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帝台藏娇(重生)/作者:大王拖拖』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连棠是公主伴读,未来的大皇子妃。大婚那夜,大皇子趁机谋反被当场处死,而她得到一杯御赐毒酒。酒液入喉,连棠以为自己死了,睁眼却见她身在一座九层高塔,高高的螭龙御座上,是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元宁帝一步一步走下御阶,用指腹抹去她唇边的酒渍,眸中是她...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暮秋时节,寒霜降。   偏隅皇宫一角的九层高塔,高处不胜寒,早早的烧起了地龙。   窗边的白玉书案后,一个女子正伏案抄经,磁青绢笺上排开的簪花小字,清婉又不失灵动,如插花舞女,仙娥弄影。   大太监常福进来,看见写字的佳人,不自觉放慢了步子,轻手轻脚的侍立在一侧。   写完最后一个字,连棠收笔,把绢笺卷成筒,又用同色系的丝带绕其一周,打了个活结,双手递给常福。   常福忙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接过,虔敬的程度不亚于接圣旨,他把绢笺收好,双手握拳,对着连棠深深一礼,“十年来,连姑姑笔耕不辍,日日为先帝抄经,陛下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了。”   连棠淡淡展颜,在手心画一个圈,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轻摇了摇手。   常福看明白了,连棠在说,她闲来无事,先帝与她有恩,做这些没什么。   长目微微敛起,这位辅佐两代帝王的御前宦官,喉中一股热意。   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钟灵毓秀,嗓音清凌凌的,听着就舒坦,可惜所遇非人,被毒哑了嗓子,芳年华月只能拘在这高塔一隅。   “连姑姑好生保重,咱家告辞了。”常福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虚虚一礼,退出了房间。   连棠还是听到了常福的那声暗叹,她知道公公替她惋惜,其实不必,她在世上已没有至亲,又是一个哑女,与其再次经历人间险恶,倒不如在这一方书阁自在。   连棠裹了裹肩上的披帛,走到窗边,外面飘飘洒洒的落起了雪,那些久远的伤痛总是在下雪时,弥久历新般撞进她的胸口。   那一天,也是落雪天,她和祁麟大婚,十里红妆如绵延不绝的红绸,铺满了御街,上京城万人空巷,喜气冲天。   原本应该最热闹的睿王府却阴沉沉的,婚房里,连棠双手双脚被缚,蜷缩在喜床上,目光惊恐又绝望。   婆母身边的管事嬷嬷目眦着她,声音如冰刀,戳进连棠的心脏,“王妃莫怪奴才,今日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王府做客,您在这大呼小叫的,要是搅了王爷的大业,咱这一院子的人怕都要去死。”   大业?连棠心里冷笑,谁能想到,当朝唯一的皇嗣,大齐未来的储君,会在他大婚那日弑君谋反。   连棠作为他的妻子,也只比旁人知道的早一点。   一个时辰之前,送嫁的弟弟一脸张徨找到她,说送亲队伍里混进了军兵,装嫁妆的笼箱里都是大刀长.枪。   她心里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打发弟弟先藏起来。   洞房里她问了祁麟,他先是一怔,继而安抚说婚宴后给她一个答案。   没想到答案是一碗哑药。   她这才知道,祁麟早已趁文武百官在王府吃喜宴的当头,带着人杀进了皇宫。   天家父子的恩怨连棠猜不透,也不想管,她只瞪着嬷嬷,撕裂嗓子发出微弱的气音,“横儿呢?”   连棠父母双亡,忠毅侯府父亲这一房只剩她和幼弟两人,她跟着祁麟赴死就算了,却不想横儿牵涉其中。   嬷嬷眼睛冷眯,“娘娘放心,他走的没有痛苦。”   连棠眼前一黑,如坠深渊,脑中只盘桓着一句话,“横儿死了。”   他才八岁啊,没有爹娘庇护,小小年纪就懂事的令人心疼,见她每次从宫里回来都郁郁寡欢,拉着她的衣袖说:“阿姐出宫吧,横儿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姐快乐。”   可是她永远不会快乐了,她的横儿死了,在世上,她形单影只,是一个人了。   心仿佛被挖空,连棠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当机立断离开祁麟,最后搭上了幼弟的命。   一想到横儿的尸体还不知道遗弃在哪个角落,连棠的心就如刀剜了般疼,他那么小,孤零零的死去,该多害怕。   她目光空洞,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精气神。   管事嬷嬷见她安静下来,带着人离开。   夜幕拉开,黑色如鬼魅吞噬每一寸光明,连棠溶在暗夜里,心如死灰。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打开,喜烛重新燃上,身穿银甲的御林军把屋子团团围住,宫里的女官端着一杯毒酒走到连棠身边,凛声道,“大皇子谋反,已就地正法,王妃是个聪明人,请吧。”   言毕,女官把酒杯递到连棠的眼面前。   祁麟输了,这结果似乎也不难预料,今上尸山血海中登基,御极五年,朝堂井然,权利集中,雄才大略岂容易撼动。   祁麟以卵击石,自食其果,她作为王妃自当一起赴死,可是,她不想现在死,她要去帮横儿收尸,明知无用,她还是拼命地摇头,想求女官让她先安葬了幼弟。 第2章第2章   连棠在一间晦暗的房间里醒来,头痛欲裂。   她揉揉昏沉沉的脑袋,支着胳膊半抬起了上半身,见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精美的拔步床上,瞧摆设,这应该是皇宫里的哪一处暖阁。   反正不是揽月阁。   虚虚环视一周,连棠猛然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在祁麟的西暖阁?   连棠不敢相信,又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屋子,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这屋子是她噩梦的开始,化成灰她也识得。   那是进宫半年后,连棠发现祁麟和她想象中不一样,试探着对他说,自己不适合皇宫。   祁麟何等聪颖的一个人,立刻就觉察到她想悔婚。   其实,连棠和祁麟的婚约并不正式,算是口头的娃娃亲,而当年许下婚约的先太子和连棠的父母都先后去世了。   可以说这场婚约几乎没有约束,废立全凭当事人的态度。   祁麟是大皇子,掌握着主动权,连棠只能先探探他的口风。   祁麟的脸先阴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温煦,并拍了拍连棠的头,让她不要多想。   他善解人意的样子让连棠没法再开口。   第二日,祁麟邀众人至宸华殿品蟹,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连棠面前的姜黄酒换成了最烈的“一杯倒”,连棠被劝着喝了两杯,当即就不省人事。   她迷迷糊糊被宫人扶着去西暖阁休息,头一沾软枕,就睡着了。   她从醉酒中醒来的时候,身上压着一个男人,正胡乱的解她的腰带,她瞬间被吓醒了,捂住自己的衣襟就想逃,但男人的力气比她大多了,伸胳膊将她捞回帐内,急不可耐道:“棠棠,你就给了我吧。”   是祁麟的声音,连棠害怕极了,慌慌张张道:“殿下,不可以,不可以...”   “好妹妹...”祁麟仿佛被点燃了,呼出的气又热了几分,不管不顾的撕扯连棠的衣服。   连棠一边惊叫一边踢他。   祁麟闷声吃了她几脚,手上的动作愈发急促,连棠的上衣被撕裂,裙子也扯下半边,她护都护不及。   祁麟像个饥饿的野兽,猛然扑上去,把连棠箍在身子下面。   “啊——,救命——”连棠不管不顾的大叫,双脚顶住祁麟的肚腹,使劲把他往床下踹,最后两个人双双滚到床边的地毯上。   或许是因为连棠闹出的动静太大,太后带着明月公主闯了进来,正好看到两人滚做一团。   祁麟当着太后的面领了责任,说是自己强迫连棠,认打认罚。   但时人对女子苛刻,男女苟合即便错全在男子,承受污名的仍是女子。   连棠的清白这就算毁了,下半辈子都别想抬脸见人。   太后却感念二人的亲事是先太子遗愿,有心促成这段姻缘,又见祁麟真的喜欢连棠,就答应成全他,赐婚的懿旨第二日就送到忠毅侯府。   根本没有给连棠回圜的余地。   自此祁麟彻底撕下温文尔雅的假面孔,肆意发泄他对连棠偏执的占有欲,他越对连棠好,连棠越害怕,可是有了那份赐婚懿旨,她只能嫁他。   连棠想到这之后,祁麟造反,自己被毒哑,横儿惨死,心里止不住一阵恶寒。   不是都过去了么,她怎么又回到了噩梦开始的地方。   连棠在揽月阁为元宁帝抄了十年佛经,听过轮回转世一说,当时她不信,现在不由的怀疑,难道这是真的?   她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锥心的疼痛真实得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应该...真的重生了。   意识到这一点,连棠第一反应是尽快离开这间屋子,她慌乱的从床上跳下来,刚一触地,双膝发软,脚轻的像浮在棉花上,力士都顶不住两杯“一杯倒”,更何况她一个滴酒不沾的女子。   连棠咬唇拼命保持清醒,踉踉跄跄朝前走了两步,忽听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祁麟来了。   连棠瞬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男人像山一样难以撼动的身子,即便隔了两世,依然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口,那种溺毙了的窒息感又一次把她拖入深渊。   她慌乱的往回跑,看到后墙有一个轩窗开的很低,毫不犹豫的跳了出去。   连棠刚跌落在窗外的草地上,门被一把推开,屋子里传来祁麟警惕的声音,“谁?”   连棠顾不得发麻的脚跟,起身就跑,她慌不择路,跑进了一片林子,林子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方向,冷风一吹,她头痛的快要炸裂,神识却清醒了几分。   祁麟很快就会发现她跳窗跑了,不久便会追来,她是女子,无论是跑还是挣扎都比不过祁麟。   让旁人发现她和祁麟在黑夜里撕扯,她还是逃不了被太后当场赐婚的命运。   一想到不能开口的那十年,连棠手按在心口,小心翼翼的清了一下嗓子,“咳——”喉管震动,咳音清亮。   眼眶一热,有泪流了下来,她又能开口说话了。 第3章第3章   连棠头垂的很低,余光落在那明黄色的团龙吉服上,提心吊胆的等一个答案。   祁衍抬睫,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转脸向常福,“去看看。”   “是。”常福疾步走到窗边,探头望了几许,又趋步回来,小声禀告道:“回陛下,书阁外的确有一男子徘徊,看身形像大殿下。”   “带他过来。”祁衍取笔开始批阅手里的奏疏,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常福走出去了,连棠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袖子,元宁帝让祁麟来书阁是什么意思,亲手把她送给祁麟?   很像这位冷酷帝王会做出的事情。   一股凉意从脊柱直窜到脑顶,连棠觉得自己跪在这里就是个笑话,一张小脸白了又红。   祁衍眼睛朝前漫不经心的一瞥,又垂了回去,“他在外面回话。”   连棠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猛然一松,强撑的身躯顿时软成面团,整个人往下颓了一小截,这个动作正好落在祁衍眼里,他笔下一顿,淡淡掀起眼皮。   连棠赶紧跪正了身子,叩首轻语,“谢陛下。”   祁衍收回视线,继续笔走龙蛇,“去一旁坐着。”   连棠得令,慢慢起身,刚绕过宽几就听见祁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儿臣见过父皇。”   许是上一世的阴影还在,听到祁麟的声音,连棠下意识蹲下了身子,藏在宽几一侧。   祁衍眼神微顿,望向门外的目光带了一丝晦暗,“你在宸华殿举办品蟹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云鬓凌乱,泪眼乌蒙,脸红的像滴了血,明显是醉酒又受到什么威胁。   “儿臣...儿臣见今年螃蟹肥美,想...再一次邀请父皇赴宴。”祁麟说完就垂着脑袋,连朝屋内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为君之道,在无戏言。”祁衍声音低沉,沁着入骨的寒意,“朕已传令回绝,岂能再去?”   祁麟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下,诺诺回道:“父皇赎罪,儿臣一时愚蒙,思虑不周,请父皇责罚。”   他两股战战,背后冷汗濡湿了内衫,惶然不知,他随口扯的谎是正好撞上元宁帝的忌讳,还是被识破了?   夜色的浸润让天子的五官看起来沉肃又锋利,声音更是令人胆寒心惊,“听说冯太傅已经开始教授你君王之道,如此看来,是他惫懒了,那就罚他三个月的俸禄以示警戒。”   祁麟跪在门外,心口仿佛被灌了冰,冯太傅是当代大儒,历经两国三朝,学识地位屹立不倒,若冯太傅因此被罚,以后岂会再教他权术。   “父皇...”祁麟张惶辩解,却听元宁帝“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奏折,声音不耐,“下去吧。”   祁麟脸上没有血色,如丧考妣,他突然膝行着想要进屋再求,却被常福挡在身前。   “殿下,请回。”常福声音虽然谦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祁麟知道常福和他的主子一样不好惹,愤恨的瞪了他一眼,负气离开。   听祁麟的脚步声走远,连棠才舒了一口气,他刚遭受重创,今晚应该顾不上她了。虽然有点不仁,但见祁麟受挫,她心里的怨念到底是得到一丝纾解。   “还不出来。”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声音,连棠猛然想到,自己还躲着呢。   她悄悄从宽几下探出了小脑袋,望着元宁帝,脸红的像抹了胭脂:“陛下赎罪,臣女失礼了。”   元宁帝面色淡漠如常,只冷峻锋利的侧颜隐约可见一丝余怒未消,他没有再看连棠,只吩咐常福,“带她下去清醒。”   连棠随常福走到另一侧连塌,小心翼翼的坐下。   这刚一碰到椅面,她就感觉出前世今生的差别来。   上一世她住进揽月阁后,里面被布置的很舒服,地上铺着绒毯,开间围以山水屏风,木塌上必是要铺羊毛毯子的,哪像现在,所见之处都是裸着的原木,不仅瞧着不秀雅,坐着也硌骨头。   连棠默默朝外挪了挪,只坐了个榻边。   她脑袋里还在翻江倒海,小小的头颅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勉力撑着身子不偏不倚的坐着。   未几,常福端着一个青花瓷碗走到她的面前,碗里还冒着热气,“连姑娘,喝碗醒酒汤吧。” 第4章第4章   连棠在屋里歇下不久,宸华殿那边的品蟹宴也散了。   祁麟和明月公主提着两屉螃蟹,站在侧殿门外,要见连棠。   连棠住在明月公主宫殿的西侧,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小副殿,院内配了两名宫婢,婢女常见公主,哪见过大皇子,登时慌乱起来,跪着嗫声回话,“连姑娘回来就说头晕,已经睡下了,奴婢这就去叫醒她。”   祁麟摆手说“不用了”。   明月公主横他一眼,埋怨道,“我就说这么晚,棠棠必定休息了,偏你不死心。”   见皇兄霜打的茄子般,魂不守舍,祁芸懒得多说,一甩袖子,转身走了,祁麟看一眼黑黢黢的窗户,把螃蟹交给宫婢,郁郁离去。   寝屋里,连棠听他们脚步走远,松了一口气,她以为祁麟今晚不会再纠缠,没想到他竟如此执着。   回想上一世,祁麟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偏执,以至于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最后能走上弑君篡位的路。   上一世不知他的狼子野心,那夜被他毁了清白后,她没有退路,再考虑到幼弟的前程,只能认命。   如今,明知前面是深渊,哪怕鱼死网破,她也不能嫁给祁麟。   眼下,她要设法把婚退掉。   其实她和祁麟的婚约是娃娃亲,退亲的时候只肖双方父母在当年见证人面前退还定亲信物,即可取消婚约。   当年的定亲信物是一条可以免除死刑的金腰带,如今这条金腰带被二叔占了去,她得想法子要回来。   此事只能等每月十五出宫的日子,回府探一下叔父的口风。   元宁帝答应她可以留在揽月阁,无需担心祁麟用阴招强占她的身子,退婚之事就有转圜的可能。   重生回来的第一夜,连棠脑中千头万绪,索性那烈酒尚有余力,辗转反侧几番,倒也安然入睡了。   翌日,连棠如平日一般,天刚粉亮,便陪着明月公主去宫学。   宫学里请的冯太傅是京中久负盛名的大儒,明月公主是皇家唯一的公主,被允许蹭课,连棠不管是做为公主伴读还是准大皇子妃,都在学堂得到了一张书桌。   明月公主边走边同连棠说昨日品蟹宴之后发生的事。   “昨晚你被扶下去后不久,皇兄也出去了,他回来的时候阴着脸,魂不守舍的,好像受到什么惊吓。”明月公主用手捂着心脏,仿佛现在说起来还心有余悸,她突然转过头,把嘴靠到连棠耳边,小声问,“皇兄出去后是不是去找你了,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明月公主比连棠小一岁,虽有些小性,人却善良,只是有时心思太过细腻,总爱胡思乱想。   连棠揭过揽月阁那段不提,淡淡道:“我和殿下之间什么都没有。”   祁芸目光一惊,蹙眉打量她,“干嘛急着撇清和皇兄的关系,这可不像你。”   自然是不像的,连棠以前认定自己是要嫁祁麟的,无论他做了什么,她总是代入大皇子妃的角度,跟着着急,哪里会像今日这般置身事外。   只是重生后心境不同了,以后祁麟的事,她不仅置身事外,还要有多远躲多远。   连棠随便找了个借口,转移了话题,祁芸也没过多纠缠,两人一路说着话,来到宫学。   “棠棠。”   连棠刚走进外院,猝然听到祁麟的声音,仿佛被蛰了般,汗毛登时竖了起来。   “皇兄好。”   “见过大皇子殿下。”   两个姑娘齐齐转身,对着祁麟福身行礼,祁麟目光炯炯看着连棠,三两步走到她的面前。   “不打扰你们。”祁芸料到两人之间有事,飞快的先走了。   连棠心尖一颤。   “棠棠。”祁麟心虚,眼神在她脸上飘忽不定,“你昨晚怎么回去的?”   再面对祁麟那张脸,连棠怕抑制不住心里汹涌的恨意,只想赶紧离开,“我有腿有脚,自然是走回去的。”   她声音冷冷的,完全不似平常的温软,说完,转身欲走,祁麟话还没说完,心里一急,伸手拉住了她的晧腕。   连棠被刺了般,猛然甩开他的手,避如蛇蝎般向后退了两步,语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怒气,“殿下请自重。”   祁麟唬了一跳,怔愣在原地,以前他们偶尔也有肢体接触,她虽抗拒,但多出于女子的娇羞,今日怎的带着强烈的...厌恶?   祁麟怔愣之际,连棠已越过他走进学堂,留下一道冷漠的背影。 第5章第5章   扑通、扑通,书阁内外的宫人全都慌慌张张的就地跪下,连棠茫然照做。   “那帮子文臣在想什么!”祁衍抬脚跨过地上的奏折,阴沉沉的走到宽几边坐下。   常福低眉顺眼的跟在后面,蹲身捡起散开的奏折,摇了摇头。   不怪陛下生气,今日的早朝从清晨延续到日暮,一件事都没有谈拢,先帝以武力征讨天下,推翻旧朝,建立了大齐,建国之初为了政局的稳定,沿袭旧朝的行政制度,愿意效忠新国的文臣士族也保留了下来。   只是这文武之间的冲突,先帝在世时就存在,而现在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当年先帝顶不住士族的压力,废武重文,五年前西戎大军压过来的时候,差点灭国,临危之际是自小就被发配边关的魏王,也就是当今陛下带领麾下战将,以一敌千,打退了西戎人。   虽说手段残暴,至少保住了大齐的江山。   今上登基后,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大齐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元气,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这帮子文臣又蠢蠢欲动,还想效法先帝时行的那套,联名上奏,要求裁撤军队,消减军用。   那背后的目的可太明显了,留着国库养他们这帮蛀虫呗。   难怪陛下动怒。   常福小心翼翼把奏折放到桌面一角,余光中元宁帝正锁眉沉思,凛然的怒气让他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当今陛下御极五年,把几近凋零的大齐整治的蒸蒸日上,是天生的上位者,说句僭越的话,先帝没格和他比,那帮前朝遗老还想像拿捏先帝一样拿捏他,常福心里开始怜惜奏折上的那一串名字。   祁衍瞥了一眼桌角的方向,深邃的眸子沉的有万斤重,几息之后,他冷哼一声,对常福道:“把这份奏折打回内阁,让他们详表之后再提交上来。”   常福心里一咯噔,心知陛下这是想动这颗毒瘤,陛下处心积虑埋伏数年,是收网的时候了。   “奴才这就去。”常福转身朝外走了两步,眼睛突然扫到跪着连棠,冲她摆手,“连姑娘快起来吧。”   祁衍顺着他的声音抬头,视线穿过一众低垂的脑袋,落在连棠身上,她穿着窄袖的对襟上襦,下裙确是柔软的薄纱,逶迤散落在地板上,逼仄的过道都旖旎起来。   她安安静静的跪在那里,轻垂臻首,露出一小段脖颈,白若奶脂。   祁衍扯了扯衮衣上的竖领,起身朝后堂走,“更衣。”   声音已不像方才冷的吓人。   常福忙招手命人进去服侍。   *   学堂后院,西边的一间厢房,是奉贤太妃休息的地方。   这太妃是祁麟和祁芸的生母,先前的太子妃,仁硕太子驾鹤后,她带着一双儿女住进宫里,被封为奉贤太妃。   祁麟坐在生母的对面,一脸的惴惴不安。   “冯太傅因为你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奉贤太妃直接问。   “是...是的。”祁麟诺诺低着头。   奉贤太妃目露凶光,“为了说服冯太傅教你,你祖父明里暗里费了多大的劲,你可好,一下让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祁麟无奈的辩解,“这也不能怪我,我还没封太子,你们非急着要我学什么帝王之术,让父皇知道,可不就小题大做了。”   “你还知道自己的处境!”奉贤太妃一声断喝,“你是皇家唯一的子嗣,迟迟未封太子,你还看不出来么,陛下对你不满意。”   祁麟脸色瞬见变冷,阴恻恻的斜视地面,强忍着怒意:“母亲莫生气,孩儿会在学业上继续...”   奉贤太妃语气软和下来,“麟儿,你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学你的父皇,于武,他的名字在阵前就能退敌百里,于文,他不眠不休的浸在书阁五年,你事事跟着他学,才能得他青眼,有机会被立为太子啊。”   想到那毕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能力,祁麟眼尾溢出一丝烦躁,“太子之位本就是我的,为何要如此拼命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6章第6章   远致殿,西域邦国来朝,天子携文武百官设宴款待。   贡品如流水般抬进大殿,礼官逐一登记造册,贵重如金石玉器直接充入国库,时令瓜果则另搁一旁,待皇帝分赐。   贡品撤下,殿内又按西域风俗摆起了流水长席,宾主比肩而坐,尽显睦邻友和。   元宁帝所在的首席却空出许多位置,大臣连番邀请,没有一个西域使臣敢过来坐,五年前那场以屠城宣告结束的大战,给他们留下太大的阴影,别说和大齐天子同席,看他一眼都双膝发软。   祁衍让人把忠毅侯带过来坐。   连文亭战战兢兢的坐过来后,屁股上仿佛长了钉子,小心翼翼的鞠着腰,怎么都坐不实。   他一个五品侍郎坐在一品阁老和将军中间,可不胆战心惊,最要命的是,元宁帝就坐在他一抬眼的方向。   他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宴起后,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派热闹,他总算自在了点,方敢塞几口炙肉充饥。   “连侍郎可食得惯这西戎的炙羊肉?”祁衍见他连吃数嘴,随口一问。   皇帝突然发话,连文亭差点一口噎住,他慌忙咽下口中的食物,起身拱手道:“回陛下,食得惯。”   “今日不必拘礼。”元宁帝招手让他坐下,“朕记得忠毅侯府出过一位将军,对外族吃食当是见怪不怪。”   平坐着同天子讲话,连文亭诚惶诚恐,只能把脑袋埋低:“启禀陛下,微臣的长兄昔年是北境的定远将军,五年前和北狄的一场战事中殒命。”   坐在他旁边的现任北境大将军接过话头,叹息道:“连将军骁勇善战,当年带着漠北大军打了无数胜仗,不想却在最后一战中了敌人的伏击,当场殒命,将军夫人忧思成疾,一年后也跟着去了,只留了一双儿女在世上。”   军人血染沙场本是平常事,只是留下孤儿寡母,难免令人唏嘘,更何况还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连文亭目光闪了闪,给自家打圆场,“长兄长嫂去了后,微臣把他们的一双子女接至京城,视若己出,悉心照料,以慰藉兄长在天之灵。”   连文亭福至心灵,这会反应过来了,元宁帝之所以把他提到首席,此刻又问起长兄,怕是准备给连棠赐婚了吧。   连棠进宫一年,皇家没有任何动静,他本已不报什么希望了,毕竟自家的门第不高,连棠又父母双亡,委实配不上大皇子,此时忽然柳暗花明,他心里窃喜,腰杆子也挺直了些。   祁衍懒懒睨了连文亭一眼,蹙眉,五年前小姑娘突然离开法恩寺,原来是她父亲去世了。   彼时他刚习惯了她的存在,她却突然消失,他没有细究她是谁、为何离开,甚至一年前在宫里再次见面,他也只是把她当做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并未多加关注。   只是,那日她垂着泪眼求到他的面前,他也没有把她推出去的道理。   曾经离经叛道的小姑娘,如今循规蹈矩,温顺懂事,料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变故。   如今看来,一切都合理了,没有父母庇护,她又是长姐,自然要收心稳性,照顾幼弟。   他凤目压成一线朝连文亭看去,所谓的“悉心照料”怕是要打很多折扣吧   连文亭心里正舒畅,猝然对上天子凌厉的目光,浑身一栗,心虚的低下了头。   元宁帝眼尾狭长,虽目光淡淡,却能让人心口冷透,连文亭终于理解外邦使臣不敢过来同席的感受,他腰杆子不知不觉又弯乐了下去。   祁衍气息一沉,黑眸里闪过嘲讽,吩咐常福:“连侍郎抚育军中遗孤有功,赏月别国大樱桃一匣。”   月别国的樱桃口感好,个头又大,红似玛瑙,因其成熟的晚,正好错过了鲜果上市的季节,每年进贡过来,就成了稀罕物,这些大臣都想着宴后能带一匣子樱桃回去,满足府中内眷的翘首企盼。   往年哪有连文亭的份,何况还是御赐的头一份,众人不免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连文亭一面享受众人的高看,另一面却心惊胆战,皇帝虽然赏了他一匣子樱桃,看他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温度,仿佛这一匣子樱桃不是奖赏,而是惩戒。   *   今日邦国来朝,冯太傅随天子接见来使,宫学里轻松,课放的也早。   听说外邦进贡了很多鲜果,祁芸自晨起就在念叨,“别的我不稀罕,就喜欢吃月别国的樱桃,每年父皇都会赐给太后一筐,太妃娘娘一筐,我先去给太后请安,再到太妃娘娘殿里坐会,能得两份赏赐呢。” 第7章第7章   景和宫,奉贤太妃高坐在上首的罗塌上,底下几个要好的命妇陪着她说话。   “娘娘别怪我们嘴馋,我们呀,就指着每年到您这蹭几颗红果,出去炫耀呢。”说话的是太妃娘家嫂子,徐夫人。   “谁说不是呢,娘娘在宫里身份尊贵,手里随便漏点,就够咱们脸上贴金了。”   “是呀,你说这月别国御贡的大樱桃,统共就五筐,一品阁老也就能分一小匣,咱们娘娘可是独得一筐,吃不吃的算什么,就说这份尊荣,天下几个女子能有。”   奉迎着说漂亮话的都是奉贤太妃的本家女眷,太妃知道她们这会子嘴上抹了蜜,不过是为了待会多分几颗樱桃,未必有几分真心。   可她就享受她们可劲讨好她的样子,特别解气。   当年先太子去世,元宁帝登基,她被迫从东宫搬出去,临时寄住在母家徐府,受尽了人情冷暖,后来她的一双儿女再被立为皇嗣,她重新回到宫中,和众人想象的不一样,她没有打击报复当年对她冷言冷语的家人,偶尔还随手赐她们一些宫里的东西。   并非她大度,她只是享受这些人嫉妒她,又不得不奉承她的扭曲样子。   此刻看着这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因连棠那丫头勾引祁麟而置的气,瞬间就消散了,她心里畅快,斜倚到软枕上,伸出套满黄金护甲的手指头,一一点着她们的脑袋,佯嗔,“你们这些子牙尖嘴利的,竟会捡本宫爱听的说,待会啊多赏你们些。”   徐夫人佯装侧首喝茶,掩住了心里的那股子不适。   有人伸头瞅瞅窗外西沉的日头,“乌金要坠山了。”   照往年,这会樱桃早就抬进来了。   奉贤太妃掀起眼皮子觑了她一眼,“急什么,果子就在皇宫里,还能跑了不成。”   众人又枯坐着喝了几盏茶,殿外始终没有动静,面上难免露出焦色。   奉贤太妃不动声色的嗤了一声,叫来宫人去问前殿宴散了没有,回话说,早就散了。   坐着的女眷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一个年轻的娘子怯声道:“会不会...今年没有了。”   “都别瞎猜了。”奉贤太妃坐直了身子,声音里不觉带了一丝严厉,“怕是因什么耽搁了,太后殿里不是也没动静。”   话音刚落,祁芸抱着一匣子樱桃急匆匆的走进来,瞪着眼睛问,“皇祖母刚赏了我一匣子樱桃,你们这边给我留了没?”   *   宫里因樱桃兵荒马乱的时候,连棠正抱膝坐在罗汉榻上,垂头耷耳。   重生后,凭着未卜先知的能力,她可以避开不好的人,很多事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比如她没有办法改变父母的早亡,也没有办法改变横儿拼尽全力都可能考不进国子监的事实。   本朝国子监择优录取,除一小部分天潢贵胄和公侯之家的嫡长子,其他人必须考试。   横儿今年八岁,七岁才被允许入族学,私下又没有好的西席,若想凭一己之力考上国子监,难上加难。   如今冯太傅讲义也断了,连棠很挫败。   退婚的事没有进展,她可以慢慢来,涉及到横儿,却等不得。   横儿有志向,想科考入仕,尽快自立门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叔叔嫂嫂手下讨饭吃。   她是横儿唯一的依靠,必须得帮他。   默默思忖间,突听到门外有急呼呼的脚步声,旋即祁芸推门进来,对着连棠大吐苦水:“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今年没给太妃娘娘赐樱桃,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姑姑、婶婶们,脸拉的有多长,她们至于么,母亲平常也没少给她们好东西。”   她一激动,都忘了忌讳,直接叫奉贤太妃为“母亲”。   连棠安慰她,“许是她们期待太大,才会那么失望。”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祁芸冷哼,“母亲就是多余管她们。”   一番抱怨发泄完了,她才想起正事,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捏出三颗红樱桃放到连棠手里,“只能给你三颗,我今年就这一匣子,给母亲留了一些,剩下的还要和小姐们分,不能给你更多了。”   连棠把樱桃又还回她手里,“我不要,你拿去分吧。”   对于世家贵女来说,吃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份独有的优越感。   “哎呀,不行,归根起来我和你最要好,谁都不给也得给你。”说完祁芸不由分说的把樱桃放在木几上,抱着怀里的木匣,跑了。   连棠失笑,用帕子将那三颗樱桃包起来,过两天就能出宫了,把樱桃留给横儿,算是小小的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   翌日,连棠不用上学堂,却还是早早的起了。 第8章第8章   连棠看见元宁帝,赶紧从榻上跳下来,遥遥的福了福身子,两片唇瓣被果汁浸润的像剥了皮的鲜桃肉。   祁衍转目,走到宽几后坐下,捞起一本书翻着。   皇帝开始处理政事,宫人们悉数退出书阁,只余全盛伺候连棠,常福伺候元宁帝。   全盛去了一趟太医院,回来后悄兮兮的跟连棠讲,“连姑娘,给你讲个稀奇事。”   全盛消息灵通,一肚子匪夷所思的见闻,连棠两辈子在宫里生活了十几年,都没他知道的多。   “太医院今天可忙了,包了百副的清凉方子。”全盛挑了挑眉,“你知道给谁么?”   连棠配合道:“给谁?”   “大皇子!”全盛啧啧两声,“天都开始冷了,喝这么多凉方子,也不怕寒了身子。”   连棠下意识道:“是太妃娘娘的命令?”给祁麟去心火,安心学业?   全盛耸耸肩,“未必,太妃娘娘多仔细殿下的身体呀,她哪舍得,奴才瞧着更像是惩罚呢。”   这天下敢惩罚大皇子的只有一人,至于因为什么,就不是他们可以说的了。   两人默契的打住话头。   连棠在书阁待了大半日,做事的效率高了许多,午后就把第一批驱虫香囊制作出来了,她带着全盛去书架摆香囊。   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几许,她突然转身,欠声道:“公公一人放香囊,行不?”   第一批香囊数量不多,一人完成绰绰有余,全盛道:“能行,姑娘去外头坐着歇息。”   连棠客客气气的致谢,放下香囊,折身去了另一侧的书架。   揽月阁当初的设计是公共书阁,笔墨纸砚、桌凳都少不了,没过一会,连棠抱了一摞子书,在离书架不远的地方,找了个隐蔽的书案,铺开宣纸,开始书写。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窗外映进书阁的树影开始拉长,连棠静静的坐在竹簟上,俄而奋笔疾书,俄而停笔凝思,小半下午的功夫,已经写满了一叠纸。   全盛在书架间忙碌,见连棠一动未动的坐了一下午,暂时搁下手里的药囊,特意浣了手,捧起食案上洗好的一大盘樱桃,送去给连棠。   干爹对他说,“每日洗好的樱桃,都得给连姑娘吃了,若是剩下,仔细你的皮。”   连棠叉了两颗果肉放进嘴里,就继续忙,顺手把果盘放在书案下面。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书阁门外传来喧哗声,想是元宁帝回来了,连棠在书架深处,和他打不着照面,不用起身行礼。   晚膳的时间快到了,她加快了手下的速度,打算写完这篇,就告退离开,她太着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朗眉星目的少年公子。   “大胆刁奴,竟然躲在这里偷抄皇家私籍!”   一道男子的洪声劈头盖下来,连棠笔下一顿,在宣纸上染了一团黑墨,她愕然抬头,看见少年一身绯红的锦袍,沐浴在落日的余辉里,肆意而张扬。   连棠对上他桀骜的黑眸,下意识护住刚写好的手稿,反驳道:“我没有。”   她大小也是侯府千金,只要对方不是皇室,皆是可以平等对话的。   少年瞥了一眼被她按在手下的书稿,眼神一戾,“还不承认,看我不把证据交给陛下。”   他说着就去夺,连棠捂死不松,拉扯间,只听“嘶啦”一声,大半手稿被撕成了两半。   连棠心都要碎了,那可是她辛苦了半下午的成果。   “还给我。”她怒目瞪了那人一眼,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剩下的一半。   对方愣了一下,轻嗤,“呵,还挺嚣张。”   这时全盛循着争吵声跑过来,看到来人,“扑通”一声远远的跪下,“奴才见过林小将军。”   连棠才知道这位少年郎是谁,大齐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林枫的长公子,西北王师最年轻的小将军,林端。   林端对连棠却一无所知,扬眉问全盛,“她是谁?”   连棠的身份实在太多,常福捡了个与书阁最贴切的,“连姑娘在帮常公公配制驱虫草药。”   “好哇!”林端顿时来了精神,“不好好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偷偷的中饱私囊,太可恶了,看我不...”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停下,目光落在书案下面的一处,眼睛珠子瞪直,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你...你...”   连棠不顾他说什么,只攥着四分五裂的书稿,浑身颤抖。   林端气的说不出话来,伸手从桌下端出那个盛满樱桃的果盘,递到连棠眼皮子底下,居高临下道:“解释一下。”   他父亲昨日劳心劳力的接待一天使臣,带回府的樱桃还没这一盘子多,受了母亲半日的唠叨,这位竟然在这大快朵颐。   她谁啊。   连棠犯得着跟他解释么,她烦躁的推开面前的果盘。 第9章第9章   连棠心里一惊,甫然抬睫,看到元宁帝面色凝肃,半敛的长眸里仿佛沉了寒冰,让人不敢直视。   她惶然垂下眼睫。   她既然主动过来请罪,已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惩罚,毕竟她确实触犯了宫禁,可没想到元宁帝比她想象中还要不近人情。   往回了说,誊抄皇家私书的禁令,更像是彰显皇宫书阁特殊地位的宣语,现实中却不可能全然照做,宫里有十几处书阁,皇子可以进来读书,翰林能在里面做事,甚至有些书阁每旬还开放一日供国子监的学生阅读,看到喜欢的誊抄几卷带走是惯常行为。   所以说,这事可大可小,全凭上位者心情。   而今日的事,涉及到元宁帝的私藏,确实严重些,元宁帝虽然还没说怎么罚,见他的表情就知,这件事他上心了。   连棠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心里还是有点委屈的,她又不是擅闯书阁的陌生人,即使她不敢和天子攀交情,可大小也算是对书阁有点用的人,元宁帝怎的就一副她十恶不赦的表情。   “臣女认罚。”连棠脸色发白,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惩罚。   “呵——”祁衍眼皮下压,敛住内里的愠色,声音冷冰,带了一丝疏离,“你倒是乖觉。”   连棠垂头不语。   “不能罚!”小将军林瑞疾步走过来,手里拿着撕烂的抄稿,心急火燎道:“陛下,您不能罚连姑娘。”   他方才从全盛口中知道连棠不是宫女而是连将军的女儿后,就对自己的言行悔不当初,又听到她解释抄书的原因,更是羞愧难当,这才冲出来为她辩护。   祁衍睨了他一眼,“怎么就不能罚了?”   林瑞忙把四分五裂的纸张递给元宁帝,恳切道:“陛下您看,连姑娘不是照搬原文的誊抄,而是将几本书的内容归纳整合,旁边还有批注呢,这哪里是抄书,这明明就是摘录笔记嘛。”   他用手指点了点远处的书桌,“您在书阁摆好了桌凳、纸笔,不就是让读书的人写点东西,怎么别人写得,她就写不得,你这不是欺负小姑娘吗?”   林瑞说话的功夫,元宁帝已经把手稿上的内容看了一遍,这确实可以算一份摘录笔记,且字形赏心悦目,内容归类明确,批注的也颇有见地,他目光不由的柔和了几分。   林瑞得意的朝连棠眨眼睛,笑的面若生花,连棠冷漠的转过头,不想面对他,看见撕坏的纸张,她心里还有气。   林瑞的笑意僵在脸上,小将军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平常女子见了他都走不动道,任凭他做了天大的坏事,没有一个微笑解决不了的。   有骨气,不愧是连将军的女儿。   林瑞暗叹。   “还得罚。”祁衍声音沉肃,径直把纸稿执在书桌上。   以为已经相安无事的两人吓了一跳。   连棠抬起头,眸中掩不住一丝讶色,她虽觉得林瑞行事乖张,方才帮她辩解的一番话却有理有据,她确实是择有用的内容抄,这十几张纸大概囊括了几十本书的内容。   元宁帝若非要罚她,纯属跟她过不去,难道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他不快了?   连棠蹙眉,想了一圈也想不到是哪件事。   林瑞看见连棠皱眉,心里一揪,这件事因他而起,本就内疚,这会对她又莫名带了一丝怜惜,君臣之礼都不顾了,话音带了股子不驯,“凭什么还要罚?”   祁衍目光淡淡的瞥过来,墨浸了般的一双黑瞳深不可测,“她抄的是翰林院新编的科考文集,尚在校验阶段。”   连棠脸色瞬间变白,暗悔自己竟如此大意,忘了这件大事。   前世,大约就在她和祁麟订婚前后,元宁帝公布了一件足以撼动大齐朝政根基的御旨:废黜旧朝沿袭了百年的官员选拔制度,建立寒门贵子公平竞争的科考选拔方式。   以前朝廷官员的任用牢牢把控在前朝遗留下来的士族文阀手里,□□之风屡禁不止。元宁帝登基后,他就着手命人重新编纂文考史料,创建了一套下至国子监入学,上至科举考试的汇编文集。   正是这套书,引爆了这场政治变革。   上一世连棠在书阁中度过了漫漫十年,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在时间的流逝中趋于平淡,故而今日在书架再次看到这套集子,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朝堂的震动,而是这是一套官方考试的参考用书。   她更是忘了,御旨颁布之前,书里的内容对外是绝对保密的。   她水盈盈的美目瞪得浑圆,惶然看着元宁帝,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林瑞也慌了,他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即便身为武将,也知道这套书的重要性,他原本是想吓唬偷懒偷吃的小宫女,没想到无意之间戳了个大窟窿,害了连将军的女儿。 第10章第10章   出了揽月阁,连棠慢腾腾的往回走,林瑞和元宁帝议完事后出来,三两步就追上她,“还在想陛下的话?”   连棠没有否认,父母去世后,她带着弟弟住到忠毅侯府,虽是本家,她却从来没有归属感,她习惯了默默承担一切,不愿不要成为谁的拖油瓶,从没想过什么整合资源,这几个字离她好远,但是细想又好像很有道理。   林瑞“嘁”了一声,半侧了身子,面对连棠,倒着走,“陛下说的是治国的道理,是大人物才考虑的事,你就全当没听见,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脑子里全是政事,哪会跟女孩子聊天。”   连棠抿唇笑了,元宁帝和“女孩子聊天”这几个字听着都不搭。   “谢小将军宽慰。”   林瑞“嗐”了一声,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你不生我的气就行,不管怎么说,你被陛下责训是因我而起。”   连棠释然一笑。她不是小度的人,况且元宁帝的责训某种意义上更像是帮助,她没有和林瑞置气的道理。   林瑞心里的阴霾一消而散,登时恢复了生龙活虎,原地潇洒的转了个圈,冲连棠拱手,“以后本小将军就是你的资源了,随便用。”   连棠笑笑,只当是他随口一扯的玩笑话。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分向而行,突然从御花园走出几个语笑嫣然的女子,意外撞在一起,大家具是一怔。   “棠棠?”祁芸惊呼,原来她带着小姐妹在游园,没想到能遇到连棠。   彼此福身打过招呼,祁芸的那几个小姐妹娇笑着用团扇遮了脸,留一只眼睛偷瞄林瑞。   林瑞习惯了,也不怕被姑娘看,吊儿郎当道:“我这一进宫,就有幸碰到这么多位小姐,早知道就求陛下多留会了...,哎,告辞告辞。”   一番话引起少女们银玲般的调笑,她们依依不舍看着林瑞离去的背影,也打消了连棠和他结伴而行的疑虑。   祁芸拉着连棠走进迎风亭,按住她坐下,“起先叫你来,你不来,这会碰上了正好,我们正在办品桃宴呢。”   连棠定睛一看,亭中的石桌上铺了锦帛,摆着鲜花和几盘小食,祁芸变戏法似的从阔袖中掏出一个帕子,展开后是一大捧樱桃。   小姑娘们立刻围上来,一颗一颗的数,叽叽喳喳的计划着按人头怎么分,看到连棠后目光一暗,撇了撇嘴,平白无故的又多了一个人。   连棠从揽月阁出来前,吃樱桃都吃撑了,这会实在没有食欲,她把嘴附到祁芸耳边,轻道:“你们玩,我先回去了。”   祁芸瞪眼,“吃完樱桃再走。”   连棠摇头,“我不想吃。”又对其她姑娘说,“你们继续,我先告辞。”   姑娘们忙不迭的冲她甩甩帕子,嘴里说着惋惜,心里乐开了花,“谁会不想吃樱桃,借口吧。”   祁芸横了她们一眼,“我的棠棠人美心善,哪像你们,就想着自己多吃一口。”   晚间,连棠去明月宫陪祁芸说了会话,祁芸兴致很高,她今天和小姐妹们玩的很开心。   回屋后,连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在想元宁帝的话,还有祁芸和她的小姐妹。   祁芸不过是间接从元宁帝手里得到一匣子樱桃,就能获得那么大的拥护感,而她呢,因着在书阁做事,就能独享两筐的樱桃。   这是不是所谓的资源?   眼前像画片般闪过前世今生的画面,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毛线。   睡不着,索性起来纂香。   待纂好一炷香,已经是月明星稀,连棠踌躇几许,扯过木架上的披肩,拉上风帽,径直朝揽月阁走去。   穿过围院的门洞,果然见书阁里依然亮着灯,她推门走了进去。   祁衍手持一卷,正在看书,听到动静,抬眼,心里一惊,喉结止不住动了动,“你怎么来了?”   “我给陛下添香。”连棠摘下风帽,在昏暗的夜色里,脸白的发光。   她径直跪坐到宽几的侧面,垂睫,从袖中掏出一个莲花状的香炉,“我新制了安魂香,为陛下助眠。”   她故作平静,声音却露了怯。   祁衍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把疑问暂压眼底。   连棠熄了梵木香,点上安魂香,“梵木虽可以提神,却不能静气,有碍睡眠,陛下以后可以用安魂香,我会制。”   “你深夜前来,专门给我送香?”祁衍修眉入鬓,薄薄的眼皮压得很低。 第11章第11章   “所以...”连棠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愿意留我在身边么?”   祁衍以拳支头,唇角隐瘾似乎带笑,“你已在书阁做事,还怎么留?”   连棠缓缓的提了一口气,睁圆了美眸看他,她想要更确定的答案,“也就是说,制牙签结束,我还可以留在书阁?”   祁衍斜觑着她那双灵动的鹿眼,故意晾人似的,不置可否。   连棠的心猛然往下坠,明亮的眼睛一瞬失去光泽,软软的嗓音里带着一点乞求,“陛下,可以吗?”   祁衍干咽了一下嗓子,冲她点头,“可以。”   连棠灿然一笑,盈盈谢恩,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来,可以安心回去睡觉了。   祁衍让常福送她,行至门外,她又退回来,冲元宁帝欠身一福,低声道:“明日是逢休归家的日子,恕近两日不能来书阁伺候。”   公主伴读半月可以休息两日,出宫归家,这还是重生后连棠第一次回忠毅侯府,生怕元宁帝拒绝。   祁衍抬起头,小姑娘亭亭立在门口,皙白透亮的小脸半隐在风帽里,如熠熠生辉的明珠,水盈盈的眸子里,是怯怯的期待。   他点头,准奏。   一炷香后,常福回来,祁衍放下书,吩咐,“南面靠窗收拾出来一块地方,摆上桌椅软塌。”   常福连声道:“陛下放心,奴才一定给连姑娘用最好的。”   祁衍掀眼皮瞥了他一眼,常福身子一哆嗦,慌忙跪下请罪,“奴才多言。”   祁衍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凝眉又吩咐道:“查一下品蟹宴那天发生了什么。”   之前她和祁麟都好好的,直到那天她闯入书阁,他还记得她张徨失措的表情,难道她在恐惧什么?   “再派人盯着点祁麟。”   一应吩咐完,祁衍头枕在椅背上,一脸倦容,他掐了掐眉心,“燃上梵木香。”   常福面露不忍,子夜已过,陛下这是又打算一夜不睡,他小声劝告,“陛下闭上眼试试,兴许连姑娘的香有用。”   祁衍脸色一下肃穆,“你跟着朕多少年了,怎么还会说出这种话。”   常福忙不迭熄了莲花香炉,重新燃上梵木香。   陛下失眠乃是五年前和西戎大战后留下的心病,药石无医,更别说助眠香了。   *   翌日,出宫前,连棠去明月宫和祁芸打招呼。   连棠不能进宫学,祁芸求了生母也无济于事,心里有点愧疚,想补偿她,“要不我去跟太后说声,让你回府多待几日?”   若是没有昨晚那档子事,没准连棠还真会同意,左右她被关在宫里也无事可做,不过现在不同了,她是揽月阁的人,元宁帝不扣她出宫的日子,她就满足了。   连棠找了个理由拒绝公主的好意,而后提着一个小木匣,从侧门出宫。   看到大红的宫门,她的心还小小的提了一下,侧门偏僻,往来人少,以往每遇她出宫的日子,祁麟都会守在门外,送她一程,宫外没有顾忌,一路上他小动作特别多,之前她堪堪能忍受,像在想起来直犯恶心。   等连棠走出来后,没看到祁麟,倒是见常福立在一辆宽敞的马车旁,笑盈盈的望过来。   在等她么?   一看见连棠,常福立刻打了千,眯着眼笑,“知道连姑娘今日出宫,奴才奉命给您带些东西。”   奉谁的命不言而喻。   常福一闪身,指着车辕上的一套书,压低声音,仿佛生怕别人听了去,“这是您先前手抄的那些书,陛下让您带回去给令弟研习。”   连棠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后,慌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这么重要的书,福公公快带回去。”   这世上大概只有她一人知道这套书日后会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她不能带出宫,也不敢带。   常福道:“姑娘莫怕,陛下说了,令弟也不白读,完了之后要写读后感的,权当提前研查。”   一套严谨的科选用材必然要经过多次研查,其中也包括童生秀才的读后感,听到这里连棠才放心收下,“公公替我给陛下道一声感谢。”   常福像终于完成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又指著书籍旁边的木匣子说,“这是一些鲜果、吃食,揽月阁太多,您走了又没人吃,恐坏了去。”   连棠吃惊的看着那几个硕大的木匣,暗叹,在书阁做事,福利真多。   横儿这下有口福了。   她没有推拒,欣然应下后,四又处张望了几圈,还在想祁麟会不会出现。   常福知道她担心什么,敛目道,“今日宫学安排了校考,天未亮皇子就进学堂了。”   连棠蹙眉,她之所以半月能出宫两日,是因为宫学也放学两日,哪来的校考? 第12章第12章   三房的东院很安静。   连棠走进去的时候,三婶罗氏正带着四岁大的连姝认字,小团子窝在母亲怀里,摇头晃脑的跟着念。   连棠眼睛一热,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教她的。   “棠棠姐!”连姝率先发现了连棠,挣脱母亲的怀抱就跑过来,仰着脸看她,“姐姐又变好看啦。”   连棠弯下腰,笑着问连姝,“认了多少字?”   “这么多。”连姝可得意了,用胳膊圈出一个大大的圆,“给二哥哥送鱼的时候,他还夸我了呢。”   横儿在府里序齿第二,连姝叫他二哥哥。   连棠直起身子,对罗氏一礼,“棠棠不在的时候,谢三婶照顾横儿。”   三房改善伙食的时候,总是不忘给他们姐弟俩端一碗。   上一世祁麟篡位后,连棠和横儿同时在世上消失,听常福说,只有三叔一直在打听他们的消息,可惜他官微言轻,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就冲这份心,也值她道一声谢。   罗氏穿衣打扮就是平常的妇人,笑起来慈眉善目,“嗳,自家人,客气什么,侯爷在世的时候也没少照拂我们。”   罗氏口中的侯爷是连棠的父亲连将军,如今府里侯爷已经换人了,罗氏却一直没改口。   连棠眼中的热意又开始往外涌,她忙转过身子,把眼泪逼回去后,才从沉露手中接过柳滕木匣,笑嫣嫣转过身去。   沉露看小姐虽然笑着,眼尾却隐隐发红,心里难受,别说小姐,她听到老爷的名字也难受。   老爷在的时候,把小姐当眼珠子护着,哪像方才,巴巴的去送礼,还惹一肚子气。   连棠把木匣交到三婶手里,“我给姝儿妹妹带了些宫里的鲜果,三婶不要推辞。”   她都这样说了,罗氏只好收下。连姝探着小脑袋往里瞅,当看到满满一箱子珠圆玉润的苹果、香梨、蜜瓜、葡萄,她嘴里哇哇惊呼就没停过,再看到红玛瑙似的大樱桃,她直接开心的蹦蹦跳跳,“三哥哥说宫里的樱桃跟宝石似的,又大又红,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罗氏讪讪冲连棠笑,“孩子没见识,别见笑。”   连棠轻轻摇头,“三婶见外了,我就喜欢姝儿这份天真活泼。”   有父母的爱做后盾的孩子,才敢毫无顾忌的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她羡慕姝儿。   连棠喜欢三房的氛围,多待了会,一走出院子,她才发现,横儿估计已经下学了。   她边快步往回走,边乜了沉露一眼,“你也不提醒我。”   沉露嘻嘻笑,“我看你和三夫人聊得投机,没好意思打扰。”   二人刚踏进大房的院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少年清隽的声音。   “横儿。”连棠喊。   “阿姐!”少年像风一样从屋内跑出来,一闪就来到连棠面前,“我早就盼着今日了,夫子一说散学,我第一个冲出来的。”   连棠拍拍弟弟的小脑袋,伸出胳膊把他圈在怀里,八岁的男孩,个子已经到她肩头。   长得再高也是她的弟弟,她搂着小少年,想到上一世他的惨死,喉头像堵了一块棉花,半晌说不出话。   连横都被她抱的都不好意思了,小心翼翼的问,“阿姐,你怎么了?”   连棠沉了一口气,让声音听起来尽量正常,“姐姐很好,就是有点想你了。”   “不对!”横儿猛然弹跳开,忿忿不平道:“是不是大皇子又惹你不开心了?”   “不是。”连棠拉着弟弟的手往屋子里进。   横儿不信,摇着连棠的胳膊,满脸愁容道:“阿姐,你若在宫里不开心,就不要嫁过去做什么大皇子妃,以后我来养你。”   横儿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就发现连棠在宫里不快乐,上一世也曾这么劝过她。   连棠认真的看着弟弟,重重的点头,“好,姐姐不要当什么大皇子妃,就等着横儿金榜题名,将来养我。”   横儿小脸一偏,不服气道:“其实还有其他的方式,不一定非要考学。”   连棠心里一沉,柔声问,“是不是在学堂又不开心了?”   横儿推开连棠,自顾往屋里走,声音掩不住的低落,“没有。”   连棠神色凝重,冲着垂花门外道:“飞絮,你进来。”   飞絮和花嬷嬷、沉露一样,都是将军府旧人,跟着连棠姐弟俩从边关来到忠毅侯府,飞絮有一身的好功夫,连棠派他随身保护横儿。 第13章第13章   连棠听到二叔要把三间铺子都还给他,半晌没反应过来,她原本想着能拿回一间就不错了。   她也知道,一下松口三间铺子,已是二房的极限,想拿回金腰带还是得从宫里入手。   翌日一大早,连棠就拿到了所有铺子的账册。   三间铺子,一个布庄,一个绣坊,做的都是江南生意,母亲生前就疏通了进货渠道,落在二婶手里这些年,虽无大的发展,倒也周转良好,账上有余钱。   还有一间四宝斋,卖笔墨纸砚,生意差点,堪堪自负盈亏,却是连棠最看重的。   四宝斋开在状元楼对面,状元楼里住着整个大齐来京赶考的文人学子,连棠打算在这里给横儿找个西席。   她盘点了一下手里的银子,派人去状元楼请柳成寅。   柳成寅出口成章,学富五车,是明年春闱最有可能蟾宫折桂的江南学子。   柳成寅曾经做过一段时间横儿的西席,后来他要专心备考科举,这才断了联系,如今连棠想给横儿找老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柳成寅进来的时候,还是一身青衫直缀,纶巾束发,如山间青竹,文雅清隽。   说明请他来的原因后,连棠问,“先生认识做学问的人多,可有推荐的西席?”   略一沉吟,柳成寅道:“不若在下继续教令弟?”   连棠断然拒绝,“先生是有大志的人,当全力准备春闱,而横儿只需找个会讲课的西席,明年考进国子监就行。”   柳成寅有远大抱负,也是横儿的榜样,连棠真心希望他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你要听真话么?”柳成寅面色肃然,突然认真起来。   连棠惶然点头,她当然想听真话。   柳成寅道:“其实考国子监不比科考容易,科考除一甲,还有二甲、三甲,而国子监每年的入学名额有限,且大多牢牢把握在士族手中,留给一般人竞争的机会并不多,而连横...”   他犹豫了一下。   连棠面色平静道:“先生但说无妨。”   柳成寅看了连棠一眼,实话实说,“他入学晚,又在族学耽搁了一年,基础并不好,若想一举考进国子监,除非东阴先生出山。”   东阴先生是举世皆知的大儒,学宫里的冯太傅就是他的学生,但他行踪飘忽不定,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请他做横儿的西席,连棠想都不敢想。   明白当前的处境后,连棠只能退而求其次,她请柳成寅帮忙先找一个有学问的西席教横儿,至于国子监,明年考不上,后年再考。   柳成寅应下。   连棠送他下楼,而后让掌柜的取来一方上好的端砚递过去,“一点心意,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柳成寅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连大小姐一定要和在下如此生疏么?”   说完毫不留情的把砚台推了回去,那砚台有点重量,连棠脚下一晃,朝后退了半步,柳成寅慌忙伸手,隔袖抓住了她的手腕,连棠这才站稳。   柳成寅慌忙松了手,脸色涨成了猪肝红,连连作揖,声音带着点絮乱,“实在抱歉,唐突了姑娘。”   连棠自己没站稳,不能怪人家,福身道,“先生不要这样说,若不是先生出手,我现在就歪在地上了。”   语毕,她又把手里的砚台推过去,声音轻软,带着一点点委屈,“还请先生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柳成寅垂睫,伸手接过,“定不负姑娘所托。”   连棠低头,嘴角弯了弯,柳成寅未来肯定会成为和冯太傅比肩的大儒,和他攀交,对横儿有益处。   只是她这点笑容太惹眼,四宝斋门外,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小将军林瑞在里面气的吹胡子瞪眼。   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未来的大皇子妃,元宁帝的准儿媳,竟然当众和外男拉拉扯扯。 第14章第14章   祁衍语气很轻,口吻随意,若不是转身对他上质询的眸子,连棠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哪个他?”她想了一转也想不出皇帝口中这个人是谁,活了两辈子,她也只想嫁给祁麟,可,那也是曾经。   祁衍看着她的眼睛,清澈水盈,不像在说谎。   方才小姑娘的一双手在他腰间游走,他脑中不自觉出现林瑞握住自己腕部的画面,他当时不在乎,现在却忽然想知道她的想法。   “林瑞看见你白日在四宝斋?”   左右林瑞是个脸皮厚的,元宁帝不介意卖了他。   连棠怔愣半晌,才想通其中的关节,原来白日从铺子前一闪而过的华贵马车竟是林瑞的。   “启禀陛下,我今日去四宝斋见一位故人,请他帮横儿找个西席,为表谢意,送了他一方端砚,推让之间差点跌倒,而他扶了我一把。”   连棠自觉这件事做得并无不妥,不明白为何要在这费口舌自证清白。   她声音虽平静,祁衍还是听到了其中的委屈,他自然相信她是清白的,但对方忙还没帮上,她就奉上厚礼,尤其是再加上被林瑞描绘的极其夸张的娇笑。   他几乎可以确认,她在讨好那个人。   一如她现在讨好自己。   这让他略微不舒服,在他心目中,当年那个小姑娘长大后也应该一如既往的骄傲、肆意,而不是这般四处奉迎。   祁衍一边褪下身上衮衣,一边往楎木架走,两人身体交错的刹那,他顿住脚步,沉声,“你不必讨好任何人,包括朕。”   他声音虽不高,自带了一股子君王的威严。   连棠转头,看着他冷俊的侧颜,心里一栗,这个人心思到底得多深沉,才能只凭林瑞的描述,就知道她在讨好柳成寅?   但他身居高位惯了,并不知道讨好也分很多种,并非单纯的出于索取。   她送柳成寅端砚,是对才学的欣赏,希望他永远是横儿求学路上的指明灯,至于元宁帝——   连棠微仰了下颚,声音里带了一点负气,“陛下有没有想过,有的讨好,只是因着感激?”   感激他,知道她是祁麟的未婚妻,依然收留她。   感激他,纵容她的小心思。   感激他,给了她从未有过的优待。   感激他的暗中提点,感激他赠书。   ......不行么?   祁衍转身,眸光有一瞬的晃动,她的话像一块小石落入平静的水面,漾起层层涟漪。   也许他对她太苛刻了,他总想着在她身上找回当年支撑着他活下来的那股力量,当发现她变了,苛刻就变成了偏见。   岂不知她还和当年一样纯粹,变的是他自己。   看着连棠纯净透明的眼睛,祁衍面色柔和下来,或许他应该接受现在的她,温顺懂事,恬静柔婉。   两人的目光凝注几许,连棠眼圈慢慢洇出一圈浅红。   他方才那句话太重,吓到小姑娘了。   可惜,天子并不擅长道歉,他缓缓沉了一口气,把衮衣放到木架上,取下常服,递到连棠面前,声音很轻,罕见的带了一丝的探询,“替朕更衣?”   连棠垂睫,默了几息,而后软软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龙纹锦袍。   更衣毕,二人一前一后的走进膳房,宫人们早早摆好了盘盏。   晚膳食材和往常差不多,摆盘却细致的搭配了颜色,令人眼前一亮,忍不住想动筷。   祁衍转身,看着连棠,“你的主意?”   连棠兴致不高,低头福身,“是,陛下。”   祁衍凝眉看她,连棠面色平静,眼里没有波澜。   不知是柠果水的功劳,还是食物颜色搭配的讨巧,祁衍今日的胃口确实比往常好了许多。   用完晚膳,连棠端过一盅漱口水,递到他面前,声音嗡嗡,“白水。”   祁衍微不可查的牵了牵嘴角。   漱了口,他起身,反剪双手,阔步往外走,“你跟朕来。”   连棠放下手里的瓷盅,跟着元宁帝走到书房靠窗的位置,她今日一进书阁就忙忙碌碌的,竟没发现,这里大变了样。   临窗铺了一张硕大的软毯,毯中是一套紫檀木的雕花桌椅,两侧围着软塌和多宝阁,书册、茶具和香事三件等摆放的整整齐齐。   连棠不明所以的看向元宁帝,他冲她一颔首,道,“你惊才艳艳,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伺候人这种小事上,以后你就在这里做事,如何?喜欢么?”   连着两个问句,暴露了他生硬的哄人技巧。 第15章第15章   翌日,天不亮连棠就往揽月阁走,今日首批泡在药水里的绫绢出缸,她得亲自监督着碾展、晾晒。   她刚走到揽月阁的围墙外,就听到里面裂空的舞剑声,祁衍每日雷打不动的晨练一个时辰,她佩服他的毅力。   为了不打扰皇帝练剑,连棠没从后门进,而是绕至前门,进院就开始忙碌。   她指挥宫人在前院支木桩,拉粗绳,把泡成姜黄色的绫绢一片一片搭在绳上晾晒,绢帛薄如蝉翼,随风招展。   皇帝的书院顷刻间变成普通百姓院子里大浆洗后的模样。   连棠拍拍手,满意的进了书阁。   元宁帝已经结束晨练,正埋首案牍,连棠忙放轻了步子,猫着腰想悄无声息的打他面前经过。   “你来。”祁衍唤她。   连棠裙角一转,走到他面前,跪蹲着请安,“陛下”   她刚忙完,脸色涨红,双颊仿佛晕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额角渗出细细的汗,打湿了几缕绒发。   祁衍悠悠看了她几眼,问,“忠毅侯府换嫡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连棠微讶,昨日林瑞一直在为她打抱不平,祁衍却没有任何表态,她以为天子不喜在揽月阁讨论家务事,应付了林瑞两句,就找借口打住了话头。   没想到今日他会特意重提,连棠低声回道,“我还不知当年的真相,暂时不敢妄下结论。”   昨日听林瑞的分析,连棠心里也愤慨,但没搞清楚真实情况之前,她做不到像林瑞那样往极恶的方向揣度二叔。   甚至因着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长相,她有那么一刻希望真的是稳婆搞错了,二叔就是嫡子。   她可以接受二叔纵容二婶的贪心,却不能接受他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伤害她和弟弟。   与其说她不敢下结论,不如说她不敢面对真相。   祁衍递过来一份官方文书,“这是连家换嫡事件的案宗,里面不仅有稳婆的证词,还有一封你祖母的密函。”   连棠没想到元宁帝还专门去找来官方案宗,她屏息接过,稳婆的证词毫不意外,她好奇祖母的密函写了什么。   她颤巍巍的打开,只见那发黄的绢帛上用血书写了四个字“文亭,嫡长”。   连棠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四个字,半晌才望向元宁帝,小心翼翼的探问,“所以二叔真的是嫡子?”   悲怆之余,祁衍从小姑娘眼睛里看到一闪而过的释然,听闻当年忠毅侯府的一对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连老侯爷都时常分不清。   那她呢,对酷似生父的叔叔是否也有移情?   否则,为何林瑞听说换嫡之事,下意识觉得其中有诈,而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怀疑过?   祁衍目光深幽,反问,“你希望什么样的结果?”   连棠一怔,她想什么和这件事的结果有关系么。   她把卷宗递回去,轻声道:“证据确凿,我尊重事情的真相。”   祁衍看了一眼卷宗,轻嗤,“你忘了昨晚林瑞说的,事在人为。”   连棠愕然,瞳孔倏而张大,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她眉头慢慢蹙成一团。   祁衍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添了一句,“连文亭若是嫡子,你弟弟将彻底失去免试进国子监的机会。”   连棠抬睫对上元宁帝的视线,他面色平静,漆眸却黑的深不见底,她向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一瞬的惶然过后,连棠正色道:“如果叔父真的为了一己之私,颠倒黑白,骗走爵位,我一定会为父亲讨回公道,但我并不希望横儿靠侯府嫡子的名额进国子监,求学是个苦差事,如果在他求学的开始就因着特权走了捷径,之后漫长的寒窗苦读,他会想寻求更多的捷径,这是害他,所以我希望他自己去考国子监,哪怕晚一年入学。”   祁衍看着小姑娘坚定的眼神,有些吃惊,她方才这番话和他的观点不谋而合,也是他一步步变革科考的初衷。   他不禁对柔柔跪在面前的女子多看了几眼。   *   近几日元宁帝交给连棠的差事越来越多,她早出晚归,连和祁芸打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这日天还未亮,连棠刚要出院门,突听月洞门外传来祁芸的声音。   她慌忙收回步子,转身迎了过去。   祁芸见她穿着斗篷,还带好了风帽,诧异,“棠棠,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连棠神色一顿,笑道:“我想趁着日头没出来,采些新鲜的花瓣。”   连棠喜欢制香,常常去御花园采花,祁芸顿时打消了怀疑,眉梢一扬,“给我留点。”   “少不了公主的。”连棠笑着回答,又问,“公主这会不应该去学堂么,怎么有功夫来我这?”   祁芸撇撇嘴,“皇兄最近被太妃娘娘看得紧,抓心挠肺的相见你呗,他派人送东西来,你又总不在,就指使我来问问,你最近忙什么呢?”   祁芸自己也想知道,以前好歹下了晚课,连棠都会去她殿里小坐一会,这都几日没去了。   对上祁芸探询的双眸,连棠心虚的眨了眨眼睛,“奉贤太妃不喜我打扰殿下,我总得避着他呀。”   她避开话头,没有直接回答祁芸的问题,她毕竟还没有和祁麟解除婚约,暂时不能让人知道她在为元宁帝做事。 第16章第16章   揽月阁前院,东阴先生甄观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院门外,连棠仍不舍得移开目光,踮了脚尖朝外看。   “别看了,跑不了。”   耳边突然传来元宁帝调笑的声音,连棠耳根一红,轻转过身子,施施然行了个福礼。   她嘴角情不自禁向上弯着,小心翼翼的问,“刚才那位,真的是名扬天下的东阴先生么?”   祁衍轻笑,“朕还能请假的来?”   连棠心里一囧,脸也跟着潮红,她不是不相信元宁帝,只是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能见到东阴先生,更不敢相信横儿还能成为他的学生。   要知道东阴先生是前朝的文学泰斗,时下叫得出名字的大儒多半是他的学生,彼时他和皇帝政见不合,忿而辞官归野,从此再也不收学生。先帝推翻前朝,建立大齐后,曾亲自请他下山,做仁硕太子的老师,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这会为何愿意收横儿?   连棠仰起小脸,望着元宁帝的眼睛,表情有一点郑重,“横儿名不经传,亦非神童,东阴先生,为何愿意收他为学生?”   祁衍早知她会有此一问,觑了她一眼,“还记得朕让你带回去的那套书么,其实是甄先生主持编撰的,确切说,他是这次科考改制的幕后功臣,新制推行前,他要找适龄的童生实践一下这套理论,朕就顺手推荐了你的弟弟。”   皇帝推荐的人,恃才放旷如东阴先生,也拒绝不了吧。   不过听元宁帝这样说,连棠多少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心里明白,不管什么样的原因,横儿能拜到东阴先生门下,都和皇帝拖不开关系,可是如果这并非刻意,而是像他说的“顺手推荐”,她心里会轻松许多,否则那么大的一个恩情,她还不起。   要知道,做东阴先生的学生比直接进国子监都难得。   连棠眼中的乌蒙瞬间散去,水眸清棱棱的带着笑意,她昂着头,毫不掩饰心里的雀跃,“谢陛下引荐,我会尽心督促弟弟,一定不会辜负陛下和东阴先生的心意。”   祁衍垂着头,低敛的眸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小姑娘花骨朵般粉嫩的娇颜映在他漆黑的双瞳,嗓子里悄然爬上一丝痒意。   连棠几乎是瞬间感受到雄性侵略性的气息,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凝滞,她刚要闪躲,男人突然抬睫,眼里的温软刹那变成沁骨的阴戾。   连棠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堪堪动了一下脑袋,腰间忽而被一双大手箍住,身子软软的撞向对方的胸膛,他胸脯像一块块硬疙瘩,硌的她骨头疼。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耳边划过一阵温热的气息,“别动,有人来了。”   连棠心里大骇,忙把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小手无师自通的绕到他的背后,整个人仿佛变成了薄薄的纸片,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祁衍胸膛宽大,双臂很粗,用合围姿势抱住她上身的时候,对面的人只能看到一个脑勺。   奉贤太妃原不敢打扰皇帝,但又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他怀里的女子是谁,猝然对上他冰冷的眼神,吓得失魂一瞬。   不过,她好歹被他叫一声“皇嫂”,心里纵然砰砰乱跳,面上还要维持端庄理智,她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平静的向前走了一步,屈膝福礼,“臣妾见过陛下。”   祁衍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声音里没有温度,“皇嫂前来何事?”   奉贤太妃起了身子,回道,“方才卲女官送来的宫薄上有一处遗漏,事关重大,臣妾怕她说不清,就想着亲自走一趟,只是没想到...”   她眼珠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转了一圈,用手轻轻捂住了心口。   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连棠身子止不住一栗。   祁衍眉眼乌沉,“皇嫂莫不是忘了规矩,这宫中主事的是太后,你发现宫薄有误,第一时间应该是向她禀告,而不是朕。”   太妃这边的人可以代太后把宫薄送到揽月阁,却没资格直接和皇帝对话。   奉贤太妃的脸顿时垮下来,惶然谢罪道:“臣妾鲁莽,请陛下恕罪。”   规矩不规矩的,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之前遇到复杂的条目她可以亲自来说明,怎的今日就不行了,还不是怪她撞破他的好事。   她狠狠盯着那小鸟依人状贴在皇帝身上的女子,仿佛要在她后背戳两个血窟窿。   他竟有了女人?   看到太妃眼里的怨念,祁衍眸色一暗,抱着连棠,转过身去,“皇嫂既然知罪,就要以身作则,景和宫的人自此以后不许踏进揽月阁一步。”   他说话胸腔共振,中气十足,连棠趴在他的前胸,耳朵震起一阵酥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奉贤太妃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看着皇帝悍挺的后背,心里绝望,这么多年,元宁帝对她这个皇嫂还算尊重,即便偶尔做了出格的事,他也从未整肃过景和宫。   所以,皇帝真的对这个女子动了情?   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未对谁动心,怎么突然就...   她止住身子的战栗,低声道:“臣妾遵命。”   祁衍早就不耐,冷冷道:“跪安吧。”   奉贤太妃踉跄退了出去。   等到听不到脚步声,连棠猛然从祁衍怀里弹开,整个人红成了煮熟的虾子,她垂着头,声若蚊呐,“谢陛下...照拂。”   胸前的温软弹开的太快,祁衍觉得空落落的,他平时不喜人接近,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   见小姑娘羞的像熟透的桃子,他目光一沉,解释道:“你还未退婚,若让人看见和朕在一起,会无端糟来麻烦,于你明洁也有损。”   连棠忽然想到上一世,她被赐死后在书塔醒来,他也是这般模样,明明帮了她,还要解释。 第17章第17章   连棠踏着暮色进了书阁。   一进去她就觉察出气氛不对劲,宫人全都谨小慎微的候在廊外,书阁内光线晦暗,没有掌灯。   空气中飘荡着梵木的味道,自她来了以后,书阁已经很久没有燃梵木香了。   连棠又朝里走了几步,见祁衍斜倚在椅背上,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易碎,常福在身后为他按摩额头。   连棠心里一咯噔,缓缓顿住脚步,她后悔自己今天不该来,天子毫不掩饰脆弱一面的时候,应该不希望被旁人瞧见。   虽然她和元宁帝已经算“熟识”,远还没亲近到能窥探内心的程度。   她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进来。”祁衍声音懒怠,有点暗哑。   连棠脚下一顿,乖乖走上竹簟,在宽几一侧跪下,祁衍仍闭着目,下颚线棱角冷硬,分明。   连棠目光在香炉上扫了一眼,问,“陛下为何又燃了梵木香?”   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关切。   祁衍伸手示意常福停下,掀开眼皮看向连棠,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你今日怎么在宫里?”   连棠成功被他带偏,把她今日如何带横儿去见东阴先生的事讲了一圈,末了才道:“横儿不在侯府,我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不如回来做事。”   她故意略去没说志物馆那段。   祁衍漫不经心的觑了她一眼,顺手捞起摊在书桌上的奏折,提笔欲写,才发现没有掌灯,“啪”的一声,那封奏折又被狠狠扔到桌上。   “常福,传朕口谕,圣尊皇太后宽仁慈惠,适逢大衍之年,当普天同庆,届时宫内大宴群臣,各地亦开仓放粮,施搭粥棚,为太后祈福。”   常福颤巍巍跪着,半天没敢领命。   连棠心里亦微微诧异,按理说太后的生辰,请一些宗亲女眷在后宫举办即可,大宴群臣、开仓放粮,那可是皇帝生辰才有的规格。   且这对天家母子关系并不亲厚,皇帝常常数月都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这大操大办的,确实不合常理。   “陛下三思。”常福急切道。   祁衍睨了一眼撂在书桌上的那份奏折,淡淡道,“那些文臣每逢太后生辰就要弹劾朕不闻孝悌,是时候堵上他们的嘴了。”   连棠心里一揪,仿佛闻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   常福不再多说,领命下去。   连棠也没敢说话,只悄悄熄了梵木香,摆了安神香点燃。   一直没人来掌灯,祁衍难得片刻安闲,他暂时从冗杂的政事中抽离,意态闲闲的看连棠摆弄面前的香事三件。   连棠感受到他的凝视,有一点紧张,只好找话来说,“我给太后抄了佛经,等她老人家生辰那日送给她。”   “唔——”祁衍声音很沉,“朕什么都没准备。”   连棠倏而抬起了头,这对母子的关系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以至于每年一次的生辰他不愿意敷衍?   祁衍对上她诧异的目光,提眉,“怎么,太无情?”   “有...有点太无情。”连棠声音小小的,“再怎么说她都是您的母亲,多少都得送点什么?”   “再怎么说都是我的母亲...”祁衍细细品味这句话,好像生平第一次听到。   他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没有焦点,“她怀上我的时候,父皇正遭受内阁那帮文臣一波又一波的弹劾,连番的打击之后,曾经威风凛凛的开国君王变得意志消沉,在女子的温柔乡里寻找安慰,她那时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子爬上龙榻,怨恨肚子里的孩子让她失宠,为了争宠,她喝了无数碗堕胎药,想打掉腹中的胎儿,哪知那胎儿命硬,生生长到足月,生下孩子后,她彻底失去了丈夫的爱,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数次想饿死、溺死、掐死那孩子...”   他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是连棠还是从中听出了无力的绝望,不小心就红了眼圈,“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祁衍转目看她,“哪句?”   “说您无情那句。”她鼻音很重,带着纸糊般的狠厉,奶凶奶凶的,“是她先无情的。”   纵然是祁衍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抖着肩膀哂笑起来。   夜越来越深,连棠第一次赖着不想走,祁衍让人掌了灯,已经开始伏案处理公务,连棠默默陪在宽几的另一侧,红袖添香。   她在阿娘的溺爱中长大,无法接受想亲手害死自己孩子的母亲,更想不到这个人竟是太后。   她认识的太后,虽算不上慈爱,至少随性简单,直接大度,没有一点恶婆子的迹象,难道说嫉妒真的会令人发狂? 第18章第18章   太后的生辰宴是元宁帝御极以来最大的皇家私宴。   文武百官齐聚在荣华殿,宫娥进进出出,美食佳酿流水般摆放到各人的食案上。   一条宽大的厚绒红毯自殿门直铺到白玉丹墀,上首是皇帝和太后的御座,红毯的两边,男女分席而坐。   皇家子嗣单薄,席首只寥寥坐着祁麟和祁芸,连棠坐在祁芸的后面。   祁芸喜欢热闹,一面用团扇遮脸四处打量,一面侧头问连棠,“父皇大费周章为皇祖母庆生,难道想跟她重修旧好?”   连棠笑笑,没接话头。   她虽不知皇帝会做什么,但今日这场宴会,绝对不止贺寿那么简单。   奉贤太妃瞥目过来,在连棠身上定了定,眼里的阴晦一闪而过,继而调转视线,教训祁芸,“大殿之上,人多口杂,公主须知谨言慎行。”   祁芸脸色一白,转过头去。   对面的祁麟,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往这边瞟,连棠不经意抬目,视线对了过去,祁麟立刻挺了挺胸,眨眼给她飞了一个笃定的眼神,引得她浑身不适。   未几,殿外传来内监的长调,“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殿内众人“轰”的一声起立,恭谨垂首,迎接二圣。   身着衮冕的元宁帝和圣尊皇太后同时出现在红毯上,身后簇拥着两排御林军和一众内监,一行人缓步而来,气势恢弘。   连棠垂首侍立,低垂的视线里可见元宁帝冕衣上的海崖云纹山河带左右摇摆,他步履稳健,衣袂生风,帝王的矜贵持重彰显无疑。   天子所经之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齐齐跪拜,山呼万岁。   祁衍走上御阶后,转身示意众人免礼。   待二圣入座后,丝竹管弦声起,殿外礼炮齐鸣,场面一度十分热烈。   太后眼里噙满笑意,嘴上却嗔道:“哀家都是黄土埋身的人了,皇帝还弄这些铺张的虚礼作甚?”   祁衍锐目如电,扫视了一圈台下的内阁老臣,笑意不达眼底,“前朝以孝廉治天下,儿臣在想,是不是也应该试着效仿先贤。”   前朝建国不到百年,就被内阁为首的士族门阀以举孝廉的方式架空了朝堂,先帝从西境举兵,打到京都的时候,昔日满腹经纶的文臣逼着傀儡皇帝退位,不战而降。   祁衍这番话,是在提醒那帮子弹劾他不闻孝悌的文臣,不要本末倒置。   太后对政治稀里糊涂,但会听话音,皇帝声音仿佛掺了冰,能是什么好话,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那帮子内阁文臣也铁青着脸低下了头。   不过这个小插曲并没影响殿内的气氛,因为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宴席进行到一半,众人心里开始松泛,有人交头闲谈,有人则迫不及待给太后送贺礼。   连棠捏了捏袖子里的佛经,朝上首望了一眼,目光不偏不倚竟落在元宁帝身上,他端坐在龙榻上,气度逼人,微敛的眸子比任何时候都深不可测。   宴厅的墀台其实不高,他们位置离得又近,祁衍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懒懒的掀起眼皮,漆眸一下子就撞进小姑娘清澈的眼睛里。   连棠慌乱的低下头,心口砰砰乱跳,暂时按下袖中的佛卷。   旁观了一场眉眼官司的奉贤太妃脸色乌沉,微不可查的冲殿外点了点头。   未几,一个宫女突然撞翻了连棠面前的食案,盘盏哗啦啦跌落一地,瓷片破裂的声音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连棠来不及躲闪,被一片碎瓷划破了手心,她皱眉,默默“嘶”了一声。   小将军林瑞旋风一般从男席越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那宫女一声惊呼,划破大殿的上空,“那个在小树林偷人的竟是你!”   喧嚣的大殿一瞬归寂,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   连棠怔愣,不知这个宫女要唱哪一出。   奉贤太妃第一时间走上前,厉声问,“这是明月公主的伴读,未来的大皇子妃,你可看清楚了。”   连棠心中一紧,这是奉贤太妃第一次当着众人承认她和祁麟有婚约。   那宫女身子一栗,仿佛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滚带爬的来到大殿中间,伏地磕头,“陛下恕罪,奴婢近日常见此女子神神秘秘出入小树林,以为她私会外男,并不知她是未来的大皇子妃啊。”   一番话如滚烫的油锅里滴了水,殿内瞬间炸开,连棠顷刻间成为视线的中心,各种心怀叵测的眼神射过来,她的窘迫无所遁形。 第19章第19章   落日的余晖溶溶洒在书房的竹簟上。   连棠跪到宽几边,伸手给他看,“只是一道小口子,已经不流血了。”   祁衍望过来,她的手指软糯细长,像面团捏成的,手心的肉粉粉的,手掌部位一条殷红色的划痕,格外刺眼。   他眉心微动,吩咐常福,“拿金疮药来。”   “不用麻烦的,陛下。”伤口已经结痂,连棠觉得没必要上药。   祁衍曲指在书案上敲了敲,提醒,“你现在什么身份?”   连棠蹙眉,不明所以,“御笔学士啊......”   哦——   她突然反应过来,眼睛瞬间弯成月牙。   她是皇帝的御笔,手最重要,当然要保护好。   常福很快去了又回,把一罐金疮药搁下后,就悄无声息的退至一边。   祁衍已经拿起朱笔,在呈折上做御批,连棠自己拿过药罐,准备拧开,哪知受伤的那只手一使劲,痛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祁衍眉峰一紧,搁了笔,从她手中拿过药罐,旋开,又用帕子静了手,掌心向她伸过去,“手拿来。”   连棠犹豫了一下,慢腾腾把小手叠进他的手掌,一股温热隔着皮肤渡了过来。   祁衍用小指的指腹沾了药膏,一点一点抹在伤口上,他的小指已经是最软的指头,可连棠还是能感受到薄薄的粗粝感。   这是一双有力量的手。   它曾经指挥王师以一敌千,打退了西戎人,也曾握遍万卷诗书,为天下读书人铺筑上升通道。   这样一双足以颠覆大齐政治格局的手,正给她上药。   连棠心尖一颤,垂下纤长的睫毛,细细一声,“谢谢。”   祁衍手下顿住,抬睫觑她,“谢朕什么?”   他声音没有平时那么庄肃,倒带了点明知故问的戏谑。   连棠心里猛然一乱,睫毛轻颤,默了几息才缓缓掀起,“谢谢您给我升官呀。”   祁衍望着她含羞的笑嫣,忘了移眼。   因着参加宴会,连棠化了正妆,脸蛋精致,朱唇粉腮,与平时的清丽不同,今日的她,明艳动人,美的不可方物。   她已经不是当年法恩寺的那个小姑娘,而是...窈窕淑女。   祁衍被心底浮现的这四个字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在他眼里,女子就是女子,只是不同于男子的一类人,从未想过在她们身上加诸这些美好的词。   心里一旦有了异样的想法,感官被无限放大,空气中飘荡着如兰的吐息,她脖颈白的刺眼,而叠在他掌心的那只手,仿佛变成了小暖炉,热的灼人。   “好了。”抹好后,他收回手,又把药膏往她跟前一推,淡淡道:“去忙吧。”   连棠只觉得涂药结束的有点草率,并未发现天子的异样,福身后离开。   祁衍余光见那片裙角摇曳着飘走,视线虚置了好久。   他花了点时间把那张面魇从脑中挤走。   *   太后生辰宴之后,宫里恢复了平静。   祁衍又处理了一批内阁成员,翰林院彻底掌握了朝中的文差,每日在揽月阁活动的翰林越来越多。   连棠知道,祁衍这是在为新政做准备。   这一世新政推行前的准备工作比上一世周全,也许不会掀起前世那样的腥风血雨。   连棠乐见这样的结果,她也不遗余力的参与到翰林们的工作中。   那日她在宴上的表现实在是一鸣惊人,翰林们对她毕恭毕敬,配合的很。   连棠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同样是在书阁当差,今生却比前世有意义的多。   只是,宴会的第二天,太后叫了连棠去,请她多抄两篇经文之外,又暗示她祁麟生辰那日会给他们赐婚。   回来后,连棠变得魂不守舍,近日其实她一直在打听志物馆的情况,回话是祁麟几乎每天都在,她一直没寻到机会再去一趟。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拿到金腰带。   常福留意到连棠心绪不佳,夜里在元宁帝身边服侍的时候,提了一嘴,“今个连姑娘从太后宫里回来就闷闷不乐的。”   祁衍目光微顿,她的心事很浅,他岂会不知她在苦恼什么,之所以没有过问,因他发现自己对她的事关心太过了。   诚然为着当年把他拉出泥潭,他应该帮助她,庇护她,给她安全的生活、施展的舞台,但不是要她占据他的全部身心。   他生命很短,必须用有限的精力放大做事的效果,而她,侵占了他太多心神。   他试着对她的事,视而不见。   常福的提醒让他心里浮起一丝躁意,他冷眼睃过去,常福吓的赶紧缩起了脑袋。   常福心里着急,陛下这是不想管了?   那日宴会归来,陛下给连姑娘涂药,常福第一次见到不一样的皇帝,鲜活而有生气。 第20章第20章   祁芸从院外栽进来,双手还是绑着的。   常福“哎呀”一声,提腿就往门外跑,却见祁衍已经身影如风,倏的就闪到祁芸面前。   “发生了什么!”他声音如利刃斩空。   祁芸被母亲软禁了半日,好不容易挣扎着逃出来,说话都是抖的,“父皇,卲女官在江湖上买了刺客,把棠棠从志物馆劫走了。”   祁衍眸中霎时腾出焰光,“劫去哪里?”   祁芸哭着摇头,“反正不是好地方,父皇,您一定要救救棠棠。”   祁衍跨步就往外走,暴喝,“叫冯辊来见朕。”   冯辊是御林军总督。   须臾,一架马车从皇宫的西宫门疾驰而去。   冯辊骑着一匹骏马,不停挥鞭才堪堪跟得上,他看着乌沉的车窗,还没开口,汗先下来,“启禀陛下,志物馆的馆办说,连姑娘是从存放先帝史料的那间屋子被劫走的。”   “先帝史料?”祁衍仿佛要碾碎这几个字,又问,“她可有什么异常?”   冯辊答,“馆办说,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祁衍仿佛想到什么,双拳不自觉攥出青筋,转而又问,“说说你的搜救方案?”   疾驰的风掀开车帘一角,晦暗的车厢里,天子的面容仿佛是一块冷透了的生铁。   冯辊脸肌抽动,形同痉挛,“属下已经命全城的密探出动,排查所有的可疑行迹。”   陛下要搜救方案太急,他根本就没时间部署,这会子也只能说一些没用的套话。   “朕叫你来,就是听这些废话?!”祁衍怒目,隔着车窗劈出一掌,冯辊还来不及惊呼,就从马上滚下来,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掌不仅因为冯辊应变能力低下,还因他身为御林总管,竟让一个江湖刺客随意在皇宫掳人。   祁衍闭目,乌眉沉沉的压下来,车厢里的空气都凝结了,常福坐在进门的位置,腰都不敢打直。   几息之后,祁衍倏然睁开眼,斩钉截铁道:“吩咐下去,让各路密探在西五大街沿线,按城外到城内的顺序搜罗,重点关注空置的房屋和有生面孔出入的院落。”   志物馆离西门最近,刺客一定会从西五大街离开。   马车一路向西,祁衍拉开车帘,锐目如电眺望远处的宅院,紧绷的下颌线有微微的颤抖。   繁花的京都,房屋鳞次栉比,檐角相接,而她不知在哪一栋院子里,受着怎样的对待。   热血在心口蒸腾,一点点上涌,祁衍眼中慢慢溢出一层薄红。   “陛下!”常福失声喊道,“您的眼睛...”   陛下的赤目已经消失几年,怎么又重现了?常福满脸焦色。   祁衍恍若未闻,垂手放下车帘,声音倦哑,“如果朕帮她退了婚,今日的事是不是不会发生?”   虽不知她去志物馆找什么,但毫无疑问,一定和退婚有关。   如果她不必承受退婚的困扰,是不是会一直乖乖的待在揽月阁,就不会有人伤害她?   常福哭着嗓子道:“陛下不必自责,连姑娘一定会好好的。”   一定会好好的。   马车不知疲倦的西行,快到灵隐山脚下时,密哨传来急报,“前面山下有一处空落的院子里,近日住进了一个黑衣的陌生人...”   密哨话没说完,就被人夺了缰绳,跌下马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翻身上马,箭一样飞了出去。   随行的侍卫簇拥着跟上,一行人滚滚而去。   *   连棠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刚睁开眼就被人捏着嘴巴喂了一颗药丸。   她下意识挣扎着往后挪了挪身子,一张刀疤脸映入眼帘,那人眼睛如死水一般,在对上她的视线后,黑豆般的眼珠子猥亵的在眼眶内转了转,定在连棠白皙的脖颈上。   看一眼周围的环境,连棠顿时明白自己被绑架了,她恐惧的浑身战栗,却咬牙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没时间想前因后果,她得对付面前这个恶煞。   她不知对方图什么,却已经感受到来自男性的威胁,她勉力控制住打颤的牙齿,厉声问:“你是谁,想做什么?”   刀疤脸僵硬的扯了扯面皮,目光在连棠脸上徘徊,自顾自道:“宫里的女人就是水嫩,呸,这么好的货色可不能先便宜那帮痞子。”   连棠心肝颤了颤,她瑟缩着又往后挪了挪,极力镇定:“你想清楚了,在天子脚下谋人害命是要下大狱的。”   说完这句话,她轻呼了一口热气,不知为何,她胃里灼烧,身体也热,薄薄的一层胭脂色从透明的皮肤下渗出来,刀疤脸看直了双眼。   “老子死都不怕,还怕大狱,不过,嘿嘿...”他笑的毛骨悚然,“死前做一次风流鬼也不错。”   说着,他解了裤腰带,就朝连棠踱来。   连棠大骇,一面往后缩,一面顺手摸过一只茶碗,在床柱上磕破了,把锋利的一面对准了刀疤脸。   只是她身上越来越热,鼻子仿佛冒火,手脚软绵无力,几乎连这小小的瓷瓶都举不起来。 第21章第21章   祁衍清晰感受到控制不住的心悸,哑着嗓音回她,“朕在。”   听到熟悉的声线,连棠猛舒一口气,噙了半天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她紧绷的神经一放松,身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面团一样往下倒,祁衍伸胳膊一揽,女子柔软的身子像鸿毛,偎在他的臂弯。   他一动不动,仿佛托着稀世珍宝,生怕下一刻就破碎。   常福紧赶着过来,疾步踏进屋门,一抬眼,正看到元宁帝低头凝视怀里的女子,眼眸专注,浑身阴郁。   他急忙放缓了呼吸,踮着脚尖朝前走。   刀疤脸还没死透,一瞬的眩晕过后,撑着床沿起身,刚探了个头,祁衍突然抬睫,冷戾的目光仿佛在看死人。   瞬间,他长臂挥出,五指如铁钩掐住了刀疤脸的脖子,常福那句“留活口”还没叫出口,就听咔嚓一声,刀疤脸的脑袋断了。   常福心尖一栗,刀疤脸是最直接的证人,陛下一向缜密,怎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担忧的看了元宁帝一眼。   “扔灵隐峰喂秃鹰。”祁衍余怒未消,声音让人心口寒透。   常福立刻招来两个侍卫,将人抬了出去。   祁衍低头看连棠,她身上很烫,脸色也红的不正常,低敛的眸子里,水色.欲滴,像中毒。   他毫不迟疑的伸出两指,拨开她的唇瓣,滑弹嫩软,烫的像火炭,他指尖颤了颤。   “舌头伸出来。”祁衍吩咐。   连棠迷迷糊糊的照做,粉嫩的舌尖从两排雪白的牙齿间探出来,祁衍靠近了仔细验看。   舌胎暗红,隐有异香,应是中了媚药。   一帮子该死的。   他目光狠厉,眸子里红光潋滟,浑身升腾出逼人的杀气。   突然,他手指被她的舌尖卷了一下,他立刻松开她的唇。   连棠则轻轻阖动了一下红艳艳的唇瓣,皱着眉头哼咛,“热,热...”   药物开始起作用,再等下去只会更热,那种非寻常的燥热一般人很难承受。   祁衍没多想,抱起他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的急喝,“备车。”   常福飞身出去把马车牵进院内,没敢有一丝耽搁。   祁衍抱着连棠正准备上车,听到院外传来一群男子说笑的声音,他耳力极好,隔着篱笆墙把那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一脸横肉的道:“听说今天这位还是个雏儿,待爷开了花苞,再赏你们尝尝鲜。”   有人孟浪一笑,“雏儿好哇,鲜嫩,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她吃得消么?”   又有人嘿嘿两声,接话,“要的就是她吃不消,你还看不懂,这小蹄子挡人道了,主家不但要她死,还要她被磋磨死,否则就让刀疤脸一刀解决了,哪还用找咱们?”   常福半掀着车帘,见祁衍下颚紧绷,面部肌理嶙峋,登时掐了自己的呼吸,而那群不知死活的痞子,正大摇大摆的推开了院门。   几乎是在推门的一刹那,痞子们齐齐止步,仿佛被定了身。   院子里,高大的马车旁,一个利刃般悍拔的男子侧首看过来,他背对着他们,怀里似乎呵护着什么,不容他们窥看一分。   明明是大白日,可那男子却像地狱使者,一双滴墨的黑瞳仿佛泡在血水里,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每个地痞脑中都飘过一句话:要死了。   “碎骨剥皮。”只一眼,祁衍就上了马车,但留下的话却让人血浆凝固。   常福冲侍卫挥了挥手,又一次把“留下活口”这句话咽了下去,他完全相信,若不是救连姑娘要紧,陛下会亲自把他们的骨头一块一块捏碎。   马车飞驰着离开院子,同一时间,身后传来惨绝人寰的叫声。   “去法恩寺,要快。”常福得了命令后,坐在车厢外的车辕上,催促车夫。   灵隐山上的法恩寺距此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比回宫还近,且药王谷奇药最多,能为连棠解毒,祁衍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决定带连棠去这里。   车厢里,祁衍把连棠放在宽榻上,又给她盖上薄毯。   只是连棠现在像个火炉,呼哧呼哧的冒热气,面若滴血,鼻尖通红,他又把毯子拿开。   连棠却还是热,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烈焰上炙烤,她身子缩成一团,无根浮萍般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晃动。   祁衍伸出大手撑住了她的后背,身子却离她很远。   连棠心里难受,五脏六腑跟着翻腾,火,哪里都是火,她觉得自己要被烤化了。   她紧紧咬着唇,咬的生疼,最终还是支撑不住,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溢出,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   祁衍垂眸,看到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慌了一瞬,那压抑的哭泣一声一声砸在他的心上,他手指曲了又伸,最终张臂,把她轻软的身子捞进怀里,轻轻抱住。 第22章第22章   祁衍走过去,在老谷主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连棠缩在衾被里,只露出半个脑袋,视线不知道该搁在哪里。   “你去志物馆做什么?”祁衍突然这么问,连棠一时没反应过来,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志物馆那段,已经像很久之前的事了。   其实过了还不到一天。   不过这个问题总算没让连棠太过难堪,比问马车里的事让她好受。   她面色缓和了许多,松开捂紧的被子,轻道:“当年我和祁麟定娃娃亲的时候,先帝赐下一个金腰带,我想知道这个金腰带是赐给忠毅侯的还是我父亲的?”   她小心翼翼的绕开金腰带被叔父“强占”这种情绪用词,解释的尽量客观,因怕天子一个不高兴,把叔父也抓了来。   祁衍这会倒没工夫管连文亭,只是确定了心中的疑问,她冒险进志物馆,果真是为了退婚。   他沉了一口气,肃然道:“以后不许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你是揽月阁的人,要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   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他却仍以公职定义他们的关系,因他知道,昨日的种种,是她不清醒的状况下发生的,而他的失控,对她其实是一种冒犯,他想说抱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连棠心里淌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她以为皇帝会责怪她捅出这么大的漏子,或者至少会驳斥她昨日的越矩冒犯,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反倒担心她的安危。   连棠忐忑了一日的心终于放下来,她掀开被衾,跪坐在床上,认认真真给祁衍行了个跪拜礼,“连棠谢陛下救命之恩,昨日的事,若不是您及时赶到,我没命活到现在。”   即便她羞的要死,恨不能把昨日的荒唐挖个坑埋了,可面对他的无限纵容,她必须要正式的表达自己的谢意。   和那点羞赧相比,救命之恩,太大。   祁衍却仿佛想到别的什么,眼皮往下一垂,复又掀起,“朕到之前,你害怕了么?”   连棠捂住心口,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怕,怕的要死,我就想横儿,想书阁,想...”   她语音一顿,抬睫正对上祁衍探究的目光,忙慌乱的低下头,声音不自觉变低,“想...想您刚给我升了官,我还没活够呢,我可害怕就这么死去。”   听她挚诚的心声,祁衍漆眸一寒,如果他晚到一步,后果不堪想象。   他揉了揉眉心,压下病发之后,总是难以抑制的暴戾。   他怕自己真实的面孔吓着她。   连棠见他变了表情,心里又紧张起来,“我是不是太胆小了?”   “没有。”祁衍安慰她,“每个人都怕死,这很正常。”   就连他,现在也怕。   他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活不长,他以前可以坦然面对,如今却也隐隐开始贪生。   连棠身上余毒未解,跪了这么一会背后就生出一层虚汗,脸也越来越白。   “躺着吧。”祁衍向前走了一步,扶着她躺下,手刚一碰到她的肩膀,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脑中浮现出昨日马车中他失控,狠狠抓住她肩胛骨的画面,他长睫一敛,盖住眼中的愧色。   连棠迅速躺下,默默用被衾遮住烧红的双颊,自欺欺人的把昨日在她身上施.暴的人和眼前的皇帝分隔开。   “安心养病。”祁衍心已不宁,撂下这几个字,抬腿往外走。   “陛下——”连棠突然在身后喊他。   祁衍转身,看见连棠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半个小脑袋,面色熏红,像染了胭脂一样好看,她拉开被子一角,轻声问,“我会死么?”   或许男女有了肌肤之亲,隐隐就有了依赖,她这会身体难受,心也难受,想听他安慰。   祁衍看着她,语气沉稳而坚定,“你不会死。”   该死的是他们。   *   连棠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上蓄了些力气,她不想整日躺在屋里,下床去外面走走。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分前堂后屋,连棠从后屋出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她慢慢朝前堂走,远远就听到人声。   她从后门进去,刚走到硕大的坐地屏风前,就听见卲女官的哭喊声,“陛下饶命,连姑娘被掳一事,微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连棠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上午元宁帝让人把奉贤太妃带来一事。   她走到屏风后朝外看,只见祁衍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帝王的威严乌沉沉罩在整个房间。   奉贤太妃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祁芸和祁麟竟也来了,站在她的身后。   卲女官跪在中间的地上,瑟瑟发抖。   听卲女官的回话,祁衍应该是没把祁芸供出来,否则直接定太妃的罪即可,哪里还用审卲女官。   连棠心里一松,感激祁衍的周到。   若不是祁芸,元宁帝根本不可能赶过来救她,而这件事祁芸到底是背叛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若再让她当庭指证,太残忍了。   而此刻堂上,卲女官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祁衍明显失去了耐心,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赐加官进爵。”   话音一落,堂内的人俱都变了脸色。 第23章第23章   奉贤太妃仰头,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扭曲、变形。   她仰望的男子,有着最好看的样子,却对她说着最无情的话。   他要她死。   她的心仿佛泡进了刺骨的冰水里,哭都哭不出来。   祁麟瞪大眼睛看着元宁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祁芸则怔在原地,脸白的像一张纸,几乎要崩溃。   但没人敢在盛怒的天子面前求情。   屋内冲进来一群御林军,上前分别围住了卲女官和奉贤太妃。   “奉贤太妃,蓄意谋害朝廷命官,手段歹毒,罪不容恕。”祁衍转过身,背对众人,当众宣判,只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目光一滞。   连棠不知何时进来,正惶急的冲他摇头,他看了她一眼,敛起眸子,继续未完的话:“赐毒酒一杯,邵氏女官,系从犯,杖毙。”   五雷轰顶。   奉贤太妃如一摊泥,颓然歪倒在地上,祁芸哭着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嘴里不停的喊着,“母亲,母亲。”   自从过继到皇室,祁芸已经多年不敢当众唤一声母亲,此时却不管不顾,在生死面前,皇家的禁忌是什么,奉贤太妃是她的生身母亲啊!   祁麟这时才反应过来,元宁帝是铁了心要杀她的母亲,心里大惧,连连磕头,“父皇,您饶了母亲吧,您饶了母亲吧。”   他一直没大主意,前路全是母亲帮他铺就,平时他怨母亲苛刻专.制,但若没了母亲,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听着屋子里的哭喊声,连棠的心被揪着吊起,尤其是祁芸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得她心里难受。   连棠进宫伴读一年有余,早就把祁芸当妹妹看,祁芸若因为救她,害死自己的母亲,以后的日子怎么活?   她虽然恨奉贤太妃,恨的不能亲手杀了她,可想起祁芸在宫里对她的照拂,她不忍看祁芸后半生在愧疚中度过,尤其还是为了救她。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祁衍,希望他为了祁芸,饶了奉贤太妃的命,换成别的惩罚,什么都可以,至少留条命,给祁芸一个念想。   祁衍虽然面朝着她的方向,却敛着眼,并不看她,她方才冲他摇头,他就选择视而不见。   连棠知道祁衍嫉恶如仇,果敢决断,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命令,可看一眼伏在奉贤太妃肩上心如死灰的祁芸,她于心不忍。   连棠朝着祁衍走近了两步,撩起裙摆,轻轻跪在地上。   祁衍倏然抬睫,和连棠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她应该还在受毒药的折磨,脸色黯淡,嘴唇惨白,眼睛却水盈盈的鼓着,是在求他。   其实她第一次摇头,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能答应她。   祁衍收回目光,径直下令,“把人带下去。”   连棠身子抖了一下。   祁芸惊惧,慌乱的抱着奉贤太妃,不让任何人接近,声嘶力竭的怒吼,“你们不许过来!”   祁芸毕竟是公主,御林军不敢轻举妄动,只把奉贤太妃团团围住,等待皇帝的命令。   常福起了恻隐之心,在元宁帝开口前,冲祁芸喊,“公主快撒手吧,君无戏言,您这是在违抗皇令啊。”   祁芸不管,冲周围的御林军怒喝,“谁都不能带走我的母亲。”   奉贤太妃如梦初醒,一把推开祁芸,狞色道,“好好做你的公主,我的事不要你管。”   祁芸泣不成声,爬着抱过母亲,拼命的摇头,“不,母亲,不,是我害了你,是我告诉父皇,出卖了你。”   祁麟暴喝,“祁芸!”他眼珠子红的要滴血。   “母亲,我对不起你。”祁芸无助的哭嚎。   她当时不想眼睁睁看着连棠去死,也不想母亲酿成大错,她以为连棠被救回来母亲就没事了,哪里料到元宁帝如此狠心,竟要杀了母亲。   她悔死了。   是她害死了母亲。   奉贤太妃却面不改色,她冷笑,“芸儿,你不要自责,就算没有你告密,陛下迟早都会查出来。”   她那几日被嫉火冲昏了头,忘记了元宁帝的手腕,也忽视了他对连棠的在意,她被赐死,看似惩罚过重,其实很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元宁帝当年为了给在战争中惨死的父亲和哥哥报仇,可是屠了西戎十八座寨子,妇女儿童一个没留。   他现在为了保护连棠不再受威胁,肯定要把她彻底按死,不留一点回圜的余地。   太妃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得死,不想拖累两个孩子,戾目看着他们,“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母亲,今天谁都不许为我求情。” 第24章第24章   或许是饱餐了一顿,或许是心情好,翌日服下第三颗金丹后,连棠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血色。   在院子里闷了两天,她想去药王谷走走。   祁衍昨日离开后,一直没出现,倒是留下常福照顾连棠。   药王谷离连棠住的地方不远,饶是如此,常福也怕连棠累着,叫人抬着她进山。   连棠小时候常来药王谷,虽然长大后来的少了,谷中的药师都还记得她,热情的同她打招呼。   只是没想到几年没见,小姑娘变化那么大,冰肌雪肤、眉眼如画,柔柔的斜倚在辇车上,慵懒中带着点成熟少女的妩媚。   药王谷里大多都是僧人,纵然早已练的六根清净,猛然见到佛典宝卷才会出现的仙人,还是忍不住避了避眼。   老谷主正在药方里研究药方,听说连棠来了,放下手中的草药,迎她进来。   连棠一进门,就被满屋子的药草惊呆了,她在药王谷住过一段时间,虽不通药理,多少识点草药,这一屋子都是稀世名药,什么灵芝、鹿茸、虎筋、狼胎,都是千金名药,另有她见都没见过的奇花异草。   连棠打趣,“谷主要炼吃了长生不老的仙丹么?”   老谷主爽朗一笑,拿眼觑她,“这些都是陛下托人送来,有的给你补身体,有的是为了配制鬼狼散的解药。”   连棠怔愣,太奢侈了,这得多少银子,她在祁衍身边当差一辈子挣的俸禄都不一定够买这些药,她小声问,“需要这么浪费么?”   老谷主啧了一声,“什么叫浪费,只要能治好你的病,普天之下什么名贵的药材用不得。”   连棠狐疑的看着老谷主,这句话可不像他会说的,药王谷归属法恩寺,信奉的是普济救世,而不是集天下所有,来救一个人。   老谷主当然没有这么大的口气,这句话是皇帝送药材的时候说的,他是有样学样而已。面对小姑娘疑惑的眼神,他讪讪一笑。   见老谷主不自然的笑容,连棠也明白个大概,这句话多半是祁衍的叮嘱,她不禁想起昨晚的梵木烤肉,还有他那句——你也很重要,心里仿佛淌过细细的暖流。   不过说到药材,她想起另外一件事,问老谷主,“失眠之症,是不是无药可治?”   前世听常福的意思,元宁帝身体之所以被掏空,自小体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几乎夜夜睡不着。   他是一国之君,什么灵丹妙药得不到,却放任失眠吞噬他的生命,必然是无药可救。   老谷主道:“导致失眠的原因复杂,总的来说分.身体和心里两个方面,身体原因配几服药即可,若是心里,则药石无医啊。”   连棠若呆立,难道说祁衍失眠是心疾?   可他是这天下的主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会有什么事,让他心里生病。   诚然,他少时被父母忽视,又孱弱多病,过得很辛苦,可是连棠眼中的元宁帝,心志如钢铁,毅力过人,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病躯,每日雷打不动的晨练,年少时就练成了魁梧的身形,足以对抗病魔。   疾病打不倒他,令他夜不能寐的一定是别的原因。   连棠想到他那双偶会出现的赤目,不知道其中存在着什么关系。   老谷主见连棠怔愣半晌,关切的问,“为何突然问失眠,可是你服了金丹后睡不着?”   连棠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低落道,“不是我,是身边熟识的一个人。”   “哦——”老谷主了然,劝了一句,“若是身边的人,你一定要劝他尽快搞清楚失眠的原因,对症治疗,长期睡不着,容易猝死。”   连棠面色一惊,上一世祁衍在西境打了胜仗后,回京途中突然驾崩,难道就是猝死?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药童来传,元宁帝来了。   连棠骇了一跳,忙和老谷主出去见驾。   祁衍倒不意外连棠在此,倒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连棠,就径直问老谷主,“鬼狼散的解药进展如何?”   昨夜昭狱严审了太妃和卲女官,可以确定她们对鬼狼散一无所知,应是刀疤刺客自作主张用的药,祁衍当场杀了他,现在只能一边溯源刀疤脸何处得到此药,一边寄希望药王谷配制出解药。   闻言老谷主神色突然变得凝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鬼狼散是贫道见过药效最烈的一种,万没想到陛下只是同车了一程,衣服上沾染的气息都久久不散,甚至现在还有味道,不过也多亏如此,贫道大致列出了药方,只是解药尚需时间。”   老谷主此言一出,屋内剩余两人仿佛同时想起了什么,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祁衍抬头,目光不自觉落在连棠唇上,那日马车里,她唇烫的像火,落在他的皮肤上,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现在想来,还像是被百万只蚂蚁啃噬。   连棠本就红着脸抬不起头,此时感受到祁衍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心里慌乱,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唇,留下一排密密的牙印。   祁衍眸色微闪,因他肩部也纵横交错着无数道这样的牙印。   老谷主说的没错,这药确实猛烈,他一拱手,“如此,就有劳谷主了。”   对方拱手回礼,“陛下客气了。”   细细看过鬼狼散的配方,又叮嘱了几句,祁衍起身告辞,走前望了连棠一眼,“你跟朕一起走。” 第25章第25章   来禅室找祁衍之前,连棠先去见了然大师。   了然大师一直在为祁衍治疗心疾,他一定是最了解他病源的人,连棠找到他,想知道祁衍到底怎么了。   像了然大师这样的高僧,虽不入红尘,却早就参透凡尘俗世,对于元宁帝旧疾复发的原因,了解了前因后果后,他已猜到七八分,如今再见到连棠,他几乎已有定论。   连棠倒是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能见到了然大师,她简单的道明了自己的担忧后,问,“大师可知,陛下的病源。”   了然大师双手合十,知无不言,“老衲第一次见陛下时,他才五岁,胆小瘦弱,连根木棒都挥不起来,后来他留在法恩寺养病,开始跟着僧人晨练,五年间,他心志坚定,勤勉自律,终于改善筋骨,拥有了一副强健的身体,哪知他一回宫,就被封了魏王,发配边关军营,陛下小时候心软,平时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突然要去战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后来西戎气势汹汹来犯,先帝亲率王师迎战,那一仗打的很艰难,最后连仁硕先太子都加入战场,阿弥陀佛,哪知那西戎可汗是大奸大恶之人,使计生擒了先帝和先太子,又对他们的尸体极尽侮辱,就在大家都以为我大齐气数已尽的时候,彼时还是魏王的陛下,接过王师的大旗,率军把西戎联军赶回草原,连屠了他们十八座城寨才罢手,阿弥陀佛。”   了然大师顿了一下,继续,“西戎联军被吓破了胆,纷纷弃甲逃跑,再也不敢挑衅,只是陛下回来后,战争的画面在他脑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那些血腥暴戾侵蚀他的神智,每到深夜就会失控。”   听完了然大师的话,连棠心里震惊,久久不停。   连棠自小生活在北境边关,父亲是大将军,早就听说过这种心疾,可以说在军队中很常见,只是她从来没把元宁帝和这种疾病联系在一起,毕竟他外表看起来强大到无敌,谁会想到,他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问了然大师,“我可以去看他么?”   “他现在很危险。”了然大师看着连棠,“你敢去么?”   连棠点点头,“敢。”   了然大师眼中闪过一丝讳莫如深,手一伸,为她指明了方向。   可连棠万万没想到,她脚刚踏进门,就被祁衍压在门扉上。   他像一头困斗很久的野兽,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强大、骇人,大山一样压的她密不透风,她终于明白了然大师为何问她敢不敢。   她之所以回答敢,并不是凭着一腔孤勇,而是她早就知道他有多危险。   那日在马车,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醒来后看到身上不成型的衣服,就可以想象他当时有多失控。   可他没有伤害她。   她当时没有意识,又主动现身求解脱,即便如此,他的暴戾只是对准了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真正的威胁到她。   他即便发疯,也恪守底线,所以她才敢来。   只是,祁衍比她想象的还要更糟糕一些,双目红的像滴血,汗水洇湿了柔软的道袍,胸部的肌理隐约可见。   他胳膊压在她的胸前,凶狠又残暴的看着她,像巨兽看食物。   固然做好了心里准备,连棠还是止不住膝盖发软。   “陛下,我是棠棠。”她声音尽量压得轻柔,以免再度刺激他。   听到连棠的声音,祁衍瞳孔微颤了一下,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见他认出自己,连棠的心瞬间落下来,小心翼翼掰开他的胳膊,“我担心陛下。”   祁衍收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烦躁,“你现在立刻回去,否则朕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那日在马车上已是他忍耐的极限,再有一次,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害她。   连棠轻移莲步,转到他的面前,仰头看他,恳切道:“我知道陛下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不被打扰,但我有话想对您说。”   祁衍缓缓瞥了她一眼,侧过脸,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连棠摇头,“不,我不想等到明日。”   祁衍快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情绪,猛然转过脸,瞳孔上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朕命令你退下。”   连棠站着不动,目光轻柔的落在他身上。   祁衍敛目,脸上的犹疑转瞬即逝,他突然伸手,一把扯开她交叠的衣领,露出白皙皮肤上点点红斑,“这还不够么?。”   秋夜寒凉的空气顺着大敞的衣襟钻进连棠的身体,她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忙慌乱的用小手捂在中间,颤声唤他:“陛下。”   声音里有委屈,有害怕,有哀求。   祁衍佯装未闻,又一使力,微粝的大手擦着她的肌肤将衣领扯至肩头,露出一大块乌青,是那日在马车上他发狠,想捏碎她骨头留下的。   他咬紧牙关,脸部线条微狞,“你还敢留下么?”   连棠愤然从他手中扯过衣襟,掩好领口,径直走到室内,在一张蒲团上坐下,“请陛下先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立刻就走。”   祁衍闭眼,复又睁开,走到连棠对面坐下。   他背光而坐,将她小小的身子整个笼在影下,显得她娇小伶弱,不堪一折。   连棠直视着祁衍的目光,徐徐开口,“我听父亲说,大齐西境周边的小国家,环境恶劣,民风野蛮,寒苦逼得每个人都视死如归,随时准备拿起刀枪,刺入敌军的心脏,甚至包括妇女和小孩。”   “陛下十岁起就在军营长大,不是没见过杀戮,之所以无法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是因着屠城时杀了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吧。”   连棠朝祁衍靠近了些,郑重其事道:“只要边关战争不停,那些妇女儿童迟早会以各种形式参战,长此以往,死的可止十八个寨子,您想一想,万一大齐灭国了呢,以西戎人的残忍,届时大齐死伤会万计累加,所以,您的思想不能被那十八个寨子禁锢住,你要想,您救了多少人、多少家庭。” 第26章第26章   连棠忘了当时怎么回答祁衍的,只记得他那句话没有丝毫求生欲,淡淡的愁绪压在心口,她一直闷到第二日。   早上,连棠还没来得及去书阁,太后先派人请她去寿康宫。   连棠虽然躲过了风暴最激烈的几天,还是要面见太后的,她有心里准备。   走前,她拿了一卷经书,两根长香。   进了殿内,还没等太后的火气发出来,连棠先“扑通”一声跪下,奉上经书长香,声音恳挚,“棠棠这回死里逃生,才知活着的好,法恩寺养病期间,特意在佛前手抄了九卷长经送给太后,愿太后福禄安康,皇家长长久久。”   太后因奉贤太妃的事,原本想把连棠叫过来责难一番,先看到手抄的经文,气就减了三分,如今又听她把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叹了一口气,嗔道,“罢了罢了,你起来吧,哀家听说奉贤太妃的命是你保下的?”   连棠轻轻一福身,谦恭道:“棠棠不敢居功,是陛下仁慈。”   太后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要打要杀的不是他?”   闻言,连棠心虚的低下头,其实不管赐死还是黔面,祁衍对奉贤太妃的处罚都太重了,她之前以为祁衍杀太妃是一时积愤,昨日那番话之后,才知他是替她考虑。   太后哪知事情的真相,此刻对元宁帝满腹的怨言,“棠棠,哀家不是不顾你的感受,只是身边就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过是犯了点错误,且不说她的先太子妃,祁麟的生母,就算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也不能下那么狠的手啊。”   太后滔滔不绝,连棠却走了神,她一向共情能力强,此刻却理解不了太后的悲愤,反倒是想起祁衍还没生下来时,太后喝的那些堕胎药。   父母不仁,反倒要孩子孝顺,想想也是好笑。   宫里人真是太少了,太后急需有人倾诉,她也不顾连棠想什么,说着说着,竟拉着连棠的手坐在身边的连塌上,眼里隐有泪光,“你是仁硕太子指给麟儿的未婚妻,他看上你当儿媳,自然是不会错的,奉贤到底有什么不满足,非要那样对付你。”   连棠诧异,前后不过一刻,太后提前元宁帝眉头深锁,咬牙切齿,当提起仁硕先太子时,脸上才有慈母的样子,前后态度差距之大,让人无法相信这两个都是她的亲儿子。   又听太后道:“哀家常想,若是仁硕太子还在,宫里是不是好一些,祁芸祁麟都是正儿八经的皇嗣,你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当你的大皇子妃,哦,不对,应该是太子妃。”   太后拉起连棠的手,喉头哽咽,“棠棠,你小时候见过仁硕太子吧,他真是文韬武略,才智过人呐。”   连棠想了想,轻声回话,“棠棠对仁硕先太子没什么印象,倒是从陛下神武非凡,聪颖贤明可见,仁硕先太子必定和太后说的一样。”   太后笑容消失,连棠这句话怎么听着不像夸仁硕太子,倒像是旁的人。   她忽的又想起了对连棠的恨,“哀家如今愁你和祁麟的婚事,不管怎么说,奉贤太妃都是他的生母,生母被你害成这个样子,祁麟心里难免不芥蒂,你们的婚事先缓缓。”   连棠倒是希望祁麟心里有芥蒂,如此也不用她主动提解除婚约的事了。   太后更像是自说自话,也没给连棠插嘴的机会,气都没喘又继续,“此事我要先问问祁麟的意见,若他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就作罢吧。”   连棠还没来得及庆幸,只见太后面色陡变,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可怜的太子啊,生平就这么一件遗愿,母后都不能帮你实现,母后对不起你,母后活太久了,没用了...”   说着竟放声哭了出来。   连棠被唬了一跳,坐在旁边一脸尴尬的想,太后的心都偏到后背去了。   太后哭声正大,突然两人面前的八折屏风轰然倒地,落下的屏风后,元宁帝一脸惶急的出现在二人面前。   连棠心漏跳了一下。   太后则如乌云压顶,沉着脸喝到,“皇帝你这是干什么?这几日你逼哀家还不够么?”   祁衍目光磁石般定在连棠脸上,屏息,凝视。   半晌,他才大喘了一口气,拱手朝太后致歉,“母亲息怒,朕鲁莽了。”   太后转过身子,背朝他,冷着眼,“果然是棠棠眼中神武非凡的明君呐,一出场恨不得把哀家这寿康宫拆了!”   祁衍转目看连棠,眉骨朝上提了提,向她求证。   连棠要羞死了,太后这没有前后文的“出卖”可太要命,好像她背地里对他有想法似的,可她又不能当着太后的面解释,只能默默低下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祁衍嘴角隐了一点笑。   太后忽然回过味来,质问,“皇帝多少年都不来哀家的寿康宫,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前几日两人见面比这一年都多,都是太后去勤政殿找他。   祁衍撒谎,“办完事路过寿康宫,想来看看母后心情怎样了。”   太后瞟了一眼面前摔成骨裂的屏风,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太没说服力了。   不过比起前几日的剑拔弩张,摔个屏风算什么,她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谢皇帝担心,哀家还好好活着呢。”   陪太后寒暄几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连棠和祁衍一起走出寿康宫。   宽敞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只剩一前一后两人相互应和的脚步声。 第27章第27章   连棠退回来,在祁衍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我想等这阵风波过去,回侯府拿上金腰带,再向太后提退婚。”   祁衍蹙眉,“皇室退婚涉及众多,可不是归还一个金腰带就能完事的,退婚地点、时间、双方亲属、史官、见证人、这些都安排好了么?”   连棠忪怔,“皇室退婚这么繁琐么,我们没过六礼呀。”   祁衍觑她,“过了六礼还叫退婚?那叫废黜。”   连棠恍然大悟,看来她之前想的太简单,以为归还了定亲信物就万事大吉,她忘了,时下别说皇家,普通人家退婚也得脱层皮。   愁。   她眉头拧成一疙瘩。   祁衍看她苦恼的小表情,心生无奈,她还是没学会向他求助。   之前他不想插手她的事,怕耗费他为数不多的精力,哪知后来的事岂止耗费精力,命都差点搭上。   他清晰记得在禅室的煎熬,若不是那夜她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那一遭。   这之后,他才意识到,只有帮她解决所有的麻烦,他才能专心做自己的事。   他只好任命。   既然小姑娘不来找他帮忙,他只能主动提出,“退婚的事,朕帮你解决。”   连棠瞳孔一震,惊讶于祁衍的直接。   他帮忙解决金腰带的事,已经够她感激的了,听这话的意思,他还要亲自出面帮她退婚?   其实退婚,她还是挺忐忑的,尤其听到还有那么多繁琐的程序后,如果有皇帝出面,她的心就可以放到肚子里了。   但这件事其实还有更优的方案。   连棠先谢恩,而后道:“今日在寿康宫,听太后说,奉贤太妃一事过后,祁麟可能不想娶我了,倘若如此,由他提出退婚岂不更好。”   祁麟是皇子,又是男方,天然的占据了主动位置,他想退婚就是一句话的事,不需要元宁帝方才说的那些程序,甚至都不需要退还定亲信物。   这样可以解决很多麻烦,连棠愿意等一等。   闻言,祁衍按了按眉心。   夜已经有点深了,屋子里没有烛火,如银的月辉洒满一室,也点亮了少女的眸子。   她眼瞳闪着水光,双颊白皙泛着一点粉,涂了胭脂的红唇,丰泽盈润,仿佛吸饱了月光,在寂静的夜里,特别能蛊惑心智。   祁衍压下心里的躁意,声音带着不悦,“不要指望祁麟。”   连棠心里纳闷,陛下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她这个提议明明两全其美,为什么不能试试,疑惑道:“有何不妥?”   祁衍面色冷肃,眼瞳和外面的夜色一样黯黑无光,只那眼白部分仿佛又悄然爬上几道血色。   连棠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不免有些泄气。   她知道祁衍深谋远虑,他说不能指望祁麟,她是信的,但她也想知道自己哪里想岔了,他迟迟不回答,是她考虑问题太肤浅了么?他根本不屑回答?   正当她默默懊悔间,耳边突然传来祁衍低醇的嗓音,“没有男子不想娶你。”   连棠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元宁帝,心脏仿佛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纵然事出有因,晦暗的夜色里,猝然听到这句话,也够让人脸红心跳的了。   若不是祁衍不近女色,连棠都要误以为他在对自己表白。   对别人来说,元宁帝不近女色是传说,对连棠来说却是真真实实的感悟,那日在马车里,她明明乞求他对自己为所欲为,他在失控的情况下,也只是扯烂了她的衣服,留在她身上的痕迹,更像是咬痕、抓痕,而不是吻痕。   想到这里,连棠无意识抬睫偷瞟了一眼祁衍薄薄的唇,突然发现他紧抿的唇线好性感。   啊——,她在想什么啊,连棠勾头,软腻的脖颈洇出两团绯红。   祁衍将少女的娇羞尽收眼底,那是没有办法移开眼的好看,含情眼,桃花腮,丰唇,软颈,还有少女甜甜的体香,像隐在黑夜里无处不在的勾子,能把冰山刨出坑来。   两人同时沉默,任越理越乱的情愫在幽暗中蠢蠢欲动。   祁衍干咽了下嗓子,喉结上下滚了一圈,“待推行了科举新政,朕来安排你退婚的事。”   颁布新政也就是几日后的事,连棠自然能等得,她甚至希望再晚一点,元宁帝的话她是不信的,万一祁麟不想娶她呢。   不知为何,连棠今晚和元宁帝在一起,莫名心慌,她本想就此退下,但人家刚许诺帮她那么大一个忙,她感觉自己应该有所表示,遂细细道,“我给陛下按摩,您再眯会?”   祁衍犹豫了一下,“你身上余毒未消,早点回去睡觉。”   连棠起身,旋裙走到他的身后,“我每日睡的晚。” 第28章第28章   连棠手心被掐出了血。   祁衍坐在御座上,毫不掩饰一国之君的锋芒,他眼中仿佛沉了一潭深水,瞧着平静,却暗藏汹涌,无形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直叫人抬不起头。   殿内死寂半晌。   众人虽然早已默认,元宁帝今生不会娶妻生子,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震撼。   太后先回神,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放弃追究祁芸口中所说的事,板着脸道:“这可是皇帝亲口说的,哀家记住了。”   祁麟不相信祁芸的话,觉得她肯定是疯了,这会又见元宁帝发怒,狠狠瞪了一眼妹妹,把她从大殿中央拉回去。   祁芸不甘心,他们私通,母亲说的有板有眼,方才连棠的话也没有否认,这么明显的事,就凭皇帝一句话就抹平了么?   她在祁麟的拉扯中挣扎几番,不经意对上元宁帝的冷眸,膝下一软,任由哥哥把她拖回椅子上。   安置好祁芸,祁麟走到连棠对面,喃声,“棠棠,你不要怪祁芸,她最近受刺激了,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连棠心里乱,并没有认真听祁麟说什么。   祁麟朝她走近了一步,压低嗓音,“母亲的事我不怪你,你别闹,不要和我退婚好不好?”   他已经没有母亲,再没有棠棠,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   连棠这才回神,淡淡的瞥了祁麟一眼,又面无表情的移开,对着东阴先生施然一拜,“请先生继续。”   祁麟顿时慌了,这才知道连棠退婚的意志有多坚决,他转脸看太后,刚要开口求情,余光感受到元宁帝冷戾的目光射过来,惶急着收回目光,怂哒哒的闭了口。   东阴先生把金腰带呈给元宁帝,当着双方亲属的面,当场宣布解除两人的婚约。   无人反对。   仪式毕,众人退到红毯两边,请皇帝和太后先行。   祁衍缓缓走下御阶,气宇轩昂,目不斜视,只余光捕捉到垂首侍立的连棠时,漆黑的双瞳在眼眶内晃了晃。   太后与皇帝错开步子,刻意走在后面,她见祁麟不死心的把目光黏在连棠身上,朝他怒喝,“你是皇家唯一的子嗣,还愁没有未婚妻么,给哀家出息点。”   祁麟立刻把目光从连棠身上移开,站直了身子。   太后在连棠身边停下,上下打量她,“哀家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   太后可不好骗,先帝在世时,她一门心思都放在和后宫的争斗上,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她最敏感。   那日皇帝突然出现在寿康宫,她就觉得不对劲,今日经祁芸这么一说,再联系她那场乌烟瘴气的生辰宴,一切明朗。   元宁帝太护着这个丫头了。   她这个儿子,心冷的像冰窟窿似的,哪曾这般在乎过一个女子,若说他未动情,她是不信的,之所以没有点破,不过是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把皇家的丑事抖出来。   他是天子,忽然想新鲜两口女人,谁敢说不?   左右他已许诺不会娶妻,太后也不想为这点事到他面前讨嫌。   只是她要守好皇家的大门,这样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能嫁入皇家。   这样想着,太后剜了一眼祁麟,“你跟哀家走。”   祁麟原本还想再和连棠说句话,左右摇摆之下,看到太后凌厉的目光,他只好耷拉着脑袋跟太后走了。   待人都走尽了,连棠才送三叔出殿,临别时,她讪讪道:“让三叔见笑了。”   连文平一脸悲愤,“棠棠,三叔知道你是好孩子,一直都是,你有什么错,是他们皇家太欺负人。”   刚才在殿内面对各种不善的目光,连棠心如止水,此刻却忍不住眼眶一热,她深深福礼,送三叔离开。   送走三叔,空中纷纷扬扬开始落雪,连棠仰头,让薄薄的雪瓣落满她的脸,融化后的水珠,像泪水。   她执帕擦干脸上的水,转回身,看见常福在等她。   “陛下命我送您回去。”常福声音很轻,格外小心翼翼。   连棠压睫,道了声,“有劳。”   连棠往前走了一段路,忽见祁芸在前面不远处站着,目光径直望过来,似乎专门在等她。   常福“啧”了一声,“陛下刚下令关了她的禁闭,怎么还在外面蹦跶?”   因着轻视,常福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完全没有对公主的尊重。   连棠抬睫朝祁芸看了一眼,轻声道,“咱们换个道吧。”   她倒不是怕祁芸继续寻衅,只是事到如今,她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可说,没出事之前她们相伴度过一段好姐妹的时光,连棠身边亲密的人不多,她曾十分珍视这段友情。   奉贤太妃那件事连棠虽然是受害者,却处处站在祁芸的立场考虑问题,试着去维护这段友谊。   可事发之后,祁芸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且不说她被奉贤太妃差点害死,又深中剧毒,祁芸非但没有问她一句怕不怕,疼不疼,甚至当着她的面说,奉贤太妃不过是犯个小错,皇帝的责罚太重。   祁芸站在母亲的角度看问题,连棠可以理解,但今日大殿上,祁芸仅凭只言片语指责她想嫁给皇帝,让她心凉。   她承认,心里对元宁帝有情,但那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感恩之情。   她从没想过嫁给他,一如他也从没想过要娶她。   这本是他们之间默守的规则,祁芸却当众戳破它。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疼。   她不想看见祁芸。   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谁也不欠谁,不必再见面。   连棠转了个弯,消失在祁芸面前。   *   连棠饶了路,回到揽月阁的时候,祁衍已经处理了一段时间的公务。   祁衍手握朱笔,目光涣散,任余光中那团倩影越走越近,裙角一闪又离开了他的视线。 第29章第29章   林瑞瞠目,哀嚎,“我总不能叫她连大人,多别扭。”   连棠抿唇轻笑,“就叫我连棠吧。”   连棠比连大人好多了,林瑞表示勉强可以接受。   这一打岔,小将军也忘了英雄救美的事,赖在书阁和连棠说话,直到见她露出真心的笑容,才离开。   常瑞一走,连棠就起身,也准备走。   祁衍掀睫,“棠棠,朕有话对你说。”   连棠复又坐下。   祁衍伸手从书案的木屉里拿出那枚金腰带,递给她,“这个还给你。”   连棠没接,“我和大皇子婚事已退,金腰带应物归原主,还给皇室。”   祁衍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腰带上的金纹,“可它原来的主人是连将军,拿着吧,现在这条金腰带和祁麟无关,是你父亲的遗物。”   连棠见他眼神坚定,不再推拒,伸手接下,也没谢恩。   看着连棠把金腰带收进袖中,祁衍这才坐直身子,郑重其事道:“朕要给你说一件陈年往事。”   连棠认真听。   祁衍陷入回忆,“六年前在法恩寺,是朕病的最严重的时候,不管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父皇被鞭笞的不成型的身体、太子带血的头颅,以及累累尸骨,朕像身处一场噩梦,永远不会醒来。”   祁衍脑中仿佛又出现了那张画面,他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连棠听说过这种病症的可怕,但此刻面对沉重的祁衍,她才知道它真正的威力。   缓神后,祁衍继续,“这时,一个小姑娘闯进了朕的世界,她眼睛看人的时候很亮,大胆又放肆,还馋嘴。”   祁衍转目看向连棠,“猜到了吧,那个人是你。”   连棠低头,面带赧然,“我小时候在边关长大,没有规矩。”   祁衍却不这样认为,“规矩都是掌权者给别人定的,你那样很好,有生命力,朕每日坐在窗前看你下河摸鱼,爬树砍柴,忙乎半天就为了一尾烤焦的小鱼,就觉得,朕也能坚持下去。”   连棠怔忪,“为什么?”   看她忙乎的结果是烤焦的小鱼,然后就能坚持下去,这有什么联系么?   祁衍嗓音里闷了一声浅浅的笑,“因为你为了烤焦的小鱼都绞尽脑汁,朕可掌管着一国的百姓,怎能偷懒。”   那场战争,西戎可汗见祁衍率领的王师来势汹汹,没有恋战,而是保留实力,退守进沙漠里,伺机反扑。   而大齐虽然胜利了,付出的代价却不可估量,王师斩羽,皇帝和太子同时牺牲,祁衍若不站起来接手这个破碎的山河,仅凭九岁的祁麟,毫无疑问,前朝遗老必定会犯上作乱。   内忧外患,国将不国。   连棠听祁衍说完,恍然明白了然大师所说支撑祁衍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了。   是为父报仇,也是驱逐鞑虏。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心怀天下的君王。   就是心太硬了,冷的跟万年冰川似的。   这样的男子,只适合远远的敬仰,不适合走近了相处,否则会冻的遍体鳞伤。   连棠黯然低下头。   祁衍见她周身的气压低下去,安慰道:“如果没有你,朕不可能活到现在,某种程度来说,你算是朕的恩人。”   “知道了。”连棠声音里没有一丝惊喜。   其实她也纳闷过,祁衍为何会帮她,总不会真是因为她有才,即便如此,那上辈子呢,上辈子他们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他也在关键的时候帮了她。   如此看来,一切都解释通了,因为法恩寺的那段渊源,祁衍对她一直都心存感激。   一国之君的恩人,这是多么值得嚣张的事呀。   可是不知为何,连棠心里有点沉,又有点潮,就是高兴不起来。   祁衍眸光晃了晃,还是提了大殿上的那件事,“我在殿上的话,不是针对你,你别多想,朕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不管怎样,只要你有需要,我还是会无条件的帮助你,你能懂么?”   “能懂。”连棠低着头,声音闷沉,“陛下放心,我没想歪。”   “嗯?”祁衍疑声,“什么想歪?”   连棠垂着目,面无表情,“您不必为大殿上祁芸的话困扰,我知道您六根清净,即便对我照顾再多,也没那心思。”   祁衍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他费尽口舌解释,是怕殿上的话伤害她,她竟悟出这些?   呵,好一个没有想歪!   目下无尘的天子竟然第一次生出无力感,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丝征服欲。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   落雪的时候,天黑的早。   连棠原本计划着今日早点回去,待收拾完,天色已暗,书阁里掌了灯。   她像往常一样,走之前先来到祁衍的竹簟上,跪坐在书案一侧。   祁衍今日早早处理完了政务,此刻正在翻书,看见连棠过来,抬眼皮觑了她一眼,又落下。 第30章第30章   梅林中间的书亭里,清俊潇洒的文人雅士正挥毫泼墨,柳成寅也在其中。   连蓉见摊子冷清,凑到连棠跟前,“反正这会也没客人,咱们去书亭看他们作诗如何?”   连棠心在砚台上,哪都不想去,摇头拒绝。   连蓉怏怏,又去望沉露,沉露哼了一声,转过身子,连蓉只好踮脚,朝书亭张望,在一众人里寻找柳成寅的身影。   陆陆续续有人从书亭出来,路过连棠的摊子,问问砚台的价格,就摇头走了。   忙乎了半晌,一个砚台也没卖出去。   这和想象的不一样啊。   连棠盯着那一牛车的砚台发愁。   花嬷嬷见连棠忙里忙外,手冻红了都没察觉,她急忙走过去,把连棠的手踹在她的袖筒里暖着,“看你的手,冷的跟冰碴子似的。”   嬷嬷不提醒她还未觉,这一说,她才发现两手都冻得没有知觉。   未几,柳成寅交卷出来,带来一群同窗来买砚台,小摊一下子热闹起来。   连棠笑盈盈的招呼,不知什么时候,连蓉也站在她的旁边,用扇子遮面,只留一双杏眼,波光流转。   柳成寅带来的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突见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出现在眼前,自是惊艳了一番。   但细看之下,二人又有不同,一个穿着利落的窄袖袄裙,简单的衣饰压不住明艳的容颜和内蕴的气质,另一个裙摆精致,面魇妍丽,锦扇遮面,单看也是好看的,但对比之下,就显得轻浮,看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   连蓉明显感觉到大家先看到的是她,最后却都围向连棠,气死了。她扭了扭腰肢,倒是引来几个小贩不怀好意的打量。   有人看上一台山水砚,问连棠,“这个多少银子。”   连棠笑嫣嫣道:“这是邢州上好的端砚,只要三百文钱。”   “三百文!”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默默放下手中的砚台。   连棠自然知道她的砚台是贵的,但她两世都是宫里的御笔,用的都是精品砚台,在她心里,砚台和笔一样是文人的武器,肯定要用好的,只有刚习字的稚儿才会买几十文的次砚。   可她不知道的是,笔墨纸砚对一般家庭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遑论清贫学子。   不过柳成寅的同窗也不是全清贫,手里有富余都给他面子,买了砚台,连棠一下子出手十几个。   这足够她高兴一会了。   柳成寅对连棠抱歉,“能帮你的不多。”   连棠却兴致很高,“先生客气,你给我们带来了好的兆头,毕竟开张了呀。”   柳成寅淡笑,看她的眼睛里有微亮的光。   连蓉见柳成寅一直围着连棠,正眼都没看她一下,气不过,指着牛车道,“才卖了十几个而已,这还一大车呢,我看这些砚台,你今天怎么拉来的,还要怎么拉回去,这么冷的天,也不嫌折腾。”   花嬷嬷一听,她这是专戳人肺管子,不留情道,“我说大小姐,您这大冷天的,穿成这样都不嫌折腾,我们嫌什么折腾。”   连蓉今天在家打扮了足足两个时辰,要说折腾确实没人能跟她比。   今天来的都是青年才俊,未出阁的小娘子盛装出席,什么目的,不言而喻。   女儿家的心思被当众戳破,尤其还是当着心上人的面,连蓉羞的想找个地缝钻。   但无论连蓉怎么折腾,柳成寅都没分给她一丝关注,他只是替连棠心焦,“我再替你抓些同窗过来。”   “不用。”连棠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口,“砚台不便宜,他们若是被硬拉来,看在你的面子上买了我的砚台,就等于你欠了他们一个人情。”   柳成寅身子僵住,视线落在连棠拉着他的袖口上。   连棠忙松开手,冲着他讪讪一笑,“我太急了。”   柳成寅其实有点失望,她的眸子太澄清了,没有一丝杂念。   松开柳成寅的袖子后,连棠四顾张望,寻觅客源,当目光扫到来时的方向,她猛然怔住。   迎面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为首的竟是元宁帝。   他目光锐利,不偏不倚撞上连棠的目光,她挣扎了一下,朝后避了避,用柳成寅的身子挡住了他的目光。   他...应该没认出她吧?   书亭里的翰林携众人着急忙慌的出来见驾,远远的就磕头跪拜,“参见陛下。”   其他人这才知道来人是皇帝,扑通扑通立刻就地跪下,山呼“万岁”。   新政以后,打开了普通读书人上升的渠道,今日来的大多是要参加春闱的学子,他们这声“万岁”不是礼制上的口号,而是对这位君王的真挚祝愿,所以声音特别的响,震的梅枝上的残雪,扑簌簌往下掉。   连棠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她趁机跪到货摊后面躲着。   祁衍率一行人浩然前行,在梅林入口处停下,离货摊不远。 第31章第31章   夜幕深深。   新购的屋子里,条件简陋,连棠、花嬷嬷和沉露挤在一张大通铺上。   连棠挨着花嬷嬷睡,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儿时。   花嬷嬷是连棠母亲的陪嫁丫头,行为做事和母亲有诸多相似之处,连棠时常在她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   她总是这样,在别人身上找父母的影子,二叔是,花嬷嬷也是。   睡梦中,连棠又往嬷嬷怀里蹭了蹭。   三人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酣,花嬷嬷突然被一股刺鼻的气味惊醒,她睁眼一看,窗外红彤彤的,火光一片。   “姑娘!沉露!”她大骇,猛然将两人拽醒,“走水啦。”   连棠刚被震醒,就看到花嬷嬷已经跳下床,猛然扯起一床被单,把过夜的茶水悉数倒在上面,而后不由分说的捂在连棠和沉露的脸上。   “你们先出去,我去西厢房看看小公子。”她嗓子撕裂,不似人声。   连棠拉她,“不,嬷嬷,你和沉露先出去,我去看横儿。”   沉露也嚷嚷这要留下。   “快走!”花嬷嬷突降蛮力,伸胳膊将他们推出门,而后又冲进滚滚的浓烟中,   门头上一根椽子掉下来,连棠和沉露被搁在门外。   几息之后,飞絮抱着连横跳出来,连棠一边把打湿的床单给她们,一边焦急的朝火海里张望。   没人出来。   “嬷嬷!”连棠被呛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屋子里一阵黑烟滚滚,将一行人逼到院子里,连棠指挥飞絮和沉露带着连横往院外撤。   可是两间倒座房也起火了,火舌瞬间吞食了大门。   他们被困在院子正中。   绝望之际,一行蒙面的黑衣人从天而降,那为首的最是高大威猛,径直冲到连棠面前,“棠棠!”   是祁衍的声音。   听到连棠新买的小院起火,祁衍立刻判断连棠肯定在里面,他带人飞檐走壁赶来,竟比埋伏在京中的暗哨还快。   他一把抱起连棠,飞到了屋檐上。   连棠失去意识,软软的趴在祁衍的肩头,嘴里小声喃喃,“救嬷嬷。”   “你们留下搜查屋子。”祁衍转头吩咐下去,身影一闪,消失在夜空中。   *   揽月阁皇帝起居的寝屋里,气氛压抑到极点。   地上跪满了太医院最好的圣手,轮流为床上躺着的女子把脉。   院判胡太医头上直冒虚汗,已经两天两夜了,皇帝的耐心几乎耗尽,若那姑娘再不醒来,他害怕自己的脑袋搬家。   把完脉,众太医从屋子里退出来,在外间合诊,出结果后,胡太医到皇帝面前呈报,“启禀陛下,太医院一致认为,连大人体内余毒未消,又吸了烟气,伤及五脏,再加上她近日心里郁结,多重打击之下,迟迟不愿醒来。”   “心里郁结?”祁衍嗓音沧哑,“一直都有,还是最近?”   胡太医:“就这几日的事,连大人有忧思过度的迹象。”   祁衍眼眸缓缓地闪了一下,这几日?   这几日她一直在宫里,连横也没有值得她操心的地方,她为何忧思?   祁衍转眼看她恬静的面容,苍白的唇,回忆她这几日的不对劲: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不接受他的赏赐、说害怕还不起...   那么让她郁郁的除了他还有谁?   为了截断他的绮思,他在两人之间垒了一堵墙,把她推到外面。   虽然她装大方说不在意,其实还是受到伤害。   祁衍下颌绷紧,曲指抚摸她的脸,目光轻柔。   胡太医汇报完就被皇帝晾在一边,他低着头,不敢动也不敢看,当余光瞥见陛下的手蹭上连大人的脸,他才知自己的多余,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胡太医是宫里的老人,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他就没见过皇帝集这么多复杂的情绪在身上,愤怒、心疼、渴望、退缩,懊悔。   他可是杀伐果断的天子啊。   胡太医不得不对床上躺着的那位另眼相看,这死寂的皇宫终于要迎来改变了么?   胡太医讳莫如深的一笑,缓缓走到其他太医中间,严厉道:“这几日都把嘴给我捂紧了,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   *   微曦清晨,揽月阁的后院,难得没看到天子练剑。   常福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寝屋,声音带着一点哀求,“陛下,您都坐这一夜未动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坚持不住啊,喝杯熟乳吧,这还是连姑娘吩咐厨房每日晨练后给您准备的饮子呢。”   祁衍目光一动不动的定在连棠的脸上,眼也不抬的说,“搁那吧。”   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常福手里的杯子还没落到桌子上,忽听元宁帝发狠一声,“棠棠,醒来!”   常福猝然转脸,看到方才还一脸沉肃的皇帝,浑身散发着凛然之气,他弓腰看着连棠,两指捏着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声音冷厉,“不是说要还朕么!你现在欠朕的更多了,别想抵赖,给我醒来!”   棠棠!   棠棠!   常福突然感觉平时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并非高不可攀,也有七情六欲,也有遗憾动摇,也有无可奈何。   ...就突然有了人味。   连棠依然双眼紧闭,祁衍不错眼的看着她,手指用劲,在她小巧的下颚上留下鲜红的血印子。   他眼睛也一点一点变红,赤目重现。   “嘤——”连棠突然扭脸,仿佛是想努力摆脱下颚的不适。   祁衍一瞬回神,看着她下颚的一坨红,才知自己又差点失控。   ——等等! 第32章第32章   连棠僵住。   马车那次和祁衍亲吻,她当下没有感觉,只是事后嘴里留下了他的气息。   这次,却清楚的感受到他凉的唇,热的舌。   连棠登时不敢哭了,下意识偏头,错开两人的唇,濡湿的睫毛止不住打颤,“陛下。”   像惊惶的小鹿。   祁衍抿了抿唇,垂首,几乎抵着她的额头,“不哭了?”   连棠看着他近在迟尺的唇,上下滚动的喉结,微微起伏的胸脯,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不哭了。”   她毫不怀疑,若再哭,他还会以这种方式“惩罚”她。   祁衍从袖中掏出一块明黄色的绢帕,擦去她脸上的泪渍,动作又轻柔又认真。   连棠的脸烧成了粉红色,夺下绢帕,偏过头,“我自己来。”   祁衍目光沉沉的看了她一眼,抬手把她移到床上,“朕去叫太医。”   值守太医就候在门外,哪用他叫,不过是她的娇颜太美,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食髓知味,极易成瘾。   太医看过后,说连棠脉象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开了调养的方子。   祁衍着人把方子带到药王谷,看看和她正在服用的金丹有没有冲突的,老谷主根据连棠的体质对药方加以改善后,又送回皇宫。   药熬好了,连棠不想喝,祁衍进来,劝说的话一个字没出口,却听连棠道:“陛下,可不可以请你们都出去,门关上。”   占了天子的寝屋还要请他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祁衍看了一眼纱帐,她背对众人躺着,把脸埋在引枕里,像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祁衍伸手挥退众人,自己也跟着出去。   人灰心到极点,是需要一点时间独处,慢慢和那些伤害和解。   他很心疼,却也相信她的韧性,不会一蹶不振下去的。   连棠不出门,祁衍的起居就改到外间的书房,还好他不怎么睡觉,夜里累了就支着头在书案上眯会。   期间,连横来看姐姐,也没能进门,元宁帝安慰了他两句,让他继续回去跟着东阴先生读书,连横蹙了蹙眉,没说什么,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这一日清晨,祁衍刚晨练回来,寝屋的门开了一条缝,连棠探出半张脸。   祁衍把手里的剑递给常福,走过去,问,“愿意见人了?”   连棠摇摇头,把脸往门内又藏了藏,声若蚊呐,“我想沐浴。”   她不想见人,但有点忍受不了自己,她应该有三日没洗澡了,都要馊了。   她往后避了避身子,仿佛害怕祁衍闻到她身上的味。   祁衍轻笑,“好,朕现在就命人准备。”   书阁没有专门的浴房,半人高的浴桶被搁在屏风的后面,等人都退出去后,连棠把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里面,终于舒坦了。   揽月阁没有宫女,祁衍又不准太监伺候她,连棠得自食其力。   这倒也难不倒她,父母去世后,她早就不把自己当千金大小姐了,很多事都亲力亲为。   浴桶很深,她浸在其中,伸开四肢,让自己微微浮在水中,水流划过她的皮肤,泡的有点起皱。   她泡的正舒服,耳中突然灌进一道男子的嗓音,“水凉了,该出桶了。”   连棠唬了一跳,猛然扒住桶沿,只露着头朝外探望。   还好他没进来,屏风上映出他压迫感极强剪影。   不过这也足够连棠臊的,她毫无力道的威胁,“陛下,您别进来。”   祁衍转身走远,屏风上的剪影顿时矮下去,“你出来,我就不进去。”   连棠哪敢耽搁,麻溜的出水,找了一个大浴巾擦身子。   小姑娘刚才从屏风上看别人的剪影,却没想过自己也会被别人欣赏。   祁衍微垂着头,凤目半阖,一下一下的掀着眼皮,屏风上映出的美好曲线,像勾子,勾住他的视线。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那些曾经的触碰,像火,要燎原。   未几,磨人的春色终于过去,少女穿着轻软的纱衣走出来,一头墨发若水草缠蔓在肩上、背上,发尾还滴着水。   连棠从屏风后走出来,专门在祁衍面前晃了晃,一脸的不乐意,“出来了。” 第33章第33章   “青山官舍”沉露一字一顿的念出牌匾上的字。   连棠站在一旁,对着这几个字出神。   她去找祁衍,原本想要搬回侯府住,他却说,侯府离宫里太远,她上值不方便,另买院子又不安全,不若就住在宫里的官舍。   大齐皇宫分前朝和后宫,前朝建有官舍,供无房或值夜的官员住,但真正的官舍建在东武门翰林办公的地方,而这个所谓的“青山官舍”,更像是临时起意。   这个院子和揽月阁相接,是先帝金屋藏娇的地方。   彼时先帝宠爱一个花魁,太后却不让她进后宫,先帝一怒,命人在这前朝后宫交界的地方修台建院,等接花魁住进来后,先帝再也没有去过后宫。   太后气死了。   谁能想到,现在竟又被改成官舍,且只住连棠一人。   此事说起来有点明目张胆,但连棠是天子近臣,又是女子,为她另僻一个处做官舍也情有可原,再者揽月阁是皇帝私人书阁,来的都是近臣,闲杂人少,就算青山官舍敞开了门,恐怕也没人敢进。   连棠自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全盛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常福引着连棠踏进院子。   刚进院子,沉露就惊呼出声。   飞檐峭壁,雕梁画栋,嶙峋怪石,花台碧藤,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比她们那日跟着牙房看得所有院落都精致,不,应该说不能搁在一起比。   沉露摇着连棠的胳膊,俯在她耳边问,“小姐,以后我们真的住这呀?”   连棠心里的惊讶不比她少,虽然知道这里肯定比普通的官舍条件好,却没想到奢华到这种程度,虽说是先帝当年的建的,但屋檐上崭亮的琉璃瓦、色彩鲜明的画柱、以及假山、花台,都显示着这里重新修葺过。   也不知道祁衍是哪一天开始预谋的。   连棠心里隐有不安,梦里他还叫她还债呢,这个院子不知道是不是又被记了一笔。   她心中是这样想着,当下却是欢喜的,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   常福见连棠脸上展笑,舒了一口气,陛下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他心里激动,益发卖力的介绍,拼命给皇帝脸上贴金。   “连姑娘您看,这家具都是紫檀木的,这是白玉屏风,这是双面苏绣屏风,这是金镶玉...”   沉露一路听下来,眼睛珠子越瞪越大,“这是宫里娘娘才有的待遇吧。”   常福耷拉下眼皮,心道:宫里没有娘娘,反正太后没这待遇。   连棠最欣喜的是前院的两间大书房,还连着一个卧房,正好横儿以后随东阴先生进宫的时候,可以待在这里安静读书。   转了一圈,她对这个官舍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如果非要说,大概就是“无功不受禄”的忐忑吧。   *   连横听说姐姐醒了,心思飞到宫里,正好东阴先生要和祁衍议事,就带着他进宫。   如今连棠有了属于自己的院子,姐弟俩说话方便多了。   连横和沉露一样没见识,进来后“哇哇哇”的嘴就没合上过,他觉得东阴先生的院子已经够匠心独运了,没想到这里更精致,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连棠带他去书房,面对宽敞明亮的开间大书墙,连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东摸摸西摸摸,试探着问:“先生放我休假的时候,可以住这么?”   连棠踌躇,面对弟弟希冀的眼睛,她很想应是,但终归没有答应,“这里是女子官舍,你虽年纪不大,也是小男子汉了,应该不能留宿。”   皇帝给她提供住处,带着沉露已是越矩,再拖家带口成什么样子。   连横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笑道,“阿姐,横儿知道了,不过你在宫里能住这么好的官舍,我替你高兴,至于我,进宫的时候能在阿姐这里安静的读书,就已经很好了。”   连棠欣慰的摸摸他的头,“横儿真懂事。”   他们默契的没提花嬷嬷的死,也没提二叔二婶的卑劣手段,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活着的人还得朝前看,连棠不想因此扰乱了横儿求学的心志,而横儿见姐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更不会在她面前提不高兴的事。   姐弟俩又说了会子话,连棠就留横儿一个人读书,独自朝揽月阁走去。   揽月阁里,祁衍身后的隔墙上挂了一幅硕大的舆图,东阴先生站在旁边沉思半晌,眼中一亮,恍然大悟。   他绕回到书案前,和元宁帝分析,“这次新政,内阁的那帮文臣没有翻出大浪,西戎可汗无机可乘,只好改变策略,不从西部疆界入侵,而是另寻其他的突破口。”   祁衍坐在书案前,一手支头,一手放在桌上,玉管般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黑檀木桌面,凝眉深思,“王师在西北边关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若不能做到里应外合,西戎大军自然不敢和王师硬碰硬,他势必要找更薄弱的关口。”   会是哪里呢?   两人对着舆图,再度陷入沉默。   突然,祁衍眉峰蹙高,目光如两把锐利的尖刀插入舆图中的一点,威喝一声,“北境!”   东阴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睛定在北境关口,“北关口山势险要,易守难攻,一般的军队不会选择这里进攻,当年连将军在的时候,此处固若金汤,从未有战事,六年前他牺牲后,这里倒是常有蛮族滋扰,成了我大齐边关最薄弱的一环。”   祁衍漆眸阴晦,“朕倒是小瞧了西戎可汗,也许六年前兵败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布局这个备选方案,而他布局的第一步,就是当年趁乱杀了骁勇善战的连将军。”   东阴先生赞同,“是啊,当时先帝抽调了所有的兵力去西境,北境只留下残兵弱将,连将军再神勇,也抵不住西戎可汗精骑的偷袭。”   说起这位将军,东阴先生至今还唏嘘不已,其实他愿意收连横为徒,并悉心教诲,一是他相信元宁帝的引荐,也是因着连横是连将军的后人,爱屋及乌。   东阴先生虽是文谋,却打心底欣赏武将抛头颅洒热血的大义,他所钦佩的武将中,开国之君先帝算一个,可惜后期昏庸淫.乱,连将军算一个,却英年早逝,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元宁帝,故而出山助他。   想到那场战争彻底改变了连棠的命运,祁衍微敛的眸子里仿佛结了冰,西戎可汗不光杀他父兄,还害死了连棠的双亲,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这位可汗的人头,他摘定了!   “常福,宣北境大将军杜远。”他声音里带着凛凛杀威,惊了常福一个激灵,多余的话没说,常福趋步疾走出去传令。 第34章第34章   连棠闻言,咚咚咚先逃上床。   好像也只能这样,已经这个时间点,她若现在回官舍,只会折腾的更多人知道她睡在揽月阁半宿。   她滚进大床里,裹上被衾,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祁衍厚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她耳膜鼓噪。   心砰砰砰的乱跳不停,她伸手又裹了一床被子在身上。   祁衍撩开帷幔的时候,就看见连棠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躺在最里面。   他是豺狼虎豹么?   祁衍合衣躺在床的外侧,目不斜视的看着床顶。   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可以跑马了。   厚重的帷幔隔出幽暗的空间,寂寂寒夜里,除了呼吸,甚至还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少女吐息如兰,絮絮不止,空气都被染香。   祁衍轻笑,声音穿破黑色传到连棠耳中,“跟朕做一个练习。”   连棠正心跳如大锤抡擂鼓,闻言,骤然愕住。   练习?什么练习?   祁衍道:“闭上双眼,用鼻子慢慢吸气——”   “然后,闭气——”   “最后,慢慢呼出——”   连棠乖乖跟着做完,又听祁衍问:“心还跳么?”   “好像不跳了。”连棠那颗左冲右撞的心终于安静下来,呼吸也正常了。   ......   连棠默默脸红,有一种心思被看透的羞耻感。   她尝试着解释,“那个...我刚才跑回来太快了,心里有点乱,您这个练习挺适合缓解紧张的,待会我要再做一遍。”   空气静止,半倾,只听祁衍缓缓道:“朕做了三遍。”   连棠凝住。   做了三遍?难道祁衍也紧张么,她心底忽然闪过一丝慌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感觉说什么都好敏感。   “陛下快睡吧,再有一个时辰就该起床练剑了。”还是睡觉比较安全。   “嗯。”祁衍的声音在黑夜里特别的低醇。   连棠侧过身子,慌忙又用刚才的方法静了一遍心。   两人躺着,良久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里,情愫萌生、翻腾、暗涌,交缠。   “陛下是不是睡不着?”连棠轻声问。   祁衍顿了一下,才回,“你怎么知道?”   “陛下的呼吸声不稳。”   父母去世后,三岁的连横特别黏连棠,每夜都要她哄睡,故而她能根据呼吸声判断入睡情况,只有呼吸均匀了才是真的睡着,否则就是装睡。   祁衍浅笑,“你知道的,朕的睡眠不好。”   连棠着急,“这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也睡不着么?”   “嗯。”祁衍回答的声音很轻,落在连棠耳中却有千斤重,她把自己从被子里解脱出来,一溜滚到他的身边,抹黑找到他的额头,小手软软的搭在上面,“我给您揉揉穴位呢?”   祁衍沉气,用手扯了一下扣的严丝合缝的小立领,嗓音带了点沙,“可以试试。”   说话间,他额上已经袭来软软的按压,一圈一圈,热意随着指尖在他皮下蔓延,扯松的衣领下,他喉结缓缓滑动。   连棠这会子倒心无旁骛,一边按摩,一边道:“陛下现在把脑子放空,不要想白天的政事,也不要想明日的折子,这样就能睡着了。”   他把政事放的很空,心思却被别的填满。   少女一头青丝垂下来,落在他的鼻尖,痒痒的,而海草般浓密的发丝里,包裹着一片修长的脖颈,白的特别突出,脖颈之上,是小巧的下巴和带着水光的唇瓣。   唇瓣很饱满,呷一口,能吮出汁来。   他侧过头,闭上眼。   她的念叨如春风入耳,“睡眠很重要,陛下意志力强大,每天一定要逼自己睡会,否则对身体不好,身体跨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朕会早死?”祁衍突然问。   “啊?”连棠手下一顿,蹙眉,她当着他的面说过这句话么?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祁衍道:“昨日你哭的时候很笃定的说,朕会早死,所以——”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翻身坐起,和她面对着面,声音带着难得的脆弱,“朕真的会早死么?”   连棠心里一沉,他的身体已经出现糟糕的迹象,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和前世一样,早早去世。   其实她也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劝诫他重视睡眠,毕竟了然大师都说了皇帝长期夜不成寐,极易猝死。   但这样的话太残忍,她开不了口,她甚至不敢去想,他听了之后的表情。   还是说点开心的吧。   “不会,陛下是天子,有真龙护体,要活万万岁呢。”她声音沁耳,还刻意挤出了笑声。   祁衍知道她没说实话,可是黑夜让人脆弱,能听到善意的谎言,实在令人心悦。   他脸朝下压,一点一点靠近红唇,声音浓的仿佛醇酿,“你欠朕的,或许还有别的偿还方式。”   “什么...”连棠心生不好的预感,可话没说出口,就被堵住了嘴。   她能感觉到他遒劲的爆发力,落在她口中的阮肉上,却变得缓慢,温和,像一个不疾不徐的讨债者,慢慢享受自己的所得。   鼻尖磋磨,呼吸交缠,怔愣间连棠五官已经渡满了他霸道的气息。   连棠浑身的血都跟着往头上涌,心悸的感觉让她慌乱无措,她下意识伸胳膊堵在他的胸前,拉开他们的距离。 第35章第35章   深夜,床幔深处,光线晦暗不明。   祁衍靠床柱坐着,目光深沉,看着连棠单薄的背影。   她裹的跟虫茧似的,贴墙缝蜷着,祁衍在战场生活多年,岂会不知,这是防御的姿势。   她虽答应留下来陪他,心里却惊惶不安。   祁衍缓缓渡了一口浊气,自那日把连棠从火里救出来之后,他就知道,这辈子都放不下她。   仿佛哪里都不安全,想把她留在身边,不想她离开一步,如此他倒是安心了,却从来没想过,这是她想要的么。   他是她想要的么。   他回想这一路两人的相处,她应该是有点喜欢他的吧,却不知道这点“喜欢”是因着感恩,还是他的身份,亦或只是她天性善良。   再者这点喜欢,能够支撑她和他这样的人厮守一生么?   他了解自己的身体,也相信自己的求生意志,只是这条路毕竟是辛苦的,也有可能失败。   她愿意陪他走下去么?   他做事一向目标明确,行动果敢,只在她的这件事上,思虑良多。   一夜未曾合眼。   清晨,祁衍晨练归来,常福碎着步子走到他的面前,禀告:“据境外的探子报,西戎军队在西境和北境都有动静,军机大臣们都在揽月阁外等着接见陛下。”   祁衍看了一眼紧闭的寝屋门,道,“去勤政殿。”   没想到,新政推行后,京中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暗流涌动,内阁中已经有人暗中和西戎可汗勾结,祁衍在勤政殿接见一波又一波的大臣,忙的分.身无暇。   连棠醒来后,屋子里静悄悄的。   昨夜祁衍原本都放她走了,她却鬼使神差的主动留下,是不是入蛊了?   或许这种“蛊”叫感激,祁衍对她太好了,还不求回报,既然她能助他入睡,当然得倾尽全力。   小姑娘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借口,这才下床更衣。   她走出寝屋,没有看到祁衍,常福也不在。   全盛走过来,向连棠禀明了情况,并转告:“陛下在勤政殿一时走不开,他让您好好养身体。”   祁衍下了命令不让外人来揽月阁,连棠在风平浪静的书阁写字、制香,并不知道前朝的剑拔弩张。   得知祁衍可能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下值后,连棠终于第一次入住了自己的官舍。   沉露看见小姐回来,又把自己的银票拿出来,“小姐,你好几日都没回来了,是不是银子的事陛下没有帮您解决?”   连棠疑问,“什么银子的事。”   沉露就把昨日去书阁见到常福的事,说了一遍。   连棠这才知道,昨晚祁衍为何非要她收下百宝箱,感情是常福把沉露给她送银子的事,告诉了祁衍。   她把沉露的银票推回去,柔声道:“银子的事已经解决了,我今日托人带了张银票给四宝斋的杨掌柜,已经让他找人重修院子了。”   沉露高兴坏了,“那以后小姐就能回官舍住了么?”   小姐不在,她一个人住在这么漂亮的园子里,心虚。   连棠目光闪躲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抓住她的手往外走,期待道:“带我去看看新卧房。”   沉露得意的笑,“你看了呀,保准不想睡在别处,我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布置的。”   当夜,连棠就睡在了青山官舍的拔步床上,不过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一天后就没有新鲜感了。   揽月阁虽然没人,连棠还是按时点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只是白日无事可做,她闲的发慌。   也不知道祁衍这几天在勤政殿,有没有睡觉。   这晚下值后,她没有回官舍,而是登上揽月阁的第九层。   这是重生后,她第一次来九层,她望着高高在上的御座,回忆上一世第一眼见到祁衍的情景。   彼时他身穿轻甲,腰佩长剑,威凛凛的气势逼人,仿佛他天生就该上战杀敌。   她记得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阶,面色苍白,眸子血红。   他还安排好她的余生,才率领王师奔赴边关。   接下来的事连棠不愿去想,她走到落到的大窗户前,望向勤政殿的方向,听说勤政殿的灯已经三日未熄了,她想看看,今晚是不是仍然不灭。   全盛在九楼的楼梯里等连棠,他本以为连姑娘近日闲的无事,上九楼看看就走,谁知她进去半宿了还没出来,全盛找了个墙根,揣着手缩着脑袋。   都说高处不胜寒,这揽月阁的九楼,真是冷啊。   连姑娘上来的急,也不知道身上穿的够不够。   全盛絮絮叨叨的想着,眼皮子越来越重,最后支撑不住,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拍醒,抬头,见连棠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探问,“全盛公公,我这会可以去勤政殿么?”   全盛瞬间清醒,他揉揉发涩的眼睛,“这会啊,会不会太晚了。”   连棠声音低落,“可是,陛下在勤政殿还没睡呢。”   全盛恍然大悟,连姑娘为何要上九楼,从九楼的窗户望出去,整个皇宫尽收眼底。   他忙不迭的在前面引路,“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全盛虽然不聪明,但他知道连姑娘去了勤政殿,陛下会高兴,陛下高兴了,干爹就高兴,干爹高兴了,他才能高兴。 第36章第36章   祁衍一点都不温柔,带着惩罚的意味。   连棠节节后退,被他追索着仰在御桌上,奏折书卷哗哗啦啦摔在地上。   祁衍不停。   连棠就像是猎豹口下的小羊,反抗的绵软无力,祁衍双臂遒劲有力,一只柱子似的支在桌上,一只揽着她的后背,把她丰润的唇不偏不倚送入自己口中。   待吮干她口中最后一滴香露饮子,他才松开她的唇,俯在她的上方,直视她的眼睛,几乎是从齿间溢出两字,“怕么?”   连棠有点缺氧,她说不上话,大口大口的呼吸,眼里一点一点泛起水光。   祁衍眼里故作的凶狠顷刻崩溃成细碎的银光,他敛眸,俊毅轮廊上的肌理轻栗,压着嗓音再问,“怕朕么?”   连棠几乎是瞬间感受到他气场的变化,从压抑中的爆发到脆弱逃避。   她抬睫,泪眼朦胧中看到他低垂的眉,紧抿的唇,和锋锐的下颌线,无一不显示,他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逼出她的真心话,可又害怕她的回答。   怕他么?   “怕的。”连棠哽音,“陛下霸道、莽撞、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出袭,但,但...”   连棠脸红着说不下去,微转了头。   祁衍抵着她的额头,不让她逃,“但什么?”   连棠垂睫,赧然道:“但...我好像不反感。”自己说完又想钻入地缝。   “不反感?”祁衍眼波如潮,汹涌澎湃,他把她从桌子上抱起来,箍在自己怀中,鼻尖摩挲她软腻的脸颊,声音低醇,“还有别的么?”   他呼吸很重,温热的吐息洒在连棠的侧脸、耳根、脖颈,又痒又苏,她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点,捍卫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没有了。”   “真的么?”他下压的眼缝中闪过一丝桀肆,“真的只是不反感么?”   话音一落,他又堵着了她的嘴。   这还没完了?!   连棠呜呜,声音却被磨碎在齿间。   这一次,连棠被亲到手软脚软,她面团一样趴在他的身上,任他的唇印遍她的头、脸、脖颈。   御书房门外帷幔的两边,分别站着常福和全盛,里面闹的动静太大,两人默默交换了几许眼神。   乖乖,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陛下这颗铁树开花,二人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们是阉人,不明白其中的快乐,但屋里传来的口水交换声,呼吸声,或娇羞或凶厉的呢喃声,也够他俩受的,仿佛那屋子里的火都烧到了外面来了。   常福抹了抹眼泪,喜极而哭。   全盛则愣头青一些,连比带画的问干爹,“要不要提醒他们一下,这里可是御书房。”   要不是隔得远,常福恨不能在他头上敲三个暴栗,没眼色的狗东西,“三更半夜的,谁会来?再者殿门外还有侍卫把守,还有人敢闯进来不成。”   一语成谶。   殿内忽然闪进来一个戎装男子,只见来人身高有九尺,剑眉长目,膀阔腰细,威风凛凛的大步走来,仿佛根本不把天子办公的地方当回事。   “梁大将军到!”常福和全盛几乎是下意识往中间迈了一大步,堪堪挡在御书房的帷幔前。   梁渊乌眉倒竖,仿佛嫌常福大呼小叫的声音太刺耳,他冷哼了一声,“几年不见,常公公嗓门越来越大了。”   常福讪讪,留一只耳朵听御书房的动静,一面恭谨道,“将军请在此留步,等候召唤。”   梁渊傲慢的望了一眼紧闭的帷幔,哗哗撩起戎装跪下,禀道:“梁渊拜见陛下。”   梁渊!   御书房内,连棠正奄奄一息窝在祁衍怀里,任他搓圆揉扁的折腾,猛然听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想从他怀里跳走。   京城很少听到这个名字,在江南梁渊二字却无人不晓,他就是江南左军的统领,出生于百年世家,青州梁家。   青州梁家拥兵自重,冷眼看一个一个王朝覆灭,自己却越来越壮大,盘踞在江南这块富饶之地,对每一任国君都是威胁。   上一世祁麟谋反,就是梁家军在背后支撑,祁麟不过是遮掩其野心的幌子。   梁渊此人,野心勃勃,心机深沉,他的眼睛仿佛能勘破人心,最擅长从人性的薄弱处攻心,达到自己的目的。   上一世他选了祁麟,这一世不知会不会换人。   不管怎样,连棠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让他看到祁衍和自己在一起。   她刚逃了一半,就被祁衍伸胳膊捞了回来,他把她按在自己膝盖上,示意她不要怕,而后才面不改色道:“梁将军此时不应该在江南,为何深夜闯入宫中?”   梁渊声音洪亮,“家父听说西戎人又在边关滋事,特派本将军前来支援,臣连夜赶路,倒是忘了奏请陛下。”   祁衍捞起连棠垂落的小手,一截一截捏她的骨指,声音淡淡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梁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陛下,您要一直这样同臣说话么?”   连棠吓得缩了缩身子,赶紧钻到祁衍的腋下,想把自己埋了。 第37章第37章   只有一点点么?   但也够了。   够他抛弃那些他以为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退缩、犹豫。   心里放了一个人,会变得偏执、敏感,会在乎她的情绪,想看她的心。   只是他太急了。   祁衍双手握住连棠薄薄的肩膀,直视着她,声音带着悔意,“棠棠,朕不该逼你,朕只是怕你不喜欢。”   所以用最激烈的方式吻她,想把她吓走。   连棠软声,“我知道。”   她可能比他想象的还早知道他的挣扎。   大概是从他第一次好几天不回揽月阁,接着她和祁麟退婚,他当众说永远不会娶任何人,又私下解释会永远保护她。   她之所以在他自暴自弃般强吻她之后,说不反感,说有一点喜欢...   是真的有一点喜欢。   试问,天下有哪个女子能抵抗住祁衍这样的男子,且不说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单是他坚韧的品性就足够迷人。   更不必说无出其右的长相。   她在他身边,受他庇护,对他自然是有浅浅的喜欢。   只是她不会心存奢望。   他是一国之君,有一颗大大的心脏,里面装着黎明百姓、家国天下,他若愿意分她一隅,她接下,若哪天盛不下她,她也可以默默隐去,过自己的生活。   至于自己的内心,她不敢细究,更不敢深窥。   连棠虽然只说了三个字,却压的祁衍心头一凛,他感念她的善解人意,揽肩将她按进怀里,低语,“朕的幸运。”   *   翌日,连棠醒来后,祁衍已经去了勤政殿,她模模糊糊记得他走时似乎亲了她,她原想挣扎着起来,和他说今日想出宫的事,哪知又睡了过去。   前几日,杨掌柜托人带话来,说四宝斋自那日鹿呦山事件之后,名声大躁,店里的生意太好,很多货都卖断了,请她回去拿主意订货。   这几日祁衍都在忙军中事务,没给她派活,她想出宫去铺子看看。   谁知昨日发生的事太多,她只顾着脸红脑胀,把正事给忘了。   连棠请全盛去勤政殿看看,能不能让常福抽空帮她请示一下祁衍。   全盛很快回来,还带了两个身手利落的侍卫,“陛下同意了姑娘的事,就是嘱咐一定要带上他俩。”   有人在身边保护,连棠自己也心安,就和沉露收拾收拾出宫了。   进了四宝斋,她先去库房,果然见很多货架已空。   杨掌柜眉飞色舞的报告,“那日诗会,陛下用咱们四宝斋的砚台做赏赐后,咱们的端砚就出名了,来求购的学子络绎不绝,大多是参加明年春闱、秋闱的,其实就是讨个好兆头。”   连棠理解这些学子的心情,新的科举政策,虽说拓宽了普通学子的上升通道,但毕竟是第一年,不确定因素太多,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朝,他们必然焦虑,迫不及待想找一个心里慰藉。   连棠对杨掌柜道:“这些学子大多都不富裕,咱们的端砚价格又高,估计有些人是孤注一掷来买,可是现在降价对之前买的人又不公平,这样,若有那银子不够的来讲价,你就许了,保留一成利润即可。”   杨掌柜犹豫,“那...可让了不少,若是大家都来讲价怎么办?”   连棠摇头,“不会,读书人有风骨,若不是实在凑不出银子,不会轻易开口讲价,这样,店里不是还剩一批驱虫牙签么,我在上面提字,卖砚台的时候一并送给客人,也算是我们四宝斋对他们的祝福。”   杨掌柜忙去安排。   连棠在牙签上写“金榜题名”“蟾宫折桂”等不同字样,她的簪花小楷用金泥写在绫绢制成的牙签上,金光闪闪,灵秀飘逸,给人一种愿想定能成真的感觉。   买了砚台的学子得到牙签,喜笑颜开,文人嘛,就喜欢雅致的东西,更别说还寄托着美好的寓意。 第38章第38章   连棠这才发现自己外露春光,她慌忙捂住衣襟,转过背,整个人红成了虾子。   而未来的“准昏君”眸光深幽,思绪飘到那日去法恩寺的马车上,他撕裂碍眼的织物,触到了那片春泽。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细胞的叫嚣。   他看着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殷红的脖颈、抖动的肩膀,她那么小,那么弱,仿佛他一伸手就能为所欲为,肆意亵玩。   他闭上眼,长臂一挥,将她捞进怀里。   几乎同时,他感受到她挠痒痒似的挣扎,他把唇压在她的耳后,低语,“只抱着。”   他是迅猛的雄狮,也是善于等待的猎手,他有耐心等她放下心房,把自己彻底交出来。   闻言,连棠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枕着他粗壮的臂膀闭上眼睛,睡前还不忘提醒,“只能抱,你是天子,一言九鼎。”   祁衍气笑,狠狠把她团进怀里,轻道一声:“好。”   翌日连棠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她伸了伸拦腰,背脊突然顶上一个硬块,转身,见自己还在祁衍怀里。   他正手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连棠瞬间从他怀里弹出来,拧眉,“陛下为何没去晨练?”   “练了。”祁衍意态懒懒道,“回来放剑的时候又想行使一下自己的权利。”   连棠美目圆睁:“什么权利?”   祁衍:“抱你。”   *   祁衍去勤政殿后,连棠把书阁剩下的牙签全部拿出来,提好字才去四宝斋。   到的时候,店里已经等着不少人,她让侍卫把牙签搬进来,请杨掌柜分发下去,经过一夜的宣传,来的人越来越多,店里盛不下,最后只能在店外支个摊子。   安排妥当,连棠把杨掌柜叫到二楼,问:“若今日订宣纸,最快几日可到货?”   杨掌柜歪着头算计,“如今京中纸厂的宣纸价格太高,若想价低,只能去最近的诸州,一去一来,最少需要三日。”   “三日足够。”连棠吩咐,“你现在就去下订单。”   杨掌柜摇头,“不行啊,诸州纸厂起货量大,咱们账上的银子连首付都不够。”   连棠仿佛早有预料,她走到书案后,从里面拿出三张房契,交给杨掌柜,“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拿去牙房,价格报比市价低一些,尽快出手卖掉。”   杨掌柜接过来,见是布庄绣坊和发生火灾那个院子的房契,他手一抖,“东家不可,您孤注一掷赌上所有身家,现在京中纸价这么高,万一卖不出去,岂不是砸自己手中。”   连棠安慰他,“不会卖不出去,咱们不涨价,再加上店里客流量大,运回来的纸会很好卖。”   杨掌柜吓得老脸失色,“万万不可呀,东家,纸墨商行一致决定涨价,咱们若不涨,岂不是跟整个商行作对?”   连棠蔑然冷笑,“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凑在一起就敢自称商行。”   上一世就是他们趁机发国难财,让贫者更贫,他们自己倒是富的流油。   她上辈子抄了十年的书,对纸墨笔砚充满了感情,所以重生后拿回三个铺子,她独爱四宝斋,她只想自己的四宝斋有纸卖,想写字的人有纸买,就这么简单。   至于商行那些人的勾当,她不必参与。   杨掌柜急的直跺脚,“可是不管民办还是官办,咱们都惹不起呀!”   连棠请杨掌柜坐下,给他端一杯茶水平静了心绪,才道:“咱们开店做生意,顾客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讨好那些所谓的同行,他们目光短浅,想趁乱吃一嘴,我们监守自己,不必管他们做什么。”   杨掌柜摇头,“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段,会千方百计搞死异己的。”   连棠不怕,“我们清清白白做生意,还怕他们搞手脚不成,若他们乱来,自有衙门。”   她御笔学士的名头好歹还能唬人,如此便不怕衙门偏私。   杨掌柜被连棠说服,转身下楼。   连棠知道杨掌柜虽然表面被她说服,心里还是抗拒,不过是因为她是东家不好再反抗罢了。   其实这件事她之所以非做不可,扩大四宝斋的生意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隐隐觉得,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青年学子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会跟着新政的大潮,进入权利的中心,影响朝野。   前世她做了十年的御笔,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至于她一个女子,为何开始关心朝政,她倒是没有细想。   杨掌柜出去跑卖铺子的事,连棠坐镇一楼管账,她拨算盘的时候,无意间听到文士们也在议论先帝的艳情。   “在我看来,先帝并非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卑劣,他可能就是一个大情种。”   “你还别说,我听说把先帝迷得神魂颠倒的是青楼的花魁,这位花魁后来还跟随先帝去边关,最后以身殉葬了呢。”   “啧,爱美人不爱江山,写好了,又是一曲伟大的爱情。”   不得不说,文人对情爱总是比旁人多一丝敏感,也多一丝浪漫,他们不知道真相,分析的却十分接近。 第39章第39章   连棠心跳窒了一拍,眼瞳一点点张大,又回缩,轻轻垂眸,“陛下今夜要宿在这里?”   祁衍轻笑,“朕看看你就走。”   他哪有时间睡觉,宫里那帮老臣,好不容易不跪了,现在还耗在勤政殿的正殿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只是抽空来看看她在宫外住的地方是否安全。   他环视一圈屋内的陈设,“这里比揽月阁朕的寝屋还简陋。”   连棠嗔笑,“这是寸土寸金的临街商铺,能拾掇出来这么一间屋子已属难得,简陋归简陋,胜在干净,也方便。”   这话似乎并没有安慰到祁衍,他略一思忖,“朕在皇城边有一个三进的院子,虽也逼仄,总归比这里好。”   连棠心里犯嘀咕,一国之君和三进的院子,听起来怎么那么违和。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帝除了皇宫,还有避暑行宫,温泉行宫等一众别宫御院,他为何还有一个三进的宅子?   且这称呼听着有点熟悉。   哦!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买宅子的时候,也有一个三进的院子摆在她面前,位置佳、装潢好,价格极低。   她当时只以为是有人设了圈套要害她,却从没想过是不是有人想帮她。   她眨眼,问,“陛下的院子是不是刚买不久,距东阴先生的住宅不远?”   祁衍知道藏不住了,失笑,“朕原本买来送人,谁知那人是个小机灵鬼,没送出去。”   “我哪是!”连棠小脸一红,转身不理他,心里却一股暖流,原来在很多小事上他都默默关心她。   祁衍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恶趣味的,就喜欢看她被逗的面红耳赤的样子。   他从背后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压进怀里,声音轻柔,“你先在宫外委屈几天,等朕解决了眼下的麻烦,就接你回宫。”   说到眼下的事,连棠不禁拧眉,“这帮人为何要针对揽月阁,就算真的摧毁了揽月阁,于他们有什么好处?”   祁衍目光瞬间变深晦,“已经有流言说朕留着揽月阁,是想效仿先帝,淫.欲废政,以此激起民愤。”   连棠心里一跳,效仿先帝金屋藏娇?   她住在揽月阁,只有近身伺候的几人知道,难道除了他们,还有别人知道了这件事?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梁渊阴鸷的脸。   连棠转过身,猛然抓住祁衍的衣袖,声音微微发抖,“那日我从勤政殿出来,半道上碰到梁渊,他说我身上的香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我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来,他当时是不是在暗示,他在御书房发现了我?”   祁衍目光一顿,急声问,“他有没有怎么着你?”   连棠垂首,声音很小,“还说想认识我,别的没什么了?”   祁衍感觉到她在掩饰心里的害怕,他相信梁渊可能真的没说别的,但这个人特别善于用眼神给人压迫感。   他双手合抱,将她软软的身子揽进怀里,他想到那日遇见梁渊的晚上,她也是这般恐慌,不住的叮嘱他一定要提防梁渊。   祁衍眼底透出隐隐的杀气,“棠棠,不要怕,相信朕,没人动得了你,也没人能动得了揽月阁。”   连棠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透过织物感受他的温度。   他话音铮铮,胸怀宽阔,她在他怀中,很安心,很有安全感,她相信他。   “嗯。”她把脑袋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我相信你肯定会护住揽月阁。”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揽月阁对她都很重要,她会和他一起守护。   *   翌日清晨,梁府。   梁渊盘踞在硕大的紫檀木罗汉床上,狭笑,“那帮老臣还在宫里?”   宋参小心翼翼道:“都坚持着呢,自从被迫辞官后,他们那口气一直憋着,好不容易等来将军,拼了老命也要扒皇帝一层皮。”   梁渊神色傲慢,“就他们这帮老胳膊老腿,顶多能刺激一下皇帝的情绪,能不能扒下这层皮,还要看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宋参阿谀,“将军慧眼如炬,绝对不会看走眼的,等扒了皇帝的皮,就是咱们江左军的舞台了。”   梁渊嘴角勾出一抹得意,“既然那帮阁老如此卖力,我们也送他们一份大礼。”   宋参:“什么大礼?”   梁渊:“去状元楼抓些人。”   *   昨日杨掌柜已经将连棠手里的两间铺子和一个院子都卖出去了,银子一入账,他立刻马不停蹄的下了宣纸的定单。   杨掌柜胆子虽小,办事可靠,效率高,连棠许多事都交给他办。   今日他去府衙处理文书的一些事宜,连棠又成了掌柜。   自古才子对美丽的女子都不吝啬偏爱,只要连棠在店里,总有人一天几次的进店里买块墨,带个笔,客人一多,小二忙不过来,两个冷面的侍卫大哥都被连棠打发去帮忙。   没成想,吓跑了不少顾客。   不过,有他俩在,连棠在柜台算账、迎来送往倒也没人敢打扰。   午时,店里进来一个女子,看衣着应是个未出阁的小家碧玉,一双眼睛却带着坠入爱河的妩媚。   她原本低着头跟在丫鬟后面,眼睛都不敢抬,直到看到柜台后的连棠,眼中才一亮,旋裙走到柜台前,嗓音轻软,“请问,这里是买砚台送牙签么?”   连棠见她羞答答的,当下就明白她这是要给心上人买砚台,忙热情的招呼,并让小二把各种规格的砚台都到柜台,供她挑选。 第40章第40章   唐芙埋在连棠的斗篷下,抖如筛糠,她用手推连棠,“掌柜娘子,你快走,不要管我。”   连棠看着面前明晃晃的尖刀,冲卫一点了点头,卫一立刻向天发出了一声奇怪的信号。   顷刻之间,一队黑衣人乌鹊般从天而降,空气中同时传来“嗖嗖”的裂空声,一眨眼的功夫,手拿尖刀围困连棠的武夫闷声倒下。   紫衣男子神色大惧,连滚带爬的往后跑,边跑边嘶吼,“都给我上。”   两队人马对峙,大街上立刻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很多热血学子找来棍棒,加入混战,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武夫被打的抱头鼠窜。   在两个侍卫的保护下,连棠扶着唐芙迅速离开现场。   黑衣人是皇帝的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昨夜祁衍告诉她,除了卫一和卫二,他还派了一队暗哨保护她,让她放手做事。   连棠本来不愿让这些暗哨露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但事关人命和明年参加春闱的学子,她不得不动用他们。   她带着唐芙刚走到店门外,看到柳成寅拨开人群,在张徨找人,当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眼睛立刻迸出巨大的惊喜,愣住了般盯着她看,礼数都忘了。   连棠冲他点头报平安。   柳成寅三两步跑过来,步履有点狼狈,直到确认她没有受伤,才舒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就这转眼间的功夫,黑衣人已经把闹事的武夫打的爬不起来。   连棠把唐芙交给沉露,冲柳成寅一礼,请他帮忙,“等官府来人这段期间,还请先生维持案发现场的秩序。”   柳成寅在学子中颇有威信,这件事交给他来做最合适,而那些暗哨不便见人,当下就撤走了。   四宝斋内,唐芙缩在墙角一直哭,沉露找来新衣裳她也不换,像一个受惊的刺猬,蜷起来,不许别人靠近。   连棠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   突然门外传来争执声,一个陌生男子想闯进来,隐约还能听见他在喊“芙妹”。   唐芙身子战栗了一下。   连棠走过去,看到一个清俊的男子,心焦如焚,满头是汗。   连棠问,“你是谁,你找谁?”   那男子声音都快哭了,“我是杜枫,我找唐芙,我刚听同窗说发生了什么,掌柜娘子求求你让我进去吧,芙妹是我的命。”   连棠一听他的名字就猜出他是唐芙的心上人,又见他情深意切,遂放他进门。   杜枫飞奔到唐芙面前,声音颤抖,“芙妹,是我,我是阿枫。”   唐芙哭着尖叫,“你走,你走!”   杜枫一把抱住她的身子,“芙妹,我不走,你听我说...”   连棠悄悄退出来,掩上门,把空间留给他二人。   外面,柳成寅指挥者学子们把闹事的人捆住手脚,堆在路边,紫衣男子还在嚣张的谩骂,连棠让人给他嘴里塞块破布。   学子中亦有很多人受伤,但他们都没有走,同仇敌忾,等着官府给个说法。   连棠一走出来,在人群中引起不小的动静,青年才俊们纷纷转目过来,他们没想到竟是一个女子冲破闹事者的“人墙”,第一个冲进去救人。   他们以前只知道四宝斋的这位女掌柜,貌美,笑甜,有仁心,今日见到她的无畏,更是对她另眼相看。   乍一看,她就是香闺深藏的芙蓉美人,细看之下,她恬淡的眉眼之间处处流露出读书人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她一定读了很多书,也许比他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多。   这样想着,学子们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一丝钦佩。   柳成寅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到连棠,他走过来,心疼,“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他不知道连棠有暗哨保护,故而在他眼里,连棠的行为无异于主动送死。   有些事,连棠没办法解释,只能颔首,“谢先生关心。”   正在这时,一队官兵走了过来,紫衣男子看到为首的,仿佛复燃的死灰,疯狂的扭动身子。   为首之人走过来,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而后转向众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第41章第41章   勤政殿,祁衍刚颁布完重修先帝本纪的政令,底下吵得不可开交。   当年先帝去世后,元宁帝在法恩寺修养,阁老们主持编纂了先帝的本纪,其中对先帝的功劳一笔带过,倒是对他和花魁的事添油加醋,大书特书,故意曲解先帝的形象。   祁衍重修后的先帝本纪,着重写他当年如何带领王师一路从西境打进上京,又如何上阵杀敌,殒身沙场,这才是帝王本纪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像野史一样,为博眼球,只写艳史。   跪求拆毁揽月阁的老臣誓死反对,泣血叩首,要求皇帝收回成命。   面对殿内咚咚的磕头声,祁衍神色淡淡,这帮想倚老卖老的臣子,根本不值得他费口舌。   史官站出来替皇帝驳斥,殿内登时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剑拔弩张之时,常福走到祁衍身边,对着他的耳边道,“连姑娘和学子们已经进宫。”   祁衍冷眸一软。   他这两日只顾着应付宫里这帮老头子,倒不知他们在宫外还留了一手,如果这一批学子下狱,且不说对他们个人春闱的影响,更会打击其他普通学子的士气。   万事开头难,新政也是,祁衍和翰林院筹谋多年,如果开头不顺,之后必将举步维艰。   连棠无意中扭转了这种局面,而她御笔学士的身份,又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   祁衍要把这股士气进一步放大,这才宣他们进宫领赏。   他也真的想赏赐她。   迫不及待。   他任凭下面大臣吵的面红耳赤,起身,背手走到连廊上,举目远眺,看到一行人缓缓朝勤政殿走来,为首的女子,身姿翩然,裙角飘曳,特别吸睛。   天子嘴角忍不住沁出一丝笑意。   皇帝离场,大臣们也不吵了,纷纷从门扇内走出来,凭栏张望,想知道陛下为何变了好心情。   连棠和众学子跟着两个内监朝勤政殿走,规规矩矩的,自然没发现自己成了旁人欣赏的风景。   连棠和柳成寅走在最前面,踏上汉白玉阶的时候,柳成寅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侧过脸对连棠道:“连姑娘所托之事,我已办妥,今日起京中大小的戏院茶肆已经开始传唱青楼花魁苏青的故事。”   苏青就是先帝生前宠爱的那个女子,柳成寅从风流才子口中搜集苏青在青楼的事迹,再结合她进宫后和先帝的故事,扬扬洒洒写了一首悲壮的爱情曲词。   柳成寅的曲词在戏院一向受欢迎,又是戏子为爱赴死的故事,这首曲词几乎在他送出去的那一刻,各大戏院茶肆就找名角安排上。   连棠没想到柳成寅效率如此之高,她本以为三五天内能流传开来就不错了。   时人都因为苏青花魁的身份,对她和先帝的关系凭想象意淫,连棠就想到这个办法还原他们的爱情,自古爱情不分贵贱,越是地位悬殊,越是结果悲惨,越能震撼人心。   她相信,只要百姓了解真相,京中被恶意煽动的游行不攻自破。   揽月阁就能保住。   思及此,连棠感激的看着柳成寅,撩起裙角,施施然冲他福了福身子,“先生的大恩,连棠无以言谢。”   柳成寅忙伸手虚扶她起身,“连姑娘何需如此客气。”   其实因为在汉白玉阶上,连棠和柳成寅的动作都不大,不仔细分辨,旁人都以为他们是正常的上阶行为。   只有祁衍看出来他们的互动,他甚至还看到连棠眼里的波光。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沉眉问常福,“走在前头的是谁?”   常福回,“陛下忘了,那日在鹿呦山诗会,您亲自点了他的榜首。”   又是他?   祁衍拧眉。   大臣们就看见刚才还唇角带笑的天子,一拂袖,走了,他们也慌忙撩袍,跟着回到殿中。   祁衍刚在龙椅上坐定,学子们就站到了殿门外等候,他一抬手,“宣。”   连棠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勤政殿,却是第一次以这种形式和祁衍见面,心里怦怦直跳。   她安慰自己,祁衍宣他们进宫领赏,必然是赞同她的自作主张,她应该算立功了吧。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哪知他的目光正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身上,她的偷窥被抓了个正着。   连棠和他对视一息,慌忙垂睫,心登时提到嗓子眼。   他那样瞪着她,怎么像不高兴?   祁衍是有点气闷的,连棠和柳成寅一左一右的走在勤政殿中央的红毯,给人才子佳人的感觉。   不过,当看到她偷偷的掀起眼皮看过来,惶惶眼眸中又带着一丝傲娇,他忍不住勾唇,仿佛这偌大的勤政殿,憧憧人影都渐渐隐去,只剩下她翩然的身影。   连棠和大家在樨台前站定,随行而来的大理寺卿详细读了案宗,听完事情来龙去脉的众臣交口称赞。 第42章第42章   连棠被祁衍揽进怀里,脸贴着他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   她心跳的很快。   他的怀抱敦厚,安全,温暖,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委屈的抽了抽鼻子,“陛下不怪我擅作主张?”   祁衍磨磨牙,“当然怪。”   连棠身子一僵。   祁衍“惩罚”似的箍紧手臂,带着命令的口吻道,“以后不许以身涉险,若是暗卫来不及救你,怎么办?”   原来他在怪这个,连棠松了一口气,“知道了。”   祁衍又抱了一会,才松了她,弯腰看着她的眼睛问,“想不想你的栖棠阁?”   连棠脸突然就红了,“陛下为何起这名?”   祁衍笑笑,“不喜欢?”   连棠垂睫,“喜欢,只是...招摇。”   祁衍捏捏她的耳垂,“朕是皇帝,你以后要适应。”   连棠当下没有理解祁衍的话,不过很快她就亲身感受到了。   勤政殿离栖棠阁远,平常连棠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走路,今日却被祁衍拉上御辇,皇帝的辇车宽大舒适,车窗开的也大,当八人抬辇车从勤政殿前穿过的时候,正好迎上散朝的臣子。   大臣见到皇帝的辇车,纷纷驻足,拱手行礼,连棠生怕被人发现她正招摇的坐在辇车上,一路惴惴不安。   当辇车经过刚得了封赏的学子身边时,连棠一眼就看到身材高大的柳成寅,她惊呼一声,弯下腰,头几乎埋到祁衍膝盖上。   祁衍朝外瞥了一眼,把胳膊搭在窗框上,冲学子们挥手,还不忘提醒,“专心备考。”   学子们受宠若惊,纷纷冲辇车里的皇帝作揖,“遵命,陛下。”   祁衍又嘱咐了一番,辇车的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   连棠小脸越埋越深,恨不能遁入地板。   她今日刚被封为御笔博士,如果让学子们发现她和皇帝共乘一辇,肯定会想歪,说不定信念都会崩塌。   可祁衍仿佛和她对着干似的,方才殿中也没见他这么多话。   她轻轻拽一下今日尤其“亲民”的皇帝,喃声,“陛下,别说了。”   “哦——”祁衍转目过来,声音说不出的怪异,“你怕被谁看见?”   连棠皱着眉,小声嗫喏,“谁都怕呀。”   祁衍伸手放下车帘,冲外面道:“走吧。”   连棠眼前的光线一暗,感觉到辇车移动的速度登时加快,她慢慢从他腿上起身,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连棠喃喃,“我说错话了么?”   祁衍的目光深沉难解,纠缠着她,半晌才捏了捏她的小脸,淡淡道:“没什么。”   *   回到栖棠阁,连棠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她没想到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她还是这座书阁的主人。   只不过,上一世她是带着避世的心情住进来,这一世则不同,上一世的那些不幸都没有发生,她没有哑,横儿正在读书,而他还没有出征。   她以御笔博士的身份拥有了栖棠阁,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书阁,这是她重生后不敢想象的。   现在栖棠阁成了她的,她决定行使一下使用权,叫来宫人,先叫人把她早就看不惯的摆设搬走,她絮絮指挥,“地毯也要换,窗幔也不行,还有这些书架,摆到那边去。”   吩咐完又笑,“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第43章第43章   “嗯?”连棠吃了一惊,不解的看着祁衍,“我的名分还不多么,又是阁主又是博士。”   他给的已经够多了,再多她受之有愧。   祁衍像是嗔了她一眼,缓声道:“不是那些,是一个可以让你正大光明站在朕身边的名分。”   连棠真的怕他再给自己按什么名头,脱口而出,“御笔博士已经可以光明正大了呀。”   她云鬓凌乱,脸上红晕未退,粉唇肿胀,这样一幅妩媚的模样,此刻偏偏不解风情,祁衍淡笑,伸胳膊揽过她的脑袋,压在她的唇上,碾压、汲取。   他穿着薄薄的中衣,整个人像煮沸的炉子,连棠快被他熨熟了,她心慌意乱,拼命的扭动,突然感受到来自男人身体的威胁,两人俱是一怔。   没人敢动。   连棠自小失去母亲,没人给她普及闺帏之事,但天性使然,有些事本就是无师自通,她屏息,瞬间明白祁衍所谓的名分指的应该是后宫的名分。   她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祁衍依靠强大的自持力,将加诸在她身上的威胁一点一点撤去,而后翻身坐在榻沿,轻轻喘息。   连棠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突听祁衍暗哑的嗓音,“朕吓着你了?”   连棠没有否认,她刚才确实挺害怕的,但凡女子,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情都会害怕。   同时她心里又有一点愧疚,她能感受到他绷直的身体,咬紧的牙关,他应该...挺难受的。   但是他尊重她,没有把身体的难受发泄在她的身上。   一如名分这件事,他完全可以不问她的意见,皇帝想纳妃,还需要征求谁的同意么?   她官衔再大,也是他给的,横儿能安全的跟着东阴先生学习,也是败他所赐,她无以为报,她所有的,他都可以拿去。   连棠看着他水洗了般的中衣和血色未退的脖颈,蹭到他身边,用衣袖帮他擦拭额头上的汗,软嗓道:“我可以伺候陛下的。”   壮着胆子说完,自己又臊的抬不起头。   祁衍看着她大义凛然的样子,忽然就想到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杀人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就忙着喊口号,不过是掩盖心虚罢了。   他本就是石木心肠,对男欢女爱兴致缺缺,这件事固然是他情不自禁,但若不是两个人的你情我愿,他不允许自己在她身上发泄。   他捏捏她滴血般的耳垂,低语,“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连棠抬头,一双大眼睛羞怯中带着不服气,“我都及笄了,早就是大人了。”想到祁衍的年龄又补了一句,“比您是小很多。”   整整八岁呢。   祁衍气的磨牙,“怎么,嫌朕老了?”   连棠被逗的吃吃笑,“您看着不老,年纪确实在这摆着呢呀。”   在刚及笄的小姑娘眼里,过了双十都归大龄。   祁衍冷笑一声,煞有介事的对上她狡黠的眼睛,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   他眼里带着侵略的意味,仿佛她回答不好,就会被吞吃,心里的小叛逆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连棠故作认真的思索,“我啊,喜欢建康的,有趣的。”   祁衍蹙眉,“建康朕懂,有趣指什么?”   “有趣就是会吃会玩呀。”连棠叹了一口气,那表情仿佛在说,您可太无趣了。   祁衍忍不住哂笑,不管经历了什么,她骨子里还是六年前那个爱吃爱玩的小姑娘。   *   揽月阁改名栖棠阁后,祁衍搬到勤政殿处理政事,栖棠阁彻底成了连棠一个人的天地,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大多数时间在栖棠阁办差,祁衍需要的时候也去勤政殿,她是御笔博士,伴驾无可厚非。   祁衍很忙,有时候连棠在勤政殿一天都和他说不上一句话。   梁渊还在关禁闭,没有了江左师的参和,祁衍更方便讨论边境事务,他每天都要接见一波又一波的大臣,商议军情,分析边关战报。   时间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即便如此,每日太阳一落山,祁衍总是会披着暮色踏进栖棠阁,简单的用完晚膳后,就沐浴躺下。   连棠不是觉多之人,每日跟着他早睡,又不能像他早起,几日下来,她严重睡眠过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别动了。”昏暗的光线里,传来祁衍清润的嗓音,“你一动,朕也睡不着。”   呵,原来他也睡不着呀,连棠骨碌碌滚到他身边,半撑着身子,仰着小脑袋问,“陛下这几天为何躺下这么早?”   祁衍转脸,看着微愠的小姑娘,轻笑,“你不是一直希望朕多睡觉?”   连棠讪讪,小声道:“您以前也没听过我的话呀。”   以前也没见他睡觉这么积极。   冬季夜里冷,她单穿着薄薄的寝衣,忍不住打了个小哆嗦。   祁衍伸臂将她拉进自己的衾被里,连棠瞬间被温热包围,她从来不知道被窝可以这么暖和。   连棠冰冷的身子一点点变暖,耳边传来祁衍暖煦惑人的声音,“因为那天,你说喜欢建康的。”   * 第44章第44章   两日后,启程温泉行宫。   温泉行宫离京城不近,需两日的车程,来回一次不容易,每去一次会多住些时日。   皇帝这次不仅携后宫宗亲,还带了肱骨大臣,由以武将居多,京城只留御林军守护。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长的看不到边。   要说最惹眼的,还是皇帝的銮驾,金顶华盖,驾有六马,威武有气势。连棠作为四品大臣,马车相对小的多,驾两马,车里乘她和沉露两人。   队伍的排次也有讲究,队首和队尾是王师精骑,接着是文武官员的马车,皇帝的銮驾在最中间。   连棠的职级不高,和祁衍中间还隔着十几辆高品大元的马车。   她偶尔会把头探出窗外,遥遥朝前面的华盖看一眼。   每到这时,沉露就会伸手把她拉回来,再仔细掩好棉布窗帘,“小姐,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冷的天,可不兴冻着了。”   怕沉露看出什么,连棠只好收敛着些。   坐了一天的马车,连棠腰酸背痛,屁股也难受,她其实习惯久坐的,办差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但揽月阁椅子上都铺着鹅绒垫,背靠软乎乎的貂皮,她被养娇了,改坐棉垫子,觉得硌得慌。   其实连棠不是矫情的性子,只是在马车上晃了一天,所有的不适都被放大,感官更是敏感。   夜里睡觉更是灾难,车厢两侧各有一个可容一人身的窄榻,床板冷硬,冬天的被衾又厚又硬,压的她难受。   如果能把揽月阁那床轻软暖和的桑蚕被带过来就好了。   可惜,此次出行,马车的规格,内里的布置由内务部统一安排,为减轻辎重,随行人员只带日常所需。   半睡半醒的熬了一夜,终于来到第二日。   简单用了点早膳,连棠怏怏趴在桌子上,连林瑞打马来看她都懒得理。   林瑞骑马和连棠的马车并行,看着车厢内的摆设不服气的直嚷嚷,“我怀疑陛下重文轻武。”   连棠掀了一下眼皮,问,“此话怎讲?”   林瑞不满的哼了一声,“就说此次出行,武将两品以上官职才有两马车架,而你们文官四品就驾两马。”   林瑞正好是四品,他的马车是一马驾。   连棠看看自己的马车,原来这已经算条件好的,不过想想也是,在路上自然是不能和宫里比,必然会简陋些。   就在连棠下定决心把坚苦发扬到底的时候,祁衍叫她过去一趟。   副车把连棠带到皇帝的銮驾,一掀帘,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在路上也可以像宫里一样舒适。   六马的銮驾特别稳,一点都感觉不到晃,内里装饰的像个金碧辉煌的小房子,分前后套间,外间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正面一个雕龙宝座,两边是依次摆着软椅、高几。   雕龙宝座的背后是一排琉璃水晶帘,帘子后面一张大床,床垫很厚,被衾泛着光泽,又轻又软。   祁衍正在和几个大臣议事,看见连棠进来,招手让她坐下,“连爱卿记性好,来帮我们忆一下时间线。”   连爱卿这生疏的称呼让连棠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眼睛也不抬的,在最后面的软椅上坐下。   半个时辰的时间,祁衍一直在和大臣议事,偶尔需要问连棠的时候,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疏淡口气。   公事毕,几位大臣起身告辞,銮驾上只剩祁衍和连棠。   祁衍这才对她伸手,“过来。”   连棠顿了一下,才慢悠悠走过去,脸上不情不愿的。   祁衍拦腰抱她坐到自己的腿上,捏捏她的小下巴,问:“这两日过的好么?”   声音温柔,和刚才疏离的口气判若两人。   连棠面无表情的答,“微臣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   祁衍欣赏着她的小脾气,把笑音闷在嗓子里,“怎么又跟朕君君臣臣了?”   连棠鼓腮,“是您先叫我连爱卿的。”   祁衍气笑,“当着大臣的面,朕不叫你连爱卿,还能叫你棠棠?”   他这简直是强词夺理,之前她也常在勤政殿伴驾,他就不直接称呼她“连爱卿”,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彼此要说什么,根本不需要称呼。   连棠低着头,小声哀怨:“不是称呼的问题,陛下这两日就是故意罚我睡冷板床。”   ......   祁衍忍不住笑了,起先还能闷笑,后来实在憋不住,仰头大笑。 第45章第45章   祁衍还记得,花嬷嬷去世那晚,她心灰意冷,脱口而出,他也会早死。   他确实沉疴缠身,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世上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笃定他会早死,了然大师不曾,神医谷主也不曾。   而且显然她口中这个“早”,应该是非常早。   所以她才会每日不惜余力、精益求精的安排他的膳食,不顾男女大防陪他入睡,她献出自己的所有伺候他,却不敢要他给的名分。   昨日在銮驾内,她说她怕,此时他似乎有一点理解。   她怕太早的失去,就像她的父亲之于她。   小孩子并没有大人那么复杂的心思,小憩了一会,连横忍不住手痒,执剑站起来,央求,“陛下,您再教我几招。”   他本就喜欢舞刀弄枪,尤其看到元宁帝舞剑招式利落漂亮,心里更是痒痒,一点时间都不想耽搁。   祁衍轻轻一跃,就站直了身子,他绕到连横身后,一边纠正他的姿势,一边道:“以后你每日晨起后都过来,朕带着你练。”   “真的么?”连横下意识欢呼,未几又耷拉下脑袋,“姐姐知道了怎么办?她肯定不会同意的。”   祁衍淡笑,“她不会知道的,她每日辰时两刻才起床。”   连横提眉,“姐姐起床的时间,陛下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祁衍只当未听见,常福在一旁笑而不语。   连棠醒来的时候,天光已亮,她先去看横儿,房间没人,她问飞絮,他抱着胳膊,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皇帝的宫殿。   横儿怎么会去祁衍的宫殿,他们二人好像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连棠忙不迭跟过去,穿过寝宫走到后院,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石凳上看书,像模像样的,祁衍不时还对连横指点一二。   就是石桌上的两把利剑有点违和。   横儿自幼失去父亲,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缺乏成年男性的引导,连棠一直为此遗憾,她如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竟有些感动。   她不舍得打扰他们二人,没往里走,而是转身去厨房准备早膳。   温泉行宫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祁衍让人把早膳摆到院子里,邀请连棠和连横一起入席,三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用完餐,连横去找东阴先生读书,依依不舍的同祁衍告辞。   等连横走了,连棠凝视着祁衍,“谢谢你对横儿的用心,看得出来他很崇拜你。”   祁衍点点她的鼻头,“谢什么,这叫爱屋及乌。”   连棠脸上立刻洇出两片薄红,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的平衡在亲密和牵绊之间,谁都不曾言“爱”。   这句爱屋及乌,祁衍可能说者无心,连棠听着却已心跳如雷。   祁衍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她害羞,山里空气湿润,她雪白的皮肤泛着水色,脸再一红,整个人就像刚冒出水面的芙蓉花苞,美的不可方物。   祁衍漆眸深邃,仿佛两弯深泉水,他目光在连棠脸上定了几许,伸开两臂,沉着嗓子道:“让朕抱一抱。”   连棠低头,轻盈的扑进他的怀抱。   祁衍宽硕的胸怀把她小小的身子整个包裹住,紧紧的,抱了好久。   *   温泉行宫的的汤池依山势而建,从山腰一直到山麓,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大小不一的池子,颇有雅趣。   按照惯例,入住温泉行宫的第一天,要举行一场宴会,庆祝开泉,宴上要喝一种用本地泉水酿的酒,叫仙泉酿。   开泉宴在正殿举行,随行而来的所有人都会参加,赶路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坐在马车里,宴席上连棠倒是看到许多熟面孔。   太后、祁麟和祁芸,还有梁渊都来了,这些人聚在一起,总让连棠想起上一世的谋逆。   宴会开始后,殿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气氛愉悦。 第46章第46章   祁衍倒不至于醉的不省人事,他第一次接触酒,神经承受不住这种麻痹,整个人处于一种熏晕的状态。   他那双凌厉的眼睛此时迷离缥缈,似深幽的潭水,清亮,却看不到底,几缕血丝爬上眼尾,染出一抹鲜红,白皙的皮肤下透出淡淡的粉,一直蔓延到脖颈,圆润的喉结向外凸起,充分彰显男人的野性。   连棠有一点点害怕,更多的是担心,她双手顶在他的胸脯,堪堪将他扶起,而后搂着他的腰,放他坐在软席上。   男人身子重的超出了她的想象,搂着他坐下的一瞬间,她被带着身子失重,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祁衍原本还有一丝理智,只是头晕的厉害,四肢不听话,被伺候着坐舒服了,突然怀里多了香香软软的身段,他双臂似铁链,下意识箍住她。   可惜他现在身体不听话,连棠轻而易举的掰开他的双臂,温声安抚,“陛下别闹,我去给您熬碗醒酒汤。”   酒量这么差还跟她抢酒喝,这下知道难受了吧,连棠有点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撑着胳膊就要站起来。   突然男人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软席上,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又热又烫的喘息洒她满头满脸。   连棠知道醉酒的人不理智,不想和他硬碰硬,伸手捧上他滚烫的脸颊,哄道:“我知道陛下现在身体不舒服,您让我起来,我给您端杯水润润嗓子。”   他的眼睛盯上她丰盈的唇瓣。   连棠立刻抿紧嘴巴,皱着眉冲他摇头,“陛下,您清醒些。”   醉酒的皇帝却耍起赖来,“不,朕想糊涂一些。”说着他就低下头,先吃她的唇,而后是鼻子、耳朵、脖窝。   连棠被他的唇烫的浑身酥软,小口香喘,她知道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怕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遂猛一蓄力,翻身把他按在下面,“陛下,不要...”   祁衍恍若未闻,动作愈发的密集,手勾子她的脖颈,身子一倾,又把她压在下面。   软席上,两个人四肢缠在一起,滚过来滚过去,就在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之时,忽听“咕咚”一声,温泉池里溅起好大一朵水花。   常福原本缩着头躲在远处,听到声音,惊得猛然回头,见有人落水,“啊呀”一声就往水池跑,跑到半路,突然看见二人破水而出,活鸳鸯般浮在水面,身子抱紧,望着彼此的眼睛。   他紧急止步,默默蹲回去,继续做他的缩头鹌鹑。   温泉池里,祁衍抱着连棠的腰,把她的后背抵在池壁上,有了支撑,连棠堪堪站稳脚跟,只是她呛了满嘴满鼻的水,此刻正痛苦的闭着眼睛。   经温汤一洗涤,祁衍体内所剩不多的那点酒气消散,他立时清醒过来,睁眼看着和他同在水中的女子。   她一头墨发湿漉漉的,海草般凌乱的缠绕在胸前,湿衣裳包裹住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山峦一样错落不平。   两人身子几乎贴在一起,衣摆在水里飘逸纠缠。   温汤暖暖的蒸腾,刺激着皮下的感官异常灵敏,每一寸皮肤都起了反应。   祁衍微敛着眼睑,伸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水渍,就被烫到般缩回了手。   连棠一张开眼,就看到祁衍紧绷的下颚线和不均匀的呼吸,有了上次的经验,她的脸登时变得血红,慌乱的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   祁衍阖目,声音低哑,“你先上去。”   连棠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把抱住他的身子,牙齿打着颤道:“陛下,我...我可以的。”   他是帝王,这天下,要什么得不到,却总是在她面前克制隐忍,她不忍心。   祁衍感受到少女的身子抖如筛糠,他伸臂虚虚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语,“朕说过,你不必如此,比起这种牺牲,朕更愿意你相信朕,对朕敞开心扉。”   她在他面前乖顺、贴心,身体都愿意献上,却唯独不愿打开心门,她嘴上说受他庇护,有了困难却从不求他,独自担着,她对他的感情里,有报恩、有崇敬、有伺候,却没有信任。   她身体和他亲密,心里却保持着客客气气的距离。   连棠承认自己不敢完全把自己曝露在祁衍面前,可是她做的有错么,他可是天子啊,谁当着他的面不得谨小慎微。   相对于其他人,她够放肆了呢。   “怎么才算打开心扉呀?”连棠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半嗔半娇的问。   祁衍无奈一笑,他上辈子一定是欠她的,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心里的那点意难平化成绕指柔。   他抵着她的额头,尽量显得不高兴,问,“你是不是为了让学子们用上平价宣纸,把手上的铺子和新买的小院都卖了?”   连棠心里一虚,低头,“您都知道了?”   祁衍狠狠的磨磨她的小鼻头,“那百宝箱里的银票,买纸坊都够了,多进一点货而已,何须你卖铺子?” 第47章第47章   祁衍倒也不是真想做父亲,他只是顺着连棠的话想到,如果世间有一个小生命,流着他的血脉,叫连棠母亲,那样的画面,光想想就叫他心里一软。   这才有了那句问话。   连棠毕竟年龄小,远没到一句话就把自己代入到母亲的身份里,她只以为他身子又难受了。   最近同床共寝的时候,祁衍刻意和她保持距离,抱她也是连着被子一起抱,仿佛她的身子是烫手山芋,碰都不能碰。   她有时候想钻他的被窝,都被赶出来。   她虽没有长辈提点闺帏之事,也没看过避火图,但越来越成熟的身体懵懂感知到些微男女在一起的那点事。   她只是不清楚那是快活还是受罪。   她身边也没有可参考的对象,她的父母倒是恩爱,但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她依稀有印象,父亲每次从战场归来,潦草的抱她一会,就让花嬷嬷领她出去玩,关上门留母亲一个人在屋里,有时候一个时辰,有时候两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父亲红光满面,神清气爽,母亲的脸虽然也是红的,但明显站不稳。   所以,那种事,于男子是快活,于女子是受罪吧。   思及此,她默默把身子往榻沿挪了挪,怯声,“陛下,您能再忍忍么?”   祁衍莫名其妙看着她,“忍什么?”   连棠嘴张了张,实在说不出口,索性掀起被子当缩头乌龟,声音瓮瓮的传出来,“我怕疼,我不想受罪。”   祁衍拧眉半晌,才咂摸出味来,感情小姑娘把他想当爹那句话想歪了,他伸手扯开她蒙在头上的被子,让她露出鼻子呼吸,而后挑眉看着她,狎然一笑,“谁给你说是受罪?”   连棠悄悄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发热的脸颊,只露出一双潋滟的美眸,嗫喏的声音仿佛能勾魂,“不是受罪,还能是享受呀?”   祁衍快被她气笑了,白的像纸一样的姑娘,他能怎么办呢?   她脸颊的坨红,慢慢洇上额头,眼眸水波盈盈,困惑中却带着一丝好奇,像初生的幼鹿,对未知的世界恐惧,又蠢蠢欲动。   祁衍突然又犯了好为人师的瘾,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带她探索那片未知。   他用掌风挥灭龙榻两边燃着的红烛,黑暗中慢慢扯掉她攥在手里的衾被,远远的抛到床下,翻身压过去。   连棠都快哭了,咬紧一口银牙,“陛下,陛下...”   祁衍衔上她的唇,把她细碎的哀求堵住嘴里,“棠棠,别怕。”   他的吻温柔却不失力道,从头、眼、唇、下颚、脖颈一路向下,直到破开襦衣。   连棠心里害怕,想推拒,却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她不想发出声音,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晦暗的夜色里她听到祁衍淡笑了一声,而后去铜盆静了手。   听着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远,连棠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惶然捡起地上的锦被,恨不能把自己埋了。   祁衍回到龙榻,把她从被褥里挖出来,抱起,声音故作恶劣,“老实说,受罪还是享受?”   连棠把头捂在软枕里,拒绝回答。   有一点点不适,但又不是真的不舒服,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但却明白为何有人沉迷此道。   但是祁衍太坏了,怎么就...那么长时间呢。   不想理他。   祁衍轻嗤了一声,手顺着她的腰肢下移,连棠猛然转身,紧紧抓住他的手,嘤咛,“没...没有受罪。”   祁衍闷声低笑,“你知道就好。”   夜里闹得两人都筋疲力竭,第二日,破天荒的,祁衍错过了晨练的时间。   她亲了亲还躲在被子里不肯露头的连棠,轻笑,“怪不得有诗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还没发生什么,他就破了雷打不动每日晨练的习惯。   连棠已过了最羞赧的时间,这会子还是不好意思,不敢看祁衍的眼睛,任他说什么都不吱声。   祁衍没想到小娘子这么害羞,有点犯愁,这要教到什么时候? 第48章第48章   沉露的话提醒了连棠,以祁芸对母亲的爱护程度,上次来找她就已经很不正常了。   今日的事难道是祁芸蓄意的?   想到祁芸难堪的样子,连棠并不想这么恶毒的揣测她,如果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名节,自己的身体来害另一个人,这是多大仇多大怨?   连棠迟疑,祁芸...不会吧?   这晚祁衍没有回宫,连棠知道行宫里有一间密室,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祁衍会召集心腹大臣进密室议事。   连棠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揣着这么大的事,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祁衍,说不定当下就会被他看穿。   第二日,连棠让沉露取来一罐去肿的药膏,去看祁芸。   沉露不情不愿,“小姐,您昨晚护她回宫已是仁至义尽,今日干嘛还去看她,万一她存了歹心怎么办?”   连棠知道沉露的担心并不多余,她今日就是去看看祁芸昨日是不是演戏,如果不是,她就是去送去肿膏,如果是,她倒是很想知道祁芸的目的是什么。   祁衍和梁渊的江左军之间正暗潮涌动,既然他们把算盘打到她头上,她总得去探个虚实,否则敌人一直在暗,她徒手等待,事发的时候很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今日去祁芸的寝殿,连棠是有备而来,把祁衍派给她的侍卫全带上了,列了两队跟在后面,她拍拍沉露的肩膀,安慰她,“我带这么多人,她但凡还有脑子,就不可能动歹念。”   沉露噘了噘嘴,她就是单纯的不想让小姐管祁芸的破事。   连棠被宫女领着进了祁芸的正殿,见她正在贵妃椅上躺着,身着寝衣,没有梳妆,一副慵懒的妇人样。   连棠心里莫名不适,祁芸在她眼里,一直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如今倒是比她还显成熟。   祁芸仿佛没料到连棠能来,起身就要迎她,连棠快步走过去,按着她坐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躺着别动。”   祁芸乖乖躺下,哽声,“棠棠,我没想到你能来看我。”   连棠让沉露把药膏拿来,又让宫人端铜盆来静了手,径直道:“把衣服揭开,我帮你上药。”   祁芸怔愣了一下,哀声,“这种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了,哪用你亲自动手。”   连棠沉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么见外做什么,以前在明月宫,你不是嫌宫人手没轻没重,常让我给你搓澡。”   祁芸讪讪的低下头,面露赧然,“以前我不懂事,总使唤你,你现在跟着父皇,注定会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到时候可不要跟我算旧账。”   连棠微微蹙眉,祁芸毕竟不是心机深沉的女子,这番话貌似默认了她和祁衍的关系,实则心里的忿怨还是从嘴角眉梢显露出来,祁芸并不是释然,而是想讨好她而已。   连棠不动声色道:“你别想那么多,先把自己的身子顾好。”   祁芸不再推诿,起身,解开衣带,光滑的寝衣直接从身上飘落,堆在脚跟。   沉露“啊呀”一声,避过头不敢看。   祁芸里面竟什么都没穿,就那么站在连棠面前。   连棠倒吸了一口冷气,祁芸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不是被咬红,就是被捏紫,那里肿的很高。   连棠声音都是颤的,“怎么会这样?”   祁芸就那么坦着,也不遮掩,哭诉,“他身高体阔,快活起来,哪管我的死活。”   连棠叹了一口气,将她的寝衣拉起来,遮住半边身子,轻道:“我给公主上药。”   祁芸抹了一把眼泪,笑的很难看,“谢谢棠棠。”   连棠帮她上完药,扶着她进寝屋,在床榻上躺下,“我留几个侍卫给你,挡住梁渊,你呢,就好好修养身子,别胡思乱想。”   祁芸点头,拉住连棠的手,感激道:“棠棠,你还是那么善良。”   连棠看了她一眼,从她的寝屋慢慢的退出来。   回去的路上,沉露一改之前对祁芸的不满,怜惜道,“公主太可怜了,她那个样子,还怎么想着害人,我之前误会她了。”   连棠的观点却恰恰相反,祁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值得心疼。   且不说几案上几盘青州特产的桂圆、果脯,就说她的寝室,衣架上竟有男子的寝衣,而且屋子里还有浓浓的男子气息。   这至少说明她和梁渊的事,并非被迫,如此看来,花丛里的野合,倒真像做戏博同情。   连棠的感觉没错,她脚还没踏出祁芸的寝屋时,就有一个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来,祁芸看见他大惊失色,她惶然看一下连棠的背影,压着嗓子道,“将军为什么要过来!”   梁渊抬睫,目光投向重重隔扇外连棠一晃而过的身影,久久凝视。   祁芸太知道连棠美貌对男人的吸引力,她半坐起身子,声音愤怒,“将军说过的,得手后要把她送给哥哥,希望您不要食言。”   梁渊眼里的阴戾一闪而过,再转过头时,已换上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捏着她的小脸,冷嗤,“公主还是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牺牲这么多,这将军夫人的位置,舍你其谁?”   将军夫人?祁芸想到要被他磋磨一辈子,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可是她别无选择,皇兄的皇位,母亲回宫,他们一家三口的命运全系在他的手上,她只能依靠他,只有他才能帮她。 第49章第49章   听见祁衍松了一口气,连棠觉得自己答应他是对的,左右她的生活注定要和他缠绊在一起,进宫占个妃嫔的位置,对他和她来说,都更轻松。   她心里对未来还是隐隐的不安,但那点担忧和他的用心和体贴相比,不值一提。   她想,即便他明天就会离世,她还是会选择扑向他的怀里。   小半年的日夜相守,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他在身边,不是臣子对帝王的臣服,就是被他这个人的魅力吸引。   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当下,她离不开他。   心里虽然很确定,但这毕竟是人生中很大的许诺,连棠说完,就垂下眼睫,不敢看祁衍的眼睛。   祁衍眉眼嘴角都噙着笑意,他躬身,凑近她的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只瞳孔在眼眶内来回转动,细细打量她,好像重新认识她一样。   连棠被他看的心虚,红着耳朵,低下头。   祁衍曲指,顶着她的下巴,缓缓把她的小脸抬起来,视线落在她的唇,“再亲一次朕。”   连棠顿了片刻,“嗯?”   祁衍眼里满是柔情,“像昨夜那样,再亲朕。”   连棠乖乖的把唇印在他的脸颊,亲了一下。   祁衍嗓子闷笑了一声,挑着桃花眼看她,“你那叫亲?”   话音刚落,他伸手扣住她的脑后,将人重新压进了被衾中,直闹的连棠喘不过气。   不过这次祁衍没闹太久就放手,拉着她去后院用早膳,连横已经在桌前坐着等他们,看见二人手牵手走出来,也见怪不怪。   祁衍今日胃口好,早膳用的比平日多,连横问:“陛下的心情为何突然变好了?”   晨练的时候陛下还心事重重,似乎在思索什么,教他也很敷衍,给把剑,让他随便舞,这会陛下脸色很柔和,眼睛亮的像星星。   祁衍早上在想军中的事,对连横敷衍,这会子有点过意不去,遂拍拍他的头,安慰,“明早朕教你几招真功夫。”   连横“呜呼”一声在椅子上跳起来,他练了大半个月的基本功,终于可以学真本事了。   两个男人只顾着高兴,都没发现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连棠蹙眉,“你们在一起不是看书?”   连横面色一僵,赶紧闭了口。   祁衍对上连棠愤怒的目光,温声解释,“练剑可以强身健体,耽误不了学业。”   皇帝帮着说话,连横也壮了胆,附和道:“对呀,我听老师说,最近京城可能不太平,学点武功防身总是好的。”   连棠心里警惕,东阴先生是祁衍的智囊团之一,他说京城不太平,难道说上一世那场谋反这一世还会发生?   她望着祁衍,面色肃然,“江左军是不是北上了?”   这世上,除了江左军在背后支持,没人敢挑战祁衍的王师。   祁衍点点头,郑重道:“不日就会兵临城下。”   他心里讶异连棠的敏锐,单凭一句京城不太平竟然能联想到江左军北上,这是他的核心智囊团才知道的机密。   他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连棠脸色发白,她知道接下来在京城会上演一场残酷的厮杀,看来祁衍早有预料,提前来温泉行宫,让后宫的人避免直面屠杀。   连棠虽是武将的后代,却比谁都害怕战争。   她记得六年前,在北关,他的父亲好像预料到接下来的恶战,奔赴战场前,提前让母亲带着她和不到三岁的弟弟回京,那场战争以大齐的胜利告终,她的父亲却没有回来。   战争意味是流血,死人。   祁衍感受到她在微微颤抖,悄悄抓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棠棠,不要害怕,相信朕。”   连棠点点头,她自然是相信祁衍的,上一世这场战争就完全操纵在他手中,此战过后,再无江左军,青州梁家百年的基业,销毁殆尽。   但这一世又有点不同,她没有和祁麟成婚,梁家的谋逆缺少一个显眼的幌子。   她突然反握着祁衍的手,慎重其事道:“请陛下一定要注意祁麟,青州梁家不管私下如何,脸上的遮羞布还是要的,他们这次出师一定有名,不会轻易让自己戴上造反的帽子。”   祁衍都要对她刮目相看了,“江左军拥戴祁麟登基这种可能,我们也在密切监视中,只是目前还没发现明显迹象。”   连棠略一踌躇,“或许您可以从祁芸那边入手。”   她答应过祁芸不把她的事告诉祁衍,但关系到你死我活的征战,她必须提醒祁衍,以祁衍暗哨的无孔不入,应该很快能看到问题。   祁衍闻言,瞳孔一缩,看着她,若有所思。 第50章第50章   连棠没有看到梁渊怎么死的。   她只看到祁衍拉满弓,大臂上遒劲的肌肉块几乎要撑裂衣服。   “棠棠,别看。”他眸光凝聚在箭矢上,专注、锋利,声音却温软。   连棠搂着他的腰,听话的把头埋进他的胸前,霎时间,她只觉耳膜一震,祁衍松开箭矢,“嗖”的一声脆响之后,空气中飘来血腥的味道,梁渊甚至来不及发声,就重重跌倒在地上。   一箭毙命,可见箭羽威力之大,连棠伏在祁衍的胸口,却没听到他多喘一下。   祁衍把弓.弩交给常福,大手压在连棠的后脑,仍然挡住她的视线,震声道:“镇南大将军梁渊,行为不轨,意图谋反,就地正法,将其头颅砍下来送给江左军以示警告,尸首挂城门以儆效尤。”   祁衍没有给梁渊定亵渎皇室的罪名,是给祁芸留面子,但她和祁麟毕竟参与了梁渊的反叛计划,祁衍令人把他们监.禁在自己的宫殿,做进一步审查。   干脆利落的处理好现场,待人将梁渊的尸首抬走,祁衍才松开连棠。   连棠仰头,骨碌着水盈盈的圆眼睛看他,可怜巴巴的,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小猫,虽然没看到梁渊的死相,可是她却清晰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祁衍对上她的目光,一身的杀气瞬间消弭于无形,凌厉的凤目微微敛起,变柔软,“吓着了?”   连棠看着他的眼睛,点头,“心里虽然害怕,但是很想夸夸陛下。”   梁渊这样的人,死一百次都不足惜,他活在世上,大的方面家国天下且不说,就说得祸害多少女子。   祁衍杀了他,真是大块人心,值得一个夸赞。   祁衍喉间溢出一道低沉的笑声,忽而拦腰将她抱起,“回去夸。”   连棠身子一轻,就随着祁衍跃到马背上,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缰绳,轻轻一震,调转马头朝山下走去。   大臣和侍卫小心翼翼的低下头,自动让开一条道,枣红色的汗血宝马从人群中穿行,祁衍目不斜视,镇定自若,连棠窝在他的怀里,却早已羞红了脸。   连棠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他们心里的震撼。   等马儿走的离众人远了,连棠咬着唇娇嗔,“他们都看见了。”   祁衍低头,淡笑,“你不是都答应朕了么,还要瞒?”   连棠语塞,默默往他怀里钻。   到了寝宫门口,祁衍放连棠下马,自己跳下来的时候,扶了一下腰。   连棠眼睛快,立刻转到他的身侧,弯下身子去看,这才发现,他后腰的衣服划了一条口子,有血从里面渗出来。   应该是从房顶冲出来的时候,被木椽子挂了一下,看样子伤口还挺深。   连棠眼底一热,眸子里登时泛出水光,拧眉看着他问,“疼么?”   这个伤口在后腰靠近盆骨的位置,她没有发现,还一直吊在他的腰上,而他竟然一声未吭。   祁衍受过的伤多,痛感早就钝化,这点伤若在战场上,都不够看的,自然没放在心上,“不疼。”   说完就拉着连棠的手往殿内走。   连棠可没他那么风轻云淡,一进到殿内,就让宫人拿来各种膏药,按他坐在竹簟上,要帮他上药。   她手脚利索的剥去他的外袍、中衣,男人的胸膛直接袒露在她面前,胸肌健硕紧实,腹肌块垒分明。   连棠目光顿住,她没有经验,以为男子和女子一样,中衣之下还有小衣遮羞,哪知男子中衣就是最内层。   祁衍以拳抵唇,忍不住逗她,“第一次见男人的身子?”   连棠脸上仿佛有火在烧,才反应过来她盯着他的身子看太久了,她含娇带嗔的哼了一声,低头,转到他的身后。   看到伤口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劲腰上浸满了血,伤口处的皮肉外翻着,还在渗血。   连棠先用柔软的白纱将伤口周围的血擦拭干净,而后轻轻的、小心的、一点一点的去沾伤口处的血,纱布几乎是碰到肉即离,生怕弄疼了他似的。   祁衍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她这么慢腾腾的,要处理到几时,“不用太小心,朕受得住。”   “受得住也是疼呀。”连棠不听他的。   她一边吹一边处理伤口,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蔓延到祁衍心里,仿佛被一百万只白蚁,没完没了的啃噬。   原来被人悉心呵护,是这样一种感觉,身经百战的帝王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清洗完伤口,连棠用指腹涂了一层药膏,最后裹上干净的纱布,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任务。   “棠棠,谢谢。”男人声音醇厚,缠绕着道不尽的情愫。   连棠这时才知道脸红心跳,她缓缓抬睫,目光突然盯着他的背上。   刚才她只顾着低头处理伤口,竟没发现他的后背上遍满狰狞的疤痕,虽然从愈合的情况看,都是多年前的旧伤,却依然可见当初的恐怖。 第51章第51章   祁衍一怔,转过脸看着她的眼睛,抬声:“棠棠,你放心,朕会活着回来。”   他身上本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此刻又毫不掩饰不可一世的锋芒,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能力。   连棠垂睫,“嗯。”   她自然是信他的,前世今生他的每一场大战都凶险无比,但他总能带领王师以少胜多,出奇制胜,他是战神,是敌人闻风丧胆般的存在,有他在就没有打不胜的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被称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但进了战场,刀剑无情,谁都没办法保证能全须全尾的下战场。   祁衍蹙眉,用微粝的拇指摩挲她小巧的下巴,“还是不信?”   连棠忙展开笑颜,语气轻快,“我信陛下。”   如果他注定要亲率王师出征,她不想自己的小女儿心态,成为他的思想包袱,纵然她的心很小,装不下黎明百姓,家国天下,可是既然她答应相伴在他身边,她就要试着去感通他心怀天下的胸怀。   她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可以做到不拖后腿,让他出征前,心无遗憾,一无挂虑。   仿佛是奖励她的乖巧,祁衍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克制而隐忍。   不若他平时的餍足不满。   “睡会。”他放她的头在软枕上,又帮她盖上被衾。   连棠却翻身爬起来,托着腮看他,“不是说走前要满足我一个愿望么?”   祁衍轻笑,“想要什么?”   “来温泉行宫这么久,除了那次跌进水里,我还没真正泡过温汤呢,你陪我泡汤。”少女眼里波光流转,跃跃欲试的表情里,有期待,也有一丝张徨。   祁衍眸色一暗,迟疑。   连棠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轻悦的跳下床,“我先去换衣服。”   祁衍反剪双手,站在温泉池边,眼睛投向絮絮冒雾气的泉汤,没有聚焦。   须臾,视线里出现一道飘然若仙的身影,他调转视线,看到连棠身穿着纯白的薄绢长袍,下摆迤迤曳地,臂间搭着淡黄色的披帛,她没有挽发,如瀑的青丝倾泻在后背。   祁衍很少见她穿的如此柔美,一时竟移不开眼。   相对连棠,祁衍穿的就没诚意的多,他没换衣服,还是那身团龙吉服,甚至还一丝不苟的扣紧了领口和袖头的金扣。   连棠褪掉软鞋,赤脚踩上温泉的玉阶,当踏上池沿,身上的薄绢外袍从双肩滑落,堆在脚底,她抬脚,踩着水下的台阶,走进汤泉。   祁衍视线跟着她,落在澄清的水面。   少女身子浸在水中,露出肩膀和头,一头青丝黑绸般在水中摇曳,两边圆润的肩膀,白的像两捧雪。   水雾氤氲中,她抬起胳膊,又长又细,像白玉雕琢而成,皮肤滑腻不沾水,水滴像珍珠一颗一颗滑落,泉汤下两条长腿,若隐若现。   祁衍站在岸上,嘴唇抿的很紧,身子笔挺,一动未动。   连棠顺着水流挪到池沿,将铺满背部的青丝从左肩撩到前面,露出背后的一大片白,像是深呼了一口气,而后轻唤,“陛下,可以帮我搓背么?”   温泉池壁的高度到祁衍的膝盖,他躬下身子,缓缓将手印在她白腻的皮肤上,肌肤相接的一瞬间,两人身子都有微微的战栗。   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亲密接触,这个位置于他也很熟悉,只是此刻,气氛过度暧昧,很平常的触碰,都火星四溅。   连棠感受着他薄茧的大手摩挲背脊带来的酥痒,他全身皮肤冰凉,手却温暖,比泉汤的温度还要热一点,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手很大,覆在她薄薄的背脊上缓缓的揉搓,一点点熨平她心里的痒。   他手一路向下,忽而在腰间顿住。   心衣上的两根系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流冲开,细细的棉带在他指间缠绕,前面的春光从侧面泄露出来。   他只要扯开摇摇欲坠的小衣,就可以拥有她...的所有。   他扯住细带,微微用了点力,她身子一颤,水面漾出一圈圈涟漪。   连棠像一个待拆的礼物,屏住呼吸,佯装镇定,其实水面之下,她脚趾扣着池底,几乎痉挛。   她紧张,却也心甘情愿。   他日暮就要奔赴战场,他是天子本不必如此,可为了军中将士、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无数人的家园,他视上战场为己任,直面生死。   他就要去锄奸惩恶,保家卫国,她希望他走的没有遗憾,他想要的,她都给他,一切的一切,她有的,都给他。   祁衍把带子扯紧,手指一绕,在她背后系了个活结。   连棠转身,看着他,满眼诧异。   祁衍俯下身,手撑住她的后脑,亲了一下她红透了的耳垂,哑嗓道,“你最宝贵的东西,不能这么草率的交出来。”   说完他另一只手臂进水一捞,横抱着她出了温泉,仔细的帮她绞干头发,换上干爽的寝衣,而后把她抱到床上,“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等朕回来。”   连棠点点头,安然阖上眼,她确实累了。   看她闭眼,祁衍放下床帐,临出屋子前燃了一支安魂香。 第52章第52章   祁衍带走了大部分武将,行宫只剩寥寥几个文官和一些女眷,日子看似平静,大家心里都牵挂着千里之外的那场决定大齐命运的战争。   距离行宫不远的灵云山上有一座佛寺,连棠每日抄经,写好后,她把绢笺卷成筒,又用同色系的丝带绕其一周,打个活结,交给常福,让他把送到佛寺。   这个动作她上一世做了十年,两世她都是为同一个人祈福,不同的是,这一世他还活着。   抄完佛经,连棠到书房去看连横。   连横每日在书房读东阴先生留下的书,也不出门,只有姐姐来了才休息一会,但如此刻苦的准备,偶尔不免灰心,“阿姐,你说明年的春闱能如期举行么?”   离春闱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如今京城正在打仗,历年因为战争停掉的春闱不在少数。   连棠凝神,半晌拍拍弟弟的头,“你只管努力当下,至于结果,可期不可求。”   连横撇撇嘴,“阿姐好像不相信陛下会打胜仗。”   连棠不是不相信祁衍,只是心里的担忧占了上风,她没有办法那么乐观而已。   姐弟俩正说着话,常福突然闯进来,惶然道:“太后正带着人在大皇子的寝殿,逼着侍卫放大皇子和公主出来。”   江左军来的紧急,祁衍没时间安排祁麟和祁芸,暂时把他们软禁在自己的殿里,派了两路侍卫严加看守,没想到祁衍没走几天,太后就按捺不住心思,想放他们出来。   祁麟和祁芸不能放出来。   他们有谋逆的嫌疑,出来后若再去找江左军,梁家出师有名,祁衍和王师就被动了。   这些年梁家不遗余力的在民间败坏祁衍的名声,甚至放话说,六年前在边关,祁衍用计害死了先帝和太子,他才能登基。   这种说法虽荒谬,却有不少支持者。   若让他们得到祁麟,定然要打着为先太子后人平反的幌子入主皇宫。   连棠随常福到达祁麟的寝宫时,太后已经率人闯进去,侍卫被她逼的节节退后。   太后不是一个人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文臣,和一众留守家眷,这里面的人侍卫不敢得罪任何一个,只能握紧手中的剑,颤巍巍想守住最后一丝防线。   “微臣参加太后。”连棠手持祁衍留给她的金令,站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眸光一凛,喝道:“你敢挡哀家?”   连棠谦恭,“太后明鉴,不是微臣挡太后,而是大齐的制度挡着太后,祁麟和祁芸乃梁家谋逆的重要嫌疑人,太后此时若放他出来,后患无穷。”   太后皱纹横生的脸上仿佛被刷了一层浆子,生冷的看着她,“他们是哀家的孙子,是大齐的大皇子和大公主,你倒是说说,他们能有什么后患?”   后面有宗妇搭腔,“一个没有实权的御笔文书也敢拦着太后,真是自不量力。”   嘲讽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齐齐指向连棠。   连棠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又回到太后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站在这里的诸位,你们一定有丈夫、亲人或友人正在几千里之外的战场浴血杀敌,保家卫国,而屋里的这个人,却和那些要抢夺我们家园的江左军勾结,请问这样对我们大齐江山稳固有巨大威胁的人,能放么?”   温泉行宫的家眷大多是随家里的男人来,她们不懂政事,没有多想过祁麟的错处,如今被连棠点出来,心里一惊,顿时回过味来,帮祁麟就是帮敌人。   只是她们还是想讨好太后,低着头,不敢看连棠的眼睛。   太后偏心祁麟,根本不相信他会谋逆,她怒视着连棠,“麟儿是大皇子,你凭什么说他对大齐江山稳固有威胁?”   连棠不卑不亢回道:“启禀太后,这话不是我说的,他被囚禁在这里就足以说明一切。”   太后却已失去了耐心,对身后的女眷道:“你们都跟着哀家冲进去,我看谁敢拦住!”   说着,太后拨开连棠就往里走。   太后是皇母,又是老人,连棠不想和她硬碰硬,只是目光铮铮看着剩余的人,“京城正战乱,我们能在这里安然度日,是战场上的英雄不惜性命换来的,他们中有你们的至亲至友,你们今日若帮助谋逆的人,和挥刀砍过来的敌军又有什么区别?”   穿着华丽,妆容精致的女眷们动容,顿步不再向前。   太后转身,恨铁不成钢,怒声,“你们不要被她一个小丫头的妖言迷惑!”   连棠转身跪地,诚挚道:“太后,大皇子的事还请等陛下回来定夺。”   女眷们跟着扑通扑通跪满一地,劝谏的声音此起彼伏:“太后,您就听连大人的吧。”   “太后,还是等陛下回来吧。”   ......   太后面色涨红,手指颤巍巍的指着众人,“你们...你们都逼哀家!”   说完一甩宽大的冕衣,愤而离开。   *   那日之后,太后失去众人的支持,消停了,再也没有提放出祁麟的话。   连棠倒是俘虏了一波人心,一下子把留守女眷的心也拉到了战场上,有事没事的就往她的院子跑,打听战事的信息。   连棠博览群书,说话有见地,眼界又开阔,囹圄后宅的贵妇们这才发现,原来女子还有另外一种活法。   难怪陛下如此器重她,留在身边当幕僚,就连战场的捷报都要发给她。 第53章第53章   温泉行宫的上空仿佛罩上一层愁云。   太后经历过太多的至亲去世,老了愈加的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躺在床上病倒了。   祁芸的身后事由连棠打理。   一日之内,连棠以最快的速度布置好灵堂、供众人吊慰,而后又去佛寺请来法师念三日的往生经,超度祁芸的灵魂。   她办事利落,处理妥帖,赢得大家的一致信赖,一些经过白事的宗妇主动请缨,给她打下手,在没有男人主事的情况下,让祁芸走的风风光光。   第一日忙完,连棠累得脚板疼,回到宿处,她第一件事是命人拿来京中送来的捷报,内容没什么不好,战事甚至还取得了阶段性的小胜利。   当目光拉到最后一行,她面色僵住,心里一沉,一页纸,通篇没有一个字是祁衍写的。   连棠的心皱成一团,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发生了什么?   连棠交代沉露,明日驿使来送捷报的时候,带他过来,她有话要问。   安排好,连棠还是难以心安,祁衍身体底子不好,平时在宫里有御贡的膳食吊着,还过得去,到了战场一没食材,二没条件,她听父亲说,两军一旦开战,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他的身子能顶得住么?   连棠又命人请来常福,问:“以往陛下连续在外作战,都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常福这两天也在担心陛下,他的身子不适合在外长期作战,“以前在西境,陛下在外打仗很少超过半个月,只有六年前的那场大战,持续了两个月,他带兵深入到西域不毛之地,饮食不适加上连续疲劳作战,陛下身子几乎被掏空了,刚开始是气喘咳嗽,最严重的时候手抖的筷子都握不住,上战场的时候,剑都是用绳子绑在手上。”   连棠半晌没有接话,眼里慢慢泛起水光,不再亲自写捷报,是不是说明他的手已经握不住笔?   常福见连棠眼尾泛红,眼睛也酸酸涨涨,哽声,“陛下平日在宫里细细养着,一旦上了战场,眼里只有敌人,什么都顾不上。”   连棠越听心里越沉,常福的话已经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想,祁衍的身体估计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战争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他还能平安回来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翌日连棠让镇国夫人管理祁芸灵堂的次序,她一直在院子里等驿使。   晌午的时候,驿使才风尘仆仆的进门,连棠请他喝了茶水,又让人塞他手中一袋子银裸子,才问:“京中的战事如何?还要持续多久?”   别看驿使官小,可是有双通八方的耳朵,他见皇帝身边的四品大元对自己客客气气,脸上很有面,再掂掂沉甸甸的钱袋,更是心满意足,对连棠知无不言。   原来,王师人数虽比江左军少很多,在祁衍缜密的谋算下,目前仍然占据上风,江左军被打的落花流水,苦苦支撑,但是江左军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是大将军梁正雄亲自带兵,他为儿子复仇的决心强烈,誓要铲平皇宫,紧急从江南又调了十万军队过来,他如今改变了作战方略,不再激进的进攻,而是防御为主,打算等援军到来。   驿使啧啧唏嘘,“十万援军呢,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   连棠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江左军若一直拖着,祁衍的身体哪能折腾得起。   更何况他还有心疾。   上一世大齐和西戎最后那场大战持续了两个月,胜利后祁衍在归途中去世,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连棠快透不过气,心里被抽空了般。   她怪自己平时太娇气,让他临行前还不放心,把手下最得力的常福给她留下,常福是他身边的老人,若跟在身边伺候,他的情况一定比现在好。   她又怪自己在他离开那天表现的太小女儿心思,不够从容,让他担心她的情绪比自己的身体多一些。   她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不喜欢自己。   她有机会弥补么?   *   晚膳的时候,太后请连棠去她的寝殿。   常福不放心,亲自带了两队侍卫跟着。   太后身子还是虚弱,半躺在贵妃榻上,连棠请安后,在她对面坐下。   太后觑了一眼黑压压的院子和常福戒备的神情,讪笑,“皇帝还真是宠你,这么多年哀家第一次见常福不在他身边。”   常福从祁衍出生起就跟着照顾他,早已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出门打仗,却没带常福,这姑娘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连棠也没有谦虚,轻道:“微臣幸得君恩。”   太后下意识想翻个白眼,可是这几天连棠做的事她也略有耳闻,不但利索的处理好了祁芸的丧事,还赢得一众命妇的钦佩,是个让人喜欢的姑娘,她已经讨厌不起来。   太后养尊处优一辈子,也是个惫懒的,她只喜欢享受后宫之主的尊崇,实在不想打理宫务,否则也不会常年把宫里的权利交给奉贤太妃。   如今见连棠处事有章法又得人心,对她的偏见也就淡了些,她老了,只想过舒服的日子,皇帝若能活得久,她也不想真的触他的霉头。   太后破天荒的第一次关心自己的儿子,问:“皇帝在外打仗身子如何?”   连棠小小的吃惊了一下,温声回道:“陛下饮食克制,又每日晨练,后天不懈的努力终能弥补一些先天的不足,太后不必为他担心。”   连棠了解太后,她怕说实话,太后知道祁衍身体不好,又动放出祁麟的心思。 第54章第54章   祁衍垂在腿两侧的手指抖了一下,旋即云淡风轻道:“养一养就能恢复。”   连棠放下稿纸,拉着他在软垫上坐下,抓起他的手,一根一根轻轻按摩,“嗯,肯定能恢复。”   祁衍曲指反握上她的手,声音担忧又带着一丝责怪,“为什么不在行宫乖乖等朕?你又是怎么来的?”   连棠竹筒倒豆子般把祁芸的事,以及她如何跟着丧葬队穿过江左军的埋伏走到这里细细说了一遍。   对于祁芸的死,祁衍未置一词,他没有那么丰富的情绪去揣度这个投敌叛国“女儿”最后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他精力有限,只够给在乎的人。   连棠见他面沉如水,以为他在生气,难为情的哀求,“陛下,求您不要责怪我,我也是要面子的。”   千里迢迢的奔赴,倘若换来一场不悦,她真的会哭。   祁衍被她逗的哑然失笑,“你也知道朕会生气。”   连棠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仰着小脑袋问他,“陛下除了生气,有没有一点欢喜?”   祁衍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埋首在她的颈间,“朕以为在做梦。”   只有在梦中才敢出现这样的场景,她笑颜如花的偎在他的怀中,一身温软尽供他采撷。   连棠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身子却被揉搓的酥痒难耐,一声声抑制不住的嘤哼让她的话听起来断断续续,“陛下...每日的...膳食,都有什么?”   祁衍几乎快忘记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想了一会才道,“虾仁香菇粥,萝卜汤,白面馍,大概就这些吧。”   连棠惊讶,“没有肉?”   祁衍不走心的回答,“虾仁算肉吧。”   连棠眉头皱成了一疙瘩,“虾仁哪里够,陛下每天都要食三种以上新鲜的肉才能保证体力。”   祁衍轻笑,捏捏她的下巴,“这是打仗,跟宫里不能比,朕这还算好的,士兵们已经半个月没见荤腥了,每天窝窝头配干菜。”   连棠疑惑,“那还有力气打仗么?”   祁衍坐直了身子,显然也有些愁,“长期营养不够对身体肯定有亏,上战场的时候顶着一口气,下了战场则需要养精蓄锐一段时间,这也是一场战争之所以绵延数月的原因。”   连棠叹了一口气,“我还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回宫好好给你补一补身子呢。”   “早日结束战争,”祁衍沉声,“这应该是每一个人的心愿。”   谁不希望过平平安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为了绝大多数老百姓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必须得有人牺牲自己的舒适,甚至生命。   上战场的士兵就是这样一群人。   这次重逢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聊战争的残酷,聊祁芸的去世,聊行宫的安排,也聊到连棠一路怎么走过来。   祁衍细细品味那些被她一代而过的困难、艰辛,忍不住扯她进怀里,“辛苦了。”   这一路走来,连棠确实很辛苦,但是当她被他拥在怀里,两颗心脏贴的很近,那些辛苦又算什么。   两人面对面躺在行军床上,互诉衷肠,天亮了还不舍得睡。   不过,等到祁衍去校场练兵后,连棠还是眯了会。   待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走出王帐,见营寨中央的校场上,乌压压全是兵士,离的远,倒是分辨不出祁衍的身影。   昨夜只顾着赶黑路,没看清周围的环境,此刻连棠极目远眺,才发现王师的军寨扎在一座矮山坡上,往上是巍峨的高峰,往下是绵延的山谷,地理位置极佳,易守难攻。   山谷的冬天比外面温和,虽然也冷,地上没有积雪,草木一半黄一半绿,连棠小时候喜欢在山野间打野味,她知道,生长在这种地方的野兽,最是肥美。   就在她悄悄打主意的时候,全盛小跑着过来,满面春风,老远就给连棠打千,“连姑娘,奴才做梦也没想到您能来呀。”   连棠现在身份不比以前,外面的人都喊她连大人,而揽月阁以前伺候的老人还是习惯称呼她一句“连姑娘”,她听着亲切,并未制止。   恭恭敬敬的请安后,全盛挠挠头,问,“干爹怎么没和连姑娘一起来?”   常福不在,全盛顶替他的位置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总是诚惶诚恐的,每一天都期盼着干爹来救他。   连棠轻笑,“行宫那边还有些事,需要福公公坐镇。”   太后虽然口头答应不再强行放祁麟出来,连棠怕万一战事遇阻,太后又动扶持祁麟的心思,留常福带兵护卫着。   全盛心生敬佩,老子果然就是老子,无论在哪里都能独当一面,这样想着他也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给干爹丢脸。   他指着身后的两个小将对连棠道:“这是李左和李右,他们两人不仅力大无穷,还一身武艺,连姑娘在军营行走这段时间,由他二人保护你的安全。”   连棠看看敦厚朴实的两个小伙子,满意的收下,祁衍给她挑的人错不了。   不想去打扰祁衍练兵,连棠自个去军膳房转转。 第55章第55章   镇国大将军是个只会打仗的糙汉子,心里就惦记着军情,完全没感受到陛下怜香惜玉的心情,转脸看了一下走过来的连棠,继续和皇帝说刚才未说完的话题。   祁衍专心听着。   连棠走到上首,见君臣正在议事,旁边也没有她坐的位置,低头默默向祁衍身后走去,想坐到他后面下人坐的地方。   才往后走了一步,他的胳膊突然伸过来,在她的腰间轻轻一捞,把她拉到身边,半偎着他的臂弯。   仿佛就是自然而然的动作,他头也没抬,仍在听镇国将军说明日的作战方略。   连棠却已羞红了脸。   长桌上,前排的几个将军参与过当日围剿梁渊,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桌尾的几个四品将军那见过这阵势,鼓着塞满烤肉的腮帮子,低下头暗暗交换眼色。   林瑞又干了一杯酒。   全盛慌忙令人搬了一个锦凳,并排放在祁衍的椅子旁,连棠才总算有了落脚处。   按照规制,她这属于僭越,公开场合,能和皇帝并排坐在一起的,只能是太后和正宫皇后,她一个四品文臣,能坐桌尾已算君恩。   但是皇帝让她坐,谁又敢多言。   镇国大将军真的是大齐难得的人才,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对于皇帝身边多了一个人视若无睹,滔滔不绝、事无巨细的叙述作战计划,祁衍认真的听着,偶尔附和。   连棠听不懂,百无聊赖。   正当她低头玩手绢的时候,祁衍的手突然伸过来,握着她的五指,掌心微粝,带着热度。   众目睽睽之下,连棠的脸又烧起来。   有人终于看不下去,宁远将军给镇国将军斟了一杯酒,叹息,“末将算是知道这么多年,镇国将军府为何只有镇国夫人一人。”   镇国将军被截断对话很不悦,瞪他,“本将军和陛下聊军情,你在这瞎掰扯什么?”   对面的威远将军扶额,率先端起酒杯,敬镇国将军,“今晚不谈打仗的事,只喝酒吃肉,来,末将敬将军一杯。”   其他几位将军也凑热闹,纷纷拿起酒樽碰过来,吵吵嚷嚷的把镇国将军缠住。   祁衍这才有机会把视线移到连棠身上,从桌上端过一杯热饮递给她,声音润和,“累么?”   连棠方才一直跟着军厨,忙是有一点,倒也算不上多累,在这坐着早就歇过来了,她对祁衍摇摇头,然后浅饮了一口饮子。   因为坐在不该坐的位置,她的动作很轻,行为小心翼翼的。   她放下瓷杯,唇瓣沾着一滴热饮,弯下脖颈,慢慢蠕唇,把遗留的那滴抿进嘴中。   祁衍嗓子痒,干咳了几声,给自己也拿了杯,浅饮了一口,压下嗓子里的痒意。   听见咳嗽声,连棠心里骤然紧张,掀起睫毛看他,美眸在夜色里湿漉漉的。   祁衍疑惑,“怎么了?”   常福说过,祁衍身子亏虚的时候,会咳嗽、手抖、无力、乃至影响情绪,故而听到咳嗽声,她就揪心,“陛下咳多久了?”   祁衍目光闪烁,“近几天的事。”知道她挂碍什么,他总是把身体的情况描述的云淡风轻,不想她过多担心。   连棠小松了一口气,几天还好,她接下来好好调配他的饮食,盯着他睡觉,应该能缓过来。   几位将军的动作太大,吸引来其他桌子的目光,无一例外的,最后这些目光都落在连棠身上。   毕竟英俊的皇帝身边坐着一个娇俏的女子,这画面很难不引起的人频频张望。   连棠深切的感受到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她脸红扑扑的,嗔他,“我在下面坐的好好的,您叫我过来做什么?”   害她成为被瞻仰的对象。   祁衍随意的瞥了一眼下首的方向,平时意气奋发的小将军还耷拉着脑袋,林瑞的心思不难猜,连棠这样的女子,但凡和她相处一段时间,没有男子不动心。   他淡淡的收回视线,情窦初开的愣小子而已,倒不至于让他放在眼里,他只是觉得他的姑娘,要拢在身边护着,岂能任什么人都随便觊觎。   他躬身向她靠,宣誓主权般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看着她的眼睛,“就是想让你这样陪着朕。”   连棠看到他眼里的狡诈,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这是不想隐瞒他和她的关系了。   窥见他暗戳戳的心思,连棠也不生气,心里反倒涌出一股蜜意,脸红的像暗夜里盛放的蔷薇。   祁衍良久忘了落睫。   远处,吃饱喝足的兵将们开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气氛热烈又高涨,桌边的人纷纷离席,加入这热烈的氛围。   空空的桌子边,只剩下祁衍和连棠。   祁衍看了一眼篝火,问连棠,“想不想去那边热闹?”   置身期间连棠才知道原来兵营竟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熊熊燃烧的火光下,有人弹琴,有人吹箫,还有各种她没见过的西域乐器,仿佛每个人都能跳上两段,跳着跳着又变成摔跤,远远看几眼,她都能乐出声。   她还挺想近距离观摩一下的,遂问祁衍,“陛下去不去?”   祁衍曲了曲手指,“朕不去。”   连棠低头,这才发现,祁衍一直虚握着她的手,五指使不上劲,再看他的脸,面色倦怠、苍白。   她抓住他的手,帮他捋手指,“我在这里陪着陛下。” 第56章第56章   连棠呆住,身心突然被一种无力感深深扼住。   上一世,也是经历过一场两月之久的大战后,他的身体彻底亏空,所以她不顾一切的从行宫赶来,费尽心思的为他调理饮食,改善睡眠。   难道说,她做的一切都是徒然,没有一点用?   连棠心里的支撑突然塌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看见连棠哭,祁衍瞬间慌了,从袖中掏出明黄色的帕子,一手拥着她,一手帮她擦眼泪,“棠棠,你不要哭,朕没有怪你。”   他的躯壳已经无救,不忍心辜负她的辛劳,看她忙前忙后,还为此扭伤了脚,他心里负疚,只能告诉她真相。   或许如此,她可以轻松一些。   “朕希望你明白,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而朕的食膳,不值得你冒那么大的险。”   连棠摇头,“值得,万一有用呢?”   她用帕子蒙着脸,泪水很快洇湿了整张帕子,祁衍满眼心疼,他不知道自己的话竟能让她泪流不止,他坐在床沿,双手有力的握着她的肩膀,声音郑重:“棠棠,你不要伤心,只是食不进补而已,朕不会死。”   他记得,她笃定他会早死。   连棠掀起濡湿的眼睫,哽声,“为何?”   祁衍点头,“大仇没报,西戎未灭,朕会留着这条命等到那一日,还有...”他顿声,拿眼睛觑她。   连棠一边轻拭眼角,一边顺着他的话问,“还有什么?”   祁衍揽她进怀,唇角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还有,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朕陪你过一辈子?”   连棠耳垂瞬间变粉,低着头,嗫嚅:“需要。”仿佛怕他没听见,又抬声重复了一遍,“很需要。”   祁衍释然一笑,顺着她的耳垂开始咬。   ......   这一夜,为了让连棠安心,祁衍闭目陪她在床上躺了一夜,连棠一睁开眼,就看到背对着她,半撑着身子翻书的男人。   她一翻身,调皮的扒到他的身上,探着头往他手上看,“陛下读什么书呢?”   她轻的像猫,吊在他身上几乎没有存在感,完全对他造不成威胁。   “嘶——”祁衍却像身上压了一座山,闷哼了一声,半晌未动身子,似乎在极力忍受什么。   连棠忙从他身上下来,坐直身子看他,只见他抿唇,下颚线绷的挺直,半晌才缓缓转头,道:“手麻了。”   原来他维持一个姿势看书太久,连胳膊带手都麻了,连棠的身子再压上来,那滋味,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连棠连连道歉,拉着他的另一只胳膊坐起来,“我帮你揉揉。”   祁衍转过身,给她揉。   连棠边揉边嗔道:“陛下想看书,怎么不去书案?”   祁衍口气淡淡,“陪你多躺会。”   连棠却觉得奇怪,大战在即,他恨不能把时间掰成两半花,哪里能躺得住,否则也不会看兵书看得身子僵掉都不知道。   她大致猜到他此举的原因,定是她昨日哭太凶,吓着他了,他才不敢离开,想让她安心。   心中一暖,她慢慢把头靠近他的胸膛。   等到祁衍手臂恢复了知觉,他先下床,又抱着连棠坐到床边,问:“脚腕还疼么?”   连棠试探着踩地,“疼倒是不疼,就是有一股酸楚,走路应该没问题。”   军医治疗跌打损伤经验丰富,又给连棠贴了最好的药膏,经过一夜的修养,已经好的差不多。   她套上便鞋正要下地走路,祁衍却拦腰将她抱起,嘱咐,“彻底休息好了再走。”   在军营,连棠不想那么娇贵,挣扎着想下来,“我可以自己走的。”   祁衍却不由分说的把她抱到外间,放在软塌上,而后去端洗脸的铜盆。   军中没有女婢,内监倒是有几个,但祁衍不想让他们近身伺候连棠,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   连棠却觉得自己可以自力更生,“陛下,你别围着我忙乎了,我可以自己来,我现在跟正常人几乎没有两样。”   祁衍把她抱到食案后坐下,提眉,“怎么,朕伺候,还委屈着你了?”   连棠语塞,只好顺着他。   用完早膳,内监正在撤食案,全盛进来,禀告,“陛下,镇国大将军在前帐等您,说有要事相商。”   祁衍看了一眼连棠,略一思忖,沉着嗓子道:“让大将军来后帐议事。”   全盛目光一顿,后帐是皇帝起居的地方,臣子一般不能进来,他默默看了一眼连棠。   连棠知道祁衍是担心她没人照顾,遂冲他摆手,“陛下放心去吧,我能照顾自己。” 第57章第57章   连棠昨夜躺下的早,翌日醒来,天色灰蒙蒙的,天上还挂着稀稀疏疏的银星星。   她翻身下床,瞥见床边静静立着一根手杖,通体金黄,雕着飞龙云纹,握手的位置镶着一块弧度柔和的羊脂白玉,掂在手里很轻,落到地上却意外的稳。   一看就是精工巧匠专门为皇帝打制的。   连棠拄着在室内走了几步,讪笑,祁衍还真把她当小瘸子了。   其实她的脚踝几乎全好了,用力的时候只有微微的不适,不过看在这权杖轻巧又漂亮的份上,她还是拄着它走出了门。   刚踏出帐外,就看到李左李右两人守在门外,挺胸抬头,不敢有一丝懈怠。   而远处黑影僮僮,将士们整装待发,关键性的一战,即将开始。   连棠心情突然低落,问:“什么时候出发?”   李左道:“半个时辰之后。”   “陛下呢?”   “在王帐。”   连棠转身,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帐走,远远的就看见陆续有身穿银甲的武将撩帘从帐内走出,看见她,微一点头,又步履匆忙的离开。   待连棠走过去,掀开门帘,只看到祁衍一人。   空荡荡的王帐内,他坐在长桌的尽头,侧着身子,垂首,往手腕缠纱布。   他身穿金甲,前胸魁梧,双肩健壮,配上冷硬流畅的侧面轮廊,仿佛武神下凡。   连棠拄着手杖朝他走去,听到声响,他抬头,漆眸坚定,隐有杀意,看到她的一瞬间又柔软下来,哑着嗓子问,“怎么不多睡会?”   “已经够多了。”连棠声音微哽,原来常福说的没错,上战场前他真的需要把剑绑在手腕上。   她把手杖立在桌边,在他面前蹲下,接过他手中的纱布,一圈一圈帮他固定剑柄,她神情绷的很紧,似乎下一刻就有眼泪要掉下来。   祁衍用另一只手捏捏她的耳垂,劝慰,“不要难过,只是为了方便。”   连棠微仰起头,把溢满眼眶的泪水一点一点逼回去,她不能哭,他即将带领将士保家卫国,上战杀敌,她要笑着送他们。   她褪去外面穿着的白裘披风,露出大红的襦裙,而后伸出双臂抱着他,下颚顶在他的肩头,声音铮铮,“愿陛下和众将士,出师大捷,旗开得胜。”   她用力的抱着她,身子和他贴的很紧,仿佛想把这一身胜利的红尽数染上他的金甲。   请一定要平安回来。   祁衍搂着她坐在自己膝上,宽阔的胸膛几乎将她包裹成身体的一部分,头埋进她的乌发,声音不容置疑,“在这里,等朕回来。”   “嗯。”她信他。   当军号的声音刺破微曦的天空,连棠送祁衍出帐,目送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融入大军。   *   仿佛所有人都相信元宁帝会打赢这场战争,军队出发后,留守军寨的勤务兵已经为开拔回京做准备。   胖军厨则把连棠请到膳房坐镇,烹制各种美食迎接凯旋的士兵。   虽说庆功宴回京才办,军厨们却迫不及待想慰劳勇士们。   连棠也乐意在膳房看大家热火朝天的忙碌,否则她一个人忍不住会胡思乱想,虽然她对祁衍的领袖力毫不怀疑,却也担心意外,担心他受伤。   因着腿脚不方便,她只需要坐着动口,不需要动手。   再者也没人敢让她动手,军营虽然不是碎嘴的场合,但有眼睛这几天都看出来,皇帝对这位小姑奶奶的偏宠早已超越君臣。   他们大多跟着元宁帝在西境征战多年,从没见他看人时眼睛那么温柔过。   若不是连棠实在惹人喜爱,他们都要以为陛下被夺舍了。   以她的福气,以后成为皇后也不奇怪。   谁敢不捧着。   连棠也感受到众人对她态度的巨大转变,以前还能和她谈笑风生的上山抓兔子,现在对她则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她还挺不适应的。   或许这就是伴君的代价。   等待的日子总是难捱,不管怎么说,军膳房总归是热热闹闹的,连棠在里面待了半日,午膳后才被劝着回帐午歇。   她哪能睡得着。   坐立不安了半晌,她问李左,“你预计,陛下他们几时能归来?”   李左略一思忖,“一切顺利的话,天色入黑前就能回来。”   “若不顺利呢?”   “这...”李左顿声,对上连棠渴求答案的眼睛,他吞吞吐吐道:“拖到明日对我军就不利了。”   目前江左军还剩四万,王师三万,双方在人数上差距不大,到这个阶段,拼的是士气,按理说,王师一路告捷,又占据主场优势,士气应该比江左军大的多,若一天一夜都没有拿下这场战场,说明江左军激发了战斗力,以命相搏。   没人能战胜不要命的军队。   闻言,连棠在帐内坐不住,拄着手杖要去军寨外面等,那里没有遮挡,至少可以远远看着战场的方向。   王帐离寨门有一段距离,李左李右哪能让她自己走,俩人一合计,到内务处领御辇。   照理说,御辇只能陛下用,一听是给连大人用,内务处立刻同意,还专门派了四个抬辇车最稳的壮丁过去。 第58章第58章   听着祁衍均匀的呼吸声,连棠都要喜极而泣了。   最近一段时日,大战在即,外加身体亏损的厉害,他夜夜失眠。   连棠不想给他太大的心里负担,没有像在宫里那样强迫他睡觉,今日绵延一个半月的战事结束,他了却心事,竟自己睡着。   连棠心里紧绷的那根神经终于松下来,听着他清浅的呼吸,觉得那真的是世上最美的调子。   待他全身放松,卸去箍住她的力气,她缓缓放平他圈住她的双臂,蹑手蹑脚的从他身上爬起来。   连棠正在整理衣冠,全盛突然在帐外求见,似乎有事。   怕说话声扰着祁衍睡觉,连棠起身走到帐外,才发现原来全盛带人抬着热水来了,他道:“干爹说陛下每次打仗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祁衍爱洁,平日再忙都要洗澡,更何况在血腥的战场渡过了一天一夜。   连棠余光看一眼屋内他沉睡的侧颜,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万一醒了又睡不着怎么办?   她对全盛道:“你把水先抬回去吧,等陛下醒了再洗。”   全盛目露难色,“不行啊,干爹说陛下若是没有沐浴就睡去,第二日会发怒的,况且我见陛下身上还有血迹。”   连棠略一踌躇,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打一盆热水进来,我帮陛下擦身。”   全盛眼前一亮,点头答应。   连棠跪坐在软垫上,全盛端了一铜盆热水,并软巾、澡豆一起放在她的身边,而后默默的退了出去。   连棠先帮他擦脸,脖颈上几滴血渍也擦了,而后拿手才发现,他绑剑的那只手,手掌和手腕连接的部位磨破了皮,厚厚的纱布都被洇透。   她鼻子有点酸,仿佛看到战场上他纵马骋驰,不停的挥剑,所过之处尸体一具具的倒下。   他是运筹帷幄的帝王,也是见血封喉的战神。   天嫉英才,给了他一副最坏的身子。   连棠找来药箱,给伤处简单的抹了药,包上干净的纱布。   处理好他受伤的手,她又擦了另一只手,而后停下,思考要不要继续擦下去。   方才帮他脱铠甲的时候,他前襟后背都濡湿了,现在衣服上还能看到干掉的汗渍,连棠也没犹豫多久,伸手解开了他的衣扣。   他这具身体,说实话她并不陌生,在那些控住不住的亲密行为里,晕陶陶间,她也曾把手探进衣内,用指尖描摹他紧实的肌理。   只是没有一次这般清醒。   衣襟掀开的一瞬间,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当目光触碰到逼在眼前饱满的胸肌和块垒分明的腹肌,那片红又蔓延到耳后脖颈。   她转脸把棉巾在铜盆里清洗了一遍,逼自己抛去脑中绯色的绮思,开始擦拭他的前胸。   温热的棉巾和皮肤的温度差不多,祁衍依然沉睡,脸上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连棠继续,后掌有意无意的蹭上他的肌肉,她心里暗暗生奇,总觉哪里对对劲,之前不管有没有隔着衣服,她都能感受他虬扎肌肉结实、硬挺,充满了力量,仿佛随时有男子的野性从里面喷涌而出,让人脸红心跳的同时,又生安全感。   可是此时他肌肉的触感却是软软的,仿佛泻去了精气神,只剩空空的皮囊。   她丢去棉巾,伸出一根指头戳他腹部的硬块,很松弛,没有任何反弹的力量。   连棠心里一沉,这才发现他的呼吸也很弱,换气的间隔很长。   她俯下腰,把耳朵贴在他的心脏,听他的心跳,有是有,但是很缓,远远低于正常男子该有的频率。   她恍恍惚惚坐正身子,白了脸,她想到了上一世,彼时江左军和西戎同时来攻,他第一天消灭江左军的主力后,把京中的战场交给镇国大将军,自己带着兵去边关应战,那一仗也打了将近两个月。   这一世相当于祁衍提前打了一个半月的仗,那么他的身体相应的也会提前亏空殆尽。   连棠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会的,不会的,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把耳朵贴在他胸前去听,微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慢,却像沉石砸在她的心上。   他不是还要为父报仇,驱逐胡掳么?   他不是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意志力么?   他不是答应要陪她一辈子么?   连棠禁止自己吓唬自己,重新洗了面巾,继续给他擦拭身体,前胸、后背、两条长腿,最后到脚踝。   擦了一遍又擦一遍,她把自己累的没时间胡思乱想。   怕他着凉,她终是没有擦第三遍。   一静下来难免又心神不明,上一世她的世界没有他,即便囹圄在书阁十年,她也安之若素。   这一世,她的生命和他牵绊在一起,她有了奢望,有了痴念,不想一个人。   她坐立难安,又爬到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连那迟钝的跳动也听不见了。   她猛然跳起来,跑到帐外,唤李左,“快去请军医。”   李左见连棠脸色惨白,眼神惶恐,二话没说,飞身出去,很快携着一个白须老军医进来。 第59章第59章   去温泉行宫的路上连棠坐祁衍的舆车还偷偷摸摸,回程的时候就这么当着几万人的面,堂而皇之的进了车厢。   还是被祁衍抱进去的。   还好军人神经大条,没那么多心思,这若是在京城,御史非得参她和祁衍不可。   到时候可有得热闹了,他是色令智昏,她是魅惑君主。   方才在车外,当着那么多双眼睛,连棠只顾着羞,进了舆车,她可恼了,“陛下为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我?”   她本身就羞的满身粉红,再一恼,鼻息里呼出的兰气“呼哧呼哧”的,像煮了花果茶的小水壶,分外可爱。   祁衍故意逗趣,“朕想抱就抱了,谁敢说什么不成?”   实则是知道她对自己的在乎,他胸臆被感动填满,想抱着,不让她下地走路。   连棠对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恨的牙痒痒,“腾”的一下从软塌上跳下来,在地上走了两圈给他看,“我脚踝早好了,能自己走呀。”   祁衍长目微睐,顺着她的脚踝一路往上,审视、打量,末了嘴角勾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连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长睫无辜的扑扇两下,鼓着腮帮子嘟囔,“你干嘛这样看我?”   祁衍嗤笑一声,仰身躺在长榻上,声音懒懒的不正经,“你早晨扮柔弱不就是想让朕抱?那朕做的没错。”   连棠无言以对,支支吾吾,“我不是想让陛下抱,我是想...”   她突然顿声,祁衍掀起薄薄的眼皮看过去,小姑娘站在那里,像熟了一半的水蜜桃,白里透红,鲜丽的能掐出水来,只是不知为何,神态带着拘泥。   祁衍以手支头,侧躺在长榻上,对她一招手   连棠施施然走到长榻边,撩起裙角,蹲在他面前,眼睛沉静的看着他,情绪有点低落。   祁衍捏捏她耳垂上的软肉,声音低醇,“你想什么?”   连棠沉默,不落睫的看着她,蠕蠕唇瓣,欲言又止。   她没有带耳饰的习惯,祁衍捏着她肉乎乎的耳垂,微粝的指腹慢慢揉捏,酥痒像电流,在她皮下流窜。   他声音又低了一分,醇的像醉人的酒,循循善诱,“棠棠,你心里想什么,一定要告诉朕,否则朕会担心。”   连棠粉嫩的舌尖抵住雪白的贝齿,几许,才赧然道:“我想让你知道,我特别需要你,所以可不可以请你努力的活下去。”   祁衍目光滞住,黢黑的眼瞳幽潭般深不见底,他想到早晨醒来时,她趴在他的胸口,他当时只觉得奇怪,现在才想到,小姑娘不会是检查他有没有心跳吧。   她对他生命的在意,让他心里有一丝慌张。   他压了压嗓子,喉结跟着在皮下缓缓滚动,连棠几乎在一瞬间捕捉到他心里的犹疑,她颤音问,“不可以么?”   祁衍落睫,复又对上她渴求答案的眼睛,沉肃,“当然可以。”   连棠垂下头,怔然。   显然他迟疑后的回答,没有什么说服力。   就在这时,车门外响起全盛的声音,“陛下,出发么?”   两人之间紧张的氛围顿时被打破。   祁衍缓缓从长榻坐起,来到车门的位置,当众宣布启程回京,启程的军号嗡嗡响起,在峡谷山间经久回荡。   六马驾宽大华顶的舆车平稳的向京城的方向驶去。   * 第60章第60章   那羊皮书包浆乌黑,一看就有些年头,上面还画着难以理解的图腾、怪异的符号。   正文是看不懂的古梵文,古梵语正下方一行汉字翻译,连棠只看了一眼,就烧红了脸。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   这句话她不陌生,是前朝密教的宣语,据传这个密教以修炼之名,行淫.秽之事,常常聚集男女教徒在一间屋子里修炼,至于修炼的方式,人神共愤,难以启齿。   连棠小时候,院子里的婆子们还喜欢把这个密教的荒唐事当茶余饭后的笑谈,只是每说到关键处,就把她的耳朵捂住。   她那时候小,又被捂住耳朵,不知道婆子们为何笑的那么快活,后来到了知人事的年龄,自然不难猜出男女在一间屋子里是如何修炼的。   如今拿着这本书,她脸越烧越红,呼吸都是热的,老谷主为何给她看淫.教的东西啊!   连棠一时气愤又迷惑。   而另一边,老谷主慌慌张张的跑进了然大师的禅室,不等缓口气就压着嗓子问,“师祖,陛下他动情了?”   若非动情,他想象不出来,为何一向不近美色的天子,堂而皇之和一个女子同乘帝后才能坐的六驾舆车。   了然大师老僧入定般点了点头,今日陛下和连棠一进禅室,他就感受到两人之间微妙的亲密,后来又见他们自然而然的牵手,他就知道,这两人对彼此早就动了情。   得到了然大师的肯定,老谷主终于放心下来,看来他的判断没错,羊皮书卷送的也没有错。   他不自觉咧着嘴笑,“心如木石的皇帝对棠棠动了情,嘿嘿,我们棠棠真不简单,哈哈,那当然,棠棠长得好看,又讨人喜欢,陛下看上她,也是理所当然啦。”   连棠得到陛下的垂青,老谷主心里满足,与有荣焉,了然大师不搭腔,他就一个人自说自话。   他为当年的救命恩人高兴,双手合十,总算有了点和尚的样子,“阿弥陀佛,连大人终于可以安心,而陛下的病也有救了。”   了然大师阖上眼,轻捻手里的菩提串珠,声音微叹,“恐怕没那么乐观,老衲今天刚和陛下提起此事,他已断然拒绝。”   老谷主黑眼珠子一瞪,“怎会如此?孤阴不自产,寡阳不自成,阴阳颠倒互用,滋养五脏,恢复生机,这是治疗他先天弱症的最好方式,以前他不答应,那是没动情,如今既然心里能接纳女子,又何必拒绝?”   了然大师道:“此乃密教修炼圣方,密教在民间口碑败坏,他是一国之君,不接受这种方式也情有可原。”   “嗐。”老谷主目眦,“其实此圣方乃遵循天伦人常,指出阴阳相交对人体的助益,却被密教那群有龌龊心思之人拿来聚众乱.淫,生生把人体和谐歪曲成邪术。”   了然大师幽幽道:“陛下圣明,有自己的判断,不会人云亦云,他最顾忌倒不在于此,他是不想把连姑娘当成药床,担心此举对她的身体有损耗。”   老谷主满意的捋了捋须,“陛下能有此心,也不枉棠棠的一片钟情,不过,若是一般人被采补,可能会损毁身体,甚至变成枯床,但棠棠服用了小半年金丹,体内阳气鼎盛,是天然的药床,阴阳交换,于她有益无害。”   了然大师猛然睁开眼,“你为何不早说。”   “我也是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老谷主淡然一笑,“师祖不用担心,我把羊皮书卷送给棠棠了。”   *   而此刻,连棠觉得手里的羊皮书卷烙铁般烫手,她趁祁衍不注意,悄悄塞到袖子里,小脸不知不觉红到了脖子根。   虽然只是揣着那本书,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羞耻的事,余光瞥见祁衍都浑身不自在。   祁衍正在看书,见她全身的皮肤悄悄熟成红柿子,可爱到不行,他忍不住朝她坐近了些,手刚伸出了一半,连棠却像受惊了似的,“腾”的一下从长榻上弹起身。   祁衍唬了一跳,满面疑惑,“怎么了,棠棠?”   连棠低着头,不敢看祁衍的眼睛,臊着脸道:“我...我没睡好,想补觉。”   说完也不等他的允诺,一溜烟跑到内间,把自己蒙进衾被里。   祁衍看着她的背影,眉心疑惑。   没有了祁衍的凝视,连棠心里总算轻松一些,她躲在被子下,开始放慢心跳,思考老谷主为何会给她这本书。   这种见者即焚的书对一个僧人来说,太过轻浮,可是老谷主不但收藏,还送给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是她绝对信赖老谷主不会害她,他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什么呢?答案会不会就在书里?   她想悄悄拿出来看看后面的内容,但又怕被祁衍发现。   脑中天人大战,一团乱麻,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   皇帝的舆车太舒服,微微晃动的车厢有催眠的作用,连棠就在这种迷惑和好奇的心思中,慢慢睡了过去。   乌金慢慢的西沉,当硕大的圆盘挂在皇宫飞檐的屋角上时,舆车终于停在栖棠阁的院门前。 第61章第61章   果子酒上头慢,喝完一杯,连棠想退缩,镇国夫人又给她倒了一杯。   两杯甜酒下肚,连棠脚有点虚浮,虽没有太醉,却足以让她抛去重重顾虑,实践心中的想法。   听说祁衍离席后去了御书房,她趁着这会胆子大,直接找过去,一进门却傻了眼。   御书房灯火通明,几个心腹大将正在和祁衍议事,听见动静,不约而同的转过来看她,连棠本就心虚,被十几双眼睛盯着,后脊直冒冷汗,脸上的颜色十分精彩。   她敛起眼睫,不敢看祁衍的眼睛,似乎一对视,他就能识破自己那难以启齿的小心思。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也就是一刹那,连棠身上大小还有个唬人的官职,她低着头,对上首施施然一礼,“拜见陛下,微臣来晚了。”   而后,泰然自若的坐到末位,俨然一副来办公事的样子。   祁衍怔愣,压下目中的疑问,转脸看着镇国大将军,“你继续,刚才说到西戎国主怎么了。”   连棠的到来自然无法打乱镇国大将军的节奏,他接着刚才的话头,洋洋洒洒继续分析,“西戎国主派来和梁家军接洽的探子都被我们拦下了,他现在按兵不动,应该会变动原先的作战计划...”   连棠本就脑袋重,大将军的话让她昏昏欲睡,很快细细的脖子仿佛支撑不住小脑袋,左摇右摆的晃动。   其实她在努力克制,动作很微小,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了祁衍的注意,他一边继续听大将军的汇报,一边不动声色的觑目过来。   只见连棠恬静的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眼睛迷离,通身粉红,脖颈没有骨头似的软软的弯着,小脑袋一垂一垂的,不知是累还是喝了酒。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那日法恩寺回来,她身上的红就没有褪去过,仿佛一颗熟透的桃子,咬一口就能溢出甜蜜的汁水来。   祁衍突然移开目光,眸中晦暗,镇国大将军捕捉到皇帝神情的微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声,探问,“陛下,末将说的不对么?”   祁衍蓦然回神,声音浅淡,“不管你的事。”   大将军茫然的“哦”了一声,继续话题。   连棠一听大将军还要长篇大论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索性用手支着脑袋撑在旁边的高几上,这样还能舒服点,反正她坐在最后,大家的精力都在上首,没人注意到她。   她刚阖上眼,突听祁衍宣布,“今日就到这吧,西戎的事改日再议。”   结束的猝不及然。   大家开始告退,转眼御书房就剩连棠和祁衍两人。   祁衍站在御案后,眼神幽幽的看过来,问她,“喝酒了?”   语气好像带着一点点的不悦。   连棠心里一咯噔,有种现场被抓包的羞耻感,虽然这种羞耻感并非来自喝酒。   她轻移莲步走到他的面前,掀起长睫,目如秋水,贝齿恰到好处的咬一点唇,软着嗓子回话,“浅尝了一点点。”   祁衍直立不动,眼瞳阒黑,沉沉的看着连棠,话却是对门外的常福说,“端碗醒酒汤来。”   说完他坐回龙椅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喝完醒酒汤再回去。”   连棠不动,拽拽他的衣袖,拿眼睛勾他,“那陛下呢?跟不跟我回去。”   祁衍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拽袖口的手上,下颚绷直,“朕还有奏折要批,你回去先睡,不用等朕。”   “啊?”连棠丧气。   来的时候,镇国夫人教她,“男女之间啊,男主动,隔座山,女主动,隔层纱,你什么都不用做,给两个含情眼神,他就缴械投降了。”   今日的祁衍像个榆木疙瘩,她眼神都用完了,他还不动如钟。   还好酒壮人胆,连棠的丧气没有维持多久,她一把抽过祁衍手中的奏折,转身靠在御桌上,慢条斯理的翻看,声音含娇带嗔,“什么重要的奏折,非得今天看呀。”   奏折举在胸前,宽阔的袖子一层层褪到手肘,露出雪白的晧腕和光滑的小臂,白玉管似的,刺人的眼睛。   这也是镇国夫人教的。   习得这些连棠才明白,面对一个不解风情的丈夫,镇国夫人为何还被滋养的跟水做的似的。   连棠毕竟忐忑,她瑟瑟躲在奏折后,想祁衍会不会嫌她轻浮?   祁衍半天没有说话,她忍不住悄悄移开奏折,露出美眸,而此时他正一瞬不瞬的看过来,视线甫一相接,她立刻被吸进他黑寂晦涩的眸子里。   连棠失魂,手一抖,奏折跌到地上。   今日的祁衍很陌生,他似乎在刻意隐忍。   这次大战对他身体的损毁很大,他偶尔还会咳嗽,十指也没恢复抓握的力量,难道他没有力气和她亲近。   其实这个问题她也委婉的问过镇国夫人,犹记得夫人哈哈大笑的模样,“傻姑娘,男人在女人身上有无限的精力,即使生命剩最后一口气,只要动了情,都威猛如雄狮。”   她不相信祁衍对她不动情,声音带着委屈,“陛下为何不说话?”   祁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下颌绷的紧硬,“棠棠,你喝醉了。”   这时常福正好端着醒酒汤走了过来,祁衍顺手拿过,递给她,“先把醒酒汤喝了再说。”   在祁衍的凝视下,连棠只好端过醒酒汤,可是她不想喝,她怕醒了酒,她就没有这个胆量。   下一刻,那碗醒酒汤失手打翻,弄湿了她的衣裳。   祁衍无奈,只好带着她来到寝殿安歇,常福端来两套软纱寝衣,而后退了出去。   祁衍语气缓和,“把湿衣服换下来。” 第62章第62章   马车麟麟穿过上京街市,在忠毅侯府的大门前停下。   “小姐,小姐...”沉露连叫几声,连棠才从怔神中缓过来,她终于还是离开皇宫了。   踏入院门,府里意外的利落,积雪打扫的干干净净,门廊檐柱光洁如新。   正堂内,一个忙碌的身影,看着像三婶罗氏,旁边像模像样拿着抹布擦灰的应该是小妹连姝。   连棠疾走了几步,踏进正堂,轻唤一声,“三婶?”   罗氏转身,看见连棠,眼里瞬间迸发惊喜,“棠棠,你回来了?”   在罗氏心里,连棠现在是宫里了不起的大人,忙的很,回来一趟属实不易。   连棠还没来得及回话,连姝的小脑袋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撒娇,“棠棠姐姐,你好久没回来,姝儿好想你哦。”   连棠边和三婶打招呼,边抱起连姝,顶着额头和她腻味了会,“姐姐也想你这个小丫头呀。”   亲情暖人心,连棠郁结的心情有一丝好转,还是回家好。   松开连姝,连棠视线落在三婶通红的手上,她环视了一圈亮堂堂的家具,问,“这屋子怎么是三婶打扫?”   罗氏神情讪讪,“嗐,你们都不在,屋子容易落灰,也没个家的气息,我闲着也是闲着,每日过来擦一遍,你和横儿万一回来了,看着心情也好不是。”   连棠拧眉,“府里那么多下人,您盯着他们做不就行了。”   罗氏低下头,淡笑没有抱怨,连姝鼓着腮帮子嚷嚷,“那些下人都不听母亲的!”   连棠这才想到,二叔当家时,三房没有地位,连带着下人也狗眼看人低。   连棠转身对沉露道:“去把府里的下人都叫到前院来。”   等人都到了,连棠先把负责正堂洒扫的两个婆子赶出府,而后肃然道:“之前你们怎么做的,现在既往不咎,但是从今天起,所有人都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否则那两个婆子就是你们先例。”   说完,她当着众人的面把管家钥匙交到罗氏手中,宣布,“以后这个家三婶主持中馈,府中所有庶务都听她的。”   仆人们点头称是,以前欺辱过三房的人则暗暗变了脸色。   罗氏惶然,看着连棠,迟疑,“棠棠,这不可呀。”   连棠握住她的手,温声劝,“这府里必须得有个人主持中馈,横儿太小,又要读书,管不了府里,而我身有公务,还要管铺子,分身乏术,三婶在府中居住多年,对府里的人事了如指掌,这事交给您我和和横儿都放心。”   对着连棠真挚的眼神,罗氏犹豫,“那我试试?”   连棠鼓励她,“三婶肯定没问题。”   三婶接下管家权,连棠心里一松,带着沉露朝大房的院子走,连棠的父亲原本就是侯爷,大房住的是正院,如今重新拿回爵位,倒也不用搬来搬去的换院子。   连棠正在往前走着,沉露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左前方,“小姐,你看那不是连蓉么?”   而连蓉早已看到连棠,她就说死寂的侯府怎么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新主子回来了。   她心里呕得慌,父亲入狱,母亲惨死,哥哥整日醉生梦死,二房快完了,他们大房却越走越高,连棠不仅官至四品大元,还在战场上立了功,就连小小的四宝斋,在她手里都成了摇钱树。   她羡慕嫉妒,却不敢恨,母亲就是因为恨,造下了滔天大罪,命都没了,她胆小,害怕自己被恨意裹挟,步母亲的后尘。   她只是好奇出来瞧瞧,连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只看了一眼连蓉就绝望,现在的连棠矜贵、富气,仿佛她就该被众星捧月,她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威仪,让人忍不住想拥护,想臣服。   当连棠的目光看过来时,连蓉慌乱的避开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身子。   不过数月的时间,两人已是云泥之别。   连棠注意到连蓉的窘迫,走到她的身边,连蓉余光看到连棠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梗着脖子,故作不在乎:“如果是来看我的笑话,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好得很!”   她几乎是咬牙说出最后几个字。   连棠看着她,目光平和,“大人之间的的恩怨,与你无关,只要你还姓连,就是忠毅侯府的人,留在府中你还是大小姐,将来出嫁了,侯府永远是你的娘家,是你的后盾。”   连棠这番恩威并重的话是敲打连蓉,不要像她的母亲那样拎不清,毕竟她是连家的血脉,只要不贪心作妖,侯府大小姐的身份就够她一世荣华。   连棠走后,连蓉对着她的背影,百感交集。   既然打算搬回来住,连棠颇费了些功夫布置屋子,这一忙起来,也顾不上胡思乱想,时间还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   连棠又睡到自己的闺房。   连将军疼女儿,当年专门找上好的工匠为她打了一张雕花繁复,做工精良的拔步床,进深很长,要掀开三重帷幔才能走到床上,每重锥幔之间都放着木几,上摆烛台、宝瓶、玉雕、香炉等各样饰物。   连棠曾开玩笑说,以后嫁人要把这张床带走。   她如今仰面躺在轻软的被衾里,想,这下不用搬床了,她不嫁人,后半辈子就生活在侯府。   虽说是自己从小睡大的床,乍然回来,连棠还是有点不习惯,到了后半夜才堪堪睡着。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穿透层层的幔帘,洒了几缕进来。   连棠揉揉头发,坐起来,对外面喊,“沉露。”   她晨起有空腹喝杯水的习惯,以往在栖棠阁,她醒来时,总是正好赶上祁衍晨练完,他一手执剑,一手端着杯温开水,递给她。   她沉目,暗哂,怎么一起床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在皇宫,哪有功夫管什么温开水。   床外有脚步声传来,沉重而有力,连棠暗想,沉露这是在腿上绑了沙袋么?脚那么重。   面前的幔帘被挑开,露出一个欣长的身影,五官英俊,气质脱尘。 第63章第63章   骤然被压在床架上,虽然猜到是祁衍,连棠的身子还是止不住瑟缩了一下。   男人气息凌冽,狭长的凤目里隐隐含着薄怒,连棠美目瞪圆,怔然看着他。   祁衍直视连棠,阒黑的眼瞳仿佛要把她吸进去,声音凶狠,“你这是在逼朕。”   连棠心照不宣的猜到,祁衍说的是白日她和柳成寅在一起的事,这件事她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但不得不承认,最后的那一刻,她就是故意气他。   她敢作敢当,微仰了下颌,故作镇定的嗔他:“就逼你。”   祁衍气的磨后槽牙,伸出两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她娇嫩的很,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洇出红印。   看着她水波浩渺的眸、精巧的鼻,最甜也最狠的唇,祁衍压了压嗓子。   刚从浴房出来,她头发潮润,一袭嫣红色薄薄寝衣,半透出内里的芯子,曼妙流畅,起伏有致,像久埋在黑暗里的嫩笋,等待破发。   不知不畏。   他曲指挑高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声音从咬紧的牙关溢出,“知不知道,这样你会受伤。”   他言语虽隐晦,连棠还是听懂了其中的暗示,仿佛付出的努力终于要结果,她心里悸颤,长睫含羞一扇,软软的胳膊抱住他僵硬的身子,额头顶在他的喉结,软软道:“我听老人说,瓜熟蒂落,总要从外部破开的。”   祁衍喉结沿着她的鼻梁滚了滚。   连棠踮起脚尖,箍住他的脖子,唇瓣颤巍巍的张开,啃咬他的喉结,嘎吱嘎吱作响。   她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一个男子做出这种事,追溯原因,或许是她看过避火图般的羊皮书卷,也或许是她太想救他,更大的可能是她情不自禁。   夜色暗寂,少女清甜的体香沿着鼻腔灌进心里,祁衍呼吸烫人,眼尾变红,扯开系带。   挂在身上松垮的薄绢跌落,连棠心里一颤,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新抵在床架上,硌的皮肤生疼。   祁衍眼睛精锐,深渊般阒黑看不到底,仿佛能吞下一切。   古言有说色令智昏,身体只剩最原始的反应,想穿透、刺破、鞭挞。   连棠看到他身体的变化,也感受到他的犹疑,她颤巍巍伸出手。   祁衍整个人一僵,他自诩有惊人的意志力,只是在本能面前,他也不过是凡夫俗体,这几日的挣扎越来越弱,纸糊般一戳即破。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跌落,他勉力偏过身子,手撑在她的头上,目光投向黑不见底的深夜,不知在想什么。   连棠手中一空,愕然抬睫,见他整个人绷成僵硬的线条,执拗的侧对着她,仿佛想逃避什么。   连棠气恼,不想伺候这暖不热的石头,声音冷冷,“陛下请回吧。”   说完转身欲走。   祁衍心脏失重,伸臂将她掀回到床架上,弓腰,低头亲她的耳尖,声音发狠,“怎么,撩拨完就想走。”   说着,那刀又劈过来。   连棠余怒未消,嘴上毫不客气,“你这属于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   话说了一半,就被他薄薄的唇瓣缠上、堵住、后半句话被绞碎在舌尖,只剩呜咽软调。   连棠腿软的站不住脚,身子慢慢的往下滑,她只能吊着他的脖子,脚尖勉强点地,人累得奄奄一息,唇瓣一张一合,像缺水的鱼。   祁衍胸腔发出放浪的笑,忽而捞起她的腿窝,搭在臂弯,惩罚似的咬她的舌,轻嗤,“就这点本事,还敢激朕!”   音调狠戾却又充溢着缠绵不绝的情愫,暗魅升腾,呼吸混乱。   有泪从连棠的脸上滑落,晶莹透亮,带着温度,她知道自己会得偿所愿。   祁衍去含吮她的泪液,品尝它的苦涩中的回甘。   两副匀停的骨骼,线条都很健美,都是好看的人,仿佛注定应该在一起。   少女的闺房仿佛披上一层轻纱,连棠另一只脚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地,朦胧中有绰绰剪影投在地上。   室内的空气像南方闷热的午后,寒夜滴滴答答的流下来。   连棠被震荡、摇晃,神识不太清醒,偶尔又被颤醒,她似乎被移动过很多地方,木椅、软塌、地垫、闺床。   她模模糊糊觉得,这场亢奋似乎没有尽头。   *   连棠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男人扎实喷张的肌肉,脸色忍不住滴出血。   “嘶——”她动了一下,身子散架了般,抬不起来。   她只能勉强侧过身子,用软软的胳膊支着头,看熟睡的男人,他...昨夜累坏了吧。   她从没想过他会有那么大的爆发力,她几乎被钉到崩溃。   他头发被汗濡湿,水洗了般,披散在她雄健的肌肉上,有一种野性的残酷美。   他平时对她温柔、耐心,行周公的时候,却急躁、暴戾,像两个人。 第64章第64章   用完午膳,回到内室,祁衍说想看那本羊皮书卷。   连棠一愣,第一反应是,“你偷看我的书!”   祁衍浅笑,“反应这么大,看来老谷主果然没给你什么好书。”   说完坐到书案后的椅子上,意态闲闲的解释:“朕没偷看,是根据你的表现猜到的。”   “什么表现?”连棠边问,边从书案下的木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又从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一把小铜钥匙,打开锁,拿出了那本羊皮书卷。   祁衍伸手接过,目光睃在连棠脸上,“对朕急不可耐的表现。”   连棠柳眉一横,又臊又气,指着他的脑袋,“你,不识好人心。”她急,还不是想给他养身子。   祁衍朗声一笑,翻开手里的羊皮书卷,粗粗看了几页,内容和他想的差不多,主要说阴阳调合,生津互补的理论,但整本书只字未提此法对女子阳气的损益。   按照了然大师的说法,他身子霸道,应该有过度采补的可能,可是连棠双目炯炯,面色红润,坐立行走都没有明显阳气不足的表现。   而他自己则明显可以感觉到丹田充盈,腹气畅通。   连棠见祁衍目光虚置,陷入沉思,唤他,“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祁衍拉着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想不想知道朕这几天为什么一直拒绝你?”   连棠狠点头,“感觉你那几天故意躲着我。”   祁衍苦涩一笑,“那日在法恩寺,了然大师建议朕把你当药床,采你的阳,补朕的虚,朕常年练功,而你是普通体质,怕这样做你承受不住,就拒绝了他的提议,谁知你倒好,非要千方百计把自己送到朕的嘴边,朕最后情难自己要了你,却也心怀愧疚,你若是因此身子受损,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连棠这才知道祁衍这几日的反常,原来是想保护她,亏她还委屈的要死。   她双手环住他的劲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柔柔道:“陛下不要负疚,我没有承受不住,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祁衍把她从自己身上扯出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慎重其事问,“棠棠,和朕说实话,你的身子,现在是什么感觉?”   连棠扇睫乜他一眼,声若蚊呐,“酸酸涨涨的感觉,就...就还挺留恋的。”   说完,自觉臊的没边了,红着脸从他膝上出溜下来,拔腿就想逃,祁衍一把抓住晧腕,把她拉回怀中,声音干哑,“朕也留恋。”   说完就去嘬她的唇。   或许因为有了更密切的肢体交流,连棠的身体变得敏感,亲了三两下就变得手软脚软。   连棠到底是保守的女子,昨夜的快活她虽留恋,却没做好白日宣淫的心里准备,她挣扎着从祁衍的追索中逃出来,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狼毫,递过去,“让我看看你恢复的怎么样了。”   祁衍放过她,伸手接过笔,稳稳的握在手中。   连棠眼睛一亮,他可以握笔了!   她喜开颜笑,在桌上铺开一张宣纸,用笔尖沾了墨,又递过去,眼里写满期盼,“陛下写两个字试试。”   祁衍目光在毛笔上顿了一下,才接过来,五指握笔,毫锋冲下,落在纸上,却不受控制,他手背青筋暴出,最后也只勉强画了半道线条,毛笔就跌到地上。   气氛瞬间凝结。   连棠怔愣,眸里难掩失落,她把笔从地上捡起来,强颜欢笑的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应该还需要时间,怎么可能一蹴而就,能握住笔就很好了。”   祁衍坐在木椅上,看着自己僵硬的手指,面色凝重。   两人毕竟初尝禁果,可以一起做的甜蜜事太多,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祁衍御极六年,从来没有一天像今日这般,彻底的把朝堂、百姓、敌军放在一边,眼里只锁着一个人,偶尔过一次这样放纵的生活,让他很新鲜。   夜好像来的特别慢,乌金还未西落,连棠就勾着祁衍去沐浴、更换寝衣,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有一塔没一搭的说话。   当黑夜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两人默契的拉起幔帘,俄而两件寝衣从帘缝抛出,床幔上的坠子开始乱颤,一条细白的胳膊从帐内伸出,手指扣进榻沿。   做工精良的拔步床像一个智者,稳重,踏实,任腹中豪情激荡,外表依旧不动如钟。   良久之后,床上的铃铛响起,沉露轻车熟路的带人抬着热水去了浴房。   洗去身上的黏腻,两人都换了一套干爽的寝衣,回到床上。   祁衍刻意躺在榻沿,在黑暗中道:“棠棠,睡吧。”   没有彻底弄清楚他对连棠身体的威胁之前,他不想太放纵,仅点到为止,虽然昨夜过后,连棠和平日看着无异,可是他能感觉到体内确实从她得到了阳气,女子属阴,阳力本就少,能有多少够他采补。   所以他必须节制,倘若连棠出现一点点萎颓,他将永远不再碰她,昨夜之前,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连棠将身子挪过去,脑袋蹭着他的脖窝,声音腻人,“可是,我还不想睡。”   祁衍亲了一下她的秀发:“那朕给你讲个催眠的故事。”   连棠挑开他的衣带,柔夷小手在他肌理上游走,“我没心思听。”   祁衍轻叹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压抑,“棠棠,不要再诱惑朕,你知道,朕对你...没有抵抗力。”   “真的么,我不信。”连棠从宽大的寝衣里钻出,整个人滑到他的身上。   狭长的凤目被压成薄薄的一线,剑眉焦灼的皱在一起,胸腔起伏,再起伏,终是溃不成军,翻身压下那自讨苦吃的小人。   连棠咬唇,在他耳边吐息很乱,“陛下,可以...”   她嗫声,“可以久一点。”   久一点,就能渡给他更多的阳津,他的身子会好的快一点,但是这晚连棠也不知道久不久,她研磨的晕陶陶,半睡半醒里荡晃,最后还是昏了过去。 第65章第65章   了然大师看完祁衍的脉象,面色微喜,而后退至一边,把位置让给老谷主。   老谷主刚把指腹搭在祁衍的手腕,眼睛登时撑圆,指下一遍又一遍的确认,末了望向了然大师,对方冲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老谷主狂喜,双手合十,躬身一礼,“恭喜陛下,您的脉象有变强的迹象,体内脏腹重现生机。”   了然大师亦是对着天子谦恭一礼,“阿弥陀佛,陛下的身体已经开始良性循环。”   祁衍自身也能感到这些变化,轻轻颔首,“大师们费心了。”   闻言连棠心里虽然得到一丝安慰,忧心仍然不减,“为何陛下的手还是虚弱无力,抓不住东西?”   老谷主耐心的给她解释,“陛下的身体刚刚恢复,手指又属末节,血气运转过来耗时长,再好好调养一段时日,陛下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或许对旁人来说,祁衍多年沉疴,能治愈已是惊喜,多等一些时日又何妨,但连棠是他的枕边人,每一次看着他费力的曲指都是煎熬,她刨根问底,“需要等多长时间?”   老谷主拿不定注意,看向了然大师,了然大师闭目计算,须臾张开眼睛道:“半年即可。”   老谷主兴奋的看着连棠,“已经算很快了,这还是得益于陛下常年晨练,骨骼肌肉有耐抗力,内腹恢复起来就快。”   半年是不长,连棠却担心大齐和西戎的那场战事,上一世,祁衍篡位、江左军造反都在开春,也就是两个月后,而西戎也在这个时间进攻大齐。   就算这一世没有江左军的里应外合,西戎放缓进攻的步伐,也不可能拖到半年之后。   她心里一落,小脸变白。   “怎么了?”祁衍感受到她情绪的转变,侧脸,温声问她。   连棠神色不宁的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调向了然大师,“这半年的调养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了然大师一一罗列,“合理饮食、正常起居、不宜操劳,总之就是不要做有损气血的事。”   连棠一条一条记在心里,又小心翼翼的探问,“带兵打仗算不算损气血?”   祁衍没想到她能为自己考虑这么远,心里一动,两人交缠的衣袖下,抓住了她软软的小手。   连棠的手被祁衍微粝的大手包覆,目光涣散,失神一瞬,了然大师的声音缥缈般传入她的耳中,“阿弥陀佛,在外带兵打仗是最耗心血的事,尤其陛下在战场曾患心疾,更是能避则避。”   了然大师平时说话习惯留一半,今日却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因为连棠担心的,也是他最担心的,他看事习惯从宏观出发,自然认为一场战事的胜败,没有保住一个明君的性命重要。   她若能拦下皇帝,不上战场,自是最好不过。   连棠心里绝望,她知道祁衍无论如何都会亲自带兵攻打西戎,哪怕因此付出生命,从上一世他在边关去世,京中新帝登基却有条不紊就可以看出,他披甲上阵前已经预设自己会死,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如此一个把民族大义、家国天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帝王,怎么可能在最重要的战事中,留在皇宫,让王师独自冲锋陷阵。   祁衍忽然在衣袖下捏了捏她的手心,声音却听不出情绪,“还没发生的事,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如果连棠没有重生,她还可以自欺欺人的认为,也许西戎国主半年内不会打过来,可是无论前世的经验,还是今世的种种都表明,西戎大军可能比想象中来的更早。   她越想心里越慌,害怕自己失态,找了个借口,离开禅室。   连棠离开后,祁衍问了然大师,“朕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天子眼中有愧疚、犹疑,了然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陛下今日若不来,贫僧本打算亲自去皇宫与您说这件事,据老谷主说,连姑娘吃了小半年金丹,体内阳气取之不竭,所以陛下的顾虑在连姑娘身上不存在。”   祁衍愕然,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巧合,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老谷主接话,“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而且她正在服用鬼狼散的解药,阴阳交换的过程,能促进药效的挥发。”   老谷主是医者,说到男女之事,也是从治病的角度出发,没有任何亵渎。   祁衍心里一松,原来他的顾忌是多余的,连棠不会因为他身体的霸道而亏阳。   * 第66章第66章   翌日,连棠还未醒,她宿在皇帝寝宫的消息就悄然传开。   这也难怪,交泰殿是天子的正宫寝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闲置多年后皇帝突然带进去一个女子,不仅后宫,连前朝都被惊动。   祁衍晨练回来,常福第一时间禀报了此事,他神色淡淡,“总要知道的。”   照理说,他若想娶连棠,祖制流程是: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告庙、册后、命使奉迎、大婚。   整套流程下来,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   而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他不想他们有限的相处时间里塞满了繁复的婚礼程序。   排面上他不会委屈连棠,却不是这个时候,西戎可汗已经蠢蠢欲动,可能等不到开春就会发动第一次进攻,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只希望安静的和连棠相守。   祁衍把剑递给常福,去浴房简单擦洗后,走进寝屋。   拨开重重帷幔,宽大的龙榻上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子,长发如黑绸批落在淡金色的蚕丝软衾上,雪肌上透着潮红。   昨夜的胶缠至天色粉亮,真是累坏了她,祁衍坐在榻沿,轻轻掖了掖被角。   少女嘤哼了一声,缓缓掀开水晶透亮的眼皮,对上祁衍的眼睛,慵懒一笑,伸手要抱抱。   祁衍弯腰,再次把她玉软的身子搂在怀里。   连棠往他脖窝钻了钻,唤了声陛下,嗓子还是哑的,昨夜她被上天入地的钉,崩溃到大哭,现在想来还有些意难平,对着他的脖子咬下去,留了一拍细密的牙印。   祁衍又好气又好笑,拿出绢帕帮她擦干嘴角,莫名,“咬朕做什么?”   连棠嘟着唇,眼里顾盼生辉,“谁让你把我欺负哭。”   祁衍托臀将她抱起来,视线齐平后,笑眼看着她,“小姑娘,讲点道理,昨夜是谁边哭边命令朕不许停下。”   “不许说!”连棠一把捂住他的嘴,左右看看,还好没人,她臊的脸要滴血,眨巴着眼睛不想承认,“陛下记错了吧。”   “是么?”祁衍遒劲的大手猛托,拽着她往腹肌下一撞,坏笑,“需不需要昨夜重现。”   “不要。”连棠大骇,手脚并用的从他身上爬走,“你想做白日宣淫的昏君,我可不奉陪。”   祁衍嗓音沉沉的笑。   *   饶是连棠青春年盛,也经不住一夜的折腾,祁衍走后,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前还有点不服气,事是俩人一起做的,凭什么他还能神采奕奕的晨练、上朝,而她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   况且他还那么老,这不公平!   老人家祁衍还没走到勤政殿就打了一个喷嚏,他嘴角噙出一丝笑意,自言,“才走一会就想朕了。”   连棠这一觉直接睡到午时,醒来后可把沉露心疼坏了,伺候着小姐净面净口后,先端来一盅红糖甜粥,连棠喝下后觉得身上有力气多了。   递碗过去的时候见沉露吞吞吐吐的,疑眉,“有话直说。”   沉露脸憋得通红,咬咬唇,“小姐被陛下临幸后,我怕自己没经验伺候不好,在府里偷偷去问了三夫人,三夫人说陛下若夜里闹的凶了,第二日要给小姐涂药膏。”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瓷瓶,“这是三夫人给的,说效果特别好,小姐你...需不需要?”   连棠不敢相信,“还有女人那里受伤?”   沉露狠狠点头,“三夫人说了,大多男人为了自己快活,把女人折腾的鬼哭狼嚎,第二日那里都看不成,破皮流血都是常事,有的甚至数月溃烂不止,遭罪着呢。”   鬼哭狼嚎?   连棠默默清了清嗓子,她昨夜也算吧,但她除了骨头酸楚,旁的地方并没有受伤,祁衍很注重她的感受,动作狂野却不粗鲁,她哭破嗓,实在是...在云端时,快乐的难以抑制。   沉露见小姐脸悄无声息的红了,急的眼泪快落下来,“小姐,你受苦了。”   “啊?”连棠回神,“什么受苦了。” 第67章第67章   连棠还没来得及回味祁衍话里的意思,一股难耐的震荡直冲上脑,顷刻将她拖入晕陶的世界。   厚的帷幔被金钩高高束起,日光穿过薄如蝉翼的纱幔,大喇喇照在龙榻上,祁衍紧实的肌理被渡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连棠羞的不敢看他,一边咬牙捱苦,一边小手在身下乱抓,揭过被单一角盖住自己。   此情此景让她想到羊皮书卷上“打架的小人”,仿佛自己也成了花图一帧,被无数双眼睛偷窥。   于人事上她并未得到多少启蒙,受府中未开蒙的婆子影响,根深蒂固的认为男女敦伦是“丑事”一桩,下意识想掩盖。   祁衍并未受那些糟粕思想的侵蚀,一把扯去被单,不想错过她每一处反应。   连棠咬着下唇,呜呜咽咽,“丑。”   祁衍呼吸不匀,气音醇欲风流,“不丑,乃人间绝色。”   连棠欲哭无泪,被磨到魂都丢了,偏又不敢发出声,白日宫里服侍的下人多,她甚至能听到廊下细碎的脚步声。   时间长到令人发指,心惊胆战的冲击又酥到不想去管伦常。   等到祁衍缓缓撤去,连棠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发丝凌乱的沾在粉色的皮肤上,唇瓣盈润,眼尾一抹红,妩媚的像个妖精。   祁衍搂她,“去洗。”   连棠无力的摆手,小口喘了几下后,虚弱道:“不要。”   祁衍知道她怕羞,端来铜盆,打湿帕子,亲自给她擦身。   连棠舒舒服服的躺着,慵懒的闭上眼睛,小姑奶奶般享受天子的伺候。   祁衍看她懒洋洋的样子,淡笑,“看在朕这么卖力的份上,你可愿嫁给我?”   猝不及防被求婚,连棠缓缓掀开眼皮,不敢置信,“啊?”   祁衍把铜盆放在一边,在榻沿蹲下,直视着她泛红的水眸,郑重其事又问了一边,“棠棠,你愿意接受这副病躯,嫁给我么?”   他蹲在她的面前,寝衣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大敞的前襟露出健硕的肌肉,想到方才被这副身体欺负,连棠语气含冤带嗔:“病躯都这么能折腾,若是换个康健的,我怕是小命不保。”   男人真可怕。   祁衍眼睛一瞪,咂摸出点别的意味,磨磨后槽牙,抓住玉足把她从床上提溜起来,“你还真想过换别人!”   连棠身体失重,下一刻双足就站在男人的大掌中,头顶几乎挨着幔顶。   她一紧张,双手抱上祁衍的后脑勺,两边的腿窝顺势滑到他的肩膀,如此才堪堪稳住身子。   “咕咚”她听到咽口水的声音,在静寂的室内,特别响亮。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连棠心里大骇,腰肢刚一动,芳泽顷刻被漫盖。   她十指穿进他的头发,死死扣紧,脚趾蜷缩。   太羞耻,太难熬。   连棠手里缠满了男人的头发丝,连根薅下来,对方却浑然不觉。   许久,男人放她下来,俯在她耳边念诗,声音像被水汽润过,“泉眼无声惜细流。”   连棠脸火烧了般疼,简直无法直视他水光潋滟的红唇。   祁衍闷笑,“小惩”完毕,还不忘正事,一边捡起铜盆里的面巾,拧干了帮她擦,一边挑眉寻衅,“你还没回答朕。”   连棠柳眉一横,刚要发狠,瞥见他抿了抿唇,立刻认怂,“嫁,我嫁。”   祁衍得逞,唇角上勾,得寸进尺,“大声说,嫁谁!”   连棠气急,膝盖一曲,白嫩的玉足朝他胸前踹去。   祁衍没防备,向后跌了个趔趄,看著作恶后骨碌碌滚远的小姑娘,闷闷浅笑,星眸堕落靡丽。   *   半真不假的求完婚,翌日祁衍来到寿康宫。   母子相见,气氛并不温馨,太后板着脸,轻哼出声,“哀家知道皇帝会来,没想到这么快。”   祁衍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太后既已心照不宣,朕自不必多言。” 第68章第68章   祁衍从勤政殿回来的时候,连棠已经睡下,他去浴殿沐浴后,穿着宽松的寝衣回来,在她旁边躺下。   睡得迷迷糊糊的连棠闻到男人清冽干净的气息,打个滚钻到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脖窝,汲取他身上的味道。   祁衍团丸子似的把她团进怀里,大手熨着她的脊背,问,“今天的仪式累着了么,朕特意令他们简化程序。”   连棠瓮声,“不累,就是有点意外。”   祁衍蹙眉,声音关切,“怎么了,棠棠,你不开心?”声音有点沮丧,“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难道变成了惊吓?”   连棠从他脖窝钻出来,抬睫看他关切的脸,心里一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着想,她爬到他的身上,软软的小脸蹭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渣,而后唇瓣印过去,向上游移,含住他的薄唇,像他平常那样吻他。   祁衍第一次享受连棠主动,他像青涩的少年,身体僵住,把自己彻底的交出去,供她遣玩。   只是少女的主动猫挠一样不痛不痒,令人难以忍耐,纵她半晌,祁衍翻身压过来,强势的掌握了控制权。   连棠被翻来覆去的喂了不少苦头,祁衍大汗淋漓,去浴殿沐浴后,又端来水帮她擦洗。   连棠扯过一片菱纱盖在腰迹,懒洋洋的趴在枕头上,等着祁衍伺候。   祁衍打湿了面巾,帮她拭去身上的汗液,看她惫懒的神情,“啪”的一声拍在后腚的二两肉上,“你还真是个爱享受的。”   连棠承认,“小时候母亲也这样说我。”   清洗完,两人相拥而眠,夜色寂静,彼此的呼吸清浅。   连棠往祁衍的怀里缩了缩,轻道:“其实,我不在乎那些虚名,只想和陛下这样,过不被打扰的生活。”   祁衍知道她说的是大婚,他幽深的目光投向无边的黑夜,声音很沉,“朕知道你的心意,但朕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住在交泰殿,你需要一个身份傍身,而皇后,地位尊崇,是最安全的。”   连棠把头靠近他的心脏,“只有你在身边,我才是最安全的。”   祁衍阒黑的眸光晃了晃。   *   时间飞逝,转眼已是新岁,为了纪念和江左军交战中牺牲的将士,宫里今年没有举行宴会,太后闭门不出,连棠让宫人在交泰殿挂上灯笼,贴上窗花,又请御厨做了年夜饭,准备和祁衍一起守岁。   祁衍又叫来连横,三人围在一团,暖暖的辞旧岁,迎来新年。   连横十一岁,个子已经赶上连棠,举手投足之间已脱去稚气,有大人的模样。   祁衍早就把他当大人对待,很多在连棠看来很重大的事都会听他的见解,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能平等的交流意见。   只是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祁衍很多时间都待在勤政殿,边关的战情雪花般堆满御桌,他午间没有时间回交泰殿。   白日连棠一个人在空荡的殿内无聊,索性去栖棠阁看书写字,渐渐的祁衍也会给她分派文书任务。   日子一旦被填满,就过的很快,只是连棠心揪,随着天气暖和,蛰伏一冬的西戎国主该行动了。   大婚的程序还在按祖制进行,祁衍大多交给礼部和连云平办理,尽量不打扰连棠。   连棠的栖棠阁鲜少人来,只偶尔下了宫学,连横会带着祁枫来这里找书看,栖棠阁会热闹一些。   一日,散学后,祁枫一个人走进栖棠阁,连棠问连横去了哪里,祁枫说,他被陛下单独叫了去。   连棠没多想,让祁枫自己找书,她又埋首公务。   祁枫站在原处踌躇半晌,忽而走到连棠的书桌前,轻声道:“连大人,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连棠抬头,看着他,“你说。”   祁枫垂了一下睫,复又抬起,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您是不是讨厌我?”   连棠拧眉,“你怎么会这样想?”   上一世祁枫登基后,对她颇为优待,这一世虽不知世事如何变化,她对他还是心存感激的。 第69章第69章   祁衍僵住,锐目如电射向院首,“你再说一遍!”   “陛下,娘娘是喜脉。”老院首俯身跪拜,洪声高喊,“天佑大齐啊!”   随行的太医齐声附和,“天佑大齐。”   祁衍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他人生中最无措的时刻,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还是连棠和他骨血的结晶。   他转脸看一眼连棠恬静的侧颜,仿佛在看世上最璀璨的明珠,矜贵、美好,却也脆弱,让人想用性命呵护。   忽而觉得殿内碍眼的人太多,他挥手屏退其他人,自己则坐在龙榻前,抓起她的手,捂在他的脸庞,不错眼的看她。   连棠醒来,刚掀开眼睑,就对上祁衍湖水般盈亮的眸光,黑瞳如磁石,吸引着她下坠、沉溺。   “陛下。”她柔柔的喊了一声,嗓音甜腻,自然而然带着娇腔,“缘何这样看着我?”   怪不好意思的。   祁衍用唇碰碰他的指尖,声音低哑缱绻,“知不知道,你现在有了新的身份。”   连棠疑惑,“什么身份?”   祁衍喉头哽住,压了嗓子才继续,“朕孩子的母亲。”   连棠瞬间从榻上弹起,祁衍骇了一跳,眼疾手快的伸出大掌撑住她的后背,关切道:“你慢点。”   连棠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腹部,觉得不可思议,“我肚子里会长出一个小孩?”   祁衍肯定,“是的,和朕的小孩。”   连棠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怀孕,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在她心里,和祁衍的房事,一开始为的是采阳生津,后来更多的是身体本能的欲望,他们默契的不谈未来,更不敢想小孩。   哪知,孩子不期而至。   连棠的心,仿佛打破了调料铺子,五味杂陈。   她转头看祁衍,他虽早她消化了这个消息,但深眸中仍能看到惶然,那是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连棠小心翼翼的探问,“陛下欢迎这个孩子么?”   祁衍胳膊从背后圈过来,覆在她的手背,四只手扣在一起,隔着衣帛子宫,把那刚萌芽的小生命护在掌心,“这是你给朕最好的礼物,朕岂不不欢迎。”   连棠初为人母的忐忑顷刻消失,心里奇妙的开始对未来有憧憬。   祁衍不放心连棠,没去勤政殿,陪着她在寝殿,偶偶私语。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了然大师和老谷主快马来到皇宫,是祁衍召来的,他担心连棠一直在吃解药,会不会对胎儿不好。   老谷主为连棠把完脉,神色轻松,“陛下不用担心,棠棠已停药月余,且残药在她体内换化的速度惊人,对胎儿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闻言祁衍悬着的心放下,悄悄睇了连棠一眼。   连棠耳根默默羞红,仿佛看到祁衍炫耀自己夜里够勤快。   了然大师和老谷主临走前,连棠突然想起一件事,请他们暂时留步,“可否麻烦了然大师看看陛下的脉象。”   她想知道祁衍的身体恢复的怎样。   祁衍看了连棠一眼,卷起袖口,把手腕递到了然大师面前。   “阿弥陀佛,”摸完脉象,了然大师双手合十,谦声道:“陛下身体恢复三成了。”   连棠失望,“才三成啊。”   了然大师道:“所谓开始筑基难,前期需要的时间长一些,陛下的速度已经算突飞猛进,只是...”   边关的动静,了然大师知晓,他了解皇帝的性子,知道自己劝阻不了,索性言尽于此。   连棠黯然低下头。   了然大师和老谷主走后,祁衍坐在连棠身边,捏捏她脖后的软肉,温声:“太医说了,母亲伤心对胎儿不利。”   这句话像灵药,连棠立刻把愁思从脑中甩去,她现在不是一个人,胎儿的建康才是最重要的。   *   皇家有喜,无论对前朝还是后宫都是稳定人心的好消息,祁衍却封锁了此事。   连棠毕竟还是准皇后,大婚之前受孕,对她的名节有亏,这个污点将会伴她终身,不定哪天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成为被讨伐的借口。 第70章第70章   上京的初春,乍暖还寒,风刮在旌旗上,猎猎作响。   整军待发的王师,排成一列一列,绵延成一个大方阵,方阵的对面一个红衣女子,高坐在马背上,面容皎洁,神情端方,披满后背的乌发随风飘扬。   她一路赶来,发髻松了都不知道。   祁衍看一眼地上撕裂的封后宝册,一勒缰绳,打马上前,咬牙,“胡闹,你知道这样做,会有多少人戳你的脊梁骨么?你是在拿自己和孩子后半生的名誉来赌。”   连棠仰起泛红的眼尾,冷笑,“陛下心疼了么,心疼的话就从边关回来,为我和孩子正名。”   祁衍脸上的肌理抽动,又心疼又生气,“等朕回来,你怀孕的事就瞒不住,天下人都会知道皇后未婚先孕,这个污名会跟着你一辈子。”   连棠声音倔强,“我自己选的路,愿意承担任何代价。”   祁衍拿她没有办法,飞身过去搂着她从马上下来,拉着她的手认真解释,“就算你不说,朕也会拼命从边关回来,有你和孩子在京中等着,朕怎舍得撒手人寰。”   连棠眼睫倏然掀开,目光锐利,“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这么残忍,昨夜还把我送回侯府,离开前的最后一夜,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么?”   祁衍神色晦暗,“想。”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今日王师开拔?”连棠轻笑,自问自答,“你怕我知道后,不愿回侯府,错过封后,你把我当皇后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仿佛我登上后位,你就如释重负。”   祁衍摇头,“不是,棠棠,朕没有放下你们,如此安排,只是未雨绸缪,留条后路。”   “不要后路。”连棠眼里盈有泪光,“我和孩子没有后路,只有你。”   只有她和孩子后半生的福祉全有赖于他,才能逼着他战胜敌人、战胜病魔,乃至战胜死亡。   他有这样的意志力,她只能自私的把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他身上,“我和孩子真的很需要你,你无论如何都回来好不好,我真的害怕一个人,那种孤寂我不想再承受一次。”   上一世,他死后的十年,她在枯寂中度过,当时不觉,现在想来却不寒而栗,生命中来过一个人,她再也没有办法过那种生活了。   祁衍看着她抖动的肩膀,心里动容,伸胳膊将她扯进怀里,“好,朕答应你,就算进了鬼门关,也要活着爬回来。”   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连棠心里一热,眼泪掉出来,落在他的金甲上,顺着甲片往下流,“我信陛下。”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把白色的玉篦,放在他的手中,“陛下请记住,京城有一个人等着和你白头到老。”   祁衍握着那小巧的玉篦,掌心有一点颤抖。   白头偕老,多美好的祝愿,他忍不住开始憧憬两个白头老人坐在皇宫,儿孙绕膝的画面。   他把玉篦贴身收好,走到连棠身后,捞起她满头的青丝,松松的挽了一个髻,而后从自己束发的头冠中取下一支箭矢发簪,插在她的头上,声音恋恋不舍,“这支发簪随朕多年,如今交给你保管。”   连棠手伸到后面摸摸那根簪子,转脸浅笑看着祁衍,“陛下保重。”   祁衍贪婪的看她溶溶笑颜,幽邃的目光像黑洞,想把她吞噬、吸走。   一眼仿佛过了千年。   凝视几许,他果断移开眼,对惊慌失措赶来的常福道:“送她回宫。”   连棠撩裙朝马车走了一步,和他错身的瞬间,突然斩钉截铁道:“陛下把常福带在身边伺候,京中这边你不用担心,在定会帮你守好大齐。”   祁衍微微侧目,滚了滚喉结,“好。”   说完,翻身上马,列入大军。   常福朝连棠拜了一拜,打马跟在祁衍身后。   祁衍一挥手,军号声再起,口号鼎沸,万马嘶鸣,滚滚黄尘里,一支王者之师,朝西进发。   连棠坐在马车里,看着雄赳赳的队伍越走越远,最后成为一条黑线,泪水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   “请一定要平安归来。”   万千思绪,都化作这一声祝愿。   *   大军走后,连棠以御笔博士的身份搬回栖棠阁,她答应过祁衍,帮他守好前朝后宫。   祁衍走前,任命三位大臣联合监国,分别是太傅冯珏、左都督路遥和东阴先生,每日的国事,此三人共同决议后,都会送到栖棠阁给连棠过目,她虽没有册封,俨然是垂帘听政的皇后。   连棠知道这是祁衍的安排,或许在他的计划里,她最终的角色是摄政皇后。   跟在祁衍身边这些时日,她通晓政事,对很多决策都有自己的判断,偶尔还能从不同角度提出指导意见,除东阴先生外的另两个监国大臣起初到栖棠阁还很敷衍,后来越来越重视这位准皇后的见解,大小事都来禀告,栖棠阁几乎成了第二个勤政殿。   后宫各司早已对连棠俯首帖耳,不管她有没有册封,心里早已认定她是后宫之主,大小事务都要听她的指挥。 第71章第71章   祁衍头撞向地面的一瞬,就被救起,他身边围绕着整个大齐最优秀的武将,怎可能让他受伤。   他的脑袋只是瞬间震荡,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看到了前世。   祁衍站定后,众将士紧张的看着他,军医慌慌张张的跑上前,前后左右的检查,最后道:“陛下无恙。”   话虽如此说,众人提着的一口气没敢放下来。   陛下好像哪里变了。   他紧绷的下颌线疏松,眼里不再是腾腾杀气,而是令人费解的...柔情?   这种神情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出现。   难道陛下真的摔坏了脑袋?   镇国大将军洪声,“请大夫再帮陛下检查一遍。”   军医见众人表情凝肃,不敢耽搁,伸手就要搭脉,祁衍一挥胳膊,“朕没事。”   他身体没事,思维确实变了,他此刻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太偏执,还是战疯子思维,总觉得亲手摘下敌人的首级才算真正的胜利。   连棠对他绝对的依赖让他惜命,不敢拿自己孱弱的身体去冒险,他的世界不应该只有为父报仇,还有整个天下,还有她娘俩。   这一刻他才懂连棠的别有用心,她把自己和孩子置于悬崖边,为的就是当他冒进时,扯他一下。   祁衍摸摸手里的玉篦,想到临行前她说,要和他一起到白头。   她上一世孤寂,这一世需要他的陪伴。   垂首沉吟片刻,祁衍抬头,眸光湛湛,“诸卿谁愿意替朕活捉西戎可汗?”   前排的将领一溜跪下,异口同声,“末将愿意。”   林瑞从第二排走到前面,在皇帝面前跪下,声音铮铮,“请陛下将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交给末将。”   祁衍看着成熟的少年,颔首,“林瑞领命。”   林瑞抱拳,“末将在。”   “朕命你为先锋,带人进山,活捉西戎可汗。”   林瑞领命,转身上马,一抖缰绳,旋风一样冲了出去,随行将士紧跟其后,奔腾进山。   三日后,林瑞带着还剩一口气的西戎可汗出山,祁衍看着这个两世仇人,就像看一团死肉,甚至都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祁衍命人将西戎可汗带到当年父亲受辱的地方,跪对着东方,百张弓箭拉满,号声一响,箭矢裂空,嗖嗖嗖,把这位西域枭雄射成了刺猬。   祁衍目光如炬最后看他一眼,勒缰掉转马头,威声下令,“班师回朝!”   十日后,一队铁骑护送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城墙的侧门悄然遣进京城,直奔皇宫。   栖棠阁笼罩在一片静谧中,院中守夜的全盛突然听到门外一阵马车麟麟声,他刚探出头,就惊呼出声,“干爹。”   常福睇了他一眼,掀开车帘,恭声道:“陛下,栖棠阁到了。”   祁衍从车厢走出,看着高耸的栖棠阁,目光炯炯,他大阔步走进院内,穿过门厅,来到寝屋。   听下人报,自他走后,连棠一直宿在栖棠阁。   站在寝屋的门前,两人一开始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他抬起胳膊,推门的手有一丝颤抖。   “哐啷”一声,木门被打开,祁衍大跨步走进去,定睛一看,蹙眉。   里面没人?   常福感受到陛下神情的变化,小跑着进来,看到空空如也的寝屋傻了眼,“全盛!”他喊。   全盛进来一看,也呆住,见黑后他就退出书阁,并不知道连姑娘其实没有宿在寝屋,“这...这...不可能啊,连姑娘会去哪呢?”   祁衍目似寒星,全盛吓得双膝发软,脑袋瓜子拼命的转,想连姑娘可能去哪。   半晌他缩着脖子,小声道:“连姑娘会不会在顶楼。”   祁衍和常福同时疑目望过来,全盛小心翼翼解释:“奴才记得,有一次天未亮奴才进书阁,正好看到连姑娘从顶楼下来。”   语毕,祁衍已经抬腿蹿出门外。   三步并做两步爬到栖棠阁的九楼,推开沉重的木门,他看到连棠身着素锦,跪在落地的窗棱前,双手合十,低语祈祷,一头乌发半洒在后背,头顶松松挽着一个圆髻,髻上插着那根箭矢发簪。   她祈祷的那么虔诚,祁衍走到她的身后都没发现。   “棠棠。”他浅声唤她,“朕回来了。”   连棠倏然抬头,身子僵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脸,清亮的月光将她的皮肤氲成淡银色,额头上的绒毛细细可见。   她看见面前的人,恍惚了一下,快速眨了眨眼,定睛,“陛下?”   伴着这句话,她的身子被掠,头径直撞在男人的胸膛,厚重的踏实感袭来,她颤巍巍环住他劲廋的细腰,呜咽,“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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