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作者:照破山河』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李成绮是个皇帝,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皇帝,他对自家重臣的喜好厌恶了如指掌,关怀得雨露均沾,众生平等。其中让他记得最为清楚的莫过于玉京侯谢明月厌烦旁人触碰,于是君臣十数年,临至崩逝之前,李成绮只隔着厚重官服拍过玉京侯的肩。再醒来他已是新帝,小皇帝...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南地湿润,降雨一连数日,今早放晴,不过几个时辰,便已雨霭堆具,翻墨黑云下,但见巍峨宫室连片,朱瓦飞甍,殿宇森寒。   万里金紫雷光自穹极处下落,四野皆明,疾雷之声宛如霹雳,惊得长乐宫中一宫婢失手跌下手中药碗。   药碗玉质温润,薄得几乎称得上巧夺天工,碎声如鸣泉,泠然动人,暗红汤药四溅。   坐在床边不住以帕拭泪的女子骤然回头,秀眉拧起,未等她开口,那宫婢便已扑通一声跪下,纤细身段抖若雨中苇草,她惨白着一张脸,哭道:“求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   被她唤为娘娘的女子三十有三,玉貌雪肤,容色娇艳,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周身装饰甚为雍容,很衬得起她尊贵无两的身份——新帝之母,大周朝的太后。   先帝李昭身体孱弱,后宫空乏,至崩逝前夜不曾留下一儿半女,朝廷无法,只得寻宗室中适龄子弟十数人,一一送到摄政王李旒和太傅谢明月面前供二人遴选。   塌上正烧得双颊殷红的少年,正是为李旒所喜,谢明月对其无可无不可,便从一全家被外放,空有爵位而无实职的小小藩王世子登基为帝,而今已有两个月。   太后靖嘉玉早因少帝高烧不退心中忧惧交加,方听雷声如怒吼,更觉震恐,对那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前额渗血的宫婢毫不怜惜,“御前失仪,陛下病中打碎玉碗,实是不吉,有重逆之心。拖下去,送到浣衣局,先杖三十,再等发落!”   宫婢眼中惊惧,还未来得及出口求饶,便被门口侍卫塞住口唇,两人扼住少女双臂,硬生生将人拖出长乐宫。   殿中一时死寂。   靖嘉玉转过头去,手贴上少帝额头,触手滚烫,灼得她刚刚收回的眼泪,又要簌簌下落,呜咽道:“愔儿……”   靖尔阳站在床边,手扶垂下的帐幔,眉头紧锁望着昏睡不醒的少帝,妹妹犹在啜泣,咽声幽幽,听的人肝肠寸断。   但他自少帝昏过去时便开始听,听到现在,早过三日有余,如今听来不觉悲哀,只让他烦闷,便有些不耐道:“太后且先歇歇,这有太医侍奉呢。”   先前靖嘉玉压抑着火气,现在听一母胞兄这般对她说话,又是伤心又是恼怒,喝道:“愔儿才到宫中,身边既无贴心细腻的侍从,也无持重妥帖的姻亲,哀家不亲自守着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这话便是将靖尔阳也骂了进去,当着众位太医与满宫侍婢的面,靖尔阳面子上挂不住,少帝高烧不退,他得到消息便立刻入宫,数日来衣不解带,一直守在少帝床边,连长乐宫都不曾踏出,却被妹妹当众训斥不持重稳妥,一时昏了头,反唇相讥道:“太后这般担忧疼惜陛下,竟还做的出令陛下彻夜读书,稍有不从便大加斥责之事,若非太后令陛下罚跪雨中思过,怎会有此无妄之灾!”   尖长凤纹护甲一指靖尔阳,太后凤目圆瞪,面上不可置信无法掩饰,她气得发抖,斥道:“放肆!你才做了几日国舅,便敢这般同哀家说话!”话音未落,眼泪已如珠子滚落。   靖尔阳说完就已经后悔,见妹妹落泪更悔不当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环视一圈,见殿中侍婢皆屏息凝神,好似根本没听见一般,放软了口气道:“皆是臣的不对,臣亦关心则乱,担忧着陛下与娘娘,一时失言,请娘娘降罪。”   太后委屈更甚,“哀家督促愔儿学业难道是为了自己?愔儿在家举止散漫惯了,那些书经因老太太惯着,从未看过一字,记过一言,今时不比在安州,你我初来京中,在京中素无根基,若愔儿自己无立身之本,谁还能护着他?”   靖尔阳半跪在太后面前,哄道:“我的娘娘,愔儿如今已是皇上了,是天底下最最尊崇的人,何需别人来护着他?”   太后口不择言,“那谢明月权势滔天,一日杀三帝的事情难道……”   还未说完靖尔阳脸色骤变,不顾尊卑急忙打断道:“娘娘慎言!”   太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色由红转白。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忽雷声震震欲聋,太后双肩一颤,视线急急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好像试图寻找一个谢明月安排在长乐宫中的细作,她当然什么都看不出,颤声道:“兄长。”   靖尔阳虽心中恐惧,但不好在太后面前露怯,只好安抚道:“无事的,娘娘,无事的。”   “若是,若是被谢太傅知晓,”靖嘉玉更惧,“他一怒之下废了愔儿怎么办?”   不怪靖嘉玉恐惧,实是谢明月放肆太过,以不敬先帝,不堪为人君做罪名,一日之内竟连杀三位已昭告朝中的储君,时值先帝新丧,如此心狠手辣,引得朝中惊怒悚然,然其把持朝政多年,党羽众多,兼手握重兵,纵然如此大逆不道,朝臣除了去庙中哭先帝,亦无计可施。 第2章第2章   少年人喃语数声,听不得人回应便有些薄怒,眉峰略略皱着,但发烧数个日夜,身上乏软无力,连眼皮都掀不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靖嘉玉屏息看着怀中的儿子,听不见呓语便颤颤伸出手去探少帝鼻息,呼吸虽不绵长有力,但比起方才的气若游丝已好上太多。   太医直起身,跪着为少帝诊察,待确认无事,方叩首道:“天佑陛下,天佑娘娘,陛下烧已经退了。”   靖尔阳急道:“为何还不醒?”   “陛下初到京中,本就有不合水土之状,又发了多日的烧,身上已虚透了,眼下睡过去是养神的好事。”太医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恭敬回答,“待微臣为陛下开些补身的药,服几次自然就如初了,娘娘和国舅莫要太忧心了。”   靖嘉玉确认李愔无事,乍经历大悲大喜,身上竟如脱力了一般,若不是还在强撑,已瘫倒在床上。   靖尔阳躬身站在靖嘉玉旁侧,劝道:“陛下既无事,娘娘且略歇一歇吧。”   靖嘉玉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哀家如何歇得下。”   “陛下年纪还小,朝中宫中的事都仰赖娘娘主理着,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如今是阖宫的天,您若凤体抱恙,叫陛下依靠谁呢。   况且陛下仁孝,想来不愿意娘娘为了照顾陛下伤着身子,宫中还有娘娘从王府带来的人,是从小跟着陛下的,有她们照顾,娘娘放宽心。”说到动情处,眼眶微红。   靖嘉玉从平王府带来名唤萧萧者,闻言双膝一弯,跪在靖嘉玉脚边,道:“娘娘操劳,奴婢们看着愈觉羞愧,真是枉得娘娘恩惠赏赐,若在无动于衷真如白眼狼一般了,求娘娘全了奴婢们的孝心吧。”语毕,重重磕了个头。   靖嘉玉方才因少帝那句话被吓得魂不在身,这才缓过来些,长乐宫中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她心中涌起方才艰险种种,亦双目垂泪,道:“既然如此,哀家便去偏殿休息一夜,”她由身边宫婢扶起,目光百般怜惜地在李愔身上看一圈,“若陛下半夜醒来,定来禀报哀家。”   萧萧道:“是。”   靖嘉玉又对靖尔阳道:“数日来,国舅待陛下之忠哀家可见,只是陛下还未醒来,请国舅再守一夜。”   只要李愔活着,莫说是再守一夜,就算再守一万夜靖尔阳都甘之如饴,当即回道:“臣必不辜负太后信赖。”   靖嘉玉微不可查地点头,被众宫婢簇拥着到偏殿歇息去了。   靖尔阳指了指跪在方才给李愔看诊的太医身后的中年人,“你,去给太后看看。”靖嘉玉不在,他自认为是房中除了昏睡过去的小皇帝之外第一尊贵人,自然颐指气使。   那被点名的太医叩首道:“是。”   太后离开,正殿少了一半宫人。   已过子时,殿中宫人皆昏昏欲睡,但碍于靖嘉玉之威都低眉顺眼地站着,靖尔阳坐在床边,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头一点一点,身体摇摇欲坠。   萧萧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倒下来砸到睡着的李愔,又不敢叫醒靖尔阳,方才给少帝擦脸的帕子在她手中被绞得不成样子。   坐着睡觉腰酸背痛,靖尔阳许困得太厉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当是自家屋舍,竟往后仰去,软趴趴地跌躺在床上,幸而龙床够大,未压到少帝。   长乐宫女官季氏本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见靖尔阳倒在龙床上深深皱眉,上前两步,对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喘的萧萧道:“将国舅唤醒。”任谁都能看出季氏脸上不加掩饰的厌烦。   萧萧吓的要哭,“奴婢,奴婢……”   季氏自先帝在时便是长乐宫女官,深得先帝信任,连摄政王都给她几分薄面,靖嘉玉看不上季氏自持身份装腔作势的样子,却不敢换她,只放着不理,无论是季氏女,还是国舅爷,都不是一个宫婢能得罪起的。   她面色惨白,抖得站不住,季氏见状无意为难她,便压下反感亲自上前,道:“国舅,国舅。”   靖尔阳睡得大好,哪里听得见,以为是蚊虫在叫,抬手向空气扇了扇。   满宫侍从无人敢看季氏脸色,季氏直起腰神,淡淡道:“摄政王到。”   靖尔阳梦中都忘不了是因摄政王的喜欢李愔才登得帝位,听见摄者王来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坐起来,喊道:“来人,来人,给本王更衣!”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人,靖尔阳不耐烦地睁开眼,不见摄政王,却见季氏女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靖尔阳困意没了大半,不悦道:“何故欺骗本王?”   季氏女袅袅行礼,虽着厚重宫装,腰肢仍不盈一握,这个福礼由她做起来尤其赏心悦目,“国舅久在安州或不可知宫中规矩,凡陛下所用,一器一皿,一椅一床,皆是御制,譬如陛下躺着的这张龙床,太后与国舅坐着是权宜,乃为照顾陛下,依本朝律法,除陛下外。   若无陛下允准,任何人不得睡在龙床上,便是连侍寝时也是如此,国舅方才举止僭越,奴婢为维护皇家颜面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国舅恕罪。”她声音柔和,进退有度,任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靖尔阳愣了愣,季氏女说的好像是为了他着想,实际上无一字不在讽刺他出身低微,不知皇室规矩,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知自己有错,且错误可大可小,轻些不过是照顾陛下乏累,一时睡了过去,传出去说不定还能有人称赞他的忠心,大了则是目无法度,僭越妄为,可季氏女说的太阴阳怪气,叫他没法宽容待之。   一个奴婢!   他如今已是国舅,一个奴婢还敢暗讽他,是先帝女官又如何,先帝都死了,他侄子才是周朝最名正言顺的皇帝!   “陛下是我亲侄子,自小我看着长大,一床有何住不得,你还知道自己不过一奴婢,竟敢有此离间骨肉之言!”靖尔阳喝道。   萧萧生怕二人起了争执,到靖尔阳身边小声道:“爷是什么身份,何必要和个奴婢计较,太后刚睡下,要为这点小事吵了太后爷多心疼,”她处事还算伶俐,在靖嘉玉面前颇得脸,“奴婢另收拾出床来,爷暂且委屈一晚,什么事待陛下起来再说,爷是陛下的亲舅舅,陛下没有不向着自己家人的道理。” 第3章第3章   “不必去了。”李成绮听见自己说,还是那样软得能掐出水的声音。   李成绮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喉咙,他从前嗓音微沉冷淡,不怒犹威,今日听见自己的声音娇嫩成这样,愕然得不亚于谢明月告诉他,他要谋反。   嘁。   李成绮想,谢明月谋反有何稀罕,谢明月对他忠心耿耿才值得称奇。   萧萧微怔,望着他道:“陛下?”   说句不敬的话,小皇帝会有此灾完全是因为靖嘉玉非要罚他在雨中跪着,九死一生地挺过来了,难免对太后心有怨气。   少年人极易怒,萧萧不敢多说多劝,便道:“是,奴婢知道了。”   李成绮道:“取面镜子来。”   萧萧道了声是,屈身出去。   李成绮撩起衣袖,手臂很白,不是他那种久病的苍白,而是保养得当娇生惯养出来的细白,手腕细细的,仿佛骨架还没定型,放在他从前的手中能环一圈还多好些。   “孤,可在梦中?”李成绮喃喃道。   长乐宫还是那个长乐宫,甚至连帐幕上的花纹都毫无变化,透过帐子,李成绮能看见和从前别无二致的装饰,他仍在周朝,那婢女叫他陛下,他就仍是帝王。   只是不知道,是哪代帝王。   萧萧取来镜子奉上。   李成绮接过镜子,揽镜自照。   又是一阵沉默。   李成绮:“……”   镜中人不是长的不好,相反,他长得很好,靡颜腻理,明眸善睐,双唇微微翘起,两颊即有一双酒窝露出,虽年岁不大,已显现风采,这样的样貌就算在李成绮这等眼高于顶的人眼中也很漂亮,毕竟——这小孩和他长得很像。   他抬手,二指按了按眉心,心中情绪何止莫名其妙可以概括。   哪怕当年崔愬权倾朝野,掌废立之权,稍有不满就能废了尚是储君的李成绮时,他也不曾如此毫无头绪过。   崔愬毕竟是个活人,是活人就会有弱点。   然而他现在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李成绮将镜子搁在膝盖上,试探问道:“李昭如何了?”   萧萧原本见李成绮自醒来后就少言寡语,行动沉稳,以为是经历了生死之后他终于有所改变,不曾想再开口居然直呼先帝名讳,大惊失色道:“陛下慎言。”这话急得逾越,却全是好意,“陛下,奴婢多嘴,陛下勿要直呼世祖文皇帝之名。”她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   世祖文皇帝?   文皇帝!   李成绮闻言不以为忤逆,却喜得眼睛弯起,天真纯澈,简直就像……萧萧想,像之前有位大人献给太后娘娘解闷的小白狐狸。   萧萧从未在这暴躁顽劣的少年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一时呆住了。   “文皇帝啊,”李成绮顿觉方才烦闷消失大半,有深厚之德,经天纬地之才,德美才秀者,谓曰文,李成绮临死前拉着李旒的手,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完了,犹犹豫豫却没好意思说出自己死后谥号或可定为文,没有他的暗示,却将谥号定做文,真是对他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的短命三十年极好的肯定,“文皇帝。”   当年的太医院之首给他诊脉过后,老爷子直言李成绮若再这样下去活不过三十岁,不如到山清水秀处建行宫养病,力图保全自身,每日不废心力,只清谈闲游罢,说不定可得长久。   李成绮颇不以为然,这般做皇帝,和木石无甚差别,就算能到耄耋之年,有何意思?   果然没活过而立。李成绮在心中给这位敢于直言的曾经太医院之首一个肯定。   但死得很值。   他全然不遗憾。   萧萧听他反反复复地念着文皇帝这三个字,深恐他发烧烧坏了什么,“陛下可觉得哪里不适,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   李成绮摆摆手,奇道:“孤高兴,为何要去请太医。”   萧萧只得闭嘴。   可是,您究竟在高兴什么啊!萧萧在心中呐喊。   世祖文皇帝这五个字她无论怎么在嘴里咀嚼,都体会不出所以然来。   “命人备水,孤要沐浴。”李成绮慢慢直起腰身,慢慢下床,忽然动作一顿,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实在太慢了,慢得肢体仿佛有点迫不及待。   他从来孱弱,病势最最凶险时他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躺着,听谢明月给他念折子,再口述批示,令谢明月写上,身体虚弱加之从小教养使然,他的动作从来都慢条斯理。   然而现在……   他直接从床上跳了下去。   身体灵活轻巧地超过了他的想象,他微微一愣,低头看着冰冷的地面。   萧萧吓得脸都白了,“陛下慢些!”   李成绮扭头道:“吩咐下去,孤身体不适,恐把病气过给太后,孤今日谁也不见。”   他又不认识,见什么见?   李成绮掀开帐幕,蹦跶着出去。   他倒不是十分想蹦跶,只是这身体太轻快,他总觉得如果慢吞吞地走有些对不住这样的身体。   萧萧拎着李成绮的靴子跟着跑出去。   此刻长乐宫内的宫人都是寻常侍婢,就算看见天子一身雪白里衣,头发不梳,还没穿鞋,毫无仪态地往外走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不等李成绮动手,先有殷切宫人为少帝推开门。   阳光倾泻而下。   李成绮下意识闭眼。   自病情加重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明媚的太阳了。   或许他也见过,但是那时自觉命不久矣的李成绮与此刻的他心境岂能同日而语?   清风吹起他散下的长发,他惬意地笑,两只酒窝便露了出来。 第4章第4章   听到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名字,李成绮攥着浴巾的手一点点握紧,片刻后,又忽地松开。   气大伤身,何至于此。李成绮想。   如这样天子一怒的待遇,实在不应赐给谢明月。   既然是太后催促,看得出来,谢明月应该还有权,且十分位高权重。   萧萧小声道:“陛下,太后要您尽快。”   也不难理解,无权的藩王入京,又是孤儿寡母,有几个权臣弄权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作为一个曾经几次都险些被废,亲爹只在旁边看着却无计可施的储君,李成绮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从不争一时意气。   谢明月是他的臣子,先时无论多晚,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无论谢明月在干什么,只要李成绮有旨意,他立马就要放下一切进宫,哪怕皇帝只是为了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现在他却被催着穿衣服去见谢明月,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不失为一种风水轮流转。   李成绮竟把自己想笑了。   可见人活久了什么都见得到。   他穿好衣服,将湿漉漉的头发束起,推门出去。   有一堆人已在等候了,见到他叩拜称陛下。   李成绮随口问旁边恨不得将自己缩起来的萧萧,“玉京侯今年多大了?”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说不定这时候谢明月已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那他连费心思杀谢明月都不用,耐性等着给他封个谥号就行。   谢明月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然而对于李成绮这样觉得春风刮在身上像刀子的人来说,他第一次听闻旁人这样恭维谢明月,还惊了惊居然有勇士敢当面嘲讽谢明月。   十几岁的时候谢明月就这样,习惯浸入骨髓,想必老了也不会顺眼,不过是从年纪轻轻的伪君子成了老态龙钟的伪君子。   萧萧道:“奴婢不太知道,左不过三十。”   这么说来,他才死了不到两年?   李成绮瞳孔一震。   既如此,他娘桃奚皇太后尚在?   不对,现在应该叫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可好吗?”李成绮问。   他不怎么担心自己亲娘,桃奚皇太后出身显耀名门,性格刚烈张扬,心思九曲玲珑,手段更有如雷霆,从来都是她给旁人委屈受,未有自己蒙辱时。   萧萧虽不解李成绮为何要问太皇太后的事情,但还是据实道:“据说太皇太后在先帝驾崩后忧思过度,不愿意再见宫中草木,怕触景生情,搬到北苑行宫修养去了。”   李成绮更无语。   北苑内有猎场温泉马场,冬暖夏凉景色优美,且才建成不足二十年,虽不如皇宫威严华丽,然住起来比皇城宫殿不知舒适多少,李成绮信她不愿意在宫中呆,毕竟她从前也不愿意在宫中,至于忧思过度,他半个字都不信。   不足五十岁就成了太皇太后,不用再面对厌烦无比的丈夫和从来不亲近的儿子,从此便是周朝最最尊贵的女人,身边人无不恭顺,李成绮暗叹,他娘果真是个福泽深厚的人。   李成绮踏入长乐宫,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脸上。   李成绮余光瞥见季氏,心中有几分喜悦。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旧人妥帖,可惜旧人已不认识他了。   他道:“娘,舅舅。”   这称呼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无人起疑,靖嘉玉看着李成绮犹湿的长发,心中酸楚不可言说,她将李成绮招过来,抚着李成绮湿润的长发,哀声道:“我儿受苦。”   哪有天子湿着头发等臣子的道理,怕是有个三分性子的都要觉得屈辱无比。   李成绮开了个玩笑,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靖嘉玉仍是叹息,听得儿子能说两句书上的东西稍微欣慰。   靖尔阳只好劝妹妹现在不着痕迹地抱怨两句便好,千万不要在谢明月来了之后失态。 第5章第5章   李成绮出去迎接。   果不其然见一行人过来,浩浩荡荡,排场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大。   为首者修长挺拔,着锦衣玉冠,生得一双桃花眼,却不显脂粉气,金相玉映,容貌俊美到了张扬的地步。   李成绮:“……”   自从他当了皇帝,这么无语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了。   要是谢明月既能逆龄越活越年轻并且容貌还会变化的话,李成绮愿意相信这是谢明月。   可谢明月不会!   众人窃窃私语。   季氏轻轻咳嗽一声,议论乃停止。   那被簇拥着来的少年人看见小皇帝站在殿门口迎接自己,唇角的笑容也僵了僵。   侯爷,您可真给我找个了好差事。他心道。   来人正是从小为谢明月所养,因谢明月没有妻妾子嗣,又待他如亲子无异,故而人皆称其为小侯爷的谢澈。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传令的人为讨好谢澈,竟直接将小侯爷称作侯爷。   季氏在皇帝身后低声道:“这是玉京侯之子,谢澈。”   李成绮虽然知道谢澈是谁,但仍就觉得季氏十分妥帖,于是微微偏头,朝她略一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先有皇帝湿着头发等臣子,又有臣子后来拜见皇帝,再有自己甚至不来,只让儿子前来,这样的奇耻大辱,众人无不看向小皇帝,期待他的反应。   让他们失望的是,没等李成绮开口,谢澈已快步过来,欲要叩首拜见,李成绮一把将他扶起,谢澈抬头。   但见少年人眼眶微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样,表情却十分惶恐慌张,仿佛生怕谢澈对他不满意,就会将他废了一般。   李成绮暗衬自己的反应大约没错,他记忆中李愔虽待宫人已到了暴虐的程度,畏威而不怀德,面对气势盛极的谢澈,他自然会惊恐万状。   谢澈一时无言。   怪只怪谢明月一日杀三帝的事流传太广了,历朝历代废储君就废储君,没有废完就杀,还连立三个,连杀三个的道理。世祖以仁德治天下,待人多怀柔,像谢明月这样丧心病狂的臣子是破天荒的头一个。   他看着李成绮诚惶诚恐的脸,只觉自己再不说话,小皇帝就真吓的要哭了,道:“臣是玉京侯之子谢澈,家父参见过太皇太后之后便身体不适,不敢以病颜面陛下,只得令臣代见,请陛下降他不敬之罪。”   他说了一堆,李成绮却全然没听谢明月连仔细想想都不愿意都借口,只借着听谢澈说话的功夫,将她再打量一番,少年意气风发,如挺拔玉树,只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   李成绮不由得感叹时光如流水,当年跟着谢明月来见他,走路踉踉跄跄,奶声奶气的小粉团子居然也长成这样出色的少年了。   谢澈是吧,孤抱过你。   李成绮心说。   谢澈觉得李成绮的眼神十分微妙,微妙得他甚至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这个眼神毫无恶意,令他不由得有些尴尬。   若是李成绮把愤怒恼恨表现得太明显,他反而会无动于衷,偏偏李成绮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好像害怕一样,却让他顿觉愧疚。   顺便再感叹一下谢明月给他的差事真好极了。   “岂敢。”李成绮小声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了把那句你之前见孤吓哭了给咽下去用了多大的力气。   “既然陛下病体未愈,便不要站在风口上了。”谢澈贴心提醒道。   李成绮脸一下就红了,诺诺喃喃道:“小侯爷请。”   谢澈自然推拒在前。   倒不是他是个谦卑恭谨的人,而是李成绮看起来实在太羸弱无害了,颇给谢澈一种不能再这样欺负人的感觉。   李成绮惶然,但谢澈执意如此他又不敢坚持,只得走在前面,离谢澈不足两步,偏偏还要一步三回头。   谢澈:“……”   虽然这个姿态做作了点,偏偏小皇帝做的十分真诚,谢澈看着他已经微微有点湿润的睫毛,把所有想说的都咽了下去。   藩王世子进京,年纪尚小,不足弱冠,无强劲外戚为援,且朝中无人敢公开表示支持小皇帝,他这般恐惧亦情有可原。   待进入正殿,又在座次上推辞了一番后谢澈终于能坐下喝杯茶了。   李成绮则细声细气道:“孤与小侯爷有话说,你们都退下吧。”   这声音乍听起来不习惯,听久了却还不错,李成绮先前做文帝时要是拿腔拿调地说话,早有人觉得他生气黑压压地跪一地,少年人这样说话,却不显得造作。   李成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第6章第6章   李成绮醒来第五日,便要去御书房听讲。   谢明月乃周朝太傅,是皇帝名义上的老师,不过他公务繁忙,自言抽不出时间。   若是去教小皇帝只会误人,说的冠冕堂皇,朝中却皆知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教导小皇帝。   谢明月不愿意,谁敢逼迫他,于是教授李成绮课业的便另有他人。   李成绮在得知谢明月对他这个学生连意思一下做表面功夫都不肯之后上书房明显情愿多了。   李成绮还未选伴读,他这个年纪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选伴读太晚,不选又不成体统,靖尔阳竟出主意,先命朝中选着。   至于皇帝身边,由个机灵聪明的小太监伴着就是了,靖嘉玉觉得有理,亲自挑了个小太监陪李成绮听课。   小太监与李成绮同龄,长得很是白净。   李成绮事先不知晓,那小太监见他进书房,便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首。   萧萧在旁边解释道:“陛下,他叫青霭,是太后特意选来随陛下去读书的,书房内无人侍候,留他在还能端茶递水。”   这件事,放到谁眼中都是活生生的笑话。   莫说天子上学,就是平常的富贵人家公子身边哪能没有伴读而用奴婢的,传出去将脸面都丢尽了。   李成绮顿了顿,颇被靖嘉玉靖尔阳的奇思妙想打动到了,忍笑道:“回去告诉太后,儿子谢太后关怀。”   萧萧躬身出去回禀。   李成绮坐到自己从前坐了数十年的椅子上,以手撑着下颌,“起来罢。”   青霭依言起来,垂首站在李成绮桌边。   “名字起的倒好。”李成绮随口道。   “回陛下,奴家中名字叫青树,青霭是季大人后来给奴改的。”青霭回答。   “季氏很好。”李成绮说的由衷。   先前崔愬弄权,每次李成绮悄然去出宫到谢明月那议事,都是季氏帮着遮掩。   季氏何其聪明忠心,长乐宫中人莫不如之。   李成绮两个月以来和季氏无甚关联,青霭以为这不过是客套话,道:“是。”   李成绮环顾四周,他过世两年,长乐宫御书房陈设皆毫无变化,甚至他还能动时强撑着病体摆放的书位置都如旧,仿佛主人还在一般,唯独不见的是笔架上他还没用秃的狼毫笔,已换了崭新的。   宫中虽无主,然陈设不可能一点不变,想来是有人有意为之,却不知是谁这样念旧。   御书房是他议事看书之地,眼下小皇帝无事可议,就在这里念书。   李成绮正漫不经心同青霭说话,忽听门外有数脚步声正在往内进。   为首者看上去不惑之年,相貌斯文儒雅,举止有礼,很有京中推崇的君子之风,身边一男子比他年轻些,三十出头的模样,身材清瘦,精明都从眼睛中透出来。   两位先生,年长些的姓霍,小些的姓白。   两人见到皇帝可以不跪,只拱手躬身,“参见陛下。”纵得不跪的礼遇,腰不过微微弯着。   不得不说,这个礼行得十分敷衍。   文成帝仁厚,极少为难人。   这个极少为难是建在旁人敬他怕他重他,万事都做得尽善尽美的前提之上的,他若心宽到什么事都容得下,而今江山是姓李还是姓崔还不可知。   李成绮偏头,对青霭道:“孤渴了,去倒杯茶来。”   青霭好歹是季氏教过的,知道此事不合规矩,可李成绮亲自开口,规矩又算得了什么,马上过去倒茶。   礼行得虽敷衍,拱手弯腰却累人。   二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不满。   不过李成绮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是个昭告过天地祖宗的皇帝,他们无礼在先,小皇帝不满要罚,只能闭嘴受着。   李成绮吩咐,“将御膳房做的茶点也一并奉上。”   青霭早就装好点心,将茶倒好端来,又将茶点在油纸上摆好,可惜书房中无碗碟,不然青霭还能给李成绮摆个盘。   两人年岁不大,却少出去活动筋骨,不过站了一刻,手臂已酸麻非常,控制不住地颤抖,汗珠流水一般地顺着额头淌下。 第7章第7章   青霭不忘补充,“娘娘,陛下性子和软您是知道。”他说时脸微微有些红,显然也觉得和软这个词用来形容李成绮过于离谱。   霍白两位先生看到太后的眼神肠子都悔青了,恐怕此刻在太后眼中,他们两个已是仗势欺人吓到皇帝又来她这颠倒是非黑白的小人了!   他们确实曲解小皇帝的意思来禀告太后,但大部分都是实情,今日在御书房,到底是谁吓到了谁!   霍先生双腿一弯就跪到了地上,“娘娘,臣……”   靖嘉玉对青霭道:“若有什么事,立刻来告诉哀家,陛下那离不开人,你回去守着。”   青霭道:“奴告退。”   白先生亦跪下磕头。   靖嘉玉冷笑着对身边人道:“去请国舅来,哀家要问问他,从何处找的这样狂妄悖逆之徒,竟敢吓唬陛下,哄骗哀家!”她犹不解气,“来人,将这两个欺主的东西拖出杖四十,打完了拖出去!”   “太后!饶命啊太后,唔……唔……”   靖嘉玉看着两人被堵嘴拖下去,气得浑身发抖。   就是因为她娘家无权无势,才会什么样的玩意都敢欺负到她娘俩头上,这俩人是吓唬了皇帝,却是在打她的脸。   靖嘉玉面目阴沉,若能寻得一权重姻亲,怎有今日之气?   靖尔阳无能短视,身边聚集的都是汲汲营营贪图小利之辈,这种人怎么能教得好皇帝!   她那儿子也是不争气的,平日在宫中待宫人厉害无比,稍不顺心便动辄大骂,竟能被这两人吓得高烧,都做了皇帝还是这幅不争气模样。   靖嘉玉越想越气,当下歇了等会去看小皇帝的想法,只等靖尔阳来兴师问罪。   ……   长乐宫正殿,龙床被帐幔遮得严严实实,理由自然是李成绮不能见风。   各色小茶点规整地码在描金的小碟子上,一碟三样茶点,摆了数十碟,堆在李成绮先前用来放奏折的檀木矮桌上。   李成绮倚靠着软枕,身上像模像样地裹着被子,正拿银匙取碗中的花露羹。   青霭立在一旁,将太后宫中所有简短精炼地讲了一遍。   小小年纪,却口齿伶俐,处事机敏。   不愧是季氏教出来的人。   不过有些不经事,听到李成绮说告诉太后,孤被吓病了时脸上的愕然掩都掩不住。   甜羹入口,李成绮惬意地眯了眼睛。   长乐宫宫人顾忌他生病,皆不敢出声,偌大宫室唯有衣料擦磨的簌簌声和脚步声而已。   如此安静,如此安然。   对旁的条件稍好些的人家这怕是最最无聊,司空见惯之事,于李成绮这般连过年都睡不上三个时辰的人来说已奢侈至极。   青霭恭谨垂头,余光却忍不住看向小皇帝。   一碗甜羹却叫他吃出了琼浆玉露般的满足,青霭被太后派到李成绮身边时,原以为有这样的母舅,小皇帝应是个娇生惯养得颐指气使的人,且不爱读书,顽愚非常,他却与自己想的全然不同。   他真开怀时爱笑得眯起眼,眼尾天然上翘,就显得他这双眼睛弯弯的,睫毛黑且密,皮肤洁白泛粉,都是极素净的颜色,偏偏眼睑一粒痣,红得浓艳。   李成绮发现这小孩在偷看自己,忍不住摸了摸湿润的嘴唇。   他确信,他自己吃相不难看。   李成绮道;“青霭。”   青霭一下收回视线,“陛下。”   李成绮笑吟吟,“喜欢吃甜吗?”   青霭偷看皇帝被抓了个正着,险些与李成绮视线相撞,想起小皇帝种种所作所为的流言,当即跪下,道:“奴大不敬之罪。”   李成绮有些无奈,“起来。”   青霭深深叩首,心怦怦直跳,恐这顿打是免不得的,“奴该死。”   “盯着点心还不至于大不敬,我朝律法以宽仁教化为主,无这般苛责的规矩。”李成绮道:“来人,命御膳房再做一晚花露羹送来。”   外面有人领命。   十五岁半不到十六的孩子,何以这般苛刻。   李成绮只当他在自己手里的碗,他绝无将自己吃过的赏人的习惯,便令命做新的。   李成绮又喝了一口,待咽尽了,又拿花茶水漱口,而后放下碗,“起来。”   青霭听他语气中并无怒意,便低着头站起。   “文成皇帝素来宽容待下,孤为先帝继嗣,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李成绮说的漫不经心,甚至有点纳闷,“不孝之事孤不会做,尔等需敬孤忠孤,而非惧孤为洪水猛兽。”   “奴不敢,”青霭答:“奴谨遵陛下教诲。” 第8章第8章   此后半月,谢澈有事没事就往宫里跑。   小侯爷性格并不随和,却待李成绮要好,朝中宫中具看在眼里,一时间流言不断。   无非是小皇帝是李旒选中的,自然亲近李旒,谢明月不甘由摄者王占了先机。   所以让谢澈日日入宫,编得绘声绘色,宛如亲眼所见,而作为故事中最重要人物之一的谢明月则对纷纷流言毫无反应,一切照旧。   靖尔阳得知后则苦口婆心地劝告了李成绮一番,所说无外乎是:“陛下,李旒对于咱们家有再造之恩,我等绝不能翻脸不认人,弃摄政王而去。”并“谢明月貌柔心狠,先帝在时他活得宛如天下君子楷模,死了能建祠封圣一般,先帝崩便杀三储君,手段骄横暴虐,靠近这样的人绝无好下场。”以及“李旒王爷才是先帝最喜欢的弟弟,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陛下您也是李家人,没有不向着自己叔叔却偏心外人的道理。”   靖嘉玉干脆让李成绮少与谢澈接触,最好彻底划清界限,原因不外乎那日之辱。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李成绮虽不清楚靖氏兄妹的脑子是如何长的,但也并不好奇,他只问了一句:“若孤与谢澈泾渭分明,谢明月一怒之下要杀孤怎么办?”   靖嘉玉大惊失色,喝道:“他敢!”   谢明月敢不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   显而易见,他能。   靖尔阳又踌躇纠结起来。   李成绮丢下这个问题,留他们兄妹争执,就以去御书房的名义走了。   谢澈是他喜欢的晚辈,更是他逃课最大的仪仗,他绝不允许因为流言这样的小事就不和谢澈往来。   至于谢澈有无真心……谢澈来时变着花样地给他带糕点和各种小玩意还有些有趣,尚能入李成绮眼的话本,堂堂玉京侯之子耐性子哄着陪着,他何需在意谢澈有没有真心。   李成绮是个很想得开的人,治国亦是如此,为他所用者能力过人即可,面子上的功夫聪明人都会做的很好,他无需臣子对自己一心一意,是找人做事不是找人成婚,臣子对他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俸禄赏赐爵位封地都不会少要他半个铜钱。   自霍白两位先生被打了棍子革去官位扔出去后,不知道太后还是谁又找来了位刘先生,朝中早就盛传小皇帝蛮横残暴,刘先生不愿步前两位先生的后尘,讲课十分小心,小心到了无比乏味的地步。   李成绮在纸上画画。   刘先生看见了也当没看见,若李成绮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他还会格外善解人意地让青霭给李成绮找件披风披上,自己把讲课的声音压低。   李成绮十八,按常例来说,已不用先生来给他讲书本上这些东西,这样的年纪若是储君,早该学习处理政务,有不通的地方就去问太傅。   然而小皇帝底子太薄,虽然上朝不需要他真干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也得听懂大臣们在说什么,谢明月就命人到御书房给小皇帝讲课,且先讲半年,若小皇帝进步神速则如常上朝,若不堪用便继续讲。   毕竟于他而言,小皇帝这辈子不亲政才是祖上积德的美事。   刘先生摇头晃脑一字不落地念着书中内容。   一个看不出来什么东西的玩意在跃然纸上。   纵然青霭视皇帝如天,看见都觉得眼角一抽。   偏偏李成绮全然不觉得自己画的难看,还细细地描补,将难看得原本只是丑得天然的画变得十分鬼斧神工。   李成绮尤不擅丹青,或许是他爹李言隐在笔墨书画一门到了自成一派的大家程度,物极必反,就有了这么个用心画画还不如撒把米叫鸡啄来得顺眼些的儿子。   李成绮将画纸往青霭那一横,抬头看他,意思显而易见。   青霭表情很为难。   以他目前的水平,只能夸李成绮的墨很黑,用的很均匀。   窗外倏地花枝被踏响。   青霭如获大赦地抬头,只见一玉立身影闪过。   青霭抿了抿唇,李成绮头也不抬,“谁?”   “回陛下,应是玉京侯世子。”   长乐宫诸人为表与谢澈的亲近,都称谢澈为小侯爷,只季氏与青霭提起称玉京侯世子。   李成绮放下笔,吹了吹画上未干墨迹。   刘先生合上书,躬身道:“陛下,臣突感身子不适,头疼恶心,想来是昨夜吹风所致,不知可容臣今日告假?”   “先生若是不适可自去。”李成绮回道。   待刘先生离开,李成绮对青霭道:“你不必跟着孤,自回长乐宫就是了。”   青霭欲言又止,“是。”他道:“陛下这幅画可要奴命人装裱起来?”   李成绮原本脚已迈过门槛,闻言转身,道:“留……”他顿了顿,“撕也好,烧也好,随你吧。”   青霭垂首,“是。”   他出去,果不其然看见小侯爷站在花丛中掰花玩。   半月以来两人相熟不少,不似第一次见面那般生疏拘束。   李成绮不愿意身上沾花叶,就朝谢澈招了招手。   谢澈大步朝他走过来。   李成绮今日被多折磨了两刻,见到谢澈第一句话是:“小侯爷,你晚了。”   有谢澈,李成绮可以永远肆无忌惮地离开御书房,有人告诉太后,他就拿谢澈是谢明月之子孤力不能辞做理由,万用万灵。   谢澈也不解释,将方才在花丛中看见开最好的那朵微微弯腰,双手奉给李成绮,“臣向陛下赔罪。”   李成绮挑眉,“却拿孤的花赠孤?”   况且他要花做什么,他不是貌美贵女,用不着簪花。   李成绮二指将花茎夹了过来。   谢澈直起腰,道:“宫中人杰地灵,连花开的都比别处好,除了这的花,臣便找不到哪里的花能配得陛下。”   李成绮轻笑不语。 第9章第9章   “陛下不想去看花灯了吗?”谢澈的语气几乎有点循循善诱。   他在小皇帝面前竭力压抑着本性,尽量不把小孩逗哭。   李成绮在谢澈要笑不笑的目光中,摸了摸自己细嫩的脸。   “如陛下这样的样貌做贵女打扮,定然是天人之姿。”   李成绮心说孤知道自己年轻貌美,不需卿提醒。   小皇帝好像极为难似的,踌躇犹豫,不好意思扮得少女,可又舍不得花灯,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孤准了。”   谢澈别过头,道:“臣遵旨,臣马上去安排。”   少年人唇边眼角都是堆砌起来的笑意,粲然而耀眼。   不同与表现出的那样羞怯与不情愿,李成绮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如谢澈所说,他这样的样貌打扮起来会很好看,但他很好奇究竟能有多好看。   奈何还得装着没多少心眼的十八岁小孩,李成绮不能将他的雀跃表现得十分明显。   上妆换衣这样的事不能放在长乐宫中做,便挑了个偏僻无人的宫殿,一切皆让谢澈去安排。   不足小半个时辰,已有数个太监宫女将东西送入正殿。   李成绮站在屏风后,懒散地倚着。   谢氏势大,谢澈出入宫中自如,使唤宫人亦如自家一般。   具是谢明月之功也。   他倦倦合眼。   从前他为表宠信谢明月,令谢明月可以无召入宫,后二人因一事剧烈争吵不欢而散,李成绮望着谢明月离开的背影当即下令从此之后谢明月不得随意入宫。   虽然第二天他就收回成命,且派人安抚赏赐了谢明月,传他口谕一切如旧,然而谢明月此后无召,再不入宫。   谢澈进来,见屏风后模模糊糊的影子心知是李成绮,便悄然绕过屏风。   李成绮闭眼时微微皱眉,似有万般事难解。   小皇帝心思单纯,喜怒都写在脸上,来得快去得亦快,却从未流露过这样的神色。   谢澈微怔。   李成绮睁开眼,好像还有点不想理这个让自己着女装的始作俑者,“小侯爷。”   “陛下,来为陛下上妆的人来了。”谢澈收敛了心中莫名的情绪,道。   “还得上妆?”   谢澈点头,哄他说:“若是不上妆,便没法出去了。”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虽然可能是瞪,但全无威胁,反而让谢澈憋笑憋得更厉害了。   他将方才李成绮的异样都压在心底,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外面桌上摆着各色衣裳,皆是按二十岁左右岁的女孩子身量挑选的,李成绮虽和谢澈比不高,但也不矮。   况且身体正在抽条,肩也慢慢宽起来,十六七岁小姑娘的衣裳穿着并不合适。   另一边放着耳环步摇发簪等物,整整齐齐地摆了三个托盘。   站在梳妆台前的宫人躬身道:“小侯爷,”她顿了顿,似乎不知如何称呼,谢澈看了眼李成绮,李成绮不假思索道:“叫文公子就好。”   文?   谢澈不明白。   “文公子。”   皇宫偌大,李成绮又是自来时就只在长乐宫坤宁宫往返,如今又添了个御书房。   宫中万人,不知多少人从生到死都不曾见过皇帝,况且是李成绮这只登基了两个月的小皇帝。   尚服局女官不知李成绮身份,却认识谢澈,能同谢澈一道在宫中,身份定然非比寻常。   贵人的事轮不到她们置喙,宫人没有半句废话,只道:“请文公子坐下。”   这曾是某位妃子的寝宫,不过先帝后宫空虚,这里已几十年无人住过了,虽每日有人洒扫,仍旧透出一股无人居住的寒气。   李成绮坐到梳妆台前。   几十个瓶瓶罐罐摆在上面,各色皆有。   像李成绮这样两辈子都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男人来说,这些东西的复杂程度直逼军机政务。   谢澈尚未娶妻,也没有纳妾,看见这些精致的小东西也十分稀奇,随手拿起一小盒,冰裂纹天青色的小瓷盒,无任何装饰掐花,打开,一股淡淡甜香扑鼻,内里放着鹅黄脂膏。   女官柔声道:“请文公子闭眼。”   李成绮依言闭眼。   有什么清凉柔和的东西被涂到了他脸上,女官将眉心,双颊,下颌各涂一些后,伸出三指,将这接近无色的液体均匀涂开。   谢澈将女官刚往李成绮脸上涂过的东西往手上倒了些,也有浅浅花香,“这是什么?”   “回小侯爷,是桂花水,小公子的脸有些干,若是直接上妆,脂粉会容易落下来。”   谢澈似懂非懂地点头。   女官取两块黄豆大小的脂膏,双手叠着,待脂膏在手中微微融化后才轻轻涂到李成绮脸上。   李成绮睫毛颤着。   上次这样闭着眼睛让人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还是他病的起不来床,宫人给他擦脸。   这几样都做好之后,宫人又取细白乳膏,细致而均匀地涂在李成绮脸上。   李成绮本就白,所以她取用的铅粉极少。   女官放下瓷瓶,“公子眉毛浓密,若要化时下成风的妆容恐怕不会合适,小侯爷,文公子,不知可否刮掉一些?” 第10章第10章   谢澈以为这个不同指的安州与京中的不同。   李成绮拽了拽谢澈的袖子,打断了他的思绪,“小侯爷,我想要那个。”   谢澈看过去,是一卖松子糖的小摊。   “外面的东西,小公子不能多吃。”谢澈劝道。   李成绮本来就病刚刚好,不管他在外面吃了什么,不管对他好与不好,但凡他有一点不适,责任都要被推到吃了外面的东西上。   李成绮伸出手指晃了晃,“我就要一小把,就一小把。”他贵女打扮,容貌冷艳,做出的动作却与样貌截然相反。   谢澈按下了自己罪恶的爪子。   这是大不敬,这是大不敬。他对自己说。   谢澈只得领着李成绮过去买糖,在李成绮眼巴巴地看着的情况下,最终买了一大包,装在纸袋内,谢澈想拿着,最终却到了李成绮怀中。   “不能多吃。”谢澈无奈地提醒。   李成绮口中含着松子糖,重重点头,没切开的糖块把他的脸撑着一点凸起。   谢澈把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另一只手上,防止自己一时没忍住,非但揉了皇帝的头发,还捏了人家的脸。   小皇帝久居深宫,虽各样珍馐名品不缺,然而好些东西却从未见过尝过,结果便是,谢澈追着李成绮,一摊一摊地给钱。   淋着糖浆的糯米丸子就吃了一口,撒芝麻的糍粑吃了整个,小皇帝又异想天开去吃面,吃了五口放下,喝了一小口汤。   谢澈站在桌边,付钱。   吃不完的东西当然由谢澈拿着,谢澈拿着东西,看着走在前面脖子不疼了,也走得轻快了的李成绮,深深思考着我究竟出来做什么了。   李成绮吃过一口的冰盏又塞到了谢澈手里。   按说十七八的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吃的东西样子虽多,东西却很少,谢澈想起之前同他吃饭的时候,李成绮也是每样菜尝些,谢澈竟看不出他喜欢吃什么。   “小公子,再不吃完我就真拿不下了。”谢澈在他身后道。   李成绮拿帕子擦了擦嘴唇,他擦的小心,生怕把口脂全都蹭下来,“好。”他答应得极痛快,走几步便立刻跑到脑后。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谢澈只得叫几个在暗处保护的侍卫出来拿东西。   李成绮正在咬糯米藕,忽听谢澈道:“是镇国公。”   镇国公与李氏有点八百辈子前的远亲,早已远离朝堂,本代镇国公戚不器同李成绮关系融洽和睦,所以李成绮疑惑地抬头看谢澈。   镇国公就镇国公呗,孤都出来逛灯市了,看见镇国公有什么稀奇,他又没被禁足。   谢澈压低了声音,急促道:“您登基大典上镇国公见过您。”   李成绮瞳孔一震。   戚不器此人生平一大爱好就是隔岸观火看热闹不怕事大,若是见了小皇帝着女装,定然不仅会大肆宣扬,还能留下几幅画像传与后代子孙。   而戚不器显然看见了玉京侯世子,朝他们微笑着走来。   李成绮把糯米藕往谢澈手里一塞,扭头往回走,走了数百步才停下来。   侍卫都在不远处,谢澈看了一眼便朝戚不器走去。   戚不器与李成绮同龄,双鬓却已然全白,神仪具佳,剑眉朗目。   “镇国公。”谢澈见礼,还没得见,戚不器已将他拦住。   “贤侄不必多礼。”戚不器笑眯眯道。   谢澈亦微笑。   作为谢明月的儿子,谢澈地位极高,辈分却低。   李成绮和谢明月是同辈人,谢澈自然是晚辈,而说起来,朝中这些与谢明月曾有点关联的,具是谢澈的叔叔辈,谢澈不是谢明月亲子,只比谢明月小十岁,这也就意味着,他名义上的同辈,最大就十二三。   “先前我过来时便见贤侄身边有一妙龄贵女,”戚不器道:“见到我来却逃似的走了。”   戚不器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面目可憎到隔了百步那姑娘已觉得惧怕了。   “小女儿家怕羞,”谢澈拱手;“侄儿在这代他向国公赔罪。”   戚不器摆手道:“却当不得罪。”他笑得宛如一关怀小辈的长辈,“我从未见你带女子上街,那可是贤侄媳了?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女,明月事务繁忙,可要我陪你去说亲?”   谢澈脸上的笑容险些有点维持不住。   他怎么忘了,戚不器除了喜欢占辈分上的便宜,还乐意给人说媒拉纤。   甚至都说合到先帝头上了!   那边李成绮站在一满是首饰钗环的小摊面前,摆弄着一支仿宫中样子的绢花,娟料虽普通,样子却好看。   摊主见他打扮讲究,心知可能是哪家出来的贵女,热情的招呼李成绮,甚至还打开了放在盒中的给李成绮看。   一男子原本步履匆匆,见到李成绮一人站在摊位旁把玩绢花,大步到摊位前。   这人有点挡光,李成绮略往后退了退,将手中的簪子放到灯光下看。   “姑娘拿的这支倒好看,料子粗劣的很,染色却染得用心,不落俗套。”这男人突然道。   这绢花染得如轻烟,虽好看,但与李成绮的发饰不配。   “姑娘头上的饰物更好,在下见过不少女子发簪,竟没有比姑娘头上戴的更好看的。”这男人继续道。   李成绮放下手中的簪子,方才他虽听见有人说话,却不知是和自己说的,道:“你在同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是不匹配容貌的清越。   那人拿起李成绮方才拿起的簪子,点头笑道:“在下确实在和姑娘说话,在下在不远处看见姑娘背影秀丽,一时忘情来与姑娘搭话,请姑娘见谅。”   他说完之后却见这容色艳丽的少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全然没有半点被陌生男人莫名搭话的不解疑惑。   他一瞬间居然有些踌躇,起了马上道歉告辞的心思。   身后,禁军策马而过。   摊主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李成绮偏头,见不远处的高楼下还站着一队禁军。 第11章第11章   马车上,李成绮对着面前放在盒子内的数十把扇子捧脸发呆。   纨扇扇骨无一不有,寻常些的不过瓷与竹,贵些的便有玳瑁、翡翠,羊脂玉等,皆用绸子绷面,配着扇骨的材质颜色用线,譬如羊脂玉那把,月白缎上绣数朵薝卜,花朵娇嫩,栩栩如生,仿佛俯身轻嗅就有花香拂面。   李成绮不由得想,谢澈莫不是去抢了个扇子铺?   谢澈坐在李成绮对面,不时用余光看李成绮的脸色。   这一路谢小侯爷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偷偷看他,却还自觉隐藏得滴水不漏,李成绮觉得有趣,便一言不发地任他看着。   李成绮拿起把簪花仕女扇,略扇了两下,微风吹动了他腮边的碎发,乌发雪肤,就显得那滴血触目惊心。   谢澈才稍微放下的心又沉重异常。   无论是李成绮为箭所伤,或者那凶犯引爆火药其后果,都是谢澈可以预想但绝不愿意见到的。   方才的场景,令他后怕无比。   李成绮觑他的表情,将他的心思猜中的分,今日之事若是继续让谢澈想下去,恐怕以后让谢澈带他出来就会难于登天,扇柄在二指间转来转去,他道:“这可是去谢府的路?”   谢澈一下坐直了,对上李成绮沉静纯澈的眼睛将想说的尽数咽下去,“是。此刻宫门已关,臣身为外臣,不可星夜无召入宫,只能请陛下在府中委屈一夜,明日再回宫。”   谢澈啊,李成绮很想拍拍比他还惊魂未定的小侯爷,夜里入宫一事你应去请教一番你爹,他驾轻就熟,很有经验。   “谢……”小皇帝垂头,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来,“谢侯爷可在府中吗?”   李成绮宁可让戚不器这个最喜欢看乐子的国公给他画一万张女装画像沿街叫卖,也不想穿成这样见到谢明月。   被华贵衣料裹起来的肩膀单弱,似乎在轻轻颤抖。   小皇帝害怕谢明月理所应当,哪怕他根本没见过。   谢澈安抚道:“家父今夜在城外。”   李成绮轻轻点头,“那好。”   谢澈失笑。   李成绮对谢明月怕的不加掩饰。   他的心情因为同李成绮说话略有放松。   忽地,一阵凉风吹到他脸上。   李成绮显然没什么给人扇扇子的经验,拿扇子的动作很是别扭。   “陛下?”谢澈讶然。   李成绮笑眯眯,“孤看小侯爷心焦非常,便以清风聊作慰藉。”   谢澈一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上翘的嘴角。   自他上车,一直对小皇帝笑得非常粲然,绝无流露出半点心焦。   “孤无事,小侯爷不必如此自责,”李成绮坦诚地说出内心想法,“若你今日被吓到了,从今往后不带孤出来了怎么办。”   谢澈先前错愕,听完他说话只觉哭笑不得。   李成绮又用力扇了两下。   “陛下可真是,”谢澈顿了顿,“善解人意,体察人心。”   李成绮居然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孤说了,孤不是个傻子。”   他将扇子往谢澈怀中一掷,“孤手酸,你自己扇吧。”   谢澈拿起扇子。   扇骨为白瓷所制,被李成绮握得已有些温热。   他握住了先前李成绮握住的地方,轻轻地扇了两下。   已近弱冠的男子拿这样的扇子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点奇妙的好看。   小皇帝如他自己所说并不傻,甚至还可能很聪明。   如一璞玉,虽未雕琢,已有光辉泄出,倘加以琢磨,不知是何等惊艳。   谢澈若有所思,持扇不语。   李成绮又拿起一翡翠柄的扇子,翡翠碧滴,似万山含青。   这把扇子,可送给季氏。李成绮心想。   车停在谢府正门,照旧由谢澈扶他下车。   有侍人将车上的扇子收到盒子中,跟随两人入府。   李成绮仰头,但见上一匾额,书谢府二字,刚若铁画,鸾翔凤翥,望之,气势磅礴逼人。   这是李成绮上数不知几代祖宗的杰作,说来惭愧,李氏一族都很擅长书画。   尤其是做过皇帝的那几个,唯独不包括被誉为几世难出明君的文成帝。   谢澈领李成绮进去。   侍人安静无声,见到谢澈停下手中事,垂头立在一旁站着。   自他登基后,再没有踏入过谢府,今故地重游,谢府规矩一如既往。   还未入正厅,忽有人来报谢澈,谢澈皱眉听着,脸色不好。   “可是禁军首领来赔罪了?”李成绮问。   谢澈愕然,不想李成绮猜得这样准,李成绮看他的表现,忍着叹气的欲望,“京中谁不认识你谢小侯爷,你带着的女眷险些被禁军的箭误伤,禁军怎么都要来人赔罪,”能做京中禁军首领,皇帝专权时他要不偏不倚一心为上,皇帝羸弱无能时,他便要做到长袖善舞,谁都不得罪,他眨眨眼,“我当真不是傻子。”   “我从未这样想过。”谢澈解释的十分苍白。   李成绮笑道:“禁军首领好歹也要见一面,况且我今夜吃喝得都比往常多好些,也不想到正厅再喝茶了,你有事且自去。”   “我知道了。”谢澈点头。 第12章第12章   李成绮以扇掩面。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丢人现眼的场面,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倘若他早知道谢明月回府,他宁可穿着这身夜闯宫门,也绝不会在谢府多呆一刻。   李成绮想过无数醒过来与谢明月见面的场景,唯独不包括眼前这一种。   “不肖子孙李昭上告天地祖宗,”李成绮心道:“李氏一族的脸,尽被不肖子孙丢了。还未等他心一横,大大方方出去同谢明月打个招呼,谢明月已搁下未整理完的书,退出书房。   门刚关上。李成绮便瘫倒在椅子中。   让谢澈看见他着女装无伤大雅,谢澈又没见过文成帝长什么样,于他上辈子无碍,可谢明月见过,他顶着这张和自己从前相似五分但是妆容娇艳的脸让谢明月看见。   纵然谢明月只当他是小皇帝,在想起先帝的时候,会不会不得也想起小皇帝着女装的样子?   李成绮一世谨慎,自负少有错处,斯人已去,功过盖棺,他颇为满意,绝不能令这辈子脑子不清醒做出的事抹黑自己上一世!   绝对不行。   唯一让李成绮欣慰的只有谢明月还算君子,只看见裙子便立刻离开了。   门又响了。   李成绮一动不动。   侍婢站在门口道:“姑娘,东厢房已收拾好了,姑娘可要过去歇着?”   李成绮痛苦地点点头,虽然谁都看不见他扇子底下的表情。   他起身,拿扇子挡住半张脸才往出走。   一人提灯,一人撑伞。   院落寂静,明瓦灯挂在书房门口两侧,于风中轻轻摇晃。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李成绮的错觉。   李成绮宁可是错觉。   “你们小侯爷呢?”李成绮问。   “回姑娘,小侯爷方才来接姑娘,正碰上侯爷从书房中出来,侯爷便将小侯爷叫走了。小侯爷吩咐奴婢转告姑娘,请姑娘安心休息,不必拘束,全当在自己家中一般。”   显然这话是在谢明月面前说的,谢明月乍见自己儿子领回家个女孩,以李成绮对于谢明月的了解,他待谢澈恐怕不会很宽容。   要是谢澈知道李成绮想什么,或许还能夸上一句陛下料事如神。   两婢女送他到东厢房,站在门口道:“姑娘,门外有人守夜,姑娘有事吩咐便可。”   李成绮颔首,“替我向小侯爷道谢。”   门在外面轻轻关上。   东厢房向来无人居住,刚打扫得一尘不染。   房中装饰平平无奇,无功无过,一应器物都属一般富贵人家常有,没有半点稀罕之处。   谢氏一门累世公卿,至谢明月时,更权位煊赫,贵不可言,威势远在被他同李旒扶持上位的小皇帝之上,却没有半点符合谢明月而今身份的东西。   李成绮还以为能得见一二稀世珍宝,见到东厢陈设不由失望。   李成绮坐到镜子前面,欲取下头上发簪等物。   第一次,没摘下来。   第二下,还是没摘下来。   李成绮颇怀疑地看着自己,抬手,犹豫了片刻,将发簪直接扯了下来,疼得他轻嘶一声。   其余头饰摇摇欲坠,李成绮一鼓作气,尽数拿了下来。   他拧了拧已经疼得失去知觉的脖子。   头发他自己梳不好,但偌大谢府应该有几个伺候梳妆的侍女。   李成绮全然忘了,若是谢府中既无妻妾,也无歌姬宠婢的话,是不需要有人伺候梳妆的。   他起身,又将脸上的脂粉尽数洗去,解下衣裙放好。   被褥皆是簇新,被子十分温暖柔软,被褥下还塞了蓄满热炭的手炉,入炭口拧得严丝合缝,又拿衬布包着,防止烫到,可见准备之人的用心细心。   李成绮躺进被褥中,融融暖意令他慢慢放松下来。   他老老实实地躺着,外面雨声滴答不断,周身却暖,很催人好眠。   李成绮躺下时,确实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睡着。   半个时辰后,李成绮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床帐已然落下,一点光线也透不过来。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很勤政的皇帝,李成绮睡觉的地方除了目前埋着他棺材的永陵,便几乎固定在长乐宫。 第13章第13章   “人选未定,臣并不知晓,不过一两日后便可定下来。”谢澈摇头,将那条长裙往床上一扔,道:“陛下且先用早膳。”说着,快步往外走。   勺子在碗中点点,李成绮笑吟吟地望着谢澈的背影。   他觉得谢澈走出去的步伐竟如获大赦般。   “不急,小侯爷一……”   起字还没出口,谢澈已经出去了。   只留下句陪家父用过了。   既然说要换先生,那便换吧。   李成绮相信,谢澈并非别有用心。   但老师是谢明月选的。   他眸光微沉,却还是翘唇微笑,露出一对酒窝。   李成绮坐下,慢条斯理地吃饭。   仍是每样各用一些,他吃的不多,至少同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比不多。   谢澈刚拿衣服进来,见李成绮每样只吃一点,若不是尝过御膳房所做的菜,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刻意苛待小皇帝的饮食。   谢澈将衣服放下,对着正在喝粥的李成绮道:“做的不合陛下口味吗?”   李成绮抬头,咽尽口中粥方道:“没有,府上早膳做的很好,若非宫中御膳房师傅不是孤说换就能换,孤还真想厚颜让小侯爷割爱。”   谢澈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问,“陛下每样都吃些,臣还以为样样都不合陛下口味,只是再给臣这个主人面子。”   李成绮放下粥碗,若有所思。   谢澈只当自己问的冒然,正要解释,李成绮恍然大悟,“原来小侯爷问的是这个,”他有点赧然地看着谢澈,“先前见摄政王时,王爷说宫中不比安州闲适无拘,令孤喜恶勿让让人知,孤去问舅舅何意,舅舅就说以后孤吃什么,不管喜欢吃不喜欢吃,都不能表现持喜欢吃,可有什么不对吗?”   谢澈听到靖尔阳的解释时一时语塞,暗觉自己多心,“无不对,”他摇头,“只是觉得陛下年纪尚幼,这般行事苦了些。”   李成绮弯眼一笑,“如此光明正大地每样都能吃,又不怕被人说没规矩,如何会觉得苦?”   这话李旒当然没说过。   李旒只见过小皇帝一面,却什么都没说。   待小皇帝用过早膳,谢澈自觉出去,关门。   方才和他说话的侍婢早就浇完了花,人已不在院内。   谢澈望着犹沾着水珠的雪白栀子,忽地意识到了方才那侍婢同他说话的用意。   谢澈捂住脑袋,长长地哀叹一声。   李成绮换好衣服,在里面敲了敲门,“小侯爷?”   谢澈堵着门做什么?   谢澈听见他的声音,忙侧身开门。   “侯爷清早出府,”谢澈见李成绮仍然抓着扇子不放手,安慰道:“傍晚方归,陛下不必担心。”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   谢澈道:“可有什么不对吗?”   谢澈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与衣料上的熏香混合起来,本已极淡,若非他们两人离得太近,李成绮都不会发现。   李成绮摇头道:“无事。”   小侯爷送李成绮上车,道:“宫门那臣已安排妥当,陛下不必出面,直入便可。”   李成绮踩着脚凳上车,不知哪里没站稳,身体一踉跄,谢澈大惊,抬手欲拦,被李成绮慌乱之中握住了手腕。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他疼得眉心一抽。   李成绮惊魂未定地放开手。   谢澈道;“陛下小心。”   李成绮登时明了,道:“多谢小侯爷。”   李成绮端坐在车上,车夫侧身,为成绮放下帘子。   马车仍是昨日他们所乘的马车,车夫却不是昨日的车夫。   这人长得极和气,见到谢澈和李成绮出来便躬着身子笑着问好,不像是个车夫,倒像个客商,只身体精壮,袖子撸到手肘,为李成绮放下帘子时,但见他手臂上肌肉虬结。   病病殃殃一辈子没碰过刀剑的李昭看得十分羡慕。   谢澈与这车夫似乎很熟,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一路无人阻拦,顺利无比。   后宫不可入,李成绮下车,路上找了两个小太监抱扇子匣。   若非一入长乐宫就看见季氏的话,李成绮会觉得更加顺利。   虽然季氏礼节周全,李成绮还是觉得十分微妙。   果不其然,季氏道:“昨夜太后来过欲见陛下。”   李成绮顿感头疼。   被人事无巨细地管着这感觉太陌生了,太皇太后从不管他,维系母子二人关系的唯有生恩,却无经年累月相处的养情。   他与靖嘉玉就更谈不上有何亲情了,靖氏兄妹视小皇帝为攀附荣华的工具,处事更荒诞至极。   季氏见他垂眼站着,仿佛很怕太后责罚的样子,忍住了叹气的欲望,语气稍缓,“臣以陛下看书劳累已歇下为理由拒绝了。”季氏又道。   望着季氏绘着精致妆容,面无表情的脸,李成绮心情立时愉快不少。   但他早不是文成帝,不可熟稔与季氏对谈,面上一下就从垂头丧气便做喜上眉梢,“多谢季大人。” 第14章第14章   哪合适了?   永陵刚修好,他们就打算再送走一个皇帝吗?   吉壤还没找到,你让孤葬在哪!   葬哪?!   李成绮轻轻吸了一口气,收敛情绪,面色一如往常。   小皇帝从没见过谢明月,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连新帝登基谢明月都不曾露面。   虽然谢明月门生说谢太傅公务缠身半点时间都抽不出,可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看出谢明月对于新帝的不以为然。   所以他来干什么!   李成绮突然后悔,没让人给谢澈送去的伤药里下毒。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谢明月已是位极人臣,当今同靖氏兄妹的荣华富贵连同身家性命,皆在谢明月一念之间。   他应该诚惶诚恐,惊惧万分。   然而,小皇帝并不认识谢明月。   谢太傅不着官服,未带扈从,李成绮干脆当对他的身份全然不知。   他见书房中已有人在,仍是不紧不慢,悠悠闲闲地挪到书房,然后极没规矩地瘫坐椅子上,让青霭给他倒茶。   青霭看着小皇帝比往日更加恣意的举止,欲言又止。   纵然是他都觉得这位先生身份非同小可,小皇帝却视若等闲,恐怕因为先前靖氏兄妹找来了太多不成体统的先生,让小皇帝以为眼前这位亦是如此。   青霭低声道:“陛下,这位先生……”他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能明说。   毕竟小皇帝心性不稳,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莫说群臣跪先帝,恐怕都要去宗庙上吊。   况且他身份低微,怎可在此刻出言提醒?   小孩子很有眼力嘛。   李成绮心中夸道,他好像才注意到面前站着的人一般,道:“哦,新先生,给先生也倒一杯。”   青霭:“……”   他过去倒茶,神情中的担忧几乎掩饰不住。   谢明月居然也没说不要。   从前因为一边看书一边吃点心被谢明月温言劝说过的李成绮大感惊讶,难道真是人老心软,谢明月竟也随和起来了。   他半趴在桌面上,微微抬头仰脸看谢明月。   谢明月比他小几岁,如今还不到三十,人如清辉,半点不见倦意老态。   他打量的肆无忌惮,谢明月静静地任由他看着。   李成绮上辈子为君谨慎,任何可能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污点骂名的事情绝不沾手,行事从来合仪,他自下而上地看了一番谢明月,笑眯眯开口道:“这位先生生得比先前几位先生都好,”他顿了顿,好像深思熟虑要用什么词夸谢明月,“仙姿玉貌,远山芙蓉。”   少年人说这话时笑容狡黠,在故意使坏一般,然而露出的两个小酒窝又显得他乖极了,也无辜极了。   谢明月不以为忤,颔首道:“谢陛下夸赞。”   青霭端茶,听到小皇帝这番话手几欲发颤。   李成绮偏头看了眼面色发白的青霭,吩咐道:“叫御膳房做碗,做两碗樱桃酥酪送来。”   青霭不解且忧虑,道:“是。”   他躬身退出书房,书房中唯余二人。   书房安静,好像能听见花叶落下的声音。   和谢明月在一起,李成绮总能感觉到难得的安静,谢明月并不少言,却如非必要不会开口同李成绮说废话,李成绮目光落在谢明月拿着的书上,道:“先生今日要讲什么?”   “先前三位先生为陛下讲过什么?”谢明月声音很温和,温和得足以这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小皇帝对他半点都不畏惧。   以李成绮听课之敷衍,他能记住三位先生的名字已实属不易,“霍先生欲讲老庄,孤不喜欢,叫他不必讲。” 第15章第15章   那把尺子大约是实木,削成三指宽窄,木刺尽数被剃去,又上过清漆,磨得黑亮光滑,在阳光下,尾部几乎闪烁着一点点冷光。   这玩意打人,不会伤筋动骨,但一定很疼。   李成绮怔了一息。   他突然意识到,先前他说自己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为时过早。   谢明月是谁?   谢明月是和他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是他在潜邸时最为信任的幕僚,是他在除掉崔愬之后一手送到权力巅峰。   亲封的玉京侯,但无论如何,谢明月都该是他的臣子,恭顺的,谦卑的,看起来无比忠心耿耿的。   直到这时,李成绮才切实地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死了。   然而他实在是个很宽心的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并不哀伤愤怒,哀叹国之不过妖孽将出,帝王颜面荡然无存,他只是很想不到——谢明月不是会轻易动手的性格!   李成绮不过想让谢明月对小皇帝心生厌恶,不教罢了,谢明月会体罚他这种事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才两年而已,谢明月的行事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李成绮虽然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他不想挨打,很不想挨打。   如果放在他上辈子,摆出律法,哪怕是把他打死,他也会咬着牙受住。   但此时,他不是李昭,而是李愔。   李成绮往后一缩,“你要打孤?”   谢明月垂下眼睛,神情温和恬静,几乎给了李成绮悲天悯人的错觉。   谢卿,他脑子里天马行空,以后若要建庙,孤一定叫人把你的木雕头放到神像脖子上。   只要你这次不打孤。   他仰脸,谢明月就站在同他一桌之隔的地方,他本来就不身强体壮,靠在椅子里就更显小,谢明月一个成年男人,纵是文臣,想把李成绮治住亦非常容易。   “非是责打,而是告诫。”谢明月的声音玉润动人,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他所说具是对的。   你凭什么打孤险些脱口而出。   李成绮悻悻住嘴。   他若问出来,谢明月反而把身份说明,那这顿打更免不得,惊动靖氏兄妹说不定这俩人能把他捆着送到谢府去挨打。   李成绮满脸戒备,“先生,孤听闻我朝学士皆学养深厚,德才兼秀,既然德行深厚,何不以德服人,却要用戒尺叫孤听话?”   谢明月垂首,回道:“不敢有令陛下听话之念。”   这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吗?谢卿。   “在回话时尚会斤斤计较,你却敢打孤,”李成绮道:“你先将尺子放在桌上,说明你早有这个念头,你好大的胆子!”他疾言厉色,颇有流言中暴虐无德的小皇帝模样,偏偏底气又不足,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色厉内荏。   明明是个爪子还没长利的小猫,却要装出百兽之王的架势。   “先帝律法,不可更改,”谢明月说的愈发和缓,好像怕吓到李成绮似的,“责惩陛下,臣亦惶恐难安。”   李成绮:“卿之惶恐,表现得十分内敛含蓄。”   “孤仰慕先帝德行功绩,曾经读过些内宫篇,便是先生身为天子师,亦不能随意责罚天子,若天子有错,需……”他一顿。   他需要周律定罪的时候,自有掌管律令的朝臣可以询问,李成绮虽将周律全部看了一遍,只是算上他死的时间,已经快十年了。   “若天子有错,只责罚伴读。”谢明月贴心地接上。   可他没伴读。 第16章第16章   他闭上眼,那颗藏在眼睑中的红痣就露了出来。   少年没挨过罚,明明满脸的坚决还是忍不住发抖,连带着那颗红痣,都颤颤的,诱的人去哄他,柔声安慰着说莫怕。   李成绮等了半天,都不曾等到想象中的痛楚。   他睁开眼,谢明月已经放下戒尺。   奇哉,谢明月何尝是这等会轻易罢手的人?   小皇帝觉得不挨一顿打总是好的,但还是忍不住出口挑衅,“怎么不打孤了?你怕了?”   “臣以为,陛下年幼,就算稍犯小错,一半错在身边人不曾加以引导,一半错在先生未能好好教束,”谢明月道:“今日之事,臣之过占多半。”   这是不打的意思?   李成绮原本紧绷的手一下就放松了,他将手往后一抽。   没抽动。   李成绮一愣,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骤然升起。   下一刻戒尺猝然落下。   「啪」的一声,声音极清脆。   小皇帝细嫩的手心立时出现了一圈微微鼓起的淤红。   这样的红与极白嫩的手掌衬着,明明是再养尊处优,再尊崇无匹的人,却要忍着屈辱挨打,那道殷红的伤痕,几乎能勾起人一些暗虐的欲望。   谢明月用劲刁钻,打的地方也恰到好处,这个力道并不十分疼,却火辣辣,又麻又痒,宛如在被什么小虫子啃噬掌骨。   李成绮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所以只打一下。”谢先生好脾气地说,松开了李成绮的手。   被他握住的地方尚有余温,但同被打得热辣相比,算不得什么,李成绮根本没有注意到。   昔日的臣子,今日的先生,这样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可比挨打的羞耻对于李成绮来说大的多。   况且,他上一次被打手……还是刚开蒙练字的时候!   “两个时辰已过,今日到此为止。”谢明月将戒尺搁下,“陛下若回去还疼,可命人以红花擦拭。”他眸光垂落在小皇帝被打得红肿的手上,但马上就移开了目光。   李成绮心绪复杂,加之少年身体实在敏感稚弱,胡乱朝谢明月一点头,抬腿就走,走到一半猛地想起来自己话没问完。   谢明月正要收拾桌上的东西,门口突然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小皇帝或许是稍微平复了心情,又将两个酒窝露出来,显然是很不记打的,“先生是讲经书,还是讲政论的?另一位先生是谁?”   谢明月如实回答,“皆是臣。”   李成绮失语。   诚然,谢明月亲自来教他,谁敢再来?怕不是嫌自己仕途太顺。   是他异想天开了。   李成绮表情失望地点头,一转眼,身影就不在门口了。   谢明月收回视线。   他走到书架前,将周律内宫篇与外卷放在一处,按大小厚度排列,十分整齐。   略思索一刻,又将内宫篇抽出,重新放到《逸周书》旁边,律法比《逸周书》厚上不少,虽不合适,但在谢明月眼中,却是归于原位。   谢明月手指在那把厚重的戒尺上轻轻擦过,片刻后他凝神,离开书房,守在外面的宫人屈膝见礼,“太傅。”   待他离开,宫人将门窗关好。   射入的光亮由宽转窄,而后变作一线。   书房中一切照旧,依稀主人尚在。   最后一线光消失在书房中。   长乐宫内,李成绮手指在玄凤头顶轻轻一点,换得玄凤怒而啄手,好在他抽手抽得极快,还不至于被这小东西咬到。   不得不说谢明月力道掌握得极好,待他回长乐宫,手掌不碰,已不疼了。   李成绮当然没命人送来红花擦手。   被人打了掌心的事情如何好说出口?   李成绮二指捏开葵花籽,送到玄凤面前,在后者张嘴之后,将瓜子仁送到自己口中。   他成绮微妙地从一个鸟身上看到了恼羞成怒这样情绪,心情稍微愉快地又捏了一粒。   宫人陪侍得心惊肉跳。   眼下小皇帝脾气比先前好上太多,可从前不是没有好着好着突然暴怒打人的情况,几乎有什么砸什么,见他逗玄凤,都提着心,生怕他稍有不如意就责罚宫人。   书房已然紧闭,青霭急急回到长乐宫,见小皇帝正笑呵呵地逗鸟,悬着的心才放下,道:“陛下。”   “孤还以为御膳房做的东西太好吃,叫青随侍携茶点逃出宫了,”李成绮玩笑似的抱怨,接过其中一碗,拿勺子舀了舀,“怎么没冰?” 第17章第17章   翌日,辰时一刻。   已日上三竿,长乐宫四处透亮,烛火早早被宫人撤下,唯龙床一处无光,绣着双龙抢珠的床帐垂落下,四角各悬挂着一拳头大小,圆润透亮的明珠,将床裹得严严实实,床帐皆由蜀锦所制,密不透光,纵然天光大亮,帐子里仍然犹如黑夜一般。   小皇帝赖床长乐宫中人早就司空见惯,两个月来日日几乎都是如此,早在起来才是天底下最最稀罕之事。   况且他性子不好,且听不得劝,自然没有宫人敢冒着圣心不悦的风险叫皇帝起床。   青霭在床边站得忐忑,手几次抬起送到床边又放下。   今时不同往日,那位先生风仪如此出众,却半点不显盛气凌人,遍观朝中,唯有谢明月一人而已。   小皇帝平日对几位先生使性子便也罢了,谢明月岂是能轻易开罪的人?   青霭犹豫再三,终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已辰时一刻了。”   李成绮睡觉不喜欢宫人守夜,他此刻没起,宫人大多在庭院中,唯有几个亲近侍从长随,在殿中等候小皇帝醒来吩咐。   他将头深陷在被褥中,含糊道:“孤知道了。”   李成绮从来睡得不晚,起得极早,今日尚未鸡鸣便睁开眼,欲唤人来,想了想便停住,又仰躺回床上。   他的声音半点睡意都无,“青霭,孤无事可做,衣食无忧,这样早唤孤做什么?”这话似是抱怨,又似是玩笑,不知是不是青霭多想,只觉其中深意颇多,竟是在暗中表达对谢明月弄权的不满一般。   青霭心惊,硬着头皮说:“陛下,您今日还要去御书房听讲。”   李成绮抬头,伸手按了按肿痛的额角,“孤今日不想去。”   青霭内心焦急,但既无劝李成绮的理由,更无劝李成绮的身份,还怕直接说出这位先生是谁,更引得小皇帝逆反,一时两难。   “你找人去通传先生一声,就说孤……”李成绮随口道:“就说孤今日身上不适,实在动弹不得,但请先生放心,该读的书孤都会读,不荒废学业一日。”   青霭只得道:“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成绮仰躺着,半块被子搭在小腹上。   甫一睁开眼,李成绮便忍不住伸手去摸床桌上的奏折,摸来摸去只摸到副忘记收拾的筷子。   他拿起,在眼前一晃。   雪亮亮的银筷,尾端镶嵌象牙,因时间不久,象牙还未泛黄。   李成绮意兴阑珊,随手将筷子抛回桌上。   枕边还压着谢澈小侯爷送来的话本,李成绮嫌帐内看书伤眼,摸到了也没翻开,直挺挺地躺着,十分无趣索然。   萧萧见青霭领命出去,知小皇帝已醒了,走到床前轻声问道:“陛下,可要梳洗吗?”   “不必。”帐内回答道。   外面虽不时有脚步声,却半点不显忙乱,李成绮无聊地躺在床上,学着当日那位女官的样子摆弄头发玩,他醒来有一个多时辰还未用早膳,胃里已有些酸疼,却又不愿未洗漱用膳。   萧萧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颇有些踌躇,“陛下,有……有太医来为您诊脉了。”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这位姿仪出众,眸光温和柔软的男人,他没穿官服,未带药箱,偏偏询问的是皇帝身体状况,出入内宫如同出入自家宅院般自若。   李成绮长眉一扬,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冷笑,最后他闹脾气的孩子一般,把手腕往帐子外一送,嘀咕道:“又是谁去告诉太后了?”   一只手从帐中簌簌露出。   这只手凝脂一般地细腻洁白,没有经历过霜雪苦楚,指尖还存着浅浅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隐隐透出些珠玉似的光泽。   手腕细白,就显得血管格外青,青白交接,脆弱得几乎有点可怜。   小孩还未长开,好像极轻易就能圈住他的手腕,将他禁锢住。   李成绮趴在床上,由着外面的人为自己诊脉,故意放轻声音,虚弱地问;“孤的身体如何?不论有碍无碍,都不必禀告太后和舅舅,母舅已为孤殚精竭虑,孤不忍再因小事使太后和舅舅烦心。”   手指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划过。 第18章第18章   谢明月似乎很不解很疑惑,他望着小皇帝漆黑的眼睛,温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李成绮听得出谢明月声音中的关怀,身上的寒意愈盛,谢明月倾身,好像想来看看他怎么了,他猛地抽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的耳朵通红。   谢明月愕然,“陛下?”   少年人体温比他高得多,空荡荡的手中仿佛仍有余温。   “孤实在无颜面对先生。”李成绮闷声闷气地回答。   长发顺滑地落在身侧,几乎将他包裹在其中。   谢明月叹了口气,好像在面对一个顽皮但还有点救的孩子那样无奈,“陛下,你这样还是要被罚的。”   李成绮捂着脸。   通红的耳尖隐藏在黑发中,红得鲜艳欲滴。   他面上滚烫,心中却冰冷一片。   若只论为臣,谢明月应名留凌烟,又该被千刀万剐。   这位可称国之股肱,李成绮一手扶持的重臣权臣,温润如玉的天下君子楷模,缓慢地,缱绻地操控着朝局。   纵然万般防备,惊觉时,已被这样的温柔缠住了喉咙,欲动不能,欲杀不舍。   “孤……”李成绮收敛心绪,“为何要罚?”他连借口都来不及找,急着和先生顶嘴。   手急忙从脸上放下,慌不择路地抓住谢明月地袖子,“为何罚孤?”   谢明月眉头一跳。   李成绮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被自己抓住的袖子。   李成绮在心中轻嗤,慢吞吞地把手撒开。   “孤就是今日,今日不想去,人有七情六欲,情绪流转,孤今日就是不想去,孤也没有办法。”小皇帝嘴硬,理直气壮中带着心虚。   “陛下,”谢明月不和他争辩,“伸手。”   李成绮刚要缩,看见谢明月没带戒尺又放下心来,他装着满不在乎地伸出手。   萧萧原本以做好了小皇帝大发雷霆的准备,见他乖乖伸手,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上辈子生的气还不够吗?   李成绮在心里问自己。   作为一个继位不那么名正言顺的皇帝,他从自己坎坷的前几十年人生经历吸取来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为杀不得和已经杀了的人生气,面对崔愬的咄咄逼人,李成绮尚且能一笑了之。   然而这一金科玉律在对谢明月时却全然无用,哪怕谢明月将姿态放的再低,再卑微。   相较之下,同样是窃国弄权,谢明月比崔愬强的多,至少他态度比崔愬好。   可李成绮仍然无法克制。   或许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杀了崔愬夺权,但他却不曾想过对谢明月举刀。   谢明月就手拿起床边一本薄薄的话本,圈成一卷。   李成绮怕冷又怕疼,若不是个皇帝,性格应该矫情得厉害,看见书卷举起,条件反射地闭了眼睛,半点骨气都无。   那一点红痣又露出来。 第19章第19章   成事不足。李成绮淡淡地想。   这下谢明月的身份他就算不想承认也不得承认了。   靖尔阳僵直地站在原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臣,不知太傅在这,”豆大的汗珠落到袖子上,显现出一圈深色的痕迹,“臣失礼了,请太傅恕罪。”他深深低头,万分不安地等待着谢明月回答。   生死,只在谢明月一念之间。   比靖尔阳颤得更厉害的是小皇帝。   若说方才的少年人耍小聪明像只小狐狸,现在宛如一只被暴雨打湿的乳鸽,面色唇色具如霜雪,“谢太傅?”他低语喃喃,好似是梦呓。   “臣在。”谢明月应答,却吓得小皇帝险些跳起来。   比起这种恐惧的听话,谢明月发现自己还是喜欢李成绮眸光流转得意洋洋的生动模样。   靖尔阳吓得腿软。   李成绮余光看过去觉得很是荒谬。   一国舅,做不得威风八面至少也得不失体面,内宫之中耀武扬威,见到谢明月却吓得肝胆欲裂。   谢明月姿容不说举世无双亦是人间罕有,靖尔阳视之如见厉鬼。   李成绮收起想叹气的欲望,倘不是李旒不在,他真想问问李旒当时是凭什么选的皇帝,总不可能真只凭借一张脸吧?   李成绮腹诽不断,面上仍保持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少年人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嘴唇也微微颤,黑发驯服地贴在脸颊上,看起来可怜极了,也乖顺极了。   谢明月心中一动,他原本居高临下站在李成绮面前,这时便弯了腰,轻轻揉了揉他顺滑的长发,“无事,别怕臣。”其态度何其恭谦,然而臣下对君主说不要怕,是多大逆不道的傲慢。   仿佛连这名义上天下最尊贵的人,都在他掌控的方寸之中。   李成绮被谢明月的动作震了一下。   谢侯爷看似随和温文,实际上矫情的要命,其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厌烦别人触碰,他喜欢干净,目无下尘,被人碰一下袖子都要换套衣裳。   所以刚才号脉时他就想说,你不是最厌烦别人触碰了吗?!   掌下发丝柔软,不干枯发黄,发为血之余,多病的人头发没有光泽,小皇帝则不然。   发丝有几根被他勾在指间,谢明月垂眸,望着手中乌黑的长发若有所思,他的眼神很专注,好像看的不是再常见不过的头发,而是值得费尽心思研读的古书。   靖尔阳求救似地往这边看。   李成绮虽不想管,但这具身体主人的身份摆在那,他不能做事不管,开口时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柔软鼻音,“舅舅。”   耳聪目明机敏非常的谢太傅好像这时候才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吓得汗如雨下的靖尔阳,温言道:“国舅请进来说话。”   靖尔阳如获大赦,步履虚浮地走进来。   谢明月既站在床边,靖尔阳自不敢坐下,只好直直地立着,原本想对小皇帝说的教诲一句话都不敢提。   李成绮矮身,躲开谢明月的手。   有几根长发绕在谢明月手中,他躲的快,头发扯下来更快。   小孩身体娇嫩,李成绮疼得嘶了一声,鼻子登时有点发酸。   倒不是李成绮不让人家碰头发,而是谢明月揉起来没完,跟逗弄小猫似的。   少年人脸上虽还有惊惧,忿忿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谢明月见他鼻头红红的样子颇觉无奈。   靖尔阳看得心紧,小皇帝在谢明月面前实在该千依百顺,忤逆谢明月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第20章第20章   李成绮怔然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须臾之间他脑中闪过无数想法,但没有任何一个是同谢明月坦白。   当年他尚大权在握时谢明月已敢暗度陈仓,眼下他手无缚鸡之力,任何可以亲近信赖的臣子都不在身边,怎敢轻易吐露身份?况且就算他如实说明,如此怪力乱神之事,谢明月信与不信都未可知,比起他信,李成绮更觉得谢明月会将他当成疯子。   “什么?”他睁开眼,颤颤发问。   好像害怕得无以复加。   “先前陛下送冰到谢府中,臣以为陛下早就知道。”谢明月道。   李成绮小声解释,“小侯爷求您给孤找了先生,这是孤给小侯爷的谢礼。”   他的解释在谢明月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越来越底气不足。   李成绮当时命人送东西时便意味不明,不过现在看谢明月的笑容,他微妙地觉得还是不要说清会对自己更好。   “陛下很聪明。”谢明月说这话时看起来居然颇欣慰,他意有所指,李成绮却不点破,只表情怯怯地装傻。   少年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旁人对他们,比对成人要宽容太多。   这样怯懦的神情倘若放在先前的李成绮身上是不可想象之事,必会引得诘责,小皇帝则不然,孩子而已,此种行为无伤大雅。   “孤不聪明。”他嘀咕,“就算有点小聪明都被吓没了。”   他孩子气的抱怨听的谢明月微微笑起,谢明月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又想伸手去揉揉了,“臣说了陛下不必怕臣,”他伸手,欲要摸摸李成绮的头发,李成绮眼尖,在谢明月碰他之前躲开了,“不过陛下既然害怕,就懂事些。”   李成绮心说要碰的是你,擦手的是,还要碰的也是你,孤绝不惯你这些破毛病。   “孤不懂事,所以才要先生好好教导。”他怕过之后就顶嘴,微微仰着头,笑里带着点挑衅,猫扬爪子似的。   谢明月笑,不以为忤。   李成绮漫不经心:“谢相于国事夙兴夜寐,还要分出时候来教导孤,实在劳烦谢相,多亏了有谢相这般的股肱之臣,我周朝才能国运昌隆,”他顿了顿,“依孤看,谢相两朝元老,功劳甚大,谢相之功,可比先帝之功。”   谢明月闻言唇角仍有笑意,眼中却没有了。   李成绮顿感无可奈何。   他都贬低自己来盛赞谢明月之功了,谢明月到底在不高兴什么,而且这不高兴还不是惺惺作态,却是当真不高兴了。   你对我死后声誉的维护要是能放在我死前就好了。   李成绮甚至想拍拍谢明月的肩膀对他说谢卿不必如此。   “臣不过腐草荧光,不可比先帝皓月之辉,”谢明月语调淡淡,“陛下不知先帝功绩,日后上朝亦不便,今日臣不在长乐宫中讲课,来人,去书房中取世祖本纪。”   李成绮惊愕。   宫人低头不敢看小皇帝脸色,领命出去。   谢明月和颜悦色,“抄写世祖本纪,既能知晓先帝生平,不至于被问及先祖时无话可说,又能练字,还可静心凝神,修炼心性,可谓一举三得。”   让他去抄自己的生平?   李成绮表情活像生吞一盘苦瓜,谢明月说的冠冕堂皇,况且就算他不找理由,直接让李成绮抄写,李成绮也不能找出什么理由拒绝,除非他手现在断了。   李成绮磨磨蹭蹭,“孤冷。”   “陛下在床上抄就好,”谢明月善解人意,“正好床上还有先帝用过的桌子。”   李成绮很想问一句先帝是喜欢在床上吃饭吗,不过他觉得自己要是问出口,谢明月可能要他抄两遍,于是很有骨气地闭上嘴。   他很恨,恨谢明月,恨撰写世祖本纪的文官,恨上辈子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床上批奏折。   李成绮趴在桌面上。   他坐没坐相,谢明月没有出言提醒,用卷起的书在他腰背上轻轻一点。   李成绮猝不及防,猛地弹起。   “君子危坐。”谢明月说。   谢明月一直站着,腰背挺拔,立如青竹,李成绮反驳不出严以律人宽以待人的话,便忿忿坐直。   他上辈子仪态极佳,哪怕病重时,只要还能坐起,他都不会松懈半点。   好看,但累。   李成绮不和谢明月对视,专注地盯着桌子看。   桌子当年选的木料不是最好,李成绮要的急,且不拘料子,有什么就命匠人用的什么,这张桌子在他床上摆了十几年,桌面早就旧了,有些刮蹭痕迹。   谢明月取来笔墨。   李成绮还不抬头,视线里除了桌子,就只有桌子上在摆砚台的手。   谢明月的手,是拿笔的手。   离得太近,李成绮几乎能看见上面薄薄的茧子。   细看之下,他手上有伤,有茧,有平常人都有的纹理,并不那样完美无缺,并不那么,高不可攀。   他手上有股的药味,萦绕在李成绮鼻尖,淡,却苦的惊人,李成绮常年吃药,并不觉得难闻,反而十分熟悉。 第21章第21章   今日李成绮乖乖在辰时之前去书房。   谢明月是他先生一事已是阖宫皆知,靖嘉玉几次派人催促皇帝赶紧起来,勿要耽误时辰。   青霭扶他从步辇上下来。   李成绮被颠的昏昏沉沉,太后怕他不去,命人将他直接抬来。   李成绮睁眼,被青霭扶着站到地面上时十分踏实。   距离书房尚有十步之遥,李成绮微微闭着眼,觉得很不舒服,本就看不大清,忽有个人影倏地从书房窜出来,他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却一下睁大了。   青霭一惊,待看清来人硬生生将有刺客咽了下去。   李成绮定睛一看,这动若脱兔的玩意正是多日未见的谢小侯爷。   谢小侯爷未着浓色官服,一身月白常服,发冠亦简单,只用与衣裳颜色相近的玉而已,那种压人气焰收敛五六分,笑意吟吟地朝李成绮见礼,愈发显得风流洒脱。   谢澈不曾想李成绮来的这样早,比平日足足早了半个时辰,但他不用猜都知道为何一贯懒散的小皇帝为何这般勤勉,忍不住调侃;“陛下勤于书卷,真是我朝大幸。”   李成绮亲密地握住谢澈的手,自若地在手腕手背上拍拍,即便李成绮送来的药上佳。   但现在触碰还有些疼,谢澈平日小心再小心,不曾想还是被李成绮拍了手,且不能抽开,小皇帝满意地看他眼角一抽,“不比小侯爷抄书勤勉。”他回答。   我抄书是为着什么!   但一想是自己非要哄小皇帝穿女装,谢澈悻悻闭嘴,觉得李成绮这般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有些熟悉。   青霭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后面。   谢澈眉宇微扬,黑亮眸光流转,“陛下,书房中有臣与礼部尚书公子,不必侍从跟随。”   “这样说来,”李成绮顿了顿,“你是孤伴读?”   谢澈无言半晌,“陛下,不知道是不是臣的错觉,臣觉得陛下的神情很是嫌弃?”   “绝非如此。”李成绮断然回答,在谢澈眼中颇言不由衷,“既然有伴读在,青霭,你回去吧。”   青霭屈身道;“是。”   青霭面色自若,心中却惴惴不安。   昨日陛下什么都没问,他准备的说辞全然没有派上用场,他心知小皇帝绝非顽劣无知孩童。   因此行事更加小心谨慎,每走一步都要思量斟酌自己是否引得皇帝厌烦。   原简初次面圣,十分忐忑紧张,他不比谢澈和李成绮相熟,更不会蹭地飞跑出去,反复将衣衫整理几遍,又正发冠,刚要出去,已见李成绮同谢澈握着手,十分亲亲热热地笑着进来了。   原简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一撩衣袍便要下拜,谢澈得李成绮眼神示意,一把攥住原简手臂,将他拦住。   原简大愕。   谢澈小声解释道:“笃时眼下是陛下伴读,你跪来跪去陛下又要还礼,又要把你扶起来,费时费力,不如全然免了跪拜,省得功夫。”   笃时是原简的字,俩人才见过一面,谢澈已经叫得如此熟稔。   “宫里的地虽然日日有人打扫,但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总下跪容易弄脏衣服。”小皇帝笑眯眯地补充。   原公子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年岁不大,却很有学究风度,面容乃是一种与谢小侯爷张扬容貌截然不同的俊逸,十分内敛拘束,清澈眼眸中满是愕然。   比起谢澈,原简才是李成绮想象中的伴读模样。   崔愬上辈子不让他结识朝臣可谓用足了心思,李成绮连伴读都没有,亲近些的同龄人只有谢明月,还是因为崔愬觉得谢明月只知读死书不通事务。   原简自觉无礼,然而皇帝开口,他无可奈何,谨慎回答:“臣知道了。”   李成绮看原氏的小公子拘束得连手都不知道放那的样子就更想逗人家,快快乐乐地拉起原简的手道:“笃时生得当真一表人才,”原简一动不敢动,觉得停尸三日的死人都没自己僵,“就是拘谨了些。”小皇帝补充。   “臣,臣叩谢陛下褒奖。”原简回答。   李成绮笑着松开手。   原简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成绮偏头,声音极低地对谢澈道:“你觉不觉得,笃时很像一个人?”   谢澈与李成绮共同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他遍寻记忆,也没找到一个脸皮薄成原简这样的守规矩人,“臣不知。”他如实回答。   “孤觉得,笃时有点像你爹。”   谢澈听到像你爹差点没跳起来,但看李成绮一脸坚定,居然是认真的。 第22章第22章   怎这般厚颜无耻。   谢澈暗恼。   有上次经验,这次装扮起来要快上许多。   谢澈在旁边指指点点,譬如妆不要太浓,发髻无需太华丽,衣裳挑个符合他年纪的,不要那些老气横秋的颜色,李成绮有求于人,态度十分好,只是在谢澈拿出一件娇嫩粉裙时断然拒绝。   李成绮垂着睫毛,任由宫人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小侯爷,我没那样白,穿这样的粉色不会好看。”   到底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李成绮也没白到肤若凝脂的地步,穿粉色不合适,谢澈知道,但还颇恋恋不舍。   原简目瞪口呆地看宫人在李成绮脸上摸摸蹭蹭,上了贼船却不能下的后悔感愈发明显。   “你若喜欢,可以带回去穿。”李成绮道。   “我出穿不得。”谢澈回答,他对面露不安的原简道;“原公子若是不愿意,现在走也恰到好处。”   谢澈这话是不是好意原简不知道,但听起来实在太过挑衅。   两人都坐着等小皇帝梳妆打扮,关系不够融洽,觉得无聊却相顾无言。   待李成绮换好衣裳,原简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半天没说出话。   比先前更为卷翘的睫毛一垂,李成绮道;“免礼。”   他话中的调侃让原简的脸一下烧起来。   这身不比红色那件繁琐,李成绮捏起裙角,像模像样地见礼,问道:“如何?”   “一枝秾艳露凝香。”谢澈回。   李成绮笑吟吟,“这典用的可不对,”他涂了艳色蔻丹的手在谢澈肩膀一拍,腕上两只镯子琳琅作响,“且再想来。”   原简说不出话。   他是想说李成绮离经叛道,谢澈作为伴读非但不规劝,反而助着他,更为可恨,但是……他心中顾忌太多,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一踌躇,车马到了宫门外。   谢澈拿扇子殷勤地给李成绮扇风,怕他流汗花了妆,“原公子,这时候下车还来得及,我可特意送您回原府。”   这确实很好。   李成绮半阖着眼睛,涂了口脂的唇角含着笑意。   原简收敛心绪,平静道:“多谢小侯爷美意,不必。”   谢澈先拐去安国公府接孟淳。   孟淳几日前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国公收了全部家当,这月连月钱都无,谁要是给钱,一准被国公命人打一顿扔出去,听小侯爷找他,一蹦三尺高,换好衣裳急急出来。   他虽疑惑为何今日谢澈乘车却不骑马,然而实在憋得离开,一把撩起帘子,谢澈一下按住。   孟淳笑话他,“小侯爷是脸上生疮见不得人了吗?”弯着身子进去。   待看清车内景象,他目瞪口呆,口中足以塞进去一个鸡蛋,原简他认识,他爹自负清流,一贯不愿意与他们这等纨绔子弟交往,当然,这个纨绔子弟指的是凭借祖宗荫封的人,谢明月侯位是先帝给封的,名正言顺,无人不服。   但是谢澈不是谢明月,也是个每日吃喝玩乐的,原简居然会和谢澈在一个车上。   还有个……穿着青蓝长裙的姑娘?这姑娘貌美,一双眼睛尤其漂亮,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谢澈身边什么时候有姑娘了?他未婚妻?   就算是未婚妻,也没有领着未婚妻和别的男人一道,再叫上另一个男人的道理吧!   “这位姑娘是?”孟淳虽然知道自己不打招呼直接问旁人身份很失礼,但他太好奇了。   “我表妹,”小侯爷张口就来,“你……” 第23章第23章   皇帝如此伏低做小,谢澈心中动摇。   原简听到李成绮这样说话,也不好直接驳回去。   小皇帝的睫毛在他掌心里颤啊颤,刮到了他的手心,他从未觉得掌中的皮肤那样细嫩敏感过,被蹭的很痒,一下收回手。   “先进去吧。”谢澈低声道。   原简无言以对。   谢澈把扇子塞到李成绮手中,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直接将人拦到身后,“只喝茶。”他道。   四人终于进去。   一楼大堂敞开,并不设男女分席,甚至陌生客人之间也无分坐,有些漂亮的青年人蝴蝶追花一般,一会到那桌,一会到这桌。   客人有男,有女,有做俊俏少年打扮的漂亮女孩,但,大约没有李成绮这般,把自己打扮成姑娘的男子。   管事看见孟淳,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显然和孟淳十分相熟。   孟淳只觉背上的目光像针扎一样,“到三楼,泡两壶好茶。”他没想到谢澈是真什么都不知道,把此茶当成彼茶。   管事了然一笑,“小人知道。”   孟淳非常熟悉地往三楼走,有生得秀气好看的公子在前面引路。   他会和客人谈笑几句,但这三个男子中容色最甚的谢澈面若冰霜,孟淳满面无辜,原简神情冷淡,唯有一个姑娘笑吟吟的,漆黑眸子里俱是笑意。   他朝这姑娘一笑,李成绮亦朝他笑。   谢澈表情更难看了。   三楼安静,孟淳轻车熟路地推开其中一雅间的门,几人进去。   茶很快送来,一起来的还有一柳絮一般,轻飘飘的,眉宇之间似有淡淡愁色的高挑美人。   谢澈面无表情,原简正襟危坐,孟淳则讶然,“你怎么来了?”   这美人朝他笑了笑,十分惹人疼惜的样子,他朝房中几人见礼后,方才道:“我来弹琴。”   李成绮不反对,自然不会有人出言不允。   美人十指落在琴上,先调了音,已有穿云之声。   谢澈一面听琴一面随意地看向孟淳,孟淳眼中赞赏痴迷之色难以掩饰,他好像知道先前孟淳为什么会被安国公痛打一顿,收去所有银钱了。   更知道孟淳为什么没有明说了!   他身上没钱,自然能借着谢澈等人的光,一道过来。   弹琴的美人虽看起来柔弱,琴音却截然不同,自有飘逸豪气在其中,竟比宫中乐师也不逊色。   李成绮轻轻摇扇,与看起来最为局促的原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余光瞥到外面,天色渐暗,楼下愈发热闹。   李成绮偏头,对谢澈小声说话,谢澈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跟上前去。   待李成绮出门,原简欲起身,谢澈微笑问道:“人有三急,原公子知道是哪三急吗?”   原简一愣,这才尴尬坐下。   三楼走廊极安静,李成绮自出来起,并没有见过一人来往。   他凭借着记忆向里走去,愈向里面愈暗,却没有他印象中的房间。   李成绮微微皱眉。   “小美人,里面有吃人的妖怪,听话,别再往里面去了。”妩媚柔软的声音乍在他耳边响起,声音的主人明明是男人,却无损他仿佛刻骨髓中的娇柔。   这人脚步极轻盈,简直像是一张纸落到了李成绮身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幽香沁人心脾,萦绕在李成绮鼻尖。   宿眠。   李成绮心说。   多年未见,宿眠说话腔调毫无变化,还是喜欢将语调拖长,听的人恶寒。   但李成绮不得不承认,听到这男人妖里妖气地同他说话,他竟觉得稍稍放心。   “我方才见你同安国公世子一道进来,怎么现在却孤身一人?”宿眠面对小姑娘素来体贴,“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宿眠的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李成绮把宿眠往边上一推,转过身来。   宿眠猝不及防,少女容颜毫不掩饰地映在他眼中。   走廊中烛火幽暗,宿眠却仍能看清眼前人容貌每一寸,青丝雪肤,星眸薄唇,生得极其美丽。   然而这样的美丽,放在一个女孩的脸上,未免显得太过凉薄无情了,纵然妆容模糊了少女的轮廓,却没有令她失色半分。   这张脸……   宿眠错愕地望着李成绮,手中酒壶一松,倏地滑落。   若非他还记得李昭的身份,或许当真想摸一摸是真是假。   李成绮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酒壶,酒壶装的太满,酒液摇摇晃晃,从他握紧酒壶的手指上淌下来。   李成绮将酒壶递过去,“这位?”   宿眠这才回神,喃喃道:“那狐狸精,竟还有个女儿不成。”   李昭不清心寡欲,相反,他欲望深重,只欲之根源不在男女颜色,于此事冷淡,不解风情至极,宿眠甚至猜测过李昭是不是根本不能人道,而今见这眼前少女,虽不能确认其身份,先前的想法却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宿眠轻啧一声,忍不住多看李成绮几眼,越看越像,只是或许因为年纪还轻的缘故,这人并没有李昭脸上那种即便笑也掩藏不住的冷漠。   李成绮微笑。   狐狸精,是说他吗?   狐狸,精? 第24章第24章   男人矮身下车,垂下的长发随着动作摇摇摆摆,在黑发映衬下,愈发显得他容貌如同云间月似的皎洁。   站在成绮与宿眠的位置,无论怎么踮脚都看不清外面有什么,宿眠悻悻站着,思索是不是要改一改大门样式,在上面加几个孔洞。   太傅!   管事的心中大骇,周朝确实不止有一位太傅,然而能令禁军副统领俯首,除了谢明月还能有谁?   管事面露惊恐,紧张的几乎窒息,他实在想不到,谢明月来顺意楼能做什么。   就算宿眠犯了能诛九族的大事,也没法叫谢明月屈尊降贵来抓他。   谢明月迈进大堂,宿眠看清下面是何人,神色骤震,快速扭头看了眼身边与先帝有五分肖似的李成绮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人,就算不如当年先帝那般显贵,亦身份极尊崇,尊崇到谢明月居然来花楼亲自找他。   不会真是李昭儿女吧?他心中惊愕不亚于刚才见到李成绮时。   正胡思乱想时,谢明月往楼上走。   他貌若清辉,烛光洒在脸上更添风姿,却无端地含着一种慑人的寒意。   李成绮心道不好。   谢侯世子,安国公世子,礼部尚书公子,还有一当今陛下,在花楼饮酒听曲,东窗事发足够捆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挨鞭子。   就算能用他们事先不知,安国公世子哄骗他们来做理由开脱,然而见到顺意楼里面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为何明知是花楼而不离开?反而从天明留到天黑。   李成绮转身快步向之前他出来的房间走。   先得告诉谢澈他们谢明月来了,他心中盘算,宿眠这里雅间应有密道密室一类,可先躲躲,虽不光明正大,然而比被谢明月抓到强上太多。   宿眠看着李成绮离开的背影心中亦思绪万千,他清楚谢明月看他不顺眼许久,现在亲自来找人一定是有十分把握李成绮一定在,谢明月来了,要找的人却不知道去哪了,不管他没有有帮着藏,经此一事,他命有没有都还未可知。   宿眠没有拦李成绮,只道歉然声:“公主殿下,对不住了。”   酒壶砰然落地,酒液碎瓷迸裂四溅。   闻声,那青年统领骤然抬头,如刀般锋利的目光瞬间落在宿眠身上。   谢明月抬手示止。   李成绮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因为吓得没握住还是因为什么,手中的扇子倏地落下,绢面被地上的酒洇湿一大块。   腕上镯子叮当乱撞泠然作响,一如主人复杂的心情。   他没必要走,因为很显然,谢明月已经看见了他。   楼下的禁军统领见谢明月不管,也没有理会悄悄往后退的宿眠。   大男人走了,留一个小姑娘独自站在那。禁军统领在心中对宿眠嗤之以鼻。   他向那小姑娘看去,怔然一瞬。   他目力极佳,不然也无法把弓用得出神入化。   竟是,那晚在灯市的女子。   他记得先前这女子同谢澈在一起,今日却要谢明月亲自出面找人。   饶是时风开放,禁军统领心中都有些说不清楚的微妙。   李成绮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知道,是被谢明月看见他着女装好些,还是被谢明月看见他逛花楼好些。   但无论哪个好,对于李成绮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此刻他正穿着女装,被谢明月在花楼逮住。   衣裙秀丽,妆容精致,头上恰到好处的珠翠与妆容衣裙相得益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姿优雅,脊背挺直,远远看去,是个亭亭玉立的小美人。   岳峙渊渟如谢明月,在看清李成绮打扮时眸光明显颤了颤,鸦羽般乌黑浓密的睫毛压下,遮住了他眼中流转的光华。   李成绮看他表情,方觉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太早,他李氏的脸还能再丢一丢。   李成绮干涩笑着摆手,“谢……谢太傅。”   他余光看过,宿眠摔完酒壶竟就跑了!   李成绮牙差点没被他自己生生咬碎,恨不得把宿眠丢到谢明月那任其随心处置,面对着太傅却露出了一个乖巧的不能再乖巧半点恼火不带的笑容,见谢明月敛眉看他,神色淡淡,便小步小步地往谢明月的方向蹭,“谢太傅也来逛,逛茶楼啊。”   茶和花有可能一类东西,但是在这意思却南辕北辙。   谢明月眸色沉沉,看得李成绮脊背发凉。   李成绮有预感,今日之事,绝不是拿戒尺就能了结的。   谢明月大步走上来。   他走的很稳,也很快他表情还是淡淡,淡的人心慌。   李成绮看着朝他走来的谢明月,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他马上反应过来,孤是皇帝,孤为何要对臣下心虚?   难道就因为谢明月表情阴沉的像是捉奸在床的新妇他就要愧疚不已吗?   孤什么都没做,就是进来听个琴而已!   谢明月已到他眼前,李成绮余光瞥了眼楼下目不斜视的禁军,忽而察觉到站在这个位置,很有可能会被楼下看见,他后退两步,还未退回阴影之中,竟被谢明月直接攥住手腕!   纤细的玉镯晃晃荡荡,撞声琳琅。   二人都没说话,三楼长廊安静,只听得这清脆悦耳的撞玉之声。   李成绮挣脱不开,反而被握得更紧,放肆二字在舌尖滚滚,他又勉强咽下。 第25章第25章   李成绮在水中泡了半晌也再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他微微片头,余光却看见了个毛茸茸黄澄澄的小东西。   不知是谁养的橘黄小猫,竟跑到长乐宫来,想来刚才的声音就是这小东西还拱开了门。   他绷直的脊背缓缓放松,笑着想朝这软乎乎的一小团招手,又觉自己眼下不着片缕地去逗猫很不合适。   小毛团朝他叫了一声。   那小毛团轻盈地跃过来,它胆子大的很,看起来并不是很怕生人,在李成绮面前绕了几圈。   李成绮失笑,将整张脸尽埋入水中。   待他洗完,已近一个半时辰。   夜风吹拂,他又半湿着长发,就算年纪不大身体甚好,都觉得有些发冷。   “陛下。”跪在暗处的宫人低低出声,那团橘黄色的小猫就老老实实地缩在她怀中,更像个小毛团了,“请陛下降罪,这猫是奴婢养的,不知何时跑到长乐宫中来,惊了陛下。”   少女在夜风中瑟瑟,宛如一片落叶般,小皇帝不喜欢鸟兽宫人尽知,那玄凤还是因为李旒的缘故留下来的,“畜生不通人性,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罪过。”   李成绮不明所以,李愔所作所为他记得不多,更不知晓其入宫后淹死猫狗取乐,他扬扬手,“起来罢。”   小宫人不敢起来,深深叩首,语气已有了哽咽,“请陛下,请陛下责罚奴婢吧。”   “孤罚你做什么?”李成绮微讶,朝那小团子招手,他没养过猫,招猫像是在逗狗,小团子不理他,往少女怀中拱,皇帝摸摸鼻子,“你养的很好,它叫什么名字?”   小宫人愣了愣,须臾后急忙回答:“回陛下,奴婢的猫叫湘妃。”   李成绮看了看在少女怀中舔毛,胖乎乎的一团,“湘妃?”   “是,奴婢这只猫毛色近于妃色,宫中的姑姑说,不如就叫湘妃。”小宫女回答。   怀中的毛团仿佛知道自己就是湘妃,娇软地朝主人叫了。   李成绮听得忍不住笑,看不出这圆滚滚的小东西和传说中娟好且修的湘妃有什么联系,想逗猫玩,奈何他无论怎么叫湘妃,湘妃都扬着头不理他,他无奈道:“快走罢,不理孤还要进来。”   小宫人大喜,连连道:“奴婢叩谢陛下。”   小姑娘踉跄着起来,怀中紧紧抱着猫不放手,若非顾忌着李成绮的身份,此刻大约已经抱着猫跑出去了。   李成绮想了想,“还有一事。”   小宫人脚步顿住,怕他反悔翻脸,压抑着恐惧道:“陛下?”   “你进来时可见到有什么人吗?”   小宫人登时放心,松了口气,仔细回忆一番,认真答道:“奴婢是寻猫寻到这的,奴婢进来时只看见湘妃在门口趴着,并未见到有人。”   李成绮点点头。   小宫人垂首,快步抱着猫走了。   湘妃朝他挥了挥毛茸茸的爪子。   多好玩。李成绮想。   比李旒送来的那只没事只会咬他手的鸟可怜可爱多了。   ……   “是不是该叫陛下起来了……”一个声音小声嘀咕道。   “陛下昨夜睡得不早,若是发了火你我哪个担得起?要去你去。”   李成绮缓缓睁眼,坐了起来,他昨天晚上吹了风,今早起来头仍有些昏沉,眨了眨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茫然。   外面忽地安静下去。   李成绮坐直,面无表情地盯着床帐上的花纹看。   下一刻,床帐被一把掀开。   谢澈想象中的睡得满脸头发,受惊无措,眼睛通红含着水汽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少年人身形秀直笔挺,长发规整地披在身后,面上半点睡意都无,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眸有一丝冰凉的光华。   谢澈微怔,一瞬间咽下去了所有想说的玩笑话。   李成绮却笑了,从双颊浮现的酒窝瞬间冲散了他眼中所有的寒意,使他看起来生动而鲜活,“你竟还活着。”小皇帝毫不客气道。   谢澈扯着床帐,叹了口气道:“不瞒陛下,臣回去之前也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十分自觉自愿地在祠堂中跪了半夜,等着谢明月回来责问他这个离经叛道的不孝子,跪到天蒙蒙亮,方知谢明月早就回府了,这时大约已经歇下。   他又等了些时候,寅时五刻,有人来告诉他说,侯爷问,为何不见小侯爷。 第26章第26章   原简与谢澈见到谢明月都有些讪讪。   李成绮笑容如常地同谢太傅打招呼,“先生早。”   谢明月颔首:“陛下。”   两位公子乖乖地叫了声太傅,谢明月亦朝他们两个笑了笑。   小皇帝眸光流转,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问:“先生昨日回去可看见马车上有支蝴蝶簪子?”   谢明月略思索一刻,很是认真地回答:“臣并没有看见,或许是丢在别的地方了,陛下可要臣派人找找?”   “这样的小事何需劳烦先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找不到便找不到吧。”   那支簪子的样式是李成绮亲手画的,他做皇储时首饰图纸画的不少,每一样都被宫中工匠做了出来,大多送了太皇太后和宗室中的姊妹,画工一般。   可他身份尊贵,收到的人除了太皇太后都会李成绮的画功赞不绝口。   崔愬很乐于看他干这些与俗务无关的风雅之事,非但不不阻止他,还找了手艺更好的工匠来给李成绮做东西。   自李成绮登基后,没送出的那些首饰全都入库封存,他不在意这些玩意,将簪子入库的宫人也不知道这些样式没那样精美的簪子有何渊源,因而放的十分随意。   因此他再见那根簪子心中难免有些惊讶,惊讶于这些玩意居然还好好保存着。   听小皇帝又和谢明月提起昨夜的事情,两人的心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李成绮坐下。   两人惴惴地站在旁边。   先前几次上课李成绮都百般不配合,今日却是第一日谢明月讲课。   谢太傅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李成绮纵然还是不想听,但不得不承认,作为先生而言,谢明月比先前几位先生强上太多。   即便既是权臣,又是皇帝老师,谢明月态度也毫不居高临下,只让人有种春风沐面般的舒适。   李成绮撑着脸看他。   谢明月今日仍没有穿官服,黛青衣色,李成绮从他衣领中露出一截玉色肌肤看到他低垂着睫毛看书的眼睛,无端觉得这身衣服显得人好像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   谢明月从前入宫再热的天也要穿官服,有时李成绮都怕他被热昏过去,现在他做了小皇帝的先生,却无一日不穿常服。   “陛下。”   李成绮回神。   他发现谢澈和原简都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有点震惊,有点无奈,还有点……惶恐。   惶恐的是原简。   谢明月站在桌前,“陛下,臣唤了你三声。”   李成绮眨眼,模样很是无辜,他低声道:“竟有此事吗?”   站在他旁边的俩人表情更奇怪了,还很凝重。   谢明月手中拿着书,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个解释,解释为什么走神。   即便他神情温和,还是给人十足的压迫感,李成绮配合着往里面缩了缩,此刻他发现两位伴读的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都明晃晃得不加掩饰,谢澈几次欲言又止,很是担忧。   “孤在想,”李成绮展颜一笑,看着谢明月这身衣服,随口道:“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两人怔然,实在想不出李成绮的回答有什么深意。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下一句是: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眉黛,黛……青黑色?   谢明月眼下就穿着黛青色的衣裳,谢澈表情古怪地看了眼李成绮。   原简神情也很复杂。   他突然发现小皇帝的不学无术是另一种不学无术。   李成绮想,谢明月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不会拿起戒尺。   戒尺阴沉,比黛青更黑。   小皇帝往后一缩,可惜椅子实在没那么大,他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李成绮看着谢明月慢条斯理的动作,犹然嘴硬,“念诗也不准?这条写在宫规第几篇,孤很想找来看看。”   “陛下,”谢明月不理会他的挑衅,“方才臣讲了什么。”   李成绮一顿。   怪只怪谢玄度人如起名,漂亮得有如清辉一般,李成绮听那些上辈子就读过的书觉得厌烦,百无聊赖只好观察谢明月一举一动打发时间。   至于谢明月讲了什么——李成绮仅仅知道太傅娓娓道来很动听而已。   “你真要打孤吗?”李成绮言左右而故其他。   少年恐惧一般地缩瑟,看上去颇为可怜。   但也是看上去,他要是真害怕,定然当着谢明月的面念不出这句诗。   虽然知道李成绮装的可能性极大,谢澈还是不由得心软了,先生天气太热,陛下年幼难免走神还没出口,李成绮已道:“先生不能打孤。”   他两手一边一个拽住了俩一直安静无声怕谢明月秋后算账的少年的袖子,“内宫篇不是这么写的。”   谢澈刚才那点心软瞬间烟消云散。   因为内宫篇里有明文,皇子帝王犯小错,责罚伴读即可。   虽然打的伴读,但无疑实际上是在打皇子的脸,后者自然羞愧,下次不会再犯,既划分了尊卑,又达到了惩戒的目的。   可看看李成绮的样子,他会有半分羞愧?   笑话!   谢澈觉得此刻现在自己就是在李成绮面前被谢明月打死,李成绮也不会觉得惭愧难当。   李成绮在谢明月的凝视中松开了俩人的袖子。   乌黑的戒尺在谢明月手中,愈发显得他的手指苍白透明。   “谢澈。”谢明月开口。   小侯爷脊背僵直,他谁也不看,没劳动谢侯爷再说第三个字,面无表情大义凛然地走上前,伸手。   戒尺啪地落下。   谢澈眉心一抽,顿感……不疼?   他都想好了被打疼打肿打红了怎么到小皇帝面前讨巧,可谢明月全然没给他这个机会。 第27章第27章   青霭接过礼盒,转身恭敬在成绮面前举起。   剑身以错金之法铭刻霜刃二字,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纹饰。   送剑是何意?   季氏神情微变。   小皇帝与谢氏父子关系愈加亲近,反而对一开始拥立自己的李旒疏远,其中虽有李旒不在京中的缘故,然而数月以来,李成绮也没有给李旒写过哪怕一封书信。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摄政王这是在向新帝表忠,亦或者是……警告?   李成绮二指在剑身上轻轻划过。   剑身冰冷,刺得他手指发疼。   指骨一扣,鸣声清越如泉水,李成绮感叹:“好剑。”   除此之外,竟再无一言。   李成绮余光瞥过那老太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千恩万谢好去回李旒的话。   长乐宫中一时寂静。   来人等得焦躁,甚至有些不耐。   他早知道小皇帝不聪明,但没想到能不聪明到这个地步,他清了清嗓子,刚要提醒小皇帝两句。   “砰。”   突如其来的盒子叩上的声音把殿中满腹心思的人都吓了一跳。   李成绮手按在盒盖上,笑着叹息道:“可惜了。”   小皇帝生的并不十分似先帝,睫毛压着神采流转的眼睛,黑沉沉的,几乎淬出点冷光来。   那些想趾高气昂提点出的话都随着李成绮将盒子叩上而烟消云散。   “好好收起来,这是摄政王的心意。”他对青霭道。   青霭矮身道:“是。”   看完礼物,李成绮似乎觉得很是索然,摆摆手让人皆退下。   李旒送他剑,他收了,李成绮自觉毫无问题,忽视众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随手拿了碟松子去逗鸟玩。   殿中气氛愈发尴尬,这人面色由红转白又转青,自打李旒成了摄政王之后奴凭主贵还从未受过这般漠然无视。   何况眼前这人不过空有个皇帝的名头,能不能活到亲政还未可知!   小宫人迎上,“请。”   外面随侍原本喜气洋洋地等自家大人被极尽礼重地送出来,不想只有二三宫人,为首面色铁青者不正是他们的大人?   随侍忙迎上去,见他神色不对,原本准备好的话没法说,只好赔笑道:“干爹可要出宫吗?”   老太监一巴掌打了过去。   养尊处优久了的人手掌并没有多大力气,挨打的已然习惯,点头哈腰道:“儿子皮糙肉厚,干爹仔细手疼,”他说着,两手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脸,用劲极大,打的啪啪作响,脸登时红肿起来,一面打一面骂道:“烂舌头的东西,干爹要去哪,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个下作东西多嘴。”   几人快步出了长乐宫。   两个小宫女没见过这等阵仗,犹站在庭院内踮着脚看。   品级稍高的女官面无表情地站在这俩孩子后面。   俩人不觉,一调皮些的指着远去的人影笑道:“除了在戏台子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绿脸的人呢。”   “什么绿脸人?”女官问。   小宫女掩着嘴唇道:“就是刚给陛下送……”她猛地发现这声音不是来自身边人,一下收口,僵硬地缓缓转头,发现是谁后神情讪讪,“姐姐。”   女官两手一边一个,拿十指点了她俩额头,“愣在这等着挨板子吗,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俩小孩忙行礼走了,方才说话的小姑娘见女官神色凝重地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姐姐?”   女官瞥了她一眼,她登时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第28章第28章   靖嘉玉勃然色变,正要怒声呵斥,小皇帝却已头也不回地踏出殿门。   “陛……”靖尔阳觑着靖嘉玉的脸色/欲言又止。   逢此变故,长乐宫中人无不大惊失色。   靖尔阳朝萧萧使了个眼色,萧萧躬身行一礼,悄无声息地往殿外走。   靖嘉玉看着满座惊慌非常的眼神,却觉得众人无不戴着一张面具同自己说话,面具之下,俨然是嘲笑讽刺的嘴脸。   她猛然反应过来,怒斥道:“不准去!哀家看看谁敢去!”   小皇帝上辇。   青霭站在旁边低声问道:“陛下去哪?”   李成绮发觉他十分紧张,虽面容还算自若,实际上被袖子掩盖大半的手掌不住地发抖,“长宁殿。”   青霭一怔,但马上道:“摆驾长宁殿。”   先帝崩逝后,军国大事多由谢明月亲自处理,将奏折都送到谢府费时费力且未必绝对安全,恐有泄露之嫌,朝臣上奏提议谢明月暂留先帝御书房处理政务。   此等逾越之事不等群臣反对,谢明月自己便驳回,称与礼不合,但为了方便行事,就命人在御书房附近的长宁殿辟出书房,一应事务都送到长宁殿处理。   小皇帝知晓,却从未有一次踏入过长宁殿。   长宁殿内,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与谢明月说了几句话。   谢明月搁下笔。   殿中同理事的朝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谢明月。   “诸位如旧。”谢明月朝诸臣放下这句话,缓步出殿。   李成绮已下辇车,苦着脸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疑惑地问:“陛下可有什么事?”   “孤不想在这说话,”小皇帝道:“先生随孤来。”   谢明月走的慢悠悠,李成绮嫌这热,一下攥住了谢明月的袖子,拉着他快步往花荫小路上走。   长宁殿内凉快,可李成绮还不至于为了自己的事屏退忙于政事的众臣,腾出地方来让他俩说话。   况且他进去了行礼跪拜的规矩不会少,李成绮觉得这般浪费时间,完全没有必要。   谢明月停住脚步,目光向下一扫,落在小皇帝抓着他袖子的手指上。   因为用力,手指泛着失血的白。   小皇帝长长地喘了口气,扬起脸,对着谢明月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晃了晃他的袖子,终于把人拉到阴凉底下。   谢明月不用猜都知道他做出这幅懂事的样子是有求与他,他扫过少年被晒得泛着红的脸颊和汗津津的鼻梁,拿出一方雪白雪白的帕子递过去。   李成绮习以为常地接过,道了一声多谢谢太傅,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不忘留意上面的花样。   绣着白生生的栀子花,若没有那片浅色绿叶,绣样几乎要与手帕融为一体。   “先生,”李成绮在谢明月的视线中缓缓松开三指,只留两根手指捏着谢明月的衣裳,“孤很喜欢先生。”   谢明月眸光波澜不惊,“陛下先前说过了。”   “孤真的很喜欢先生,”李成绮见他不信,似是十分焦急地强调,“从前几位先生不过是因为孤母舅的缘故哄着孤罢了,要么是怕丢了官对孤敷衍了事,只有先生在认真与孤讲学。”   谢明月闻言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来。   这笑容不是高兴不是欣慰,“陛下竟知道臣在与陛下讲学?”   以李成绮听课之敷衍,就算谢明月照本宣科地念书给他听,他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   少年的脸更红了。   “是我不对,”他喏喏喃喃,声音在谢明月的凝视中越来越小,“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他耷拉着脑袋,连往日有些扬起的眼尾都垂下来了,虽然垂头丧气的,不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的小狗,那点掩盖不住的狡黠能从他眼中看出来,却像只装乖的小狐狸。   “陛下为天子,可知天子一言九鼎?”谢明月问,似乎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要我和先生拉钩吗?”李成绮闷声道。   谢明月失笑。   帕子在李成绮手里拧来拧去,好好的绣花都变了形状。   “陛下找臣有什么事?”谢明月给了小皇帝一个台阶下。   李成绮却没有直说,好十分疑惑地问:“先生和摄政王的关系十分不好吗?”   谢明月不动声色,“臣与王爷同朝为官,皆是陛下之臣,为社稷当同舟共济,尽心竭力,不敢有不好之说。”他说的温和有礼。   李成绮心说你得了吧,之前为了李旒摄政的事和孤吵架的人不是你谢玄度吗?   李成绮其实很疑惑为什么谢明月和李旒关系不好,谢明月性格不错,哪怕隔着血海深仇恨不得立刻捅死对方也能表现得亲如一家和和气气,他连当年的康王崔愬之流都能忍耐,面对伏低做小进退有度的李旒却不愿假以辞色。 第29章第29章   “孤……”李成绮似乎手足无措,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和谢明月解释什么。   冰冷的手指仍然贴着他的手背,像是一条正在丈量自己领地的蛇。   手指游走,在他两只手交叠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一下。   李成绮猛地抽手,向后退了两步。   原本平整的官服被李成绮弄得有点乱,几道明显的褶皱出现在谢明月腰间的布料上。   他今日,穿了官服?   李成绮上午见到他时,他明明还是件素色衣袍,再常见随意不过的打扮,如今官服着身,比寻常时候更加迫人。   李成绮脑海中忽地想起当年康王赏花宴上与谢明月称兄道弟,宾主尽欢,康王手频频搭在谢明月肩膀上,谢明月散宴后干的第一件事是——换衣服。   李成绮:“……”   他还没年老昏聩到不记事的地步,康王死前被砍了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所以他现在比当年的康王高贵在哪?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谢明月发问。   他声音中听不出愤怒。   要是能在他声音里听出愤怒,估计他命也没了。   “孤,高兴过头了。”李成绮道,他见谢明月面色平淡无波,显然不为所动,想了想,又缓缓补充,“也喜欢先生过头了。”   “喜欢臣?”谢明月问,语调沉沉。   李成绮的喜欢可一点都不贵重,他谁都喜欢,谢澈与他年岁相近又事事以他为主,他喜欢,连刚见面没几次的原简小皇帝都能轻易地说出孤喜欢你这几个字。   “尊师重道的喜欢。”李成绮立刻回答。   他答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不过是个调皮些的少年人,往天大了说是一时失态。   谢明月眸色浅淡的眼睛让李成绮想起蛇,若是他突然多出一对竖瞳,李成绮都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李成绮忍不住低了低头,倒不是因为怕谢明月,而是他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往他喉咙上扫,真仿佛凶兽在找一击毙命之处似的。   “陛下尊师重道的喜欢于臣子而言,有些轻佻太过。”谢明月缓缓地,平静地说,好像是怕李成绮听不清一般,“陛下为人君,首先要姿仪端正。”   “姿仪,”李成绮两辈子都没被人说过仪态不行,他忍了忍,小声反驳:“姿仪也没有那么不端正。”   谢明月的样子好像真是个德高望重的师长面对自己险些误入歧途的学生,“君威不可测,而令人生敬,陛下宽和是万方之幸,然而过于平易近人,只会让有些人对陛下不敬。”他看了眼李成绮,“倘若今日陛下来找的人不是臣,待那位大人答应了,陛下也要抱一抱那位大人,以示君臣情深?”   李成绮一面摇头如拨浪鼓,一面腹诽,谢玄度到底是怎么用如此温柔循循善诱的语气,说出这般阴阳怪气的话的?“这宫中,除了先生也没有人能说通太后与舅舅。”他嘀咕。   谢明月挑眉,没想到小皇帝这时候都没忘记顶嘴。   他问:“譬如摄政王?”   李成绮一时语塞。   你上辈子是和孤弟弟有什么仇怨吗,谢卿。   李成绮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欣慰。   在世事巨变的情况下,谢明月居然能如此不忘初心地厌烦李旒。   李成绮上辈子也尝试过调节俩人的矛盾,然而结果是无解。   谢明月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愿意,谁都不能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和李旒言和,就算李成绮能,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也没有用。   “摄政王又不在宫中。”李成绮小声回答。   谢明月这个假设一点意义都没有,况且谢明月是最厌恶说假设和倘若的人,他觉得这些话全是托词。   谢明月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你原来如此什么?   李成绮牙酸的厉害。   谢明月朝李成绮颔了颔首,转身欲走。   毕竟日理万机的人是谢明月,如今的小皇帝也不过是个闲人。   枝叶苍翠,慢慢掩盖了谢明月着深紫官服的背影。   所以他这耍小聪明的回答是把谢明月得罪了?   他现在,好像,不是很能,得罪谢明月。   李成绮都看不见谢明月了。   他心思一转,快步跑着追去。   他可不想到长宁殿当着数位朝臣的面再和谢明月说这点事。   谢明月走的正儿八经的路,李成绮则不然,他直接从花圃树丛中穿过去了。   长宁殿已近在眼前。   身后花丛忽有响动。   谢明月抬手,守在庭外一脸警惕的侍卫缓缓松开了握住的刀柄。   李成绮从里面窜出来。   要是李言隐看见他头发衣服上沾着花叶,发丝凌乱的样子恐怕会气活过来。   几个侍卫幅度极小地扭头,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震惊。   李成绮不以为然地摘下头发上的叶子,道;“先生,孤有话和先生说。” 第30章第30章   戚国公府今日还是那样热闹。   车马将国公府前的街塞得水泄不通,车夫站在马车旁同身边人闲扯,不时衣饰齐整的国公府仆从送人出来。   自从新帝登基之后,戚不器府上门庭若市,日日皆有达官显贵带着珍奇礼品拜见。   戚不器喜欢做媒,且因为他身份实在显贵,又曾得先帝青睐,同当朝谢太傅、摄政王都有交情,所以许多人不敢说,也不敢说的媒,到最后都会找上他。   眼下在京中,无数人翘首以盼的婚事,莫过于才登基不足半年,身边一个女眷也无,却已十八岁的小皇帝立后之事。   陈词滥调戚不器听得耳朵起茧子,他实在不厌其烦,命人将今日所有的事情都推了,先上了奏折请见皇帝,得首肯后,换了身衣服,将要入宫。   车夫套好车马。   “公爷怎没好好睡一觉再入宫,”戚不器待下散漫,因而国公府不少老人都敢在戚不器面前自若说笑,车夫看着面有倦容,似乎睡好的戚不器道:“陛下就在宫里面,您不去,陛下也不会跑了嘛。”   戚不器上车,车帘撂下前,亦开玩笑般地回答:“跑是跑不了,怕的是有人惦记,占了你家公爷的先可如何是好?”   即便戚不器已经看不见了,车夫还是深以为然地点头。   皇后是多贵重的身份,当然有的是人惦记。   车马辘辘前行,自宫门口,守卫恭恭敬敬请戚不器下马车。   早有宫人等待,见戚不器出现,面上立刻浮了笑,“国公爷,”几人见礼,为首的那个笑道:“国公爷可算来了,上午陛下知道国公爷要来可高兴了好一阵子,方才还问呢,早早地命奴婢等来候着国公爷。”   自从先帝崩逝,戚不器就没入宫过,同小皇帝在印象中只有一面之缘,他听这宫人喜气洋洋地如同过年一般地说话,只当是讨他开心的谀词。   他取了腰间香囊,从中拿了几粒金瓜子扔过去,笑道:“好会说话的丫头。”   宫人眼疾手快地接住,笑容满面道:“谢国公爷的赏。”   戚不器不知道,那宫人所说的并非全是假话,小皇帝确实很期待。   上一次场面尴尬,李成绮甚至没能走近看一眼,今日得知戚不器请见,怎不应允?   戚不器被人领着进去。   长乐宫的路他其实走得轻车熟路,碍于宫规只能规规矩矩地等着一层一层地通报,足足一刻过去,才有太监声音高声道:“陛下到——”   戚不器下拜。   一道打量般地目光落在他身上。   “国公请起。”说话的人声音很年轻,年轻得近乎于稚嫩。   他还未抬首,面前已立了双皂色靴子,小皇帝竟下阶,虚虚将他扶起。   戚不器顺势起来,“谢陛下。”   他这才抬头,看向小皇帝。   大典之上隔着人群,小皇帝高冠垂旒,他未看清人脸,此刻两人不过三步之隔,戚不器自觉经历过朝中不知多少腥风血雨凶险之事,今见小皇帝,面上恭谨的笑容却险些维持不住。   陛下?!   三步之外,小皇帝眼中含着笑意地看他。   戚不器缓了一息,敛去满眼震惊。   很像,但又没那么像。   他没有先帝那样锋芒四射,近乎冷然的美丽。   看清少年的脸,戚不器才明白当日李旒为何力排众议,竭力举荐他为帝。   也明白,谢明月为何这次没有反对。   李成绮将戚不器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复杂滋味,故人犹在眼前,触目生情,然他连安抚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李成绮忽地想到,以李愔和他之肖似,谢明月见到他却是最淡然的一个。   他在心里忍不住叹笑,谢卿看来对孤一点留恋都无。   李成绮低声对青霭道:“将给国公的茶换成雪芽。”   青霭虽不解,但他视李成绮的吩咐如天,马上过去换茶。   戚不器直到被赐座之前都有些茫然,为了定心向皇帝道歉之后便喝了口茶。   然后难喝得差点吐出来。   李成绮看他眼睛一瞬间睁大了,表情颇为一言难尽,以茶杯掩唇,戳饮一口。   他不能安慰戚不器,安慰也无用,与其让他一直沉浸在皇帝早死了的悲伤里,还不如喝口陈茶醒醒神。   戚不器不知道自己喝的茶和李成绮喝的茶不是同一种,他心中波涛汹涌,无外乎: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宫中常有苛待之事,深宫之中奴大欺主,然而欺负到皇帝身上的倒是头一例。   戚不器咽下茶水,委婉道:“陛下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吗?”   李成绮住了三十年,当然不会不习惯。   小皇帝点点头,乖巧回答:“诸位大人对孤都颇为照顾,孤住的很是习惯。”   这茶也能叫很是照顾吗?   戚不器原本悬着的心却无端地放下来,这是不是意味着……谢明月对小皇帝的事其实并不不留心?   他掩了眼中的晦暗之色,“臣之前云游各地,到峡州时结实一友人,这友人家有茶园,产的茶叫碧涧明月,每年都派人送来一次,虽比不得宫中珍贵,但滋味甘甜,很有些野趣,陛下可愿意赏光尝些?”   李成绮顿了顿,戚不器确实定心不少,但他没想到戚不器喝到这种茶之后的反应是给他送茶。   “碧涧明月?”小皇帝笑:“好名字。孤很是好奇。” 第31章第31章   长宁殿偏殿,谢明月听完宫人禀报,淡淡道:“他想来,就让他进来。”   不多时,戚不器大步进入偏殿。   偏殿中烟香袅袅,谢明月今日穿着件素色宽袖常服,许是怕袖口蹭到墨汁,拿笔那边袖子向上卷了一点,谢明月见他面上隐隐有冷色地进来,温言开口,“来了。”   戚不器见他如此泰然自若地坐着,忍下心中种种情绪,只道:“我刚从陛下那回来,当日在大典上不过远远看了一眼,今日再见,确有先帝遗风。”   谢明月颔首,眼中有零星笑意,宛如一点微光似的,“陛下毕竟年少,性子还有些跳脱,在宫中教养,假以时日,必和先帝行事无甚差别。”   阖宫之中,谁能教小皇帝?   无非是谢明月这个太傅罢了。   戚不器听得心中冰凉一片,教得先帝一样,亏谢明月说得出口!   “如太傅所言,若陛下真能如当年先帝一般,是我朝之幸,”戚不器亦笑,“不过陛下年岁还小,秉性未定,人各有志,何必强求肖似谁呢,以人力勉强,或许会适得其反。”   谢明月抬眼。   这双淡色的眼睛仿佛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那一刻,戚不器就清楚,谢明月什么都知道。   “陛下如璞玉,”谢明月娓娓,“若加以雕琢,日后必定成器,国公多虑了。”   可雕刀,只能在谢明月一个人手中。   他这是,将对先帝那些妄想,尽数转移到小皇帝身上了!   戚不器面色微僵。   和谢明月这样的人说话,实在太废心思。   戚不器不事朝政多年,与谢明月交往甚少,俩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关系罢了,唯一的交集只有李成绮。   李成绮召戚不器入宫时常抱怨国事,除却国事,便是抱怨谢明月。   在当时的戚不器眼中,谢明月是个好胜太过的能臣,有本事的人大多争强,戚不器常常拿这话劝慰皇帝,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他无诏入宫的那日……   戚不器压抑着怒火,“陛下过完今年的生日便十九了,”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放在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这个时候孩子兴许都有几岁,谢相是陛下的先生,可有在此事上为陛下打算过?”   他这话说的半点都不突兀,因为戚不器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给人保媒拉纤的人。   谢明月笔都未停。   “不急。”他回答。   你当然不急,小皇帝这辈子都不成婚于你而言才是最最称心如意之事。   谢明月似乎也觉得自己回答得实在敷衍,“我会留心,为陛下选的个样样俱佳的。”   “太傅要选的这个,可是出自谢氏?”戚不器问,声音里有些压抑怒火的沙哑。   谢明月竟轻轻点头,反问道:“为何不可?”   回应他的是矮架上花瓶被砰地砸碎在地的声音。   谢明月不问为什么,甚至连看都懒得看,继续做自己的事。   微光中,谢明月轮廓显得柔和不少,简直像是一尊塑得极细致精心的神像。   原来道貌岸然,就是这个模样。   侧殿中声响不断,然而没有谢明月的命令,无人敢进来,只听着里面的声音惊恐地面面相觑。   谢明月笔尖墨汁已干,在砚中蘸了蘸。   戚不器突然注意到了这砚台,大步上前,竟直接拿走,高高举起,正要重重摔下,原本平静批阅奏折的谢明月忽地有了反应,道:“陛下的爱物。”   这个陛下指的当然不是小皇帝,而是先帝。   砚台已脱手,戚不器闻言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捞,好在他反应极快,猛地拽住了砚台,余下墨汁四溅,他抓着砚台,手上黑漆漆,还有墨汁顺着手背流淌,蜿蜒出条条黑痕。   正是先帝那方龙尾砚。   戚不器噎着气,却将砚台轻轻放到桌子上。   李成绮生前所用,砸一样少一样,戚不器狠狠瞪了安闲的谢明月一眼,面色铁青地跪坐到谢明月对面。   “谢相是什么意思?”他问。   谢明月搁下笔,柔声回答:“我愚钝,不明白国公想问什么。”   戚不器冷笑道:“谢相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娴熟,好,”他气的想给谢明月鼓掌,“既然谢相不明白,我且问明白,敢问谢相送给陛下的那把剑,是什么意思?”   谢明月的眼中流露出丝丝惊讶,他朝气得嘴唇都白了戚不器轻轻地笑了,道:“送剑的寓意虽不十分好,但也不至于令国公气成这样。况且,”他笑得愈发温和了,似乎还有点疑惑茫然地反问戚不器,“摄政王送得,我为何送不得?”   “摄政王送剑是什么意思?”戚不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了,“他想向陛下表忠?还是想威胁陛下?无论是什么,其心可明明白白公之于众,谢玄度,你的心思,”他声音骤然冷厉,充满了嘲弄,“你可说吗?你敢说吗!”   谢明月笑吟吟地问:“我心磊落,有何不可说?”   “陛下十八岁。”戚不器答非所问。   一时寂静。   小皇帝才十八岁,他说不上单纯,但至多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少年人,他被家中惯坏了,从来没见过朝中风雨,天地苍生不知,他不是李昭,更比不得李昭,老狐狸满腹野心成算,花言巧语,最不会付出半点真意,他没心没肺,心冷情冷。   新帝不过与先帝五分肖似,怎可混为一谈?   在戚不器看来,谢明月疯得丧心病狂,这样做,岂止摧折小皇帝,更是在侮辱先帝!   仿佛刚才蘸得不够多,谢明月一手敛着袖子,倾身蘸了蘸砚台上还未完全干的墨迹。   “陛下年岁尚小,无论先前在王府时如何,尚有雕琢余地,我们更应该放心才是。”谢明月回答。   戚不器闻言忽地笑了,“陛下诚年幼,不过这和谢相有什么关系?”他望着重新坐回去的,好像觉得和他谈话没什么意义,又拿起奏折翻看批阅的谢明月道:“谢相是托孤重臣,还是陛下临终前握着谢相的手说,请谢相看顾后代子孙?”   戚不器想起,在他入宫的那个午后。 第32章第32章   话音刚落,一道黑紫闪电骤然照亮内室。   谢明月面容苍白,方才由烛光映照出的温润顷刻间烟消云散。   简直,像是马上就能碎在那里。   床帐被轻轻撂下。   “臣告退。”这是谢明月的回答。   谢明月会拒绝李成绮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唤人:“再多拿几把伞出去……”   雷声轰鸣,淹没了李成绮的声音。   他手向后一按,不经意地碰到了谢明月命人送来的剑,竟猛然闭口不言。   在他逼李言隐退位的第一晚,亦电闪雷鸣,万物震恐,宛如上天降罚,斥责他为人臣之不忠,斥责他为人子之不孝。   那是他最风光,最狼狈,第一次大权在握,毫无顾忌,又无尽孤独的一天。   谢明月当年就在这样的夜雨里,带着仿佛能驱散他周身寒意的烛光,一言不发地来到他身边。   李成绮沉思一息,忽地撩开床帐,在宫人震惊的眼神中从床上轻盈地跳下,光着脚朝谢明月跑去,“先生留步!”   谢明月听见小皇帝的呼声转过头。   李成绮望着他颜色浅淡的眼眸,似乎在其中看见了其中一闪而逝的错愕。   “先生请留步。”李成绮站在谢明月面前,两人身高的差距在此刻一览无遗,小皇帝竭力想踮脚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矮,奈何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他还没穿鞋。   这个身高即便再居高临下地说话也会显得非常没有气势。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谢明月的目光落在李成绮眼睑时隐时现的红痣上。   李成绮仰着脸,“先生,外面的雨太大了,雨大路滑,您现在回府孤难以放心。”   谢明月的神情中有几分面对任性孩子时的无奈,“多谢陛下关心,陛下多虑了。”   “孤确实多思多虑。”李成绮坦然承认了,今日古怪之事太多,戚不器遮遮掩掩,谢明月语焉不详,李成绮很想弄明白为什么,自然,最重要的是,雨确实太大了。   李成绮上辈子对臣贴已成了习惯,并且十分雨露均沾,众生平等,哪怕之后他与谢明月之间已两看相厌,他还是不会忘了在天冷时叮嘱谢明月多加衣服少熬夜看书。   少年人道:“如果先生今晚走了,孤会担心先生担心得一晚上睡不着,”他将一晚上说的十分刻意,“先生不会真想孤睡不着吧?”   不等谢明月回答,他便继续道:“孤不是在请先生留下,孤是在命先生留下。”小皇帝抬眸时眼尾微微上挑,那颗颜色妖艳的红痣立刻无影无踪。   这话说出口连李成绮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的好笑,他还没见过哪个皇帝要通过命令让自己的臣子住自己的寝宫。   提着鞋子追过来的宫人听到小皇帝这样颐指气使地对谢明月说话,脸色白了又白。   谢明月像是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朝李成绮轻轻地笑了,反问道:“命臣留在宫中?”   但下一刻,那点肖似先帝的睥睨气势烟消云散,少年拽着谢明月袖子一角,语气放的缓而柔,他压低声音,很像是恳求那样地放低了架子,“孤都请三次了,别人都看着呢,求求先生,给孤留些颜面吧。”   少年人弯着眼睛笑,眼中含着十分狡黠,却不惹人反感,只让人觉得手痒,想摸摸他毛茸茸的发顶是否如狐狸毛那样柔软。   任再狠心的人都没法在此刻拒绝他。   谢明月沉默片刻。   他无疑很想拒绝小皇帝。   李成绮捏着他袖子一角,轻轻往前扯了扯,“先生,先生看在孤与先生的师生情分上,今夜便留下来吧。”   小皇帝强势与示弱之间转换得自然无比,却半点不显突兀,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促成谢明月留下的小手段。   小皇帝一眼不眨地盯着谢明月看,眼中亮闪闪的似有希冀。   “谢陛下。”   李成绮听见谢明月这样回答,欢喜的像是个得了心爱点心的孩子,只差没有一蹦三尺高,吩咐道:“去把……把偏殿收拾出来。”   这个偏殿,指的是与正殿相连的那个,而非长乐宫中其他宫室。   周朝立国二百年,除了宫变与权臣忤逆,有意羞辱主君这样的事情,还从没有外臣在长乐宫住过。   宫人一愣,但马上还是躬身道:“是。”   李成绮见谢明月没有反对的意思,愈发得寸进尺,拉着谢明月的袖子往床边走,边走边道:“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孤雨夜三请先生留宿寝宫,他日后人可会称孤一声贤君?”   三请先生留宿寝宫?   谢明月顿了顿,看起来竟有些欲言又止。   李成绮疑惑道:“先生有话请说。”   他拉着谢明月坐下。   “陛下觉得,后世知道这件事,会将陛下奉为贤君?”谢明月问。   李成绮很不解,外面雨下的太大,他请谢明月留宿寝宫不算贤良,不算尊师重道?难道非得俩人抵足而眠吗? 第33章第33章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那支骨肉匀称的手看上去,小皇帝里衣本就没有好好穿。   因为刚才在床上滚了两圈,此刻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仰着头,喉咙曲线一览无遗,脆弱,纤细。   谢明月眼中氤氲着浓稠的暗色。   李成绮的喉咙近在咫尺,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诱惑人将手贴上去。   谢明月抽手。   “臣失礼。”他道:“请陛下见谅。”   他虽然这样说,神情中却没有半点认为自己错了的意思。   “陛下,”青霭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已经收拾好了。”   李成绮把剑往床铺上一掷,“先生请。”   谢明月朝李成绮略一颔首,撩帘出去。   青霭毕恭毕敬地站在床帐外。   李成绮以手指弹了弹剑,送剑是谢明月,看见抱剑不悦的还是谢明月,非要他将剑送到太庙供着才算不辜负谢明月送剑的心意吗?   他将床上堆起来的书往旁边一推,直挺挺地躺下。   那把剑就在他不足二指外的距离的床褥上放着,剑鞘乌黑,而床铺锦绣,有种微妙的反差感。   李成绮五指划过剑鞘,想起谢明月方才的样子,五指聚拢,在剑鞘上轻轻一拍,“睡吧。”他对剑道。   他阖目,缓缓睡去。   “哒。”   是什么?   李成绮茫然摸了一下脸。   湿滑、冰冷、是水,是——眼泪?   李成绮愕然,又用手摸了一下,这才发现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淌出,竟是他自己的眼泪。   孤在哭?   这感觉太过陌生,李成绮已多年未体验到了。   “我拿着崔愬的剑去见李言隐,”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听得人简直要不寒而栗,“我说,崔愬窃国,朝权,除灭忠良,祸国殃民,今上天降罚,国贼伏诛,崔愬佩剑在此,请父皇一观。”这个声音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像是受寒,吐出来的语句在发颤,却尖刻,“李言隐看了我好久,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般,玄度,你猜我的好父皇对我说什么?”   他不需要谢玄度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说,现在是轮到孤了吗?”   李成绮大笑,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眼中没有笑意,唯有深深厌恨,“他以为我是来杀他的,我怎么会呢,血亲相残的事情今日有一桩便够了,我只是,劝他退位罢了。”   “即位多年却毫无建树,外有强敌侵扰,内有朝臣专权,国中沸反盈天,民不聊生,我对他说,请陛下安享太上皇之位,我将以国养之。”雷雨轰鸣的夜晚,照亮了李成绮面无人色的脸,“我从前以为,李言隐做皇帝,不能安天下,却能保护这一京之人。”他唇角带笑,身上却颤抖得止不住,“灼灼被送走那日,我才忽然明白了,我的父皇谁都保护不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谢明月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像是个快要溺死的人,猛地将谢明月的手扣紧,死死地攥着,像是怕他离开。   谢明月淡色的瞳孔映照着他狼狈的面容,谢明月的眼神太复杂了,李成绮现在不愿意去细想,谢明月面对着落泪的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玄度。”他沙哑着声音吐出这两个字。   谢玄度。   “玄度,你没看见,崔愬被刺了数剑仍未倒,他被人按着跪到我面前,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看见这个场面,我想起的是他抱着我射箭的样子,”李成绮闭上眼,眼泪如同珠子一般地滚落,“我想的不是与崔愬之间的血肉亲情,而是想他那样的人,居然有跪在我面前的一天。”   “您是天下之主,”谢明月的语气温柔极了,“无论谁都跪在您面前都理所应当。”他轻柔地哄着,劝着,“崔愬罪不容诛,您已经仁至义尽了。”   在谢明月口中,李成绮无可指摘。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他有一种奇妙的脱离感,他看得见谢明月,也看得见颤抖得宛如一只被暴雨打湿羽毛的鸽子的自己。   他看着觉得有点好笑。   他叹笑当时自己年纪还是太小,心还是太软,他杀崔愬时感情复杂,逼李言隐退位心中便有无尽愧怍震恐,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他向来孱弱,将佩剑放到李言隐桌上时手却没有一点颤抖。   他平静地,带着一些作伪地痛心的表情面对李言隐,陈述自己舅舅的罪名。   万岁呼声如山崩,他手捧李言隐退位诏书,肃然接受众臣朝拜。   半夜,刚刚独揽大权的储君召谢明月入宫。   李成绮从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一点便是,他坚定做一件事,杀一个人时,他无论事前事后多么悲恸,多么不舍,仿佛悔不当初,仿佛痛彻心扉,都不会影响他做这件事。   譬如说,他对逼李言隐退位心怀愧疚,但无论再重新给他几次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他杀人,与他满心悲哀地给这人哭丧,一点也不冲突。   李成绮看戏一般地看着,他看见谢明月被自己紧紧抓住了一只手,手指握着谢明月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淤红。   但他没能看见,谢明月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李成绮散落在身侧的长发。   李成绮骤然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   李成绮刚睁开眼睛就被阳光刺得闭上了,他皱眉道:“谁干的?” 第34章第34章   李成绮到时,禁军副统领已在园中等候。   谢明月命人另开辟的小园位于湖旁,周遭草木林立,清风吹过湖面,凉爽得简直不像在夏日。   小园各处都悬了灯,且五步便置一半人高的灯架,外笼一层油纸,内里燃着成年人手腕粗细的蜡烛,照得湖水光彩粼粼,有如白昼。   青年人绯红戎服,一言不发地站着,身量颀长,腰背挺得极直,整个人锐意锋芒不加掩饰,简直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他见小皇帝下辇朝自己走来,半跪于地,低下头去,不与皇帝对视,“臣奉谨参见陛下。”   “奉卿请起。”李成绮笑盈盈道,两人挨得不远不近,恰好够小皇帝伸手。   奉谨视线里落入一只手,这只手极白皙,手指细长,上面没有半点伤痕瑕疵,简直像是由一整块美玉雕琢而成,是一双娇养得近乎于精美的手。   奉谨一怔,手掌虚虚与李成绮的手挨住,顺势站起来,他抬头,终于看清了小皇帝的脸。   奉谨愕然。   这张脸……   这张脸奉谨见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他射中那穷凶极恶的逃犯,容色冷艳的红裙少女就站在那逃犯对面,被血溅到了下颌,逆着人流在灯下走过时,神情却恬淡平静。   第二次在顺意楼,少女讪然面对谢明月,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第三次,漂亮的小姑娘成了俊秀少年,眉眼似乎一模一样,定睛看去,又好像有点微妙不同。   一瞬间,奉谨心中闪过无数大逆不道的可能,连小皇帝其实是个姑娘家,被李旒看重后不能抗命,不得已而着男装都想到了,可小皇帝毕竟是个皇帝……奉谨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着女装不可能,着女装出宫就更不可能,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那天的女子也是皇室中人,毕竟李氏一族多的是年纪不大的郡主县主。   奉谨的反应被李成绮尽收眼底。   明知奉谨见过他着女装,却还是让奉谨来了。   谢明月,一定有点毛病。   李成绮在心底冷冷地想。   李成绮面上毫不尴尬,笑容自若地问:“奉卿?”语调里颇有几分调侃。   奉谨猛地回神。   小皇帝平静的反应更印证了他的想法,他对着李成绮含着笑意的清亮眼眸,顿觉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方才,就这么盯着自家君主,盯到君王开口询问。   “臣……”奉谨本就不是舌粲莲花之人,此刻尴尬紧张并存,只觉得舌头在口中打结,竟一时什么都没说出来,正要跪下请罪,被小皇帝一下拦住。   “奉卿今日是来教孤剑术的,还是来求神拜佛的?”李成绮谑笑问道。   奉谨双颊热腾腾的,他盛夏时练剑久了脸才会这样滚烫,“臣在宫外见过一人,与陛下容颜相似,一时失态,还望陛下见谅。”他如实相告。   李成绮随意道:“长相肖似的人也是有的。”   “是。”奉谨道。   更加笃定之前见到的姑娘与宫中息息相关,身份显贵,不然不会第一次同谢澈在一起,第二次却由谢明月去找。   夜风吹拂,奉谨脸上的热度慢慢散去。   他定了心神,道:“可以开始了吗,陛下?”   李成绮点头,“好。”   小皇帝晚上来时特意换了件没那么繁琐的衣裳,袖口腰带就束得极紧,勾勒出少年清瘦的线条,他取了发冠,只用发带,竹青色发带裹在黑发中,随风飘扬。   霜刃佩在腰间,李成绮收敛了满面笑容,神情冷下来时竟仿佛换了个人。   不得不承认,小皇帝即便是个花架子,也是个漂亮逼人的花架子。   奉谨站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询问道:“陛下以前可学过剑术吗?”   李成绮甫一开口,那点尊贵肃然的冷意瞬间极烟消云散了,他朝奉谨赧然地笑了,露出一对小酒窝,“不曾,一点都不曾。”   奉谨不意外地点点头,“那臣先教陛下执剑。”   李成绮拔剑出鞘,剑鞘被青霭接过去。   寒光瞬间照亮了李成绮的面容。   奉谨站在不远处,由衷地赞叹道:“好剑。”   成绮颔首一笑。   因为他祖父和爹都不尚武的缘故,府库中保存的宝剑并不多,且大部分都被李言隐拿出去随意赏人了,李成绮不耐烦再派人开府库,便拿了李旒送来的霜刃。   奉谨走到李成绮身后,道:“陛下,请将剑举起。”   李成绮举剑。   作为一把剑,霜刃的重量并不轻。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孱弱皇帝,李成绮刚拿一小会就觉得手酸。   他上辈子连个桌子都掀不动,这辈子比之前强点,但因为家中娇惯,疏于锻炼的缘故,也就是强一点。   “陛下,双脚要错开。”   “双臂抬高,再抬高。”   “双臂向下用力。”   ……   李成绮举着剑,手腕酸痛得霜刃几乎要脱手。   奉谨给他调整好了姿势,仔细端详一番,终于稍稍满意。   奉谨没教过别人,其师从名家,老师苛责严厉至极,他今日拿出来教李成绮的都是当年他老师教他的,只不过减轻了好些。   即便在夜晚,小皇帝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   “陛下,再抬高。”奉谨出声提醒。   他从前练剑时,动作稍有不对,老师都要用剑鞘敲打,面对身娇骨柔且尊崇无比的小皇帝,奉谨当然不能动手,只能不时出言提醒。   李成绮依言抬高。 第35章第35章   北郊狩园。   日光明媚,微风柔和,时值盛夏,狩园各处碧色如烟,绿荫正浓。   李成绮认真道;“小侯爷可知道狩园的来历吗?”他眸光专注,看得与之对视的谢澈怔然,“这里原本是高祖潜龙之时外宅,高祖登基后将狩园翻修,后经几代帝王休整扩建,便有了而今的规模。”   谢澈点点头,“臣知道。”   李成绮顺手折了一朵魏紫,道:“你看。”   谢澈定定地看李成绮手中的花,他自衬是个俗人,除了觉得这朵花挺好看之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看花。”李成绮道。   谢澈:“……”   他忍了忍。   他忍了又忍,在小皇帝把目光投到芙蕖池时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上马?”   李成绮闻言一脸惊诧,“孤什么时候说要上马了?”   谢小侯爷手里正攥着缰绳,旁边,是一匹安安静静咀嚼着魏紫的马,似乎感应到了气氛不对,名为明日归的黑马茫然地抬头,眼睛大而温润。   “那您,叫臣牵马出来做什么?”   谢澈不得不承认,在小皇帝让自己陪他出去,且不带一随从时,自己的心情,确实有点说不出的雀跃。   这份雀跃在牵着马陪小皇帝在芙蕖池附近逛了小两个时辰后缓缓地消失了。   李成绮却问:“小侯爷是不愿意和孤一起?”   谢澈愣了一下,马上回答:“当然不是,臣……”他察觉到自己回的太过焦急,而李成绮的神情看起来他只是想开个玩笑,“臣不敢。”   李成绮摸了摸明日归漆黑如墨的鬃毛,笑眯眯地夸道:“好乖。”   谢澈怎么听都觉得很不对劲。   明日归用耳朵蹭了蹭李成绮的掌心。   小皇帝笑得眼睛都眯起,显然很是受用。   明日归是谢澈特意挑的马,马匹通身纯黑,唯有四蹄纯白,宛如踏雪一般,长得威风凛凛,性格却极为温驯,只不过实在太安静,所以并不很爱亲近人。   “小侯爷,”李成绮手捧着那朵魏紫喂明日归,偏头苦笑着对谢澈道:“孤不会骑马。”   谢澈顿了顿,从上到下地扫视了一圈李成绮,神情中有几分怀疑。   小皇帝在没登基之前怎么说也是平王世子,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再怎么娇生惯养,也不可能不会骑马,他又不是身体有恙,况且又是个喜欢到处游玩的跳脱性子。   谢澈表情中的不信太明显,李成绮叹了口气,“孤真不会,”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当年被李言隐命人用绊马索绊倒,险些摔断了腿,高烧不退数日的场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孤之前骑马摔下来过,摔得半年不能走路,家中人见了,”他这话说的极温和,“再不敢让孤骑马。”   谢澈听他这样说,怎么可能再逼他,只轻轻地问:“那陛下秋狩的时候怎么办?”   先帝孱弱,多走几步都能虚弱得喘息咳嗽,大典能避则避,甚至还出过让摄政王代为祭祀的事情,弄得朝中一时人惶惶,纷言陛下百年之后欲立弟,到了秋狩时却令谢明月主持大典。   “秋狩……”李成绮随口道:“往年如何办,今年就如何办,三年无改父志是为孝,正好让旁人看看孤的孝心。”那他祭祖的时候岂不是还得管自己叫爹?   谢澈不语。   先帝在时的最后一年……却是李旒主持大典。   而前几年都是谢侯。   周朝帝王祭祀这块一直都是笔烂账,崔愬专权时嚣张跋扈,代李言隐行天子之权,到了李昭时,皇帝身体实在太差,让他行几个时辰的祭祀,和要弑君谋反没什么区别了,而新帝时,谢澈沉吟,新帝为李旒所立,李旒又是新帝名义上的叔叔,于情于理,小皇帝都应该更亲近李旒。   “都是小事,”李成绮把手中的残花抖了抖,顺手抓了谢澈牵缰绳的手,拍了拍,“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提前为孤担忧。”   “臣……”   小皇帝一笑,两边圆圆的酒窝好像盛着糖水,“不是担忧孤?”   谢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担忧陛下。”李成绮的手近在咫尺,细白得谢澈都怕他手中的缰绳弄伤李成绮的手掌。   陛下好像,很喜欢碰旁人的手?谢澈不由得想。   没有任何目的,像是经年养成的小习惯。   不管是对他,对原简,还是对任何人。   李成绮却不知道谢澈心中翻涌的是何种复杂的情绪,哪怕他知道,他也并不在意。   做了十几年皇帝,李成绮深知自己一言一行都会令他的臣下,他的随属千般小心,有万种猜测,竭力揣摩他的心意,李成绮不会明言,相反他还会有意无意地利用这点,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小侯爷,教孤骑马。”李成绮道:“孤要骑回去。”   李成绮先前看他们骑马时的飒爽英姿但不很羡慕,他身体羸弱,如非必要,绝不会主动骑马找死,今时不同往日,能骑为何不骑?   他刚才确实踌躇,奈何明日归实在乖顺亲人,李成绮很是喜爱。   就算李旒送匹温顺的马都比送那个光会气人的鸟强。他心说。   若李旒在,恐怕会觉得十分委屈。先帝从不骑马,他送匹马,倒好似是讽刺一般。   “什么?”谢澈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成绮轻轻拍了拍明日归,“骑回去。”他重复了一遍。 第36章第36章   李成绮顿了顿。   他原本想说哪也不去您听错了我现在就走,然而谢明月的神情实在太温柔了,太无害了,他眼中含着倦色,没有半点掩饰,仿佛对李成绮毫不设防。   李成绮的心尖像是被人用力掐了一下。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念旧,很念旧的人,虽然好像谁都不相信。   “孤听闻行郊外的野市很是有趣,今天晚上想去看看。”李成绮道:“小侯爷呢?”   “谢澈今夜恐怕无法同陛下一道了,”谢明月的笑容里含着几分歉然,“明日如何?”   李成绮眨了眨眼,脑中飞快地转着。   倘若这时候谢澈和他已经走了,那么事后通知谢明月一声,谢侯也做不了什么,偏偏眼下谢澈不见踪影,难不成让他和谢明月要人,就为了出去看个集市吗?况且野市每日都有,晚一天看无伤大雅。   李成绮神情颇为遗憾,试探着提议道:“若是孤自己去呢?”   谢明月轻轻叹了口气,“臣不是要拂陛下的兴。”   他一开口李成绮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绝无可能。   李成绮很是低落地点点头,万分乖顺的样子。   他心里清楚,倘若没有谢明月的首肯,或者谢澈的陪同,他连狩园都出不去。   但是今日,是野市最后一个晚上。   “孤知道了。”他回答,朝谢明月颔首,“那孤就不扰先生的清净了。”   他转身出去,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屏风前面的谢明月。   谢明月好像在等李成绮离开之后再回里面,他垂着眼睛,极驯顺,极恭谦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李成绮的错觉,他觉得谢明月神情中除了恬静和抱歉,似乎还有点伤心。   可谢明月什么都没对他说。   李成绮张了张嘴。   他想,孤也不想和他一起去,可是他穿着一身白衣,出尘得就像天边高悬的月亮。   李成绮想,原来谢明月穿白衣是这个样子。   如此温和,如此孤寂。   孤真的,不想。   李成绮转过头,扬起一个笑,有点算计,还有点恶劣,“不如先生同孤一起去?”   他话音已落,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宁静。   李成绮从未经历过邀请旁人却仿佛被拒绝的场面,难得地体会到了何为尴尬。   也是,谢明月喜欢干净,要他在人熙熙攘攘的地方不如杀了他。   他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若不是先生公务繁忙,想来一定会随孤去野市,先生忙,孤先走了。”   李成绮转过头,却听身后想起了一阵脚步声。   谢卿。他在心里道,你不会不想去还不让孤也去吧。   谢明月道:“现在就走?”   李成绮一下转头。   谢明月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样明快的颜色照得李成绮只觉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走。”他点头,心中惊愕不可言说,“不必带人,人太多了逛集市无趣。”   谢明月道:“好。”   天已彻底黑了下去。   夜风吹拂。   两人先乘了马车,目中所见野市后方才下车。   谢明月先下车,偏头看了眼还在车上的李成绮。   李成绮心说谢卿你都不愿意装装样子扶孤一下吗?   他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然后顺手拍了拍衣服下摆不存在的灰尘。   野市喧嚣热闹,一派烟火气,不同于城中摊位界限森严有序,野市如其名,摊子随意地支着,人多的地方,摊位便一个挨一个,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人少的地方则不然,零星二三摊位,空余的地方足以跑马。集市大小亦没有定数,人多就大,人少就小,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为了提醒车马,在不远的地方立了一块石碑。 第37章第37章   李成绮泡在热水中,舒服地喟叹一声。   直到换好衣服下水,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谢明月同意了,谢明月居然同意了?   谢明月到底是年纪大了性格随和不少,还是仅不愿意和他接触?   泡个温泉而已有什么可接触的,他和谢明月所隔不知多远,和君主同在一汤泉沐浴,那是宠妃才有的恩赏!   微微带着点奶白的泉水倒映着少年人被热气蒸得粉红的双颊,李成绮对水自照,觉得这张脸长得很漂亮,很单纯,看起来仿佛听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被骗走。   水珠滑落,淌在眼睛里有点蛰痒,他忍不住眨眼。   肌肤泛粉,就愈发显得那颗红痣红得惊心动魄,李成绮以手指点红痣,轻轻划了下。   他上辈子,也没长得足以让人退避三舍吧。   李成绮不解,非常不解。   他自觉认识谢明月十几年,谢侯那点隐藏在光风霁月外表下吹毛求疵的破毛病他一件件了如指掌,再活一次却有些看不懂,或者说,没有上辈子看得那般通透。   李成绮往边上一靠,从池边早早放好的碗中捞了一枚蛋出来,顺手在池壁上磕了磕,轻轻啜了口半凝固的蛋液。   谢明月行事简直处处透着诡异,他地小皇帝太温和了,温和得李成绮都觉得毛骨悚然。   谢明月诚然性格温润,朝中皆知,可对所有人温和就是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他侍君主,合该驯顺,至少表面驯顺,谦恭未篡时。   然而他待小皇帝,实在过于纵容了。   李成绮好似极没心肺地啜饮了半个蛋。   纵容,却控制。   他把蛋从唇边移开。   谢玄度,到底想做什么。   他略一思索,又喝了一口。   但无论谢明月想做什么,他现在都只能受着而无力反抗。   有崔愬这样的权臣舅舅,李成绮最大的优点就是脾气好,先静后动,徐徐图之。   他半眯起眼睛。   唔,好像缺了点盐。   将喝得差不多的蛋壳向碗中一掷,李成绮将整张脸都潜入水中。   然后在水中吐了个泡泡。   罢了,想不出就不想。   想不出的事情太多了,他一件一件费心费力岂不是要累死。   李成绮又往外吐了个泡泡。   他闭上眼,仿佛犹能看见第一次入宫的谢明月。   他叹了口气,然后被呛了口水,一下从水中抬起了脑袋。   谢卿。   李成绮一脸幽怨,顺了顺气,又将脸埋入水中。   他泡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忽听外面有人说话。   李成绮陡地睁开眼睛。   谢明月在外面?   李成绮一愣,便听谢明月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陛下,泡久伤身。”   孤知道你学过医,谢卿,你对孤身体这般小心谨慎孤也不会多活上十几年。   李成绮从水中站起来,略擦了擦身上的水珠,随便拽了件里衣披上。   他系腰带的动作一顿。   “谢卿,你便是将孤按在床上,孤也睡不着,”李昭大病初愈后的面色已与他那身雪白寝衣没什么差别了,“什么是时候这六部二十一省的折子你都给孤烧了,孤方能无可奈何地睡个安稳觉。”   “谢……”被吹了灯的李昭好不无奈。   始作俑者慢条斯理的将折子整理到一处放着,“等陛下歇下了,臣自然就走。”   “孤已歇下了。”   谢明月将折子拿起来,朝皇帝见礼,“那臣现在就走。”   李成绮又叹了口气。   此刻他真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次和善心软念旧的好皇帝,道:“先生且进来说话吧。”   得皇帝首肯,谢明月却没有立刻进来,在外面静默一息,方才进入。   因刚从温泉中出来的缘故,小皇帝白玉一般的双颊泛着浅浅的粉,他随意地披了一件雪白里衣,身上因为没擦干的缘故,衣料吸了水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极为薄透。   长发梳得极低,从肩膀越过,垂在李成绮胸前,他泡在水中时实在无聊,发尾被编了一个粗糙的鞭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晃荡荡。   李成绮本眉宇中俱是张扬艳色,今日这样梳头发,无端显得十分温婉。   “先生。”李成绮拖长了调子,声音中带着点餮足的懒散,少年声音本极清亮,此刻却透着哑,沙沙的,好像在磨人心一般。   “陛下。”谢明月的目光从李成绮身上一闪而过,表情很有些不赞同。   李成绮低头看了眼,少年人长得太快,这件里衣做的时间有些早,就显得没有那样合适,加之他穿的不精细,领口大开,曲线脆弱姣好的喉咙与锁骨都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下面也不长,两条常年不见光的长腿露在外面,皮肤底色雪白,隐隐能见到青色的血管,里衣下摆沾了水,已近透明。   李成绮伸手拢了拢领口,将头发放了回去,讪然道:“先生不热吗?”   谢明月反问:“陛下不冷?”   他不提还好,提了李成绮这才想起他起来得实在匆忙,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足站在石板上,还不时有水珠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淌。   李成绮身上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踝骨凸起,形成一道近乎于削刻的曲线。   然而脚趾圆润,一颗一颗宛如玉琢,水珠就挂在这样细腻的皮肤上。   李成绮苦着脸道;“冷。” 第38章第38章   谢明月站了起来,颀长高大的身影几乎能将少年人纤细的身形遮盖住。   一种本能的抗拒让李成绮竟觉得脊背隐隐发冷,像是被凶兽盯住了一般,他僵硬地站着,强忍着往回退的欲望。   谢明月将干巾轻轻放下,一滴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他垂眸,道:“臣去换身衣服。”   “哒。”是水珠落地的声音。   水珠碎成碎片,每一片仿佛都能倒映出小皇帝的面容。   “先生,”李成绮张口,他无端地觉得干涩,吞了下口水,谢明月偏头看他,他立刻补上,“慢走。”   眼见谢明月出去,李成绮面上震惊之色终于不加掩饰。   谢明月,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成绮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脸,少年皮肤本就很好,被水汽一蒸更是嫩滑。   方才气氛暧昧紧绷,虽然谢明月多余的事情一件都没做,但李成绮可不觉得谢明月给他擦身是心血来潮地想伺候他。   连上辈子他为主君时都没有的待遇,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落到小皇帝身上?   谢卿啊谢卿。   他心中感叹。   难怪这么多年谢明月一直推拒他赐婚,原来从一开始他的人选大错特错。   谢明月根本不喜欢女子,而是喜欢男人。   李成绮松手,他用力太过,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淤红痕迹。   原来谢明月喜欢绝对听他话又带着点小聪明的。李成绮懒洋洋地想。就算不十分喜欢,谢明月对小皇帝也绝对称不上讨厌,这倒让一直致力于疏远谢明月,要谢明月主动请辞的李成绮有些惊讶。   若是从前,谢明月和平王世子两情相悦,他半点都不介意赐婚。   可现在……   李成绮又叹了口气,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   他虽然做戏厉害,但不代表他喜欢演一辈子。   最最要紧的是,现在李愔是他,而他是个皇帝。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   李成绮阖了眼睛,叹笑一声。   待回寝殿,李成绮心中已波澜不惊。   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秘而不发的心思确实让他惊讶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以他对谢明月的了解,谢明月决然不会为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让局面难堪,李成绮更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况且,谢明月有些喜欢的是李成绮装出来的少年人,而非李成绮,李成绮便不怎么觉得他大逆不道。   帝王羸弱少威,年幼而貌美,只能依附己身权势而活,莫说是谢明月,就算是李成绮自己,设身处地想来,他难保不会对御座上的小皇帝有贰心,哪怕无关情爱,只因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   不过,李成绮轻啧,谢明月竟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心中有些讶然,一撩衣袍坐到床上,打开纸灯上面的盖子,将蜡烛取了出来,吹灭。   而后拿起切橙子的小刀,沿着纸灯边角裁开。   密香纸没有其他纸那么轻薄,做灯用的密香纸就更厚些。   他以刀将纸一分为二,从中掉落出一极薄的信筏。   李成绮将信夹在二指中。   他死了这些年,想来宿眠写这封信时心情很是惊疑不定。   李成绮打开信。   开篇即是李旒。   他收敛了满目笑意,静静地看了下去。   ……   羽箭破风而出,穿过草木,只听闷闷一声,似乎刺穿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侍从快步跑过去,拎过来了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谢澈微微皱眉,摆手让人将这兔子拿回去。   李成绮骑在马上悠悠闲闲地跟在谢澈旁边。   少年拉弓时,手臂肌肉贲起而不显夸张,线条优美得恰到好处,因为用力的缘故,手背青筋凸得极明显,力量尽蕴含在其中。   小皇帝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颇给面子地拍了拍掌,“好准。”   谢澈目光从那只杂毛兔子上收回,正好对上李成绮含着真情实意赞许的眼睛,他小声嘀咕道:“却不知陛下是不是在笑话臣。”   “孤笑话你作甚。”李成绮笑眯眯道:“小侯爷莫要妄自菲薄。”   李成绮知谢澈心中郁闷,少年人箭术超绝,可惜现在是夏天,狩园中最多的不过一些还未贴膘的兔子,野鸡,狩园中倒有圈养起来的熊、老虎、豹子之类的凶兽。   但小皇帝身边并无禁军护卫,身边不过二三侍从而已,谁敢将那些东西放出来。   “不过是些小玩意。”小侯爷被安慰之后看起来愈发低落了。 第39章第39章   烧灼的疼让他连呼吸都颤了起来。   谢明月睁开眼。   李成绮近在咫尺,少年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怀中,脖颈白皙纤细,仿佛只需要轻轻伸手,便能掐死他,不会比折一枝花更难。   谢明月犹豫着伸出手——环住了李成绮的腰。   纤细,柔韧,宛如刚刚抽条的柳枝。   谢明月垂眼,小心翼翼地将少年人抱到床上。   谢明月静默一息,躬身脱下了少年的靴子,轻轻放到床边。   小皇帝足衣雪白,因为出去疯玩一整天,已不复早上穿时规整,歪歪扭扭地挂在足上,谢明月踌躇须臾,伸手抽掉了足衣上的丝带,四指捏紧了足衣边缘,小心将足衣从李成绮脚上褪了下来。   常年不见光的皮肤苍白,青紫脉络覆盖在上面,少年踝骨精致,轻易便能环在手中。   谢明月将足衣规整地放在一处。   李成绮睡觉姿势规矩,但脱一个熟睡的人衣服亦不那样简单,况且谢明月根本没伺候过人,其实眼下最最省力的法子就是叫宫人进来为李成绮更衣,只不过,他不愿意。   谢明月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为李成绮解下腰带。   李成绮睡得无知无觉,面颊因为不胜酒力泛着浅淡的红,若非他呼吸平稳,双眸阖紧,倒像是红晕一般。   谢明月的手指停在李成绮的衣领上,听着李成绮的呼吸声,竟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即便知道李成绮根本不不会醒来,但谢明月还是垂首,避开了李成绮的脸,只专心解他的外袍。   谢明月脱得小心而笨拙,脱下层层繁重外袍,李成绮身形显得愈发清峻高挑,腰肢细而韧,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秀气。   带全都换好,谢明月不自觉地喘了口气。   他将李成绮脱下的外袍叠好,放到不碍事的一旁。   任谁都不会相信,为人更衣这样简单的小事,谢明月做完,竟连额头上都浮出了一层细汗。   李成绮本来觉极轻,殿中稍微有响动便能吵醒他,今日他第一次喝酒,又喝得实在太多,谢明月将被子盖到他身上他都毫无反应。   好梦酣沉,仿佛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有反应。   谢明月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李成绮的嘴唇上。   少年人血气充足,唇瓣颜色红润,隐隐约约泛着润泽的水光,是不同与另一个人久病孱弱苍白的生机。   谢明月眸光暗了暗。   这样不好吗?   这样还不够让他满足吗?   谢明月将被角掖好。   这样能看着李成绮睡着的日子他从前想都不敢想,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仿佛听见脑海中有人厉声质问。   谢明月,你想要什么?   你非要君臣二人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你才甘心,是吗!   谢明月面无表情,十指攥得发青。   他低头,好像才发现这点似的,十分疑惑地看了被按出深深指痕的掌心,缓缓放开手。   他悄然站起,整理了一下被李成绮弄乱的衣袍,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他才走了一步。   他突然就不想走了。   谢明月觉得倒不是自己意志不够坚定,李成绮就说过他的心思不可转也,只要谢明月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了什么,谢明月最后都会做成。   可今夜不是。   因为李成绮抓住了他衣袍的一角。   谢明月不知道是该怪这件衣服下摆做的太长,还是怪自己穿了这件衣服。   他神色中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无奈,是那种刻意摆出来的,面对不懂事孩子的无奈。   谢明月转过身。   李成绮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绵长,眉心却紧紧地皱着,谢明月向下看去,小皇帝原本在被子中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来了,正攥着他衣服下摆的一角。   谢明月按了按太阳穴。   喝醉的人做出什么谢明月都不奇怪,何况是李成绮这样第一次喝酒,还喝了这么多烈酒的人。   谢明月走上前去,弯下腰,正要将自己的衣服从李成绮手中解救出来。   李成绮喃喃:“谢玄度。”   谢明月动作一顿。   小皇帝这三个字极轻,轻得差点还未从唇齿中出来就散了。   “陛下?”谢明月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第40章第40章   谢明月轻声问:“陛下,怎么了?”他看出了李成绮神色微僵。   李成绮当然不能直接问是不是你帮孤换了衣服,只将东西远远地在桌上一放,没有回答谢明月的话,反而道:“就在这。”他不容反驳,因为李成绮知道,叫谢明月回去,谢侯断然不会在白日休息。   他不等谢明月开口,光着脚快步走向后殿更衣,宫人见他出来,忙端上早就准备好的盥洗用物。   少年人的双足在几乎垂地的里衣内若有若现,被凉得有些发青。   宫人各有事务,次第排开。   李成绮若有所思地任人为他更衣。   “昨天晚上,”青霭躬身为李成绮系腰带,闻言抬头,却不同君主对视,“除了谢侯,还有谁出入寝宫吗?”   青霭道:“小侯爷来过一次,进去不足一刻便出去了。”   李成绮摆弄头发的手一顿。   他醒来时内殿并无别人,显然这种君主伏在臣下膝上睡着的事情不该让太多人看见,也就是说,他的衣服是……谢明月换的?   李成绮神情莫名。   在温泉别苑的经历缓缓浮现在眼前。   能让谢明月屈尊降贵服侍人,除了喜欢,李成绮再想不到其他理由。   他还在谢明月膝上枕了一夜。   李成绮往椅子上一靠,顿觉头疼。   若非昨日谢明月为他脱靴解衣,李成绮都要忘了谢明月对小皇帝心思那点事了。   他实在习惯谢明月在他身边,也实在习惯同臣下亲密,然而谢明月不可告人的心思,便令李成绮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带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或许正如谢明月所言,李成绮对先生的所谓喜欢,确实轻佻太过。   也不知他睡下了没。李成绮不着边际地想。   有宫人拆了他的发冠,牙梳小心插-入小皇帝乌黑如云的长发中。   那在谢明月眼中,他的所作所为是对权势滔天的谢侯的暧昧示好呢,还是对于师长的孺慕之情呢?   恐怕不会是前者。   孤也有这么一天。李成绮有点无奈地想。   从前自然得已经形成习惯的关怀现在与谄媚讨好求全没有任何差别,自他醒来,因不在拘泥于身份禁锢,从事随心所欲了不少,可这样的随意,实在太像别有用心。   李成绮阖着眼,眉峰微蹙,看得为他束发的宫人心惊胆战,青霭看见,先去洗了手,才接过梳子,低声道:“我来吧。”   哪怕谢明月当真无异于逾矩,他眼下所为未必不会让谢明月误解。   不过,谢明月真不会逾矩吗?李成绮突然想。   而后又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   明日回宫,就算要日日见谢明月,也不过是当着原简与谢澈面的两个时辰而已,此后应也不会有太多往来。   不对,孤才是的皇帝,李成绮心说:有这般不臣心思,该是他谢明月不敢见孤才对。   李成绮换好衣裳连正殿都不回,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日日有人打扫,窗明几净,可惜长久无人,隐隐约约泛着一股冷气。   李成绮按着记忆从多宝格拿了一刀纸,上面摞着墨砚和一匣子。   青霭赶紧过去要接,李成绮却不让他拿,看起来明明极宝贵似的,却极随意地扔到了书桌上。   青霭不明所以,忐忑道:“陛下?”   李成绮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随口道:“先帝的爱物。”   青霭不解地看向那堆东西,先帝李昭不好文墨,这些东西竟是先帝的爱物?   匣子挂了把金锁,因为时间太久,锁的颜色已经不复先前鲜亮,看上去颇为结实,没有钥匙,恐怕轻易打不开。   青霭见李成绮若有所思地看着匣子,道:“陛下,可需奴唤个会开锁的巧匠来?”   李成绮摇头,伸手在锁上轻轻一点。   青霭的研究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一把锁,而是一幅画,其画技之精妙,连青霭站在一旁都没有看出。   这锁是李言隐画上去的。   帝王久不在行宫,宫人中难免出现监守自盗之事,其中失窃最多的就是李言隐的笔。   无非是用材昂贵且轻巧便于夹带,李言隐知道了此事只一笑了之,当着年幼他的面在匣子上画了一把锁。   若论仁厚,李言隐比他更仁厚,若论宽容,李言隐比他更宽容。   可李言隐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帝王。   李成绮将匣子打开。   匣内光华流转,一时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其中犀角笔、象牙笔、琉璃笔比街边笔墨铺子上的竹管笔更为常见。   砚是墨海砚,乃是一整块玉掏空做成,仿黄帝制砚的款,亦刻了「帝鸿氏研」四字,在李言隐生辰时被当做吉兆送入了宫中。   李成绮将纸铺开,亲自研磨。   青霭无端地想起李成绮在书房中那鬼画符似的作品,神情有些复杂。   李成绮以笔点额,沉思片刻,落笔。   青霭过去为李成绮泡茶,待端杯回来时画纸上图案已经初具雏形。   画中图样非人,非山水,非花鸟,而是器具。   青霭定睛一看,发现李成绮大约在画……簪子?   李成绮在簪子样式上颇为踌躇,方才想着赔谢明月的簪子他亲自做方显诚意。   然而思及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说不清的情愫,送支亲手做的簪子,与定情又有什么差别?   但若真将亲手做的簪子送出去而不提是他所做,谢明月大概也会猜得出,毕竟宫中应该没有手艺如此粗糙的匠人。   那这支簪子,就该是他自己的了。   李成绮凝神。   既然是自己戴,那也不必考虑花纹素淡不素淡的事情了。   于是青霭震惊地看着这支原本素淡无比的簪子上出现了一堆亭台楼阁。 第41章第41章   李成绮心情不大好。   任谁冒着暑热从长乐宫到长宁殿心情都不会太好,况且——谢明月不在。   谢明月竟然不在。   但谢明月不在长宁殿才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少帝年幼,难以主事,谢明月才会在宫中处理公务。   李成绮若有所思,几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已足够让他适应谢明月在宫中,反而因他不在而颇感惊讶。   长宁殿正殿中值守官员如常忙碌,李成绮示意不必打扰,径直走到后殿去。   后殿殿门紧闭,见皇帝来了,忙有宫人为李成绮开门。   李成绮踏入。   谢明月不在,今日要看的文书自然都在谢府,桌案收拾得干净,笔墨纸砚规规矩矩分门别类地摆着,单调整洁而无趣……嗯?   李成绮走到案前,拿起案上这只圆头圆脑的笔搁,颜色是暖洋洋的橘黄,脑圆嘴大,正做着猛虎咆哮的姿态,可惜这小东西过于圆润了,张着大嘴自以为很凶,实际上却一点都不吓人,不像老虎,反倒像是一只大猫。   笔搁以陶瓷制,用料并不十分精细,边角有些粗糙。   李成绮看了眼底,下面并没有落任何款。   这不是宫中的东西。   李成绮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可怕的猜测,这不会是,谢明月自己拿来的吧?   他揉了揉虎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成绮心说。   这小玩意大约是谢澈带过来的。   他将笔搁放回原位,又将笔搁上的笔放上去。   笔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管笔,只是尾端有一二凹痕,仿佛是用牙咬出来的。   这房中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不过存着些经年的奏折和文书,李成绮顿觉无趣,走了出去。   若无事务,其实在宫里呆着是件很无聊的事情,长日漫漫,打发时间的事情也不过几样罢了。   李成绮慢悠悠地踱进画房。   画房宫人久不见皇帝,迎接时难免有些慌乱。   李成绮悠悠闲闲地抬头看画。   画房中名家作品如云,李言隐的画挂在其中竟一点都不逊色,李言隐尤擅山水,望之使人如临其境,似空山鸟语,蝉鸣静林便在眼前。   李成绮轻轻叹了口气,将身边如履薄冰陪着他的宫人吓了一跳,差点跪下。   宫中人都说新帝不比先帝宽和,动辄打骂,便是打死人也是有的。   故而毫无防备地乍见这小皇帝,心里忐忑不安,怕的要命,还要挤出笑容陪着,现在听李成绮一声叹息,深恐他有什么不满意。   若是不做皇帝,李言隐定是足以名篆青史的大家,虽然他现在名字也在史书上,但于山水一门登峰造极的大家大约比过大于功,一生无甚建树工业的皇帝好上太多。   李成绮往里走。   李言隐在位时,画房光景盛极,其中不乏大家伴驾,画房宫人的地位也远胜于其他宫人,只要能与画房内地位高些的宫人有所关联,那便等同于有了能直达天听的能力,李言隐实在不愿意上朝时,朝臣只能贿赂画房宫人,委婉劝谏皇帝。   连皇后崔桃奚都见不到的皇帝,画房宫人却能轻易日日得见。   所以之后崔桃奚很厌烦画房李成绮能理解,他要是崔桃奚,恨不得李言隐死了之后把这个地方烧了。   李成绮轻车熟路地从匣子里翻出个精致的匣子。   他没有让人接手的意思,宫人便不敢动。   打开匣子,内有发黄的画纸数十张。   李成绮随手拿出一张,画上所绘的是一支花朵含苞待放清澈含露的栀子花簪子,他继续往下翻,剩下的簪子样式都极清丽脱俗,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美则美矣,但只有女子所戴的样子。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李言隐画得比他强上太多。   李言隐什么都会做,唯独不会做个好皇帝。   当年崔愬或许就是看重了这一点,才会力保李言隐为帝。   李成绮放下画稿,更觉万分索然。   这地方没登基时常来,因为李言隐要他过来写字画画,他登基后,十几年不来几次,偶尔几次还是来找几幅称心如意的字画挂到自己书房去。   李成绮将画纸往匣子里一扔,转身离开。   宫人们顿觉如释重负,齐声道:“恭送陛下。”   青霭站在辇车旁,恭顺地垂首。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回长乐宫。”   待至长乐宫,他先前吩咐的木料已经送来了,李成绮说的笼统,府库官员不解皇帝用意,干脆开了库房,将名贵木料都送了来,每样都削成七寸长三寸宽两寸厚的木条,按照李成绮的意思放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堆了半张桌子。   李成绮随手拿起一块颜色发褐的,木头遇热隐隐发出香气,有点像檀木,却又有不同之处。   李成绮坐到桌前,与玄凤乌溜溜的眼睛对视。   玄凤见到李成绮下意识炸毛,已经做好了啄他数口的准备,不曾想李成绮的手比往日老实得多,竟没有动它的意思,一时缓缓放松下来,自顾自地去喝水。   李成绮想了想,把给玄凤喂水的瓷盅拿走了。   玄凤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爪子拿走了自己的瓷盅,怒不可遏:“叽——”   站在旁边的宫人见李成绮所作所为,毫不怀疑若这不是玄凤的瓷盅,而是哪个小孩的茶杯,他们的陛下能当着人家的面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玄凤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我要是有气性就一头碰死在这里的悲愤。   暴君!   昏聩! 第42章第42章   谢明月先过去给李成绮倒了杯茶才坐下。   “王爷出去代陛下巡视各地,实为有功,”谢明月道,在他嘴里能听到李旒有功这俩字李成绮颇感意外,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在尝试缓和下两人的关系,就李成绮所知,李旒出去这趟可算不上有功,“王爷回京,论功应设宫宴庆贺。”   李成绮道:“便是此事?”   谢明月点头。   李成绮一时不语,但他马上发现了谢明月话中的疏漏,“论功应设宫宴庆贺,那论制呢?”   李旒先前送霜刃时态度不明,但总归有威慑靖氏兄妹的意图在其中,加之那几份口供中李旒清清白白,却处处透着疑点,今时不同往日,李成绮以往愿意对李旒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他现在还会纵容。   这份优容,李成绮很不愿意给。   谢明月平静地接口,“论制则不能,周律明文言,除却宫中贵人万寿生辰、边域大捷,功不累世者,不可以君王喜好为其在宫中设宴。”   “那便不设。”李成绮道。   谢明月为什么这点小事也拿来问他?   他戏谑道:“这便是先生所说的需要孤裁决的大事?”   谢明月仿佛没听出李成绮语气中的调侃,认真道:“确实是大事。”他将份奏折递到李成绮面前。   自从醒来,几个月内李成绮都没碰过奏折,乍见这让他犯得恨不得全烧之后快的玩意竟也有几分亲切,他接过,“什么?”   李成绮打开。   奏折千余言,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将李旒出去巡视说的宛如不世功勋,不仅请求在宫中设宴,还请,“请孤亲自去迎?”李成绮出声。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奏折,而是一份联名折,其中竟有不少朝中机要部长官的名字。   这位大人的构思近乎于痴心妄想,然而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是笑话,一群人的不是。   李成绮放下奏折。   这奏折,在李成绮眼中看起来极荒谬,李旒出去巡视有何功?李旒是他的臣子,是他的弟弟,安有他出去迎接的道理?   可若面对这份奏折的是李愔,真正的少帝会怎么想?   李愔本就是李旒所拥立,靖氏兄妹对李旒言听计从,他们不仅会照奏折上所说的做,甚至还会对李旒更加礼遇。   他们唯一没想到的只是,此刻的小皇帝并非李愔,而是先帝李昭。   “请陛下出宫相迎。”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自醒过来后就与李旒关系淡淡,朝中拥戴李旒者自然心急如焚,且李旒不在京中,谢明月权势盛极,若李旒回来时小皇帝以至礼待之,那朝中风向便会截然不同。   小皇帝虽只是个傀儡,但无论是谢明月还是李旒,都要借着这个傀儡发号施令。   李成绮收敛心绪,慢慢道:“摄政王回来时,一切如旧。”   “是。”谢明月颔首,他神色中似有惊讶,“臣能否问陛下,为何这般行事?”   李成绮瞥了谢明月一眼。   谢明月先前说论功应该设宴就留了下可反驳的疏漏,可谢明月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谢明月若真想设宴,若真要同他商量,只会摆出先例,劝说李成绮为李旒设宴多么名正言顺,朝臣所向。   可谢明月没有。   但他并没有说不设宴,甚至破天荒地夸了李旒有功,姿态十分地……贤良恭谦。   李成绮这时候都觉得有点好笑了。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不变居然是谢明月这些小心思。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笑眯眯地道:“王爷送的剑太冷了,孤不喜欢。”   ……   不知是被木剑砸到了手腕哪里,谢澈但觉腕上酸疼,一时握不住剑,急急回撤,剑被前者向上一挑,倏地飞了出去,精铁剑重且锋利,切入土壤中一尺,剑身落地犹然颤动。   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的孟淳突然大喝一声:“好!”   谢澈拱手:“是我输了,多谢将军赐教。”   孟星驰收剑,摆摆手笑道:“小侯爷于剑术一门上已极有造诣,我与小侯爷一般大时剑术尚不如能如小侯爷。”孟淳见她收剑,忙从地上爬起来,从侍女手中接过拧好的冰帕双手捧着殷勤送到孟星驰面前。   谢澈忙道不敢。   孟星驰看了眼自己面前这个被打的鼻青脸肿还笑得比花还灿烂的弟弟,无言地将冰帕接过去。   谢澈亦接了一块冰帕擦脸。   他在炎炎烈日下练剑,已是满脸汗水。   同样练剑,孟星驰却只是被晒得双颊微微泛红,气都喘得十分均匀,半点不乱。   孟淳在孟星驰擦完脸之后马上将帕子接过,扔回冰盆里。   他上次去花楼还撒谎被孟星驰一眼看出,被吊在祠堂里又打了一顿,从此之后如非必要,不让出门。 第43章第43章   “陛下。”谢明月唤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温和得明明是炎炎夏日,却叫人打了冷颤。   李成绮喝得五感不复清醒时敏锐,但还是察觉出了谢明月语气中的异样,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今日他喝得并没有那么多,神智尚在,犹然记得自己是李愔。   “先生?”李成绮开口,模样怯怯的。   谢明月竟撩开帘子径直出去。   李成绮一愣,谢明月的离开并没有让他放松,反而愈发警惕,身体紧紧地绷着。   他喝醉了之后思绪比醒时单纯不少,酒液氤氲,他脑子愈发混沌,他知道谢明月似乎不大高兴,但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   李成绮背靠着墙壁,竭力想弄清谢明月的意图,却无济于事。   李成绮闭上眼,半天才睁开。   床帐又一次打开,殿内的风吹了进来。   李成绮被这凉风吹得十分舒服,但不过片刻,谢明月一进来,便将床帐放下。   李成绮眼睛一下睁大了。   谢明月手中的是——戒尺!   或许是谢明月最近对他太和颜悦色,李成绮都要忘了这件东西打人的滋味了。   这把戒尺不是谢明月放在书房的那把,大约是从李成绮桌上随意拿的,由青竹所制,两边不过一指节宽,薄且细,搭在人手上的滋味可想而知。   谢明月目光在戒尺上落了一瞬,但很快移到了李成绮不可置信的脸上,“陛下,伸手。”   李成绮退无可退,紧紧贴着墙壁,不服道:“孤做错了什么,要先生这样教训孤?”他说这话时有点大舌头,话说得含含糊糊,仿佛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一般。   谢明月目光愈发晦暗难明,“陛下,不可纵酒。”   李成绮心说孤怎么纵酒了,孤不就喝了一壶吗?   孤也不曾喝醉!   他自觉思绪转得飞快,至少顶嘴的时候飞快。   李成绮扬着下巴,姿态颇有几分桀骜,“孤不!”   “臣为陛下老师,有规劝陛下之责,”谢明月声音温柔,“陛下违背周律,亦是臣之过。”   这不是你的错,全是孤的错!   怪孤当年让人编撰了周律!   李成绮深觉自己当年有病,多喝几口酒都得挨打,不知道当时他命人编撰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李成绮连眼皮都红了,先前可能是喝醉了,此时却是被自己自作自受气的。   但周律是他要文官编的,谢明月真要罚,他也阻止不了。   李成绮当年被李言隐命人从马上绊下来都没吭过一声,如今要是为了打手就鬼哭狼嚎上蹿下跳实在丢人,至少他喝多了之后觉得丢人。   李成绮赴死似的将手往谢明月面前一伸。   谢明月看了他掌心还没长好的伤口淡淡道:“换手。”   李成绮憋了口气,换了一只手伸出来。   他上辈子被罚的次数寥寥无几,何况是挨打。   戒尺举起,这次却没再吓唬李成绮,直直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   谢明月挑得地方很好,打不坏,却疼麻交织,火辣辣的难受。   还没等李成绮反应过来,第二下竟就落下。   李成绮闷哼一声,但因为不服气,咬着牙将全部的痛呼都咽了下去。   “几?”谢明月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成绮一愣,“什么?”   “几。”谢明月重复了一遍。   谢明月是在问他,打了几下?   谢明月平静地看他,坦然自若。   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情绪烧得李成绮面颊滚烫。   谢明月微微凑近,居高临下地问,“陛下,臣在问陛下,几。”   他面容再清丽出尘不过,纵然做着这样的事情,仍有如仙人。   从谢明月清明的眼眸中,李成绮看见了鬓角湿润凌乱,双颊鲜艳,狼狈不堪的自己。   谢明月,仍皎然高洁得如同他的名字。   他素白的手中握着青黑戒尺,颜色反差得近乎于刺目。   他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隆起,李成绮怔然片刻,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睛。   他喉结滚动了下,缓缓道:“二。”   谢明月满意地点点头,原本冷淡的面容缓和了不少,甚至对他轻轻地笑了下。   李成绮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   戒尺猝然落下。 第44章第44章   琯朗吞了吞口水。   面对着小皇帝冷然面色,他意识到,自己为了要钱好像有点说过了。   “也不是一定会侵犯帝星。”琯朗干涩地补充,他连敲数下栏杆,但因为风声实在太大,吞星台中负责牵引星盘的道人并没有听见。   风越来越大。   李成绮的脸色愈发阴沉。   如果他接着说下去,不仅钱要不来,吞星台能不能保住还未可知。   他干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似乎要下雨了。”   天际忽地一道紫黑闪电掠过,照亮了整个吞星台。   也照得李成绮面色苍白,阴冷骇人。   他的态度让琯朗笃定了,他并非不在意王位,他先前说谢明月主政他只觉清闲无有不满的话,不过是故作无意。   “陛下,真要下雨了。”琯朗紧张地补充。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转身往下走。   琯朗在李成绮身后拼命扬手,终于有人理解了他的意思,星盘缓缓转上。   星盘太大,纵然吞星台内的道人已十分努力地关闭星盘,却还是来不及在下雨之前将星盘关闭。   大雨倾盆而下。   琯朗方才那种出世之人的仙姿已全然不见,暴雨如注,不肖一刻便将人身上的衣服打透了,琯朗在李成绮背后喊道:“陛下!陛下向西!”   前面果然有一拐角,李成绮绕进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幸而头顶密封,而不是全然暴露在雨中。   琯朗随手拿起墙上的一支蜡烛,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只见他手中似有火光闪动,下一刻,室内已被这支明烛照亮。   这是间小小的茶室,壶内的水早就开了,在茶炉上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琯朗又将茶室剩下三角的蜡烛点亮,方湿漉漉地跪坐到李成绮面前,给皇帝倒了一杯水。   一杯热水,不是茶。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言隐信天命,信鬼神,在位时故而极重吞星台,李成绮则不然,他继位后不久拨给吞星台的银钱就比李言隐时少了十中之七,之后根据丰年亦或者灾年不同程度地削减,丰年少减点,灾年久多减点。   但即便减了这么多,每年朝廷在吞星台上的花费仍是一笔骇人听闻的数字。   李成绮生前便想干脆裁撤吞星台,只不过没来得及。   此刻的吞星台外面看上去富丽神秘,内里一片破败,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成绮端着茶杯,忍无可忍地问;“钱都用哪去了?”   琯朗讪笑着回答:“出世之地,不谈孔方物。”   李成绮听这话都觉得心头火气,颇有上辈子和户部官员对账时的怒意,合着方才琯朗朝他要的都不算钱?   李成绮面无表情,“你不知道?”   “臣……”琯朗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狡辩。   “吞星台亦算在朝中,既然设在朝廷内,每年账务需明,明日会有户部的人过来核对账目,国师,”李成绮啜饮了一口热水,“别忘了腾个算账的地方。”   “等等,等,”琯朗一口气没说出来话。   不对,他明明是想法子朝李成绮要钱的,怎么到最后成了李成绮查他的账?   琯朗对上李成绮已接近没有耐性的目光,“上任国师奢靡享乐,所挪用侵吞国库不知多少,”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自臣接手以来,虽然竭力肃清,然而吞星台毕竟有几十年的混乱账目,恐怕一时难以核算出,不若,”他本来想说不若便别查了,“不若从明年年初算作第一年,臣一定将账目核对明白。”   李成绮笑眯眯,“那便别查了。”   这突然起来的宽容都要把琯朗砸晕了,“不查了?”他很不可置信。   李成绮起身。   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他很不舒服,话已至此,他没必要再在吞星台浪费时间,“不查了。”随着他的动作,衣袍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曲线,“直接裁撤。”   扑通一声响。   李成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走不了了。   因为琯朗拉着了他的衣袍下摆。   李成绮只觉得青筋直跳。   他现在非常悔恨,恨自己,恨自己当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直接把吞星台裁撤,为了这么个玩意花了朝廷那么多钱!   “陛下,”琯朗嚎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吞星台内里里外外一千余口,您裁撤了吞星台这一千多人衣食都没着落了,陛下,明日户部的大人们来了,臣一定好好配合,将经年账本全部取出,绝不遗漏一本。”   李成绮道:“放手。”   琯朗松开手。   他坐在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贴着脸,在烛光下宛如一匹白绸。   “陛下。”他忽然道。   琯朗突然开口,声音不复刚才那样此起彼伏,而是异常深沉宁静。   李成绮偏头看他。   琯朗道:“陛下,臣虽想陛下愈加重视吞星台,但绝不会为了陛下的重视在天象一事上撒谎,太微垣内确有异星,异星野心勃勃,意图犯上,请陛下定要小心。”   李成绮反问,“若是异星来势汹汹,孤不能挡,又当如何?”   琯朗看得这双肃冷如冰原的漆黑眼睛,他心知太微垣内的异象十有八九同谢明月有关,但诚如李成绮所说,不能抵挡,又待如何?   琯朗沉吟道:“不如,从之?”   李成绮闻言沉默片刻,心说孤到底在期待什么。 第45章第45章   天光大亮,玄凤站在李成绮随意搁着的一支竹管笔上,啾啾地叫着。   李成绮眉头皱了皱,还未全然清醒便觉得嗓子干疼的厉害,他掀开有些浮肿的眼皮,下意识往身边看了眼。   空荡荡一片。   李成绮以手点额。   孤难道烧糊涂了吗?   谢明月应该在他身边才对。   床帐掀动,李成绮浑身无力,靠在枕头上问道:“谢侯昨日可来了?”   宫人将床帐挂在玉钩上,阳光直入,刺得李成绮一下将眼睛闭紧了,他心中不快,还未开口,便听有人开口道:“来了。”   这清越如山泉汩汩流过人心底,听着便十分舒适愉悦的声音,除了谢明月还能有谁?   李成绮嫌阳光刺目,没有睁眼,一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他张开嘴,温度正好的水流入口中。   水珠润湿了干涩的唇瓣,李成绮尽数咽下去,方觉嗓子内的疼痛缓解。   不过,为何是水不是茶?   李成绮现在一喝白水,便忍不住想起琯朗。   谢明月低头看了空空的瓷杯,将杯子放到被宫人端着的托案上,旁边正摆着漱口盂。   李成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适应了阳光后才完全睁开,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站在一旁正将手放到盆中的谢明月,他愣了愣,又把眼睛闭上了。   耳边是滴答滴答的水声。   李成绮缓缓睁开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幻觉。   谢明月双手将擦巾拧成一股,滴滴水珠顺着手往下淌,弄得宽大袖口氤湿出一小块深色痕迹,他手背素白,青筋根根分明,随着他的动作愈发隆起。   李成绮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   李成绮沉思片刻,突然道:“昨日太医同先生说什么了?”   谢明月拿着擦巾朝李成绮走过来,旁边宫人皆目不斜视地垂首站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李成绮只得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   谢明月的目光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需要小心对待的玉器。   濡湿的擦巾拭过李成绮的脸。   “太医和臣说,陛下五内郁结,身体早就虚透了,昨日淋雨高烧不过是个引子,实际上是寒气交攻的结果,”布料顺着他的眼睛擦下来,李成绮下意识闭上眼,谢明月擦他的双眼似乎很仔细,因为停留的时间比擦别处长,“还请陛下好好保重身体。”   李成绮听谢明月这样说,一下松了口气,轻松道:“果然如此,若非孤病重,”   若非孤病重,谢明月怎么会站在他床边喂他喝水,侍候他起床?   谢明月擦过他的嘴唇,这个力气与其说是擦,不如说是堵。   李成绮唔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谢明月起身,去换了条擦巾。   谢明月背对着他,玉立颀长,仍未着官服,是件浅灰的衣袍,用料看上去极舒服柔软,他换了挑擦巾,照旧拧好,“陛下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淋雨受凉。”他隔着擦巾抬起李成绮的下颌,沿着下颌曲线擦,擦过喉结时李成绮不知为何觉得紧张,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   擦巾停在李成绮微敞的领口,谢明月平静地绕过,握着李成绮的手腕给他擦手。   “先生骗孤作甚?”李成绮嘟囔。   不怪他多想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而是谢明月伺候他梳洗,这种事李成绮只敢自己在被装棺材里面之前擦身时想。   擦身,也不是没有过。   李成绮小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下。   无论是那天,还是今天,都无需谢明月来为他擦拭。   谢明月显然很少伺候人,或者根本没伺候过人,他的动作生疏,但很仔细,连指缝都细致擦过,李成绮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居然觉得谢明月有点乐在其中。   孤一定是病还没好。李成绮面无表情地想。   谢明月淡淡道:“因为好骗。”   李成绮不曾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撇了撇嘴,“孤很好骗?”   他是第一次被人说好骗。   谢明月没再回答。   李成绮得不到谢明月的回应,干脆闭嘴不问,安静地坐着欣赏谢明月出尘的样貌。   谢太傅的手是拿笔的手,指腹上一层薄茧,不时擦过李成绮的皮肤,湿,且有些凉,带起一阵极轻的痒。 第46章第46章   琯朗那戎部的书并不多,书籍极老旧,用手轻轻一碰几乎能碎在手中,显然平时疏于养护,却用贵重的书匣装着,每一本都拿杏黄锦缎包裹着。   这样的书恐怕遍寻戎地二十九部都难寻几本,且大部分并不是汉文,或汉戎两字编撰,李成绮看得极费力,却仍看得心惊。   书中内容与其说是术法,倒不如说是仪式,原始、古老、野蛮,翻起书页时李成绮似乎能闻到其中透出的血腥气,确如琯朗所言,如此阴毒手段,纵得一时圆满,终究反噬自身。   朝中不是没有会戎语的学士,然而书中所载不能轻易示人,况且是李成绮这样的身份。   满空来小心翼翼地站在桌边喂鸟,他显然是第一次干这件事,手指微微颤着。   玄凤见人下菜碟,对李成绮尚算老实,见这宫人眼生,又一脸的小心谨慎,当下作起妖来,啾啾叫着往人头顶上扑。   满空来被吓了一跳,不敢阻拦,一动不动地站着。   李成绮听玄凤得意洋洋地叫,偏头却见满空来取代了玄凤脚下踩着的那根杆的位置,满空来看小皇帝回头。   一时之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脸色先是通红,而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唰地白了。   李成绮敲了敲竹管笔。   玄凤缩瑟了一下,往满空来的头发里藏了藏。   “过来。”   满空来顶着鸟过去,伸手轻轻地把鸟拿下来,双手捧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好些人在他面前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却唯独没有满空来这样的,好像下一秒李成绮就能杀了他似的。   惧到了骨子里。   李成绮将书往满空来那边推了推,“可看得懂吗?”   满空来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捧着鸟上前一步,低下头看了两眼,朝皇帝点点头。   玄凤不耐烦在他手中,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李成绮偏头问道:“会写字吗?”   这个字值得当然是汉字,满空来亦点头。   李成绮将笔递给他。   满空来愣了愣,抬头近乎于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笔,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满空来接过笔,他动作小心极了,仿佛怕将这支普普通通的竹管笔弄坏似的。   小宫人为满空来铺好纸。   满空来曲着腰,以这个李成绮看着都觉得不舒服的姿势伏在桌前抄写。   他身份实在低微,一言一行都如履薄冰,若李成绮无言在先,他什么都不能做。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道:“坐下抄。”   这青年人眼中的愕然与喜悦清晰可见,满空来总能给李成绮一种错觉,一种他时时刻刻非常,非常感激你,你能随着自己心中所想,肆无忌惮地对他做任何事的错觉。   只要给他一点点好,甚至连好都不能算的东西,就能让他为你心甘情愿地去死。   这感觉无疑能满足人心底那些说不出的阴暗欲望。   李成绮随手拿起一本由汉文撰写的书看。   但太可惜了。   李成绮从来不缺为他而死的人。   “你很怕孤?”皇帝随口问道,好像这只是一个不用深思,不用细思的问题。   满空来跪坐的身体一僵,他先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拼命摇头。   他胆子小的简直像是见到狼的兔子,这种镌刻不灭的恐惧令李成绮连逗弄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李成绮翻过下一页,“为何?”他问。   长乐宫的偏殿无疑是安静的。   风吹动用以装饰的纱帘,将光影切成一片片,落到擦得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满空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那一瞬间的眼神何其仓皇无措,几乎在下一刻便看向李成绮,生怕皇帝不快。   李成绮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可恐惧却仿佛生了根,让他不能动弹。   他想起那个晚上,从天边燃起来得,比太阳还要绚烂的火光,足以融化冰雪,催生冰原上的花草。   平日总是白茫茫的,颜色寡淡无味的雪地,在那天被两种颜色染得艳丽,像是花,却不是花,满空来从未在荒原中见过那么艳丽的花。   在雪地上泼墨一般绽开的是,人血。   满空来眼中的惊惧无法掩饰。   他颤抖地拿起笔,落笔却稳,写出来的字一板一眼,虽不好看,但很规整。   李成绮看见这笔字突然觉得很一言难尽。 第47章第47章   宣亲王李旒的车驾浩浩荡荡地驶过官道。   李旒安静地坐在车内,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案上放着的琴。   这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琴,连琴弦都是暗色,阳光透过车帘照进来,落在琴身上,却全部被吸纳在了这片沉静的黑暗中。   周崇水德,尚黑。   这把漆黑的琴便名为周琴。   李旒轻轻地,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他苦笑了下,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微微颤着。   还有不足二十里便要入城,饶是李旒想象过无数次今日的场景,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   马匹长嘶,车驾缓缓停下。   李旒疑惑地向外看去。   六面大纛倒影在他眼中。   六面大纛在风中飘扬,旗声猎猎,每面旗上本该绣着一台,三面绣三台,然而碍于李旒身份并未尊崇如此,故而只绣星辰。   六面大纛后,乃是六排骑兵,骑兵持刀剑,明明其中足有上百人,却半点不乱,队伍安静无声。   李旒神色骤变。   从前李昭出行时,李旒亦为皇帝筹备被仪仗,他怎么看不出,今日他眼前的一切,只比当年李昭的仪仗品级稍微低些,却已是逾制!   谢明月如今专权,据说皇帝对谢明月唯命是从,怎么会安排这样的仪仗来接他?况且他此处出巡无功无过,若说为了他的功绩如此,那真是牵强太过。   如今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帝王根本不知道有仪仗迎接,是有人自作主张。   为首者恭恭敬敬地向前,欲要亲手为李旒掀开车帘。   这人紫袍玉带,显然已官至一品,李旒定睛一看,脑中瞬间有了记忆。   居然是,少帝的亲舅舅,靖尔阳。   国舅亲自来迎接,且是出城十三里,无论对谁来说,都是莫大荣耀。   因为,国舅与皇帝关系密切,这极有可能是皇帝的意思。   李旒在看清这满面堆笑的人是谁后狠狠咬了咬牙,忽地明白了今日为何这般,他半点颜面都没给靖尔阳留,冷声对身边人道:“吩咐下去,不必理会仪仗,直接冲出去。”   青年人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什么都没说,撩起车帘出去。   “传王爷令,车驾前行,不必理会——”   命令一重一重传下去。   李旒车驾依仗已是亲王所能用的最高品级,但是在面对减去大半用员的帝王仪仗,竟宛如一叶扁舟流入大海般渺小平常。   靖尔阳还未靠近车驾,随从已拔出了刀刃。   雪亮的刀刃光华闪过人脸。   下一刻,四马并行的车驾骤然前行。   有人高呼,“大人小心!”   靖尔阳匆忙向后退,被一眼疾手快的护卫一把拽住了袖子,急急将人拖了回去,他被拽得踉跄,险些仰面摔到在官道上。   车马扬尘四起。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有惊恐,但更多的是疑惑,还有微不可查的愤怒。   靖尔阳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旒疾驰得宛如避瘟神一般的车驾,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陪靖尔阳而来的官员各个神情肃穆,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声地嘀咕着什么,那声音宛如虫蚁爬过脊椎那般令人难以忍受。   靖尔阳气得浑身发抖,他不用去听都知道,那些窃窃私语中藏着多少对他的嘲笑!   “退——退——”   命令声声传着。   仪仗队像是被斩断的水般,黑压压的一片缓缓退却,让出一条路来,供摄政王车驾驶过。   李旒面色阴沉地站起,至桌案前,拿起了笔。   眼下小皇帝无权,靖嘉玉确实能动用帝王仪仗,然而据李旒所知,靖氏兄妹二人身边并没有通晓礼制的学士,大礼筹备复杂,非是他们一日所能为,朝中必有人襄助。   一张面孔瞬间浮现在李旒眼前——谢明月。   即便谢明月不推波助澜,但他必然知晓此事,然而,他却没有因为逾制阻止。   谢明月非是不在意礼制的人,从前李旒同李成绮共用一车驾谢侯都能找出百条陈规以于礼不合来阻止,何况是今日之事。   谢明月是故意的。   可哪怕他知道谢明月是故意的,但仍旧无可奈何。   因为逾制的是靖尔阳,而靖尔阳和他的关系实在太近了,在外人眼中荣辱与共,休戚一体。   他落笔。   ……   “王爷看见仪仗连停都不曾停,直接命人穿过去,国舅爷刚伸了手,还没碰到王爷的车帘,车驾就走了,国舅爷险些被马车撞倒。”禁军绘声绘色地和小皇帝描述刚才发生诸事,这是个年轻人,脸圆圆的,稚气还未脱。   靖尔阳依仗着皇帝与太后飞扬跋扈,极不得人心,这禁军方才奉命去看了热闹便匆忙赶回宫来,他讲时原本颇忐忑惶恐。   但见小皇帝面上并没有怒色,才放心地说下去,说到李旒像看不见靖尔阳似的出去,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第48章第48章   李旒朝谢明月颔首,大步向里走去。   长乐宫内景致殊无变化,只是庭院中的一人多高魏紫去年枯拜了,种什么却无定论,暂且空着。   他向里走。   李旒觉得自己不应该紧张,长乐宫他先前来过无数次,在李成绮病重时他曾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实在太累时便在旁边的塌上阖眼略歇一歇,宫中一草一木,每样布置,他都熟悉,闭眼尚且知道其中位置。   他更不应该惶恐,因为长乐宫早就易主,而今的主人是个从藩地被他找来拥立为帝的少年,并非他那个深不可测,惯会玩弄人心的兄长。   太监高声道:“宣亲王到——”   闻声有少年人快步从里面绕出来,李旒低头下拜,尚未来得及见礼,眼前已出现了一双皂色的靴子,那人虚虚握着他的胳膊往上略托了托,李旒顺势起身,“陛下。”他沿着少年人清瘦的身形向上看。   纵然先前曾见,李旒的视线落到小皇帝脸上时仍不由得一颤。   李成绮心里也在感叹。   感叹李愔到底是怎么长得,就算他的亲儿子,也不会比李愔更相似了。   每一个同李昭有过关联的人见到李愔容貌皆惊愕震悚,除了谢明月。   李成绮松开握着李旒胳膊的手,“王爷请。”   李旒这才将视线从李成绮脸上收回。   半年未见,他只觉得李愔愈发像李昭,容色肖似,举止更像,然而像却又不那么像,李旒从未见过李昭这样欢跃跳脱的一面。   李昭也不会有那样一面。   他心中的李昭,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遥不可及。   李成绮端茶,轻啜一口,抬眼打量李旒。   青年修晳隽秀,李成绮死时李旒二十多岁,按理说也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李成绮在病榻上看他,或许是俩人有点淡薄得不能再淡薄的血缘的缘故,皇帝望着他被泪水冲刷过的面容,总觉得他脸上还有些少不更事的稚气,而今还不过三年,那些稚气已烟消云散。   李旒静静地坐在李成绮对面,光亮的眼睛宛如一整块昆山玉。   李成绮忽然有种看小辈长大了的欣慰,皇叔两个字在口中滚了滚,纵然他厚颜,却还是叫不出口,只朝青年笑了笑,道:“王爷。”   李旒放下茶杯,“陛下。”他说完便静静地等待李成绮接下来的话。   李成绮又低头喝了口茶。   这句王爷叫的莫名其妙,得了李旒回答转瞬便没了下文,李旒心中有些不解,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李旒那么有一瞬间期待李成绮能说点什么。   可李成绮什么都没说。   博山炉内,香缓缓地燃着。   烟香袅袅,夏天用香清凉,却还是带着一股暖意融融的甜。   清风吹过正殿,门上挂着的圆幼风铃晃晃荡荡,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有声,却显得殿中更静。   打破这一片寂静的是李旒,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地开口,“陛下,今日城外之事,是臣失察,僭越帝王,臣九死不足惜,”连李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同这少年皇帝说话时不由得拿出了当年对待李昭的尊敬与谨慎,深究原因,他不敢信,更不敢想,“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清澈的眼睛倒映着他局促的面容。   怪力乱神之事无法深究,然而能再见到这双眼睛,便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双眼睛里还有他的倒影。   微微上扬的眼睛弯了弯,几乎凝成一条姣好的线,“今日之事孤知道,不是王爷之过,该是孤命人到王府认错,王爷受了牵连,这是无妄之灾。”   李成绮这话说的慢悠悠,含着天然的笑意,听得人心中恍若有暖泉淌过,极体贴温和。   依稀是李昭尚在。   李旒只觉眼眶发紧。   他知道,若是此刻他在李成绮面前落泪,大概会把小皇帝吓一跳,急急忙忙叫人给他递帕子,之后他再想入宫,李成绮大约都会回想起今日,心有余悸,找个理由推拒。   李旒知道的。   所以他只是垂下头。   手中的茶水泛起了一圈涟漪。   那些曾经做过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诡异的事情在脑海中闪过。 第49章第49章   少年垂着眼睛,神情中有一瞬间的动摇,他犹豫着,良久后才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孤觉得,先生很好。”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孤于国事并不熟悉,不如先生与王爷老成谋国,这些事,先生和王爷操持更好。”   他的反复落在李旒眼中。   李旒心绪微沉,他再一次看向小皇帝,眉眼容色无不相似,不像的是少年人脸上踌躇的神情,他压下涌上来的失望,道:“陛下离弱冠不足两年,想来谢侯也不会只教陛下读书,提前学着理事,以陛下之聪慧,日后于事务必愈发练达。”   李成绮轻轻摇头。   可他的眼睛里流露着不舍。   显然,小皇帝自己是愿意的。   哪个皇帝愿意眼见臣下把持朝政,权柄落于他人之手?   “若是陛下有意,臣当竭力为陛下筹谋。”李旒望向李成绮的眼睛,李成绮意外地发现李旒说这话时竟十分真心实意,“臣是陛下之臣,陛下之忧,即为臣之忧,陛下所想,便是臣所想。”   孤想你和谢玄度都消停消停。李成绮心说。   但若有一日谢明月真和李旒同仇敌忾亲如一家,李成绮想,第一个不愿意的,定然还是孤。   他需要谢明月和李旒好好相处,却也不必太好。   李成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低下头,从碟子中捏开了一粒瓜子。   从李旒的角度看,小皇帝睫毛纤长,低头垂眸时睫毛几乎能压住眼睛,双颊比半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时消瘦了不少,已经慢慢脱离了少年人的圆润,显现出些成年男子的轮廓。   愈发冷,亦愈发,像李昭。   成文帝爱笑,且擅作伪,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得出,但即便他眼中再怎么常年都挂着笑意,依然无法驱散他身上那种帝王特有的、摄人的冷意与压迫。   脆脆的响声立时吸引了玄凤的注意力。   玄凤抖了抖翅膀,向李成绮飞去。   它还未落到李成绮手上,却猛地注意到了李旒,在空中骤然停住,扇扇双翅,居然朝李旒飞去,毫不客气地落在李旒的肩膀上。   李旒下意识偏头,玄凤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李旒的嘴唇。   鸟是李旒送来的,不想被他养了这么些年,还记得李旒的模样。   李成绮心中升起了种和写字时类同的挫败感,觉得这鸟实在不该叫玄凤,应该叫白眼狼才对,全然忘了自己祸害人家时的样子。   李旒微愣,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语气微酸,“听说这鸟是王爷送陛下的,果然聪明,这么多年还记得王爷。”   “什么聪明?”一道声音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说话之人正是谢明月。   宫人为谢明月撩起珠帘,他拿着几本书进来,放到桌上。   李旒看了眼那几本地方志,朝李成绮笑了笑,道:“谢侯实在关怀陛下,连送书这样的小事都不愿假手于人。”   “事关陛下,自无一是小事,况且是陛下开口要我去寻,自然也要我亲手送来。”谢明月道,他没有直接坐下,而是先去倒了杯茶,茶水略一沾唇,便微微皱眉,道:“换蒙山的露芽。”   露芽?   李成绮疑惑。   长乐宫有这种茶吗?   李成绮独坐一边,李旒与他对面而坐,这两端都坐不得,谢明月自若地挑了个次位坐下,笑问道:“陛下方才说什么聪明?”   李旒亦笑着回:“陛下说,臣送的这只玄凤聪明。”   玄凤在李旒脖子上蹭来蹭去,乌溜溜的眼睛惬意地眯起,被李旒二指轻轻弹了下玄凤的小脑袋,玄凤这才想起李成绮坐着旁边,勉为其难地落到李成绮指尖啄了下,又飞到了李旒肩膀上。   谢明月眼睛微眯。   玄凤正和李旒蹭得高兴,忽地感觉到了什么,翅膀一僵,把脖子往毛中缩了缩,愈发往李旒衣服里钻。   “王爷送的这只玄凤很是念旧。”谢明月道。   李成绮将捏开的那粒瓜子放到空碟中,由衷道:“孤说,先生与王爷都很聪明。”   谢明月轻轻一笑,没有接话。   李旒揉了揉玄凤的羽毛,道:“臣自不如谢侯。”   李成绮是个很喜欢看热闹的人,只不过高兴地隔岸观火的前提是他在岸上,而不是在火中。   李成绮捏起一块点心,本想捏成小块喂鸟,奈何玄凤一直趴在李旒肩膀上,李成绮无从下手,他将糕点掰成两块,然后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两块大小不一,于是放弃了给人的打算,自己捏起半块,放入口中。   在朝堂上居高临下地看朝臣们阴阳怪气是李成绮无趣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事,但不包括现在。   若能给李成绮一杯茶,一碟点心,远远地看着谢明月和李旒相对,他不介意,半点都不介意。   点心里揉碎了桃花搁进去,入口便化了,软而甜,却半点不腻,花香满口,李成绮嘴里含着点心,先看了眼谢明月,又看了眼李旒,慢悠悠地将点心咽下,之后拿着手帕擦了唇角,“青霭,什么时辰了?”   青霭道:“回陛下,申时二刻。”   李成绮放下手帕,“好时辰。”   满空来端着茶进来,长长衣袖掩盖了身上的伤痕。   经过将养,他身上的皮外伤好了大半,倒茶的动作流畅,半点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据满空来自己所言,他身上有汉人血统,容貌与纯粹的戎人已有很大差别,但纵然如此,他那双蓝眼睛还是一瞬间显露了他的身份。   阳光下,满空来白得近乎于透明,雪肤花貌,稚弱可怜,宫装穿在他身上显得颇为宽大,有种体不胜亦的羸弱之美。   宫中少见戎人,况且还是这样漂亮得几乎要引人遐思的戎人,李旒目光在满空来身上多停留了一息。 第50章第50章   原简今日刚入御书房,便觉得气氛十分诡异。   谢澈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桌一端,低头看桌上没翻开的书,好像想从其中看出朵花来。   原简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谢明月,谢太傅气定神闲地,神色如常。   整个御书房安静得连他们几个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一切看起来都不正常。   不正常在——李成绮不在!   原简惊了惊。   小皇帝从不准时上课,因为各种缘故不来也是常有,然而李成绮不来,总会有人提前告知,让他和谢澈不会白跑一趟。   可是今天……   墨已经研好了。   谢明月罢手,垂眼看了看砚中漆黑的墨汁。   有人快步走进来,站在门口,被谢明月看了眼才进来。   他走到谢明月身边,低声对谢明月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朝谢明月见礼,又对两位小公子点点头,匆匆出去了。   谢明月启唇:“谢澈。”   谢小侯爷瞬间抬起了头,“先生。”   即便被叫的不是原简,原简的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   “陛下去了王爷那,”谢明月淡淡道:“你同陛下亲近,便过去看看吧。”   李旒不在,李成绮还勉强愿意和谢明月当对表面恭谨的师友,李旒回来,李成绮却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谢明月也仔细回忆过,他同李成绮昨日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不过寻常聊天,在他离开的时候小皇帝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不上课不是李成绮心情不好,而是不想来。   毕竟有李旒在,他确实可以不来。   谢明月并不是此刻李成绮独一无二的选择。   谢明月放下墨。   他平静地想,陛下与王爷果然兄弟情深。   他指尖有点发黑,显然是握得过于用力,指甲蹭上了油墨的缘故,他从袖中拿起手帕,精细地擦去痕迹。   倘李旒知道了谢明月的想法,一定会觉得十分无辜,且莫名其妙。   因为小皇帝现下,还没到王府。   李成绮能出宫的次数太少,得了机会自然要慢慢地逛。   满空来跟在他身后抱着一堆东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小皇帝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要买,且还不止买一件,从俩件到数件不等,满空来拎得艰难,奈何保护李成绮的护卫不能出现在明处,只能他一人拿着。   李成绮看见前面摆着面具摊,眼前一亮,快步向前走去。   可苦了满空来,走不快又不敢不跟着,捧着东西一路小跑过去。   数十张颇有童趣的面具摆在摊子上,放得这样低,显然是为了小孩子伸手就能拿到,余下皆挂在铁架上,有些下面还悬了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   面具摊大,也热闹得很,老板招呼了李成绮一句便转头去同别的客人说话。   这条街上人声鼎沸,叫卖声说笑声不绝于耳,纵然面对面,说话声音小了也难以听清。   街上擦肩接踵,满空来抱着一堆东西干脆到一不碍事的小角落等李成绮出来。   李成绮看了数个都不满意,终于在中间偏上一点点的位置看见了个亮眼些的,他伸出手,正要摘下来。   两只手同时扣在一张面具上。   那是只眼尾狭长殷红的小狐狸,眯着眼睛笑,毫无心机防备的模样,李成绮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没有拽动。   站在摊子另一边的人显然也没有放手的打算。   面具并没有一个挨一个地放着,每一排面具之间隔着二指宽的缝隙,李成绮仰着头,顺着缝隙看到了一双千娇百媚的眼睛。   一双千娇百媚的,男人的眼睛。   宿眠的眼睛。   透过缝隙,一角淡青色的衣裳随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今天的衣饰简单,仿佛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而与顺意楼那个花一样娇艳动人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   摊主正忙着招呼几个女客,余光看见成绮这面的动静,以为是两个客人在争同一张面具,笑容满面地开口道:“客人,这样的狐狸面具摊子上还有好些,您看看,不仅有红狐狸,还有白狐狸,粉狐狸,各个漂亮。”   有个活泼的小姑娘摘下一只绘着蓝蝴蝶的面具,笑着接口了,“老板你这哪里是面具摊子,分明是个狐狸窝。”   一席话说的旁边几人俱笑了起来。   李成绮觉得对面那按着面具的力道轻了些,他却先松开手,将手按在了旁边那个面具上。   “那个给你,”少年人话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娇纵,“我不要了。”   宿眠手却比李成绮快,竟直接摘下李成绮看重的那个,不等他说话,直接将面具往脸上一扣,看向李成绮的眼神带了几分逗孩子似的挑衅。   两人间登时出现了一小块空当。   李成绮微微皱眉。   宿眠比他高,带着张白生生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位小公子叫什么?”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透出来,瓮声瓮气。   “你又不认得我,”李成绮放下手,“问我名字作甚?”   宿眠笑,孔洞中的眼睛眯作一线,“小公子说了,我说不定便认识呢。”   “你定然不认识,”少年人笃然,他成竹在胸的样子看得宿眠心中有些异样的焦躁,他朝宿眠笑,“我与郎君萍水相逢,何必非要相识?”   纵然李成绮今日男装示人,宿眠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那日同玉京侯世子一道来的娇艳少女。   宿眠本隔岸观火看得欢快,却不想在那少女同谢明月离开后,捡到了她留下的扇子。   一把被蔻丹点染过的扇子。   先帝在时,也曾给他写信,信中皇帝不谈国事,只论风月,用纸用墨无比讲究,信纸用竹辉筏。 第51章第51章   容貌狞厉而美艳的厉鬼偏头看他,黑沉沉的眼眸中似乎光华凝滞,“谁人不会死?”他问。   少年人声音和缓轻柔,几乎要淹没在鼎沸人声当中,可宿眠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从来没听得这样清楚过。   宿眠仿佛听到了自己悬着的心怦然落地的声音。   他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似的闭上眼,但马上又睁开。   宿眠徒劳地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哭又想笑,当然是哭自己命苦,哭李昭这个大靠山倒了他以后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笑也是觉得自己可笑,连景阳钟都撞响了,谢明月守了七日的灵,难道这也能有假?   “他是,你什么人?”过了好半天,宿眠才听到自己询问出声。   李成绮顿了下,才道:“亲长。”   李昭没有子嗣,这少年长得和他如此相像,大约是李氏子孙,能让谢明月亲自出面找人回去,除了今上,宿眠想不到任何人。   宿眠注视着李成绮的眼睛,忽地笑了出来。   像他从前一样娇媚,一样动听。   宿眠扯下脸上的面具,随意往上一抛,不知他怎么做到的,那面具后的带子竟然真的牢牢挂在了铁钩上,他仿佛和成绮早就相熟似的,亲亲密密地拉住成绮的袖子,笑眯眯道:“你还要不要别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人上一刻还是满眼悲恸沉郁,郁色氤氲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成绮点点头,看也不看,从架子上拿了一大堆下来,各种图案五花八门,足有十几个,往宿眠怀中一放,“多谢。”   一只蚊子趁李成绮不注意,在李成绮脖子上快速地咬了一口。   李成绮没拍到蚊子,垂着头看自己领口,神情有些冷淡地皱眉。   宿眠:“……”   竟有点像李昭。   他马上把这个年头甩了出去。   以李昭的脾气,就算让他死,他都不会穿着女装招摇过市。   宿眠乖乖给李成绮结了账。   摊主先前以为两人素昧平生,还因那狐狸面具起了争执,不想竟是宿眠给他结账,忍不住多看两眼。   戴面具的小郎君掩盖住了脸,眼睛清澈明丽,叫人忍不住去猜测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的面容,至于他身边那人…拆去佩饰的青年静静地站着,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人像支削刻的兰花。   李成绮买的太多,摊主还贴心地给了个尺寸正好的纸盒装面具。   宿眠把盒子推给李成绮,让他自己拿着。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哀怨道:“当年我与你家中那亲长签的卖身契是死契,”当年他被送进康王府就没想过活着,若非李昭,他大约已经被磋磨至死了,他当年出于感激——更多是识时务,改换门庭,到了李昭那,“至死方休,不想,是你亲长死在我前面了。”   李成绮听了这话差点被气笑。   他心说你有什么想不到的,孤那个身体,你能比孤先死才是奇事。   “按照周律,主人死了,这死契自然不作数了,小公子,想必你比我更熟读周律,你且说,我说的对吗?”   宿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李成绮以手轻轻敲了敲面具的额角。   他这思考的姿态看得宿眠心一下提起。   要是这小皇帝真要他继续干下去他也没办法,大不了以后只做生意,诸事敷衍,力图保命罢了,他敢答应先帝一大原因就是李昭大权在握,他不真作死,哪怕东窗事发了李昭也能悄无声息地保住他。   小皇帝……宿眠忍不住腹诽,保得了自己吗?   宿眠不行,那便要换个人。   眼下李成绮无人可用,幸而他并不急,人可以慢慢寻,事要耐性做。   李成绮看了眼绷得宛如拉紧的弓弦一般的宿眠,觉得好笑又可以理解。   他是真怕死。   不过谁不怕死?   宿眠能在明知他死后还将那封关于李旒与谢明月近况的信送到他手中已是对旧主忠心至极了。   “原本是没两清的。”李成绮笑吟吟地说。   宿眠听到小皇帝如此回答亦不意外,他只是失望,他忍不住低了下头,再抬头时却扬起了个笑容,对李成绮柔声道:“既然您说没清,那便没清。”   李成绮从盒子里随便扯了粉嫩得能滴下水似的面具往宿眠怀中一扔,后者猝不及防,又怕用力弄坏了轻巧的面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死契说的是你死了,不是主人死了,就算我家亲长人故去,你也该继续做我的人,”满空来跟上来,任劳任怨地抱住李成绮的面具盒,“但你给我买了面具,面具钱便是你的赎身钱,”戴着厉鬼面具的少年人笑得眉眼弯弯,抬起手动作没幅度地挥了挥,像猫扬爪子似地道别,“走吧。”   赎身钱这三字一出,仿佛银钱从天而降,把宿眠砸得眼冒金光,一瞬间耳边嗡鸣,竟怀疑自己听错了。   宿眠在李昭死后,唯想保命而已,他做好了小皇帝令他照旧处事的准备,不期小皇帝罢手得如此轻易。   他一愣,正要和李成绮道别,后者却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他方察觉,这句走吧,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满空来。   连与其说是心宽洒脱,毋宁是薄幸绝情的模样,都似得十分。   他应该笑的,这时候却不大能笑得出。   面具钱是赎身钱。   面具花了他一两银子,难道他就值这点钱?   放他自去,是君恩,宿眠咂摸了下,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他好像是个无足轻重的物件,被人随手扔了。   宿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忽地快步跟上去,抱怨道:“虽说你不是我旧主,但好歹他也是你家亲长,你就不问问我以后要去哪?”   像宿眠这样的人,能活到李成绮死,实在太不容易,有时候连李成绮都觉得惊讶。   宿眠身份特殊,先是崔氏门人,又做了康王府的一小吏,在康王府活不下去时来找他,李成绮见到宿眠在自己面前跪下时并不以为然。 第52章第52章   谢澈:“……”   李成绮愉快地放下车帘,回头就看见谢澈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怎么?”他挑眉,明知故问。   谢澈道:“家父,”   “先生不是在长宁殿处理公务吗?”   谢澈无言。   他原本想说家父在长宁殿等候陛下,望着李成绮黑漆漆的漂亮眼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家父……确实在长宁殿理事。”   我是臣子,谢澈心虚难言,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少年皇帝于是十分满意,顺手拍了拍谢澈的手背,夸赞道:“小侯爷果然机敏权变。”   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夸奖。谢澈心道。   马车在李成绮的授意下慢悠悠地驶到谢府。   李成绮上次来穿着女装和谢明月面对面,故地重游,难免心绪复杂一瞬。   又想起了他李氏的脸被丢尽的尴尬。   满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成绮身后。   谢澈看了满空来一眼,讶于此人幽蓝的眼睛和易碎得琉璃玉石般的美丽,开玩笑道:“陛下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个戎人?”   李成绮漫不经心地问;“你也想要?”   谢澈闻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臣要他做什么?”   还有为何是也?   李成绮看他因为咳嗽染上红色的脖颈,“奇了,”小皇帝戏谑道:“是你朝孤要人,却还要问孤将人要去了做什么?”   谢澈马上反驳,“君子成人之美,臣绝无夺陛下所好之意。”   满空来安静地跟在李成绮后面,连脚步都近乎于无声。   谢澈余光看了眼垂头恭顺的戎地美人,他面容轮廓其实很深,若是肤色暗一些,再健壮一些,这应该会是张很俊美坚毅的面容。   他步伐悄无声息的,又时时刻刻跟在李成绮左右,其实很适合——刺杀。   李成绮笑道:“方才小侯爷说要给孤看的小玩意是什么?”   谢澈眸光冷了一瞬,听到李成绮开口,眉眼一瞬间聚拢了笑意,摇头,“不可说。”   “何时可说?”李成绮拐进小院。   一白绒绒的小团东西突然从里面冲出。   满空来乍听声响,身体猛地绷紧了,脊背僵硬成了一条线。   他反应迅速,全然不似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皇帝身边事谢澈知自己不该多问,然而满空来身份特殊,乃是个戎人,数年以前兰居之役的血腥味还萦绕着未散,昆悦部士族的尸体至今仍沃着荒原上的杂草,白骨尚没雪白,纵然戎地二十九部,谁又能保证满空来和昆悦部没有关系?   谢澈看向李成绮,掩住了眼中思索情绪。   小白团团冲到李成绮脚边,张口,咬住了皇帝衣袍一角,呜咽着扭脑袋,想扯下来一块料子。   是只不足人巴掌大,胖得连脖子都看不到的小白狗。   李成绮蹲下,轻松把小狗从衣服上扯了下来,拎起后颈,弯着眼睛笑道:“好凶啊。”   满空来只觉这话耳熟的要命。   他被人拎到那贵人的马车上时惶恐极了,恐惧到了极致便生出了无尽的胆气与愤怒,喉着扑向皇帝时皇帝连动都不曾动,便有扈从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刀背把他打倒在地,令戎部赤地千里的帝王居高临下,慢悠悠地说:“好凶啊。”   从前他不解其意,只觉得火辣辣的疼,今日见李成绮逗狗,方明白那时心中涌起的感觉是被侮辱的愤怒。   对于周朝的皇帝来说,一个被俘的戎地少年与他臣下送来的小狗,逗弄起来无甚差别。   白团似的小狗又胖又小,四肢都被埋在蓬松的毛发中,拼命扑腾也露不出太多,竭力张开嘴吼叫,发出的声音却奶声奶气,与呜咽没什么差别。   小皇帝伸出手去碰那小狗的牙齿,被小狗毫不犹豫地咬住了手指。   牙小得很,咬人手指宛如撒娇,不疼,只叫人觉得连心的痒。   李成绮把手放在小狗口中任由它咬,将小狗搂在怀中,对谢澈笑道:“这便是小侯爷送孤的礼物?”   白团子看见谢澈过来,呜呜地往谢澈那边窜,谢澈伸出手,那小狗笨拙地一蹦,竟真跃到了谢澈怀里,用力往谢澈衣服深处拱。   李成绮忍不住摸了下脸。   他长得就那么面目可憎?   小狗爪子紧紧抓着谢澈的衣领,仿佛被李成绮碰了两下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谢澈见李成绮站在那摸自己的脸,心中蓦地一动,他低头,小狗拿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他压下那一瞬间涌起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对李成绮开玩笑道:“臣也没想到会这样。”   李成绮盯着那团白看,神情很有些幽怨,“你知道你这是惊驾吗?小侯爷。”   谢澈哄了那小狗两下,将狗往李成绮怀中送,登时引来了小狗的反抗,它小爪子几乎要把谢澈的衣领抓破了,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臣……”谢澈摸了摸鼻子,“臣听家父说,陛下擅训狗。”   谢明月说他擅训狗?   李成绮一惊,面上却半点都没表现出来。   如果谢明月认出他来了……不对,谢明月对小皇帝那些心思不是假的,倘若谢明月知道自己就是小皇帝,却还对他有贰心,那他真该死。   也真有点毛病。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   谢明月的所作所为,并不像认出来了。   怎么可能认得出?   这时候,若有人同他说崔愬活了,就是他朝中的哪位大人,李成绮只会觉得说话的人妖言惑众,胡言乱语。   绝无,这个可能。   况且就算是上辈子,李成绮也没养过除了那个倒霉白眼狼玄凤之外的任何活物,如何说擅训狗?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谢明月又在阴阳怪气。 第53章第53章   不对劲。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李成绮脑中警告声轰鸣。   谢明月那双眼睛温柔地,缱绻地望着他,即便是被奉为狼神的戎人也不会有这样一双清凉的眼睛,清晰无比地,倒映着李成绮警惕的面容。   不像泉,却似海。   即便看起来平静温和,却仿佛在下一刻便能狂风四起,鲸涛鼍浪。   万流归同。   李成绮快速地看了谢澈一眼。   出去!   这是李成绮的意思。   谢明月注意到了李成绮的小动作,他微微偏头,顺着李成绮的目光看过去。   谢澈站在那,因为过于着急,跑过来时衣饰委地,明明满面焦急,却碍于两人身份开不得口。   你在看他吗?   为什么要看他?   谢明月便弯了弯眼睛,转过头来,轻轻问:“陛下,怎么回事?”   李成绮张了张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成绮方才那些没消的异样火气与现在被这般温柔,实际上却是质问的语气激起的怒火混在在一起,烧得他眼角都有些发红。   孤怎么回事同你谢明月有甚么关系?   你是谁,你也……   那些喷薄而出的怒意还未发泄出,谢明月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脆弱得仿佛一只濒死的蝴蝶。   谢明月伸出手,好像小心翼翼似的,贴上李成绮滚烫的脸颊。   谢明月实在太冷,冷得李成绮差点在他掌心下颤抖。   他以一种轻柔,对待易碎珍宝,却不容置喙的力度,将李成绮的脸锢着,迫使李成绮同他对视。   李成绮的眼睛漆黑一片,但有他的倒影。   其实谢明月觉得自己本该满足,李成绮就在他面前,眼睛里还有他的倒影,他从前想都不敢想李成绮能同他离得这样近,被他箍在怀中。   李成绮猛地反应过来,沉声道:“谢澈,出去。”   谢澈这两个字仿佛一根针刺在谢明月的眉心,他眉宇颤了下,淡色的眼眸中氤氲着幽暗的郁气,“陛下。”他道。   他仿佛不明白为什么李成绮不回答他。   掌下的力道在缓缓缩紧,压得娇生惯养的少年人皮肤边缘隐隐泛红,像是一道伤口。   谢明月的眼神……   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情况下,李成绮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细微声响。   谢明月与他不过一步之遥。   洁白的,素淡的,高不可攀的,月亮。   他心头狂跳,愤怒与不知名的亢奋让他耳边嗡嗡轰鸣,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不能让谢澈看见。   这是一息尚存的理智拼命告诉他的。   “谢澈,”李成绮声音冷而厉,陌生得像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出去!”   直到听到门砰地关上,李成绮才稍微放心,谢澈此刻一定心绪复杂,但此刻李成绮一句没法去关心了。   谢明月低下头,一指之距,嘴唇便可贴上他的额头。   “怕他看见?”谢明月轻轻地问。   以前有人说过,玉京侯样样都好,清辉朗月,如沐春风,哪怕是声音,都宛如玉碎泉鸣。   此刻,却是哑的。   李成绮被锢着脸颊,遭强迫抬起头。   谢明月的眼中似有红色,阴暗,沉郁。   李成绮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这幅再也维持不住冷静自若,大局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李成绮从中偷窥一角,内里全是疯狂。   说出去可能谁都不会相信,李成绮自小身边美人环绕,父母姊妹亲族,出尽了样貌上等之上的美人,他是掌天下权的皇帝,见过不知多少艳色,却只在看见这张脸时,腰腹滚烫紧绷得不能自控。   “孤有什么怕他看见的,”几种情绪交织刺激得人理智全无,“孤当然不怕他看见孤如何,孤是为了先生着想,小侯爷为先生所养,一向视先生如父,若是被他看见自己最崇敬,最高洁不过的亲长当着他面做出这种事……”他没说完,便觉天旋地转,竟是被谢明月直接掼到了床上,他猝不及防,幸而床铺柔软,没有撞到头,李成绮半撑着坐起,“谢明月,你放肆!”   这句怒斥,李成绮想说的太久了。   天子一怒,本该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可只在这一丈内,却连一个人都阻止不了。   他踩在床铺上,膝盖支起,恰好撑起了他与谢明月之间的距离。   李成绮方才起来的太急,足衣还未来得及穿上,脚趾踩在床铺上,整条小腿都紧紧地绷着,形成了条流畅而劲瘦的曲线。 第54章第54章   谢明月低头。   李成绮来不及反应,便觉眼上落下了一极轻柔的吻,比花瓣落在皮肤上更为轻柔。   谢明月的嘴唇冰凉,落在他发烫的皮肤上,冷得李成绮不由得发颤。   谢明月垂着眼睛,神情意外地令李成绮觉得安宁,他动作温和得不像是在亲吻,反而像是在拜神。   何其虔诚。   那一瞬间竟忘了躲闪。   或许是谢明月的动作太小心翼翼,李成绮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少恼怒,也可能是此时他脑子里乱得厉害,无暇顾及太多。   谢玄度,果然狼子野心。   这是个与他想象中全然不同的亲吻。   李成绮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干哑得厉害,这时候连话都要说不出,他想笑话谢明月,笑话谢明月没什么出息,既然话都说得忤逆决绝。   既然做得已大逆不道,何需摆出一副恭谨模样,难道亲吻都要按制以礼?   他想笑,却没笑出声——他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是谢明月的手。   李成绮一愣,嘲弄的笑容尚凝嘴角。   却在下一息,这抹笑被狠狠压下!   谢明月的嘴唇比他想的还要冰冷,宛如一块柔软的冰,与双唇密不可分地挨着,舌尖轻轻划过李成绮干涩的唇瓣,像极了蛇的信子。   李成绮黑暗中霍然睁大了双眼,与刚才那个虔诚轻柔的吻截然不同,这个吻凶狠而热烈,几乎像是某种凶兽,试图从猎物身上撕扯下一块血肉。   他真的敢!   方才的亲吻已是逾越,却克制至极,仿佛仍然碍于君威臣责而摇摆不定,但是现在……撕下谢明月那层温良恭谨的外皮,内里尽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野心!   李成绮咬着牙,谢明月与他唇贴着唇,却只是贴着,箭在弦上的时候两人死死僵持着,谁也不肯退一步。   明明什么都没做,呼吸却黏腻沉重,缠绵地纠结在一起,竟恍惚一对缱绻爱侣。   谢明月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微微抬起,与李成绮的唇瓣拉开了一指缝隙。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像是叹息。   一个冷冰冰的吻落到了他的唇角,像个无足轻重的安抚。   李成绮悬着的心尚未放下,下一秒,唇便被死死堵住,谢明月故技重施。   但与先前不同,他指下用力,李成绮猝不及防,被弄得闷哼出声,不自觉张开嘴,正落入谢明月下怀,待回神,唇舌已被牢牢噙住,谢明月却还不满意,缓缓施力,浓烈得窒息让李成绮耳边鸣声隆隆。   耳边所闻,唯有彼此急促的喘息。   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漆黑!   视线被遮挡反而使其他感官更加敏感,他不用仔细注意便能感受到谢明月的吐息,他手中的温度,还有与他纠缠的……唇舌触感。   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李昭此生不知批过多少发兵的奏折,可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输得凄惨,溃不成军。   唇舌纠缠,李成绮被弄得恼怒,张口狠狠咬下。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谢明月呼吸一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报复似的更加凶狠,他指下愈发用力,已令李成绮几乎无法喘息,皇帝徒劳地张开嘴。   非但无法让胸口的紧绷缓解,反而使自己门户大开,更加方便谢明月作弄。   窒息逼得少年人从耳后到双颊俱是无边艳色。   谢明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忽地很后悔挡住了李成绮的眼睛。   李成绮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不甘,愤怒?   皇帝眼神总是冷淡如冰,纵然面上带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冷静自持得叫人恼怒,看不出半点波澜,那么现在呢,现在还能镇定自若地保持住属于帝王的矜傲与威仪吗?   谢明月这个疯子是真要杀了他!   李成绮呼吸愈发不畅,无意识地从喉中发出破碎的声音,水淋淋的,像是哭,听得人不生怜悯,只愈加暴虐,想看他哭得再厉害一些,想看他崩溃得泣不成声才好。   他去掰谢明月的手,圆润的指甲在谢明月素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红痕,谢明月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地纹丝不动,反抗被男人以腰腹,以双膝轻易镇压,李成绮被死死抵在床边,动弹不得。   窒息的眼泪,无意识地顺着双颊淌下。   您哭了?谢明月想。   他以手指爱怜地擦过李成绮脸上的泪,带着茧子的手指划过少年再细嫩不过的皮肤,平日只是轻轻的痒,在连视线都被剥夺的情况下,这种痒被无限地方大了,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受不住地颤抖。   用力地回咬只会得到更为恶劣的报复,李成绮脑中轰鸣着,几乎不能思考。   谢明月指下放松,一点空气灌入,纵然掺杂了滚烫的热气,李成绮却贪婪地呼吸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将要渴死的爬到了泉水前。   他反抗的力度缓了下去。   谢明月似乎喜欢他的驯服,与他亲吻的动作愈发轻柔。   源源不断的空气涌进来。   李成绮在混沌之中忽地发现了这点,他只要不抗拒,便不会被过分地对待,相反,倘若有一点拒绝的念头,惩罚便会毫不犹豫地落下。   他无意识地眨眼,眼泪扑簌而下。   在意识到这点后,轻柔的吻就像是奖励。   听话的奖赏。 第55章第55章   谢明月的嘴唇或许沾染了李成绮身上的温度,落到他手指上时竟也烫得惊人。   李成绮手指轻轻一颤。   他上辈子多病孱弱,但握剑时总很稳,无论是崔愬的佩剑,还是象征着王权的鹿卢,他都稳稳地握着,唯独面对谢明月时,他才知道,原来一个轻得像是花叶落到皮肤上的吻,也能让人握不住剑。   青玉案锋利太过,因为李成绮的动作,锋刃与皮肤一纸之距,却听谢明月嘶了声,抬起眼,眼中仿佛流淌着浅淡的水光。   一条血线出现在他素白的皮肤上,红得刺目扎眼。   李成绮将青玉案往上一提,像是怕伤到他一般,紧紧抓住了剑柄。   血缓缓从伤口渗出,宛如道枷锁。   李成绮只觉得呼吸愈发滚烫,方才受制于人时尚没有这般意乱。   “陛下。”谢明月轻声唤他。   谢明月长发铺在床铺上,愈发衬得肤色洁白,他凝视着李成绮的面容,眼神柔软得宛如一片云,然而李成绮稍微用力,便能扯开这伪装的假象。   李成绮的剑还架在他喉咙上,少年人居高临下地跨坐在谢明月腰间,唇角虽然带着笑,神情却阴鸷得令人心生恐惧。   无论在谁看来,都会觉得是李成绮依仗身份迫谢明月,谢侯为臣驯服而听话,无辜至极。   若非李成绮喉咙上还有谢明月方才留下的红印,李成绮真以为自己对谢明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李成绮二指捏起谢明月的下颌,后者微微向后仰,曲线紧绷,最脆弱的地方一览无遗,极漂亮,又极脆弱。   李成绮目不转睛地看着拿线血痕,声音低沉,“谢卿,孤一直很后悔。”指腹在伤口上用力一压——血液顿时涌出,染红了李成绮的手指,谢明月眉头轻轻地蹙着,微微垂下眼睛,仿佛忍受不了疼痛似的。   谢明月身上一惯冰冷,浑身上下,除了方才纠缠的唇舌,就只有血是热的。   李成绮看得心中火气更加高涨,一面是为怒,一面却为欲。   他扯开谢明月因为刚才动作向外敞开的衣领,满指艳丽,便以指尖,划过谢明月的锁骨。   指下紧绷,仿佛李成绮不以指尖作弄,而是手执利刃。   以指做笔,信手在他锁骨上留下几道痕迹。   依稀是李。   依周律,为别身份,主人可在家奴身上烙字,若是逃跑,凭借着字,也可轻易找回。   姓氏,是最常见的烙印。   皇帝弯了弯眼睛,垂首,对谢明月低笑道:“本该烙在脸上的,可先生太漂亮了,”残余血迹在他眼下勾勒,留下一条女子妆容般的殷红,“伤了先生的脸,孤实在舍不得。”   这话已是裸的侮辱了,却又不仅仅是侮辱,因为李成绮轻佻的动作,谢明月的驯顺,显出了无边艳色。   火在烧。   燎原烈火已足以将理智燃烧殆尽。   谢明月嗓音沙哑道:“陛下高兴便好。”   他身体紧绷,显然在竭力克制。   竭力克制着心底最阴暗的欲望。   李成绮怎么不明白?   怎么还不明白,这种时候,这样的侮辱,只会让谢明月更想挑衅他身为帝王的权威,想对他更加过分,想看他再也维持不了这样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怎么不明白?   谢明月已站在了万劫不复的崖边,他看一眼下面便觉得头晕目眩,而始作俑者却肆无忌惮,甚至还想将他亲手推入深渊。   李成绮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回答,他指甲几乎嵌入谢明月的皮肤中,“你知道,孤在后悔什么吗?”   谢明月喉结滚动。   “陛下心思九曲玲珑,臣,”他嗓子干涩得厉害,“猜不出。”   李成绮勾起一抹冷笑,“谢卿,过谦了。”   这世间,倘若有人能猜中李成绮九分心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谢明月。   李成绮抓着青玉案,眼中闪烁着冷冰冰的恶意,温热的吐息落在谢明月的嘴唇上,他一字一句,“孤在后悔,当日为何没将让你陪葬的诏书明旨昭告天下。”   纵然早就知道,听到李成绮明言,谢明月那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顷刻冷了下去,如坠冰窟。   果然如此,果然!   谢明月眼眶滚烫,心中涌起了无边难言心绪,那些不可言说的怨恨、爱慕还有滔天欲望交织,逼得他几乎发疯。   他一眼不眨,生怕自己稍微动一下,眼泪便能滚落。   既然如此,有人在他心底蛊惑着他,为何不将事情做绝?   将他关起来,锁起来,让他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让他,只属于你。   谢明月的手动了一下,手背青筋道道隆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克制,才没有将李成绮掀翻到床上。   既然当日留有诏书,何不令他殉葬!   谢明月此刻想法疯狂至极。   殉葬,便是名正言顺地葬于永陵。   怎么不算是一对永世君臣?   如此,后人岂不艳羡!   能生生世世只此一双人,便是殉葬又如何!   宫中有传言,李成绮留下了一道诏书。 第56章第56章   李成绮带着点潮湿的长发垂落,有几缕落进他掌心,谢明月不自觉收紧了手指,将李成绮的长发拢在手中,好像握住了他几缕长发,就能留住这个人似的,“陛下,”谢明月睁开眼,面上带着疲倦的苦笑,他声音比方才还轻,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您为何没有带臣走呢?”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张脸,这张,最得他心意的容颜。   谢明月仰头看他,眼神半点锐意也无。   即便是最最清白无辜的少年时,谢明月也不曾用这样几乎于无助的眼神看过他。   仿佛面对着将要淹死的人,而李成绮,是河边最后一根稻草。   李成绮手指在谢明月泛红的嘴唇上轻轻擦过。   他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谢明月苍白的面容,后知后觉地想到,哦,原来他喜欢的人是孤。   从前谢明月种种纵容举动他觉得难以置信,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谢明月喜欢小皇帝,不想竟是喜欢他。   但谢明月,是如何知道的,几十年的朝夕相处,足够谢明月看出端倪吗?   亦或者,他能醒来,与谢明月有脱不开的干系?   李成绮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指下轻轻用力,他本来调侃谢明月一句,说孤一直以为你喜欢听话乖巧的那种,早知道你喜欢孤,孤就不必装得如此辛苦。   他喜欢孤?   李成绮想想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荒谬可笑,却又十分合理。   李昭为人善伪,纵然弑舅夺权逼父退位,史书几篇,仍旧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乃是周朝自其高祖以来第一位贤君,他对自己的狠心不是全无所知。   不过在他心里,他虽有点狠心,但仍然是个很念旧,很重情的人,至于旁人是不是这样想,李昭并不在意。   他自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于身前事已是竭尽全力,生死有命,人力不可勉。   谢明月在他身边数十年,眼睁睁看着他如何登基为帝,见证了李成绮风光无限的时刻,亦陪着他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狼狈不堪的夜晚,知李昭者,莫过于谢明月。   谢明月为何还会喜欢这样这样一个人?   李成绮挑起谢明月光洁的下颌,“人死有无灵尚不可知,玄度,孤实在不舍得你正值盛年,便与孤同葬棺中。”   喜欢李昭,无异于自讨苦吃。   以这位皇帝对帝王权威之执着,稍有不慎,身家性命即有可能不保。   若喜欢一人如此煎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又是何必?   可李昭不单单是人,他更是皇帝。   是天下最尊贵的权位的化身,倘若爱上这样的化身,便很好理解。   以李昭容色之艳,心思之深,手段之狠绝,且继位后中宫空虚,后宫乏人,自荐枕席者不知凡几,多是惊艳才绝,芝兰玉树般的儿郎,李昭在那时就明白,这些人所痴迷的岂止是皇帝无双艳色,最重要的是,李昭所掌天下之权。   伏身于艳色,以这些人的心高气傲,自不愿意,倘若献身于权势,则甘之如饴。   无论是李旒,戚不器,宿眠亦或者其他,纵然或对他有二三真意,然而其最初,必以他身份始。   然而,谢明月呢?   谢明月闻言只静静地笑了起来,他手掌与李成绮的手背贴合,有种骨肉贴合的亲昵,两人相接处有点湿漉漉的汗水,他却不愿意放手,道:“是,臣明白了。”   李成绮死时年岁太轻,纵然有子,他死前,孩子也尚未长到足以独当一面的年纪,孤儿寡母。   反而愈加被动,到时候,若朝中只有同李成绮有些血缘的李旒,那么这个孩子,极难得善终,宗室子亦然。   倘谢明月没殉葬,那么他与李旒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在尘埃落定之前,反而会竭力保全新帝。   所以不论李昭死前对谢明月多么厌憎,他都不会将诏书明发天下。   谢明月扣紧了李成绮的手。   皇帝的筹谋摆在明面上,可谓阳谋,谁却都无可奈何。   他能活着,绝非是像李成绮所说的那样,因为李成绮舍不得,而是……他是李成绮棋盘上,不可缺少的一枚重要棋子。   谢明月心里清白雪亮。   但他浑然不在意。   只要李成绮还在他怀中,李成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谢明月并不在意当一枚被摆好位置的棋子。   景阳钟响,天下缟素。   那日他闯宫,李旒从长乐宫中出来阻他。   谢明月于阶下,见李旒从长阶上快步下来,一身素白。   李成绮名义上亲近的弟弟通红着眼睛,悲恸质问:“纵然此刻,谢侯也要陛下不得安宁吗!”   谢明月将李成绮的手扣在掌下,能触碰到的温热肌肤让谢明月心安。   谢明月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景阳钟苍凉的钟声在铅色的天空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半晌,他才如初梦醒般地回神,像是很疑惑,很不解地看向李旒,轻声问:“你在给谁戴孝?”   李旒惊愕地看他。   阴郁了两日的雪花,终于从天空中飘落而下。   此日后,谢明月再不穿白。   他不在意,他都不在意。   寿数人力不可勉,然他心有不甘,强求生死。   只要李成绮还在,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两人相接处湿热,李成绮被他锢着腰肢,欲坐不坐,欲起难起,他看着谢明月身上的点点血迹,忽地笑了一下,“你不是最喜欢干净了吗?”   谢明月喜洁,李成绮上辈子碰他一下都要犹豫,不想谢明月居然对他怀着这样的心思。   谢明月抱着他不开口。   李成绮维持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他觉得腰酸,胳膊也酸,谢明月却不手酸。   李成绮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这双颜色浅淡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第57章第57章   谢明月静默了一瞬。   李成绮往边上滚了滚,与谢明月拉开距离,他扬着唇,仿佛是个笑的样子,“为何不开口?”他有意逗谢明月。   “陛下,”李成绮几缕长发勾在谢明月指缝,他道:“这是臣的卧房。”   李成绮没想到他能这样回答,懒散地抬眼,“那孤走。”   他状要起身,谢明月果然没拦他,李成绮刚往外挪,便觉头上一紧,他顺着自己绷直的长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几缕被谢明月勾住的长发。   谢明月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对这件事浑然不觉。   李成绮觉得很好玩。   在谢明月身上觉得好玩上一次,还是谢明月被人叫谢家小郎君时,十四五的少年人。   因为李成绮逾矩的行为局促不安,耳垂都是红的,却还强作镇定跪坐在他面前。   想着,不免有些遗憾。   当年谢明月是个多么青稚的漂亮少年,怎么就长成了个混账。   李成绮没骨头似地一靠,漫不经心道:“孤倒也没想来,”他不用力,身体便慢腾腾地往下滑,“谢卿,孤同你说实话,孤在过来之前真不知道这是卿的卧房,但终究合仪,小侯爷行事放纵了些,但礼节学得……”他没来得及说完,谢明月就伸手,把蹭着的李成绮拽了下来。   李成绮毫无防备地被拽下,头枕到枕头时愣了一瞬。   谢明月面上还是淡淡,若只看他平静的面容,李成绮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此刻紧紧攥着他手腕的人是谢明月。   李成绮没挣脱开。   李成绮笑眯眯地看他装模作样,明明在意极了,又碍于面子,半点都不愿意显露,愈发觉得心里像是被猫抓了似的痒,谢明月是云间月是山顶雪,对于这个臣子,他总有那么点说不出的珍视和恶意,怜他姿容性情,从不强其所难。   即便上辈子也是如此,然而或许是崔氏一族骨血中一脉相承的恶劣与凉薄,谢明月越是高不可攀,越是细致喜洁,李成绮越想看他被弄脏了是什么样子。   他往前凑了凑,干脆以谢明月的肩膀做枕头。   谢明月身体僵了下,但尽量让自己放松。   李成绮趴在他肩上,慢悠悠道:“说起来,孤真该谢小侯爷成人之美,若非小侯爷安排,孤今宵无缘同先生同席共枕。”   谢明月偏头。   李成绮无知无觉似地朝他弯着眼睛笑。   晦暗阴森的情绪在心中闪动,谢明月还未开口,李成绮便凑过去,在他唇角碰了下。   谢明月怔然须臾,半晌才道:“嗯,明日臣代陛下给谢澈送一份谢礼。”   这个吻中没有蕴含半点,轻而柔,却叫谢明月想起方才带着血腥味的激烈亲吻。   谢明月唇瓣柔软,李成绮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的嘴唇也是软的,亲上去就像是亲了一片云。   亲吻的滋味太好,李成绮原来就是一个与旁人亲近的人,作为皇帝,这个习惯平易近人得有时叫臣下受宠若惊,有时则叫他们惶恐得脊背发凉。   谢明月连拉下手都不行,现在却能肆无忌惮地碰,李成绮自然有点克制不住地上瘾。   谢明月起身,去吹灭了灯。   清辉满室。   李成绮眨了眨眼。   适应黑暗后,他隐隐约约能看清谢明月的面容轮廓。   像一尊塑得过于美丽的神像。   他手指下意识地划过谢明月的耳垂,谢明月睁开眼,安静地看着他。   李成绮这时候突然明白谢明月先前所说的,自己对他的喜欢轻佻太过是什么意思了。   耳垂凉凉的。   李成绮俯身,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咬了一口。   被热气甫一扑耳朵,谢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成绮尝过之后觉得口感无甚特别,正要起来,不期腰间环上一双手,双手施力,直接将李成绮揽在怀中。   “陛下。”谢明月声音低沉。   谢明月是个很有耐性,也很能忍耐的人,但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 第58章第58章   李成绮对他毫不设防,被按在怀中时惊了一息,旋即将头伏在他颈窝中低低笑了起来。   “谢卿。”皇帝的声音像是喃语,湿淋淋软绵绵,少年人声音清亮,此刻却仿佛带着小勾子一般地缠到人心底,“谢玄度。”   纵然处境如此受制于人,李成绮还是看不出半点焦急恐慌,他似乎笃定了,谢明月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呼吸落在皮肤上,足以让人战栗。   谢明月指间尚绕着李成绮的长发,乌发与素色肌肤,显得刺目极了,也缠绵极了。   “陛下。”谢明月开口回应。   李成绮听他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在竭力忍耐。   皇帝手指压在他带伤的唇瓣上,几乎在蛊惑了,“谢卿,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卻,忽然而已,若不尽欢,岂非辜负?”   他察觉到指下的嘴唇上扬,“陛下,原来也会说这样的话。”   李成绮实在恶劣太过,他想看谢明月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时候,忍耐到何种地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   但他没有想过,倘若局势失控了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对待。   他从未想过,因为他从来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何其傲慢。   谢明月动了。   腰间上的力道似乎依依不舍地放松,而后彻底松开。   谢明月吸了一口气,起身下床。   李成绮愣了一瞬,而后躺在床上笑,他得意,因而愈笑愈厉害。   谢明月站在床边整理被李成绮拽得七零八落的衣服。   “谢卿,”李成绮伏在床边,手垂着荡来荡去,长发也滑落下来,盖着了他大半腰身,他微微仰着头,眼神中很有些圆融的媚意,君王的睥睨与惑人的引诱在他身上结合得毫不突兀,他忍着笑,道:“孤突然想起,孤曾为你赐婚。”   他的眼中有笑意和诱惑,可他的眼神却是冷的,自傲的。   仿佛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炙热起来。   谢明月垂眸,不去看李成绮的眼睛,“陛下说的是哪次?”   李成绮笑道:“最后一次,孤说卿已然立业,何不成家,你还记得你和孤说了什么吗?”   谢明月记忆惊人的好,何况此事和李成绮有关,因此一瞬间便想起了当年自己的答复,他却没有回答,只专注地整理自己的袖口。   李成绮终于忍不住,笑得肩胛都发颤,“卿对孤说,卿不能人道,何必耽误旁人?”   从前李成绮自持身份,好些话不能说,好些情绪不能表露,但眼下对谢明月不同,亲密得不属于君臣的事情他们二人都干过了,这点戏谑的话算什么。   “孤当时,孤当时,”李成绮笑得说不下去,李成绮当时愣了半天,谢明月神情实在认真,认真得李成绮不由得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他一时心绪难言,还得压着面上的震惊,摆出张沉痛且关切的面容来。   一时间竟失语,思索片刻才安慰谢明月,也未必就,不能,宫中太医无数,孤可为卿寻药方来先条理,他到底没说下去,只问:“谢卿,眼下还需要孤命人为卿调理吗?”   谢明月整理袖子的手一顿。   李成绮笑眯眯地看他。   谢明月越过李成绮,把那床可怜的被子拉了过来,往李成绮身上一盖,而后顺手摸了摸李成绮的头发。   李成绮:“……”   “你还是十五岁的时候比较好玩。”李成绮由衷道。   他当年能把谢明月逗得眼眶通红,现在想要谢明月多流露点情绪都不行。   谢明月颔首,“也许岁月格外优容陛下,臣竟觉得陛下,从臣十五岁至今,都无甚变化。”   李成绮挑眉。   谢明月推开门,离开之前只朝李成绮道:“睡吧。”   李成绮以手撑颌,却没阻拦他。   待脚步声远去,李成绮方深深地喘了口气。   他身上滚烫紧绷不亚于谢明月。   舌尖舔过之前被谢明月亲过的地方,少年人身体有点酥麻,却有种微妙的舒适。   不溺情-欲的皇帝突然有点后悔,上辈子没和谢明月做这样的事。   不然不至于这般受制于人!   李成绮咽声绵软,随着自己的动作轻轻颤抖。   谢玄度。   这三字含在喉间,炙热得令李成绮甚至感觉到了疼。   ……   李成绮拿着擦巾,擦过有点红肿的眼睛。   他对着镜子,发现不仅是眼睛肿,嘴唇也肿,上面有几个细小的扣子,要靠近了才看得见。   擦巾向下,停留在喉间。   道道淤痕清晰。   任谁都能看出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李成绮想自尽,也不会将自己掐成这样。 第59章第59章   他每说一句,谢澈的面色便白上一分,至他说完,谢澈已是面无人色,少年人望着李成绮,帝王与他不过咫尺之遥,所隔却仿佛天堑,他眼眶红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只嘶声问:“陛下是,愿意的?”   李成绮没有睁眼,谢澈也庆幸李成绮没有睁眼,因为此刻自己实在太过狼狈,只要稍一眨眼,仿佛就有眼泪滚落下来。   他将这种感觉归结为愧疚——在他阴差阳错安排之下,促成了昨夜的愧疚。   李成绮反问道:“小侯爷觉得孤愿意吗?”   谢澈看不出。   李成绮阖目养神时实在太平静了,提起谢明月时半天怨愤恨意也无,与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若非看见了李成绮喉咙上的伤口,若非看见了昨夜谢明月的反应,谢澈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澈顿了好久,直到确认自己开口不是哽咽时才慢慢地说:“臣,看不出。”   李成绮睫毛微微颤动,似乎要睁开眼睛。   谢澈眼眶湿润,心中突然涌起了无边的羞耻和惶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一撩衣袍跪到皇帝面前,哑声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即便是第一次见面,谢澈也没有在李成绮面前下跪过。   李成绮听见了声响,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道:“讲。”   谢澈深深叩首,道:“臣请陛下,在臣说完之前,都不要睁眼。”   他真的害怕,自己对上李成绮的眼睛时会做出什么。   他不愿意让李成绮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   李成绮默然一息,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便是谢澈归根结底还是个少年,不是所有少年人都同他年少时过的那般如履薄冰。   因此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亦不会像谢明月那样,天生般的手段狠绝,谨慎冷然。   他少年时接触过的寻常人不多,因而将小侯爷也算在了这一类。   他以为自己拒绝得果断就能断了谢澈的年头,却忘了自己说过,人欲如荒原草,春风吹又生。   倘若他一语能断人念想,那么当年的改革,也不会推进得如此困难。   得李成绮应允,谢澈头垂得更低,哑声道:“臣谢陛下。”   初次见面,李成绮表现得害怕羞涩,俨然一拘谨少年人,谢澈便相信了,他觉得这样单纯的少年活在深宫中何其不易,心中就生出了点微不可查的怜惜,后来,他发现小皇帝表里不如一,娇纵,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避免靖氏兄妹打扰。   他起先是不满的,然而想清楚了又觉得没什么,他同皇帝在一起心里无端地高兴,只要能看见李成绮,他就高兴,且愈发认为李成绮是块璞玉,不稍加雕琢,实在可惜。   所以,所以他去找了谢明月,请父亲为李成绮换一更好的老师,免得浪费少年天资,又忐忑不安地向谢明月自荐,想做李成绮的伴读。   他心满意足,之后,却愈发不满足。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少年人第一次着红裙抬眼对他无知无觉地笑时,还是从他对皇帝失礼至极地说上那句陛下若是个女孩,求娶的人定然能踏破平王府的门槛?   那时候他就想,若李成绮真是个小姑娘多好,无忧无虑,肩膀上不用扛起一个山河,他们也算门当户对。   现在想想,从那时候,他的想法就自欺欺人,因为知道自己与小皇帝殊无可能,才会幻想,李成绮若真是平王府的郡主自己或许就能逞心如意。   再然后,李成绮逐渐成了一个让他害怕,让他陌生的人,仿佛在那少年人的躯体里,实际上有另一个人。   他是害怕的,是恐惧的,却还是宛如被火吸引的蛾子一般忍不住向前。   在李成绮喝醉的那天晚上,谢澈看见了一尊贵而睥睨的男人,他高高在上,对谢澈连俯视都不是,他眼中自始至终所看见的唯有谢明月一人。   可越是清楚,越无法克制。   “臣愚钝,猜不出,也看不懂。”谢澈道:“臣……”   他猛地停住,一滴泪,顺着少年人的面颊落下,他咬着牙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被李成绮察觉。   李成绮深知越犹豫寡断越会给谢澈虚假的期望,平静道:“孤没有不愿意。”   谢澈仿佛听到了闸刀落下时的声音。   李成绮说,他是愿意的。   纵然被弄得喉间都是伤痕,他此刻还是平静地对自己说,他是愿意的。   谢澈没法克制自己心中疯长的想法。   以谢明月眼下滔天之权势,无论谁做皇帝,都该,愿意的!   可就算李成绮说不愿意。   他能做什么,他能改变什么?   李成绮喉咙上的伤痕像是烙铁一般地落进谢澈眼中。   眼泪落到地上,落到李成绮脚下。   李成绮神情平淡地坐着,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如此,不可触碰。   可在昨天晚上,谢澈第一次看见李成绮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他看向自己,仿佛怕他留在这会看见什么,或者打扰什么一般,沉声道:“谢澈,出去。”   却有人,可以触碰。   纵然有如神明高不可攀,亦有人能将他揽入怀中。   李成绮虽然看不见,但到底还听得见声音,能猜出几分。   他想叹气。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靠谢澈自己想开。   李成绮抬手,又放下了。   他想揉一揉自己发疼的额角。   他虽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自己同谢明月的关系,但谢澈毕竟是谢明月的养子,不好弄得十分难看、以李成绮之厚颜,半点不介意别人猜测他以色惑谢明月以求保全皇位,那真是对他貌美最好的赞赏了,能只靠一张脸拥一国,得是怎样的惊世容颜。 第60章第60章   已是初秋,天气渐凉。   李成绮披着件单薄的外衣坐在窗边悠然看书,一青年人颔首站在他面前,低着头道:“陛下,谢太傅与王爷都觉得陛下所出的题目上佳,可以采用。”   李成绮翻过下一页,“孤知道了。”   内治文德,外治武备。   这便是李成绮的题目,至于试卷细节,要送到兰台,由专人负责,除却谢明月、李旒,几位他们二人选中信赖的出题官员外,在廷试之前,无人知晓题目。   “臣告退。”青年见礼,悄然退出了房间。   阳光照在李成绮身上,温度恰到好处,很是舒服,相较于盛夏,李成绮更喜欢夏初。   他看书看得太久,坐得疲倦,合上书,站了起来。   还未到辰时,天光早已大亮,楼下叫卖声络绎不绝,人来人往,不时有糕饼香气飘到楼上来。   李成绮打了个哈欠,眼皮还有点肿,看上去有些困倦。   他把书随手一放,从水盆里拧了一方帕子擦脸。   外面不比宫中,事事都要自己动手,李成绮虽在宫中久了,但还不至于到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步,拿濡湿的帕子在眼上贴了贴。   即便已过了一天,李成绮想起谢明月的神情还是想笑。   帕子轻轻擦过双颊。   谢卿。   他心说。   若谢明月不那么喜欢插手干涉一些不该他干涉的事情,李成绮大约会觉得此人无甚缺点。   谢明月不愿意让他出宫,却也更不愿意他同李旒一起出宫,最后李成绮「勉为其难」地折中提议,“既然先生事务繁忙,王爷亦为国事夙兴夜寐,那孤也不好强人所难,这样如何,先生寻个稳妥人陪孤一起出宫,怎么样?”   很显然,无论是李旒还是谢明月,都不在李成绮的考虑范围之内。   谢明月沉默片刻。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眼神中似有希冀。   李昭行事在面上总能留出余地,明明谢明月答不答应他,他都会得偿所愿,还要摆出副恳求期待的模样。   谢明月的回答是:“请随陛下心意。”   李成绮擦过脸,正要穿好外衣出去,忽听外面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奉谨一早上能有什么事?   李成绮取了腰带过来,还未系上,外面的敲门声却愈发急促,一人道:“刘兄,怎么还不起来?”他推门而入,“不是说好了今日一起去……”   李成绮系腰带的手一顿。   说话声也一顿。   李成绮偏头,见两青年男子站在门口,皆是身材颀长,说话那人双眼微带桃花。   即便懒洋洋的,眼中仍旧好似含着笑意,另一人样貌温和俊秀,虽素,却并不寡淡,面上有几分无奈。   二人看见李成绮俱惊。   奉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身后,李成绮轻轻摇头。   比一道风更轻的禁军副统领颔首,无声退下。   那青年人口中唤着刘兄,显然是相熟之人,不期一夜之后同窗变成了个漂亮的少年人,神情颇尴尬,挠了挠头,道:“这位姑……”少年人身形秀丽,宛如刚刚抽条的柳枝,容色惊人的艳丽,因为年纪还不大的缘故,透出几分雌雄莫辩来,“这位郎君,可见过刘长旭?”   李成绮挑眉。   少年本就美貌逼人,这样扬眉看人,更是夺人心魄。   他将腰带系好,转过身道:“刘长旭?我不曾见过。”   与那青年同来的人温声道:“我等失措,叨扰郎君了。”   李成绮朝他笑了笑,道:“无甚打扰,我昨天晚上才到这,这位……”   青年人道:“鄙姓秦。”   第一个说话的青年接话道:“我姓顾,叫顾无隅,字慎言,”他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秦博约,小郎君叫他秦毋意就行。”   这个话多得聒噪的青年竟字慎言,李成绮深感为他加冠之人的用心良苦,忍不住笑道:“两位郎君,我昨天晚上才到客栈,方才顾郎君说你们的朋友昨日还与你们约好,想来走的匆忙。”他向外走了两步,“阿谨,昨日你来收拾时,可碰到过什么人吗?”   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知何时,就在他们身边竟站了个人。   两人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愕。   叫秦博约的青年人掩饰得极快,再看李成绮,神情已然如常。   奉谨第一次听到阿谨这个称呼差点给皇帝跪下,奈何皇帝问要不然孤叫你奉谨奉统领,卿觉得如何方接受了这个叫法。   奉谨差点张口就是一板一眼的回陛下,毕竟要一个天天称李成绮为陛下的人有朝一日突然以郎君称呼,实在过于比别扭。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道:“我订房时掌柜的说过一句,说原来住在这的刘郎君家中来信,不知什么事,刘郎君收到信便退房走了,他走前说,若有人来寻他,只答他无碍,是好事。”   “好事?”顾无隅放下心后更放松,笑道:“什么好事,竟叫刘兄廷试之前回乡去了。”   秦博约温温和和道:“多谢小郎君。”   李成绮看不出年岁,但总比他们两人小得多。   顾无隅朝李成绮一拱手,“多谢郎君,郎君贵姓?郎君帮了我们个忙,不知早饭可用过,不如随我们一起,我请郎君喝酒。”   秦博约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无奈了,接口道:“若是小郎君不嫌弃。”   李成绮目光在他们身上略一顿,颔首道:“好,多谢两位郎君。”   顾无隅不曾想李成绮会答应,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李成绮,笑容愈发真挚了,道:“好,我与……”   “姓文,单名昭。”李成绮道。   足见李成绮对文这个字多么执着。 第61章第61章   李成绮摇头,遗憾道:“原来如此,我却白高兴了,以为能进士及第,光宗耀祖,原来不过是姻缘罢了;   顾无隅大笑,“毋意你看文小郎君,他分明欢喜,还装得浑不在意。”   李成绮道:“我欢喜?”   秦博约颔首笑道:“笑一直没停。”   李成绮以手碰了碰嘴唇,方才意识到自己唇角一直翘起。   他晃了晃脑袋,唇上笑容却愈发粲然。   寺外摆着小摊,各色小东西摆着,卖什么都有。   李成绮看什么都新鲜,在摊主滔滔不绝地赞美之下,买了两张写着进士及第的金符,四角压好,放在锦囊中,李成绮买送给二人,顾秦二人也没有多推辞,笑着接过了。   秦博约调侃顾无隅,有意道:“你不是信佛吗,却改道门了?”   顾无隅把锦囊挂在腰间,头也不抬地回嘴,“我佛慈悲,想来不会在意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对于顾无隅来说,只要有用就行,何必讲究佛道。   秦博约注意到李成绮只买了两个,有些疑惑道:“小郎君不求一个?”   李成绮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思上进,像我这般,便是做官了也要为祸一方,百姓可怜,何必再添我这样一个负累,只是家中催逼不过,才过来的,来日廷试,胡乱答一同应付家中便是。”   “也是为了应付先生?”顾无隅戏谑道。   “我家先生却愿意让我过来。”李成绮实话实说。   哪个来带砺寺求签的贡生不求高中?偏偏李成绮说了出这样的话,神情又真挚,叫人一眼看过去竟发现他是认真的,摊主笑着接口,“想来小郎君家财万贯,才能说出这样洒脱的话来,郎君不求功名,又有家产,不知可缺个红袖添香的美人吗?”他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个嫩粉如桃花的锦囊,“这姻缘符郎君可得收好。”   李成绮迎着两人带着看热闹般笑意的目光,面色自然地接过,“也好。”   他要买,顾无隅反而抢着将钱付了,只道:“权作方才的谢礼。”   李成绮毫不扭捏地接了,“却之不恭。”他道。   香囊他没挂在腰上,只拿着盒子。   顾无隅又想过去看看,被秦博约踢了一脚才老实。   李成绮听到声音回头,见面色如常的秦博约和呲牙咧嘴的顾无隅,“两位?”   秦博约摆摆手,“我与慎言有几句话说,请文小郎君自便。”   李成绮颔首,特意往前多走了几步。   他如此知情实意,顾无隅喃喃道:“你说,文小郎君是不是真是个姑娘?”   秦博约已经懒得踹他了,他道:“你方才一直凑过去看,是想看什么?”   顾无隅露出向往的神色,道:“我想看看他耳朵上有没有环痕。”   秦博约攥紧了拳头,忍了忍,又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脚踹在顾无隅小腿上,“都说了让你多看书。”   少看戏!   顾无隅疼得脸一青,忍不住嚷嚷道:“秦毋意你怎么不踢死我!”   秦博约望着前面李成绮在小摊前流连的身影,突然收敛了满面笑意,低声道:“慎言,这位文小郎君来历不明,大约出身极显贵,你不要去招惹他。”   顾无隅连连道:“啊啊啊,知道知道。”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旁边有一卖花老人,白发苍苍,头上却插着一朵颜色鲜亮的花,笑得眯眼睛,宛如任何一家都能见到的慈祥老祖母,顾无隅过去买了一篮子花,无甚名贵花,但开得都极大极鲜艳。   顾无隅摆弄着其中一朵红花,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身份显贵不正好,我生平只想做两件事,一是考中进士,二是娶个高门富贵的媳妇,若有后者,前者也不重……”他灵巧地一跳,躲开秦博约,“哎,踢不着。”   他快步朝李成绮跑过去,道:“文小郎君,快过来簪花。”   秦博约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三人白日出去,夜晚方归,顾无隅颇意犹未尽,还想拉着李成绮喝酒,在秦博约和李成绮的一同拒绝下作罢,他俩目送李成绮上楼,然后两人在楼下喝酒。   李成绮累了一天,将装着姻缘符的锦囊往床上一扔,自己也没骨头一般地躺到床上。   他按了按脖子,瞥见门外有个人影,道:“奉谨?”   奉谨站在门口,询问道:“臣……”他还没适应过来,赶紧改口,“我可以进来吗?”   李成绮懒散地嗯了一声。   床帐放下,奉谨也看不清其中光景,回身关上门,道:“陛下,谢侯说宫中无事,请陛下在外一切小心。”   李成绮半撑着起来,“没了?”   奉谨道:“谢侯没再说其他。”   除非气极了,不然让谢明月那样的人让奉谨传话说想他,实在太难。   不过若是谢明月气极了,此刻房中就该是李成绮与谢明月两个人了。   李成绮捏着锦囊,有点困倦地合上眼睛,然后忽地想起奉谨还在,他随口问道:“禁军统领还是赵上行?”   赵上行长袖善舞,在李言隐那时便是禁军副统领,李成绮登基之后,李言隐所用之臣他大多弃置不用。   然而赵上行于他登基有功,为人又知进退,方从禁军副统领成了禁军统领。   奉谨道:“回陛下,还是赵大人。”   这么说话奉谨习惯多了。   李成绮点点头,纯粹是在没话找话。 第62章第62章   李成绮不期得了这样的回答,失笑道:“朝廷取士十数年,要寻的或许就是顾郎君这般的英才。”   顾无隅摸了摸鼻子,“我却觉得小郎君在调侃我。”不过须臾,他就放下手,收敛了脸上浅淡的尴尬,“如何?小郎君可要和我们一道去?”   “顾郎君请客我便去。”李成绮戏谑道。   “好。”顾无隅答得痛快。   李成绮一笑,朝出来的秦博约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秦博约望着紧闭的门,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顾无隅推了推秦博约,道:“怎么样毋意,是不是很像个姑娘?”   秦博约无言片刻,转身就走。   顾无隅在他背后喊道:“不像个姑娘吗?不像你看人家干嘛?秦郎君,秦毋意!”   回应他的是秦博约关门的声音。   顾无隅长叹一声,朝走廊里看热闹的人拱拱手,自觉十分潇洒地进屋去了。   东方初明。   李成绮已穿戴整齐从房中出来。   经年养成的习惯即便在宫中几个月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也没有被改变。   他出门,迎面与秦博约碰上。   秦博约没想到他能起得这样早,有些惊讶,道:“文小郎君。”   李成绮颔首一笑,“秦郎君。”   两人并肩下楼。   李成绮往他后面看,道:“顾郎君呢?”   秦博约道:“小郎君恐怕要再等一个时辰才能看见慎言。”   李成绮笑着点点头,不再开口。   他生得好看,眼神也沉静,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半点架子也无,他无论看谁,看什么物件都是那样含着几分笑意的眼神,纵然李成绮不刻意显露,可无形的压迫感却在他一举一动中体现出来,宛如一道天堑,将他与其他任何人划清界限。   秦博约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慎言行事无拘,言语中或许曾不经冲撞小郎君,但他并无坏心,还请小郎君看在他一心赤诚为国,苦读数十载的份上,不要同他计较。”   李成绮偏头,仿佛疑惑地哦了一声。   秦博约抿唇,神情中竟有些紧张。   李成绮弯了弯眼睛,道:“顾郎君恣意洒脱,我很喜欢,有何怪罪?至于秦郎君说顾郎君苦读数十载,他便是读上一百载,能不能及第也是看他自己的本事。”他看秦博约,笑吟吟地开玩笑,“功名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秦郎君这话仿佛令我对顾郎君格外开恩似的。”   “不敢。”秦博约垂首,不与李成绮对视。   此人年纪如此轻,身上气势却逼人,眼下朝中位高权重者多与他年纪对不上,他心底有个隐隐约约,却不可说的猜测,只想来,便冷汗直流。   但那位不是居深宫之中,不问国事吗?   李成绮慢悠悠地走下去。   秦博约不自觉地站在他身后。   少年人手搭在扶手上,侧头漫不经心地朝秦博约道;“秦郎君,你细致入微,我也很喜欢。”   秦博约僵硬道:“多谢文郎君赏识。”   李成绮满意地点头,转过身去。   待只能看见李成绮的背影时秦博约才猛地舒了一口气,他五指一捻,方意识到自己掌心湿冷一片。   两人下去吃了顿饭,在说过这几句话之后,秦博约待李成绮态度依旧,仍是十分温和,却无谄媚惧怕,让李成绮在心中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而后又慢腾腾地逛去书斋买了几本书,秦博约注意到李成绮买了数册话本,从道人下山除魔卫道到相府公子与某朝皇帝掌上明珠珠联璧合无所不有。   就是没一本有用的。   至下午,顾无隅方神采奕奕地从楼上下来。   春凤楼大堂的桌椅换了一整套全新的,李成绮捧着书在下面看,桌上放着各样糕饼茶点,做的虽不十分精致,但别有一番风味。 第63章第63章   李成绮将信随手丢到一边,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到身边方停下,抬头展颜一笑,“先生。”   谢明月仍未着官服。   自他醒来,他们私下见面,谢明月从不着官服。   谢明月没跪坐到他面前,而是自若地坐在他身侧。   衣裳颜色浅淡,就显得人也柔软,李成绮不等谢明月回答他,先勾着谢侯洁白的下颌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轻得像是小动物的舔吻。   谢明月眸光凝滞一息,少年偷得一吻,欲要起来同谢明月说话,不想颈上被往下压住,他不设防,身形不稳,跌扑入谢明月怀中。   李成绮练字看书的地方虽然安静,却不是一人都无,譬如说此刻满空来就站在不远处,尽职尽责地当个漂亮摆件。   显然这个漂亮装饰落在谢明月眼中非但不会让他愉悦,反而会加剧心情的恶劣。   谢明月亲李成绮的动作不急不缓,慢条斯理,仿佛在细细品尝道珍馐美味,他手仿佛不经意地扣在皇帝腰间,用力不重,只稍稍环着,似乎怕李成绮坐不住倒下去。   实则……   李成绮分心想,若他欲起身,当旋即被谢明月锢在怀中。   少年人气息不够绵长,被这般细密温和地吻着反而有些遭不住,扶住谢明月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被谢侯体贴地松开,刚喘得一口气,唇舌皆被噙住,弄得他眼中浮了层粼粼水光。   李成绮偏头,躲过谢明月的亲吻。   谢明月低下头,温凉的吐息落在他面颊上。   李成绮觉他有点微妙的不满,握着谢明月的手指,安抚般地在他指尖啄了下,“我很想你。”李成绮轻笑道。   谢明月手指僵了下,而后点在李成绮柔软的嘴唇上,他垂下眼,一派安然恬静,如月清辉,整个人身上都仿佛带着高不可攀的洁净,偏偏指下辗转,亵玩着李成绮的嘴唇,“陛下在宫外自在开怀,臣还以为,陛下将臣忘了。”   李成绮笑,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唔,原本是要忘的,刚才又想起……”李成绮有瞬间没说出话,“做什么?”他不满地看向谢明月。   “嗯?”谢明月眨眼,茫然无辜。   李成绮把谢明月的手指往外推,后者呼吸一沉,“陛下。”谢明月声音温和地叫他,却听得人浑身紧绷。   李成绮笑眯眯道:“谢侯这般行事,可实在不公啊。”   他们二人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做事轮不到旁人置喙,便是撩拨,也只准对方受着,却不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侯?”谢明月挑眉看他。   “先生。”李成绮从善如流,因为有异物的缘故,声音有点含糊,带着水淋淋的湿润。   “宫外如何?”谢明月指下用力。   湿且热。   “自由自在。”李成绮回答。   “贡人呢?”   李成绮仔细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有些饱学之辈,闹得也厉害。”   “文人相轻,陛下不必过于挂怀。”谢明月安慰道。   若不是他手指还放着,这场面就和上辈子李成绮因为国事心烦时谢明月劝慰他的场景一模一样。   李成绮瞥了一眼端坐在自己身边的谢明月。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有几人孤看着很好。”李成绮漫不经心道,这样说话实在不舒服,看着也太奇怪,李成绮把谢明月的手指推了推。   他二指捏着李成绮的双颊,不让他用力咬下来,弄得水声啧啧,一线涎水不经意地唇角滑下,小皇帝气得眼角泛红,眼中氤氲的水色愈发动人。   李成绮扒开他的手,刚要往后退,腰上却有一只手,将他紧紧地揽在怀中。   谢明月这都是什么破毛病!   谢明月拿出帕子为他擦拭唇角。   “你不是最喜欢干净了吗?先生——”李成绮这先生二字叫的可谓百转千回,充满了阴阳怪气。   “喜欢。”谢明月承认的自然。   “那这是在做什么?”李成绮恨不得一口咬上他的手指,不过想起方才种种还是悻悻忍住。   谢明月把帕子收入袖中,“陛下可要授官?”   “等廷试之后。”李成绮淡淡道。   谢明月颔首,仿佛随口道:“陛下觉得尚可的人选中,可有这几日同陛下日夜在一处的两贡士?”   李成绮挑起谢明月的下颌,欣赏着这张极得他心意的脸,“谢贵妃,后宫可不得干政啊。”   谢明月反扣住他的手,“干政?”   李成绮笑眯眯地看他。   谢明月突然伸手,在他脸上一刮,李成绮下意识向后躲,却还是被碰了脸。   谢明月道:“怎么了?”   李成绮眉眼中全是笑意,宛如西府盛放,艳丽粲然逼人,“孤说了,孤想你。” 第64章第64章   李成绮攥着他袖子一角,不知死活地扬头朝谢明月笑,“先生,”他声音宛如低喃,似乎在示弱,又似乎是个诱惑,“轻些。”   不然谢明月在他脖子上留下印子,廷试那日,穿衣服不好看。   谢明月的回应是狠狠堵住了他的嘴。   李成绮梳理谢明月头发的手一顿,忍不住攥紧了他的头发。   有冷冰冰的东西划过李成绮的脖子。   李成绮原本有点意动昏茫的眼睛一瞬间清明了,饶是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愕然,“谢玄度,你——”敢字还未出口,那东西已猝然落下。   谢明月想,他有什么不敢的?   李成绮脸腾地红了,他满目震惊地看向谢明月,看向那双漂亮得,像是白玉精雕细刻而成的手。   火辣辣的疼顿时袭来。   与疼相映成趣的还有几乎把李成绮烧起来的羞耻。   因为崔愬和崔桃奚的缘故,李成绮生下来就是储君,身份尊崇至极,他又敏慧心思深,旁人小时候挨得罚他一次都没体会过,遑论是今日这般!   “谢明月!”   又一下。   疼,也羞愤。   少年身体本就敏弱,这两下弄得李成绮眼泪都落下来了,他喘着气,痛呼都吞进嘴里,又怕出声更丢人,忍不住咬住了散乱的衣袖。   他脸贴着桌子,冷冰冰的,冰得他滚烫的肌肤一个激灵。   从谢明月的角度看,李成绮就太狼狈了。   少年的眼泪滚落到黑发里,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眼神却既倔又愤,半点求饶的意思没有,偏偏最伶俐的一口白牙死死咬着衣袖,一副受不住的样子。   他看得怜惜,看得心热,温柔地擦去李成绮眼角滚落的眼泪,几乎给了李成绮他会罢手的错觉,然而下一刻,疼痛又一次袭来。   谢明月手指是冷的,呼吸仿佛也凉,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玉人,然而李成绮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欲望藏于冰川之下,将要喷薄而出。   李成绮咬着袖子含糊不清地骂他,骂他混账,骂他大逆不道。   这种时候,李成绮居然还没忘自己是个皇帝。   可越想起自己是个皇帝就越煎熬,哪有皇帝被臣下罚成这样的。   冷冰冰的木头遭人手握着,也慢慢地温热了。   压在李成绮唇上,乌黑下面透出点浓艳的红。   李成绮一口咬住了戒尺,不让谢明月抽走。   谢明月怕伤了他的牙,没有强硬地抽开。   李成绮顺着黑沉沉的戒尺舔上去,木头文理细腻,他辗转舔吻,一路碰到了谢明月捏紧戒尺的手指。   他被弄得凄惨还要挑衅,在谢明月面前他永远学不会什么叫适可而止,非要闹得局面不可收拾才好,他咬住了谢明月的指尖,抬眼,眼中还有没散去的水雾,眼神却是利的,又张扬又挑衅,气得人牙痒心也痒。   他松口,将戒尺吐了出来。   下一刻,连呼吸都被掠夺。   松开一息,李成绮喘着气骂混账,“谢玄度,你也,你也配当先生?”他将戒尺夺过来,拍了拍谢明月素白的脸,“你那天打孤手心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你不清楚?你当孤不清楚!”   谢明月温柔的吻落在他的耳垂,却不知为何激起一阵麻,谢先生道:“那陛下既然清楚,为何还是与臣同流合污?”   那日他居高临下,怎么会看不清李成绮的反应。   他们原本就是共犯。   “先生蒙朝臣之期来教孤,难道是来教孤这种事?”李成绮呼吸炙热,却还是毫不留情地讥讽,“玄度,你是孤的先生,孤是你的学生,既是老师又是长辈,你这样做,算什么,嗯?”   他们二人原本是君臣,李成绮死过重活一回,就多了一层师生的桎梏。   传道受业解惑,难道是让你传这样道,解这样的惑,授这样的业吗?   明明都是李成绮引诱在先,他却义正词严,仿佛一切都是谢明月的错,而他清白无辜至极。   谢明月身上终于染上了温度,李成绮哑声继续道:“让他们去查。”   这个查,自然是查科举舞弊一事。   谢明月垂眼,不忘回应李成绮,“臣知道了。”   他动作不停,“陛下怎么知道,是王爷,不是臣?”   谢明月有闲心,李成绮不介意抽出时间敷衍,“当然是因为,孤信任老师你啊。”   他连先生都不叫了。   谢明月只觉指尖都烫了起来。   “你不信?”李成绮似笑非笑。   谢明月很想相信,但是他很有自知。   李成绮喉结滚动,笑声低低。   谢明月何等聪明,结合皇帝连查都不查就知道是李旒的情况来猜,当即道:“陛下,给了臣与王爷不同的题目。”   李成绮大笑,似乎是为了奖赏他的聪明,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内修文德,外治武备。   这原本,就是两个题目!   李成绮给谢明月的题目重修文德,而给李旒的题目则是治武备,两人所选择的学士泾渭分明,自然不可能有交集,尤其还是关于廷试这样的大事。   谢明月和李旒便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拿的题目,根本是不相同的。   所以在李成绮拿到题目的那一刻,就明白是谁出了问题。   他从一开始,就谁都不相信。   一视同仁,众生平等。   便是这位被奉为世祖文皇帝的男人,一生秉持的处世之道。   汹涌而来的情绪将谢明月眼睛逼得发红。   若是今日,是他那流出题目,那么此刻在长乐宫中受皇帝所谓奖赏的人,又是谁!   李成绮脆弱的脖颈就在眼前。 第65章第65章   五日后,东方初霁。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出门时寒气扑面,冷雨过后,奉英殿外的草木愈发青翠苍绿。   奉英殿虽不是外朝五大殿中最为巍峨的,却是最大的一个。   殿中各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日。   殿中数百人,而无一声异响,只听得绯袍官吏高声念名。   顾无隅自进入奉英殿中就开始小幅度地东看西看,虽没引得前面监官注意,一直在盯着顾无隅的卢贡士见他沉不住气的样子,想到二人的赌约,忍不住嗤笑一声。   顾无隅回头,果然见到了那日的卢姓贡士,朝他拱手,展颜一笑,后者面色骤然沉了下去。   文昭不在。   秦博约先前说文昭大约不会参加廷试,他尚半信半疑,少年郎生得漂亮,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雌雄莫辩,就算要查科场舞弊,可文昭年岁小,又无甚心机,待人极坦然,顾无隅很难相信朝廷会派出这样一个人。   官吏高声道:“景州衡秀,顾无隅——”   顾无隅上步,朝那官吏见礼,“草民在。”   有太监拿着文书对照顾无隅样貌与文书中所描绘的特征,确认不是替考后,方点点头让他下去。   顾无隅退回到人群中。   他再次看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文昭。   以文昭样貌,在人群中大约会十分显眼。   秦博约与顾无隅并排站着,余光瞥见顾无隅东看西看,想起这是廷试,忍住了提醒他静心的欲望。   秦博约低头,看向自己无意识攥紧的手指。   皇宫虽富丽,然而其中森严只有进入才能感受得到。   他从前自觉尚算冷静自持,在这种情况下却还是忍不住紧张。   之后还有经历散卷、赞拜、行礼,若无意外,半个时辰后廷试方能正式开始。   文昭先前说日后再见,可是在,今日吗?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秦博约隐隐有了个猜测,惊觉自己竟很期待,他站在后面,听前面太监扬声道:“拜——”   他随着人群下拜。   一袭紫袍映入眼帘。   能着紫袍,已是位极人臣。   然周尚水德,帝王着黑。   少年天子久居深宫,传闻中小皇帝粗拙顽劣,于朝政无甚兴趣,他尚未亲政,廷试自然可来可不来。   便是亲政了,廷试也无需帝王亲至。   连秦博约自己都觉得不解,不解自己到底在失落什么。   “起——”   他起身,抬头望去。   主监试官如惯例,乃是礼部尚书原弘和,原弘和近不惑之年,清矍挺拔,眉心一道竖痕,目光沉稳平静,不怒自威。   而另一位……   秦博约终于明白为何太监方才连官名都没有称呼,只命下拜。   竟是——玉京侯谢明月。   方才人群骚动,正是因为看见这位窥伺国器,实际上把控朝廷的权臣。   贡士中有大部分都没见过谢明月,只在捕风捉影的传闻中窥得其人二三分,那流言中野心勃勃而又手段狠绝,近乎于丧心病狂的男人却如朗月清辉,神清骨秀似化外之人,不染纤尘,他唇边有清浅笑意,望之只觉春风沐面般的温和。   传言中谢明月哄骗成文帝数十年,大伪似忠,才使先帝没有疑心。   从前贡士中有人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今见谢明月,方觉这流言,未必空穴来风。   今年廷试到底有何不同之处,谢明月居然都来了?!   有好事者向外张望,谢明月既在,为何宣亲王不在?   谢明月净手。   他手指素白,水滴划过皮肤,宛如露珠滚落白荷。   他取白绸擦手,一时间分不清,手与绸哪个更白皙些。   谢明月接过太监奉上的香,插入香炉。   “跪——”   众人跪下。   “叩——”   声音回荡在奉英殿中。   ……   同一刻,鹿鸣馆大门轰然撞开,一队甲士鱼贯而入。   黑甲敛光,刀刃利白,为首者腰间悬挂一赤红符节。   “官爷……”满面堆笑迎上来的掌柜还未说完,便被人一把推开。   掌柜一个踉跄,却没落地,而是被两人勒住了双臂。   为首青年未着甲,一身绯红官袍,袍服艳丽逼人,却看不出行制,他唇角带着一道上扬的伤疤,使他面容看上去时时刻刻仿佛都在笑。   然而此刻没有人觉得他可亲,反而因为这道仿佛是笑的痕迹愈发毛骨悚然,他扬扬手,身后原本安静的甲士得到命令,持剑冲入内里。   被制住的管事双目通红,“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劫掠百姓!你们可知道我家大人是什么身份!”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甲士不知做了什么,压力与疼痛同时袭来,他抵挡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唇角带着疤痕的青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毫无架子地蹲在他面前,凑过去笑眯眯地问着那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发抖的人:“你家大人,是什么身份呀?”   ……   奉英殿中,除却落笔,再无他声。   原弘和静静看着题目。   在今日之前,他们都不知道题目究竟是什么。   原弘和一目十行地扫过策题,寥寥百余言,所问无外乎如何内治文德。 第66章第66章   廷试持续不过五个时辰,顾无隅交卷时却觉得仿佛过了一生。   幸而他根基扎实,且在策卷中所写乃是平日心中思索过千遍万遍的,信手拈来,行云流水般地做完一文。   当他如初梦醒般地抬头向前看时,李成绮早就同谢明月出去了,那处不过是个空荡荡的座位。   顾无隅收回目光,正待寻找秦博约,肩上忽地一沉,他陡然回头,宛如见了鬼一般惊恐与惊喜交织的表情把对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他表情瞬间垮了下去,“毋意,”顾无隅没什么精气神地和秦博约打招呼,猛然想起秦博约的话,咬着牙问道:“你怎么不说明白?”   秦博约只说文昭不需廷试,却没说清文昭为何不必参与廷试,他竟,他竟还以为文昭真是个姑娘家!   殿中大半的贡士都在看他们两个,那卢姓考生更面色铁青,狠狠地瞪着顾无隅,顾无隅笔筒落地时他看得分明,本以为皇帝会治他个御前失仪之罪,不想,那笔筒竟被小皇帝亲手捡起来放到桌上!   他当时一口牙险些被自己咬的粉碎,策卷又与他所准备的题目不同,非是全然相反,只区别在上下句,他满心都以为策卷要问如何治武备,看到修文德时差点吐出一口血。   咫尺之差,不过如此。   差距越少,他就越恨,越不甘心,恨自己,恨顾无隅,恨鹿鸣馆的侍人。   有人正大光明的打量,还不住窃窃私语,顾无隅在廷试之前本就风头极盛,又得皇帝另眼相待,怎不引人侧目?   秦博约无奈道:“你一定要在奉英殿里和我说这个吗?”   连原弘和都看了过来,目光中似有探究。   顾无隅悻悻闭嘴,朝监试官见礼过后才退出去。   有太监领着他们出去,李成绮对顾无隅不加掩饰的欣赏早就在宫人中传来,故而这太监对他们两个极客气,言谈中不乏吹捧谄媚之意。   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顾无隅只得频频点头,间或接上一二句。   他心乱如麻,不知是高兴自己同小皇帝有过数面之缘,还是该惶恐自己和自己未来的最高长官称兄道弟,他脑中乱纷纷,圣心不可预测,前途亦未卜,唯一可以确定的竟只有李成绮真是个男人。   顾无隅苦笑了下,尝试着伸出手,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旁边引路的太监在看到他动作之后,眼中浮现出了几分惊恐,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人莫不是欢喜疯了。   鬼使神差之下,顾无隅忍不住回头,愈发远去的奉英殿侧殿已亮起了烛火。   读卷便在奉英殿偏殿内进行,先由八位读卷官看卷,择十份最优者呈给皇帝。   半夜,蝉鸣幽微,四下寂寥无声。   侧殿灯火通明,考虑到八位读卷官年大多事已高,八张桌子旁边都摆着一碳炉,偏殿内温暖如春,却无半点炭气,反而有阵阵浅淡木香。   李成绮静心看奏折。   近三年不理朝政,他不知晓的事务太多,李成绮又是万事不肯假手于人的性格。   故而每一桩大事的文书都要亲自看过,自习去了解当年的情况才能安心。   陈一白仰头,动了动酸痛的脖子,老人家目力不佳,看远处的皇帝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然而这人影腰背挺直,一动不动他却看得见。   先前李成绮要留在奉英殿,他不以为然,以为这少年皇帝最多在奉英殿坐两个时辰,不想皇帝不仅在奉英殿与他们一同简单地用了晚膳,竟留到了这个时候,期间无任何焦躁不耐之态。   如此心性,莫说是个少年,便是他们这些人中都少见。   十份卷子批阅好,一读卷官站起,正要呈报,陈一白却摆摆手,扶桌子站起来,将十份策卷接到怀中。   “老……”   陈一白示意他别说话,抱着策卷朝皇帝走去。   他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纵然看起来精神矍铄,步履仍有些蹒跚了。   李成绮听到响动抬头,见陈一白抱着策卷过来,便放下奏折,起身大步过去接了策卷。   陈一白神情有几分惶然,欲阻止而无法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皇帝把策卷接过去,“陛下,这于礼不合。”   李成绮拿过策卷,往桌子上一放,笑着回道:“叫老先生侍奉,却才与礼不合。”他虽笑着,但微微皱眉,显然对于旁人看着陈一白将策卷捧来却看着的行为不满。   陈一白摇摇头,解释道:“是臣老了,坐不住了,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同旁人都无甚关系。”   李成绮命人赐座。   陈一白拗不过皇帝,只得坐下。   离得近些,方见少年人容颜艳丽夺目,灯光下,愈发显得颜色逼人。   李成绮摊开策卷,一面看一面对陈一白道:“老先生在看什么?”   陈一白历四代帝王,与李昭的先生有半师之谊,学养深厚,可称一代大家,为人不争,少涉朝中事,李成绮从不称其官职,只叫老先生。   陈一白德高望重,故致仕多年仍被请出来读卷,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陈一白听皇帝发问,反应了一息,才慢慢地照实回答:“臣见陛下天颜,觉得依稀与先帝有些肖似。”   听得殿中人无不失色,谁不知晓小皇帝性情恶劣暴虐,动辄责打凌虐宫人,他凭借容貌得国,本就得位不正,岂能允许别人言明? 第67章第67章   坠兔收光,远鸡戒晓。   李成绮身披一薄氅,在辇车上倚坐着,面上流露出二三困倦。   青霭站在辇车边,低声询问道:“陛下可要回寝宫?”   李成绮按了按太阳穴,太久没熬到这个时候,饶是少年人身体康健,也有些受不住,他正欲点头,忽地想起读卷时为了避嫌主动出去的谢明月,开口道;“先生可回府了吗?”   青霭道:“回陛下,长宁殿那入夜后有人来报,说今日事务繁多,太傅在宫中留宿。”   李成绮闻言神情有些意外。   先前他与谢明月关系不睦,甚至说出了让谢明月无诏不得入宫这样的话,虽他第二日就收回的旨意,安抚谢明月,然此后,若无诏令,谢明月再不入宫。   前些日子下雨,他强留谢明月宿长乐宫,谢明月几多抗拒,李成绮还疑惑费解他到底在矫情什么。   但今日一想,谢明月要是那时就知道他是李昭,那么不愿留宿长乐宫也情有可原。   不过,李成绮暗忖,谢明月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逝,这件事于李成绮而言并不十分重要,他意外的是,前谢明月不声不响地留宿长宁殿。   “去长宁殿。”皇帝语气淡淡,仿佛不觉得谢明月未上书就留宿皇宫冒犯天威。   青霭颔首道:“是。”   李成绮合眼养神。   少年人闭眼时那颗红得夺人心魄的痣便露了出来,为其面容增艳色大半。   即便是这样安静地闭目养神,他还是冷得像是一块冰,这种距离感仿佛与生俱来,无论如何都无法磨灭。   青霭收回目光时正好同满空来撞上,后者一愣,只是全然没有窥伺被发觉的尴尬,他朝青霭羞赧地笑了下,这笑容看起来明明极其无害,却叫青霭的心蓦地发紧。   辇车行得平缓,李成绮几次都觉得自己要在辇车上睡着了。   他也该回长乐宫睡觉,而不是跑到长宁殿去找谢明月。   李成绮用困得神志不清的脑袋茫然地想,他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事要找谢明月。   只是谢明月今日读卷时主动出去,他觉得满意,就想过来看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辇车行至长宁殿外。   半夜,除却正殿值守的几个官员与上夜的宫人外,长宁殿庭院内不见一人。   原本昏昏沉沉的宫人听见声响出来看,见皇帝亲至,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夜风一吹,方清醒些,忙跪迎皇帝。   李成绮扬扬手,大步往偏殿去了。   余下宫人面面相觑,有人悄声开口,唤道:“青公公。”   青霭看着那身元色衣袍消失在视线中,偏头回答,“陛下今夜不会出来了,且都回去罢。”   众人皆知青霭是皇帝身边的得用人,皆颔首称是。   李成绮走到侧殿,不知为何突然放轻脚步,悄然走进殿中。   博山炉尚热,内只余残香,香霭隐隐,药香淡淡,萦绕在鼻尖,使人心缓缓地静了下来。   李成绮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自从四岁之后,他再无这般幼稚举动,乍做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从背影看,谢明月似乎以手撑额坐着,安静地看什么。 第68章第68章   谢明月睁着一双淡色双眸,眼中似有秋水涌动般清澈温和,他开口,柔软的双唇毫无防备地擦过李成绮的掌心,带来一阵撩人心魄的痒,张嘴说出的话都听不清,含含糊糊,谢明月微微蹙眉,看向李成绮的眼神有些绵软的委屈。   李昭自觉已擅作伪到了极致,不想还有一个谢明月更甚于他。   李成绮手指动了动,捏紧了他的脸颊,“皇帝会不要你吗?”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李成绮。   舌尖探出,沿着掌纹轻轻一舔。   湿润触感叫李成绮浑身都僵住,最后一点睡意都烟消云散,他指下收紧,仿佛恼怒,在素白的面颊上留下道艳色。   这幅模样哪里像个名门所出的贵妃,倒像是个引诱人堕落的妖物。   李成绮本想逗弄谢明月,不想被谢明月反将一军。   “唔?”谢明月笑着看他,眼神疑惑无辜。   李成绮倏地拿开手,预料之中的吻却没有落到谢明月唇上,少年皇帝轻盈地往后一退,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三尺有余。   谢明月愣了一瞬,心火席卷而来,越烧越旺。   李成绮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上面似乎还残存着谢明月面颊上的温度,“先生。”他笑眯眯地说,落到谢明月眼里却简直可恶。   “陛下,”谢明月好声好气地回应,“陛下不过来坐?”他态度良好,举止如常,好像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李成绮却没有过去,他总觉得他过去谢明月能真掐死他。   也可能是,掐着他的喉咙,做点别的。   李成绮眨眼,“孤能坐在先生怀里吗?”   “陛下。”谢先生的声音中流露出了几分警告,仿佛真是个一本正经的古板先生。   即便定力惊人,也受不住心上之人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   况且李成绮根本不在意张弛有度,每一次都过分至极,先撩拨的人是李成绮,被迫停下开的却是谢明月。   李成绮叹了口气,“孤困了。”   谢明月板着脸教训他,“那便回长乐宫歇着。”   “先生陪孤?”李成绮不依不饶。   谢明月抬眼看他,不知是气恼,还是羞赧,耳尖染上了点淡红。   李成绮心说此人到底是如何一边这样一本正经,高不可攀,一边行那些丧心病狂之事的?   李成绮上前,也不管谢明月方才的警告,从正面环住了谢明月的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拿人做椅。   椅子舒服,温度适中,又有淡淡药香萦绕鼻尖,除却稍微有点硌人外,可谓完美无缺。   谢明月手悬在半空,他吸了一口气又叹息,半晌才抱住了李成绮。   没有分寸地撩拨人,被弄狠了又要推拒,落着泪红着眼地骂混账,谢明月手指插-入李成绮垂下的长发,眼神有一瞬晦暗难明。   李成绮就是那样得寸进尺的性子,非要有一日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才能稍稍收敛。   “先生,”李成绮消停了一会,斯斯文文地同谢明月说几句正经话,“明日奉英殿你要同孤一道吗?”   一甲名单由皇帝亲自宣布,即便李成绮尚未亲政,也不愿意省去这道礼节。   该给的荣宠,李成绮从不吝啬。   谢明月仿佛谦恭到了极致般地回答,“全凭陛下心意。”   李成绮笑他作伪,继续问道:“琼林宴呢?”   “陛下要饮酒?”谢明月却答非所问。   李成绮什么酒量谢明月不是不知道,他喝酒之后什么样子谢侯更知道,思及此,便不想要李成绮去琼林宴。   可谢明月绝不会出言直接阻止。   李成绮想了想,“一点点。”   谢明月的神情一言难尽,似有隐忧。   李成绮也知道自己喝醉之后容易发疯,安抚道:“明日孤同新科进士们都要话要说,不会喝醉。”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的话,微笑道:“陛下不如直接说同秦顾二人有话说。”   李成绮:“……”   确实,但从谢明月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他干脆不再说,找个更舒服的位置缩在谢明月怀中,又觉得没那样舒服,蹭着调整了几次姿势,真毫不客气地拿谢侯当了椅子。   少年人看起来高挑,抱起来方觉没那么瘦,不同与李昭是真正的一把病骨。   谢明月极珍视般地贴了李成绮的鬓发。   李成绮伏在他怀中半阖着眼,睫毛垂着,显得格外乖巧听话,“别动,”他道:“明日孤事情太多。”   谢明月声音低沉柔和,贴在李成绮耳边,“臣没有。” 第69章第69章   翌日,太极殿。   数百贡士站在分列于殿中,无不静穆肃然垂首而立,不敢抬头直视天颜。   传胪寺官展开名卷,众人皆屏息凝神,纵然沉稳如秦博约,也免不得心头狂跳。   “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一,”报名的传胪寺官员声音极洪亮有力,穿透大殿,太极殿本就空旷,声音回荡,加之众人紧张,乍听之下竟觉耳边隆隆作响,“景州衡秀秦博约——”   突如其来的喜悦令秦博约有些头晕目眩,有太监引他出列,到殿中跪下。   他深吸一口气,这时候顺势抬头望帝王。   丹陛之上,少年人亦在看他,漆黑一片的眼中似有赞许笑意。   秦博约不期与皇帝对视,忙垂下头。   若非亲眼得见,秦博约很难相信,一尚未弱冠的少年人竟能有如此沉着威严的眼神。   一甲第一,何其显耀!   秦博约素有才名,廷试时沉稳应对,镇定自若,能为一甲第一,在众人意料之中,投到他身上的目光无不艳羡,间有深深妒忌。   卢姓贡士听到秦博约的名字面色微白,却抬头迅速地看了眼正在笑着,显然真心为秦博约高兴的顾无隅脸上。   他在廷试看见策卷与自己所准备的不同时早就大失分寸,脑中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竟什么都写不出,过了一刻心情方稍稍平复,落笔却写不出什么,莫说是一甲,便是二甲都难指望!   “一甲第二,中州花显——”   中州内无县无镇,只有京中与城郊之分,因而籍贯只称州,而无其他。   太监将一青年领出,他生得白皙,眉眼俊秀,激动之下双颊微微泛红,却并无失态,看上去是个极安静沉默的人。   “一甲第三,景州衡秀顾无隅——”   顾无隅考试前便声名大噪,在诸贡士中可谓风头无两,他性格虽不骄狂,却也锋芒毕露,半点不知藏锋,陈一白喜其才学。   但恐他性格不够稳妥,年少得意太过,于日后无益,干脆点为第三。   顾无隅出列叩拜。   这三人中,最意外的莫过于顾无隅。   他在见到皇帝容颜后迅速平复心绪,想着就算要三年之后重考也没什么。   但今年所考策题正是他往年想说,便是拿不到名次,也要直抒胸臆。   不期皇帝竟浑然不在意他的无礼,将他点为一甲第三。   名字刚刚念出,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声响,李成绮看去,有人竟面无人色地摔到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流淌。   正是那卢姓贡士。   他旁边也站着这段时间与他私交甚笃的贡士,奈何他先前与顾无隅打赌的事情人尽皆知,他出身又不算太高,家中早就败落,谁都犯不着为了这么个无名小辈得罪明摆着受皇帝青睐的顾无隅。   况且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谁敢这个时候扶他一扶?   卢姓贡士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眼前多重图景晃晃荡荡,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真的跪拜到带砺寺的场景,想想新科进士春风得意,备受艳羡,而自己受尽耻笑,漫说其他,便是家中严父那关便过不得!他父亲一贯教他为人谨慎,若是知道他与人打了这样个赌,在他跪之前,大约就要把他吊到房梁上打死。   若是跪了,即便他名列二甲,今后仕途也毁了,若是不跪,亦声名狼藉!   后悔愤恨交织,逼得他竟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到在地。   传胪官看向皇帝,得到皇帝示意,高声道:“三甲第四十五平州安靖卢尚誓,御前失仪,夺功名,永不录用!”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就算卢尚誓在御前失仪,也不至于罚得这样重,何至于剥夺功名,永不任用?   其中缘故,连先前一直与李成绮在一起的顾无隅和秦博约都不知道,秦博约细细思量,心中有了个猜测——舞弊。   虽他失仪在先,但即便他没有异常,李成绮也不会留下他的功名,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卢尚誓不想自己竟也有名次,且这名次在他眼前被剥夺,只觉血气上涌,险些当廷痛哭。   两甲士上殿,将卢尚誓拖了出去。   有个穿得姹紫嫣红的官员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命令,收回目光后朝传胪官点头,示意他继续念。   那官员身上袍服下摆绣着粲然的平仲叶,竟有数百片之多,花样次第,随着他的行动而映出光泽,他朝上首一拜,大步走了出去。   这人来时悄无声息,走时满殿之人皆仿佛看不见似的,有贡士心中纳罕,此人究竟是谁。   “叩——”   三人向李成绮下拜,拜过后被领回人群。   二甲与三甲不再单独叫出下拜,名字按次序念了下去。   上午念过名后,下午便是琼林宴。   不少人心中雀跃,将卢尚誓这个小小的插曲抛之脑后。   三甲全部念完。   殿中一时安静。   李成绮突然开口道:“顾无隅何在?”   顾无隅心中一提,满殿士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他从人群中走出,朝皇帝下拜,“陛下,臣在。”   冕旒之下,皇帝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听得他的声音,“孤见你策卷中有责令地方,将陈欠账目全部收归户部,孤且问你,若是官员推诿,当如何?”   顾无隅抬头,镇定回答,“将收陈欠列入官员考核,好则褒奖,不好则罚。”   “陈欠积年,一时难以收上,当如何?”   “回陛下,当以三年为期,可有两种考核,一种见三年总数,一种见每年所收上之数,根据当地实情,选择不同考核之法,均为优者奖,平者不奖不惩,下者罚,最次者免官论罪。” 第70章第70章   秦博约被人领进暖阁,还未看清内里便俯身下拜,“臣叩见陛下。”   李成绮一手拿着长柄黄铜香压,将燃尽的篆香压入灰烬中,他听到声音放下香压,偏头笑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秦博约起身,再见皇帝心情不可谓不激动复杂。   李成绮将边缘香灰慢慢地扫下,漫不经心般地问:“上午孤问顾卿,倘若地方官员为收陈欠盘剥百姓当如何,秦卿亦在,可有什么解决之法吗?”   秦博约垂首道:“臣以为,不妨每半年就派人核对一次数额,核对者从京中出,以防官官相护。”   炉是月白,上下不同色,过度得极为自然,宛如雨雪初霁后的天空。   李成绮放下羽扫,转过身笑吟吟地询问:“若是官官相护呢?”   他语调极为轻松,仿佛问得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却听得秦博约凛然一惊。   暖阁的甜香慢慢地散去了,清风吹如高阁,竟冷得惊人。   秦博约不曾想到李成绮问的如此直接,当即无言以对。   这本就是一个平庸到了极致的回答。   李成绮也不急,走到架子前取了放香料的瓷罐下来。   瓷罐与炉一色,精巧可爱。   他取香篆置于被压平的香灰上,舀三小匙倒入香篆孔隙中。   暖阁中一片沉默,只听皇帝拿香铲抚平香料时不经意碰到香篆模具时的清脆响声。   皇帝侧颜冷艳美丽,垂眸铲香时神情专注,不看那双寒星般的漆黑眼睛,他轮廓看上去都柔和不少。   秦博约干涩道:“核定官员,不设过高品级,或者干脆不设品级,名为官,实则吏,半年考察一次,倘若发现当地有盘剥之事,即夺当地官员官印,暂令核定官员上任。”   叮。   响声如玉碎。   李成绮轻敲香篆,起篆。   他将香篆放到旁边的托盘中。   香粉已成型——如意纹。   李成绮朝他微微一笑,显然很是满意。   香已成型,李成绮却弃置不管,只回身与秦博约说话。   “秦卿持重,很得孤心意。”这是皇帝的回答。   上次李成绮也说过这话,但是秦博约这次听来的感受与上次却截然不同,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却又无可言说地惊喜。   “扬淮二州是朝廷赋税重地,”李成绮一笑,笑容却没有方才那样轻松了,“亦是朝廷陈欠最多之所在。”   秦博约心头狂跳,忽地明白了皇帝意思。   “先帝在时,诸事繁杂,百废待兴,此一国之弊病经年未得料理,”李成绮缓缓道:“孤既承继大统,当继先帝之志。”   秦博约俯身下拜,他本是沉稳到了极致的人,此刻却紧张得连话都要说不清,“臣愿往,解国之忧。”   李成绮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心中蓦地生出无尽欣慰与感慨。   “扬淮虽繁华,然处此地,销膏靡骨而不自知,孤无催逼之意,”李成绮道:“你可仔细想好,再来回孤。”   奢侈之地,官商勾结,如铁板一块,世家大族无数,无论做什么,忤逆其意,皆步履维艰,威逼、利诱、纵然有十分傲骨,不惧霜雪摧折,又有多少面对泼天荣华,温香软玉而不动心呢?   秦博约深深叩首,“臣心如石,不可转也。”   ……   卢生喝得烂醉如泥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朝鹿鸣馆走去。   他满身酒气手中尚拿着一细瓷酒壶,不愿多事的路人都有意无意地绕着他行走,生怕这人趁醉发疯,落到他眼中更是嘲讽,人人面目可憎,人人攀高踩低,皆在嘲笑讥讽着他这落魄之人。   他出身虽非高门世家,却也比秦顾二人强上许多,廷试前也曾花团锦簇,众星捧月过,今日在廷试之上,那些口口声声称他为友拜他为兄的贡生在见他倒地之后却都目不斜视,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人情冷暖,他今日也算饱尝了一番。   若非,若非,他脑中混浆浆地想,若非那几个小人挑拨,他也不至于同顾无隅起了龃龉,不至于打赌酒醒过后又恐怕自己难以超过顾无隅,又去鹿鸣馆买题,一错再错。 第71章第71章   谢明月坐到他面前,笑着道:“非是偷听,臣一早就在。”   李成绮来时宫人就告诉他谢侯在里面,李成绮心中疑惑,但谢明月愿意在里面就在里面,他也没有进去问为何谢明月在。   李成绮下意识往谢明月那靠,忽地想起自己同青霭说的话,又硬生生将自己掰了回来,坐正,上下打量了一圈谢明月,疑惑地问:“你为何在暖阁里?”   置暖阁中,开窗便可看见下面琼林宴的场景,谢明月不在长宁殿处理公务,来琼林苑做什么?   谢明月一本正经地说:“臣来散心。”   李成绮想起先前和谢明月用过晚膳之后出门三步都要三请四请的场面,谢明月什么时候是喜欢出来的人了?   李成绮手指无意般地勾住谢明月的袖子,在手中绕来绕去。   谢明月注意到了他不经意的小动作,却并没有提醒。   李成绮哼笑道:“先生什么时候这样喜欢出门了?”他凑近,微微仰着头,姿态有点挑衅,“京中有那么多可以散心的地方,我家先生怎么就偏偏挑中的琼林苑的暖阁?”   他唇瓣翘起,露出个有些恶劣的笑容,很是孩子气,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谢明月下不来台似的。   谢明月温和地回了,“机缘巧合,臣亦不知陛下在此处。”   李成绮用一种你连撒谎都不愿意动动脑子的失望眼神看他。   廷试之后就是琼林宴,就算谢侯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神志不清的地步,忘了这回事,李成绮昨夜提琼林宴也提了不止一次,什么不知道李成绮在此处?   谢卿。李成绮痛心疾首。   他与谢明月实在太相熟了,以至于谢明月现在来敷衍他都不愿意用心!   亲近太过,果然易失威。   李成绮仰脸,望着谢明月清丽的容颜,这时候全然忘记自己同青霭说的,“先生该不会是害怕孤同这些贡士,”他唇瓣将要贴上谢明月的嘴唇,自己却抬手,以手指抬起谢明月的下颌,慢悠悠地接下去,“怕孤同这些贡士说什么吧?”   谢明月恭顺地回答,“该怕的不是臣。”   他意有所指。   李成绮收回手,往后一靠,拉开了与谢明月的距离。   他方才眼中唇上还俱是笑意,此刻却冷冰冰如霜雪。   若是旁人大约此刻会诚惶诚恐地思考自己说了什么令皇帝不悦的话,谢明月却早就看出李成绮心情不佳。   作为一个皇帝,李成绮当然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折腾折辱人以泄愤。   但李成绮上辈子从未有过这种时候,至少从未因为心情不佳折辱他人,谢明月倒不是算,因为他常常是李成绮心情不好的根源。   李成绮偏头对站在门口的宫人道:“将章逐薮叫来。”   欲侯首领。   谢明月看向李成绮。   自从二人言明身份后,李成绮行事再无顾忌。   李成绮看谢明月神色淡淡,知道他不喜欢章逐薮,事实上,在他身边还能让谢明月喜欢的近臣实在不多,几乎没有,皇帝将这个原因一半归结为谢明月不喜欢旁人分权,一半归结为谢明月喜欢他。   他上辈子怎么没想到这点?   李成绮把谢明月的袖子都要玩成一朵花了。   谢明月看了眼自己皱皱巴巴的袖子,又自若地收回了目光。   章逐薮很快出现在门口。   章首领刚刚离开琼林苑不到一个时辰,不想又被叫了回来。   他朝李成绮见礼,“陛下,”目光落到谢明月身上,他一瞬间有些惊讶,“谢太傅。”   “讲吧。”皇帝道。   眼下李成绮交给他的事情不过那一桩,先前单独见李成绮时他只问了李旒是否知晓,当着谢明月的面,却要他全部说出,便是先帝李昭,对于谢明月都未必有这样的信任,章逐薮压住惊讶,回答道:“是。”他记忆力极佳,文书中的内容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在廷试开始之前,会有一份名单送到鹿鸣馆,名单中记录考生性命,年龄,籍贯,还有样貌特征,若是来买题的人不符合其中一条,鹿鸣馆绝不会将题目卖出。”   “在这份名单中,考生以家境划分为上中下三等,因家世不同,题目价格也不同。卖题人通常会在各考生聚集的酒楼客栈安插自己的人,观察八方。如顾郎君与卢生一事,在第一晚便被鹿鸣馆人所知晓。”   难怪在第二日他们去鹿鸣馆时,便有侍人来找他们。   “这几百贡士中,即便有颇有家资者,却也只富不贵,听闻可以买到策题,要么买,要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份策题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贩卖策题的人究竟有着何种深厚背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也不知道皇帝为人心性如何。   倘若皇帝不管,倘若皇帝默许,那么这样做,与找死没有任何分别。   李成绮皱眉,没有回答。   “书画斋臣亦查封,”章逐薮道:“书画斋内的管事称自己一概不知,只是旁人买画,他买画而已。臣看过那些画,都是仿大家所画,仿画拙劣,平平无奇,有人愿意花几十万两买这样一幅画,且生意源源不断,任谁都会觉得有问题,他不过是装傻罢了。”   “生意源源不断?”李成绮忽然开口。   李成绮神色不变,眼神却冷冽森然。 第72章第72章   秋雨冰冷,寒气砭骨。   崔颖仪惨白着一张脸被宣王府的下人扶出来,他目光呆滞,宛如游魂一般,雨水滴入脖颈,顺着脊骨淌下,冷得他一抖,面色骤变,喊道:“血!”   宣王府管家惊愕地看着这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崔县侯。   崔颖仪以手一捻,扬到管家面前,“你看,血!”   因为他的动作,弄得他半身雨水,这样冰冷潮湿的感觉令崔颖仪愈发惊恐。   “县侯,县侯,”管家忙安抚崔颖仪,李旒匆匆走入宫,看他离开时的神情,恨不得将崔颖仪立刻捆到皇帝面前,管家不敢和崔颖仪多纠缠,“没有血,”他一手给崔颖仪打着伞,还要哄他,他伸出手,给崔颖仪看,“您看,都是雨水。”   崔颖仪脖子猛地一缩,看向管家的眼神几乎有几分哀求,但或许雨水太冷,夜风吹过,他如初梦醒般地看向管家,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了。   管家追不上,把伞塞到一腿脚麻利的侍人手中,“快去!”   侍人踏着雨水跑出去。   站在外面的崔府侍人要扶崔颖仪,被崔颖仪一把打掉了手,他上车太急,险些没站稳,从上面滑下来。   “县侯?”车夫几乎被崔颖仪吓呆了。   身上的寒意与马车上的暖气交攻,崔颖仪唇齿颤抖,哆嗦道:“去北苑。”   雨声太大,车夫并没有听清,刚回头想仔细询问,车帘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崔颖仪在里面吼,“去北苑!”   马车疾驰,飞溅起大片水花。   冰冷的雨水顺着崔颖仪的头发淌下来。   他控制不住发抖。   事到如今,只有太皇太后,只有他姑姑能救他。   崔颖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忘不了当年李昭对崔氏的所作所为,他忘不了家中长辈提起皇帝时面上流露的恨意与恐惧。   李昭已经死了,李昭死了。   他在心中拼命地安抚自己。   李昭死了,谢明月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开罪于崔氏,开罪于太皇太后。   只要太皇太后愿意救他!   惊雷炸起,崔颖仪身体猛地颤了下。   紫色闪电将马车顷刻间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照亮了崔颖仪已无人色的脸。   ……   大雨瓢泼,长乐宫中有些说不出的潮湿。   谢明月将发簪从冠中拔-出,又轻轻取了发冠,搁到桌案上,长发登时散落,被谢明月拢到手中。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牙梳,插-入李成绮顺滑的黑发间。   两人气氛稍稍温存,忽然天降大雨,雷声震震,惊醒了意乱的皇帝。   皇帝乘辇回来前还表情古怪地问:“谢卿,你说这可是上天对孤言而无信的惩罚?”   被这种事扰了的谢明月沉默半晌,摇头道:“毋宁说罚陛下,更像在罚臣。”   李成绮极顺手地拍了拍谢明月的肩膀,安抚着说:“纵欲伤身,节制养神,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   这话本没什么,倘若李成绮和谢明月只是一对单纯的君臣,谢明月或许还会对李成绮的关怀受宠若惊,然而他们不是。   谢明月总觉得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仿佛意有所指。   李成绮在镜子里与谢明月对视,朝谢明月一笑。   谢明月垂首,继续给李成绮梳头。   他动作轻柔,甚至说得上小心翼翼。   李成绮还从未见谢明月这样谨慎过,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你便是扯下孤几根头发,孤也不会罚你。”   “臣谢陛下宽仁。”   长发绕过指缝,缠绵得惊人。   李成绮发间有淡淡的香气,仿佛是熏香沾染的味道。   明明只是梳头而已,却缱绻得叫人不敢睁开眼睛看。   长乐宫中人见谢明月待小皇帝如此亲密,心中震撼不可言说,旁边几个立侍的宫人见谢明月的动作,不知为何双颊微微红了。   长发垂落。   谢明月温和的声音在李成绮耳边响起,他道:“陛下的头发很好。”   李成绮微微偏头,有点疑惑地看他。   发为血之余。   这样乌黑如云的长发,是多病羸弱的李昭所没有的。   谢明月垂眼。 第73章第73章   崔颖仪快马加鞭至北苑,大雨仍未停歇。   隔着雨幕,北苑护卫扯着嗓子对车夫喊:“已经宵禁了,县侯明日再来吧!”   车夫想起方才崔颖仪惊恐的模样,知道今日若是不见太皇太后,此事必然不能了,自己极有可能被迁怒,提气道:“既然知道是县侯,你还敢拦?耽误了县侯的大事,你有几条命够顶!”   那护卫不为所动,只道:“太皇太后有令,入夜后,谁都不许打扰。”   崔颖仪小半是被雨淋过的冷,大半却是怕,在马车中牙齿颤颤相磨,隐隐听见外面自己的车夫在同护卫争执,那些怕忽然成了无尽的怒,他撩开车帘,叫护卫过来,面无表情地问:“你方才说谁有令?”   那护卫看不清崔颖仪的脸色,只当是雨大,崔县侯听不清,靠近了马车,恭恭敬敬道:“太皇太后有……”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   崔颖仪将方才在宣亲王那受的冷落与恐惧尽数倾注在这一耳光上,那护卫又不设防,竟被一耳光打倒在地。   崔颖仪清秀眉目已然狰狞,狠声发问:“亏你嘴里还口口声声说着太皇太后,你眼里有太皇太后吗?你知道本侯是谁?本侯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   护卫跌坐在雨水中,纵然雨水冰冷,却遮盖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楚,他捂着脸,眼前直冒各色光华,张嘴正要请罪,一股腥甜便随着雨水入口,方知是刚才咬破了唇角。   崔颖仪解下马鞭,往车夫身上一扔,几乎有些癫狂了,“去,打死这眼中无君无父不分尊卑的东西!”   车夫一愣,犹豫着伸手去捡马鞭,就被崔颖仪一脚踩在了手上,“去!”   北苑门口的护卫对视一眼,手已叩在了刀上。   那倒地的护卫眼中的狠意一闪而逝,他舔了舔唇角的血,以刀撑着站起来。   “去!”见他敢起来,崔颖仪更怒。   “县侯!”一女音忽然传入众人耳中。   几个护卫听出是太皇太后身边女官的声音,叩刀的手不由得一松。   众人看去,果然见四个提灯侍人簇拥着一着宫装清丽女子过来,宫装高鬓。   即便这样一身庄严打扮,看起来仍十分年轻,脸有些少女的圆润,眼睛清亮,却仪态庄重,不怒自威。   “澄瀛大人。”崔颖仪见这女子过来,火气瞬间云消雾散,面露喜悦之色,“可是姑姑要大人找我进去?”   澄瀛看了眼那护卫沾满泥水的官袍,又扫过他带着血渍的唇角,朝门口的护卫道:“来人,过来同他换一晚,”她目光严厉,仿佛很是挑剔似的,“一身泥水怎么在北苑当差,回房中换件衣服,弄好了脸上的伤再来,免得丢了太皇太后的脸面。”   澄瀛不理崔颖仪,而径直同那护卫说话,话虽不客气,维护之意却溢于言表,她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女官之一,她的所为,好似在太皇太后心里,自己这个亲侄子还没个护卫重要一般。   崔颖仪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向澄瀛发作,只怪声怪调地说:“弄得好像这护卫是姑姑脸面似的。”   澄瀛淡淡道:“门面门面,这护卫守得是北苑大门,可不就是太皇太后的脸面吗?”   那按澄瀛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他打了太皇太后的脸?!   崔颖仪怒极,但想起澄瀛的身份,想起太皇太后对澄瀛的宠爱,生生忍耐住,只道:“请问澄瀛大人,姑姑可是要见我了?”   澄瀛站在伞下,隔着雨幕,她面容有种别样朦胧之美,动人非常,“他说的没错,宵禁之后,太皇太后不见任何人。”   崔颖仪一口气被憋得差点没上来,但想起李昭当年的手段,还有谢明月一日杀三帝的疯子行举,姿态放得更低,“请澄瀛大人转告,我当真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来找太皇太后,关乎,”他颤了下,“关乎性命。”   澄瀛不为所动,“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但她老人家歇下前说,要您回府去。”   崔颖仪面色登时惨白一片。   到了这种时候,太皇太后都不愿意救他,他还能找谁?   思及此,竟泪如雨下,颤声道:“那请澄瀛大人转告,”他声音哽咽,“求太皇太后赐侄子一棺木敛尸吧。”   “太皇太后让我告诉县侯,回家去。”澄瀛重复了一遍,语气分毫未变。   崔颖仪忽地想到了什么,惊喜地抬头。   太皇太后既然要他回家,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第74章第74章   李成绮听完那瞬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由得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抿着唇,乖乖巧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成绮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他以为谢明月会问李旒的事情,就算不煽风点火,也不会熟视无睹,然而谢明月却问出了一个完全超出他预期的问题。   到底是孤有毛病还是谢明月有毛病?   李成绮想了想,最终笃定,一定是谢明月有毛病。   这玩意是谁的很重要吗?不都能穿?   李成绮手指拽了拽谢明月的长发,迫使谢明月低头看他。   李成绮板着脸,失望至极地教训谢明月,“玄度,孤原本以为你是心中唯有国事,不想,竟也被这些儿女情长束缚了心志,是谁的如何?”   如果五年前有人和他说,陛下,谢侯其实是个在小处极斤斤计较之人,面对心上人时尤甚。   李成绮大概会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这人,苦口婆心地说,不必参谢侯私事。   这点捕风捉影,不对,捕不着风也捉不着影的事也值得拿到他面前说?况且谢明月能有心上人?谁?传国玉玺吗?   但现在,李成绮疑惑地扫过谢明月的脸,这人真是谢明月?而不是在温泉行宫时就被那处的精怪掉包了?   谢明月垂眼,睫毛颤着,看起来很委屈。   李成绮顿了下。   当年要是谢明月在他俩私下相处时总这样,那么谢侯大约此刻真是谢贵妃了……谢贵太妃。   “不会是,”谢明月声音低低的。   李成绮却听清了,他听见后神情凝滞一瞬。   “你……”   谢明月看他,等待着李成绮的下文。   李成绮由衷道:“真敢想。”他被这个回答气得想笑,“玄度,你整日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卿,你这个想法,很大逆不道啊。   他起来,啾了谢明月唇角一口,见他耳垂慢慢染上红色,方满意地躺会到他膝上。   谢明月的反应,简直完美契合了李成绮幻想中的那种正人君子,不经逗,亲上一口都会害羞,被撩拨狠了神情无奈隐忍,耳尖通红通红,好像看他一眼都不敢。   但即便如此羞涩,也没有妨碍谢明月掐着他喉咙亲他。   “孤的。”在谢明月开口之前,李成绮道。   谢明月愣了下。   李成绮现在穿这样的衣裳并不合适,如果要穿,只能是从前。   “料子太单薄,孤穿过一回便命人收起来了。”李成绮手指捏上谢明月的耳朵,指尖在耳垂上留下一个印子,“玄度,可满意了吗?”   指下愈烫。   李成绮看着谢明月的眼睛,不躲反迎,捏着下巴亲了一小口,品尝茶点似的,却难得浅尝辄止。   谢明月定定地望着他。   李成绮喃喃道:“温泉内有硫磺,应该不生蛇才对。”   谢明月低头,极温和地看他,“陛下说什么?”   李成绮迅速往边上一滚,“孤说,孤方才骗你的。”   谢明月半跪在床边,“真是骗臣的?”   李成绮笑着抱住被,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谢卿,好好在孤身边睡一夜,明早孤告诉你是真还是假。”   ……   宣亲王府内,李旒安静地坐靠在床边。   他回府后,虽没有发烧,然而仍觉身体不适,昏昏沉沉,又不愿意开口同旁人说话,便躺在床上捱着,一面捱一面想今夜在长乐宫种种,愈发艰难。   幸而太医及时到了,小心翼翼为他把脉开药。   对上李旒希冀的眼睛,太医垂下头,喏喏道:“是太傅要臣来的。”   李旒从嗓子中挤出一声哑笑,道:“替本王,谢过太傅。”   他喝过药,身上热度散了,就觉得冷,却分不清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冷。   李旒疲倦闭上眼。   在他第一次于秋狩得皇帝宠信时,宗室中便有人妒忌,称他这样的身份,不配立侍皇帝左右,还有人说,他那日所得的优容本来都是谢侯的。   李旒闭上眼,就想起秋狩那日,他狩猎来的,被视为祥瑞的白鹿。 第75章第75章   您什么时候是这样重感情的人了?   李成绮心说。   崔桃奚笑吟吟地看着他。   她本就是个雪肤玉貌的美人,几十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看上去没有半点老态。   反而使她的美丽更加尊贵,更加高不可攀,莫说是仰视,在她面前,仿佛抬头看上一眼都是不敬。   少年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茶香满溢,他不明白自己这的茶怎么就令太皇太后这样看不上眼,轻啜一口,细细品味。   算算时辰,章逐薮应该已经往崔宅去了。   他不着急。   一点都不着急。   崔桃奚极有耐性。   长乐宫原本是她丈夫的寝宫,后来又是她儿子的寝宫,她来长乐宫,与回家无甚区别。   她看向李成绮。   少年人安静喝茶,姿势仪态俱是无可挑剔的漂亮,面上似有苦恼之色,仿佛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正在犹豫。   因为垂眼,那颗红痣若隐若现。   但仔细看也没那样像,至少气韵神情全然不像。   李昭十八岁时性格远不如眼前的少年性格跳脱,满腹心机怨恨算计。   可他还是装得不问朝事,每日不过寻欢作乐而已。   最为疼爱的,唯一真心实意对待的亲妹妹出嫁不足半年就被磋磨得归国,名义上是省亲,实际上是求救,回来时见兄长病势缠绵,比自己出嫁时更为厉害,以灼灼待长兄之心,怎么可能对李昭说得出自己的遭遇?   说不出,扮得若无其事,又怕被李昭看出,在家一月,与兄长见面不过寥寥数次。   一月后灼灼回去,面色如常地拜别父母兄长。   后来李昭隐隐约约猜到灼灼境遇,带人出城去追,却被李言隐下令一箭射下马,他坠马时摔断了胳膊,回府便高烧不醒,十几日半梦半醒,得来了灼灼自尽的消息。   有时连崔桃奚都惊讶,在灼灼死后的日子里,李成绮面对着李言隐时表现得照旧恭谨孝顺,他那时,究竟在想什么。   太不像了,这样看,就一点都不像了。   少年像十八岁的李昭,眼中的鲜活却不是李昭曾拥有的。   崔桃奚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眯了下眼睛,仿佛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眼神似的。   李成绮放下茶杯,“此是太皇太后家事。”   崔桃奚略一颔首。   “更是国事。”李成绮淡淡补充,拜崔愬所赐,他对崔氏族人没有任何好感,当然,他对李氏都没有,他向来一视同仁,“太皇太后说了,若是将牵涉舞弊案中的人都杀了,流出来的血足够染红半个长街,既然如此,何妨再多崔颖仪一个?”   他微微凑近,像是怕崔桃奚听不清似的,慢慢地、柔和地、谦卑地说:“舞弊一事乃是死罪,何况崔颖仪并非只是牵涉其中,他是主谋,太皇太后,您明白孤的意思吗?”   崔桃奚抬眼看他。   她有双浓墨重彩的眼睛,不笑时冷冽而威严,叫人只想在她脚边叩拜,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忤逆。   李成绮与她相望时眼神平静。   “那就,”涂着暗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划过案面,女人声音不高不低,还含着点如常的笑意,“劳烦陛下,给他留具全尸。”   话音既落,少年皇帝果不其然看她,眼中闪过惊讶。   崔桃奚语气淡淡,“这样,方才不算辱没了我命人挑的好棺木。”   少年人正襟危坐,然而崔桃奚注意到,他的肩膀有一瞬间的放松。   因为她不为崔颖仪求情放松吗?   崔桃奚觉得有点好笑,相识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崔桃奚却已经知道这少年人绝不会因为她求情而不处置崔颖仪,既然她的意见无用,那么何必在乎?   李成绮唇角似乎有一丝笑意,“是。”他道:“多谢太皇太后。”   以李成绮之冷情,与皇室亲族内部之凉薄,李成绮与崔桃奚能表现得如此体面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母子二人,永远都能在要紧的事情上达成共识。   譬如说,崔愬该死。   在这点上,他们的默契无言,一拍即合。   崔桃奚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瞬,嗤笑一声,似是嘲弄,又似是戏谑道:“该是我谢陛下才对。”   李成绮立刻起身,“不敢。”   崔桃奚看起来很是索然,但也懒得挥手阻止。   小皇帝愿意拜,那就让他拜。   “孤无意于为难崔氏一族,”这当然不是真的,崔氏族人当年因为崔愬的缘故飞扬跋扈横行一时,时人称天下分二姓,其中所说的一姓自然是李氏,另一姓便是崔氏,李成绮对于崔氏的厌恶可谓根深蒂固,他登基后,一是人心不稳,二是崔氏是崔桃奚娘家,也是他外祖家,故而没有将事情做绝,“舞弊一事,孤亦十分痛心。”   少年垂着眼睛,面上流露出了悲恸之色,“崔氏名门望族,累世公卿,竟出了此等人,一定是孤疏忽了缘故。”   崔桃奚似笑非笑地看了装模作样的李成绮一眼,很是疑惑地问:“治家不严,陛下何辜?我竟不知,陛下身上也流有崔氏的血。”   太皇太后说的半点不客气,李成绮垂首,回答得有理有据,“孤是先帝之子,崔氏与陛下相连,自然也与我有关。”   这孩子是真一点脸都不要。   从这点上看,还颇像李昭。   有宫人上来换了数碟茶点,样样精致。   崔桃奚挑了碗桃汁酥酪,酥酪入口绵软,奶香淡淡,桃味清甜,桃肉先前糖渍过,保留了桃子本身的甜味,又去掉了其中的酸涩。   李成绮见她吃了两勺才放下,心里想着晚上就把做这道茶点的厨子送到北苑。   然后尝了块金丝糕,她不喜欢,只尝了一点。 第76章第76章   翌日。   这桩调查起来并不大张旗鼓,却牵动着无数人的舞弊案终于落下帷幕,崔颖仪利诱学士,得到策题卖出,后又为保全自身买凶灭口,为国法所不容,念其父祖忠心为国,不牵连家人,于秋后问斩,耿恬玩忽职守,泄露策题,罢官流放三千里充军,其余一百二十人,除却已葬身鱼腹的卢姓考生,皆流放充军,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诏令既出,天下震惊,尤为惊崔颖仪,其出身甚高,又有一太皇太后姑姑,竟落得个身死的下场,各级考试中有异心者皆收敛,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余者则拍手称快,除了处置得当的缘故外,还因为皇帝要在明年春加开恩科,再行举士。   而这件事的结果,并没有使朝中多么震动,朝中官员此刻关注的俱是第二道诏书。   第二道,据说由新帝亲手写就,谢明月于大朝会时念出的诏书。   “孤自御极以来,夙夜兢业,弗敢怠慢,以期四海永乐,海清河晏。先帝治时,昆悦积恶,于我朝怀觊觎之心,人神共怒,是以兴兵,摧枯拉朽,昆悦须臾而灭……”众臣跪聆旨,大殿之中呼吸声都不闻,所回荡的唯有谢明月的声音,“孤今视之,朝廷之弊不在西南,而在群臣之中。先帝所遗之多忠贞怀德之士,然后小人奸邪荫蔽,隐于朝中,怙恶不悛,为万姓所不容,孤于百代计,挽迂荒积弊,今即变诸制,求太平之治。布告朝野,咸使闻之。”   诏书不过寥寥百余言,却砸得众人眼前发黑。   新帝的意思,竟是要改官制!   还未亲政,即要改官制,到底是小皇帝的意思,还是谢明月的意思?   那小皇帝不出深宫,又素来有个不学无术的暴虐名声,怎么会想到改革官制,定然是谢明月借着天子诏令大做文章。   有朝臣在看见策题时便猜到了皇帝的打算,然而不想明旨得如此迅速。   谢明月竟然同意。   有人悄然看谢明月的脸色,从中却什么都看不出。   还是说,谢侯只是暂且不驳小皇帝面子,对于改革只是阳奉阴违?   有人心思活络,想探一探谢明月的意思,再做打算。   太监接过谢明月手中的诏书。   谢明月站在丹陛之下,群臣之前。   “改革诸令已汇总成文书发下,今日即行。”谢明月道,目光平静地扫过惊疑的人群,“秦博约。”   秦博约从人群走出。   诸进士大多授官,然而他这个一甲第一与顾无隅却始终没有动静,兰台多有议论,猜测着到底是选来的人不合了谁的心思,一甲第一与第三竟始终没有授官。   不曾想,却是为了今日。   “陛下有谕,秦博约持重,怀毓秀才,鲲鹏志,今官制初改,阻力重重,孤怀惜才重才之心,授秦博约淮州守,愿尔昃食宵衣,视民如子,不复孤之期许。”   淮州守!   谁人不知淮州乃是朝廷赋税重地,为皇帝所看重,是周朝最为繁华,最风花雪月,也是最能损折官员傲骨志向之地,今日小皇帝居然肯让秦博约出任淮州守?   这到底,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谢明月已经按捺不住,欲染指淮州了?   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想。   秦博约也被这个官职砸懵了,他知道皇帝对他多有看重,却不曾想到被看重到这般程度。   秦博约深深叩首,平日里沉稳极了的人声音中居然也有颤抖,“臣,叩谢陛下恩泽,定不辜负陛下期许。”   谢明月的目光在秦博约脸上落了下便转到别处。   李成绮说自己此时不宜亲政上朝,诏书虽不假手于人,却要谢明月念。   谢明月在这种事上对李成绮可谓千依百顺,自无不从。   在他看来,李成绮无论想哪日亲政都好,无论是今日,还是永不亲政,只要李成绮想,那么他绝无置喙。   谢明月又取了另一份,是关于顾无隅,内容于秦博约那份无甚区别,只是淮州变成了扬州。   且两人并非孤身前往,而是由皇帝和各部长官共同挑选官员,共二百四十人,一并带去淮扬二州。   念过之后,大殿中骤然安静,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改官制势在必行,关乎万世,请诸位大人务与陛下一心。”谢明月道。   他说的淡淡,谁也看不出这到底是他出于真心,还是应付小皇帝的场面话。   众人心中嘀咕,只等看到改革文书后再行事。   “若无其他事,便散了罢。”   除却这桩宛如晴日霹雷般突如其来的改革诏令,眼下诸位官员们确实也没有其他要操心的大事了,遂皆道:“臣等告退。”   对着的,是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朝中震动,长乐宫那位使朝中风起云涌的始作俑者,却悠闲地摆弄着一份文书——改革文书。   民少吏多,则精简机构。   官员懒怠,则设置考成法。   国库空虚,地方陈欠多年不还,则将收缴陈欠纳入地方考核中,完成好则奖,不好则罚。   设官员巡查监视,若有官员贪污盘剥被查出,则令查办出其情状的官员顶替其职位。 第77章第77章   “王爷,兵部刘大人已在府外等您两个时辰了,”管家犹豫着开口,“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到马车里,也不站在阴凉下,就站太阳底下,若非刘大人早年行伍出身,这时候……这时候大约已经昏过去了。”   近六十的人了,须发皆白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也不哭闹,时不时拿袖子擦拭眼泪,对着这样个满面沟壑的老人,饶是管家在宣王府做了十几年的事,见过不知多少人,也有几分心软了。   况且这位刘大人常来王府,也算是宣亲王府常客了。   李旒轻轻喝了口茶。   他面上无什么血色,唇上更惨白,看上去比十几日前从长乐宫回来时消瘦不少,他神情淡淡,语气中似有厌烦,听到管家所言非但不动容,反而冷冷道:“五十几岁的人,为了给第五房小妾打金器,一次收了十几万两,眼下被人揭出来倒知道晚节不保了,他收钱时怎么不想着有这样一天?”   管家听李旒的语气,自知毫无回旋的余地,“只是……”他袖中笼着方才刘玉鹤家人塞过来的银票,不过薄薄几张纸,此时却沉甸甸地坠手,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刘老大人毕竟,毕竟在外人看来是王爷的人,这些天为着新政的事来找王爷的人不少,王爷一个都不见,旁的也就罢了,刘老大人那么大岁数,就那么站在外面,恐怕会寒了亲近王爷的这些朝臣的心。”   李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管家讪讪低头。   “寒心也好,如常也罢,便是吊死也不必管。”前有靖尔阳,后耿恬,李旒只恨当年李昭说自己治家不严时他凭着李昭对他的宠信并没有十分在意料理,今日酿成大祸,具是往日疏忽导致。   “宣王府虽不豪富,裹尸的草席钱却还有。”   陛下之前说了吊死他连葬仪钱都不准备,而今王爷却愿意给条草席,不知道算不算更大方。管家苦笑着想。   舞弊一案小皇帝并没有治李旒的罪,只叫他回府去,冷冷放置却比治罪更难捱,日日煎熬着心,恨不得闸刀早日落下,他哪里肯再为这种事情出面再开罪皇帝?是怕给谢明月递的把柄不够多吗!   “是,是,老奴知道了。”管家忙回答。   李旒拿起书,“等等。”   管家又站住,心里惴惴,身上起了一层冷汗,弄得袖子里的那张银票也潮湿起来。   “陛下的新政,外面怎么说?”李旒道。   自从那日之后,李旒再没踏出宣王府一步,外客多婉拒,只琯朗来时见了一面,两人论了小半夜经。   “外面,”管家苦着脸,把想说的能说的倒出来大半,“您看这十几日的光景就知道了,仅京中来找您的就有三十多位大人,地方送来的书信就更不必提了,尤其是淮扬二州,两位州守新官上任,年轻气盛,把当地的官员折腾得够呛,”他声音压低,“如今这朝野简直暗无天日,怨气……”   “放肆!”   管家还未说完,就被李旒声色俱厉地打断。   管家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形,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王爷,老奴说错了话,请王爷看在往日老奴办事还算恭谨的份上,”   李旒面色更白,厉声斥道:“这些人到底为着什么怨声载道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洁身守正者怎么一切如常,做事愈加上心,颂扬陛下圣明?无非是陛下要他们把吞进去的钱再吐出来,还要夺了他们的官位,他们心中不满罢了!”   管家不敢再辩白,只砰砰地叩头,生怕自己哪句话又触怒了李旒。   李旒转头,冷声道:“荣平过来。”   一二十多岁青年人从外面进来,神情极沉稳,进来叩头见礼。   “从今日起内院外院的事你来管,”因为发怒和生病的缘故,李旒的声音有些不稳,“将胡昆拖出去,杖六十。”   那管家不可置信地抬头,手腿并用地往李旒脚边爬,哀求道:“王爷,求王爷,唔——”还未碰到李旒垂下的衣角,就被外面的侍卫堵住嘴拖了下去。   他手指犹然顽强地扣着青石板的缝隙,划出一道狭长的血痕,一直拖到门边,死死拽着门槛犹然不肯松手,拉他出去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有一个一脚踩上了他的手指,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让人牙酸。   管家眼睛凸得要脱离眼眶,脸青白交织,手指软绵绵地垂下,被像拽破麻袋似的拽了出去。   “打时不必拿旁的捂他的嘴,”李旒翻开先前与琯朗论及的那页,语气恢复了平淡,“就拿他袖中的三千两银票堵。”   荣平低头道:“是。”   李旒摆摆手,荣平领命下去。   李旒心中不静,看什么都不过黑漆漆的一团字罢了。   才安静小半时辰,忽听外面有脚步声,荣平悄然走进来,道:“王爷,赵大人来了。”   李旒心中厌憎,“不见。”   荣平低着头,刚要出去,听后面李旒道:“哪个赵大人?”   “回王爷,是禁军统领,赵上行赵大人。”   李旒沉默了下。   或许是因为从长乐宫淋雨回来那日赵上行亲自送来了药,也或许是什么连李旒自己都说不清的异样感觉,他想了想,道:“让他过来吧。”   李旒翻开下一页,已是气定神闲。   赵上行进到花厅时便见李旒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身前数缸开得极娇艳的花,阳光透过头顶架子的绿叶隐隐射过来,落到李旒的书页上。   赵上行同李旒见礼,得李旒同意,坐到李旒身侧的椅子上。 第78章第78章   两人喘着气分开。   谢明月半贴着李成绮的嘴唇,低声唤道:“成……”帝王的字无人唤,也无人敢唤,他日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后人皆知成文帝名李昭,昭昭若日月之明的昭昭,无论是今世还是之后,无人会再以成绮唤李昭,除了他。   除了他。   陛下二字叫了十几年,几乎已成了习惯,哪里能轻易改口,心绪又一时之间复杂无比,舌头艰涩,半点不复方才柔软,哪里说得出话?   成字方一出口就顿住,好像成绮这两个字千金重一般,坠得谢明月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越是想说,越说不出口,李成绮眼见着谢明月耳尖微微泛红,面上居然显露出几分窘迫来。   “陛下。”谢明月叫得无比顺口。   在谢明月心中,李成绮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李成绮,二者无甚区别。   成绮却不同。   这个字起得不如李成绮大名那般开阖大气,反而平添几分闲适风月。   陌生得简直像另一个人的名字。   不是李昭,不是君主,只是成绮。   伸手便可触碰的李成绮。   谢明月尴尬地垂眼,不去看李成绮的神情。   李成绮:“……”   谢明月的反应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明月叫他的字跟要了他命一样,皇帝十分不能接受。   谢明月张嘴,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把嘴闭上了,看得李成绮很想捏着他脸质问他,谢卿,你当年一日杀三帝时的狠绝呢?你当年窥伺权柄时的野心呢?你敢对孤放肆时的大胆呢?   谢明月低着头,声音很低,“臣,辜负了陛下所期。”   这话直接把李成绮气笑了。   李成绮二指捏着谢明月的面颊,似笑非笑道:“谢卿,你何时是这么胆小的人了?”   谢明月的声音愈发低了,“臣既然是陛下的皇后,自然要万事谨慎。”   李成绮迫使他抬起头,与这双颜色浅淡的眼睛对视。   这双眼睛中,汹涌着滔天的欲望。   想将李成绮一口一口,吞吃下去的欲望。   看得人几乎悚然震惊。   李成绮很难想象,谢明月是怎么克制得住在他面前装得宛如个受气小媳妇一样似的。   敏锐的帝王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还未来得及抽身,就被紧紧扣住了手腕。   下一刻,目之所及变换。   他被谢明月拉起,锢在怀中。   谢明月看起来并不壮硕,脱下衣袍方觉筋骨精悍。   他毕竟是能在秋狩时拉得起硬弓的人,李成绮犹然记得自己看见着宽衣博带的谢明月拉开硬弓一箭贯穿猎物的震惊。   手臂扣在李成绮的腰间,用力刁钻至极,李成绮甚至难以动弹。   谢明月去亲他的耳垂,他的唇舌仍旧有些凉,像极了蛇吐出信子。   “陛下。”谢明月喃念地叫他,与这个怀抱一般,密不透风。   宛如禁锢。   “便是妖后也需得巧言令色,”李成绮有意躲开他的亲吻,后者却不依不饶,细碎湿润的吻绵密地落在侧颈与面靥上,“不该,如玄度这般,”话未说完,吸了一口凉气,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命他停手的意思十分明显。   不该如谢明月这般强势。   哪里像个妖后曲意逢迎,好似权臣得握权柄,将势微的君主囚禁在怀中。   细白的皮肤上极容易留下印子,谢明月非但不收敛,反而极力想这些烙印似的痕迹露在外面。   “成绮。”谢明月的声音在他耳边沉沉响起,低沉,滞重,全然听不出平日里的温和。   李成绮顿觉头皮发麻,从最上麻到了整个腰身。   这个字自起了之后,除却谢明月竟无人叫过,连李成绮自己听着都陌生。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字从谢明月口中唤出是这样。   也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场景。   李成绮深吸了一口气,二人呼吸都交融着不分彼此。   不是在叫君主,却是另一个人。   这个想法让李成绮身上陡然一轻,仿佛这样就能短暂地抛开肩上重担一般。   他没登基前是殿下,登基后是陛下,家事国事从来一齐压在身上,半刻不曾松懈。   上一世体弱多病,不得饮酒大醉,一生苦得清醒。   李成绮几乎跪坐不住,幸而谢明月牢牢环住了他的腰。   “臣还是喜欢叫陛下,”谢明月轻声道:“陛下,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成绮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声音比谢明月还低,“孤,命令你叫成绮。”   他要谢明月这样叫他,口中却还是孤,用的还是命,这种时候,仍然抛却不了君主威严。   根深蒂固,深入骨髓。   李成绮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皇帝,却从未体验过如何做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陛下。”回应他的还是一声陛下。   谢明月在这种事情上仿佛有意和他作对似的,叫李成绮甚至体会到了何为恼怒。   谢明月在他耳边轻轻地笑,蛊惑人心。   一个未必殃民,但一定祸国的妖孽。   从前相处十几年,谢明月万事守礼,从不逾矩,清风朗月般的一个人,李成绮怎能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面?   “孤……”   谢明月手指压在李成绮唇上,“我。”   他说。   不容置喙。 第79章第79章   翌日。   时正秋末,群臣汇集太极殿时,东方稍明,太阳不过一线,于东方缓缓升起。   早上有些冷,喘上一口气便觉肺里发凉,太极殿四角已燃上了铜炉,各处有两个侍女守在旁边,为炉内放置香料,防止炭气涌出。   时辰还未到,群臣尚没完全站定,一面往里面走,一面偏头与身边人说话。   新政伊始半月,已有白银源源不断收归国库。   不同与众臣心中预想,新政只在底下小官中做做样子,直指的竟是一方要员。   在那样的位置上,本就万人艳羡万人嫉妒,更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主政的位置,人方下狱,甫提清白无过的次一级上任,春风得意,却也小心翼翼,办事愈发谨慎。   平日里行事光明磊落者,或者无甚大错者谁人不想官升一级?因此对于追缴陈欠一事更是上心,但也注意着分寸,怕落得个盘剥百姓的罪名。   新政有效,平日里行事不检的官员无不提心吊胆,私下里怨声载道,此刻便有几人低声议论。   宣亲王李旒因舞弊案一事闭门谢客,与宣王府素有来往的官员这时候也见不到李旒,心中更是急迫。   有些敏锐者却发现了深处,银钱上缴国库,前几日又传了内宫的旨意在各地收粮,今年乃是丰年,无水旱灾情,稻米小麦比往年多出几成,价格日低,各地官府以历年均价买入,若被发现以低价收,却上报朝廷均价以中饱私囊,惩处照旧。   谷贱伤农,官府以均价买入并不稀奇,然而朝中不缺粮食,为何忽然买入?   广开铜铁矿,征召工匠又是为了什么?   西境开市口乃是平常事,太平年景时边境以茶叶丝绸换马匹草药交易常有。   然而近几年来边境蠢蠢欲动,市口剩下不过二三,今又重开,马匹购入比往年多了五成,又为何?   粮草、甲胄、战马、有心思敏锐者惊觉,这是要……开战?   整顿吏治与后续政策环环相扣,绝非一日所能想出,让人不得不猜想,此事已筹谋良久。   思量如此周全,很难让他们相信,这是内宫中从未出现过的、少年皇帝的意思。   倒像是谢明月的意思。   不少人心中惴惴,以征战讨贼为名权臣收拢军权之事不是没有,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谋反了?   处于风口浪尖,在众人心中即将窃国谋反的谢明月无知无觉地与身边人说话,他笑容淡淡,语调温和,宛如春风沐面般舒适。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有此等野心。   王莽谦恭未篡时。   有人看着谢明月的脸,在心中如此断言。   兵部尚书楚怀懋捋着长须听谢明月说话,末了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陛下年纪尚小便有如此远见,当真是万方之幸,依我看,确有先帝之风。”   只望,谢明月所说确实是皇帝的意思,而非其假借皇帝之命。   倘若这一切为新帝所筹谋,那当真是国之大幸。   仪向台内铜钟响动。   五更至。   众臣正要如常议事,忽闻外面有声响。   帝王依仗的声响。   “跪——”   尚未来得及向外看,次第站在台阶边的太监声音已经传来。   众臣俱惊,随着人群跪下。   楚怀懋下意识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月面上波澜不惊,眼中亦闪过错愕。   陛下怎么来了?   众人深深叩首,触目所及,唯有帝王元青衣袍的下摆。   大殿数十丈,少年脊背笔直,一步一步,走得极平稳。   有人悄悄向上看,新帝神情平静地坐下,冕旒轻轻晃动,半遮着他漆黑的眼睛。   明明只是个少年人,身上的气势却迫人非常,向上看的人忙垂首,恭谨叩拜。   “众卿平身。”皇帝启唇,声音是少年人的清越。   一如十九岁登基那年。   李成绮上辈子阖上眼前从未想过自己有再回太极殿上朝的那一日,看下方众臣叩拜,心中有些感慨。   他目光落在谢明月身上。   谢侯并未抬头,因而李成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故觉得有几分遗憾。   “起——”   众臣起来,借着动作往上看。   即便谢明月与他朝夕相处了半年,看向着朝服的李成绮都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当真时光流转。   倘若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当年谢明月毕竟年岁尚小,阅历不深,心思手段都与而今浸淫朝局十几年的老狐狸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成绮十九岁,而他正在此时,朝廷上的事情一定比当年处理得好上太多。   大殿之上竟一时沉默无言,众臣面面相觑,还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到谢明月身上。   新法受有些官员反对,对谢明月攻讦之声不少,今日皇帝来,莫非是得谢明月授意? 第80章第80章   他凑过去,顺便亲了谢明月一下,感叹道:“孤可真是个好皇帝啊,”他勾起谢明月的下巴,二指一推谢明月的嘴角,给谢明月做出了一个笑的样子,“谢卿,你说李言隐怎么会生出孤这样聪明有用的儿子?”   历经三代乱政,终于出现了他这么个挽大厦于将倾的明君。   就是可惜他活得短了点。   李言隐既是皇帝,又是李成绮亲爹,谢明月当然不能顺着李成绮说下去。   李成绮不会安慰人,至少不会真挚地安慰人,逢场作戏还是很会的,但面对谢明月伤心,伤心原因还是为了死,李成绮敷衍不得,故而话题转得十分生硬笨拙。   谢明月怎么可能看不出,亦敛容,仿佛细细思考一番过后,认真回答道:“臣不知道。”   李成绮哼笑道:“玄度不妨说自己不敢。”   “臣不敢。”谢明月恭顺回答。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得到谢明月歉然一笑。   李成绮干脆往他怀中一靠,有几分倦意地闭上眼睛,嘀咕道:“尽是些恼人之事。”   能入兰台,需得才学过人,且家世卓然,家中世代公卿,与王朝同寿,有这样的家世,何需考虑银钱?应迁这话说的目下无尘,却也有他的缘故——兰台令一辈子不曾去过苦寒之地,纵然周游各处,不过于山清水秀之地罢了。   站得太高,所见不过已极富贵,自小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在意银钱?从未低头看过,自然不知,原来世间当真有人,且有无数人,夙夜不停劳作方能保全自身,如遇灾年兵患,则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谢明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手指划过李成绮的长发,顺滑的长发穿过手指,刚要滑落,就被谢明月轻轻握紧手中,“古君子之风诚然好。”   李成绮懒洋洋地抬眼看他,“可惜如此法,挽不了局面二三,也无法拒敌于国门之外,应迁此人,”他换了个姿势躺着,“是三朝元老了,学问不错,就是迂腐了些,”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笑出了声,“他无甚坏心,只是看不惯罢了。”   看不惯君主重利罢了。   倘若应迁行事不检,今日绝对不敢开口反对新政。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李成绮疑惑地低头看了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都没摸到。   “看什么?”李成绮不解问道。   谢明月道:“臣在想,陛下方才笑什么?”   李成绮闻言一下抬头,从谢明月的怀中起来,笑眯眯地问道:“你真想知道?”   少年人纵然轮廓已慢慢长开了,却还有几分稚气,眼中又尽是狡黠,宛如一只等待着人踏入深坑的小狐狸。   谢明月难耐住自己手痒的冲动,忽然很想去摸一摸李成绮的发顶,看看上面有没有一对狐狸耳朵。   “臣想知道。”发觉君主不满地看向自己,谢明月配合地回答。   “再问一次。”李成绮道。   “臣在想,陛下方才笑什么?”谢明月顺从地重复了一遍。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谢卿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谢明月闻言,神情中有一瞬的茫然,“错在哪?”   李成绮许久不上朝,今日上朝,难免有些疲倦。   昨天晚上又折腾太过,李成绮原本想着下午倘若无事便阖眼养一会神,看见谢明月却不想睡觉,只想逗一逗他。   手指在腮边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可能是谢明月的错觉,这个动作由皇帝做起来居然有几分的娇俏。   倘若是李昭做这样的动作,或许仍旧漂亮,但有些违和,可少年郎不同,少年人满眼俱是鲜活,竟半点不奇怪,“玄度,好好想想。”想想二字被他刻意咬着,微微上扬,越发像个被惯得娇气的小公子。   “陛……”谢明月顿了下,对上李成绮似笑非笑的目光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苦笑了下,“臣称陛下称了十几年,一时难以改过来。”   李成绮挑眉,强词夺理,“孤记得孤刚登基时,第一个叫孤陛下的就是谢卿。”   殿下也叫了数年,怎么那会就一下改过来了?   李成绮愈发不满,空着的那只手往谢明月脸颊上一戳,“玄度,这事很为难吗?”   “不为难。”谢明月回答。   这个回答在李成绮预料之外,“不为难却这般扭捏?”   谢明月微微偏头,手指擦过他的脸颊,落了个空,谢明月微微抬头,用唇略碰了碰李成绮的指尖,“臣喜欢这样叫陛下。”   昨天谢明月也问过他,陛下可知臣为何这么叫。   尤其是昨夜,谢明月一声声陛下就没有停过,少年人身体敏感,眼泪都落了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这样太狼狈,便闭上眼睛,不看谢明月,也不想看自己,听谢明月在他耳边叫着陛下,忘不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于是就愈发难捱,他咬着牙命令谢明月叫成绮。   谢明月却抗旨不遵,非要李成绮将孤改成了我,将命换作求,才肯在他耳边唤一声成绮。   李成绮将昨夜谢明月的反应与现在联系一番,忽然就明白了这个混账东西为什么喜欢叫他陛下。   “你……”   谢明月在他指尖留下一痕迹,“臣?”谢明月抬头,唇瓣上还压着李成绮的手指,“怎么了,成绮。”   李成绮被噎了一下。   “孤总算明白了,何为爱臣太亲,必危起身。”皇帝故意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回答。   谢明月垂首,“是臣之过。”   他表面恭顺,不该做的事情却一件都没少做。   “那成绮,方才在笑什么?”成绮二字谢明月明明已经叫得很顺口,却极少叫。   李成绮斜乜他一眼,道:“孤没笑。”   谢明月却笑,手指勾了勾李成绮的袖子,“君无戏言。”   李成绮觉得这画面很有几分眼熟,先前他还装着小皇帝的时候,也很喜欢这样拉谢明月的袖子,“孤方才在笑,幸而应迁没有撞柱,不然孤还得命人给他抬下去。”他扯回袖子。   谢明月手指又勾上,在李成绮眼中很有几分狗皮膏药的意味。   纵然生得万分好,也只是一块好看点的狗皮膏药。   他拿走袖子,必要被谢明月勾到二指中,也不知谢侯为何如此执着拉袖子。   “你先前,不是很喜洁吗?”李成绮挑眉问道。 第81章第81章   “陛下。”谢明月开口唤他。   李成绮身上的痕迹自从二人坦白心绪之后就没消去过,往往是稍稍愈合,即再烙上新的,少年人皮肤诚然嫩,但也与谢明月喜欢在人身上留印子脱不开干系。   李成绮低头看了眼自己,幸而朝服衣领很高,不然人人都能看见他脖颈上的殷红痕迹。   御座之上的帝王,端得高高在上,睥睨群臣,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却残存着与臣子昨夜弄得太过火留下的痕迹。   他手指不自觉地在喉咙上蹭了一下,目光十分不善地看向谢明月。   明明二人是共犯,李成绮却把原因都归结为谢太傅不贤,刻意引诱。   李成绮扬眉,“何事?”   谢明月低眉顺眼,“陛下身上的伤今日还没上药。”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问:“谢卿,这话该你来问吗?”   始作俑者来和他说上药。   “旁人不知道陛下受伤。”谢明月回答得有几分委屈。   虽然谢明月说的都是真的,然而想起那天晚上两人借着擦药的名义做了什么,药擦了三遍方没有再蹭下去,他故意板着脸,颇有几分上辈子的冷淡与不耐,倘若他面前的不是谢明月,见帝王隐怒,恐怕已经跪下磕头谢罪了,“你无事可做了吗?朝廷的俸禄可不是拿来养闲人的,倘若嫌累,不妨让贤。”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他。   帝王眉头微皱,神色淡淡,语调有种疏离高贵的冷意,尽是天家之威严,眼尾却泛着水红,仿佛刚刚落过泪。   李成绮看谢明月专注的神情,以为自己说的太过,咳嗽两声,正要补充两句和软点的,谢明月却开口,道:“陛下,能再训斥臣几句吗?”他问的正大光明,宛如在询问李成绮一件于国于家都大有裨益的正事。   李成绮忍不住攥紧了手下的被褥。   这个混账!   谢明月目不转睛。   李成绮往前凑了凑,二指一勾谢明月的衣领,将人带到自己眼前,他望着谢明月的眼睛,轻声道:“快滚。”   谢明月一笑,“陛下不敬师长。”   “孤看你要欺君罔上。”李成绮毫不客气道。   师长什么师长?   谢明月这不要脸的样子哪里像师长了?   亏得当时他都被谢明月骗了,以为此人或许醉心权势,但与风月一事毫无兴趣,乃是朝中第一正经人。   他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不敢。”谢明月想亲一下他的手指,却被李成绮拿开了,顺势往谢明月那张清丽出尘的脸上一戳。   “朝廷不养闲人,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去看看扬州府方才送来的文书,有大事告诉禀朕,小事你且斟酌着办,”李成绮看谢明月还赖在床上,“快去。办了这么多年事还要用孤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谢明月倒没依依不舍,利落地起身过去看文书。   李成绮没骨头似地往床上一躺,“满空来,将伤药拿过来。”   满空来忙过去找药,摆好了送到帝王面前。   谢明月从案上拿完文书回来,便见满空来跪在床边,手中捧着木托盘,上面各色伤药俱全,李成绮正皱着眉闻其中一瓶的味道,听到声响抬头,见谢明月尚在,难免疑惑,“先生怎么过来了?”   谢明月温声道:“臣在陛下这看。”   李成绮心说他俩上辈子除非病得起不来床,不然从来没在床上看过文书,这辈子却怠懒的很,谢明月可是宁可在书房理事到清晨,也不会把文书带到卧房的人。   谢明月这到底算不算耳濡目染,和他学坏了?   不对,感沐皇恩,算什么学坏。   李成绮用银匙从广口瓷药瓶中挖出一小块,撩起袖子,蹭到腕上,没什么耐性地涂开。   被药涂过的地方发凉,谢明月看他粗暴随意的涂药动作欲言又止,被李成绮瞥了一眼,方低下头无言地看文书。   他腕上有一道痕迹,像是被人握出来的,也可能是被什么勒的,满空来恨不得将头插-进托盘中,哪里敢多看一眼。   皇帝已是十分难伺候,如今又多了个谢明月,目光稍微多在小皇帝身上停留一刻都不行。   他心中疑惑二人的关系,兰居之战刚刚结束后,他被像捉一条狗似地提上马上,得以看见,周朝最尊贵的男人的模样,那时,在那个男人身边的,就是谢明月。   而今在小皇帝身边的,还是谢明月。   满空来到宫中时间不长,却也知道小皇帝是先帝的侄儿,名义上过继来的侄子。   所以就更加疑惑,他从来不知道,在中原王朝也有收继婚俗。   李成绮一面涂一面漫不经心地同谢明月说话,“皇后。”   满空来手差点抖了一下。   他虽然是个哑巴,但不代表他听不见。   谢明月批文的手顿了下,险些将照准的准字写成淮,幸而他及时收住,镇定自若地放下笔,疑惑一般地抬头,细看他的眼睛,其中有笑意星星点点,显然是很得意这个称呼。   李成绮在心里快速算了一笔账,“既然是皇后,以后俸禄就以我朝皇后的例银算吧。”   谢明月已是位极人臣,俸禄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却也不是一笔小钱。   和本朝皇后月例相比,高出不少。 第82章第82章   谢明月开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从前这样的事情谢明月不曾想,更不敢想。   “臣,”   谢明月呼吸的湿气若有若无地扑在李成绮脖子上。   旋即有一个湿润的吻落下。   轻而柔软,仿佛在对待一件值得珍藏的稀世宝物。   李成绮微微偏头,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谢明月,“你……”   不苦吗!   他刚刚擦过药,谢明月岂不是吃了一嘴外伤药?   这玩意儿要是有毒的话,眼下谢明月已经要七窍流血身亡了吧!   谢明月神情有些茫然,仿佛不明白李成绮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大。   “不苦的。”他舌尖在唇上一抿,仔细尝了尝味道,认真地回答李成绮。   李成绮看着他的脸,缓缓道:“你别是疯了。”   回答李成绮的是谢明月柔软冰凉的嘴唇。   药味苦涩,苦的李成绮刚被吻住就想要挣脱,可和谢明月亲吻的滋味太好,唇齿纠缠的触感让人上瘾,即便苦,也叫他不愿意放开。   他从前是个多怕苦药的人,如今竟色令智昏得连这都能不在意了。   谢明月唇上的那点苦药尽数被李成绮吞咽下去。   满空来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这个身份不明的夷人青年还算会察言观色,上次谢明月同李成绮在长乐宫中行事,他得不到令不敢走,心中惶然,生怕第二日就人头落地,这次学得听话,走,或许会得罪李成绮,但是不走,一定会得罪谢明月。   “臣没疯。”谢明月轻轻道。   李成绮舔了舔自己红肿得发疼发痒的嘴唇,泛着粉的舌尖在口中若有若无地露出,看得谢明月目光微沉,但马上垂眼,一副恭谨驯顺的模样。   “臣只是,”谢明月顿了下,“喜不自胜。”   李成绮有点好笑地看他,戏谑道:“原来谢侯喜不自胜的时候会这样,”皇帝凑过去,总觉得谢明月唇上还沾着药,便极好心地给他舔干净,“你骗孤,”他声音猝然压低,“你从前怎么不这样?”   还未抽身就被揽入怀中,谢明月的声音沉沉地在他耳边响起,“臣高兴时从来想对如此。”   只是从前不能坦诚相见罢了。   先前踌躇太多岁月,如今稍有一点,谢明月都不愿意罢手,非要紧紧攥在手中才能稍稍安心。   李成绮偏头阻挡了谢明月的吻,逗他,“谢卿也不必太高兴,居长乐宫是因为,”   “因为眼下国库吃紧,处处都要用钱,未央宫年久失修,无法住人,”谢明月接上,未央宫虽年久,却远远没到失修的地步,平日里只因无人居住显得冷清空荡,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睁着眼睛说瞎话,“又无法修缮,臣才得以违制居长乐宫。”   李成绮颔首,奖励一般地在谢明月唇上碰了一下,谢明月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他闻着舒服,在颈间轻嗅一口,然后马上翻脸不认人,“知道不是因为孤宠爱你就好,快去把奏折看了,莫说朝廷不养闲人,长乐宫也不养。”他挑眉,不满道:“笑什么?快去。”   翌日,众人惊讶地发现谢明月办公所在从长宁殿变成了长乐宫,至于各种原因,皇帝与谢侯都没有解释。   可就算不解释,明眼人都猜得出来为什么。   朝中精干官吏颇不以为然,他们忙于新政,实在没心思管皇帝那点家事,先帝因为不娶被朝中重臣轮番劝过多少次,到死后宫也没一个女子。   如今小皇帝喜欢男人,喜欢就喜欢,只要不因这份喜欢祸及朝政,谁会理会?   况且新政摧枯拉朽,谢明月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极是配合,他愿意,执行起来就没有那么大阻力,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恨不得两人蜜里调油永不分离。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惶恐,惶恐谢明月蛊惑皇帝,将于取而代之。   新政的目的不过是谢明月排除异己,可怜可恨少年人不经人事,竟被这祸国妖物哄骗了!   京郊一处别苑内,气氛紧绷,与如火如荼进行的新政不同,此处的气氛近乎于愁云惨淡。   赵上行将文书递给李旒。   李旒接过,却没有打开,面上似有厌烦地扔到桌子上。   赵上行也不恼怒,弯着身子同李旒说话,“京中的传言您也听到了,究竟是浮言,还是确有其事,您是新帝的叔叔,内情比臣清楚的多。”他叹了口气,语气和善,却循循善诱,“先帝在时,谢明月就蛊惑先帝,把持权柄,如今先帝已去,他又故技重施,把注意打到了新帝身上。”   “先帝何等大略,亦没有看清谢明月为人,何况是当今这位小皇帝。王爷,如今周朝二百三十年的江山社稷清明,皆在您一念之间啊。” 第83章第83章   先下车的是谢明月。   看见谢明月上车的不过围着玉辂的禁军与欲侯,如今众臣皆在,见谢明月从皇帝车上下来,面面相觑,眼中除了震惊还有了然。   谢明月从前得先帝宠信,现又得小皇帝宠……宠幸,旧朝留下的权臣,不为新帝排斥忌惮,反而亲密异常,不咎为一件奇事。   亦有人自以为看透,小皇帝不过是谢明月掌中玩物。   而戚不器等知道谢明月原本就爱慕先帝的人则心情异常复杂。   拿帝王做替,谢明月何其狂傲!   为臣者如此,当千刀万剐。   于是有些人看向小皇帝的目光,难免多了几分悲哀凄凉,纵然知谢明月如此,谁能将他如何?   小皇帝言笑晏晏,却也未必愿意,哪个帝王愿意屈居人下?遑论还要给自己死去的叔叔为替。   屈辱至此,他们很难相信小皇帝能心甘情愿。   李成绮礼服厚重,便扶住了谢明月递来的手下车。   于是,这就又成了谢明月意图不轨,有碍帝王尊严的一条铁证。   李成绮唇瓣微动,仿佛说了什么,神情还是冷冷淡淡,尊贵威严,道:“众卿平身。”   有人猜测这或许是对谢明月狂悖行止的抱怨。   在马车内满空来却听得清清楚楚,什么抱怨,小皇帝是在说,怎么不抱孤下去?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调戏,谢明月却不能回应,看向李成绮的目光温柔,却有些沉滞黏腻,不知在想什么。   众臣齐声道:“谢陛下。”   谢明月习惯性地靠后,却被李成绮扣住了手。   谢太傅今日愣住了次数态度,李成绮不以为然,无声地对谢明月道:“不要在这拂孤的面子。”   在李成绮登基后,谢明月便舍弃了与李成绮并列的习惯,至今日,已有十三载。   隔两世。   谢明月看李成绮状似威严冷傲的神情,心里已软得宛如一滩水,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句,“是。”   长袖下,看不清李成绮的动作,只能看见谢明月不退反近,竟与帝王并列!   有不少宗室老臣看了只想去宗庙里跪李昭,求求世祖爷显灵,收了谢明月这个犯上的逆臣贼子。   世祖成文帝李昭走在前面,全然不知道身后有些臣子已幻想出了一场他为皇位委曲求全委身权臣朗朗天日之下受辱的大戏。   众臣登观台。   观台离地三丈,可俯瞰狩园下的小猎场。   明日狩猎才开始,今日先是世家子在小猎场骑马射箭,魁首得皇帝嘉奖与赏赐。   观台上已摆好了矮桌数张,分别给地位极高的宗亲,譬如宣亲王,朝中重臣,譬如说谢明月,譬如六部长官等,身份不够尊崇者则在观台下设宴。   离李成绮最近的那张桌子,莫过于谢明月的。   从前那张桌子的主人,可能是李旒,也可能是谢明月,今年是谢侯,明年是谁,还不得而知。   众臣落座。   李成绮分神去看了眼,或许是因为当时受凉,又没养好,病中忧虑多思的缘故,李旒的面色一直有些苍白。   李成绮回头命太监在李旒桌边再加一暖炉。   此举落在诸臣眼中,有人意味深长地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不动声色。   李旒起身谢恩,面色却愈发苍白。   李成绮关切了两句他身体,李旒只喏喏称是,幸而太监捧着玉如意过来请皇帝过目,李旒才得以坐下。   谢明月给自己斟酒。   如意玉色光洁,毫无瑕疵,金嵌入其中,半点不显突兀,金玉宛如一体,华贵异常。   “每年皆是如此。”李成绮无趣道,端着托盘的太监头愈发低了,不敢开口解释,心中却疑惑着这位陛下从前一直在安州,怎么会知道京中狩猎是什么场景?   十几岁的少年人谁会喜欢玉如意?拿回去摆着都嫌占地方。   李成绮略一思索,信手解下腰间玉佩,放入托盘中。   太监微微抬头,听帝王语气淡淡,“权且做个彩头。”   碧玉宛如一泓清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马上就能从托盘上流淌下来。   诸大臣的目光原本就在李成绮身上,见他解下玉佩,有不少人忍不住转头私语。   这枚玉佩是先帝常配的几枚玉佩之一,如今小皇帝却拿它做彩头,却是何意?   如李旒这样的旧人不愿见,连旧物都不想多留,不少老臣这时候方彻底意识到,周朝当真换了个主人。   有人忍不住向谢明月的那看了一眼,先帝崩逝,朝局波云诡谲,变化莫测,连宣亲王恩宠都远逊于先帝在时,谢侯却一切照旧,权柄更有熏天之势。   连位子,都如先帝在时一般。   谢明月目光在李成绮解下的玉佩停留一瞬,又自然地转开眼睛。   这些各异却都不单纯的想法若是被李成绮知道了,他一定会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因为他将玉佩送出无甚原有,只是觉得年年都是如意没什么意思。   李成绮想了想,又道:“再取一枚犀角扳指来。”   忙有人传令,去开府库。   小猎场中众人早就骑在马上,跃跃欲试。   见观台上似有动静,有人转过去看,一腿脚伶俐的小太监跑下来,在一郎君身边站定,气还没喘匀,快速说了什么。   有人笑,“祁郎君,这位公公说了什么,且叫我们也听听?” 第84章第84章   一箭破风,贯穿鹿喉,一条血线从鹿脖子那喷出,猎物挣扎两下,扑通一声倒下,温热的血染红它身下枯黄的草叶。   谢澈看也不看,又取一支箭,搭于弓上。   战马疾驰,他上身却巍然不动,稳如磐石,半眯起眼,对准了一毛色通红如火的狐狸。   李成绮目光在场下诸多青年才俊身上划过,显然觉得极满意,偏头对谢明月道:“谢澈箭术上佳。”   谢明月道:“谢陛下夸赞。”   他神情淡淡,看了一眼场下身姿如松的少年人,微微颔首。   李成绮刚举杯,想了想又放下,遗憾地对李旒道:“孤曾听闻当年王爷箭术卓然,可惜不能一观。”   李旒垂首,道:“臣身在病中,亦觉可憾。”   “王爷好好保重身体。”李成绮慢慢道:“明年未必没有机会。”   李旒拿酒杯的手一顿,“是。”   他悄然抬眼,见帝王面带笑意,因为唇角微微翘起,双颊露出一对小酒窝,正是这对酒窝,让他显得有些稚弱可欺,与李昭截然不同。   可除了这对酒窝,却好像哪里都相似。   他的君主,他的兄长,他的……   李旒举杯,仰头饮尽了杯中物,忽地惊觉,杯中不是酒。   甜水一般的东西,却并不粘滞,温度恰好,不冷不热。   见李旒疑惑,他身后的宫人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陛下说,您身体不适,眼下不适合饮酒。”   李旒一震,近乎于悚然地看向身后的宫人。   那人一愣,惶然地开口:“王,王爷?”   李旒僵硬地转头,抬手给自己倒酒。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并不灵敏,手指反而微微发颤。   工部尚书注意到了李旒的反应,当年拉得动硬弓的人,而今却没法平稳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王爷?”他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您身体可还好?”   李旒将这不知什么熬制的甜水倒入酒杯中,对着工部尚书苍白一笑,“本王无事。”   工部尚书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了句,“圣心不可测,王爷也不要,太过挂怀了。”   李旒轻轻点头。   他垂首,见杯中甜水微起涟漪,倒映着他面无人色的脸。   举杯饮尽。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是想起李昭。   新帝的一举一动,无不像李昭。   舞弊案后,皇帝没有降罚,他自己将自己关在府中禁足,秋狩时,终于再见一面,皇帝对他事事优待宽容,有那么一瞬间,李旒甚至觉得恐惧。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在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皇帝什么都知道。   正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待宽容。   非是等待着回心转意,而是享受着,在旁人完全放下警惕戒备心怀愧疚,乃至滋生了几分妄想的希冀,煎熬得如同置身业火时,再毫不留情地问罪。   容貌相近的人,难道连手腕行事都相似吗?   甜水含在口中,宛如含着利刃,李旒咽得艰涩。   李成绮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偏头对谢明月笑道:“仿佛孤不是赏了他糖,而是赐了他。”   谢明月知道李成绮在说谁,面上却不解地问:“糖?”   李成绮点头:“糖水。”   谢明月放下酒杯,声音轻而缓,旁人只知道李成绮同谢明月频频说话,却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臣多年以来为国夙兴夜寐,即便在病中,于国事亦半点不肯耽搁,”他抬眼,淡色双眸望向李成绮,其中的委屈只有李成绮能看见,“昨天晚上冷得很,臣回长乐宫已是半夜,今日亦觉身体不适。”   李成绮没想到谢明月居然在纠结这件小事,一时被他气笑了,“玄度,不要在孤面前装模作样。”   谢明月怎么也算半个医生,他身体不适什么?   他身体哪里不适自己最清楚,有不舒服早就自己抓药吃药了,到他面前做什么态。   谢明月低眉顺眼,“是。” 第85章第85章   有太监小跑下来,到谢澈面前来不及喘匀气,道:“小侯爷,陛下让您上去。”   戴岭面色铁青。   谢澈朝他略一颔首,策马到了小猎场边缘,下马随着小太监过去。   他额角有些湿润,骑马时不觉得,下马之后接触了冷风才发现背后与脖颈一片湿热,被风一吹,身上顿时起了寒意。   即便眼见着将要到手的猎物落入他人之手,即便被人挑衅,他弯弓射箭的手始终是极其平稳的,心中亦不骄不躁。   谢明月曾经教过他,每临大事有静气。   他平时不觉如何,方才在猎场射箭时,才意识到何为静气。   然而即将面圣,他心头却砰砰狂跳不止,这时候什么静气也没法驱散他的紧张,他之前胜券在握,成竹在胸,要见皇帝了,可一点底气也无,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够好,为了射箭方便,没有戴发冠,只是束着发带,这样见皇帝不够正式,况且头发乱了,衣服也不整齐,脸上还有汗水未擦干净,双颊犹然微微泛红。   越想,就越紧张,越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够好。   好在谢澈礼节还没忘,不然就要同手同脚地登上观台了。   他深吸一口气,自觉表情尚算能看地向上走。   可在众人眼中却不是如此。   身量高挑锦衣少年郎拾级而上,神情沉稳地走向皇帝。   他下拜,深深叩首,“陛下。”   李成绮含笑的声音从上面响起,道:“平身。”   谢澈起身。   他射箭的手本该平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见到李成绮之后,他指尖不住颤抖。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李成绮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不足两月不见,少年人给他的感觉竟稳重许多,虽仍有锋芒,但收敛不少,光华内敛,更添风度。   不知这么久谢澈去了哪,原本皮肤很是白皙,被晒得微微有些深色,愈发显得眉眼锋利轮廓深邃俊美。   已像个男人。   李成绮心中突然有点莫名的欣慰,从托盘中取出玉佩,“君子怀德,孤愿小侯爷如山渊之精,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谢澈双手接过玉佩,奇怪的是,方才他心跳如擂鼓,这时候接过玉佩时。   反而平稳得异样,他不愿意让李成绮觉得他还是个焦躁的孩子,持玉叩道:“谢陛下恩德。”   他趁着接玉佩时极快地看了眼李成绮,帝王早就与他们初见时大不一样,二者反差之大,谢澈甚至怀疑,那个天真娇纵有有点小聪明的少年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容貌无改,而帝王之威不加掩藏。   难道宫中就艰险至此,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将个顽劣的少年郎,变成一真正的帝王?   亦或者……谢澈不自觉抬眼往上看,正好对上李成绮带着笑意的漆黑眼睛,他脑子轰得一声作响,近乎于仓皇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亦或者,先前种种,只是伪装?   如意和犀角扳指被收了下去,待谢澈下去,再一并交给他。   太监的声音响彻观台:“今日小猎场狩猎,胜者为谢澈——”   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传了下去。   孟淳早就坐不住了,站在下面手舞足蹈地欢呼大笑,他的位置离小猎场本就近,正好看见戴岭等牵着马走过来,于是声音愈发高了,“小侯爷箭术果真高超!”   戴岭攥着缰绳的手指白得发青。   有人连声附和孟淳,“小侯爷箭术确实非比寻常,就算有小人暗中下绊子,也无碍小侯爷二三。”   孟淳目光在戴岭脸上快速一扫,不屑一笑,“依我看,用了这样下作手段还难敌旁人,也不要狩什么猎了,干脆拿弓把自己勒死算了,颜面上也好看些。”   戴岭还未开口,已有人忍不住,朝略高些看台上的孟淳吼道:“你说谁手段下作!”   孟淳双手环胸,“奇了,我又没说你,你跳出来嚷嚷什么?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手段下作啊?”   “你……”   “我什么?”孟淳冷笑道:“这位小郎君,与其不择手段,不如回去苦练箭术,况且用了也赢不了,何必为我等徒增笑料呢?” 第86章第86章   李成绮将酒杯往自己的方向一转,避开了谢明月。   他酒杯拿得很稳,小指却忍不住蜷缩了下,目光在谢明月被酒液濡湿的嘴唇上一掠,“谢卿能有什么事,何需孤来问?”李成绮仰头饮尽杯中残酒,他声音压低,暧昧喑哑,“况且,祸害活千年呢。”   “陛下万寿,臣活千年,不咎为一桩美谈。”谢明月轻笑回答。   李成绮哼笑一声,不再理他。   有人咳嗽了一声,说话声愈大,众臣皆目不斜视。   几道目光极不善愤恨地盯着谢明月,谢明月不以为然,取了自己桌案上的酒壶为李成绮斟酒。   谢澈坐在谢明月身边局促非常,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李成绮察觉到谢澈不时偷偷看他两眼,接过谢明月递来的酒杯,转头笑着对谢澈道:“小侯爷,请。”   谢澈偷看被抓了个正着,来不及作何反应,立刻举杯虚虚朝李成绮敬酒,而后一口将酒喝尽。   李成绮略喝了一点就放下酒杯。   他现在很担心,很担心谢澈这小孩日后能不能承继侯府。   虽方才英姿飒爽,沉静稳重,然而现在怎么看,都不太聪明。   至未时二刻,皇帝回行宫更衣,群臣各自散。   ……   留于官员歇息暂住的别苑内,靖尔阳急得在厅中踱步,半刻不停。   有人快步进来,还未见礼,便被靖尔阳打断,“怎么样,快说!”   那人深深垂首,“属下见到了王府管家,管家只说王爷身体不适,谁都不见。”   靖尔阳心急如焚,自从舞弊案后,他就再也没与李旒见过面,“有没有说,你是我派去的?”   下属头更低,此刻恨不得寻个逢把脑袋插-进去,也好过遭靖尔阳询问,“王爷说了,”他头低着,声音也低,“谁都不见。”   靖尔阳咬着牙问道:“胡昆当真这样说?一点回转的余地也无?”   “回国舅,眼下王府的管家非是胡管家,而是另一属下从未见过的青年人。”那人回答。   靖尔阳愈发恼怒焦急,奈何无论如何都见不到李旒,扫过厅中缩着脖子站着的众人,“就当真没有法子能让王爷见我一面?”他急得团团转,脸红白交织,看起来可怖可笑。   一文生心中纠结,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依我看,国舅也不必非要见宣亲王不可。陛下同谢侯交好已是不容置喙之事,王爷,”他顿了顿,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大不敬,“王爷自身都难保了,您是国舅,又不是他宣亲王的家臣,何必非要与宣亲王同舟共济?”   靖尔阳被问得一愣,一时语塞,脑中混乱,觉得这文士说的有道理又没有道理,他脑内混浆浆的,想起宣亲王府给予得诸多实在好处,又想起了宣亲王的允诺。   眼下投奔谢明月确实比在宣亲王麾下稳妥,然而李旒派人来时所承诺之高官厚爵仍历历在目。   倘若事成,他无需日日在靖嘉玉那讨好奉承,明明是太后兄长,却活得连条狗都不如,而能主政一方,从此大权在握,主政一方。   可半年苦心经营,他怎能甘心就此罢手?   最重要的是,谢明月对他没有招揽之意,就算谢明月看在小皇帝的份上容得下他,也不会有格外优容厚待。   靖尔阳目光厉厉地扫过那人,呵斥道:“你懂什么?谢明月是什么人?是先帝朝就留下的权臣,野心路人皆知,这新政就是他排除异己的手段,陛下年幼无知,识人不明才被他蛊惑。   若我等陛下至亲长辈也与谢明月亲近,朝中岂不是暗无天日!之后皇帝姓李姓谢还不可知!”   靖尔阳疾言厉色,斥得那文士当即垂首闭嘴,不敢说话。   面上虽然惶恐,心中却极不服气,叹自己才叫识人不明,竟来投奔靖尔阳这目光短视眼前只有蝇头小利的草包。   靖尔阳胸膛上下起伏,他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然而事已至此,他必须相信,他的荣华富贵,只有李旒能给,“王爷乃是陛下亲叔叔,不近血亲,反近佞臣,是什么道理?”   众人看出靖尔阳是铁了心要与李旒在一条船上,知劝也徒劳,干脆不言。 第87章第87章   谢明月进来时,李成绮刚将寝衣穿上。   少年人寝衣穿得随意,因水根本未擦,寝衣便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一线窄腰,往下看衣料复被撑开,小腿尽数裸露在外,常年不见光的皮肤白而滑,几乎留不住水,未完全沾水的衣裳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略出道圆润的弧线。   熟悉的药香从后面将他包裹。   “陛下。”谢明月轻声唤他。   李成绮慢吞吞地转过来。   泼墨似的的黑发大半洒在身后,小半在颈间堆叠,湿漉漉的黑发看得谢明月额角一跳。   在热水中泡久了本就困,李成绮没注意到谢明月的神色,勾着谢明月的袖子往外走,“出去说。”   他赤着脚踩在光滑乌青的石板上,被热水浸泡过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红,脚踝处青筋若隐若现,少年人本就骨架纤细,被足下厚重古拙的宽大石板衬着,愈发显得脆弱易折。   谢明月忍了忍,“陛下,你的鞋呢?”   李成绮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沾着水的双脚,理所应当道:“湿着穿鞋穿不舒服。”   少年人身体好,至少比李昭先前好得多,李成绮在小处就不如从前细致。   话音未落,但觉脚下一空,竟直接被抱了起来。   谢明月稳稳抱着他向外走。   李成绮一身水汽地去贴谢明月,环着他小臂笑得前仰后合,“先生这是拿孤当孩子养。”李成绮被抱着也不老实,原本寝衣就没好好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又因为他的动作,被蹭得连锁骨都遮不住。   谢明月这次却没一板一眼地回答他臣不敢,从李成绮半露的胸口看到他精巧的锁骨,最终停留在少年人被热气蒸得发红的双颊上,“家里若养了陛下这样的孩子,臣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说的由衷。   倘家中真有个李成绮这般的少年郎,谢明月万事都不会放心,既不放心,还不能拘束着他,又狠不下心好好管教,不知会惯成什么样子。   李成绮哼笑,甫一入茶室,便从谢明月怀中出来。   茶室不大,修缮得古朴无巧,却萧疏雅洁,内不过设茶具桌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两扇与门差不多宽窄高低的窗户大开,夜风吹散了水汽,因而茶室并不潮湿,杏色纱帘随风向里飘来荡去。   已经入了秋,宫人就在不显眼处燃了碳炉,以防茶室内太冷。   但即便有碳炉热气,李成绮这样子出来还是极容易着凉。   谢明月进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窗户关上。   走过去他才意识到,这两扇大窗原本是四面小窗,李成绮在后面叫他,“给孤留一扇。”谢明月闻言微微偏头,见皇帝正在倒茶,头抬也不抬,“孤要留着看月亮。”   已入夜,万里无云,月出皎皎。   谢明月点点头,然后把四扇都给李成绮关上了。   李成绮原已给谢明月倒好了茶,注意到他的动作将茶杯往自己的方向一推。   谢明月坐下,小皇帝喝着茶,一眼不眨地望他。   谢明月疑惑道:“陛下?”   李成绮放下茶杯,撑着下巴盯谢明月看,“没有天边的月亮可看,孤只能勉为其难看看面前的月亮了。”   谢明月自然地拿过李成绮的茶杯,颔首道:“陛下自便。”   李成绮眼睁睁地看他喝了一口,无言片刻。   先是他的酒杯,后是他的茶杯,谢明月现在已经这么不讲究了吗!   到底是现在谢明月不矫情了,还是他从前的喜洁都是装出来的?   这是李成绮此刻最疑惑的事情。   谢明月从袖中拿出文书,交给李成绮。   李成绮接过打开,还未来得及看,长发忽被人拢在了干巾中。   那股药香又凑近,若有若无地侵袭着鼻腔。   李成绮仰脸看着文书,往后靠了靠,方便谢明月给他擦头发,“皇后贤德。”他一面看一面调侃谢明月。   谢明月动作温柔而耐心,擦巾与头发擦磨的沙沙声弄得李成绮有些昏昏欲睡,恨不得就此枕在谢明月颈窝中,环着他歇息。   乌发垂落,时不时地擦过谢明月的手背,带起一阵说不出的湿滑和痒。   头发刚擦到一半,舒服得眯起眼睛的小皇帝深觉不能如此,他都要看不清文书上的字了,鲤鱼打挺似地坐直了,挣开了谢明月虚揽着他的手。   谢明月停下,神情有几分不解。   下一刻,谢先生呼吸微滞。   李成绮换了个姿势坐,将腿往谢明月膝上一搭。   足下肌肉紧绷,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若是放在从前,李成绮会觉得自己在折辱谢明月,令重臣服侍擦身,只有昏君才做得出。   而今却不同,谢明月此人善作伪,且耐性极佳,扮得个清风朗月的臣子,即便李成绮撩拨太过时,叫他停下,他仍能听话。   李成绮实在很想看看,究竟何种程度能逼得谢明月撕去这层恭顺无比的伪装,不再忍耐?   他失控时,又该是何种光景?   于谢明月,李成绮既希望月亮不坠青云,又要揽明月入怀。   他想看谢明月清醒自制,不染尘埃,永远都是他能依仗的重臣能臣,他又更想谢明月理智克己全然不复,只臣服于他给予的欲望旖旎中。   然而或许是身居高位太久,李成绮难免不傲慢。   他似乎忘了,倘若谢明月是后者,他必不可能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第88章第88章   行宫建于半山。   山势嵽嵲,千嶂环抱,云截山腰。   行宫四处悬琉璃灯,远远望去,云雾之间宫室连亘,飘渺旷然,其中灯火点点如星光,千星连片,浩如云汉。   因地势太险,出入行宫唯有一条路可走。   路开于山中,只够二马车并行,为防止山石滚落,俱修高墙,将路两边高高环起,高墙一丈宽,每隔五十步设置一岗。   这条名为建安道的长路一直延伸到行宫前数里,复开阔。   黑甲守卫站在高墙上,漆黑的甲胄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低头,见众臣车驾缓缓驶入其中。   夜风在耳边呼啸,即便隔着面甲,仍然感受到彻骨寒意。   戌时一刻,宴始。   李成绮位面正南,谢明月与李旒分坐两侧。   冕旒之下,帝王神色平静,即便不过一未弱冠的少年人,却早有了迫人威仪。   帝座太高太远,除却近臣,无人看得清,也无人敢抬头看。   若是细看,当能看出皇帝平静下竟有几分难言的倦意。   他唇瓣不知为何被弄得红肿,唇角处有两个裂口,稍微舔一舔,即有火辣辣的痛楚,仿佛先前哭过了,薄薄眼皮亦有些肿。   “叩——”   众臣跪地叩拜。   李成绮开口,“众卿平身。”   嗓音沙哑,不复白日清亮。   山中比山下冷得多,众人只当是小皇帝着凉受寒,有好些对新帝满腔热忱的臣子还在暗中担忧皇帝身体是否有恙。   众臣落座。   李成绮怎么坐都不舒服,平日里细嫩不见光的皮肉被磨了个遍,虽然上过药,但伤处的疼痒与药的清凉交攻,更是难受,因而面色愈发冷淡。   看得靖尔阳提心吊胆,几乎起了退缩之意。   你怕什么?   他在心中唾骂自己。   那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就算当了皇帝也还是你外甥,你怕他做什么?   他艰难地吞咽了下,举起酒杯的手犹在颤抖。   重新洗过的长发还微微湿着,李成绮虽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洗。   方才狼狈不堪,面颊头发都被侵染,不重新洗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人。   李成绮拿起酒杯。   靖尔阳的目光一瞬间锁定在他身上。   酒液斟得很满,稍有不慎或许就会淌到手上。   李成绮忽然开口,“满空来。”   站在旁边的青年人闻言抬头,冷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即刻便做惊惧,他小心翼翼地上前。   李成绮晃了晃酒杯,几滴酒液泼出,染湿了他的手指。   他看也不看满空来,朝坐立难安的靖尔阳笑问道:“舅舅怎么一直在看孤?”   靖尔阳没想到李成绮会突然注意到自己,大惊失色,慌乱地起身答话,“因为,因为臣,”他脑中一片空白,忽地想起方才有人低声议论陛下是否着凉了,敛了敛心绪,“臣听陛下声音有些沙哑,担忧陛下可是受寒了。国事虽要紧,身体更要紧,为千秋计,请陛下一定保重身体。”   声音沙哑?   李成绮笑容粲然地碰了碰自己喉咙,“哑吗?孤自己倒没觉得。”   了解他的人却无端看出了一种阴阴测测的味道。   混账东西。   李成绮在心中冷冷地骂。   始作俑者坐得端正,神情无辜,仿佛这一切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靖尔阳躬身,卑顺道:“是臣想差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自己外甥前卑躬屈膝,靖尔阳自从入京以来就再没尝过这样屈辱的滋味,脸青白交织,还要装得谦恭,忍得额角青筋直跳。   李成绮颔首一笑,“孤多谢舅舅关怀,来人,把孤的酒给舅舅。”   满空来霍然抬头。   靖尔阳面色瞬间白了。   皇帝赐酒何其荣耀?   一个想法忽地窜入靖尔阳的脑海,他如遭雷击,险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皇帝请罪。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 第89章第89章   李旒额头深深叩地,“臣禀奏禁军首领赵上行居心不轨,勾结西境夷部,意图犯上谋反。”   众人无不惊骇。   今夜不可思议之事太多,多到众人听到李旒说赵上行谋反时,心中麻了一瞬,惊愕太过,反而没有任何感觉了。   李成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李旒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行宫守卫不如宫内森严,赵上行曾经暗示臣将于秋狩时起事,请陛下加紧防务。”   周遭一时寂静,李旒感受得到投到他身上的各种目光,然而他只是深深叩首,一动不动。   谢明月方才受伤淌下来的血还在眼前。   他慢了一瞬,不然若以身为李成绮挡刀,他现在处境或许也不会那般尴尬。   过了许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   在皇帝面前垂首跪拜等候发落的时刻永远都难熬,即便捱了再久,也难以习惯。   赵上行的话时时刻刻回荡在脑海中。   赵上行说康王没死,不仅没死,康王手中还有一份惠帝留下的遗诏,其中新帝人选非是李昭,而是康王。   赵上行说小皇帝受谢明月蛊惑,谢明月同他有旧怨,来日,谢明月必借皇帝的手杀他。   赵上行说此事万无一失,谢明月必死于乱军之中,而小皇帝,无论是杀了他,还是关押起来,皆由李旒裁决。   新帝登基不足半年,他恩宠尽失,羽翼被折,数次事宜与他有关,却并非他主使,可谓无妄之灾。   最最令李旒无法接受的是,小皇帝与先帝太像,因为太像,便让他更无法接受前后如此大的落差。   说他心中无怨,绝无可能。   但是……   李旒跪着,李成绮不言。   有人偷偷去看谢明月的脸色,谢侯神情淡淡,仿佛根本不将李旒所说放在心上。   殿中有人私语,若有若无地进入李旒的耳朵。   李成绮看了他许久。   昔年秋狩,李旒狩得白鹿,被视为吉兆。   李成绮赠天子箭,这是李旒获宠的第一步。   站在高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李旒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青年人竭力让自己毫无破绽,实际上处处是破绽。   李旒紧张时喜欢垂着眼睛,明明知道自己会抿着嘴角,所以刻意纠正。   当年少年人跪在他面前,亦是如此神情。   但是……   李成绮忽破颜一笑,这是今夜他第一次笑,非但没有让殿中气氛缓和,反而更加凝滞紧张。   “宣亲王,起来回话。”皇帝道。   但是,实在太像。   对于李昭的敬慕已刻入骨中,数年以来,早成习惯。   秋狩他获帝王称赞,忐忑抬头时,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美丽的眼睛。   小皇帝的眼睛,简直同先帝,一模一样。   看见那双眼睛,李昭忽觉自己无处遁形。   那头白鹿,究竟是如何来的,在半夜惊醒时,李旒也会想,先帝到底知不知道?   或许他知道,但当年他需要一个人压制,提点谢明月,需要一个人告诉谢明月,谢明月并非不可替代,倘若皇帝愿意,他可以有无数这样的宠臣重臣。   李旒撑着从地上站起。   李成绮深深看他一眼,“宣亲王为孤与逆臣虚与委蛇,孤很高兴。”   这便是,皇帝的定论。   议论乃止。   李旒的犹豫从此之后都是为了获得信息的虚与委蛇。   李旒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成绮。   于李昭而言,有一点不忠,便是全然不忠。   李昭不需人心服口服,当真满腹忠心,但决不可做出悖逆他的事情。   皇帝的反应在李旒的预料之外,后者愣了许久,方仓皇跪下,“臣为陛下尽忠,不惜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御医轻手轻脚地给谢明月上药,不知道碰到了谢明月哪,疼得谢明月闷哼一声。   李成绮下意识往谢明月那看。   他摆摆手,对李旒道:“王爷,请起。”   目光却落在谢明月因为上了药,红黑一片交织的伤口上,谢明月本就白,乌黑的伤药与殷红的血混做一处,愈发显得他肌肤半点血色也无。   “如何?”皇帝沉声问道。   太医小心翼翼了眼皇帝,决定照实说:“太傅的伤口虽长,但并不深,眼下看着狰狞,其实是因为用了药的缘故,陛下不必太过担忧。”   谢明月面色惨白,半阖着眼睛,乌黑的睫毛轻轻颤抖,压出了小片淡色阴影。   “果真无事?”李成绮心情稍定,看着谢明月的脸色,心又提起,皱着眉问道。   谢明月这幅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谢明月就势轻轻往李成绮身上一靠,轻声道:“臣当真无事,陛下不用为臣担心。”   一道皮外伤有什么可担心的!   御医在心中呐喊。   他声音轻柔,此刻在李成绮听来却无端显得气若游丝,“真无事?”他又问了一遍。   谢明月抬眼,仿佛极不经意地看了御医一眼。   御医正好与谢明月淡色的双眸对视,顿时打了个冷颤。   平日里谢太傅待人接物温和清润,御医此刻却忽觉身上发冷。   再定睛一看,谢明月半靠着李成绮,规规矩矩的,不知碍于什么,连靠都不敢实实地靠着,驯顺可怜极了。   御医福至心灵,当即回答:“伤口不深,只是臣恐断刃不洁,还要劳陛下多多费心,免得太傅伤势加重。”   “臣有愧。”谢明月声音轻轻,“臣虽知有欲侯在陛下必然无事,只是看见有人拿着刀刃刺向陛下,怎么也坐不住,臣令陛下忧心了。” 第90章第90章   半山雾霭迷空,原本月明星稀,万里无云,至夜半,黑云叠叠,触目所及皆不见天。   殿中灯火暗淡,鲛烛俱没有点燃,外殿殊无光亮,加之天色阴沉,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只在床帐中挂了一盏小小琉璃灯。   一只手绷得极直,似乎想去碰那盏灯。   这只手修长细嫩,指尖泛着浅粉,手背上覆盖层粘腻汗液,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旖旎之感。   手的主人仿佛耗尽了气力,即便手指绷紧,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好像只是需要一个施力的地方,而不是让自己宛如水中浮萍一般,只能被狂风暴雨打得无能为力地飘摇晃荡。   将要碰到。   就在这一刻,手腕被紧紧扣住,一把拽下。   非但不允许他去碰灯,还要抓着他的手,送到唇边,含住了颤抖的指节。   李成绮闭着眼,眼泪簌簌而下。   那颗红痣愈发妖艳,几乎像是一滴血。   殿外,氤氲了数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庭院内有春池,池面如镜,上浮几小片荷叶,被如注雨流打得左右摇曳。   池水原已近满溢,池子又修得极狭窄,突遭暴雨,池水只接纳了小半雨水,就再承受不住,水高过池壁,大半漫出。   水溢春池。   “啪!”   响声清脆,回荡在殿中。   琉璃碎片四溅,烛火还未熄灭,映照得琉璃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一夜之间,一次刺杀,一次谋反,行宫守卫从未这样森严过,两位统领亲自带兵在寝宫来值守巡视,生怕有任何危险。   听得殿中有异响,奉谨顿时精神一震,念及皇帝安危,顾不得许多,纵身而入。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李成绮茫然失焦的眼睛有一瞬间清明,他想动,可动一下只会让自己现在的处境更加难捱,张了张嘴,却不敢发出声音。   “陛下?”漆黑一片中奉谨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忽然听得自己臣子的声音,李成绮浑身一紧,“什……”   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   手指的主人体温本来极低如蛇,这时候沾染了李成绮的体温,也热了起来,“陛下,是奉谨。”那声音贴着他耳朵说。   李成绮颤抖地喘了口气,想按住谢明月的手再说话,奈何谢明月手指实在灵巧。   “无事。”李成绮的声音轻的很,尾音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   奉谨听见帝王话语声,然而却听不清,“陛下?”他上前几步,半跪下,一手按在刀剑上,他声音微微扬起,“陛下可要臣过去?”   谢明月眸光微冷,却极尽缠绵地对怀中的李成绮道:“陛下,奉统领要过来。”   这是什么混账话!   即便意乱,李成绮却还是反应过来,在谢明月怀中绷得发颤,“混账话,让他……”他一下子没说出完整的句子,“让他滚。”   “后宫不得干政,”谢明月炽热的吐息落在他颈上,激起一阵战栗,“臣不敢。”   李成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奈何这种时候半点威慑力都无。   “陛下。”奉谨心中一紧,拔剑出鞘,向里面走去。   脚步声一下一下。   李成绮颤得撑不住,简直想将谢明月千刀万剐,“滚……”他低声说。   “陛下?”奉谨踌躇发问。   “陛下身体不适。”一个声音接替了奉谨的话。   有些沙哑,却很熟悉。   是谢明月的声音。   意识到是谢明月而非刺客后,奉谨心一下放下来,站在原地。   虽然疑惑为何谢明月在,但皇帝无事就好,他来不及思索更多。   谢明月轻柔地安抚着李成绮,游刃有余地分心回应,“我在,奉统领不必担心,且回吧。”   既然谢明月在,奉谨当然放心,他道了声:“是,臣明白了。”   便大步踏出去。   殿门嘎吱一声关上。   李成绮原本因为紧张而绷起的身体瞬间脱力,若非谢明月手臂禁锢着他,他或许已经滑下。   “陛下的臣子一个比一个忠心,”谢明月的声音并不清晰,含糊得很,混杂着几声李成绮的气息声,愈发听不清了,“守节体国,譬如……”   还未说出人名,就被李成绮用力堵住嘴唇。   谢明月垂下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极其无害。   先受不住的是李成绮,大口大口地呼气。   “不像臣狼子野心,”指尖点过那颗红痣,他低笑着:“欺君犯上。”   李成绮喘着气道:“这样的混账东西,有你一个,孤就已……”他闷闷吭了一声。   谢明月撩起李成绮黏在脸上的黑发,捉着话中的疏漏,“有臣一个?陛下,还想要几个?”   方才他还极贴心地体谅着少年人体力不足,这时候却不愿意了。   “孤没,”李成绮偏头,眉头紧紧地蹙着,双颊哭得早已是湿润一片。   殿外雨愈发大了,疾风骤雨,打得窗棂哗啦作响。   奉谨刚踏出出去,只听倏地一声,黑影竟飞似地闪过去。   他定睛一看,是个小玩意,不是刺客。   于是放下心来,转去别处。 第91章第91章   李成绮醒来时,已日暮西沉。   霞光落到脸上,不刺目,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他居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李成绮僵硬地动了一下,只觉得疼,哪里都疼,淤青处已被拿药酒揉过了,偶有几个伤了皮肤的伤口也涂好了伤药。   但仍然疼,与疼随之而来的还是巨大脱力,他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李成绮轻轻晃了晃脑袋,喝酒喝得太多,加上夜半根本没睡觉,他头疼欲裂,忍不住轻嘶一声。   谢明月个混账!   一只素白得宛如玉雕一般的手从旁边伸出来,轻轻地贴在李成绮的太阳穴上,“头疼?”手的主人问,声音温柔得好似能够蛊惑人心。   李成绮霍然转头。   他动作幅度太大,眼前一黑,疼得眼前都红了。   谢明月怔然须臾,将李成绮轻轻揽到怀中,让他枕着自己的膝盖,放下奏疏,轻轻给他揉太阳穴。   李昭为文帝时情绪半点都不内敛,该笑时笑,该哭时哭,君主合该喜怒不示于人,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总能让人觉得窥伺到高高在上君王心中最真实的一面,实则不然,好像个不通人性的妖物。   但披了精细的人皮,既然有人的皮囊,那就要活得像个真真正正的人。   帝王心意无人可知晓,谢明月见过李成绮哭次数不少,但多源于皇帝作伪,少见他如此不设防。   眼泪不自觉往下淌。   李成绮也很无奈。   “孤不想哭。”李成绮冷静开口,声音无比沙哑。   少年透亮的嗓音仿佛被什么东西侵染了,便得暗沉喑哑。   喉咙也疼。   他冷冷地说着不想哭,眼前却是红肿的,眼泪扑簌而下,说话时带着点绵软的鼻音。   冰凉的手指力度恰到好处地揉着他的太阳穴,谢明月颔首,柔声道:“臣知道。”   谢明月当然知道李成绮不想哭,可少年人实在娇气,稍稍疼一点,或者什么一点,眼泪都受不住地往下滚,看着可怜,疼惜他,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出更过分对他的欲望。   谢明月垂眸,将眼底的晦色尽数掩藏。   恭敬、谦卑、顺从。   为君者,很难不喜欢谢明月这样的臣下。   一凉凉的东西不经意蹭过李成绮的脸。   李成绮余光看过去,但见谢明月手腕上戴着串温润得宛如眸光秋水的玉珠,他戴上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极合适,玉色温润,他肤色却冷,玉石与冰魄辉映。   他身体一僵。   这玩意,绝对是李成绮除了谢明月之外,最不想看见的。   夜半时他不是全然清醒,但至少清醒了两个时辰,到谢明月喂水给他时,他神智已经昏茫,之后想睡又不得,谢明月不允,他喝下去的酒也不允。   到最后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颤抖,只会哭,目光有些失焦,眼睛半闭着,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淌。   “谢明月。”   李成绮冷声道,他嗓子哑了,这样说话难得有几分像上辈子的威严。   他少直呼谢明月的名字,纵然两人之后离心离德,李成绮也只叫谢明月谢卿。   夜半倒是连名带姓地骂了不少声。   谢明月给他按揉的动作不停,垂首道:“臣在。”   李成绮看着他既像个谦卑臣下又仿佛是个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就觉得心火蹭蹭直往上烧,人在怒时就顾不得帝王体面,他忍无可忍,“滚出去!”   “是。”谢明月回答。   微凉的手指停在皮肤上极舒服,“臣为陛下按完再滚出去,可好吗?”他轻声问。   李成绮勉强撑起来,想告诉他现在就给孤滚,但不知牵动了哪里,疼得他闷哼一声。   谢明月的手顺着往下。   李成绮的腰绷得紧紧,谢明月毕竟熟识医理,按揉的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极是解乏,饶是震怒当中,李成绮也不得不承认,实在舒服。   谢明月观察着他的反应,顺势轻轻将李成绮抱在怀中。   李成绮为了自己在谢明月面前所剩无几的帝王威严挣扎了一下,但实在太累,就由着他去了。   太累了。   即便李成绮承认,确实是他先喂了谢明月酒,但他当时没考虑过,他喂酒,其实和不知死活没有任何区别。   都怪谢明月生着张秀丽斯文的美人脸!   被美人仙姿佚貌骗了,全然忘记谢明月当年拉开硬弓时的模样。   “往下。”李成绮冷冷道。   谢明月顺着他的话往下按。   李成绮微微眯起眼,眼中虽还有冷色,却看得谢明月很想去揉揉他散下来的长发。 第92章第92章   谢明月轻轻亲了一下李成绮的指节,“臣说,臣为陛下所,”他凑过去,低声将这话更为过分地在李成绮耳边说完了。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拧眉不语。   这样的话对于谢明月和李成绮的身份而言,实在太过轻佻放肆。   然而从帝王盯着他的眼神中,谢明月知道,李成绮不是不喜欢。   谢明月轻声问:“陛下?”   李成绮顺手捏了一下谢明月的下巴,道:“娶妻娶贤,谢皇后如此行事,恐怕不能久居中宫。”   谢明月一笑,短暂地与李成绮额头相贴,“臣只要能在陛下身边伺候,无论如何都是愿意的。”   李成绮顿了下。   好些人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皆是容貌过人的青年才俊,天之骄子,跪俯在他面前祈求他的垂怜,有时李成绮实在厌烦,顺手拿起身边的笔杆挑起对方的下巴,打量着容貌,似笑非笑地问:“便是没名没分地跟在孤身边做一禁脔,也是愿意的?”   他往往能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受辱之色,却以为掩饰得很好,伏在地上颤声道;“愿意的。”   因为挥之即来,因为唾手可得,就不会让李成绮放在心上。   谢明月则不然。   谢明月在李昭心中实在特别,少年相识,是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谢明月陪着他笑,见过他哭,同他一道逼宫,清风朗月似的大家公子。   因为李成绮一句话可为他亲手杀人,只是不想帝王于后世史书背上一个杀弟之名。   可他又不惧帝王权威,从未真正服从,他做这一切,因为君主是李昭,而非李昭是君主。   谢明月忠心耿耿,却也野心勃勃,骄傲无匹。   当年李昭大权在握尚且不能让谢明月服软,可他如今,却愿意向自己低头。   李成绮勾起他的下巴,赏赐般地给了他一个吻,“孤突然很好奇。”   谢明月顺从地道:“陛下请讲。”   “若是孤从前同你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孤在折辱你?”   谢明月偏头,去贴李成绮的手,语气近乎于叹息,“陛下之前应该试试的。”   李成绮失语。   他好像猜到答案了。   倘若当年他以帝王之尊迫谢明月,谢侯大概表面看上去一身傲骨风雪不可折,皎如明月不坠青云,勾得皇帝愈发想见他低头称臣,实则……就如今日这般。   况且以李昭当年的身体,就算逼迫,恐怕也只能逼迫谢明月对他做什么。   李成绮揉了揉太阳穴,他甚至能想象到谢明月一边抿着唇面带屈辱一边发狠用力的模样。   他顺势一倒,趴在谢明月膝盖上,“继续按。”他淡淡命令道。   手又一次按在他腰上。   李成绮闭上眼。   这时候方觉头发上阵阵皂荚香气,细闻隐隐还有药味——谢明月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先前包裹他太久,平日闻起来静心寡淡,那时却浓烈得叫人几乎窒息。   他竟连谢明月何时抱着他去洗澡都不知道。   等……   李成绮一下睁开眼,“谢卿。”   “臣在。”   “早上,是你带孤去……”他停了下,“洗的?”   “巳时一刻。”谢明月道。   李成绮的表情看起来很想掐死他。   谢明月记得越清楚,越让李成绮忍不住回忆自己到底有多荒唐,又不是十几岁初慕少艾的少年郎了,竟折腾到这么晚!   先前谢明月还说他纵酒,因此打了他数下,今日这般要怎么罚?   “孤没问你什么时候,”李成绮点了点眉心,“巳时一刻,是你带孤去洗的?”   谢明月的表情比李成绮还奇怪。   李成绮突然觉得自己白问了。   他脑子好像有了毛病,以谢明月的性格,倘若能亲自来,怎会假手于人?   况且他当时样子实在不该为外人所见。   “那你,”李成绮神情竟有几分尴尬,谢明月抱着他沐浴的事情他全然没有印象,何况细节,“洗干净了吗?”   谢明月眸中似有异色,笑着问道:“什么洗干净了吗?”   李成绮沉默了。   他活了三十年,面对过不知多少难以处理的棘手场面,偏偏在此刻什么都说不出。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手指力道适中,揉捏着酸软的肌肉,让李成绮缓缓地放松下来。   “臣不明白,请陛下明示。”谢明月的声音响起,温柔的,含笑的。   “洗,”李成绮差点咬住了舌头,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面无表情地问:“谢卿,你不会真不知道孤在说什么吧?”   谢明月无辜地看着他,半晌低头笑了,“洗干净了。”手绕过腰肢,压在了李成绮的小腹上,“臣怕留着,陛下……”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   谢明月笑吟吟地闭嘴。 第93章第93章   “臣觉得,”几乎带着点濡湿的声音在李成绮耳边响起,吐息尽数打在耳廓上,痒得李成绮想躲,可腰肢被锢在谢明月掌下,“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李成绮要转过去,谢明月却不允许,他偏过头,不知有几分真假地对谢明月道:“谢卿果然有不臣之心。”   谢明月的吻变本加厉,“臣只是听命于陛下。”   掌下肌肉极放松,显然对谢明月毫不防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成绮在谢明月面前,再不设防。   没有戒心,不再防备,就会让人……有机可乘。   舌尖舔过耳垂,谢明月轻笑。   李成绮半闭着眼,“笑什么?”   “臣以为陛下耳上会有环痕,”谢明月轻轻咬了下,“原来没有的吗?”   帝王呵斥,“放肆。”   他声音倦倦的,半点威慑也无。   “真的没有。”谢明月仿佛想要确认,手指揉捏他的耳垂,确定没有环痕,谢明月语气听起来居然有些失望。   “孤若是穿耳,像什么话。”李成绮伸手,想把谢明月驱开,又被抓住了手腕。   他偏头,见谢明月眼中笑意星星点点,忽就明白了这混账想说什么。   他穿女装难道就很像话?   李成绮冷哼一声,“有话就讲,没话就滚。”   “臣无话。”谢明月回答。   但也不想滚。   李成绮手指被摆弄着,仿佛是谢明月在捏他的手指。   李成绮试图仇视,第一下没抽开,第二下谢明月稍稍松些,他才将手拿回来。   谢明月继续给他按揉腰肢和肩膀。   李成绮伏着,觉得谢明月实在太黏人了。   从前谢侯可是喜洁至极,连李昭碰一下都不愿意,而今却差点没贴在他身上。   贴着就贴着吧。   李成绮想。   他现在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原本又要睡过去,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酒,“靖尔阳呢?”   听他提起靖尔阳,谢明月眼中冷意一闪而逝,但旋即就变成了再温和不过的笑意,“国舅自觉德不配位,自请去给先帝守陵,陛下当时睡着,臣自作主张允了,请陛下降罪。”   谢明月说的轻描淡写,绝口不提那靖尔阳眼下是什么样子。   李成绮虽不胆小,然而刚刚起来,还未用膳,听到这样的话被影响了胃口怎么办。   “哪个先帝?”   李成绮自己就是先帝,以至于现在每每有人提先帝,他都默认是自己。   若是把靖尔阳扔到永陵去……李成绮轻啧一声。   “惠帝。”谢明月撩起李成绮一缕长发,垂眼道:“臣都没去永陵呢,国舅若是占先,恐怕会伤了臣的心。”   李成绮略撑起腰身,一阵酸麻顿时传来,“那你现在就去。”皇帝面无表情道。   五指聚拢,按在李成绮腰上,谢明月的声音愈发低沉了,“臣还知道,国舅这壶酒,不止在陛下桌上有,”手指顺着腰身往里,碰到了寝衣松垮的衣带,“王爷桌上也有。”   李成绮一愣,旋即面露厌色。   皇帝九曲心思,怎会想不明白靖尔阳的意图?   靖尔阳一贯想亲近李旒,不知在哪听得流言,竟想拿亲外甥讨好宣亲王。   “他没死?”   “没死。”   皇帝淡淡道:“那以后,也不要让他死。”   谢明月颔首,“臣明白。”   李成绮能感受到谢明月的手在用力,谢明月贴在他耳边,“连外人都知王爷之心,却不知臣意。”   “那是孤弟弟,”李成绮闷哼一声,脖颈伏得愈发低了,乱云一般的长发披在身后,被谢明月撩开,吻上他凸起的骨节,“越说越……”   谢明月含糊道:“陛下待王爷如亲弟,却不知王爷有没有将陛下当做亲长?”   李旒的心思,李成绮不知道,谢明月又岂会不知?   少年人第一次见到帝王,双颊泛红,除了因为激动和惶恐血气上涌,到底还因为什么,李旒自己清楚!   偏偏李成绮不知,还以为自己真养了个弟弟呢!   帝王心思细腻,于风月却从不放在心上。   野兽似地咬住一节骨,谢明月神色愈发晦暗,只李成绮看不见而已。   “这种事也值得让你不高兴,”李成绮从喉中发出闷哼,眼尾微微扬起,明明是个很睥睨的样子,配上他此刻的神情,却无端显得有点娇气,“孤那么多朝臣,你又岂……”他顿住,“谢明月!”   谢明月道:“臣在。”   李旒的存在就足以让谢明月不满,可以李昭众生平等的性格,朝臣无数,谢明月又哪里气得过来。   “诚如陛下所言,”腰带被他抽走,他本欲随手扔了,忽而想到什么,将衣带慢条斯理地绕到自己手上,“在朝,不管是戚国公,还是宣亲王,都深得圣心,在野,宿眠得陛下多年宽容庇佑,”李成绮觉得腕上一紧,“还有我那个养子,对陛下,”他凑到李成绮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若非不能转身,李成绮的手或许已经在谢明月脸上了。   帝王眼角泛红,宛如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闭上你的嘴。”他道。   谢明月颔首,“臣不说了。”   那股熟悉的药香又一次将他包裹,李成绮轻轻颤抖,他喉结滚动,艰涩地往下咽了,“别再,”他顿了顿,语焉不详,这场面实在超过了李成绮前三十年的认知,怕疼,又上瘾,可到底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闭上眼,不知是不愿意看谢明月,还是不想看自己,“肿了。”   “臣只想给陛下用药。”谢明月说的冠冕堂皇。   李成绮断然不信。   这话往前倒退十几年,他没弱冠登基时都不相信谢明月的鬼话。   “已经用过药了。”李成绮心头鼓噪,这话说的并不很由衷。 第94章第94章   有那么一瞬间,谢澈想在谢明月脸上看出点什么,恼怒、掩饰或者得意也好。   但谢明月神色如常,面上笑意柔和,“陛下受凉,龙体不适,眼下不宜见人,”他语调柔和,“改日吧。”   四天前,也是改日。谢澈生生将这句话咽下去。   在宫变之后的第一日他就想见皇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见,但就是想见,想知道皇帝会对他的行止做什么评价,想知道自己在皇帝眼中是否沉稳了一些,想知道皇帝有没有将他视作一个合格的……臣子。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谢明月说,陛下身体不适,改日再见。   那时谢澈想,秋夜风冷,夜里又下了大雨,受凉不适,亦是人之常情。   直到数日之后,无论是谁,皇帝一律不见,大小事务,官员处置,皆出于谢明月之口。   皇帝已有五日不曾露面。   有疑问的不止是谢澈,任凭谁来问,谢明月都温和地回答,皇帝身体不适。   到底是皇帝身体不适,还是谢明月想让皇帝身体不适?   谢澈与谢明月对视,淡色眼眸中笑意星星点点,并非作伪矫饰,而是出自真心。   与这双淡色的眼眸对上,明明其中只有和煦笑意,谢澈还是不由得觉得呼吸一滞。   即便谢明月从不以亲长身份要求谢澈处事,谢澈对他却仍存着对于严父的惧怕,何况谢明月不仅仅是严父,还是一手段近乎于丧心病狂的权臣。   “陛下几日还没好,”半晌,谢澈听到自己开口了,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竟然敢开口,少年人明明紧张无比,说出来的话却很自然,他神情中有恰到好处的关切,“只是受凉,竟这般严重。”他顿了顿,迎着谢明月的目光一鼓作气说了下去,“父亲,我很忧心陛下,朝臣亦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谢澈的错觉,谢明月眼中的笑意仿佛比刚才深了些。   “陛下无事。”谢明月回答,他语气一如既往,半点警告的意思也无,偏偏就叫人不敢再问下去。   谢澈一时缄默,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当日他在马车中问皇帝,陛下是愿意的吗?   皇帝或许对他存了几分情面,只反问他,你觉得孤是否愿意?   他那时苦思冥想,无论如何也没法确认皇帝到底愿意与否,但今日,面对浅笑着的谢明月,他忽然意识到,皇帝愿不愿意,其实并不重要。   谢明月目光在谢澈的面上一落,少年人目光沉稳,竭力掩藏着眼中的焦急,却还是流露出了端倪,他轻轻一笑,“陛下说你稳重不少,他很高兴。”   这话确实是李成绮说的,皇帝赞谢澈箭术骑术俱佳,宫变那一日临危不乱,于世家子中亦拔得头筹。   “臣,”谢澈沉默一息才回答,“谢陛下夸赞。”   谢明月点头。   话已至此,他们二人俱无话可说,谢澈向谢明月见礼告退。   谢明月自然允准。   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转身,腰间玉佩碧波粼粼,宛如池水临光。   谢澈面上轻松的笑意顿时消失了,他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腰间的玉佩,手指轻轻在玉面擦摩,玉器润泽,触之生温,仿佛能在其中感受到人身上的温度。   秋狩七日后,帝王回朝。   车架除谢明月外,无外臣可入。   李成绮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毕竟要是一个被囚禁的皇帝能正大光明地与臣子会面,那也不必叫囚禁了。   除了……谢明月将茶倒好,略尝了尝温度,然后捧着茶,送到李成绮唇边。   李成绮只觉额角阵阵地跳,除了谢明月事必躬亲。   旁的权臣于国事半点不肯罢手,样样都要在掌控之中,皇帝要做他手中傀儡,在其监视之下。   然而,还没听说哪个权臣亲自监视皇帝的。   这样样掌控,掌控的也不是国事,而是李成绮的衣食起居。   谢明月对李成绮身上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热忱,事事不假手于人,来时车驾上尚有几个宫人伺候,如今却只剩谢明月一个了。   洗脸的帕子要谢明月绞干净了水送来,茶要谢明月亲手倒,头发要谢侯梳,衣带要他系,自然,也要他解。   李成绮开始只觉得谢明月是养尊处优太久了一时伺候人觉得很新鲜,不想几日之后谢明月居然乐此不疲,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李成绮目不斜视地看着陈椋送来的奏疏,点了点头,偏过谢明月送来的茶,“先放那,孤等会再喝。”   谢明月毫不气馁,面上带笑地将茶放下,坐在李成绮身边亦看文书。   李成绮读到西境频频骚扰时眉头微皱,但马上又舒展开了,自言自语道:“西境二十八部,其中有六部不臣服于万俟澜,族灭,两部亡于兰居之战,还有五部,经过这么多年的彼此倾轧,业已消失,而今,还剩十五部。”   眼下其余十四部皆听命于褚成一部,褚成部首领名亓翎。   谢明月仿佛知道帝王心中所想,道:“褚成部与昆悦部时代通婚,万俟澜与亓翎是表兄弟。”   “真不愧是一家人。”李成绮随手将奏疏扔到桌上,谢明月将奏疏收好,放到一处。   当年万俟澜对周朝野心勃勃,而今又有个亓翎蠢蠢欲动。   “可惜,可惜。”皇帝轻叹。   可惜当年周朝百废待兴,几代乱政,国库空虚,将少兵乏,新政施行时间太短,未完全见成效,一战打出了十几年的安宁,不能永不动兵。   草原诸部对于中原王朝的野心自其诞生一日便存在,且永无止息。   周朝与草原二十八部相连,不得已设西境府,总管二十八部事,多年硝烟不止。 第95章第95章   “国舅仍未回来?”靖嘉玉皱着眉问道。   皇帝已回京数日,然而四处不见靖尔阳的踪影,以往便是靖尔阳不在,也会有府中门客幕僚入宫,这几日却全无动静。   宫人一面选出与靖嘉玉今日所着服色相配的耳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给靖嘉玉看,一面笑着道:“许是国舅蒙陛下重用,去办了桩要紧的差事,一时抽不出身。”   靖嘉玉瞥了一眼那宫人手中的数对耳环,面上不算满意。   宫人便放下,另择其他。   “皇帝能有什么要紧事给他。”靖嘉玉冷哼一声,“能和自己舅舅说上句话,就是哀家那个好儿子屈尊降贵了。”   皇帝在王府时就被老王妃溺爱,惯得言行无状,对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见得有多少尊重,她虽不满,奈何是平王继室,娘家不堪,万事都要依存平王,老王妃岂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当了皇帝,倒没有了从前动辄凌虐宫人的事情,主意却愈发大了,母亲舅舅的话一概不听,不亲近于他有恩的李旒,却跑去和谢明月……   靖嘉玉面色顿时难看了好些。   那些关于皇帝与谢明月的流言她不是没听到过,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奸臣窃国揽权忤逆犯上,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既然做了皇帝,有些苦楚就必须要忍着。   从前她以为小皇帝是委曲求全,然而流言听得愈多,愈觉得连皇帝自己都是愿意的,原存着几分对亲子的怜惜,且哀叹着自己命运可怜,孤儿寡母要遭此侮辱,可知道皇帝与谢明月的事或许并非谢明月咄咄逼人后,难免厌恶。   厌恶皇帝不知羞耻,竟与既是自己臣下,又是自己师长的男人有了这层关系。   心中又悄然多了一丝隐秘的庆幸。   幸好,是皇帝自己愿意的。   谁人都没有逼皇帝,皇帝是为了皇位,不是为了他们的荣华。   “秋狩时君臣日夜在一块,国舅又是陛下的血亲,往日是见不到才疏远,如今见到了,自然就亲热了。”宫人又选了几样,一一给靖嘉玉看。   靖嘉玉目光扫了眼这些华贵流光的珍宝,第一次见时何其惊艳,看久了也不过如此。   太后目光在骊珠坠上略一停,宫人马上会意,将其他的几样放下,“这对还是国舅送来的,”   “娘娘,出事了娘娘!”一焦急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一鬓发散乱的宫人快步跑来,还未站定便扑通一声跪在靖嘉玉面前,眼泪簌簌落下,哭着道:“娘娘,国舅出事了!”   靖嘉玉大惊,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的想法,皆与谢明月有关,“出什么事了,快说!”她霍然起身,强作镇定呵斥道。   “国舅在秋狩时不知怎么触怒了谢太傅,早上就被送走了,说是要去乾陵,给先帝守陵!”那宫人说着,早已泪如雨下。   靖嘉玉面色骤然白了,身形一晃,被身边宫人急忙扶住,扶着她坐下。   乾陵,那不是惠帝的陵寝吗?   靖嘉玉颤声道:“他怎么不给我来个信……他身边人呢?!”   宫人哭道:“娘娘,国舅被送上车时满身都是血,双腿遭生生地打折了,奴婢听人说已是有进气无出气,莫说是送信,还不知能不能撑到乾陵!”   靖嘉玉只觉眼前一黑,连椅子都坐不稳,向下软软地滑下去。   身边宫人顿时乱作一团,“娘娘,娘娘!”   “快传太医!”   那报信的宫人面色惨白,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仿佛也吓呆了。   有宫人忙取来惠安香给靖嘉玉醒神。   冷香入鼻,靖嘉玉却针扎一般地颤了下,目光逐渐清明,一眨眼,眼泪滚落。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而后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皇帝呢,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   “娘娘,国舅是开罪了谢侯,就算陛下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啊娘娘!”   “不,不会的。”靖嘉玉摇头,“他与谢明月……”她猛地收口,“皇帝一定有办法。”她抓住身边人的手,长长护甲刺入后者的掌心,疼得小宫人面色发白,却不敢动,“来人,备辇,哀家要去长乐宫!”   “娘娘……”   有人想劝她。   靖嘉玉哭得发红的眼睛骤厉,“去!”   当即无人敢言。   “一定是靖尔阳行事不检,”靖嘉玉喃喃道:“犯了滔天大错,才会被逐到乾陵。”   未出嫁时,靖尔阳对她并不十分好,做了平王继室后,她这个兄长才巴巴凑到她身边,要皇帝入京的诏令甫一来,也是靖尔阳极力劝她携子入京,至她成了皇后,靖尔阳几乎就成了她身边的一条狗。   若说感情,数十年相处当然有感情,可靖嘉玉也知道靖尔阳对自己利用多于感情。   她必须去长乐宫。   她要立刻知道,到底是靖尔阳犯错触怒谢明月,还是谢明月已经容不下皇帝和他们了。   靖嘉玉被扶着乘辇,身上犹在颤抖。   一定是,靖尔阳之过。   她咬着牙想。   遭秋风一吹,眼泪不住往下淌。   明明到长乐宫只需小半时辰,靖嘉玉却觉得仿佛走了一辈子。   辇车甫一放下,她便着急起身,险些被绊了个踉跄。 第96章第96章   李成绮偏头,将要吻上谢明月的嘴唇,在谢明月低头时却偏过,让吻落在了他因为笑而露出的酒窝上,“是什么样的衣袍?”   这几日以来,李成绮身上每一样配饰都要经谢明月挑选,无论是外袍,常服,亦或者是贴身的寝衣,就连衣带,也是谢明月寻好的样子。   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颜色纹饰的衣带,要用何种玉佩,发冠材质和样式,发带的颜色,质地。   李成绮知道谢明月心细,却从没想过在衣饰上,他也能做到如此细致。   每一样,都精挑细选,并且,乐此不疲。   就算李成绮开玩笑说谢明月是拿他当儿子养了,但谁家养儿子要爹亲手挑衣裳服色。   谢明月想吻他,但李成绮太知道此刻他们二人的自制,明明都是极节制克己的人,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却不可自拔地上瘾,若再亲近,恐怕也看不进去其他了。   谢明月垂着眼睛,道:“回陛下,是一件红衣。”   李成绮少穿清亮颜色,他习惯穿深色,颜色最浅的衣裳便是苍青,谢明月反而喜欢给他找一些淡色、艳色,衬得少年容貌愈显生动。   红衣?   红……   李成绮猛地想起了那件他第一次见到谢明月时穿的朱红长裙。   李成绮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口道:“红衣?”他颇不信任地看向谢明月,“只是红衣?”   红裙可也是红衣。   他转过身,与谢明月面对面坐着,“不是红裙?”   谢明月弯了下眼睛,居然流露出了仿佛不太好意思的神色。   李成绮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谢明月可太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容貌,喜欢什么样的脾气了,每每要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前在他面前装可怜。   “想都别想。”李成绮面无表情道。   一想到自己以为无人认得出他,便肆无忌惮地着女装示人,李成绮就觉得无颜面对先祖。   谢明月没有明说,但是他的表情已经告诉李成绮了,那就是一条红裙。   谢明月还坐在那,似乎觉得自己提得要求太过分了,垂着眼睛,不敢看李成绮。   若是房中还有另一个人在,都会悚然震惊,倘若是戚不器李旒等,大约会劝谏皇帝,说谢明月惺惺作态。   李成绮不看谢明月,直接站了起来。   刚走出两步就觉得袖子一紧。   他回头,谢明月散着长发跪坐着,伸手去拽李成绮的袖子,被发现了又收回手。   李成绮都被他的模样气笑了,“孤从前怎么没发现卿这么会装可怜?”   谢明月垂首,“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成绮哼笑一声,拿开谢明月的手。   谢明月乖乖把手放在膝上。   谢明月神清骨秀,垂眼时尤显清丽。   李成绮脚步一顿。   谢明月安安静静地坐着,抿了抿唇,半晌才低声道:“陛下第一次着红裙是为了出宫,第二次亦为了出宫,臣先前束缚陛下,陛下才想到乔装打扮,是臣之过。”   李成绮向后退了一步。   谢明月继续道:“只是谁人都见过陛下着艳色,唯有臣没见过。”他睫毛颤了颤,“臣绝无他意,只是心中觉得颇为遗憾怅然。”他抬头,漂亮的淡色眼眸中似乎含着一池秋水,“但既然陛下不愿,只当臣从未提过,”他看着眼中闪过动摇之色的李成绮,“陛下不必在意。”   李成绮:“……”   谢明月真的很会装可怜。   但凡谢明月把和他这辈子装可怜的能耐用到他上辈子,现在谢明月就不是太傅,而是太后了。   纵然知道谢明月惺惺作态,然而,李成绮就是没法狠下心来直接拒绝。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居高临下地抬起谢明月的下颌,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才道:“孤穿。”   房中私事,便是比这超过千百的都有,何必拘泥于穿条裙子。   他眼光流转,顺手捏了下谢明月的脸,在谢侯去拉他之前,迅速扯开了与谢明月之间的距离。   “孤和卿还有事。”李成绮道:“玄度,有耐性些。”   谢明月眼中似有晦色闪动,然而他面上却露出了再恭顺不过的笑容,颔首回答道:“是,臣明白。”   没了谢明月的叨扰,李成绮终于能静心看文书。   两人无言地分坐案两边,楚河汉界,界限分明,时不时商议两句,确认之后便无话,让李成绮产生了一种回到上辈子的恍惚。   李成绮抬眼,谢明月正专注地看着文书,眉心微蹙,睫毛下压,留下一小片阴影。   他收回了视线。   事务繁多,李成绮和谢明月晚膳各自用了几口,日落西沉,谢明月看过去,李成绮居然还在目不斜视地看着奏折,时不时拿朱笔批改几字。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了他一会,而后又看了会。   李成绮感受到谢明月的视线,勉强从中抬起头,向谢明月点了点头,又低下了。   谢明月无言地看他。   李成绮对于早的理解,可能和他理解的不同。   谢明月想了想,起身而去。 第97章第97章   李成绮实在有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瞳仁漆黑且亮,眼尾略长且微微上翘,无论是笑与不笑,都有一种十分锋利逼人的艳色。   他在谢明月面前时常哭,有时伏在他怀中,喘不上气,又流着泪,连声音都是哽咽的。   但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示弱,示弱得几乎到了讨好的地步。   李成绮在讨好谢明月,好像他当真有个丈夫在等他回去,他乞求着眼前的男人能够对他生出二三分怜悯,放开他。   谢明月怜惜地吻过他眼角的泪。   李成绮想要挣扎,可又忽然想起了自己眼下的处境,肩膀颤抖着,生生按下所有反抗的动作,任由自己的臣下吻去他面上的泪水。   李成绮的声音低软,带着破碎的哭腔,“求求你。”   他或许不知道究竟什么样子能引起别人更加肆意对待他,想看他哭得愈发厉害的欲望,也或许,是太清楚了。   “别这样对我,”刚才的高傲半点不剩,李成绮与谢明月几乎唇贴着唇,“别,非要这样……”   谢明月抓住他话中刻意留下的疏漏,柔声问他,“那臣,应该怎样?”   被禁锢在怀中的身体颤了颤。   屈辱在他面上一闪而逝,李成绮的声音愈发低了,他仿佛恐惧,索瑟了一下,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凑到了谢明月的耳边,咽声道:“我可以,可以用其他法子,”尚未说完,便羞耻得说不出下去,咬紧了嘴唇,泪珠顺着双颊滚落,“求求你,不要让我夫君看出来。”   夫君这个两个字被李成绮说的极珍重柔软,似乎当真有个被他放在心上的夫婿,而这个人,确实在等他。   “我什么都可以,”这话下了极大的决心,泪珠滚下,“求求你,别让人看出来。”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能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谢明月捏起他被泪水沾湿的下巴,与这双微微红肿的眼睛对视,“什么都可以?”臣下饶有兴味一般地问。   “什么都……”   他被狠狠堵住了嘴唇。   谢明月语气温和得一如既往,可施与的一切都不容拒绝。   宛如在把玩一件从未遭旁人触碰过的玉器。   若非他被锢在怀中,李成绮已经站不住。   待松开,谢明月在他耳后落了一个轻柔的吻,“那就有劳娘娘。”   手指捏住双颊,他目光欣赏一般地,望着李成绮的面容。   李成绮的眼睛里,全都是他。   即便被泪水模糊,也全然是他。   全部都是。   有一瞬间,谢明月涌起的阴暗想法让他几乎想真的顺从本心。   想真的将李成绮囚禁在宫中。   就这样,这双眼睛里只能看他一个人,也只有他一个人。   以最精致不过的锁链束缚住脚踝,倘若李成绮想稍稍远离他,也能通过这样一条锁链轻易将李成绮拉回到自己怀中。   李成绮喘着气。   他与谢明月几乎难以掩藏情绪的眸子对视。   谢明月愣了一下,明明是占据主导的一方,却下意识想偏过头,不让李成绮去看他氤氲着晦暗欲望的眼睛。   可李成绮看得一清二楚。   帝王似乎从喉中发出一声叹笑,然后仰头,在谢明月唇上落下一吻。   谢明月环住他腰间的手顿了顿。   下一刻,成竹在胸的神情的神情在李成绮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屈辱,不得已,还有……被蛊惑一般的,隐隐动摇。   吻顺着向下。   谢明月的手指拂过李成绮散下的长发。   书房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李成绮动作一停。   虽然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要颜面的人,但是在此种情况下,还是看见的人越少越好。   谢明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鼓励一般。   李成绮狠狠瞪了他一眼。   “太傅可在里面?”那人停在门口,询问着立侍的宫人,声音晴朗明快,足以在深夜里让人精神一震。   这声音如此清晰,李成绮脊背不自觉地紧绷,被谢明月安抚似的揉了揉。   宫人轻声回答了什么,然而他们离门窗不够近,听得并不清楚。   谢明月低声道:“臣事先说过,不放任何人进来。”   在天子书房内,做这样的事情。 第98章第98章   谢明月看他的眼神茫然极了,“什么笔?”   好像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李成绮翘起唇,凑过去低声问道:“谢卿,《逸周书》为何在两本律法之间?”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的目光看过去,也怔然片刻,“大约,是收拾书籍的宫人不小心,放错了位置。”   “孤记得,你先前教孤读书,拿过数次周律,怎么,谢卿也有将书放错的时候?”皇帝却不愿意放过他。   睫毛下压,掩盖了眼中情绪,谢明月柔声道:“是臣疏忽。”   李成绮轻笑一声,随手理了理衣袍,大步踏出去,谢明月听见皇帝朗声道:“去谢府。”   少年从门口探出头,没戴冠,只拿发带束着,长发在脑后随风晃来晃去,显得极生动鲜活,他扬唇,笑得开心,又有点得意,仿佛两边酒窝都含满了笑,“先生,和孤走。”   谢明月跟上皇帝,“陛下,夜深露重……”   李成绮也不避人,仰头就在谢明月唇上落下一吻。   两人关系虽没有刻意隐藏,但也从未昭告天下过,朝中宫中流言蜚语不断,只有谢明月居长乐宫这一条铁证。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亲密却无,两人相处一如融洽好些的师生君臣,从不逾矩。   谢明月眼中似有愕然。   守夜的宫人无不屏息垂首,装成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心中却已骇浪滔天。   原来皇帝与谢太傅,当真是那种关系!   君臣也罢,可他们二人还是师生,况且,眼下谢明月仗权逼迫皇帝之声甚嚣尘上,更有甚者说皇帝此刻受困于谢明月,如同傀儡一般。   行宫宫变确实不成,却让谢明月黄雀在后,掌控了全部京中军队。   而不杀皇帝,除却李氏王族有先帝遗泽,未到尽失人心的地步,谢明月不敢贸然改朝换代,惹得众怒外,还有一点,便是因为皇帝与他之间隐秘暧昧的关系。   亲吻之后意犹未尽,在唇瓣上咬了一口。   皇帝笑得眉眼弯弯,颇有几分狡黠,“先生,孤想去。”   谢明月无言片刻。   李成绮拽他袖子,晃来晃去,仰着头看他,“先生,先生,”帝王眼中笑意愈盛,明明可以命谢明月同他一起,他却偏偏不要,非得谢明月同意,随他去才肯,“求求先生了。”   少年眼角还堆砌着尚未散去的旖旎艳色,他又弯着眼睛笑,那点红痣若隐若现,明明无意,却好像还透着引诱。   下一刻,袖子被从李成绮手中慢慢抽了出来。   谢明月攥住了李成绮去扯他袖子的手,“去。”他道。   纵然装得听不见,可人非草木,守夜的宫人还是难免心中有些悲凉,堂堂天子,却被自己的臣下禁锢,连出宫都要征得其同意。   自秋狩回宫后,谢明月在李成绮身边可谓寸步不离,决不允许李成绮离开他的视线。   不知此刻软语轻笑的皇帝,究竟真的遭谢明月所蛊惑,即便被囚于掌中,做一傀儡,做一笼中雀也愿意,还是,强颜欢笑,以待来日呢?   李成绮得他妥协,笑得愈发开怀。   无论在何种时候,谢明月的君主在他面前,总能如愿以偿。   微凉的手指与李成绮接触,慢慢地吸纳着对方身上的热量。   李成绮忍不住攥得更紧一些。   “不若明日,”谢明月低声道:“陛下还未沐浴。”   李成绮挑眉,“谢府竟无一沐浴之处?”   谢明月声音愈低,“臣怕陛下难受。”   李成绮当然知道谢明月所说的难受指得是什么,他转身,空闲的一只手环住谢明月的后颈,将人微微压下来,与谢明月的唇相距欲离不离,欲落不落,“那就留在里面。”帝王软声道,不出意料看见谢明月瞳孔一缩。   李成绮满意地收回手,“走吧,先生,车驾已经准备好了。”   宫中确有宫禁,然而要出宫的是谢侯,那宫禁就形同虚设一般。   守卫疑惑,谢侯居长乐宫,为何今夜突然要回去?   李成绮没骨头似地靠在谢明月身上,漫不经心道:“连孤当日出去都要乔装打扮,先生却能视宫禁如无物。”   谢明月知道李成绮没有他意,只道:“臣种种所有,皆是陛下所赐。”   当年李成绮予谢明月可以自由出入内宫的恩宠,两人大吵一架后又收回,不如半日李成绮却后悔,虽君无戏言,却还是不足半日就收回成命,然而谢明月之后入宫,无一次不是恭敬请旨。   往事种种,李成绮惊觉他们两个居然都如此固执。   李成绮靠着他,闭上眼,没再回答。   长睫垂着,皇帝神情沉静安然。   谢明月沉默了许久,安静地看着李成绮闭目养神。   从前很多次,李成绮也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过。   近得谢明月伸手便能触碰到了李成绮的面颊。   谢明月不由得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李成绮的眼睑。   他太轻了,落到皮肤上和一朵花瓣没什么区别。   李成绮也不睁眼,任由他摸着,“先生很喜欢孤这颗痣。”   “是。”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一笑。   虽然是他要出来,可累得睁不开眼的还是他,在马车上倚着谢明月小憩。   “陛下,现在回宫还来得及。”谢明月温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李成绮有点疑惑,“谢府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99章第99章   十日后,西境府。   整个边域通路已全面封锁,各处均有重兵把守,来往人等严加防范,西境府与十九部接壤城池,已不许出入。   谢澈原以为宫变那日他已见识过了何为战场,今见万里黄沙,孤烟一线,举目旷远,所见之处无一人踪时心中震撼不可言说。   “小哥,在中原没见过这景象吧?”身边忽有人说话,谢澈转过头,见是一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脸晒得黝黑发红,笑起来露出的一口牙却白得很,几乎要发光了。   谢澈亦笑,颔首道:“确实不曾见过。这位,”他想了想,自己并无军衔,“官长,怎么知道我是从中原来的?”   那男人听谢澈叫他官长,笑得前仰后合,时逢有人轮岗值守,一看起来伍长模样的男人走过来,朝他后面就是一脚,还没踹到就被他灵巧一闪,明明没看见,也没听到声音,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谢澈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了男人两眼。   “笑什么!”那伍长不以为忤,故意阴着脸问。   男人笑道:“这小哥叫我官长。”   两人竟都笑了。   谢澈神情有点茫然。   伍长朝谢澈略一颔首,他来仿佛只为了撩个闲,临走作势要再踹一脚,却没有踢上去,吓唬了一下就走了。   “莫叫官长,”男人连连摆手,“我叫魏潜,我看着就比小哥大几岁,小哥若是不觉得我拿大,就叫我一声魏哥。”   谢澈人生地不熟,刚到西境府就被孟星驰放下,孟将军亦有几分歉然,然而陈椋召得太急,孟星驰只能先将谢澈放下,让他随意看看。   魏潜方才一手看似随意无比,实际上却是多年在战场上练出的本能。   这人,定然是个老兵。   谢澈心中起了几分敬服,爽快道:“魏哥。”   魏潜不想谢澈叫得这么痛快,明明看着是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大家公子,然而一点架子都没有,顺手拍了拍谢澈的肩膀,笑道:“好,小哥叫什么?”   “我姓谢,单名一个澈字。”谢澈道。   魏潜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没觉察出什么来,中原世族百二十数,像他们这样久在边关的人哪能听到个人名就知道是谁?   不知道是谁也没关系,魏潜笑,“谢老弟刚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指了指谢澈的脸,称呼十分自来熟地从小哥变成了老弟。   谢澈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脸。   “老弟你脸太白太细了,呆久了西境府,即便不站这守城楼,脸遭这鬼风吹着,哪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脸也不像老弟那么细,一看就是中原来的,还是刚来的。”魏潜眼睛一转,“我说的对不对?”   谢澈在孟星驰那数月,脸早就不像先前那样细白,但同眼前这老兵相比,还白得宛如一碗酥酪似的。   谢澈点头,“诚如魏哥所说,我确实是中原来的。”   魏潜得意一笑,极目远眺,不忘继续和谢澈说话,“瞧老弟的打扮坦途也像一般人家,怎么到这苦寒之地来了?”   西境府军历来是周朝五地驻军内经历战端最多,战事最苦的一支。   同时亦是出尽了名臣悍将封疆大吏的一支。   亦是最最受朝廷重视的一支。   “苦寒之地?”谢澈喃念这四个字,为何来此?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总不能说自己是为情所困。除却那点隐秘的心思,孟星驰身上那股出鞘利剑似的杀伐气,让谢澈难免热血沸腾。   他不愿意蒙父辈恩泽,在京中做个富贵逍遥的侯爷,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谢明月的爵位是自己得来的。   他的爵位,也想靠自己得来。   “我听说,新帝继位之后,对西境府投入比文帝朝还多,”惠帝时根本没有西境府,只有一支西北军,且甲胄破旧,多是老弱病卒,军队实际人数不足在册人数十中之二,不足之数都被各级官员拿来捞空饷,李昭继位,设立西境府,主管军务,“新帝重西境府,不知多少人想到这一方天地施展抱负。”   魏潜眼睛一眯,不过须臾,又笑得轻松,“确实比先前多了不少。”多的话却一句也无。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澈,防备愈重。   二人站在城墙边,忽见远方起了一阵烟尘。   战鼓顿时被擂得震天响,震得人头脑阵阵发晕。   谢澈不想自己刚来就遭遇如此场面,一时愕然,魏潜却好像习以为常。   不远处,有人高声道:“手!”   令一声声地传下,不多时,数千持的黑甲军士已排排站齐。   最前一方持一人高的乌黑大盾,将后面的手牢牢护住。   魏潜不忘抽空道:“对不住了,老弟,招呼不周——”   鼓声和魏潜的声音一块涌来,好像敲在人脑袋上,锤得阵阵发疼,谢澈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快步跑了上去。   魏潜看见谢澈跟上来懵了片刻,随后吼道:“你来做什么!”   不是魏潜想吼,而是声音太大,他不吼,谢澈听不见。   谢澈扯下腰牌,掷向魏潜。   单一个孟字。   周遭用虎纹,宛如一只猛虎口中衔字,威风凛凛。   在西境府,能用这样的令牌,还只篆刻姓氏的,唯有一人。   孟星驰。   就算是细作想要伪造,也不会大胆包天到伪造孟星驰的令牌。   魏潜眼中闪过惊愕。   这小子到底什么身份!   令牌沉甸甸,漆黑如墨,边缘却隐隐闪着泛冷色的金光。   魏潜心知是真,当下也不和谢澈客气,“会射箭吗?!”   谢澈精神一震,“会!”   能把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弄到西境府来,本人脸上还一点怨色也无,想来不是家中获罪,到西境府避风头,而是有意历练。   魏潜随手扯下一把硬弓,扔给谢澈,指向远处一盔上仿佛有红羽的男子,“射他!”   话音未落,那边已有羽箭如雨而来。 第100章第100章   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要调侃谢明月两句春宵苦短日高起,然而实在倦怠,便伸出手,递给谢明月。   微凉的手指贴上手腕上细嫩的皮肤,李成绮差点没把手缩回去,又生生克制住抽手的冲动。   二人一时静默,所闻唯有呼吸声而已。   谢明月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似乎颤了下。   李成绮疑惑地看了谢明月一眼。   十几年前宫变谋反,未见这位谢太傅有半点动摇恐惧,怎么今日给他把个脉,竟颤了手指?   李成绮忍不住动了一下自己空闲的手,撑起下颌,道:“有话直说。”   谢明月这个反应真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得了什么深入骨髓的不治之症,等下若是谢明月强颜欢笑着对他说无事,以后臣都陪着陛下,那就更像了。   谢明月拿开了手。   李成绮坐得四平八稳,故作淡定道:“说吧,孤什么话没听过。”   不知有多少医生说他身体羸弱,能多活一日都是上天垂怜。   然而,他第一次心提起。   他看向谢明月的面容,紧张之余竟生出了无尽的可惜。   先前那位几乎可被称为医仙的老先生对着李成绮的脉象吹胡子瞪眼,说李成绮长此以往绝对活不过三十,他只笑,除了有些遗憾外,倒不很害怕。   生死有命,他看得开,只遗憾大业未成。   今日,却不同了。   谢明月面容素白如玉,仙姿佚貌,然而其手段狠绝心思深沉为常人不可比,李成绮就算死了,也不用担心他受欺负。   李成绮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谢明月却起身,在李成绮惊讶的视线中一撩衣袍,端端正正地跪在李成绮面前。   原本他就跪坐着,但现在腰背挺得比先前直得很多,没有实实坐下。   这是一个请罪的姿势。   李成绮怔然须臾,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猜想。   谢明月垂首,恭谨道:“臣有罪。”   谢明月的反应更加坐实了李成绮心中的猜测,他原本绷起的神经骤然松了,望着正襟危坐的谢明月几乎有点想笑,然而此刻他又觉得自己不能笑,于是故意板起脸,“先生竟还知道自己有错。”   谢明月道:“是。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目光从谢明月绷直得脊背看到他微微抿起的嘴唇,最终又落到了谢明月漂亮的淡色双眼上,愈看愈满意,“哦?”他似笑非笑,顺手拿起一奏折,挑起谢明月的下巴,欣赏着谢明月毓秀的面容,“那先生说,孤该怎么罚你?”   “陛下说怎么罚便怎么罚,臣绝无异议。”   奏折划过谢明月上下滚动的喉结,皇帝半眯起眼,他神情有些倦怠,居然有点像只懒洋洋的猫,“譬如说,再给孤寻几个美妾。”李成绮看着谢明月微凝的神情,忽地笑出了声。   “起来,到孤身边。”李成绮忍着笑,待谢明月重新坐到他身边后,往后一仰,靠到谢明月怀中,“先生,想笑就笑,莫要作态。”   回答他的是谢明月轻轻环住他的手,谢明月将头埋入李成绮的颈窝中。   谢明月极少在他面前显露出依赖的姿态,或者说,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   谢明月没有笑,李成绮能感受到,谢明月在微微发抖。   又要竭力克制,却克制不住。   反而适得其反。   李成绮伸手,顺手揉了揉谢明月犹如泼墨一般的黑发,出乎谢明月意料的是,李成绮的语气居然有点混杂着高兴的兴奋,“先生的意思,孤将要有个孩子?”   谢明月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李成绮挑眉,“先生不高兴?”   “我……”话刚一出口,谢明月便急忙截住,“臣很高兴。”他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李成绮的错觉,谢明月的嗓音竟有些沙哑。   “臣,感激非常。”   声音更哑了。   他合该感激。   七百多个日夜的无望之后,他再一次见到李成绮时想,其实只要能这样看着李昭,就很好。   看着帝王一如当年,他没什么不满足的。   他感激至极。   感激他只想要照破终年不见尽头的雪夜的一线天光,他的太阳,却愿意赴他而来。   谢明月的拥抱并不紧,仿佛稍加用力便能挣脱。   李成绮太少见到谢明月这幅模样了。   十几年了,也只有十五六岁时谢明月的情绪才会如此外露。   李成绮心头鼓噪,看不见谢明月的脸,却觉得嗓子发紧,他一时想抱着谢明月说卿和孤会有个孩子,一时又想逗弄谢明月,看他哭出来。   于是伸手一戳谢明月的发顶,“这么喜欢孤?”   谢明月声音沙哑,“喜欢的。”   李成绮听他声音微微颤着,心里最软的地方好像被人掐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有多喜欢?”   谢明月环着李成绮腰的手似乎微微紧了紧,“臣,不知道。”说完又觉得自己答得敷衍笨拙,平日里谁有谢明月能言善辩,总能让李成绮哑口无言。   这时候却好像咬坏了舌头,想说还说不出,又气闷自己说不出,抱紧还怕弄疼李成绮。   亏他还算半个医生,这时候却全然忘了。   “说不出,就是不喜欢了。”李成绮一弯眼睛,笑得好不开怀。   十几岁时候的谢明月多有意思啊,长得好看,少年眉眼精致得像是一件玉器,脸皮又薄,对着皇储待谁都一样的逾越之举耳朵都通红,不知道是气恼,还是羞恼,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第101章第101章   西境距中原万余里,此刻中州帝都正值秋末,天气肃寒,西境却已犹如寒冬。   是夜,黑云密布。   草原四下荒芜,夜中行军,为了隐秘起见连灯火都不用,漆黑一片,与周围融为一体。   大风呼啸,刮在人身上阵阵砭骨的寒冷。   先是一线微光,借着借着烈风,那点火苗飘然落到黑油上。   刹那间,火光冲天。   一道绵延数里的火龙腾空而起,光芒大作,照亮了整个荒原。   大雪纷飞而下,未至人身,便已融化。   艳红火光照亮了押送粮草军士上上下下无不惊恐万状的面容。   任谁都想不到,在蛰伏了近一个月后,陈椋会突然派人突袭火攻,烧的正是各部聚集起来的,欲送往最前方的粮草!   为首者急急纵马,方没被大火波及,然而靠近粮车的守卫军士,眼下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荒原上无河流,四周全是疯长野草,更为大火增加了燃料!   一时间军士下令声,惨叫声,人马相踏声混做一片,触目所及唯熊熊燃烧的烈火,与身上起了火不断挣扎的甲士,颤抖地吸上一口气,满口粮食烧焦与人肉烤熟的味道。   有幸存者崩溃地闭上眼睛,只觉做了一场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噩梦。   不是说,皇帝被囚,眼下中州王城忙于内斗政变,无暇顾及西境府吗!   粮草不足,兵员不足,甲胄不足,样样盘剥克扣,陈椋无计可施,才会只死守,任凭他们如何挑衅都不回击,今日怎么……怎么就突然派人火攻。   为首者浑身一震。   若非中州传出消息,他们笃定了陈椋必会受内乱影响,分身乏术,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一切,眼下看来,竟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下一刻,箭落如雨。   为首的军士眼底一片血红,他是此次押送粮草身份第二贵重的官员。   若是这样回去,定然死无全尸,倘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亓翎说不定会看在他以身许国的份上好好对待他的家人!   这男人扬剑,高声说了句夷语,利剑挥下,策马冲锋。   众将士惊魂未定的心随着主将冲锋的示意稍稍平复,拿起刀剑,旋即跟上。   谢澈半眯起眼,搭弓拉弦。   冷冰冰的犀角扳指紧贴着皮肤。   那个人,是夷部此次运粮的首领。   血腥味与焦糊味萦绕在鼻尖,奇怪的是,谢澈并没有感觉到难受。   心中鼓噪,耳边轰鸣,血液上涌,他几乎听不到周遭如雷霆般的响声。   然而他却极平静,拉起弓的手连颤抖都没有。   越来近,越来近。   近到羽箭可以穿透甲胄,一箭毙命。   松手,羽箭呼啸而出。   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唯见一锋锐铁器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他瞳孔一缩,想要躲闪,但是太快了。   根本躲不开!   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一道血线喷薄涌出,染红了马蹄下因为如席大雪已然变白的草地。   健壮的身体抽搐了下,旋即从马上翻滚坠落。   身旁人想去扶,铺天盖地的羽箭却阻止了他的动作。   众人见为首将军倒下,无不面露惊恐震悚。   幸存的副将猛地想到什么,转身低吼一句,立刻有人反应过来,策马而去。   隔得太远,风雪又太大,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动作,少有人注意到。   谢澈喘了口气,这时候才感觉到手指僵硬,而不远处,粮车仍在燃烧。   荒原贫瘠寒冷,种植粮食本就极难,况且夷部多打猎游牧,首领亦不重视。   若是放在中原,尚有人会改良种地的器具、种子以适应恶劣天气,但对于他们来说,便难于登天。   对于他们来说,能凑齐这么多粮草,算是集举族之力了,其中,或许还有他国暗中援助。   但是在今夜之后,一切都会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谢澈竭力让自己的呼吸立刻平稳下来。   他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初来西境府半个月,便能被委以如此艰险苦难的重任。   谢澈忍不住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也不知道是因为陈椋信任他,还是因为信任他父亲。 第102章第102章   天蒙蒙亮时,大雪。   雪满甲胄,漫天大雪却无法全然遮盖黑甲。   大军压境。   战鼓响彻天际。   万千甲士策马而出,宛如铺天盖地的洪流。   ……   中州,王城。   书房灯火彻夜不熄,捷报一封封送来。   偏殿早就收拾出来,桌案笔墨摆好,有数十官员跪坐在桌前撰写记录。   不时有宫人来往传送文书,人虽多,却不闻半点异声。   “大军所到之处,边民俱跪地迎接,不敢有反抗重逆之举动……”有官员念道。   兰居之役才过去不到十年,当年方弱冠的少将军陈椋而今正值盛年,眉眼无改,只稍增霜华,经历过兰居之役的夷人见之,如见杀神一般。   除却当年,降民如此驯服的原因便是眼下正在西境府的满空来。   夷人视当年万俟澜如神,今见满空来,如何不震悚恐惧?年纪更老些的,甚至将西境府军当做了天怒人怨,天神降罚。   战役已有半月。   大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至腹地,所到之处莫不拜服。   “西境府军一应需求,无需经过兵部,直接呈报给孤。”李成绮道。   有人记下,“是。”   自陈椋出兵,皇帝方上朝,对外只称养好了伤。   有心者早知道这君臣二人定然是联手做局,还有些人后知后觉,见皇帝一切如常,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数日数夜没有好好休息,李成绮精神看起来却比白日还好。   战报文书流水一般地送入宫中,仿佛战报不停,李成绮也不会休息一般。   “陛下。”一臣下呈上文书,“这是户部所呈,日后夷……边民如何处置的奏折。”   李成绮刚要接过,却听仪向台中铜柱敲响,声音沉沉。   谢明月直起腰身,从那人手中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交给李成绮,只轻声提醒道;“陛下,丑时了。”   一夜不要紧,要紧的是夜夜如此,白日还有数不清的各地事务要处理,晚上又不好好歇着,身体便是再好,也经不住这样劳累。   “丑时了?”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孤竟忘了时辰,先生,孤看……”完字还没说出口,这位最是养生,又从不肯惜命的皇帝猛地截住话头,看向谢明月玉色沉静的面容居然觉得有几分心虚,“孤看,今日就到这,除却值守官员,都回去吧。”   打了胜仗大家诚是兴奋,这种兴奋能持续一日两日三日四日,却实在没法持续十几日,日日夜夜都如此,便是铁打的人都受不得,当下如获大赦。   李成绮跪坐得太久腿都是麻的,对着谢明月伸出的手亦不拒绝,干脆地搭上去,让谢明月扶他起来。   众臣忙不迭地低头,和旁人说话的也有,权当自己是瞎子。   夜风吹到身上,阵阵发寒。   便是中州,这种时候也凉了下来。   李成绮一入秋就大氅不离身,物极必反,现在仗着身体好,天气暖和点时连披风都不愿意披。   谢明月便日日同他出去的时候都拿着披风,稍起风便给他披上。   譬如现在。   李成绮仰脸方便谢明月将披风给他系上。   凉凉的手指尽量避免碰到李成绮的皮肤,李成绮微微垂眼,就能看见谢明月素白的手指,他看了一会,待谢明月系好,要拿开手时突然握住了谢明月的手。   “好凉。”皇帝道,摸了摸手背,发现手心和手背的温度居然没什么变化。   他捏着谢明月的手指不放手,好像在把玩一件玉器似的。   谢明月随李成绮走出去。   因为被李成绮拉着的缘故,不能走在皇帝后面。   李成绮喜欢拉着他并行。   从前倘若谢明月与他同行,他大约会觉得谢明月疯了,而今却不然,反而不满谢明月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谨慎。   辇车就在外面,李成绮却不要上去,摆摆手屏退众人。 第103章第103章   一月以来,李成绮难得睡了个好觉。   直到有微光落在脸上,李成绮才转醒,尚未睁开眼,便伸手向身边一摸,空荡荡的,他微微皱眉,还没开口,一凉凉的东西便贴上了他的掌心。   “陛下。”   是,谢明月的声音。   李成绮抓住了谢明月的手,送到自己眼前,往眼皮上略贴了贴,被冰得方觉清醒。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谢明月到底是不是什么冷血的精怪变的,不然身上怎么这样凉。   “什么时辰?”他哑着嗓子问,一面是昨天晚上伤了嗓子,一面是渴水。   “巳时二刻了。”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眼睛藏在谢明月的掌心下,唇角不自觉地翘了下,却是自嘲,“荒谬得很。”   他说的是自己没起来。   夜中从书房出来,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早朝时刻,便是回长乐宫就睡,也睡不了多长时间。   谢明月低声道:“只一次,不妨事。”   李成绮闷闷地哼笑一声,“孤觉得,卿应多进诤言。”   谢明月此人,实在太善于将一件本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十分合乎规矩,而让做这件事的人愈发心安理得。   “是,臣领旨。”谢明月道。   说不出睡的是舒服还是不舒服,李成绮只觉得身上有些沉,干脆就这样拉着谢明月,“先前孤没看完的那份文书,先生看过了吗?若是看过了,挑要事告诉孤。”   李成绮好不容易睡下,人醒来还是倦倦,谢明月自不想他劳心,然其为天下主。   既然是人君,当要如此,何况李成绮最不能容忍自己于朝事有不知晓,不能掌控的地方,道:“臣看过了。户部以为,应将夷部化为州,取缔原有夷夏不婚的陈规,毕竟,此后诸部纳入我朝,再无夷夏之别。”   李成绮颔首,示意谢明月继续。   “还要派出善农事工事的官员到那边处事修缮,边地陛下亦去过,除却茫茫荒原,别无他物。”谢明月继续道:“且不妨向天下召,倘若在边地开出农田,无论是稻、谷、桑、亦或者药田,果地,官不可取,一应归于开田人,免十年田税。”   李成绮道:“行此事要派干吏,莫使豪族插手。”   不然原本是为了使中原游民有地可种的良策,成了豪族兼并的借口。   “是。”   “二十年内,西境府军不可裁撤。”李成绮慢慢道。   打下一块土地未必很难,但想守住,定然不易。   “陈椋亦上书奏了此事,请陛下晚些裁撤西境府军,但可先让一批老弱兵丁回乡,朝廷给钱粮田地,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各地一时均不出那么多地。”   李成绮道:“继续说。”   “臣以为,倘若愿意要田,则从官家垦出的边地中拨付,若不愿意,则按中原的土地市价另给。”   李成绮点了下头,“对,还有,”谢明月的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将十五部中迁出一批人来,由朝廷安顿,送入中原。将原有十九部部族之分尽数除了。”   “臣觉得,倘若迁地或许有损物力。”谢明月沉吟道:“朝廷日后用钱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   纵然要求各处归还陈欠,查抄贪官家产,不少银钱流入国库,然而处处都要用钱。   尤其是现在战端还未完全平息,大军动一日,所耗俱是滔天之数。   李成绮抬眼,开玩笑道:“孤竟不知道玄度什么时候兼了户部尚书的官,讲吧,多省点,免得户部尚书天天到孤面前哭穷,嚷着要拿腰带上吊。”   各部哪个年底算总账时不和君主哭穷?户部尚是管钱的,哭穷还是哭的最凶。   “是,臣以为,不仅要将部族之分除去,部族之间混居,又不能全然无序。”   李成绮不想各部再联合聚集起来,毕竟即便明面上除去部族之分,血脉根深蒂固,却无法割舍,倘若再联合,朝廷还要出动大军。   能打,但李成绮不想在一个不能给他太多回报的地方倾注无穷的兵将。   李成绮一瞬间便明白了谢明月的意思。   “各部即便联合,部族之间仍血战不断,有些好战的部族间隔着数代血仇。”   这份血仇不仅存在于王族间,也存在于百姓之间。   “臣听闻,西境余下的十五部不全然信奉狼神。”谢明月道:“安置时,可将有异者,安排在一处。”   分而化之,再利用彼此之间的矛盾使其内斗,相互牵制消耗。   李成绮轻轻一笑,“可。”   他仰脸,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正专注地同李成绮说边地的事情,不期帝王突然看他,接触到李成绮的目光低下头,“陛下?”   仙姿佚貌,神清骨秀。   生得如此清丽,手段何其狠绝。   李成绮伸手,去贴谢明月的脸。   后者驯服地低头,让他能更轻易地碰到。   李成绮笑道:“孤很庆幸。” 第104章第104章   朝廷叙功的奏疏刚送到西境府,其赏赐之丰,西境府众将官即便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整个西境府眼下张灯结彩,每人脸上俱是喜色,谢澈一面往里面走,一面同身边人感叹,“即便是京中过年,也不如此刻西境府热闹。”   正说着,天上骤起烟火,火树银花,煊赫夺目。   身边人笑着道:“京中过年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一定比西境府过年热闹。谢澈你来的太晚,没看见去年过年时大帅的脸色,我们进正厅时大气都不敢喘,出去了匆匆吞了几碗饺子就回去该干嘛干嘛了。”   去年十五部便开始蠢蠢欲动,对于西境府多有骚扰。   新君还未登基,京中动向如何陈椋不知,对于谢明月即便是旧相熟,到了这种时候却不能全信,没有朝中支持,陈椋过年时心情能好是怪事。   说着说着语气骤然一松,“幸而,今年打了这场仗,以后都不用再打了。”   朝廷政策陆续颁布,人员钱粮各项所需也陆续往这边送来,若无意外,十几年后,此处,当再无夷部与西境府之分。   谢澈心情亦久违地放松。   自从到了西境府,日日紧绷,如今骤然松懈下来,宛如卸了力一般,那些先前他不以为然的伤处,都随着朝廷一封封叙功的诏书而开始发疼。   譬如说他的手臂,肿得手腕几乎与小臂一般粗细,上过数次药,而今稍稍效忠,结果皇帝褒奖他的诏书时方觉竟疼得连几层提花锦缎制成的诏书都要拿不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稍微浅些的伤口已经有些发白结痂,手还肿得厉害,射箭的扳指早就戴不得了。   然而那枚犀角扳指他戴得实在太过习惯,现在猛看见手指空荡荡得还愣了一下。   有人快步走来,低声同谢澈说了几句话。   谢澈表情微变,朝身边人略一点头,随着这兵士走了过去。   仗打完了,陈椋的事情却比先前还要多,听到康王又在哭天抢地,只让人打晕,被回以再打晕就要打死了方作罢。   皇帝的命令没到,陈椋猜不到也不想猜这位新君要如何对待自己名义上的叔叔。   所以一直将人关在地牢里,听到康王口吐不逊之言,就让人把康王打晕。   不知康王从哪里听说那天把他捆回来的少年人就是谢明月的儿子,吓得脸色惨白,消停了小半天,今天又作了起来,要撞墙自尽,捆起来塞住嘴他便连饭都不吃了,大有饿死自己的架势,陈椋十分不耐,干脆让谢澈去地牢看看康王又要做什么。   谢澈随兵士在地牢里绕了数道弯才在最深处看见了康王。   此处非常隔音,哪怕康王哭喊哑了嗓子,也传不到外面去。   李晞脑袋上的伤都拿白布裹了起来,面色因为失血而泛着白,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尤其是,在知道康王的身份之后,谢澈心里总觉得很古怪。   因为他很难把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男人同周朝几世才出的那么一位明君成文帝联系在一起。   尤其,两人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兵士拿钥匙打开门。   谢澈有些惊讶,“我能进去?”   兵士道;“大帅说,请您一定要进去看看。”   谢澈听到是陈椋的命令,也不多言,干脆走了进去。   门又锁上。   他一进去,原本哭嚎着的李晞立刻安静了。   谢澈与李晞那双哭肿的眼睛对视了一瞬,后者立刻移开了视线,“你,你来杀我?”他颤声问道。   谢澈不觉得自己在无诏的情况下能杀了先帝的弟弟,但李晞哭得实在太烦人了,谢澈没回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晞立刻缩瑟了下。   康王当年因为谋反被先帝囚禁,后自杀。   在谢澈想象中,康王就算不是个满腹野心却滴水不漏的人物,也得心思深沉,为人沉稳,怎么都不该是他眼前这个样子。   片刻后,李晞似乎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沙哑地冷笑一声,“当年李昭让谢明月杀我,现在的小皇帝叫你来杀我,本王于你们谢氏一门,可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吗?”   叫,谢明月杀他?   谢澈不期自己居然能听到这玩意,当下惊了,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仍旧面无表情。   实则内心波澜滔天。   这是他能随便听的东西吗?!   李晞只把谢澈的态度当成了默认,却不知小皇帝要什么时候杀他,怎么杀他,怕到极致反而滋生出了一种掺杂着愤怒的胆气,“你知道吗?”这种事情显然不能大肆宣扬,即便是父子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恐怕也不会明言,“本王料你也不会知道。”   “本王听说,当今的模样是照着李昭选的,”怨毒将俊秀的容颜都扭曲得不成样子,他哈哈大笑,“从前就听说本王这位皇兄擅训狗,本王从前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他死了之后都他养的那些狗对他还是忠心耿耿,甚至不惜为了他选了个同他长得相似的皇帝,何其荒唐!”   “放肆!”   李晞被谢澈的怒斥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此刻烟消云散。   他疯狂起来的样子倒有些符合谢澈想象中篡权夺位的逆臣,只是过于色厉内荏,一句呵斥,就能把他吓得不敢说话。   据说,昔年李言隐极宠爱这个儿子,连长子李昭都不能如之。 第105章第105章   琯朗面前的书籍堆积如山,他一面翻看,一面嘴里小声念念有词,偶尔在纸上写上几个字。   李成绮也不着急,坐在琯朗对面看奏折,要紧的就令人在他批完后发回去,不要紧的且先放着,还有一些皇帝要留下询问一下其他臣子的看法。   琯朗半眯着眼,神情严肃,好似已经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他一身青色道袍,满头如雪长发拿白玉发冠敛起,面无表情地跪坐着看书,其实当真颇似化外仙人。   如果他没有时不时悄然看李成绮一眼,就更像了。   要他算日子,且是自己亲自来,说明皇帝十分在乎同谢明月的婚事。   那究竟是挑个早点的日子以全皇帝心愿,还是找个晚点的,显得十分郑重呢?   琯朗放下书。   李成绮却还没看完,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李成绮放搁下朱笔,“国师看好了?”   琯朗突然道:“陛下知不知道陛下,其实与先帝长得很像?”   李成绮抬眼,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皇叔。   倘若他不是李成绮,听到这话大约会十分恼怒,找死也不该是这么个找法。   难道琯朗活得太久,终究不想活了?   琯朗看着李成绮眉眼含笑的样子就觉得凉飕飕,立刻连连摆手,“臣绝无挑拨陛下与谢侯关系之意。”   “哦?”李成绮笑眯眯地看着琯朗,“那国师是何意?”   你要是李昭,那日子就订早点,毕竟等了两世,都挺急的。琯朗心说。   “臣,就是,”琯朗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尖,他现在很是佩服新君的臣子们,因为面对这样一个皇帝撒谎,一定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臣有点,好奇。”   李成绮看琯朗的表情里有几分疑惑。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遇见一个纯粹想要死的人很稀奇。   琯朗忍着缩脖子的欲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神秘庄严,“其实,这也跟算婚期有关系,譬如说,陛下,”琯朗迎着李成绮的目光,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所以您知道吗?”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李成绮眨了下眼,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孤知道吗?”   这个毫不震惊的反应,那一定是知道了。   如果皇帝知道自己同李昭长得像还不是李昭,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同谢明月成婚,琯朗不知道是该夸皇帝真爱谢明月,还是闭嘴不掺和的好。   琯朗道:“臣觉得,陛下一定是,一定是知道的。”   李成绮还是笑眯眯的。   琯朗立刻将写好了字的纸双手奉上,忙道:“陛下,纸上都是今年的好日子,事事皆宜,在这些时日成婚,陛下同太傅必然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儿孙……”他顿了下,但还是继续说下去了,“儿孙满堂。”说完了又觉得不对,万一皇帝哪个日子都不满意,他这样说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当下又快速补充,“不在这些时日成婚,以陛下和太傅的福泽深厚,定然也会如此美满。”   李成绮笑着问:“那国师以为,孤为何要找国师挑婚期?”   图你朝孤要的钱多吗?   李成绮接过纸,扫了一眼便订在下月十四。   最近的日子。   皇帝成婚所用一应在登基时就备好,只有少部分需要额外添置。   像李昭那种一辈子没用上的到底还是少数。   拿朱笔一圈,还给琯朗。   琯朗看了眼,诚挚地赞美道:“陛下当真是人中之龙,慧眼如炬,一眼就看中了这十几个日子里最好的一个。”   “那卿先前何不言明?”李成绮笑问他,“特意考孤眼力吗?”   琯朗干笑两声,心说他怎么比李昭还难伺候。   “陛下,日子已经挑好,”琯朗尽量让自己的要求看起来委婉一点,“您看,您是……”   直接把钱给了呢?还是等一会再给呢?   李成绮若有所思,“孤其实一直很好奇,国师乃是化外之人,要那么多钱财有什么用?”   琯朗一下坐直了,眼神瞬间警惕一息,但马上就变成了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且谄媚无比,“臣……吞星台上上下下数百人,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况且您,您先前不是查过吞星台的帐了。”吞星台的开支比李言隐时少了几十成,比李昭时还少,虽仍然宽裕,但比起先前能拿白玉铺地的富贵程度,萧条了不知多少。   “孤只是有些好奇。”李成绮道:“就像卿好奇孤知不知道自己同先帝长得像一样。”   琯朗生怕换条规定说出国家正是多事之秋,用钱之际这样的话,但又不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像算大婚时日这种事情,如果谢明月活得很长,君臣之间没有龃龉的话,那么很可能几十年就这一次。   所以您是记仇了吗?   琯朗轻轻地叹了口气,忍着肉痛,想说要不然陛下给臣一半就行,但实在张不开嘴。   多难得的一大笔钱啊。   少一半对于此刻的琯朗来说,就是天文之巨了。   “臣,不好奇了。”   “可孤很好奇。”李成绮道。   李成绮是个几乎没有好奇心的人,作为一个皇帝他接触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每件事都好奇,他好奇不过来,他虽然奇怪琯朗的钱到底干嘛去了,但不会刨根问底。   琯朗沉默半晌,“您想问什么,不妨直接问吧。” 第106章第106章   半月匆匆而过,转眼已至十四日。   昨日太庙昭告祖宗,直至今天将要迎亲,李成绮仍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名为昭告祖宗,然而陪同李成绮的礼部尚书却觉得李成绮面对列祖列宗都很心不在焉。   尤其是在面对惠帝李言隐的画像时,敷衍险些流露在脸上,唯有对着世祖画像多停留了一刻,静静看了一会,仿佛在对比自己与先帝是否相似一般。   朝中流言纷纷,原弘无端地想起了其中他觉得最不可能,最可笑的一则传言。   据说谢明月对先帝怀觊觎之心,只是从未称心如意过,故引诱与李昭长相相近的新君。   他似是无意地悄然看过去,新君跪得脊背挺直,垂着眼上香,一颗红痣在光下显得更加鲜艳。   一时不知为何竟觉悚然震恐,慌忙地收回视线。   李成绮当然不知道原弘心思有多么百转千回,他祭拜祖宗时心情大部分是惊讶自己居然也有成婚的一天,正如今日。   李成绮登上车驾。   因帝王亲自迎亲,那便无需迎亲使。   原弘听见皇帝这一决定时颇有一种自己是不是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于礼不合四个字在唇边滚了又滚,最终生生咽了下去,无他,只是迎亲使实在不好找,既然皇帝愿意,那就……愿意吧。   没有先例,此次过后,岂不是有先例了?   也算是,造福后人吧。原弘如此安慰自己。   李成绮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连车帘都换成了红色。   车驾缓慢在官道上行驶。   李成绮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以置信,他竟也会感到紧张。   冕旒在额前晃动,有些遮挡视线。   他伸手碰了一下,却不敢动,怕自己弄乱了头发。   仪仗盛大,行驶缓慢,从宫中到谢府走了两个时辰,李成绮却觉得自己好像走了一辈子。   车帘撩起,李成绮从车上下来。   谢府按例迎接皇后的臣子下拜叩首。   昨日他们就知晓皇帝要亲自迎亲,心中无不惊愕,有人感叹皇帝对谢侯用情至深,有人则叹谢明月果真权势滔天,竟能让皇帝亲自来迎。   但无论如何,众人此刻面上喜色皆溢于言表。   叩拜三次,方停止。   李成绮踏入正厅迎接。   走到哪都黑压压的一片人跪下,不远处身长玉立的人影反而格外显眼。   李成绮心中一动,向前走去。   跟随的礼官目不斜视,却惊讶皇帝的步伐加快了。   谢明月着玄红并重的婚服,他不常穿玄色,亦不着红,今日一见,如此艳色在他身上非但不难看。   反而为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增加了几分说不出的风姿,仿佛谪仙坠入红尘。   李成绮到底没送来皇后服制。   等下要在太极殿接受百官朝拜,李成绮私心倘若谢明月真着皇后衣饰也只能给他一人看,旁人想都别想。   谢明月不跪代表皇帝的迎亲使,却未必不要跪皇帝,礼官刚要开口,却见皇帝上前,十分熟稔地拉住了谢明月的手,“玄度。”他本想开口叫谢卿,又觉得此刻如此称呼,未免过于生分。   礼官沉默,闭严嘴。   他们这位陛下无论是真喜欢,还是为了时局考虑,对谢明月的偏袒显而易见,他还是不要在大喜的日子触怒皇帝为好。   两朝都得帝王恩宠甚隆,自周开国近二百年来,唯有一谢明月。   谢明月应道:“陛下。”   却低声回答,“成绮。”   李成绮扣着他的手进入车驾。   两人一时沉默。   冕旒轻轻晃动。   李成绮想了想,拈起一串明珠,给谢明月看。   谢明月愣了下,饶是他深知皇帝心思,这时候也没有反应过来李成绮到底要说什么。   何况今天本就是大喜之日,他再多成算,此刻却半点都无,凑过去,两人挨得太近,几乎要鼻尖贴上鼻尖,“陛下?”他不解地开口。   李成绮轻咳一声,“红的。”其实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奈何谢明月已经凑了过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什么红……”话语顿住,谢明月再仔细看了眼那串明珠,方看出,从前串起珠子的黑线,今日都换成了红色。   两人对视。   谢明月眼中笑意点点,为了不让皇帝尴尬,没有笑出声。 第107章第107章   “杀舅逼父,名为侍疾,实则囚惠帝于禁中,又行鸩毒,天地难容,人神共愤,李昭得位不正,何况承其嗣者?此罪一。”   李成绮神色淡淡地听着,还随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念着檄文声音慢慢点头。   大婚之喜还不过半月,便遭此浩劫,念文书的臣子估摸着李成绮的心情,念的分外谨慎。   崔愬确实是他杀的,李言隐也是他囚禁的,不过李言隐不是死于他下毒,非是当年的李昭下不去手,而是李言隐那时已经回天乏术,李昭不介意供养一个于朝局无甚影响的太上皇。   他既然得位不正,那么作为他名义上养子的李愔则亦然。   后面数罪都是司空见惯的由头,无非是说他抄家爱财,官民皆不聊生,怨声载道,为人暴虐,登基不过半年,杀戮不少,李成绮听得无聊,乍闻罪五,才提起些精神,“竭天下之财,行无道之事,征伐夷部,诸部何辜?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书房中众臣皆不发一言,有人拧眉,深觉罪五强词夺理得简直可笑。   夷部骚扰周边境数年,无一人欲行正义之师伐之,待夷部尽臣服于周,却假惺惺地指责周穷兵黩武,致使生灵涂炭了。   夷部无辜?   被劫掠的商队难道不无辜?被掳走的妇孺难道不无辜?年年守在西境府,马革裹尸的兵士难道不无辜?!   李成绮见众人中有人面露愤然之色,抬手,“罢了,别念孤的十大罪状了,直接念他们要做什么。”   那官员颔首称是,转而直接看到后面,念道:“今魏主聪明神武,齐圣广渊,联越、晋梁之主,国富民殷,足兵足粮,无前无敌,民苦久倚,联军若至,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这定然是师焉那个老匹夫的手比。李成绮面无表情地想。   念到后来,方见众臣神色愈发凝重。   倘若以一国之力,则无所惧。   今四国联合,得胜微茫,七庙之隳,仿佛已近在眼前。   甫念完,御书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众臣面面相觑,神情中皆或多或少含着忧色。   李成绮取了一书信,令宫人给书房中的诸位官员传阅。   师焉的亲笔信。   信中内容比檄文简单许多,无非是告诉新帝,倘若开战,周则有亡国灭种之危,可若从之,则战端可免,百姓安乐。   户部尚书在看到每年供奉银足有千万两之巨时倒吸一口冷气。   便是将赋税加到加无可加的程度,每年也拿不出这些钱,何况若横征暴敛,离亡国岂不是更近?   再往下看,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差点没把眼珠瞪出来,“岂有此理!”户部尚书怒喝道:“我朝战士不畏生死打下的土地,竟要每年送马匹一万于四国,草药矿藏按历年市价给足二百万两之数!”   咣的一声,桌上东西乱抖。   他们也知道边地贫瘠,所以干脆不要地,只要土地上产出的东西。   无耻之尤!   李成绮开口劝道:“周卿稍安。”   周清之历经三朝,深得李成绮信任。   老爷子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从他那经手的银钱不计其数,因各处银钱所用都要经过户部,年底倘若超支,还要户部从别处补来亏空,周清之脾气随和,于万事都看得极开,唯独肆意挪用国库不行。   宫人端来茶水,送到周清之面前。   周清之眉头紧锁地喝了口茶。   方才众人听完那檄文,心中几乎也升起了与国同生共死的年头,可又见师焉的文书,看到了回转余地,心思又活络起来。   有人试探着开口道:“老大人迂了,破财免灾,若能花费银钱就能免除百姓受苦,这钱,花得也不是不值得。”   周清之冷冷一笑,“这是花钱?这是上赶着给人纳贡!你看看,除了花钱他魏国皇帝还要什么,还要我朝除却禁军,不设其他驻军,真到了那时候,我朝就是案板上的鱼肉,无一战之力,人为刀俎,还不是要如何便如何?今日能要千万两,明日便能剑指国都!到了那时候,你是让,还是不让?”   这人被周清之说的面色通红,发觉李成绮在往他们的方向看,吓得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表忠,“陛下,臣绝无此意!”   气氛沉滞。   其实这人也说出了有臣子的心里话。   毕竟面对联军,就算周军制改革多年,也很难敌得过百万之巨。   其兵员可以源源不断地供给、粮草,物资亦然。   即便周能战至最后一人,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周清之说完,一口将茶水饮尽了。   半晌,才有臣子小心开口道:“我军尚有一战之力,不妨先打,而后,再……再谈条件。”   兵部尚书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意思,寒声问道:“再谈条件?是谈胜了的条件,还是谈败了的条件?”   让其看到周尚有战力,所以将岁贡数额减少,亏得他说得出这种话!   “这样既不至于负担太重,又能保住将士,”他顿了顿,见李成绮若有所思,没有阻止之意,大着胆子说了下去,“还可再择宗室女嫁过去,结为两姓之好,就算不能阻止战端,也能为母国传来消……”   还未说完,谢明月却开口了,“架出去。”   众人猝不及防,还未反应过来已见几禁军踏入,一把堵住了那人的嘴巴,利落地拖拽下去。 第108章第108章   “魏与周无接壤之地,”山河图展开,谢明月以指代笔,在越周相连之处划上一道,“诸国军队若想大举攻我朝,则必向越借道。”   越国处要塞之地,西临周,南北临魏、晋、梁。   晋与夷地相连,不过因为夷地尽归周,眼下两国所隔不过一道沙漠而已。   但此处有西境府军镇守,故三国从越借道伐周。   越本贫弱,先前周羸弱时尚好,后周推行改革,它便夹在魏周之间,可谓进退两难,两个都讨好,便是两个都得罪,而今三国来伐,又顺便带上它,它才敢真正与周撕破脸。   “越国国力衰微,倘若越强行接道,它亦无可奈何,今朝越愿许以好处,分它一杯残羹,它自无不愿。”   所以,所谓四国,其实只会有三国出力。   李成绮想起宿眠送来的文书,慢慢道:“孤听闻,越国主新纳美姬,宠爱异常,眼下已入主中宫,新后喜珠玉,可以边地珠玉宝器相赠。”   征伐夷地,于李成绮而言,眼前之富所得不多,毕竟夷民以马匹牛羊为贵,这东西不属官家,乃是平民产业,若想将此地慢慢纳入周朝版图,当然不能劫掠民财。   矿藏可开,马匹可运入中原,但都不是立刻能动用的钱财。   王族多年积累,倒是落到了陈椋手上,其中不乏国器,陈椋特意把逾制的玉器珠宝等物选出几大箱送入京中,剩下的尽数换成现银,以皇帝的名义折成军饷分了,使赏赐在吵醒原有的基础上更加一重,西境府军士无比敬服感念。   倘若周清之在这,大概会很满意皇帝的省钱之法。   总归是旁人的东西,怎么送都不心疼。   “此外,”帝王沉吟,“越主重利,孤便予他利。鞠卿。”   鞠凤霁向前,道:“臣在。”   “从鸿胪寺择优者往越,见越主,其中利害必透彻言明。”   鞠凤霁垂首道:“是。只是臣有一问,不得其解。”   李成绮颔首,“讲。”   “越主行事荒唐,数年不朝,废长立幼,中宫动辄更换,此等人,当真能见我国使节?扣下珍宝,将我使节驱逐出去,已是最好,若真将人扣下,以献媚魏,当如何?”   刚成婚半月,夷部亦才打下来,喜气还未散,便遇四国军队调度频繁,来势汹汹,李成绮睡的更少。   即便有谢明月日日催着他休息,然而李成绮也做不到沾上枕头就睡着,他身体情况此刻又特殊,能提起精神处理各样事务半日已是勉力,现在无太多外人,不想再多言。   谢明月得李成绮示意,道:“鞠大人,越主虽荒唐,却不愚蠢。我朝使节不必大张旗鼓进入越境,万事小心谨慎,他一定会悄然接见。”   能以如此衰弱的国力在大国之间左右逢源,越主就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无论是周,亦或者是魏、晋、梁,都不需要太聪明的邻居,既然诸位国主的心思昭然若揭,越主当然越荒唐越放荡越安全。   在不知道周朝态度,亦不知周朝新君是何等人的情况下,暂时答应,于越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如果真发兵则不然。   越多年得以存活,是因为各国需要一个缓冲的屏障,倘若周灭,则越族灭在旦夕之间。   倘若周坐以待毙,恐越主的焦急惶然恐怕仅次于周朝君臣。   魏、梁、晋三国,任意一国灭,都不会有周灭对于越国影响更大。   唇亡齿寒,即是如此。   此刻,越主未必不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周朝使臣的到来。   在场众人已经习惯谢明月代李成绮答话,第一次还感叹了一下谢明月对新君心思洞察之明晰,偶尔还想想谢明月此举算不算后宫干政,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待说完,夜色已浓黑。   李成绮刚要再说上两句,接触到谢明月的眼神蓦地收口,“剩下章程明日再议。”   臣子散去。   书房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李成绮原本坐得极直的腰身一刻塌软下来,往谢明月怀中一倒,嘀咕道:“玄度,腰疼。”话音刚落,谢明月的手便按上了他的腰,力道适中地给他揉捏放松。   已有三个月。   腰肢不如从前纤细,但李成绮本就高挑纤瘦,稍微胖些,衣袍又着得宽大,根本无人看得出来。   或许是上天可怜他上辈子病恹恹,现在有孕居然不很难受,让如临大敌的李成绮稍微放心,谢明月却更小心翼翼,几乎拿他当成了玉人。   “国事要紧,陛下亦要注意,”   李成绮接口,“注意身体。”这话上辈子加这辈子,谢明月劝过他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   谢明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李成绮最不喜大权旁落,即便此时此刻亦不行,他愿意放权已是对谢明月的天大信任。   但若诸事不经过他手,李成绮非但不会因此好好休息,而是终日筹谋,如何重新掌权,更加劳神伤身。   谢明月自然不会违背李成绮意愿,只能在皇帝衣食行止上更花心思。   “还有晋,”时间到了,宫人端来补身的药,李成绮起身,看了眼这玩意,谢明月已经竭力改了药方,使其尝起来没有一股酸涩苦味,看起来也不是黑乎乎的一团,他接过药碗,“孤喝完,然后今夜孤与卿说完晋如何。” 第109章第109章   “臣,”谢明月说上话,李成绮便凑过去,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而后帝王如常坐着,朝谢明月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谢明月神情无奈,“臣先写一封,陛下看过后再另行改动可好吗?”   李成绮思索一息,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孤的印信发出去。”   谢明月愣了下,反应过来即回答:“是。”   虽人人都知道朝中不少政令皆出于谢明月之手,但谢明月从来分得清楚,绝不僭越帝王所用。   至长乐宫,李成绮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等谢明月写过后再改,然而谢明月写时他也没歇着,时不时在旁边说上两句。   灯下看谢明月,轮廓愈发柔和动人。   李成绮总觉得此人面色有如玉质,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果然清润。   谢明月执笔的动作顿了顿,幸而他已习惯了李成绮突如其来的举动,字分毫未乱。   李成绮站在他身后,越过谢明月俯身去看他写的字。   银钩铁画,龙拿凤翥,八字形容恰如其分。   李成绮幽幽叹息一声,“谢卿的字,得尽了宿先生真传。”   宿雪青是李昭老师,学问任凭俱是上上,唯一可惜的是只做纸上学问,无心致用。   崔愬给他寻了这样一个先生,可谓用心良苦。   既不会疏于对李昭的管教,也不会教太多崔愬不希望储君所学的内容。   无论是崔氏兄妹,还是李言隐,宿雪青,亦或者当年给他做伴读,亦受宿雪青教导的谢明月,都写得一手遒劲好字,除却李成绮。   当年教李成绮时,连宿雪青都觉得惊讶,因为李成绮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用功,自然,他写的字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漂亮,偏偏没有骨相,不可细究,宿雪青在教导数年仍不见气色后,终于不得不放弃。   “臣的字不足宿先生十中之一。”谢明月分心回答。   李成绮哀怨地摆弄着谢明月的头发。   这时候他宁可谢明月不自谦。   谢明月一面写,他一面往下看。   待谢明月写完,李成绮也看完了,要添加什么,谢明月写时,他便说完。   从头快速再看一遍,方心满意足。   谢明月偏头道:“陛下可以去歇息了吗?”   李成绮略一点头,懒散地从谢明月肩膀上起来。   乌黑如云的长发散下,长发之后,隐隐透出一块素白的后颈皮肤,李成绮扒开长发,在上面咬了一口。   谢明月正在装信的手一停。   牙齿磨着后颈,一点都不疼,只叫人觉得痒,痒得谢明月指尖轻颤了下,李成绮含含糊糊道:“还有半年。”   不等谢明月回答,皇帝起身而去。   谢明月余光可见的只有快速抽离的墨色袍角。   他装好了信,轻轻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   信件被加急送到陈椋手中。   明明是皇帝的印信,拆开,其中的字却是谢明月的。   陈椋挑眉,看过之后将信顺手递给正低声和黎怀安说话的谢澈,“是谢侯的字吗?”又命一亲卫,“请郦公子来。”   亲卫领命出去。   谢澈接过信。   谢明月心中说的清楚,要陈椋观郦缙行事,倘若如满空来一般,可控于手中,扶植上位未尝不可。   倘若不可控,则延长战端,不必用全力帮他,能使晋国王室不得安宁即可。   谢明月和李成绮的字相距太多,谢澈刚接过便知不是皇帝亲手所写,他出于避嫌没有仔细看内容,看一眼便可确认是谢明月的字,“正是。”   谢明月从前可不会用皇帝的印信。   以谢明月为人之谨慎,就算他真要谋反,也不会在尘埃落定之前于小处让人察觉,那就只可能是皇帝授意他使用。   谢澈默然,将信交还给陈椋。   大婚之事天下皆知,陈椋亦送去了贺礼。   黎怀安道:“陛下对谢侯还真是……”纵容。   这样的事情,是人难免都好奇其中内情。   皇帝大婚那日西境府俱惊,如魏潜他们几个大逆不道的,居然偷偷摆起了赌桌,赌玉京侯和小皇帝能虚与委蛇多少日,觉得二人是真心的在另一桌,被黎怀安大骂一通是不是不要脑袋了敢编排皇帝和玉京侯,没收了所有的赌银充公。   收钱时找了谢澈帮忙,黎怀安在那时竟没忍住,悄然问谢澈,“小侯爷,你押哪桌?”   谢小侯爷沉默一息,朝黎怀安伸手,迎着后者不解的目光道:“分我三成,回京述职的时候我不告诉陛下。”   黎怀安知道谢小侯爷曾是皇帝伴读,关系亲近,加之他又是谢明月的养子,定然知晓其中内情才来问问,不想竟被谢澈要挟,想糊弄又糊弄不过去。   毕竟钱是他和谢澈一手收拾的,不情不愿将钱给了,忿忿道:“小侯爷有家资万千,还在乎这点小钱。”   谢澈抖了抖袖子,“我现在唯有清风两袖。”   “你军饷不够花?一个大男人,又没成婚,没孩子,你在这一穷二白的地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说着忽地压低声音,“你该不会有相好了吧?”   谢澈将银钱拢到袖中,略一颔首,没等黎怀安追问是谁,却道:“多谢黎官长。”   近墨者黑,这小孩一定被那群老兵痞带坏了!   这是黎怀安目送谢澈大摇大摆走出去的唯一想法,犹不死心,喊道:“小侯爷拿了那么多钱不请喝酒?” 第110章第110章   “我……我敬将军。”慎涞喝的舌头都大了,脸上挂着似是谄媚讨好交织的笑容,将酒杯往男人面前一晃,“冯将军是魏主的股肱之臣,国之,国之栋梁,”他摇摇晃晃,看得身边宫人胆战心惊,“自然也是我越国的座上宾。”他睁着一双迷蒙的醉眼,好像看不到冯元明被他身上酒味熏得皱眉,低头一看,发觉冯元明杯中根本没有酒。   这喜怒无常行事荒诞的君主登时大怒,“来人,给冯将军倒酒!”   宫人战战兢兢地上前给冯元明倒酒,冯元明眉头皱得更深,却没为难倒酒的宫人,待宫人退下后才道:“臣谢国君赐酒,只是臣有公务在身,按魏律,其间不可饮酒,以免误事。”   师焉身体大不如前,莫说如壮年时一般征战沙场,便是出个远门都难以坚持。   况且越一小国,常年对着魏国俯首称臣,宛如狗似的献媚,师焉也不曾将越视为平等的邦国,既然要打仗,派将军和大军到即可。   不止是师焉,郦佑也不曾亲至,但比师焉稍微重视些,除了将军还有一位得他信任的王室宗亲到越国来。   慎涞动作顿了下。   他转了转被酒气氤得发红的眼睛,低笑一声,“原来将军不饮酒。”   冯元明客客气气道:“律法所在,臣实在不敢违抗。”   他总算知道为何晋人频频推脱慎涞赐宴了,来的都是武人,且都为了战事日日紧张着,本就要保持清醒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慎涞在宴上却频频灌酒,且用的都是烈酒。   即便酒力再好的壮汉,满饮三杯就足以醉上一天一夜,蒙汗药似的,谁敢多喝?   况且他们沙场出身,看不上越国奢靡绵软,毫无锐气,譬如他右手边的将军,羸弱得连盔甲都仿佛穿不动,生得柳腰桃腮,又带着妆,一时竟看不出男女,明明腰间佩剑,却如供人取乐的怜人一般游荡倒酒,与众人调笑。   殿中酒气脂粉香还有熏香混合,浓得让冯元明这个为数不多的清醒者几乎喘不上来气。   慎涞偏头,身后立刻有人明白了他的用意,将方才给冯元明倒酒的宫人拖了下去。   少女拼命挣扎,混乱中发间不多的珠翠饰物迤地。   清脆一声。   簪子上的珍珠被摔得四散。   冯元明猛地站起,“陛下这是何意?”   慎涞摆摆手,侍人的动作停住,那漂亮的女孩子颤抖着膝行过来,鬓发散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面无人色,为冯元明捧起方才被拒绝的酒,“请将军……”酒随着她的发颤左右摇晃,有小半泼到了她的手指上,“请将军满饮此杯。”   冯元明定定看了眼慎涞,一把接过酒杯,仰头将剩下的酒喝了。   慎涞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微笑,柔声道:“阿连,过来,把这丫头带下去,给她洗洗脸,梳梳头发。”   名为阿连的女官已然见怪不怪,走过来将伏着桌案低声哭泣的少女扶起,“走吧。”她轻声说。   接触到冯元明的目光,慎涞笑道:“我杀自家人,不想竟让将军心疼了,是我的不是。”   慎涞行事诡谲不可捉摸不是一日两日,越君臣上下正常的太少,且换过几位国君,都是这个德行,久而久之,朝中有变革之心的良臣也就绝望死心了。   冯元明深吸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隆起道道青筋,他忍了再忍,只道:“不知陛下何时与臣等谈公事?”   自从他们来后,慎涞就百般推辞开关之事,理由却也很充分,梁人和晋人不至,越一个小国,谁人都开罪不起,况且大军不联合在一处,变故便比从前大了好些。   好不容易三国将军都至,慎涞竟还能再拖几日,每日不上朝不见客,醉得昏死过去,冯元明今日赴宴,便是要问问慎涞何日开关。   便是梁军还未至,也要问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倘若慎涞再行推诿,那就先杀慎涞推一个听话的君主上去,再开关攻周。   “我,欲谈的。”慎涞动了动麻痹的舌头,“可惜梁人和晋人都不在,将军不如明日,明日我们在谈?”   冯元明被明日这个理由敷衍过多次,这次直接道:“臣派人去请。”   慎涞昏昏沉沉地点了下头,也不阻止,道:“好,也好。”   话音未落,忽有一人快步上殿。   慎涞眯着眼,却看不清,“谁?”   身边人提醒道:“回陛下,是晋将军卫玉思。”生怕慎涞想不起卫玉思是谁,不忘加个晋将军。   慎涞哦了一声,兴高采烈地拿起酒杯迎上去,“卫将军可算来了,要我们好等。”   卫玉思的神情比冯元明更难看,朝慎涞草草见了个礼,道:“臣今日来和陛下辞行。”   辞行?   大军已至,卫玉思却要回朝。   慎涞心中雪亮,此必与周有关。   可他仿佛是因为长期酒醉,反应不过来,茫然道:“辞……辞行?”   “辞行?”冯元明快步上前,“将欲攻城,晋军缘何先行?”   “周国卑鄙,竟越大漠,突袭我国城池。”卫玉思咬牙道:“我主急召我等,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便先行一步了。” 第111章第111章   “我军踞险要之地,尚有一战之力,若陛下下旨,则臣等必不惮生死,以身许……”   “别念了!”   读信的臣属缩瑟了下,立刻闭上了嘴。   师焉脸涨得通红,吼道:“叫冯元明立刻回朝!眼下国中空乏,晋分身乏术,倘若梁与周沆瀣一气,欲威胁我朝当如何?他冯元明领军在外迟迟不归,是要造反吗!”   书房中,有臣子低声道:“陛下,冯将军忠心耿耿,天地可证。”   一双浑浊的眼睛望过去,这双眼睛早无年轻时的锐利,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疯狂与痛恨,他狞笑道:“你拿什么给冯元明作保?拿你的身家性命吗?”   那人顿时白了一张脸,频频叩首道:“臣不敢。”   书房一片死寂。   仿佛有人正在悄悄地看着他,待他抬头,那如影随形的黏腻视线又消失了。   明明书房温暖如春,师焉却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已经老了,酒色丹药交攻加快了他的衰弱,当年能策马扬鞭征战沙场的一方雄主,竟慢慢成了这个癫狂样子。   书房中不少人都是老臣,如今见到师焉花白头发下那双理智全无的眼睛,心中唯有叹息二字。   却什么都不敢说。   毕竟上一次,劝谏师焉的人的脑袋,还悬在正阳门。   幸而已经入冬,不然夏日一人头高悬,气味难闻,蛆虫遍布,他们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去,把鸡鸣寺的法师请来。”师焉沉声道。   “陛下是说,请鸡鸣寺的法师?”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战战兢兢地问了一遍。   一方砚台携带着风声飞了过去,咣地砸在了问话宫人的额角,砸的人一个踉跄,鲜血登时渗出。   师焉面色青白交织,“去!”   那宫人捂着额角,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至晚上,师焉终于将众臣放回。   书房重归一片安静。   师焉喘着气,然后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   什么都没有。   他心却没有就此放下,他慢慢转过头,在听到声响之前,又一次豁然扭头。   风声而已。   没有他想象中来找他索命的怨鬼冤魂。   师焉扶住了桌案,豆大的汗珠顺着遍布沟壑的脸淌了下来。   师焉在未登基前就在外领兵,他总能梦见尸山尸海,从前满不在意,甚至能呵斥梦中的恶鬼,嘲笑着他们,活着的时候不能反抗,死了,又能耐他何?   然而,他慢慢地老了。   他昔年受过的旧伤开始疼痛,他的四肢愈发乏力,他看不清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后来,连硬弓都拉不开了。   在他无论如何都拉不开硬弓的那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康宁公主。   他梦见了在大殿上,他侮辱康宁的那一夜。   康宁不动了。   他无端地生出了恐惧,他伸出手,去扒开康宁黏在脸上的头发。   他看见了一张溃烂了大半的脸。   即便溃烂,骨相仍然很好看。   周国娇生惯养的公主,魏国的储君正妃,勾起了一个很艳丽的微笑。   唇瓣翘起,慢慢拉长,扭曲,最后变成了大笑的样子。   因为溃烂,师焉看见了公主森白的牙齿。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梦中的鬼感到恐惧,他醒来时满身冷汗,汗水弄湿了寝衣。   后来他总梦见康宁。   梦中的康宁一点都不怕他,哪怕他拿出国君之威呵斥康宁滚出他的梦境,他记忆中无甚心机,又胆子极小的公主总会勾起一个嘲讽的冷笑,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变成厉鬼。   他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   然而最近,噩梦有成真的趋势。   他时而能听到叹息,时而能听到女子移步时头上珠翠发出的声响,可当他回头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感觉,几乎能把人逼疯。   “叫太子来,叫太子来!”师焉安静了一瞬,突然咆哮道。   有宫人快步出去寻师行之。   宫人跑到东宫,却见几位大臣刚刚从东宫走出,他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只快步走了进去,见到师行之哭着下拜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师行之放下书。   男人俊逸的眉眼中似乎笼罩着难以言说的厌恶,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宫人磕得渗出血的头,慢慢道:“去。”   ……   五日后。   大军缓缓撤出。   慎涞欢欣雀跃地给冯元明准备送行酒。   冯元明公务在身不能喝酒,他知道。   所以他特意准备了烈酒。   不同于来时的春风得意,将要一展抱负,回去时连冯元明神情都有些萎靡低落,慎涞端起酒,递给冯元明,“寡人敬将军。”   这次冯元明没有推辞。   他一口饮尽了慎涞送来的烈酒,喝下眼眶都被熏得发红,这个铁一般冷硬的将军低声道:“越主与周主联合,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知道了?   慎涞一笑。   男人其实生得好皮囊,可惜纵情声色,眼下总有一道青黑,显得极疲倦恹恹。   这一笑,却比从前都真情实感,显得有生气不少。 第112章第112章   半月后,姜涵沅终于等来了朝廷允准出兵的诏令。   又三日,周魏两军相遇。   周军经过数年改革,甲坚兵利,不是当年羸弱残部,况且有西境府军做例,全军上下无不指望开战,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因而甫一接到诏令,行军如风,可谓虎狼。   见到魏军,加之昔年耻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怎不奋勇杀敌?   不用于周全军士气高昂,包括冯元明这个主帅在内的魏军上下都觉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又恐周军追上,全军惴惴,士气低落。   两军交战猝不及防,魏军已将至国境,难免松懈,因而毫无准备,和枕戈待旦的周军全然无法相比。   首战,即是大捷。   攻破南岭天险,长驱直入。   诸国哗然。   如慎涞这样早早选择周国的虽愕然周军勇武,但心中欢欣无可言说。   毕竟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周国上,若魏军势不可挡,竟能打回来,第一个灭国的定然是他越国。   慎涞心情大好,不忘给新君送礼,周国地大物博,诸物不缺,且新君后宫乏人,连首饰珠宝都送不得了,思来想去,新君刚刚与谢明月成婚,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就命人送了点药。   因为越君好声色,一月有十几日浸在后宫中,还有小半月出宫玩乐,男女荤素不忌,只徒享乐。   所以用于房中的药越国宫廷不知凡几,种类多样,用法繁多,且经过上百位太医的完善,所用药材都是最好,对人体毫无损伤。   他特意命医官选了了二十多种派使节送去。   不同于他的喜悦,宓景朝则是庆幸。   庆幸得罪周国新君,还为两国增加了生意往来,填充府库。   至于晋国朝堂上下心早就凉透了,郦佑原本等着联军攻周时能缓解自己所受的压力。   不曾想,周军势如破竹,有北府玄甲军大破魏军,西境府军自然也不愿意示弱,愈发英勇,国破之危,已近在眼前。   郦缙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登基之后的图景,催促愈发着急。   不久,一封从西境府军中发出的信,到了李成绮手中。   两线同时作战,对国库压力不小,幸而有先前充盈。   李成绮拆开信。   陈椋简略地和他交代了一下战况,攻下晋国国都已是确凿之事,然而经过经日相处,陈椋以为,郦缙很会做戏,伏低做小,低声下气,从不与周军中任何一人有冲突。   一个人能在逃亡故国十几年后仍旧锲而不舍地坚定志向,去国十几年,朝中仍有人愿意支持他,本就可以说明他心志之坚,能力之强。   至少,很得人心。   晋国,魏国。   李成绮沉思。   同时治理起来过于困难,况且不同于师焉不断,民怨盈天,郦氏一族还没到尽失人心的地步。   他们需要一个驯顺的傀儡,但绝不是郦缙。   李成绮回了些褒奖的话,在最后写道:必要时杀之,另从宗室中择选新君。   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成绮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只有谢明月一人出入长乐宫无需宫人通报。   “回来了。”   他说的随意,就好像寻常人家似的,却听得谢明月心里发烫,“是。”   谢明月身上带着外面的冷气,故并没有立刻过来,先解下大氅,在铜炉前驱了驱寒气,才走过来。   “下雪了?”皇帝将信装好才抬头问道。   “细雪霏霏。”谢明月回答,将一极精致的螺钿紫檀盒放到了案上,对李成绮道:“是越国君送来的贺礼。”   今日便是越国使节到来,除却带来了一应越国特有的礼物外,还有这个,且有慎涞手书一封,要一并送给李成绮。   李成绮把陈椋的信给谢明月,让他再看一遍,自己则打开了紫檀盒。   盒中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瓶瓶罐罐。   李成绮随便打开一青玉小盒,刚一打开,就有甜暖香气萦绕。   盒子内的东西都事先检查过无毒,不然也不能呈到李成绮面前,所以他开的很放心。   绕开瓶底,但见有酥雪二字。   李成绮只觉这东西很像用在脸上的,有点疑惑。   他着女装的事难道都传到慎涞耳朵里了吗?   信乃是厚厚一沓。   李成绮:“……”   慎涞到底在干什么。   他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纸张。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发现这不是信,而是在介绍盒子里的东西名称用法与用量,还有原料,和制作这些东西原料所需要的数量。   酥雪好巧不巧就在第一页。   李成绮看过,神色诡异。 第113章正文完结   “什么?”李成绮霍然起身。   “回陛下,”臣属又说了一遍,“魏国皇帝急病驾崩了,因在战时,葬仪一切从简,人已下葬,新帝明日登基。”   葬礼持续了不过三日就下葬,足可见师焉已经尽失人心。   然而新帝登基如此匆忙,说明,战事迫在眉睫,急需有人出来收拾残局。   谢明月扶着李成绮坐下。   “他死了?”李成绮深深拧眉。   在李成绮的印象中,师焉一直个高大精壮的男子,所以李成绮根本没想过,会出现他还没杀师焉,师焉却得急病暴毙这种事。   “疾病暴毙,”他沉吟道:“孤却不相信。”   谢明月柔声道:“师焉行事昏聩,晚年愈发暴虐无道,”他起身,为李成绮端来热茶,“明为急病,实则宫变亦无可知。”   茶水温度正好,李成绮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冷笑一声,“宫变?可惜了,师行之没有那个胆子。”   师行之性格温吞,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可惜,温吞太过就成了庸懦。   谁都敢发动宫变,唯独师行之不敢。   “既然新君登基,或许不久之后,魏便要来人和谈了。”谢明月道。   李成绮笑,眼睛弯做一线,看不见漆黑的眼珠,却没有遮住原本的锋利,反而令人愈发胆寒,“孤眼下不与他谈,”皇帝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告诉姜涵沅,打下国都,挖了师焉老匹夫的坟,就在国都正阳门那悬他首级半年,尸骨,烧了吧。”   挫骨扬灰!   书房中众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与师焉素无交集,就算师焉先前联军攻周,也不至于在人死之后挖坟掘墓鞭尸。   “陛下此举,或许会引得师氏王族抵抗愈发激烈,不利于我朝长久治之。”有人斟酌劝道。   除却血海深仇,没有听说过哪个皇帝将另一国家的皇帝挫骨扬灰的。   后世史书上,难免要多一残暴之名。   李成绮笑,“言之有理,孤却忘了这一条。”   那人还没等松一口气,便听李成绮寒声道:“谁若反抗,则杀之。”皇帝慢条斯理,“一人反抗则杀一人,百人反抗则杀百人,若师氏全族当真有骨气,举族抗之,那就,灭族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几乎将书房中的众人砸懵了。   皇帝并非嗜杀之人,他只会判断这件事如何做有利,倘若杀人可以树立威信,杀一儆百,那么杀了无妨,倘若邀买人心能换得稳定,那就怀柔治之。   自从登基以来,这位不及弱冠的帝王给他们带来的惊喜太多了,让他们甚至不由得相信,这个世间当真有天生帝王,不然如何解释,一个藩王之子,竟有如此能力心境?   他从未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厌恶,这是第一次。   群臣骇然。   陈一白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谢明月身上。   从前他还觉得皇帝与一男人成婚荒谬,今日却发现,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谢明月,竟没有可以劝住皇帝了。   突然被数十道恳求一般的目光看着,谢明月神情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   李成绮却感受到了,冷冷道:“今日到此为止,散了吧。”   群臣鱼贯而出,大多欲言又止,然而面对着皇帝冷若冰霜的脸色却什么都不敢说了。   倒是越来越像先帝。有人在心里嘀咕。   不少离开时还多看了几眼谢明月,似乎把期望都寄托在了谢太傅身上。   谢明月轻轻道:“陛下。”   李成绮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讲。”   倘若谢明月不是太了解李成绮了,或许当真会把这个笑容理解成鼓励的意思。   谢明月在李成绮莫测的目光中继续道:“方才御膳房的人来问,今日晚膳,可要如前日一般,多做些酸辣的?”   李成绮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了这么一句话,一时竟不知道该回什么。   “陛下?”谢明月好像在疑惑李成绮为什么不回答。   李成绮顿了顿,“如昨日吧。”   谢明月颔首,“是。”   于是起身,吩咐下去。   李成绮:“……”   望着谢明月离开的背影,李成绮道:“没有其他话要与孤说?”他嗤笑,“谢卿,你可知道孤,今日不说,之后迂回着说,可想都别想。”   “臣还想问,”谢明月回首,“新茶陛下还喝得惯吗?”   李成绮看他。   谢明月与李成绮对视,淡色的眼睛显得极温润。   谢明月的眼中,除了他,什么都无。   李成绮心中的火被拂去大半,本想忍着,却没忍住,半晌笑了出来,“喝得惯。”   谢明月看起来放心不少。   谢明月给李成绮端了茶点过来。   他总对这点小事乐此不疲。   从李成绮饭食用具,再到衣服饰品,非要经过他手才行。   李成绮吃了一小块就放下,问谢明月,“为何不劝孤?” 第114章番外一少年事   陛下多病,时常不能上朝,故今日内宫传来今日不朝的消息时,众臣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十分惊讶,照例请皇帝保重身体,便各自散去。   谢明月独自站在太极殿阶前,犹豫一息,转身向下走去。   自皇帝登基后,他与李昭关系微妙,虽还存着昔日旧情,但到底中间已经隔了一道名为君臣的天堑。帝王不愿示弱,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病中来探望,其中,亦包括了谢明月。   尤其是谢明月。   “谢大人,谢大人!”有宫人在后面叫喊。   谢明月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那宫人跑的气喘吁吁,见谢明月回神,面上喜色溢于言表,“陛下请您去长乐宫。”   谢明月静默须臾,“是。”   这不太不像李昭了。   不像到谢明月甚至要怀疑,皇帝生病只是个借口,叫他去长乐宫是为了能在内宫中就将自己诛杀。   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李昭总不会是因为生病虚弱,才非要见他不可。   宫人见谢明月面无表情,大气都不敢喘,跟在谢明月身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不同于其他人,谢明月去长乐宫可谓轻车熟路,李昭刚登基一两年时,他几乎日日都要被皇帝召去。   长乐宫比往日都要安静,甚至无太多宫人在。   季氏快步迎上来,见了一礼,道:“谢大人。”   那种奇怪的慌张感觉在谢明月心中挥之不去,“陛下怎么了?”   季氏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道:“请大人随我来。”   谢明月跟着季氏进入内殿。   奇怪的是,不像从前李昭生病时,内殿并没有半点药味。   季氏将谢明月领到帐前,亦心乱如麻。   可除了谢明月,她竟也想不到谁能解眼下之困局,低声道:“陛下在这,请谢大人陪一会陛下。”说着,见过礼退下。   今日简直处处透着诡异,就算拉开帐子,里面埋伏着刀斧手,谢明月都不会觉得惊讶。   但他相信,李昭不会在长乐宫杀人,也相信,李昭现在不会杀他。   至少现在不会。   他缓缓拉开帐子。   一道微弱的力量徒劳地阻拦了一下。   谢明月手顿住,“陛下?”   那边没有回答。   谢明月心中一紧,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一把扯开帘子。   李昭不在。   也可以说,他在。   饶是谢明月自觉镇定,此刻还是惊得眸光巨震。   “陛……陛下?”他艰涩地开口。   床上不见李昭,却只见个小孩,五六岁的样子,生得冰琢玉刻一般,令谢明月惊讶的却不是李昭床上突然出现了个小孩,而是这孩子几乎同李昭长得一模一样,连眼睑上的红痣都生在了一处!   便是亲生,也做不到如此相似。   谢明月这时才明白为何整个长乐宫都如此异常。   不见君王,只见一与君王一模一样的小孩,季氏能如此冷静,已算得十分好了。   这到底是李昭,还是什么,精怪所化?   谢明月不足一息便收敛了脸上的惊愕神情。   不妨尝试着同这孩子说话,看看到底能问出什么。   那孩子脸上还有泪痕没干,看向谢明月的眼神警惕而恐惧,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一松,奇怪的很,好像是本能一样的东西告诉他,眼前的人可以信任。   对于幼年的李昭来说,几乎从不出现,出现便指责他各处不好的李言隐根本算不得父亲,崔桃奚亦少见,对他好的十分有限,妹妹灼灼此刻还是个只会啼哭的小女孩,能带给他安全感,让他毫不怀疑地信赖的唯有崔愬一人。   可不知为何,他脑中莫名地闪过了一个想法。   眼前的青年,比崔愬还值得他信任。   但为什么……   李昭即便从小就极聪明,这时候也不过是个被娇惯着的孩子,他想不出很多,只知道对方是可信之人,提心吊胆了一夜的李昭顾不得许多,踉跄着谢明月过去。   谢明月那一瞬警惕至极,弯下身想去试着和小孩说话,不想却被扑抱了个满怀。   小孩身体太软,好像碰一下就能碰坏,谢明月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方才想说的都忘了,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昭伏在谢明月怀中哭的伤心,上气不接下气,抽抽搭搭地叫他,“舅舅……”话都说不清,奶声奶气地哭,声音也不尖锐,便显得极可怜,“舅舅我想回家……”   他昨夜还好好地在乾宁宫,崔愬还说明日要带他去画舫上玩,不想一觉醒来已在一全然陌生的所在,那些不认识的人见到他比他自己还恐惧紧张,口口声声叫他陛下。   他不是陛下,他爹才是陛下。   谢明月本来就不会哄孩子,何况对方还生得这样一张脸。   手足无措。   本想板起脸叫他别哭,面对着简直就是幼年时的李昭的孩童,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舅舅?   谢明月深吸一口气,柔声问道:“陛……你是在说,崔相?”   李昭不知道谁是崔相,但依稀想起旁人叫过自己舅舅崔相,刚想点头,又摇头,“不是,”谢明月的心随着李昭所言上上下下,“是,是说你。”   谢明月怔然,“我?”   李昭委屈巴巴地点头。   确实委屈,因为谢明月居然对他哭视若无睹。   竟然连抱他一下都不愿意。   “我是,舅舅?”谢明月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孩子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衣服都是被拽得褶皱,谢明月却没觉得反感。   对于李昭,他一向有着无穷无尽的耐性。 第115章番外二回溯上   李成绮觉得冷。   这种渗入骨髓的冷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了,冷且疼,浑身乏力,连抬手都需要竭力。   仿佛在梦魇中,胸口被压着似的窒息。   李成绮闷哼一声,“玄度?”他开口。   冷淡,沙哑,沉郁。   李成绮一愣,掀开沉重的眼皮,撑着从床上坐起。   肢体宛如灌了铅一般地沉重,却非常熟悉。   他愕然低头。   昏暗灯光下,他的皮肤毫无血色,苍白得宛如此刻外面飘散的大雪,手指细长,骨节太分明了,几乎到了嶙峋的地步,仿佛极易折,又极坚硬。   这是,我?   李成绮想。   先前种种,仿佛一场大梦。   而梦中的他,刚刚醒来。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心绪慢慢平稳。   既然琯朗和谢明月能唤醒一个本该死了的人,那么这个人能回到过去,也仿佛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吧?   李成绮表情变化莫测。   “陛下?”有人隔着纱帐询问道。   是季氏的声音。   李成绮哑声道:“无事。”   即便被褥中塞了锡奴,仍旧冷的要命。   李成绮已然习惯了谢明月在身侧,而今身边空出了那么大的地方,怎么看都觉得透风。   季氏站在纱帐外,安静地等待李成绮的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亥时了。”   李成绮点了下头,“宣,”他语气柔和了不少,“宣谢卿来。”   季氏愣了下,旋即道:“是。”   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便令宫人撩起帘子,点上灯。   看到一半的奏折还放在床上的小案上没有收拾,旁边放着一只剩下黑乎乎残药底的玉碗,想来是他喝过药不久就睡下了,李成绮顺手将奏折了过来,低头批阅。   小雪天,长乐宫各处都有暖炉地龙温暖如春,李成绮却仍觉得身上冷。   他捻了捻拿笔的手指,冷得他几乎无法写字。   他在手指上哈了口气,可手冷又无力,写了几个字都颤颤的,便干脆留下,等着谢明月来再批。   想着自己免不得好笑,若只是个梦,他在梦中都不得安闲。   他有记忆,不知,谢明月呢?   等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听外面有响动。   李成绮抬眼。   谢明月正好走进来。   谢明月不喜欢穿白,今日披着件浅灰色的大氅,茸毛软软地贴着下颌,愈发显得面色素白如玉,清润动人。   李成绮心里一痒,刚要开口便觉得嗓子干哑发疼,要出口的话尽数变成了虚弱无力的咳嗽。   李成绮:“……”   谢明月脚步顿住,在离李成绮两丈开外的地方停下,下拜:“臣参见陛下。”   李成绮一边咳嗽一边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   一看他疏离守礼的态度,李成绮便知道,只有他一人有先前的记忆。   含着因为咳嗽涌出的泪水的眼睛模糊了谢明月在他眼中的样子,唯见其玉立的身影远远站着,恪守君臣之礼。   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谢明月喜欢他数年,并且是谢明月亲口说的,李成绮现在见到谢明月也不信他对自己有除了君臣之情以外任何感情。   沾着寒气的大氅被脱下,宫人接过,拿去烤火。   李成绮接过宫人递来的茶,发红的眼角往安静垂首等待皇帝说话的谢明月身上一瞥,喝过一口润喉,对宫人道:“下去吧,都下去。”   内殿中的宫人领命出去。   偌大内殿,此刻唯有李成绮和谢明月二人。   内殿安静,只听银炭爆裂开的声音和风雪吹刮在窗棂上的簌簌响动。   李成绮喘了口气。   谢明月见他虚弱疲累,便上前几步,将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一丈,“陛下宣臣是因为,宣亲王的事?”他顿了下,李成绮听到李旒的名字,便往谢明月脸上看,后者垂首垂眼,显得极其乖顺,“臣白日失言,请陛下恕罪。”   因为李旒的事,李成绮回忆着,是因为李旒摄政的事情?   谢明月不满,李成绮对谢明月不满,君臣二人不欢而散,以至于李成绮说出了谢明月不得入内宫的话。   李成绮无言一息。   原来,是这个时候。   谢明月说完,轻轻抿了下唇角,仿佛忍耐着什么。   白天刚下完诏不得入内宫,雪夜把人突然找来,且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要紧之事,似乎只是为了白天的事情再来问罪。   李成绮对李旒之偏心,可见一斑。   “谢卿。”李成绮开口道。   谢明月道:“臣在。”   李成绮目光落在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道:“你不冷吗?”   不出意外地看到谢明月眸光颤了下,似乎被惊到了。   不论这是梦,还是时间当真回溯,李成绮都没有照着以前的路再走一遍的打算。   “长乐宫中温暖,臣不冷。”半晌,谢明月才回答。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谢明月恐怕会觉得他别有用心,李成绮不在意,道:“谢卿,过来。”   谢明月安静走过去。   皇帝软软地靠着,没什么气力的模样,长发也垂着,因为病弱,眉眼便含有许多倦意,那张冷艳非常的容颜非但没有因为病气受损,反而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羸弱之美。   那点红痣若隐若现,灼灼艳丽,叫人不敢直视。   谢明月垂眸,好像因为心中有委屈,不愿意看皇帝。   是不愿意,还是不敢看? 第116章番外二回溯中   李成绮醒来干的第一件事是询问,“谢大人可还在吗?”   季氏虽不清楚为何李成绮昨天白日还恨不得将谢明月正法,今日怎么就亲密无比了,但李成绮醒来时气色上佳,于是回答道:“谢大人在外面。”   话音未落,李成绮便听到了脚步声。   季氏得李成绮示意,躬身退下。   一股药味随着谢明月的走进而愈发浓烈。   李成绮原本是笑着的,在看见谢明月手中黑漆漆的那团玩意表情一下就垮了下去。   “谢卿。”李成绮说这话时几乎有点委屈。   谢明月将药碗奉上,回答道:“臣在。”   李成绮目光落在那碗黑得简直能和谢明月心眼媲美的汤药,然后果断地移开了目光。   “孤不想喝。”他断然拒绝,仰着头看沾在床边的谢明月,神情中透出点微不可查的示弱。   从前就是再苦的药李成绮都能捏着鼻子灌下去,然而或许是时移世易。   他性格有些变化,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眼下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过去,那么何妨任性一些?   李成绮的反应,落入谢明月眼中却和戒备没有任何区别。   谢明月很能理解皇帝的戒备,倘若两者位置调换,他恐怕会比李成绮更为警惕。   谢明月垂首,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汤药,道:“臣冒犯。”然后将药送入自己口中。   汤药极苦,送入口中将舌头都麻痹了,他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李成绮:“……”   这碗药,在他看来,应该全都给谢明月喝下去。   “良药苦口。”谢明月柔声劝他,“来人,再拿只……”   李成绮接了过去,顺手把勺子也夺了过来。   谢明月一愣,眼见皇帝拿自己用过的玉匙舀了勺汤药狠狠送进嘴里,“陛下,那是臣,”   用过的!   如非谢明月持重沉静,现在眼珠大约已经瞪出来了。   难道皇帝害怕他在器皿上下毒吗?   除了这个理由,谢明月觉得无论什么都解释不了李成绮的行为。   李成绮抬头,皱着眉看了谢明月一眼,好像不解谢明月为什么提醒他一样,“你用过的?”李成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勺子,“孤知道。”   谢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甚至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根本没有醒来。   这药本来就苦,李成绮喝得心气愈发不顺,喝到还剩一半时干脆把勺子划到另一边,仰头喝尽了药,然后把药碗往谢明月手中一放,好像在给谢明月看他喝净了。   谢明月接过碗,自有宫人过来拿走。   他转身,去给李成绮倒茶。   李成绮躺在床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头顶。   口中挥之不去的药味让他难受至极,幸而谢明月给他端来了茶。   他喝了几口,方觉顺气。   李成绮仿佛漫不经心道:“其实,圆喜坊的蜜饯很得孤心。”   见谢明月怔怔地看着他,李成绮想要叹息,道:“所以谢卿在下次入宫之前,不妨给孤带点回来。”   谢明月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臣知道了。”   或许李成绮今日心情当真很好。   谢明月沉默一息,斟酌着道:“陛下若是觉得太医开的方子太苦,臣可令开一副不那么苦的。”   他问的近乎于小心。   李成绮看向仿佛有些惴惴的谢明月。   从前谢明月是不是也和他说过这种话?   他当然没同意。   李成绮的注视仿佛就是无声地拒绝,谢明月顿了顿,从容地接下去,“是臣冒昧,请陛下见谅。”   谢明月神情再自然不过,似乎在问出口时就预想到了答案。   可他还是问了。   李成绮挑眉,“孤几时说不要了?”迎着谢明月讶然的目光,他道:“明日就将药方换了,还有,”他声音压低,“换了也别忘记给孤买蜜饯。”   满意地看着谢明月难得慌乱地低头,不敢与自己对视。 第117章番外二回溯下   谢明月垂首,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李成绮的距离。   李成绮却变本加厉,谢明月拉开他就往前蹭一点,又疑惑地看了眼奏折,“谢卿离得那样远,看得见吗?”   谢明月哑声道:“臣看得见。”   面对李成绮的疑惑,他解释得极匆忙,只想赶紧说完,赶紧把这个祖宗送走。   说完,“陛下可还有什么事吗?”   李成绮此刻已经困得眼睛惺忪,闻言轻轻摇头,“没了。”   下巴一点一点,几乎压在谢明月手臂上。   汤药里本就有安神的药草,李成绮会困成这样谢明月不意外。   意外的是,李成绮现在,在他的床上。   谢明月僵硬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那臣送陛下回去。”谢明月道。   “不要。”李成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眼睛睁不开,干脆不睁,往前一倒,朝被褥扑去。   谢明月看得心惊肉跳,动作胜过了理性,一把扶住了君王的肩膀。   李成绮摇摇欲坠,大半都在谢明月怀中。   这个姿势……   隔着薄薄衣料,谢明月甚至能感受到李成绮落到他皮肤上的吐息。   谢明月深吸一口气,想要扶起,李成绮又不配合。   “那边冷……”皇帝仿佛半睡半醒间说了这样一句话。   “臣这更冷。”谢明月沉声回答。   他嗓子干哑紧绷,紧得发疼。   李成绮偏头,反驳他,脸蹭了蹭谢明月扶着他肩膀的手,“好烫。”   谢明月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浑身上下比手烫得地方多的是。   “嗯,”半睡间的李成绮声音都是绵软的,“求求你,让孤……”   让孤在这。   若非还尚有理智,谢明月此刻已经把李成绮的嘴捂住了。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将皇帝轻轻放下。   床足够大,足够两人睡。   谢明月知道。   他给李成绮掖好被子。   然后毫不犹豫地起身,穿着一身单衣下床了。   黑暗中,李成绮缓缓睁开眼。   听见不远处谢明月倒水喝茶的声音,他按了下眉心。   这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谢明月的问题。   两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坐在书案边,都一夜没睡。   次日,谢明月寻了个理由出宫。   不足两个时辰就被皇帝召了回去。   谢明月回去之前特意去圆喜坊买了蜜饯。   圆喜坊在顺意坊斜对面,二者相距不过几十步,乃是这条花街上唯一一个卖茶点蜜饯的地方,旁边的花楼也喜欢到这里来买茶点。   谢明月好像突然知道李成绮为何会吃过这里的蜜饯了。   宿眠。   两个字在舌尖轻轻一滚,谢明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纸袋。   不过,他也无甚资格生气。   李昭愿意与谁交往,怎么交往,都不是他一个为臣的该操心,能干涉的事情。   无论是宿眠、戚不器,亦或者李旒。   谢明月入宫时,戚不器正好出宫。   彼时两人还保持着面子上过得去的关系,相见打了个招呼。   戚不器看起来心情极好,春风满面。   谢明月走入长乐宫,将蜜饯放到案上。   李成绮正背对着他看什么,听到声响回头,立刻露出笑容。   手中的册子却合上,压到了文书底下。   谢明月当然看得见李成绮的小动作,却装作没看见,跪坐到李成绮面前,如常说话。   至于被李成绮合上的册子,谢明月知道自己不该问。   他从不做自己不该做,不配做的事情。   他不在意。   一点都不在意。   谢明月移开了目光。   “回来了?”李成绮笑着问。   谢明月颔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不可言说的悸动,“是,臣回来了。”   此后一月,李成绮病势缠绵,谢明月更不能离开,只好日日都在长乐宫。   像那一日李成绮睡在侧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过皇帝身体力行的历练,谢明月已经能从坐在书案边枯坐一夜,到坐在床边枯坐一夜了,取得了非常可喜可贺的进展。   然而在李成绮合眼假寐时,或许是殿中过于昏暗,谢明月看他的目光往往无太多顾忌。   一寸一寸地扫过面容,往往停留在喉间。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