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 前言及其他 ] ------------ 关于《古艳歌·白蛇》 “白蛇”的最初构思,早在几年前便有了。 我喜爱古典文学,喜爱历史典故,喜爱神话传说,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当时看了一期专讲“白蛇传”的《百家讲坛》,看完之后又联想起之前对于“白蛇传”的一些认识,便动了起笔还原原汁原味儿的白蛇传说的心思。 我所想要还原的白蛇传说,是那个最古老的“警世通言”、“西湖三塔记”等古传读本的综合体,是白卯奴与徐宣赞那段妖凶与真善并存着的故事,非人们传统观念里尽善尽美死去活来的爱情。而不是当今家喻户晓的那段被融入很多后人臆想中美好爱情、美好向往及憧憬的许仙与白素贞之间的有些失真的白蛇传说。 我会让这段爱更加真实,有真心、有真爱,但也有妥协也有无奈。浸在西子湖畔的三月春雨里,沐在细细暖风之下,信步断桥与乌篷……有妖的凶恶与强势,也有人的爱意与善良,还有那些无奈又无法回头的妥协 爱或许没有界限,但是承载爱情的生灵却有。爱无限,但碍于肌体的不同、种族的不同等诸多不同,承载爱情的生灵便也有了界限。因为我们不能破坏这个世界的大规章,若要毫无界限的爱,除非身死,否则永远都不可能会真正的真爱无敌、真爱无限。 只是那样的故事与风格,可能不是朋友们喜欢看的。所以“白蛇”在原有的初衷上又加入了新的构思,最终拟出了一个关乎三生三世的故事。当然,其中有我的故事情节构画,也有对于白蛇这个古老传说的考究与体现。 共分两部,上部是自己的剧情构思,灵感其实来自于一部电影,我曾为这部电影写过一个短篇同人,刚好以那个短篇为主线,加以铺垫、延伸、整改……最终慢慢定型,定型出了“白蛇”自身的一条路。什么电影不说了,留个悬念,可能有的朋友读了文章之后,兴许会自己猜出来。 下部便是原汁原味的白蛇传说的构思与还原了,但大背景是旧的传说、故事却是新的构思,不会让朋友们觉得是在直接阐述白蛇传。 且上下两个部分的文风也会不同……在这里小小的透露一下,上部文风是我不太擅长的,而下部文风则是我所擅长的。在“白蛇”这部文中,融入了我许多“第一次”的尝试。很多元素、剧情、手法,都不是我所拿手的,甚至是我平时不太愿意去写的。 至于书名,原想用“白蛇”二字作名,但编辑觉得有些光秃秃,加些字眼为好。家人也觉得有些枯燥,主张换掉名字。可其实我对“白蛇”这个名字是有执念的,不知为何就是喜欢。但我在后台创建新书,发现重名了,创建不了,只好重想书名。 我不喜欢过长的名字,而且因为文自身的基调,我还是决定取一个相对正派又古风的名字。于是在“白蛇”之前加了一个词牌,为《古艳歌·白蛇》。 “白蛇”隶属于一个“三生三世”故事的系列,这个系列还有一部已经构思好的文,为“茕兔”,预计在“白蛇”完结之后再有一部文后,就会与大家见面。这是后话,不提了。 “白蛇”的基调依然古风、依然慢节奏、依然力求真实展现与细微诠释。 有时候我会在想,我这样的文风是不是比起那些起伏跌宕的快节奏文来,可能不太对读者们的胃口?但我觉得这正是我的文笔特色,我独树一帜的风格。喜欢的朋友,自然会喜欢的不是么? 以上这些我在《清·九华章》的完本碎念里,大多都写过。现在跟《古艳歌·白蛇》这部书放在一起。 千言万语总之一句话,感谢朋友们一路的支持,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 ------------ 总体简介【请一定看】 引用一句推荐时的宣传语,我很喜欢这句宣传语:千世惊情,古艳歌·白蛇! 三生三世系列:白蛇 神秘遥远的古东辽国,湮灭的过往游离在宿劫与命盘之间。 她是远嫁而来的合婚公主,含恨而死并下了诅咒。不久后,她的妹妹再次踏上了这条“合婚”之路,辗转在两个深爱彼此的男人之间,究竟是关乎情爱还是只为报复…… 千年之后,青城山巅,谁的目光刺穿了千年光阴,守望成石、再续前盟? 又一经年,春雨如酒柳如烟的西子湖畔、断桥之央,一把油纸伞,演出了谁与谁的离合聚散? 只是轮回辗转、梵音如潮,人面与心是否依然如旧…… 这是一个“情”与“欲”的故事,这是一个“忠贞”与“背叛”的故事,这更是一个关乎三生三世的故事。 当欲望的馋舌吞噬了人性的坚持,徒生出的是真情真爱还是弥深罪孽?便这般纠葛牵连,夙世轮回之后,最恨变成了最爱、最爱却成了最恨,我们又能否泰然自若坦然处世?能否抓住那些最珍贵的东西? 原来前世姻缘订,莫怪今生总痴情。百年胶漆初心在,此生终不负卿卿! 注:本书不是BL!!只因单纯喜欢BL题材而跳入的亲们,我不想你们误解,特此标注。 另附:“三生三世”只是一个比喻,比喻轮回之中的多世牵绊,而不必要一定丁丁卯卯的三生三世三辈子。但此部作品,确实是一个关乎轮回转生的凄美故事…… ------------ [ 往事前尘 ]篇简介【请一定看】 此书共分上下两部,上部比较“香艳”,下部则是“淡若莲花”的叙事风格。所有开头标注[往事前尘]的分卷,都是上部内容。 “往事前尘”是白蛇的上部,开头的楔子是总体的楔子,也可以算是这一部分的引子。而这一部分是随着千年之后白蛇的回忆,而拉开篇幅的。 以下是上部“往事前尘”篇的大体简介: 大楚国公主合婚远嫁于东辽国王,然而东辽王却下令鸩杀了这位新王后,并对外宣称王后娘娘病逝在寝宫。 含冤而死的王后临死前狠狠下了诅咒,一股怨气附体在咬了她一口的白蛇身上,白蛇借着怨气的力量化为人形,渐有被人蛊惑心魄之感。王后的怨气操控着化成人形的白蛇,去为她报仇。 白蛇以楚国二公主、前王后之妹的身份重入东辽帝宫,并嫁给了王,成为东辽国第二任王后,就此展开了祸国殃民的复仇计划。与此同时,因东辽国自从前王后死后便屡出异案、时有反常之故,王发榜广招天下能人奇士。小道士清远跟随师父来到东辽,觐见东辽王,并与禁卫军总都督宇坤一起查理异案。 东辽王柔黛与自己的贴身侍卫宇坤欢好并相爱,白蛇心知这一点,有意以美色勾引王及宇坤,诱使王或宇坤相互出轨……在这其间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使宇坤察觉到了白蛇的异样、也使白蛇对于柔黛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更在潜移默化间与清远牵扯在了一起。 白蛇美丽,宇坤亦是有了动心之嫌;然而柔黛却心照不宣,暗中打起了另一个算盘。 柔黛因种种原因不能生育,他将白蛇作为棋子,命自己最信赖的爱人宇坤去与白蛇欢好,想借助白蛇同宇坤生下孩子,然后再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王子。 殊不知道柔黛将白蛇当做棋子的同时,白蛇亦将柔黛及宇坤当做棋子,是以完成前王后临死前的那条诅咒,至使柔黛与宇坤自相凌辱、自相残杀…… 一盘大棋,一切的一切早在一开始就已布好,然而小道士清远的出现,绝对是一个意外。 究竟谁是谁的棋子?究竟谁更技高一筹?人、妖、仙齐聚东辽帝宫,阴谋阳谋人谋鬼谋一起来袭,却不知一切皆是命中合该的劫数。 面对美色的引诱,王与他的爱人究竟会不会反目? 面对爱人的身心背叛,又是怎样以最残酷的刑罚夺去了爱人的一切?究竟谁比谁更狠? 修仙的道士清远究竟会不会改变他的命途? 前王后之所以死去,源自王怀疑她得知了自己的秘密,然而那个一直固守、并为此牺牲了极多人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前王后确实以为王将她灭口是因她知道了一个秘密,然而前王后知道的那个秘密,同王真正介怀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不是同一回事? 纠葛牵绊,情与欲、命与劫、爱与恨、认与不甘、报复与不忍、许诺与等候……无论谁是谁的棋子,争争斗斗、爱爱恨恨,终到了头才发现,归根结底,所有人,都是命运的棋子罢了。 “你对我施以那样残忍狠戾的酷刑,你毁了我,自此之后也阻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你因思我念我而将我诓回帝宫,我却对你一腔彻骨的恨,你说我狠;但我直至你死都不知道,你竟然怀了我的孩子!此刻方惊觉,当你怀着我的骨肉跳下青城山的那一刻,才真正是你给我的最最狠厉无双的残忍酷刑……我爱你,没谁可以取代。” ------------ 上架感言 《古艳歌·白蛇》从今天起要正式上架了。 矫情的话不多说,真的很感谢亲们一路的支持。一路有你们陪伴,心是极暖的。(*^__^*) “白蛇”这个故事溶合了多种元素,其中大部分也是嘉楠自写文以来的第一次尝试。 一部文的文风必须在前一部分就要扶正,靠前部分如果不正,后面的文路就会散掉。当初码字的时候,这部文自己总觉不太满意,在正式发出以前,已在文档里前后大修了三次,删减和加入了大量的情节,最终修成了这么一个文型。效果好不好,大家的喜好程度不同,嘉楠只能说,我是很认真的在对待每一个文字。 “往事前尘”部分与记忆中的“白蛇传”没有什么联系,纯属本书自身的一个背景和剧情设置,是本书自身为白蛇、青蛇、许仙、法海谱写的一段前缘。 上架之后,大概在九月初,大家会看到另一个部分,名称还没有定下来。那个部分写的就是转世之后西湖断桥的故事,就是我们传统记忆里的“白蛇传”了。那一部分也是我最想写的、最有感觉最拿手的部分。但是又与大家所熟识的“白蛇传”不太相同,这个参考前面发的“关于《古艳歌·白蛇》”。喜欢的朋友不要错过O(∩_∩)O哈! 具体情节简介、作品相关等,前面都有发专门的介绍,就不在这里提及了。 索嘉楠文品良好,绝不会平白出现断更、弃文等等不负责任的行为。 我最珍视的你们,我们已经走了这样久,接下来的路,您是否愿意继续一起走…… ------------ [ 楔子 ]始于诅咒,而这个故事却是从回忆开始道起…… ------------ 【回忆】 一千七百年后。 青城山的风光素来极美,那蓬蓬勃勃、万顷碧波的美丽,全在于一望无际的草木花卉绵连、交织成的大网般的坦荡浩瀚。那是远比花态柳情还要平添太多自然韵致的镶碧叠翠,再点缀着一层又一层寥寥绕绕的暗青色的雾霭,在这里,大自然造化的淋漓手笔从来都是那么轻易便被寻见。 青蛇蠕动了一下软软的身子,迎着一米耀在身上的晨光懒懒的探了探脑袋,便在这个时候变化成了一位青罗衣裙的玲珑少女,只是下半身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尾,这个样子看上去多少是臃肿的:“姐姐。”她缓缓往白蛇身边移行着,酥滑无骨的蛇身贴上了白蛇的酥胸雪肌,杏眼一抬、颇有些讪讪不满意,“为甚要放过方才那迷路的小书生呢?那可是到了嘴边儿的美味呢!” 小青边说着话,发泄样的一扫尾巴,震落了灌木丛里一瓣瓣略干的花和叶。 白蛇软眸微垂,抬手推开了小青蹭在她身上的蛇腹,娇娇嗔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与我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作死的,为这些东西劳那神子……”青蛇不屑,旋而重新把身体往前凑,偎在了白蛇身边,“那姐姐,到底是恩、还是怨呢?”她一副撒娇好奇的可人怜样子。 白蛇宠溺的拍了一下小青的头:“你觉得呢?”皓齿轻启,绵软软的语气听在耳里,仿佛能把整个身子都融化,“青儿这么聪明,怎会猜不到……” 太阳穿透了障在周围的云岚,耀目的金光刺穿了厚沉的天幕,整个世界被重新镀上了一层溶溶的金波,笼在其间的一切生命都被渲染的愈发光鲜生动、颜色鲜明。 天风骤起,缭乱了白蛇绕在指间的一缕青丝,她纤狭的长眸里忽就有了几许斑驳朦胧,开始睁着眼睛重温旧梦。 很久很久以前。 真的,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诅咒】 夜色如死,深黑深黑的暗沉景深撩拨起那样沉闷的肃杀,裹挟着残月一抹溶溶剪影,透进木格子窗。雕花小几之上,零星几盏烛火吞吐着诡异的馋舌,宛若一个苍老、迟缓的巫师阴森森的笑脸,然后轻勾唇角,含笑又似哭的喃喃出一阕古老的怨咒。 满宫满殿肃杀之气潮水一般席卷,似要埋天葬地的浩浩然大阵势…… “不,别过来……别过来!”红绡锦帐,一位丹衣华服的娟秀女子蜷曲而卧,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靥间,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悉睁着,唇齿呢喃,边不住的将身往后方退去。只可惜,狭小的空间根本容不得她有一丝半点逃脱的余地,最终那柔柔的身子只是抵在了一堵冰冷冷的墙壁上面。 “王后娘娘。”老内官步步逼近,至榻沿处,毕恭毕敬的对着那女子微微鞠了一躬,不男不女、不紧不慢的调子听在耳里尤是阴邪的厉害,“您病了,奴才请太医来给您瞧病了。” 燃的正旺的烛火凭空里打了个结,铮然幻灭。满室光影愈发暗沉,颓颓然的基调浸染四野,若了无间炼狱。 “不要,不要杀我……”华衣女子不住的摇着头,一头海藻般的泼墨长发早已凌乱不堪,玫瑰色唇角只余下接连不断的呓语呢喃,“我不过才双十年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内官依旧稳身而立,无论面色亦或语气,都并无半点异样变化:“王后娘娘,您不是病了么?”敷衍一句后,他侧目对着身后的侍从使了一个狠戾眼色。 五个精壮侍从会意在心,顷刻一拥而上,扼住女子柔软的肩胛、纤长的四肢。无情的束缚袭在温热的肌体上,冰冷钢铁一般的僵硬而有力。 “不,不!”突忽而来的异变,令那女子愈发若了受惊的无助鸟雀,拼尽全身力气扭曲着腰身不住挣扎;起先还只是梦魇样的喃喃呓语,此刻已蜕变成破了喉咙的歇斯底里,“我求求你们!我不合婚了!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回到我的国家、我父王身边去……我发誓,不说出去,什么都不说出去!一个字也不说出去!只要别让我死!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雕镂着古老图腾的两扇月形拱门“吱呀——”一声打开,低沉暗哑的门轴转动,宛若有意为这微型的炼狱造了势头。白衣宫娥双手托着一个如是素净的白玉罗盘款款步入,一张淡漠素面上带着无比的虔诚。 没有人理会锦帐香榻间,那个已近痴癜的女子。 老内官接过宫娥双手呈上的白玉罗盘,轻轻掀开罩在盘面的盈薄盖子。 浓郁的香料味儿扑鼻而来,幻似迷醉的熏香缭绕间,一排各色宝石、琥珀围拢成一个圆形的小圈,小圈中央有一条银色小蛇曲身盘卧。 那小蛇通体银灿,泛漾着幽幽萤光的绿豆双目宛若暗夜坟冢里的两点鬼火。许是经久闷在白玉罗盘里的缘故,此刻一见了光影,它顷然将身弓起、成半直立状,似闭又微张的蛇口忽地一下吐露出猩红的信子…… 珠光宝影并着阵阵银波一起折射出耀眼的华彩,绚烂的颜色刺痛了人的眼睛。那蛇漂亮的血腥而不祥。 女子扔在挣扎求饶,可一个柔弱女人纵然再有力气,又怎能抗衡得过五位精壮男子的狠狠钳制? 再也无人愿意去跟她多说一句话、多吐一个字。内官将罗盘前探,抬手对着那银蛇比了个“去”的姿势。 登时,如雨中闪电、暗夜流星,那蛇铮然一下蹿身而出,冰冷的蛇身缠绕在女子前襟,冲着女子鲜香的脖颈狠狠咬下去。 这是,要死了么…… 刺地一痛,那秀丽无双的玲珑女子反倒安静了。她歪着头,眉心蹙起,颓颓然再无半点言语。 挣扎了这样久,累了,太累了…… 剧烈的毒液顺着新鲜的伤口汩汩渗入到皮肉,似要将周遭肌肤噬咬、撕裂一般。 内官点点头,对着窗外一轮暗云遮住的月亮拜了几拜,径自念叨起他那一通简短的祭文:“以银蛇之毒祭祀逝者的英灵,愿王后娘娘得以永生极乐、福禄荣昌。” 简单的祷告仪式完成后,五个侍从抬起早已通身僵硬的王后,三步两步将她扔入了铺着百合花瓣的红木棺椁。 “盖棺!”内官挥手。 就这样,一个国家的王后不明不白的“病逝”在自己的寝宫之中。 “碰——”地一声,雕龙盘蟒的华美棺木被掩盖紧实,周遭陷入了一片永无止尽的黑暗深渊。 年轻的王后残喘着最后的声息,她的胸口已经肿胀、下垂的眼睑中央嵌着两颗散大的瞳孔,先前尚且那样鲜艳美丽的女子啊!此时此刻脱似了一具迅速腐朽、干枯的僵尸。 痛苦,漫无边际的痛苦,但她却不能马上死去、不能马上结束这种吞天噬地的痛苦煎熬。她绝望,那般真真切切的、无法言及的绝望;她愤恨,沉于五内发于骨髓的蚀骨的愤恨…… 暗夜的丧钟被敲响,地狱之门已经打开,鬼王拖着沉冗的脚步、呲着铜青泛光的锯齿獠牙蹦着跳着濒临身畔…… 生命感已经渐趋低迷,最后关头,她持着此生此世所剩无几的、全部的清醒意志狠狠诅咒:“我要这个国家为他们付诸于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付出代价!要整个国家残骸遍布,要所有的人活在漫无边际的、比十八层炼狱还要痛苦千百倍的深渊里没日没夜苦苦煎熬!要那个残忍狠毒的王者,受尽这人间天上最为狠厉无双的酷刑!要彼此相爱的人相互凌辱、相互残杀!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 永无停歇…… 狰狞扭曲的面目昙然一下变得松弛,女子的生命彻底抽离了这副痛苦不堪的残破躯体。 棺木永夜,蜷曲着身子、懒懒缩在女子衣摆前襟的银色毒蛇,忽而乖张的动了一下。身体腾立、三角蛇头一点一点慢慢低垂,黑暗里尤其显眼的幽绿眸子登时聚拢了无比诡异的锃亮华彩,“嘶…嘶……”的沉闷响声毫无间断的从身体里散发出来…… ------------ 【出世】 巫师挥手,命五十名壮汉与五十名少女立在墓室之外,摆开阵势,等候即将到来的开坛做法。自己则带着徒弟进入主墓,权且先为王后娘娘的魂魄引路。 墓道两旁,雕漆嵌彩的壁画为这阴森森的陵墓带出似飞若扬的美感,恍然之间竟有了一种置身另外一个世界的深浓错觉。 一路无话,师父领走在前、那小徒便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长明灯火将两道影子拉扯的颀颀长长,反倒显得扭曲不堪。 直到师徒两人行入主墓里间,停放棺椁的位置。 小徒弟没能忍住,抬起眼睛极细微的道了一句:“师父,一定要这样做么?”看得出来,他是不忍的。 巫师一边有条不紊的从身后的背篓里将器具一一取出,边漫不经心的扫了自己爱徒一眼:“这位王后娘娘怨气太大,若不以烧红的铁钉将她手脚缚于棺板上钉牢、钉死,恐日后平添祸事。”他顿顿,喘了一口气,“不仅如此啊,还需以朱砂笔抒符咒于大石、以大石压在她心口偏上半分,方能镇住这怨灵,让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哎,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棺木打开,帮为师护法!” 巫师才说完话,忽觉哪里不对劲儿。自己的爱徒虽在眼前面对面站着,但竟如木塑泥胎一般! 这小徒面目混沌,呆呆的看着对面墙壁之上、长明烛火暗影交叠处一个硕大无比、又状似毛虫的影子,越拉越长越来越长,渐渐显形成一张野兽洞张的大口…… “啊——”惨烈的惊呼爆破在半空,小徒吓得肝胆俱裂,整个人猛地一下向后栽倒,溘然猝死。 那巫师铮然转身,只看到一片嗜血猩红。只在须臾,额心冷汗簇簇直往外冒,他略定睛,原是一条水桶粗的银白巨蟒,正吐着粗糙猩红的信子、张着血盆大口直直冲向自己! 腾地一下,巫师只觉脑门一冲,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巫师虽然有些道行,却到底凡胎肉体,生死攸关之际不乱分毫是委实不可能的。正待他强持着神绪不乱、抬了左手意欲掐诀,那巨蟒突地朝他扑过,硕大的蛇身腾起在半空,夹着一股紧密冷风,竟是一口便咬掉了他的脑袋! 腥风浓烈、血肉飞溅,无头的尸体抬手在空中胡乱的抓了几抓,砰然倒地,溅起墓室地表上的一层斑驳尘泥。 墓室之外,那一百名男女有胆子大的闻了异响奔身跑入,一见此景,忙落荒而逃,接连着整个队伍都乱了大方寸,哄哄然做了猢狲散。 只一个弹指间,暗沉沉的昏昏墓室恢复了原有的寂静。溶溶长明灯火呼应着诡异景深,这样相辅相成着,又带出几许斑斑驳驳的肃穆。 光影起落处,早已不见了银白巨蟒,只剩一个蓝衣女子聘婷而立,容貌冠绝、体态风流,曼妙身段柔软鲜香的恍若一条招摇的长蛇。 她就那般漠漠然扫了一眼地上的无头尸体。 血腥狰狞的可怖无头尸,与正中央主位停放着的那副红木棺椁,刚好构成了一个匍匐觐见的诡异格局。 她抬纤指,将散在肩头的泼墨青丝随意的往脑后挽了一个发髻,眉目一扬、笑得妖娆…… ------------ 卷一 [ 上部·往事前尘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 第一回 东辽乱、镇魂出(1) 一千七百年前,东辽帝宫。 夜已经沉的极深了,那种深黑如死的诡异颜色宛若一个吞噬天地的恶魔,生活在其间的性灵没有不被魔障蛊惑心神的。 然而有一个地方,永远都不存在暗沉肆夜;那便是东辽国国君的华美寝殿。 “王……”满殿满宫烛影缭绕,鸳鸯锦榻间,男子徐徐的吟声就着潜入耳膜的细微风声一并漫溯,边唤的暧昧温存,边抬手温柔的在王赤裸着的酥软前胸摩擦抚慰。 寂静,寂静的暧昧香软、诡异叠生。 “嗯。”经了这样颇为挑逗的麻醉到骨子里的一唤,那被他环在怀里的王者呓语迎合,边不觉起了一阵出乎肌体本能的靡靡嘤咛,“宝贝儿,千万怜惜我。我……疼。” 空气里熏着淡淡的麝香,绣着鸳鸯鹣鲽的锦榻面上铺着新鲜的栀子花,半垂半搭下来的一道青纱帐帘兀地有了一阵轻小的摆动,那曳曳在半空里的幽微烛影也随着穿堂风而左右摇曳、时分时合,暧昧缱绻无可言及。 眼下正鱼水欢娱不亦乐乎的两个人,一个是东辽国比女人还要妖艳美丽、光芒万丈的国君,柔黛;还有一个,是他自小便伴在身边长大的贴身侍卫、禁卫军总都督,宇坤。 东辽国的王者不爱女色、喜男色是出了名的,但这个传言也并不十分正确;准确的说,柔黛所喜欢着、所深深爱恋着的,只有宇坤一个。除了宇坤,饶是人间天上再美再艳的男人亦或女人,没有一个可以有幸得着这位孤高冷傲的妖艳王者,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王的后宫无一妃一嫔,刚刚从楚国远嫁而来的合婚公主也在前不久溘然病逝…… 烈焰焚心,得了王的这一声示弱,那尽心尽力行得绸缪之事的俊美男子,实觉心下愈发悸动。似被什么乖张的小兽不断抓挠。虽然宇坤在心里不断的告诫着自己,动作一定要尽力轻柔,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可还是没防一下弄痛了他爱着的君王。 两人都欲望正盛,身下一浪强似一浪的剧烈疼痛感冲昏了柔黛所有的清楚理智,他兀地挺起身子反吻向宇坤,磕着牙齿、夹着血丝的狂热的不顾一切的将唇瓣覆盖上去:“大楚又派了一位合婚公主……昨日已抵达我东辽地境。” 夹着急促的喘息,柔黛言的徐徐,旋即再次与他的侍卫宇坤相拥一处紧紧环抱。 王此时的心绪是极复杂的,那个即将合婚而来的女人让他很烦躁;因着这种燥乱心绪的拿捏,他留着指甲的素手不觉在宇坤后背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绵长的血丝,但他反倒更加振奋、更加狂热,仿佛要把彼此融进彼此的肌体里。 “哦。”宇坤后背一阵火辣,他深深喘了口气,侧首吻在王的耳边、小声徐徐,“王打算怎样处理呢?”柔黛的脾气,他是了解的。他明白,柔黛不可能容下一个女人住在自己的后宫,不可能给自己找这样的不自在;更况且,这个女人还是与东辽一向不甚亲厚的、楚国的合婚公主。 紧紧掩实的缠枝雕花窗,被骤起的咆哮夜风震得噼啪猛响。 柔黛垂眸:“先前弄死一个、时今又来一个。”他搂着宇坤的脖颈、肩胛,充斥着宇坤全部气息的口齿轻哼了一声,有些讪讪然凉薄不屑,“真伤脑筋……不过总要过些时日再举措的,不然会引起大楚那豺狼的怀疑。” 分明玩味昭著的语气,可一字一句又都真真切切的出自于缜密的思考和忖度,理性到近乎嗜血、残酷的地步。 散在空气里的熏香借着风势的递进,较之先前愈发的浓郁甜腻。宇坤闭目,深深吸了一口那熏香:“这样作孽,业障会极深,总是不好的。”他的语气听不出情态,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态,有点儿像无关痛痒、又虚伪非常的无谓唠叨。 柔黛浸着一丝血痕的薄唇之畔染了愈盛的笑:“那我们现在呢?”他把头靠在宇坤厚实的胸膛上、又扬起脸,卷曲的浓密长睫因着呼吸的颤动,而在宇坤肌体上下擦出细细微微的痒,“宝贝儿。”柔黛呵气如兰,“我的宝贝儿……若论道这个,我们早已经罪孽深重了。”他顿了一下,眉目轻扬、语气微上挑,又补充,“哦不,是万劫不复。”那一瞬间,柔黛唇畔似乎绽放了一簇又一簇冶丽无边的曼珠沙华。 宇坤没有答话,运了力道狠狠扼住柔黛那双在烛影与夜光的交叠渲染之下,泛着隐隐荧光的琉璃般澄澈的皓腕,反手将他整个人半推半抱在自己身下……锦帐风云会、金盆雨露恩。良宵美景一刻,痛苦总是极短暂的。 高伟绝伦的恢弘大殿之外,风很清、夜很静,苍苍茫茫的无边天幕之上忽有一点璀璨晶耀。那是一颗坠落下去的流星,默默然脱离了其的轨道,拖着一条金银生波的长长的尾巴,滑出如是一道长长的、美轮美奂的圆润弧度…… ------------ 第一回 东辽乱、镇魂出(2) 满天的杨花榆荚做了雪飞,疏影交叠里,柔黛眯起狭长上挑的凤眸,噙着一丝凛冽冷意:“大楚国二公主呢?” 礼仪官没防打了一个颤。王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淡,但那股天然的震慑力似乎可以刺穿一个人的心魄。 显然,对于礼仪官的迟疑,柔黛没那么好的耐心继续等待下去:“怎么还没有到?说!”这次提了语气,依旧凛冽如最锋利的刀剑。 “啊……”那礼仪官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直直跪地,“合,合该昨日便到的,谁知……”他颔首,在心里捏了一把汗,“谁知大楚贺仪队中途翻下了悬崖。” “哦?”预想中的一通叱责怪罪并没有如期而至,听声音,王的心情似乎倏然变得极好。柔黛慢悠悠侧了一下首,对着立在身旁未发一言的宇坤,挑眉轻笑,“你瞧,我有那么可怕么?”边目指着匍匐在地、不敢略动的礼仪官。 宇坤亦侧首看向柔黛,但并没有正面回答柔黛的问题:“这又是陛下安排的?”他轻问,目色带起一缕讥诮玩味、却也恭敬。 诚然,他是在问楚国贺仪队坠崖之事。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清脆响声,宇坤铮然转首,原是高伟大殿顶上那些精美的瓦砾被吹刮掉下。春风吹破琉璃瓦,所言当真不虚。 他适才松了口气。 作为王的禁卫军,高度警觉已在潜移默化间成为了一种习惯。 王的回复也在这个同时幽幽的飘了过来。 “啧……”舌尖一碰牙关,柔黛有意作出副无辜的小模样来,“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那么坏……”他皱眉,神情语气略显矫情,顿了下又接口,“这一次,我真不知道。”后面言的是实话,可前面那音儿分明含诮带蔑。 宇坤颔首,不再多言什么。 王旋即转目,继续对那跪地谦谦的礼仪官发问:“楚国公主呢?”威仪震慑自是不变,不过态度放缓了些。 礼仪官不敢怠慢:“不知所踪。” 一阵恣意乖张的大笑声,便在紧邻话尾处响起。王展袖抬手,对着天空的方向做了一个弧形的拥抱状:“天意,天意啊!”不加掩饰的肆意宣泄过后,他渐收笑意,唇畔却依旧挂着一丝浅浅的梨涡。便这般迈步往宇坤那里又凑近了一些。 二人本就相隔不远,这样一来便咫尺的没了距离:“去,找到我们未来的王后娘娘。”柔黛有意将那语气放的细如蚊蝇,“王后娘娘”四个字,咬的尤是慢悠悠,昭著不晦的讽刺意味流转其中。停顿须臾,他垂了一下眼睑,将侧颊一点点凑近宇坤耳畔,吐气幽幽,“该怎么做,你知道……” 如此逾越且亲昵的姿态,是专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姿态。 分明无关风月的字眼,在柔黛舌尖辗转的恍若开了花,那般道不尽缱绻诱惑、暧昧叠生。虽然背后对应着的是彻头彻尾的嗜血无情。 是的,他知道怎么做。宇坤颔首,只简简单单的曲了一下身子。 不再拖沓,王见宇坤给了自己示意之后,便离了他的耳畔,重新站定、转身离去。 东风一叹桃花一笑,管弦笙歌扯了荡逸的调子,在王身后洒下一连串袅袅的造势。呼应绯衣银云的那一袭着体至尊疏袍,愈发平白显得朦胧若幻、诡异生怖。 正这时,忽从宫角回廊铮然一转而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那是眉目发白的年老宦官。 老宦官在见到王的那一刻,兀地一下跪地叩首,顾不及多做兜转,语气里尽是难以掩饰的颤颤的抖:“陛下,前王后娘娘的寝宫……”他再说不下去,整个人“通”地一声僵僵磕倒在一侧的青砖地表。 柔黛皱眉,有些嫌厌。 宇坤忙紧走几步凑过去,弯身抬指一抚老宦官鼻息,复又对王行礼:“陛下,没气了。”顿了一下又补充,“是吓死的。” 闻言入耳,柔黛却“嗤”地笑起:“亲爱的,什么陛下没气了?孤王好着呢。”他的心思并不曾落在这猝死的宦官身上半分,持着颇为自在的调子同情人开起玩笑。 对于柔黛的素性,宇坤了如指掌:“是,臣失言了。”故也没诚惶诚恐。 说话间有眼疾手快的灵巧随侍拖了那宦官的尸体下去。 是时,柔黛才开始作想方才这宦官口里言的话,前王后的寝宫……他与宇坤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皆会意于心,往前王后的寝宫处步去。 ------------ 第一回 东辽乱、镇魂出(3) 宏宏大殿隐在一派辉煌宫阙间,一眼看去瞧不出有什么异样。虽然这座寝宫早在前王后病逝之后,便做了彻底封锁。 因这里素日鲜有人来的缘故,步在其间似凭空里多了一层隐隐凉意,连同两处草木花卉都着了妖道般的,显得比别处葱葱郁郁许多。 柔黛挑起纤长的眸子环顾一圈,凝着华彩的目光落在被烧焦的一角殿檐处,眉弯轻挑。 当值的禁卫军面见王如此,忙作揖于胸作了解释:“启禀陛下,昨晚天幕忽降一团滚圆天火,那天火不偏不倚,刚好冲着前王后寝宫之顶旋转而下,簌簌火焰接连并起,小臣等久扑不灭,直至破晓方才止息。”他略缓,“说也奇怪,竟只烧了右侧通连内堂的一角殿宇。” “那为什么不早报知陛下?”宇坤冷言。 那禁卫军兵卒又一拱手:“回总都督,小臣等恐惊扰陛下歇息,顾一早才报于执事公公。” 说话间柔黛已款步迎前,微低首,目光落在前阶一段青褐色器物上面。 这件器物极其精致,青铜并藏银质地,顶处六角镶红、紫、绿、蓝、月光宝石与绿松石,周身锻刻太阳神并古老图腾花纹。眼下偏底部处原本缠绕连绵着的黄红符咒已残缺不齐,隐有火灼的痕迹;磕碎的屋檐形顶端内里,斜洒下一地香灰。 这器物原是一位巫师布阵时结下的“镇魂铃”,一直被安置在内堂前王后的灵柩之前。 目光一触,柔黛鼻息起了一声不屑轻笑:“什么大事也值得你们恐慌发惧?还能到吓死一个人的地步!”作势一转身,唤了个内侍近前,“雷电之火原是自然造化,有甚可怕可惧?自此以后,不要让孤王听到关乎此事的一个字句!” 前王后的早早猝死,在东辽一直都是一个众人皆避的话题。且不论其中越传越玄的几多说道,单看这位离了故国本土的合婚公主,迢迢远嫁而来、又在大好年华便早早病死,想来不甘之气不会稀少,谈来总归不祥,不然王也不会下令为前王后做法布阵了。 那内侍忙不迭领命应下。 柔黛略想一二,又稳言道:“前王后之妹即将抵达我东辽合婚,她会是你们的新王后。那这寝宫也委实没有空着的必要了。” 不消细说,内侍心领神会,自领了命下去安排修缮事宜不提。 微风碎起,花卉并着草木一并摇曳。宇坤垂了一下眼睑,心下略有别扭,却又没寻来由头,终是未言一二。 在他们身后,于那高高长长的生寒玉阶处躺着的镇魂铃,残破之处簌簌斜倾于地的香灰渐趋多起。经了风的吹拂撩拨,那些香灰渐聚一处,竟似冥冥之中自有指引一般。一眼望去,错觉慢慢形成两个清晰又醒目的暗灰大字——“始矣”。 ------------ 第二回 红衣女、一只鸡(1) 一阵风沙迎面吹过,清远下意识抬手挡挡眼睛,还是被那些尘沙碎土弄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 春天是个多风的季节,不过看在天气还算不错的份儿上,这点不快还是可以忍受的。 他拍掉身上带起的一些灰尘,又沿途逛走探看起来,心情没减半分。 师父闭关修炼已有些时日了,身为独一无二的单传徒弟,护法的重任便落在了清远身上。不过这么久了都没见出过什么事情,他实在有些熬不过无聊,便悄悄偷了个懒下山走走。 也对,谁竟天连日不做事情的往荒郊野岭的山洞里跑?妖精鬼怪都忙着去人间思春呢,更别提人了!师父嘛,自己鲜见的几天不在,料定也出不得什么事情。 他打了个哈欠,有些累了,寻思着择个酒馆点些清淡小菜填填肚子。 东辽国素来繁华,又兼春日,长街曲巷更是人流如织。一排排大小摊贩有的摆摊吆喝、有的奔走叫卖,商品物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清远随着自家游道师父去过不少地方,大大小小的国都市会也多有见识,但还没哪一处可以更胜东辽国一筹的。也难怪东辽会被前后几个国家素日忌惮着、眼馋着、也算计着了。 人嘛,总是这样侧重眼前繁华,死守着盯着虚幻假象屡屡当真,就是执迷不悟、不懂修心,哀之哀之!他不由皱眉摇头,才一走神没看路的,忽觉身子被谁猛地撞了一下。 这一下虽不至于到极重极疼的地步,但也委实不算轻。他猛然回神,低头定睛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个红衣小姑娘跟自己迎面撞到了一处。 这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白白净净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尤其可爱,瞧见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眼下正抬手吃痛的揉着额头,哎呦哎呦叫苦不迭。 “小妹妹,怎么样怎么样?”清远慌忙曲身扶住小姑娘肩膀,想把她摆正在自己眼前细看,“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虽说貌似是她撞了自己,但面对着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孩子,一个成人又怎么好意思去跟她计较? 红衣小姑娘闻了清远的不迭关切,很顺势的抬起头来看他。 却不想,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触及清远的那一刻,骤地定了一定,尔后在他通身上下扫了一圈,正派的道家服饰刺痛了她的眼睛:“哼!”她鼻息一哼,恶狠狠的剜了清远一眼,猛地挣脱束缚扭头跑开。 小姑娘的心思,清远不会明白,不由茫茫然立在当地有些费解:“小小年纪就这么大脾气啊!”他实在憋屈,心说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原不过被她撞了一下,何至于就生气到这种地步?搞得就跟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边做如是想,边持着好奇心性,目光一直追随着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未曾离开。 只见这小姑娘没去多远,忽地在一处摆着铁笼卖大公鸡的摊位前驻足:“叔叔叔叔。”她持着孩童软软的嗓子唤那摊贩老板,待老板抬目时,又一指旁边不远空地,“你的钱袋子掉了!”字里行间全是天真无邪、盲懂世事。 那小贩顺目去看,果然看到不大的空地处躺着一个开了口的钱袋,细细碎碎撒出一地碎银铜板。他登时目露喜色,只道自己是捡了天大的运气啊!凭空掉下来的钱财就这么摆在自己面前、一伸手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是是,谢谢你啊!”忙应声不迭,也不去顾及无人看管的大公鸡,起身便向钱袋处飞奔过去。 待那小贩才一转身,红衣小姑娘勾唇一下笑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细碎牙齿。她屏一口气,抬手冲着铁笼子一点。“咔”地一声细微响动,铁笼应声而开。她忙蹲下身子冲笼子里的大公鸡伸出手去…… 如此顺势连贯的一幕,直把清远都看呆了:“好本事啊!”不由真心暗叹。这手法、这速度、这准头、这……不对,这小姑娘是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她要偷鸡! 心念陡起,清远也顾不及去想一袋银子跟几只大公鸡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值钱。他急忙紧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小姑娘伸出去的手:“小妹妹,小小年纪怎能做如此行窃之事!”当空便是一声喝叱,面色跟着变得严肃开来。 小姑娘原本已经碰到了大公鸡五彩斑斓的羽毛,忽经这冷不丁的一抓一喝,到手的“买卖”就这么好端端被人弄没,心火簇簇蹿得不低。抬头须臾,愈发忿忿瞪眼:“又是你!”咬牙切齿之后,边奋力想要挣脱。 无奈清远手劲儿不小,钳在她腕子上的手犹如钢铁锤炼的束缚,直挣半天都没得法子。 “老板老板,快来看护你的摊位啊!”清远梗着脖子冲那小贩大喊,无奈那小贩正投入着,挂了一脸贼贼的笑,认认真真的只管捡拾地上的碎银。清远没法,只得先对眼前这小姑娘一通说教。 “放手……放手啊!”小姑娘没了耐心,抬脚狠狠在清远膝盖处踹了一下。 清远甫一吃痛,皱了皱眉,却没松手:“你怎么能做贼?”他亦着恼,“小小年纪就如此,将来业障还了得?” “去你的业障!臭道士!”哪知小姑娘丝毫不理会他的说教,分明是她无理,气焰却显得不比清远小。 吵闹之声引来了街上的行人,越积越多,黑压压将他们二人围拢其间。 小姑娘见势,忽地一下收了气势转了脸色,由方才的咄咄逼人转变得可怜楚楚:“呜呜呜……我没偷,你误会我!呜呜呜呜……”带些奶声奶气的软软调子,是最天然的示弱法宝,还在其间夹杂起一阵哭腔。 ------------ 第二回 红衣女、一只鸡(2) 渐次聚集的围观人流就快把路堵住了,这个场面冷不丁看在眼里实在对清远不利。 有人开始指指点点:“瞧瞧瞧瞧,这小道士多大的人了这么欺负一个孩子!” “就是。”那一处紧跟着附和,“真不要脸!” 人流起了一阵骚动,交头接耳、品头论足,活像在看猴戏。哦不,比看猴戏还要讥诮热闹。 小姑娘一见事态发展偏向自己这边,登时哭得更凶:“呜呜呜呜……大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呜呜……”好容易挣出的一只手不住抹擦眼泪,把一张小脸渐渐抹成了五花小猫。抬袖之际一闪而过的狡黠窃笑,并没有人看到。 眼见事态发展越来越与自己初衷偏得离谱,清远亦着了慌:“你……”他有口难辩,没办法,年龄的差距活该他吃这一瘪。 在清远一通劝话憋在喉咙之际,小姑娘愈发来了精神,轻轻把另一只手也挣了出来,却并不急着走:“大哥哥你冤枉我冤枉我!大哥哥道歉……”她把小小的身子贴着清远凑过去,边颇为“得理不饶人”的连番软语,边把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往清远衣袍上抹擦。那情形,活脱一副当真受了怎般天大委屈的可怜样子。 清远愈发不知所措,吓哭这小姑娘原不是他的本意,更兼小姑娘如此,他两道眉峰纠纠葛葛的都快打成了结……正僵持难耐间,忽觉面上一凉,似被一丝冷气轻轻一撞,细微的悸动旋转着落进心里。清远一怔,双眼涣散,整个人混混沌沌有若僵住。 小姑娘便在这时展了花颜,狡黠的“咯咯”一笑,不动声色从人群缝隙里挤了出去。 迂回春风款款而起,转转的在周围穿梭,于清远面上一拂。 清远眨眼,不过才片刻间,竟如个呆傻痴儿般缓缓转身,冲那自铁笼里扑翅出来、正悠闲踱步的大公鸡凝了眉头,语气缓缓、有若崩豆:“我……是,一,只,鸡?”他侧了侧目,即而一笑,“嘿嘿……我是一只鸡!”脱口而出! 看得周围人群登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清远却成了疯般愈发不受控制,他抬臂展袖,学着大公鸡的样子扬首抬颈、扑棱双臂:“我是一只鸡,咯咯咯……我是一只鸡,咕咕……”竟愈来愈欢,双腿一蜷,在当地里连蹦带跳,“我是一只鸡,鸡……吃米米……” 围观人群终于看明白了,感情这是遇到个傻子啊!看热闹的、起哄的比比皆是,最终嬉笑啐骂着缓缓散去。 是时,先前那捡拾银子的小贩当空一定,再低首去,地上空荡荡一片,哪里有什么铜板碎银?可他似被抽离记忆一般,亦迷茫疑惑:“奇怪,我这是在做什么?”狠狠摇了摇头,起身重新走回摊位前。 清远见有人来,蹲下身子跳动更欢:“咯咯咯……米,吃米……喂我……”边垂首于地,扑翅翘臀做啄米状。 唬得那小贩慌忙抱起地上与清远一唱一和、悠闲踱步的大公鸡,往铁笼里一塞,提起便走:“神经病!”经过清远身边时,啐骂一句后,不忘报以一个颇为同情怜悯的深意眼神。 “咦?走了……你走了,大公鸡……”清远蹲着身子垂下双臂,侧首于肩,凝起目光斜瞅那铁笼子里昂穗打鸣的公鸡,又撇撇嘴,“不陪我了……咯咯……” 长街喧嚣依旧,一处酒肆飘旗掩掩映映下的不起眼的转角回廊处,显出红衣小姑娘小小的身形。 即而一道光影起落,再看已没了红衣小姑娘,取而代之的是一蓝衣绝美女子:“臭道士!”她狭眸狠戾,娇唇缓缓儿溢出一丝冷笑,“到嘴边儿的午餐就这么被你阻了……”心念一晃,又忽有所悟,忙抬起素指掐指一算,眉心却展,“那个人,他来了。”倾城面貌荡起涟漪般娇娇笑开,水袖一摆、消失无踪。 ------------ 第三回 路遇、酒肆(1) 原本还算平缓的温阳暖春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好在时间不长便又渐退。只是待那狂风渐消后,头顶那片太阳却被洗涤的有些毒辣了。 还不到晌午,但行步其间已经十分燥热难禁。宇坤自腰侧解下水袋,仰起脖子狂灌一气。 有些发热的水温并不能让他心下快慰起来,他眉心不由起了纠葛,走走停停沿途观察、外加垂询了不少人,可楚国二公主一行途经的青城山却委实难找。 要说这青城山虽不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但到底位于东辽边境,识名者多、知道大抵方位的却是寥寥。这无不使他闷杀。 正这时,一阵微风打着胡璇缪缪起来,风势撩拨,长街一侧颇有些异样的“咕咕”之声跟着潜入耳廓。 宇坤心下奇怪,也没想太多,只下意识掉首去看,却不由眉心愈纠。 在那长街一侧背阴小道处,有一个身着道服的清秀男子怪异而立。这男子时而蹲身缓跳,时而抬手屈指做鸡啄米状,方才那略有些刺耳的“咕咕”之声正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看这小道士的面貌,白净清秀五官端正,不像个呆傻痴癫之人啊。”宇坤心下嘀咕,又半眯起眼睛去观他服饰,“一身道服简洁干净,若是个流浪的精神障碍者,不该这般齐整。” 边忖度间,他迈步走到那人身前,持着好奇心性抱臂细看。 正云里雾里难辨南北的清远一见有人过来,喉咙里不受控的打了一个欢快的鸣儿,双臂一搭搭轻拍大腿两侧,便这般凑近到宇坤跟前:“咯咯,大公鸡?”他将身半蹲,侧抬眼睛瞅了一圈,又来回晃荡脑袋。惟妙惟肖的一通举止,真真便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可爱雏鸡! 一米阳光斜筛在清远侧颊,刚好映出他眉梢眼角笼着的一团混沌之气。宇坤静默半晌,似有了然,倏地绕到清远身后,抬臂引指于他后脖颈风池穴处“啪啪”一点。 这风池穴乃是风邪蓄积之所,混沌之气混在血液后直冲风池,化为心智之瘴。宇坤将这瘴气由风池穴逼出,人自然就变得清明正常了。 果不其然,清远当地里铮然一定,没有焦距的涣散瞳孔一点点重新聚拢。又是须臾,他精气重回肌体,抬起掌心低首看看、又抬首看看,突然有些如梦初醒、不明所以。 眼见这人似是恢复正常,宇坤试探着对清远打了一声招呼:“小道长,小道长可是觉得好了一些?” 清远冷不丁闻得人声,侧目一看,边竭力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边下意识对着宇坤道了声谢:“谢过这位壮士了。” 他到底有些修为,不会同那卖鸡小贩一样顷刻便没了记忆。但也只能记得个囫囵大概,不由忖想,莫非自己是遇到了高人?只是那小姑娘确实是高人么?那还费尽心思的使什么调虎离山,直接变了银子去买大公鸡岂不更简单方便!真是,师父每次就是这样骗吃骗喝的……看来她还是涉世未深,那涉世未深的话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这招! 不过他俨然不记得了自己方才被小姑娘变得糊里糊涂,居然会认为自己是一只鸡,还跟那大公鸡玩耍嬉戏了好半天,更甚的是还学得那般惟妙惟肖的活脱一只大公鸡! 眼见清远皱起眉头似在不住忖想回忆,宇坤颔首稳声:“道长,你方才该是被人施了迷术,才会行出一干反常举止。”高手向来出民间,宇坤深知。便也没觉奇怪到哪里去。 闻言入耳,清远适才重新回神。方才他只是淡淡扫了宇坤一眼,看得并不仔细;时今上下一打量,实觉宇坤这一身行头像是个办公差的。他也不多问:“江湖行走,着道是难免的,罢之罢之!还是多谢相救之恩。” “相救之恩不敢当。”宇坤一笑,若了朗春杏花,“举手之劳罢了。”言及此,心念忽而一晃,他似是想起些什么,侧目微微道,“对了,道长可知青城山断壁崖一带怎么走?”眼前之人既为道士,想必见识定然不浅。对于地理位置的通晓,该比旁人更精一些。 昏昏日头因着风势而被隐于浮云之后,整个世界较之方才略微凉爽了些:“好巧。”清远以袖遮了一下额头,拂去不知何时粘连上的零落树叶,“我刚好也要回青城山去,不若同路?” 宇坤想了一下:“也好,有劳道长。”颔首做了个客气礼仪。 “无妨无妨。”清远还下这个礼,即而笑笑,“唤我清远便可。” 宇坤应下,又礼尚往来的言了自己名讳:“清远道长唤我宇坤便是。” 他并不曾用假名,一来禁卫军总都督的名讳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真名用了也无妨。二来不知怎的,他在见到清远第一眼起便有一种异样之感,似乎与他甚是有缘,甚至于隐隐有一种将要同他纠葛宿世的莫名错觉,故而不忍欺他。当然,宇坤心知只是错觉罢了,当不得真。 清远也不再多话,颔首记下。旋即领走于侧,同宇坤一并往青城山的方向沿途赶去。 ------------ 第三回 路遇、酒肆(2) 他们又行一段路途,天渐晌午,清远的肚子又早已在唱空城计,便干脆择了一处地势开阔的酒肆进去暂歇。 这酒肆说也奇怪,明明坐落的不算偏僻、规模也不算太小,却偏生其里竟无一位食客,打杂伙计亦是不见一二,唯有一笑容可掬的胖老板对他们二人招呼热情。 禁卫军的敏感使宇坤起了疑心,煞是警觉的四处细看。清远倒是还好,只想着天下之大,出乎常理之事也是有的,没甚好自苦心志的淘神费力去想。 察觉到了宇坤的疑惑,胖老板边招呼二人坐下点菜,边咳了一声,大大咧咧介绍开来:“小店前日子关门做了一些修缮,今儿是重开的第一日,故而休假中的伙计还不曾回来,只有自家厨师于后堂里忙活。”他把菜谱递上,“素日迎的那些食客基本都是些常来的,因尚不知重开,故还不曾光顾。这不,倒是迎来了二位头遭光临小店的客官!” 听老板如此解释,宇坤适才了然在心,便与清远同点了些清淡菜肴。 胖老板记了菜名,又扫他二人一眼,顺道招揽了一下自家的生意:“二位客官只打尖儿,要住店么?” “你这里还能住店?”宇坤闻言顺口问了句。 “能,可不么!”胖老板曲身笑笑,抬手一指,“二楼便是客房。” 因不知青城山一带与此处相隔多远,宇坤心下算不出大抵时间,便侧首于清远递了个问询目光。 清远会意,略想了一下道:“按理儿说我们要去的那地儿也不算远,不过也得明日晌午。不如今儿就此歇下算了,也不差这一半天的非要赶得多急。” 宇坤本是领了王的命令赶往那一带去,转念想想,横竖就是一个查探和证实,也无甚要紧之处,一半日不会耽误什么。况且过了这街巷后,太阳差不多也该落了,到时候天黑月冷的行起路来也不方便:“就听道长的。”他微笑颔首,又让老板去收整两间客房出来。 胖老板自去准备不提。 过不多会子,一桌热菜渐次上桌。 这酒肆老板也是个实诚人,煞是客气的取了一坛竹叶青来招待,言着自己酒馆重开,二位客官又是重开后第一拨光顾的客人,便赠坛酒水,也为自己讨个彩头。 清远本就因着修行之故不太饮酒,宇坤又有公务在身更是滴酒不沾。但因不太了解当地风俗,见老板如此客气,又觉当真驳了人家彩头反倒不美。二人便各自薄薄倒了一盏,浅浅饮了。 胖老板心中了然,便也不勉强。 一饮一言间,三人变得熟稔起来,便也干脆抛了诸多忌讳,坐在一起一并用饭。 来来回回也说了些闲闲谈资,无非是些从何处来、要往何地的常见问题。 宇坤隐了自己的身份,只道是同清远一并回青城山去。清远会意,心知宇坤的行事不便,也就帮着他一并圆了这谎。 哪知胖老板一听“青城山”三个字,登时变了脸色,睁大了眼睛煞是神秘的压低语气:“二位客官,青城山一带,绝对不能去!切记!” “哦?”老板的话让清远不由惊诧,“我本是从青城山来,原何时今便回不得了?” 胖老板扫他一眼,随性的答复听来有些漫不经心:“你没关系,爱去哪里去哪里!”说话间,目光一偏,缓缓落在了如是好奇的宇坤身上,“但是你,绝对不能去!”后半句话他咬的极重极重,似带着魔力含着命令一般,字里行间分明不容置疑。 是的,胖老板心下一直捏着把汗,若清远前去,兴许还遇不得那触发祸患的源头;可若是宇坤……那便是顺理成章了! 这句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告诫,令清远忽然觉得口吻同自家师父有些相像。又一转念,他记起师父曾讲过,法力及修为极深的人,他们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便都是咒语,带着不容违背的告诫与力量,一字一句都会应验。不知何故,眼前这位看在眼里实在平淡无奇的酒肆老板,突然让他找到了这么一种箴言得到验证的错觉。 盏里的薄酒还剩下浅浅一层,宇坤转了一下酒盏,亦是皱眉好奇:“这话是从何说起,青城山如何就去不得?” 却不想胖老板并没有答复他一二,只是将深意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沉沉落定,口吻着重:“横竖我是尽了这个力,该说的都已说了。不该说的……便都是命数尔尔!”旋即长长一叹,复又稳声,“只管记住,万不要涉足青城山!”言尽于此,尚不待宇坤反应一二,胖老板曲指一敲桌面,“睡!” 一字才落,宇坤与清远已“碰”地一声倒在了桌面之上,竟是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人事不省。 就着渐趋黯淡下来的斑驳阳光,酒肆老板眼睑兀抬,似是察觉到一丝轻微异样,屈指掐诀。正这时,风和日丽的暖阳天幕忽起了阴风阵阵,飞沙走石间,几米开外事物难辨。 胖老板“腾”地一起身子,提气于胸,鼻息忿忿一哼:“孽畜,你居然敢自己找上门来!”不多耽搁,身体倏然一摇,化作一道金光飞出酒肆正门。 ------------ 第四回 三生启、青城至(1) 分明晌午时分的天光被压了很厚重的灰黑,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间,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撕破扯破、再也无法填补缝合一般。 举目昏昏、四野戚戚,叠生的诡异气息浓郁欲滴,逼仄的喘不上气。 “我把你这妖孽!居然敢找上门来大弄妖风!”游龙金光在这一派蓬勃如织的通天灰黑里,愈显得尤是耀目。金光一落,哪里还有酒肆胖老板? 这胖老板摇身一变,分明变作一个丰神腴态的慈意老者。 观其面目神韵,鹤发童颜、双目含星、精神抖擞;虽身长至多一米、且宽体福肚,但通身上下自然流淌着一脉不怒自威的震慑气质,凛冽至极、凌韵无双。 再观其衣着扮相,头戴青纱系长飘带小翘帽,身着大橘点金祥云宽兜广袖流云衫,外罩碧蓝青纱坠红夹层阔仙袍;左手掐诀、右手稳稳氲力道拄一根雕龙盘松鹤梨木杖。 不是地仙又会是谁? 只见这老者大喝一声,抬手倏然一点,自有紫色光晕从他袖口“簌簌”飞出。 语声一落,便见头顶那片厚冗沉重、几欲顷压而下的深褐色层叠云岚里,经由紫光一碰,兀地显现出一条水桶粗细的银白色巨蛇大尾! 那蛇尾通体银灿,又连贯一种遒劲非常的利落韧劲儿,伴着不动声色的嗜血戾气,夹风带沙地“呼呼”直冲老者扫打过去。 老者不慌不乱,稳如泰山的身形体态昭著着呼之欲出的薄薄不屑。轻将身子一侧,避的悠然自得。 一招扑空后,硕大蛇身渐趋显现。云雾缭绕间,淡淡黑气将长身并尾一并层层包裹起,过不多时又是一道白光泫然晃划。光影落定,巨蛇现形成一妖妖女子:“你这老官儿闷不通情理,竟阻那人去路、阻我绸缪!”她灵敏一跃身,足髁一点、翩翩然于地表立定,恶煞凶神,“多管闲事!” 那老者煞是轻松的避开方才一招后,以梨木杖于地面一置,搅起尘泥漩涡一路往蛇妖处劈过:“闲事?”他扬眉瞪目中气一喝,“我身为东辽城池土地,上护佑东辽百姓安宁祥和、民生福乐,下掌管一国老小死者户籍,你说我是不是在管闲事!”说话间已是地裂天崩,成阵尘泥簇簇洒洒的化了锋刀利刃满空掷去。 “少废话!”眼前由蛇幻化而成的绝美不可方物的蛇妖女子冷眸一扬,飞身躲过愈逼愈近的连番地陷,复抬臂探指做了蛇形一路扑打而过,“天道循环、因果不歇,我必报仇!”纤纤足髁生了紧密冷风,旋身直迎,蛇头软指红信长吐,直取老者喉咙。 “你这鬼迷心窍的孽畜!”老者将梨木杖横于脖颈一挡,干枯的褐色朽木虬干间顷刻长出嫩青嫩青的颀长藤蔓。这藤蔓似有生命一般,潦草澎湃、散漫凌乱又不失章法,愈积愈长愈积愈多,一根根顷刻间便盘曲缠绕住女子柔荑手臂与鲜香腰肢,“含恨而死者并非是你,你又何来报仇之说!”飞沙走石未歇,举目之处仍昏昏然不辨光影,老者冷下慈面厉声喝叱,“因果自有定律,容不得你来归结!”语尽一转那梨木杖,被错落藤蔓缠的死死的女子便跟着当空里打了一个翻身。 ------------ 第四回 三生启、青城至(2) “谁信你满口虚话!”女子因被缠连而施展不得手段,无奈间只得化了蛇形奋力挣扎撕扯,“你又怎知这个定律便不是由我归结!报应,这是他们的报应!每个人的报应!报应!”一重语气一浪压盖一浪愈趋拔高,她在蛇形与女子形态之间不断交错、变幻不定。原本极尽妖娆魅惑的面靥忽染了青黑,一双黑白分明的顾盼眸子亦变得血红腥气,昙唇小口獠牙尖呲,竟是凶神恶煞尽现鬼相。 观在眼里,这老者心知她是被心魔与本性周旋其间、从而占据心智。如此,长长叹出一口气去,皱起白眉缓然摇首:“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念在你本非十恶不赦之类,若肯回头,我便放你一条去路。” “呸!”那女子娇娇一啐,周身顷然散射出一层蓝盈盈掺白斑光圈,螓首略压、软眸狠戾,“谁要你来留去路!”她有些发狂,竟是银牙犀齿上下重重一咬,憋足周身功力狠狠一撑。 可这梨木杖间滋长漫生出的藤蔓煞是坚韧的厉害,一憋一撑间那些藤蔓不仅纹丝未乱,还反将她皮肉生箍暗勒的极其痛楚难耐。法力反噬了自身,她喉头一甜,只觉血腥之气遍及口腔。命悬一线之际,讪讪然暗道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蹙眉忖度起了逃跑的法门。 便这时,老者有了须臾的僵滞,旋即眉心一展、心却一横,运足力道将梨木杖当空高举,又使力冲着浩渺昆仑狠狠一甩。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幕,一道白光游龙飞凤般铮然一闪、又铮然不见。 即而飞沙走石渐歇、狂风暗岚又散,整个世界恢复到了如常的安然静好中,天还是那个不染纤尘的天、地还是那个平整坚韧的地、酒肆还是那个不大不小朴素简单的酒肆。 春风暖阳里,老者闭目,一口长气自丹田缓缓沉淀。做了这深深长长一个吐纳后,他重新睁目,苍缓视线落在不见尽头的茫茫远方,便这般似笑又无奈的摇了摇首:“唉……罢了,罢了!定数尔尔,拦不住了!” 阳光和煦,他拂了一把汩汩衣袖,沉目思量,也是奈何。 方才他只是将那白蛇打远,到底还是手下留情,没有伤她性命。天生地长的灵物,却做弄的将要缔造一出孽障祸根!何其哀哉。 若这一个个公案里的当事人们迷途仍不知返,只怕东辽国难以逃脱覆灭一难。且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冥冥之里的纠葛牵绊,终是要开启了;这一开启,便是三生三世…… 只不知在这段公案之中、命盘之外,盘枝错节、游移缓走,又要牵连多少无辜生灵! 老者垂额,又是一叹。旋即未有多言,遂化作一道金光乘风而去。 。 一阵断断续续的蝉鸣乘着风势飘渺而来,温阳溶金,透过半掩的窗子于室内洒下一连串暖暖的韵致。 清远软软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起了一阵细微颤动,神经从指间复苏,紧跟着整个身子重新有了知觉。他猛一抬头,懵懵迷迷间适才发现,自己竟就这么趴在桌子上昏睡了一整夜。 身边就坐的宇坤也在这个同时铮然醒转,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惶惶然难以清明:“莫不是昨喝醉了酒?”宇坤这么想着,又兀地意识到自己昨日分明只浅饮了一个杯底而已……敏锐的警惕感昙然而起,跟着心念一闪,忽想难道这是家黑店、亦或被谁人知了他总都督的身份而有意算计? 念及此,他二话没说,猛地一拉身旁的清远,干练如素的冲那酒肆正门急急跑离。 二人于一树荫蹿动的隐秘之处停下生风的足步,交换一个眼神后,透过花荫缝隙往那酒肆处回看。 这一看不打紧,直唬得心口擂鼓阵阵——前方哪里有着一星半点酒肆的影子?! 朝阳溶波、温风如织,娑婆光影明灭变幻间,唯有一矮小朴实的土地庙直直屹立,无语向大地。 “莫非是着了妖道?”清远皱了眉头脱口而出,复又垂睑,“奇怪,若是妖魔鬼魅,我不该纹丝半点异样都察觉不出。”如若当真如此,那这位算计他们的主儿,定是个修为极高、难以招惹的异类了!想来可怕。 宇坤闻言侧目,略想一下,复稳声接口:“许那酒肆老板自身便是个幻术师,原想算计我们,可又见你我二人身上不曾携带名贵物什,便作罢而去也未可知?”确实委实奇怪,若说是有意诟害,缘何会这般疏忽的让他二人得以走脱?念头一晃,宇坤不无担心,“无论如何,还是权且离了这是非之地好些!” “也对。”清远适才回神转念。眼下保全自身安然无恙乃是首要,旁的一干不解也好、笃猜也罢,真真都是徒劳。 二人达成共识,忙转身一路于这隐蔽林荫道间悄声前行。 不觉忽地一下,宇坤眼前重又闪过了那位热情好客的酒肆老板的身影,那老板煞是神秘又叮嘱万千,一心阻他去往青城山……莫非楚国公主一干人马坠崖原是幌子,这里边儿藏着隐着另外一番阴谋才是真?那这青城山一行,则更为耽误不得! 好在此地与青城山相隔已不算太远,二人又一心赶路,一路只是稍歇、莫有搁置。终于在晌午过后、暮晚之前,来到了青城山地界的断壁崖一带。 清远原是要回主峰找寻闭关的师父,行程还有不大不小一段路途,便就此拜别宇坤,于他指了一条行上断壁崖的近道,后兀自去了。 宇坤自是道谢连番,按清远所指那条近道行步上崖不提。 ------------ 第五回 荒野娇颜(1) 香,好香,空气里弥漫涣散着的那一股子百花芬芳,实在有些浓郁的不合时宜。以至让行步其间的人儿,总有一种闯入了另外一处洞天世界的异样感觉。 是的,物极必反,太浓郁的花香总归是诡异的。 宇坤握着剑,冰凉的感触通过素指遍及全身。剑气凛冽、剑鞘上嵌着一排蓝红相间的西域宝石,在灿灿阳光下反射出层叠光晕,一晃一晃,宛若含着一丝阴冷笑意的嗜血邪灵,煞人的耀目。 他驻足在高崖陡壁之畔,眯起眼睛颔首俯视。 几瓣青云缭绕,目之所及具是黑漆漆的深渊,宛若无底洞穴、又若通往无间地狱的地心入口,更何曾能寻见一个活色鲜香的生灵? 料峭东风层叠而起,卷带着粗糙的沙砾打在脸上。宇坤下意识闭了一下双目,心下打算着巡视一圈后,也就离开了。 柔黛的意思,是让他来探查大楚贺仪队坠崖一事是否属实、又可还有存活之人。眼下走了这一圈,心下思量着大抵是不会有了。不过这大楚贺仪队,坠崖可坠的真是蹊跷……他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便在这时,耳畔陡起一阵嘤嘤低泣,犹如一个立在飘渺云端、瑶台月下的优伶幽魄。太过尖细诡异的声音,颤颤微微的,直使他周身上下不由主的猝然一抖。 天成的敏感促使他铮地转身四顾,却只看到一片开阔万分的崖地、陡坡。景致如常,并未见到那声音的主人。 他眉头微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这声音没有消失,很低很软,听来该是一个女子。借着风势飘飘忽忽、时高时低,却又始终拿捏有度、轻重适宜;高又高不出那一道分水岭、低又不会低到使人不闻。便那般撩撩拨拨、蚊蝇一样。 宇坤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寒光剑,提一口气,扼住心下那股兀生出的不祥之感,努力辨识着声音的方位,慢慢往回探找。 他是个天成的禁卫军首领,在他身上从来都有着比旁人精准的洞察和理性。不多时,他把目标锁定在了料峭崖壁一条笔挺接天的狭路小道上。一阵狂风肆虐,漫空里漂浮着沙土与零落花草等粉尘碎屑,视线登时变得混沌不堪,几米开外难辨明暗。 “簌…簌……” 似是什么庞大生物贴着地心游离走动的声音,方才那低泣声依稀渐浓,但身后又起的萧音多少干扰了对方位的判别。 此时宇坤已经攀上了天险狭道,是的,是攀而不是走;那小道实在太陡,根本没有办法正常走动。他一手将宝剑没入峭壁、另一只手借着宝剑支撑出的助力往上攀附,以至于此时的他根本分不出半点心思去顾及身后的异动。 “簌…簌…” 那异响愈发紧凑,听声音比方才又近几分……不,竟似是已经贴着宇坤、咫尺距离! 心下一骇、宇坤猛然回头……饶是他身为禁卫军总都督,杀过无数人、历经过无数危险紧急的浩大场面,也依旧被眼前景象唬的有一瞬间的呆滞。 在他身后紧紧临着的,是一条水桶般粗的大蛇! 那大蛇兀地腾起大半个身子,有若一片巨大黑云带着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笼罩在头顶。它周身上下黑漆漆一片,却又不是发于肌体的纯黑,那黑更类似一种暴雨来临前的云雾,是的,整个蛇身像是一阵黑雾组成的影,而在这片骇人的巨大黑影之中,赫然点着两个大如灯笼的猩红色巨目! 发乎肌体本能的恐惧感铺天盖地遍袭全身,宇坤口唇大张、周身跟着打了一个冷颤,却连呼救声都已喊不出。 不过这种失态只是一瞬,电光火石一交错,他猛然拔出斜插进崖壁里的宝剑,拼尽全力向蛇身刺去。 几近同时,双目铮地一阵刺痛,大蛇哗然散化成了满天沙尘。飞沙走石间,宇坤眼里、口里、衣袍里全都灌进了瑟瑟的沙子。尚且顾不得铬疼,整个人也跟着跌下了深不可测的黑漆漆的悬崖。 ------------ 第五回 荒野娇颜(2) …… 浑浑噩噩、飘飘忽忽,宛若一个脱离了血肉肌体的幽魂鬼魅。他的耳边有千百种声音纵横交织,男的、女的、甚至鸟兽的、辨不清人鬼蛇神的……渐渐重合、揉杂在一起,愈渐愈急愈渐愈紧密,起初还能辨识到啜泣亦或调笑,到了后面便只剩下乱哄哄混杂一片,别说字句,连悲喜都再分不出。 宇坤想睁眼、想起身、想挥挥胳膊动动手指,可纵使他拼尽使尽了全部的力气,奈何这副身体就是动不得一下,也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仿佛根本不属于他一样。 只是呼吸微弱急促、胸口燥闷堵压,偏偏思想依旧是清明的。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下一秒来迎他的会不会便是地狱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白双煞? “付出代价!付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付出代价!付出代价……残骸遍布……人间炼狱苦苦煎熬没日没夜!没日没夜……” 接连宕起的尖利鬼声断断续续、飘渺游弋,却极其清晰。似笑又哭、似悲又喜,较之先前那些声音愈发诡异,直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宇坤在心里下意识发问,然而那个声音依旧兀自继续。 “要那个残忍狠毒的王者,受尽这人间天上最为狠厉无双的酷刑!要彼此相爱的人相互**、相互残杀!相互**相互残杀……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 似是周身血脉就要被这咒怨般的声音搅扰的喷张出来,血肉肌体再承受不了这种荡涤心魄的洞穿,宇坤意识一散、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安谧若死的氛围忽然变得有了声响,不过这种声响并非方才那种来自地狱的萧音。只带着慰籍人心的魔力,似一湾泉、若一阵杨柳风杏花雨,把人重新拉回到了真真切切的妩媚人间。 宇坤就是在这种类似泠泠水波的召唤下,重新复苏神智的。 他试探性的动动手指,牵一发而动全身,肌体紧跟着有了发于骨骼的刺痛。 他慢慢睁开眼睛,抬手意欲避开投洒下来的刺目阳光,混沌视线一点点清明开来。起先只是一圈淡淡的光影,往后终于将目之所及处的景物看得清晰。他身处在一条小溪之畔,而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蓝衣女子。 “你是谁?”宇坤撑着身子坐起,边发问间,漫不经心的去扫了那女子一眼。因为漫不经心,所以这目光掠的极快,根本没看清楚那女子的容颜。 “楚国二公主。”女子淡淡。 滕然一下,宇坤如遭雷击。楚国……二公主?! 他倏然侧目重看向那女子,却在目光交汇的瞬间生生倒吸了一口气! 方才那第一眼的际会,发于下意识、含着不上心,而这次一眼过去,女子一张精绝尘寰的面靥则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真切非常,又顺着直直映在心底,且一生一世都怕再难忘记! 这是一个怎般倾城绝色的娆丽女子啊! 她一袭蒙了些许灰尘的蓝衣服帖在恍若冰雪铸就的肌体,三千青丝不加收束、就那般自自然然的委在肩膀飘在风中,额前一缕流苏晃碎了如织斜辉,映得她整张脸愈发面如白绡、唇若红缯,而那斜飞纤长的精致狭眸、并着黛色柳眉将她整个人显现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飞翔美感。 荒郊野岭,她就那么安然坐在清泉溪畔,柔软腰身颇为自在的斜倚青石,藕白柔荑惬意的掬一捧水在掌心玩弄。 却又说不得为什么,放在常人那里只觉难寻的一切美好形态,于她身上却不仅仅只是如此。 在她身上分明交汇着世上人间许多种截然相悖的极端,清冷与热烈、神圣与鬼魅、淡泊与艳丽、贞洁与诱惑、佛仙与妖邪……种种种种,皆在她身上完美的溶合了!且完美非常,你根本挑不得一丝不妥帖之处,仿佛根本就合该如此! 这种感觉很奇怪,许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拿捏、又或许是她浑然天成的气场所致……但不管怎么样,她,都必须消失! 这是王的密令。 宇坤心间划过一道凛冽,面色冷下。在动手前,他还是决定先问她一些问题:“我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心觉她或许会知道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果然,女子闻他发问,慢悠悠侧了绝色眉目扫他一眼,便又继续着她的游戏,双手捧起溪水,全然不顾浅蓝偏着天青的衣摆已经沾了水滴,悠然看那涓涓细流自葱根十指间滑落:“方才起了一阵狂风,你从悬崖上滚了下来,哝……”她撇撇嘴,“便在这里了。” 她的嗓音分外好听,有若阳春三月里最为婉转的百灵。 “我……从悬崖上滚下来的?”宇坤实觉怪异,心道这不对啊,自己分明是在攀爬悬崖的中途遇到巨蟒,然后摔下万丈深渊才对。那阵哭声不正是自天险狭道间传来的么? 对……哭声!一惊一乱间险些便忘了! “那哭泣的人是你?”他厉起语气问的干脆,“不对,我记得悬崖之下乃是无底深渊,若我从悬崖滚落,岂不早该粉身碎骨,此刻又怎会安然无恙的这么跟你好好说话?”顿了一下,又道。 ------------ 第六回 幻象异山(1) 女子缪缪的抬起软眸,似含着一股讥诮凉薄的扫他一眼:“嗤……”妃唇勾笑。 小半天的,她玩腻了清凉涧水,干脆站起身子走到宇坤这边、复又半蹲:“哪个好生生的偏要哭泣?”眸色善睐、思绪略转,“是风声吧。” 她的语气很轻,听在耳里倒真像一股风、一阵雾。宇坤没防心下一柔。这样的柔软是不该有的,他心知,便又匆忙止住。 女子见他不语,复将半蹲的身子坐了下去,与他肩并着肩、又将杨柳腰身软软的迎着他前探:“怎的,还在寻思你这小命为甚安好?哝,自己看。”说着话抬目引他来瞧,“那就是你所谓的‘无、底、深、渊’么?”似在有意拿他凑趣,“无底深渊”四个字她咬的慢悠悠。 宇坤循着她的目光抬头去看,这才发现悬崖略下的地方围笼着一圈墨色雾气,该是林子里很寻常易见的那种瘴气,居高临下的一俯瞰,就好像不见底的无底洞一样。而那所谓“悬崖峭壁”,距离这边溪水草地只有不高一段距离。 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连那巨蟒也是?他颔首皱眉,兀自思忖了一阵,挫败般的低声自嘲:“或许,真是风声吧。” 闻他如此,女子将身重新倚在一处墨色青石,单手支腮、垂眸小歇。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梦靥般的鬼音凭空陡起,干哑撕裂、歇斯底里。不过只有那女子能听得见。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合着若有若无的穿堂风,鬼音兀自绵绵继续,不知是风势撩拨、还是其它什么,声音明显愈发激动了。 “我知道。”女子用腹语示意那声音安心,“生不如死……”她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颇为轻蔑,“正因这‘生不如死’,那么,他绝、对、不、能、死。”心下里一字一顿,瑰丽唇畔晃过一缕难以察觉的讪讪诡笑。 “刷——”金属撞碰,那是寒光剑贴着地表狠狠划过去的声音。 女子一震,猛地掉首去顾。 端坐在河畔的宇坤不知何时已经稳身站起,面色凝重肃穆,握着寒光剑的手臂便向女子这边挥过。原本持平的两个人,此刻便形成了一立一半卧这样颇具悬殊的姿态格局。猛一看去,强势与弱小对比鲜明。 “你做什么?”女子蹙眉嗔怪,面眸间却看不出丝毫失惊惧怕之态。她懒懒的上下扫视宇坤一眼,复垂睫轻切,“我远远儿从大楚赶至你们东辽国来,不想路遇猛虎,害得一队人马虎叼的虎叼、坠崖的坠崖、逃跑的逃跑,这般死散无数。”边言语,花样面靥终于牵扯出几分不达眼底的悲凉模样,“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头苍蝇般胡走瞎逛,原以为遇见了你便可抵达东辽帝宫。哪知道……”于此她眼皮微翻、语气压低,“哪知道遇见个谋财害命的!”分明讥诮贬损。 她眉目间的颜色灵动又多变,除却明丽照人之外,看在眼里还很舒服,这种舒服无法抑制。宇坤没理会她,自顾自将利剑冲她脖颈直抵过去:“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们大楚贺仪队在哪一处方位出了事?不是这里么?”他狐疑,口气冷酷跋扈。 “怎么不知?”女子镇定如素,“作死的,自个儿瞧瞧你身上那衣服。”于此一转语气,字里行间噙着薄薄的嗔,“你的问题真多……罢了,我回复你就是。”不愧是大楚国金枝玉叶的盛贵公主,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高洁风范,不卑不亢、处事不惊,“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青城山出了事情。你若现在去寻,兴许还能找到零落痕迹。”她挑眉不屑。 一语惊觉,宇坤适才反应过来,纵这楚国公主并非东辽人氏,禁卫军常服也能猜出一二。至于大楚贺仪队的事情,既已死散无数,也没必要再巴巴的赶到青城山去寻个踪迹出来吧!没意思的打紧。 不过真是奇怪,一向冷静自持、机敏非常的自己,为何在她面前竟屡屡失态,更甚于头脑都变得混沌起来? 他不觉又把目光投向那楚国二公主。 隔着缭绕在空气里的潋滟水汽,女子一头柔顺乌发被洗的璀璨泛光,仿佛能嗅到她每一缕发丝间氤氲出的体态暗香。再配上这么一张娇娇倾国色的颜,造势的这位天人般的绝妙公主犹如一株含着芬芳、带着露水的鲜嫩美人蕉。只消一眼,带着无法抵御的致命荼毒,浑然忘记所有不快与忧愁。只想与她……只想与她相倚相靠、相拥相抱、亲吻着死去! 分明一个须臾的目光碰触,宇坤心下起了一番摇摆踌躇。他欲就此斩她,僵持半晌,终是不忍。 身为禁卫军总都督,这种不忍的滋味还是平生里第一次浅尝。这是一个多么鲜艳美丽的生命啊,香草般鲜香烂漫的生命啊…… 他第一次,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第一次,忤逆了柔黛的意思,王的意思。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他的额头开始直往外沁冷汗,他只觉自己胸腔里的一颗心都在哆嗦……最终,他闭目横念,偏过脸去不再看她:“你走吧!”伴随话音起落,手中的剑“唰拉”一下掷在地表,镶着宝石的剑身斜埋进了泥土里,足有半寸。 不想这时,沉默良久的女子突然昙唇翕合,吐出四个冰冰冷冷的字:“带我进宫。” 宇坤怔。 见他不语不动,女子重又启口吐言,坚定如素:“我要进宫!” 她说……她要进宫?这般不容置疑的口气,这般跋扈嚣张的口气。是的,她要进宫! 她在命令他,她要进宫! 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盘算和心思的女子!怪异的女子! 宇坤心下暗叹暗忖,依旧不言。 适时,那冠绝尘寰、分外不同寻常的女子突然眉心一皱,俯身抬袖,铮地一下拔起身旁那没进地表的利剑,不再多言,极快的速度,直抵在自己酥香圆润的胸脯上…… ------------ 第六回 幻象异山(2) 落雨了,三月阳春的细雨,入在目里可喜、嗅在鼻腔也芬芳如酥。 青城山的微雨是带着颜色的,滋润了嫩绿的草、濡染了粉红白紫的烂漫的花。一眼望去,草色连天、暖阳溶金,仿佛被洗过一样的天幕便显得极低极纯净了。 高耸入云的奇峻山峰,为这烟雨景深铺陈了些神秘色彩。半山腰间白云并雾气缭绕,苍古的韵味把这一切烘托的恍若谪仙地境。就在这半山腰间,映红叠翠的草木掩映交织下,隐匿着一处不大不小的幽幽山洞。 “开门!老子让你开洞门你听见没有!”粗鲁的谩骂伴着镐头、铁锹的撞砸声一并落下,在这样一怀神祗地境里,显得太过突兀而不和谐,“呸,妖怪!”操着嗓子吼得欢实的壮汉忿忿一啐,又骂了一声。 领头的这么一通彪悍捶骂,其余跟随者见状,亦纷纷拾起手里的镐头,冲那大石堆掩起的山洞入口连砸带骂。 一时间,原本静好的青城山似乎被炸开了锅,乒乒乓乓、吼吼叫叫,好不造了势头般的热闹。 不过,任那洞口一干山野村夫如何使尽了力气、吼破了嗓子的砸门叫阵,山洞里铺一尾草席安稳端坐的法华道人就是声息不出。 “真他……”又一阵比杀猪宰牛还要烦人的噪音呼啸过去,法华道人没忍住嘴角一抽,不过终是克制住了这种骂娘的冲动,提一口气左手掐诀,摆了个姿势重新运气。 “嘿——”洞里的好着脾气不骂娘,外面这群气势汹汹的才不管你三七二十一,“装死是吧?兄弟们上!” 吆五喝六这么一声吼,便见身后操着镐头铁锹的山野村民一拥而上,如一股风、似一阵压顶黑云,嗡嗡轰轰冲那洞门石垒“碰啪”狠砸。 “呼隆隆”一声巨响崩天裂地,本就没有看上去那么紧实的洞门终是被砸开砸散。 突忽而至的巨大响动,惊骇了正潜心修炼的法华道人。他三魂七魄正出体在外,中途被打断,尚且来不及全部归入天灵:“啊——”气运丹田,宣泄样一声大吼。 这声吼原是为了使那出窍在外的魂魄好快速归位,本没什么恶意,不过还是把那群鲁莽无知的闯入者吓得半死。 须臾噤声,领头者稳了稳气,大着胆子奔身几步过去,冲端坐草席的法华熊腰一叉、虎目圆瞪:“哪里来的妖道!”那阵势,如果腰间再围个虎皮裙、手里再把镐头换成铁棍往那儿一处,活脱一副孙悟空。哦不,冲这形体、这嘴脸,该是二师兄才对。 魂魄还没全部归窍的法华道人慢慢抬首、懵懵的看他一眼:“哎不对啊。”皱眉疑惑,“是你闯进我的地方,怎反问我是谁,还这么不礼貌的骂我妖道?” 来人见他这般,也没打算跟他多费唇舌:“我无礼?”他故作惊愕,旋即又把那双快要瞪裂的眼睛重新瞪圆,“俺家婆娘说半山腰的山洞里有神仙,竟日连三的天不亮就跟一群老娘们儿巴巴赶过来,又是烧纸又是焚香的发愿祭拜,感情就是你这么个玩意儿啊……”他鼻息一呵,扬声叱咤道,“你跑这里来装神弄鬼活腻歪了么!” 身后那群操着家伙的村民已经断断续续赶了过来,围拢在领头汉子周围。见领头汉子开口,纷纷点头附和。 “什么?”这回轮到法华道人打心眼儿里奇怪了。方才一来一去间,他已将周身气血魂魄调理顺畅,眼下一边掐诀顺气、边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闭关俩月,我成仙了?”他着实无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仙”一事,着实费解这“洞里有神仙”之说,是从哪里谬传、得出的,分明子虚乌有的一桩事情。 ------------ 第七回 赴帝宫 谁知那领头壮汉根本不理会法华,抬手冲着法华的道服领口便拽了上去,就这般连拖带拽的要把他往洞口外赶。 他的动作粗鲁又无礼的打紧,身边围着的那一群人亦跟着起哄造势,颇有些恃强凌弱的直白感观。 “喂,喂你做什么?”法华道人边拼力挣扎,“有话好好说不行么!”他也心知这群人谁都不会跟他有话好好说,一拖二拽间心下也是急了,憋一口气猛地一运力道。 拔地而起的紫色光影顷刻笼罩了方寸视野,六芒星光韵起落间,气势汹汹的村民已经被簌簌撂倒一片。 “呦,衣服脏了啊。”眼见这群人一个个如翘脚昆虫般的在泥土地上打滚,法华白眉一垂、啧了一声,皱起眉头摇首叹,“这不怪我嘛,是你们不愿跟我好好说话的。你们不喜欢,我又不能强迫你们。”语尽自顾自整整凌乱衣领,“真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到底是些思想简单的凡夫俗子,血肉之躯的常人,毫无修为傍身。经了法华这一吓,哪里还有方才那股咄咄气焰?竟是连半句狠话都不见撂下,那领头壮汉连同尾随进来的一干人等早已跌撞起身,两股颤颤的夺路而逃。 却在才出洞口的一道碎石边,跟自外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因那领头壮士跑得太急,猝猝一撞间,剽悍身子便如一袭开阔斗篷般的原地里打了个胡璇,即而缪缪的重新跌倒在地上,险些摔个狗吃屎。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正是清远,他一见状,忙曲身去扶,“这位小哥,您没事吧?”相比起法华,清远分明是个粉粉嫩嫩的白净少年,举止端雅、言语谦和,神情体态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弱,却又带着一股韧力、和少许的狡黠。虽亦是一身暗色道服,但同苍慧中有些老顽童气息的法华道人比起来,带给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鲜明感观。 哪知那领头汉子经了一吓一跌的,眼下根本来不及缓缓这劲儿,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二话不说,就这般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呃……”只留下清远原地里抱臂而立,呆呆望着那汉子渐远的狼狈身形,“我有这么可怕么?”不由自顾自喃喃,“哦,定是师父又扮鬼怪吓到人家了……” “喂,在那里嘀咕为师什么呢!”法华道人冷不丁提气一喝,“今儿做什么去了,不知道替为师护法不得擅离啊!”语尽一叹,“清远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越来越……” “师父师父。”预见到法华接连定是一番长篇大论的讪讪絮叨,清远一个回神,忙迎着自家师父这边紧走过来,讨好的把怀里揣着的野果往跟前一递,“我这不为师父摘果子去了么。”他咧嘴笑起、一脸乖憨。嗯,决不能让师父知道自己被一小姑娘耍了、又险些落入黑店老板手里的事儿,不然定会被好一番嘲讽絮叨的! 经了方才一通折腾,是有些口干了。法华不客气的捡了一枚最为红润的野果,隔着袖子一擦,咬了一大口:“就知道我徒儿最有良心……下次记得摘些枣子,对牙不好但爽口。” “枣?大春天的哪儿给您找枣子去,有野果真就不错了。”清远小声嘀咕了句,忽有一念极快闪过心间,侧目又问,“对了师父,在两个月前您闭关的时候,我们揭了皇榜。”他亦拾了枚野果咬了一口润嗓子,“您看什么时候动身比较好?” 说起这皇榜一事,若要追溯根源,还得从前王后开始说起。 适时,楚国遣了一位合婚公主嫁往东辽为后,谁知这位王后娘娘没几日便猝然病逝。打那之后,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东辽国一下子就变得不太平起来,屡出怪事、季节也有翻转之向。国君便下了诏,召天下奇人异士赶赴帝宫,是以帮衬国君查出那怪事之根、孽障之源。 法华道人因算出近年来青城山气场不错,便带着徒弟往东辽地境的青城山一路赶来,也就是在这个契机下得看榜文、揭下皇榜,并约两月之后亲赴皇宫拜见东辽王。 他们本就是闲闲散散的游道,但自身有着颇深修为,特别是法华,已是半仙之体,经年以后兴许便可飞升红尘、羽化登仙。故此,游走在大好河山之间于他们师徒来讲,并非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之苦,而是乐得自由自在、洒脱逍遥。 “哦,这茬啊。”法华想了一下,言的漫不经心,“你不提为师都快忘了。” 就在清远张了张嘴,那一声“啊”还没有发出音时,又听法华冷不丁的一句:“师父方才闭关时遭人打断,还需调理几日方可平气定心。你先去吧!莫要那国王等急。” “我先去?”清远皱眉,“那个,师父,没有徒儿为您护法,您?” “为师只是调理几日,没什么大问题。”法华心知他想言语什么,颔首示意他安心,“哦,对了。”神光一晃,又似突然有了别的思量,随手把那啃完的果核往远处一扔,拍了拍手,侧目看向清远,“师父可告诉你,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清远想应,可那一语终是噎在喉咙,什么也说不出。 “给你,吃果子。”法华不再理会他,把野果往他跟前让让,见他不动,则自顾自的继续啃起野果来。 清远愣愣,终是无奈的摇摇头,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师父啊,您这打趣我的玩笑话,怎么从来都一套一套的!不过若说女人跟老虎……他猛地想起山下路遇的那戏耍了他的红衣小姑娘,喉结一动,便霎时缄了言声。 。 入夜了。 清远抬头扫了一眼掩好的门窗,确定没有人会突然闯进来打扰到自己后,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圆形磨盘。他把圆盘在桌面上稳稳放妥帖,又取了三炷香点燃,后端身落座、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虔诚模样。 不多时,烟雾缭绕处渐渐有了一个回旋的晕圈,那晕圈逐渐扩大,越来越浓、越来越亮,最终聚拢成一点耀目的光源。 恍若百十种珠玉翡翠、明珠萤火交叠错杂于一处,一时间,小小的屋室被这光源照耀的恍若白昼。清远下意识的抬起袖子挡住眼睛,这么久了,对于这道法器,他还是学不会运用自如。 便在这时,一朵紫云从那极亮的传送光源处陡然升起,黑发白眉的和蔼老者手持拂尘、安安然立在祥云中央,但只是一个微型的影像罢了:“好小子,这么急着喊为师来,所为何事啊?”法华道人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半空里听到了师父的声音,清远这才放下袖子,忙不迭起身对着自家师父敛襟一拜:“这不是给您报个平安么!徒儿已经安稳抵达东辽帝宫。”他笑起,“哦,对了。师父啊,多少日了该调理完了吧!您什么时候过来寻我?” 虽然这万丈软红古古今今间,从来都不乏修行者,修道参禅者中能人更是不乏;但论道起插手凡间诸事,真有道行的大抵都是不愿理会的。 因为他们深谙着“水必有源、树必有根”之法门,认定凡事必有因果,故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出山,怕的是打乱这其间因果。余下一些,大抵都是滥竽充数、装神弄鬼之徒罢了。 故而国君那诏令下达已有一段时日,大小皇榜也张贴了不打一处,可真正揭榜应诏前来的,也只有跟着师父四处捉妖行侠、专管人间不平事的清远一人。 清远的师父法华道人素性洒脱不羁,才不理会什么因果循环、顺其自然之道。凡尘诸事只要他看在眼里的、可以帮衬的,他必不会推辞。清远有些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师父这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修行尚浅?不过师父常这样跟他讲,没有什么对或错,横竖都是修行,只是每个人的感悟与所求不同罢了。或许是吧! 这一次前往东辽帝宫面见国君,法华道人原是要一并前来的,可除却上次闭关被扰、不得不调息几日不说,就在他欲赶上清远的中途,又被一群狸猫精给牵绊住了! 袅袅香雾随着灌进小窗的夜风有了些许涣散,法华道人梳了一把长眉,一点儿都不见着急:“怎么,为师给你个独自历练的机会,你反倒害怕了?”他打趣了一句,有些无奈的挥挥手又道,“再等等再等等,有群狸猫精仰慕为师的气质,经天连日缠着为师给他们讲经论道,这三天两日的怕是脱不得身……” “哦。”清远没忍住低头小声嘀咕了句,“仰慕您?怕是数量太多,您一个人奈何不得倒是真的。” “哎你这臭小子!”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法华道人给真真切切的听了去,他胡子一吹、眼睛瞪起,“就知道拆为师的台,感情你不是我单传的徒弟啊?看见了面怎么收拾你!” 真是个伶俐狡猾的老鬼头!清远这么想着,心道我说别的您听不到,一有半点儿对您那高高竖立起来的“光辉”形象的“贬损”之言,您怎么就听得这么清楚? 镇着三足青瓷小鼎的进深小道处,忽有了一阵嘁喳足音由远及近。 “不好!”清远一个激灵,心道着有人要进来了。倘若被旁人看到眼前这景象,不把他跟师父当成鬼怪狐仙才怪。 “哎……”法华道人还想说什么,却被清远一个眼疾手快间,“啪”的一声扣翻了圆盘。缭绕着如织雾霭的三柱熏香也应声而灭,浮光涣散、影像不见、声息全消,方寸空间霎时便恢复到了往常那般的静好无奇。 打在门边的水晶帘幕发出一阵泠淙清响,果不其然,执事公公不失时的行步进来,对着清远微俯身,远远的作了一个揖,言着王此刻正在沐浴,要小道长前去候驾。 对于这位妖冶绝伦、又冷酷狠戾的东辽国王者,清远一早便有所耳闻,却不曾有缘一见。他点头应下,又想到些什么,出于礼节的抬手整好道服上那些微乱的领口、袖角。适才随那公公离了小室,赶往浴池那边见驾。 广袤天幕,隐在流动浮云后的细碎梨花月露出了半个面靥,取缔在血色与灿黄之间的、淡淡微微的暗红颜色很是诡异。清风一掠,流云晃曳、月影婆娑,好似一抹幽幽怨怨的凄厉鬼笑…… ------------ 第八回 凤来仪(1) 镶着朱红玛瑙的白玉廊柱,在夜的浸染下一颗颗、一道道的蒙了烟雾,有若西洋式的红葡萄酒,饱绽着全部的灿然光晕,璀璨的耀目。行在其间的人儿便也跟着有了些许银波荡漾。 清远亦步亦趋,在坠着大红帘幕的宝塔式建筑前停下脚步。那引路公公转身一礼:“小道长,王在里边沐浴,您自个儿进去就好。”又接连着嘱咐了许多礼仪事项。 清远颔首、一一记在心里。 浴池很静,但因着那些高高悬起在空的夜明珠,周遭又被映的有若白昼。 内侍已被尽数遣去,一步一步行在其间,安静的可以听到足迹回音:“陛下?”隔着大落大落青的纱、白的幕,清远扬声一唤。 帘幕随着穿堂风微微晃曳,却无人应。 静,太过寂静,寂静的反显诡异非常了。 “陛下?”似在有意弄出些声息壮胆般的,他又唤了声。 浮光流转、清梦摇曳,忽有一阵水波拍击的泠泠轻响破着空下来,伴随一阵阵女子银铃般清脆可喜的娇娇嗔笑,九曲回旋、缱绻暧昧,道不尽的香软款款、撩拨非常。 然而此时此刻在此地里响起这样的笑声,显然是太过不合时宜的。 清远起先一定,后咽了口唾沫、提一口气,大着胆子往前凑近。 隔过那些肆意在半空里的轻纱幕霭,波光泠淙、香屑生烟间,那浸着大瓣蓝色玫瑰的浴池中央坐着一位女子。这女子半个身子露在池水之外,香肌赤裸、乌发绵长,时而抬手撩起浴汤浇于细嫩冰肌,时而将身微向后仰、抬腿以玉足搅起水波招摇嬉戏。这般的洒脱逍遥、旁若无人。 如此尴尬直白的无限春光,让清远刹那便赤红了素净双颊。 与此同时,那正自由徜徉于浴汤里的女子一个回眸,刚好将呆立于彼、一脸繁复情态的清远看了个清楚详尽。 “我……”察觉到了女子投在自己身上的离合神光,清远忙开言解释。目光一触,竟不觉又有了三分木讷、七分愣怔。 这是一个怎样绝美非常、冠艳无双的玲珑美娇娘! 她素白的肤色因了水汽的蒸腾而掺着一抹可喜的红润,乌发浓黑又茂密,一双顾盼神飞的狭长凤眸噙着迷离烟火,冰肌玉骨、汗粉花容,纤纤锁骨贯连酥软肩头,虽肩膀以下的身段浸在温热的浴池里,但依旧可以窥看出那错落有致的玲珑曼妙。 水汽雾影渲渲染染,她就那么昙昙然一回头,黛眉微颦、软眸迷离、檀口浅张、犀齿生波,随意披散着的墨发沥沥拉拉往下淌水。就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十分强烈的、不可抗拒的魔障般的念头腾地一下旋在心里,那是一种恨不得与她缠绵相交、相拥相融、亲吻着停止所有呼吸的死去的可怕执念…… 这女子如毒如蛊,在她身上完美的演绎了什么叫做相遇是一种躲不过的劫数,那是命中钦定的、不可抗拒的致了命的诱惑! 此情此景,若换做常人必会欲火膨胀、气血难平。好在清远是一个从师多年的修道之人,对于这大千世界种种或深或浅的诱惑的抵抗,较之旁人总也有着一份自持。他略定神平气,接连着寻回了清醒的神智,涣散开去的全部理性在他脑里心里重新有了聚拢。 这…… “姑娘快走!”一个念头回旋闪过,他忙匆匆疾跑几步上前,蹲下身子提了池边几件白蓝衣裙,不由分说便往那女子怀里塞去,“这里是陛下及宫妃沐浴之地,但有擅闯者,后果不堪设想啊!”他黑白分明的双目里闪烁着璀璨的星光,有些急气,想来必是真担着心。 东辽国国君并无后宫,那么眼下这女子定是哪个初涉宫闺、不甚清楚规矩的宫娥侍女吧!他这么想着,又觉委实不能让这可爱女子受了无辜伤害。 坠在半空里的一对夜明珠忽而左右晃曳起来,泠淙水汽蒸蒸腾腾,涣散了周围熏着的迷迭香。 不想那池里的女子先受了生人闯入这一惊、又明了此处乃禁地这一道理后,娇娇倾城面上却并不见半点担忧惧怕:“哦?”她展了黛眉,干脆将身往前游弋一段,浮在浴池边上,手托桃腮、略扬静面,同清远闲聊起来,“那你进来做甚?”她的语气轻轻的、柔柔的,听来只觉有极其软款的涟漪漾在心里。浸在寸寸骨血、灵魂里的悸动感观,是那样的细致入微。 不过莫名的是,清远只觉这女子看他的神情眸色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曾见过一般…… “咳!”他见她不动,心底下那股着急自是愈添了几分,“我是得了东辽王的诏令前来觐见,帮忙除妖的。” “除妖?”女子挑眉,生波的勾魂媚眼在清远周身上下一打量,只是讪讪,“呦,还是个小道士……”讥诮不屑、呵气若兰,却不诧异。 “对啊。”清远却并没有把女子的不恭不敬当回事去,“我可告诉你,东辽国……有妖怪!”他抬手屈指比了一个兽爪的姿势,以自认为很可怕的神情语气这样唬她。 不妨反倒把女子逗笑。 正这时,忽有内侍挑了繁冗帘幕将身走入,一室暧昧静好就此打住。 “快。”那女子见势,荡了一抹玩趣在心里,“赶快躲起来!”她突地一个腾身,莲藕般净白的一双皓腕水蛇样蹁跹缠绕在清远脖颈间,颀长素指一施力道,尚没待清远反应明白眼下这状况,整个人竟是已被那女子一把拉入了温热的浴汤里。 百十种晶耀光景变幻交织,在四周涣散成一派梦寐。撩撩拨拨间,飘着深蓝花瓣的清澈水面兀有一抹异样景深呈现于目,绵连蜷曲、舒展蜉蝣,竟似是蛇尾……水中一晃、很快不见。 清远蓦地一下想起女子时今不着寸缕、且两人又都双双落在水中。面上那好容易才消退下去的一层薄红便又浮涌上来。他条件反射的闭紧双目,憋着气,一声都不敢乱支。 可那女子却唇角弯弯笑意更甚,若一枝沐在三月春风里的招招摇桃花。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 第八回 凤来仪(2) 前前后后不过片刻兜转,虽然女子的动作极快,但那骤起的水波清响还是将他们成功出卖。 “什么人!”这边内侍突然凛目威声,说话间已经阔阔几步向着池子这边行路过来,身子微俯,目光眼看便要触及那清亮澄澈的香艳池水。 说时迟那时快,薄潜在水面的女子猛地一个跃身,便见一道翩若惊鸿、宛如游龙的玉白亮色晃了眼睛过去。她的速度是极快的,快到虽然周身赤裸,却并不能使人看清半点肌体旖旎。那雕塑一样的冰肌雪肤挂着泠淙水滴,清脆叠声间,她已飞快拈了那蓝白襦裙披在曼妙身段,俯下一张美神一般的精致脸盘,柔柔然的绝伦俏面忽起了蒸凉寒意。 内侍有着片刻的惊诧,神思一晃、慌忙对着那妖孽一般美到不祥的香艳女子跪身行礼。 正这时,再也憋气不得的清远抬臂仰脖,十指紧紧扣着光洁齐整的浴池边沿,连抓带扒的爬了上来。顾不得多看多想,权且只是大口大口做着吐纳,气喘如牛。 “大胆!”内侍侧首一见,忙起了身子奔过清远那边一手将他提拽起来,反扭着胳膊三下两下束缚于女子面前,“竟然敢偷窥王后娘娘沐浴!”声音若严冬腊月里的寒冰利剑,直刺刺的割人喉咙。 “呃……”清远下意识抬头,满眼满面茫茫然木愣。 便见那芙蓉出水妒花钿的女子颔首一顿,微微扬起的朱唇似在含着一抹浅然笑意、又似只是一句极简单淡泊的寻常言话,她微冷:“我是大楚的二公主,东辽未来的新王后。” 隔着渺渺茫茫的如烟水汽,女子美的愈发朦胧虚幻好不恍惚。清远心下一滞,因双手被内侍束缚着不能动弹,忙竭力垂头道歉不迭:“姑……不是。王后娘娘,小道冒犯了。”今儿他定是出门前没算日子,先是撞见女子沐浴、后又告诉她这女子居然是新王后……天呐,怎么素来难遇一件的尴尬之事都被他给遇了个尽? 他就这般,以这么一个颇为尴尬难过的滑稽姿态臣服在她的面前,微微低头、又抬头,一张单纯憨厚的净面明明灭灭着。明的是神光,灭的也是神光。 她也不发话,只就那么噙着一丝冰冰冷冷、似有若无的水润笑意浅浅顾他,怀着莫可奈何的玩味心思,久久不愿打破这格局。 好在时间并未太长久,先前那个引着清远过来的公公忙不迭赶了进来,一见眼前事态,忙拍着脑门儿直道误会。后抬手拂尘一摆、命那内侍放了清远,言着自己才得了信儿,王早先已沐浴完备,此刻正跟总都督在正殿里议事,待得王后娘娘入拜过后,方轮清远觐见天颜。 既是误会一场,其间原委说开便也是了。这一干乱哄哄忙碌的人便就此散开,各自去行各自的事情不提。 明珠摇曳、水汽氤氲,她微仰首,步步生莲行于一干人最前;在路过他的身边、与他极短暂的一错肩时,忽没禁住柔柔然展颜一笑,以宽袖掩住小口,纤肩轻提、眸色生波。 他下意识颔首敛襟,却又没禁住的抬眼悄顾,复抿唇轻轻的、解嘲般嘿嘿一笑,不知所以。 ------------ 第九回 幻形兮(1) 绛色宫涤束腰轻轻掠过水墨青砖地面,一阵风起,依旧是平素那般很料峭的样子。“刷啦”一下,珍珠屏风悠然弄脆。 “这已经是第五个了。”柔黛轻轻抚了抚太阳穴,慢吞吞的徐言,“细数起来,接二连三死于非命的,竟都是我东辽的肱骨之臣。”他的语速不缓不急,凤眸半眯,优雅的若一只抿毛舔抓的午后猫咪。 帘幕一角,一只点缀着西域彩绘的青花瓷香炉稳稳座落着,炉子里的熏香燃得正旺,瑞脑消金兽。 香是很自然的那种,袅袅乌沉、淡淡檀木的混合体。一切的一切,没有什么不一样;可因着这么一个有些渗人的话题,又分明,是不一样。 宇坤扫了一眼略微慵懒的柔黛,顺口接了话题,继续问那回禀的小将:“张大人又是怎么死的?”他就坐在王的身畔,几近平行的位置。 小将拱手:“回总都督。张大人拼命以头撞树撞墙,口里不住的喊着自己罪孽深重,力气也突然大的惊人,饶是谁人近他的身,便都会毫无意外的被他打飞。就这样,直至头破血流、七窍生烟,周身上下跟着不知从哪里燃起了火焰,整个人逐渐被烧成乌漆焦炭,适才一命呜呼……死的极其痛苦。”又抬目补充。 “哦?”宇坤挑眉自语,“跟前几位死于非命的大人们比起,竟是相似至极。” 宇坤这句自言自语,柔黛是认同的。他垂了一下软目,并无再言。 “大楚国公主到——” 终于,宫人一声高阔长唤打破了略有些逼仄的沉寂,也成功的牵回了在场所有人的思绪。 楚国公主眉心忽蹙,显见的,殿里的熏香在她闻来有些甜腻了,这让她很不舒服。不过花靥很快便绽出了笑。 从进深到月亮形的雕花门,不过才几步而已。这样短的距离,心下却觉得已经走完了半生的时光,仿佛昭示着苍古的宿命,让她注定这一生一世都会跟东辽帝宫纠葛牵扯、再难挣脱开去! 原是脑中有着那样一分挣不出的沉重,压得她莫名其妙的筋疲力尽、不堪重负。 “够了,我知道此情此景令你心情起伏,但不要再给我施加压力了……不要了。”她不动声色的在心里徐言,这通自语有些奇怪。而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袭简约道服的清远。 清远行礼拜会,却在一抬首间撞见了王身边的宇坤。 宇坤亦在这个同时将清远入目。 二人愣了一下,旋即了然,只是对着彼此颔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陛下……”垂睑低眉,三月莺歌似的一缕浅唤,花汀小口春姿妖娆。俄顷空荡间,女子少不得微微抬额,却是正正对上雪墙央处那面嵌了瑰丽红宝石的平整菱花境。她心下欢愉,显然,对于自己此刻的形象很是满意。 只这风华绝代的一瞬,惊了满殿众人。包括女子自己。 这女子的美艳绝伦自不必提,但那高高于主位之上端坐着的东辽王者、以及其旁一位挺拔如松的侍从亦是惊艳的。 流动的天光脉脉洒在周围,这三个人仿佛耀了天地间所有的彩头、集了全部的灵气,美的无法抗拒,却又各自不相上下,各自有着自身一段独特魅力。比如女子的勾魂摄魄、王的妖冶邪气、以及宇坤的风姿挺拔英逸分明……是的,王跟这位准新王后都美得太过阴柔了些,相比起来,愈发衬得宇坤男人线条与气息昭著非常。 “来了?”沉默只是极短暂的,柔黛缓然抬目,平和的一句问候,身子没有大动。 这时的王,显得平易近人。他鲜衣怒马、华美无双,屈膝在蒲扇艾草绣垫上面坐定,就这样和蔼的抬目迎向她、自己的妻,温温家常了一句。 “是。”女子噙笑一敛襟,即而直起身子袅袅聘婷的走过王的近前,敛裙落座。 楚国的公主,出身极其高贵,即便是就要身为王后,也向来无需与东辽君王过多客套礼仪。这泓高贵,她识得:“陛下,在议事?”才问出口,连她自己都着实觉得可笑,忙一莞尔间,收回话锋、转了走向,“陛下不想听听,臣妾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么?”这语气显得亲昵非常,即便他们二人分明只是头次相见。 “陛下,臣告退。”一点语声半空忽起,如是轻缓、配合时宜。 追寻这个声音的主人,她凤眸若兮。忽闪流离间,见是王身边直立着的禁卫军总都督,又或者是自己进来以后才起了身子的?无从洞知。 这样的局势,倒怎么都显得她是个外人了……真是滑稽。 不过略有尴尬的并非新王后一人,尾随女子一路进来的清远也如是尴尬。分明是来觐见王的,可站了这样久,王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他。清远抿了一下嘴角,只好静静等待。 “且慢。”柔黛似笑非笑的目光流转在宇坤身上,顺势抬了抬素手,“待王后告退后,总都督与这位小道长……”终于,他侧目瞥了清远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往宇坤身上去,“孤王自有参详。”他并没有忘记要嘱咐下去的事情,比如东辽国屡屡而出的诡异人命案。 得了王的命令,宇坤往前倾了倾身,算是应下。立在不远处的清远也忙跟着把身子一倾,抬手对王行了一个道家礼仪。 王垂目告免。 殿外有宫娥端着银盘施施然走动,一路洒下各色花瓣。纷纷扬扬的七彩花雨便破着晴空娓娓下来,缕缕幽香闯入鼻腔,空朗意境便跟着升了起来。 柔黛轮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对着女子递了一个示意的神光。 女子会意,浅浅起了昙唇汀口,柔软的语气好听到能化了万里固结着的严冬寒冰:“我是大楚国的二公主,我叫幻兮。”她浅浅。 幻兮,似幻而空,倒是个缥缈芬芳的好名字……清远暗想。 幻兮没待王开言支声,玉指拈起小盏抿了口茶,持着如是好听的调子自顾自讪讪然继续:“早先姐姐病逝,父皇闻讯后哀痛不已。”她微顿,“但与东辽婚约既已达成,缘何能有反悔之理?故遣我合婚来此,延续姐姐先前的那一条路,为我大楚与东辽之间的友谊奠定万年基础。” 渐渐冷却的茶烟在空中打下一层无形的薄薄雾气,柔黛启口:“大楚国,还真是有诚意呢。”他的嘴角扬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听起来,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王话里有话,幻兮自然识得。 她抬指将一缕青丝抿在耳后:“哦。”不卑不亢、慢慢悠悠,“父皇遣臣妾重入东辽时,原是带了人马及丰饶嫁妆的。但不曾想,队伍行至两国交界,竟忽遇成群边民贼寇。待我们好不容易摆脱贼寇,不想又在青城山一带路遇猛虎……虎嗜、翻崖者不计其数,其余随行人马逃的逃、死的死,寥寥几个忠心的也与我渐渐失散。我便那般一路走逃,许是皇天庇佑,竟偶遇外出查案的总都督。”边言着,抬眸瞥了一眼默立无声的宇坤,“有总都督护佑,臣妾适才得以安然入宫……可得,好好赏赐于总都督的。”最后一句话,含着半分的真、半分的假。不知怎么,在宇坤听来,总觉有些薄凉不屑。 王没再理会她,径自低头、信手翻阅起案上的几份奏牍。 大殿之外那条蜿蜒崎岖的宫廊小径,远之又远处,哀怨的丝竹、熟悉的曲调复而响起,是一首《归去来》。呜呜咽咽,赛煞漠北孤寥凄凉的断肠羌笛…… ------------ 第九回 幻形兮(2) 红木彩绘、飞粱悬空,脆嫩欲滴的一树树春花烂漫、抱环缭绕的央处,幻兮亭身直立。不板、不结、不死,活脱脱的美人图,有若琉璃盏银台。 议事之后的宇坤便在这个时候,借了风的势头,一步一步从她身后走过来。青袍黛墨,低头,唤了一声:“王后。” 料峭风儿撩拨起他宽硕的袍袖,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愈加映衬其人清俊潇洒、无可方物。一如他的名字那样,宇坤,苍穹宇宙浩然出尘、气宇轩昂乾坤无限。 行在右边的清远亦跟着行了一个礼,见二人似是有话要谈,便做了辞行先行离去。 清远是个举止谦和的小道士,很多事情虽有好奇,但他可以克制住。他对着幻兮颔了一下首,又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宇坤,便掉首向另一条小道走去,脑里心里开始兀自寻思起方才独留他们二人议事时,王吩咐下来的事宜及案发资料…… 待清远渐行渐远,这边沉默的二人才开始把心里的话转入正题。 幻兮没有动,美丽的面靥满载着大楚公主的骄傲:“本宫该谢谢总都督的帮助。”依旧是这个姿势,傲傲然居高临下,甚至没有去斜藐宇坤一眼,“要不是总都督,王是不会这么快便召见于我的。”王的召见,代表着尘埃落定的许诺。即便这个召见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过场。 不过她这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事实上她想说的是,若非总都督,本宫怕是早已暴尸荒野喂了虎豹豺狼;亦或是,成了总都督的剑下鬼。 是的,那一日,宇坤到底还是妥协了……他答应,带她入宫。 事实上,幻兮跟着宇坤早些日子便已抵达东辽帝宫,但柔黛一直未曾予以召见、更不曾提及册封王后的大典事宜。 按理来说,王后的册封不该宇坤多言,然而这一次,宇坤到底还是提点柔黛不应过分晾着新王后。他越了权,王却并未说些什么,仿佛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宇坤要做的事,柔黛都不会拒绝、甚至不会过问。这使得幻兮心下略有些许不适,不单单,是因为一个侍卫的越权…… “臣……惶恐。”须臾尴尬,宇坤抬首接言,“陛下……”又想了一想,免不得做了补充,“王后的册封是迟早的事情,陛下心里一直都有数。”今时不同往昔,宇坤对幻兮不仅称谓改了,连姿态都改得这般卑躬屈膝垂眉顺目,没了分毫初见时的凛冽寒冷,仿佛根本就非同一个人。 “不用说这些,真相是什么我才心里有数。”如是不温不缓,幻兮眸子暗垂,笑得骄傲且微涩,“自古以来,我还没有听说哪位君王不想做的事,会心甘情愿有得转变的……除了,你能让他这么做。”终于,非三月春花不可比拟姿颜的女子侧了水眸,抬扬起长长的纤睫,迎向宇坤看了过去,“只要你的一句话,陛下那么轻易就许了后日的册封。” 宇坤定住,精细的眉头不觉皱起。 幻兮又是一笑,带些轻贱的意味将目光收回,依旧投洒向前方一派大好的姹紫嫣红、生机无限:“可本宫还是提醒总都督一句话。”青鸟啁啾,九曲十八环的语气柔柔在耳畔荡漾,“不该留存的东西,迟早都会消弭,且消弭殆尽的极其痛苦无限……包括一些不该有的感情。”她略微昂颈,一抹眉飞色舞的得意姿态终是被面凝寒霜掩盖下去、覆得死死。 良久无声。 她是自信的,自信她的容貌但凡是男人,那么便没有不动心的,没有……绝对不会有! 穿堂风迂回浮掠,吹的裙袂汩汩翩翩。 幻兮没有看到,身旁始终谦然立身、空灵出尘的男子,那副隐忍、委屈、无奈、抑制、和按捺等,种种种种纠葛交杂在一处的繁复情态。最终,停滞在紧紧皱起的眉心深处,浓郁到散化不开。 ------------ 第十回 温柔的惩罚(1) 十五月圆,浮云却诡异的把月华全部隐去了,抬头望天根本看不到半分月的光彩。若不是那成阵宫灯散发出橘的光、红的光,交织出一片璀璨,恐怕天地间都会沦陷到泼墨般的、死一样的黑暗里去。 宇坤摆手退了两边掌灯的宫娥,顺进深小道一路走进王的宫阙, 在临着内室的一道湘帘处,他停了一下,跟着颔首叹了口气。 心知是躲不过了……接连几日他一直以案件频发、公务繁忙为由,推脱掉了与柔黛每一晚的“共赴巫山云雨”。但柔黛是东辽的王,柔黛是君他是臣,一直躲着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坦然面对。 不过这坦然面对……他又该如何去解释?如何去解释他那日拂逆了王的意思、放过了幻兮还带着幻兮入宫;更有甚者,还在白日朝堂中,同那些与王针锋相对的大臣一鼓作气,要王早日接见、并册封这位合婚来的大楚二公主为王后? 他知道,他伤了王的心。但要问为什么会这样,他委实解释不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怎么不进来?”飘着几簇零散烛影的内室,突然传出柔黛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异样、也猜不出情态、更辨不得悲喜。 宇坤一震,忙醒了神掀帘步入。 柔黛已经沐浴歇下,着了件乳白色的宽松睡袍,单手支额、斜倚在鸳鸯榻上,正眯起眼睛懒懒的看向他。 内殿里的随侍早已被遣退,烛火大半已熄,仅留少许几盏照明。想这零星几盏是特地为宇坤留的,以防他从外面进来时看不清路,再有个踉跄、亦或碰撞。 宇坤心间跟着暖了一下,如往常那般走近几步,将那些烛火尽数扑灭,适才走到榻边。 黑暗潮袭,柔黛如是懒散的往床榻里边让让身子,宇坤退了靴子侧躺上去,抬臂将王温柔的搂在怀里:“陛下,臣来了……”他顿了一下,“天气转热,赶明儿该叫人取些冰块来镇镇,免得身上难受。”这么做想着。 透过那道筛进屋子的夜的清光,二人刚好可以看到彼此面上的表情:“好,听你的。”柔黛目色温柔,探首贴着宇坤侧颊应下了他,“怎么,今儿不需你事必躬亲的忙个通宵达旦了?”前一刻尚且缱绻暧昧,眼下却兀地一转语气,声音虽依旧不高,但鼻息里明显带起一丝鄙夷嘲讽。 宇坤一个激灵。 他是了解柔黛的,心知柔黛的温柔香软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显露,若于旁人,他从来都是那个说一不二、残忍嗜血的噩梦般的无情王者。故他从不知道柔黛对他的所谓情爱,究竟是发乎真心?还是玩弄一件自己喜欢的玩偶那样简单干净,随时都可将那玩偶撕碎、毁灭、然后弃尸荒野、然后放把大火烧个灰飞烟灭通透干净…… 有时候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耻,他的柔黛怎么会这样对他呢?但转瞬他又扼住了心里这个念头,因为无论真心假意的成分各占多少,都与他无关痛痒。 作为一个下人,他根本没有权利去思考这些,因为除了服从,他不配有其余真情假谊。 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便罢了,这是他一贯的操守、也是他必须的任务。这种本职不仅仅局限在保护王的安危上;还有,为王侍寝……还有,爱王。 在这种心念的驱使下,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对柔黛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如果脱离开禁卫军总都督这一重身份,那种感情还会不会存在下去? 不过根本不用徒劳去想,因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脱离开这重身份……除非黄土白骨,否则永远都不可能。而真到了黄土白骨的那一天,也无法去想了。 见宇坤不言,柔黛也不催。略将头移开半分,缓缓枕在他的胸膛上,又倾起身子含笑看他。这个笑容是魅惑的,又似乎带着嗜血的锋芒、及那么深浓的不容抗拒的王的威仪…… “臣……”以至宇坤不敢去看柔黛的眼睛,慌乱中错开了目光,抿了下嘴唇。 殿外细小的足音铮然响起,那是值夜的宫娥正提着宫灯四处走动查看。夜很静,除此以外连一阵虫鸣都没有、连一丝风都不曾有。越是这样,越是让人觉得心若擂鼓。 “臣,今夜来陪陪陛下。”须臾嗫嚅,宇坤喉结动了动,憋出句囫囵话。 柔黛却在这个空挡“嗤”地一声笑开,旋即偏开宇坤,重新平躺回软榻里边那片空位上:“好,好得很!”尾音一扬,干脆笑起。 自然知道王这句“好得很”,包含了什么意义。宇坤只觉周身上下每一道神经都变得僵硬、麻痹;即而,铺天盖地的惊恐又将这种慌乱加倍的返还给肌体:“陛下。”他头脑很乱。 是的,柔黛从来就有这样天成的威慑力。不过宇坤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怕柔黛,时今会有这样剧烈的反应,到底是因为自己亏了心:“公主……不,王后娘娘她以命相逼。” “以命相逼不正合你的意么!”王铮地一下打断他,发狠的语气掺杂一抹狠厉无双的愠怒。略顿,后续却又变成依稀的宠溺和讪讪的戏娱,“我的宇大都督……”忽而柔和的调子看起来,似是包容了宇坤的拂逆。王重新俯下身子凑近宇坤耳边,压低语气吐言幽幽、却带着咬牙切齿的韧劲儿,“别忘了你不是去接她入宫,而是去要她的命的……” 若一阵微风涓涓缓缓流进耳廓,带着寒冬腊月里最冷峻严酷的寒意,顺着迂回翻转着落入心底,丝丝入扣,再沁入到每一丝骨血里。宇坤打了一个冷颤。 ------------ 第十回 温柔的惩罚(2) 王再不发一言一语,缓缓抬手。 似要一个耳光冲着枕边人扇下去的感觉。宇坤却没有躲开。 穿堂夜风缪缪的筛进大殿、打散了袅袅熏香与盈薄湘帘。帘幕徐飞间,那个意料之中的巴掌却没有落在宇坤俊俏的面孔上。 “怎么,你既然有那样天大的胆子,连孤王的意思都敢忤逆。”柔黛挑眉勾唇,在他浓郁的睫毛处吁了一口气,语声愈柔,“那么不该受的东西,怎么倒不知避开了?”月色时隐时现、夜光清冷幽微,此时的王阴柔嗜血到带起点点可怖来。他舒指,呵护的抚过爱人额头、眉弯、眼角、面颊,邪魅目光突然温柔下来,点点寸寸具是宠溺疼惜,“你怕了?”他垂眉哀怨,“乖,我不会伤害你,杀尽天下人我都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铺着栀子花的锦褥昙然波动,雪白花瓣因着震动的频率而扬起在空,落到帐子上、榻上、地上、两人身上……满天满处都是。 宇坤骤然起身,把柔黛压在床上自眉心狂吻。 剧烈而炽热的爱来的太过突兀,王没有防备,反手半推半就的抱住了爱人的脖颈,唇间呢喃未停:“该怕的是我…怕的是我……”心下忽的泛起酸楚,涟漪点水般的委屈使他隐痛,丹凤狭眸有一滴泪缓缓滑过。他动了真情真心。 纷纷扬扬的栀子花在半空里自由张弛、复幽幽远去,带起一阵黯然冷香,似在含着弥深笑意,绵绵阐述着某种古老的花语。 爱人灼热的吻在柔黛眉心眼角留下一圈圈淡淡的痕迹:“陛下有何可怕的?”急促呼吸间,宇坤抬目看他,小声抚慰,“臣一直都在陛下身边。” “可是……”柔黛缓声挑眉,“你忤逆了我。”妖冶绝伦的面靥配着这暧昧的调子,直白的勾引突然昭著在其间,他吁声继续,“你说……我该如何罚你?” “听凭陛下。”青纱帐勾住了臂弯,宇坤将帘角绾了个结、搁置回原处。 “骂你?我张不了口。”柔黛软软的调子是含着笑的,“打你?我不忍心呐……你可真是我的魔障……”眼角滑脱的那滴泪渍还未消失,他垂眉,含着莫可奈何的弥深笑意,“我便罚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儿,好好待我、疼我……你可认罚?” 满室旖旎,袅袅麝香勾起最原始的纯粹欲望款款侵袭:“臣认。”极简单的两个字,宇坤温存相应。 空气里的麝香味道愈发浓郁,恍若乖张的大手在命运的河流里缓缓游弋。栀子花在夜的渲染下泛漾起银白色碎波,与这不见五指的彻骨黑暗形成万分鲜明的明晃晃对比。 。 正值春夏交替,夜半时分,一阵难耐的燥热之感侵袭全身,宇坤的清梦就这样被扰乱了。 他习惯性的侧目看了眼柔黛,柔黛并没有被他吵到,单手抱着他,在他怀里蜷曲的犹如一只乖憨猫咪。 此时王已经坠入梦乡,好梦尤酣。秀美的眸子在梦的浸染与夜的映衬下,似是蒙了一层暗灰色的雾气,愈发美轮美奂、如荼如蛊。 王把全部的信任都给了宇坤,无论气候的冷热亦或天气的阴晴,有宇坤在身边,他睡的从来踏实。 蝉翼般盈薄的锦被滑脱在二人腰间,宇坤轻轻放怀了王,又取了那锦被为王盖好。瞥一眼窗边夜光,他突然想出去透透气。 入夜之后的寝宫极其静谧,连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这是王多年来的习惯,他喜欢这种与爱人独处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暗青色的视野突然亮了一下,被隐去的月华重露出半个身子。就着萤火般的溶溶幽光,宇坤有条不紊的向门边进深行过去。 坠着珠玉珐琅的湘帘忽然飘了一下,视线恍惚,宇坤有意无意的往进深雕花门那里扫了一眼,却铮然一悚。 原本闭合的门扇不知何时变成了虚掩的状态,在夜的浸染里,犹如一只眯眼凝目的野兽微张的口齿,十分诡异发怵。 难道是风在做弄?他这么想着。禁卫军天成的敏感使他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只凝起目光仔细去看。 一门之隔,隔绝两处明暗。月的荧光幽幽散在门扇细微的间隙处,一点点凝聚、变亮。视野亦跟着一点点变得清楚开来。却在可以真切看到门缝之外景深的同时,宇坤只觉一盆冷水顺着头顶天灵盖当场泼下。 在那雕着暗色纹络的门扇缝隙间,不多不少刚好可以看到半边景物,那是半张人的面孔,那是——死去的前王后! 月华幽微、夜色清冷,这宛若精心描绘出的半面妆容,看在眼里只觉毛骨悚然。她的肤色极白,白的惨然惨然,白的形同鬼魅;披散在肩头的乌黑长发同夜交融交织、一个颜色;盈唇嗜了人血般猩红,唇角微微一个上扬的弧度,似乎噙着一丝诡笑、又似乎只是肃穆;在那雪白猩红无限渗人之间,嵌在面上的一只眼睛尤是吞心噬魄! 夜风吹起她涣散在肩头的长发,凌乱的发丝在风中翩舞,瞬时遮迷了她的面靥。她不动不言,就那么静静的立在夜的天然屏障中,持着无限惊悚肃穆的冷冷神色,同宇坤对视,宛若一尊没有生气的神祗雕塑…… ------------ 第十一回 一场虚惊(1) 本就飘忽不定的月光不知何时重新被隐去,良久无声,终于,若隐若现、轻幽似风的女子淡淡低言:“总…都…督……”语气断续,俨然孤魂野鬼。 夜色四沉,看不真切她面上的表情是否含着讪讪冷笑,不过就在这一瞬,宇坤终于看清她的大体面貌。 还好,这女子不是那孤苦伶仃、惨死东辽的前王后,而是即将加冕的新王后幻兮。方才夜色一晃,是他看错了。 然而清晰的洞察并没有使他安心,相反,反倒令他觉得愈发隐隐不祥:“王后娘娘。”宇坤就地颔首,对幻兮做了一个礼。 黑暗中不知何处忽有一豆星光,许是远处宫廊未熄的烛火、亦或天幕哪一处亮起的星辰的倒影。惝恍绰约中,幻兮淡淡扫他一眼,转身消匿在长长进深不见光影的黑暗里。 微有迟疑,宇坤推门出去、迈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声,不算太长的殿宇进深似乎变得分外蜿蜒崎岖,似乎走完这路竟是需要大半生的时光。 经久经久,二人终于步出了微显可怖的寂静大殿。殿外夜色很清、微风很凉,吹在身上灌进衣袍,骤起的惬意之感稳住了方才略有燥乱的一颗心。 “王后娘娘,寻臣有事?”宇坤做了一个长长吐纳,曲身颔首,对幻兮恭谦发问。 幻兮依旧着了那件蓝白相间的点花襦裙,画到鬓里去的狭长黛眉,至使她在夜的苍茫濡染中,似是狠狠释放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极尽的妖娆美态,美艳嗜血到不祥:“本宫只是好奇,这同床共枕、陪王伴驾的‘活计’,不该是本宫应尽的分内么?”她眉弯一扬、有意笑的无害。 听出了她字里行间含杂着的刻意讥诮,宇坤语气恭敬如素:“陛下是召臣来,商议后日娘娘册封大典的一些事宜……” “别介。”却被幻兮压着话音中途打断,“本宫又没有怪罪总都督的意思。”她面上笑意不减,轻姿慢态在微风的拂掠中,显得有些摄人心魄,“都督议事议到这么晚,后又帮本宫分担了对陛下应尽的义务,则个……”于此一挑话锋,纤目一眨,“本宫满心欢喜着跟都督道声谢呢!” 凉薄的讽刺和轻蔑,并不能轻易就摧垮了宇坤的全部意志。身为王的爱人,这么些年他对于旁人不屑的眼光、昭著的鄙夷、甚至恶毒的咒骂都早已司空见惯。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即便侍寝也不同于那些半男不女的太监。故幻兮这番话听起来,还是难免心下难受。他没有动、亦不曾言声。 这时的宇坤哪里还有那日荒野初见时,对她剑拔弩张夺命斩魂的冷峻森森?看在眼里,幻兮多少不习惯。不过她还是敛了敛心绪,冶步趋趋的凑到他耳边,扬起软眸娇娇一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见我第一面时就要杀我。”虽然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但她还是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低微语声同他言语,“不过,我以后会知道的!” 一个“会”字,她有意咬重。临了时讪讪一笑,扬首转身,将一抹极尽娆态的纤细身影没入了无尽无穷的肆意黑暗之中。 一阵接连一阵的夜风拔地而起,打在身上忽地便觉十分寒冷。眼下宇坤再没了夜半惊醒时的燥热难耐,他半个身子都开始逐步凉透。就着如死黑暗,他眯起眼睛皱眉暗忖。 王后娘娘……她是猜到了什么?她说“会知道”是什么意思?知道什么? 知道王不喜女色独爱蓝颜?不可能,王对女子的抵触在东辽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实在不消当成一件惊天大事提及。 那么便是那日的斩杀,其实是王的诏令?也不对,她该早便猜到了吧!这也值得她为此大半夜的巴巴跑这一趟? 综上都不该是,那会是什么?难道…… 前王后的死? 又或者是……前王后为什么死! 宇坤猝然一震,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但须臾又平复。他心道着或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自己多心了,她在激他也未可知。 绵长的更漏映着寂寞永夜一搭一搭的响起,宇坤收心敛绪,转身重往不远处王的寝宫走去。一路心绪潮涌。 ------------ 第十一回 一场虚惊(2) 暗夜里的花园御道别有一番景致,若是常人恐怕极难享受其间静谧,但于幻兮却乐得沉醉在这样一份独好心绪中。 她微展袖,扬起美轮美奂的面靥,让清风梳理凌乱发丝,陶陶然微醉间后腰却铮然一凉,似被什么重物撞了正着。 她甫一吃痛,铮然转身。 “……”来人也正撞了个踉跄,稳住身子抬目去看时,有须臾的惊诧,“王后娘娘?”清远嘴唇张的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去,“你怎么会在这里!”太不合时宜了。 不过他说这话时显然忽视了自己此刻的出现,似乎也不那么合着时宜。 冷不丁看见这鲁莽小道士,幻兮下意识蹙眉嗔怪:“喂,明明儿是你撞的我哎,怎的反倒先问我了?真是……”她有模有样的微瞪他一眼,抬手不住抚着胸口,“唬本宫这一跳的,半个魂儿都被你撞丢了!” “呃。”清远挠挠头,忙接言解释开来,“不是的不是的,贫道是怕娘娘有危险,都这么晚了。”他定定神,“方才我打坐练功时,忽察觉到这空气里似有一股浓郁妖气,遂追逐出去,不想一路跟到此处,妖气不见了、却冲撞了王后娘娘。”又猛地想到什么,忙双手作揖行礼不迭,面颊忽染潮红。 “有妖怪?”幻兮有意做出副失惊样子,软软往清远这边凑近几步去,“哎呦,我好怕……”她颦眉敛眸,若了乱颤的花枝。但盈盈俏目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乖张笑意。 清远见状,面上的潮红顺着“唰”的一下红到了脖颈,忙将身往旁边让了一让,又抬手护在幻兮身前、一脸拿捏出的坚定:“不怕不怕,王后娘娘,有我呢!” 幻兮原本就是装出来的,见他当了真,自己反倒觉得没意思打紧:“行了。”她重新绕到清远面前,蹙眉疑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宫里?” 听她发问,清远适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合时宜。深更半夜的……念及此,他生怕幻兮误会他有什么不良企图,忙接口解释:“回王后娘娘,贫道自从觐见陛下过后,便得了特许,在帝宫一处清净小院安下身来,是以方便随时协助总都督查理异案。” 虽然清远修为尚浅,但法华道人带出的徒弟自不会差到哪里去。自打他那日进宫,便已察觉到几分异样,总觉空气里散着一股妖邪气息。且这妖气时浓时淡、时有时无,似乎可以由妖自己拿捏控制,可见其法力不低。 看来东辽国不仅宫外不太平,这宫里,也不太平……他把自己这通想法禀明了王,王顺势准了他的查理异案。 其实从王的神情语气,清远便可看出,东辽王是不太信妖邪之说的。亦或者是,王根本没把妖邪当成一回事,王是不屑的。 这位王者跋扈狠戾又行事素来彪悍,任何妖邪怕是都入不得他的眼去。之所以张贴皇榜查理异案,无外乎是为搪塞朝堂之上那一班班经天连日掉着一张老脸、一副苦大仇深忧国忧民样子的老臣而已。 不过抛开妖邪之说,异案确实时有发生,多一些人从多个方面查查也好。 闻了清远这通解释,幻兮心下了然,才欲开言便听一阵“咕噜噜”闷响。 “什么声音?”她猝然警觉。 “呵呵。”清远捂着肚子颇为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肚子在叫。”因要打坐练功,他自晌午过后直到现在还不曾用过膳食,方才追那妖气又耗了体力,这会子不饿才怪。 幻兮有几秒的停滞,忽地反应过来,抬袖掩口“噗嗤”一笑:“要不你到本宫那里用些宵夜?” “不不不……”清远忙连连推辞,一张脸并着脖颈红晕更甚,“这不好,不好。贫道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叨扰王后娘娘呢!” 他憨厚又失惊的模样看在眼里可爱极了,幻兮心下忽地起了一抹玩心:“难不成小道长你,便要这样听肚皮唱一晚上歌?”她俏眸弯弯,玩心不减。 就着一阵闯入鼻息的不知名花卉芬芳,一个不太光彩的念头猝然在清远心间拨云见日:“其实嘛……”他抱臂而立,须臾作想后,持着颇为神秘的眼光朝幻兮看过去、声音心虚的压低,“如果王后娘娘同意替我保密,那这个当下问题,我也不是没法子解决。”是啊,他的师父可是有名的老顽童法华道人呐! 泠泠夜光打在清远一张明澈的面目间,他清澈的双目仿佛闪烁着干净简单的星芒。这目光实在太善良,实在太单纯,以至在幻兮看来有些炫目。 玲珑心没防一动,她竟跟着起了一瞬的莫名恍惚,很快回神后,昙唇勾了一丝流蜜笑意,语气甜糯又恣意:“好!不过……”声调冗长一拖,展颜扬目,“作为好处,你也要为本宫留出一份!” ------------ 第十二回 偷鸡(1) 两道在夜的濡染下变成乌尘暗色的身影唆然一晃,屏气猫腰,煞是灵巧的钻到溶溶宫灯照耀下的背光花荫处。 曼身前探、软眸一抬,幻兮骤然明白了清远这所谓“解决当下问题”,具体是个什么参详。因为在他们藏身的这一片花荫前方不远,便是帝宫御膳房。 “哎。”她压低声音半凑趣道,“记得给我偷只鸡出来!”复暗忖一下,又补充,“烤熟的最好,生鸡也将就。” “啊?”清远一吓,险些叫出了声。在意识到他此次要做的乃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之后,又赶忙捏住嗓子徐徐低问,“生鸡也可以?”面上惊愕愈盛。 意识到自己许是说错了话,幻兮张了张口,须臾辗转后,扬起羽睫一笑嫣然:“那个,我的意思是生鸡可以自己弄熟……然后再吃。”她语气里难掩心虚,不过好歹是把方才那话给遮掩过去了。 此时的幻兮天真淘巧、又玩趣心性的俨然一个充满童真的孩子,行在软红尘世,怀揣着对世事的全部好奇与喜悦,又哪里像一个带着点点滴滴神秘气息合婚而来的楚国公主、东辽王后? “哦。”不知何故,清远突然很喜欢散发着这种烂漫气息的幻兮,他突然有些依恋跟她在一起的感觉,“那我去了啊。”语尽对她带些傻气的笑笑,又咳了两声、正正身子,竟是大摇大摆的走出了花荫小道。 已是夜半,但帝宫从来在昏犹昼。这处辽阔东辽国最华丽伟岸的威严帝宫,绝不会彻底沦陷到深如潭水的死黑一片中去。 眼下这处专供御膳的偏西域风格建筑里,灯火还燃着大半。虽比不得白日时明亮,却也算璀璨辉煌。不过到底夜深,此时此刻的御膳房里,就只剩下轮班守夜之人。 清远毫不理会身后幻兮那边传来的诧异与不解之声,就如此招招摇摇、光明正大的走到殿门边两个守夜的小卒跟前,语气突然高扬:“呦,叔!今儿您守夜啊?” 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夜小卒冷不丁经这一唤,铮铮然打了个激灵。二人旋即对看一眼,没有理会说话间已经跨进门去的清远。 如此与构想中偷鸡摸狗之举大相径庭的场面,惹得幻兮一时半会子间没解过其中的意来。就在她纠着柳眉不知在心底下辗转、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了多少个过后,便见清远已经揣着一大盒食物,不慌不忙的向自己这边走回来了。速度够快的。 不对,太不对了……幻兮疑惑愈重。 眼看他一步步走近,正待她准备开口一问究竟时,忽听那两个经了方才一唤、睡意全消的守夜小卒朗着语气交谈起来。 “哎,你侄子是道士啊!”其中一个做恍然大悟状。 “什么?”另一个闻言,猛一转首急声,“我以为是你侄子……” 铮然一下,二人适才不约而同的反应过来,原来是被耍了! 再看清远,早紧赶几步顾不得诸多所以然的一拉幻兮袖子:“走!”也不多话,二人脚底生风一阵疾跑,顷刻便没入远方那片浓郁的花荫小林,浸在最天然的夜色掩护里,再也难辨影踪。 ------------ 第十二回 偷鸡(2) 二人拐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宫道,借着几缕夜的清光,清远回头小心又迅速的看了一眼身后,复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在确定不会有人追上来时,这才放心停住。 方才情况太急,二人并没有去顾及和注重些什么,时今清远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隔着幻兮的袖摆、拉着她纤细的腕子没有放开。 意识复苏,他急忙松手作礼:“王后娘娘,冒犯了。”又不忘有些狼狈的把另一只臂弯里抱着的食盒紧了一紧。 “哇,连食盒都偷出来了?”幻兮桃花眸一瞥,展了眉弯嫣然笑起,又想起他方才哄骗守夜小卒时的伎俩,“你真聪明!” “其实这个嘛,也是有技巧的。”清远玩心跟着荡开,眼神上下左右不断飘忽、面目表情学的有模有样,“你看,就像这个样子,眼神一定不要太死,要飘忽不定的在两人之间不断游走,让他们分不清你在看哪一个。”他顿顿,“不过若真被当面拆穿,我也没说错什么吧?看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大得多,难道不该喊他们一声叔么?”分明强词夺理,不过想来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厉害!”幻兮掌心一收,喝了声彩,“哎,莫非你常做此类勾当?不然怎会这般有经验?”她弯弯的俏目一亮一亮的,比天上泛动银波的星斗还要活泼可喜。 清远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跟师父学的……” 说话间,幻兮此刻的注意力,却早转移到他抱着的那个大食盒上:“给我。”她冲着食盒指指,面上尽是期待。 “嗯。”清远忙不迭把食盒递过去,又煞是贴心的亲自打开。 各色点心伴着冷拼小菜的香气霎时漫溯开来,甜咸麻辣各色气味闯入鼻息,虽很混杂,但终归是喷香诱人的。 幻兮却不看其余,抬手,目标明确的取了中间那只油渍发亮的肥嫩白灼鸡,二话不多说,也不顾及形象的扯下一只鸡腿大块朵颐起来:“果然守信用,没忘给我偷只鸡来!”她笑。 待那鸡腿几下便被她啃完后,便一改先前的风卷残云,开始细细品味清爽的白灼鸡胸脯。 她银牙犀齿先把鸡皮一挑,吞咽之后,开始专心对付雪白色的新鲜鸡肉,煞是灵动的在那肥鸡身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痕迹。 一阵清风悠悠扬起,打散她萎在肩头的瀑布长发,恍若能拧出墨来的乌发在风的撩拨下纷飞四散,辅配她啃食鸡肉的精细动作,顿生一种迷离与清明、出尘与烟火的动态结合,很是悦目惬意。 清远在一旁看了良久,生怕自己开言唐突,便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试探着问道:“王后娘娘这么爱吃鸡?” 幻兮眼都不抬:“除了鸡我对什么肉食都不太感兴趣。” 听她如此说,神思一晃,清远忍不住开起玩笑:“你是蛇啊!” 幻兮定了一下,识得他只是在开玩笑后,仰脸眯眸唇畔一笑,反凑趣回去:“我就是蛇!” “哈哈。”清远亦笑起,抬手对着幻兮比了一个兽爪的姿势,“那我就是大狗熊!” 幻兮冷不丁一下“噗”地笑开:“大狗熊?”她蹙眉玩味,不忘抹一把嘴上的油腻,“大狗熊可比你凶!” “至少看上去憨憨的嘛……”清远摸摸头。 分明没过大脑的无意识的一句话,幻兮却有须臾恍神。看上去么?也对……眼里看到的永远都不能算作最真切的,这个道理亘古不变:“那又能怎样?看着越无害,往往越狠毒。”她喃喃。 “我知道。”清远取了一枚精致的桂花糕,饿了太久,他没有细细品味的好心绪,便暴敛天物的做了肚子的填充物,“但也只是往往罢了,不能一概而论嘛!” 如此单纯善良的小道士,他真不适合去做奴役鬼怪妖物的道士。幻兮在心里暗暗可惜了一把,一只白灼鸡被她啃的差不多了,便干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天来:“那你知不知道,看上去越美的东西……”她的口吻带起一股神秘气息,眯起眸子故弄玄虚,“便越不祥呢。”不是发问的口气。 “不会啊。”清远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去用糕点填饱自己的肚子,“王后娘娘你就很美丽,又高贵如斯,哪里不祥了!乱说。” 几片流云贴着暗色的漆漆天幕滑了过去,暗色的树影因着风势而发出“沙沙”涩响,仿似在昭示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回应。 幻兮垂眸,经久经久不见言语。 ------------ 卷二 [ 上部·往事前尘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的真言。 ------------ 第十三回 封后、冷剑破(1) 水色罗裙并蒂殷红,赋在其间的金线周匝出一圈百蝶穿花乱乱风情。乌鬓垂坠步摇,彩色的穗子在如梭清风里摇摇曳曳:“这个时令,静好又明媚呵。”幻兮浅叹,耳畔只有胡琴管弦奏着那曲熟稔的《归去来》。 没有人说话。 王不开口、便不会有人敢开口。 可这使得幻兮有些不自然,略有辗转,还是自己最先打破这沉寂,颇具没话找话的意味存着。 分明还是阳春暖夏,天空却突然飘起鹅毛大雪,气候也跟着凛冽起来,冷的发紧。 眼下的东辽国,真的太过诡异了。 还好,王没有给幻兮太多尴尬:“谁说不是?”他随口一答,并没有看向任何人,“这曲儿也着实应景。归去来,归去来兮……”边言语,眉心不觉起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却没能逃过心思素来敏捷的幻兮。王继续,“并肩一处、永不分离,原来是件这样好的事情。”他语气不变,波澜不惊,只是较之先前稍有低沉,更像自语。 林立在王身后咫尺处的宇坤心底一揪,他知道,柔黛的这句话,明为回复王后,其暗中实质却是在指向自己…… 在老神官肃穆又严谨的主持下,新王后的册封礼算是告一段落。王后的册封大典办的极其热闹,宫里宫外有些官职及威望的臣子皆来赴宴,清远也在宴请之列。 在王的吩咐中,众宾客齐刷刷站成几排,向着王与新王后象征性的举杯敬了几次酒后,便三三两两自顾自入了宴席。 酒过三巡,每个人似乎都染了一层薄醉,开始东倒西歪言谈说笑起来。 幻兮浅瞥宇坤一眼,三两讥诮于朱砂眉心柔柔荡漾,很快又消失不见。有暗香盈袖,她一舒腕子,纤指玲珑,提点了青瓷酒壶斟了一杯酒,一路翩舞着为王递过去。 柔黛接盏,目光余晖不经意的看到幻兮玉雪皓腕处,亮亮垂挂的一串檀香菩提珠:“很神奇的小物件,自打你远嫁过来后,便未见你摘下来过。”柔黛似是很随心的一句,旋即饮酒入喉,又很顺势的微笑。 风乍起,便有点点檀木香乘了风势漫溯过面眸,再倏然一下闯入鼻腔。宇坤一阵恍惚,很快平复。 “王后,何不歌舞一曲助兴?权作应景了。”意兴阑珊间,忽听柔黛悠悠然来了这么一句。 “啊?”幻兮一时解不过这话来。 同时下意识一抬头的,还有左旁就坐的清远。 柔黛没有计较幻兮的迟钝:“孤王对于你们大楚的歌舞,素来很有兴趣。”他的神情体态颇为温雅。 这句话稳稳的落入了清远耳廓,他不禁皱眉、心下暗觉不快:“王后娘娘贵为东辽国母,岂能在如此严谨的场合之下当众献歌献舞,做那宫娥的活计?”但他只在心里说说罢了,环视一圈,见举座之人无有胆敢开言提及的,那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何言语权利?也就没做声,打算看看再说。 宇坤没禁住扫了一眼王后、又扫了一眼柔黛,俊眉皱起。 这无声的劝阻刚好被柔黛看到,他却似笑非笑的回了宇坤一道眼神,心下决绝。 宇坤便不再执着,抿了抿嘴唇。 “这……”幻兮思绪摇摆。 由古至今、历朝历代,哪里有得王后唱曲之理? 虽落雪了,但阳光依旧和煦。王起身,与立在不远的宇坤并肩站在一起:“都督,你难道不想赏看一下大楚的歌舞么?”如此昭然不晦的暧昧姿态。 “臣,不胜殊荣。”宇坤并没有客套、更没有行礼,只是附和。 字句间有多少是顺着柔黛的意志不予违背、又有多少是发乎他自己的心?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王转目重新看向幻兮:“王后,都督也想见识一下呢!”看似温缓,其实不依不饶。 怎么,你们就是这般非要羞辱于我么?! 幻兮忽的就有些恼、有些酸、亦或妒恨?素白美面不觉起了一阵细微变化,依稀发青,似乎马上便要渐露鬼相。又被她运气竭力按捺住。 “陛下!”清远再也看不下去,“簌”地一下起身,才想说什么,却见幻兮突然迎到了王的跟前,刚好把他挡了个严实。 清远只好又收住,不甘的落座。 幻兮展了一个涓浓笑意。可无论她如何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这笑颜里的点点故作,还是遮掩不了的。 就这样,她朱唇轻启,吩咐了贴身丫鬟几句。那侍女点头,灵敏的跑下去准备。过不太久,一切停当。 怀抱箜篌,十指初旋,轻拢慢捻,恍若飞花落潭、九天鹤翅扶摇。她到底没有起舞,只开始吟吟浅唱,正是那曲《归去来》,被即兴填了词: 忘川河畔他与我对望了几千年,偏偏结下了这千生千世冤。 放不下、舍不弃、丢不了,可又世上难成全。 夜风呵、撩动我心弦,那烛影似也缠绵缱绻随心愿。冰火啊,相依相爱不能怨,情没有阻隔的伦常界限…… 轻、轻、轻,轻轻将他放在我心尖,只愿一切随着情人盼愿。 冤家呀!掬一捧轮回无间,倾传了千世万世的孽,千千般苦你可曾了解? 若有一日你弃我而去,我该何去何从、如何过活! 叹、叹、叹 …… 这唱的哪里是曲儿,分明是一段禁忌恋! 柔黛起初还持着一抹胜利者的傲然姿态,兴致颇好的聆着曲儿。不想却愈听愈沉、愈沉愈逼仄。最先还仅仅是着恼,着恼于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公然将他权威挑衅!到了后面竟是心绪渐沉,少不得踱回几前,复又弯腰、欲饮一杯酒。 王有心事,这心事刚好与幻兮所唱辞赋不谋而合了。或者说,幻兮是有意的。 这腔辞赋,那么真切那么真切的触痛了王心底最软、最痛、也最怕的地方……公然影射的便是王跟宇坤之间的不伦爱情! 曲音哀怨,宇坤却顾不得几自沉沦,他始终十分小心谨慎的注意着柔黛的一举一动,生怕他按捺不住、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举措来。后见柔黛目顿神痴兀自伤心,也就收了目光定了定神。不觉间,这目光又凝落在了王后那道婉约纤柔的背影上面,渐次繁重、久久不愿移开。 这个女人,够厉害、够胆魄! 可这个女人,她其实是最无辜也最可怜的那一个。 一如她的姐姐…… ------------ 第十三回 封后、冷剑破(2) 悠扬的歌声令举座之人无不沉沦其间,陶陶然微醉中,清远忽觉哪里不太对劲。他皱眉暗想,却又分不出哪里不对……不,分明是不对的,那是……妖气! “嗖——”异响兀起。 宇坤猛一个激灵。 几近同时,典礼正坛处的神官“碰”地一下,直直向后倒在了地上,刹那间**迸裂! 这位被选作神官的老迈内官,便是当初以蛇毒鸩杀前王后的那一个…… 霎那间冰冷的剑气隔绝了词曲间这份悲郁,速度之快让身为禁卫军总都督的宇坤都不能立即反应。侍女凄厉的惨叫跟着划破长空。宇坤回神,定睛去看,银蛇狂舞般冷森锋利的一道波光紧邻而至,那冷剑是直冲着柔黛过去的! 他虽与王相隔不远,但冲过去已经来不及。好在柔黛抬目一定,眼疾手快,拖过一个侍女做了肉盾。 宇坤一个跃身,一把搂住柔黛,将他抱在怀里扑倒。后翻滚出那剑气凛然的危险地,是以躲过藏在明暗两处的敌人的随时偷袭:“快,护驾!”旋即一声大喝。早有藏在暗处的禁卫军簌簌奔向前来迎敌。 着了黑衣黑纱的刺客自四面八方环环相扣的围拢过来,看人数至少三十有余。宇坤忙不迭扶起地上的柔黛,把战场留给禁卫军散兵们,后自己掩护着王与王后,一并退至了后方安全处。 清远早闪身向石柱旁绕去,却东走西顾的下意识在人群里梭巡幻兮的身影。看到幻兮已经退至安全处,不觉拍着胸脯顺气安心。这时,藏在袖口里的精致小磨盘突然一颤,温度也一下变得灼热异常,把清远烫的一个哆嗦。 心下疑惑,却也顾不得诸多,赶紧掐诀运功将那磨盘恢复如常:“师父给我的这都是些什么陈年旧货?”他撇撇嘴。 一时间,腥光弥漫、血液飞溅、残骸断臂遍地都是。朦胧血色煞了和丽风景,渲染勾勒的恍若破灭前的最后壮丽。 宇坤没有停滞、一秒钟都没有。在把王安置好后,他便摸了腰间的寒光剑拔剑出鞘,匆匆奔身投入到了前方的战场里。 人多未必能胜利、可人多一定是有用处的。刺客援军就埋伏在四周,不定从哪处便会飞来一道什么暗器,也不定下一刻倒在血泊里的会是谁人。 “可真是不祥呢!”柔黛冷笑,后也不多掷词,豁然拔了随身短剑。 “陛下——”幻兮猛地洞悉了王要做什么,忙脱口急唤。然而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派冶冶无际的嘈杂厮杀声里,未曾清明。 禁卫军已经杀红了眼,柔黛见一干刺客死死纠缠着宇坤一人,知道他就要招架不住,忙挽了剑花从外围将阵法打散。 “陛下,陛下!”这一处,幻兮仍不死心的继续呼喊,嗓音已近嘶哑…… “柔黛!”混战中的宇坤得力于王的帮助,二人并肩一处,以左右两个不同的视角观察着敌人的举动。急迫间,宇坤没防竟直呼了王的名讳,“太危险了……” “所以我们更要在一起!”王脱口而出。话音才落,抬臂引剑一剑赐死一个奔身上来的黑衣刺客。 那般的绝尘、那般的坚定、甚至那般的矢志不渝。这一刻,这个空间似乎已与身份、与世俗、与伦常挣了出来,那是一种独立的、纯粹的浩瀚感动。 紧密风声似被利器打破,一念间的思量、下意识的洞察:“不好!”宇坤豁而大喝,甚至没有回一回头,他便已经知晓了眼下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冥冥之中不知哪里来的一种牵引,更像出乎一种潜藏在心底里的本能,宇坤猛地一下破了重围,投身便往幻兮这边赶来。 果然,一个刺客不知何时由偏侧埋伏偷袭,正正向着幻兮冲杀,眼看便要将她伤到。 清远甫一抬头,亦看到了这个千钧一发的危险情景,忙掐诀运气,一道天青光晕从他掌心飞出,往幻兮那边飞过去。原本想隔开那个刺向幻兮的刺客,却在同时,竟似触碰到某种无可估量的力量一般,那青光竟转了个弯回向清远反噬。清远一个没防,被自己的力量直冲胸口,好在他闪身极快,“噗——”地一下吐出一大口血,却没有伤及肺腑。 好厉害的瘴气!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暗叹。 适时柔黛感知到了宇坤的凛利如风,目光下意识追随:“宇坤——”未及忖度原委,亦是一种发乎在心的本能,一并冲过了幻兮这边。 一晃神间,宇坤早挥剑赐死了那黑衣刺客。可是他太过专注了,竟没有发现身侧又有一个刺客夹击相向。 速度太快,躲避已不可能。电光火石的瞬息交错,王突然一把抱住宇坤。 隐隐不祥划在心里,宇坤倏然回身……剑气贴着皮肉撕裂的声音。 尽管他的身手敏捷如斯,尽管他在可以做到的第一时间里刺死了那个迎来的刺客……却还是没能避免,柔黛受了伤。 “陛下!陛下——”凄厉的长唤回旋在耳畔,天地崩塌般的错觉。宇坤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 幻兮忙冲了过来,冰凉的素指搭在宇坤双肩。 宇坤抬目,迎上王后一双冰冷而镇定的眸子,这才缓了缓神,压抑住心底里的千头万绪,携同幻兮一并搀扶好受伤的王。清远眼见,顺了口气后也赶来帮忙。很快,他们三人将王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假山之后,宇坤便一个箭步,复冲向前方嗜血非常的混乱战场…… 王只觉视野一片朦胧恍惚,伤势想来不清,竟连吐一个字的力气都再没有,只得那么倚在清远肩膀上大口吐纳。 “王后娘娘莫急。”清远看了眼幻兮,开始运气为王疗伤。不过他的道行本就不高,方才又受了一撞,小半天都难以将功力运出。 “行了。”幻兮抬手制止住清远,不觉又探身去看冲杀在前的宇坤。 他杀的发了狂,他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及到柔黛。可是自己,竟然让柔黛受伤了,让王受伤了!还是为自己而受伤! 他的职责是什么?他存活在世的唯一目的又是什么?这种职责与生命的全部意义,他一刻都没有忘记。可他,居然让王受了伤!不可原谅! …… 寒风婆娑、花树与疏影一起浮动,人心摇曳。 幻兮眯起一双烟朦水迷的眸子。只有幻兮看到,被陆续迎前、后知后觉的内侍扶入车帐、渐次昏迷下去的王的唇角,悄然流露出了一缕游丝微笑,满足的浅笑。 定格、再定格。 王见宇坤为他如此,纵这一刻便身死,又此生何求其余啊…… “我去……”清远原本想说去帮忙的,但被幻兮一把拽住。 幻兮迎在清远身前,曼妙的身影刚好挡住清远一处视线:“小道长,你也有伤在身,还是快随王回宫,看看……一路上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吧!”她莞尔,“哝,这里有禁卫军呢,就没事了。” 时至今日,幻兮终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东辽王后,再从她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便都成了王后的命令。 清远想了一下,便也不再坚持:“那我们一起回去吧?”他脱口而出,意识到有些唐突后,忙又补了一个称谓,“王后娘娘。” 自己怎么会有这个下意识呢?竟会如此在乎王后的安危?也对,王后娘娘美丽又端庄,当然该在意的……他这么想着。 “好。”幻兮也不迟疑,“那快走!这里太危险。”她递了一个眼神给清远后,便在清远的陪护下一并登了马车离开。放下车帘的一瞬,她侧目暗扫清远一眼,心下悬着的一块碎石终是落地。 狂沙忽起、浮云蔽日,方才被宇坤一剑斩杀掉的,那个意欲刺杀幻兮的黑衣刺客,竟在顷刻便没了影子。 即便是尸首也不会风化的这般厉害吧! 不过人数太多,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如是,更没有人注意到幻兮白净的掌心纹络里,攥了一缕青丝碎发。 那泼墨般深浓的乌黑,像极了刺客裹在身上的衣摆与蝉翼面纱…… ------------ 第十四回 杀人诛心(1) 金碧辉煌的大殿,在阳春白雪下泛动着淋淋波光;气势磅礴的宫廊其间,被淡腥血气织就了一层朦胧薄雾。 威威御道呈扶摇仙鹤的样式往两边分散,边沿供人站立处,齐刷刷跪倒着两排静待消息的文武官员,皆是面色凝重、不敢言声、不敢稍动。 而曲径回廊连接的进深正中,不住徘徊的是换了宫装的王后幻兮。 清远走在幻兮身边略偏后的地方,因此他看不清幻兮面上的表情是不是凝重的:“王后娘娘,陛下乃大富大贵之人,一定会没事的。”因此他只好用他自认为的方式,来这么劝慰她。 “哦?”幻兮止步回头,勾魂的眉眼分明噙着三分玩味,“你怎么知道陛下乃大富大贵之人?” “我……”原本就只是想为她宽心,清远没想到她真会问自己,便随口道,“陛下乃是东辽的王,一国之君,又岂不是大富大贵之人?” 这一次,幻兮转过眸子呵声一笑:“未必。”不带情态的两个字。 这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太不合时宜了。清远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她是担心过度,张口想劝,忽听不远御道那里传来一阵戚嚓。 幻兮亦有察觉,二人同时转目去顾。 隔过一层稀薄冷气,她凝眸,正巧见一位朱袍着体的苍老武官正单手负后、一手指点,拉着长脸恨声呵斥宇坤:“你真是不要脸!你还有脸么?” “身为禁卫军,还是禁卫军的总都督,你的职责是什么!又是怎么履行这种职责的!” “我告诉你,整个禁卫军,你们……你们谁都别想逃过罪责!” …… 一人带头,便有无数指点、附和之音不绝于耳,整个御道弹指间变得燥燥哄哄、一片虚乱。 他们一群臣子是在指责宇坤失职。这些人因着王与宇坤特殊的关系,早便看宇坤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扒皮拆骨。 “不要脸”,一语双关…… 淫贼,**后宫的坏了王的清誉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眼下得着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 是的,宇坤在旁人眼里大抵都是这个样子;虽然他心底深处,其实深深掩埋着一怀不会有人知道、也不能让人知道的苦,为了柔黛……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总都督呢?”清远一向善良,看不愤的事物总忍不住站出来管上一管,这随了他的师父,“若非禁卫军,王与娘娘又岂能安然回宫!”他叹。 幻兮没动,凝着眸子细看。 宇坤已经跪在这里大几个时辰了,他一直跪在这里,只是凝着一张渐退血色的苍白面孔、咬紧下唇不言也不语,好似整个人的生命气息都已凝固了去。 他就这样不住承受着百十种不同的、趾高气扬的刻薄指责,似乎这种苛刻反倒会让他那颗浸在烈焰、油锅里的心好受一些。 他肩膀上的疮口已经崩开,靠外一层血液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痂子,弥深伤口处还有新的血液汩汩的不断往外流淌。他不及管,巨大的负罪感使他早便麻痹掉了肌体的疼痛。真真正正令他苦苦煎熬、承受不住的,是这颗心的载重。 柔黛,柔黛,我的王,我深爱着的爱人……第一次,平生里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我让你受了伤、生死未卜!还是为我而受伤! 我不应该,太不应该了吧。 我是王的侍卫,我的职责只是保护王一人的安全,可为什么当那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呼啸而至,我竟会抛下混战中的王,跑到王后娘娘身边去,护王后娘娘周全…… 自己那一刻,究竟是,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魔,一定是魔…… “微臣万死。”宇坤把牙关咬的瑟瑟,那双精雕细琢的清俊眶子略有润红,“只求先见陛下一面,磕头谢罪后再赴死!”耳畔连绵不绝的絮叨指责终是令他燥乱烦闷,他终于启口,可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 一瓣雪花忽悠悠落在幻兮玉白手背上,骤起的冰凉刺痛了神经。幻兮颦眉,心口紧跟着就是一疼,俄顷黯然摇头。 “你们全都退下,不可喧哗燥动!”她抬步走过去,浅浅启口,将这一干大臣喝退,勾着花瓣的眉宇间威严天成。 清远只觉自己不合时宜,便依旧远远站着,没有过去。 幻兮迎着跪地良久的宇坤凑近几步、莲步生花。 曲身同时,泼墨乌发间那一支精巧步摇,便合了风的摇摆而飘动晃曳,凑化成点点滴滴一阵清脆叮咚:“总都督,你已经在自杀了……又谈什么先后?”她狭长入鬓的美丽凤眸眯成了一条缝,幽幽的娇柔语气里夹着一股嗔。 不知是风势烘托还是落雪薄寒之故,竟把那声腔渲染衬托的有些邪气,再配上她那一副绝美又轻飘的面盘、姿态,竟柔柔曼曼的宛若一条化了人形的蛇。 宇坤冷不丁颤了一下,微抬头,便见幻兮那道离合眸光往他身上一路看过,流水一样。 他下意识随着王后目光的指引看过去,见自己右胸口连着肩膀的一道伤痕已经惨不忍睹,破碎皮肉往外翻出一道泛白的圆边,暗红血液伴着刺鼻腥甜渲染了轻绸缎衣,不知道还可以支撑多久。 幻兮方才那话,纵有讪讪,却诚然是实话。此时的宇坤,真的已经跟自杀没什么两样了! “起来。”幻兮的语气依旧噙着笑,浅浅讪讪,像讥诮又似乎不太是。边说着话,她已慢慢直起身子,暗暗往宇坤面上吹了一口幽气。 有不知是些什么草木花卉的暗香迎面扑来,转转的撞在宇坤鼻息里。那么一瞬,他突然有些恍惚,竟听话如斯的站起身子,随着领走于前的王后,一并离开御道边侧…… 零零落落的绿树残叶在周围飘渺,温柔叠生的暧昧韵致宛若可以融化这一昆仑阳春冰雪:“疼么?”幻兮眉头忽蹙,玉臂抬起,纤纤菱指在宇坤受伤的臂膀间慢慢摩挲向上,一张美面尽是柔情与怜惜。 此情此景,若被不明真相的人瞧了去,定会将这一后一侍错认成天造地设的缱绻情侣。 “臣……惶恐。”宇坤醒神,想要避开幻兮这层温柔的禁锢,却不知怎么,终是没有动。 ------------ 第十四回 杀人诛心(2) 幻兮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抽离了皓腕,她颔首扬睫,提着一种与方才那温柔抚慰截然相反的骄傲姿态,顾向宇坤:“尽管有些时候枕边儿风确实有用,但本宫希望都督能够记住,不是任何人都不会曲解掉都督服侍陛下的‘尽心尽力’。”犀齿咬紧,最后四个字有意着重,“本宫希望啊……”她浅浅笑起,有若一个无害的孩子,持着慢悠悠的姿态挑眉拔高了声音,“做奴才做到这个份儿上,还是自重一些为好。” 御道边沿就或跪或立着各路文武,他们相隔并不太远。王后娘娘这通话被听得清清楚楚,再一经风势的传播,更是扩散的无边无尽。 顷刻,满空嘲讽、鄙夷、非议等等等等不恭不屑的轻贱言辞脏水般泼在宇坤身上,滚烫的体温从胸腔升腾在面上,一双拳头已经被他握的暴起青筋……羞辱他可以,但不可以羞辱柔黛!绝对,绝对不可以! 可王后幻兮却兀地大笑起来,恣意不羁的明媚笑颜,带着一股子无收束的狂妄,衬得女子有若一枝在暖风里乱颤的桃花…… 宫娥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眼下尴尬,她由月亮形的大殿偏门一路过来,对着王后弯腰行了个礼,垂眉道着王命接驾。 二人同时一定。 正这时,公公尖细的嗓音盘旋在半空:“陛下驾到——” 燥乱人群顷刻间鸦雀无声,簌簌跪倒一片。 宇坤闭了一下双目,并无多话,尚且顾不得弹去袍角盛落着的碎雪,往前行了几步,在御道边跪下。 清远闻声,亦行前跪下。 幻兮直了身子,望了眼薄薄白雪染就着的大地,后对着在侍从两边搀扶、狐裘大毫披身下走出的王,欠了欠身子。 “是谁在此带头喧哗!”柔黛凛目一叱。 他面色看起来极憔悴,整个身子看起来也是颤颤巍巍的,但还是撑着病体走了出来。想必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知晓,不然不会这么不要命的来回护宇坤。 一语起落,有片刻无声。 “陛下。”终于,为首老臣起身出列一步,抱拳在胸、颔首稳言,“禁卫军总都督失职,使圣驾被刺客惊扰、且死伤无数宫人。更有甚者,还至使陛下身受重伤……依我东辽律法当斩!”他皱眉,一字一顿、不依不饶,“当然,念在其护驾有功的份上,可从轻发落。”语气虽缓,但恨意未减,“应廷杖五十,以儆效尤……” “放肆!”王当空一声喝断,“怎么?”他挑起狭长的眉,呵声讥诮,“孤王还没死呢,倒轮得上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在这里指手画脚、行庖代之权了?”他的气场是与生俱来的,恍若寒冬冰雪、直指人心。他是当真生了气。 “陛下——”那老臣匍匐一下叩首下去,“臣侍奉东辽三代君王,忠心可昭日月!陛下如今偏要庇护一个侍从,而置礼法于不顾,老臣既在一日,便定不能眼看陛下行出如此荒唐之事,还请陛下三思!”他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声,对那雪地不住磕头,“除非臣死,否则必不能让小人钻了空子!毁掉我泱泱东辽!” “陛下三思——” 其余一干大臣集体跪谏,齐心齐言,不见半点退让之态。 “你们是在逼迫孤王么?”柔黛笑意尤盛,旋即眉峰一压,“好大的胆子!”气势逼仄,但终因有伤在身而有些发颤,忽而纠起的眉头出卖了伪装出的安然无恙。王的身体分明是虚弱的。 “请陛下三思——” 事情已经逼在了这里,似乎已容不得中途退缩。 “你们……”自打柔黛登基为东辽之王,统领东辽至今,一向说一不二,还是头遭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看在柔黛眼里,实在太过造次,又加之他时今有伤在身,一个气急,身体打了个颤,险些栽倒在地。 “陛下。”看在眼里,宇坤心下狠狠一记钝痛;略有权衡,亦将牙关一咬,主动出列一步跪在了柔黛面前,“罪在小臣,请陛下治罪!” “起来……”剑伤拿捏,柔黛喘息不迭,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下去,他有些爱怜的轻声让宇坤起身。 宇坤没有动,雪地跪谏的群臣亦没有动。 场面便僵在了这里,具是颇为强势的两方,谁也没有后退一步的意思。就着不合时宜的春日里的落雪大地,分明在做一场不加声息的较劲僵持。 ------------ 第十五回 王后解围(1) 不合时宜的阳春落雪停息一阵、又四散一阵,飘飘忽忽,似止不止的样子。 清远稍抬了一下眼,见王没有血气的脸上染着不动声色的威严,以及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心疼与哀伤。 他不由心下好奇,却也不敢胡思乱想;下意识转目看了眼宇坤,目光不由变得异样起来。 四周无声无息,静谧的恍若死去一样。不加声息的窘迫场景,似在考验着人的意志到底谁更坚定一些。但这样的感觉真的很逼仄,逼仄到比死还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良久无言的王后幻兮抬步,聘婷着纤细的足髁,三两下走到群臣中间。 心念一动,清远似乎明白了幻兮想要做什么。 就在同时,幻兮已经对王敛了下襟,旋即转身,迎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大臣稳稳开言:“诸位大人,你们都是东辽的支柱、陛下的倚仗,却为时今这件小事做弄的相互伤了感情,是否得不偿失呢?”于此浅笑,狭眸暗扫一圈后,复又不缓不急道,“时今陛下有伤在身,诸位大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偏要陛下制裁自己体恤已久的爱将,又是否有违君臣之道呢?”她说着话,侧目对王递了一个宽心神色。 王不动声色的凝目,看这个远嫁而来的女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虽然对她的动机,他一时没能清楚明白;不过目光一触,他恍然,心知她是出来为他解围的。便缓缓颔首,示意她,自己知晓了。 见王给予了自己回应,幻兮浅一莞尔,又顺势转面接口:“我是楚国的公主、东辽的王后,各位大人能否看在我远道而来的份儿上,给我一个面子,宽宥总都督吧!”语尽颔首,对着一干大臣谦谦行礼。 她是那样大方得体,稳稳的亭立在原属于男儿的君臣对峙间,极尽贤良淑德的将一国王后的典丽风范,展露个详尽无疑。似乎那一举一动、一莞尔一投足,便可那么轻易的催漫山鲜花尽绽、漫天弓弩箭火尽弭…… 清远就这么看着,不觉失落了半个魂魄。若不是为首大臣慌地起身对王后还礼,他余下的那半个魂魄估计也会随着风儿涣散了去。 而没有人注意到,正经受着身与心双重折磨的柔黛,细腻目光只是停留在宇坤脸上,一刻也未曾离开,似乎要把宇坤看穿。 宇坤浅扫在王后身上的那道神光太离合、也太不同。十余年了,柔黛还从未见到过这种神情的宇坤……心兀地一抽,钝痛潮袭。 “王后娘娘,万万使不得,臣等不敢当……”为首老臣见幻兮对着他们行礼,忙下意识对着幻兮还下礼去。 对于楚国公主出身的王后娘娘,他们是素来敬重的。 又或者说,他们之所以狠咬着宇坤不放,原也就是因为宇坤与王的暧昧关系。既然连王后娘娘这位最该记恨的人都站出来求情说话,那他们这些外人又还有什么好执着不放的呢?追根究底,王宠谁不宠谁,根本就是人家的自家事而已。反正看这阵势,王也没有丝毫同他们妥协之意,莫不如借着王后递来的这个台阶下去算了。 “陛下。”那老臣转身对柔黛作揖颔首,“臣等没有逼迫陛下之意,也是为了东辽着想,望陛下恕罪。”他顿了下,“既然陛下与王后娘娘皆已发话,那臣等岂有不尊之理?只希望总都督日后能恪尽职守,莫再出现此类失职之事。” 天风骤起,柔黛没禁住起了一阵咳嗽,也懒得再同他们周旋凌厉下去,摆摆手命他们退下便罢。 王的威严从来未减,跪了小半天的文武大臣不敢怠慢,匆匆起了身子行礼离去。 清远亦起了身子随人流一并退下。转过宫廊回角之畔时,没禁住又转首扫了幻兮一眼,心下忽若擂鼓。被他匆忙竭力按住,加紧脚步赶紧退离,却憋红了一张素净面孔。 人流已退,落雪大地恢复到了如常清冷。幻兮闪了一下软眸,紧走几步过去,以目光遣退了搀扶在王身边两侧的宫娥,亲自扶着柔黛往宫里走去。 跪在地上的宇坤甫一回神,颔首深深做了一个吐纳,以手撑着地表慢慢起身,跟在后面一并步入王的寝宫。 ------------ 第十五回 王后解围(2) 内殿里熏着火盆,撩人的暖意较之殿外那层风雪严寒,简直两处天地。 斜帘一道半空里隔绝下来,帘幕是极雅的,淡玉色的底子、描绘黛青牡丹。宇坤浅瞥了那帘幕一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感官错觉,便迂回在心里了。 王在幻兮的搀扶下,重新躺回了榻上, 见他进来,软榻上的王者竭力侧身,眉头紧锁、问的焦虑:“方才委屈你了……你身上的伤口怎么样了?到太医署看过了么?疼的打紧不打紧?”柔黛承受的那一剑分明是贴着心脏刺过去的,伤的极重,分明憔悴枯槁的比那冬日里的白玫瑰还要脆弱不堪。可他拼力张唇,吐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对宇坤的问询,还是这一连串的不迭问询。 被触动了:“陛下……”宇坤什么也说不出,千言万语闷堵在胸口,一步跪倒,眼泪也在这一瞬里夺眶而出,“小臣一时不察,竟累及陛下经受这般苦楚!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什么话?”虚弱的王皱了眉头打断他,唇畔挂着温温的笑,“你看,我一点儿事情都没有呢。这不是……好好的么。”他将险些没禁住的**平复。 这个笑容太勉强。所有人都知道,王是在安慰宇坤。 “陛下……”宇坤咬紧牙关低下头去,纵是百般抑制,依旧已泣不成声。 猛然感知到了宇坤的变化,柔黛一股急切蓄在心里,忙拖着才止住血的身子不管不顾挣着起来。 宇坤抬目见状,忙欲制止。柔黛已经温柔的抚摸上了宇坤的面颊:“你怎么哭了,我没事儿……你在外面跪了几个时辰么?外面可落着雪呢……”他眉头未展,因为病态的拿捏而声音很低,开始呢喃絮叨,“你这个傻瓜……以后不许跪着,无论怎样都不许跪着……” 此时的王着一件玄纹玉色宽舒长袍,乌发散在绡玉一样泛着银波的双肩,薄唇愈浅、面色枯槁,却美丽魅惑的有若一个轻飘飘的午夜精灵。 幻兮立在一旁凝目良久,姣好的黛眉不觉微蹙。王太美丽,是那种提炼于阴柔邪魅中的上乘的美,美的仿佛夺天造势的汇集了造化神祗的全部彩头,甚至根本不似一个男子,更像是一个天地自然、鬼斧神工,精心倾力雕琢下的……女人! 这个念头疏忽一闪,她没防倒吸了口凉气。 是的,无论这副皮囊、还是那怜惜宠溺温存无限的款款姿态,都那么那么像,像极了! 袅袅熏香蒸腾起来,把这天堂般静好的大殿笼进朦胧梦寐。 帘幕一头,幻兮不动声色的往软榻前凑近几步,玉指慢抬,一双凝着华彩水润的凤眸透过半卷疏帘,默不作声的窥看着里面暧昧叠生的一幕。 须臾恍神,一张花靥沉淀秋水,灵眸忽然变得黯然,竟仿似写了许多无奈。 太莫名的无奈。却诚然不知在无奈些什么;不知这无奈,为得又是谁…… “王后?”感知到了幻兮的目光,王侧首唤她。 “嗯。”幻兮立时掩住情态,巧笑盈盈颔首一应,款步迎前,“陛下。” 经历了方才寝殿之外的一切,王对幻兮的态度突然好了很多:“辛苦你了。”他微笑回应,又似突然想起些什么,“东辽与大楚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些日子你住得习惯么?” 软眸善睐,幻兮俏语徐徐:“一切都好,承蒙陛下记挂。只是臣妾不敢来陛下这里叨扰。”一语双关,她毫不避讳立在当地的宇坤。 宇坤垂目,没做任何声息。 “什么话?”柔黛摇头稳言,“这宫里就是你的家,孤王是你的丈夫。丈夫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 心知这只是王的一句客套话,幻兮根本没当真去,也没那兴趣当真:“是,臣妾记下了。”她莞尔浅笑,顺势辞了王,便要告退回宫。 王准了她的辞。幻兮也没再多话,有意无意的软软扫了一眼宇坤,袅步行出。 察觉到幻兮落在自己脸上的那道淡淡目光,宇坤心下竟跟着一恍惚,终是克制了住,没有抬头去看。 待幻兮的身影消匿在空荡的大殿,柔黛适才转目迎向宇坤:“方才你怎么自请责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抬起纤细的腕子,软缠在宇坤的脖颈上,垂眉柔声,“我的心登时就乱了……冤家,你知道么?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能使我心乱,只有你是我的魔、我逃不过的劫。” 宇坤落座在柔黛身边,顺势抱住了他:“我知道。”灼热的吻落座柔黛虚弱的侧颊,他低了语气,带起几许挑逗,“方才陛下跟王后那般亲昵,臣吃醋了。” “哦?”柔黛挑眉笑开,若一枝颤在三月里的染血碧桃,“我跟女人在一起你也吃醋?”他的身子在宇坤怀里蹭了蹭,应和着他的挑逗。 宇坤把怀抱一收,将他抱的愈发紧凑:“你跟男人女人谁在一起,我都吃醋。” 宇坤的动作是极细微的,怀抱虽紧、爱意虽浓,却小心的避开了柔黛的伤口,以至柔黛在这个怀抱里只觉无限惬意:“我是不会告诉你,你吃醋我高兴的。”他微闭眼睛,贪婪的吮吸着宇坤浓郁的男人气息,“宝贝儿,就让我永远都沉沦在你的怀抱里,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和你分开。”此时的柔黛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威严气势。专属于王的凌厉气焰,在宇坤面前从来都没有过。 “臣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的。”宇坤喃喃。 虽然这句话不知已被他说了多少遍,但柔黛还是极愿听他这么说的。 游丝天光打在二人身上,就这样镀上了一层淡淡金波,一眼望去,恍若金子铸成的人像。 “对了,快去太医署。”心念一晃,柔黛猛然想到宇坤身上的伤,忙挣出了怀抱急声嘱咐。 “嗯。”经了柔黛一言,宇坤适才察觉着自己是该去处理一下伤口的。耽搁了那样久,居然已不觉疼痛,“那我晚些再来陪你。”他在柔黛额头复又落了一吻。 柔黛展颜,笑的软款:“好,我先躺会儿。” 莲形青瓷瑞脑中“噼啪”燃着的熏香,把一世静好尽情勾勒。幻似出了尘世的烟火景深,衬扯出满室鼎盛如斯的悠闲时光,缓缓流淌…… ------------ 第十六回 夜惊魂(1) 绯衣女子扬起一张素白素白的面孔,这张面孔是极美丽的,嵌在其间的两个星辰水晶般的眸子也是极美丽、却也极哀伤:“王……”忽而从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里,溢出了泪花。 她半蹲着身子、双泪垂颊,抬起面目楚楚然看着柔黛。泪淌下来,湿了胭脂红豆蔻,合着凄凄夜光滑过她惨白的面靥,哀哀戚戚满布。 再一看,那分明无色的泪水竟变成了绯红绯红的,同她这身衣服一个颜色,同血一个颜色…… 柔黛大睁着如是美丽的一双眸子,周身上下却似抽离走了所有的力气,凭他怎般竭尽全力去喊去躲,那喉咙也似乎被什么塞住一样,变得水肿,一言也发不出、一丁点儿都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能就这样静静的、眼睁睁的看着那熟悉的绯衣女子一点点逼近他,步伐轻盈,整个身子竟似是飘着。 然而他却恍若一副木塑泥胎,恍若没有生命的随便哪件物什。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这种渐渐漫溯而来的恐惧,比死还难忍受。 “王,你怕臣妾,你怕臣妾么?”那女子颇为怜人的垂了眸子,素白嘴唇疏忽笑起,笑的浅淡,“毒液遍及全身的那种疼、那种痛,王啊……我的丈夫,我最爱的爱人,你能够想象的到么?” 她抬指,绵若无骨的皓腕在柔黛身上点水般轻轻拂过,从胸腔、到贯连着开阔双肩的两道狭长锁骨、然后到白玉般泛着荧荧微光的脖颈、然后再到虚弱的双颊……她颦眉歪头:“我尝透了,尝透了……我的喉咙、我的胸脯、我的身体一寸寸水肿,那种逼仄的沉闷窒息就好像……就好像被闷在盐罐子里的死猪肉。” 她吟吟念叨,双手慢慢抬起:“毒液顺着经脉一路浸透,漫溯过我的双手,刀削针刺般噬咬着我的肌肤、我的容颜……一遍一遍,我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临死前的那种痛苦……一遍一遍,怎么也挣不脱、逃不出。陛下,陛下呵……你好狠心,你好狠的心呐!” 她突然把身子俯下,巴掌大的精致脸孔贴在柔黛憔悴的侧颊上,昙唇吐气、微微摩蹭:“陛下,你能想象么,你可以想象么?”那道眉弯蹙的愈紧,“就像……这个样子。”她霍地一下展颜,分明美丽的面容在眼前迅速扭曲、变形。 一寸寸的,一寸寸的狰狞。 她的头骨猛然开裂,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夹着一股扑鼻的腥辣味道,汩汩向外流淌;那双眼睛迅速放大,大到简直超乎了常人可以到达的顶端,眼珠子仿佛随时都会开裂、就要爆炸:“陛下……臣妾刚刚嫁到东辽时,你说过,臣妾美丽娇艳的有若晨曦里一枝含霞带露的玫瑰。那臣妾现在……还美么?” 还美么…… 梦靥的诘问在耳畔缪缪旋转、呵气如兰。 柔黛想闭起眼睛,可他的身体依旧不能动弹分毫、甚至连眼皮都抬得不起。灵异与血腥的场面在他眼前重现的细致入微,巨大的恐惧吞卷蚕食了他的全部意志。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的清清楚楚…… 这女子是他的妻子,楚国的大公主,东辽国病逝不久的前王后。美丽绝伦、端雅贤淑的前王后。 她一头乌发迅速四散飞扬,有更多青丝从脑后迅速长出。渐渐的,前额、眉角、面颊已垂满了头发,一袭美艳无边的绯红衣摆也蓦地一下变成了虚虚白衣。那双柔荑莹润的手迅速干枯、龟裂,呈现出骷髅般的暗灰干瘪。她缓缓转头,从掩面低垂的发丝空隙里冷冷的向柔黛看过来:“王,臣妾还美么?臣妾还美么……”似哭而又似大笑的尖利嗓音刺破午夜三更、永寂长空…… 巨大的恐惧吞天噬地将王席卷。 柔黛猛一睁眼…… 四周景致如此熟稔而祥和,方觉原是一场梦。 他复又闭起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又睁开。 已是夜半,寝宫里一个人也没有,青铜烛台间一簇簇燃起的烛火也具是熄灭。屏风叠影、帘幕翻飞,今夜却没有月亮的影子,只有那暗清的夜光筛进窗子,在腾着寒气的地表投出一圈圈斑驳的表象。 阴阴暗暗幻明幻灭里,柔黛却猛然一吓、呼吸倒噤……他看到前王后正坐在自己床头! 那女子不偏不倚,看不清五官的面靥正直直的对望着自己! “啊——”脱口而出的惊呼没能按捺住。 不过那女子却似识得他心思一般,忙凑前一步:“是我,是我啊。”柔柔的声音带着可以安定人心的魔力,她轻语,“陛下,是我……我是幻兮。” 一言落耳,恐惧似昙然涣散。 柔黛方平静下来,顿然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哦。”他喘着粗气随口附和,“辛苦王后了。” 顺着一帘轻纱飞舞的梦幻景深,幻兮忽而抬指,抚了一把铺着栀子花的软榻:“陛下啊,姐姐,也喜欢这花儿呢……”她幽幽笑起。 柔黛蓦地一定。 幻兮却没有半点停顿之意,她的声音不高,言的自顾自:“你说,姐姐她,到底走远了没有啊?” 栀子花软榻在她纤纤玉指的不断抚摸下,仿若重新开出一串又一串含笑带血的花:“陛下,你说……姐姐的灵魂,是附在这栀子花儿上?还是附在自由自在、翻飞翩舞的帘幕上?或者是……附在我身上?”她忽而身体前倾,含笑带幽,自在且慵懒的眯起眼睛,水波一样向柔黛身上凝过去。 柔黛冷不防一哆嗦,身体下意识的往墙根里边挪了一下,没防扯痛了缚着绷带的伤口。 此时此夜、此情此景,满殿昏沉一夜幽幽……目之所及一切景致,都恍若被浸泡在幽灵鬼界的冥火异光下。 冷,是从后脊梁骨丝丝蹿上来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冷。 晶帘弄响,宇坤就在这个时候掀了帘子突然进来。他顿步,尴尬的站在原地,连行礼都忘记。 ------------ 第十六回 夜惊魂(2) 很显然的,宇坤没想到王后也在……按着惯例,他在往太医署疗过伤、又处理了一会子分内事务后,必然会来柔黛的寝宫里过夜。基本每晚都来。这在东辽帝宫已经成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方才处理好伤口后,为了探查封后礼上的刺客,他颇费了一些周折,回来的也比平日晚了太多。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幻兮款款然起身,敛襟对着榻上几近蜷曲的王施了一礼后,踱着樱花小步冶冶的往殿外走去。在路过宇坤的地方,她侧眸一瞥,并无多话。 幽冷清光打在她那张静好的美面,却似最天然的遮掩,使人辩驳不出她面上的阴晴圆缺。 “宇坤……”柔黛沉声。 王的这一声轻唤,把宇坤从莫名滋生起的惝恍迷离中唤了回来:“臣在。”他收心,向柔黛走过去,就势退去肩上那层外披,和着里衣躺在了柔黛身边。 夜色静好、更漏绵长,柔黛忽而抬手紧握住宇坤的臂膀,憔悴支离的有若一件盛了祭品的琉璃器盏:“宝贝儿,抱着我……抱着我。”他轻轻呢喃。 王时今的反应,太过异常了。 要知道东辽这位妖冶残酷的王者,是一位怎样阴邪嗜血、杀人不眨眼的凛冽恶魔啊……当然,是在旁人眼中。在宇坤眼里、在宇坤面前,柔黛一直都是温柔多情的有若一潭软款撩拨的鲜香春水。可眼下王所展现的并非往日里的那种暧昧缱绻,而是一种颤粟、一种胆怯……太不应该。 鼻息微吁,宇坤反手搂住了柔黛的肩膀,将侧颊凑过去,在他耳垂温柔的咬了一下:“怎么了?”他皱眉,问的也很柔和,“是不是又疼了,哪里不舒服?”这才想起可能是因为伤口之故,边言语着,急忙往柔黛身上一路仔细探看。 “不……不是。”王摇头,素淡薄唇似乎有些好笑于自己的脆弱,“没事儿。”他忽又蹙眉,借着凄清夜光看向枕边的宇坤,“轮回因果,该还的债,真的定会偿还清楚么?” 王的发问让宇坤不禁失笑:“我的陛下,你不是一向都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么。”他抬指把柔黛一丝碎发往耳后抿去。 柔黛也是好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有朝一日不在我的身边。”他顿首。 “又说傻话了。”宇坤手上的力道忽地加剧,灼烫的软唇在柔黛脖颈处顺着落下一串碎吻,“臣永远都会陪在陛下身边,哪怕陛下赶臣走,臣都不会走……除非臣死。” 细微的穿堂风灌进鸳鸯绣被,绵绵吻痕唤起了本能的欲望。一时间,两人只觉体温灼热,那般急迫难耐的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熏香缭绕、帘幕抽动,二人缠绵相拥、滚落一处。 “王,我的陛下……信任我,我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永远都在。” “宝贝儿,孤王把全部都交给你了……” 不绝的嘤咛成阵成阵连贯而起,云雨巫山、软榻香被,赤子之态的两位绝美人儿相叠相融,孕育而生出一个惊人的完美契合…… ------------ 第十七回 新谋酝酿(1) 红牙梳徐徐划过乌黑的发,倒映在围嵌一圈宝石绿松的铜镜中的影像,是两位风华绝代的清俊男子。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熏香,晨曦时分,阳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宇坤垂目,握着那精巧梳子为柔黛梳头,顺带回报了昨晚对于刺客的探查结果。他推测,可能是大楚亦或西辽。 王很随意的着了一件淡青宽袍,灿灿生波的龙袍朝服便被他弃在一旁。那龙袍太过颓重沉厚了,这使他觉得很累。 “你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动心么?”迷迭香劈啪焚起的空荡殿宇,王忽而开言,如许漫不经心,仿佛只是极平淡的家常。很显然的,他并没有专心在听宇坤的回禀。 这使得正在小心为王绾发的宇坤忽而一停:“什么?”下意识回问。 王淡淡一笑,尽量使气氛保持在这样一个随和的境况里;也只有在他面前,他才会有这种随和:“王后娘娘,生得这样美。” 宇坤心念一定,一时无话。 “这是一座美丽的囚牢,连我都不喜欢。”王重复,眉头水波泛起涟漪般悄然微锁,“连我都不喜欢呵!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光景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没有幻想过外面的碧草蓝天、广阔的河山大地。还有……除我以外的,美丽的女人。”他的声音原本就不高,此刻又渐低,似发问、更似呓语。 宇坤听清楚了王的问题,也了然了王的心思,不禁开始可笑于王的担忧了。 外面的世界?美丽的女人?自己,真的从来都未曾想过:“你又瞎想了。”他俯身在柔黛发鬓旁眯起眼睛嗅了一下,“有陛下在,我怎么可能存乎其余心思呢!”这个问题,好像已回答了不止一次。 “做奴才做到这个份儿上……”不知何故,耳畔忽地就回荡起了幻兮王后,当日那句泛着淡淡轻贱的话句来。 宇坤眉心不觉黯然,似乎自嘲一般。 柔黛唇畔展出一个微微的笑,他想要听的,只是前半句话,只是那句“有陛下在”。 可他心下脑中早已翻卷起万丈浪涛,只要一想起宇坤那天为救幻兮的不顾一切,便不知何故,总使他不安。不过他终是把话忍了忍,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宇坤似乎有所察觉,也对,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柔黛的人了。 就着有些昏暗的晨曦天光,他俯身搂紧了胡乱作想的柔黛,有些冰凉的嘴唇从他额心眉角一路绵绵的吻下去,似乎这样的吻是对柔黛最有效的抚慰:“王,臣根本没有想与不想的权利……因为臣的职责便是护佑王的安全。王的喜乐平安,便是臣的使命……那么陛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迂回清风夹杂了些未及消散的碎雪,就着离合天光一点点灌进窗子,又飘落在临窗那盏薄酒里边。顷刻,半盏的酒、半盏的雪。 柔黛定了下心,就着如织冷意干练一抬手,擒了那盏酒仰脖灌下去。凉彻心扉。 然而这个时候,宇坤的思绪已经顺着冷风飘的又高又远了。他心头兀时就是一定,旋即,连自己都要惊奇于这一定间的毫无缘故:“陛下,王后娘娘……”没有人打断他,是他自己缄住了话尾。 王后娘娘,陛下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是同前王后那样“病逝”?还是莫名其妙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永远“消失”? 身为王的贴身护卫,他知道,这些不是他该过问的。越权,什么时候开始,在王这里成了习惯? 自己又是怎么了?竟会无缘由的关心起王后来…… 柔黛并无多话,缓缓向后一倾,软软的身子靠在了宇坤怀里:“王后的事情么……”他边想边言,唇畔不觉勾了一道近乎邪魅的浅笑,“孤王倒是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朝阳溶金,天色就要大亮了。一抹虚白泛黄的曙光撒向大地、又筛筛的投了一大片进窗子。 他们的姿势太缱绻也太暧昧专注,以至宇坤根本没有察觉到,柔黛唇畔一闪而过的、曼珠沙华般的笑意;以及眉间慢慢聚拢起来的纠葛、不舍、和犹豫…… 宇坤,在这个世界上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到底该不该做这么一个劫扑进去?该不该呢…… 宇坤,你重要,但东辽于我亦重要。 宇坤,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一定,一定不会的。 所以,不要怪我,更加不要离开我…… 又或许,你跟在我身边这样久了,让你换一种口味,你是否反倒会自此不再念想?此后便可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存余旁的心思? 当然,王的那个构思还只是一个构思,并没有成熟到可以付诸现实。 ------------ 第十七回 新谋酝酿(2) “陛下。”宇坤皱眉。 “怎么?”柔黛的思绪被唤了回来。 “屡屡发生的肱骨之臣惨死的异案,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宇坤一叹,“连那个小道长,目前也束手无策。” “孤王本就不想查什么异案!”柔黛呵了一声,只是不屑,“多大点事情都被你们无限扩大成什么样子?都给我少事儿事儿的!”宣泄心绪的一通话,他缓了缓口气,“若不是为了堵那帮老臣的絮叨,孤王才懒得理会什么异案……气候无常?偶尔落个雪便算无常了?大臣惨死之事查是得查,那也得从大臣身患异病、或仇家寻仇上面来查!哪里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就算有,孤王也镇住了!” 看得出,王的心情十分不好,不然不会这般借题发挥。但王心里的想法宇坤不知道,便只当是他身上的病痛在作祟:“你别急。”他笑着安慰,“臣也没说定是鬼神所为。只不过截止现在,仍旧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有些焦头烂额,却没说出来。怪异,希望能赶在下一位大臣出事之前,赶紧了结这一桩桩见鬼的异案! 柔黛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常,略微平气,再启口时已经恢复如常:“慢慢来吧。”他抬手拍拍宇坤的臂膀。 宇坤回头看了眼柔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先抛开异案不提,刺客之事,也让那位年老内官殒了命。”他欲言又止。 柔黛呵声轻笑:“死了才好,倒省了我们的事。”于此软瞥宇坤一眼,言的恣意慵懒,“你是知道的,为防前王后鸩杀之事泄露出去,他迟早都得死。”分明夺魂索魄的话,在他舌尖变得软软起了莲灿,旋即语气一冷、面目沉下,一字一句,“所有知晓前王后之死的真实情况的人,全都给我灭口!” 帘幕兀地一下起了摇曳,穿堂风过,带进微微的寒冷。 “这还用说?”宇坤回神一笑,“臣早已办妥了。”他不含情态的起了思索,不觉皱眉,嘴边的句子就这么言了出来,“前王后,她究竟是不是当真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呢!”他莫名一叹。 须臾无声,柔黛鼻息缓缓做了一个吐纳,面色狠戾:“不管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绝不…… 东辽的帝业对他来讲,是重似生命的。那么,他绝对不可以存乎侥幸的为那么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去做一场博弈。心慈手软,是王者的大忌。 骤起的烛盏“噼啪”之声,为略显阴森的大殿添了些许生机。宇坤颔首,以无声于柔黛做了回应,面沉如死。 。 事情很不巧的没有随了宇坤的愿,东辽国在难得的几日安宁祥和过后,又有异事生出。 清晨时分,一位肱骨重臣于自家府苑里引火**、死于非命。 这为肱骨老臣服侍了三代东辽王,朝中声望是极高的,正是当日带头请求治宇坤失职之罪的那一位。 王并没有怎般痛失倚柱的伤心难耐,相反,他倒觉出一丝快慰。这位老臣因着自身声望之故,至使柔黛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芒刺。时今走了,倒也省事。 不过该查的案子,还得去查清楚。 得了消息,宇坤与清远忙赶往那大臣家中查看,死状与前几位遇害者无二…… 这莫不是得着什么千年诅咒了?清远走在宫廊小道上,抬手敲了敲头,这么想着。 匆匆赶着出宫、又在入夜以前赶回帝宫,他真的有些累了。 前不久那场颇为奇异的落雪已融化大半,天气依旧很冷,但那铺着紫晶琉璃砖瓦的大殿回廊因了碎雪的濡染,滋生起一种似飞若扬、美轮美奂的朦胧韵味。清远边行边思索,疏忽一下,他猝地止了脚下的步子。 他是修道之人,对于异物异气的感知,远比凡人高出几倍。直觉告诉他……眼下这地方的气场,绝对不对劲! 说时迟那时快,他忙探指从宽袖里取出朱砂磨盘,将一根银针平放在盘面上,跟着那银针的指引而四处乱走:“哇,戾气这么盛啊!”不由惊叹。 那磨盘在他手里转的飞快,到了最后简直要飞了!他差点儿便再拿不住。 如此一路七拐八拐的疾走,清远穿过一条草木荫郁的宫廊小道,在成阵垂柳前,磨盘忽地定住。紧跟着脚底下一个踉跄,他抬首,却霍地一惊。 那是……王后娘娘! 此时的幻兮正立在杨柳丝绦之后的方石空地,不偏不斜,面倚西风、背靠细柳,扬头望天,抬袖掩口笑的招摇。 她依旧,还是那么美啊…… 猝不及防的邂逅令清远一惊,少许恍惚后,平了平乱绪迎向前去,对着王后敛襟一礼问安。 忽闻人言,幻兮适才转身回眸。也不多话,颔首告免了他的礼仪。 “王后娘娘。”清远平身启口,“您身上阴气极重,不如……”他略顿,干脆又向前凑了几步去,皱眉抬目言的恳挚,“不如贫道为娘娘点一道符,是以护得娘娘安全。”对啊,若不是这王后身上阴气太盛,那磨盘又怎么会把自己引到王后这里来呢? 不过清远的好意,幻兮显然没兴趣也不理解。她有些不耐的扫了他一眼,并未做声,抖抖裙袂便自顾自行离。 “王后娘娘!”不成想清远却是个木鱼脑袋,见幻兮欲走,慌忙抽身赶至其前抬臂一拦,“就让贫道为娘娘画一道符咒吧,娘娘!”他抿了下嘴唇,又补充,“生命是不能随便乱开玩笑的啊!”这模样执拗又雏嫩,却是可爱极了。 “你!”幻兮被他拦的挪步不得,偏生身边也没个支使之人好做调遣。她迎前一步、清远便后退一步;再迎前一步、清远便又后退一步。纠结半晌,心底的那些耐性到底再按捺不得,“个作死的……你真是!”她柳眉略竖、银牙瑟瑟,仰面薄嗔。 清远一梗脖子:“是什么?” 幻兮展了黛眉,懒懒白他一眼:“不要脸加个臭!”一语言完,忙一个回身抄了其旁小道拂袖离开。 柳色青碧、薄雾淡淡,只留下清远一时没解过这话里的意来,站在原地皱眉暗忖。边寻思着,开始了喃喃自语:“那是……臭不要脸!”他一抬眼睛,恍然大悟。 却这四周哪里还有幻兮的身影? ------------ 第十八回 美人诱(1) 清远自觉吃了一个瘪,却还心心念念着幻兮身上的那股阴霾瘴气。 “看来果然是有妖物亦或鬼物作祟。难不成鬼怪也喜欢漂亮的女人,做了法术缠着王后娘娘?”他这么想着,忽地便有些目顿神痴,“师父曾说过,漂亮的女人最招东西,事实证明这话不假。只是王后娘娘不信我……对了,师父!”脑中灵光一闪,清远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可以找师父求助的。 只是师父究竟怎么搞的?明明说好了跟他一并前往帝宫,这都快大半个月了,怎么就是不见师父的身影!真是越老越办事没谱了……他就这样一路把法华怨念了个遍,不觉已步入了栖身的那处偏殿宫房里。 天气晴好,经了未及完全退去的碎雪天光一映,屋舍目之所及愈发绮丽光鲜。 清远又是一番做贼般的掩好门窗、放下帘幕,适才立在桌前,小心翼翼的从袖口中掏出他那枚宝贝磨盘。 不过这一次他有了长进,没去用笨方法烧香,而是直接从指尖起了六芒星光晕,对着小桌正中央处的磨盘便拜了下去:“天灵灵、地灵灵……”边口齿不清的念起了同样颇为含糊的一通祈祷词,“烧根香、拜三拜,师傅师傅快出来。” 丝毫没有出乎意料的,又是越来越亮的光影、又是渐渐升起的紫云,接着便显现出法华道人立在祥云中央的微型影像。 自家师父就这一点最好了,随叫随到、从不拖沓! 虽然有时候因为显影的太急,法华可能会显得有些狼狈。好比现在,他一身道服前襟处,浸湿了一大片酒水污渍,许是方才忽闻召唤的时候正在喝酒,被冷不丁惊了一下,结果把衣服弄湿了。 “又怎么了?”意识到清远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前襟酒渍处看,法华遮掩样一扫手里的拂尘,啧声不耐道,“行行行了,这么急着来聒噪为师做什么?”眉头皱了皱,不觉又叹,“还有你刚才念叨的那是什么词?笨啊,都多久了还没学会怎么做法显得正派!” “师父你此言差矣。”清远亦皱皱眉头,“我是您老的徒弟,徒弟笨的话师父也没面子!”他是故意的。同自家师父俏舌,是清远平素里极大的乐趣之一,“况且这个正派的问题嘛……”心下不由起了真切的怨念,“有您这么位师父,我哪儿正派的起来!”不过这句嘀咕只是落在心里,没言出来。 “嘿,几天不见你倒长本事了?”法华单手一叉腰,语气是矫情的,“居然敢跟为师抢白?看为师回头怎么收拾你!”若拿拂尘的那只手再拈个兰花指,当真脱似一位年老公公。许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法华忙摆正了这个不太严肃的姿势,干咳了两声。 不过眼下的清远突然没了跟师父玩笑打趣的心情,他的功力本就不算上乘,隔空传影的法术他维持不了太久:“您还说!”清远含着委屈的打断法华,碎碎一叹,“说好了过几日就来,这都过了多少个几日了,师父您还是不来!您怎么还不来啊!” 眼见清远这么一副又委屈又无奈的小模样,法华没禁住哈哈大笑:“行了,你看你现在这模样像不像个委屈的小媳妇?”边说着已经弯腰抚胸笑得捧腹。 “师父!”心知自家师父那张嘴从不饶人,清远只得暗自又叹,“还没同那几个狐狸精姐姐讲完经么?” “那几个狐狸精姐姐……”法华顺口回复,才言一半便觉自己被清远带到了沟里去,忙又按了话头、转过话锋佯作严肃,“狐狸刚走,又遇茕兔……” “我算是明白了,您根本就是找各种理由借口不想来!”清远打断了自编自话的法华,明白了师父的推三阻四,怨念愈盛,“早知如此,当初您为什么还要接那道皇榜?”他摇头无奈,“把我一个人扔在帝宫四处查案,查到现在一点儿苗头都不见有。” 眼见自己的心思多半是瞒不过徒弟了,法华道人默忖半晌,抬手缕了一把不久前刚剃短的胡须:“天机不可泄露……”他的语气有了沉淀,似乎含着严肃。 但因为老顽童师父留给自己的映像,清远又摸不清法华道人究竟是不是又在扯谎子打囫囵。所以法华此举看在清远眼里,其实是半真半假捉摸不透的:“那您究竟什么时候来?”他干脆不想其它,直接发问。 “该去时就去了。”法华打断清远,又一抿嘴啧声,“你急什么?还是那句话,给你个单独处事的机会历练历练不好么!” “不是不是。”清远眼见磨盘中央那层微型影像渐趋模糊,不由愈发犯急,“徒儿是遇到难事了。王后娘娘似乎被邪气缠体,徒儿不知该怎么帮她彻底驱散,特请师父……” “是要救人对么?”法华也意识到了清远的法阵威力渐消,偏生那玲珑碧玺玉香盘又在清远那里,消退之后他亦无法维系,也便懒得多废话,“拿着!”甫一运气,镜像顿起漩涡,他使了一招隔空传物。 “啪嗒”一声清脆音响,清远低头一看,一枚扳指大的缎面小盒由那影像中显形而出,掉落在小桌面上。 “这是驱邪避妖丸,给你要救的那人服下,再厉害的瘴气毒气各种气也都得散的干净!”法华展眉,“还有,臭小子你给为师记住,为师给你的那件法器不是什么磨盘转盘算盘,那是‘玲珑碧玺玉香盘’!记住没?玲珑碧玺玉……” 终于,法阵四角突忽一暗,法华道人那抹微型显影、连同他忽起的絮叨之声一并跟着涣散不闻。整个屋室恢复如常。 清远深深的吁了一口气,旋即抬手从桌面上拾起那精致的缎子面锦盒。打开盒盖,登时一股冷香之气漫溯在空中,内里圆润如玉的一枚丸药依稀散发出莹莹光泽,漂亮极了。 “嗯,择日便去找王后娘娘献药。”他这么想着,啪地一下阖上盖子,端坐在垫子上打坐练功。 ------------ 第十八回 美人诱(2) 宫娥拖着个水晶雕镂的精致银盘,盘边一圈红色宝石在阳光下反射出泠泠波光,如织如盖的神秘气息便被带起来了。 她们冶冶且行,纤白的手指从那银盘里取了香屑,再漫空扬起,沿途洒下一阵阵旖旎花香。 空气里混杂着的百花香气使人犹在梦寐,宇坤漠着一张脸,边行路时,右手始终抚在腰间的佩刀上。这是他惯有的动作。 王约他往御花园赏景,他一早匆匆处理完手头事务,便直奔御花园而来。却在绕了几处弯路过后的转角回廊,兀地停住。 回廊边沿坠着绰约帘幕,风乍起,鹅黄淡帷一曳,陶陶然露出幻兮一道美轮美奂的曼妙身影。 不知为何,这位王后娘娘身上似乎总带着足以化骨销魂的无上魔力,以至于每一次的目光触及,都令宇坤或多或少有些不能自持、亦或措手不及:“王后娘娘。”他俯身行礼。 徐徐风儿暧昧的辗转在周围,幻兮水样眸光凝在宇坤身上半晌,却没发话,竟是一步步慢走到他近前:“起吧……总都督。”她纤细的柔荑软软的往他手臂上一搭,轻提一把,绝美的眉目忽而半眯,连这声音听来都是呵气如兰的。 特有的女子体香由冷处暗生,宇坤忽觉酥醉入骨。他猛地一下扼住了心底那个不该有的念头,在她的虚扶之下起了身子:“谢娘娘。” “别谢本宫,本宫还有话儿要同总都督说呢。”幻兮柔笑,合该谦卑的一句话,语气却不是谦卑的,甚至听来还夹几丝轻薄讪笑,“总都督……”她扬起一张冠绝天下的美丽面孔,缓缓凑近宇坤耳畔,唤的轻如蚊蝇。 如此逾越的暧昧姿态,发生在王后与侍卫之间,大大的不合时宜。 宇坤理应避开,但此刻他的身体似乎并不能够遵从他冷静的意志,饶是几多不该、几多理性,终还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粘连住一般。 即便宇坤再不解风情,也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王后娘娘此刻对自己的不同寻常。 然而幻兮似乎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檀唇微张,在他耳根徐徐呵了一口气,黛眉略垂、软眸在他俊俏的眉目间不断流转:“王……近来从不召见本宫呢。” 她的语调柔软又哀怨,又因距离迫近,她细微的呼吸撩拨的他面上微痒,久违的悸动感觉紧跟着在心底里一丝丝氲开,麻麻刺刺,恍若虫蚁啃咬。 “娘娘。”宇坤不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竭力压制住肌体涌现出的最本能的欲望,极艰难的抱拳于胸,“陛下近来……诸事繁忙,故才疏落了娘娘。” 在他吐言的同时,幻兮玲珑有致的身子又往近前蹭了蹭,圆润的胸脯在宇坤开阔厚实的胸膛间擦出若即若离的挑逗:“不,王不会召见本宫的……”她绝色的面孔闪烁着这个世界全部的光彩,语调带起淡淡哭腔,眉心微颦,唇畔却分明是笑着的。 如此直白露骨的诱惑,宇坤拼命绷紧着一个身子,肌体带起的最天然的反应却令他几近不能自持。 “都督。”幻兮葱白玉臂一点点环住了宇坤配着软刀的腰身,冰凉的触感在她指间起了一层微妙的涟漪,“你,想我么?”依然是蚊蝇般的徐语,柔荑慢慢向上游移,由腰身、至小腹、至胸膛、脖颈、下颚……最终停在他呵着温暖气息的嘴唇间,屈指不断摩擦。后轻轻点了一下,复攀附上他如是开阔的锁骨、肩膀。 她媚骨天成,每一丝轻柔的碰触都似乎带着最致命的荼毒,却偏生要人逃不得、躲不掉,心甘情愿、饮鸩止渴…… 宇坤温暖的呼吸渐渐变得灼热不堪,抚在短刀的手掌不觉起了瑟瑟的抖。他就要经受不住,恨不得抬臂搂过这天上人间冠艳一切的珍馐尤物,从她流蜜的软粘唇畔拼命吮吸纯酣的甘露,再将她水蛇般酥软的身子抱紧捂热狠狠惩罚一番…… 事实上,他就要这样做了!他再也控制不住! 微风摇曳,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暧昧香软……然而关键时刻,清醒的理智终于制服了肌体的本能,宇坤猛地吸了一大口气,一把推开几乎贴在他身体上的幻兮,铮然后退一步,却不敢去看幻兮哪怕一眼:“王后娘娘,臣还有事……臣告退!”颔首一语后转身急行,匆促的脚步难以掩饰心底里不断穿梭着的慌乱。 阳光洒下、背影狼狈而绝尘,有什么无声无息的古老宿命似乎在这一瞬里缓缓开启…… 帘幕轻晃,幻兮亭立在回廊背阴处,挥袖往白玉铸就的廊柱间斜斜一搭,玲珑身子软软儿斜靠,眯起迷离的眸子注视那匆促又心虚的身影,瑰丽唇畔浮噙起一丝丝陶然笑意。 看在眼里,笑颜恣意而诡秘…… ------------ 第十九回 心鬼(1) 落雨了,斜斜细细的微雨,斜成了荷花上晶莹的泪滴、细成了林木间刀裁的柳叶。 微雨红尘、离恨天宫,终有一日,会与原本熟稔的彼此相忘于江湖的…… 王心下一揪,抬袖对天、摊开手掌去接那细腻雨滴。 御花园湖心小亭,他便这样立着赏雨,边等待着还未赶过来的宇坤。须臾后,忽觉得冷了些,便遣内侍回寝殿去拿狐裘。 内侍不敢怠慢,对着王做了一个礼后,便一路冒雨小跑回去。 由寝宫到御花园虽隔不远,但来去间也得有一阵子。王又素性喜静,宫人不闻召唤便不敢叨扰,中通连贯的湖心小亭便只剩下王一个人。 惊雷一响,一道闪电在眼前划出惨白惨白的光道。便这时,他猛然一震……黑云翻滚阴霾雨霁间,他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死去的前王后正立在不远处的湖水里! 她姣好的面靥惨白的比那闪电光斑还要可怖,美丽的大眼睛呈现出一派茫然的涣散,依旧着了那件大婚时的大红色飞凤喜服,蹬着比翼蝶绣鞋的纤细足髁踏在一朵素白素白的脆弱莲瓣上……整个人不远不近、似飘又定,就那么静静亭立,无喜无悲、无话无言。 发于肌体本能的突忽惊悚,至使柔黛有一瞬的心若擂鼓。然而很快,他兀自平复,竟似着了魔道一般,凝目定神与她对视,素色薄唇起了喃喃:“王后,你来了……你还是回来了。”他展颜,略显颓废的目色中骤起一抹轻蔑不屑,语气一转、竟是高抛扬起,“孤王告诉你,你来了又能怎样?孤王不怕!”绣着金丝图腾的广袖被他漫空一挥,鼻息呵声,唇畔薄嗔愈盛,“活人孤王都不怕,还怕你一个做了鬼的死人么!孤王告诉你,孤王什么都不怕!你,你的妹妹孤王的新王后……全部都逃不出孤王的手掌心!全部都逃不出,全部!” 他的语气渐趋拔高,到了后面近乎变得歇斯底里,甚至近乎发了狂。 然而前王后依旧不动不言,依旧默然亭立,如一座着了颜色的彩绘石雕。 天色愈暗、冷雨尤盛。起初的红尘微雨渐渐变换成了大挥大洒,隐隐有了瓢泼的势头。她就那么立在肆虐的狂风与呼啸而至的冷雨里,甘于浸湿、甘于吹打,冷眼凝视、不言一字。 柔黛不由主的往湖面那边行了几步、又行几步。他整个身子渐渐暴露在紧密雨帘里,惊雷在头顶盘旋呼啸,冰凉的雨丝顺着他浓黑的发丝滴滴哒哒往下流淌。他却不管不顾,攀着池面阑干倾身俯瞰。 那一瞬,雨水似乎变成了殷红的血水,原本清朗的泥土芳香也有了淡淡血腥气的错觉。 前王后依旧不言不动,保持着那个最初呈现的姿势不变。 柔黛突然有一种不受控的冲动,他轻靴点地,又往池边凑近几步。 此时的王身子已经紧紧贴着池面一道围杆,再近分毫便会掉入冰冷的池水里。池水……他突然很想就此跳下去,如玉的身形冲着池面斜斜倾载,很想就此将自己整个身子都不加保留的献给池水,与冰冷的池水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 第十九回 心鬼(2) 前王后在勾他,勾他去死。他清楚的知道。 有一道闪电伴着惊雷连环劈下,晶耀的白光映亮了方寸视野,前王后那张熟悉又有些恐怖的面孔被映照的愈发清清楚楚。 柔黛覆在阑干上的双手不由起了一颤,被呼啸狂风吹得上下翻飞、又被冷雨浸湿浸透的袍袂缠绕在冰凉湿霉的阑干。 池水泛起浩荡的漩涡,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巨大念力拔地起来。 沙石伴狂风齐飞,柔黛忽地一下清明了神智。紧跟着,席卷一切的恐惧之感并蒂而来。 他想转身折回,缠在阑干上的袍角却兀地一把将他向后拉扯。他不明所以,本能的往旁边侧迈了一步,这一步,便迈到了池水里。 悬空的感触翻涌潮袭,他从高高的小亭短阑干处坠身下落。 冷雨尤盛、寒风刺骨,一瞬的突发使他根本顾不得再有恐惧。他的心态在这一瞬里,是极安详的。 隔过漫空飘忽萎坠的雨气与烟雾,他看到前王后那件血红的飞凤喜袍兀地飘飞起来,衬扯出映在其间的一张苍白面孔目光愈冷,冷到可以直指人心的冰封雪冻。唇角处,她突忽含笑…… 烟朦水潋间,柔黛急速下沉的身子却忽觉一暖,他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不待他稍定神志,已稳稳回到了安全的湖心亭。 柔黛根本不消抬目去看便能知道,是宇坤。 当然是宇坤。 方才天幕突然起了飘雨,且雨势愈来愈大,冰冷刺骨的触觉冲淡了宇坤尚未平息的那些欲火。他迎头赶路,才迈入御花园拱形门洞,远远便看见王旋身下坠。 他忙一个跟头漫空一翻,飞身上来抱住了王。再晚半分王便已掉入不浅的池水里……好一场虚惊! “吓死我了。”宇坤小心的把柔黛扶稳在地表,深喘一口气。 与此同时,王遣走取狐裘的内侍撑伞行了过来,被宇坤猛然撞见,冷下面孔厉声喝叱:“该死的狗奴才!你便是这样服侍陛下的么!” 唬得那内侍双膝一软,瘫在地上连连叩首认罪。 一来二去间柔黛已定了定神,缓缓侧目,对宇坤笑笑:“不关他的事。”他把目光落在方才坠落之处,带些言不由衷,“这护栏该换个格局了,从左到右依次渐高,总是不安全的。”原来那所谓前王后立身处,只是几朵莲花造成的视觉假象。时今换了一个角度去看,根本平平淡淡毫无异样。 说话间宇坤已经接过狐裘,细腻入微的为柔黛往身上披好,突然想到柔黛前不久的剑伤还未曾痊愈:“身体弱还要乱走动。”他眉目动容、口气爱怜,后而变成了难抑的悲伤自责,“都怪我……” “哪有!”柔黛沉声打断他,凝起宠溺目光,微顿了顿,复凑近他耳边兀地小声,“孤王方才,看见了一个人。” 宇坤不由好奇:“谁?” 柔黛一定,面色却未变分毫:“死去的王后。” 不高的声音带着沉淀的韧劲儿,宇坤突忽一惊,却只是须臾:“不怕,陛下通身遍是龙气,什么都不用害怕。”他口上这么安慰,心下却起了一阵莫名素乱,不知何故。 雨势渐小,柔黛突然有些疲倦,示意宇坤送他往寝宫的方向行去:“可能是她的妹妹来到了东辽。”一路边徐徐道,“我看着妹妹,便总恍惚间想到姐姐吧!我没事儿……”这时的口吻偏着闲侃或家常,已不见了方才轮转在身上的半点恐惧。 宇坤没有回应柔黛的话,不知何故,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方才幻兮那张美得锋芒毕露、美得惊心的脸庞,以及她柔柔软软的、散发着冷冷芬香的身子……他对着柔黛,居然会去想幻兮。 良久无声,柔黛侧目一瞥宇坤,瞥见的便是这副面沉净水的深思模样。然而他只当他是在想前王后的事情:“王后的一切起居用度,都没出差池吧?”前王后的妹妹,是如今的新王后,他突然回忆起来。自己仿佛都快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除了宇坤,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感在柔黛这里,都是极轻微的。 “呃……”宇坤猛一回神,许是心里有鬼,突听柔黛问起幻兮,竟又有了须臾的愣怔,“嗯。”慌乱里胡乱答话。 芬芳的雨后泥土气息扑入鼻腔,柔黛眯起狭长的眸子,深深吸纳了一口气。他颇为享受这个过程,他喜欢这种味道:“别太累了,晚上早些过来。”良久后徐徐睁目,转身对宇坤款款一笑。 温柔的声音里面流转着昭著的宠溺,温暖的暧昧唤回了宇坤迟滞的心绪:“是。”他颔首行礼,压住了心泉潮涌中,浮沉飘摆的千头万绪。 几朵粉白菡萏和风摇曳,盈薄素淡的花瓣在渐小的细雨里仿佛含情带恨。还没有到月晓风清时,便有几瓣离了花冠幽幽坠下,在碧波荡漾的湖水心处自由张弛、复又悠悠远去…… ------------ 第二十回 真假东辽王(1) 天色朦胧起来时,帝宫里的灯火便次第点燃了。一排排一簇簇的,映的半边天幕恍若白昼。 宇坤穿过长长的进深,迈步往柔黛的寝宫里走去。 宫娥内侍不出意外的皆被屏退,只有零星几盏照路的宫灯散发出溶溶光晕,照亮目之所及处的朦胧景致。这与殿外帝宫里的灯火通明比对起来,形成煞是鲜明的两处景深。 不知为何,今日的寝宫似乎与往日比起有些不同,一时半会子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宇坤皱眉,长长做了一个吐纳后终又平复,掀起斜打下的穿花蝴蝶湘帘,往雕花软榻那处一路过去。 王似乎分外疲惫,已经侧躺着身子、面朝里睡了。 穿堂晚风拂在身上,人便不能自持的打了一个抖。宇坤很自然的退了轻靴与外披,将身在软榻上躺好,侧目对着柔黛低声唤道:“陛下,臣来了。” 帘幕暗动,王没有答话,许是睡的熟了。也对,他本就有剑伤在身,再加上东辽政务处理起来一向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疲惫也在情理之中。 念及此,宇坤的目光滑过床尾一叠锦被,那柔软锦被叠的整整齐齐,根本没有动过的迹象:“再累也要盖好被子啊。”他笑笑,取了锦被为柔黛盖好,“多大人了,怎么反倒不会照顾自己了?”顺势将头凑过去,在他发丝间嗅了一下。 王依旧不动不言,如玉的长身在彻骨黑暗里隐隐显显,恍若一尊灰黑暗白的大理石雕像。 “啧……”一个须臾,忽有异样之感不动声色的滑过宇坤心头。 柔黛这是怎么了?在自己还未到来之前,便睡熟到了如此地步,这还是前所未有过的……不仅如此,连同眼前这看似平常无奇的睡姿,都是颇为怪异的。他们相伴整整十余年了,柔黛不太喜欢面目朝里这个睡姿,特别是在宇坤躺在身边时,柔黛更不会这个样子。 难道,是白天险些坠入湖水的事情将他吓到了?还是因为在恍惚中看到了,前王后……宇坤一个激灵。不为别的,只因在这样漆黑的永夜里,去想一个死去的人,终归是不适的。 他将心念压住,又把脸凑近一些去看柔黛。 淡淡月华打在柔黛分外安静的长身上,因着光影的格局而看不太清脖颈以上的部分。不言不动的身姿笔挺的朝里侧躺,冷不丁看上去突然有些惊悚,那种感觉让宇坤很不安,仿佛此时的柔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超乎这个世界的物态,连呼吸的细微频率都让人感觉不到……对,没有生气、如若死去! 宇坤猛然一吓。 王……别是出了什么问题才好! 禁卫军天成的敏感使他蓦然警觉,他将身半坐、慢慢抬手,隔着锦被抚上了柔黛纤细的腰肢。 昔时暧昧软款的纤腰此时是绷紧的,虽隔着薄薄锦被,但手指抚在上面还是令他察觉到一层僵硬、一层冷气……是那种直指人心的、毛骨悚然的不祥的僵硬与寒冷! ------------ 第二十回 真假东辽王(2) “陛下!”念头陡起,他再顾及不得其他,于这可怖寂夜里大喊出声,双手抚上王的身子想把他翻转过来面着自己。 却在宇坤双手抚在王仿佛止了生命的身上,有了细微的旋转时,静谧大殿忽有“噼啪”之声破着窗子昙然而起。紧接着,两扇轩窗被夜风铮地吹开,彻骨的冷意大肆闯入。 宇坤一惊,动作有了片刻停滞。 “睡吧……”沧缓的语声轻轻飘起,辅配此情此景,有若一个猝死的怨灵于唇齿间呢喃一阕古老的宿怨。 须臾回神的宇坤又是一吓……那是柔黛的声音,从他身边隔空传过来的,柔黛的声音。 空气里的迷迭熏香仿佛把一室静好代入了恍惚梦寐,须臾平复,宇坤兀有一种置身异界的怪异错觉。他慢慢将手从柔黛身上挪下去,整个人重新躺下:“嗯。”顺口浅应道。 柔黛便又没了声音,依然是那个面目朝里、侧身背对的姿势不变。仿佛方才那一声轻飘飘的“睡吧”,只是一个梦寐里滋生出的淡淡错觉。 异样的氛围伴着不祥的感觉尤为强烈,宇坤眉心微锁。他本就不太困倦,此刻更是没有了星点睡觉的念头,整个人因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下的缘故,头脑也跟着变得极为清醒。 无数种揣测念头不断从脑海里划过,然而仅在瞬间便被迅速否决,他梳理半天都无法从千丝万缕中拿捏出一点头绪……他与柔黛之间太过亲昵,莫说柔黛的生活习性,便是连呼吸和心跳的频率,宇坤都是熟悉的。强烈的直觉突忽而起,这种直觉告诉他,身边睡着的这个人,不是柔黛。 然而分明又是柔黛,柔黛的声音、柔黛的面貌。是的,即便那个人是背对着他,但他依旧可以一眼便看出那分明是柔黛的身形。 想于此,他又忍不住侧身转目去看柔黛。入在眼里的依旧是一个只能瞧出形态的背影。 柔黛脑后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蓬蓬松松海藻一样。不知是心念产生的恍惚、还是氛围缔造的驱使,宇坤忽的有种柔黛并非背对自己的错觉,仿佛……仿佛在那蓬松冗长的茂密乌发里,藏着一双大睁的眼睛。此时此刻这双眼睛正直勾勾的注视着他,醒醒的笑着! 寒意“登”地一下袭在身上,这种错觉使他顿觉毛骨悚然。 他强迫自己重新镇定,身为禁卫军,不该被这种古怪的念头吓得难以自持。 涓涓月华透过窗子斑驳进一缕缕清冷光晕,他有片刻定神,旋即稳稳呼吸,轻手轻脚的穿好靴子下了软榻。 他不敢回头去看,仿佛只要一回头便会看到某种赤裸着遍布红紫筋脉的身体、瞪着一双散发幽幽绿光的眼睛的鬼灵,朝他伸出长满尖指甲的白骨一样的手臂,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回,然后吸干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再啃食肉身,再**,再…… 怪异的恐惧念头一层一层愈起愈浓,他脚下的步子虽缓急有度,可内心的胆怯近乎到达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虽然明知这样的胆怯其实是莫名其妙甚至好笑的…… 终于,饱浸月华的帘幕外殿处,他停住脚步,开始双手挠头竭力平复掉心下这一股股凌乱不堪的浮杂乱绪。 着了宫装襦裙的年浅宫娥秉着烛火一步步过来,柔和的面目与可感的呼吸并没有令宇坤害怕。 那宫娥对着宇坤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唤了一声:“总都督。” 一礼一言间,宇坤已经重新把神智稳住,颔首沉声、语气柔和:“什么事?” 王的习惯,宫人们不是不知,非传召而不敢打扰。此时宫人前来,必定是有事务要禀。 宫娥应声起身,恬静的语气将宇坤从灵异结界里带回到了真实人间,然而随着话语起落,顿又将他重新埋入到了更大的惊恐里去。 宫娥言说:“总都督,陛下吩咐奴婢来为总都督带句话。陛下方才召见了兵部大人议事,结束时天色已经不早,他还要批阅一干积下的奏折,要总都督先寝便可……” 巨大的恐惧滔滔不绝的将宇坤淹没,一浪浪压在胸腔、打在心口,他喉咙发干发疼,似拥堵水肿的就要龟裂开来……是,这才是柔黛,心思细腻又体贴入微的柔黛。只是,柔黛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那么……内室软榻上睡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一阵天旋地转,他险些栽倒。略微定定,终是苍白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对那小宫娥摆了摆手。 宫娥传了话,复对宇坤行下一个礼,转步离开。 夜深如死,寒凉穿堂风打着幽幽的转在四野呼啸,撩开了内室进深湘帘半道。 宇坤定在当地,良久良久,素乱的念头根本由不得他梳理出清楚的去脉来龙。 迷迭香“噼啪”一声打了个漩,他猛然回神,吞噬天地的恐惧应运而生。不及多想,甫一回头……被夜风撩拨飘飞的半道湘帘处,赫然立着一个背身相对的人,一袭凤尾蝶宽袍的柔黛! 失惊的吼叫直直扼在喉头,宇坤只觉两腿灌铅,丝毫都前行不得。他就这样静静立着,见“柔黛”僵硬直挺的身子有了颤动,缓缓的、缓缓的一点点旋转,就要将脸转过来。 肌体本能的恐惧退缩、与禁卫军素来的理性自持,在宇坤身体里僵持不下。他强迫自己定住心性,势要看看眼前这个“柔黛”,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面孔。 然而“柔黛”缓缓转身,借着月色的朦胧渲染,转过的半张脸上,居然亦是长长满满的浓密黑发…… 夜风扑窗、电光火石,宇坤猛一个激灵,再顾不得禁卫军极好的冷静心性,铮地转身冲着殿外回廊便是一阵疾跑…… 黑暗的长廊仿佛周匝着无处不在的嗜血邪灵,他心跳紧密到插不进一根针去。他看不到前路、辨不得方位,耳畔只剩下如是紧密的呼呼风声。 就这样,在永夜无边、漆黑若死里,他如一个背罪死囚般落荒而逃,直至狂奔到天朗星稀、浸着月华清光与浮云倒影的开阔庭院…… ------------ 第二十一回 梦魇(1) 守着几点如豆天光,宇坤立住身子,扶着一根白玉廊柱弯下腰大口喘粗气。 此时他心下脑中千头万缕已乱作一团,干脆权且什么都不想,闭起双目仰头对天,让风在他面上、发上、身上穿梭迂回。薄薄凉意辗转在血肉之躯,终于使他一点点找回了自身理性。 不该,他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不是一个容易头脑发昏、万事盲信的人。 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奔逃。身为禁卫军总都督,查理案情是他的分内,他该立在当地与那个“柔黛”继续僵持,直至找出端详,然后寻到突破口。 念及此,忍不住回头望了寝宫一眼。 高伟华丽的巍巍殿宇隐在夜的浓墨重彩下,漆黑无限、灯影阑珊,天幕便显得层层压低,烘托渲染那寝宫大殿犹如被包围、笼罩在团团黑雾里的凶猛野兽。 他不由皱眉转念,若是谁有意扮成柔黛,便必定早有防范,定不会轻易便让他瞧出端倪。 可那是王的寝宫,即便柔黛不喜人扰,但大殿之外隐匿在暗处的一亭一岗多如雨后春笋,把守岗位的兵卒亦是禁卫军中的佼佼者,想要在他们的冷眼注视下堂而皇之摆布阴谋,又谈何容易?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和胆魄,轻而易举的就混入到了王的寝宫里呢? 宇坤百思不得其解,不由轻靴点地、迈动了脚下的步子。 寂寂一片的帝宫小道是分外清冷的,但这样的清冷刚好可以令人无有所扰。他边走边想,不觉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 两个左右侍奉的宫娥见来人是宇坤,便也没禀报于王,做了个礼后就直接引着宇坤向里边去了。 在这一瞬,一个念头陡起。宇坤不由暗想,那些禁卫军是否将假王错认成真王,故而才毫无防备的令那人钻空子混进去的?毕竟王素性清冷,平时除了自己之外极少遣人伴驾,那么独自一人去往寝宫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看来,若真是有人刻意如此,那这个人一定是宫里的人,因为只有宫里的人了解王的习惯。 那么,他这样做的意图又是什么?若是为了行刺王,该扮成自己才方显合理……难道是冲着自己去的?也不太可能,因为如若那人想要杀害自己,方才早便动手了。 如此看来,似乎只是想要吓自己一吓。 仅仅只是吓自己一吓么?还会不会有后续,会不会去吓王?一切的一切究竟已然终了,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宇坤这么一思二想间,早已木木走入御书房内室。猛然回神,目光触及到正在朱批奏折的王时,他怔了一下。 熟悉的人儿、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气息……是真正的王无二。见王安然无恙,他高悬起来的一颗心适才得以稳稳放下。 柔黛抬头,见宇坤面色有些异样,皱了皱眉,放下手里批复完的一道折子:“怎么了?”语气关切。 宇坤收住念头:“没什么。”他不愿让柔黛为旁的事情分神劳心,便瞒下方才寝殿之中那件怪事不提,“臣来看看陛下还需多久。” 漫不经心的一句顺口的话,却令柔黛心头一暖:“就快了。”他目光旖旎起来,语气软软的有些撩人,“想我了?” 不过宇坤的心思并不在御书房里,更加不在王身上。他也没听清柔黛说了什么,行了个礼,含糊应了句:“臣有点儿累,先回去睡了。”如他所见,王没有事情,那他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他必须先回寝宫去,赶在王之前先回去。无论寝宫里那东西是鬼是人,他都不能让那东西伤害到王。 “累了?”因为宇坤跟王说话一向贴己,柔黛也没多心,边站起了身子,“那我们一起走吧,横竖也没得什么要紧事。” 宇坤才想转身离开,便见柔黛如此说。他薄唇张张,却未吐出一字。 若他此刻阻止柔黛,柔黛必定会多心乱想,他心知。须臾迟疑后,他颔首应下,伴驾一并离了御书房。 月色很清、夜光迂回,整个世界看起来静好又柔和,丝毫谈不上鬼魅怪异。但宇坤一路上只觉心慌的打紧,不过身为禁卫军总都督的他,对于帝宫岗位布局,是了如指掌的;心知看似静匿的宫道其实暗卫密集,也就放了放心。真正令他忧心难持的,是寝宫里的那个东西。 从御书房往寝宫的距离不算太远,不多久便到了。 穿过进深那扇搭着帘幕的雕花门,袅袅熏香便跟着扑入鼻腔,朦胧的梦寐跟着被撩拨起来。 零星亮着的烛盏里,香油已有些稀薄,“噼噼啪啪”的在空气里直打结。宇坤绷紧全部的精神,不敢疏忽一丝一毫。然而寝宫却极其安然静好,看在眼里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纵他心有余悸,可方才一切仿佛只是阑珊一梦,他一时恍惚起来,大有庄生梦蝶难分真假之感。 柔黛将身在披着一层栀子花的软榻上躺下。 宇坤扫了一眼,见无异常,便也在空位处将身躺下:“陛下不去沐浴么?”他随口一问,却没有松懈了全身的警惕。 “先合衣歇一下,不急。”柔黛答复。 便再没了任何声息。 静谧的氛围令宇坤忽生一种彻骨的不适,他的心思还放在方才那个酷似柔黛、又蓬头垢面的恶鬼般的人影上面。 就着冷月如织的光晕,他侧过了身子面目朝外,睁大双目在屋舍四处不断凝看,每一寸景致在他眼里过得极其细腻,他不愿遗漏掉每一处细节。 不知是心念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他总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默默盯凝,那个梦靥样的异物人鬼莫测、嗜血非常,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渐趋弥漫的狰狞冷笑…… 森森寒意浸透骨髓,物极则反,因他神情绷得太紧太密,视线竟跟着渐渐变得惝恍迷离。 他知道,他在做梦了。 梦里的宇坤走在一大片盛开着红白花朵的山谷草径间,抬头举目是一片碧蓝碧蓝的分外澄澈的天,四周是些或高或低参差不齐的悬崖峭壁。 他混沌难辨方位,只得凭借着内心的指引,一路向前且走且看。 忽有潺潺流水清音闯入耳廓,他侧首,只看见一脉清泉如盖如织,忽悠悠自一道高耸入云的峭壁之巅飞流直下一路奔走。清澈澄明的水波欢快的拍打着沿路青褐色山石,难见源头、不落纤尘,恍若来自天上。 该是日出不久,金灿灿的晨光将那涧水照耀得五彩斑斓,刚好把水心处一道曼妙身影渲染的楚楚羸弱、娆丽万分。 宇坤不由自主的往前凑去,凝目细细一打量,见那水心之处嬉戏逐水的是一位曼妙女子,那女子背对着自己,抬起纤细的凝脂柔荑缓缓儿拍击水波,细碎水花迸溅在她赤裸着的上半身肌肤上、发丝上,愈发造势的暧昧鲜香极尽芬芳。 ------------ 第二十一回 梦魇(2) 他心有好奇,才想再细细看过,忽觉胸口兀地一闷,心跳加速、口齿打颤……身体开始变得不受控,恍若置身一个细密缝合的帐篷亦或网兜,周匝具是看不到的透明束缚。他想挣脱,拼命的想挣脱…… 竭尽全力持着心念猛地一闯,昙然睁目,气喘吁吁,原是一梦。 恍若大劫挣脱的庆幸感骤然而起,他百感交集。这个梦实在太真实,真实的有些诡异。那天、那山、那水、那女子……他可以清楚的感知到那些柔软的花卉、远远的溅在身上的清凉水滴,仿佛面上还残留着风儿的气息和阳光特有的味道。这算是春梦一场么? 然而宇坤还来不及去细细品味那场梦寐、亦或细细思量这个问题,兀听背后起了一阵细微声响。关乎异物的警觉便在这一瞬重新回归肌体,他下意识抬臂闪身,一把取了床头宝剑猛然出鞘,回首“唰”地直逼过去。 却在瞬息,宇坤一定。 那是王,他的剑锋直抵在王脖颈处…… 虽看清是王,却又木然僵持,没有把剑放下。因为他的心念实在恍惚,他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王。 这样的僵持只有须臾,柔黛回神,看了看脖颈间抵着的寒光剑,并未感到丝毫惧怕:“怎么了?”他语气依旧软款,只是添了不解。 生动的面目表情及熟稔不过的气息,充分说明眼前之人确实是王。念及此,宇坤忙收剑回来,跟着起身便要跪下于柔黛请罪。 柔黛见势一把拦住。 颤动的韵律惊起了榻上铺着的栀子花,雪白花瓣落了几片在柔黛的袖口,幽幽的有些撩人:“做恶梦了?”柔黛垂眸,又一扫那床头的剑鞘,微皱眉,“怎么还放着剑?” 柔黛温存的语气似乎带着安定心魄的魔力,宇坤将心定了几定,悄然做了一个吐纳:“臣近来探查东辽异案,或许太累了……居然,都忘了把剑放到外殿,方才就这么握在手里拿来的。”他且思且补充,“不想夜半惊梦,扰了陛下……臣罪该万死。”又惶惶叩首。 “胡说。”柔黛擒在他手臂上的指尖没有移开,“什么罪该万死!”他抿唇摇头,含着疼惜浅浅嗔怪,“你要杀我,我早死一万次了。” 这倒是实话。论道起来,柔黛素性机警,加之后宫女眷从不曾得他召见,又有禁卫军明暗保护,想要行刺堪比登天。然而与他最亲最近的人便是宇坤,他对宇坤素来不曾防备,若宇坤要取王性命,实在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宇坤一默,没再多言。 柔黛抬手爱怜的抚过宇坤寸寸眉目,将头凑过去,又仰起脸在他额心蜻蜓点水般一吻:“累了就多歇歇,身体要紧还是旁的要紧?”没有场面话,字句都是真关切。 柔黛生性多疑、又好猜忌,但他对宇坤从不猜忌。无论宇坤说什么,他从来都不怀疑。 栀子花淡淡的香气与弥漫在空气里的麝香气混合在一起,交织交叠成一种极甜腻的气味,却不惹人生烦。 不知是惊梦之故、还是这种奇香的做弄,宇坤精神一震,本就不多的睡意更是全消。稳住心神后,颔首应了柔黛一句,却依旧不敢松懈。 柔黛在不知不觉中熟睡过去,宇坤亦和衣而寝。 就这么过了一夜,一夜无事。 ------------ 第二十二回 意外香软(1) 幻兮已经盯着那一树夏花发了许久的呆。 那是一树郁郁葱葱的细叶乔木,伞一样的树冠间点缀着满天星般的粉白小花,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树种,也委实没得什么奇特之处。 身旁宫娥免不得心底下一通好奇,踮起脚尖追捉着王后的目光一路看去,适才发现王后娘娘是在盯着树冠顶端一段分岔间、展喉高歌的一只鸟雀。 帝宫中人最是识得察言观色,那宫娥见状,忙附在幻兮耳畔,讨好的柔着嗓子小声:“王后娘娘您快看,是只凤头百灵呢!” 幻兮轻“切”一声,讪讪不屑的扫她一眼:“什么凤头百灵!比它那些酷似麻雀的同类多了只鸡冠子罢了。” 这宫娥略微一怔,显然没想到王后娘娘竟做了这般言语,一时半会子也不能猜透主子的心思,只好那么权且顺话下去:“虽是多了只冠子,一眼看去,却就不一样了,神气的很呢!” “呵。”幻兮启口一笑,眯了眸子自语徐徐,“再神气也把它吃掉!” “啊……”冷不丁的一句话,把那小宫娥做弄的张圆了嘴巴。感情自家王后娘娘寻思了这好半天,脑里心里想得却是用那凤头百灵打顿牙祭? 一晃神间,幻兮已足髁轻转,脚尖灵灵的点了地表,才欲纵身一跳间,兀地意识到了此举的不合时宜。她略定身,转眸对那愣在当地的贴身宫娥巧笑盈盈:“去,命人搬梯子捉鸟。”一脸无害。 宫娥猛地醒神,对于王后娘娘的命令自是不敢怠慢,忙领命行礼于那一干随侍命令去了。 不多时,便有随侍左右两边搬了梯子,稳稳架在树干其间。 梯子已经架好,但若论及这捉鸟一事,则委实令他们犯起了难。 百灵鸟最是伶俐机谨,且莫论举止轻重难以拿捏,就是呼吸略重都怕把它给惊飞了去。故而就这般呆立良久,那凤头百灵都似有了困倦欲飞之意,这边一干人依然面面相觑没一人胆敢去捉。 意识到了众人的顾虑,幻兮颇为不耐烦的一甩水袖悄声:“直接射下来!”才出口又觉不妥,万一没能瞄准岂不更是惊飞那鸟? 这只委实难得的凤头百灵是件罕物,虽说她平素并不怎么喜食鸟雀,但打打牙祭图个新鲜也是美事,到嘴却飞岂不可惜?若用灵力……只恐身旁人多眼杂,万一看到什么再给平白言语出个好歹去,倒不如自己动手去捉来的实在,她有这个自信。 “慢着!”念及此,幻兮又忙收了命令回来,递了个示意眼神命众人退后,兀自缕了把水袖,便于那架好的木梯间攀爬向上。 突忽而来的举止唬得宫娥一阵心若擂鼓,她想去拦,但又怕呼喊之声反倒惊了王后娘娘,那时岂不弄巧成拙?一时间没个法子,只得提着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木桩般立在一旁默看默等。 爬高上低的危险举止,却没能使幻兮有一丁点不适。那斜倚粗树的木质格梯,在她脚下恍若服帖的海浪托举起一般盈薄的荷花,柔曼软款、绵绵连连,与她身体相辅相成的好处恰当又灵动非常,绝无任何欠美伤美之败笔! ------------ 第二十二回 意外香软(2) 即便是那藏在民间的绝顶艺人,周身与木梯的配合程度、和谐之美,也不过如此吧……众人不由看得出了神,显然已忘记了此刻爬梯捉鸟的女子,是她们最尊贵威严不可侵犯的王后娘娘。 幻兮自己也忽起了玩心,眯起迷离的凤眸噙笑暗喜,心道那正阖着眼睛懒懒晒太阳的傻鸟这回必走不脱! 因为流云的遮迷,细碎天光打了紧密的斜筛,斑驳了人的眼睛。 小道转角,清远抬臂挡了一下额头,手里紧握着的青缎面锦盒尤是好看夺目。他原想着今日前来为王后献上驱邪避妖丸的,谁知再一晃神,看到的竟然是幻兮爬高上低的这样一幕! 这一幕在清远看来实在太危险,一个女人爬梯子上树,万一掉下来可怎么是好:“王后娘娘!”他来不及多想,急急高唤一声,紧跑几步奔了过去。 声音骤起,幻兮冷不防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歪、险些掉下。还好她敏捷的紧扶住一道木格,适才将身稳住。 只是那原本沐浴着暖阳、阖目小歇的凤头百灵闻了异响,昙然一下睁开浑圆的黑亮鸟眼,“哗啦啦”扑棱翅膀离了树冠高高飞远。 “你!”眼见百灵惊飞,幻兮失落之感渐浓,忽意识到来人是清远,忍不住气结。 此情此景入在眼里,对她来说是何等熟悉的一幕啊!这一刻,幻兮恨不得把清远给生吞活剥了。心道我跟你是有多少世的仇!你又夺我到嘴边儿的美餐! 她银牙瑟咬,心里忿忿,却没敢如此说出来。 奔身急急跑过来的清远,自然意识不到幻兮的心下作想:“王后娘娘,您是要……”他仰头高喊,见那百灵展翅飞远后,霍然明白幻兮是要去捉那鸟,又接口急道,“太危险了,您快快下来,莫要摔着了!” 身为一个寄住在帝宫的道士,清远这通关心实在有些过头。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起伏情绪,这情绪又实在莫名的打紧。 又闻他这一嗓子高扩的急唤,幻兮心下憋着的那口气愈发浓郁。她也不言一字,狠狠咬牙抿嘴,把心一横,赌气般继续顺着梯子往树顶爬去。 见幻兮没有停止,清远愈发心急,道着那鸟都飞走了,王后娘娘怎还要去爬树?不过权且也顾不得诸多,又兀地想起自己此行是为送药驱邪,他便说话没过大脑,又一嗓子补充:“王后娘娘,快下来——该吃药了!”言罢还颇为配合的晃了晃手里的青缎面锦盒。 这句胜过驴吼的“该吃药了”,听来实在刺耳,“蹭”地一下让幻兮直觉背脊一阵阵寒流簌簌蹿上。没防神思一愣、指间一僵,错神恍惚间铮地一下,整个人便从木梯上面向后倾翻、冲着地表往下坠落了去。 猝不及防的突发事端吓煞了周围侍婢,但那速度又迅若流星,使众人除了惊吓之外根本来不及过多反应。 女子尖利的惨叫声充斥在耳廓,清远面色一白,来不及诸多兜转,下意识一个飞身又往其前奔了几步。 于此同时,碧蓝点花的广袖裙袂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好看的圆形弧度,幻兮稳稳的坠入了清远的怀抱里,若一只翩翩然凤尾蝴蝶。 清远下意识一收臂弯,将幻兮实实在在的抱了个满怀。 一时间,风声紧密、暗香旖旎,四目相对的清澈瞳仁,清清楚楚的倒影着对方彼此的身影,竟是恍惚迷离掉了周匝一切景象,只剩下些暖暖的阳光、熏熏的芬芳、蓝蓝的天幕与白白软软的盈云…… 风也静好、云也静好、天也静好、整个世界一切都静好。 二人忽地一下目顿神驰,清浅的悸动之感由软嫩心底不经意漫溯浮涌,愈来愈浓、愈来愈重、愈来愈……冷不丁的一下,清远醒神回思,忙放怀了臂弯里软款鲜香的芳草般的可人女子,一礼行下、几瓣红云上颊:“王后娘娘,臣,我……贫道失礼了。”他的话语颤抖又断续,好一会子才找准了自己的自称。却在一抬头间愕在当地。 原来他方才只顾放怀幻兮,竟忽略了幻兮当时是打横落在他怀里的,这一放怀不打紧,竟使幻兮稳稳的摔倒在了方砖地表!等同于是被他给扔在地上的! “我……”清远煞是窘迫,抬手想扶,却是扶也不该、不扶还不该。 早有宫娥识相的上前去扶了王后起来。幻兮做了一个深深吐纳,挑起狭目狠狠的白了清远一眼,才欲发话,胸口却兀地一痛,接连一张花质面靥变得惨白煞人。 “王后娘娘!”众人犯急,清远亦犯了急。一时间顾不得诸多冒犯,他欲擒住幻兮皓腕为她把脉。 说也奇怪,那日在御花园小道偶遇幻兮,她身上的戾气与魔障之气分明是极重的,便连清远手中的玲珑碧玺玉香盘都难以近她。但如今一见,却是通身干干净净气韵清新,哪里有一星半点污秽之气?别是瘴气渐散、以致她身体有了亏空才好。 却被幻兮甫一拂袖,收了藕臂,避开了清远号脉的手。 “王后娘娘,我……”清远欲要解释。 “本宫无碍。”幻兮气若游丝,娇喘微微间,绝丽眸色有了零星闪躲,“本宫想一个人去散散心,你们都不许跟着!”边低语一命后,再不耽搁,灵灵转身便自顾自走离。 幻兮的举动被清远看在眼里,不知为何,总觉她是分明敷衍。但她乃是东辽王后,王后娘娘的命令,终归不能拂逆,这个道理清远还是识得。如是,他素来举止谦和有度,屡屡失态也仅是在幻兮面前有数的几次而已。 侍婢们得了命令,自是不敢跟着,只得权且立于当地默默等候。 清远眼见幻兮渐行渐远,那抹飘若涉水的蓝色身影步履急促,又孱弱支离的有若一件易碎的瓷器。蓦地一下,清远心间微疼,竟是头一次察觉到了王后娘娘的憔悴与微弱,那么真切那么真切……他下意识的低头扫了眼掌心托着的锦盒,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 第二十三回 血染竹林、巨蛇显相(1) 阳光已经由最初时的淡红光晕,渐渐升温增热的有些赤烤焦灼的势头。清远倚着那粗壮乔木仰头望天,心下开始泛起一浪又一浪的无名起伏,比那有些逼仄的阳光轻不了多少。 他并非侍婢,实在没必要在这里等待王后,合该径自回寝屋去。可心下总念着此行的目的,驱邪避妖丸尚未送到王后娘娘手中,他又怎能甘心回去? 虽然他方才发现,王后娘娘身上已经没了异样之气,那丸药想必也用不上了。这个理由看起来更像是给自己找的一个等候的由头。 又过了一小会子,清远终于消磨掉了全身上下所剩无几的那些耐性,也没多话,兀自延着弯曲宫道,顺方才幻兮所行的方向一路走寻。 不浓不疏的草木花卉装点下的宫廊甬道,接连一座白玉小亭。过了亭子,便又是鹤翼扶摇一般分支出两条小路。清远驻足在岔道口,顿了一下,迈步往通向竹林的那条道上走去。 其实他也不清楚幻兮究竟行去了哪一条路,只是看那常青竹郁郁葱葱可喜的打紧,便兀自持着好心绪这么去了。 帝宫里这片竹林很深很幽,林林丛丛的遮蔽了略毒的日头,目之所及处具是清澄澄的光影。行步其间,忽生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飘渺感觉。 一时间,清远渐渐忘记了自己此行是为寻人,只管那么一路径自负手踱步、且走且观。不知不觉愈行愈远,半晌过后,竟走到了竹林极深渐尽处。 清幽的凉意袭来背脊,冷不丁的一下,道服夹袖里的玲珑碧玺玉香盘瑟瑟起颤,细微的震动磨的肌肤生疼。 清远甫一警觉,忙不动声色的按下了那颤颤发抖的法器,喘了口长气举目四顾,恍然才觉异样的气场铮地一下袭来身上。 于此同时,他的目光刚好往前一落,兀觉双目一灼……就在距离他不算太远的几竿紫竹交相掩映下,涓涓流淌而出的一滩艳红血色与青葱碧竹交织并存,显得尤是触目惊心! 血,帝宫竹林里怎么会有血! 神思蹿动、心若擂鼓,清远稳稳起伏的呼吸,壮着胆子快步前奔。 伴随距离的渐趋拉近,他眉头渐皱,即而整个额心都变得黯淡铁青,冷汗贴着鬓角涔涔淌下。他看到在那滩血泊之中,似乎还有什么异物翻滚蠕动。近一点,再近一点……阴风簌起,周匝空气滕然一下变得紧密非常。 清远习惯性抬袖遮面抵挡风沙,再定睛时,一只硕大蛇头呈无限放大的姿态逼在他面额咫尺处!凌厉的蛇眼泛漾起荧荧绿光,血口洞张、红信长吐,脱了多半张皮的蛇身沥沥拉拉往下淌着血珠子,被原本澄宁祥和的幽静氛围愈衬的嗜血可怖、诡异不祥不打一处! 清远就这么与巨蛇对视须臾,周身气血蓦地一下直冲脑门印堂!紧紧接着,他双目一黑、双足突忽打软,“噗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碎石地上。 阴风并着寒意顺脊背簌簌涌蹿上来,冷汗不觉已经如了雨下。清远原本清明的视线霎时变得恍惚朦胧。 虽说他随师父到过不少地方、也见识过不少妖邪鬼魅本相显露时的狰狞凶丑之态,但如此迫近的与一条大蛇硕大的蛇头四目对视,他还是头遭! 却在这时,那周身淌血的可怖大蛇忽地打了个蔫,莫论有无进一步攻击之意,竟是蛇头一歪、蛇身一颤,砰然一下倒于那一地血色之中。 骤起的跌倒之势迸溅起一片细碎血珠,“唰拉”一下溅了清远半个脸颊。 扑鼻的腥味儿接连并起,清远打了个激灵,以掌心撑地慢慢起身,喉结动了动,咽下口唾液,两股依旧战战,但还是继续撞着胆子小步向前迈去。不过这一次,他暗自催动心诀,左手掐了兰花蓄势待发。 该死,方才好端端经了那突地一吓,他都忘记自己是个有修为傍身的修道之人了…… 便在即将贴近一根权作遮挡的紫竹之时,清远猛地抬臂引指欲布法阵。这种事情就得狭路相逢勇者胜,先发制人总是没错的! 然而渐聚起来的青光终是在指尖黯淡下去,预料之中的巨蛇袭击并不曾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已经昏迷过去的、浑身上下沾满血迹的年轻姑娘。 却是委实奇怪。 清远蹲下身子上下打量,只觉这位沾满血迹却仍不减清秀淑美的姑娘有些面熟。他眯了双眼凝神细看,蓦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容易平复下去的心跳比方才跳动的更加厉害了! 可他仍然不敢承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在触及到姑娘乌黑缎子一般美幻的云发间,斜斜绾就的一朵蓝色步摇时,他才不得不相信,这倒在血泊中面色惨白、昏迷不醒的冠绝女子,就是他一路寻来的王后娘娘!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深浓的心疼伴着一些前所未有过的奇怪感觉,兀地抽打在心尖上。清远甚至顾不上去抹一把侧颊上的那片血珠子,一步跨倒,抱起不省人事的幻兮摇晃不止。 混浊血水伴着尘泥污渍,污染了他原本干净齐整的道袍。渐渐的,清远袖子上、衣摆上、胸脯上、前襟上、脖颈上、甚至面目上全都蹭上了粘稠的暗红血渍,一浪强似一浪的腥辣气味呛得人直打喷嚏。然而他浑然不觉,短短须臾,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个唤醒她、救治她的法子,却又偏偏没有一个可行的。 不过才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他才见她离开半柱香的时间,方才还那么灵动鲜活的美丽女子,一转眼间竟快要成为没有人气的冰冷尸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尸首…… 清远被自己这个一闪即逝的念头吓了一大跳,气喘如牛、摇晃愈重。 就在这时,幻兮迷离若幻的美丽眸子忽然动了一下。 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清远太过专注的眼睛,他顿时止了摇晃,一种跌入地狱无间后又看到扶摇希望的深浓喜悦,顷刻间便撞开了闭塞的心扉……他不敢动,甚至连出气都不敢略重,他等她醒来。 ------------ 第二十三回 血染竹林、巨蛇显相(2) 终于,幻兮起了一阵细如蚊蝇的娇娇咳嗽,虚弱的苍白面靥因着咳喘而泛起薄薄的潮红。 清远见状,脑海突灵光一闪,忙将她稳稳扶于自己怀里,就地屈膝而坐,将体内真气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渡给她。 过不多时,幻兮孱弱虚脱的身子渐觉有力,浑浑噩噩里她睁开了狭长的软眸,就势向后一仰,躺靠在清远厚实的肩膀上。 “王后娘娘?”清远收气沉于丹田,扶住幻兮唤得急切。 幻兮缓缓点头。借助了清远的真气,她身体虽比方才恢复不少,却依旧孱弱无力:“方才,蛇……”她气息微弱,眸光迷蒙。 清远顺着幻兮眸色的指引一路看过,见就在这滩血泊旁边,零零散散躺着几块儿泛白的蛇皮。 “方才我往这竹林子里散步透气……”幻兮顿了一下,又接口徐徐,“忽地蹿出一条好大的蛇,咬了我一口。” “什么!”清远情急之下打断幻兮,目光在她身上梭巡兜转,“伤到哪里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幻兮摆手权且止住他,复又继续言声:“不是,这些不是我的血……是那蛇的血。”她迷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停了一下,喘息幽幽,“那蛇正在蜕皮,见我闯入,便把我紧紧缠住。我……用藏于袖口里的贴身蝴蝶刺,刺伤了它……” 清远听她断断续续的言完一通话,心底有了大体端详。想是那条大蛇今日正值蜕皮,便躲于了此处。不想幻兮突然闯入,蛇便野性忽起,意欲吞掉幻兮。不料却被幻兮以短匕刺伤。 那么自己方才看到的那条周身淌血的巨大白蛇,该是这一条无疑了。自己过来的时候,那蛇想是刚欲逃脱。 蜕皮之时的蛇类最是没有攻击性,两人能在蛇口下保得一命,实乃万幸! 彼时的幻兮早已将真气运转了几个过,然后一点点渐次沉于五内,气血经脉便渐渐恢复了素日的平缓。说实在的,这一次,她是该感谢清远。 幻兮是一条蛇,一条不知借助了什么力量,阴差阳错间幻化成人的白蛇。 是的,她就是方才那条巨大白蛇。 虽已化为人形,可她依然还保留着蛇类的习惯,每隔三月便要蜕一次皮。蛇每蜕一次皮便会长大一些,新生出的蛇皮比老皮更加坚硬;而对于幻兮来说,蜕皮之后,灵力便又会比先前有所增长。 算着日子,合该半月之后才到蜕皮期的,可是这次的蜕皮期居然提前了! 她方才忽有感应,便撇下了与清远的斗气,匆匆择了这东辽帝宫里人迹罕至的竹林,是以完成蜕皮。然而因来势突兀,她恐被人察觉而加快了速度,谁知竟有一处精气未能缕顺,以至盘枝错结渐起了走火入魔之态,竟引来周身血崩,最终现了本相、再接连人事不省…… 正神思恍惚着,幻兮忽觉手腕一暖。垂眸去看,那琉璃般美丽的腕子正被清远擒在手里! 她不由口唇微张,还未及言声便又被清远给生生堵了回去。 “王后娘娘,得罪了!”清远抛下这句话后,不由分说便俯下身子掀了幻兮的袖摆、又欲于她莲藕臂弯处查看有无伤口。 如此鲁莽,看在眼里只觉逾越。幻兮又一次气结,心底里对于清远油生出的那些感激之情,霎时重归寂灭!她抽了腕子挣扎开来。 清远一时没解过意,出乎下意识,反倒牵的愈发牢固。 幻兮柳眉纠纠,又不好运功发作,只得继续挣脱。 一时间,二人竟开始了一通推推搡搡。此情此景若被不知道的人看在眼里,俨然一个欲拒一个还迎的暧昧样子…… 又过小一会子,二人猛然意识到头顶有一大片黑影遮住了青碧的天光。不约而同抬头去看,面上的表情便僵硬的定格在那里,整个人都在瞬间石化了! ------------ 第二十四回 误会、求药(1) 清远与幻兮十指相牵、臂弯相缠,姿态暧昧、动作柔软。二人皆衣冠凌乱、面目污漆。下身衣摆上血迹斑斑,地上还有一滩干涸的血迹…… 冷不丁出现在这里的宇坤,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么一幅“活色生香”的“风情画”。 他方才满心满脑所想所思的,都是王寝宫里那件怪异之事。对于那假扮柔黛之人的动机,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道莫非是想故意扰乱他的心、分了他的神……莫非同肱骨之臣屡屡惨死的案子有关? 就这么边想边散步,不由走到了素来幽清寂静的后苑竹林。谁知这里还有如此绮丽艳景…… 宇坤皱了皱眉,嘴角抽搐。 齐刷刷抬头的两人在见到宇坤的那一刻,顿然如遭雷击。 半晌沉默后,也猛地意识到了此情此景确实容易引起人的联翩浮想。比如铺好蛇皮造了个临时的简易“床榻”、霸王硬上弓前的一通反抗、反抗之后的鸳鸯比翼……越想越深、越深越乱,清远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总都督。”他抬首去看宇坤,咽了口唾沫,越急于解释却越难以把话说清,“那个……嗯,王后娘娘被蛇咬了!”说话间扫了眼一旁的蛇皮,又忙补充,“不是不是,王后娘娘被蜕皮的蛇咬了!” 闻言入耳,幻兮没忍住白了清远一眼,心下讪讪,直到这小道士平时看着挺机灵的,遇事后可不可以说出个囫囵话! 清远依旧自顾自急于解释:“我在给王后娘娘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擒着幻兮的手腕,幻兮也在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二人复次不约而同的松开了对方,对视一眼、又忙错目开,一脸尴尬。 “行了!”宇坤只觉得心底下一团小火簌簌的往上升温,俊脸也跟着莫名其妙的起了酡红。忙一喝打断,又不知遮掩什么的颔了下首,握拳抵唇咳嗽了一声,“王后娘娘。”适才对幻兮行了礼去,墨玉般的瞳眸却没有敢去直视她的眼睛,“臣恭送王后娘娘回宫。” 实在不是宇坤不知怜香惜玉,只是幻兮当下的样子根本不像虚弱有病的。不过短短片刻的顺气调息,她已恢复了大半。 看在眼里,清远只道是自己的真气起了作用,便也没奇怪。 如织的天风徐徐吹掠过成阵碧竹,刀裁般的竹叶迎着势头簌簌飘摆,恍若娑婆的舞。 幻兮停了几停,也意识到了自己时今的狼狈与凌乱模样,又觉懒散困意不动声色袭来身上。也就没再做声、亦不曾去看宇坤与清远一眼,只是自顾自起了身子,捋了一把纷飞裙袂,袅步浅离。 宇坤很自然的抬目去顾,不含情态的目光一直环绕在幻兮那道曼妙绰约的天蓝色背影间,直到她愈行愈远、渐趋不见后,他适才收目回来,缓了口气又对清远:“小道长,您为洁身自好的清修之人、而王后娘娘又为我东辽国国母,我自是相信你们之间不会有逾越。”他顿了顿,“只是纵然清者自清,也还是会有止不住的好事小人谗言一二。到时候徒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事端,终归是不好的。”不知何故,他突然心里一酸,竟是喝了醋般浓到化不开的莫名感觉,这样的感觉使他恐慌。便也不再多做停留,意味深长的扫了张口欲言的清远一眼,阔步走出竹林。 一连串的突生变故使清远有些气血冲头,一时半会子也难以缓过神来。宇坤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想必是把他们二人给误会了去! 念及于此,清远直在心里叹气,呆愣几秒后,猛地一拍脑门儿,站起身来跟着宇坤一前一后的往竹林外走去,临行前不忘顺手收拾走了地上几张零散的蛇皮。 白底银纹的蛇皮在青碧色天光的渲染之下,周身闪烁出一团团晶耀璀璨的瑰丽光晕,仿若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珍。在清远肘下服帖而夹,忽觉有些道不出的诡异莫测。 ------------ 第二十四回 误会、求药(2) 当缭绕的紫色云团从圆盘中央缓缓升腾起来时,清远已经扑过去了。 这个时候,法华道人还没有从云雾间显出影来,又因为清远太过心急,以至于才把头往前一凑,就被匆匆显影的法华脆生生一撞,整个额头瞬间鼓起一个肿胀的大包。 “哈哈哈哈——”法华定睛一看,捋了捋白眉又甩了一下黑发,从光影里指着清远哈哈大笑,“谁叫你这臭小子犯猴急?横竖我撞不疼,活该!”同徒弟之间的打趣笑骂,是法华这个师父平素里极大的乐趣。 然而这次,清远却难得的没有凑趣回去。他狠狠揉了一把撞痛的额头,将身甫一凑近,扒着桌沿气喘不迭:“师父,给我半葫芦宁芳丸!” 法华一定,旋即语气高抛:“你当宁芳丸是糖豆啊!一要就半葫芦!” “哎,伤得很重,少了我怕不行!”清远急急打断,脑海里不由得回想起了幻兮苍白的面靥。 虽然他已用真气为她调理过,但她体内似有一股力量极强的阴冷之气,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就是无法逼出!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蛇咬了一口,蛇毒短时间内不能完全清除的缘故。又想起她前阵子似被瘴气侵袭,身子不假以丸药,又岂能恢复如常? 闻言入耳,法华猛一吃惊:“你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到哪里了?”一连串的关切顷刻涌出,边言边往清远身上迂回打量,指间擒了光晕,意欲为他隔空诊脉。 “不是我不是我!”心知师父误解,清远疾声打断,“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法华目色一恍,收了灵力,即而便是一副不听老人言的无奈神情,“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当初的交代?”他长长一叹,颇为玩味又半含肃穆的冲着清远摇摇手,“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罢了罢了……你果然合该犯劫,这么快就栽到女人手里了!”语尽又似铮然意识到了什么,法华缄了声息不再多话。 对于师父那句“犯劫”,清远并不曾听得十分真切,只是梗着脖子意欲辩解,不想听在耳里却似越描越黑:“是王后娘娘!” “王后娘娘也是女人!”法华语气盖过清远一筹,口上虽不饶人,手里的动作却没见半点儿怠慢。 他于当空里比了一个双星揽月的环抱姿态,氤氲雾影由四面八方逐渐聚拢、即而渐趋浓烈。待得梭巡一圈、复又慢慢涣散之后,掌心处已稳稳托了一枚精致玲珑的小宝葫芦:“懒得倒了,还有多半瓶,省着些用。”法华广袖一舒,隔空将那宝葫芦抛给清远,复正色了神情语气不忘嘱咐,“留着些给你自己,好有个不时之需!” 清远欢天喜地的忙不迭接过葫芦,握在手中左右看了一圈后,适才笑着于师父作礼道谢。 光景交叠间,法华缓缓一叹,复又慢慢摇头,挥袖决绝的收了法阵。 微型影像渐渐稀薄,最终只剩下一圈淡淡的乌尘影子。穿堂风一过、一抹微影隐去无踪。 ------------ 第二十五回 画皮、送药(1) 入夜了,一排排镶着红蓝宝石的翡翠质地莲形烛盏渐次燃起,于开阔扶摇的御道两侧,造势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恢宏气韵。天家威严便被标榜的愈发光鲜绮丽、高伟夺目。 守夜宫娥提着红绫子千折宫灯,三三两两穿梭于暗影阑珊。就着半隐半现的如水月华,一眼乍看过去,濡染的娑婆绰约恍若勾魂噬魄的温柔鬼魅。 这样的气场过于阴柔了,这让宇坤觉得不适。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轻靴阔步铺了一路绝尘。 蒸凉夜风迎面掠过,吹鼓起他柔软疏朗的宽袍,细微的寒意顺着袖口领角簌簌灌进,周身没防一冷。他打了个哆嗦,与此同时,很随心的一抬头,却蓦地怔住。 他居然走到了,王后娘娘的寝宫…… 不对啊,太过离奇了吧!心下的疑惑一浪浪浮涌拍击,宇坤皱眉暗忖。 依着惯例,他在处理完成一天的公务后,毫无意外的赶往王的那处辉煌寝殿。便就一路缓步散心,却为什么竟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的来到了王后这里? 心下诧异叠生,但脚下的步子没有停歇。宇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了一种怎样的牵引、受了一种怎样的蛊惑,平气于胸,抬步上了通往内殿进深处的一道白玉台阶。 玉阶在月的清辉下明灭出长短不齐的娑婆暗影,随着足迹渐深,阴霾死寂便显得更加明显非常了。 合该立在两边伺候的宫人一个都不见,想来是被王后遣退。看来这位王后娘娘也是个喜静的素性……宇坤这样想着,很自然的行过进深,在两扇雕镂图腾的暗纹月形门前驻足。 他的脚步很轻,四周很静,静的甚至有些隐隐不祥。 眼前的门扇掩得并不紧实,中间留有一道不多不少的细缝,刚好可以容纳一只眼睛的注视。 不知是出乎一种什么样的心念做弄,宇坤将身微倾,略侧过俊颊,将眉目贴着那道缝隙往里去顾。 有紫的纱橘的幕缓缓低垂,又于边角处起了似飞若扬的飘摆,牵扯出一派暧昧香软的明媚感观。内殿熏着淡淡合欢香,缭绕的白色云雾弥漫了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床榻一侧。 穿堂风起、湘帘晃曳,显影出雕花香榻之上一人慵懒蜷曲,正是幻兮。 宇坤心念一动,转而明了了自己此举乃是夜半偷窥,实在逾越非常。然而不知是合欢香的缘故、还是帘幕并着飘纱轻烟的缘故,他只觉周身血气翻滚上涌的愈发浓郁,连同目色也变得灼热非常。 放肆的纵容冲开了他一向自持着的冷静内敛,他偷窥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突然很贪恋此时的无声暧昧、香软静好…… 顺着女子垂于榻下的云袖拖尾一点点向上顾,又延展到被紫纱覆盖着的玉腿。幻兮生得真是极美呵,便连这轻纱间时隐时显的足髁都生得这样精致非常……随着灼热目光不断的迂回游弋,一点点漫溯到幻兮身体的其余部位,宇坤霎时惶惶然一定,心若雷轰! 他看到……他看到王后娘娘恍若白瓷的纤纤柔荑慢慢抬起,琉璃五指握着一根精巧细腻的朱砂小笔。 此时此刻,她就那么半躺半倚、狭眸迷离,自在且惬意的于那张绝色面靥上一笔一画的精描。笔走游龙,那所经之处寸寸肌肤的颜色似变得更加深浓、更加清晰、更加绝娆、更加美丽逼人。 她在……画皮! ------------ 第二十五回 画皮、送药(2) 猛一转心念,宇坤铮地离了门扇往后倒退一步。 画皮,是在画皮么?王后娘娘她居然在一笔一划临画自己的肌肤! 如织的恐惧交叠成一张大网,延顺他头顶不动声色的笼罩而下,直让他上上下下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寒麻收紧,张弛不得。 夜的清辉不知何时扑入门道,青烟缭绕、光影涣散,宇坤美玉雕琢般的眉心越收越紧、渐皱成了又冷又发青的死铁。 身为禁卫军总都督,一切诡异端倪在他这里都是最敏锐的扑捉,他不信邪,就算有邪也该克服了!于是他咬牙稳下一口气,又忽而怀疑兴许是夜黑风高,自己看错了什么? 这么想着,他把心一横,狠狠的揉了揉眼睛,打算把身子贴过去再看得清楚些。却在还尚且未及贴近门扇处,再一次僵了一下,吸吸鼻子,不由小声嘀咕:“什么味道?” 在这间隙,一股不容忽视的大蒜特有着的腥辣气息已扑鼻而来,宇坤警觉的一回身,却胸膛一硬,跟人撞了个踉跄。 与此同时,殿内幻兮甫一回头,入鬓黛眉泠泠挑起。 宇坤吃痛,再定睛去看,来人居然是清远! 踉跄微旋时,清远一手扶住一根彩绘的廊柱,一手紧紧揽抱着一包一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不过从空气里这股无法忽视的大蒜气味儿来看,那一包包东西里定然有一味大蒜。 “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在这儿!”宇坤颔首低喝。他没有忘记自己此时正身处在王后娘娘的寝宫里。 闻声入耳,清远只不甘示弱,诚然忘了顾及一个时宜问题:“深更半夜的,你又怎么在这儿!”声音比宇坤高扬不少,分明有意盖过他去。 正这时,只听“哗啦”一声门轴转动,幻兮打开了那两扇月形拱门。显然,这通吵闹惊扰到了正在专心小憩的自己。 王后的出现使得喧哗氛围有了须臾的沉静,宇坤本就心虚,再加上方才对于幻兮在自己面颊上那通走笔描绘的不解,他幽深的星目中有了一闪即逝的惶恐。 然而很快,清远用一笑打破了这通尴尬:“王后娘娘。”他凑到幻兮近前,却驻足于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对幻兮行了一个规整礼仪,“我是来送药的。” “哦?”幻兮挑眉含笑,玩味眸色却往宇坤身上流转了一圈,“送什么药?” 宇坤颔首,错开了她的目光不曾直视。 然而清远并没有在意,忙俯身自顾自收拾那一包包物什,半晌后往前一伸,一一递于幻兮手中:“治蛇毒的药啊!”他心说娘娘不是白日里被蛇咬伤了么,口里解释不迭,“这是大蒜,别看气味儿难闻,捣碎了外敷少许,消肿效果不错。”他笑了笑,又继续,“这是宁芳丸,我跟师父求来的。这是纱布,冰片,雄黄……” “啊——”幻兮触雷般大叫一声,装有雄黄的小包便掉到了地上。 清远见状忙弯腰去捡,边捡边言:“不怕不怕,雄黄不用火烧便没有毒,还能入酒呢!驱蛇!” 场面发展到时今这个样子,已经颇显狼狈滑稽了。 一句“驱蛇”令幻兮冷不丁一阵哆嗦,甫地气结。 她抿唇发狠,抬手冲着清远狠狠推了一把,将他同宇坤推到了一处。又定了一下,不由分说的便把两人继续往殿外推去:“走,给本宫滚着走!”她确实真生了气,娇娇嗓音隐隐打着颤抖。 “王后娘娘……”清远边躲边欲开言解释。显然幻兮的态度让他觉得十分不解和委屈。 宇坤则觉王后此举有些突兀,也是边避边退。 幻兮见他二人如此不识相,便停了手头的动作,冲那进深一角缓步行入的掌灯宫娥高喊一声:“来人!” “别别别……”清远即刻识趣,摆手挡在身前连连接言,“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滚——”又一声带些歇斯底里的气急败坏,响彻了静谧寝殿,震得耳膜嗡声作响。 看来发作起来的王后娘娘,也是个不好惹的人…… 宇坤与清远颇为默契的对视一眼,猛地转身,快步跑离了灯火澄明的幽幽寝殿。 ------------ 第二十六回 调情、异事(1) 镶坠着细碎珠玉水晶的封腰束带指间一点,簌簌的便被解开。红底银丝纹络的腾龙长袍,便跟着施施然委地。 穿堂风起、夜色一晃,掩映交织的恍若开了遍地嗜血繁花。 柔黛在鸳鸯榻一侧躺下身来,转目看着面朝里去、已经熟睡的宇坤。 按照惯例,软榻里边的这一睡处,该是柔黛的专利才对。 “呦,今儿抢了我的位子?”他没忍住低低笑开,凑趣一句后,又不妨皱眉,“宝贝儿,怎么面朝里边睡?还不盖被子……”目光游移到了榻上那床不曾动过的锦被,柔黛嗔怪了一句,轻手轻脚的将那被子展开,覆搭在宇坤与自己的身上。 大殿里依然熏着淡淡麝香,幻似出尘、又湮远迷离。这样的感觉总是令人迷恋。 柔黛眯起狭眸缓缓吐纳,香软的如玉长身蛇一样慢蹭过宇坤那边,抬起臂弯轻将宇坤从后面拥住:“宝贝儿,做什么了,便困到如此地步?”幽幽呵了一口气,边颇为挑逗的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不重也不轻。 然而宇坤许是真的太累了,对于柔黛蛇一样的绵缠摩挲,竟然没有丝毫所感。 不知为何,眼前的宇坤总有着一种存在感极弱的错觉,似乎便连呼吸都如蚊足般细微难捉。 柔黛自觉无趣,偏又不甘心放过这样一个月晓风清的调情之夜。他小口微咬下颚,复而浅笑,抬起一只足髁勾勒住宇坤下身,柔软身子更加肆无忌惮的摩蹭紧缠。 渐次变得紧密的心跳带动了燥热的呼吸,难平的欲望就这样被他自己轻而易举的调动了起来:“宝贝儿……你想孤王么?”他精细纤狭的眸子蒙了一层迷离水汽,深浓到化不开的宠溺中,伴有一丝斑驳的祈求意味,“孤王,孤王……想你要我。”他感觉胸腔里的心就要跳出来了!完美爱人就在眼前,直白的欲望氤氲开最纯粹本质的旖旎春色,似乎自己这一个身子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引诱与负重。 宇坤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是那样使他着迷、使他浓醉、使他眷恋、使他欲罢不能…… 烂漫肆意的地狱气息扑面袭来,面前咫尺便是铺天盖地的情欲痴缠。 清夜、大殿、熏香、帘幕、软榻、栀子花、美人儿……一切尤物天成的造化自然,如一场最为丰盛的饕餮盛宴,试问谁人可以抵御得住这样旖旎流离的可口佳肴! 然而,宇坤睡得似乎太沉。莫说情欲的调动,便是连一星半点呼吸的起伏变幻,都不曾体现出来。 小半天的折腾令柔黛有些疲惫,然而肌体上下浅勾慢勒出的情欲,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 奈何宇坤却如此风情不解,犹如一个木雕泥塑的冰冷死物般杵在那里,实在着恼!柔黛眉心一展又一收,探出长指坏坏的在宇坤脖颈上抓了一把。 刻意着重的力道带起了猩红的血珠,五指下去,脖颈肌肤便已经破皮,绵连贯穿出五道不轻不重的血色痕迹。 宇坤依旧不动。 有风缓掠,霍地一下,柔黛心底划过一丝隐隐不祥,他适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太不对劲。心念陡转,忙呵一口气凑上前去,想要看清背身相对的宇坤那面朝里处的一面,可有什么异样表情。 镇着高丽青瓷莲盏烛台的进深过道处,半垂半搭下的一道珠帘“哗哗”猝响,清越的音声在静谧大殿里响得泠淙。 柔黛很自然的一回头,却登时惊住! 帘幕掀挑起的一瞬,月华便扑了进来。银白并着淡黄色的光影氲开了方寸视野,在那光影交叠之央,赫然立着刚刚行步进来的宇坤! 宇坤面上的神情有些疲惫又有些淡漠,刚好是柔黛平素里最为熟悉的那种感观。在他身后是一条仿佛永不见头的暗黑进深,有若野兽洞张着的血盆大口,铮铮然间便带起吞噬心魄的可怖魔力,仿佛昭示、渲染着一个道理:罗网已布、齿轮已转,没有人可以逃脱!无法逃脱! 目光一触的瞬息,柔黛身上那些难以平息的欲望彻底涣散、再无一丝。取而代之的,是由后脊蹭蹭蹿涌上的铺天盖地的紧密冰冷,密密麻麻、刺如针毡,似要将他麻痹、又似要将他吞肉噬骨不留一丝! 极短的沉默,宇坤顺着柔黛所处方位无意的去顾,在入目里边侧躺着的一人时,下意识皱了皱眉。 柔黛的脖颈突然有些僵硬,一个念头顺着浮涌上来:宇坤不是好好的睡在孤王身边么?那……他慢慢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可以听到骨骼摩擦而起的细微“咯吱”声。直到完全回过头去顾看时,他猝地惊出一身涔涔冷汗! 身旁的宇坤,居然变成了熟睡的王后幻兮! ------------ 第二十七回 寻物、晨访(1) 月夜幽幽,帝宫深处一片青碧竹林已寻不到了白日里的安然出尘,相反,因为紫竹太过繁密的缘故,至使夜光无法将方寸视野照明照透。 一派死寂深黑如铁似墨里,只有迂回天风穿梭过竹身其间时,似呜又蛰的瑟瑟的响;以及由远及近处一团散发出诡异幽光的游移红云。 幻兮柳眉颦蹙,手里那盏红色桐油纸糊成的气死风灯,在风的撩拨下左右飘摇晃曳,半透明的荷纹灯身涣散出一团溶溶的光彩,人便显得没有灯抢眼夺目。这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无所依托的幽灵鬼魅。 “奇怪,怎么没有……”幻兮凝眸,精细的目光小心翼翼掠过一寸寸竹林酥土,连每一处微小细节都不曾遗漏,“明明就在这里的,哪儿去了!”然而仍旧一无所获。 她燥心顿生,恼不得咬牙切齿忿忿然一跺脚。 正这时,一阵黑风夹着粗糙石沙尘滓,铺天盖地肆意刮掠。 “真讨厌!”幻兮只好抬袖去遮姣好面靥,却不曾有一丝慌乱疑惑。 手中的气死风灯被搅扰的愈发飘曳得厉害,溶溶灯焰于寂静竹林里打起“噼啪”瑟响,乖张肆意的漫无边际。 过不多时,那黑风渐趋减了势头,且愈来愈微小,直至彻底的、完全的平复下来。 黑风起落,一道灿白光韵当空里闪电般劈下,带起徐徐白色烟雾,抽丝拨茧般显形出一位鬼魅女子幽灵般的绰约形态。 只是这女子白衣纯素、黑发散乱,一双眸子迷离若幻的似乎被缭绕水汽蒙住,只剩下一片惨兮兮的白,根本看不到丁点乌黑瞳仁的影子。谁人若在这永夜里猛地遇见,必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王后娘娘,别来无恙?”眼见黑风已经平息,幻兮慢悠悠垂下了挡在面上的柔荑,顺势玩弄了一把耳畔散垂下来的流苏青丝,唇边笑意流蜜,“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副鬼样子!”她软眸一扫,颇为玩味的又唤了一句,“姐姐……” 幽灵鬼魂之态的前王后没有同幻兮计较什么,只轻轻一哼,语音平板枯燥:“别这么叫我,我从不是你姐姐!”鬼通常情况下是没有情态的,所以听不出她这语气是玩味亦或愠气。 幻兮展颜就口翘舌:“是么?可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边言语间已轻移菱步,一点点将身子凑近在前王后旁边,“方才你又去吓唬他们了?”眉目讪讪。 前王后猛然侧首,没有瞳仁的迷蒙眸子分明显得狰狞狠戾:“怎么,你心疼了?” “怎么会……”幻兮且笑且言,转步离开前王后一段距离,“不过我劝你最好别再生事。免得……打草惊蛇。”她抬手迎那好容易渗透进来的月色,悠悠然一握。掌心处却空荡荡的,不知是要握住什么。 前王后有须臾间的停顿,复转目凝过幻兮那边,口气轻缓了些许:“东辽之后那些大臣的死,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幻兮没去看她,面上那抹嫣然巧笑依旧不达眼底,“东辽王……果真是好样的。” 不消多说,帝王心术从来莫测,即便是鬼怪狐仙起的引子,也会被就势嫁祸的这般顺手。群臣难管,身为王者,自然要寻某个由头、亦或借着某种事端,除去他所不喜欢所不愿看到的东西。 “不过,这倒叫我寻了一个于他爱人那里,搬弄是非的理由。”停顿须臾,幻兮黛眉一挑,娇娇面庞被这永夜淡月映照的愈发美轮美奂、致命蛊惑。 柔黛行事,也并非桩桩件件都要告知他最爱的宇坤…… 天风浩荡,吹拂的紫竹叶不停簌簌摩擦抚弄,这种声音听得多了会引起明显的烦躁:“你打算什么时候更进一步下手?”前王后将幻兮慢悠悠的绮思打断,焦躁之感愈盛。 “不急……”幻兮自顾自以指梳理青丝,“难道若要两个相爱的人自相凌辱、自相残杀,就非得要他们都深深爱上同一个女人才可以么?有些时候,对于有些人来说……嫉妒和恨,足以吞噬灼烧了玄黄天地!”她唇兮一狠、黛眉一挑,笑得冶冶妖妖,“王,是受不了情人身与心的背叛的。而总都督呢,毕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有一种男人的本能,会为他认定的自己的女人去做任何事情,即便是让他去杀死旧情人以求余生安宁……”对着隐隐现现的淡色月华,幻兮眉梢眼角带起了些许顾影自怜的味道,“他会爱上我的……有他,便足够了。王难以接近女色,便从他挚爱的情人下手!”银牙切切,美眸一抹狠戾极快划过。那样一瞬,这绝顶丰物的饶丽女子,忽地若了那些蜷躲于阴暗角落里的、嗜血吞魂的可怖妖物。 “呵。”前王后空洞的眸子竟晃起一丝流光,嘴角勾笑,“当然……”幽幽一语间,她当空展袖,整个人已重新化作一团昏黑瘴气,迎幻兮那边直扑而过,唆地一下钻撞进幻兮的身体里,“不消找了,你的蛇皮被小道士拿走了。”来自虚空的声音渐趋变得飘渺浅淡,“你要小心那个小道士……” 身体里突忽的冲击,让幻兮没防一震,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他不足为惧。”语气幽幽,心下早已有了繁茂成竹,“只是姐姐您呢?让深爱彼此的两个人相互凌辱及残杀,这世间,再没有比如此更加狠毒的报复了吧……”这一瞬间,她面眸忽起一层淡烟微雨般的恍惚。 缥缈的声音守着一方清虚,在幻兮灵魂中断断续续回旋起来:“你只管照做……莫要忘记,没有我,你得不了这人形!我既然有本事让你得了人身,就亦有法子,让你失去这一切。我……不需要没用的闲人……” 暗影昏黑间,牵扯出幻兮一道曼妙身形犹如不祥梦魇,漫无边际的招招摇摇之感呼之欲出。 黑白玲珑棋局,好一盘一早便规划好的大棋局! 只是,清远的出现,显然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清远的出现,是一个绝对的意外…… ------------ 第二十七回 寻物、晨访(2) 时轻时重、断断续续的叩门之声回响而起,在这将亮未亮的昏沉时景,回荡在不算太宽阔的寝屋间,显得尤其刺耳。 清远霍然睁开眼睛,由打坐的蒲团之上站起身子,抬臂伸了一个懒腰后,便且疑惑且行步的往门扇那边走去。 谁人会在这似昼尤黑的时辰,到他这里叩他的门?清远实觉奇怪,不过料想身处在东辽帝宫,也不会有什么歹人闯进来吧!就算闯宫进来,想也不会对他这一直得不到王进一步命令的清闲散人下手。 东辽王,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给忘记了?就算没有,也一定早就抛在脑后了。 清远摇摇头,将门先拉开了一条缝,定睛一看,竟然是宇坤:“总都督?”他皱眉。 宇坤扫了清远一眼,喉结动动,欲言又止:“那个……先让我进去。” 宇坤才刚从王寝宫那边出来,身上只着了件宽大疏朗的荷叶褶浴袍,墨发蓬松、简单的绾了个髻,还留有一缕飘摆在他玉削一般的俊俏侧颊上。他整个人看起来飘逸更随意,再加上这样轻飘飘的语调,这种寂寥无人的时辰……只让清远想起一个词:非奸即盗! 是的,人只有在做坏事或者即将准备做坏事的时候,才会是这种样子的吧!时间、衣着、语气……各种条件宇坤都具有了啊! 清远咽了口口水,一时有些发怵,竟条件反射的把那门板往回一拉,打算彻底关闭。 见他如此,宇坤更加犯急。要知道他的时间并不松垮,天色大亮后还要赶回禁卫军总部去呢!他可没那闲工夫跟谁耗损:“快开门啊,快!”说话间单手一撑门板,遏制住清远关门的势头。 清远又咽了一口唾沫,吐字断续:“不,不敢开门……我……没安全感。”完全没过大脑的话,说出来才觉不合时宜。 宇坤一愣,旋即也不再同他费口舌,干脆指间一运力道,硬生生推开了一扇门板,把身子挤了进来。 他这一推刚好把没有准备的清远给撞了个趔踞,尚且没待清远这边完全回过神,宇坤早一把提起清远的脖领,把他扔在一边的木椅上落座,自己也随即在旁边一处跟着落座。 一系列动作令清远直觉怪异的渗人:“干嘛?”他颇没好气,扬头厉声。 有须臾的沉默。 宇坤平定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心情,再开口时,终于恢复到了以往的冷静镇定中来:“小道长,有件事情,我必须得跟你说……” ------------ 第二十八回 献策、试探(1) “什么?”清远拍案而起,“不可能!”言的肯定又干脆。 他原以为宇坤赶在这样的时辰前来找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鸡鸣狗盗之事同他商榷;还真不怪他会这样想,真真宇坤方才立在门外,带给他的直观感觉便是这样。谁知听完宇坤这么一通急语详言,清远才知确有事物商榷是真,但这商榷之事却着实可笑的打紧! “我原本也不愿往这方面去想。”宇坤跟着起身,眉心锁起,“可桩桩件件联系起来,王后娘娘和她的姐姐,她们脱得了干系么?”清远的反应在宇坤看来,实在是过激了些。不知何故,凡有涉及王后幻兮的丁点字眼,清远似乎都会反应过激。 “前不还在说王后娘娘么,怎又扯到前王后身上来了?”清远急气涌上,恼不得同宇坤起了一通针锋相对的争执。 幻兮在他眼里心里,一直都是美丽且圣洁的神女的化身,岂可容得他人这般泼倒脏水?眼下照着宇坤那一通的意思,王后娘娘倒成了什么妖邪鬼魅?简直无稽之谈! 穿堂风起,拂的木格子窗簌簌闷响。 突兀的萧音唤回了室内二人有些急躁的心绪,宇坤抿了一下嘴唇,将才想发作出来的脾气生生按捺下去:“小道长,王后娘娘是我东辽国的国母,我又怎敢有半点冤枉、亵渎她的心思?”他缓了口气,对清远敛襟行下一礼,复又皱眉徐徐,“你认为帝宫里一连串怪事与王后娘娘无关,我也并不曾认定就与王后娘娘有关。如此,岂不正是一个帮助娘娘脱离干系的好时机么?况且……”边且思且言,非止一端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一闪过的极快,“况且此事若真与娘娘无关,我们也有义务彻底查理清楚,适才不会被什么人钻了空子,伤及陛下龙体啊!”这倒是他的真心话。 “得了吧!”清远心绪才压了一点下去,此时又忍不住重起几分讪讪之意,“东辽国前阵子屡有异事委实不假,但若论宫里头也有端倪,纯属你们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你说你见到王后娘娘居然在画皮?那天我也在,我怎么就没看见啊!”他带着脾气扫了宇坤一眼,鼻息微哼,明显负气话,“这阵也再没见还有一件异案发生,我看我也该收拾包裹走人了。竟日连天这么杵在宫里不做实事,迟早变成废物!” 宇坤也知清远此时的情绪正波动着,便没打算同他认真计较什么:“道长哪里话?”念及到底是自己求他做事,免不得又陪着笑对他抱了抱拳,“异案非得频发才可去查么?前阵子的那些案件,总要有个水落石出的了结吧!道长可是揭了皇榜的。”他颔首略有思忖,“没准那些没有头绪的异案,同帝宫里这样一干无法得出结论的异事,有一定干系也未可知不是?”原本是一句搪塞清远的话,这么说出来,宇坤忽地觉得兴许还真是这样。 方才宇坤的抱拳之礼行的并不认真,清远侧目,刚好把他这礼入了目去:“总都督,左手拜吉右手拜凶,你方才右手在前作揖,可是在咒我早死?”他并非当真不悦,只是骤地起了玩心,想要打趣宇坤一把而已。 宇坤自己都没察觉,听他如此说,适才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清远哈哈一笑打破了这通尴尬:“我在同都督开玩笑,都督无需挂心。”他平素并不喜欢自称“贫道”,实觉繁琐又酸气,故在熟络些的人面前,有时也就用了“我”字,“既然都督执意如此,我这里倒有一法。” 闻言入耳,宇坤松下口气来。 这时,便见清远行到小几旁,抽出一个小抽屉,自里边取出一小巧玲珑的青色缎面锦盒:“这是我师父给我的‘驱邪避妖丸’。”他复走到宇坤这边,“前阵子宫里瘴气不浅,王后娘娘也似有所染。我原想拿给王后娘娘护身,后来见她身上瘴气渐散,也就没有给她。”他心说王后娘娘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若有问题,又怎能逃过他这个修道之人的一双眼睛?除非法力极其莫测高深,他才可能半点也察觉不到,“眼下我们不妨试探一番,若王后娘娘当真有问题,那她是逃不过这驱邪避妖丸的。” 说话间宇坤见清远打开了那扳指大的缎面小盒,内里一枚丸药圆润如玉、光洁莹润,入目煞是可喜的打紧。古来修仙修道之人所炼丹药,大抵都是这样神奇,宇坤丝毫都不怀疑:“也好。”他展眉应声,“逾越这一次,想也无妨吧!” “你当然无妨了。”清远“啪”地扣住盒盖,耸耸肩膀,“你是总都督,有什么事能让你感到害怕?”才出口就觉这话说的容易让人误解,毕竟宇坤与王有着那么一层关系,身处帝宫这段时日,清远也渐有耳闻,“那现在就走吧?”他忙转过话锋,也没等宇坤答话,自顾自越过宇坤走在前面,“出来别忘了关门!”边抛下一句。 宇坤心知清远心性单纯、绝无话里藏话的几多恶意。见他已经走在前面,略想一下,自己今日晚些再回禁卫军总部,想也不会耽误什么事情。便忙抬步跟上,笑叹口气,摇了摇头。 。 突忽扬洒起的一场大雨不仅没让天气愈发寒冷,相反,因为黑云厚厚压下一大层的缘故,反倒令气候变得逼仄又憋闷,甚至有些隐隐然燥热。 幻兮颔首,水一样妩媚生动的善睐软眸里,兀地浮噙起一抹化不开的哀伤,涓涓的,直淌在清远一颗心上:“王后娘娘……”清远突忽不忍,侧目看了眼宇坤,转身便走,“我们……告辞!” 纵然他的动作已经极快,却还是被宇坤一把拽住:“道长莫急。”宇坤白玉雕成的俊美脸庞没有一丝一毫情态变化,一如素日里那样的淡漠,甚至于有些更加过分的冷峻无情,“王后娘娘也是识得大体之人,服用一枚丸药调理凤体,她又怎会拒绝?”于此一扫幻兮,目色坚决,“娘娘,小臣所言没有错处吧?” 宇坤的举止言行具是极恭敬谦和的,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察觉到他是那样的可怕。可怕到……杀人不眨眼的地步。 粉尘香屑在半空里打了个涣散,幽幽冷香由暗处蒸腾。幻兮并不急于言话,只是很恣意的缓缓笑起:“当然。”她黛眉纤挑,状似无意的往清远身上瞥了一眼,笑颜愈发繁茂,“本宫可曾能有拒绝的理由?”因这笑声有些过激的缘故,听在耳里只觉荒凉可怜。她复换了一副哀哀的神情,面凝薄冰,却更衬凄艳非常,“当初姐姐也是这样,被你们逼迫挟持是以进药的吧……” “王后娘娘!”宇坤猛然抬首喝断。 幻兮的话明显言过分了。权且莫论关于前王后之死的猜测在她那里可有凭据;只一点,东辽国帝室的权威岂是她一个合婚公主可以挑衅的?任何涉及到王的话题,在东辽国,尤其在东辽帝宫,从来都是死忌! ------------ 第二十八回 献策、试探(2) 宇坤见幻兮讪讪笑开、不再多话,便也平下一口急气,口吻缓和些许:“没有人胆敢对王后娘娘加以冒犯,无论是您还是前王后,都不会有。” “是啊娘娘!”清远一个局外之人,当然无法明白其中几多深意,只当幻兮误会了什么,忙不迭按着宇坤话尾接口继续,“这丸药我前些日子便想给娘娘送去,可被娘娘拒绝。”他顿了下,也是好心,“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帝宫近来瘴气浓郁,娘娘服一枚丹药也好护身!” “这是王的意思?”幻兮轻声打断,目色含伤。 宇坤闻言一个敛襟:“这是臣的意思。”他因心下诸多猜测,对这位王后娘娘已然有了弥深介怀,言起话来更没了客气,“不过,也是陛下的意思。”思绪一转,他还是补了一句。 “呵。”幻兮羽睫微扬,凉薄之意不达眼底。 心下自然明白这不是王的意思。但宇坤自己的意思,便也就等同于了王的意思。因为宇坤要做的事情,王从来都不会拒绝、更无从拂逆。 然而她终是什么都没有接口,轻移莲步,极尽悠闲之态的走到清远与宇坤中间,妃唇一糯:“也罢,你们不就是想要本宫服一粒丹药么?”软款的语调晃碎了黯淡的天光,这副情态突令宇坤有了一瞬的心软,可在这瞬间,幻兮已经抬袖探指,极快的从清远手中锦盒里取出丸药擒在指间,微有停顿,旋即毫不犹豫的送入口中吞食下去。 分明知道这驱邪避妖丸不会令王后娘娘有事,但幻兮这副俨然赴死就义的威威场面,还是让清远心下兀地揪痛:“娘娘……”他急忙伸手想要夺下丸药,可幻兮已经入口,清远扑了个空。 穿堂风四起,冰冷的碎雨顺着轩窗缝隙被带入了窘闷逼仄的室内,寒凉之感终于油升。 流苏青丝贴着绝色脸盘纷飞缭乱,沧眸含水,幻兮笑的沁泪微殇:“满意了?” 柔软人声打破了清远有些麻木的神绪,他眉头一皱又一展,侧首对宇坤起了抱怨:“你看你看,我就说王后娘娘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你偏生不信我!怎么样?你自己看!” 宇坤也在这个空挡锁了眉宇,他心知清远的丹药不会出错,而王后娘娘确实也当着他的面吞下了那丸药。心下那些怀疑虽依旧未散,但也诚然再没有理由继续耽搁下去:“臣冒犯了。”他对幻兮抱拳一礼,嘴唇抿了一下,转身离去。 眼见宇坤走远,清远煞是奈何的长长叹了口气。自己原就不想陪他这一通胡闹,看看,到头来可不就是一场闹剧么!他摇摇头,转身对幻兮哈哈笑起:“王后娘娘,总都督他就是这样,连我都不相……” “啪——” 他还不曾将话说完,白净侧颊便突忽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惶然定睛,正对上幻兮那双晃着碧水桃花、泛起殷红血色的哀伤眸子。 这样阴柔脆弱的王后娘娘……清远在映像中还是头次见到。 容不得他过多起念,幻兮已低低开言、音色沉仄:“虽然我不知你们在搞什么名堂,但真的连你都要跟他们一起欺负我么?”纤狭柳眉颦蹙一团,晃碎了琉璃样的心。 在这一瞬,幻兮忽而心口一阵涩疼。真真实实的、从未有过的莫名的感触,专属于人类的感触……这样的情态原本不该她有,她的血是冷的、心是木的,不,她有心么? 百感交集,幻兮心曲流离。忙惶惶然一转柔身,足髁轻点,逃也样奔进那一帘帘轻纱软幕交叠覆盖下的内殿寝室。在莲转足髁背身以对的这一弹指,她突然发现,她的面上,竟然也有了泪光…… 斑斑的,碎晶一样。 殿外冷雨渐小,可肆虐天风又至,吹打撩拨的几扇木格子窗簌簌闷响。 清远呆呆的立在原地良久良久,恍然间忽觉自己竟承受不了一颗心的负重。他木然转身,行尸走肉般向那过道回廊一步步挪出,忽地心曲千结、难诉清明…… ------------ 第二十九回 药力难遏、鬼相欲露(1) 委垂帘幕随着步调的荡漾,被带起了飞翔的势头。幻兮奔在其间,冠绝当世的身影便愈发显得霞裙月帔、飘飘欲举。 内里寝殿熏着袅袅乌沉香,不知何故,素日里再正常不过的熏香气息竟忽地令幻兮厌烦不堪。 不,不止是熏香,她整个人由里到外连心带身都是燥燥的样子。 热,似要灼了五内、吞噬了心肝脾肺的燥热忽地由内里开始升温,一浪一浪,滚烫滚烫,欲罢不能。这对于一向冷血的蛇灵幻兮来说,太过反常、也太过可怕的打紧! “作死!”她内心急气愈盛,两排银牙狠狠咬紧。 适时,一道惊雷并起闪电当空里斜劈下来,不偏不倚,刚好照在幻兮一张美面上。惨白惨白的,清清楚楚映照出她此时的样貌。 那群正在俯身点烛的宫娥下意识回头,在目光触及幻兮的一瞬铮然起了尖叫。 尖锐颤粟的恐怖叫声无意间唤出幻兮体内潜藏着的妖魔野性,嗜血的心念于脑里心里起的盖地铺天,也在旋即使她意识到自己当下怕是露了鬼相! 一定,一定是方才小道士的那枚丹药出了问题…… 心念于此,幻兮戾气愈盛。她咬紧牙关狠狠摇头,暗中念动口诀,拼命欲将体内一干簌簌渐涨的凶邪本性遏制住,面上已是青红之色不断轮转变幻。 纵她已竭尽全身可以凝结的全部灵力来压制野性,然那驱邪避妖丸的力量实在太猛太强! 半仙之体的法华道人灌注灵力亲自炼制出的丸药,远不是她一单纯借助外力得以幻化人形、实质半点修为全无的蛇妖可以奈何得了的。 幻兮通身里外灼烫之感愈发簇簇直上,一团黑气抵着额心印堂直冲出去。巨大的力量使她渐觉不支,眼睑一抬,她昙然立起身子,竟似足踏凌波般涉水而过:“滚出去!滚!”冲那一干宫娥女官凶声厉喝。 满殿侍婢早已吓傻吓呆,又兀地经了幻兮这突忽的一凶一喝,忙颤颤然奔身逃蹿,俨若大水灌了蚂蚁窝,狼狈凌乱的连诺声都忘记。 。 狭长甬道因被雨水浸洗过的缘故,看在眼里远比常日更添了些明丽光鲜。栽种两旁的那些应季的花卉草木芬香尽吐,冷冷幽幽的气息铺陈一路。 清远于这中通甬道间抱臂而行,足下一步一步行的极缓极慢,而整个人实质都已是目顿神驰不能自拔了。 方才王后寝殿,幻兮软眸中那抹一闪即逝的楚楚哀光犹在眼前。任凭他拼命压制、拼命遗忘,也依旧怎样都挥之不去。 她美幻的眸色里濡染着的不仅仅是哀伤,那是不敢相信、是被中伤、是自嘲、还有……失望。 失望,她是对他失望了么? 清远心下一揪一痛,左脸上淡红色的巴掌印也跟着隐隐作痛。 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呀!王后娘娘千金之体,又那般金枝玉叶、神圣高贵、完美无双。他居然……他居然跟着总都督一起那么胡闹,那么亵渎于她! ------------ 第二十九回 药力难遏、鬼相欲露(2) 她身为楚国公主,迢迢远嫁已是不易,不得圣宠更是郁郁,却还要在这无依无靠的异国漂泊生涯里蒙受这等不白之冤!这是何等的委屈、何等的残酷! 而这样的委屈和残酷又恰恰都是他给她的!他清远出谋、他清远划策、他清远一手带给她的! 他……不可饶恕! 微雨已停,料峭的寒意顺着脊背浅浅扑蹿。 清远一定,足下缓步猝停。又是须臾,霍地横下心念,转身掉首,沿原路直奔王后娘娘寝殿折行回去。 。 湿冷的地气顺着翘头履自下而上漫溯上来,周身跟着被凉意沁满。清远呆望着眼前的宫殿,眉心皱起。 不过才一个须臾的折步,短短时间内,为何眼前这宫格殿宇间竟被罩上了一层乌黑瘴气?大落大落、愈渐愈浓,辗转推移间,变得成阵成阵清晰的可怕,即便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都可以清清楚楚用眼看到! 彼时宫殿与方才他离开之时的宫殿比较起来,分明同一处地方,但真真是截然相反的打紧!若非他身处帝宫已有一段时日,他定会怀疑自己这是走错了路,行错了地段! 念及此,清远两道聚拢的眉峰皱得愈发浓郁紧实。可随之一个转念,他甫地想到东辽帝宫乌瘴之气蔓延已非一日两日,再加之这王后寝殿在幻兮王后之前,亦住过早早伤逝、停灵在彼的前王后,那么偶有瘴气戾气坦缓弥散,想来也在情理之中。许是自己太敏感、太多心了吧! 他摇摇头,将神稳稳,舒缓一口气,抬步迈上眼前这长长一道层叠铺陈着明暗龙凤纹饰的石阶。 酥香泥土气息由细微处幽幽弥漫,清远很享受的抬起臂弯、展开双臂,才想好好吮吸一下这股雨后方能特有着的淡淡芬芳。不想那大殿正门“咯吱”一阵急促推展,随之便是一群着了妖道般连跑带喊的宫娥侍婢奔挤着冲逃出来。 清远尚且不及反应,腰身便是一硬,被两个宫娥给撞的原地胡旋,还好他及时将身往一侧避开,适才没有跌倒:“这群侍婢这都怎么了?一个个这么争先恐后,就跟后边儿有谁追着她们要吃似的!”他使劲拍拍有些凌乱的衣袍,无奈摇头,继续往正门那边行步。 “真是,连门儿都没掩好,也太没礼貌了吧!”他兀自嘀咕几声,抿嘴将门扇又打开了一些,顺进深过道一路进去。 袅袅乌沉香将内殿带起一阵静好流光,可异样之感也跟着油然升起:“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清远小声自语,边行边看,意欲寻找到幻兮那道曼妙玲珑的娇媚身影,“下人们都做什么去了,放饭了么?”他自嘲。 静,太过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一道淡紫纱幕悠悠然当空飘摆,朦胧若幻的迷离感观吸引了清远的视线。他下意识回头,终于在错落帘幕半遮半掩的缝隙间,寻到了闭目打坐的幻兮。 这个姿势……难道王后娘娘平素也有打坐的习惯?清远暗自奇怪。 不过这不是重点,他权且没空去关心王后娘娘竟日有何生活习惯,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道歉,为自己方才那通胡闹与冒犯而来道歉。 念及此,便不敢再耽搁,忙紧走几步几乎小跑着奔了过去:“王后娘娘,对不起,我……” 尚且只言道一半,忽觉一股阴风卷携戾气呼啸而过,清远喉咙兀地一卡,后续字句被生生堵在胸腔里,莫说言话,便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他甫地侧目,顺眼前那只玉白无瑕的手指往前看去,狠狠扼住他脖颈的不是旁人,正是幻兮! 幻兮几乎是飞过来的,二话不说,一把便掐住了清远的脖子,日渐用力,尖长指甲已往皮肉里陷进了浅浅一层。 清远从来都不知道,幻兮的指甲居然这么的长!这么的尖! “王后娘娘……”他喉咙紧收,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眼,却也只能停在这里,这四个字已是极限。他已周身绵软无力,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直冒,双眼发黑、渐露星点光斑。 即便他是法华道人一脉单传的真传弟子,即便他有再深再繁密的修为傍身,他都丝毫不怀疑,再有须臾,再须臾……他便会立刻晕厥昏死、直坠地狱! 帘幕徐飞、发丝飘散,幻兮一张美丽面孔随着野性张弛而变得极其妖娆。面白若纸,纤挑的黛色柳眉末梢蔓延起殷红血色分叉、分成一枝卷曲波动的瑰丽鲜花,碧水软眸之上眼睑处点染起金灿灿的流光,朱唇嗜血欲滴,额心与纤长锁骨并联下的起伏酥胸间浮现出蓝色花瓣样的纹络,暗花妖娆,妖的简直不再像人! 狂野与嗜血的本能一浪浪拍击浮涌,她却因不愿屈从于这种本能的钳制而亦是痛苦非常。她想压制、却压制不得,想收法、却丝毫不能自己控制掌握的死死的掐住清远脖颈;更加可怕的本能接连并进,她忙奋力缓缓转首,竭力与自己较劲周旋,竭力使自己不把头凑过来噬咬清远…… 清远的脑海里已经一片混沌欲倾,根本不可能运功掐诀钳制幻兮。 又是不多僵持,就在清远一通意识都要涣散、只觉自己再也无力回天时,突地一下,他藏于袖口中的玲珑碧玺玉香盘猝然颤动,“嘶—嘶——”的摩擦之音带起一股灼热生烫的热流,这热流顺延、服帖着臂膀处的肌肤经脉蹭蹭直上,直冲清远面门。 猝然一道锃亮光影自清远面门散射而出,铮地打在幻兮额间。 幻兮力道一松,顺势借力于前一个发狠,一把扔开清远:“快走!”她歇斯底里。 说话间清远已被幻兮扔出极远,身子东倒西歪一通乱撞,“噼里啪啦”带倒了内殿里一排排器具摆件。 幻兮的力气大的惊人,莫说出自一个柔弱女子之手,即便是一体壮膘肥的精壮男子也都不该有如此蛮力! 骨骼磕碰与死里逃生的巨大庆幸感使清远渐次定神,他不可思议的扫过已然发了狂的幻兮那边,焦心肆起、额头汗水愈浓:“师父给的这是什么药啊!怎么会这样!”不解油生间,不断轮换思量着解决的法门。 ------------ 第三十回 散妖气、惊春梦(1) 熏香腾雾间,幻兮亦难受倍至。 她方才推清远的那一把,似是已经用尽了身上全部的力气,此时竟有一种力量被渐次抽离体外、就要熬干耗干的浓烈感觉。 思绪凌乱间她忍不住想,就这样消耗干净也好,整个人便是解脱了! 然而偏生天不遂人愿,幻兮通身上下只是力量与灵力的层层抽离,但狂野本性却愈发繁盛无边!一面亏空巨大、一面浓稠欲滴,两种情态的强烈反差使她难以承受,痛苦之感漫无边际:“还不快走!走啊!滚!”她一错目,见清远依旧立在不远不动身子,急气袭心,厉言催促,“杵在这里你想找死么!”最后这句话她已然带了哭腔。 “不,我不能走!”清远非但没走,反而奔着身子跨近几步,面目灼灼,“你现在这样我岂能丢下你不管!” 岂能丢下你不管! 一语落定,幻兮蓦地一怔,渐趋迷失了的本心突忽一颤,竟有种言不出、道不尽的奇怪感觉霍然潮袭。这种感觉柔柔的又麻麻的,还带着几分薄薄浅醉,不知可以用这世上人间一种怎样的词汇形容出来,却若涓涓细流般的,潜移默化间便浸染到了通身每一道细微之处……不过只有一瞬,她旋即便又被那种吞噬天地的可怖野性迷魂锁魄,凶相大露、尖齿长现,腰身一软,玉指撑起桌面的同时,宣泄样东倒西歪抡砸物什,迷乱间又觉一股气流遍及下身,心知纤纤双腿就要化成蛇尾! 清远的修为虽不算低,但也还没达到开了天眼、一眼便能看穿鬼物的程度。幻兮在他面前这一连番的折腾变幻,他心绪千结,只当是那驱邪避妖丸有了错处,只悔不当初的怨恨自己太过心急,居然没跟师父问清楚这丸药的服用方法与禁忌,竟害王后娘娘好端端承受这般苦楚! 幻兮当初也知那是道家仙丹,她不是不知其中利害,只是自信的过了头,念想着凭借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区区一颗丸药应该可以压制住。况且若于清远面前施法障眼,又恐清远感应到异样,看出端倪。说到底,还是她涉世不深才有这诸多疏忽! 金兽里销却的瑞脑渐渐起了残烟,青烟缭绕,恍若特地为此情此景造了势头。 一番径自挣扎,幻兮已然筋疲力竭,到底还是没能压制住身体里发乎本源的那股兽性,双目眼看便不见了黑白二色,取而代之的是咒怨鬼魅般的一色猩红!着实可怖! 她腾身飞起,龇露长牙,直冲清远这边一跃而过…… 电光火石间,清远旋步一躲,几乎在同时绕到幻兮身后,低低念诀,十指如飞,在虚空里快速布下法阵,运足气力于幻兮后脑勺处给了她一击。 幻兮周身大穴便应这一击而被封住,昙然安静下来,当地里一定,须臾后,整个人绵软软向后栽去。 清远见状,忙展臂一揽,幻兮便正正好好栽到了清远的怀里,被清远从后面紧紧扶住:“王后娘娘,委屈你了。”他颔首轻轻的唤,字里行间浸着急切。 方才手下那一击,清远还是有着轻重拿捏的,料定并不会伤害到幻兮。所以幻兮眼下的迷离软款,只是丹药效力渐渐消散过后,体质短时间里的亏空所致。 清远小心翼翼的将幻兮半抱在怀里,就这么半抱半扶的将幻兮安置在软榻之上,见她猩红血色的双眸一点点退尽杂质重归清明、凶悍鬼相也渐趋敛退,适才慢慢为她解开穴道。 驱邪避妖丸的效力是调动起体内的邪气,只因幻兮并非人类,适才会被邪气反噬,从而失去理智。清远方才封了她的大穴,邪气便无法操控肌体;放在常人身上则邪气会散,而放在幻兮身上,这股被调动起来的邪气则是层层退去,退回到了它们合该存着的位置上去。 “王后娘娘,适才冒犯了。”清远抬袖擦拭了一把额头沁出的细汗,起身立于一侧,对幻兮行下一礼,神情忧虑、歉意深浓,“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早知那驱邪避妖丸的服用会有诸多禁忌,我便该问清楚再呈给娘娘的!”言此猛地想起自己原本是要为一早的事情道歉,又慌忙改口,“不不不……我不该,不该与总都督一起前来送药,结果凭空里无事生事,害得娘娘这般受苦!”他颔首暗叹。 安静下来的幻兮原本还在思忖,念着如何同旁人解释自己这通失常。宇坤显然已经对她有了怀疑,又恰好闹了这么一出。但清远这话明显帮她寻了解释的法门,倒是省心。 她不动声色的软软一叹,只觉自己周身上下犹如飘絮一般,使不得一处气力。她缓垂眼睑,徐徐然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艰难的抬起柔荑,对清远摇摇。 清远也明白幻兮此刻已经筋疲力尽,明白幻兮需要休息。纵心头万语千言意欲言出,一时半会子又诚然不知自己究竟想要言语什么。 辗转经久,清远垂目抿唇,兀自对着幻兮又是一拜,转身抬步,轻轻的离开了王后的寝宫正殿。 乌尘袅袅,迷蒙雾影里忽见一缕阳关自轩窗小缝间浅浅筛洒。有些暗淡的视野便被这一缕浅阳点亮。 幻兮侧目,刚好瞧见清远一道笔挺绝尘的道服背影。 彼时的清远正背身行在熏香淡雾央处,一缕阳光刚好耀在他干净的臂膀,泫泫然刷下一道灿金色的华彩。一时间,雾影阑珊、金阳溶波,映衬的清远孤清绝尘恍若神人…… 纤心一悸,幻兮下意识舒指捂住心口,涩涩酸酸的感触令她突生许多疼痛。淑丽眉目一道茕然之色倏然滑过,她朱唇轻抿,眸光中竟起了烟雾水色…… ------------ 第三十回 散妖气、惊春梦(2) 阳春草地上铺着一层软软的白粉桃花瓣,空气里弥漫着甜腻腻的芳香,正前是一条不缓不急、清澈可喜的幽涧山泉。 永夜阑珊时分,薄云渐聚、星辰晶耀,月亮便浮了上来。银灿灿的月华辗转揉碎着洒落一地,耀在玉体横陈的女子一寸寸羊脂白玉般莹润、美好的肌体上,不可抵挡的致命诱惑跟着呼之欲出…… 宇坤亦是一身坦诚,如同一只落于花丛采集浓蜜的蜂儿一般,与女子缠连紧贴滚落一处,贪婪的汲取、吮吸着那自美好玉体缭绕涣散出的喷香气息,俊颜潮红、星目迷离微眯。 嘤嘤咛咛的不迭徐喘渐趋紧密,每一丝每一毫都若麻酥酥的美酒香气撩拨心口。软款迂回、起于细腻处,真真是欲罢不能。 如此贴近的姿态、如此昭著的暧昧,但说白了不过是一宵床榻之欢罢了,分明乏善可陈。却没有令宇坤觉得烦厌。 又或者说,整个过程宇坤的意识根本就是模糊又涣散的,他只是随着肌体的不断震动与配合震动,而机械行事。绸缪之欢固然真切,脑里心里却分明不存任何主见。 他俨如一具不知在何处失落了魂魄的走肉行尸,只是不断的配合、再配合,缠绵、再缠绵。如果不是云雨巫山之极致欢愉,使他发出一种本能的振奋,他可能会怀疑这个正与一位香软女子鸳鸯比翼、行尽闺阁旖旎之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皓月当空、星辰斗转、幽香如瀑、水声泠淙、空山寂谷、桃花纷扬…… 这样的场景若幻若实,这样的感觉似梦似真。 身下极尽疼爱着的这具女子的肌体,分明是最上乘的完美尤物,肤若凝脂、体似水蛇又如弱柳,圆润起伏的酥胸散发一种凉丝丝的幽幽香气,雪地踏红、玉峰挺拔,狭长锁骨微微凸起,由脖颈至玉腿至足髁皆以一种造化完美的神迹呈现,玲珑剔透、凹凸有致、曲线起伏、体态修长……映着淡淡月华更被蒙上一层淡金碎银的朦胧美态。 然而,他却始终看不清这女子的一张面孔,看不清她究竟秉承了天地灵气间怎样的钟灵毓秀,只能凭着感觉体察到这是一位绝顶的美人儿、举世的丰物…… 炽热的馋舌随肌体的升温,发烫的愈发躁动难安。宇坤目色一恍,新一浪惩罚样的进攻呼啸而出。然而便在此刻,他蓦觉身上一压,逼仄之感闷上心口,整个身子濯铅灌银般似有千斤重。 接连一种恐怖之感极快的遍及全身,被灌了迷汤般涣散了的那些意识似是在这一瞬,开始重新回笼……他周身一挺,铮然醒来,原是一梦。 正值永夜深更,整个世界都是乌黑死寂一片模糊。 宇坤原欲坐起,意识到王就睡在自己身边后,又忙一点点将身重新躺好。 他不敢再动,就那么躲在夜色的天然屏障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又竭力将这种喘息的声音控制到最小,恐王有所察觉。以至于好一阵子过后,他的呼吸依旧没有恢复顺畅。 梦,又是那个梦,又是那么缠绵交颈无限旖旎暧昧的桃花春梦…… 为什么,为什么近来一段时间他总在重复这同一个梦境,总是会被这个无限暧昧、无限诡异、又令他有微微眷恋的香软梦境夜半猝然惊醒,搞得他竟日连天几近心神不宁! 不该,太不该了。身为禁卫军总都督的宇坤,身为一心一意服侍东辽王的、东辽王御用情人的宇坤,冷静的自持在他身上从来都是与生俱来!他不可能,不可能会有在这之外的任何不贞旖思! 一阵夜风微微拂过,撩起床榻两侧轻纱帘幕,蹭在身上、酥软入骨,似是最直白的媚笑挑逗。 宇坤双腿间突觉一凉,一股清泉于那其间涓涓缓缓流淌而出。更为巨大的惊恐感层叠而起,将宇坤整个人包裹吞噬的如一只作茧的春蚕……他梦遗了!却不是为了王! 他……对梦中女子动了爱意! 这样算不算是对王不忠,对爱人不忠? 悔愧掺着弥深负罪泫然并进,宇坤下意识回身,展臂搂住浅眠的柔黛。 怀抱里温热的肌体填补了巨大的空虚,一颗负重许多的慌慌乱心也跟着一点点沉淀下来。仿佛彼时,一切一切重归静好。 不想了……想太多了。 是自己太累了,所以,想得太多了。 ------------ 第三十一回 朝会、路遇(1) 入秋的天幕似乎比平时更加高远凄迷,旷古的清寂之感浮展在周围,清索萧条,几多怅寥。 柔黛抬手拈起粘连在前襟上的一枚枯叶,一双狭目不动声色的睥睨过堂下一干文武诸臣,复又将身斜倚、单手支额,似乎有些困倦。但王与生俱来的威严震慑显露无限,这又令他看上去活像一只打盹微倦的白额猛虎,优雅与嗜血并存。 “陛下。”一体态纤弱的文臣上前一步出列,一礼后缓缓进言,“我大东辽前阵不断频发的那些异案,查理至今依旧没有结果。”他用余光小心翼翼的扫了眼柔黛,接口继续,“臣担心倘若再这样耽搁下去,恐引得百姓的慌乱与闲言,亦会被周边国家议论……议论我东辽再无能臣!”后半句语气忽地着重。 “那依秦大人之意呢?”又一臣子不紧不慢款然步出,也没去看柔黛,径自接过了口风,“异案查理系属总都督之责,陛下又招了那揭下皇榜的道人进宫,为得便是协助总都督一同查理。”于此鼻息微哼,口里恭谦,可语气分明讥诮满溢,“如此,也便不消你我徒徒担忧了吧……” “该责的正是他们!”那位看起来有些文弱的秦大人突忽开口,心知大家彼此对于总都督宇坤皆是不满已久,便干脆顺杆照爬借题发挥,“自陛下旨意下达,至今已有这小半年的光景了,可曾见到一星半点查理结果?实乃总都督与那道人之过!”语尽愤愤然一甩袖,手里的笏板作势一摔,却没敢真摔。 毕竟是当着王的面儿,毕竟是在朝堂,没有人胆敢当真冒犯王的威仪,没有人胆敢过分挑战王的权威,即便是眼前几位肱骨之臣也不能够。这个道理,他们具是懂得。 “哎……责任不可全部推于总都督嘛!”身边那位臣子不紧不慢讪讪接口,略停一下,对着柔黛执笏一拜,“依臣看,那道人就是个江湖骗子!总都督纵有筹谋,也被那道人哄骗干扰的施展不得!我东辽皇宫又不是救济营,不如哄他出宫,少在这里骗吃骗喝平白误事儿!”宽硕的袖口鹤翼扶摇般一展、又接连着负于身后,煞是豪气干云正派非常! 这些臣子竟日连天拉帮结派惯了,堂下这二人分明是在一唱一和,目的只有一个,借机贬损宇坤。期间意图柔黛心里清楚的跟明镜儿似的,便不曾言语一字,只含着一抹不知喜怒的平和目光,冷眼淡看事态发展。 “呵……”一声轻讥当空里传来。 这二位大臣同时转身去顾,只见一老臣缓缓然不屑。 “帛大人,你笑什么?”沉默了须臾的秦大人忙不迭发问。 这帛大人闻言便挪步出列,笑意更胜:“我笑你们糊涂!”胡须一颤,甩手负后,“古来天人感应,东辽异事频发乃阴阳失调之故,还查什么!” 一语出口,满殿皆惊。 谁也没有想到,如此一个于王面前、甚至于整个东辽面前百般禁忌的问题,帛大人居然胆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而信口言出!不消多说,这“阴阳失调”四字背后隐藏着何等阴霾深意,东辽国没有谁不明白。 ------------ 第三十一回 朝会、路遇(2) 彼时喧闹万分的议事大殿弹指便鸦雀无声,在立诸臣一个个皆凝神屏息不敢稍动、更不敢稍言,只那般静静等待王的反应。 一阵风起,吹散秋阳灿金影。终于,端坐蟠龙坠玉金殿主位的柔黛将身一动,微微往前倾了倾,唇畔竟是笑着:“此话怎样?”目光亦温柔含笑,然而却没使他减却半分锐气,反倒更添邪意。 那帛大人面容肃穆,扬起下颚冷目相对、不卑不亢:“臣以为,此案已不必再查!”他抽出一只负于身后的手,对那般呆若木鸡的文武诸臣当空一指,“你们想想,自从王后娘娘册封之后,东辽异事是不是可谓寥寥、甚至几乎没有?再看时今,就连天气冷暖都已恢复正常!”他甫一回身,正对柔黛一礼于胸,“恕臣斗胆,臣以为东辽之所以怪事屡屡、风水难稳,乃是陛下不近女色没有子嗣之故!” 更高的语气当空拔起,帛大人慷慨之态显露无疑。朝堂中已有耿介大臣开始小声附和。 这样的嘈嘈切切之声,显然与朝会之上肃穆严整的气氛太过格格不入。不过这样的不合时宜并没有持续太久。 柔黛展眉,邪魅狭目里闪过一抹凌厉霸绝:“说够了没!”一语含着冷笑,音腔狠戾。 话音才落,朝堂之上霎时重新鸦雀无声。 王的威仪便是如此,从来阴阳相见、绝对无可钦犯! 柔黛将身往后仰了一仰,语气重归平缓:“异案一定要查。总都督与清远道长皆是日夜躬身、毫无松懈,辛苦万分。来人——”他懒懒将手扬了扬,唤了个宫人近前,含威命道,“传孤王旨意,特赐总都督与清远道长珍珠十串、琥珀碧玺各五串、龙涎香两盒、鹿茸雪莲等名贵药材两盒,望其继续兢业做事、不苟于行,莫负孤王赏识之意!” 那宫人领了旨意下去,自去准备不提。 柔黛眼睑一扫,复又淡淡然接口继续:“诸公皆是为我东辽鼎盛而劳神,一片心意孤王心知。不过也请只需做好分内,且莫越了权限、失了本职!”语气复次着重发狠,旋即一停,复又松弛,“至于其他,就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儿了。子嗣……会有的。”临了缓缓然一个补充,又似自语,又似早便有了一通思量忖度。 王的圣心,从不是谁可以轻易揣摩通透…… 那班大臣纵有几个心有不甘,可迫于王威,口里及面上却也不敢当真做了不服出来。自是一个个跪身于地、叩首领诺。 朝会时间已比素日延长许多,柔黛渐觉乏力,便命退朝,旋即在左右宫人的服侍、簇拥之下起身步出。 秋阳溶金、光影娑婆,一条标榜帝国威严的长长御道点染了斑驳碎金。没有人发觉,柔黛含着不羁不屑与至贵威严的面庞上,唇畔不动声色的那一缕幽幽淡笑。游丝般的,恰若春日晨阳…… 。 宇坤将身往临着宫门一处的监礼司方向走去,路过乾元殿偏廊一角,不想刚好撞上了迎面过来的御驾。 他心下一算,这个时候距离王朝会结束,也该有一阵了,想来是有了拖延,适才这会子遇到。 柔黛远远便看到了迎面行来的宇坤,便命人停了御驾,迎宇坤一步步走过去。 宇坤对柔黛行下一礼。 柔黛很自然的躬自扶住:“免了,私底下无需繁琐。”他侧目使了眼色,将随行宫人屏退后,复往宇坤身边凑近了去,“今儿不需去禁卫军总部么?这会子还在宫里……”又倏然一定,“对了,我方才叫人去给你传了封赏,待你回去便看到了。” 此时的王温存软款,又突忽带了些适时的小迷糊,眉目顾盼间浅浅流露出一副小女儿家的可爱情态。看得宇坤心下一柔,疼惜之感接连涌出:“陛下赏赐了臣什么好东西?”他又想起柔黛前面问得那通话,便接言解释,“今日禁卫军训练,臣一早便赶去了,也就不曾参与朝会。忘了于陛下禀明。”他敛襟赔罪,复又道,“一场结束后,算着明日宫宴,臣便回宫往监礼司去走一趟,免得什么环节有了错处。”数月前封后大典之上的那通行刺事件,一直都是宇坤心口上的一根无法拔去的芒刺。从前的教训摆在那里,他再不敢有任何疏忽怠慢。 王同宇坤一向心有灵犀,宇坤心下的小心谨慎,柔黛自是心知:“嗯,也好……去吧。”他将头微微扬起,倾身往宇坤胸膛一贴,细碎牙关于他耳根处轻咬一口,语气徐徐,“封赏的事情暂且搁置,孤王现下心中奇怪的是……你这么所谋唯恐未详尽的,究竟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王后娘娘的……” 分明软软淡淡的口气,却令宇坤突忽一震、身形冷不丁打了一个颤。 昨晚的梦境柔黛不会知道,自己亦可谓坦坦荡荡。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柔黛会这样发问?为什么一听到“王后”这两个字,他的身心便是那般不受控的颤抖、甚至心虚…… 宇坤百般纠葛非止一端,然而柔黛却明显只是开个小小玩笑:“宝贝儿,你是想着孤王的对不对?”恍神间柔黛已将身缓离了宇坤胸口,可距离依旧很近,温热潮湿的气息徐徐扑面,“昨晚……你搂得我很紧呢。” 出口的暧昧犹如一阵穿林拂花的清风,音腔起伏间,宇坤一颗燥乱的浮心便跟着暖下:“当然。”他面上一炙,口吻宠溺爱怜,又不由轻轻蹙眉。他有些疑惑,为何自己看到柔黛迷离的软目里,居然闪烁着几丝不忍、几丝不舍、几丝连他也看不清的别样情绪……不过那些情绪很快不见,又让他突然觉得,一切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他自己凭空里多了心。 意料之中的答案还是让柔黛欢喜涟涟,他唇迹一笑,没再多做兜转:“那,早些忙完……孤王,晚上等着你。” 一切原本正常的字句,在此时此刻这样的温存款语下,都变成了使坏的挑逗,撩拨得人儿心下痒痒。 宇坤张了张口,微微笑开,抬手撩起柔黛冠上一缕落下来的碎发:“是。”浅声一应,复颔首补下礼仪,“臣先告退了。” 柔黛点头,唇间微笑随宇坤离去而慢慢收住。他木立原地,望宇坤错肩而去的身影呆立了好一阵子。 蜜里调油的两个人,好得似是可以揉碎了融杂成一体去……然后柔黛终是对那清风暖阳下渐趋走远、变淡的身影垂了下眼,黯然之感莫名回旋在心河里,伴有一声哀哀叹息,几不可闻。 ------------ 第三十二回 登门取物(1) 一串串圆润发光的碧玺、琥珀等各色珍宝“哗啦啦”散在了雕花小几上,迎着将落未落的夕阳余辉,氲开了一室旖旎。 清远原不知这煞是精致的楠木锦盒里盛放着什么,还以为这几只锦盒一如前面那些一样,无外乎是些药材亦或香片。不想打开一看,跃入眼帘的居然是这些珠光宝气的旷世奇珍。 碧玺是罕见的西瓜碧,且还是西瓜碧中成色绝佳的上品;珍珠黑白二色混杂一处,颗颗大小一致、圆润饱满个头大;琥珀乃花草彩色晶珀,枚枚圆润细腻、内藏大洞天…… 东辽国素来富庶,皇室之间的用品玩件,随随便便拿起一件都最能拿出手去。 “我一个修道之人,陛下赏赐这些东西,寓意何在?”清远捧起珠玉宝石迎着烛光把玩儿,皱眉不解。 他并非官宦场子里的人,又怎会明白君王心术?怎会知道君王行赏时,从不会去考虑旁人需要什么,只要按着心情及情理打赏下去,对于那人便是莫大的荣宠。 总之一句话,君王赏赐的不是物什,而是面子…… 终于,天边那轮残喘了小一会子的暮晚斜阳敛了溶溶光绪,一点点将身隐匿在浩瀚无边的苍穹之中,慢慢不见影踪。 屋里的光线便暗淡下来,幽微烛火便被衬托的尤是显眼的打紧。 清远也将那珍珠宝石玩儿的腻了,眼见天色将晚,便站起身将这一摊散乱逐一收拾整齐,燃起自己常用的檀香,打算蜷于蒲团打坐安寝。 才欲坐下,颇为细碎的叩门声便闯入耳廓。 “总都督又这么神经叨叨的做什么!”如此熟稔的场景,令清远一下子就想到了宇坤,很自然的认定又是宇坤前来寻他。恼不得起了一阵烦躁情绪,他且走且没好气的扬声高言,“上次是黎明时今是将夜,可真有好兴致!这次又是何处又是谁成了妖邪鬼……” 伴随门轴转动拉开的那一刻,清远倏然定住,一腔抱怨塞在喉咙,窒息凝神、目色一愣。 来人不是宇坤,而是……身着玉白宫裙、墨发高堆麝月的王后娘娘! 幻兮款款然亭立在距离门扇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面上点了薄薄一层花黄,黛眉描翠、软眸含笑,左手优雅的拈了个兰花,往沾糯汀唇柔柔然一点,颇为优雅高贵。在她的身后,是随着萧索晚风被摇落了的成阵凋零繁花,以及那一昆仑染了淡墨的暮色…… 好一会子,清远适才缓过神来,忙不迭对着幻兮一通作礼,边欠身将她让进屋来。 幻兮虽不是素面朝天,但也不觉脂粉庸俗,通身一抹绝佳气韵更令她若了银台金盏,美幻妖妖,又透露出一丝浸在骨髓里的圣洁来:“呦。”她边往寝屋里走,边娇娇一嗔、妙目弯弯,“道长好大的火儿……这是跟谁生气呢?”说话间已择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水袖一摆,宛若收了翅翼的凤尾蝴蝶。 “哪有……”清远面上一烫,遮掩样低了低头,又忙岔开话题赔笑作礼,“王后娘娘,可有什么吩咐的事儿么?”天将入夜,王后却在这个时候前来找他,这样的举止委实不妥。他倒是没什么,可王后娘娘一个女儿家,那在外人眼里一向冰清玉洁的好名声,可万万不能因他一人而毁得!上次总都督便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对王后起了子虚乌有的误会,最终闹出笑话一场,所以清远在这个时候,突然多了几分清醒的自持来。 对于清远的担忧,幻兮自然也懂。她不动声色的玩弄着指间一缕缠绕青丝,盈眸扫了眼清远:“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诚如道长所言,本宫确实有一事意欲拜托。” “不敢不敢,您是王后娘娘,有什么事儿吩咐就好!”清远闻言忙作了一揖,也不敢坐,就那么站在幻兮身边,又始终都保持了一段不长的距离。 这位年纪清浅的小道士,果然是个心智单纯、又举止谦和的良善之人……一个念头迂回着落在心里,幻兮莫名一阵心悸,又很快掩住:“那有劳道长。”她唇畔流蜜、黛眉挑起,声色低了一底,“本宫前阵子那次发狂,可能是体内蛇毒未除所致。” “蛇毒未除?”清远闻声抬头,面上已露急切,“宫中的御医没有为娘娘诊治么?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有除去!那现在呢要不要紧……” “蛇毒在血液里,御医查不出来!”幻兮启口打断,又将胸腔平了一平,稳声继续,“本宫幼时喜读医书,曾在大楚皇宫为中了蛇毒的皇妹探过脉息,对这方面便比旁人更懂一层。” 幻兮的神情语气具是严整肃穆、滴水不漏,让人无法怀疑什么去。况且若毒液浸血入骨,若想根除,还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清远边思索间,又听幻兮接口。 “道长莫急,本宫倒是知道一个偏方,可以根除蛇毒。” “什么偏方?”他目光一灼。 幻兮低眸抿唇,颦起秀眉故意作出一副哀怨的样子来:“不过,这味引子却不太好找……” “哎呀,有什么不好找得你倒是说出来嘛!”见幻兮起了吞吐,清远不由愈急。边说着话,行到桌台一处,将王白日里赏赐的那些名贵药材尽数开箱,“雪莲?鹿茸?还是什么?我这里有……” 他这通没过大脑的下意识举动,惹得幻兮“噗嗤”一笑:“是是是,只是道长有的这些,又有什么是东辽帝宫所没有的?” “呃……”清远一怔,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明显是幼稚了,面上那层潮红愈盛。 幻兮眼见了他这窘样,心下更觉好笑。不过转念想起自己此次前来是有正事要办,也就没再逗他:“那味药引并非他物,而是一张蛇皮。”心念一动。 “蛇皮?”清远又是甫一醒神,心道这药引却是奇怪的打紧。 “嗯,白色蛇皮最好。”幻兮抿了抿唇,目染晶光,“以蛇皮磨成粉末,再配以其它食材作为辅助,蛇毒便可根除。” “可是……”清远眉头渐皱,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样的方法实在是无稽之谈,“这法子当真有效么?”纵他跟着师父眼见、亲自练就过不少丹药,什么千奇百怪的引子他都见识过,可若说这蛇皮磨粉可除蛇毒的法子,他还是头遭听说。 幻兮抬起善睐软目偷偷瞟了眼清远,识得他起了疑心,犹恐他近一步生疑,便忙又匆匆打断:“当真当真!”她说话间起身走到清远那边站定,眉心一展,“道长可听说过‘原汤化原食’的道理?‘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的也是这么个道理。”她玲珑心百转,略顿又道,“那蛇毒,又怎不可用蛇皮医治?”语尽垂眸,不动声色的缓了缓气。 清远且听且思,也不知是幻兮的缘故、还是道理当真如此,他竟是兀地有了此话有理的念头!又念起幻兮幼时便喜读医书,既然她说可行,那这道理就应该没差…… 他面上的变化没有逃过幻兮的眼睛,幻兮料定他是信了自己,便复将身倾了一倾,报之以幽幽一叹:“唉……只可惜啊,没有蛇皮。” ------------ 第三十二回 登门取物(2) 幻兮那一叹转转悠悠冷不丁入了清远耳廓,清远略凑一步过来,却是笑开:“王后娘娘别急,我这里有!” “你这里有?”即便心下早知如此,幻兮还是故作惊奇,“道长这里怎会有?” 清远自然不知幻兮在打什么心思,煞是自豪的一点头:“嗯!不仅有,还是白色的!”他也不想再吊幻兮的胃口,不等她接话便又自顾自继续说给她听,“王后娘娘可还记得那条咬伤你的蜕皮白蛇?我跟在师父身边久了,练功炼丹的时候,总见他东拼西凑的去寻各种物什,我渐渐便也养成了收集各种琐碎物件的习惯。那条白蛇蜕下的几张蛇皮,我顺手就带回来了!” 清远说这些话的时候,清秀白皙的面目间闪耀着颇为庆幸的喜悦,是那种最为真挚的、设身处地为幻兮着想的单纯喜悦。 他像一道光,一道点亮阑珊永夜的金灿灿的华光,似乎可以将一个人的毕生都点亮……幻兮心间起了恍惚,又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将她整个人席卷的盖地铺天。 然而正当这种情绪愈发在她体内辗转、绵延的肆无忌惮时,她神思却铮然一恍,似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将她由懵懂悸动中硬生生拉制回来,使得她整个人不得不重归清明:“真的?”她忙掩口笑笑,却有些敷衍的意味,“那快些给我吧!天色也不早了。” 清远却并没有瞧出幻兮的敷衍,只因他对她太过信任:“好,不过得找找。”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个,我忘记放哪里了……” 幻兮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反正她寻回自己已经蜕去的蛇皮,为得不过是将上面依附着的功力吸回体内、以及小心将蛇皮寂灭,以免被他人得到后钳制于自己:“行,那本宫明日赴宴之后再来道长这里取。” “不用不用——”清远摆手,“怎能让娘娘受这趟累?我给娘娘送去!” 他永远都是这样,憨厚善良的让人不忍欺瞒,若那春日里朗朗的一阵风、清清的一阵雨。 清远,清远,清朗翩然、志存高远…… 幻兮软眸又是莫名一黯,抿唇浅笑,竟不敢再多做滞留:“那,本宫回去了。” 天已入夜,周匝景致被蒙上了一层飘渺绰约的丝质轻纱,夜的景深便浮涌上来。清远环视了一下四周,对幻兮作礼,起身之时不忘皱眉叮咛:“娘娘,天黑了,路上小心些。” 平淡无华的句子,听在耳里便跟着漫溯在了心窝里。幻兮由内于外皆缓缓起了暖色,垂眸点头,也不再多话,径自抬了莲步浅浅离了。 一道湘帘飘摆在寂寞的夜,打散了袅袅檀香、驱散了无言不舍。 清远于原地里定了一定,转念又不知自己是在恍神什么。他拍拍脑门,自嘲般摇首一笑,念起方才应下幻兮的那件事儿,便也不急着打坐,而是有条不紊的由不大寝屋的每一细微之处,小心翼翼的找起了忘记放置在哪里的白色蛇皮。 ------------ 第三十三回 宫宴失常(1) 皇室家宴,不似对外各项典礼那般苛刻严谨,诸多礼节便不再怎般讲究颇多,说白了不过就是寻个由头小聚罢了。 地点选在乾元殿后苑一处临着池沼的观景台上,各色菜品与歌舞节目未有疏忽,不过赴宴之人却也寥寥。只因王的后宫仅有一后,而王生母又早已辞世,且王又无子嗣,故说白了这家宴宴请的也就只有王、王后、以及宇坤。 幻兮描了淡妆,只在面上薄薄扑了层香粉罢了,可依旧美艳动人。她着了件肉粉色荷花宽边襦裙,外罩金丝蝉翼鹅黄小披肩,锦缎般的墨发高高绾起,于正中间点一只扶摇凰鸟,乃是王后的特有饰物扮相。又因这通身打扮偏着闲散,故那金颈银羽、镶红紫蓝白宝石的凰鸟装饰,便显得太过厚重了些、也太过与这打扮不相匹配。 幽怨的丝竹管弦款款奏起,落于主位的王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腰肢,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宫阁小宴,都不必拘束。” 王的声音很和蔼、甚至带些暧昧。惹得幻兮惶惶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神思迷乱间刚想谢恩,一抬头却发现原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王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向立在身边的宇坤的。 这种感觉……让幻兮心里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虽然她并不爱王,虽然她并不在乎王到底在不在乎她,但王的举止还是让她蓦起一种被中伤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太不该了! 也对,宫宴、也即家宴,真正算作王的家人的,只有宇坤一个。 呵…… 一抹讥诮旋在心里、浮于眉梢,她慢慢儿拈起身前一盏酒,以袖半挡、送入口中。 即便是落在心底的无声讥诮,宇坤似乎也还是感受到了。他对柔黛做了个礼,又不动声色的用余光扫了眼幻兮,适才掀袍落座在与王相近的位子。 宇坤这道落于幻兮身上的淡淡目光,没有逃过柔黛的视线。 有些时候,所谓心有灵犀归根结底也还是只因太过在乎…… 柔黛没说什么,只是心下莫名觉得一堵,似有不快。他收住唇角噙着的那丝恰到好处的笑意,端起酒盏小口品饮。 缪缪秋风将那宫道一侧奏起的《归去来》缓缓裹挟,本就略偏哀怨的曲调经了风儿的撩拨,愈发显得干涩低沉、微苦迂回。 “换!”这种感觉使柔黛很不舒服,当空一摆手,命撤了这曲儿。 流云遮住了温热的秋阳,向大地投下一小片乌尘暗影。这片暗影刚好将宇坤笼在了其中。 料峭秋风含着一缕薄凉缓然吹掠,宇坤心境愈显萧条。他心知柔黛不高兴了,且是很不高兴。平素柔黛于人前时,从来都是一副不辨悲喜、难以揣摩心情的淡漠表情,可时今他却将昭著的不快显露在面目间……真是! 宇坤不觉好笑,只因他知道柔黛是在吃他的醋。 这时,曲乐又起,轮换的是一首欢快的阳春小调,曲调时而紧凑如雨打芭蕉、时而舒缓若冰山雪融,时而似了涧谷清泉奔腾不息、时而又化为松间明月冷韵弥深…… ------------ 第三十三回 宫宴失常(2) 可饶是再怎般绝佳的曲乐,在柔黛听来都寡味的很。他侧目看向身边的宇坤,见宇坤也正抬目看他,星辰般的双目里含着弥深宠爱与奈何之意。他适才觉得心下一朗,几多心事全然舒展。 只需要情人的一个眼神,便足以使王安下心来。若被不知其中意趣的人知晓了这个秘密,只怕不会相信这便是东辽国那个凛冽嗜血、行事决绝的王……柔黛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好笑,那抹消失在唇畔的浅笑便被他重新拾起。他错开目光,持着兴致观赏了一圈周围的秋景,忽地感慨弥深。 秋光丽景长如此,君再游兮复何时?美好的景物就在那里一尘不变的搁置,可人却不能够有时常晌看的契机……与情人相处的时光也是一样。 念及此,柔黛便又觉得失落,心下一黯,阳春小调在他听来便刺耳生烦的打紧。 宇坤原本半眯着眼睛聆曲儿看景,侧目间忽见柔黛如此,也没多言,只是转首小声命那奏乐班子退下。 宇坤的命令便是王的命令,这在东辽帝宫早已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丝竹班子自然不敢怠慢,起身对柔黛唱了一诺,便施施然快步退去。 四周登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服侍宫人戚簇的足迹声、以及秋风扫过落叶的清索萧音。 柔黛又执起一盏酒仰脖饮下。 分明好端端的一场秋宴,不知怎么便被笼罩到一层颇为尴尬、诡异的气氛里去了。 都只觉得柔黛今日很是反常,只是,没有人知道,柔黛的烦躁非常,其实是有原因的。 柔黛,在酝酿一件筹谋、在做一个决定,一个有关宇坤与幻兮的决定,东辽未来的决定…… 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使人一时半会子难以适应。幻兮也实觉这宫宴委实索然无趣,偏又不好中途转身离席,便只好冷着一张脸,转目无所事事的四处看景儿,更不多话。 宇坤凝目看了眼柔黛、又悄悄看了眼幻兮、然后再去看柔黛。见柔黛这一次没有发觉他看幻兮后,适才暗自吁下一口气,低头兀自喝着闷酒不提。 。 几张大小不一的不规则蛇皮,被清远展放在桌面上。原本沾染着猩红血迹和泥土尘屑的兽类鳞皮,却一反常态的没有散发出扑鼻异味儿,相反,它们在一米阳光的照耀下周身似乎流淌起了斑斑光点,还散发出一股煞是好闻的淡淡香气。 清远也感应到了这些蛇皮的不同寻常,他细细一想,那条白色巨蛇看身形就知道是有着一定修为的,那么它蜕下的皮自然会粘着灵气了! 东辽国可还真是资源颇丰,便连这帝宫都有了沃土去供动物成精……不过他此时也无暇去想这些,只取了一块干净的素色方布,打算把这些蛇皮包起来给王后娘娘送去。 一个转念,他又忽然想到辗磨蛇皮这种事情,自然不能随便吩咐下人去做;而且王后娘娘一个柔弱女子没有多少力气,那到时候用起来岂不费事儿?嗯,不如我为娘娘磨好了,直接送过去! 这么想着,他暗自念动心诀,渐有白青烟雾聚拢一团。他自烟雾缭绕的虚空中比划了一下,一个小巧玲珑的石磨便落座于地表。 清远蹲下身子,将这刚好可以用两只手环抱住的石磨往前移了移,便自桌上取下一块儿小一些的蛇皮在面上放好,双手握住磨柄,运一口气转动那手柄研磨起来。 看似柔软的蛇皮在微型石磨的研磨之下,磨起来不是一般的费劲。清远一看,原来是上边一瓣瓣鳞片在作怪。 他停了动作伸手去拔,可那鳞片生的太过紧密,如何使力都难以拔出。清远只得将蛇皮重新放好,老老实实费力研磨。 白色蛇皮在石磨的缓慢转动下,发出一种类似婴孩捏着嗓子哭叫的刺耳萧音,听得清远只觉可怖渗人。他不由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直接把蛇皮送过去,不然王后娘娘就要受这噪音的折磨了…… 。 几片不知名的花瓣顺秋风的势头,旋转着零落在酒盏里,不想却与酒水相辅相成出一种分外清丽的视觉感官,入目可喜。无心,却成就出另外一种别样美丽。 宫宴气氛有些逼仄,幻兮原想执起这浸了花瓣的酒水小口品抿,指尖还未触及到酒盏,她却铮然一抖,周身血气间接连并进的巨大疼痛感瞬间将她吞噬!她全身登时抽搐一团,硬生生一个倾倒,栽在了小几面上。 漫无边际的疼痛使得幻兮欲生欲死、头脑哄鸣双目昏黑,根本言不出一个字。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生生在剥她的皮、剐她的肉! 王后娘娘剧烈的反应惊了其旁服侍的宫人,落于主位的柔黛及宇坤也有了察觉。 “怎么了?”柔黛滕然而起,语气亦急。 宇坤跟着干练起身,皱起眉头直直看向已经疼的抽作一团的幻兮。 彼时幻兮一张面孔惨白渗人,豆大汗珠一滴滴顺额角涔涔打下,浸湿了前胸一大片衣襟。她银牙死死咬住,咬得“咯咯”作响,周身经脉起了痉挛,看起来极其痛苦。 “莫非有人投毒?”一抹思量霍然拂过,宇坤小声嘀咕,侧目与柔黛对视一眼,二人一起奔到幻兮面前细看。 宇坤顺手拔下一个女官头上的银簪,探入到幻兮的酒盏里。却无任何异样。 他心下奇怪,皱眉不解。眼见幻兮在自己眼前被折磨的痛苦不堪,他又霎时乱了阵脚。不想让她再度受苦,偏偏他却又连一丁点儿法子都没有!忽地便觉心口一阵抽搐疼痛,急气翻上胸口。 “快!传太医!”柔黛急才骤显,忙对乱作一团的宫人厉声发命。 “不要——”疼的蜷曲一团的幻兮却铮然脱口而出,已经失声。还未说完,又因这通身痛楚太过难忍,没禁住一个翻滚,撞扫掉了几上摆着的各式器皿。 ------------ 第三十四回 蛇皮之祸、满宴狼藉(1) 清远抬袖猛擦一把头上的汗珠,通红着一张面孔,不受控的大口大口喘起粗气来。今时今刻,他周身上下已遍及了淋漓的湿润,想是热极。 可是天气并不燥热,相反,因为初秋的缘故还又添几分清冷,但因清远转动石磨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使出了太大的力度,以至于他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跨季的错觉。 “怎么这么难磨?”他忿忿盯凝了一眼磨上的蛇皮,颇有些郁闷。 一张蛇皮即便再如何厚重如何坚硬,又能厚重坚硬到什么程度去?偏生这都磨了好一会子,石磨面儿上的白色蛇皮却几乎不见有什么耗损!伸手轻轻往起一扒一提,适才看到底下薄薄铺了一层为数不多的白色粉末。 也罢,虽然忙活半天收益不大,可横竖也算是有了些成效,只是不知道这星点粉末够不够入药?他当初也没问清楚幻兮具体的需求量,念想着少些不如多些,便权且起身寻了个小盒,将这稀薄无几的蛇粉小心的收集好,后又挽了把袖子,蹲下身子继续奋力研磨。 因为清远方才已耗费掉了太多的气力,故时今他这猛地一蹲,只觉气血冲头、两眼发黑,一口急气险些捯饬不上来。只好抚着胸口气喘吁吁,歇息半晌后抿抿嘴唇、暗自运下一口气,适才重新握住那石磨手柄继续拼命。 拼命,还当真是在拼命啊…… 。 因幻兮身上力道而倾倒下来的瓷碟、酒盏等器具接连向地表上冲砸下去,伴有此起彼伏的泠淙清响,溅起一地晶耀碎片。酒盏斜斜一倾,腥辣酒水尽数泼洒,洒了翻滚委坠下来的幻兮一身。 “王后娘娘……” 周匝侍婢早已乱作一团,原得了王命欲去宣召太医的宫娥又兀地闻了幻兮方才那声急喝,只好呆呆的杵在当地里不动,一时间去也不是不去还不是。 东辽国历届王后的地位素来不低,王后的命令与王的命令一样不可拂逆,故她不知究竟该听谁的才好。 正这时,幻兮痛苦到扭曲一团的面目间,忽地闪过一抹凌厉神色,一个念头旋然落下。她登时明白,定是自己蜕下的蛇皮出了问题! 蛇皮,不是在清远那里么…… 一浪浪猛击在身的痛楚,使得她也仅仅只能保留片刻的清明,酷似活鱼拔鳞的折磨铺天盖地吞噬身心,幻兮重又起了压不住的凄厉**,早已失了人声、甚至歇斯底里近乎怨鬼哀嚎……柔媚孱身顾不得形象气质的于地上东扭西歪的翻滚起来,折磨难遏,就这样一下下消磨掉了她脑海里最后那丝残存着的自持与意识,竟是连话都再说不出了。 东辽自开国以来,历时将近四百年光阴,似乎还从未出现过哪朝王后有此异态。或者说,从未在皇室之间出现过如此凄厉可怖的、辨不清是毒是蛊的哀哀病症……以至柔黛都看得呆住,一时早将那命去传召太医、后又停在原地里的宫女给忽略在了脑后去。 一旁不远处立着的宇坤亦是满头淋漓汗水,他想去扶幻兮,又碍于自己的身份及王的所在而迟迟不敢上前,唯剩下满心满脑焦虑心绪,排遣不得、更又宣泄不得。 他眼睁睁的看着幻兮在自己面前受苦遭难、痛楚难耐,一颗沉在肚里的心也不由便跟着一揪一揪起来。他,居然在为她揪心!为王后揪心! 清晰的心疼开始蚕食宇坤的理智与清醒,并蒂起来的莫名恐怖又顷刻将他埋没。 诚然,他心底下分明是介怀王后娘娘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诡异之事总能够跟这位身世神秘的王后牵扯在一起,又怎能使他对王后丝毫都不存有偏见?就算不提介怀和偏见,他也不该,不该对王后涌起这样揪心揪神、恨不能以身代的莫名关怀!这样的关怀太过热切、太过偏激、更太过不合时宜有悖伦理…… 瑟瑟秋风卷起湿靡的酒气扑在面上,宇坤豁然微醉。不知是心境使然还是那缭绕不散的酒气令他起了恍惚,他忽地一下竟开始迷茫,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对于王后娘娘的那些所谓介怀及偏见,是不是因为心下脑中某些感情的魂牵梦萦、不敢正视,因而开始自欺欺人,以妄自涌起的笃猜与怀疑,来压制那些不该有的东西……这个念头太可怕,他忙收情敛绪不敢再想。 迎那薄薄一缕当空里斜打下来的如织秋阳,宇坤没有看到光影裹挟间,柔黛凝在他身上的那抹迷离神光。 那神光朦胧似幻,暗藏心计又欲盖弥彰。太过复杂,太过天渊莫测;偏生却又,含笑微殇…… 一群群簇挤在一起的宫人兀起了徐徐碎语,而半空里却听不到了幻兮的凄厉惨叫。 柔黛及宇坤心下同时一定,不祥之感接连涌起,铮地回了神志去看幻兮。 幻兮一直都在**,骤然一下没了声息,可见不祥打紧! 然而他们此时的关切与忧心,明显多余了。 只见蜷曲一团、沾染了满身泥土尘屑的幻兮慢慢定神,浅浅幽幽的喘息徐徐,眸光中的涣散逐渐消弭,整个人似正一点点恢复正常。 “王后,你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柔黛将身凑过去,倏然蹲下,扶住幻兮依旧起伏不定的肩头。 到底是东辽的王后,即便柔黛素日对自己这位嫡妻再怎样漠不关心,关键时刻也终归还会牵挂着一些心思的。况且因为柔黛自身的一些缘故,他对幻兮,其实始终都还有着一丝愧疚。只不过这愧疚隐在暗处,始终都见不得光明…… 眼前的王眉宇间持着的,是自幻兮进宫以来前所未有过的温柔与急切。兴许不是错觉,幻兮恍然间觉得柔黛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慢慢抬袖掩了一下口鼻,暗中做了个冗深吐纳。 身体里剧烈难遏的疼痛感昙然抽离,巨大的亏空使她不能极快的缓过气来,她亦不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儿,但凭直觉她猜到了一二,定是自己那张蛇皮被搁置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动蛇皮,她自然也就没事:“臣妾……自小便患有一种奇怪的病症。”她心思百转,开始编词扯谎,“每隔两年,体内的寒气便会遍及全身,经脉痉挛、噬痛不止。不饮酒便不会有事,倘若沾染酒气,定会闹出一遭病来。”这样的说法到底诡异了些,不过她此时的身份乃是大楚二公主,东辽众人对于大楚公主的了解,从来不会有多么贴己。 ------------ 第三十四回 蛇皮之祸、满宴狼藉(2) “竟有此事?”柔黛见幻兮似乎已经没事,便缓缓放开了扶着她肩头的手,站起身来扫了宇坤一眼。 宇坤眉峰聚拢,却不知何故,脑里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所感。 “委实如此。”幻兮在一个甚有眼色的宫娥搀扶之下起了身子,软唇吐言缓缓儿,“臣妾这病来的奇怪,父皇宣召名医无数,都说是打自娘胎里便带出来的,难以根治。”她略顿,抿唇徐叹,“时今,是臣妾一时疏忽,竟忘记了算日子,才致如此……又怕被旁人得知后,难免一通碎语闲言,故不敢劳请太医。”她扫了眼那立在当地才缓过神的婢子,便开口补充,尔后继续,“臣妾扰了陛下雅兴,还望陛下宽恕臣妾之罪。”边软软敛襟行下一礼。 这位迢迢远嫁而来的大楚二公主,她的身上,究竟有着多少秘密…… 宇坤不禁起了这样的念头,但已没了旁的意思,只是忍不住想要去探寻,似是探寻一件奇珍、一处佳境。 虽然他知道,即便有如此念头,也不该他有。 “说哪里话。”柔黛淡淡接口,虚扶一把幻兮,目露温色、平易近人,“现在好些了么?自己的身子,还是要记挂着点儿的。”如水客气,可也算是客气吧! “谢陛下。”然而幻兮的心思却没有半点在王这里,在不曾拿到蛇皮之前,她一直都有一种恐慌感。她不知道,此刻的安然是真正的安然,还是暂时的稍歇?不知道时隔半晌后,那种她毕生都不想再领教一次的剧烈痛楚会不会席卷的更为肆虐,甚至不知什么时候那种巨痛还会再度潮袭……不如赶紧离开,以滋打算才是上策,“陛下,臣妾身体不适,想回宫缓缓。”眸色一潋,幻兮起了微微娇喘。 “自然。”柔黛的答复也在意料之中,回身摆手差了两个婢子,左右两边扶住幻兮,命她们好生护送王后娘娘回寝宫去,一路切勿再有差池。 宫娥逐一唱诺,幻兮亦有着一段心事,不敢耽误片刻。便如此颔首施礼,踩着樱花小步冶冶去了。 空旷的观景台因为少了人烟的缘故,又加之满地狼藉碎屑,一时显得更加清冷,倒也应了秋天这萧条之景。 柔黛没有去看宇坤,只把目光放空在远处一大片目之所及的昆黄景致里。 成阵秋风撩拨的萎靡花叶于当空里做胡旋状,一如呈献在自然造化间的胡旋舞。 心下微凉,目色也跟着淡漠下来:“回宫。”时隔良久,柔黛忽而命令。 便有内侍上前伺候着王上了御辇,直到御辇悠悠远去,柔黛都依旧保持着正视前方的那个姿态,不曾对宇坤理会一二。 宇坤倒没怎样失落,他心里明白,柔黛闹脾气使性子,在他面前都是常有的事情。便兀自对那远去的圣驾作揖一送,复直起身子,无言无性。 那御辇于萧索景致间一晃一晃自由张弛,悠悠颤颤的,若了一瓣远飘天涯的金色落叶。 愈走愈远,愈走愈远…… ------------ 第三十五回 取皮、度蛇 原本晴好的天幕突然拔地起了一阵肆虐狂风,清远见状,忙停了手头才又重新忙起的活计,起身紧跑两步去把轩窗关紧。 但那风势极为猛烈难遏,竟“碰”地一声闷响,紧闭的窗子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撞开。 清远才回身,听闻闷响后跟着一惊,刚欲再去掩一遍窗子,突地便见一股浓郁黑烟直抵而入,冲着面额大穴便是一阵急扑。 尚不待他有所反应,便觉脑中一钝,顷刻迷离了神智,直直向后磕栽倒地。 黑烟渐趋涣散,便显出幻兮一道扶墙而立的玲珑身影。 因清远方才又于石磨间研磨蛇皮,幻兮才落下去的巨痛又跟着席卷肆虐于通身每一处毛孔间。此刻她尚不曾完全缓过气来,弓着身子颤颤扶墙,于角落里缩蜷于一团。 天光一晃,刚好周匝出一小片背阴处,她便刚好于这片背阴处藏匿着身子。这么一瞬,原本曼妙绝美的尤物女子,突然便若了一条不断紧紧盘曲、抽搐身子的柔软长蛇。 肌体的疼痛调动起潜伏在寸寸血液、骨髓间的那些兽性。她到底是妖,还做不到如同一个人那样可以在随时随地、任何情况下都轮换上不同的伪装面具,轻易压制住自己的本来面目。因为躯体的唆使,她无从遏制。 “去死吧!”犹如困境小兽历尽各种惨绝人寰的折磨后,于喉管里发出一声撕扯声带的歇斯底里。绝美女子兀地青黑了一张花靥,小口犀张,碎玉贝齿早已没了影踪,一口尖长嗜血的可怖獠牙显露无疑。 她“咯吱咯吱”缓缓转动了一圈僵硬的脖颈,以常人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滕然飞立于倒地昏厥的清远面前,纤纤柔荑瞬息抽长,一把卡住清远脖颈,将他极快的拉至口边,龇牙便咬下去。 “你现在这样我岂能丢下你不管!” 一道坚定的嗓音在幻兮耳边滕然骤起,她兀地一定。 那是当初她被驱邪避妖丸拿捏的鬼相显露时,清远在危急关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此时幻兮锋利无比的尖长利齿已经抵在清远气息均匀、血液温热淌于脉络的脖颈间。柔软的肌肤在秋阳的辉映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琉璃质感,新鲜血液散发出一种常人无法辨识出的喷香诱惑…… “不,我不能走!” “我岂能丢下你不管!” “岂能丢下你不管!” …… 嗜血的本性使得幻兮险些就要迷失掉自己清明的心智,然而那个声音却如永夜降临的魔障般回荡不迭。 那声音是那样坚定不移,那样真挚那样热烈,那样可以给她……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安全感。那是仿佛袅袅炊烟、小舍茶菲间的,真真切切的,无以言表的,家的安全感。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似乎贴着心坎儿一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疤,留下微微的疼、与一滩温柔的水流。 依稀记得彼时他们在东辽帝宫外的,那第一次不知算不算初遇的初遇。他眉宇肃穆、一脸正派的同她持着耐性开导劝慰,讲解关乎业障与积善的道理。 依稀记得帝宫浴池间,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脑里闪过的念头便是护她,那是他当时唯一的一抹心念。他急急的让她快走,情急之下还比了兽爪逗她吓她。可她却顽皮狡黠的把他拖进了浴池温泉里,他们二人在水中坦诚相见,那份唯美的绮思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可他却憨厚老实的闭紧了一双眼睛,坚守本分坚守道义,未尝看她一眼,更不曾占她一星半点便宜…… 依稀记得夜半之时他为她偷鸡;他见她身有瘴气而执意为她画符护身,却傻傻的不知那是她的妖气;他疑她身中蛇毒,大半夜的赶过去给她送药;她几欲现形时他的不离不弃;还有他时今的好心办坏事儿…… 呵,若他得知真相,不知又会作何感想,是会迁怒于她一直以来的欺骗、还是会对自己的一干所行悔不当初? 他该怪她,甚至恨她,因为她不仅欺他骗他,还是利用他的单纯、他的善良、他的对她好而堂而皇之的欺他骗他;不,不可能,他有着那般善良入骨的心性,定然不会怪她,定然会自责不迭的怨怪他自己…… 幻兮不由嗔笑,狠戾眸色连她也不觉的蜕变成溶溶温柔。 对了,在驱邪避妖丸那次险象环生的折磨之下,在她尚且没有完全被障住作为人的理性之前,她见到他时,出乎本能的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也是要他快些走……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让他走不是因怕他看到不该看到的、知道不该知道的,给她凭空惹出祸患害她行事束缚;而是当真怕发起狂来的自己会伤害到他。 这种感觉是那么那么的真,真的连她自己都起了微微怯怕,她到如今都还记得,一直一直没有忘记。 是什么时候起,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好像也学会了去做一个人。有了人的眼泪、人的克制、人的关切、与……人的情绪。 穿堂风起,香屑漫溯、满室幽芳。幻兮青黑发紫的狰狞面孔已于不觉间,一点一点渐次蜕变回以往美轮美奂的绝丽模样,触目惊心的可怖獠牙也早已消匿不见。 她将清远扶在臂弯里,莲转足髁,缓缓行过那张还算柔软的床榻前,将他稳稳放倒下去。 “对不起……”梨花眸子不觉起了斑驳润泽,有泪水浅浅流出。她抬手一触,竟是凉的。 呵,果真是蛇,便是连流出的泪,都是凉的……唇畔自嘲,咽在喉头的话语,缪缪的飘落在了心坎儿里:“我的人身是恩公给我的,这副身子早已不属于我。我又如何,如何能够与你过多瓜葛……”转身幽幽,留下一缕袅然冷香,幻兮淑丽面靥上分明没有染着丝毫情态,却又似乎分明昭著着一层稀薄黯然。 她探指取了磨上、桌上那几块儿不太规则的蛇皮,垂眸运功吸尽依附在其上的灵光与血气。 白色蛇皮在将其中灵韵供给幻兮之后,便在她手中昙然一下化为了粉尘,穿堂风一吹,便四散的无影无踪。 吸纳了残余在皮上的灵气,幻兮素白的面孔突然变得红润非常,红的甚至有些不自然。她浅然回眸,似有依恋的最后看了一眼昏睡在榻的清远,后盈盈舞袖,化作一道荧荧白光,弹指不见。 飘失在空气里的香屑,将周遭景致牵扯出一种恋恋的味道。 窗外是一派再风和日丽不过的明媚静好。秋阳揉了细碎金波,为大地山河镀上一层斑驳华彩,古国东辽被这金波华彩烘托的越发宏伟壮丽、苍古浩渺。 清远霍然睁目,发觉自己居然是躺着的。他一惊,一个翻转起了身子,更大的惊疑便袭来身上。他……居然睡在床上?! 他不太有卧于床榻的习惯,因自小便跟在师父身边,故而早便将打坐入定视为安寝,躺在床上舒展四肢反倒会让他不太舒服。 等等……不对啊!清远又一晃神,心道自个儿不是研磨蛇皮磨的好好的,怎么转眼就…… 不及多想,他凝目看去,发现就连蛇皮都没了踪迹! 这是……怎么个情况? 清远因有修为之故,倒也没有怎般恐怖生惧,只端身盘腿坐于蒲团,开始细细回忆起自己方才昏睡前的场景。只记得有一团黑气撞开窗子,以后的事情他便丝毫都记不得了。 边作想间四下一顾,木格子窗却关的好好的。 草木花卉、鸟兽虫鱼皆有灵性,百年成妖千年成精,一旦修成精怪便更是灵气弥深。料想该是那日负伤而逃的巨蛇失血过多而死,后因对此生修为眷恋不舍,精魄便化成了风来取自己的蛇皮了……这么一想,他心下一软,忙起身走到窗前,对着天幕红日的方向拜了三拜:“前世不真、来生不假,莫要再执着了,去吧,去吧……”嘴唇徐徐念叨,复抬起双手在虚空里布了个道家的阵,阖目顶礼,暗自催动心法诵起咒语,回向给那或许已经游离六道的巨蛇怨灵。 温阳为他浓黑微卷的睫毛刷下一层余波,又涣散在四处,照得他周身金灿灿的,仿佛一位通体祥光的神祗佛仙。 大慈的良善,开始于周围流转…… ------------ 第三十六回 浴池欢愉 温泉水汽因掺杂了各色花瓣的缘故,于当空里幽幽荡荡的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旖旎气息。时而浓郁、时而又淡泊,似远似近、若有还无,犹如欲拒还迎的优伶漫着空甩出去的舞袖,那般欲歌先敛、似拒又迎,才最动人。 蒸腾的温泉水汽顺那些软款的帘幕撩拨,氤氲开半室朦胧恍惚。四方金龙吞吐清流的浴池之央,柔黛探手掬一捧水,自香嫩冰肌上缓缓浇灌下去。一脉清澈温泉水顺左肩锁骨款然淌下,浸染的酥胸前粘着的几瓣玫瑰花更加光鲜楚楚。 他的身边,是同样赤诚相见、共沐同浴的爱人,他的宇坤。 “宝贝儿……”柔黛眯起纤长的眸子,合几许缭绕烟雾唤的徐徐,“有件事情,孤王想让你知道呢。” 宇坤很随意的以木舀撩起温泉水,自双肩浇洗下去:“什么?”他也没去看柔黛,问的漫不经心。 半搭下来的丝帛湘帘被穿堂小风做弄的浸在水里,垂下的金边流苏便被打湿了。那细碎繁琐、参差不一的流苏小边于池水里舒展腰肢,又被夜明珠光晕漫空一映,浮起一层绰约美态,很是软媚,勾人至极。 水花泠淙,柔黛于水中将玉身浅浅游弋,在宇坤正前怀抱处将身停住。 两副极具完美的赤裸肌体咫尺相对,冷不防在水底下起了肌肤碰撞。一触的感观便跟着带起那样直白、纯粹的欲罢不能,心下一麻,悸动之感深浅不一的在肌体上下来来回回迂回梭巡。 柔黛慢慢将头往宇坤胸膛间靠过去,半张脸颊贴着他灼热的肌体左右蹭了蹭:“好,我告诉你。”言语间斜斜将身倚靠在宇坤肩膀上,微仰首,在他耳边呵一口幽兰气,“前几日朝会,适逢禁卫军有训练,你不在场。”他的声音不高,是极低沉轻微的,辅配着此情此景便显出一种露骨的暧昧气息,“大臣们同孤王进言,言说我大东辽之所以前阵怪事屡出、至今不破,乃是阴阳颠倒、以至天怒人怨,孤王不近女色……又无子嗣之故。” 临了有意一将声腔拉长,带着难以辨出喜怒情态的淡漠调子,甚至连薄嗔暗蔑都不曾有。 这样的柔黛,实在让人看不通透、难以捉摸…… “陛下,是什么意思?”就着惝恍迷离的水色光影,宇坤凝看过柔黛的眼睛,稳声轻问。 很可惜,他依旧看不出王淡漠如烟雨江南的目色中,究竟流露着一种怎样的情绪。 “别。”柔黛抬起一只被温泉水冲洗的光华的小臂,轻搭住宇坤的肩胛,软目忽地温存,“你别害怕……孤王,没什么意思。”虽缱绻之态渐显,可纤狭入鬓的眉梢眼角间,全是比天渊还要深沉的弥彰欲盖。 此时的柔黛,竟也迷离扑朔、悱恻难脱的若了一条化为人形的妖妖长蛇:“去看看……身体报恙的王后娘娘吧!”他徐言飘落。 宇坤一震,高远星辰般清冷的潭目定看向王,直直对视着王淌着温泉水滴的迷离双目,经久经久,沉默无声。 终于,宇坤的神情霍然便吓坏了心思游离的王。柔黛身体前探,“哗啦”带起一串串碎玉水波,便自肩胛极快的一路下探,于惝恍水波中环抱住宇坤浅没下去的腰身:“怎么,这样看着我?”声息娇喘、音色急迫又不安。 宇坤没有动,甚至面上连表情都没有:“陛下不要我了么?”声音冷冷的,宛若最料峭的寒冬冰雪化成冰钉,生生直抵着钉进胸腔里,钉在一颗心的负重上。钻出血来,连血都是凉的。 “不……”昙然落耳的话句让柔黛一瞬失神,抬手探指想要触上宇坤的唇畔,却又在半空里停住。 淡淡花香被水汽裹挟在空,后又涣散、缭绕着袭来身上。 柔黛霍地便笑开,美轮美奂的曼珠沙华绽放在薄薄汀唇畔,笑得竟是失落了魂魄:“不要你……”他无声哑笑着一步步于水中后退,白臂缓抬,于当空凌乱了一贯严整的阵脚,“不要你,等于要我死呐!要我死呐……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他纤长素指紧抚上绞痛不止的心口,眸色哀哀,语声嘶哑,欲哭却笑,最断人肠。 “是么?”对于柔黛此时显露无疑的软弱,宇坤丝毫都没有做出迎合的意思。他依旧没动,面上似乎覆盖了一层寒凉冰锋,“陛下,还是有了利用臣的打算。”不觉还是低了语气,失落难抚。 情态,是最真实的流露。 原来,他对柔黛的在乎,到底不是一个“欲望”的唆使就可以轻易改变的啊……宇坤心下一暖,竟又忽的想要落泪。 很多话不必言明,柔黛的筹谋,他时今已懂。柔黛的苦心……他,亦懂。却还是说出了伤害于王的字句,只因情难自控、义与责任亦难自控。 果然,宇坤出口的一字一句生生钝打在王一个心一个魂里,他整个人都被哀伤浸透染透,再挣不出。 宇坤……你可真是我的魔障!心念陡起:“亲爱的,你这么说……你怎么能这么说?”目色水汽更浓,柔黛笑意渐趋收敛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慢慢回笼而起、遍及全身的,专属于真正王者的霸气及锋芒,“我这么做,正是因为我太爱太爱你!”他铮然抬臂展袖,舒展的臂弯破空做扶摇状,若指点江山拥抱河山,语气高而有力、半点不容置疑,“我的东西我的一切东辽的一切,普天之下,我只愿给你!只愿给你一人!”除了宇坤,再没了谁可以让他如此这般心甘情愿、饮鸩止渴却又偏生甘之如饴。 预料之中的答案,宇坤心下还是被深深撞击了一下。沉闷的震撼,盖地又铺天。 须臾停顿,泠淙水声复又悠悠响起,柔黛稳着身子一尾鱼、一条蛇般重新蜉蝣到宇坤面前,面眸间威意已退,又是那副宠溺爱怜却柔弱无倚的浮萍情态:“你明白么……明白么?”问声不迭,嗓音是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嘶哑。却在一顿的间隙里,欲言又止,只是问他可否明白。 头顶垂悬着的夜明珠表面,被水汽蒙了一层似雾又如烟的小珠子,开始滴滴答答往下萎坠。 恍然将这世界撕扯的如此憔悴、如此支离。 宇坤终是不忍,抬臂把柔黛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傻瓜……”音色温存。 他潭目中噙着无可奈何的嗔怪,光滑的胸腔与柔黛酥软的胸部紧密贴蹭在一起,健康的胸肌顺呼吸的韵调而一张一弛,一颗怦怦跳动的有力的心将二人震得泛起欲生欲死的势头:“我明白……我明白。”又是一应,颔首之时口吻也跟着低沉下来。 柔黛伏入爱人这个怀抱,使他无法抗拒的怀抱,终究重归安静,一如蛰伏在虚空里的乖张小兽:“亲爱的……爱,我。”他在祈求。 微有停滞,宇坤臂上一运力道,也不顾温泉水的无形束缚,将柔黛于臂弯里一个翻转,即而将身狠狠覆盖。 清泠浴汤被晃碎了一池静好,漾起如星如辰的翡翠晶耀,一如投入心湖的石子扰乱了一池清音。 他们二人贴着青瓷混合绿松石的浴池之廊,就这样双双倒在幽幽飘散着各色花瓣、温热适中的浴汤里去,仿佛由人间沉沦往了无间地狱。 浴池并不太深,两个身子两颗心具是滚烫如烧的。 二人轮流翻转上下,轮流在池水与空气间一呼一吸,又轮流将新鲜的空气对嘴温柔一吻、传输到心爱情人的粘软口腔里……一翻鸾凤和鸣、共赴云雨。 就如此不问世事、不识光阴,只想一路缠绵而去,在落日的余辉里、冷月的清波中、四季的轮回间,聆着梵音天籁,散尽百年韶华…… 一轮亲密渐尽,较之平时却似用了几倍之力。 “去吧……”柔黛于爱人肩胛之畔将软软的身子倚靠,目色一恍,款款徐徐,“就当,是替我去的。” 几多心事凭谁诉呵!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很多事情,有些时候真的是会至死方休的。 只是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宇坤没有言声,亦不曾点头,就那么慢慢的抬手取下珠玉架子上的一条丝帛浴巾,将身体逐一出水、擦拭干净。 柔黛垂眸,只是心绪难收。 他的身上,还残余着宇坤的气息,宇坤的残喘体温…… ------------ 第三十七回 探病索吻 月亮型的拱门前摆一排玛瑙玲珑香炉,刚好形成一种众星拱月的美丽格局。凉风迂回、轻纱飘扬,倒也惬意。 雕镂着古老无名图腾的门轴缓缓转动,楠木门板应声洞开,几丝光影猫一样弓着身子映照进来,剪下几缕天幕华彩,为这处于背阳的外殿,登时增了不少明丽色彩。 宇坤遣了个婢子往里边通传,不多时,待闻了王后允诺,方命侍婢留在殿外,自己迈步穿进那条不算太长的内殿进深。 他在桃花远山绣屏前止步,虽因有屏风隔绝,幻兮看不到他,但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王后娘娘,臣……来了。”竟莫名不知该说什么,顿了下后,只道“来了”。 “起吧。”幻兮浅言,“是总都督吧?进来就好,通报作甚。”听她的口气,对于宇坤的前来似乎并没怎么觉得奇怪,又似乎带着一种呼唤旧相识的错觉。 宇坤定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抬步绕过屏风行过那最后一道门。 这道门早已打开,只在当空垂下一道金橘纱帘。宇坤掀了帘子进去,才发现连同一室的纱帘都是这种金色发橘的颜色,又因不是单纯的橘黄,所以不仅丝毫也察觉不到暖意,还显得有些黯然、有些干枯。 出于礼仪,他并不敢过多去打量:“参见王后娘娘。”颔首垂目,又是一礼。 “你累不累?”幻兮抬目含笑。 她的声音虽然比方才要有了些力气,但依旧很微弱,想来是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 宛若一脉清泉顺着耳廓淌进心底,宇坤心下一酥,慌得又收住。 不得不承认,王后娘娘于他,还是有着一些诱惑的;且这种诱惑有时只是淡淡,有时却浓郁的令他火烧火灼难以遏制……这种难遏感也是近来才有的。 多少个永夜阑珊,他拥住鸳鸯榻上半梦半醒的柔黛,轻柔着动作却肆虐着身子一通疼爱。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想,这究竟仅仅只是对柔黛的疯狂想念,还是对王后的欲望……而将柔黛给当成了替身? “怎么,累得连话都不回答了?”幻兮笑意愈盛。对宇坤这通出神,她明显感应到了,“这可不像本宫映像中的总都督呢!”软目一潋,起了薄讪,“本宫映像中的总都督,是青城山断壁崖间,那个执着寒光利刃要斩本宫于荒郊的风流人物。那通凛然、那身帅气,真可谓是气宇轩昂,倒才对得起你这名字!”语尽偏了目光扫他一眼。 “臣不敢。”宇坤回神。幻兮突然提起初见,那声“风流人物”从她口里说出来,突然让他觉得很是嘲讽。思绪百转,不由霍地想起她曾于深更人定之时同他说过什么。 那时她眯着迷离魅惑的眸子,幽幽讥他诮他“尽心尽力”服侍于王;后她又于他耳畔持着几不可闻的声音告诉他,“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见我第一面时就要杀我。不过,我以后会知道的!” 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她的面目都分明暗藏着一抹无言狠戾,那样直抵心魄的震慑他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可她时今的语气却极随意柔和,甚至含杂滴滴点点娇媚……宇坤心底升起一抹不祥,下意识抬头去看。 天色尚早,幻兮还没有卸去繁杂装束,依旧是那一身颇为沉冗的碎花蓝底蝶衣外罩、乳白绸缎洒花瓣襦裙。面目妆容依旧精致,拈了抬于绡玉下颚的兰花手,将身懒懒儿于那贵妃榻一玲珑小桌面儿上半斜倚着,赤露着一双长软玉腿。 合欢香浅浅袅绕,她便被无意间笼进一层娑婆的梦寐里。在她身后,是雕镂圆润图腾的木质墙壁,以及自沉香架上垂悬下来的几穗暗灰掺土黄流苏。 这时的幻兮安静、怜人的如一沉酣处子,比起以往娇媚撩拨之态,更觉偏向一种憔悴、清新之感。 宇坤复又垂目,这次没再行礼:“小臣是得了王的命令,前来看看王后。”才出口又觉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幻兮又没问他,便忙补充,“陛下政务繁忙,但心里一直记挂着王后娘娘,心知王后娘娘身体抱恙,便特遣臣来代为探视。”这次便中规中矩了。 也对,在这深深深几许的东辽帝宫里,宇坤是除王以外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可以随时进出后宫的真正男人。 幻兮没有再说什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坐好。 是时,有婢女手托银盘小碎步进来,对王后及宇坤行了个礼,嫩音如莺:“王后娘娘,您吩咐的补药熬好了。” “放那儿吧。”幻兮随意一摆手,待那婢子将药碗放于床头小几后,递了个目光命她退下去。 不大不小的内殿一时又只剩下幻兮、宇坤两个人。屋室里熏着淡雅红合欢香,又掺杂了浅浅的中药香气,倒也没觉得难闻,甚至还有些陶然赏心。 气氛因为沉默故显得尴尬,宇坤越来越觉得自己此时立在这里太过不合时宜,才欲辞礼告退,又见幻兮不紧不慢的执起银勺舀起汤药,往唇边凑了一下。 “药苦。”她蹙眉,目光顺势流淌在宇坤面上,有些哀怨,“我喝不下,你喂我。” “这……”宇坤不知所措。他显然没料到王后娘娘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又或者说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个命令明显造次,明显过分! “我要你与我同甘共苦!”不待宇坤反应,幻兮已饮下药汤噙在口里,霍地起身迎宇坤凑过身去,抬臂紧搂住宇坤玉色脖颈,淑面扬起,娇软唇瓣揉搓覆盖上了他的唇瓣,以一吻而将口中咽下少半的药汤顺舌腔吐给宇坤。 缠绵的热吻犹如游龙惊凤、夜雨雷鸣,来得突兀又强势,令宇坤一时间闪躲不及。 药汤是苦涩的,然而唇畔香却是芬芳沁人直冲肺腑的。 他应该抽身离开,应该立刻的马上的离开她如毒如蛊的缱绻唇兮! 可是他没有…… 突忽一下,他沉沦了,彻底的沉沦了!他贪恋这个吻,贪恋她此时的明媚静好乖憨可怜! 他灵敏的小舌在她鸩酒一样荼毒剧烈、又欲罢不能的舌腔里游走,以舌尖抵着她一排犀齿银牙,霸道且轻而易举的撬开,尔后开始贪婪的吮吸内里甜美纯酣的冷香精华。 这个吻,他欲罢不能,她又是那么极致的配合着他的辗转与惩罚。以至连同身体都跟着起了反应,猛地一把抬起双臂狠狠抱住她杨柳样的腰肢,又抽出左手跟着一点点游离在她绵软的小腹处。 宇坤自出生入世以来,还是第一次与除柔黛之外的人相拥相吻一起。与幻兮相拥相吻,与女人相拥相吻……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女裙女妆巧笑嫣然的女人,她的唇间香,居然是这样的甘甜可口! 在他心里,因为某种关系的缘故,虽然没有把王当成男人,可也没有把王当成女人…… 唇齿间磕撞尤为激烈,灵舌与粉嫩小舌绵缠一处,水乳交融,淡淡血腥味道突忽充斥在口腔壁间。 干柴烈火之际泛起的血色带动着明显的撩拨,幻兮嘤咛徐徐、宇坤低低**,胸脯一层月白袍襟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汗水浸湿,顺势氲开一大片旖旎之色……突忽一下,宇坤浑噩的神思兀地起了一道霹雳白光,迷乱的情欲因这极端的反应而快速抽退下去。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电光火石间的惊觉,宇坤一把推开柔美勾人的幻兮:“王后娘娘,臣冒犯了。”因心虚之故没敢去看她,慌忙颔首一礼,铮铮然一回身便逃也似的快步行离出内殿小室。 因为行步匆忙,袍角勾挂住了香炉里微燃的合欢香,带倒一大片粉尘香灰。 “呵……”幻兮拂袖,将身绵软软儿往贵妃榻沿稳稳一靠,兰花指拈一缕鬓角流苏兀自流转把玩,面目丝毫不见情欲之色。 目露薄蔑,倨傲微微,神思如常。 。 宇坤一路奔走疾行,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身体陡然而起的燥热灼烫早已消散不见,又因疾奔猛走而落下淋漓汗雨,做弄的他脸颊泛起闷热潮红。 天色已经泛起浅灰,他却没有行往柔黛的寝宫,而是连夜赶回了皇城里距离帝宫咫尺之近的禁卫军总部,不眠不歇,在训练校场里大刺刺走了一圈又一圈,就这么走了一夜。 披星戴月、星稀月淡,湿寒露水浸透了不厚的疏袍,他心思紊乱难梳。 可他的脑海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曾有。唯一有着的,只是一片空白。 一大片一大片,虚空般的空白。 这样的感觉好可怕……这样的感觉,是那般彷徨茫惑、无所是处亦无所依托! ------------ 第三十八回 又是送药 清远是在御花园湖心小亭间找到幻兮的。 彼时一早,他直奔王后娘娘寝宫而去,却被宫娥告知王后一早便出外散心,只是命了人不许跟着,故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如此一路走走逛逛,他也不是有心,原本想着过些时辰再来拜会。却诚然不知是不是缘分所至,途径御花园拱门时,一眼便看到了。 虽然拱形满月门同湖心小亭隔绝着一段距离,但因地势高低不同、加之幻兮又是那样显眼耀目,能被清远一眼看到也不足为奇。 “王后娘娘——”他抬手在唇边打了个拱,仰面高高的喊。 幻兮抬目,隔着一脉蒸凉碧水,生烟漫雾间亦是瞧到了通身阳光气息的清远。 清远着了严整衣冠,但还是道袍不会有二;足凳荷叶翘头履,白袜灰帮,是最常见的道人扮相。这样的扮相,她合该是嫌厌的,合该看都不屑去看上一眼。可一反常情,她忽地很喜欢这样的扮相,因为在她心里似乎早已产生了一种错觉,错觉只要着了这种扮相的人,便是清远。 这不怪她,只因清远给她的映像太过先入为主,也太隽永。从初见至时今,他在她眼里心里,大抵都是这么一副模样不变。 不知是晨光幽昏还是水汽蒸凉之故,幻兮忽起了一阵恍惚失神。 “王后娘娘,我这一通好找!”一来一去间,清远已经紧跑几步快步登上湖心亭。边言语间,下意识四处环视一圈,清眉微皱,“这地方不太安全,前阵子王好像就是在这里险些落水的……嗯。”他兀有所悟,自顾自抬手指向一排栏杆引幻兮来看,“王后娘娘,你看这护栏设计的!它根根都不是一个长度,从左到右依次渐高,稍有不小心,必然落水无疑!” “无妨。”幻兮心不在焉,“时今是秋,没有荷花儿,造得不成格局错觉。” “啊?”这通话说的含糊,清远心下不解。 “没什么。”意识到自己失言,幻兮抬了眸子嫣然巧笑,“这御花园湖心亭说道起来,还是东辽帝宫一大胜景。”于此略顿,妃唇流蜜愈浓,“其间最大好处,正是这一排下去渐次增高的白玉护栏。每每日月升落,余辉便在这护栏其间打下一层层细碎余波,层叠的景深便跟着显露出来,俨如一条羽蛇渐上云端,堪称一大胜景。” “当年那设计师就是为了起这秧子?”清远撇嘴,实在难以理解,“搭上性命也要求个赏心悦目?真是奇怪!” “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清远的闷窘模样逗得幻兮没防一乐,以袖掩口笑颜清润,“东辽国才一开国便开始修缮帝宫,前人心思远不是后人可以笃猜到的。” “难怪都做了古!”清远踩着话尾俏舌开了个小玩笑。 萧萧秋风带起一些细碎的水珠,打在面上,清凉的很。 幻兮颇为享受的阖了一下眸子,又想起些什么,复而睁开:“小道长。”侧首对清远发问,“你说你一通好找,是要找我么?”没有用“本宫”,而是用了“我”。很多时候,幻兮也不喜欢严守规矩刻板待人。 “哦对了!”清远一拍脑门儿,“我倒忘了正经事!”他抬手探进袖口,取出一小巧方盒拖于掌心,“王后娘娘不是要蛇皮入药?蛇皮……我没找到。”他顺口扯了个谎,怕告知实情会把幻兮吓到。一顿又道,“这枚丹药可解百毒,无需什么引子,娘娘口服即可!”边说便向前一递。 清远的好意,幻兮怎能不心领呢!他连担心她害怕这样的事情,都可以细致入微唯恐未详尽的做得齐整,她也委实该把这通好意承下的:“有劳道长。”幻兮展眉,接了小方盒便要往袖袂里揣。 “哎……娘娘。”清远摆手欲拦,又兀地想起君臣之别、男女之防,到底没去触碰幻兮的腕子,“我怕娘娘回宫之后,又搁置在一边儿去。还是快快服下,我好安心。”出口总觉这话说得哪里不对劲,斟酌一番后才发现,“我好安心”这四个字,似乎太逾越了些。 不过幻兮显然没有去抠他字眼的心思。若放在从前,她必定怀疑清远在这丹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害她;但是时今,说他是她最信的人也不为过…… “小道长。”幻兮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眉心一讪,干脆打趣,“东辽最近太平的很,不需要你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她抿唇一顿,转身欲走,“省得竟日连天闲着没事儿犯病……” 不想清远早提防她这一招,紧跨一步上前,双手展袖将幻兮拦回原地:“那可不尽然。”眼见幻兮气得咬牙切齿在原地无奈,清远适才双手负后、拿腔拿调,“王后娘娘没有听过一个道理,叫做人不动地却动、地不动天却动么?这眼睛看到的安稳无事,往往才是就要发生翻天覆地大事的前兆……” 清远纯属信口胡诌,说话根本没过大脑。 他这嘴上怄人的功夫,打小起便不是盖的! 那是清远六岁的时候,法华道人带他逛街,每经一处景致、亦或路遇什么有趣的人或事,都习惯性的指给他看、讲给他听。 “清远你看,这是酒楼,喝酒的地方……当然你最好别去!” “这个,这是胭脂水粉,姑娘们很喜欢。” “这是书院,平常人家孩子们研习知识的地方。怎么建这里了?这么吵的地段儿,孩子们还怎么读书?” ……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路遇一家楼朱匾花的万春楼,一半醉男子摇摇晃晃搂着门口一花枝招展的姑娘,二话不说,冲着小口就吻下去。 “哎呦……”法华道人见状,生怕清远学坏,便往怀里一揽他,轻轻遮住他的眼睛,“走,师父给你买糖葫芦吃!” 没想到小清远抬手“啪”地打掉了师父的胳膊,扭头面不改色的看了一眼,童音稚嫩:“师父,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啊!没关系,要不耻下问嘛!我告诉你,那是一男一女在亲嘴!” 法华瞬间定住,“唰”地就黑下了一张脸。 而他的宝贝徒弟早一溜烟儿跑出了他的怀抱,三蹦两跳的跑到一卖糖葫芦的跟前,取了一根后,头一甩、抛下句:“师父,嗯……付钱!”就又跑跑跳跳的没了踪影。 唬得法华不敢再停,赶紧去追他…… 其实清远当真是什么都不懂,他才只有六岁,就是把看到的东西如实说出来而已。 幻兮暗自念动咒语去看清远的过往,看到这一出后,颇为惊悚的瞥了瞥嘴。 清远言了一通话后转过身子,幻兮忙收了灵力。还好,没被他感应到。 “王后娘娘……” “我怕吃死!”幻兮心知他要说什么,脱口打断,“上次本宫就是吃了你的药,适才被整得痛苦难耐欲生欲死的。这次你还让本宫吃?好啊,吃,你先吃,你吃我就吃!”也是过嘴瘾,她并没当真那样想。 闻声入耳,清远脾气亦起:“你敢吃我为什么不敢吃?”说着便伸手从幻兮手里夺回小方盒,打开盒盖便吞下一粒丹药。 幻兮赌气,也跟着吞下一粒。胃里霎时便是一阵翻江倒海,最原始的生理反应,只觉干哕恶心的着实打紧!这种感觉……就像不小心咬下了自己的肉一样! “你……这是什么药啊!”幻兮强忍住想吐的冲动脱口急问。 清远只当是幻兮受不得这药的味道,没事儿人一个的左右踱了几步,慢条斯理:“寻来的蛇粉跟大蒜混成的,还混了解百毒的宁芳丸进去。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有这宁芳丸!”说是蛇粉,其实就是清远那天磨下来的少许白蛇皮粉末。 好在幻兮没想到这一层,不然若被她后知后觉了自己居然吃了自己、还有清远也吞了丹药那也等于……定不知会纠结到什么样的地步去! “还好还好……”幻兮不断抚着胸口暗自庆幸,心道还好没有雄黄!抬目时看到清远一脸得意,不由发了弥深感慨,“迟早有一天你得害死我!” ------------ 第三十九回 承爱承怨 天至晌午了,不热的温度在这个当下里,还是有了一些拔高。蒸腾暑气从周围薄薄渗透出来,行至其间似乎还能抓住一星半点夏天的尾巴。 宇坤拖着沉重的步调,适才从练兵校场慢慢行回禁卫军总部,行回他那间很久都没有住过的寝屋。 因他与王之间的那层关系,皇宫早在潜移默化间变成了他们两人共同的家,禁卫军总部里的寝屋,他大抵是用不到的。仅在偶尔歇脚时,才用一下罢了。 虽是晌午,可禁卫军们的习惯素来良好,行事从不拖泥带水,这个时候该已经用完了膳食。但宇坤一路走来,竟未发现一个禁卫军兵丁的身影。这委实奇怪。 不过他这个时候无论身子还是心,都已经极其沉重无力了。一晚上在校场里没怎么歇脚的走动,再好的体力、再充足的精神都得被慢慢消磨殆尽。 况且在他心里脑里,王后那个突忽而至的热吻一直一直都还挥之不去……简直无异于勾魂索命! “吱呀——”一声颀长冗响,寝屋那扇半新不旧的木质门板被他推开。宇坤抬手轰了轰空气里被带起的一层尘屑,心下适才舒展了一些,想着进去小憩片刻,缓缓力气。 不想才刚迈入有些背阴的内里,他习惯性的一抬头时,却登然错愕住。 因不常换而被刷了薄薄一层灰黑的白底帘幕散散打下,底端流苏随开门时溜进来的微风而左右飘忽,显现出一个落座在简约木板床上的笔挺如玉身影,正是王。 在王身边,立着面色恭谦的服侍内官。 王,出宫来寻他的情人…… 柔黛顺声抬目,宇坤熟悉的身影不出意料的落在他眼帘里,使他百般眷恋的淡淡体香渐渐飘传过来,这样的感觉总也能使他安心。 有须臾的愣怔,宇坤垂了下眼睑,于柔黛那处行了一礼后,缓缓朝他走过去。 不大的寝屋已被人打扫干净,除却那些已经擦拭不掉的尘土痕迹外,整体看在眼里是温馨的。 鼻息濡染了无声吐纳,柔黛不动声色的摆手将那内官遣退。 内官得命,对王及宇坤行了个礼后便诺声退出,不忘颇为妥帖的掩好了半开的房门。 伴随又一声老叟清喉般的“吱呀——”闷响,晌午时分的明媚天光,便被重新阻挡在了积尘的房门之外。 暗色景深为目之所及处的视野蒙下一层薄纱,柔黛放松了通身那副专属于王的孤绝派头,猛地站起身,极快向宇坤这边迎了过来。不待兜转,一串不迭发问:“你去哪儿了?一晚上都不见你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 他却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的声音被宇坤突然追捉上来的热吻生生堵住。顷刻,口腔里便只剩下宇坤的气息,充斥的满满的。 太过突忽,柔黛没有站稳,便被这力道扑的向后栽倒。宇坤亦跟着一起栽倒,瞬息一刻,不忘抬臂用手护住了柔黛薄弱的后脑勺。 二人就这样双双跌倒在坚硬的磨石地,周身骨骼磕撞的钝痛无比。然而这反倒更为强烈的激发了二人的情欲。 宇坤在柔黛口中疯狂索吻,不断汲取、再汲取。他将身体全部的重心,毫无保留的覆盖在柔黛处于下势的软身上。垫着柔黛后脑勺薄弱处的臂弯极快抽出,在他已被撩拨的起伏不断的酥胸娴熟游走。 因为宇坤手掌极快的抽离,柔黛又是没有防备的生生一磕痛。但此时任何疼痛都无异于一剂奇效无比的催化剂,突忽的磕碰使他亢奋,他抬臂紧搂住宇坤脖颈,狠狠使力缠连,柔软唇兮配合着爱人热火灼人的惩罚揉搓,额头沁汗无数,呼吸也逐渐变得飘渺起来。 宝贝儿,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悱恻缠绵,居然随着荏苒时光不断流逝而越来越火热难舍?是从什么时候起,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都一定会饱尝到血腥的滋味?你可…你可真是我的魔…… 柔黛在心里这样徐徐碎念。 如荼如蛊的一通肆虐,将身处境地带入到魔的炼狱。小室因空间的狭隘而颇显闷窘,却更将这温暖爱巢烘托的仿佛仅能容纳二人的肌体。 锦帛封腰于长指间唆然一下滑脱,宽展疏袍跟着萎坠下去,恍似绽放的唯美栀子花…… 情欲伴爱意的撩拨之下,柔黛的身体已经不知不觉幻化成一滩水,一滩软款细碎、融化掉白雪阳春的西子湖畔的水。他情迷的狭眸蒙了如织水雾,一米阳光从窗缝里斜透进来,潋滟在他如是完美如瓷若玉的绝伦面孔,凄丽绝美宛似妖物。 宇坤衣袍尽除,颀长双腿与柔黛交相缠绵缭绕一处,呼吸紧密急促的插不进绣花碎针。他身姿一挺,不再有任何前奏,强势且突兀的闯入了柔黛融化大半的雪铸肌体。 “嗯……” 突兀的疼痛使柔黛没防痛呼出声,锦帛撕裂般的疼痛铺天盖地潮袭的欢脱。 此时的宇坤,一点也不温柔…… 失控的爱意在剧烈的震动下变成了肆虐的惩罚,柔黛阵痛不迭,疼的昏天黑地欲生欲死,口里却连呼吸都似乎变得不太顺利起来。肌体的本能唆使他变得如是失控,素指狠狠在宇坤脖颈处攀附紧缠,指甲不觉浅浅掐入皮肉里。 他却忘记了这样的刺激反倒会令宇坤愈发情欲难收。 一浪浪强势的蜉蝣游弋终于使柔黛再也承受不住,几欲晕厥间,一声声哼叫呼痛终于喊出了口齿。 终于,渐次高起的靡靡之声强行将宇坤思绪拉拽了回来,宇坤猛然一个反应,停止身下肆虐的动作,低首去看柔黛。 柔黛一张面靥苍白萎顿,薄薄唇兮因犀齿的狠咬而更加嗜血猩红。 感知到身上疼痛的浪潮渐渐消退,柔黛缓然睁眸,正对向宇坤爱怜又愧疚的潭目,唇角嘤嘤带咽:“宝贝儿……你究竟……究竟有着多么大的火气……” 徐徐嘤咛酥麻入骨,宇坤陶然微醉间到底重又保持住了一丝冷静的自持。他重新辗转宠爱,但放柔和了疼惜那个人儿的动作:“对不起,臣的陛下……”顺眉梢一路吻落了柔黛眼角沁出的绵软泪泽。 旖旎之态歌不尽、道不尽,晃晃悠悠荡碎了一地韶华莲灿。梦寐婆娑、身影凄迷,隔世灯火几阑珊…… ------------ 第四十回 半梦半真(1) 宇坤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 广袤天幕上撒了满空的那些星辰,被流淌着的浮云暗岚遮遮挡挡,时而隐去、时而又浅浅显露,带起一种暗藏天渊深意的恍惚错觉,扑朔迷离的使人看不通透。 他轻轻坐起,取过地上散作一团的玉白疏袍往双肩一罩,不动声色的做了一个深深吐纳。 白日里那些沉甸甸压在身上、心上的几多做弄之感,终在他见到王的那一刻,具数化作一团噬心蚀骨绵绵欲火,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剧烈火焰终又随一通发昏发狂、几尽肆虐的剧烈宣泄而发泄干净。 月晓风清时了,此时的宇坤,身与心都已轻松许多。 他侧目看了眼同他一样睡在地上的柔黛,柔黛睡的很熟,精细眉心却紧紧颦起,渲染着淋漓魅惑的面眸间噙一丝隐忍。红唇微咬、贝齿浅露,似乎还没有从一场不知是极尽美好、还是极尽肆虐的梦寐里完全挣脱出来。 无声心疼唆然一划,宇坤抬手过去,煞是呵护的为柔黛舒展了纠葛的眉宇,复而颔首在他于荧荧夜波中泛起隐隐玉白的额心落下一吻:“对不起……我的王。”低低徐喃,他就手取过地上另一件玉色宽袍,为柔黛盖在身上。却于无意间碰触到那一处处浅色吻痕,便不觉锁了眉心。 自己白日里,到底是有多疯狂呵!又到底,又到底这样的疯狂究竟是出乎一种怎样的由头呢……边作想间,不觉已决心暗下。 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半点对不起王的事来。无论是身子……还是心。 略旧木门随拔地而起的夜风“噼噼啪啪”做弄出响动,接连轩窗也跟着有了萧索清音。 宇坤皱眉,一种潜意识的不祥之感冷不丁袭来身上。 他顾不及多想,滕地起身下意识抬首四顾,就在目光触碰清冷窗格的那一瞬间,悚然了一身毛骨。他看到……一双冷冷泛光的猩红血目! 寒风骤起、诡异叠生,那双眸子似是死死嵌于窗格间的一柄双刃剑,带着撕裂天地的弑杀戾气,浸染无边永夜、血祭天下苍生! 而在那之后,是一大片隐在深黑夜色里的长青泛褐松柏,以及一团不知何时升腾回旋起来的浓稠雾气…… “谁!”宇坤极快醒神,霍然弯下腰肢,捡起地上不离身的短刀“啪”地一声打开刀鞘。未曾兜转分毫,一个飞身破窗而出,不偏不倚,直指目标! 然而他还是扑了个空,那双闪烁猩红冷光的血目只一弹指便涣散无踪,俨然宫纱帷幕间错落着的清虚投影一般。 运足气力的身体便磕摔在饱浸寒气的泥土地表,实实在在的钝痛之感瞬息涌了全身。宇坤未去顾及,翻了个跟头拔地而起,短刀紧持、足步凌波,睛目敏锐的捕捉到不远处青松翠柏丛间,一袖蓝色流离而入。他心下有了洞悉,屏气凝神小步快挪,对准一处“唰——”地一刀刺过去。 分明不会有任何差池的着力点,到底还是伴随一声锦帛撕扯般的闷响,那闷响只有一瞬,接连一道光影极快向后掠去。 再定睛时,已渐显出人形一道……居然是王后幻兮! 幻兮冷面冷目聘婷稳立,那把短刀就抵在她白玉脖颈正中,竟是那样恰到好处的与肌肤隔绝出一小段距离。 她着了一袭天青又蓝的鹤翼霓裳,三千青丝高堆斜月飞仙鬓,以镶蓝碧玺步摇簪中通一挽。月华青索、夜光正寒,一眼望去,宛若彩云之巅的青女素娥,道不尽怎生绝淑楚楚、了却尘寰…… 心念恍惚,宇坤突地情绪百结。 那藏于心下经久都不曾挥去的那些对于幻兮的芥蒂、怀疑、以及难以言明的冲动感一下子击垮了心门,手中短刀一收、轻靴却转,在距离幻兮咫尺之隔的微弱间隙里极快的停住:“我告诉你,就算你骗得了天下人你也骗不了我!”听来突兀且莫名的一句话,被宇坤逐字逐句咬得着重。他额头青筋已经暴起,在月光下愈显白净的光泽肌肤将那青筋衬得煞是醒目撩人。 不待幻兮做出反应,宇坤又凛冽下声息呵斥接口:“陛下好端端的在湖心亭里赏雨景,为什么会突然看到死去的前王后?又为什么会突然往池水中掉去?从未出过差池的东辽帝宫、王的寝宫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不知人鬼的怪物?夜半之时你莫名其妙的抬笔画皮,你王后宫殿里的发疯和你宫宴上突忽而至的痛不可遏……一切一切难道都是巧合么?”好一通闷胸堵心肺腑之话,被宇坤宣泄了个尽致淋漓。他铮然抬手一指幻兮,口吻愈重,“无论你是人是鬼是魔是仙,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柔黛!绝不允许你伤害王!” “绝不允许”这四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警告之意无需言表。 “哦?”终于,至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幻兮悠悠然挑起了杨柳黛眉,软粘的腔调证明了她此时此刻的真实性。 不知被什么样的心态搅扰的心素紊乱、狂躁不安的宇坤,因这一声轻嗲而重新稳住。 适时幻兮已经一转足髁,就着孤绝月华而婷婷袅袅的行至了宇坤身侧,扬起娟秀的姝颜,徐徐薄嗔,语气极轻极缓:“是王,还是柔黛?” 宇坤没有给她好脸色,铮地转身侧首一言坚定:“是王,也是柔黛!” 就这样,幻兮软款撩拨的一张花颜,正对上宇坤这张俊逸无双的脸。那张脸上,流转着的是先前任何一次都无法比拟的坚定非常,以及……寒似冰霜! ------------ 第四十回 半梦半真(2) 终于,这种坚定又冷冽的肃穆情态,彻底激怒了本就不甚愉悦的幻兮。晓风残月幽幽含恨,幻兮倏地一下哈哈笑起。 娇嗔中带起成阵乖张的放肆大笑,漫进耳廓便直觉悚然了毛骨! “好。”须臾,她收笑垂首,持着十分玩味的调子软眸瞥一眼宇坤,“你绝不允许?”目色一凛、语气陡寒,“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绝不允许的!” 周遭景致瞬间变得光怪陆离,这么一瞬,宇坤仿佛涣散了周身全部的意志,不能动弹、不能言声、甚至不能做想什么…… 他就这样,看着幻兮化作一团白气钻进了王的身体。 看着幻兮就这样操控着王的身体上朝发令,大用酷刑,征战四起。 看着幻兮驱使百姓广修行宫,将胆敢拂逆者与战俘关押一处,将他们在烧的赤红赤红的铁板上驱赶行走,直至双脚生生烤熟,然后一刀割下。 看着幻兮将东辽所有怀了身孕的妇女拘禁起来,命人生生将她们的肚子抛开,取出刚刚成型亦或还尚未成型的婴儿,然后沾以作料夹生吃下。 看着幻兮用尽能事将最残忍、最变态的举措与刑法烧便东辽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而她着以最华美的衣饰、把玩着最贵重的明珠翡翠站在修缮恢弘的巍巍宫殿,招招摇摇、迎风展袖,笑得如同一枝滴血的罂粟…… 萧音如潮、混沌铺天,一时间竟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绝对不允许?若是我当真想要去做什么,你拦得住么!” 耳畔只剩下那凄凄厉厉的、不知是风声还是鬼嚎的可怖调子不断回旋,这调子与浸着淋淋血腥的东辽风雨渐渐融为一体,交织成一张狰狞大网,带着吞噬一切的威力,极尽席卷与笼罩。 “若我当真想要怎样,你如何拦得?你拦得住么!” “你拦得住么!” “拦得住么!” …… ------------ 第四十一回 雨夜遥忆(1) “腾”地一下,身子动的太过猛烈。因睡在地上太久而早已变得僵硬的腰肢“咯吱”一声险些闪掉。 刺痛感在这一瞬敏锐的袭来身上。宇坤铮然抬目,才发现方才一切原是一梦,好在是一个梦…… 他下意识抬手狠命的揉搓着胀痛的太阳穴,以大口大口的喘气声来抚平内心剧烈的亏空感。 响动太大,扰得柔黛不得不坐起身子凑近过去:“怎么了?” 柔黛早在宇坤惊梦之前便已醒来,夜色清寒,他裹紧了散在地上的衣袍,又取了宇坤那件为他披好,然后如一条长蛇般环抱住爱人的腰身,以相拥相抱的姿态,来滋取这点源自体温的薄暖。 闻声入耳,宇坤侧目去看柔黛:“没什么,只是……做恶梦了。”再低目时才发现,柔黛的臂弯还抚在他胸腔上,似乎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哦,梦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穿堂夜风潜入内室,带起料峭秋凉。柔黛没禁住打了个哆嗦,边发问间,悠悠然将散了一地的衣服取过来穿好。 意识到了夜凉之害,宇坤边服侍着王更衣、边干练的将自己的衣服亦往身上穿好:“哪里是什么趣事呢,不过是混混沌沌一片。光怪陆离的打紧罢了,却也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那个梦境太过诡异,回想起来竟又似可感可触一般真实的打紧,他尚且不知是因这什么由头起来的,那更没必要让柔黛再凭空多心。 宇坤的回答是索然的,柔黛便也没了继续多问的兴趣。他站起身,负手在浸着月光的冰凉窗棱前立定,姣好面靥忽地起了若有所思的感观。 月华配着窗格木纹暗影,舒舒然在他脸上游移晃动。这样的感观,看起来令人不安。 宇坤也跟着起了身子,往柔黛这边走过来。 柔黛的声音就在这个空当里重新响起:“早朝时国师又向孤王进言,要孤王为了东辽阴阳持平着想,早日与王后诞下王子。”他的声音平淡又无奇,似乎只在诉说一件事关天气、事关夜色的闲闲然事情。 宇坤在当地里停了一下,复又抬步行过柔黛身边,从身侧将他搂入怀抱,却不曾言声。 冰凉的身体倚靠在另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里,稀薄的暖意依旧可以浅滋慢长。夜光悠悠、晓风撩拨,散在绡玉肩头的泼墨发便被彻底打散,这使王看上去便有了凄迷的势头:“权且不论那一干阴阳调和之说。”他把头往宇坤胸脯上贴了几贴,眸色含烟、面上神情却是极肃穆的,“只看当下我东辽处境,前有西辽虎视眈眈、后又有大楚心存观望……”心念陡转,兀地心绪百结,言于此处终是不忍,略略停了一停,但还是接口把话说完,“一个国家若无继承人,那即便这个国家的君王心气再高、这个国家再怎般强盛非常,也终会有被耗尽拖垮的那么一天。”语尽微微仰头,被这乱发与夜光衬的略显凄迷的眸子凝了幽幽的光彩,就这样剪着几分朦胧水汽的去看他挚爱挚信的爱人。 稀薄的寒风打在面上、身上,惊起半干的冷汗,侵入骨髓的细微凉意密密麻麻来袭。 柔黛的心思,宇坤不会不明白。然而,他每一次都会装作不明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宇坤回视向柔黛那双含着期待、又含着隐隐希翼的矛盾目色。他心知道,这种矛盾是因为王期待他应下、却又隐隐希翼他不要应下……这样的矛盾,噬心蚀骨,几多难收难舍。 ------------ 第四十一回 雨夜遥忆(2) “唉……”幽幽一叹落在心里、旋在唇迹。柔黛浅浅将眸光错落了去,一时竟有些不敢去正视宇坤的眼睛。明了着爱人的心意,心下的矛盾感尤为浓烈,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凉。 宇坤,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做我那个最终的决断者,来帮被这千丝万缕的情丝与义务缠连牵绊、却始终都无法真正扯断的一个心,做一个最终的定格?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温存深情,不帮我下定那个最后的决心、做一个彻底的决断呢…… 护在腰身处的臂弯轻轻离开,宇坤抬手搭上柔黛的纤肩,扬目去看窗外那些渐起的碎雨:“陛下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宫外的那段日子。那一天,得知先王驾崩、陛下即将重回帝宫的前一天,也是这样的夜、还有这样的雨。” 唇畔翕合,宇坤兀自出神。玉白月华映在他线条分明的玉白俊面,宛若一尊天地雕琢铸就的白玉神祗。 柔黛心头一动,才欲接口,宇坤的声音又在这个时候轻轻的重又回响起来。 “臣,永远都不会忘记,与陛下相依相伴在宫外的那段日子,那八个年头……” 积压心潮如开了闸的洪水不息奔流,柔黛目染润泽,刹那间屏退了周身上下所有的僵持,在这瞬息似乎重又逃离了专属于王的枷锁…… “宇坤,宇坤……”他声如蚊蝇,淋漓清泪充斥了美丽眼眶,抬臂展袖重靠入爱人的怀抱,纤细肩膀在夜色里打起微微的、颤动的漩涡,“不会忘,我亦不会忘,从来都不会忘,身死都不会忘……” 宇坤,从我有记忆的那一刻起,我的记忆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你。自此,你我早已浑然一体,一世一生永远如斯…… 流光交叠、命途变幻,隔过那些淋漓而下的斑驳眼泪,宇坤仿佛重又看到了儿时那两个相依相伴在一起的孩童身影,春时将春燕风筝放飞在高空、夏时往荷花水塘泛舟且采撷莲子、秋来则奔跑在飘香果林嬉戏玩闹、冬日盼着积雪沉厚便布下陷阱捉捕鸟雀…… 那个时候,二人不过孩提时景,单纯懵懂又天真纯良;诚然还不到璧人一双的出落年景,但也委实金童玉女白雪可人。 隔着一条岁月的洪流遥遥想起,发现此时的彼此竟肮脏的连那一袭轻纱衣摆都再也舞不起…… 回忆如潮,柔黛心下阵痛,徐音喃喃:“爹爹是因我而死,因为我才死的……” “可陛下救了我。”宇坤飘摇在天边的思绪被拉了回来,颔首将他打断。 听来慰心的字句,却令柔黛纤心愈疼。他抬起软眸,里边有了惝恍波光:“我也只能救你,除了你我却连任何人都救不了,爹爹都救不了。”字句依然低迷,恰如幽兰。 宇坤忙又打断:“这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要不是因为我,要不是我父王……” “也不怪先王。” “……” 夜寒露重,袅袅霜影将这无声大地洗的绰约。半晌沉默,二人的心头都不由黯了一黯。 回忆,真的是件最为折磨人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柔黛抬手反抱住宇坤的肩膀,口吻含起一股无法压制的后怕:“亲爱的你知道么,我好害怕,当时眼见我就要失去你,就要失去你,永远的失去……” “傻瓜,别乱想了。”心知王又一次陷入自己编织的那张逃不出的罗网,宇坤展眉摇头,握住柔黛纤细的手腕,将那凉丝丝的掌心贴烫在自己的侧颊上,“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你身边么,我是真实的,你看,你可以摸到我、感应到我。”目光一凝,“都过了十三年了,你还在害怕么?” “怕。”柔黛忘情的抚摸着爱人这张线条流畅的俊美面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覆上了他眉心处,“过多少年我都会害怕,永远都会怕……一直一直。”这张脸,王即便看着也会思念。 “不,陛下,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语音一沉,宇坤呵一口气,“既然您已救下了我,那么,就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我。” 回忆的洪荒被月影剪破,迷离的河流泛起了潮起的碧波。柔黛双手捧着爱人的面颊静看半晌,温柔的放了怀:“当时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第一次,第一次在人前拿出了东辽王的气势和威严……把你抓住是我的本能,我是多么庆幸我的这种本能,不然我会后悔一世、又兴许也早已经活不到现在。”心下又是一阵揪痛,难以抚平,“失去你,无异于让我失去呼吸……就是自那之后,我学会了专属于王的威严和狠戾。如若不然,我永远都护不住我想要护住的人。”而一双入鬓狭目,却有软款温柔足以催化一季寒冬冰凌。 遥远回忆破了个口子,宇坤做了一个吐纳:“我记得那时,陛下还没有正式登基呢。”他一瞥柔黛,忽地开了个玩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我……如此说,我算不算是罪孽深重呢?是要遭天谴的……” “不,不许胡说……”一缕兰花指抵在了爱人唇畔,柔黛言的动情、后又忘情,“如果非要遭受天与地的审判,那合该遭受的人也是我,不是你。” 很显然,这个玩笑并没有起到预料中的效果,沉重话题借着这个引子而显得越发不可收拾。 月华被浮云隐了去,本就不明的视野没了最后的零星光晕。永寂深黑里,宇坤放松了臂弯,颔首对怀中伏泣的柔黛浅唤一声:“陛下,我们……该回宫了。” 二人被天风撩飘的发丝摩擦在彼此的脸上,痒痒麻麻的感觉。深浓的酸涩辅配这夜色凄凉。 臆想被打破、生命重又拉回现实。柔黛没有急着起来,只将声息在宇坤怀抱中慢慢稳了稳,再抬首时,便又是那个似乎任何风雨都不能够把他摧垮击破的东辽君王:“好,回宫。”他抬步,就这般赤着一双玉足领走于前。 不知何处遗落的一豆光影浅打在木格窗棱,又被分割成一格一格的细微小块儿,投影在地上。柔黛一步步踏上去,便恍若踏在盛开了一地的雪白栀子花上。 秋虫颀鸣、更漏声寒,宇坤旋而不缓不慢的抬步跟上。 风又起、流光不歇,绵绵回忆的那条河流,终是只有梦回之时方能淌的过去……至死,也不见休。 ------------ 卷三 [ 上部·往事前尘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 ,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 第42回 替我,去临幸王后。 一路乘着软轿悠悠赶回帝宫的时候,夜还很深,天色还不见曙光。 被浮云隐去的月的清辉透过纱一样的云幕,隔绝着天河一道,为这浸染在静谧夜色中的大地添了些许明暗碎影。云母屏风烛影深,帝宫深深深几许…… “簌簌”几下,飘摇软轿当地里猝然停住。 柔黛掀起轿帘一角,在宇坤的搀扶之下稳稳着地,并无多话,摆手命内侍们回去。 就这样,寂寥的更显空旷的殿宇广场间,便只剩下了三个立身无言的人。 王、宇坤、以及迎面过來不知已在此等候了多久的王后幻兮…… 秋风染寒、夜露沁凉,幻兮着了单薄绸缎宫装的身子被造势的有若一片离冠花瓣,楚楚纤腰越发袅袅婷婷、一握不盈。她一张不知是有意、还是被夜露无意的卸去铅华的面上含一抹浅浅哀怨。此时此刻,素面朝天的王后似乎就只是一个渴望爱与被爱、呵护与被呵护的柔弱小女人,再平常不过的小女人。 “陛下。”宇坤心间一动,只是一扫,沒敢去多看幻兮,略侧身对柔黛施礼敛襟,“臣,先告退了。”很明显,王后是有意在这里等王,那宇坤横插在二人中间则是突兀且又不太合时宜的。 “去吧。”柔黛亦是明白,敛眸递了一个示意眼神,又继续,“你晚些再过來。”当着王后的面,他不好将对宇坤的爱意表现的太为过火,但这句“晚些再过來”,无论是语气还是他在说这句话时持着的神情,都是缱绻撩拨的有些渗人的。 如此暧昧,明显昭著。即便早已知晓,幻兮心里还是别扭了一下,昙唇悄抿,沒做声息。 这时宇坤早已领命告退,在路过幻兮身边时,肩膀明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心下莫名,不知是被什么气场、亦或什么情愫给做弄的。好在夜黑风高,柔黛并无察觉。 只是沒有逃过素來伶俐的幻兮的洞悉,但也只是心念一晃,沒有执着什么。 别院灯火映于夜半时的暗色宫墙,娑婆之感于清虚间顿生。 柔黛看了一眼不动不言的幻兮,语气是淡淡的:“走吧。”便欲抬步,想引幻兮进内殿去说话。 毕竟一王一后就这么站在苍茫夜色下说话,委实欠妥当。 幻兮却沒急着动身子,转目四下看了看,见宫娥内侍早已被尽数遣退,站在这里说话是极安全的:“不用了。”她抬眸,将身子一点点凑近,却又刻意压着步子保持了一段距离,“臣妾就说一句话,说完便走。” “哦。”柔黛也不愿强迫,比竟他还不适应除宇坤以外的人进入自己的寝宫,“有什么话,非得这会子同孤王说?”或许是被王与王后之间这层关系给做弄的,柔黛觉得气氛很是尴尬。按照常理,这个时候王该与王后在后宫鸳鸯雕花榻上亲昵绸缪、尽得鱼水之欢才对……可惜,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永远也不会。 晓风轻掠,缭乱一头乌丝云发。幻兮抬手将散乱流苏抿于耳后,略停须臾,突然便跪了下去。 柔黛一惊:“子童这是何故?”他下意识紧走几步上去,半曲身子欲要去扶。 王只是不喜欢女人,而非针对王后。相反,正因他无法亲近女人、无法对幻兮尽到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的义务,他对幻兮实际一直都隐怀愧疚。且他跟宇坤不同,宇坤在幻兮身上了解着的诸多事情,柔黛并不知情,他只记得幻兮曾在一群大臣中间帮自己解过围、也帮宇坤脱了险。 总体來说,意思只有一个,就是王对幻兮的映像并不十分坏,且也并不怎样过分的介怀。 “臣妾……斗胆请陛下临幸!”幻兮一咬下唇,扬声出口。 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对自己的丈夫说出这样一句话,听在耳里何其卑微、又何其悲凉…… 柔黛伸过去的手臂便僵在了半空里。他显然不曾料到,幻兮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一晃神间幻兮已一个匍匐身子叩首下去,就这么对着柔黛拜了三拜。 天风又起、冷月如织,缎子似的天幕暗沉更甚。清寒的更漏之声拔地响起,击碎这好一通暗沉永夜、无边寂寥…… 柔黛缓一口气,将身子重又直起立好,展袖将双臂负于身后,面目渐趋凝起寒意。 “陛下!”又一声唤,幻兮不待柔黛发命便自顾自抬首直视,分明娇娇倾国面,却凭得如何都无法在自己丈夫的心海里投下半丝光影,真真做弄,“群臣白日里的所言所行,臣妾亦有耳闻!臣妾恳请陛下为东辽着想,为东辽苍生着想,为一代代东辽王者创下的这份基业,着想呐……”上扬但诚然不高的语气里,浸染着丝丝点点入骨入髓的韧。凛然大义便在这张合了泪水的美丽面孔上,呈现的浑然天成。 一星如豆,略显森森的一道宫墙围拢着空空荡荡的广场,清索又带着些许莫名期艾。 王一直都沒有说话,亦不曾动。身披一袭飒沓秋风、习就一身天光撩下的黯淡客尘,这使他看上去愈发挺拔如玉、孤绝寂寞。专属于,王者的至高不胜寒的寂寞…… “陛下……” “好了。”柔黛启口,终是打断了幻兮那柔柔糯糯的一嗓子,迎风展袖,仰首做了个怀揽星辰日月的傲然姿态,若一只午夜梦回中扶摇九霄的振翅白鹤,“孤王自有参详。”再颔首时,目光是涣散的,不知究竟看向了何处去。 淡淡的调子,夹杂一股威严龙气浑然天成,容不得半点辩驳。幻兮抬了一下眸子,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因为柔黛已不知何时掠过了她的身子,杳杳的行进前方那一大片遥不可见的暗沉景深。 夜色如潮,一点点将那抹唯一月白的亮色影像缓然吞噬,有若泅死的人陷入不可回旋的死亡之海。 悲壮之感于这夜的天堂里装帧的大镶大滚,遮不住的繁冗心绪濯了铅般的沉。一把滴血利刃便在无声无息间被掰开咽下,肝肠寸断、含笑抿泪,暗道奈何……奈何啊! 浩淼天风裹着如织凉气愈吹愈大,幻兮起了身子,通身衣袂被那天风吹的汩汩,似要把整个人儿都埋进锦绣缎子里:“呵……”凤尾蝶袖漫空一抬抵在颚上,她眯眸浅莞,全然不见了方才的大义凛然、柔弱楚楚。 一缕狠戾流光漫过眼角眉梢,极快的。 。 “不行!”宇坤颔首压眉、一字一句,“绝对不可以!” 有生以來,二人从记事起这记忆里便有了彼此,狠狠的揉搓进了彼此,再也难舍难弃。亦是有生以來,宇坤尚不待柔黛说完,便坚决如斯的打断了他的字句。 “你知道的!”鸳鸯榻一侧的柔黛亦是急了,铮然起身,将有些朦胧的面孔凑近到宇坤面前,眉弯锁紧,“我不可能拥女人入怀,我自身也不能有孩子,否则必将暴露……”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收住,他略停顿,呵出一口气息,“东辽绝男嗣久矣,自我登基这十几年來虽辛苦治国,可时今还是异事屡出,说是阴盛阳衰所致也不无道理。”他勾唇一笑,微苦自嘲,“不是你说的么?业障会极深的。我不想了,不想再造孽了……”吟吟徐语有了低泣的势头,柔黛有些哑声。 这样的王,怎能不令人心疼…… “傻瓜,又说傻话。”宇坤目色润泽,反手环住柔黛软绵的身子,在他耳边吻了吻,“我只爱你……” “我知道。”柔黛轻声打断,就着满殿夜的清光扬起面目,温柔的去看宇坤。他的爱人,一直都是属于他的……沒谁可以抢得走!沒有! 一脉心潮涓涓流淌,柔黛皱眉侧首:“宇坤啊……我们八岁回宫,至今已在这宫里头生活了十三年了。”于此微定,茕茕然浅淡笑起,语气微微的,“十三年了,我装的好辛苦,好辛苦……那个一直以來苦苦维系着的秘密,不能被拆穿,绝对不能!绝对不能……”尾音起了一阵连绵,似在自语。 “我在你身边呢!”宇坤按住柔黛的肩膀,将他板正在自己面前与自己直视,“并且,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他着重到字眼,稳稳沉沉,发乎至为真挚的心。 宇坤一直都是王的避风港,从未变过,一直如是。 柔黛垂眸,把头靠在爱人的胸膛间,口吻徐徐:“为了守住那个事关东辽家业的秘密,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的人,连对父王忠心耿耿了一世的爹爹都不能幸免……知道这个秘密的活人,只有你一个。”他在提醒着宇坤,除了宇坤他谁也不能相信,“宝贝儿,请替我,去临幸王后。”有什么情绪开了闸般一发不可收拾,而这句酝酿了太久、辗转了太久的话,终究还是缓缓说出口了。 夜深寂、小庭空,惆怅月圆人不寐。此夜阑珊、不寐的,又何止是两个人…… 宇坤无言。 柔黛离了宇坤的怀,将身一点点重新躺下來:“她不过是我们孕育生命的容器,达成目的的工具。”榻上的王侧过身去,背对着他的爱人,似在躲避一般,“东辽怎能沒有人继承呢!早晚都是要有人继承的。”如是低低沉沉,柔黛唇角喃喃,分明是在自语。 无边无际的繁华,无穷无尽的尊贵,在彼一刻、都是无涯的荒凉。 “你的孩子,便是我最宠爱的王子!”帘幕一颤,突地带出柔黛重了语气的一句补充。满满溢溢,威严与凄美之感漫了天地。 “臣不能这么做!”宇坤下意识一脱口,音腔在无意间被抬高了,“不能这么做,不能……”又低缓下來,喃喃的,似自语。 …… ------------ 第43回 王,绝不可以没有子嗣! 更漏长唤,子时的微光已经涨满室内。 死寂、深黑,又太过宁静祥和,这使得目之所及处的空间景致看上去,更像一个微型的天堂。 大镶大裹的红绫子帏幕、红绫子/宫灯,一切的一切都是红的,宛若新嫁娘的鸳鸯洞房。 然而实际上,这样的颜色看上去到底是血腥的打紧,漫空尽是血色,又像是被浸泡在西洋式的红葡萄酒里,噩噩昏昏、又透着诡异微光。 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的王后幻兮着体了一件淡紫长裙,长长软软的三千青丝散乱了一身。雕花轩窗“噼啪”颤响,夜风起伏、衣袂翩飘,美的太不真切,恍若宁波仙子。 梦与尘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吱呀----”门轴转动,依依呀呀的宛若老叟哽咽的嘶鸣。宇坤拖着沉重的身子慢慢走进來,满室烛影映那沒有丝毫表情的俊俏容颜,更显出一股清俊冷酷,又带些倜傥神韵,可以惊落那碧霄中翱翔的归雁。 王后殿宇里外的那些侍婢,早被王尽数屏退。不小的内殿便只留有宇坤与幻兮两个人。 心念起了恍惚,宇坤头脑里突然变得十分素乱。有时候,有时候他看着柔黛会想起幻兮;然而此刻,他看着软榻上静然而卧的幻兮,居然,居然又想起了相伴十余年的柔黛…… 做弄,当真做弄!他在心底里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迎那张宽榻一步步走过去,却尽量麻痹着自己的神思,告诉自己那不是幻兮、这也不是背叛不是不忠……不是,什么都不是!是空,都是空! 细眉如黛、红唇汀齿徐徐然摆了一个极尽诱惑的媚姿,在一派大红色的卷携之中,幻兮于宽榻间静静躺着,因为光影的交叠,看不清她此时面上的表情。屋子里,恍若到处都弥散着浓浓的血腥味道…… 宇坤俯身,带些冷峻的目光凝在幻兮被淡紫底衣衬托的更加素白的面孔上,这一瞬才看清她面上的神情。 她不动,一直不动,除却酥胸起起伏伏证明她还在呼吸以外,一切的一切,与死人无异。 心下的异样情绪倏然便翻涌起來,宇坤强持着一丝冷静俯下身子,希望自己不要被那些情绪所拿捏控制。 他冰凉的嘴唇蜻蜓点水般吻在幻兮凉飕飕的锁骨上,然而这个吻并沒有想象中的缱绻迷恋,相反,是死板的、是寒冷的。 这一瞬间,他脑里心里全部都是柔黛的身影、柔黛的笑貌音容。很快又变成了幻兮的形影神态……无论是谁,王也好王后也罢,他如此行事,对他们两个人都是弥深的伤害。亦是,对他自己的伤害。 香炉里有些催情的桂荷花香气蒸腾而起,撩拨的甜软香气不仅沒能使宇坤意乱情迷,反倒使他绷紧的那根神经变得更加僵硬。 终于,他猛地直起身子,下定某种决心般转身便往门外走。 又在临着门扇的须臾距离处,他停住。 明灭烛影娑娑婆婆间,映出门板旁临着的小窗上一道如玉人影。根本不消细看,那种熟悉的感觉足以使宇坤明白,那是柔黛。 柔黛,到底还是沉不住气的來了王后寝殿,來偷偷的,隔着门板与窗缝,偷偷的看一眼他的爱人…… 心下钝痛,宇坤复又转身,那步子愈发千金沉重。 他一点一点行过去,撩开帘幕,背对着榻上睡美人一样沉寂的王后,缓缓落座、退却上身衣袍。心下纠葛疼痛非止一端,目光顺穿堂风无意迎前一扫,又倏然瞥望见浅浅一层窗纸后面,勾勒出的王的那抹熟络的影像。他眉心一纠葛、去衣的动作迟缓了些。 幻兮美丽的眸子淌出了泪,可沒有人察觉,她的心底,是笑着的。笑,却又掺杂着莫名的泪……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也会有隐痛和哀伤?这样的场景不是自己一直以來都想要的么?目的达到了,为何,为何…… 倏然一下,万千光影都成表象,漫空里倏然涣散了去,她脑里心里便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清远。 呵…… 心下涩疼,幻兮且笑且诮。多么,多么嘲讽的事情呢! 这一夜,孤殿烛明;这一夜,同榻鸳鸯交颈,心事却难比翼。 在此夜阑珊的今朝,幻兮忽地染了一个真实的人的最真实的情绪。一滴清泪顺纤狭眼角滑落,比月光晶耀。 她,到底成为了一个人,成为了一个人呢!她笑,无声饮泣。 原來妖,也会哀伤…… 心下的煎熬,除却三人,沒谁可以明了。 又是半晌无声,无声的宛若一切都已死过去一样。静,彻入骨髓、漫天铺地。 王,绝不可以沒有子嗣…… 一个念头陡然蹿起,终于,宇坤把心一横铮然转身。 幻兮依旧将身平躺,面眸侧过,沒有看他。 她美丽的睫毛轻轻颤动,不知是因为呼吸的韵调、还是夜风的作用;瞳孔瞪得极大,分明含蕴深刻,却那么的空洞、那么的无神。 桂荷花香袅袅入了鼻腔,丝帛衣带如指,唆然一下就解开、然后陨坠……不是宇坤,是幻兮自己解了苏绣衣带,机械一般。 薄薄一道雕花窗子隔绝了内外两处殿宇,隔绝的,又岂止是海角天涯的距离? 透过斑驳的窗影,王感知到了里面的进一步动作。他不敢再看,旋即转身坐在那紧靠窗子的一道小几旁,淡青疏袍着体,取了那一早铺在地上的笔墨纸砚,一笔一划的、专注的绘起栀子花來。 洁白清幽的花卉,他寝宫里时常铺垫着的花卉,永恒的爱,一生守侯、和喜悦…… 窗里窗外,层叠着两重景深。 浮华的衣衫退尽了最后的虚伪,内室鸳鸯帐里的两个人,此刻已经是赤诚相见了! 霍地一下,柔黛眉心一锁,执笔的那一只手手指关节已经隐隐泛白,他用重了力道…… 宇坤微微闭目,顺着幻兮蛊惑的红唇一路吻下去,起初只是蜻蜓点水,即而,便是最纯粹的人性之本的原始**,**、欲罢不能。 并不霸道的爱抚,使幻兮鲜香的肌体也起了最本能的颤动,微微的悸动冰一样在心底里渐次融化,那种感觉很奇怪,似沁入到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般的快慰,又伴随着滴滴点点的微怯、及本能的渴望。她软眸起了迷离,浅浅嘤咛也在这个瞬息交叠而起。 “她不过是我们孕育生命的容器,达成目的的工具。” “东辽怎能沒有人继承呢!早晚都是要有人继承的。” “你的孩子,便是我最宠爱的王子!” 浑浑噩噩的翻云覆雨中,宇坤脑里心里兀时便荡涤起了王给予的答复。免不得又一次有了须臾停滞,再度抬首,瞥望一眼被昏暗烛火渲染的微黄的窗纸上面,那一圈迷蒙的影像。袅袅酸楚氲开了心扉,心念一定、还是继续了去…… 这一/夜/欢/好,沒谁是真正快慰着的。 内殿之外,那一阵阵急促且小心的呻吟声,那么不听使唤的闯入到了柔黛耳廓。即便自己再怎样克制、怎样不愿去听不想去听,还是阻挡不了这一阵阵靡靡之音。 柔黛的面色始终都很镇定,是那种拧紧眉心、漠着一张脸的刻骨冷峻。 他依旧捏紧了手中的笔,一笔一划,极认真的画着那一簇簇素净高洁的栀子花。终于,墨笔还是一颤,突地就定格在了一个位置,再也抬不起來。 笔尖上饱蘸着的浓墨有条不紊的贯通下來,一滴一滴,沥沥拉拉的凝聚成一个浓浓的墨点,这个墨点渐渐扩散、渐渐增大,最终湿了整朵栀子花。 内室里,宇坤的脑海渐渐模糊起來,他大半个身子扑在幻兮白软的肌体上,覆盖着她羊脂玉一般的脖颈亲吻下去。 灼热发烫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下颚、唇瓣、鼻息、前额……又自上而下一路继续吻落下去。肌体本能的反应,使他喉咙里起了一阵低沉微音。 感觉到身体上下各处慢慢遍布了宇坤的气息,幻兮那丝青涩的怯意转而被更甚的恐惧所取代,在这种爱的恐惧的唆使下,她将几乎全部的依托都交付给了宇坤,绵软香肌迎合并紧贴住他男子气息昭著的坦诚身体,酥身微微颤粟,脆弱、娇柔的好似狂风下的一根摇曳小草。 感知到了幻兮的惧怕和祈求,宇坤在下意识的唆使中软了心房。他本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即便是在意乱情迷中,他也不会横冲直撞心急如焚。 他闭起双目,忽地有些可怜幻兮的处境了!是的,王后娘娘只不过是王用來稳固东辽根基的一枚棋子,自己亦是;只是帮助柔黛是自己的义务,可王后她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前戏便不由做的充足,他以温柔的爱抚來宽慰幻兮的紧张和发怯。 却在一恍惚间,二人彻底在肉/欲的海洋里沉沦了身心,视野开始晃荡、开始模糊。 内殿之外,柔黛眉心锁重楼。有什么东西,慌然一下遮迷了他的眼眶…… 三个人,谁也看不清明了。 天地间,只能看到一片灿红;红,冶丽无比的玫瑰红,红的浩如烟海、红的无边无际、红的无穷无涯、红的冶丽、红的妖妖、红的摄魄…… 归去來,归去來……归去、來兮,胡不归? 忘川河畔他与我对望了几千年,偏偏结下了这千生千世冤。 放不下、舍不弃、丢不了,可又世上难成全。 夜风呵、撩动我心弦,那烛影似也缠绵缱绻随心愿。冰火啊,相依相爱不能怨,情沒有阻隔的伦常界限…… 轻、轻、轻,轻轻将他放在我心尖,只愿一切随着情人盼愿。 冤家呀!掬一捧轮回无间,倾传了千世万世的孽,千千般苦你可曾了解? 若有一日你弃我而去,我该何去何从、如何过活! 叹、叹、叹 …… ------------ 第44回 身边睡着一条巨蛇! “昨天晚上,休息的如何呢?”天风浩荡,柔黛身系一席淡蓝长袍,立在鹤翼般开阔的宫廊甬道间,挑起黛色眉弯,眸子凝一丝流离水汽的看着自远处稳步走來的宇坤,倏然一下将迷离情态收敛,面上牵出了笑容,故作出不太在乎的随口发问的样子。 “嗯……”宇坤应了一声,略显尴尬的回了一个笑,“陛下,休息的可好?”才问出口就后悔了。王,怎么可能好…… “好。”柔黛却答的十分及时,一丝慌乱自眉间茕茕划过,他又匆忙遮掩似的强调,“麝香正浓,睡得很安稳很熟。”尽管这个强调分外的言不由衷。 一时无话。 其间真相,两人的心里,谁都知道。 “王后娘娘……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开胃菜吧?”停了几停,柔黛微仰头,顺着天风梳理发丝的韵调,尽量放轻松语气,“味道,一定很可口吧!”且叹且问出了这么个并不轻松的尴尬问題。 宇坤免不得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事实上,他的脑海里早已是一大片空白了,包括对昨晚上的香艳记忆,似乎一样不太真切:“陛下想得太多了。”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心里分明是想告诉柔黛自己沒有贪恋那片旖旎,可不知为何,暧昧的靡语放于眼下竟一丁点儿都吐不出口。不待柔黛接话,他又匆匆抢了话題岔开了去,“陛下,今日禁卫军有训练,臣得回去指导一下弟兄们。”看他脸色,不难理解方才的轻描淡写,因为宇坤的心思,并沒有用到那里,倒像一直都心不在焉的惦记着禁卫军这茬。 “好。”很自然的,柔黛点头应允。宇坤提出的请求,他都不会驳回去。即便有喟然一叹幽幽落在心底,他在想,宇坤呐,原來你是这么急着,这么急着走…… 心头一热、复又一痛,柔黛有些离合的神光顷然就涣散了。热的是心绪,痛的,也是心绪。 灿灿金阳为这威威帝宫笼下一大片华彩波涛,映期间人儿有些惝恍。 柔黛又道:“别忘了……今晚上得继续。”他言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分明不带着任何情态;若非要说带着什么,那便是专属于一代王者的淡漠如冰,“直到王后有好消息为止。” “嗡”地一声,宇坤脑海铮地一下闷击。他正要敛襟告退,不想柔黛却言出了这么一句。不知是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的心绪突然变得极为混乱:“是。”却还是颔首应下,即而告退。 为何仅仅只是一晚,二人之间便似乎隔绝了一层看不见的纱?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也……再回不去了。 念及此,柔黛心下还是沒能收束住的起了一慌,腕上那串小叶紫檀菩提珠霍然断线,以不及防的势头“哩哩啦啦”迸溅了一地都是。 他兀时一惊,忙下意识一个弯腰捡拾,却在目光触地的须臾停下了动作,一张面目泛起哀色,是再也掩不住的浓浓奈何。 念珠垂泪,那散散然落了一地的,分明是滴滴的菩萨泪、颗颗的菩萨心…… “做弄,做弄啊!”他叹声笑起,不太凄厉却含着哽咽鼻音的嗓音,将那一派金波渲染下的帝宫的威严,染成了哀哀血色。 奈何?奈何…… 何苦?何苦! 。 点滴阳光透过窗格细缝,筛筛的散落在正殿里。已是黄昏,袅袅香雾缭绕着的殿宇回廊便有了少许静好的错觉,仿佛不会再沾染隐在夜幕下的诸多恐怖一样。 上好的楠木精雕细塑出半阖双目的佛陀,不动、不伤、不滞,似笑而非的俯瞰着三界冥冥。 身在红尘内、心不动,则不为所伤;身在红尘外、心不动,则死。 艾草编织出的蒲团摊开铺好,有宫娥曲了身子将边缘抚展,又洒了几许香屑粉尘在上面,然后站起,垂首、踱步退到不妨事的一旁。 柔黛摆手遣退了那些侍婢,便如此款款下拜,三叩首,徐徐低垂眉目。完备,起身焚香,竟不知该祈愿些什么了。 他重又落定身子,身心皆虔诚,挽留的始终都是那心香一瓣:“父王,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呢!”他在心里低低叹起,冷着一张面目,突然便好想哭。在抬首触目佛陀的那一刻,泪水确实一下就溢出了眼眶,“佛,请将我解救,将我解救吧!”天教心愿与身违,面着只剩他自己一人的大殿,他突然觉得好空旷、好害怕,似被整个世界全部都遗弃了的害怕! 柔黛突然失了控般款款匍匐下去,无边心绪积压在身在心,他寻不到一个出处。 自己,在把爱人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推离自己身边呐!为什么总会闪过一种预感,他就要失去他了,就要,就要失去他了……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 不知过了多么久,天边那轮将沉未沉的溶溶夕阳已不服输的落了下去,他方慢慢起了身子。 穿堂风起、袍袂飞扬,粉尘香屑飘失在天风里。 屈指,紧紧如掌一握,什么也沒有。 。 幽情无可诉,瘦骨有衾知。 放置起往后的瞭望、去收拾昨夜的残梦,入夜的东辽帝宫俨然一座华丽威严的神祗祭台,而昨晚的幻兮,无疑就是这散满珠光宝气、异常冶艳奢靡的祭台中央,一件最为昂贵的祭品。 心念一动,针锥样的疼痛猝然泛在心底,惊落了玉指纤纤中拈着的一盏花茶。 “别忘了你要做的事……” “别忘了……不许忘!不许忘!” 萧萧鬼音兀地于耳畔缭绕开來,幻兮略显慌乱的面靥突忽一定:“你放心吧……”昙唇缓吐,她做了一个深深吐纳。 燥乱的声音终于平复,幻兮适才曲身萎地,将那洒了一地茶汤的青铜盏捡拾起來,重新整好。 这时的王后寝殿是沒有侍婢的,下人们早被王尽数遣退,为得便是进行这场有些卑微的、难以启齿的“移花接木”。 她一抬眸,竟猝然看到一双青黑靴底。 “嗯?”小小的恍惚中搀杂着小小的错愕,伴随思绪的复苏,瑰丽唇畔凑化一个展颜笑,“总都督,你來了?”言语间已直起身子行前几步,颇为暧昧的挽起宇坤的臂弯,将他半推半拉到香榻之前,似乎很期待他的到來。 此情此景若被不知情的人看去,定会觉得他们该是一对感情甚笃的情侣或爱侣。此间少年、如花美眷,一样的精致无双、一样的气韵天成,真真佳偶绝配! 面对突然变得热情如火的王后,宇坤只好半推半就。却在落身香榻的那一瞬间,心跳骤然加速。 因为幻兮突然扬唇一语,看來轻姿漫态,字眼却骇人的紧:“要死人了。” “什么?”他铮然侧首。 幻兮却悠悠然拈了一指兰花抵唇一笑,魅惑娇艳的忽而显得不祥:“你听……”边微闭双目,做低低聆曲状。 宇坤下意识随着幻兮的目光转了转首。然而,即便他如何认认真真、屏息凝神的去听、去寻,都无法扑捉一丝半点丝竹管弦的气息。 “哦,你听不到的。”这时幻兮幽幽的一句软语飘散进了耳廓,她抬手温柔的勾住了宇坤开阔的肩头,侧目以纤纤睫毛摩擦他的脖颈,如兰般幽幽呵气,“每当这首曲乐响起,便必然有人惨死。”嗜血夺命的字句被她以一种淡漠非常的口吻诉出來,尤为可怖瘆人,“这是,來自另一个世界的死亡音乐。” 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暧昧中掺起一丝丝阴邪不祥:“王后娘娘,怎么知道的?”宇坤牙关打了个颤,不知是被这诡异气氛做弄的、还是被幻兮昭著的诱惑给驱使的。 幻兮嗤嗤绽笑,长眸一垂,绵软如蛇的柔荑开始徐徐去解宇坤的衣带:“我瞎说的……”春衫半解、裙裾撩拨,二人不觉在同时加剧了心的跳动。 穿堂风起,殿里空气忽地一冷,带起一股泥土芬芳气息。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泠淙小雨。 语声微微、烛影绰绰,幻兮以侧颊往宇坤脖颈间缓缓摩挲,汀口泛起徐徐呓语:“要变天了。” …… 这一夜的再度欢好,比起昨夜青涩的禁果初尝,要香艳撩拨的多。 昨夜整个过程中神经都是僵硬、绷紧的,甚至于根本谈不上所谓的快慰之感。然而这一次,二人开始有些迷恋这种鱼水欢娱的契合感觉了……就连梦里,都是一派旖旎朦胧、恍若瑶台仙境至高又高处。 太过迷幻、又太过真实的梦境,梦中景致全部都被蒙了一层淡淡云烟雾影,然而与现实中的情景、布局、甚至每一处物什摆设都又分明沒有任何区别。 宇坤心知自己是做梦了,虽然知梦,却又诚然不明所以。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不太像是一个人的真实身体,倒更偏向一缕空气、一丝魂魄。 惝恍的感观使他渐渐觉得困倦,下意识侧身回目,双眼却似被刺痛一般! 他看见……看见自己身边躺着一条硕大的白色巨蛇!可怖又因巨大而显狰狞嶙峋的蛇头吐出猩红色信子,一双大如铜铃的幽红色眼睛直勾勾的看定着他!魂魄也似被它看穿并吞噬! 那大蛇就这般与自己共枕同床、咫尺迫近! 心跳“蹭”地一下蹿涌到最高点,他猛然吓醒,冷汗涔涔的淌了一脑门。 天色已经破晓,然而在宇坤的记忆里,似乎只过去了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鸳鸯枕畔,跟着侧首,见身旁的幻兮睡得好好的……一米曙光浅浅染在她安静的酡颜上,沁出一种静若处子的美。 这种美丽,带着使人安详的魔力。 自己……近來一段时间真的是太紧张了吧!宇坤稳稳心绪,自嘲了一下。 天已透出亮色,他的身份使得他不方便在王后寝殿里耽搁太久。 也是,一夜任务完成,又何须再做滞留?自己,不过是个履行任务的人罢了! 他心念又一紧收,竟突然开始贪恋一夜的床榻欢好。 这样的感情,诚然是不能有的。宇坤明白。 殿里熏着用來安神的茉莉花香,一夜过去,气味反倒显得更加浓郁。 宇坤有条不紊的穿好自己那件衣袍,略显匆促的站起身子,临走前,又不由扫了一眼酣睡未醒的幻兮,心下忽有小猫抓挠。 他抿紧嘴唇,横下心念,决决然转身行离。 欢愉片刻、梦寐软款,只在旖旎之处…… ------------ 第45回 僵尸:还差一个,我找不到…… 宇坤离开王后寝宫的时候,天色尚且透出麻麻亮色。他走的诚然并不晚、且还很早。 然而还未及出宫,便被一禁卫军将士急匆匆堵在半道。 “晏阳?”宇坤停步皱眉,又扫一眼尚未大亮的茫茫天色,“这么急着进宫找我,出什么事情了么?” 这晏阳乃是禁卫军副都督,素來同宇坤交好,二人之间虽未达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但兄弟之情委实不薄。 晏阳垂目叹了口气,复抬首时,面上的神情是极严峻的:“文礼部秦大人去了。” “什么?”闻声入耳,宇坤霍地便是一惊。这“文礼部秦大人”论道起來,乃是东辽资历不浅的持重之臣,身子骨虽看似文弱、然一向倒也康健,前月朝会尚且精神抖擞的与另两位大人一唱一和的觐见,怎的说去便去了?不由下意识的一句,“哪个秦大人?” “还有几个秦大人?”晏阳侧目,抿嘴叹出口气,“就是当日在朝会上狠狠参你,说你和那道长办事不利的秦大人!”于此一转话锋,眉心亦皱起,“秦大人的死状甚是蹊跷,亦是失心疯般以首撞击墙壁,偏生力气又大得惊人,凭谁都拉他不住。头破血流直至七窍生烟后,周身上下便燃起天火一簇,整个人遂被生生灼成乌黑焦炭。但……” “但什么?” “但怪就怪在他并沒有见风而化,反倒如鬼魅缠身般追捉、噬咬一府家眷。若被他追捉到,便必会被他亲手杀死……”晏阳一叹,面色有些虚白、又有些疑虑未宣,“时今还不见消停。我等不及总都督回去,才一得了消息便匆匆來找。” 宇坤脑里“嗡”地一声起了长鸣,不知何故,他兀地便想起昨日幻兮那句“要死人了”。 但不可能,两件事之间该是不会有什么联系的。即便他曾对王后介怀过,可王后毕竟是一介女流,能掀起多大的浪头? 也不知是因二人共枕同床后心念起了微妙变化之故、还是实在寻不到证据之故,他现今对幻兮早已沒了太多忌讳。王后那话分明只是房事之前的一剂调味料,她又怎会具有如此精准的洞悉本领,揣摩出不祥事态? 这么想着,宇坤把浮杂乱绪收起,面上染就一层冷意:“什么时候的事?” 晏阳面色虚白依旧,不知是被惊着、还是一路走得太急:“方才不久。”又补充,“我已派了人去降服发疯的秦大人,至于能不能降得住,就未可知了。” 禁卫军的冷锐使宇坤不敢再耽搁半分:“快!我们现在过去!” 却在作势要走的那瞬被晏阳展臂一拦:“通知那位道长一起去吧!毕竟这事儿太蹊跷了些,万一我们沒法子,兴许他会有办法。” “也好。”宇坤极快的思量了一下,颔首承应。 。 虽在从帝宫往秦府赶去的一路上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但当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三人还是沒禁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宇坤同晏阳乃是禁卫军总领,虽打理过不少繁冗案件、见识过不少煞是血腥的狰狞场面,但如此给人以视觉冲击的场景还是毕生中头次得见。 清远还好,只是被那满身漆黑难辨人形的“怪物”惊了一下,旋即便凝起目光集中意念前去感知,看能否自这其中捕捉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眼前的“怪物”通透漆黑、肌肉干瘪,俨然木炭铸就而成、又若于火海里烧死烧焦的怨忿尸首……这当真是那个一身文气与傲骨的秦大人么?! 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着的人若被折腾到如此地步,合该早已沒了气息随风化去。偏生眼前的秦大人煞是生龙活虎的满院兜圈子,似是找寻着什么遗漏,生命力强盛的打紧!俨然……俨然已蜕变成了一具沒了气息的不死僵尸! 念头骤起,清远下意识将宇坤、晏阳护在身后:“不要过來!”回首一句不容置疑的告诫,语尽后便自顾自迎前几步去到“僵尸”跟前。 宇坤原想一起过去,转念又觉清远该是有些道行,既然他发话不让过去,那便定有他的理由:“你先带着弟兄们回去。”他侧首对晏阳吩咐。 说也奇怪,似乎这僵尸化的秦大人至始至终都有着一个自己的目标,只疯狂嗜血的以幻化的干瘪的两只“利爪”将自家人破肚开肠、一击致命,然却对上前阻他拦他的禁卫军兵卒推出视线,不伤一人性命。 不过这事忒为蹊跷,眼下不伤,下一刻又不好说了。 晏阳深知期间厉害,颔首领了宇坤的命,自去唤了禁卫军退离不提。 便在他一转身低首的瞬息,不知是错觉还是其它,宇坤忽地捕捉到晏阳眼底一道筹谋思量,然而因为间隔极短,他并不能看得太清。 他……在思量什么、又在筹谋什么? 禁卫军天成的那份敏锐,使宇坤起了疑心。晏阳那一瞬息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不像是为秦大人的事情辗转思量,似乎神绪早已游离天外。然而他又寻不到一个缘起、一个由头,这抹疑心也只得权且按捺了住。 一來二去间,清远已踱步至了“僵尸”近前。他微抬首,口中暗自念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眼前的怪物:“破!”一声厉喝出口,伴着一小口舌尖上的血。 细微的血珠子涣散到空气里,又凝聚成一股极其着重的力量,直直扑在那尸魔面上。 先前疯癫迷乱的游魂般的僵尸突兀一定,旋即倏然侧目,冲清远投了一抹极其狠厉的目光。那目光定格在人的身上,似要撕扯咬碎一般。 一见自己沒有镇住那怪物,清远忙又当空里画下符咒。然而这道符咒对那已然成魔的死尸似乎并不管用,那尸魔拖起沉冗的步子,一步步向清远这边逼近过來。 宇坤见状,暗道一声不好,忙“啪”地按紧了腰侧的配剑,一个奔身赶至清远身边。 “别……”清远倏地展袖将宇坤推至自己身后,目光直定在那一步步逼近的尸魔身上,面色沒有大变,“你究竟是谁!为何依附在秦大人的身体上杀他全家!”道家正派气质十足。 然而那尸魔却沒有回答清远的诘问,但终是在当地又一个停顿。 “奇怪。”清远心下起了狐疑。凭他的感知,那秦大人并非眼前这个一缕依附在尸体上的鬼魂所杀,这鬼魂是趁着秦大人三魂七魄才脱体外,便趁虚而入的。只是若非他所杀,秦大人好端端的,又是怎么死的?且那死状还分外的诡异…… “在哪里,在哪里……”类似老叟将死前的最后一丝呻吟,僵尸兀地开口语言,目光却涣散一片、无所依托。 宇坤怔了一下。不知何故,就在这一瞬,他突然觉得尸魔的声音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什么?”清远下意识反问,旋即又忽地了然。这僵尸是要杀掉秦大人全家、且毁尸灭迹。他如此喃喃,定是还有幸存者!念及此,忙不迭凝目四下梭巡,期望可以搭救一条性命。 “还差一个。”那尸魔混沌了本就不清明的思绪,一双涣散瞳孔渐渐涌起了彻骨绝望,嘶哑的嗓音愈发歇斯底里,“还差一个……我找不到。”不过一瞬,他又忽地一喜,那般毫无征兆,“找到了!”语声才落,便见这僵尸嶙峋可怖的焦骨唇角哗地一笑,抬起已成枯柴利爪的手,猛地朝自己头顶扣下去。 一霎那,尸身铮地破碎成数不清的粉尘碎屑四散开去。 原來它要找的,正是被它附了体的秦大人…… 天地间顷然变成混沌一片,举目具是昏黑粗糙的尘埃沙砾,害的人只得在跌跌撞撞里尽力稳住脚跟、边抬袖挡住面门,方不至被尘屑遮迷。 那混沌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待得风势渐歇,清远猛地抹擦了一把面目,也顾不得去理会身边被吹的东倒西歪的宇坤,抬首定睛便往天幕中梭巡起來。 尘屑起落间,一股黑气直蹿在空,深浓的乌黑里夹杂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还有……一股愈渐愈浓的怨忿气息。 “莫非是怨灵?”一抹心念极快闪过,待清远再欲感知,那黑气竟在当空一兜圈子、唆然走离。 “休走!”清远匆促里抬手布下法阵,将那黑气隔绝在半道,又软了语气含些无奈,“有何冤屈难以平复,你言语出來,我可以帮你化解!”又急急侧目去向宇坤递了眼色,“总都督,帮我拦住它我的力量不够啊!” 宇坤甫一回神:“好!”应的倒是爽快,才跨出一步,又忽觉不知所措,“怎么拦?”他对玄学可谓一窍不通,只得再去问清远。 清远心下一叹,只道自己太急了些:“它怕血光!” “我明白了!”宇坤抬剑“唰”地割破自己掌心,以鲜血祭剑,后冲那黑气一端抬剑一拦。 那黑气见了血色有明显的颤粟,旋即却又变得愈发蓬勃浩大,似在发怒。 “别啊,有话好说不行么!”清远对那黑气又一软声,谁知黑气膨胀愈大,“好好好……”清远见势只得转了口气权且去稳它,“就算我帮你化解不得,不是……不是还有我师父么!” 那黑气对清远的劝慰根本置若罔闻,体积依旧不断膨胀。似与其它鬼物不同,它好似甚喜饮血! 意识到了这点,清远忙对宇坤疾声:“总都督,快快,收剑……” 宇坤也在这个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说话间已将剑锋撤了回去。 然而为时已晚,那膨胀极大的黑气霍地一下撑破了清远布下的结界,散成一缕螺旋黑烟扑空而去。 巨大的力道震得清远向后甫一倾栽,同宇坤撞了个严实。二人磕倒在还算平整的地上。 然而下意识的反应使得二人根本顾不及身体的疼痛,惶然抬首,不约而同的追捉着那黑烟极快撤离的方位,目色兀地素乱起來。 那是……东辽帝宫的方向! ------------ 第46回 追蛇追到浴池里来了? 眼下天已不觉入夜。 清远、宇坤白日里不敢耽搁一分的追捉那走逃的黑烟直至帝宫,然而却在偏门一角突然不见了黑烟的踪迹;且奇怪的是,清远袖口里那用于感知异样气场的“玲珑碧玺玉香盘”亦不见丝毫反应。 这团瘴气,当真是厉害的打紧! 二人行动起來都不喜欢拖拉兜转,当即交换了一个眼色。宇坤点点头,往深宫竹林的方向追去;清远则默契的踏上了相反的一条路。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以两个不同的方位一寸寸梭巡黑烟的影像。 也不是沒想过喊人帮助,可这事儿毕竟绝非等闲,人多未必管用,且若惊了陛下圣驾,再有个什么好歹,那可谓得不偿失! 谁知这黑烟委实难缠的打紧,一路寻觅时不觉,蓦然抬首才发现已经暮色四垂。 “入夜了,万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呐!”清远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又一转念,“兴许这瘴气早已不在了?会不会是我们太敏感了,一见它走逃往帝宫的方位,就认定是奔着帝宫去的。沒准帝宫对它來说只是路过一下,它早已掠过帝宫不知往了何处兴风作浪?糟糕!”念及此,他甫一跺脚,只恨自己太大意了些,“难怪我在帝宫里感知不到异样气场,我们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是那黑烟不在帝宫,又会在何处?”这么想着,下意识叹了口气,目光无意间往身侧瞥了一眼。 久违的异样之感就在这一弹指扑面而來! 清远心跳滕然加速,屏息凝神,轻起脚步向身侧花径处一步步迈过去。 深秋时节,按理不该有什么花卉,可那昆黄枯槁又冗长缠绵的花藤也足够迷人眼睛,不到近前根本不知里边儿有些什么。 “嘶……嘶……” 伴随脚步及近,一抹萧音破空而起。清远抿了抿唇、眉心略纠,凭着自己积累下的那些经验,努力于脑海里搜寻这个声音该是什么出处。 似炎炎夏日里匿于草丛中的狡诈蟋蟀,又比蟋蟀争鸣之音要低哑许多,更像什么异物贴着枯藤衰草划过去的声音。 想起來了,好像,好像是……大蛇伏地摩爬的声音! 心念登时清明,清远下意识倒吸口气。几乎同时,那昆草连天的花径密丛间兀地显出一条无比硕大的白色巨蛇!那白蛇长信半吐、圆眼悉睁,宽扁又偏三角的蛇头伏贴于深秋地表、又作势微微弓起。 对于蛇类來说,这个姿势明显表示它只专注于自己的一路梭行,对旁的事物不会有什么或好或坏的兴趣。 虽然无害,可如此一条又大又长到顿显狰狞的大蛇就这么直直在眼前缓然爬过,还是凭谁人都免不得铮然一骇! “这,这……”清远的愣怔沒有持续太久,他并不怕这条大蛇,只是本能的憷了一下而已,“怎么又一条白蛇!”无奈一叹,“东辽什么时候成蛇窝了!” 虽如此作想,他还是出乎本能的悄然尾随在那大蛇之后,想要看看这体格硕大的巨蛇究竟要往何处归去。 那蛇似乎沒有发现清远,依旧悠悠然不缓不急爬的恣意。 宫廊两旁的花径浓荫呈包围状,若拱月的一圈金星般,将一栋栋巍峨主殿笼在其中。 薄云消散,月华便显出影來,耀着殿宇回廊一圈乌尘暗影。就在暗影交叠的回廊一转处,那蛇极快的一蹿蛇身,银白鳞片于夜光清辉里散射出一圈圈溶溶荧光,煞是夺目、又煞是诡异。 清远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个闪身紧赶慢赶的跟上前去,还是晚了一步,那蛇不见了踪迹。 “奇怪。”他暗自嘀咕,这时掌心托着的玉香盘有了反应,似被注入某种巨大力量,一个前探硬生生将清远带出几丈远去! 他于慌慌乱乱里一个定身,蓦地发现自己竟已立于一道白玉台阶之上。再往前走,就是王后娘娘寝殿的正门了。 “莫非……”一晃思量。他心知师父给的玲珑碧玺玉香盘乃是神器,不会出错,“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逃到了王后的寝宫里!”念及此,忙抬步疾跑,直冲正殿而去。 说也奇怪,一路竟不见有半个人影,清远就这么有些迷糊的且行且奇怪着,心道那群服侍的宫娥内侍又偷懒了不成? 月华几许、乌尘生影,深秋的草木花卉曳曳摇摇晃得影绰。此时的王后寝殿,俨然一座银子砌成的哀哀坟茔! 不过奇怪归奇怪,清远心知王后娘娘不喜人扰,歇息后有将婢子们遣退的习惯。他前几次來找王后,亦是这般清寂的打紧…… 思绪在这个时候铮然静止,他见王后寝宫内室一道隔绝的雕花窗间,被打开一道不多不少的缝隙。而那银白大蛇一截蛇尾就露于窗外,昙然一晃,竟是钻进了王后寝室洞开的轩窗里! 电光火石间的交错,清远來不及多想,一个跃身跳窗而入…… “稀里哗啦”一通泠淙水声跃然于耳,伴有通身上下一阵阵湿漉漉的感受,清远甫一定神,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滩温水里。而幻兮就这么僵僵的与他面对着面,通身赤/裸。 “啊----”两声冗长的尖叫同时响彻空旷寝殿,是幻兮、还有清远。 幻兮正在沐浴,而清远,刚好跌进了幻兮的浴桶里…… 陡然而至的错愕只是一瞬间,猛地想起自己香肌赤裸,幻兮忙双手交叠在起伏的胸口,抬起一只玉足去踹清远大腿:“混蛋!色狼!伪君子!你……” 不防带起一连串细碎的水花荡漾潋滟,泠泠潺潺的溅的满地都是。 “啊?我……”清远大腿一吃痛,接着便是膝盖、大腿根、腰身……整个人连着被幻兮好一通踢打,“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甫一反应,下意识闭起眼睛摆手连连,“沒有沒有我什么都沒看见什么都沒看见呐!” “你!”眼见清远这个反应,幻兮咬了银牙花容愠愠失色,丝毫沒有放过清远的踢打的更狠,“你这么说分明就是看见了看见了!!” “唰拉----”一声锦帛撕碎的冗响突地起來,浴桶里煞是无辜的二人有一瞬的愣怔,齐刷刷甩头去看,又是一阵愣怔。 宇坤冷着一张面孔站在几米开外的不远距离,手指狠狠的扯拽着那道隔挡之用的帘幕,因为太使劲,那帘幕已被他扯了下來。 按理说宇坤也是外人、且尊卑有别需要避讳,但他就那么直勾勾站在当地,面上冷、目色更冷,似乎赤身**的幻兮被他看去是理所当然的。 “总都督?”清远眉心一皱,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尴尬,而是……总都督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日里他同宇坤追着那黑烟进宫后,两人便分成两路各自行动了。就算宇坤与他一样追找到这个时候,他也应该在相反的那一条路才对啊!再就算宇坤一无所获、转而查找到这条路上,他也沒理由查到王后寝殿里來!因为清远自己若不是跟踪那条白蛇,委实也不会來的!这个点儿了,且不论君臣有别,就算平民,他们两个大男人也要避嫌啊…… “你怎么在这儿!”思绪紊乱间,宇坤已抢先一步冷着声音问出了口。他的声音确实极冷,冷的似是能把那天地也都冻住。 “我……”清远习惯性接口,哑了一声后猛地反应过來,“你又來这里做什么!”宇坤方才那口气不是问句倒像喝叱,清远这口气也不太客气。他脖子一梗脸一扬,心说怎的,你做总都督训人训惯了么! “我……”这回哑声的变成了宇坤。他习惯性接话,却发现委实不知该怎样回答。清远这一问,倒实实把他给僵在了原地里。谁叫他心里除了王的同房命令外,此时还怀着另一桩亏心事…… 宇坤白日同清远进宫后,在他那条道上找了大半天都不见半点异样,只怪自己**凡胎比不得有修为傍身的清远,又想着清远兴许已有所收获,便权且先折回了禁卫军总部。才一回去便接到了王的传话,要他今晚早些回宫陪王。言外之意,他今晚不需同王后行房事。 这个时候,宇坤已忙完了禁卫军中一干事物,合该走在去往柔黛寝宫的路上。然而……他还是沒有忍住,來了幻兮这里。 什么时候,王后娘娘对于他的意义,已经在心底下发生了覆地翻天的一通变化!兴许是在共枕同床之后……又兴许是,在一开始的那场青城初相见? 不知道,无法知道。他只知道,他好像……好像有些不能放下王后娘娘了。 这样的感情和这样的渴望宛若一团火,呼呼一下就把他整个人都灼烧的体无完肤又无处遁逃。这样的感情诚然是可怕的,可怕的…… “是我先问你呢!你先说。”宇坤狠狠一咬牙关,斩断心下绮思无数,抬目对清远强词夺理起來,“怎么,水里很舒服?还不出來么!” “我先说就我先说!”清远才想接口,又忽听宇坤后面那句话,才想起自己此时正被泡在浴桶里。忙又紧闭起眼睛,煞是狼狈的站起身连走带爬出去,“我在找寻黑烟的时候发现条大蛇,一路追着就过來了!”话是实话,可不知怎的听來却只想发笑。 “追蛇追到浴池里了?”宇坤忽地失笑,却是怒极反笑,心道他明明一派胡言! ------------ 第47回 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清远见宇坤这副含着薄薄不屑的笑,心知他不信自己,登时便急了:“你别不信!”说话间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急匆匆跑到窗前,“我,就是从窗子里跳进來的!就是这扇窗子……也不是。”他连指带打手势,“我是在外面追那条大白蛇,追着追着我就从这里跳进來了……”又铮然意识到这话会让人觉得无厘头,心道怎么明明是追蛇你却跳进來?念及此,忙又补充,“不是我,是蛇……也不是,是我追蛇……”他不解释还好,越如此反倒越有一种欲盖弥彰的遮遮掩掩。 虽然方才冷不丁看到清远同幻兮在一起、还是在这么一个容易引人绮思无限的浴桶里,这让宇坤很不悦。但他终归是了解清远的,平日里相交虽然不多,却可以感知到清远的正派。他知其中必有因由,而这因由沒必要非丁丁卯卯的梳理清楚。 念及此,宇坤沒再理会清远,侧目去瞧沉默了经久的王后娘娘。 就在他们二人说话间,幻兮已经取了衣服披好在身。 她施施然落身在一旁贵妃椅上,如一只倦了的孔雀蝶。夜光为她周身布下一层疏疏朗朗的迷离韵致,她怡然拧着墨发水滴的柔荑便恍若透明的琉璃,至使她看上去俨然一位午夜临凡的美艳女神,带着冠绝一切的气质、又分明濡染着丝丝不祥。 感知到宇坤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幻兮不动声色的侧目抬了眸子,瑰丽唇角妩然一笑。 宇坤下意识的将目光收回來,竟带起些莫名的心绪。面上一种异样之感。抬手往颊上一摸,居然是烫的。 气氛突然就安静了下來,几个人谁都不知该去说些什么。 “原是误会,本宫心里有数呢。”一派朗然寂寂里,终是幻兮吐口打破了浅浅的尴尬。她颇为恣意的抬手执了一旁几上的红牙梳,静静然梳理长发,出水的淋着新鲜水滴的长发在一梳一梳的韵调之下,显得尤其可爱可怜、令人自拔不得,“总都督……想必是來为本宫传达,王的命令的吧!”她扫了宇坤一眼,目光沒多停留,一句话就把宇坤此行合该的目的给遮掩过去,又对清远敛眸,“小道长,这天儿……”言语间抬首做了个瞥看窗外天幕的样子,“不早了呢,你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 幻兮柔软的语调似乎流着浅浅蜜色,可软中带凛,听來不容置疑。因为本就合乎这么个礼儿。 “啊?”清远猛一反应,方惶惶然不住点头,“自是,自是!”每一次都是这样,总也到了最后关头,他才恍然大悟般的发现自己是有多不合时宜! 边颔首称是,清远一点点往门边退去,又对着幻兮作了一个礼。在擦着宇坤肩膀的时候,还是沒禁住侧目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十分狐疑,毕竟已是这个时辰了,总都督的出现实在是……虽有疑心,却委实不好妄猜什么,也只好权且先离不提。 空、静。此时的王后寝宫便只剩下这样两种情态,无边的暗沉之感潮水般包围…… 夜风吹拂帘幕,幽幽的感触至使一切看在眼里都是不真切的。 宇坤目送着走远的清远,转身再面王后时,略有尴尬的咳了两声。 幻兮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贵妃榻上站起身子,一步步走到宇坤身边,就这样同他并肩站着,相隔咫尺。 宇坤停了一下,对幻兮行下礼去:“臣,也不打扰王后娘娘了。”他沒敢去看幻兮那张浸在月色里的脸,一句才出口,转身便走。 “别走……”幻兮突然一把抓住宇坤的袖角,沁着凉意的藕臂从后边抱住了他,花样美靥紧跟着贴过去,唇兮开合、低语呢喃,“别走,陪陪我……” 宇坤腰身沒禁住一颤。他逆光而站,越发衬托的他俊美、挺拔的有若一尊白玉塑像。眉心微皱、沒有回头。 似在无声饮泣,幻兮慢慢抬起一张素面朝天的颜,冶步微动,娇美的唇畔点水般吻上了宇坤脖颈的裸露。 极致的冰冷被融化了…… 玉山瓦解、烈焰潮席,宇坤铮然回身抱住酥醉纯美的王后,胸腔里积蓄已久的干柴被**的烈火点燃,原始的渴望撞击、迂回在澎湃的心扉,霎那就肆虐了。 鸳鸯锦帐、旖旎风光,幻兮已软成了一滩春水…… 。 “总都督怎么到现在都沒有回來?”王的寝宫被月色浸染的严实。院外草卉重叠,他双手负后于院中不安分的來回踱步,守着昏灯挨过一刻又一刻的昏沉心事,“不是让你们去传话了么!”终于,柔黛一腔急意就要按捺不住的爆发出來。 他白日里早早便遣人前去给宇坤传话,要宇坤今晚早些來陪自己。未想都这个时辰了,宇坤依旧不见人影;派人去禁卫军总部找寻,竟是毫无消息,沒人知道总都督去了哪里! 等他不得,王的一颗心只觉七上八下徘徊不定;无缘无故,只是觉得慌乱。 终于,这种辗转慌乱再也无法按奈,他回身命人前去准备便服,意欲同上次一样,亲自出宫去禁卫军总部里等待宇坤归來。 禁卫军是东辽王最为亲近的御用兵卒,摆驾那里,又是乔妆摆驾,柔黛知道此举行的并不意气,自己是再安全不过的。 “陛下您看……”正这时,有机变的内侍唤了王一声。 柔黛侧目一顾,适才有若大雨倾盆般尽舒了这一口提吊将近一整天的气。 茫茫夜色中稳步行來的,正是那个熟悉又亲密的身影,宇坤。 借一缕月色辉映,映他一张俊美无双的颜安静淡泊、神祗不俗。 “总都督!”左右一唤。 宇坤侧目一眼便看见了柔黛,顿然惊蛰住,忙快步行过來,也未曾见礼:“这么晚了还沒有睡么?”声音是极小的。毕竟对柔黛的许多过分关切,他不习惯让旁人听了去。 “你不在,我睡不着。”王欢喜的笑笑,忽地便若了一个撒娇稚气的可爱孩子,“不过宇坤,都这么晚了,你不在宫里也不在总部里,你去哪儿了?这一天都忙了些什么?”眉心略皱,他又满腹疑问。 宇坤怔愕,沒有回答王的问題。 要怎样、要如何來回答这个问題?告诉柔黛,自己情难自禁的去了王后的寝宫,并且还,还“冒犯”了王后……不可能,不能。 同王后行房事乃是王的命令,王若不允诺,他则是背叛,是不忠,是不义!是不要脸!是…… “我知道你累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快去休息吧。”柔黛恢复了先前的微笑,打断这因沉默所缔结出的尴尬,“我担心了很久,怕你出事情……沒事就好。” 沒事就好呢。 宇坤蓦地泫然欲泣,头脑里那一派纷乱纠葛就这样被柔黛温柔的驱散。说这话的时候,柔黛已挽上了他的臂弯,那么亲昵,那么暧昧,那么的……亲密无间呢。 心下一酸一揪,宇坤痛难自持。 自己……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上,都背叛了柔黛。 更有甚者,这样的背叛还远不是单纯的!于君,他背叛了王;于情,他背叛了爱人背叛了爱情……他,怎会对王后有那样一种贪恋的感情?又或者是,对王后的身体。 院静夜逾静,月圆人未圆。红兰娇挹露,碧筱淡淡烟。妆罢收明镜,词成调素弦。玉阶长寂寂,苔色自娟娟。 露水微白,三两滴顺着草木蒹葭缓缓流泻,萎地方寸,“腾”地一下就四散消泯了。 说话间柔黛已遣退了一干随侍,二人顺着进深步入大殿去。 临着殿门边沿,宇坤不自禁的抬首望了一眼头顶天幕,方意识到不知何时,悠远苍穹恒绵深处,已经泛漾起了一片鱼肚。 “陛下。”内殿里静谧的氛围让宇坤觉得心虚,他颔首打断了这样的静好,“臣……”欲言又止。 他是想对柔黛禀报一下关于秦大人之死一案的查理结果,可抬目间兀地瞧见柔黛一张憔悴不堪的颜。他知道,柔黛想听的不会是这些,而心湖却起了波澜。 宇坤抬手,心疼的抚上了柔黛一边的侧颊,只是抚摸,目色动容,沒有说话。 柔黛抬眸看定着自己的爱人,黛眉纠葛、语气兀低:“昨天晚上,睡得好么?”又是这句话,他显然对于爱人与王后同房一事,心里从沒有过真正的放下。 “好。”宇坤哑声,这个瞬息他心里在乎着的只有一人,便是柔黛,“陛下呢?”好熟悉的情景。 记得第一次同王后圆房,他们二人再面着彼此时,就是这样的一问一答。 只是这一次,柔黛再也难以自持:“不好。”他精细眉峰聚拢的仿佛系上了打不开的结,一张美得惊心的面孔忽一下若了带雨的梨花,“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有些失控,就这样于爱人面前淋漓尽致的展现着他的脆弱,一个女人的脆弱…… 这一瞬间,宇坤适才如梦初醒般的恍然惊觉,柔黛在他面前,还是会露出一个女人的脆弱和情态的。 就着迷离烛火,柔黛眯起若幻的眸子,连唇兮呓语都是徐徐的样子:“和王后共枕同眠的感觉如何?” 宇坤皱眉。 “不,告诉我,我想知道……”意识到爱人的闭口不言,柔黛慌得又凑近补充。 他孱弱恍惚的如一件琉璃雕琢成的器物,精美无暇却又惝恍易碎。 终于,浓烈的疼惜占据了宇坤的心扉,他伸臂一把揽住柔黛,就这样就着月华的晕染而将他挂怀:“沒有感觉,什么感觉都沒有。”他撒了谎,可眸光坚定,正正凝视着他憔悴萎顿的爱人,抬手在爱人如枯槁玫瑰般的唇瓣点了一下,又将他冰凉的小手握于掌心,与他十指相扣,“陛下一夜都沒有睡吧!”疼惜之意难舍难收。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柔黛本能的想要把那情绪按下,却又被宇坤搅扰的情丝潮涌。 宇坤掌心里沁出的热气,丝丝灌输进柔黛冰凉的长指间,细腻温柔、丝丝入扣。在这样入骨入髓的温柔中,柔黛终是安下了一颗荒芜的心來:“什么都瞒不过你。”垂目一笑,茕茕的,有些自嘲。 ------------ 第48回 你们禁卫军都喜欢天不亮敲人门么 面见着眼前如此失神崩溃的柔黛,宇坤眉心纠葛愈盛:“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将掌心里柔黛的素指握的更加紧密,似要紧紧牵扯住一架越飞越高、越飘越远的风筝。 黎明前的曙色打在二人面上,为他们双双镀上了一层神祗般的迷离韵致。 柔黛面目兀地染了深浓动容:“亲爱的。”他挣脱出宇坤的掌心,抬臂搂住他的脖子,身体前倾入怀,将整个身子的负重全部的、毫无保留的倾覆在爱人身上,目色哀伤又激动,“不要离开我,不要,永远都不要……” 这一段时间,无疑是柔黛生命里最为纠葛难耐的一段时间。他于宇坤面前的反应,从來都是失控到欲生欲死的地步。 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情难自持。 面着王如此憔悴支离,宇坤心间愈柔:“当然……”他颔首吻向情人的眉心,凉丝丝的,又忽地一下变得灼热开來。 这样的温度,爱的温度,永远都使人沉醉。 穿堂风起,栀子花四散的殿宇各处,与幽微天光交织相应,周匝出恍如隔世样的忧郁美感。 沉静在爱人爱的抚慰中,柔黛的心又一次渐渐安下,然而很快却又“腾”地起了狂躁:“宝贝儿,沒有你的夜色是那么可怕,那么的,那么的可怕。我总是会做恶梦。”他的目光噙着一汪碧水,“昨天夜里,我被梦魇深深禁锢。梦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光怪陆离……”一个深深吐纳,柔黛面色苍白若纸,似是因陷入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中去,“我被突然惊醒,就在无边的夜色里……又恍惚觉得自己飘在空中,就这么清楚的看到榻上又好好的躺着一个我自己!我惊了一蛰,猛地醒來,我好好的躺在榻上,还好是一个梦……可这个时候又突然看到空中飘着一个我,正幽幽的,幽幽的看着榻上的我!我又一次被吓醒,却又发现自己飘在空中,而榻上……”他已一身冷汗,面色恍惚又带着难掩的惊恐,言到这里终沒有再往下说。 宇坤心知,柔黛因太过神智紧绷的缘故,昨夜里定是一遍遍的重复着上述那个迷离可怖的梦境。一次次的在梦中醒來,却又不是真正的醒來,就这么不知是梦是真的被搅扰、困顿了一整夜。又可能只有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柔黛才确定他是真正从恶梦中醒转、回到了人间的吧! 念及此,太多心绪晃荡、辗转的兀地一下变得图腾。宇坤有力的臂弯一把搂住柔黛的后腰,将他软款的身子与自己厚实有力的胸膛紧紧平贴一处…… 天光晃曳、曙色迷离,“哧----”地一道哑响,那是封腰尽解的声音。于这空空落落的静寂殿宇里昙然响起,嘶哑、又低迷撩拨…… 。 厢房小院是东辽帝宫里难得的一角清净地,这样的清净与周匝的繁华不太相合,但正好是被清远所喜的。 清远夜半时从王后寝宫那处回來,一路心绪紊乱、头脑哄鸣。 百般猜忌不打一处。总都督那张如是紊乱又带些愠气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浮展连篇。 他识人的本领还是有着一二分的,故这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不断翻涌:总都督与王后娘娘的关系……似乎不太一般呢! 这个声音肆意澎湃的似就要把他整个人给吞噬了尽,无法收束按捺。 其实旁人如何,又干他自己何事?这个念头才起,清远沒禁住一个低低苦笑。自己一颗出世出尘不染烟火的心,似乎……他更加不敢想象更深一层的含义,将身于蒲团上盘腿屈膝而卧,欲要以这样的方式來驱除自己那些不该存有的东西。 不想一折腾就是大半夜,直至天将黎明时,适才找回一点儿静修的感觉。 这时,平地起來的一阵敲门声又把清远惊的一个激灵。他叹了口气,只好从蒲团上站起,一步步往门边处赶过去。 心下里奇怪着会是谁,两扇门板拉开一看,才知竟是晏阳。 他不识晏阳的具体身份,但白日在秦府见晏阳跟在宇坤身边,便明白晏阳也是禁卫军无差。又蓦地想到前几次宇坤的叨扰,便且无奈且玩笑的皱眉抱怨了一句:“你们禁卫军都喜欢天不亮敲人门儿么?” “嗯。”冷不丁的一句话,使晏阳不知所以,“什么?” 清远意识到晏阳并不知宇坤叨扰之事,有些尴尬的错了一下目光:“沒什么……”心下在这一瞬突然认定,禁卫军确实都是这么个爱好这么个毛病。 说话间晏阳已步入室内,又回身将门扇掩好。 对于晏阳此刻的机谨,清远倒沒觉异样。同宇坤几次交集下來,他心知禁卫军都是一个德行。也就择了个位子请晏阳坐下,自己即而落座,抱着手臂静待他先行发话。 在确定清远这里只有他们彼此二人后,晏阳适才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还是出乎习惯的把语气压了几低:“道长,在下有一桩心事,想要与道长言及。” 又來了……清远腹诽,心道你们禁卫军说话就不能稍微直爽那么一点点? “请讲。”嘴上还是客气的让了让。 晏阳皱眉:“我怀疑白日里秦府那案子,同陛下有关。” 清远甫一怔忪,脑门一嗡。 晏阳明白此话出口后造成的冲击力,略停一二,又缓缓:“臣断断不敢做此笃猜,只这蛛丝马迹却令臣不得不怀疑。”说话间又把身子往前凑了几凑,“东辽近來几位大臣之死,似乎都有一个特性。” “什么?”清远在晏阳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其实亦陷入了沉思中去。不为别的,只因直觉,直觉告诉他秦大人之事似乎并不是表面所看到的那个样子。 “就是他们临死前都得罪过总都督、且势力都为王所忌惮、性格也都为王所不喜。”晏阳敛目皱眉,又兀地抬了目,言的低沉小心,“我怀疑……是王做的。” 一阵风起,震得窗纸呼呼作响。二人兀地一悚,旋即意识到只是风儿罢了。 晏阳稳稳心绪又接口:“可总都督跟王的关系一向……我不敢跟总都督说出这个猜测,只能來同道长一吐心中闷堵。”又想起些什么,目色一定、言辞恳切,“东辽君臣之事原本不该道长费心,但我实在找不到人可以帮忙……我担心若当真是陛下所为,东辽肱骨之臣尽数被陛下剪除,照着这么一个错误的势头发展下去,那终有一日东辽会彻底塌垮崩溃、一片哀骨的!” 清远抬目,刚好将晏阳面上的神情全部入了眼去。 晏阳目色里全是凝重,伴有凛然的大义之感呼之欲出。使清远也不免被这样的情绪感染,心下委实佩服起这位禁卫军兵卒的赤胆忠心。旁人大抵只知死守陛下、死护陛下;晏阳明显要比他们高出不止一个层次,最是明白治国之道会为君王带來怎样直接的、沉重的影响。 “放心。”他抿唇颔首,“秦大人之事确实疑点重重……”在适当的地方缄口。清远并沒有告诉晏阳他白日在秦府时,蓦地感知到害死秦大人的,并不是那附体的怨魂……毕竟这样的话关乎玄虚,不容易使人接受。 闻言如此,晏阳忙一个起身对清远敛襟:“多谢道长,道长能如此实乃我大东辽之幸啊!”他深深作揖,“在下禁卫军副都督晏阳,早仰道长大名,时今也算是正式相交了。” 一连串的动作让清远沒來得及反应过來,即便他也跟着赶紧的站起身子去扶晏阳,还是受了这个礼拜:“原來是副都督大人!”他恍然,又听晏阳说早已仰慕自己,免不得“咳”了一声摆手啧声,“不敢当不敢当,副都督言重了!” “应该的。”晏阳打断他,客套一语后抬目扫了眼窗外,“在下前來拜访一事,总都督并不知情,所以……” 清远了然:“我明白,定会为副都督保密。” “好。”晏阳又一颔首,“我不好在帝宫中逗留太久,來日方长,择时机再与道长一叙。”语罢又一作礼,辞了清远小心离去不提。 将亮未亮的天色镀下一层灰白颜色,迷离的景致一如扑朔的人心。 清远掩好房门折回蒲团坐定,却再沒了打坐的心思。眉峰聚拢,他陷入了长长的思索当中…… 。 宇坤由梦中惊醒的时候,柔黛已经不在身边。 天色早已大亮,此刻正是晨曦朝会的时辰,也难怪柔黛会不在身边。 他稳下紊乱不堪的一怀乱绪,开始情不自禁的回忆起方才那个香软又诡异的梦寐…… 又是那个梦,又是那个桃花遍地、溪水泠淙的幽幽山谷,又是那个暧昧香软绝顶丰物的女人。他与那个女人的身体,缠绵相交了整整一个梦寐……又或者,早已不止一个梦寐! 他对那个女人的身体太过熟悉,每一寸、每一厘都熟稔非常,以至于在她身上攻城掠地起來是那般的经验丰富。 然而在那个困扰他多日的香软春梦里,他竟沒有一次能够看清那女人的面目五官……好奇怪、也好可怕!跟柔黛睡在一起,他都能做那个梦! 心念兜转,宇坤忿忿然起身,兀地觉察左腕上一紧。低目去看,竟缠了半截袍袖。 进殿点香的宫娥可巧瞧见宇坤面露疑色,便施施然走到近前一笑莞尔:“昨夜里凉,陛下便披了件睡袍。今儿早起來时,发觉自个的睡袍袖角跟总都督的手腕缠到了一处去。陛下因怕惊醒总都督好梦,便令奴婢取了金刀割断了袍袖。” 原來如此。 宇坤总算了然。 只是“惊醒好梦”?若是真能早些惊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吧!毕竟那样的梦,还是少做为好。 他突然就有了一种极深的负罪感,要命的是柔黛越是这样对他体贴入微,这种负罪感便越强烈难遏。 只好咬牙将一干心绪强制性抛往脑后,穿好衣袍,绝绝然离了这座笼在晨光曙色中的恢恢大殿。 ------------ 第49回 三更御花园,与君共赴云雨约。 (女生文学 ) 自打宇坤与王后同房之后。东辽国近一段时间恢复到了往常时的那种安然静好。仿佛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嗜血及狰狞。都是一场阑珊旧梦。 一切阴霾可怖。皆数随那春天里拂过大地的杨柳风。随那处露红妆燕归來的杏花雨一起流逝、一起涣散、又一起濡染成淡淡的水墨般的韵致。最后只剩下一道淡淡的、浅浅的墨痕。让人日渐淡化和遗忘了。 不知是否与心情有关。今年的冬天去得特别快。行步在缤纷的春日落英中。惬意之感昙然油生。 宇坤在王的宫殿前止步。将小宫娥方才送來的那支银步摇小心的收进袖口。不动声色的阖目深吸了一口气后。适才往殿侧直通花院的月亮拱门处行去。 。那是幻兮差人送來的。上刻一行小字:三更御花园。与君共赴**约。 宇坤同幻兮的交集自打两次交欢后。似乎就再沒有过什么光明正大见面的机会。因为王沒有再命宇坤去与王后同房。直到时今。宇坤才收到了幻兮的邀约。 不是不会想起王后。只是这段念想也只能死死抑制罢了。但越如此拼命积压。有朝一日一旦喷发。效果则是足以毁天灭地的。 虽然二人之间不过也只是一场关乎利益的关系而已。但分明。还是不一样了…… 王落座在殿外花院央处小亭。身边只立一个清美楚楚的淡妆宫人。 宇坤起先并沒在意。直到一步步走近。。适才一愣:“月儿。”在看清了那宫娥的容貌后。沒防一失惊。 王从不会喜欢有除宫人之外的女人往來自己的后宫。眼下怎么却把她给召了进來。 晏月闻声抬眸。唇畔兀地一道灿然:“坤哥哥。”欢喜一唤后。便向宇坤这边跑过來。 宇坤下意识扫了眼端身而坐的柔黛。柔黛亦抬目看他。唇角挂着那抹一直如素的和蔼微笑。恰到好处。 可这样的王。让宇坤觉得异样……他是了解柔黛的。若无它事。晏月断然不会出现在王的寝宫里。这样的念头使他隐隐不祥。 “春天到了。御花园里的一些花相继开了。”柔黛依旧笑容和煦。“。横竖也算是禁卫军的人。且还精细。用旁人不如用她。”他这样解释。但目色里浮了一丝只有宇坤能看懂的告诫。 王在告诫他。时候未到。不必多问。 心下了然。宇坤佯作沒有察觉的对晏月点点头。他的心是跟着柔黛的。永远都会跟柔黛在一起。无论如何。他都会帮着柔黛。 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义务。于公于私、于君于情。都该如此、也都是如此。 “坤哥哥。你就放心吧。御花园里的花仙子们由我料理着。今年必定会开得愈发光鲜绮丽呢。”晏月见宇坤的神情有些异样。只道是他不放心自己。便又扬了一个纯美的笑靥跟他打起包票。 她适才十三岁刚过。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又兼素性天真单纯对人毫无戒备。在她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纯洁、不染一尘。 “你坤哥哥自是信你的。”柔黛起身稳步走过來。拍了拍晏月的肩膀。颔首微笑。“去看看那些花儿吧。孤王满心期待着呢。” 王无论表情还是言语。都和蔼又无害。让人入在心里、看在眼里总也那般如沐春风。 “嗯。”晏月俏目弯弯含笑应声。又对宇坤点点头。一溜烟往御花园的方向跑了去。 注视着那抹年少鲜活的纤纤背影。宇坤低声开言:“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柔黛同宇坤并肩一处。面上笑意不减:“无辜的人。最该死呢。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因为这句话是笑着说出來的。更让人兀地一下就悚然了一身毛骨。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宇坤胸腔里的那颗心“腾”地一个巨幅跳跃。 他与晏月交集并不多。但晏月每次往禁卫军总部里去看她的哥哥晏阳时。每每见到他总会有礼貌的唤他一声“坤哥哥”。三月莺歌一样的嗓音就那样在他耳畔啭呀啭的。每一次都会令他心情欢愉。 他对晏月的映像一直很好。总也觉得这个鲜活的生命该好好走完她该走的路。该好好的…… “陛下。姜糖百花蜜酿好了。”内官谦谦的嗓音于这时响起。 柔黛点点头。转目示意宇坤:“走吧。一起去喝些。今年开春新酿的呢。”他的心情显然大好。。连语调都是欢愉的。 宇坤回神。对柔黛微笑垂目:“陛下先用吧。臣在这里吹吹风。缓些再品尝。” “也好。”柔黛了然。“你一路过來一定很热吧。那就先歇歇凉。”旋即下了小亭。在内侍的伴护下转步往正殿里走去。 “给王后也送去一些吧。”途中柔黛像是想到了什么。且行且言。 他在心里计划着什么时候命宇坤继续与王后同房;虽上次因他自身的醋意不得不中途停止。但该有的决策是断然不能变却的。毕竟。在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上面。王后也是辛苦的…… “这……”不想内官却起了支吾。 “怎么了。。”柔黛并未止步、也不曾回头。问得随心。 “陛下方才不是命奴才。去为娘娘。送一些姜糖百花蜜么。春季天温。姜糖容易勾起内火……不宜多用啊。” “哦。怎么说道。”柔黛沒能解过这话中意思。 “总都督大人方才过來的时候。不是刚刚嘱臣为娘娘送去这姜糖百花蜜了么。奴才以为……陛下是知道的。” “簌簌”两声。踱行的柔黛兀然定住。 。 拥被独沈吟。红烛结香篆。 夜深人定。三五点将熄未熄的烛火幽光将大殿之寂寥浅浅勾勒。鸾凤帐里。王似乎已经睡熟了。 宇坤轻着声息侧目扫了一眼柔黛。。见他睡颜沉酣、眉心却蹙。便忍不住抬手将那额头抚平抚展。即而迟疑片刻。俊美的影像猫儿一样伶俐。徒然一起、披了袍子便欲行出。 “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里。”不想。王的声音突然飘过來。 宇坤转身一看。床榻侧身躺着的柔黛并沒有熟睡。不知原本就是醒着、还是被宇坤一起身间带起的响动而朦胧惊醒。总之这突忽而至的问句。是把宇坤惊了一下。 “您还沒有睡吗。”一个下意识。 柔黛未曾回身去看他。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夜色清朗。宇坤下意识将指尖探进袖口。即便袖口里的那支刻字步摇早被他放入了外披内揣中。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心念一晃。忽地意识到柔黛还在等待他的答复。只得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继续从容下去:“明日禁卫军弟兄们早早便要训练。臣今夜就先回去。陛下先睡吧。” 穿堂风起。一室帘幕缓缓飘曳。空气中突然荡漾起了朦胧又静谧的恍惚感。 “白日里我饮得那姜糖百花蜜。味道很不错呢。”微有停顿。柔黛语音听起來依旧梦魇。“倒是忘了该给王后送去一份。你也不提醒我。” 夜风一扑。缭乱了帘幕、幻灭了烛火。又于半空“噌”地一下复燃起來。 宇坤整弄外披的手于当地兀地一顿:“王后娘娘。该不差这个。” “咣。。。” 极轻微的一声。在虚空里起落。似是什么东西破碎了。 亲爱的。你。为何要欺瞒我…… 冷月幽幽。于浮云处显隐飘忽。筛下一道幽光。自斑驳窗格映入室内。 柔黛沒有再说什么。闭目。心不在焉的沉沉睡去。 他刚好处在一个逆光的格局中。袅袅乌尘颜色于墙壁上剪影出一道挺拔如玉的美好身形。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柔黛闭阖的双目间。一滴眼泪于无声处静静淌过。又吻落在碎了千瓣的疼痛纤心、千瓣成莲…… 。 茫茫夜色从來都是最好的掩护屏障。由古至今、一直如是…… 夜凉如水。宇坤踏一抹淡淡月色。只身一人穿行在御花园将开未开的各色花丛间。目光瞻前顾后、一颗心儿则诚然专注。 如果说在王后寝殿里的那些鸳鸯帐暖。都可推脱于是王的旨义。那么这一次……便是明知故犯、足以株连九族的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來……”骤起的低低女声含杂一抹掩不住的喜悦。背靠花荫、面朝冷月。美丽的女子悄然独放在那里。眉目含笑、似笑又哭、含笑微伤。仿佛独立于喧哗之外别样灯火渲染下的灯火阑珊。 再也忍耐不了、再也按捺不住。可尚在宇坤不曾抬步前迎间。幻兮已飞奔上前。点点生花的足髁舞的如同照水娇花。蓦地一下便投入到了宇坤带着一丝凉意的怀抱里。 她闭起纤长的眸。鼻息深深吐纳。似乎专注于曾经那抹眷恋的气息。枕边熟悉的、他的体香……泪水莹然。 下意识的反应、亦是感情的太难自持。宇坤紧紧搂住她纤柔的腰肢。又抬起一只手臂握住了她的酥手。凉。玄冰一般。 多么希望就这样下去。永远下去。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就定格在这一刻……不离开、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地久天长。 一世一生。都别再放手…… **的馋舌于肌体里外每一寸体肤间烧灼的炽热又贪婪。二人即刻相吻相拥倾倒于周旁繁茂盛密的花丛里。将一季积攒沉淀下來的那些渴望。于彼此身体上下里外尽情满足与释放。 相怜相疼、滚落一处…… 永寂无边。透过那见证千年东辽历史变迁的斑驳宫墙。幽暗深沉的宫寝回廊另外一端。孤绝的东辽王着了白衣迎风凭栏。 柔黛素白的面上染就了凝固不化的彻骨哀伤。那些骄傲、那些隐忍、那些奈何、那些几欲崩溃……隽永成了弥深的癫狂神色。又很快的一逝而去。 夜凉如冰、天风浩渺刺痛。他只觉自己就要晕厥过去。就要死过去。就要陷入万般皆放的无意无识永恒休息……然而。终究是沒有。 此夜独阑。他比烟花寂寞。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50回 臣今晚上,愿替总都督侍寝…… 夜色阑珊、月影娑婆。 几多心事做弄之下,清远难能成眠。 他着了一件天青便袍,只身一人夜半游园。一头散丝随意飘肩,配着疏朗便袍更显出一种通身难掩的清奇仙骨。 此样着装打扮的清远,亦是一位翩翩风度的俊秀美男子。那身道袍太严肃也太死气,遮住掩住太多欢快与活泼。不知何故,他兀地便有些不喜那样的暗沉,他欢喜着自己此时的光鲜明丽。 欢喜……幻兮! 念头一转,铮地定住。 千般逃万般躲,怎么还是将那心绪付诸到了王后娘娘身上呢……他的纠葛沒一人知,他的苦痛更无法与旁人道。 他甚至比不得一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凡夫俗子尚且还可以有憧憬和梦想,不定哪天可得王后娘娘垂青……当然,这只是个比方,王后娘娘素性高贵、淑德贤良,断不会如此。 只是他呢?连这个憧憬都有不得! 可他却有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抱怨,甚至这样的心绪难平……故此,他更有负于自己这通身的修为。 师父,对不起…… 心思飘渺,不觉已步入御花园极深处。 夜凉如水、又寂寞如冰,此时的帝宫御花园里只有清远一个人,连鸟虫都似歇息了去。这种毫无所扰的旷古清寂感,使他真心欢愉。 清远阖了一下清目,向天微仰首,意欲让那些天风帮助自己梳理凌乱不堪的思绪。却在又一颔首错目的瞬间,铮然木住,如遭雷击! 天边有一星如豆,溶溶清辉淡淡往花丛繁茂处勾勒一圈剪影。不偏不倚,刚好照映一簇蓝底点碎红花蝉翼外披,那是……王后娘娘幻兮的外披! 甫一惊蛰后,清远抚着心口暗中好笑自己的痴念,原來相思成疾真的可以让人产生幻觉。即便清修如清远,也亦不能自持住。 王后娘娘的外披,怎么会无端掉落在这里呢!白日里负责侍弄花卉的宫娥们天入夜才离,若是那会子掉的,也早该为娘娘送回去了。只是……这幻觉为什么还不消失?果然,自己的业障已经太深太深了。那么……还有可救药么? 边一通乱想胡思,他已一步步走近。定目一看,头皮又是一个发麻收紧。 不,不太像是幻觉啊……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切切的王后的外披,果然是王后的外披!就这么摊挂在草茎花丛间!无声无息的。 亦在同时,清远耳廓突忽一动,蓦地听到草丛里起了异样声响。这声响与前几次他所察觉的黑烟、白蛇都不太相同,似乎……似乎是人的呼吸声。起起落落、深深浅浅,急促里带着乖张的高傲与心悸的畏怯。 他下意识一侧目,余光兀地瞥见花丛曲径里一闪而过的伶俐身影。 冷,夜深如水,心在刹那间变得比寒石僵冷…… 他铮地一个吃痛,那是太多情绪排山倒海袭來一处时,一颗心无法承载的深沉负重。掰不清、缕不顺、言不出、道不明……恨,好恨好恨,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出來散这个步! 明白了,前阵子王后寝宫里那一幕画面,总都督的那张写满异样的脸……浮光掠影般展现眼前。 这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冷月被流转的浮云渐渐隐去,天风浩荡,清远兀一低首,面上不知含着一抹什么样的神情。就如此迈步转身,不做声的离开。 该离开的那个人,应该始终都是他自己吧…… 呵。 隔着清寂冰冷的花园宫墙,有稀疏花影和风摇动。清远那抹退去道服的宽袍身影,被这一派苍茫之景衬托的有些寂寞。 待他且行且远,直至确定再也不会转身回目后,夜色掩护下的花径草丛间甫地探出两道人影,正是宇坤及幻兮。 他们二人目色惨淡、发丝凌乱,周身衣饰沒能來得及穿好整好。宇坤还打着赤膊,幻兮只有一件绣桃花枝的轻纱肚兜,显然是甫地发现清远之后,匆忙间躲起來的。 “他看到了么?”幻兮的语气有点儿慌乱,急急回目去问宇坤。 夜色深浓,黑漆漆的颜色越发为二人染上一层凝重。 宇坤皱眉:“应该沒有看到。”他是不确定的,可言语坚定。 浩荡天风将鬓边一缕流苏往颊上扑撩起來,痒痒的。幻兮狭长美好的软眸里似乎凝出几缕水汽:“他,会怀疑的吧……”唇齿间的喃喃,分明自语。心却在这个时候兀地一个抽痛。 原來自己对那个人的在意程度,显然超过了意料中的构想…… 见幻兮陷入沉寂中去,宇坤只当她是在忧心清远的撞见和怀疑:“清远道长不会伤害我们的。”眉心一展,心念翻涌,“他不是那样的人。即便他知道了,也断然不会说出去一个字。”分明沒有旁的意思,但出乎平素习惯,宇坤说话间还是握紧了手中下意识抓起的寒光剑。 细微的动作沒有逃过幻兮的眼睛:“不要伤害他!”她脱口而出,因为急切而有些失声。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是不合时宜的,忙颦眉低语补充,“打草惊蛇,陛下怎能不怀疑?” 陛下……宇坤一定。 思绪纷乱、神绪纠葛,两个人各自怀揣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思。都在为着另一个人而痛难自持,却不是为了彼此。 天风料峭、花树婆娑,景致再也不静好。 。 夜已极深,天幕被一片浓黑若死的颜色衬托的更显低垂。 寝宫大殿之上的楼阁玉栏处,王孤绝而立。细微的脚步声就在这时由身后响了起來。 “宝贝儿……”心念猛一收紧,柔黛铮地转身回头,笑容却蓦地一下僵在了面上,“怎么是你?”先前的暧昧柔软兀地不见,柔黛眉心聚拢,面覆寒霜,专属于王者的傲然气韵昭著。 來人不是宇坤,而是禁卫军副都督晏阳。 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晏阳,实在不该出现……柔黛不禁有点儿懊悔自己的疏忽,若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晏阳而是刺客,他兴许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转念,晏阳乃禁卫军副都督,是他自己的人,而王的寝宫看似空无一人,其实暗中遍布着禁卫军岗哨。那么晏阳的出现,也委实沒什么奇怪。 只是不得命令,他又安能出现?这是拂逆! “臣负责守卫陛下,自然会在这里。”心知柔黛的心思,晏阳颔首一笑,这个礼行的简单非常。 柔黛沒与他计较什么:“哦。”舒一口气,抬目问道,“有什么事么?”若说无事禀报,他是不会來叨扰自己的。定是出了什么耽误不得的大事,才造成了自持良好的晏阳的逾越吧! 不想晏阳并沒有去接王的问话,反倒直起身子踱行过來,与王并肩一处一同望天:“今夜风高,可不是赏月的最好时辰呢!”他微笑起,目光未动,“陛下,是在看什么?” 晏阳此举显然是逾越了,且行为是委实反常的。 不过此时的柔黛许是太落寞也太萎顿,急于寻一个着力点,好将自己一身负重全部的倚靠过去、宣泄干净。故有晏阳如此伴着,也是好的:“夜凉如水,虽不赏月,也自是别有风味。”语气便柔和了太多。 “那么换一个人,不是依旧‘别有风味’么?”晏阳有意咬重那四个字,忽地侧目扫向柔黛。 “什么?”柔黛猛地一定,转首去看身边的晏阳,才发现自己的副都督时今明显哪里不对。 晏阳收起了唇畔绽开的微笑,见王看向自己,也毫不避讳的与王直视一处,眉心却蹙、语气低仄:“陛下,为何只是执着于总都督一个人呢。” 反常,太过反常。这样反常的晏阳、这样反常的话,柔黛尚且从未听过。以至他登时就有些乱了阵脚:“你是,什么意思?”他看到晏阳面上一抹极浓重的失落,心下忽地有些不忍,“我……”又不知自己是在不忍什么、他又在失落什么。这一瞬间,柔黛头脑很乱。 “如果陛下太寂寞了,需要人來慰藉。臣倒有一个主意。”晏阳语气依旧恭谦,可是这话,听來却有些刺耳,以至连他面上那抹哀怨都觉得是在故作。他抬头看了眼天幕,“这个时候了,今夜总都督怕是不回來了吧!”唇角斜勾一笑,“臣今晚上,愿替总都督侍寝……” 话音刚落,晏阳只觉腰身甫一吃痛,整个人跟着被摔到了地上去。 很显然,柔黛并沒有给他再多言语的机会,直接一脚将他扫倒:“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配么!”他居高临下的睨着地上的晏阳,勾唇冷笑。 是的,柔黛虽素性高傲,但对自己人从來不会无故剑拔弩张。晏阳方才那一番话,触到了他的底线…… “寂寞”,“慰藉”,还有……他说要“替总都督侍寝”。 “替”、“侍寝”。 晏阳把他同宇坤之间的感情当作了什么?把自己当作了什么?他不许,不许任何人对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情有半点亵渎之意,不止半点,一丝一毫都不可以!绝不可以! “來人!”柔黛一点儿都不怕晏阳会有什么进一步的举措,当空里一声厉喝,登时便自黑暗中涌出五个锦衣执刀的禁卫军來。柔黛一张面孔腾起冷意,语气着重、一字一句,“你们副都督累了,送他回去好好休息休息!让他明白,他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不该做的又是什么!”语尽狠狠扫了一眼摊在地上的晏阳,不再多话,转身步入了正殿里去。 禁卫军得了王的命令,纷纷上前去扶地上的晏阳。 露水下來,夜色似乎更浓更黑了。 默无声息,沒有人注意到晏阳沉下的面孔中,至始至终都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样的笑,配着他那张亦是生得极好的面孔、更加之此情此景,怎么都是诡异的。 诡异到,隐隐有些暴风雨前夕的不祥错觉…… ------------ 第51回 后嗣之事,这段时间……辛苦了 (.) 鹅黄的湘帘半卷半掩,穿堂风起,撩起帘幕一角,露出珐琅青瓷镶嵌的玲珑香炉翻云吐雾。//百度搜索八戒中文网.看最新章节//袅袅圈圈、圈圈点点、勾勒出与太虚幻象一辙的景致,那么多的不太真切。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柔身卧榻,王这句望似无心的话才笑着问出口,半眯眼睑的幻兮心下就是一动。 “呵。”她忍不住自嘲,也在奇怪,自己怎么会发烧生病? 看來妖做了亏心事,居然也会发烧…… “许是夜里露重,御花园又刚好背阴,凉着了吧!”柔黛又是一句,言的无喜无悲、声色不动。 幻兮甫地一怔,自己昨夜里去了御花园,连这样被她紧小心慢小心的事情,王都居然可以洞悉清明。那么宇坤与自己的私会……越想越是害怕,干脆假意睡去、充耳不闻,也不去想什么了。 看來只有对那个人,这个高傲不羁的君王才会、且永远都会放下架子。卑微的小心盯紧、卑微的企图永远守护着自己那份如是卑微的、可怜的……爱情。 哪怕这爱是天地、伦常、人心……一切一切都所不能容下的。 那傲视天下的决绝与霸道,只消在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顿时化作无限的爱怜与祈望,齐齐的、全部的,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王,真的爱极了宇坤吧!那么自己,又在造什么孽呢……念头才闪,周身便是一个生涩的疼。心知是那个怨气深重的女人在提醒自己,幻兮一默,终归是收念敛绪不再多去想什么。 “唉……”这个空挡,兀听柔黛好似自语的一声,“早上听闻你有不适,孤王还以为,你是害喜了。”临了一默,带起一抹极浓的失望。 幻兮不禁又开始作想,如若自己当真有喜,王必定会高兴到发疯的!却不是因为终于有了一位“王子”,而是因为,宇坤终于不必再与王后同房了……她又沒忍住心下一痛,若她当真是一个自大楚国迢迢远嫁而來的合婚公主,她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见到王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他。 如此痴情的、细腻的、又美似妖孽的霸决的天之骄子、大东辽君王。 “你是不是爱着王,一直都爱着呢?”念头才至,她登的玩心忽起,好笑的用腹语在虚空里问那抹依附在自己身上的怨气。 “爱……”嘶哑的嗓音如约而起,已成厉鬼的前王后不该有情爱,可她如是答,“爱极便也会恨极。东辽王跟他那位王的情人,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会毒恨入骨……哈哈哈哈……自相残杀、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前王后那一丝怨魄终是发了狂,嘶哑颓长的嗓音狰狞的似乎就要撕破扯破整个世界,至使幻兮不得不紧锁眉头咬住牙关生生忍耐。 不过前王后的声音此时只有幻兮一人可以听到,故这殿里众人沒有一个觉得不适。 “够了,够了!”幻兮亦歇斯底里,到了嘴边的劝慰之话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那个女人怨忿难平、恨已入骨,又或者说这死守人间不肯离去的一丝魂魄根本就是怨气所化,若要将她度化,纵然是她那已入轮回的本体亲自前來收服,都未见奏效。 冤冤相报、轮回因果,了却不得、也合该受得……奈何,无可奈何! 。 “晏阳?”宇坤皱眉,脚下的步子昙然停住。 天渐晌午,春暮的气候已隐隐有了几分夏的燥热势头,使人免不得就有些许毛毛躁躁。他原不该这个时辰出现在帝宫里,只因晨时忽地听闻王后染了风寒,以至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好容易熬到这个时辰,终是沒忍住的匆忙进了宫來、且直奔王后这里。 他原不该出现于此,可是晏阳,亦不该出现于此…… 不想竟同宇坤当面撞上,晏阳怔了一下,也沒怎么躲闪,展眉笑笑:“我进宫來巡视一下,看看禁卫军各处岗哨有沒有什么疏漏。”不过这欲盖弥彰的解释,反倒显出他带着几分心虚。 这里可是王后娘娘的寝宫,而禁卫军只专程负责王的安危。那么晏阳,怎么好端端就巡视到这里來了呢?诸多疑点翻转开來,宇坤免不了多心一番。 同总都督共事许久,晏阳自然了解宇坤。他沒有留给宇坤太多沉默暗忖的机会,抬目四下扫了一圈,最先把那话題抢过來转移开:“总都督也是來巡视岗哨的么?”又一笑道,“都妥帖了,不需您再费心思。不过王后乃是东辽主母,我方才还在寻思着要不要在这里部下一圈岗哨。”很自然的就将宇坤的疑惑给解了去。晏阳既然能够担任禁卫军副都督,那他当然也不是一个愚钝痴傻的人。 “哦。”原來如此,宇坤心结一舒,“那委实辛苦你了。”算是默认了晏阳头遭的问題。 “哪里话呢!你我同为禁卫军统领,职责如斯嘛。”晏阳打了个哈哈。 宇坤颔首回了一笑。 在这样的地方撞见彼此,已经大不合时宜了。看來自己此趟不合适再进寝宫去看王后,免得晏阳生了疑去。这么想着,宇坤拍了拍晏阳的肩膀:“下午禁卫军还有训练,你别太累了。”又略想一下,“王传我进宫议事,我从这边抄近路过去。”亦有些欲盖弥彰的样子。不过横竖一句敷衍之话而已,沒谁会去刻意深究。 “我这就回去了。”心知宇坤的敷衍,晏阳并无多言,只谦和的低一低首。 “那一起吧,刚好顺路呢。”宇坤一句客套,面上并无什么异样。 晏阳自是沒有异议,对着宇坤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迎宇坤领走于前,自己跟在他身后错开一步的位置,同离了王后寝殿不提。 。 王的大殿里熏着好闻的麝香,掺杂一丝清清凉凉的薄荷脑进去,有些燥热的天气也似乎被压制了几分。 柔黛显然沒有料到宇坤会在这时候过來,他并未传召宇坤,按着以往惯例宇坤合该天将入夜时才会來这里的。故此,在突然看到爱人的那一刻,他惊了一下,“啪”地合上了面前的锦绣缎盒。 那是邻邦小国进贡來的一柄宝剑,剑鞘镂花精致、剑身镶嵌西瓜碧玺、剑锋锐利光洁,是一把不可多得的无上至宝。柔黛委实欢喜。 “怎么了?”宇坤见王一看他进來便盖了盒子,不禁好奇。他沒有行礼,因为在柔黛寝宫里、又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当口,他素來不拘泥这些,柔黛不喜欢。同样,王的寝宫就如宇坤的私人府邸一个性质,进出这里,他也通常不会遣人通报。 见宇坤发问,柔黛却沒有接这话茬:“晌午后还要去练兵么?”语气温柔缱绻。 “是的。”宇坤也不追问,抬手轻抚了一下柔黛侧颊,侧目应道,“禁卫军毕竟是陛下的亲卫军,不敢怠慢。” 感知着爱人温存的抚摸,柔黛款款一笑:“好,晚宴的时候早些回來。”抬臂搂住了宇坤的脖颈,“我送你一件礼物。” 宇坤恍然。难怪柔黛见他进來便急急忙忙的合了那盖子,原來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什么礼物啊?”他温温笑开,目色里全是和煦春风,“神神秘秘的。” 这样的宇坤,温软美好的从來都会让王觉得身心欢愉、如沐春风。柔黛心下一展,勾唇错步,扬首捉到爱人的唇畔,浅浅吻了一下:“秘密。”俨如少女乖张又淘巧的憨怜样子。 这样的柔黛,使宇坤酥麻醉心:“秘密?迟早要知道的……” “嗯……”柔黛抿嘴含笑摇头打断,“想要给你一个惊喜呢。” 真真是越发的孩童心性了。宇坤心下愈柔,宠溺的叹了口气。王的温柔王的好,他又怎么能够忘记呢。一点一滴、一层一叠,都是镌刻于心的……他登地一下就起了百种滋味。 这时柔黛已轻轻挽了他的皓腕,将他带到一临窗之处落座。 雕花几案是极精细的,精致的小几上架着一套精致的茶具。柔黛素來喜茶,对茶道的讲究亦是极精细的:“饮些茶水吧!外面热气正重呢。”说话间看了宇坤一眼。 玉制小勺取了果木,盛放在弧门菱圈花座银风炉里。其上架七彩青瓷嵌纹茶壶,入清泉水蒸煮。 涧水初沸,柔黛引袖抬指,用琉璃匙收茉莉花粉沫少许,入盏调味。待水面涌泉连珠,方放入上好新茶,又换梨木竹夹子往茶腹中调匀:“后嗣之事,这段时间……辛苦了。”玲唇上下一开合,音调压的很低。他的目光专注于手里的活计,沒有去看宇坤的眼睛。 宇坤悄然抬目,偷视一眼直面对坐着的柔黛,心下一喟,默。 “你的脖颈,受伤了?”端盏入喉,却在唇畔沿处停住,柔黛的目光瞥见了宇坤脖颈偏后一丝血痕,犹是触目惊心。 暗香漫溯,宇坤心下一慌,料想定是那晚在御花园里同王后覆雨翻云之时,不小心刮蹭到的:“是……陛下有心了。”忙接口遮掩,好在吐出了句囫囵话來。不提还不知亦不觉,时今还真觉得脖颈上有点儿疼。 “哦,原來是这样。”柔黛点点头,兀自将唇畔那盏茶品饮一口,薄薄唇角突地笑起,音色是自嘲的:“孤王有心,‘你’亦有心。”一个“你”字是带着笑意言的,口吻听來讥诮轻佻。 宇坤心底“腾”地一下……许久许久,遮掩样的敛目,后又目光一转,迎向眼前茶烟缭绕的小几。 心念一动,针刺疼痛。旋即,又变得麻木而迟钝了去。 无意、亦无识。 古艳歌·白蛇51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第51回后嗣之事,这段时间……辛苦了更新完毕! ------------ 第52回 清远:你们两个果然有奸情! (女生文学 ) 宇坤才一迈入禁卫军总部大院。便有一纤长人影迎着他突然一跪。 如此突忽。令宇坤有些不知所措。定睛去看时。方发现竟是自己的好兄弟晏阳。 “这是怎么了。”他眉弯皱起、心下狐疑。说话间忙曲身一把扶起跪着的晏阳。说实话。他虽为禁卫军总都督。可待晏阳一向如友人兄弟。眼看晏阳跪在自己面前。自是怎么都觉不太合适。 识得宇坤心里的不落忍。晏阳亦是个行事干练的。一起身间忍不住将那几多心事吐口:“总都督。求总都督一定救我。”这语气焦急又高扩。可见是真着了急。 如此失常的晏阳。宇坤还是头遭见到。忙四下扫了一眼。见周旁无人后。方示意他权且稳住。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尔后迎着晏阳步入了自己那间不大不小的寝屋里去。 “怎么了。”掩好门扇。转身发问。“什么事儿能连你都乱了阵脚。莫要着急。说出來一起商量。总会有办法的。”他为安抚晏阳焦灼不安的情绪。有意带起几分玩笑意味。 晏阳稳稳急气抿嘴一叹。口气终是理性压低:“我妹妹失踪了。” “月儿么。”宇坤如若雷击。在柔黛那里看到的一切开始于脑海浮展。“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失踪。”出口隐瞒了晏月被王召入帝宫的事情沒有提及。当初他便怀疑柔黛有了什么筹谋。时今看來。晏月应当是被秘召入宫的。兴许这件事还同晏阳有着什么牵连。不。是必有牵连。“你别太担心。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月儿估计是跑去什么地方玩儿了。”说出的话心口不一。又想起方才晏阳用的是“救我”二字。可见这个妹妹在他那里的极重地位。 穿堂风起。细微的凉意涣散了急涌在头的诸多燥乱。晏阳定了几定:“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可已经四天了。晏月还是沒有回來。”心绪又起。只得尽力压抑下去故作冷静。“她生性好动。这正逢春日的。该是去什么地方玩儿了。可她绝不会这么久都不见音讯啊。我怕她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且言且思。于此终是一转语气目色凝住。“求总都督跟王说一声。请王派人去找找我这个妹妹。我就这一个妹妹。就这一个亲人了。你的话陛下是不会拂逆的。”他委实是急了。作势便又要一跪。到底被宇坤眼疾手快的拦住。女生文学可口中祈求之声不绝于耳。“我求求你。总都督。我求求你……我真的。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沒有了。”最后一句且求且宣泄。语尽后竟带起一丝丝哽咽哭腔。 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还是晏阳这么一位禁卫军副都督。可凡事皆有意外。这个唯一的妹妹。便是他的意外。 宇坤忽然有些乱。他宁愿自己对于晏月之事并不知情。那样反倒不会再如此纠葛。可他到底是知道的。在柔黛与晏阳之间。与公与私他都必须选择柔黛:“好。我答应你。”既然已经心口不一了。那又何妨继续心口不一下去呢。 得了宇坤这句答复。便有若得了最有把握的担保。。晏阳不动声色的舒了一口气。颔首点头。对宇坤又行了一个规整的答谢礼。 心下百味。宇坤只好混混沌沌的敷衍了他。却诚然头痛的打紧。 。 夜色已经入得极其深沉。帝宫里一排排华灯却渐次燃起。照的耀的整个世界仿佛一处不夜的洞天福地。 一身疲惫。不。身心亦是疲惫难耐。宇坤拖着濯铅的身子。稳步行在被这夜色渲染的略显曲折的宫廊小道间。迎着习习晚风缓然长叹。一抬头。竟又至了王后寝宫。 此夜阑珊。他又一次拂逆了王的意思。情不自禁的、情难自禁的悄然來到王后这里…… 。可又偏生抑制不住、按捺不得。什么时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王后居然有了这样深沉不可遏的迷恋。 想不明白、也无法想明白。人世间事大抵如此。去日苦多。去日苦多。來日却又太不可说…… 微风拂颊。宇坤浅然叹气。轻靴点地往那一道长长的回廊正门处行去。 兀地一下人影攒动。自那拐角暗影里倏地显出一道人影……居然是。清远。。 清远的突然出现。是宇坤始料未及中的事情。他拧起墨色眉弯一下便不知所措。而清远就在这个时候打破了这层尴尬。 “果然是你。总都督。” “哎……” 清远这发乎心的激动语气有些拔高。。在这一片静谧里尤其刺耳。慌的宇坤一个回神捂住了清远的嘴。机谨的撇扫一圈见四下无人。方将他半推半拽到正殿那条黑魆魆的进深中。 宇坤心知幻兮有独处的习惯。这个时候的进深以及内室都不会有旁人。也便放心的松开了清远的嘴。 与此同时。隔绝进深的那道古韵悠长的房门“簌”地一下打开。虽然早该有准备。可幻兮一张淡漠的脸在看到宇坤的同时。还是愣了一下。 “总都督……”瞥扫见身边的清远。又顷刻按捺下去;屏气缄声。快速将他们二人迎进内室。再转身重新将门掩好。 清远也识得轻重缓急。进了内室后。适才再度开言接口:“我就怀疑……你们两个果然有奸情。。” “什么奸情。”幻兮高利的一嗓子打断了清远。 铮地一下。整个大殿重新陷入到一派死寂如铁中。 几个人借机抚弄了一下凌乱琐碎的情绪。长长一个吐纳。幻兮莲步行过宇坤身边。柔荑亲昵的抚环住他的肩胛。 他们二人还沒有大胆到。在外人面前堂而皇之展现亲昵的地步。故而宇坤觉得不适。才欲避开。不想幻兮柔软的十指却缠连更甚。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本宫也不妨挑明这层窗户纸。”幻兮扬起不染一尘的美丽面孔。眉尖一挑、忽地涓涓笑起。“诚如你看到的。我们……”说话间瞥扫了一眼宇坤。。优哉游哉。“一直在一起。” “不可能。”清远喝断。沒有别样情绪。只是发乎本能。 “为什么不可能。”幻兮颦眉敛眸。转首在宇坤侧颊缓缓落下一吻。软眸似是含着涓涓秋水。面色沉如金秋里的一潭冷湖。“我爱宇坤。”银牙犀齿上下一碰。坚韧难动。 “碰”地一下。清远只觉一股金光直冲两眉。 王后娘娘。她说。她爱宇坤。 她。爱……宇坤。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铺天盖地的中伤之感袭來身上。一个身子似就要承受不住。清远是出世之人。。原來人世间的情爱纠葛。居然可以将一个人摧垮到几近撕碎的地步。 等等……情爱……自己怎么会有情爱。蓦然一下。他旋而苦笑。 突然明白。自己是真的爱上了王后。 情的苦酒入喉灼烧。生不如死的炼狱囚牢曾沦陷了多少生灵……月华如洗。而这一切都在他眼中丧失了美感。 清远哈哈笑开。再无一言。笑出了泪、又苦断了肠。竟是就这般笑着大步离了幻兮的寝殿。 远目那道孤绝到染了夜的清冷的背影。幻兮心下有滴滴苦涩缓缓溢开。不过只是一个弹指。她将纷杂乱绪铮然截断。 “我……还沒有梳妆。这个样子不好看。”。忙旋步往梳妆台前行过去。乖张又慌乱。 “不用……”宇坤忙抬手欲拦。幻兮已经将身落座。开始执笔画眉。 她以为自己足够淡然。可画眉的素手还是颓然颤抖。黛青的色彩便偏了一瓣到眉边去。心绪做弄。她在错愕中扯了袖子急忙擦拭。却依旧沒能抹掉那印下的浅浅痕迹。就仿佛心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 “你怎么來了。”她忙以一言來掩饰自己此时的慌乱。 宇坤沒有答话。一道面目身形依旧还是那般的冠玉精致、清俊绝寰。又因夜的洗礼。还夹带着一些仆仆的露水和风尘。 他处在一个背阴的位置。屋宇央处还燃点着照明的烛蜡。不知哪里起了机敏心思。宇坤以袖扑灭。 视野一下便沦陷到了死黑的海洋里去…… 幻兮突地起了身子奔身过來。迎着眼前这个厚实、伟岸的怀抱一头扎进去。 欲火蹿动。肌体的本能唤醒了宇坤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渴望。 尤物丰盈、此情缱绻。忍耐不了。这彻骨的相思啃蚀嗜咬呵。再也忍耐不了…… 守着满屋郁郁闷胸的颓废昏黑。两个人紧紧相拥、忘情的吻在了一起。 芬芳似织、香汗如雨。细腻又急促的呼吸一点点着重。胸口闷疼。一股力量呼之欲出。宇坤攀附住幻兮纤细的背脊。大手上下游移。直到她一片旖旎的酥胸前停住。 “唔……”幻兮轻哼一声。下意识想要避过。然而身体被谁定住一般。终究沒有。 二人相聚咫尺。幻兮方才的意欲一避。宇坤是感觉得到的。他忽的停了指间的动作。眉心微皱。有些疑惑……王后娘娘。她不愿意么。她。是在拒绝自己么。 不过心绪尚未翻转。幻兮已反手覆住了他有力的胸肌。软成一滩水的身子就势向前一倾。就这样倒在了宇坤温暖中渗一丝凉意的怀抱里。颇为欲拒还迎、媚骨与姿态撩拨动人。 很明显的。她在鼓励他继续。 宇坤散了方才一闪而过的疑惑。如前几次一样。在她这潭难以抗拒的温柔乡里驰骋纵横、思绪浑浊…… 幻兮狭眸沁雾、头脑放空。彼时那个迎着月色的清冷人影。开始在脑海里、心坎里画卷一般浮展的如织如盖。怎么样都使她无法忽视。使她挥之不去。 是什么时候。对他动了意。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是在他几次三番的送药间。或许是他在她魔障时的不离弃。又或许是帝宫初见时那一滩温泉里。又或许更早…… 清远。情远呵……她苦笑。又忙不迭收心敛绪不再纠结。 一池繁华潸然荡碎。夜色。愈发的沉醉如酒、旖旎凄迷了……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53回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 东辽暮春的艳桃花开得依旧烂漫满树,却比不过东辽王者一双善睐的明眸。 亭台轩榭,曲苑一角,柔黛足颏袅袅。只在这踏上庭前石阶的这一刻,人间便有了颜色:“呵。”嘴角轻动,这个笑容泛着微苦,笑得太过牵强。 等了一整日,候了一整日,盼了一整日……天色深了、又浅了,他终于不得不放弃,却无法承认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 那举世无双的华丽宝剑就在他手里托着,可时今看來是有多可笑? 他如一个孩童般,天真的满心巴望着要给爱人一个惊喜……然而,惊喜的不是宇坤,而是他自己。 呵…… 宇坤,到底沒有回來。昨晚上沒有,时今依旧沒有。 王就那么站着,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又一次日沉月浮、入夜人定。 灯起了、夜深了,东辽皇宫图腾起淡圈袅绕的烛蜡,如是幽幽、在昏犹昏。 依旧气韵绝佳,依旧俊美无双,可唇兮那道浅浅强持着的微笑,凑化成满面欲哭无泪的无奈和悲凉,几多不甘心,皆数成枉然。 空,天也空、地也空,什么都是空,空空如也! 该明白,早该明白的罢!那个同榻而眠十年有余的人,已经不再,不再属于他…… 为什么? 他们二人一起长大,八岁又一起进宫,原以为会这样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一世一生的……难道不该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终究还是失去了他,终究还是,终究还是无法留住他的一颗全部的心!即便他是东辽王,又能怎么样?只是枉然,只是徒劳。 这座帝宫太纠葛,不想离开、又太想离开,离开这纷纷乱乱,再也不愿回來……不,要回來的,要的。因为宇坤,还在呢! 一阵夜风碎起,柔黛的思绪就这样被带起來了。 十几年前的自己,小小年纪便要背负起对于东辽帝室的全部复兴和责任。那时的自己到底还太过童稚了些,纵因身世之故有不合年景的成熟、也免不了眉间心上带着些许天真盎然。对于帝宫的一切幻想和憧憬,都是那么的新鲜绮丽、充满诱惑……可当浮生斗转、好梦阑珊,他开始慢慢的发现,原來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就只有一地细碎雪泥,还有一些散散的黄尘。 漫天唯美凄灿的扬花在风的撩拨下,愈发的凄迷了些。红灿灿的光影交织成了铺天的大网。 隔着夜的清光,柔黛凝目去顾,似乎又看到了宇坤那双坚定又深沉的迷人眼睛,只是一眼,就望进了不安的生命里,注定纠缠不清。 幡然回顾,其实自从第一次、第一眼的交织起始,连自己都沒能察觉得到,那个时候,有的东西已经在悄然间改变…… “來人!”压着嗓子的一声发狠,丝发扑面缠绕,柔黛心间溢开了默默的叹息,“拿去烧化!” 说话间“唰----”地一声,他掷了手中的剑,沉着一张悲喜莫测、情态全无的面孔,这么冷冷的命令。 “这……”内侍有些犯难,一时沒能解过其中诸多意味來,曲身弯下了腰却不知所措。 “拿去烧化!”柔黛不动,又一次厉声命令。 …… 内侍沉默须臾,脑里终是灵光一闪,明白了王的意思。不敢再怠慢,弯腰拾了地上那把华丽锋锐的宝剑,行了个礼后,匆匆告退了出去。 空旷的大殿便又只剩下柔黛一人,因为孑然一身、故而更显空旷。 寂寞的夜色渲染着寂寞的寝殿,空幽的殇、寂寞的冷。 柔黛面沉死水,又倏地一下兀自笑开去。这个笑颜太苦涩,却比月色还要寂寞的撩人。 夜,仿佛不再有尽头…… 。 帘幕垂悬,夜风一做弄,便飘忽的缈然绰约起來。此时此刻,夜,已经极深。 宇坤与幻兮软卧于榻,暧昧的姿态似乎已缠绵到了骨骼里。 底衣斑驳,素白素白的又几近透明,在烛影婆娑里便被映扯的薄明如翼。包裹的玲珑曼妙的姣好身段上下那些沁出显出的诱惑,便愈发的呼之欲出、不可收拾了。 他们二人相偎相依,支颈在枕畔。 “哗----”薄衣半解,丝滑的料子顺软款的肌肤一下便脱萎在了榻上。幻兮扬起极致诱惑的绝丽面盘,眯眸扬眉,媚身如一条长蛇般绵绵然摩挲到宇坤身前,又以**玉足软软抵缠。 宇坤迎合着幻兮刻骨直白一通挑逗,朗目染了沉沦,半眯半睁,于她蓬勃如云的发丝间深深吸了一口兰花般清幽的芬芳气。 仿佛缠绵尽致、仿佛相思入骨。仿佛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凝住呵…… 可是,坦诚相见的只是身体,心呢?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俄顷无话,一片寂静中幻兮突然含泪而笑,笑颊灿然却微苦。 共枕一处的宇坤沒有言语,半闭起的眼睑却朦朦的睁开。 夜风轻轻吹散烛烟,飞花乱愁肠;共执手的人,从一开始,情本是殇! “我本是大楚公主,女儿身家柔弱,深宫蛮地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王----我名义上的夫君。”指尖柔软,她徐徐言着话,下意识攀附上他开阔的胸腔,不是诉怨、不是颓然、甚至不是茫惑,不加任何烟火情态,“但是你们,你跟王,隔绝了我全部的希翼及念想。”汀口自嘲、有若凑趣,却是实话,“我的一切,身子亦或心,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的,从由不得自己。” 幻兮的语气忽而黯淡下來,就在这一瞬间,她忽地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白蛇的角度、还是站在自己扮演着的大楚国二公主的角度处事了。 不得不承认,她是入戏太深,渐渐的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伪装之下的真实自身,将自己当真当成了迢迢远嫁來的二公主,那个可怜的女人……但有一点是诚然的,无论站在哪一方的角度处世行事,她自己的身子亦或心,都是从一开始便由不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太弱小了。 心绪里的诸多波澜,再也无法平定。一开始便布下的大棋局、可有可无的命里那关乎报恩及缘分的交易,不到最后收官,终是不能与旁人道出。 只是什么时候一切才会结束?那个时候心还是否依旧会活着?死去的心,是否可以在灰烬里涅槃重生呢? 幻兮将那乱绪定了几定,扬唇幽幽:“宇坤,你……爱我么?”许是眼下这氛围太过令人沮丧,幻兮闭目,瞬息又睁开,美靥灿颊浮上另一层弥深娇笑,“我也是一个女人,纵然我时今依旧看不明白,但你既要了我,我又怎么可能不会对你依恋。”这是实话,鱼水欢好、巫山绸缪,一切又怎会不变却? 这样的依恋是肌体的本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或许是在寂寥时,或许是在潜移默化间……但,该有的微妙终归还是有的。 边诉言幽兰,倩兮狭目中,泪水再一次的遮迷了双眸,幻兮碎叹:“在我的心中,一直都有一个渴望……我多么想有朝一日一如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与自己心爱的人闲时赏花品茶、忙时织布持家,而不是在这织就好的命运罗网里试遣愚衷、黯然断肠。”愈言愈思,愈思愈繁,直到心口那抹厚重逼仄无可排解,再也说不下去。 夜色凄迷、人影茫茫。她再一次陷入了思绪的混沌里,一时不知自己对宇坤的这怀爱意,到底有几分是真情意;对清远的挥之不去,又与这付诸在宇坤身上的微妙情态,有着怎样的不同…… “幻兮……” 忽然一声久违的唤,出自了宇坤的口、枕畔人的口。 这声轻唤何其珍贵? 她一直都毕恭毕敬的受着一声“王后娘娘”。“幻兮”这两个简单的小字,于她來讲都是陌生的了。 可是,宇坤却这样唤了她…… 幻兮忍不住哭出了声,心里一痛,忽地有些无措:“我……不要,不要离……”终是说不囫囵。 宇坤死死抱住滚落在怀里的柔媚可人儿,仿佛一弯渺然飘忽的海角天涯。他把她缠绵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温热的胸膛:“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我离开……”眉心突地一皱,这样的话,柔黛在他耳畔暧昧的言了数不清的无数次。心口一收,一种相悖的矛盾之感直惹得痛楚入骨。 这样宿醉间的软款温柔忽的便使幻兮迷恋,这样的迷恋诚然是可怕的。在彼一瞬,她甚至有了动摇,差一点就遗忘了自己引诱宇坤的初衷。然而她及时的克制了,她不给自己真正有心的机会。 忽地一下思绪百结,她哀哀苦笑。心呢?我怎么连个心都沒有…… 生命对于凡人是漫长的一世,而于她不过短短一个打盹的须臾。其间诸多纠葛繁复,到底都会随风散去,不留一尘…… 熏香愈浓,夜的深处,那顺着远方天风飘过來的帝宫更漏起了寒意。 鸳鸯榻软,荼毒已经入了髓骨。背负着身份伦常的二人仿佛跌入了一场遥远的梦寐,在这场梦寐里,不觉已沦陷的欲死欲生。 他们的泪水双双滴落,他们的泪水,相融在了一起…… ------------ 第54回 臣不应该,背弃了与陛下的约定… (女生文学 ) 迎着晨曦曙光斜斜交织下的一层投影。宇坤猝地一定。 柔黛就站在他的面前。最正前方的位子。 这是一条出宫必经的甬道。宇坤有走这里的习惯。柔黛是知道的。故此。他在这条甬道上立身默等。不出意外的等到了就要回禁卫军总部的宇坤。 丝发迎风扑面缠绕。面柔黛凝了静水的脸。宇坤心间默默叹息。再旋而兀地一下。他猛地想起來昨晚上王要他早些回去……可他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去了王后寝宫里。 “要出去么。”王突然启口。语气温温的。不辨悲喜。 “是……”宇坤颔首哑然。“臣。该回总部去了。不早了。”。又补充。 露水滴答。清越的音响打破了晨曦的静默。薄薄春衫便被散在空气里的水汽给氤湿了。 柔黛浑然不觉。只是将手抬起。拂了拂袍袖下摆并不存在的尘梓。又重新垂下手臂。良久无语。 隔一层透明泛金波的朝阳。宇坤分明瞧见柔黛那垂在身侧的右手拳心缓缓收紧。青色的筋脉便暴露在瓷白透明的皮肤之下。恍若易碎的琉璃。 突地一下。宇坤泛起酸涩的心疼。 他对柔黛分明是在乎的。可为何还是一次次的背叛了他。这样的背叛大胆又忤逆。这样的背叛是狂妄的、是疯狂的、是鲁莽的、是不可饶恕的……心有千千结。却不知究竟是为谁而系、为何便系。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扬花漫天。柔黛无情无态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对于宇坤的纠葛。他可以感应到。又或者说。宇坤的气息宇坤的心绪。柔黛分明是可以那么轻易就感知到了的。甚至好像永远也能够第一个感知到……第一个么。 然而。暖风盈袖。带携起几缕零花的冷幽芬芳。柔黛终是尽收了面上的游丝动容。然后决绝转身。那么从容那么从容的自宇坤身边稳步走过。下庭而去。渐行渐远。 宇坤心念一收。 柔黛不曾看他。甚至呼吸仿佛也是绷的紧紧的。不加纹厘异常。而这更说明。柔黛是哀伤难持的……哀伤到连话都再说不出。 他是对自己失望了么。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失望、悲伤、还是别的什么。宇坤知道。无论怎样。自己都伤害了王。这是无须质疑的。 又一晃神。宇坤忙将那纷乱心绪竭力挣脱。急急迈步上前去追柔黛。 一反常态。柔黛并沒有停步等他的意思。 不过宇坤好在是追上了:“陛下。”他低头见礼。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心虚來。“陛下。昨夜里禁卫军突然有事。臣……连夜回了总部去。”他身为禁卫军总都督。那么处理禁卫军的事物。就是他自身的职责。这个借口找的不算离奇。 若不是那一分心有灵犀的察觉。柔黛怕是会又一次相信他。 黄鹂百灵当空里相互交杂、乱乱啁啾。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柔黛唇角淡淡。眉心深处仿佛总也有着那么深的、化不开的怨愁。以及天然不加雕饰的震慑威仪:“那好像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吧。孤王昨夜有见着你么。”勾唇轻笑、语气带着淡淡戏娱。 宇坤又一震……果然缠绵欢好不知流光飞度。原來自己竟整整两晚都去了王后那里。然后在入骨的缠绵悱恻中尽情迷失。他把王。忘了个干干净净。 气氛无疑已经极近紧绷、就要一触击破。连呼吸也都变得小心翼翼:“臣惶恐。”目光一个游移。宇坤言不由衷。理由从來都是牵强。“臣一时忙碌。竟忘了时辰。两日都是深夜回去处理事物。怕惊扰陛下好梦……” “自入宫起你便自由來去的地方。女生文学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进退有度的。”一语未完。柔黛突忽打断。唇畔不羁。有些愠恼。 宇坤惶然抬首。只是一默。唇角几番张弛。却一言都吐不出。 天风又起。漫天残花洋洋洒洒若了喷香花雨。天地就这样被笼住了。世界也仿佛被诓进了一场醒不來的荼毒梦寐里。几近成疯、几近作茧…… 柔黛含笑微殇。 他是真的真的爱着宇坤。爱着他自小相伴到大的最亲最信的爱人。他对他的情最是简单干净。无关**、无关索取。只是情爱;他可以包容他的一切。哪怕他忤逆了自己、背叛了自己……但他都可以退让、。只因为。他是他的爱人。 他们之间这段夙孽。看似超越伦常、且鄙贱卑微。但那却是人世间任何看似正常的情与爱。都所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他也心知宇坤心里的苦。心知这段情爱为宇坤所带來的重重包袱、诸多鄙夷。 所以他不要宇坤太累。这段情他自己小心的守卫、苦苦的维护。不知在这如烟的浮生里。好梦何时才不会阑珊…… 心底的狂野如小兽一样嘶喊叫嚣回旋而起。深浓的感动、酸涩的愧疚、无奈又无法的背叛……便化成一股极其真切的原始**在体内游走兜转。至为浓烈的正是这样一份率真的孽爱。 宇坤玉身火热。在柔黛一个不及防间。。整个人便已经覆在了他带着晨曦冰凉露水的身体上。灼热火燎的唇瓣沿额头一路死死的吻了下去。 “宝贝儿……”柔黛一惊。在瞬间明白了宇坤强烈的索取。软糯唇兮下意识娇嗔出声。 “乖。”宇坤纤长卷曲的浓密睫毛。在阳光下显得烁烁生辉。他微颔首。温存浅语。“我想要你。”蚊蝇细弱。 一股暖流氲过心海。柔黛呼吸一提。流蜜唇畔缓而勾笑。 肆虐的**前奏游蛇走龙般在身体上下缭绕。点点心悸晕染的恍若在身体里开出了花。柔黛不动声色。抬臂迎那不远不近低首恭敬的内侍摆了摆袖。 内侍悄抬眼目。女生文学了然了王的吩咐。也不敢多看。忙颔首曲身行了一礼便急急的退下去。 晨曦与落花海洋织就出的暧昧小世界里。只剩下这一对熬心熬魂的亲密情人。 “陛下……”温温的低唤泉水般流淌。顺耳畔流入到心坎儿。“是臣的错。臣不应该。背弃了与陛下的约定……”宇坤抿唇。吐言的很缓。 “不。”柔黛徐声打断。一双眸子在仰面凝视爱人之时。又变得那样烟蒙水潋怜人楚楚了。“孤王不在乎。孤王只在乎你的心。它在哪儿……”银牙犀齿缪缪的一转。哀声却沉。“答应我。以后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临末带起哭腔。微微的。 宇坤心念一动:“原本就不会。。”下意识回复。停顿一下又补充。“臣的心一直都在陛下这里。从未离开过。” 或真或假的言、半真半假的意。梳理不清晰了。沒谁可以梳理清晰。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來。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柔软的肌肤在**的撩拨下陡然升温。一颗心也跟着起了灼灼的滚烫。 宇坤温柔又不太温柔的环抱住眼前人已经酥软的腰肢。小心呵护着他缓缓躺下。 柔黛半推半就。顺应着宇坤昭著的撩拨。迎合着他温柔的呵护。与他双双躺倒在晨曦暮春这一落花雨地。 周围已无旁人。。那些内侍最是识得察言观色。当然早早便退离并封闭了这搭建的临时又突兀的爱巢。不会再有一人前來叨扰。 故此。爱欲并起的二人便也肆无忌惮、狂野放肆起來了。 不太严谨的封腰束带唆然一解。束缚身体的疏袍便绽开了花。姣好的玉体横陈在眼前。宇坤突地燃起一种几近成疯的肆虐渴望。对于柔黛这副近乎完美的身体。他委实是想念的打紧。不见时不觉。一见便无法抗拒。 这样的魔力。怎么能够不致命。 晨曦里的萧萧天风尚且带些露水滋出的寒凉。一丝丝、一缕缕氤着身体撩拂过去。肌肤便起了反应。柔黛不由得打了微微颤抖。 这无意中乞怜示弱的肌体反应。更令**野草般蹿涨澎湃。 “我的陛下。臣最尊贵的王……”宇坤亦退了衣衫。赤诚的身体与柔黛的冰肌玉体相互缠拥。丝丝暖意便在肌体相亲的瞬间。从四面八方流渗进骨血深处。 仿佛天地间也织就成一张缠绵春网。那天、那地、那树、那花皆是这绵软大网里或多或少的情趣点缀。 “嗯……”嘤咛软款。柔黛心底里渴望与寂寥沉积愈浓。细软的呼吸也荡起一派旖旎撩人。“亲爱的。怜惜我……我…好想你……” 话未言完。一瓣下唇便被他的爱人轻轻咬住。强烈的男人气息横冲直撞进了口齿深沉处。撬开了柔软的唇瓣、撬开了碎玉的贝齿。迅速膨胀、迅速占领、迅速攻城掠地……缱绻渴望昭著不掩。急切却小心。霸道又温柔。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我也想你。”宇坤的回应。是在最后的关头才昙然响起的。 “我也想你……” 值得了。 柔黛的眼底。忽的就湿润了…… 他的心里是有自己的。这么多年的情义、这么多年的宠爱疼惜。王后又岂能代替。 真的。值得了。 这一瞬间。柔黛忽觉若就此死去都是满足的。 旖旎思绪被扯的飘渺恍惚。直到下身突忽并起的一浪疼痛才将幽思斩断。 “唔……”柔黛沒有防备的一声**。却止于舌尖。身体被撩拨的更加烂软如水。那些低低呢喃才游丝般缪缪荡转起來。在空气里。“你可…你可真是……我的魔障……” 或荒凉、或无奈、或含嗔、或带笑……但终归。全部都要归结于爱。 天风又起、落花成阵、韶华白首、流光未歇。在这潋滟晴好的暮春初夏晨曦。一对璧人。深深的。深深的又一次的、一次次的。沉沦到了无边无间炼狱中……无怨无尤。 似再也。再也。救赎不出……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55回 他有没有看到,我的身子? “咯吱----” 突忽而起的萧音打破了一世界的缱绻暧昧,那似是靴底从半截断枝、亦或几段草茎上踏踩过去的声音。厚沉、逼仄、又带着诡异的突兀。 “有人?!”柔黛及宇坤具是一激灵。 纵他们二人此时此刻正肢体相缠、气息相叠的滚落一处,对于突发事端的反应还是不会有丝毫迟钝。这是长年身处帝宫练就出的生存本领。 被朝阳扯的稀薄的晨雾漫着空带起一丝丝迷离,满目具是慌乱的绰约。不加停滞,柔黛同宇坤对视一眼,抓起地上疏袍往身上一披。 宇坤已干练的穿好衣衫,赤足冲声源处赶过去。 一路分花拂柳不敢耽搁,却见那花卉草木织就出的天然屏障间,连一丝人影都再找寻不到。 说起來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此身手,当真难得。 寻思着那偷窥者是不是隐在了什么地方,宇坤生怕自己疏忽遗漏掉每一处可能的细节。但仔细寻找下來,仍旧一无所获。看來那人已经离去,不需再质疑什么。 适时柔黛也已将玄纹便服穿好整好,稳步疾行到宇坤身边,面色染了些许急切:“是谁?”眉心蹙起,低声发问。 王是焦急的,焦急之外这语气还透着一股发狠…… 宇坤沒有答话,兀自颔首沉思。 柔黛亦在辗转思量:“难道是……”两眉依旧不见舒展,他扬目且问且思,心下已有了一个基本的认定。 宇坤也在同时想到了这一层,自然明白柔黛的想法:“能在这个时候进入这里,且还不动声色的……只有禁卫军。”微顿,音色一沉。 然也,这个问題是不用再去置疑什么了。 有天风微微拂了瓷白面靥过去,柔柔麻麻的感觉撩拨的人一阵心慌:“他看到了什么?”柔黛眉心一展又一皱,再面宇坤时,只剩下了气急败坏与焦虑难安,“他有沒有看到,我的身子……” “你先别怕……”宇坤铮地打断,虽然他心里亦是急切的,但还保留有足以自持的理性,“只是猜测而已,何况又隔着那些花草,即便看到也不会看真切。”心里也只是猜测,但事已至此,还是安抚一下心绪妥帖一些。 “也对。”柔黛定了一定,“我们不要先自己乱了就是。” “放心吧!”宇坤侧目,沾着几瓣落花残瓣的臂弯把柔黛往怀里实实罩住,“一切有我呢,陛下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其余一切都不消亲自费心。”这话说的笃定,且音色是温柔的。 柔黛很喜欢这样温柔的宇坤,带着最美好的男子气息,带着爱人的气息,仿佛可以将自己带入到着锦鲜花的乾坤盛世里去。 “嗯。”他低低回应了,脖颈处带起一层薄薄潮红,似天边最美又最飘渺的一缕云霞。 这样的王看在眼里,自然是绝可怜爱。 春心荡漾,宇坤顺柔黛那**后未及消退去的潮红处落下一吻。唇畔带着几分晨曦的薄凉,触及肌肤的瞬息,便起了细腻涟漪,恍若有花绽放在那之间。 酥软露骨的暧昧之态,使柔黛暂时将方才那些不快搁置在了脑后,只专心致志的沉静在情人织就的爱网里,其余一切、顿化虚无:“今天晚上……你还要回总部么?”如兰芬幽,音腔却低微的含起薄嗔与暗自讥诮,也有藏不住的欲拒还迎,有些暧昧。 宇坤就是再傻再愚蠢,也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自是忙不迭的摇首敛目:“不了,小臣今晚回陛下宫里。”轻言低语间,将头在柔黛脖颈处來回埋了埋,“小臣……想陛下了。”又顺口补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下还是兀地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一时头脑放空,也难能知道究竟有几分发乎真情意。 但成功的使柔黛又一次欢心。 不得不承认,宇坤是一个绝佳的秘密情人。宠爱娴熟、办事稳妥,为了爱人所谋唯恐未详尽,又会在最需要的时候说出最让爱人舒心的话。 柔黛踮起足髁,狭长的眸子泛起点点晶耀的光茫,丹唇微抿,刻意做了委屈样子在爱人耳垂处轻咬了一下:“想我,为何又不來寻我?”自是妩媚到了骨子里。 “我的陛下,您真真儿会是个折磨人的……”宇坤勾唇浅笑,抬手在柔黛发丝间暧昧一抚,语气愈发的软款撩人了,“怎么好好儿说着话,却又往原地绕。” “哧……”柔黛也知宇坤故意扯起秦腔,柔荑往他肩头作势一锤,“孤王纵是再怎般会折磨人儿,也远远不及你呐……分明是你不对,还不让人碎句嘴了?”虽当成了二人之间的小情趣话,他却也不敢再多说下去,怕又牵扯出关于王后那段不愉快的思绪。 或许……当真是自己多心了。宇坤是自己自小到大相伴在侧的爱人,纵有偷腥之举,也全是肌体天性罢了。只要他的心还在自己身上不会离开,那又何妨将其余一切当做供他消遣的点心?横竖,他是回來了,已经回來了,便不会……不会再离开了吧! 声息一默,世界似也步了静谧。 宇坤自然识得柔黛那些小小心思,这位高傲孤绝狠戾无双绝美霸气不可一世的王,在他的爱人面前,从來都是一个最憔悴、最最不堪一击的柔软弱者…… “是,是臣的错。”心下倏忽一痛,兀地念及起自己这些日子对王的背叛,宇坤双目噙满了清冽的心疼,“臣知罪。”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对君臣,除开身上那些华美厚重深邃死气的服饰不提,神情体态更偏似民家燕尔新婚、亦或沉沦在情爱海洋深深沦陷的普通又纯粹的爱人。 柔黛纤心一醉,挑了黛色长眉扬眸薄嗔:“分明知道孤王不会治你的罪……”目色温存,语气里的宠溺不加掩饰。 宇坤一笑,意识到什么一样扫了眼天色,便将那语气正色了下去:“那,臣先去总部了。” “嗯。”柔黛颔首,“去吧,是不早了。” 朝阳为他们二人斜洒下一道道淡金晕圈,暖暖的颜色勾勒出满世界静好鼎盛。 落红如雨、玉人成双,一切一切都是温存可喜欢欣畅然的。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看似安好,究竟可以长久到什么时候去…… 晨风呼啸,簌簌几下撩掠起不远草木花卉处那一簇簇花叶,映映扯扯的渐显渐露出一道女子绰约身影。正是幻兮。 “啧……”朱唇上下擦着舌尖一抵,狭长若幻的美丽软眸便蒙了潋滟水雾,汀唇玩味,“这样……可不好呢。” 。 幻兮是在自宫道往寝宫折回的路上,被人撞了一下腰的。 若说被人撞,也委实牵强。因为准确的说她是被一当空里突忽掷來的硬物,给打的晃了一下腰。 软眸一抬,当空里并不见有什么人影。 晨曦宇坤离了寝宫,她亦起了兴致出外散步。原也沒有什么旁的心思,只是忽然自那空气里感知到一缕游丝般的异样味道……好似,有什么人的性命即将抽离本体的味道。 那是……死神在召唤! 她为蛇类,又是有了修为傍身的精怪,对于异样气息的感应程度自然不在话下。 若说东辽帝宫诡异,那诚然不假。可这诡异也是幻兮一手造成的,而时今这生命抽离的异样,与幻兮诚然沒有半点关系! 好奇心驱使中,她只身一人随那气息指引一路寻去,可巧就在出宫必经的那条甬道间,看到了共诉绵绵情话的宇坤与王。而那气息却铮地不见,涣散了个干干净净。 既然这气息并不是从那二人身上散发出來的,可见是有人早在她之前尾随着宇坤跟过來的。只是待她跟來时,那人早已走的悄无声息。 自己……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幻兮蹙眉,生花碎步迈的愈发急了。 她在猜测那个跟了宇坤一路的人会是谁。自己太疏忽大意,竟沒有一早发觉。 那人……会不会是清远呢! 很有可能,试问除了清远谁还有这份心來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去跟踪禁卫军总都督?谁会在大半夜候在她的寝宫之外辗转猜测、整宿整宿忐忑难安? 若当真是清远,她一定要救他!因为那气息是死亡的气息,他身上若散发出那样的气息,则说明他离地狱正门已经不远! 不能,自己怎么能够看着他去死?怎么,怎么能……即便是他寿数该尽也不可以!绝对,绝对不可以! 心念太急,幻兮一个不察竟错乱了步子,迎那一片花径打了踉跄险些跌倒。 好在她匆促里扶住了身边一道杨柳细枝,适才沒有当真跌倒。 “哗啦----”有什么东西从手里滑出去又摔开的声音。 应声去看,幻兮适才想起自己方才被这东西给好端端的打了一下,又因一心想着快些去寻清远,太过心不在焉之故,干脆一直在手心里攥着,忘了扔掉。 稳稳心神刚欲重新迈步,却兀地一下猝然停住。 又是那熟悉的异样气息,竟是一缕缕从那摔在地上的硬物身上发出來的。难怪她一路都觉心神不宁,原來是这硬物身上沾染了主人的气息。 如此看來……那该不是清远了。 念及此,幻兮长长吁出口气。好奇心绪却又浮藻般兀地氤氲开來。 她迎那硬物走近,蹲下身子细细的看。 原是一个约有半只手掌大小的乌黑木盒,经了一摔被摔开了盒身的盖子,露出里边儿薄薄扎成一堆的绸缎。缎面儿上密密麻麻的,不知写了什么小字。 幻兮下意识执了那绸缎展开在指、放于眼前细读。却在触目片刻,眸色簌地燃起一丛火焰般的华彩…… ------------ 第56回 勾引:幽幽一曲《归去来》 (女生文学 ) 月华一撞。半开的木格子窗上那些雕花便随着风的势头徐徐撩拨。经了这夜光的渲染。好似洗过一样。灿灿的又恍若开出了花。 幻兮描眉的长指倏地一下往侧边偏了一瓣。恼得她忙一咗舌:“作死。好端端儿刮得是什么妖风。”又只得扯过绣帕细细擦去那些浅色印子。 这时的王后寝宫是沒有旁人的。一干侍从早被幻兮遣退了去。这是惯例。故而她后面那些话。明显不是对婢子们说的;或者说。不是对人说的。 “你瞧瞧。依附在我身体上下。我这副皮囊上的精气供养自己还不够。还得供养你。”她嗤声一笑。挑起狭长眉目薄薄娇嗔。“害得我竟日连天儿画皮。也似个鬼魅妖邪一般了。”这话言的恣意又悠闲。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忽意识到自个本就并非人类。又觉好笑。便唇畔流蜜。将这好笑给忍俊不禁了去。 虚空里起了一阵清索萧音。登地便有与这珠圆玉润的嗓子截然不同的声音幽幽荡起。似來自地狱里的颀长丧钟。带着吞噬人心的嗜血与诡异:“你以为我愿意。”幻兮软眸一黑。这个身体便被前王后给占据的满满。“我这一缕游丝冤魄需要喂养。唯恐打草惊蛇又不敢公然出去吸食精血……若非顾及你行起事來徒惹了不便。我早已修成鬼仙。”愈渐愈急。带着惯有的狰狞可怖、歇斯底里。似要把喉咙划破撕裂一般。 阴阳维系着整个昆仑无极的平衡。阴阳阴阳。精为阴中之阳。血为阴中之阴。精血是维持人体生存命脉的不可或缺。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也是妖邪鬼魅保住元神增提修为的便捷法门。时今前王后不过冤魂一缕。怨气傍身罢了。丝毫沒的本体。故这人身亦或有修为的灵物精血。她从不能过度稀缺。 “呦。”幻兮闻声一错软目。精心画皮的手指笔尖一顿。于永夜里招招摇肆意笑开。“鬼仙。呵……”银牙犀齿贴着唇舌薄薄一漾。“就你这副半死不活、残缺不全的鬼样子。还鬼仙……”微顿一下。语气带着玩味的狠意。“你若成了我的负担……我就把你扔掉。” “扔掉我……你敢么。”前王后闲闲讥诮。嘶哑的鬼音里难得含起不加掩饰的蔑笑。“你可别忘了。若沒有我的力量过给你依附。你还是条丑陋狰狞人人喊打的小白蛇呢。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穿堂风震得半掩轩窗沙沙作响。黑暗无光里却只见幻兮缎发飘扬。“我给你力量。使你一瞬间便有了傍身的修为。而你则以气血精魄供养我……我的怨忿之气越重。你的力量也就越强。我们之间……”她打了一个停顿。语气低回九曲。幽幽的。“是相辅相成的。” 冷风穿堂。幻兮曲指勾了兰花一道。往娇艳唇际徐徐一点:“自然……不敢。” 前王后不加收束的大笑声便在凭空里响彻开來。漫过寂寞长夜、浸过染过连环门锁。澎湃天地。乖张又肆意:“呵。你很精明。”收笑敛声。便又是抽空声色一般的嘶哑鬼音。“你助我复仇。我给你做人的快感。互利之事。” 幻兮娇美冠绝的媚面上铮地便浮起一脉寒冷:“我从未想过什么互利。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齿缝间似乎也被灌了夜的清寒。簌簌瑟瑟的。“之所以帮你成事。只为报你给了我一个人身之恩。” 心绪飘忽。口里如是说着。心下却不由起了不知该不该有的那些绮思。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她觉得前王后何其可悲…… 她是真心怜悯前王后的。也是真心感念前王后的。死都死了。人死即空。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了……还。报什么仇呢。何其可笑。 果然。洪荒宇宙、玄黄天地间。也只有这无法掌控的一丝怨魄。才会犯下这等浩浩劫数吧。 “快了……” 。幻兮的唇齿之念显然沒有使前王后当成一回事去。应声止了飘渺思绪。幻兮静心默听。终于将前王后那话听得真切了些。 “这帝宫里。又要死人了。可真是……不太平的打紧呢。” “你也感应到了。”幻兮激灵了一下。展眉突问。 前王后轻诮笑起:“你忘了我是什么……” 也对。闻声入耳。幻兮会意于心。 前王后是一缕魂魄。是最真实的鬼体。对于死亡气息的感应。自然比这世间任何性灵都敏锐的多。 殿外星稀月淡天风微凉。殿里昏沉一片死黑无边。各种声音一齐并默。气氛一时便沉的极其逼仄闷堵使人窘迫。 不知过了多久。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似乎一蛇一鬼两人心思皆系一处一般。前王后幽幽启口。低低哑音似失望、又似玩味:“他今晚不会來了。”微停一下。“他到底。还是沒能被你的美色给轻易绊住……” “是啊。”幻兮潋着碧水桃花的绝色眸子微微挑起。娇唇勾笑淡莞。声调拿捏、不慢不紧。“这样……可不好呢。” 夜风不知何时又簌簌起了。 轩窗“噼啪”、尘埃漫溯。一轮弦形梨花月不知是被雾气蒙住、还是被水汽滟住。通身呈现一股溶溶的淡红血色。 肃杀与嗜血之气并蒂而起。似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阴霾之景。呼之欲出。 冷冷的。静静的…… 。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宇坤已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惊梦。又或者说他根本一整晚就沒有真正睡熟过。 鸳鸯软榻是他自小最熟悉的身心温柔乡。承载着与生命最不可分割的爱的巢穴。却从沒有哪次似如今这般使他觉得难熬。俨如架在火上慢烤慢烧的一尾活鱼。 悄悄将身子半起。扫一眼帘幕裹挟下的殿内景深。因被浸在夜色里的缘故。一切一切都很恍惚飘渺。又颔首侧目。王就睡在他身边靠里的位置。似乎正沉沦在不知是好是坏的梦境里。睡颜沉酣。 王后娘娘那一晚晚的酡醉睡颜。与王像极了…… 思绪才起。他又急忙竭力按捺。。在他心里脑里來回磨、來回蹭;他越想要按捺。就越是按捺不住、奈何不得……突然一下。脑里闪过激灵一念。他很想披衣起身冲出寝殿去找王后。去就着星月清辉约会他的秘密情人、他的丰美尤物。 然而他终究沒有。理性的自持始终都在心里极力回旋拉扯…… 他不知道。身旁望似睡熟的王。此时正沉静在一个绵绵的梦乡里。一个。与他有关的、甜蜜里又带着浅浅苦涩的桃花梦乡。 梦里是一大片一大片澄澈涧水、如黛远山。恍见幼时那段无悔欢愉。 柔黛不由蹙眉。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被梦魇住了。 那是一派熟悉的旧时景象。女生文学专属于帝宫之外、东辽农郊的烂漫景深。 那里有最自然的远山、有最清澈的泉水、有一大片沐浴着四季阳光的如茵草场、有满空啁啾啼音清脆的七彩鸟雀…… 天真单纯的女孩儿跟着她自小的玩伴。。那个小小少年。坐在一起唱童谣、采莲花。 一起将那绘着春燕衔泥的竹骨风筝放于天幕。仿佛放飞了整个春天。 一起临着小溪围着青石编草兔子…… 他们你追我赶。欢快的银铃笑意艳了少女眉目间的缱绻春色。 “宇坤。宇坤你來追我來追我……” “。哈哈……你故意让着我你故意的。” “宇坤宇坤。我要那个风筝……要那个金色鲤鱼的。要鱼儿的要鱼儿。” 彼时那些最简单的浅显温暖。却突忽使人想要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仿佛整个世界的明媚静好。都被那当空里劈下來的造化的大斧狠狠击碎。温暖春色自此不会再有。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冰封雪冻、暗夜无边。 刹那间。漫空尽是倾城血色。而如茵碧草地上却摊堆起一架又一架森森白骨、残骸凌肢。 嗜血的腥风扑面而來。一排人影着了森森铁甲。暗沉的颜色在阳光底下泛起不祥的鱼鳞金波。就那样身如铁铸的不动不言。于柔黛周围黑压压跪了一片…… 夜深了、夜浓了。虽然同塌而眠。可身边柔黛究竟陷入到了一场怎样甜蜜亦或辛酸、幸福亦或恐怖的梦寐里。宇坤都是不知道的。 他已辗转反侧经久经久无法安睡。就是无法将幻兮那道娆丽倩影自脑海里挥霍出去。 那个女人。那个丰物绝顶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她善睐的桃花一样的脸碧水一样的眼、她圆润鲜香的酥软胸脯、她水泽细滑的透冰肌肤、她的气息、她纯酣甘甜的唇齿……她的一切一切。无一不使他发了失心疯般念想的肆虐。 “忘川河畔他与我对望了几千年。偏偏结下了这千生千世冤……” “放不下、舍不弃、丢不了。可又世上难成全。” 幽怨的管弦笙歌突忽破空而來。踏着清寒的梨花月。踏着黯淡的殿摇光。静谧的夜色里传來一曲幽幽的《归去來》。 宇坤一个激灵。心知是王后在弹唱。 寂寥的曲乐借了夜风的传送而一路飘忽。居然漫过那些冰冷的朱墙、漫过那一幢幢巍峨的殿宇。传到了王的寝宫这里…… 那声音包含着凄迷夜色下的所有绮思、所有幻想。充斥着撩拨心脉骨髓的诱惑。软款、迷离、又动人的恍若一位午夜降临的优伶在涓涓款款诉着绵绵哀肠。 千千般苦诉不尽、绵绵痴意道不竭…… “夜风呵、撩动我心弦。那烛影似也缠绵缱绻随心愿。冰火啊。相依相爱不能怨。情沒有阻隔的伦常界限……” 宇坤心若擂鼓。清目霍然一下就湿润了。 斑斑驳驳的水汽氤氲在眶。他已看不清这软红世界三千霓虹。纵是无边繁华旖旎。在这一刻也具作枯骨、具成尘烟。 终于。自持的理智终抵不得心脉的呐喊。宇坤“腾”地起了身子。抓起榻沿那件碎玉长袍便往肩头披去。意欲冲出这华美威仪禁锢身心的巍峨寝殿。 他要去寻、他要去找他的爱人他的情人他的尤物。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一刻。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57回 黛儿……我在! 梦魇还沒有散却,只是由最初的美梦渐衍渐化成了时今的噩梦,却还不是终了。 柔黛看到那少女瞪圆了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目光空洞又恐惧,还有一些漫无边际的莫名情绪。那是无助、是茫然……那少女才只有八岁,八岁的孩子亲眼看着自己那一直唤着“爹爹”的人,拔起腰侧一柄锋利的寒光剑,仰头对天,言辞凿凿的诉着那些她听不懂的话,什么无愧于先王的知遇恩情、功成身就当以一死守住这个永恒的秘密。 最后的最后,“爹爹”含笑刎颈,那柄寒光剑便“唰拉----”一下滑在地上。 紧接着身边一圈恍若钢铁铸就的死士便依次捡起那寒光剑,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的刎上了自己的颈…… 最后,年长的死士首领在自刎之前,提着那锋利寒光剑对准了小小少年的胸膛。 而那小小少年不躲不闪,竟是闭起一双远比满天星辰都要烁亮灼人的眼睛,抿紧浅色薄唇,高昂首,对向那尚有鲜红血液滴淌下來的寒光剑刃…… “不,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 柔黛可以真切的听到少女发自心底里、发自灵魂的极其渊深处的呐喊。那些呐喊一幢幢一浪浪击打、碰撞的排山倒海。 这少年亦是只有八岁,年仅八岁的少年便已懂得以自身从容一死,來为对他父亲有知遇之恩的、最最信任他父亲的东辽先王,保守住那个关乎江山社稷不落入外人之手的最大秘密…… 秘密,又是那个秘密!为了那从一开始就无法回头的秘密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究竟,究竟还要再死多少人! 柔黛只觉自己胸腔燃了一团最烈的火焰,他愤怒了,这样的愤怒“腾”地一下顺着身体燃烧起來,就要把他整个灵魂都焦灼殆尽! 那少女亦是愤怒的,不仅是愤怒,不仅……还远不止这些,远远不止。 那少女突然好害怕,自小相伴一处的少年就在她面前,就在面前。她却就要失去他了,就要失去了,永远的失去了……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只能看着。 不! 不能!绝不能!绝对,绝对不能! 她要留住他,留住他的性命。他还欠她一个一生一世,他不能死!他若死了她亦无法呼吸她亦得去死! “住手!”起伏胸腔一浪浪火浪击的就要窒息,十万火急之下,只听那少女当机立断一声断喝凭空落下。小小的身子滕然站起,挺直腰板,扬起覆着冰封寒霜的倨傲的威面,就那么一步步走到那死士面前,走到那死士的利刃之下、少年身边。 其实她心里亦是怕的厉害,但不知出乎一种什么样的本能,她决绝的牵起少年的手,仰头挺胸,冲那有些迟滞的死士傲然开口:“孤是整个大东辽的王,孤王要他活!” “孤王要他活!” 她在心里对那少年说,从此以后,一任世界浩瀚无边,也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只有,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梦魇如潮,至此依旧沒有结束。 柔黛看到那少女男装男服,佩最华美的珠玉、着最繁重的衣冠,却再也沒有真正的快乐过。 他若不在她的视线,这个世界便再沒什么可以博她浅浅一笑,她已不知这个世界还能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落雪了,雪落大地,一切一切终究是要归于无痕无垠的。 无边繁华装点下的金丝囚牢,她惶然举目,凄凄厉厉大声哭喊:“宇坤!不要离开我----” “黛儿,我在!” 她一惊…… 那是他的声音,真的,真的是他的声音!她沒有失去他!好在她还有他,好在,她还有他! 茫茫飞雪中、冰天雪地里,猝不及防的一声回应,那道熟稔的不能再熟稔的身影突然从新入宫的禁卫军里一跃而出! 真好,他寻她而來…… 她身着银鼠大裘出外赏看雪景,有意一转两转转到了禁卫军校场处。 她眯起细细长长的魅惑眸子,看向无边无际洋洋洒洒的那冰天雪地间,那个日渐挺拔的玉树身影,那个唯一能够使她欢心的身影…… 目光交错,他可巧也正抬头看她……沉沉深深的眸光似乎奏响了轮回千转、梵音如潮。 就是这样极简单且莫名的一眼对望,愈发加深了他们之间早已奠定的一生纠葛,以及这段颠扑不破的缘。 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缓缓转动…… “宇坤----”柔黛铮然醒來,下意识的喊出了那两个熟悉的字眼。 “我在!”宇坤脱口回复。 如此,熟稔的情景…… 寂夜如水,柔黛突然就泪如泉涌。 又是一唤一回应,如此迅速,沒有半点迟滞耽搁。与方才梦中的那最后一唤,惊人的契合了。 这一瞬间,柔黛竟起了恍惚,竟分不清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已经回归真实。 宇坤忙放下了抓在手里的那件长袍,将身子挪到柔黛近前,抬臂一把捞了爱人在怀里安抚:“陛下……做恶梦了?”燥乱心绪早已涣散干净,低语软款,全是真挚关心。 柔黛抬眸,透过夜的清辉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太过咫尺的距离,迫近到可以感触到细密呼吸在面颊撩拨的微悸,可以感触到胸腔里一颗心的砰然密跳。 半点不由人的,柔黛潸然泪下。他一头扎进宇坤温暖的怀抱,半阖双目,将爱人独有着的那丝丝体香贪婪吮吸,嗓音哽咽:“你要去哪里……你这混蛋,你这混蛋……” 此时的王犹如一只乖憨柔巧的猫咪,带着特有的抿毛挠爪的小撒娇,着实让宇坤涌起难以自持的心疼和怜爱:“臣该死,臣该死……”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他的眼眶也泛起微红來,“夜里风大,臣怕一会儿睡熟了窗户被吹开也不知道,寻思着去把那轩窗掩实一些。”但开口还是扯了谎。 这个解释到底是寻不出错的,即便机谨如柔黛:“我怕,我怕一醒來你不在我身边……”柔黛开始不加收束的哭泣,泪水大颗大颗打在宇坤赤裸的胸膛上,带着体内呼之欲出的滚烫,将近日來积蓄下的那些惶恐、不安、恐惧、和燥乱尽情宣泄。 那样多的眼泪,那样滚烫的眼泪。宇坤甚至怀疑,柔黛已经积蓄了数十个年头那样久……他从不知道,柔黛也会有哭成泪人的时候。 被泪水淹沒的王,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受伤的珍馐宝物。 “不怕,不要怕。”他柔着语气低低安慰,凉飕飕的嘴唇轻轻触碰柔黛飘香的乌丝,“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我的陛下只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了。梦醒了,就什么事情都沒有了。” 栀子花瓣萎了一榻,麝香渐浓,夜色已经深沉的可以拧出墨來。 “不。”柔黛把头往爱人肩胛处埋了埋,渐渐止住那无尽的宣泄泪水,又报复般在他肩头咬下一口,“那是一个美梦。” 不重不轻的唇齿交错,让宇坤微微吃痛,平息多时的欲火便又一次被成功的调动起來:“美梦,怎么还哭得这样伤心?”身体在渐渐升温,掌心在柔黛酥胸前一阵游弋。 柔黛却沒有直接回答宇坤的问題,惊了一吓而退却些许血色的唇角,往他脖颈轻落一串吻痕:“宝贝儿……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是不是,一个贤王……” 宇坤怔了一怔,沒有想到柔黛会问这样的问題。 王是残暴的,这一点无需质疑。作为王最信任最倚仗的禁卫军总都督,宇坤无数次亲眼见证过王处置违戒臣民时的冷酷无情、以及杀死敌方俘虏时的连眼睛都不眨,且还亲自为王处理掉一件又一件棘手的事情、一个又一个麻烦的碍眼碍路的人物。 可王也是一个好君主,一个贤明的君主。这一点更是无需质疑的。 无论王鲜明也好昏庸也罢,他在宇坤面前,从來都真挚柔和又单薄脆弱的宛似那最精致的瓷。 “傻瓜。”宇坤目色缱绻,“陛下当然是一个好人,一个贤王。” “不……”柔黛轻声打断,缓缓抬起面额静静凝看着宇坤,“我护不住我想要保护的人,也护不住我想要守护的东西。” 宇坤与柔黛静心对视。 月色剪影下的柔黛比平时更加美丽,他的眼角眉梢还挂着未及消退的泪痕,微风一吹、发丝荡起,细碎泪花被撩拨的摇摇欲坠,自带一种隐在月晓风清处的己自凄迷。 他心知,柔黛念起了他的父亲,柔黛在宫外的养父。而那想要守护的东西,自然是指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情。 这个傻瓜…… 心下喟然一叹,宇坤忍不住抬手在柔黛侧颊缓缓摩挲。目色微侧,眉心皱起,却一言也不发。 此时此刻不发一言,却远胜有万语千言。 就在这深情对望却无一言的瞬间,有那么一刻,宇坤忽地明白了自己的心。又好像……并不太明白,渐渐又觉得明白。 但他已不愿再去考虑明白与否这个问題,因为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清楚的知道,他应该是爱着柔黛的…… 夜色昏惑,宇坤在半明半亮的永夜里捉到柔黛甜美的红唇,芬芳的热吻如荼如毒蛊,胜似世间甘露琼浆,他情愿把自己鸩死在这最妩媚的荼毒里! 温热的身体相互缠绵缱绻,尽情覆盖,尽情宠爱,尽情迷醉,尽情、沦陷…… “轻、轻、轻,轻轻将他放在我心尖,只愿一切随着情人盼愿。” “冤家呀!掬一捧轮回无间,倾传了千世万世的孽,千千般苦你可曾了解?” 空气里,那曲《归去來》歌尽舞尽缠绵依旧。但他已充耳不闻。 帘幕晃曳,相爱相疼的两人紧紧搂抱一处,睡得安详…… “若有一日你弃我而去,我该何去何从、如何过活!” “叹、叹、叹……” ------------ 第58回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有夜风铮地一下破了窗子,簌簌寒意扑在面上,撩乱幻兮一头肆意垂肩的乌青发。她颦了颦眉,不由就要耐不住那性子。 眼见这夜深的都快到了极致,指间这柄七弦琴被她奏唱的流水行云煞是泠淙。可偏生宇坤他就是沒有过來! 怎不闷杀个人的! 又一阵风接连并起,呼呼簌簌与那哀怨弦音交织一处,重叠着重,有若厉鬼闷声沉诉一腔怨忿。 轩窗本是半掩半开着的,时今经了风的撩拨而“哗啦”一下全部洞开。 深沉寒意一叠又是一叠席卷的肆虐,更深露重,连骨髓都是冰冷无态的。幻兮却也沒心思去重新掩好。 “莫非哪里出了问題?”她眉心未展,心下咗舌暗暗寻思,“我便不信那空有一身好皮囊的俗物,竟是个能有如此定力的!”这么想着,弹琴的素指愈发舒展灵活,软软嗓音也唱的愈发哀怨连绵。 “女色”、“**”,世间男人最无法抵抗的两种东西,有时候便连金钱的诱惑都无法与这两样东西企及一二。因为那其中包含了人体自身这副皮囊里,最纯粹的血脉喷张;身体本能的驱使,从來都无法那么轻易就能按捺的住。 幻兮以自己的美色、自己这副绵软谄媚的**作筹码,來对宇坤勾引色诱。她有足够的自信能使宇坤对她爱的活來死去、欲罢不能……待到那时她便可以从中斡旋,利用宇坤來使那不可一世的残暴王者,饱尝到世上人间最狠戾的酷刑。要那王者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題,今夜宇坤为何迟迟都不來自己寝殿? 她虽非人类,却也深知棋局收官时那最后关头的重要性,况且这盘大棋眼下正至如火如荼的**时期,她好不容易用尽一身解数把宇坤迷的连连几日爬她绣床,若这时再被柔黛重新拉回去,蜜语甜言一泡、往昔旧情一念叨,难保她与前王后这边儿不会前功尽弃! “唰拉----” 似衣袍袂角擦着树枝挂过去的声音,在这暗夜里虽起的唏唏嘘嘘,却沒能逃过素來敏锐的幻兮的洞察。 “呵……”心下紧紧憋着的那口气昙然涣散,幻兮终于舒展黛眉嫣然巧笑,“这鱼儿么,到底还是上钩了……早说过的,不急呢。”细小的嘀咕在心底里泛漾的幽幽,她免不得暗自得意。 “行了,一定把握好,莫再出得什么差池!”虚空里前王后的声音不失时飘出來。经久经久都沒见她出声,眼下当口突然开言提醒,可见她也是捏着一把汗的。 幻兮挑眉勾唇:“我自有筹谋。”边起了身子将凤尾蝶裙袂边角弹平展,袅步移往进深,准备在宇坤步入内殿的那一刻扑入他怀抱里去。 然而左等右等,并不曾见有人影穿透暗刺刺进深步入内里。幻兮都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起了什么错觉。 “莫非他心里对王的眷恋,使他起了踌躇?”幻兮小声自语。 “呵。”鬼魅的前王后却不以为然,“凡人谁不爱美色、谁不沦**!念情?他会么!”语气讥诮。 幻兮心知这怨魄身上的戾气极重,人间真情美态从來都入不得眼去。便也沒接口,就这么挪了步子穿过进深,意欲出外探查个究竟。 似乎就离晨曦黎明不太远了,墨一样黑压压的天幕边际隐约有银白镶边浮展联翩,那是些呼之欲出的鱼肚。 一路拂开杂花碎柳,一米惨白淡月刚好在那殿前空地间耀下一抹斜辉,不偏不倚笼在一人挺拔素淡的长身上面。 却在兀地看清來人面貌时,幻兮下意识一噤。 來人竟然不是宇坤。而是……清远?! 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在这里?”幻兮想也沒想便脱口而出,心跳在这一瞬若了擂鼓。 “我……”清远冷不丁看到幻兮亭立在自己面前,恍惚了一下神智,慢慢接口,“我睡不着,循着王后娘娘的琴声,就一路过來了。”他也明白自己此刻是唐突的,不由憋红了一张白净清秀的面颊。 依旧是道服着体,依旧是气韵出尘,可此时看在幻兮眼里便都成了无边春色……一个沒察觉,幻兮纤长眼睫竟挂了浅浅梨花泪,泪水盈然,又不知究竟是为什么。 与此同时,脑里兀地有灵光一闪,将那被莫名情愫填充的满满的心房划开了一道弧度。 清远,是循着音乐一路过來的,循着她的一曲《归去來》一路过來的……他如何能够听到她的弹唱? 她在低低吟曲儿时分明掐了诀,这曲乐是直奔宇坤而去的,天地间再怎样浩大,也该是只有宇坤一人可以听到。又为什么清远也可以听到?不合时宜! 归去來,归去來兮…… 她软眸一抬,凝起无双璀璨华彩。 真真是缘分作弄么!清远居然可以感应到自她气血心脉里边儿传出來的声音。清远与自己……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宿世缘法呵! 幻兮隔着阑珊夜光再一次回顾清远。 他们之间相隔不远,她又迎了几步凑上前去,一抬手便能抚上他的眉心。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但他分明可以感知到她是不快乐的,不甘愿的,很多很多事情都是不甘愿的…… 事实上,她确实沒忍住还是抬了柔荑,可还是在凑近他面目的咫尺距离间停在半空。 清远不知自己哪里來的勇气,突地一下抬手将她冰凉的腕子擒在自己温热掌心间,然后让她的手掌覆盖在自己的两眉、额心、鼻梁、再滑到侧颊…… 在冰凉玉指触碰到温热皮肤的当口,幻兮一下就忘了情,开始贪婪的在他面上尽情抚摸。那样虔诚的神情,那样小心翼翼的举措,仿佛在摩挲一件白玉雕镂成的精美的艺术品…… “王后娘娘。”席就淡月晨风一缕,清远凝眉默默凝视幻兮半晌,终于忍不住小着声息徐徐问出,“您是不开心的。”不是疑问的语气。 幻兮不语,只是抚摸清远的手指起了细微颤抖,只是黛眉微微颦蹙。 “您不爱总都督,不爱他……对不对?”清远又道,语气稳稳的、低低的。 幻兮沒有答话,面上濡染起一丝动容之色,细碎眼泪溢出了若幻的眶子。很美,也很迷人。 这样的无声,等同于默认了吧! 清远心念陡起,一股热流烫烫的顺他心口灼过去,乘势一把搂了幻兮腰肢,一个揽月的姿态将她斜斜抱住。却始终与胸膛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清远到底是修道之人,他的情绪纵然波动做事也不会过激,他的爱纵然热烈也不会有太多男女的**。 幻兮忍不住“唔……”了一声,低低的。 天风料峭、微光摇曳,清远沒有再说话。 却在将晨未晨的凉风拂掠下,幻兮回过了些许神智,方觉自己竟是有些梦魇住的样子。 她轻离开这个带有好闻气息的,凉丝丝、又薄温的怀抱,将衣袂抚抚,稳声沉气:“你错了,我爱,我爱他……总都督。” “不。”清远摇首,迷离的目光同样追捉到了幻兮目色里一闪即逝的流离,“你若真爱他,不该是这样的神情。” “呵……”幻兮拈了兰花指,点了娇唇轻笑,“那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她已恢复如素,可一颗心却似濯铅一样狠狠的向下沉去。 “这……”这个问題无疑把清远难住,抿唇屈指想了半晌,抬目正视,“反正不是这样的神情!” 有早起的鸟雀在这初夏黎明里大声放歌,那声音颤颤的,似一个细细咀嚼爱情的人,在寂寞的一隅昏暗里独自品味春茶。 幻兮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有些乱、有些慌、有些急、有些……欣慰。 欣慰么? 她匆促一垂眼帘,纤长睫毛在晨风的迂回里若了扶摇的蝴蝶翼:“你根本不懂……”她似撒娇又似怨怪的一瘪唇角,哑着嗓子,“根本不懂我!”语尽转身奔跑离开,沒有给清远太多來解这话的时间。 只是那一刻心绪紊乱,幻兮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想要表达一些什么样的感情。 总之那感情是极乱的,是极不靠谱的,是……不能有的。 “王后娘……”最后一个字直直刺卡在喉咙里,清远沒能喊出來。 是啊。他叹了口气垂首自嘲,自己,是不懂她的……不懂的。转而苦笑。 或许从一开始,师父让自己只身一人前來帝宫就是一个错误。亦或他们师徒二人來到东辽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就在这一霎那,他好想奔到师父的肩头把头埋下去大哭一场,哭掉心底下那些积蓄的满满的郁结,那些情丝,那些年华里的遇见,那些莫名其妙的悸动……以及那些不知道该不该有、又是否还应该留存下去的东西。 师父啊!你可知道,徒儿……好像遇到情劫了! 那么你又在哪里?那么徒儿又该怎么办?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谁來,告诉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或许自己此时,已经不该再继续留在这帝宫里了。那么,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 第59回 臣……算是轻薄了陛下么? (.) 宇坤愣了一愣,但还是抬起脚步从容迎着前方宫门处行过去。八戒中文网.在掠过与他面对面立着的幻兮时,欠身敛襟行下一礼去。 很显然的,这条甬道是他素來常走的一道出宫必经之路,这个秘密不只有柔黛知道,幻兮居然也是知道的。若不然,她不会一大早起便在这里等他。 晨鸟啁啾,不知是否与这初夏的特有阳光气息有关,连声音都是绵软软沒有力气的。听在耳里,骨头不由也跟着酥了。 见宇坤对自己行礼,幻兮却沒有动,姣好面靥不曾染就一丝胭脂,就那么素面朝天、茕然孑立,美幻若仙。 两个人谁也沒有多说什么,谁也沒有主动跟谁言出一字。在行下这一礼后,宇坤不敢再有什么耽搁,直了直身子便与幻兮一个错肩。 虽然他已经在竭力按捺、竭力告诉自己不要去留恋、不要去多想多思,可抬头举目的那一瞬间,眼角余光还是不受控的扫上了幻兮染露的双颊。 心下一抽,宇坤不由皱眉。 短短一个目光的接触,他已见王后娘娘两眉不展、面凝薄哀,甚至那两只顾盼神飞的善睐眸子也有了轻微红肿。她……是不是哭过了?是不是,哭了一夜? 她为什么哭泣,为什么哀伤,为什么……是不是,同自己有关呢? 思绪如潮,宇坤不敢再往深去想。 不,不会的,自己与她之间不过一场黑白棋子的利用与交易,所得结果无外乎一个“互利”。她诞下龙子,王便于东辽有了交代,周边国家那些非议那些“谣言”也就全都不攻自破;而王后娘娘也会借此将自己那地位愈发稳固,到时候即便柔黛有了“杀鸡取卵”封口缄言的意思,她也好歹有了一个儿子。 况且真到那时,依柔黛的性格,王后娘娘必活不得。自己至少可以暗暗的偷梁换柱,保她一世性命无忧的吧!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呼吸闷窘,宇坤登时觉得心口绞痛,却又不知这样的绞痛究竟发于一个怎样的源头。不知是当真不知,还是不愿知道…… 初夏里的晨风撩拨起颤动的柳枝嫩叶,缪缪的与那穿梭花卉的蝴蝶合演一曲胡旋舞。 花草疏影里,幻兮铮然回身,迎那与自己只是轻轻一错肩的人儿聘婷立定,昙口微启,幽幽的低唤一句:“总都督……” 这样含凄带恨的一嗓子,随那晨曦里迂回的风儿一样转转扬扬。欲言又止、欲行却顿,怎不闷杀个人肠! 心若擂鼓,千百思绪不能梳理清楚。宇坤下意识抬手紧紧捂上自己胸口,对王后那句极低却清晰、又似乎含着滴滴点点期待的呼唤,佯装沒有听到。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待…… 不能够,不能够啊!他深知自己不是什么圣人智者,自己只是这软红万丈芸芸众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沒有那么多的自持、沒有那么多的理性,也并不高尚。他深知与王后的纠葛若再盘根交错、藕断丝连下去,其所因运而生出的后果,是会一发而不可收拾的…… 最好的结局,便是在尚未正式开始的时候,便快刀乱麻当空一刀斩断! 对自己、对她、对王,谁都好。 …… 尚未开始么? 薄薄晨风织就铺展的绵软大网里,幻兮不动声色扬了扬荼毒娇唇,眉目弯弯,心下里“噗嗤”笑开。 她会意了宇坤此时含着一抹怎样的决绝,可抱歉,陷入囹圄里的猎物,从來都是沒有什么选择的权利的。自己是这样,宇坤,亦是这样。 你想当空一刀斩断?你想全身而退么? 晚了! 黛眉徐挑,幻兮望那步履匆匆的背影软软一睨,慢悠悠转身往回走。 行过花丛,顺手撷下枝头一把开得最艳丽的紫茉莉。 轻薄的花瓣就这样被她辗转着揉碎在了手心里,又从指间渗透出一缕缕殷红色花汁,阳光一晃,耀耀的,像是血液…… 心知自己方才迎着晨风的孑然茕立,必在那个人心里划出了道纵他想忽视也一定忽视不去的深沉怜惜。 他们之间的关系,自此已是千头万绪。任何一缕柔丝,都可以成为促成进一步干柴烈火的引子。 那么,不急…… 。 最善察言观色的内侍轻着脚步慢慢过來,对正半倚贵妃榻的柔黛哈腰行礼:“陛下,副都督求见。” 正午过后的阳光很慵懒,刚好一米透过穿花帘幕耀在柔黛身上,愈衬扯的他狭眉上挑、体态悠然。 柔黛挥了挥手沒有说话,示意去引副都督进來。 按理儿说,王的寝宫素日來的最多的便是宇坤,除宇坤之外,王不太喜旁人无事前來叨扰他,哪怕是禁卫军也不行。不过这位跟在王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宦官,是个机灵的,深知什么才是自己的本职份内。他唱了个“诺”便下去了,在迎入晏阳的同时,不忘遣散了其余侍立两侧的宫人。 柔黛生性多疑,身边服侍自己的人从來就不见有长久的,总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然而这位宦官他却很喜欢留用,只有这宦官是个难得做事机谨、又擅于体察圣意的。 晏阳踏着散在地上的栀子花瓣稳步走进來,起先神情十分恭敬,对着已从贵妃榻上坐起的王行了个礼。 念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对晏阳疾言厉色过,自那以后便不曾见过自己这位副都督。柔黛以为他是來跟自己为那天夜里的话道歉的,也就好脾气的示意他免礼:“坐,不消客气。”语气恣意,柔黛拿出了对待自家人的那种家常态度,毕竟禁卫军是他的亲信部队,若说是他家里人也不为过。 晏阳沒动,借阳光的暗影将自己的脸颊埋了下去。 柔黛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依旧持着调子自说自话起來:“孤王那天话说的重了……爱卿不要太介怀。”柔黛事后确实是有些懊悔的,也亦是不忍的。他对禁卫军的感情很特殊,而晏阳又是这支亲卫军的副都督,如此疾言厉色后,心下不可能依旧云淡风轻。 不想晏阳却在这个时候倏然抬头,面上阴霾一扫而光,有柔黛从未见到过的异样神情轮转变化。 “陛下。”晏阳勾唇一笑,语气带些飘忽的势头,迎柔黛走近几步过來,“我知道一件事。”于此微顿,带起昭著挑衅,怎么看都是不善的,“关于……东辽死去的肱骨大臣之事。” “咯噔----”一下,柔黛面色乍变。顷刻间明白,晏阳此次前來、甚至那天夜里突然出现在他的寝宫对他说那些话,都绝不是为了其他。 他,在有意打趣自己、也在有意威慑自己。 “呵。”唇畔薄绽一笑,柔黛心里已明白了他什么意思。悠悠起身,有意拧起眉头语气压低,“我待你们禁卫军不薄啊!为何……要这样做?”他踱步至晏阳身边,抬首在他脖颈处吹了一口气。 无限魅惑,亦无限妖冶。这样的王,从來都让人从骨髓里发出那种惧怕…… 晏阳的心颤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他转目直视柔黛,目光逼人:“陛下可还记得前王后被您鸩杀之后,您为了守住王后之死的秘密,处死了整殿宫女!”这个在整个东辽堪称禁忌的话題真相,被晏阳吐露的如此直白苛刻。 看來这段日子他并沒有闲着,一直都在柔黛身上煞费苦心。他知道的那些表象掩盖下的事实真相,远不止一个肱骨之臣怎样死亡那样稀少。 柔黛沒有答话,以无声为默认。 自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天然的威慑力,使得晏阳忍不住牙关一颤,不过也无法知道究竟是被震慑的、还是忆起往昔时而心绪难平的:“其中有一个唤作红雯的宫女,是小臣此生此世唯一挚爱的人……”临了一抖,带起酸涩的哽咽气息。 如是……而已。 柔黛一个恍然。 原來原來,又是为那最闷杀个人的“情”之一字! 有光影被晃动帘幕带起了似飞若扬的势头,幽幽大殿惝恍出几分迷离之意。 柔黛一张面目濡染净水,神情语态具是波澜不惊:“你还知道什么?”语气柔韧,他问的稳稳。 晏阳闻声,抬袖狠狠擦了一把灼红的眼眶,将那不该出现的东西生生憋了回去:“知道很多。”唇角斜勾。在这一刻,仿佛那开了一池的芙蕖花都不及他这一笑。他兀地附在柔黛耳边,语气轻飘,“包括……陛下为什么要杀前王后。”微顿,“因为臣知道,陛下,是……”又停一下,举目四顾,“这屋子里熏着的,是麝香……麝香味儿真浓呵!闻多了,不孕呢。”语尽轻轻笑起,姿态肆意。 对于晏阳附耳道來的那个秘密,柔黛显然并沒有怎样惊疑:“昨日晨曦宫门甬道边的那个人,果然是你。”他黛眉一挑,是笑着的,似笑又讥。 “对。”晏阳供认不讳,眯起眼睛放肆的嗅了一把柔黛发丝间那些冷香,“臣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看到了……陛下的身子呢!”恣意之态依旧,边绕过柔黛正前方,睥起神光、抱臂悠立,“臣……算是轻薄了陛下么?”语句尽头便是一阵绵长放肆的哈哈大笑。 恣意、肆意、猖狂、冷戾……一如繁华过后管弦笙歌奏起的一串萧萧尾音。 古艳歌·白蛇59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第59回臣……算是轻薄了陛下么?更新完毕! ------------ 第60回 误了一生的错误 柔黛冷笑,唇畔兮合,语气轻幽的可怖:“你知道的太多了,该去死了。” 晏阳并沒有惊惶一二,显然他孤身一人來找柔黛摊牌,若非沒有底气是诚然不敢的。因为他从不愣、也不傻:“陛下就这么笃定臣只是一个人?”他将笑收起,语气正色几分,“臣若沒有把握,敢來陛下这里找死么?”握拳抵唇,抬目扫了眼殿外蓝天,重又微笑起來,“只要我一死,陛下的秘密就会大白于东辽。”微有停顿,“当然,陛下对总都督隐瞒的关于大臣的秘密……总都督若是知道陛下对他也有隐瞒,会怎么想陛下?哦,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还有最主要的……”又是一顿,“东辽守了多年的那个秘密,若是有朝一日大白于天下……臣不得不‘好心’的提醒陛下一句,待到那时,陛下的处境是极其不利的。” 柔黛容色镇定,悠闲的把玩儿着拇指上的青瓷扳指:“你想做什么?”眉心挑起。 “不急……”晏阳将调子扯得纤长。他非常讨厌柔黛这副波澜不惊的神情,看在眼里好像什么事情都尽在他掌控中一样,“血债血偿还早着呢!臣,还沒有想好。”酝酿已久的心思便在同时转动起來。复仇的快感充斥了他的头脑,那个本能的关乎权势的**便跟着无限扩大化,他不禁开始作想日后要如何将柔黛当做傀儡,当做朝堂上一件尽情摆布的玩偶、器具;还要在同时,以他轻巧的智慧顺利避开柔黛势力的暗杀暗害,“到时候,会告诉陛下的。” 他是禁卫军副都督,而禁卫军又是柔黛依赖的不能再依赖的御用亲兵,他有足够的把握掌控这一支势力股。有了禁卫军这一支队伍,其它一切就都不再是什么难做的问題了。最麻烦的就只是总都督宇坤,不过,若能将禁卫军的实权牢牢抓在手里,那管他副都督还是总都督,他都有了足够同宇坤分庭抗礼的厚重资本。 “是么?” 正在晏阳沉沦在他自己编织的这样一场看似唾手可得的好梦里时,忽听柔黛在耳边幽幽一句。 晏阳下意识侧目,便见柔黛一转脸便若了嗜血修罗。 “來人!”当空厉喝,冲那一道屏风处挥了挥手。 话音才落,便自那看似平淡无奇的水墨屏风之后走出一死士。 晏阳登时大惊。 因为他看见那死士臂弯里匡了一人,正是他寻找已久的妹妹晏月! 晏月柔软的身子被那死士紧紧钳制,眉眼及樱口以白布条绑的严实。但从那不住颤抖的纤弱双肩也不难看出,她此时已经被吓得不轻。 晏阳兀觉自己头皮发麻,胸口似泅了水般肿胀难消。 “呵……”柔黛在这个当口轻轻嗔笑,信步迎晏阳又凑近几步过去,微仰首垂目,便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宇坤是孤王的软肋,晏月又何尝不是你的软肋?”狭眉一挑,语气冷酷无双,“按你的意思,你失了爱人便自此什么都不怕了……孤王偏不相信,你连你亲妹子的安危都不怕了么!”他早有所防备,在晏阳尚不曾对他言语挑衅之前便诓了晏月进宫。晏阳太小看了柔黛的智慧,在他一方面不遗余力查找足以束缚柔黛的那些证据的同时,柔黛不可能在他身上察觉不到蛛丝马迹异样的气息。 “这个妹妹可是跟你……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的亲人。”毫不理会面色已惨白成一张纸的晏阳,柔黛抬了柔荑在他肩头缓缓环了一下,转而又低低道,“若你胆敢做出什么过激的举措來,你妹妹的性命……”他了解每一个禁卫军中人的背景家室,自然也对晏阳的情况了如指掌。深知晏月对于晏阳來说,那份挥之不去的重要性。 “请陛下赐我一死!”晏阳“扑通”一声跪倒,膝盖就这样直直的磕碰在坚硬的青瓷地面。 柔黛冷下面孔,带一抹肃杀厉声:“说,你的同伙是谁!”如此大事,他是不可能孤军奋战不留后路的。 晏阳一个匍匐跪拜,将前额死死的磕在臂弯深处:“臣方才所言都是在诓骗陛下,臣……并无同谋!”他言的恳切又真挚,哽咽的语气、颤抖的双肩,无一不在将那呼之欲出的脆弱昭著眼前。 沒有,同谋? 柔黛不太相信,此等大事晏阳竟当真不为自己留下退路?方才自他口里吐出的那一连串赤裸裸的威胁,难道全部都是他使的心思、花的伎俩? 不过转念,这做如此隐蔽的“坏事”,还当真是人越多越难办成。况且晏阳无论怎样,都该不会拿晏月的性命开玩笑吧! 念及此处,柔黛决定最后试探晏阳一把。侧目对那死士递去一个眼色。 死士会意,拖起晏月绕过隔绝屏风,步入其后那间略窄小室。 “好。”柔黛重新正视向晏阳,“孤王信你。”微停片刻,“若你死后孤王平安无事,则你妹子的性命可保……若有差池,你妹子休活!大不了……”昙唇一扬,言的极其轻巧,“同归于尽。”言语间又挑眉一厉,“怎么,你还不肯说么!” 言外之意,你最好祈祷孤王平安无事,孤王平安一日则留你妹妹性命一日;反之,谁都别想活!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晏阳定不敢再欺瞒自己什么了,因为如果晏阳还在使心思戏弄自己,晏月的性命岂不注定难保? 晏阳将嘴唇咬出血來,再抬首时目光里已布上血色:“回陛下话,小臣不敢欺瞒陛下……方才那不自量力的威胁之词,实在只是为了诓骗陛下。”语尽挥起腰侧宝剑便要自刎。 “慢着!”柔黛铮然止住。 晏阳挥剑的手僵持在半空。 看來晏阳说的是真的,他并无同谋。柔黛心下确定,眯起长眸又是一抹淡笑:“孤王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念在你跟着孤王这么久的份儿上……”边抬手一指那道水墨屏风,语气闲然,“看到了么?若你一剑刺去可以划开那青山小亭之顶,孤王……便饶你不死。” 晏阳一震。 跟在柔黛身边这么多年,他又岂能不了解柔黛?除了对宇坤,柔黛可曾是个当真顾念旧情义的人?又如何可能当真饶自己不死呢! 不过他一时三刻也实在难解出柔黛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好将那从不离身的利剑于掌心握紧,目光凝起。 区区一座水墨小亭,自然难不倒身为副都督的晏阳。他缓然起身、凝起眉心屏息凝神,冲那屏风水墨小亭狠狠一剑挥去。 剑锋锐利、剑气凛冽,“嘶----”一声布帛撕裂,随之迸溅出一长串猩红的血珠子…… 怎么,竟会有血? 一丝不祥划过心底,可为时已晚。晏阳眼睁睁的看着那一道屏风应声碎成两半,而伴随那两扇碎屏轰然倒地的瞬间,晏月气绝的身体便绵软软滑在了地上。 那小小的身子沒了纹丝生命迹象,口唇被布条覆盖严实,竟是连呼痛都沒有能够。 而柔软脖颈处横着一道剑痕,触目惊心。正是……晏阳方才挥出的那一剑! “唰----”又一道剑气当空劈下,晏阳颔首,只见自己胸口被一剑贯穿,剑的主人是方才出现过的那名死士。 原來死士并不曾挟晏月步入狭室,只借一道屏风遮掩,扶起立直在屏风之后。晏月柔软的脖颈,便正对那屏风青山小亭一顶的地方…… 晏阳的剑法,当真,当真是丝毫都不差的。 呵…… 这一瞬,晏阳突然想笑,然而柔黛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幽幽飘转过來:“孤王,信你这回……” 同时,那死士一把收回沒入晏阳胸口寸长的剑锋,滴血利刃就此抹上自己脖颈。身为死士,保守秘密便是责任;而死人,最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鲜血如注,晏阳颓然倒地。 柔黛在后面不失时的扶住了他。 殷洪鲜血淋漓淌湿了柔黛的衣摆,漫空具是腥甜的血腥气:“告诉我。”柔黛软语,声腔里竟恍惚有了一种温存错觉,“你喜欢那个宫娥什么?”他是真的好奇,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吸引如此冷静理性的晏阳不顾一切以身涉险,可以背叛自己服侍的王,且还将城府练就到了如此深沉的地步?寻找证据并非旦夕,却只在近期柔黛才对他有所察觉,委实厉害! 因为爱么?好,那究竟是爱什么? 宫娥侍婢基本都是自幼进宫,前王后寝殿里的贴身婢女也是一样。而禁卫军将士身处宫外,后宫从來避讳这些,宫娥女婢是不可能与禁卫军将士有多少交集的。所以柔黛好奇的很。 或许是人之将死,言语便也变得和善许多。诸多恩怨戾气眼见就要散作云烟,晏阳反倒有了一种久违的平和之态:“臣永远都不会忘记,经年之前……那……一错目的交集。”绵绵咳嗽自喉咙里传出,这个生命显然就要涣散远去。 柔黛怀抱着他蹲下身子,舒指轻轻抚摸他直挺的背脊,为他抚平这阵喘息。 晏阳断续:“那时……臣,才进宫沒有多久……一日,一日在茫茫飞雪里训练,臣……因为天寒地冻起的晚了,被当时的总都督罚……罚在雪地里跪着自省。当时……有一宫娥盈盈巧笑,走到……我身边來,就手揣给我一个暖炉……我吓坏了,不敢收。她却一把塞进我的……怀里……噙笑对我说,她……她叫‘红……雯’。”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新生的影子,晏阳面色渐渐柔和,绵长记忆将他带入到那个大雪纷飞的青涩年景中去,“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人,对我,那么好了……自那之后我便发誓……要……用尽我自己的一生,默默的……默默的守护……她……” 最后一个字眼艰难吞吐,晏阳手臂一垂。 “碰----” 沉闷的音声刺破静谧大殿,他的手臂绵软软垂落在了铺着青砖石的地面。最后一眼目光凄迷,他顾向柔黛,却早已沒了诸多恨及怨愤。只是心痛…… 他想要抬手为他的陛下抚去额间一缕乱发,却一星力气都再沒有。 殊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这个禁卫军副都督亦是满心系在王一人身上,他沒有一刻忘记过自己合该有着的职责。伤害王,他亦不愿。然而为什么,为什么王要杀死他因感那一普通暖炉之恩,而爱极了一生的人…… 绵软的身体在柔黛怀里渐变僵硬冰冷,柔黛始终不发一言、目色冷峻。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轻俯下身,在晏阳早已满布寒意的尸体旁边低低启口:“其实有一个秘密,你是不知道的。”面目沒有纹丝变化,唇齿呢喃,“当年那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是我见你在冰封雪冻的校场里面跪的可怜,一时不忍,便命那宫娥给你递去暖炉的。” 天风忽起,静好景致倏然变得飘渺而恍惚。有不知名的光艳鸟雀扶摇于空,提着嗓子唱开了一树又一树纷繁鲜花。阳光似乎被荡碎了。 记忆的大门突忽打开,梵音如潮,那些遥远秘密乘风涉水一路纷沓而來…… 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柔黛领了一干侍婢去探查禁卫军训练,刚好看到那冰天雪地里跪着的一个小小身子。 那清秀男孩儿早已被呼啸冰雪冻的恍惚,可一身满满的倔强犹如细碎钢针刺得人只觉难忍。他心里突然便疼了一下,随手唤了个婢子,去为那男孩儿递去暖炉…… 也是自那之后,他开始关注除了宇坤之外的这个禁卫军男孩儿,一步步提携,最终给了他副都督之位。 就着满室光影,柔黛直了身子慢慢起來,一些压抑之感沉沦心腹。他下意识抬手在面上触碰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居然湿润了。 穿堂风起,无数光与影便被埋葬进了深几许的浮生流光中。其间真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 第61回 我想要你。把你,给我…… 宇坤铮然掀帘,原本平淡闲适的面孔在触目眼前一切的同时,骤然变得“唰”地泛白。心里一“咯噔”,却又在须臾后平静下來。 联想起这阵子柔黛的举措,他早已猜到过这个结局。 只是,沒想到这么快…… 念及此,似有一滴泪渍贴着心口划过。无声无息。 听到足音,柔黛下意识侧目,见自己的爱人刚好进來看到了这样一幕。 心知宇坤定会向着自己,柔黛转身抹去眼角为数不多的泪痕,再面向宇坤时便又是那个倨傲无情、不可一世的骄傲王者:“处理掉。”极简单的三个字,语气不冷不热。吩咐过后便转身向着内殿去了。 不多迟滞,宇坤扬目转首,冲那侍立殿外不远的随侍喊话命令。 一班随侍应声而入,目触地上静静躺着的三具尸体,可以明显看到他们的肩膀抽搐了一下,却谁也沒敢说话。 “如大家所见。”宇坤把面色冷下,抬了下颚扫眼地上的尸体,“副都督与其妹意欲行刺陛下,已被正法。”声音高阔稳沉,略顿须臾,“该怎么处理,你们懂的。” 是的,身为东辽王寝殿里的侍婢,他们自然懂得…… 如此便不消宇坤多加浪费什么心思,那班随侍忙不迭行礼唱诺。 得了回应,宇坤转身抬步往内殿行去。在走至晏阳身侧时,他忽而一定,缓缓颔首垂目,最后深深的凝视了一眼那早已冰冷刺骨、沒得纹丝生气的尸体。半晌后将身侧过,继续行自己的路。 不会再留恋,即便是曾经肩并着肩血染修罗场的兄弟,又如何呢! 命运涉水而來,时局至使一些人注定会成为罪人。生也好死也好,聚也好散也好,横竖都是自己的命。 个人因果,个人背吧!谁也无能为力…… 内殿里熏着的麝香比平时清幽了些,宇坤有意无意的嗅了嗅,发现里边儿似乎多添了一份茉莉花、一份薄荷脑。 幽香袅袅、帘幕飘曳,柔黛已将身倚靠在鸳鸯软榻间,一头青丝闲散随意的迷乱在绡玉双肩,朝天素面、浅粉底衣,悠然姿态,为她造势的有如一只午后里眯起眼睛懒散小憩的优雅猫咪。 这时的整个寝宫又只余下宇坤同王两个人,心知这一点,行起事來便也不再讲究颇多。 宇坤沒有行礼,轻轻褪了天青外罩与翘头轻靴后,便很自然的合着底衣躺倒在柔黛身边,将身一侧,抬臂揽过:“怎么了?看陛下的样子,似乎不太开心。”音腔温柔。 迎合着宇坤的温柔,柔黛把身子往爱人温厚臂弯里贴了一贴,突然开口,低低的,有些文不对題:“我想……有个孩子。” 宇坤一怔。 却又听柔黛自说自话幽幽一句:“有一个,我跟你的孩子……”一滴清泪淌过眼角,天光一恍,宛若开了晶耀的花,“然后把江山传给你,等孩子长大后便再传给我们的孩子。那样的话……孤王就可以跟你竟日连天厮守一处,耳鬓厮磨、醉生梦死,永远也不分开;也永远……永远都不用再作孽了。” “嗤”,宇坤忍不住皱眉在心里笑开。 他明白,王是敏感的,敏感的人最是善感多愁:“小傻瓜。”他将怀抱紧了紧,压低额头抵在柔黛寸寸青丝间,宠溺的吻了一下,语气愈柔,“怎么突然,又起了小孩子脾气?” 小孩子脾气么?柔黛心里一痛。 这一次宇坤不会知道,王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不过心思到底是心思,也只能动动罢了:“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用膳吧!”柔黛无奈的叹息一声,把话題转过去,“孤王要你推掉禁卫军里的事务,好好陪我一天。”有他在身边,他才不会觉得空虚。只有他在身边,浮生里的那些流年花朵,才会倏然一下全都开了。 “好。”宇坤微笑,“陛下想吃什么?” 咫尺的距离、暧昧的姿态,迫使柔黛玩心忽起,突然想跟自己的爱人开一个小玩笑:“吃你。”突的以手支额,眉尖上挑。 “哦?”宇坤垂目,“那是不是如果臣不应下,便是不解风情了?” 柔黛抬了柔荑,在宇坤开阔的胸膛间不断游走起來。自上而下,于心口三寸的地方停住,颀长指尖压着他宽松束腰那么一点,便解开了束缚底衣的那根带子:“是。”扬起双颊抿唇一笑,又垂了脑袋在他脖颈处蹭了蹭。 肌体被柔黛这么撩拨的痒痒的,宇坤心间微悸,便也由着柔黛这么为他宽衣解带的“胡闹”一通,直到整件底衣被敞开去,露出一大片健美的胸肌时,方猛一用力扼了柔黛手腕把他压倒在身下。 烈火干柴,关乎**的情话便在这个时候变得那么的那么的欲罢不能起來。那些平素里清醒的冷锐自持,从來都是经不得春闺旖旎的。 “怎么,这么快,便等不及了?”柔黛勾唇笑起,素净的不描不染一丝尘滓的面目昭著着直白的诱惑。 不得不承认,柔黛生的也是极其美艳妖娆。若非相处的时间已经太久,宇坤早看惯了这张倾世冠绝的颜,从而刻意忽略掉了他的美丽;那么柔黛与幻兮站在一起,是不相上下的。 不相上下的美貌、不相上下的气质、不相上下的聪慧与韵味……所不同的是幻兮实在太魅惑,而柔黛的魅惑只展现给宇坤一个人看。其余时间、面着其余人,柔黛无疑都是冷戾狠阴雷厉无双的。 单薄的蝉翼轻纱外罩在说话间,早已被宇坤除下。浅浅粉色映着天光那么一萎,有泠淙水波韵致流转在面儿上:“因为臣,想念陛下……”宇坤颔首俯身,男子特有的美好气息在柔黛鼻息里一张一弛,若乖张的磨爪小兽。 柔黛眯了一下眸子,潋滟水汽的面靥潮袭一层淡红:“孤王……也是一样。” 暧昧的气息被缱绻的姿态升温升热的打了胡旋,栀子花瓣纷洒在榻,那白素素的颜色与红艳艳的绫子交相辉映,晃荡出一种很强烈的视觉冲击。 “陛下……”宇坤环紧柔黛,唇兮娴熟的凑近过去,两片唇瓣轻易便揉搓撞开了爱人粉嫩的唇齿,又微微离开了一段距离:“晏阳晏月,为何会死在陛下的寝宫里?”在最关键的一吻时刻,问出这句沒有含着其余感情的话。 柔黛并不想瞒着宇坤,软目一垂,唇畔碰触了一下爱人温热的下颚:“他掌握了我太多的秘密。” “这个……”宇坤突然有些奇怪,眉头微皱,“他是禁卫军啊,禁卫军的职责就是保护守护陛下一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柔黛顿了一下:“前王后宫里那些被孤王处置的贱婢,其中有一个,是他的爱人。” 宇坤恍然,聚拢的眉峰舒展开來,不觉又皱起:“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就非要自己背负呢!”王不该不告诉自己。这样绝密的事情,试问除了自己谁还更加合适去做?沒有人比自己更加合适了。 心念一抖,柔黛唉声微叹:“晏阳是你的好兄弟啊……我怕你为难,我舍不得你为难。”他敛了长长的羽睫,似有哀怨不达眼底儿,“更怕你离开我。”又转转的补充,语气幽幽的。 心底又是一悸,微疼、生麻:“你这个傻瓜……”宇坤不知该说什么好,那距离柔黛不是很远的薄唇前探一下,重新追捉到了他温软湿润的唇瓣。似乎有意惩罚一般,磕着牙齿、绊着舌根狠狠的一路吻进去,吻的柔黛欲生欲死的连那呼吸都困难。 “你……”好容易抽出一个空隙,柔黛才想说些什么,柔和唇齿便又全部充斥进了宇坤好闻的气息。于是那沒有说完的后半句话只能落在心里,“你这家伙!” 帘幕微动、鸳鸯鹣鲽软榻颤抖,这样一个追魂索命的灼吻已经不知持续了多久。宇坤终于将霸道的占有姿态徐徐减弱,小舌一尾鱼般游弋回收。疯狂的索取之吻就这样结束了。 依旧是咫尺相隔,他把柔黛一张绝伦面孔温柔的扳正在自己正前,目色沉淀、言语认真:“我的陛下,不要……再折磨我了。”喉结动了动,“我想要你。把你,给我……” “嗤……”柔黛兀的笑开。 方才宇坤那异常严肃的神情被他入目,他还以为自己的情人是有什么事情要汇报、要参详。怎么都沒想到启口居然是这么一句闺房秘语:“废话。”他软软的回了一句,软目眯起,狭长眉目愈显入鬓。 **巫山之会即在眼前,宇坤神思恍惚。 这一刻,眼前柔黛的面孔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那是幻兮不会有二。 这一刻,仿佛心底下那些拼命压制、拼命放下、拼命遗忘的许多情愫登时开闸,然后化成狂涛怒潮一起将他席卷、将他吞沒、将他溺死、将他…… 心念一动,宇坤狠狠的闭目摇了两下头。再睁目时,便又是柔黛那张染了情潮的酡醉双颜。好在王对这张铺展织就起來的情网沉沦太甚,并沒有发觉爱人的异常。 接下來的事情,宇坤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突然开始惶恐,惶恐自己不知是把柔黛当做了幻兮的替身,还是一直都把幻兮当作了女儿一面的柔黛…… 绸缪之事尽心尽力,精神上与**上的欢愉却突然变得平板了下去。脑里心里有扯不断的纠葛牵绊乱作一团,情潮膨涨未停,神思却是混混沌沌浮浮沉沉…… 该应的劫,无论怎么躲闪、无论怎么避免,都始终是逃不掉的。 无法,无法逃脱掉的…… ------------ 第62回 你是不是爱慕王后! 晨曦的天光打在肩上、身上,忽的就把人辉映出几分惝恍。 花树繁茂、露水迷离间,清远锁起眉心两道,脚下的步子踱的慢悠悠,纠葛心潮沒有半点平复。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离开…… 当初他之所以來到这座美丽宏瑰的东辽帝宫,打着的幌子无外乎是协助总都督查理异案。是时,明明还跟师父商量好,两人一起在帝宫里头会合的。 截至时今,已有不多不少小半年时间过去,彼时那般费解的异案一件都沒有查清楚,且师父也沒有履行诺言与自己帝宫会合。 且不知从何时开始,东辽又恢复到了往昔那般歌舞升平,是一座平静安详的快乐城池。昔时那些带着滴滴点点嗜血杀气的异案,仿佛只是一场陷入囹圄里的嗜血梦寐,待得一朝梦醒,所遗余下來的不过是些浅浅的梦魇痕迹;带着如是浅浅的,心悸的气息罢了…… 人就是这样,欢愉的事物、处境,总会使他们那么轻易就遗忘掉了曾经的凄风苦雨。 也好,沒有得、亦沒有失,那就这般两袖清风的离开吧! 可是,真的沒有得、亦沒有失么…… 清远抬手狠狠的抚揉着自己的额头,无论如何自欺欺人,王后娘娘那抹挥之不去的娆丽倩影总能在他脑里、心里投影的那般的那般的清晰。 呵…… 王后她俘虏了自己的心,沒有理由。可自己,却不曾有那个无上荣幸,俘虏王后的一颗心。更甚至,连那边儿都沒有碰触到过! 念及此,那个关乎去留的决定似乎有了潜移默化的偏转。 王后的心在宇坤身上,帝宫又平静久矣,自己留在这里又算什么? 天风起的突兀,基本是拔地而起的,带落枝头一些绽的恣意的不知名花卉。 兀地一下,自花苑一角白玉回廊处走出两个蓝衣宫娥。 毕竟讲究男女之防,清远原是想避开的,可听到她们二人口里那些闲闲谈资时,还是沒忍住把身往花丛里藏了藏。 “真真儿是识人识面难识心!”走在左边的那个宫娥低眉摇首,语气里不无惋惜奈何之态,“沒想到,副都督居然联合其妹一同行刺陛下!怎么会这样?委实他是糊涂了。” 另一个有一搭沒一搭摇着手里的轻罗扇:“可不?还好咱们总都督出现得快,不然陛下就……只是可惜了,副都督那么个优秀倜傥的玲珑人儿,就这么被一剑穿心!啧啧,连死,怕都是不曾瞑目的吧!”临了贴着话尾徐徐幽叹,“唉……” 清远一愣,连盈薄袖口被花枝尖刺划挂住都沒有察觉。 副都督……死了? 心下里登时有若擂鼓。 晏阳身为禁卫军副都督,而禁卫军的职责就是保护王的安危啊!他又怎能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不可饶恕的举措來? 虽然他与晏阳之间的交集并不多,但到底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思绪不由便又回到了那日晏阳夜半登门……他闪了一个激灵,猛地就想到晏阳曾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如此看來,晏阳之死,委实蹊跷。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打了个漩,又直直的落下去。 清远突然头脑嗡鸣,一时间百般心绪非止一端。但乱乱纷纷里,有一条始终都是再清晰不过的了。 那就是,这个美丽又宏丽的繁华帝宫,当真不适合自己。所谓阴谋阳谋、所谓帝王心术、所谓布局与利用猜测与笃定……远不是他一个自幼起便跟着师父四处游历的小道士,可以应付得來的。 像是一道白光顺着脑里落到了心里去,划出一道最清楚明朗的决定。 他当即便下定了那个迟疑已久的决心,离开帝宫,一刻,一刻也不再耽搁! 。 朝思暮想的熟稔身影直面着自己走过來,清远原本已经下定的那个决心,不得不承认的还是有了轻微的晃荡。 他本是要去向东辽王辞行的,只是沒有想到,却在中途遇到了王后幻兮。 幻兮身边伴着两个贴身的婢子,在冷不丁看到直面走來的清远时,她挥了挥袖子,那两个婢女便被她遣退到了身后花径边沿处候着。 主子说话,下人是沒有资格旁听的。 “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清远曾撞见了幻兮、宇坤之间的暧昧,此时再面彼此,竟有了淡淡尴尬。过不多久,还是清远先行开言打破了这静谧,却不知后边的话该怎么说下去才好。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心虚了一样? 幻兮抬眸扫了眼天色,已经贴着晌午了。属于夏季的温热暑气从四面八方浮起來,实在使人不能提起全部的精神。她沒言语。 见幻兮一副静候自己下文的样子,清远顿了几顿,喉结动动:“我该走了。”只有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背后对应的是怎样的错综复杂、无可奈何,都根本不消细说。明白的人自然明白,糊涂的人从來糊涂。如此而已。 不想幻兮并沒有多少惊诧,面色从容,口气淡淡的:“王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听來好似沒有其它的一句话,被清远放在心里结合了诸多事态,却怎么都觉大有深意。 清远下意识一抬目:“王后娘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声音并不高,却很急、又很稳。 幻兮垂目似是思忖了一下,侧身退了花径旁的婢子,方迈步迎清远身边凑近一段距离。 却“簌”地一声,感觉耳畔有什么东西夹着一股风刮了过去。 她微惊,再定神时眸子亮了一亮、转而又继续黯了几黯。 宇坤突然出现在幻兮身前,就这么不知出乎什么样的心情的,横档在她跟清远之间。凝着一张冷冷的面孔,却不发一言,默然半晌后依旧沒有离开的意思。 这个样子的宇坤,突然让幻兮觉得很好笑。不过身体里那个始于虚空的声音占据了她的脑海,那声音比她最先笑开。 那是放肆而狂野的鬼戾大笑,阴谋得逞之后的那种乖戾,夹一股腥甜嗜血,听來毛骨悚然…… 清远抿了抿嘴,亦是不动不言。因为宇坤的突然出现使得他与幻兮都有了一些尴尬,事实上他此时说不说话、动不动身子,貌似都不太合时宜。 又是半晌,清远只觉自己一张脸都烧起了红通通的烈焰,宇坤终于挪步上前,二话不说拉起他便走。 “哎……”清远下意识喊了一嗓子,又猝地意识到自己这副窘样还是不要被人看到才好,况且王后娘娘也在这里,被人看到怕会徒生闲话。也就缄默声息,任宇坤拉扯着自己去了。 身后幻兮看到宇坤突然拉起清远,也解不过他其中的意來。动了动口想喊住他,但那一嗓子还是卡在了喉咙里。愣怔须臾,待她这边儿彻底醒神的时候,早不见了那面红耳赤的两个人的影子。 。 清远被宇坤连拖带拽的一路瞎跑乱晃,最终在帝宫一处人烟罕至的后苑停住。 这个地方常年不曾有人來,因实是后宫禁地的缘故,除了那些掩映环抱的长青松柏外,连其余草木花卉都沒有影子。 清远虽对东辽帝宫不似宇坤那般了解,可也知道人少的地方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待宇坤一把将他甩开之后,他忙四下里打量一圈,皱眉机谨的逼视向宇坤:“你要做什么!”颔首厉声,心道他别是要取自己性命就好。毕竟早些时候,晏阳莫名其妙被杀的阴影在他心上笼罩不散,下一个枉死的冤屈鬼,真说不定就会是谁。 宇坤眉峰亦皱,站在当地里十分努力的平息自己燥乱的无名火。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厚实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就连肩膀都在微微发抖,那是气的:“我们把话挑明了吧!”因为沒人,声音听起來更显高扩,“你是不是爱慕王后!” 清远甫的一怔,沒想到宇坤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问出了这个实在不该问的问題。合着他在这里等着自个呢! 王后娘娘乃是东辽国母,如何能问出这等话來?且不说此刻还是在帝宫里头呢! 又转念,他着实哂笑。因为宇坤问了这个问題,说明他在乎幻兮,那不是在无意中承认了他自己跟王后之间的奸情? 清远小小的嗤之以鼻了一下,正正领子慢条斯理:“我是修道之人。”微顿,“我不能。” 最后那三个字,他的语气还是不由的嘶哑下來。不能,如此而已,那么总都督你还要问什么? 宇坤目色不动:“有还是沒有!”压着字句抵着牙关又一嗓子。吼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才“蹬”地一下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反常、自己的恼怒有多不应该。放眼天下,似乎也只有在王后身上,他理性的自持才会一次又一次分崩离析,让他怀疑它们从一开始就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东西。 即便是对王,也不似这般几乎每一次都丧失自控。 稀薄微风幽幽拂起,顺领口一路灌进,贴着肌体。凉丝丝的,清远打了个激灵:“……”他张了张口,原本下意识的想告诉宇坤“沒有”,谁料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最终垂目低首默不作声。 见清远不做声,宇坤好容易压下去的那通气焰“蹭”地一下簌簌蹿高,头脑一“嗡”,终于,最后一丝冷静理性被充斥的彻底不见。二话不说,骋着这股气焰迎前一步,一把提起清远的脖领。 他们二人本就距离不远,清远方才其实是被宇坤往前一摔才站住身子的,时今又见他冲着自己脖领招呼过來,自然不会再受。下意识挥臂冲宇坤脸上招呼过去。 宇坤是何等的身手?身子一侧轻易就避开了这一拳头,紧接着抬起一脚便朝清远肚子上踹去。 清远见势忙闪身想躲,不料他这一反抗,身子往旁边一撞。腰身一刺,也不知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脚下的土地竟突然颤动起來! 突发的事态给了宇坤一个始料未及,身子跟着土地的颤动而开始东跌西撞。 慌乱里二人再顾不得方才的敌意,下意识搀扶住对方,借力把身子平稳住。 这样的跌转摇晃并沒有持续多久,也不知脚下这土地自哪一处“嗤啦----”裂开,二人身体一个失重,“啊”地大叫一声,当即便直线向下坠落。 最后一刻,清远听见宇坤一句碎碎嘀咕,突然就很想扑过去把他掐死:“该死!早该想到的,禁地里不知何处埋着机关呢……” ------------ 第63回 你还懂意淫? 迸裂开的土地在他们掉下去的同时,就又重新合并起來。从地面上根本看不出一丁点儿破绽。 仅仅一瞬的间隙,二人尚來不及反应情况,就觉身子登时一凉,袍袖束腰跟着飘摆起來,一荡一荡、一张一弛,似在水中游弋。 清远睁大眼睛四下一看,果不其然,他们真的跌入了一滩地下水里。不过这地下之水居然蓝莹莹一片,这样清澈纯粹的蓝色,即便是山涧清溪都比拟不得。 神思一恍,他们顺着水流一直跌下去,直至置身沙石铺陈着的水底,身体才有了着落点。 却又依稀觉得哪里不对…… 确实不对,宇坤与清远对视一眼,二人在对方眼神里扑捉到了同样的神色,便也都会意于心。那就是----他们明明置身水下,却通身衣袍丝毫沒有浸湿的迹象,且还呼吸顺畅如旧。除了行步飘渺婆娑外,一切一切都跟在陆地上毫无二致! “我知道了!”清远扫视一圈周围,语音在水底下带起回声,“这些并非真正的水流,全都是发乎心的幻象罢了!”展眉一顿,自语,“看來有上古异人在这里布了结界。” “上古异人?”宇坤不解。 清远早在这时候三步并两步的跨到宇坤身边,一拍他肩膀:“听好了!现在……”他一指宇坤,“你!”转手又一指自己,“我!我们之间的‘个人恩怨’,暂且全部都放下!因为在这地宫里头不定埋伏了什么危险,生命安全都顾全不暇,哪能再扯些有的沒的?!”临了白他一眼,抿抿嘴唇。 这话说的当然有道理,况且都这时候了,宇坤当然沒打算继续跟他掰扯什么:“自然。”启口应下,便负手于后向前方开阔地段自顾自走去。 一见宇坤沒搭理自己,清远也觉得沒趣,忙抬步跟上去不提。 柔媚水波抬袖轻轻一拂就散开了,两人如一尾游鱼般一路且飘且行。随着视野渐趋开阔,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幅宛若蓬莱仙画的大洞天! 目之所及是一座水晶雕镂成的玲珑宫阙,透明的宝塔式顶端镶一枚四方体发光物。周围碧水一映,影绰飘渺、美轮美奂,好似來到了与地面上那个世界并存的另外一处世界。 二人又不约而同的相对一眼,宇坤在清远眼中感知到探寻的气息。略想一下,点了点头。 來都來了,一时半会子寻不到回去的法门,当然要四下走走看看,探探那路了! 清远会意,同宇坤并肩而行,迈上那一排贝壳、海星铺就的悬空台阶,由开合的正门双双步入内殿。 内殿装帧华美,用料具是些珍珠海星等深海奇珍,最夺目抢眼的实在要数正中停放着的那一口水晶棺。尚不消走近,隔着远远一段距离便见自棺木当中散发出一道道幽绿清光。 及近弯腰一瞧,盘踞虬龙雏凤的水晶棺里,安睡一绝美女子。那女子面色素白透亮、小口艳粉,细细刀裁杨柳眉、丹凤勾人碧水眼。虽然已不知沉睡了几百个年头,可依旧能从其中感受到一种神飞顾盼的妖冶风姿。只是这份妖娆美丽,怎么看都似同幻兮一个气质,又并不输幻兮半分。 着体的襦裙呈宽弧荷叶褶皱,艳粉点缀明黄的美好颜色,封腰一根成排珠玉镶嵌的明月带,胸口覆一大颗夜明珠,似在刻意彰显着她不可一世的盛贵身份。 这夜明珠约有三个鸡蛋并在一起那般大小,通体晶莹剔透、光影溶溶,煞是可喜。方才远远便见到的灿灿光波,便是从它身上散发出來的。 “你们东辽帝宫下面的地宫里……”清远突然觉得这话太拗口,顿了一下,“那个,葬着的是哪一代哪一位公主?”他十分好奇。 好奇的不止清远,宇坤对这水晶棺、或者说这地下水晶宫中主人的身份,也是好奇的打紧。这么多年了,他从不见任何人提起过这些,兴许连柔黛都是不知道的。 这时,女子胸口那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吸引了宇坤的注意,伸手将那夜明珠拾起,放在眼前细细的看。 “别……”清远一见,慌的忙抬手想拦。 可已经來不及。 那珠子才一拿开,水晶棺里原本睡颜安详的貌美女子登时睁眼,如花美貌也在瞬间剥皮般退去。即而整个人一跃而起,就这样跳出了水晶棺!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便是一个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僵尸一般的鬼物! 几乎同时,晴好安静的水中宫阙突然开始一阵阵摇晃抖动。 “唉!”清远挟着宇坤一步步后退,抱住一根玉柱将身稳下几分,“在这种玄乎的地方,珠子这类东西怎么能乱碰呢!法阵里一切事物都自有其作用,一丝一毫都乱却不得!” “你不早说!”宇坤抽出腰侧佩剑护住胸口,煞是嫌厌的扫了清远一眼。 眼见那狰狞鬼物蹦跳逼近,清远将身一躲暗自掐诀:“我早说你给我机会了么!”令他懊恼的是在这地下水晶宫里,他那些傍身的修为似乎被消磨的干干净净,无论怎么运气念咒都不见奏效,“完了……”不由心口一颤,一时慌了神志。 “靠人不如靠己!”宇坤头也沒回的甩下一句,才欲跃身上前与那鬼物搏击一番,便见那鬼物居然抬起利爪直冲自己一个扑身! 鼻息闯入一股血腥的恶臭气息,强大的气场震落了手里握着的寒光剑。 來不及多想,千钧一发之际,宇坤下意识抬起左手挡住面孔…… 预料之中的巨痛并不曾袭來,须臾醒神,他挪开手掌向外看去。见那鬼物竟不进反退,一双渗溢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受到了某种不轻的惊吓。 一时无语,身边清远看到了这一幕,脑海里神思兀地一晃:“快!”掉首便冲宇坤喊话,“你手里那珠子是镇她的法器,她怕那个!” 原來如此……宇坤深深一个吐纳,了然在心后便也不再怵那鬼物。他把夜明珠高举在前,抬步大刺刺的向那鬼物逼近过去。 不过须臾,追、逃两方便彻底掉换了。 清远料的不错,那鬼物果然怕这颗珠子怕的打紧,在宇坤步步紧逼之下,一直退入了水晶棺中重新阖目躺好,竟一点点退去鬼相,又变回了方才看到的那副美丽样子。 “把珠子放回原处!快!”清远忙不迭又一嗓子。 宇坤急忙按吩咐将夜明珠放回女子胸口处。 倏然一下,颤抖不止的水晶宫霎时便恢复平稳,周围气氛重归一派静好。 二人却再也沒了欣然赏景的好兴致,相继蹲在角落里抚着心口不住喘粗气。 真真是险象环生,生与死的距离方才又在眼前做了最深刻的诠释! 清远眨了一下眼睛,言语的断续:“那水晶棺里的绝美水鬼,该是一名修罗。”边仰头做了个深深吐纳,“上古异人以她之力镇着这大东辽地下海眼,而那珠子又是专门镇她用的……故此,珠子一取走,她就苏醒了;她若一苏醒,结界就开始颤动。幸好我们及时!若再晚半分,怕碧海汹浪便会从海眼里滔滔涌出。吞沒我们不说,到时候整个东辽都会被淹成一大片**泽国!” 宇坤听他如是说着,不由皱眉念叨:“自幼便听老人们说起过的,东辽地底有连海接天的海眼。不过沒有人当真,因为那都是哄孩子玩儿的东西罢了!”转目颔首,“沒想到传说是真的。” “那可不是?”清远不以为然,“但凡传说便都不是空穴來风。你且想想……”他用肩膀抵了宇坤一下,“哎,为什么好端端的就有那些传说?谁那么无聊凭空捏造这些?真够意淫的!” “你还懂意淫?”宇坤不含恶意的打趣,“这可是闺阁红楼里的词儿!你一个清修之人也懂这个?” “我……”清远早赤红了一张脸,偏生不甘示弱的梗着脖子意欲辩解,“我怎么就不能懂?”出口惊觉话说的愈发不对了,忙又转了话锋继续解释,“横竖就一个词儿而已,这是精神层面的境界……又沒有其它污秽东西。” “哦?”宇坤久违的玩心被调动了起來,含着戏娱抱臂看他,“那是什么精神层面?” 清远被他逼的一时无语,“切”了一声干脆放开了些:“我听师父做梦时说的……”他清清嗓子,“等师父醒后我不断追问,他说那是他跟一位情天仙子推出來的。这两个字嘛,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言语间还不忘文邹邹的晃晃脑袋。 “我明白了。”宇坤抚掌大笑,“男女之间的肌肤之亲是光明正大的巫山**,放你们这些清修者身上,就只剩下在脑子里想想的份儿!” “非也!”清远颇为不屑的打断,“我们的思想才沒有那么龌龊,至多会去想想诸如泛舟溪上、倚窗听雨这样同神仙眷侣在一起的美好氛围,归根结底一个‘痴’字罢了。可凡夫俗子就只知道**的渴望!” 这话不知怎的,听的宇坤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唰”的映出幻兮的面孔。他抿抿嘴唇,突然就有些尴尬。 见宇坤这次沒有做声俏舌,清远心下奇怪。转目去看,才发现宇坤一张脸红的宛如烧灼的炭火:“总都督?” “沒什么。”宇坤回神,匆忙把话題岔开,“道长,你素通玄术。那个……可有出去的办法?” “哦。”清远沒再多想,起身迎了一下宇坤,“按着我对阵法的了解,走來时的路怕是不成。你看----”抬头向远处点点,“珊瑚台旁有一道小门,那是唯一的前路,我们沒得选,只能走那里。” “好,那快走吧!”宇坤不失时的站起來,又一次自顾自领走在前。 留下清远一人在原地皱眉,心道这总都督可真够怪异的,有时候愣头愣脑竟比他自己都显一根筋! 不多嘀咕,摇两下头后也忙跟上去。 ------------ 第64回 水漫金山,淹了这金山寺。 坠着一颗接一颗白黑珍珠的珊瑚台,在脚步及近的同时发出“唰拉----”一声响。 宇坤停了一停,清远借着这个空挡已经走到他身边:“沒事儿。”示意宇坤放宽心后,自己率先迎那珊瑚台走去。 宇坤皱眉,迟疑一下忙不迭跟上。 “放心吧沒事儿!”清远冲他开起玩笑,“还总都督呢,怎就这么畏手畏脚起來了?”笑了几声后,示意宇坤快些过來,“你看!” 宇坤知道清远是在打趣自己,也就由着他去了。又见他招呼自己过去,边往过走边顺他的目光一路去看,只见偏转开的珊瑚台后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你不是说有道小门儿么?” “是啊。”清远点头,“珊瑚台本身就是那道小门儿……來,我们快些,一弯身就进去了!” “弯身?”说的好生轻巧!宇坤上下扫了一眼那洞穴,怎么看怎么觉得一股阴风扑面过來。 识得宇坤在担忧什么,清远叹了口气:“我是修道者,若有异样我能感觉不到么?”他一顿,凑趣了句,“还是总都督您不愿钻这‘狗洞’?”见宇坤依旧沒动,便索性一把拽过宇坤,将他往那洞里一按,“走!”自己也忙不迭跟了进去。 。 幻兮循着心下里那重感应,一直一直跟到了地宫外围。 她从不知东辽底下居然有这么一座镇海地宫,更不知这浑然天成的阵法是多少年前由哪位仙人所布。慨叹造化之神奇的同时,心底那重感应却愈发的强烈,似已聚拢一处,就要抵着心口直直冲出來一般! “应该就是这里啊!”她暗叹一声,四下环顾。 这时,附在身体里的那丝怨魄起了萧音:“奇怪……你是如何可以感应到他们的?”不应该,原本沒有任何气血相连的三个人,幻兮却如何能似这般那么清楚的感应到他们的落难?难道……是命途注定要有所纠缠?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闻幻兮不以为然的一句回复。 “你不记得了?清远曾用我的蛇皮磨成药粉做成丹药,后送药时服了一颗下去。如此一來,等同于他食了我的蛇皮,身体里也就沾染了我的灵气,自然与我气血相连。” 原來如此!前王后一个恍然:“你动摇了?”音色沙哑如旧。 “什么?”幻兮正在四下里梭巡宇坤及清远,顺口问回去。 “你动真情了。”前王后一顿,这句话明显少了戾气,似问更近乎叹,临了又是一丝隐隐失落,“如若不然,你不会如此紧张他们。”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说的幻兮胸口一闷。 对于凡尘俗世里的感情牵绊,这冤魂要比她自己懂得太多,毕竟是做过人的……幻兮嗔笑,却又在瞬息变得有些心慌:“沒有!”她不敢多想,似有意扼住自己神思般脱口而出,“还不是时候。”底气怎么听,都是明显不足的。 默声良久,自虚空里缪缪飘转來一缕萧音:“沒有最好……”前王后不再多话,重又安静蛰伏于蚀骨黑暗里。 幻兮亦不再言语,凝起神光开始寻找一切可能隐藏着的机关。 她的感应不会有错,宇坤清远他们必定就在不远。可这水晶宫阙根本看不到可供穿行的前路,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隐有机关。 以她的法力,带着宇坤清远离开这里并不是问題。可首当其冲的是,她必须要先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 。 预想中的感觉并沒有到來,这洞虽从外面看起來与普通石洞砖洞无异,但人一进來便有一股闷胸堵心之感,这样的感觉还沒有尽情释放,视野便又是一片清澈澄明。定睛时已是另外一处洞天。 宇坤惊了一下,适才明白,那洞穴是一个传送阵:“哎?”扫了眼四周布局,不觉又疑惑上心,“怎么这里跟刚才外面那地方一摸一样?” 清远也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他并不疑惑:“相同的空间重叠了两个而已,古來布阵常用这些,沒什么好奇怪的。”他探寻似的走了几步,“我们找找哪里有传送法阵,兴许就回到地面上去了呢?” 说话间看到中央亦有一口水晶棺安然停放,不过那棺材却不曾睡有什么人。走近细瞧,才见里边儿放有一长卷羊皮卷轴。 有了外面那次的教训,宇坤这次不敢再动。不过清远似乎沒介意,抬手就将那卷轴拿了起來。 “哎……”宇坤生怕又触到什么机关,毕竟走运的事儿不会常有吧!他开言想阻止,清远早凝着眉头说了句听來惊悚的话。 “沒想到东辽有朝一日还是被淹沒了。” “什么?”宇坤失惊。 清远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身边还站着一个大活人,侧侧身子抬手指向卷轴一处,又招呼宇坤:“你看……”只见那卷轴之上并非死画,经清远一指,竟兀地起了波涛变幻之汹汹势头。无垠之水自天上來,有若倒灌下去,倏然一下,一片空地顿成**,“海眼洞开,引东海与天河之水自地下海眼冒涌出、自天空倾盆倒下,又引西湖等周围湖泊海湾迅速涨潮。四面八方全部都是水,地下涌的天上下的湖里涨的,都不知道那水是从哪里冒出來的……大水顷刻就将东辽变了**泽国……哦,看这里,一股巨浪直冲而上,水漫金山,淹了这金山寺。” “看这地轴坐标,该是……帝宫的方位啊?”宇坤眉心拧成结,在清远一番解释的同时,自己亦在思忖,“怎么帝宫不再,倒成了金山寺?” 清远咳声一叹,言的轻巧:“谁知是几世几劫后的事情了。沧海桑田,莫说帝宫不再,东辽国在不在还是个问題呢!” 这番话说的委实不假,可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堂而皇之便接受的:“跟我说说沒事儿,可别到处乱说!”宇坤不无告诫。 也对!清远蓦地意识到古來君王最忌讳这些,便缄言,目光重又落回卷轴,自顾自往后看去,又一好奇:“咦,这里还有座什么……什么……塔……哦,是雷峰塔。”古來宝塔镇邪,好端端的地面反冒出座塔來确实蹊跷,“你说金山寺那里是东辽国,雷峰塔这里也是?是东辽哪里?” 宇坤盯着那卷轴末端的地标轴,不太确定的嘀咕:“看坐标像是楚国。” “这塔顶上的浮雕好熟悉。”清远皱眉苦想,“好像……我想起來了,王后娘娘的寝宫檐上不就刻着这个?” 闻言,宇坤忙仔细去看,还真与王后那里的雕镂绘饰相似至极。 东辽建筑原是沒有这样的图腾,直到前王后远嫁來时,适才委派工匠专门雕上去的。前王后说这种浮雕纹饰在大楚是帝女的象征,帝女寝殿必要雕镂,可保平安。 保平安?宇坤哂笑。这小小的纹饰若是真能保平安,她又何至于含悲饮恨至死都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他且玩且肃的随意一句:“沒准儿王后在楚国做二公主时她那寝宫,还真就成了雷峰塔呢!塔顶上的浮雕啊,就是王后寝殿这个浮雕换上去的也未可知!” “啊?”清远一时解不过话,只是奇怪,“也太玄乎了吧!” 宇坤本就在开玩笑,见他发问,又是玩笑一句:“就像你说的,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一变幻,谁知道哪里还是哪里?横竖沒得半分旧时清貌!”末尾一叹,有些心绪就此氲开,难能安稳自持。 清远默然。虽然宇坤是用他的话來回复他的疑问,但是道理,是沒差的。 只是沒有想到,原本是玩笑忽起的一句无心,谁也不知有朝一日真的会一语成谶。话,是不能乱说的…… 。 梭巡良久,幻兮对这虚空里布起來的阵法,有了一个囫囵大体的参详。 这该是一个连环阵,阵与阵之间层层相套,却又根本无法估量出究竟有多少个阵法相套在一起。因为一旦布好并封印,便即成一个首尾相扣的圆形,走出一个阵便会陷入到另外一个阵,一直一直走下去,走完一圈又会回到原处,根本就走不到头、亦退不到尾。最可怕的是,因为每一个阵法或每几个阵法之间都有规律的沿用着相同的格局、摆放着相同的物什,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已经走完一圈回到原处,还是尚未走完、行入了新的一处阵脚。 说白了这个阵法的原理,有点儿类似于把驴的眼睛蒙起來,让驴延着石磨一圈一圈的拉磨。被蒙了眼睛的驴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其实它只是在原地一圈圈打转罢了! 不过这阵法要破也不难,明显只是针对凡人建造的,似幻兮这种非人之物,根本就困得不住。只消循着进來后便被隐起來的传送阵出去即可。 只是她此时无法判断,清远他们究竟走到了哪一层阵脚。寻了一圈亦找不到穿越往另一处阵脚的通道。 正焦躁烦闷间,水晶棺里那绝美女子吸引了幻兮的视线。 幻兮方才一进來时就已经看到了。只扫一眼就知是镇着海眼的修罗,原本是沒有上心的。但此时,女子胸口处夜明珠的光晕,刚好照出那女子白皙手腕处有一行小字。因为格局的缘故,并不是很明显。 好奇氤氲,幻兮迈步把身子凑近。低头眯眸细细的看过去,才知这睡在水晶棺里不知几世几劫的绝美修罗女,手腕上这一道小字原來是召唤她苏醒、并解封全部力量的心咒。 修罗一醒,海眼现世,大水必然漫溯成灾,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这咒语对幻兮并无用处,她还是出乎习惯的暗自记下了。近乎同时,她顺那修罗手腕下方枕搭着的碧玉枕一瞥,心下一个舒缓。 原來这破阵机关便在那碧玉枕。 如此,也不管清远他们行入了第几重连环阵,她暗自运功,将灵气凝集在那一枕碧玉之上。 顷刻,整个连环阵异彩大放。地势分明是平稳的,而周围景致却在这个同时变得朦胧绰约,几米之外难见器物。 幻兮连同内里一重连环阵中,意欲顺那卷轴再窥天机的清远、宇坤一行人,具在同时只觉脚下一股上升的力直冲斗府。尚未醒过神來,已自地心之下破土而出。 身体并未疼痛、并无尘土碎屑粘连。说是从地底下冒出來的,更像是凭空里突然出现的。 一切一切只在眨眼瞬间,快得不可思议。 ------------ 第65回 让总都督和王后到孤王这里…喝茶 (女生文学 ) 清远跟宇坤相互扶住对方的肩膀。止住脚下这踉跄步子的同时。不忘抬起一只手臂覆在前额、将视线彻底挡住。 他们刚从阴暗的地宫下面莫名其妙的上來。阳光太刺眼。眼睛一半时还无法适应。不加遮挡怕会灼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闭起的双目中一片红色光晕渐渐变淡。涩痒的感觉也不似方才那般强烈后。二人才睁开眼睛。顺便放下了扶住彼此的那只手。 对视一眼。又觉身边不远有一片蓝色发深的影子。那是余光一瞥滋生出的视觉。 不约而同的回身后。二人又是一个不约而同的惊蛰:“王后娘娘。” 清远反应比宇坤略快一点儿。在宇坤还沒反应的时候。他早先一步迈开腿跑到幻兮身边:“。您……怎么在这里。”毫无意外。在见到幻兮的时候。他是快乐的。可还是顿了一下。那些尴尬挥之不去。 说话间宇坤亦迎着幻兮走了过來。他沒有看清远一眼。颔首沉目去扫幻兮。 只见幻兮面色不太好看。发丝凌凌乱乱。素面不知为何染了一层薄薄憔悴。 “你们到哪里去了。”她在这个时候先开口抢了话锋。眸色嗔怪。“晌午时便见你二人疯了似的不知怎般。我又不敢劳动旁人惹了非议。自己就这么一处处的找。时今天都要入夜了才将你们寻到。”于此一咬银牙。羽睫微扬。“作死的。跑哪里不好偏要來这鬼地方。” 经她这一提点。二人忙抬头看天。适才发觉竟是夕阳西下天将入夜。。念想起方才置身幻境。既是幻境。不知流年飞度、时光轴与上面不同也是有的。 “我……”清远才想开口。忽地看到宇坤投來一抹告诫眼神。突然明白了宇坤的意思。那是掉入地宫幻境一事不让他再与旁人提及。因为说了也不会信。且更怕再徒徒生出什么祸端來。毕竟祸从口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是正确的。他便又缄言不提。 幻兮根本沒有等他们回复的意思。只把软眸迎那远方景致淡淡一扫。把身体微侧。做了个要走的姿势。 “王后娘娘。”不知哪里蹿起的一股冲动。宇坤两步跨到幻兮身边。只一唤后不再多言。竟是直接牵起幻兮柔荑。“不早了。这里风大。我们回去。” “我们回去……”好缱绻的调子。。好缱绻的词话。此情此景竟是胜过万千情话。 虽然隔着一层袖子。但如此暧昧昭著的模样。还是让清远蓦地就有一种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的强烈感觉。转念想想。自己好像还真不是什么局内人…… “啊。”举止太突兀。幻兮下意识一惊。 宇坤并无过多解释。一把牵起幻兮便迎那禁地一边草木遮掩下的甬道离开。 将落未落的夕阳把周围天幕染成金色。耀下一抹华彩。很厚重很厚重的打在他们如玉纤长的背影上。也打在孤绝独立的清远身上。 个中滋味。真真不足与外人道…… “宇坤……”幻兮低唤。不过声音太小了。。 心知清远就在身后看着他们二人。幻兮有一种十分强烈的回头去顾的冲动。然而心绪潮涌起來。她把念头一沉、心念一狠。终究还是沒有。 前路灿然。身后无声无息。仿佛一回头的举动足以隔绝划分开两处毫不相同的景深。 清远无声饮泣。可情绪到了极致时。反倒是极淡然的样子了。 默望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远成一个墨色的淡淡点子。又在夕阳的照耀下一晌便涣散。他突然咧嘴笑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负手于后。自另一条稍偏些的小道慢步缓离。 心绪。真的一丝波澜也沒有。他开始暗自寻思那些不多的行囊要怎样打包袱。哪些是要带走的。哪些是干脆弃之不用的。 原本今日便要去向东辽王辞行。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后被宇坤那么一搅局。只好过几日择个时机了。嗯。横竖也就这几天…… 铮然一下。他兀地收思敛绪定在原地。 因为他看到了……东辽王。。 真是说什么想什么就來什么。吸引力法则之神奇可真不是盖的。 甫一反应。清远慌的将身重又往花丛之间掩好藏好。 王着一袭天青长袍。墨发云一样半是散漫、半是在空中乱乱扬起。身系一份别样的执着气息。使得他在一片西下暮阳的辉映里。被造势的愈发威严卓尔又美艳无双。 王就这样孑身一人漫步在即将入夜的甬道小径间。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不过他并沒有拐道行入禁地。女生文学那孤独的身影缓缓向远处散行。寂寞又悲伤的可以刺穿头顶那片疏朗昆仑。 直到王行到极远处后。清远适才从花径间走出來。却沒有马上离开。而是饶有兴味的抱起手臂立在原处。 他突然就有些不明白。 因为就在方才隔着夜光暗影的那浅一瞥眼。他在王覆着寒冰的面上看到了……蚀骨落寞和凄楚。 是的。沒错。那是凄楚。 一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王者。缘何会有如此情态。委实不合常理了些。清远想不明白。 突然。宇坤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毫无征兆的一闪。他又似乎沒什么想不明白的了。 。是一千古伤心人罢了。 呵…… 那轮苟延残喘多时的夕阳终于在这个时候沉下去。凝聚全部光华的最后一次至为浓烈的释放过后。铺天盖地的永夜沉黑便來临了。 清远展了一下负在背后的双手。又是摇了摇头。抬步行离。 这一天自己好像总是在叹气。总是在摇头。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叹气和摇头了。不过被努力压制住。 这样可不好。在不曾赶赴东辽帝宫以前。他从沒有这伤春悲秋的复杂心性。那时的清远总是乐呵呵的。师父也是乐呵呵的……师父。被师父知道自己如今这个样子。不定要怎样嘲笑自己“未老先白头”了。 想起师父。。 嗯。有日子沒见师父了。等出宫后。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等出宫后。一切的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再过几年兴许连回忆都会变成淡淡一层。 等出宫后…… 。 “哗啦。。” 雕花几上精致的水果拼盘被柔黛拂袖扫下去。水晶雕镂的精致小盘碎了一地泠淙。细碎的冰晶迸溅在铺着栀子花的寝殿地表。素白掺丹砂红的花瓣突然颤动了一下。仿佛醒醒的笑着。 侍立在旁的内官不敢出声。心明白自己的主上此时此刻在为何事烦心。说到了底。还是他那位折磨的他自己欲生欲死的情人罢了…… 经久的沉默似乎能把人沉溺至死。擂鼓般的心跳在这样尴尬闷窘的寂寞渲染下。。似乎随时都会刺穿胸膛一跃而出:“陛下。”终于。内官再受不了这样溺死人的静谧。带些狗腿的好意开口提醒。“不早了……” 柔黛猛一回头。那样凌厉的眼神似乎可以化成两道利剑。然后将人毫不留情的杀死。 内官一激灵。其实刚出口他就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是啊。不早了。可总都督还沒有回來……第几次了。 他下意识想要磕头认罪。又觉那样也委实不妥。一时变得惶惶然无措。却在这时冷不丁听到王一声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冽威严。 “通知王后和总都督。”柔黛的声音很沉。却冷的像一块儿万年玄冰。一字一句。吐的很清晰、也很慢。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明日早朝之后。到孤王寝殿里來……喝茶。”顿了一下。言出“喝茶”二字。 一个突忽而起的决定在他心底里落下。宇坤迟迟不归。彻夜不归。他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能再这样忍让下去了。这样的忍让到了最后。会害死他自己、也会害死宇坤的……他不在乎王后。也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他却不能不在乎同宇坤之间这段感情。 他曾以为这段感情会是坚不可摧的。因为十三年了。一十三年來他们一直一直相伴在彼此身边。从最初的竹马青梅。到日益沉淀下來的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如此惺惺相惜的感情。缘何因为一个女人有意无意的介入而濒临破碎。怎么能因那个女人而致最终分崩离析。 不能。 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这个王的存在……呵。柔黛冷冷勾唇。笑的有若滴血利刃。 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了。他决定吓一吓那得意忘形的两个人。提醒他们。帝宫里还有自己这个王的存在…… 更漏绵长。清寒夜色带不起一点夏天该有的温热。不知是不是感染了人的心情。 “诺。。”那内官如蒙大赦。自是不敢迟疑半分的忙不迭颔首应下。 柔黛缓缓起身。如一只虎踞后直身立起的百兽之王。 他稳步行过半开半掩的轩窗之前。仰首不动声色睨那一昆仑星宿。 虽不曾正对。可那侍立在彼的宦官还是沒禁住身子一抖。 这样的王。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凛冽的气场。似乎万事万物、斗转星移。都俱在他掌控之中。翻不出半点手掌心…… 王分明阴柔美绝精致无双。偏生就有自骨血渗透出的威严浑然天成。 这种天家风范至使他有些时候会显得坐如虎踞、站起來若神龙抬头、行起步來有如豹子一般敏捷而优雅…… 内侍又是一颤。忙把头深深的埋下去。不敢多看、亦不敢再多想乱思。 。 **巫山。宇坤突然身子一僵。心口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 “别……停下來。”幻兮软软的嗓子撩拨起來。抬起纤纤柔荑一勾他定在半空的脖颈。 如织嘤咛唤回了呆滞的宇坤。他颔首。重又将温热的胸膛绵连在幻兮起伏不定的绵软酥胸间。极尽能事一番**欢好。 欲罢不能的疼爱在肌体起了反应的这一刻。早已无暇去顾及究竟是发乎情爱、还是只为**。 这一刻。欲生欲死的两个人只想如此般紧紧贴合、紧紧缠绵、竭力将彼此揉搓进对方的身体里去。 此夜阑珊、星斗变幻。温香软款会鸳鸯。心下却有一隅空隙怎样都无法真正填充。 不止宇坤。幻兮亦是如此。 莫名其妙。又欲说还休……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66回 带我走,带我逃离这孤怖的皇宫! (女生文学 ) 幻兮感觉自己已经死了。然而可惜。她并沒有死去。只是这种感觉逼仄的胸口似有千金沉。比死还难受。 她从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被王那气场压迫到如此地步的时候…… 身边宇坤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一直低着头。可还是可以看出他侧面染起的一层苍白。血色全无。 一种大快人心的畅意笼在心头。柔黛很喜欢看他们二人在自己面前吃瘪。他勾唇微笑。抬手极闲散的以茶勺拨动茶汤:“怎么。孤王邀你们二位过來品茶。却一个个都不动不饮。”尾音讥诮。 宇坤不动不言。幻兮亦不动不言。 柔黛把茶盏凑在唇边自顾自品了一口:“王后似乎很讨厌孤王……若不然。。孤王方才说明晚要王后侍寝。王后怎么突然就不太高兴了。”他侧目。语气里沒有震慑、也无愠怒。波澜不惊。看不出情态分毫;分明发问。又诚确乎命令。“还是说。王后娘娘心里已经有了其他人。” 宇坤一震。幻兮下意识垂眸。 柔黛一叹。虽是叹。又更似玩味:“不管如何。明晚……”他眉尖一扬。看向幻兮的眸子里说不尽的美态妖娆。抬手捏住幻兮尖细的下颚。往上一挑、笑的邪魅。“希望我们谁都会愉快。”倏然又放开。 这一瞬间。宇坤突然有一种极强烈的感觉。柔黛是那样惊艳绝伦、幻兮亦是那般艳美无双……。未尝不是玉女金童羡煞旁人。 但是一转念。他的视野又打起了恍惚。思绪回归到那夜初次与王后圆房时的情景……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记不清楚了。记忆犹新的。也不过是夜阑之时那鸳鸯榻央黯然浮动的灿红。 他心知。柔黛早已明了了自己与王后之间不该有的感情、和那些自以为隐蔽的逾越。如若不然。柔黛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來对他们加以震慑。 不知过了多久。混混沌沌里突见幻兮抬起一双明眸对王。眉心颦起。凑化成一点乞怜:“陛下。您怎么可以……这样。侮辱臣妾。”她似乎思忖良久。女生文学才想到“侮辱”这个不太妥帖的词。除此外。她不知该怎样形容。 “侮辱。”柔黛不禁好笑。似戏娱又若讥诮。“孤王要自己的王后侍寝。怎的就成了侮辱。” “我……”幻兮一时哑言。须臾后依旧憋不出任何句子。的确。王要自己的王后侍寝。怎么都是情理中事。她便干脆不接王的话題。“陛下。您不能这样做不可以。”语气拔高。突地就带了哭腔。“臣妾求您。”转而求救般的看向宇坤。 宇坤抬首。刚好与幻兮四目相对。 那带着水汽笼着雾影的一双眼呐。。 无法顾及所谓时宜。只这一刻。本能的、又无由的。他感到自己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莫大的挑衅。他的女人。需要他的保护。 “陛下……”宇坤侧目向柔黛凑过去。口吻嗔爱。不是强硬的态度。相反。还带些宠溺意味。他明白柔黛只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已。因为王是根本不可能真正临幸幻兮的。那一声唤。其实他想说的是。“算了……” “宇坤啊。”柔黛端盏在唇边的修指突忽定住。轻声打断他。转目凝看。语气温言如旧。可无声威慑早已不动声色的流转四处。意味浓长。“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音色是柔和的。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可王清亮的瞳孔里浸出薄薄一层晶耀的水波。不含怨怪。却平板淡泊最断人肠。这句话冲那心坎直锥进去。极痛。 宇坤口唇半张。不多时重又闭合。缄默。 他。当然知道……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柔黛含笑又是一句。 宇坤抬目只是迟疑。脑中泥胎木塑。 “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一字一顿。柔黛重复。不高。却极有力。一种涨满血液就要爆破回旋的感觉。 “在总部里。练了……几套剑法。”终于。宇坤强迫自己展颜微笑。牙根却在轻嗦。 虽然面上的哀怨与怯懦都是装出來的。女生文学可听宇坤如此扯谎。幻兮还是沒忍住心慌了一小下。 “练到什么时候。”语气较之方才稍有缓和。柔黛还是不动。目光沉沉凝视。不依不饶。 “天已破晓……直接。就去指导弟兄们训练了。”宇坤嗫嚅。 “为什么突然想到练剑。”神色未变。犹是面凝坚冰。柔黛语气不增也不减。 这种逼仄气氛已经快要把宇坤逼疯。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正在略略瘫软。冷汗无声无息灌脊倾下。 “为什么突然想到练剑。”柔黛慢慢重复。女生文学神情语态如出一辙。 “因为……臣……臣想要更好的保护陛下。”迟钝良久。脑海里早就已经空白一片。宇坤凭空胡诌。余光一侧。窥见一点阳光将柔黛的影子映于华壁的俊美轮廓。还有自己的。 茶烟袅绕。柔黛沒有再问。颔首专心于那套精美的青瓷茶具。目光不曾落在宇坤身上:“倘使你真的彻夜研习剑法……那很好。” 一语双关。 宇坤瞬间石化。什么也说不出。 无力支身。幻兮微向王与宇坤之间凝望一眼。心上涌现着的是远比奈何。更复杂的纠葛。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与此同时。那些素乱的筹谋开始在心下脑中一圈圈迅速兜转起來…… 。 幻兮走在前面。宇坤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二人就这样拖着沉甸甸的步子。沒精打采的走出了王的寝殿。走在御道两旁宽阔的白玉石阶上。 看似面目具是浓重哀伤。殊不知却是两种既然不同的心事在做弄。宇坤是真纠葛。幻兮却在思量如何抓住这个突破的机会做个劫扑进去…… 又走不远。幻兮突然失控的一把抓住宇坤袖口。宇坤一惊。急忙转身意欲挣开。 “带我走。”幻兮却率先一步脱口急唤。。面色凄楚支离。 理智尚存。堂而皇之的跟王后娘娘拉扯一处、又是在王的寝宫门口还当着这么多人。不定要掀起怎般腥风冷雨來。心若擂鼓间。宇坤忙遣退众人。四下扫一眼后。拉着幻兮避到拐角阴暗处。 才一站稳脚跟。幻兮便一把甩开宇坤。扬起绝美的面孔柔言楚楚:“总都督。我不是个浪荡的女人。且又贵为大楚国公主。我既然跟了你。自是要从一而终。我……” “你想多了。”宇坤当空打断。皱眉沉声。“陛下只是要给我们一个警告。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怎么不会。”幻兮又一次打断宇坤。。“他要临幸我。我已跟了你。又岂能再跟别的男人。” 宇坤张口想言语什么。到底依旧是理性的。便沒多话。 幻兮只把他的沉默当做哑口无言:“带我走。带我逃离这孤怖的皇宫。”她柔若无骨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面靥究竟是天意的垂青、还是蛊惑的荼毒。她徐徐。“我们离开这里。就再也不用担心会受到王的禁锢……我们去追寻我们的爱情。我们自己的爱情。” 爱情…… 蓦地听到这个字眼。宇坤愣了一下。自己对王后娘娘。究竟。是不是爱情……或许。是呢。 愣神间幻兮一转足髁凑近过來。抬手攀住宇坤的手臂:“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花态柳情。扬起纤长的睫。一贯骄傲美艳的冰颜俏眸在此时此刻。却闪烁着难得的卑微乞怜。骤时。便那么令人心疼。 她曾是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呵…… 宇坤沒有动。 “如果你做游侠我就陪着你闯荡江湖。如果你想经商亦或授课我就跟着你打点琐碎。如果你想落草我们一起落草……”酥胸起伏。幻兮语气里哭腔浓郁。“宇坤。”惶恍的急促轻唤。仿佛把一生一世的身家命运。就这样郑重且决绝的全部交付。“求你带我走吧。我们逃离。逃离这座冰冷的宫殿。逃离这一切……”彼息。泪涌如注。 不得不承认。宇坤在这一瞬间突然就动了心。突然就有一种这个身子这个心。全部都找到依托的强烈感觉。毕竟那样鲜香美丽的女子。梨花带雨、怜人楚楚。任是谁也无法抗拒。只是……想要珍惜、无从珍惜。无非枉然。 见宇坤依旧不动不言。幻兮柔媚的面靥愈发泪水蹒跚:“宇坤。宇坤呐……”她别开目光不去看他。唇畔轻抿。鼻息一抽一抽的。 虽然她的啜泣之声已经很低。可宇坤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一句柔言温语。入骨酥麻。他心若针毡。 她哭着低声说:“沒有你……我该怎么活。” 感动是有。但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绝对不能被这样的感动冲昏头脑。他是禁卫军。是王的亲卫军呵……他的职责便是为王做事、护佑王的安危。王要他怎么做。他便该去怎么做。王要他爱王后他便爱王后。要他不爱他便不能再去爱。 他已经背叛了王。仗着王的仁慈而将这样的背叛一次又一次无限扩大。最终还要拐跑王后娘娘么。 他算什么。还算人么。简直混蛋。 况且…… “沒有你……我该怎么活”。 呵。沒有谁。谁又活不得。 宇坤咬咬牙。狠下心來一把推开幻兮覆在自己臂上的手。沉面冷目。寒凉锋利的生生割碎一大片柔软薰夏……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67回 请陛下赐臣一死!臣,以死谢罪! (.) 夜深了,别院灯火被雾影倒映出星星点点朦胧感觉,一昆仑静谧就这样浮现起來。【八戒中文网高品质更新.】 帝宫幽幽,王的寝殿一处,柔黛倚在贵妃榻上失神的等待着宇坤的到來。他明白宇坤今晚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去私会王后,而且,他也该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吧…… 细碎足音荡漾起來,柔黛黯淡的眸子亮了一下,转瞬又熄灭了。 來人只是他的贴身内官而已。 “陛下。”内官恭谦一作礼,抬目低言,“总都督……在外面跪了很久。” 闻言入耳,柔黛抬了一下眼睛:“跪了很久?”他颦眉威声,“那为何现在才來禀报孤王!” 那内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陛下,是总都督不让奴才通报陛下的……”心知这样的回答应该不会惹怒柔黛,因为在东辽帝宫里,总都督的命令一向等同于王的命令。这一条就如同总都督与王之间的暧昧关系一样,早就是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了。 果然,王沒再多说什么。 就着徐徐飘起的甜雅麝香,柔黛闭目、又睁开。攀着榻沿的手指动了一下,又按住,即而摆袖让那内官出去。 内官唱诺,不敢迟疑的离开了。 金兽里的瑞脑销得如火如荼,静谧的内殿被这“噼啪”之声带起些生气。 柔黛脑海里一片放空,只是觉得自己很累,只是想要借机有一个短暂的放松。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太需要这样的寂寞……似乎只有把自己隐匿在无际无涯的寂寞中,心灵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凹凸伤口,才能得以慢慢抚平吧! 夜风顺窗子灌溉进來,吹散袅绕烛烟,又似乎夹带着些湿冷气息。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内官再次进來对着柔黛行了一个礼:“陛下……”嗫嚅一声,终是接口,“外边儿落雨了,奴才担心总都督的身子……” 柔黛缓睁双眸,一只手搭在左边侧额,修长素指缓缓揉着太阳穴。他想了一下,忙站起來往殿外走去。 。 萧萧夜雨,跪在王寝殿玉阶前的宇坤一张面目沒有血色。 冷雨泠淙,通身上下顷刻被打湿一片,混沌头脑在冷雨的浇灌下反倒更加清醒了。 只是耳畔,还是那么不争气的回荡着一别之后,幻兮那些高一声、浅一声的卑微企求……无法抑制。 她是骄傲的,他一直都知道。 大楚的公主,显贵的宗亲,东辽的王后----怎么会不骄傲? 他更知道,这一次,他伤到了她。 深深…… “王后娘娘贵为东辽国母,岂可自降身份与小臣这般拉扯!”他对她用了敬语,冰冷、又绝酷。 可是当时一身尽是纷乱、燥动、无奈、不安、焦灼、忐忑的她沒有察觉到:“我不在乎,我不怕!” “臣怕。”他紧踩着她的话尾吐出两个字。 他的神情专注又认真,他的目光无奈又不容置疑。 就是这两个字,使楚楚茕茕带雨梨花的她突然怔了一下。 …… 他说,臣,永生永世都是陛下的人。 他说,臣,不会离开陛下。只要陛下还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倘若陛下不再需要我,我就死…… 她怔住了。良久良久,她突然轻轻的笑了,三月桃花般好看。 她勾魂摄魄的美幻身影盈盈的飞奔出拐角阴霾。宫廊死沉,那一抹鲜艳的蓝色点缀,分明是凄艳唯美的,却又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一道惊雷横贯天幕,冷雨愈大,前殿忽有行步声。 宇坤思量牵回,抬目时周身陡然一震。 暗影死沉、冷雨如注,王到底还是移驾了出來,冒着雨。 柔黛沒有撑伞,宽松的天青底袍在大雨的浇灌下变得粘连不堪。面凝死水、步履稳沉,但彼此二人心知,此时境况,何尝不是步步惊心! 柔黛就这样一步步走到跪在雨帘里的宇坤面前,有心疼、有无奈、有叹息、有不忍、有发狠……心碎成千瓣莲,良久都无一话。 “陛下……”宇坤知道,是该他先发话的。他咬了一下嘴唇,“臣罪该万死!罪不可恕!”猛地一个匍匐,他拜倒在冰凉刺骨的雨地里,“微臣一时被情欲蒙蔽了心神、涣散了理智……微臣……”声泪俱下、无法抑制。就连宇坤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当真会泪流如注无法抑制,“臣做出不该做的万死不足以谢罪的事情,背叛……”稍停一下,“背叛”二字才言出口又觉不甚稳妥,那是专属于爱人之间的辞藻。即便与王之间早已亲昵无间,如此隐晦的话題还是不该往台面上摆的,“亵渎了陛下的威仪。”他改用了“亵渎”这个词。 他知道,作为情人,他背叛了柔黛;作为臣子,他更是不忠了!无论如何,他都罪无可恕! 冷雨逾繁,宇坤甫一抬头,一张狼狈的脸上水痕遍布:“请陛下赐臣一死!”牙关紧咬,又因淅沥雨声而将声音拉的很长。落在耳里,比深秋悲迷。 王沒有言声,面目神情亦不见稍示改变。月光一筛,暴露在冷雨里的这个绝伦的身影,无疑是千疮百孔的。 “臣,以死谢罪!”一道惊雷拦腰斩断、吞并了宇坤这句哽咽的后续。 柔黛在这个时候缓缓蹲身,抬袖,一只手抚上宇坤憔悴的肩膀,又从肩膀慢慢抚摸上他素白的脸颊:“你的脸上,究竟是雨水更多一些……还是,泪水更多一些?”他蹙眉,声音软糯,这样的温柔能够溺死人,也分明不合时宜。 无情冷雨与这道潮湿的缱绻目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宇坤却低了首,心下隐痛知几重? “跪在这里这样久了,再面见孤王,就只是为了求得一死么?”柔黛再问,亦言亦泣。如玉的纤纤身躯在瑟瑟交加着狂风凄雨的暗夜里,打起隐隐的颤抖。声音听起來近乎是在哀求了,又不知是在哀求些什么。 “……”宇坤嘴角哆嗦,竟答不出。 许久无话。 “起來吧!”一言惊人。 宇坤微微抬头,涣散的目光经这一激,不由就斑斑驳驳的重新聚拢起來。 柔黛,这样温柔的让他起來…… “折磨你,不如折磨我自己。”柔黛转过面,沒有再对着宇坤。迷离目光渐渐变得更加空洞。他对那肆虐着凄风和苦雨的广袤苍天抬了抬首,狭长软眸噙着泪花儿笑开,“我心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声音到了后面逐渐低沉,细如蚊蝇。 但是宇坤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算是,被原谅了么…… 宇坤只觉自己支离破碎的心重新有了回笼,在这一刻,他沉溺在柔黛温柔的罗网里。一切一切全部都沉沦了进去。 这张罗网爱意刻骨、深情入髓,巨大的羞辱感铺天盖地灼的他面色赤红。从沒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他觉得他是那样的对不起柔黛…… 柔黛眉头深锁,这些日子,他的眉心仿佛从沒有舒展过。他扶住宇坤的肩膀,轻轻往上一拉,将宇坤带起身后,自顾自领走在前面,迈步上了石阶。 一转身,将一昆仑夜色雨色阻挡在身后,他便还是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高在上的盛贵君王。 长长的束腰珠带簌簌萎坠地上,打起一道水花,江山旖旎。 “外面冷,赶紧进來休息!”想要自己的心硬一点,还是不能。在石阶雨水打滑处,柔黛还是停住,转身等待跟在他身后行的很慢的宇坤。 一切的一切,说白了,只有一个“情难自禁”尔尔…… 宇坤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原地里定了一下,月色一晃,隔过那层冷淡的雨阵,耀得柔黛一张素面尽是凄清萎靡。 不再犹豫,宇坤淡淡点头,如织心疼亦在这一瞬间笼上整个心口。 突然的,毫无征兆的,他开始,深深的鄙视他自己…… “呵。”柔黛想笑,一侧首却还是哭起來。蹒跚眼泪飘失在密集雨帘,再也分不清哪里是泪、哪里是四散的雨。 宇坤几步急急走过去,心下强烈的悔愧与疼惜幻化成涓涓爱意,一把揽住柔黛把他整个人满满实实填充了整个怀抱。 “你这家伙!你这混蛋!”柔黛再也自持不得,在宇坤怀抱里哭得肆意。他不住的挣脱,奈何一个女人气急之下的力气从來都是拼不过男人的。发现无果后,又攥成拳头狠狠的捶打着宇坤的胸膛。 宇坤不躲不闪,一任柔黛握紧的拳心雨点般在他胸腔间落得肆意:“是,是臣不好,都是臣不好……”他语气亦哽,眼眶早已湿润,“陛下打臣一顿吧!只要陛下解气,臣做什么都可以……” 柔黛反倒不愿再打,又仿佛再也沒有了握拳的力气。十指瘫软,身子也瘫软,他把全部的重心和全部的依托都承载在宇坤的身体上,整个人伏在他臂弯处放声哭泣。 大雨瓢泼,雨声霎时就淹沒了柔黛一通宣泄的哭泣声,心间的大雨却再一次看到了放晴的势头。 宇坤把怀抱收的紧实,万千心绪沉淀下來,感知着怀抱里最贴近的温暖。这些日子心底一隅怎么也填充不上的空虚,就在这一瞬,突然觉得有了圆满! 古艳歌·白蛇67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第67回请陛下赐臣一死!臣,以死谢罪!更新完毕! ------------ 第68回 把王灌醉,他就无法临幸王后了! (女生文学 ) 穿过被黑暗尽情笼罩的乌漆漆进深。柔黛目色一顿。徐徐做了个吐纳:“这熏香太腻。跟那冷雨一样让人烦躁。”有些愤然的一拂袖。又不像是在跟熏香生气。 内侍不知该如何做。 跟在王身边不远的宇坤低声命令:“去换成茉莉香。” “哎。”内官忙不迭应了。不敢迟疑。忙去把香换好燃起。复又识眼色的作礼退下。 清雅的茉莉幽香猝然飘转。嗅入鼻息里。带着安神的魔力。 柔黛借势把纷乱心绪平复些许。却不去看宇坤。自顾自落座在临窗一处绣墩。隔过轩窗去赏那斑斓夜雨。 “陛下……”宇坤凑近几步敛襟行礼。心知需要自己打破沉默。女生文学毕竟是自己的错。 “什么。”还好柔黛似乎不再打算给他过多尴尬。淡淡问了一句。目光沒动。 “臣……”宇坤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以死谢罪的话他早在殿外就说了尽。时今还是这一套未免太拖沓。且柔黛可能不太爱听。 几丝冷雨顺窗棱缝隙斜筛进來。冰凉的感触浇灭了燥热心情。在冷雨的浸渍下。柔黛那些烦躁纠结退去不少:“宇坤呐……”他终于转过脸來把目光落在他情人身上。修长素指揉搓着两边太阳穴。目色沒有哀伤或恼怒。只剩下太多疲惫与憔悴。“孤王不想再怨怪你。但是时今。我要你一句承诺。” 隔着夜光水汽。宇坤抬睑。。素白无血气的面色看上去不会比柔黛好多少:“什么。” 柔黛放下了搭在侧额的手指。端正姿态直对向宇坤。一字一句:“孤王要你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跟王后见面。”不容置疑、威慑里掺着霸气。又似乎含些渴望、还有隐隐祈求。 该是意料之中的要求吧……宇坤抿唇。鼻息长长吁出口气:“臣自知罪该万死。自然不敢再有所逾越。”掀袍一跪。颔首顿声。“臣发誓。自此之后再也不会违背陛下的意志。做出有悖陛下隆德之事。若有违背。甘将一身血肉凌迟偿还。肉身挫骨。” 宇坤这番似誓又似保障的言语咬的坚定不移、还发着一股暗狠。可见是真心悔愧了。 。怎么可能沒有一星半点悔愧之意呢。兴许他当真只是被一时的**欺骗了自身。只是被一时的欲罢不能而蒙蔽了双眼和心魂吧。 念及此。柔黛在心里迂迂回回落下一叹。停顿须臾。起身扶起宇坤。又在半起未起的时候弯下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是该死。”犀齿咬紧。瑟瑟的一句。 宇坤倏然苦笑:“对。我也知道我该死……”抬目与柔黛对视一处。语气因疲惫之故很轻。面色动容。“我就是死一千次。也难消陛下心头之恨。” “呵。”柔黛敛了一下软眸。嗤声笑开。一扬眉。亦轻。“对……”略顿。又将语气恢复如常。“不过在死之前。还不赶紧去洗个澡好好的休息一下。” “嗯。女生文学”宇坤一愣。突忽的温柔促使他难以适应。 柔黛浅浅一叹。到底还是对他狠不下心。从來都狠不下心……他把头迎凑近宇坤耳边。扬起乌青的睫徐徐一声:“你……一直一直都是我的魔障。” 暧昧已经露骨。干戈至此为止已经化为玉帛一道。 话句撩拨的心下缱绻。宇坤整个心房都在这一瞬间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栀子花……是。自己已经极累了。不说还不觉。听他一说才感觉周身骨骼都在打瑟。再多跪一会儿他不保证这个身子会不会散架。 柔黛在这时已把宇坤拉扯起來。迎那半隐半显几缕月华清冷。两道黛眉皱了一下。又重新舒展开。女生文学 。 沐浴之后再躺下來。身与心似乎都得到了完美的释放。 空气里甜腻逼人的麝香被换成了茉莉。这样淡淡的清雅闻起來更是怡神醒脑。 宇坤转了个身。从腰侧搂抱住正在假寐的柔黛。 心知柔黛并无睡意。干脆顺着额头一路落下一串长吻。追捉到他软糯甜美的唇畔香时。才稍微停顿了一下。借着又吻上去。 并不灼热。这个吻蜻蜓点水。却极撩拨。痒痒的。 柔黛心里一悸。慌乱间“嗯”了一声。心知装不下去。也就睁开眼睛转顾到宇坤这边儿來:“别碰我。我正生气呢……”小女儿闹小脾气的狡黠模样。女生文学 这样的小模样逗乐了宇坤:“臣偏要碰。”环在他腰肢的臂膀猛地一收紧。凝起目光专注的盯着柔黛细细的看。 这样热烈专注的目光看得柔黛心里一阵沒由发慌。“做弄。”心底一叹。抿抿嘴唇徐一“唉”声:“好吧。我原谅你了。”他红唇魅惑。微微向上一嘟。若水润的艳红宝石。魅惑而使人渴望。 是。王是原谅了他。或者说……从來就沒有真正的恨过他。 真真是孽障呵。 宇坤苦笑了一下。在心里。 沐浴之后的舒适与渐次升温的身体。有些摧垮他的意志:“谢……。”他把头凑在柔黛胸口缓缓一摩擦。暧昧叠生。 “宇坤……”柔黛一把抱住爱人柔软的脖颈。**轻抬。与他一段小腿相互纠缠。“你。等下温柔一些。”**被迅速带起。嘤咛依稀成阵。在这寂寞蚀骨的漆黑永夜里。爱及**簇簇野草一般深滋漫长几欲成疯。 一层底袍尽解。流蜜精华被爱情灌溉滋养的如是热烈。 “当然……”音色柔和的可以化出水來。宇坤目光温柔炽热。在吻上柔黛贯连整个香肩的一道纤长锁骨时。抬腿把那半搭帘幕向下一勾。 薄薄的轻纱在穿堂风的吹拂中翻飞飘转。半掩住这其里一方旖旎妩媚、刻骨缠绵。 清欢刹那。。只在云烟处…… 。 “啧……”清远瘪嘴。再一次被这淅沥夜雨搅扰的由静坐中醒來。 他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似从不曾这般厌烦过一种天气。好端端的。这雨下的噼里啪啦真闷杀个人的。 却也无奈。毕竟他不是龙王。更左右不了天象。 才想踱几步活动一下身子。又于凭空兀地起了一阵急促叩门声。 对于夜半敲门这种事儿。清远已经习惯了。他把这一条归类于东辽帝宫的独有特色。着实难得。 故而叹了口气。忙不迭赶去开门。不想……竟是幻兮。 在见到幻兮的这一瞬间。清远又惊又喜。。不过还是让他蓦地就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强烈满足感。 待这激动缓缓消失。他适才发现幻兮面目混沌支离。虽夜雨无星。仍可清清楚楚的窥察到她眼角眉梢笼着哀意。 “王后娘娘……”才回了神。清远嗫嚅一句后忙一侧身把幻兮迎进來。“外面雨太大。快快进來快进來。”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他在心里嘀咕。 冒雨出门。可见她是遇到了什么应付不來的事情吧。 幻兮沒有迟疑。蹙着眉头急忙闪身进了门。 屋内烛火溶溶。清远这才又看清幻兮只着一身便服。可见她此次深夜冒雨前來。当真有着诸多秘密心事。不然不会这样怕人介怀。 “小道长……”。素面带雨的幻兮才一稳住身子。便拉起清远袖口忙不地吐言。“本宫想來找你诉诉心中哀肠。”一稳神又道。“总都督不肯帮我。我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一道闪电簌簌打下。耀出幻兮一张绝美无双的面孔惨白若纸。 清远一震。虽尚不能解过其意。但说不出的慰藉之感迅速胀满了一颗心房。 “陛下。”幻兮顿了几顿。似乎心绪很难有一个持平。几经嗫嚅后。抬眸款款对清远一迎。颔首低声。似从牙关里挤出來的。“陛下明儿晚上要临幸我……” “啊。”清远下意识噤声。先前那股慰藉还在。却又被浮上來的错愕感稀释了一些去。 陛下临幸王后。告诉他……是要做什么。 。 “权且这样。”清远抬了下眼。语气颇显老成。“明晚黄昏之时。赶在陛下去往娘娘寝宫之前。我去找陛下喝酒。”略略忖度。又道。“我把他灌醉。这样他就沒有办法临幸娘娘了。” 方才幻兮一番言语。清远心下明白了去脉來龙。宇坤不愿再与幻兮有牵扯。不肯帮忙。她是情急之下才找到了自己……权且抛开对总都督的愤慨不说。当务之急是先帮幻兮守住身子。一位清白女子。自是从一而终……既是幻兮抱定的信念。那便是自己欣赏和珍视的地方。 “灌醉。”幻兮眨了眨微肿未消的狭眸。软语带媚。“你有这个把握么。” “有也得有沒有也得有……”清远自语。转而又安慰道。“我有修为傍身。比常人多撑一时三刻该不是大问題。”说实话他也并不确定。这话也是估量罢了。 不过想來兴许也是。幻兮双眉一展又一蹙。“那陛下酒醒后还要我侍寝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清远回答的干脆。 “什么办法。” “嗯……”在幻兮的追问之下。清远还是沒了话。只好搪塞。“我这不是还要想嘛……”抬手摸摸后脑勺。又放下來。“总之也只有能捱一时是一时了。” 闻言如此。幻兮终免不得垂了眸子徐徐一叹:“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不怕。”清远十分胸有成竹的摆手打断。“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我又是不属于东辽的云游道人。就算陛下拆穿我们。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格我们性命。”这一点他确实笃定。至少他与幻兮的性命是无忧的了。那在这之上又何妨放手一搏。兴许上天就是要眷顾他们。那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事情屡屡应验也未可知呢。 便在这时。又听幻兮冷不防幽幽一句徐音飘转:“明的不好。那暗的呢……” 只此一句。无端就引出了清远一番郁郁心事。蓦地回想起晏阳之事。他心中只剩酸涩。 不知从何时起。这件事已成为了他心底里的一道魔障。先前不懂。可自那后。但凡关乎于君王权谋。他半点都不愿再去参详……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69回 对饮湖心亭 御花园湖心亭在阳光正好的夏季里,韵味最是绝佳。因为站在亭央居高临下的向下一俯瞰,刚好可以把那一大片水芙蓉池渠尽收眼底。 接天莲叶、碧红浅粉,虽素素的只让人觉得无情有恨,却又更向往那月晓风清时的每每欲坠。 “陛下。” 不太熟悉的一声唤落进耳廓,柔黛下意识抬头,看到清远正毕恭毕敬的立在面前对自己行礼。 清远一身素衣,取缔于天青、瓷白之间的柔和颜色倒是很衬这暖夏的温柔景致。最奇怪的是,他沒有行道家礼仪,是随了旁人一样的那种作揖。 “呦,这是谁家陌上那翩翩少年郎呐?”柔黛眉尖一挑,笑的单纯,“道长可真真是稀客,不消行这些劳什子礼仪。來,坐!” 自从清远入宫,截止如今已有差不多半年时间。除了一些宴会或大型朝会外,柔黛并不怎么跟清远照面。一來帝宫里的人太多了,二來也沒什么照面的必要。故而柔黛眼下的热情绝对不是做出來的。 “谢陛下。”清远面色平和,迎柔黛又是一拜。暖风汩汩灌入袍袖,衣袂飞扬间倒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出尘气韵,“贫道带了桃花酿,想与陛下对饮。”语尽侧身,露出后面跟着的一托酒小童。 “哦?”柔黛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委实稀奇,“你们道家门派不都讲究一个‘寡欲’么!怎的,到你这里便要喝酒?”是真好奇。 清远并无太多解释,浅浅一笑,又自嘲的摇摇头道:“贫道当日前來觐见陛下,为得是协助总都督查理异案。时今东辽早已祥平如斯之久,昔时异案还是沒有水落石出!”他将袖摆一挥,负在身后,一通大吐苦水,“贫道自愧,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跻身于此。这几日打点行囊,待整弄完毕后,怕是就得向陛下辞行了。”临了转了身子又一敛襟。 柔黛且听且观,只当他是要同自己辞行,故邀自己浅饮一杯话别酒。便摇了两下头劝慰:“道长哪里话!”展袖往两边做了鹤翼扶摇状,“我东辽国土浩瀚,帝宫巍峨,岂容不得道长?还是……”他眯起狭眸起了笃测,“有什么下贱蠢物说了些让道长多心的话?若如此,道长不必挂心,告知孤王孤王替你做主!” “不是不是!”清远一慌神,生怕有什么人无辜被牵连,忙摆手打断,“只是我自己想念师父……罢了,先不提这些可好?”他先发制人的转过话題,落座后招呼上酒,“陛下,这桃花酿是我自己酿造的,不止是桃花,还融合了百十种珍奇药材,又以天池之水为引,最是滋补保健。”话倒不假,只是此桃花酿非彼桃花酿,清远现下这一瓶乃是他连夜调配出的琼浆,口感极佳,纯度也极高。常人不消几盏,必然醉倒无疑。 见他转了话锋去,柔黛也不好再追根究底的一扫雅兴:“难得道长有心,那孤王今儿个便与道长一醉方休!”边命婢子将桃花酿满盏。 醇香酒气登时回旋漫溯,散漫一空,还未薄饮便已起了陶然醉意。当真是好酒! 听柔黛如此发话,清远自不敢怠慢。酒才满盏,便是对柔黛一个举杯:“陛下乃东辽之王,陛下是君,清远虽非东辽国民却也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第一杯酒自是先敬陛下。” “好。”柔黛亦举盏于唇饮下不提。 清远忙不迭去饮那酒,却眼疾手快的在柔黛不留神间一歪酒盏,将那琼浆全部洒在地上去了。 自有灵巧宫娥见酒盏已空,又上來满了一盏。 “陛下。”清远又一举杯,目色真诚恳挚,“陛下是主,贫道是客。客随主便,第二杯酒还是要敬陛下的。” “哪这么多讲究?”柔黛沒有多心,亦是与清远对饮了,“呦,酒劲儿真烈!孤王……倒有几分不胜了。”他喃喃一叹。 “纯度高嘛!”清远通身不见有丝毫酒气。当然,这一盏酒他亦是偷偷倒掉不曾饮下。 当清远对着柔黛第三次举起酒盏的时候,柔黛两道狭长黛眉聚拢了一下,并不急于再饮。 骤然的停顿使清远沒防备的一惊,心下隐隐泛起些怯意來。毕竟是做贼心虚,他不得不打起诸多算盘应付接下來最可能的一些突发。 好在柔黛的停滞沒有持续多久,目光很随意的飘转在那素淡酒壶身上,摇了摇头:“暖夏暮晚,景致最是绝佳,道长不觉这酒壶太简单了些,不够赏心悦目么?”说话间对那侍立在旁的内官一使眼色,“去,换一个精致的來!” “精致”二字有了着重,柔黛面色却平常的打紧。那内官略想一下,也不多话,递了个眼神后自宫娥手里接了酒壶,颔首自退。 虽然一切寻不出半点错处,可清远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转念又觉兴许自己是多心了。 见那内官沒过多久又将新的酒壶盛酒上來后,清远便稳了稳心绪。 在这空挡,柔黛将盏里的酒往地上就手一泼,又对那宫娥:“方才那酒沉了沙粒,你再为孤王重新满盏!” 宫娥唱诺后为柔黛满盏,又转步往清远那里倒了盏里的酒重满一盏,适才退到了一旁去。 清远端盏在鼻尖嗅嗅,认得是自己那桃花酿沒被换掉,心里提着的一口气徐徐缓下去。 “來,好景好酒,又换了精致小壶,这才真真不愧任何一方了!”柔黛举盏一迎清远,“与孤王对饮!” 清远原想避开,可见柔黛正看着自己,也不好再有动作。就咬咬牙一口饮尽。 “爽快!”柔黛仰脖亦饮尽。 横竖又灌了王一盏,值了!清远这么想着,又念着柔黛前面比自己多饮了两盏,加之又沒有修为傍身,就算后面与自己对饮,那也怎么都该是王先醉倒的。 他深知自己这桃花酿的威力,算算盏数应该就快了。 …… 二人就这样你一盏我一盏的对饮下來,又不知过了多久,柔黛终于醉成了一滩酥软烂泥。清远也早已举目苍茫、神绪混沌。 “來……我们,干!”柔黛却仿佛还沒有尽够兴的意思,不住让那宫娥为他满盏。 “好,干……干……”烂醉中的清远只知道下意识附和,终于一个不胜,往旁边亭柱上一栽,借力把身体倚靠住,适才沒有跌在地上去。 看得一旁内官深觉不妥,便自作主张的差人上來搀扶柔黛,把王扶上御辇,往寝宫的方向摇摇晃晃抬回去。 王醉成这样,自然是去不得王后那里了。根本毫无悬念。 转眼被苍茫夜色笼罩的湖心小亭就只剩下清远一个人,他摇摇晃晃的起了身子,慢慢行下小亭,往旁边甬道颤颤巍巍的走。 他到底有些修为,虽身醉而神不会全部混沌,还是有着清醒的理性。 眼见王的御辇渐次行远,适才真真正正的吁下那一口徐气。想去告知幻兮事已妥帖,又怕万一被谁瞧见,再去王跟前说些什么,沒准王会以为自己跟王后娘娘是姘头呢! 那可就太不好了,又是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清远猛地摇了两下头,借夜光影影绰绰的照明,衬夜沉的不算太深,往自己那间朴素寝屋一路回去了。 。 渐次亮起的帝宫灯火,把处于中央的王的寝宫辉映的华美异常、在昏犹昼。 夜幕沉下來、月亮升起來,一排粉衣宫娥托着白玉盘,绕帝宫甬道一圈圈行走,在夜阑的这一刻,最后一次把粉尘香屑高抛在空气里。 香从冷处來,那些淹沒在时光断层里再也无人问经的芳华,在这一刻似乎显得愈发落寞了。 直面由两个侍婢搀扶着从进深一路进來的柔黛,让早早候在殿内的宇坤看得一个心焦。 他大步迎上去,由婢子手里接过了醉的混沌的王:“这是怎么了?”面色突然变得冷峻,虽在问侍婢,目光却至始至终都停留在柔黛身上沒有离开。 按理今晚柔黛不该回來的这样早,因为柔黛要去幻兮那里。他早早过來候着,无非是为了让柔黛回宫之后第一眼就能见到自己,免得又兀自乱想胡思。却怎么醉成这个样子了? “这……”婢子也不知这话该从何说起,怯怯看向一旁的贴身内官。 内官忙不迭迎宇坤一步过來,谦谦然曲身行礼:“今儿陛下高兴,在湖心亭赏景时多饮了几盏酒,后來喝醉了。总都督好生照料着就是。” “怎么好端端的就喝醉了?”宇坤不解。 这时醉成一滩泥的柔黛懒懒抬起袖子,对那一班侍从挥了挥:“走……都,都走!”醉醺醺的将他们尽数遣退。 那些内侍在内官的带领下忙不迭颔首一唱诺,即而行礼退去不提。 宏宏大殿一时显得分外疏朗,熏香浅浅、夜光悠悠,静谧的美丽而隐然不祥。 雨后的第一个夏夜里,空气最是清澈,特有的泥土芳香从地心里漫溯上來,打着缪缪的韵律往鼻息间飘散。这样的独特芬芳,很是令人真心欢喜着。 “唉……”宇坤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牢牢搀扶住萎靡混沌的柔黛,将他半扶半抱的拥着进了内室歇下。 ------------ 第70回 孤王装醉,你很失望是不是? (女生文学 ) 柔黛足步晃曳。醉颜惺忪。宇坤生怕他一个踉跄磕到、或者撞到哪里。故此。从外殿到内殿寝室的路程不过极短一段。他却扶的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掀起那隔绝两处的蝉翼湘帘。二人才一步入内里。 “啪。。” 一声脆响在夜的寂寥里清晰的有些夸张。柔黛反手就给了宇坤一个耳光。 宇坤被打的退开半步去。头脑一嗡。脸上火辣辣的疼。微定一下。只当是柔黛醉酒里的一个荒唐举止。也沒在意。才想重新上前扶住。脚步却顿。 隔过如织夜色清辉。只见柔黛亭亭而立。面色含笑带诮、目露清澈薄嗔。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哪有一星半点酒醉的样子。 “很失望是不是。”柔黛沒有给宇坤半点醒神的机会。稳声启口。后半句有了沉淀。“孤王是装的。” 方才在御花园湖心小亭。柔黛原本并沒有对清远起了什么戒心。直到后來清远一杯杯不断的敬酒。且那酒水委实奇怪。他才连饮了两盏酒。已头有昏昏然。即便他平素不太豪饮。酒量也沒有差到这种地步。 柔黛是何等聪颖之人。停盏略想就明白了是清远在有意诓他。为得无外乎是今夜不让他去王后寝殿临幸王后。他便给那素识心思的内官使了眼色。命那内官去取了特制酒壶盛酒。 。看似一体。其实内有左右两个均等的夹层。一面盛的是酒。另一面则是水。 帝宫之人沒人不识这伎俩。根本不消交代。倒酒的宫娥一看那壶便了然了王的命令。也只有清远这个外來的不甚明白罢了。 故此。到了后來柔黛饮了那么多盏都是白水。清远一盏盏接下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酒。 当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宇坤错愕依旧。分毫都搞不清柔黛所述自己这“失望”是发自什么由头。 王沒有醉。自己……应该失望。 “你明知我不会真把王后怎么样。。可你为了讨好她。居然又一次欺骗我。”柔黛忽而肆意大笑。隔过满室斜映入的溶溶月色。这笑颜衬托的他美艳而凄楚。“你蹿唆那小道士來跟我湖心亭对饮。你们把孤王当成傻子來捉很有意思是不是。”眉心一拧。那笑声渐渐演变成不可遏的愠怒。不过沒有持续多久。最后。柔黛敛了全部声息沉下一张覆着薄冰的面孔。一字一顿。字字有力。“我对你很失望。”是啊。他。又一次欺骗了自己……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宇坤至始至终都沒有再发一言。因为他委实是冤枉的。 他只见柔黛在内侍的搀扶下一步三摇的从进深走进來。女生文学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诚如柔黛所说。他心知柔黛不会当真临幸幻兮。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把王后侍寝一事当成件什么事情。 眼下听柔黛撕心裂肺的说了这么一通。也猜出了个囫囵大概來。该是幻兮那日见自己不应承她。回宫之后情急之下去寻了清远帮忙。二人也不知是哪里涌出的一股急才。竟想出了把王灌醉躲避侍寝这么一出…… 柔黛又跟清远之间交集甚少。根本就不知道清远对幻兮亦是爱慕的。自然而然就把这一切都算在了宇坤头上。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认为是宇坤为讨慌乱中的幻兮高兴。去找清远使了这一计。 可真是……够纠结的。 “陛下息怒。”宇坤落身一跪。 他有苦难言。丝毫都沒有解释。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解释。王若听到王后跟清远之间居然还有暧昧。不知该作何感想。 凭着他对柔黛的了解。这个节骨眼上过多的解释只有使柔黛更加气愤。且不说王不一定相信。他更怕王当真会杀了幻兮……无论承不承认。他心里清楚。王之所以不追究幻兮、这一次又顺驴推磨的装醉回來。多少也是因为在顾及他。 “好。女生文学真好……真好。”不知道是不是怒极反笑。柔黛唇畔嫣然。语气压得很低微。 夜色为他如玉的亭亭身姿镀上了一层荧光。一跪一立的悬殊格局。从宇坤这个角度看过去。柔黛俨然一座白玉铸就的神祗雕塑。 天空还是这个天空。夜色还是这个夜色。大殿还是这个大殿。人……还是这个人。 只是谁都清楚。那些拼尽全力竭力维系着的爱意及温情。无论再怎样不甘、再怎样忽视。都与从前再也再也不一样了。永远都不会一样了。 费解也罢、无奈也罢、感伤也罢、坦然也罢……。沒有人知道其间残余着的温柔情爱究竟还可以苟延残喘到多久。 更漏绵长、夜色清冷、心若寒石。半晌闷杀人心的静谧。柔黛缓缓转身。拖着极疲惫的身子往殿外走去。行到宇坤身边时依旧沒有驻足半分。如同擦过错过一股存于虚空里的飘渺空气。 “不要忘了……你发过的誓。”在临着帘幕的那一处。柔黛到底停了一下。只是一下。不带感情的平板之话。言完后一掀帘子将身步出。 第一次。他不曾回头…… 殿里将熄未熄的烛影在湘帘起落的瞬间。被带得左右摇晃了一下。女生文学 焦黑的灯焰有灯花蹿起。于半空里打了个结。又呼呼扑灭。 宇坤一张俊面始终都低垂着。这样的格局使人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是明还是灭。 有风吹过。撩拨起他疏袍广袖一阵汩汩。 柔黛早已走远。大殿寂寞如斯。他依旧茕然独跪。把自己遗失在灯火阑珊的凋零寂夜里。双腿濯铅、身躯沉冗。连起來的力气都沒有。 。 坠着幽蓝宝石的青牙梳滑过缎发末梢。最后一缕碎发便也梳理柔和了。 铜镜中的妖姬天生一张绝美不可方物的脸。。有时候。对着这样一张艳冠天下的脸。幻兮自己都会生出一股呆意。怀疑有哪一位君王可以拒绝这样一个如荼似蛊、媚骨天成的妖姬般的尤物。任谁不想跟她相拥相枕抱在一处亲吻着死去。别说她要一座江山在眼前烟灭灰飞。就算她要那万古乾坤分崩离析。怕都不是什么作难的事情。 “啧。可真是美呢……”赞美之声突忽而起。不是幻兮的声音。 自虚空里起來的声音牵回了幻兮的神智。识得是前王后。她垂眸一语:“适可而止吧。就不要……糟蹋东辽那些生灵了吧。” “这就不消你操心了。女生文学”前王后哑哑哂笑。“当然。也不消我操心。” “什么。”幻兮颦眉不解其意。 “呵。”前王后不禁薄嗔。“东辽王自身就是一个突破口。只要东辽王一死。东辽必然内乱。周遭邻国也必要染指……到那个时候。可不就是生灵涂炭、残骸遍地么。那时。所有人都会活在漫无边际的、比十八层炼狱还要痛苦千百倍的深渊里。沒日沒夜、苦苦煎熬。永……无止息。”尾音冗长。更显狰狞之态惹人发怵。 幻兮登地倒吸了一口寒气。耳边又回响起当日在棺木永夜中。未及完全死去的美丽前王后那于噬骨疼痛里。拼着为数不多的、全部的清醒意志狠狠发下的那道念力极其强大的诅咒: “我要这个国家为他们付诸于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付出代价。要整个国家残骸遍布。要所有的人活在漫无边际的、比十八层炼狱还要痛苦千百倍的深渊里沒日沒夜苦苦煎熬。要那个残忍狠毒的王者。受尽这人间天上最为狠厉无双的酷刑。要彼此相爱的人相互凌辱、相互残杀。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 狠厉无双的酷刑。有什么是比被深爱之人不断背叛、不断遗弃还要残忍的酷刑呢。 相互凌辱、相互残杀……若一切都是注定。那现今所缔结出的这一切。都还只是一个开始。 “时机。差不多了。”前王后幽幽启口。使幻兮不得不收心敛绪。“就差那最后一锤。” “是啊……”幻兮把身子懒懒儿向后一仰。眉梢几许落寞被更深浓的疲惫之色缓缓掩盖住。“为了挑拨王跟总都督之间的关系。我还利用了清远。呵。”临了一笑。起了黯然的自嘲讪讪。“我又一次欺骗了他……”说不出什么滋味。酸酸的。 前王后毫无收敛的大笑开來:“女人轻巧的智慧。果然是最有用处的。你很聪明。”她一顿。含笑接口。“现在。是‘真、真、正、正’。展现你聪明才智的时候了。”笑意未停。“真真正正”四个咬重的字眼。是一字一顿吐出來的。 最后一步…… 黛色柳眉因着心下的发狠。反倒全部舒展开了。幻兮抿紧薄唇。暗中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步……最后。最关键的一步了。 待得帮那怨魄完成复仇大业。自己就可以回归自由身。她满心期待着这个自由身。得了人形后她还从未尝过“自由”是何等滋味。 待那时。就可以彻彻底底的解脱了。就。不再欠她什么了…… 归根结底这是造了什么孽。犀齿银牙上下一错。幻兮暗啐。 谁让自己当初咬了她一口。并因她的力量才得了这人身呢。 因果得尝。如此。尔尔……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71回 命盘:该上路了…… 幻兮的贴身宫娥是在御花园一处花簇环抱的小径间,截住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的清远的。 是时,成阵成阵的月季花开得大好,深红渗紫的颜色似乎吸嗜了人的血,大刺刺迎风饱绽,着了妖道一般。 这几日帝宫的日子过得倒也平和,清远估摸着王似乎不会再追究幻兮之事。 王不去追究也不去碰王后、王后跟总都督也断掉了本不该有的联系,就如此互不相范的各自终老下去,对于身份悬殊的他们來说,这是最好最好的结果了。 而对于清远來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离开…… 他留在这里也无用处,藕断丝连最是纠结。原本就是迟早都要离开的,不是么?他决定不辞而别。 然而听那宫娥吐出一句话后,清远便明白,他是再也走不了了。 那蓝衣宫娥抹着眼泪对他说:“道长,王后娘娘病重。怕是……怕是要不好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清远登时放下包袱,跟着那宫娥小跑着來到幻兮这里要给她号脉。 空荡的华美寝宫里,幻兮一脸病容的于那绣花软榻上蜷曲而卧,墨发四散在消瘦不堪的肩,却早已沒了半点光泽亮色。 见清远才一顺榻沿落身后,她便扬起眸子示意他噤声,尔后摆手退了一殿侍婢。 “王后娘娘……”清远下意识想要去握幻兮的手,这样的幻兮太让他情不自禁。情不自禁的……心疼。然而在即将肌肤相触的咫尺距离,还是僵住了。他最珍视她女儿家的清白名节。 不想幻兮却突然抬了柔荑。他的心思她懂,可她此时一点儿都不在乎,她缓缓的反手握住了他的双手,与他十指相扣。 脉脉暖流顺指尖流淌进一条条盘结脉络,十指连心,清远怔了一下,即而心下百感交集。 她的手是冰的、冷的、沒有温度的……凉丝丝、滑溜溜,如若无骨。 他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十指相扣,第一次,被一个女子这样主动的牵住了手,被他自己……深深沉沉、又不敢光明正大只能存于阴暗一角里爱着的女子,牵住了手。 唯愿时光就此停住,不要,不要再前了吧…… “王后娘娘。”静默半晌,清远启口打破这份安谧,因为是必将要打破的,“沒事儿,有我在呢!” 即便一切都只是利用而已,听到这句“沒事儿,有我在呢!”的同时,幻兮眸色还是温润了一下,有若灌了一杯热茶下去,五脏六腑都是热的。 清远也是通身一温,压住情绪稳言又道:“我來为您号脉!” “沒有用的……”幻兮眉心突忽一颦,玉手就此从清远的掌心里错开去,身子却又软软的凑过來,“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医好我。”淡淡的。 “谁?”清远一急,额头与太阳穴青筋浅显,一层薄汗掉的簌簌,“我绑也要把他绑來!” 幻兮却不急于言出,登地一下敛了眸子起了痴意,柔柔缓缓:“我实是相思成疾……相思为引、情爱为药,只有总都督一人能够医好我!”语气突然高扬,嗓音又哑哑的。 也算意料之中,方才是自己一根筋了,才沒有解过幻兮的意來。清远心里凉了一下。 幻兮扬起蒙了水汽的茕眸,沒有多少生机的柔诉:“我派人多次去求宇坤,可宇坤他就是不來看我!”她哭起來,若带露的三月桃。孱弱的柔荑又一次抬起,牵住清远的手掌,有些焦急,“你是总都督的好兄弟,你的话对他兴许有用处……” 朝露清寒,如织凉意薄薄延展在周身四处。一些情感渐次浓烈、然后终又渐次沉淀了。 宿命的定数攀附游走在无极命盘之间,有什么最终逃不开躲不掉的东西,在这一瞬间,突然醒醒的放肆阴笑起來…… 。 浮生广袤,如是云淡风轻的这样一天,东辽最伟岸华丽的帝室宫宇,有丝竹管弦幽幽弄鸣。 “宇坤啊,你的身子怎么这样冷呢?”柔黛昨晚心绪燥乱,在帝宫游走了整整一晚,时今方才回來,沾着露水。他原本是想从宇坤身边错肩走过,手指无意中碰触到他的肩头,忍不住猝然停步。 柔黛沒有早朝,宇坤也应景的沒有急着赶回禁卫军总部里去。柔黛离开了一整夜,宇坤便等了一整夜、跪了一整夜。 “是吗?”宇坤与王一跪一立相距咫尺,薄唇勾了淡淡的笑,“臣倒觉得,陛下一夜未眠,是陛下的身子更冷。”说话间目光早已定住,在王身上。 是的,是该多看几眼的。这样的温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破碎掉…… 不过罢了,这俊逸无双又无瑕的瑰丽风姿,即使一眼不看,又端得能够遗忘? 月下舞剑、长亭对曲、软榻共枕、清夜诉心……飘逝在过往里的那些绝代风华,有些东西,是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的。就像肌体发肤的一部分,永远无法消弭腐蚀。即使有一天,注定形单影只。 “是么?”柔黛略愕,片刻后微笑、也含着隐隐的泪,“似乎你是对的。” 柔黛就是这样,从來不会驳回宇坤心下意向。 宇坤清朗耐看的眼睛里也涌动了一痕晶耀。 到底痴狂了些,他竟然真的去想自己和柔黛的身子究竟谁的更冷一些。或许……是一样的冷吧! 熏暖盛夏,空气就这样凝滞成冰。 “跪了一整夜么?”柔黛轻轻把宇坤扶起來,又就手弹去他肩膀上一道线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跪一整夜。”眉心一紧,“也不许跪一整夜。” 心下被揪痛,酸酸楚楚,宇坤挤出一个答复:“是。” 他们二人心里分明是有彼此的,却因一个远嫁而來的绝美女人、望似自偿苦果的作茧自缚而生生被推向了时今这样尴尬的地步! 这是造化的深情眷顾,还是命运的讥诮嘲弄? 不需言语,二人此时怀着的具是同样一抹心事。 如是,冷不丁的一下,宇坤笑了。不加压抑的放肆的大笑,毫无缘由、毫无快乐的最纯粹的宣泄。 人生如梦,一场红楼盛世。在这场浩浩汤汤的无双梦寐里,宇坤笑了、柔黛却哭了;宇坤笑出了泪、柔黛哭断了肠…… 。 夜,來临了。 夜深寂,一切都静默着,迢迢间风月、去去隔烟霞,一切白日里光鲜十足的妩媚珍馐于这霎那芳华纵逝的此刻,全都沒有例外的敛退尽所有色彩。 此夜阑珊,总有一种不祥之感蛰伏四周,似乎总预示着此夜注定不眠,注定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鸳鸯软榻、软榻上的鹣鲽比翼与铺陈着的栀子花、熟稔的坠着珠玉玳瑁的湘帘、熟稔的花饰、以及熟稔的那个枕畔人……一切都沒有变,分明纹丝也沒有。 宇坤翻了个身,依旧辗转难眠。 闭目也不是,睁目还不是;无论是闭目还是睁目,所看到的都是方才回宫往柔黛这边过來时,中途被清远截住后的那一幕情景。如此清晰,不断重复,演戏一般。 “我去看过王后了,她很不好……非常非常的不好。”清远很憔悴,眼角眉梢带着浓浓的疲惫。从截住宇坤到最后独自离开,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不好就找御医。” “王后是因为你才生病的!当初王的那件事你不管她也就罢了,时今连看她一眼你都不愿意么!” “你回去吧。” “心病还需心药治……” “我让你回去!” “王后娘娘……她就快死了!” “腾”地一下,眼前幻象进散,宇坤回过神來。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顿时冷却。 他死死闭目、再睁开,轻轻翻了个身,想让自己更好的思量清楚。 不是说过不在乎的么?原來对于她,他还是放不下…… 算了,不去管了,不管了! 他强迫自己阖住双目放空神智的不想不思,就持续着这样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松了身体上下绷紧着的肌肉,竟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熟睡过去…… 宇坤一晚上好像不停的在做梦,做了很多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一直在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别不断游走。可所不变的是,始终都有一人与他相依相伴、不弃不离,却始终都看不清那个人的面貌。一时他觉得是柔黛,一时又仿佛变成了幻兮…… 渐渐的,梦境变了,他看到一白衣女子,似乎是死去的前王后……又好像不太是。 这白衣女子跟他若即若离,明明就在眼前,偏生又怎样都抓不住、触不到。 “该上路了……”白衣女子眉目淡淡,空洞的眸子氤氲着同那声音一样飘渺的韵致。 “什么路?”宇坤皱眉好奇。 那女子唇角微勾、目色清冷,枯萎白玫瑰般的薄唇处极轻极轻的吐出三个字:“黄泉路……” “唰----”地一下,梦境又发生了变化。光怪陆离的使得宇坤不得不抬手去挡眼睛。 待一切清晰开來,跃然于目的却是浓郁的熟稔。 是的,这个梦境,宇坤太熟悉。 这个香艳的梦境前阵子一夜夜不断的缠着他,有如驱不散的阴邪厉鬼!却又带着彻骨的魅、还有期待…… 那山谷、那涧水、那桃花、那赤裸娇身与他缠绵缱绻的女人……只是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梦中人的脸,是幻兮。 那条至始至终始终都不太清晰的情路,就在这柔柔的一瞬间,突然便清晰了。 宇坤目色温润下來,有什么东西,遮迷了眼睛…… 猝地惊醒,依旧是这一片无边的暗夜。黑沉无波的能把人溺死。 他轻轻把身子坐起,悠悠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柔黛,心下百味。清俊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真想就这样看下去,永远的看下去,只消一眼,一眼就已经足够。一眼,便是完满非常了……最终还是起了幽幽一声叹息,贴着唇角,绵长而无奈。 “幻兮……”心底突又袅袅的图腾起另一个名字。她昔时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软款魅惑、鲜香美艳,如此生动光鲜! “幻兮……幻兮!”过往的点点滴滴终于一点点凝聚靠拢,成一个无法忽视的点,成了一种思念。 要命的是,这排解不得的思念竟是如此的强烈! 如荼如火、如胶如织! …… ------------ 第72回 雨夜:偷情、捉奸 帝宫深深深几许…… 一道道帘幕相互掩映,景致经了这撩拨而变得错落交织,浓情的秘爱成功被掩饰在百转千回的浮华兜转之下。 一身蓝裙单薄,御花园高高的湖心小亭之处,幻兮凌波独立。 “做的不错。”身体里那个萧索的鬼音如约而起,隐隐是笑着的,“那个小道士已经去找过了他,我又在他的梦境里布了几个阵。今天晚上……他一定会來的,你要把握好。” “我知道。”幻兮嗔声。 乌发堆梳,冠娆微傲,似乎一个眉心微蹙、一个流转眸波就能超度众生苦厄。这样的妖姬,试问可以逃的出谁的眼去? “不过,倒还真的服了他!”前王后又一句忿忿。 幻兮回神颦眉:“什么?” “呵……”前王后停顿须臾,“他心里是有那东辽王的。若不然,我在方才施法布阵时,他的梦境里就只会出现你一个人,而不会有其他……可在他梦境里却出现了两个人,最早出现的是东辽王,然后才是你。”恼不得又一忿声,牙关瑟瑟,“我都不知道,若我不做那个法,他是否就只会梦到他的陛下,而连你的影子都沒有!可见……或许你从不曾真正走入他的心。” 幻兮微怔,即而想起宇坤那天在御道边对她说的那句话。 “臣,永生永世都是陛下的人。” “臣,不会离开陛下。只要陛下还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倘若陛下不再需要我,我就死……” 当初她面上佯作哀伤的跑开,可心里蓦地就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倘使宇坤当真爱她爱的死去活來,她还真不太好把这复仇大业继续下去。因为要她伤害一个对她动了真感情的人,她心里怎么都是愧疚的……从当时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宇坤根本就不是真正爱她。 他只是被种种假象蒙蔽了,他把对美好事物的**错当成了爱…… 真是,造孽呵!幻兮悠悠然一叹,软软儿摇了两下首,凤目生花往那小亭回廊一个随意顾盼,可巧牵出稳步登亭的宇坤的姿颜來。 “怎么样,我说的沒错吧?”前王后自虚空里薄薄讪笑。 幻兮也无暇去理会她,匆忙稳住心绪找回该有的茕茕状态。 “你会來,我知道你一定会……”似乎再顾不得许多其它,幻兮足髁一转,袅袅的涉水般奔入了宇坤的怀抱里去。 情愫纠葛,爱、亦或是恨? 她是不是该恨他?恨他在王要召自己侍寝时不管不顾,在她病重求他去看自己时的不闻不问,亦或她苦苦央他带自己逃离帝宫逃开这一切时、他冷酷绝情的那些话还有他干练的转身走开? 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幻兮扑入了宇坤的怀抱,厚实的怀抱。 这个怀抱,是真实的。 。 烛火如是幽幽,一色灿黄的湘帘、床榻、王服、还有烛火……恍若倏然闯入一个梦,一个铺陈着满满的栀子花瓣的无边清梦。 水晶帘不动,一切都静默着。 柔黛坐在榻沿,垂首,辨不清面上神情是忧而或者怒。 身后,依旧是那张华美的雕了花的鸳鸯软榻,唯剩下两只软枕摆的齐齐。合该那心爱之人安眠的位置,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 直面着奔扑入自己怀抱的幻兮,宇坤沒有动。他不迎合、也不拒绝,只是一点一点缓缓低首,与像小鸟一样投入怀中的秋水伊人目光相对。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天光流转、星辰疏朗、花与树影斑斑驳驳的绰约又婆娑。 不知,过了多久…… “好久,不见了。” 一时无话,宇坤启口时才发觉居然有些尴尬。 又是须臾,幻兮引唇一笑,顾盼嫣然:“好久,不见。” 亦只是一句“好久不见”,平淡的客套。 。 苍茫寂夜、永寂无边。 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冷雨。 暖夏,真是个多雨的季节……却为何一点儿都沒有让人感觉到它的暖意呢? 本就昏暗的宫灯还是被包裹了红绫子,烛火的暖然光线化开了暗夜里的沉寂与阴森,却反而显得愈发可怖。 一道惊雷自天幕筛落,滚在地上,直直映出一干疾行的汹汹宫人。惨白惨白。 深蓝到有些略略渗紫的暗纹华服,匆促冕冠的墨发,面凝寒光、从來沒有一天如此刻般显得这样可怕过----这个领走在最前面,行步迅速、霸气昭著的,正是王。 。 这个拥抱的时间持续的太长久,以至二人都有些无法呼吸的闷窘感。幻兮只好慢慢的移出了宇坤的怀抱。 宇坤顺着突忽而落的雨的清光一路看过去,幻兮素白的沒有血色的憔悴的容颜铬疼了他的心:“对不起……”所有伪装成的坚强,在这个须臾颓然崩塌、输的溃不成军。 幻兮面上蓦的就有了十分的完满,昙唇浅扬,柔言怎么听都极虚脱:“有你这一句话,这三个字,一切足够……即便吃再多的苦,也都值得。”她顿了一下,接口补充。即而抿唇微微,善解人意的侧了侧身。 这个细微的动作,只为不要他把自己的憔悴萎顿看在眼里。 这反倒带起了宇坤更加不能自持的疼惜,还有愧疚:“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嗯。”幻兮的声音婉啭在耳畔,听起來依旧如三月莺歌一样使人欢愉。 时间太匆促,宇坤只恐用不够:“臣只希望娘娘一切都好……所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心里轰然一痛,那般的蚀骨噬心,似乎整颗心都在这话一起一落间轰然破碎。从此后,自己是不是不会再有心了? 幻兮听得,只道是天真:“你觉得我们不见面,陛下就会容得下我们么?”似笑似嘲。不是嘲他,似乎是嘲自己、嘲茫惑不可知的无涯命运。 “会的,一定会的。”宇坤几乎不加思索:“陛下不会动臣,更不会动娘娘。”哪怕世人都道他癫狂,他也依然知道王不会伤害他们。 是啊,柔黛的性情,若他不识,试问世上人间又有谁人能识? 。 雨夜凄荒,在这一大片一大片荒蛮的暗黑死寂里,东辽皇宫光鲜的景致被痛痛一番彻骨洗涤。固此,琉璃金瓦更为灿烂,白玉宝塔更为灼目,红色长亭更为艳潋、恍如嗜血。 威严的王匆步一跃,便上了这通往王后寝殿的回廊,须臾就穿过去。冰寒、霸气、一身客尘。 只有冰霜掩盖下的柔黛一人心里清楚,自己是在贪恋这一时的冷雨浇身。至少至少,那个猜测之中十有**的事情还沒有被他看到。 那么在尚未及显现隐讳阴霾的时候,一切便都还是可以憧憬的吧! 。 “王后娘娘,你好好,保重吧!”纵然宇坤还是沒能狠下心來的同王后见了面,可他还是知道分寸的,“臣,走了。”最后两个字,他自己都不知道言的有多艰难。 他微低首、不敢去面她,疏袍的暗影就着雨夜的清光重叠在一处,行礼之后便艰难的转身。转身时,闻见淡淡的乌沉香。那是她身上的香气…… “等一下!”幻兮却突然叫住他。 宇坤沒有回头,脚步却停下。 幻兮一时不知该用怎样的理由把他留住,可她知道自己必须留住他。棋局收官,今晚便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关于副都督的死,你不想知道真相么?”灵光一闪,她柔声。 宇坤怔了一下。 幻兮借机再次启口:“我知道,知道一切,副都督临去见王前找……” “臣不愿听这些!”宇坤打断了幻兮,把她未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臣的职责永远都是守护王的安全。无论如何,永远都是。”尾音着重。 幻兮的心在这一刻突然狂跳起來,她的念头很乱,眼见宇坤又要抬步,忙下意识又唤:“宇坤----”语声长柔,梨花泪一并洒落,幻兮紧跑几步过去牵住了他的袖角,从身后抱住他开阔的双肩,光洁额头枕落在他厚实的背脊上。 大雨倾盆,深浓的凉意与肌体的温暖相依相溶,竟缔造出一个完美的、惊人的契合! 她汀唇花靥飘散出的淡淡香气拂得他面颊微痒,她天成的媚骨突然让他开始疯狂的想念那副完美的身体:“幻兮……”宇坤眼中闪出赛煞皎星的泪光,鼻息滚烫,转身,温柔且极迅的将她实实拥住!死死的,握紧了她的双手…… 。 在昏犹昼,王后寝宫里的烛蜡沿狭长进深一圈圈排列到主殿里边,簇簇蓬蓬,燃了满宫满阙。 点缀在内室软榻旁的三足银香炉里,乌尘香并着桃花香正袅袅绕绕燃的大好。 “刷啦”一下,被柔黛一脚踹倒。 两旁宫娥不敢迟疑,倏然就跪倒了一整片。 柔黛每行一步都似乎压着强烈的气焰,寒霜面凝,逼仄的利刃般的目光只是四下扫了一眼,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东西。 宇坤很明显的不在这里,然而他实在无法舒下一口气。因为……王后也不在这里。 这个时辰了,外面又下着倾盆大雨,王后能去哪里?! 极快的,柔黛挥袖转身,无声无息压着步子步出王后寝宫大殿。 冷雨斜斜,雨势较之方才愈发的大了!淅淅沥沥当头一通肆意灌溉。 孤凄雨夜,心性繁复的行走在寂寞、萧条的空旷宫甬间寻找爱人的王者,怎能不让人心疼…… 。 湖心小亭挡不住肆虐冷雨。 犹是心性繁复的两个人,忘情的吻在了一起…… 借一道被暴雨惊雷劈断了枝干的、斜倒下來的柳枝化成的天然屏障,宇坤与幻兮双双相互揉抱着、狂吻着,缠绵倒地。 青丝垂散,唆滑衣带匆促且不失柔和美丽的点指、解开…… ------------ 第73回 他毁了他,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被肆虐大雨洗刷的越发鲜亮的那一轮凄清冷月,是这雨夜倾盆里唯一一点浅淡的溶溶亮痕。若沒了这痕迹,那么此时的东辽帝宫便当真是肃杀诡秘一派死气了! 可偏生不遂人愿,不知何时,天地之间这唯一的一点光斑还是被流浪在天涯不肯归还的浮云隐去。整个世界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黑,连亮痕都沒有。 随着一处一处景致、宫阙的不断寻找而无所获,柔黛眉头一层一层皱得渊深、解不开了。 东辽帝宫似乎要被他抱定决心,就算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那两个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揪出來! 几近疯狂的柔黛在一处不起眼的简易小屋前,突然停住脚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一干宫人也忙停住脚步…… 清远这间寝屋的房门在暴雨夜又一次被人撞开。 是的,这次不再是叩门敲门那样温柔,而是直接撞开的、踢开的。 然后驰着无双气焰大刺刺阔步走进來的,居……居然是东辽王! 清远咗舌,心道自己这地儿可真是块儿风水宝地啊,谁都喜欢來?总都督、副都督、王后……现在连王都來了? “道长。”柔黛冷着目光不含任何表情的凝视着眼前一脸错愕的清远,慢慢开口,如是稳沉,凛凛然天纵威仪,“总都督在哪里!”予其说在发问,实际上他已经在咆哮了。 丝毫不明状况的清远免不得费解:“什么?”下意识皱眉反问。 柔黛声色不动:“你和总都督交情不浅,可知总都督在哪里?”稳着语气慢慢吐口。 “啊?”这一次清远是听清了王在说什么,不过他又开始着实奇怪。这“交情不浅”,自己跟宇坤是有交情不假,可他什么时候跟宇坤交情不浅了? “呵。”柔黛冷冷哂笑,眉心挑起,语调慢悠悠恣意的很,“怎么,连把孤王灌醉这种事情总都督都会找你帮忙,还敢说你们之间素不亲厚么!”声音一高,威慑天成。 清远总算明白了个囫囵……王怎么把这事儿搬出來了?可见王是拆穿了他跟幻兮之间的把戏。不过……这是他自己一手酿成的筹谋,关宇坤什么事? 思及此,他又似乎明白了一些。想必是事情败露,总都督一人主动揽了全部罪责……总都督你真够意思!他在心里暗叹,又惺惺起了侥幸,满心巴望着总都督他逃得越远越好,嗯,最好还带上了王后那就更完美了:“臣不知。”是实话。因为沒扯谎,所以清远脸上的神情当真无辜的很。 柔黛剑一样的目光在清远身上定格了许久,似乎能把他刺出一个个洞口來。 终于,柔黛放过了本就一无所知的清远,蓦地想起了什么一般缓缓转身:“去御花园!” 佝偻着身子匆匆迎上的内官起先一嗦,旋即下意识抬头,不免惊愕。 一道惊雷兀时霹下,白光一耀,照出柔黛一张狠戾嗜血的面孔尽是苍白惨悴…… 。 幻兮觉得自己就要万劫不复了……又是那种欲生欲死、不能自拔的萎靡缱旎。 狂热的心绪载着狂热的思念和执念,化作狂热的吻。两个身子雨打残花一样紧密滚落,逼压……颓废的地狱气息让人透不过气。 所有伪装成的坚强、所有冰封了的狂心,在这絮语低呢一晌贪欢的瞬间,具数化成了巫山的云和巫山的雨。在这比翼双飞、贪婪**的纯粹肌体本能之中,二人早已迷失掉了全部的自己。 太过痴缠,太过投入,投入到沒有听见那小亭长阶极其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迫近…… 幻兮无骨的柔荑一圈圈环紧了宇坤的脖颈、肩胛,一张被雨水淋的素净不堪的艳颜,在他火一样呼呼烧掠的胸口反复摩蹭:“呵……”幽兰气息一缕,她忽地眯起狭眸凑近在他耳畔,瘫软的身子配上孱弱的声息忽地便悚然了一身毛骨,“因为是你们害死了我……我不会,放过你们。”似醉而似清醒的呓语伴着嘤咛冷不丁涣散。 宇坤登地一下头皮发麻,诧异,刚要发问,又兀地起了一丝隐隐不祥感。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极奇怪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幻兮懒懒儿的无意识回眸,只一刹,兀地失声! 闻了她这一失声,烈火焚身的宇坤猛地牵回了冷瑞思绪,适才察觉到原本一片大好暧昧的气氛,何时就变得这样极端寒冷?念头陡起,忙紧随着幻兮的目光猝然回头……如是陡然一震!口唇大张,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 林立咫尺、默默相对,着深青暗纹图腾长袍的,正是王。 惊雷不断,幻明幻暗,正正的入眼了小亭地上、赤裸相见的二人鱼水身影,柔黛突然觉得自己此时太过尴尬与卑微! 早便预想到的场景,当真切的堆在了眼前,还是免不了心口一震……无法承受就快使他疯掉! 王的面上寒霜凝重,也带着浅浅一抹强行压制下去的殇;王的身后,芙蕖诡怖,雷雨交加…… 。 惊雷闪电不断,风助雨势,倾盆大雨几近狂野的肆虐着晦暗的东辽。 广阔帝宫殿宇森森,森几许…… 沒有点灯,满宫满殿都是颓然的昏黑。 柔黛站在央处,无双俊美的身姿被雷光斑驳的幻明幻灭,愈发添得一抹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般的阴柔魅惑。 “你这混蛋!”踱步、再踱步,他终于鼓起勇气不得不承认了这个支离破碎的结局,虽然是叱、可柔黛是哽咽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还算是人么算是么……你是怎么跟我发誓的?不是说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了么?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怎么可以.……”情何以堪! 这时的王,骄傲、盛贵、威严、凛然、伟岸、血气的王……却又柔弱无助的好像一个初脱母体的孩子。 宇坤始终都低着头,幻兮亦错开了目光。二人就这样双双跪在柔黛脚下,此情此景被烘托的俨然一副双双赴死的大义场面。 这样的场面愈发令柔黛心碎又气结,因为这场面做弄得他好像一个破坏了人家美满姻缘的恶势力。 静,逼人的静,静得可怖。 良久无语,就一抹透过冷雨的清寂夜色,柔黛缓缓侧过了目:“王后,你说……你们该当何罪!”对着幻兮一字一顿,他已恢复了平素里的锐气凛霸,“该当何罪……”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一切与总都督无关。”幻兮不敢直视柔黛的目光,鬼使神差的低下了头垂目淡淡。毕竟是自己无情抢掠走了他最爱的人,是自己、是他们,对不起他,“是臣妾不安深宫寂寞……百般,引诱总都督……”她极费力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最后铮然抬头,绝色美面眸光清凉,“臣妾愿一死!” “不是!”语音才尽,沉默良久的宇坤突然利声急断,“娘娘无罪,是我因爱而屡做错事!请陛下赐死臣,请陛下赐臣一死!” 柔黛铮然转目,清泪蓦地噙在了眶子里,把一双纤眸灼的通红:“你刚刚……说你因爱生事?”沒有忿恨、沒有怨怪、只是最单纯的发问。他天真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宇坤的目光此时涣散而空洞,他身子瘫瘫的跪在那里沒有支声,俨是行尸走肉。 只是这个时候,最痛苦的莫过于柔黛和宇坤了。幻兮反倒是个被弃在一旁的局外人。她乐得看这出戏。 “你说,你爱王后?”柔黛突然有些梦呓,语气里哽咽混杂,吐言便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半晌沉默,宇坤铮然点头:“是,我爱王后。”如此笃定! 爱,他想他真的爱上了王后……不止是爱,简直爱疯了爱狂了!若不然他又岂能一次次做出这有悖君臣、更有悖爱人的大错特错的事情?他是着了魔了,他是疯了! 幻兮款款侧目,凌乱的神采突然有些闪烁。她在费解,这个答案听來毕竟是诧异的…… “你再说一遍。”柔黛眉心纠葛成了沟壑,声音依旧不大,轻柔温润,又带着暗殇,浸了周身的气血。 “是----”宇坤突然抬起了低垂的头,毫无征兆。他的面孔依旧俊美,清朗的皎比星辰的一双眼睛里泪光闪动,“我爱王后,我爱幻兮!我爱她!一直一直都爱!”清晰坚毅又中殇决绝,十足的底气、十足的锥心! “看來你真的是被情欲蒙蔽的不清!”柔黛语气陡然拔高,通红的眼睛里泪水流淌如注。 十三年,十三年的相濡以沫相伴相依,换得一朝为人作嫁?换得他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宇坤跟幻兮背着他的那一次次私通,柔黛知道,什么都知道。宇坤的一切他又岂能不知道? 可他不说破、不点破,即便事到临头真相摆在眼前他也依然还在假装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他的爱人仅仅只是被一时的**所迷惑。 “不,我爱王后!我爱她爱她的一切!”宇坤亦发了狂,又一次彻底吼出那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比先前更加坚毅不移了! “你混蛋!”柔黛已经爱到疯了、狂了、焚了心了、断了魂了、成疯了、成魔了……这一声高扩的厉着声的“混蛋”足以刺破人心底那片青冥。 他的眼睛里不断涌着晶耀的泪光,他麻木了、疯狂了……大雨滂沱,泪眼亦滂沱,他青筋暴跳,转目扫见不远那供以取暖的火盆,无法收束的气焰唆使他端起那火盆冲着宇坤这边泼过來,理智早已丧失:“你不是要死么那你就去死吧!” 半盆烧红了的滚烫炭火迎着宇坤小半张脸泼洒过去,有什么被蒸干的沉哑萧音破空响起……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柔黛登地一下恍若铁铸。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熬人心魄的、可怖噩梦…… “宇坤,宇坤!宇坤----”幻兮凄厉的嗓音骤然响起。 柔黛缓缓转动了僵硬的脖颈,惶惶去看。 但,宇坤血流如注,那么真实那么真实……这是真的,是真相,他毁了宇坤的容貌他烧焦烧掉了宇坤的半张脸!不容置疑! 幻兮那凄厉的呼唤一声连着一声接连不断,仿佛耗尽了毕生凝结着的全部气力。沒过多久,她终于身子一软,眼前漆黑、不省人事。 殿外雷鸣电掣、殿内苦雨凄风,“噼啪”萧音带得肆虐情感呼之欲出…… 一时间死寂如铁。 宇坤木怔。左脸剧烈的疼痛迅速蔓延到了他肌体上下每一寸柔弱的皮肤,一抽一抽、一颤一颤……焦灼之气夹带着皮肉的腐蚀腥气萦绕而起。 物极则反,大痛,反倒呼不出。 又是一道惊雷闪电前后袭下,斑驳在宇坤兀地瘫软倒地的憔悴影像上,一滩血水泛起磷光。 猛然一下,柔黛这才彻彻底底清醒过來…… 做了什么?方才,自己都做了什么! 心倏然一下碎了遍地。 清楚的,剧痛的,他意识到,自己毁了他。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 第74回 救下总都督,逃出帝宫去。 (女生文学 ) 黄色的烛影、黄色的帏幕、黄色的龙椅金座……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一色灿黄。极近华丽奢侈。昏昏沉沉。 那也是标榜着独一无二的、帝王的威严的黄……刺瞎人的眼睛。 柔黛目光呆滞。颓颓落座在晶帘重影掩映着的屏风之后。浮思杂绪很乱很乱。心碎成三千哀雪。 那个披着月华戴着冷月翩翩而來的情人。终究是在这样一个瑟瑟秋风中离他而去。彻底的离心离德、离他而去。 他的身体上还残喘着他的余温。记忆里还不断浮展着他的笑貌音容。然而任自己千呼万唤。都再也唤不回他……爱。早已不再。连敷衍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只是相忘。如何才能相忘。相忘。怎堪忘。 辗转于万丈红尘中的我。尽管鬓未如霜。尘。却早已满心满面、断了痴肠…… “有一件事。我要你去做。”烛影涣散。柔黛摒退一干内侍、女婢。隔一道影绰的水晶帘。一字一句的把目光迎向默立良久候命的清远。 “是。陛下。”虽然不知道王宣召自己究竟所为何事。可先应下总是沒有错的。清远恭谦颔首。 深夜里一道天光在目之所及处幻明幻暗。扯得宫灯一片莽莽苍苍、俯瞰这苍凉。 薄唇微扬。女生文学柔黛漆黑如墨的眸子闪动着潋滟碧水:“总都督的脸。被孤王毁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沒有情态。凛倨无双不容半点侵犯。 “啊……”清远下意识轻喟。虽然在來的路上就已经听到了些囫囵大概。可他还是沒想到柔黛居然会亲口说出來。 抬首时。他看见王涟涟清目里闪过一丝决绝。然后。又见他两道眉峰渐渐聚拢。 “你不要惊诧孤王为什么告诉你这些。这件事孤王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流言蜚语。”柔黛沒有直视清远。那看似温温的龙眸不知错落到了何方。“。你知道该怎么办。”空洞的瞳孔骤地聚了凌戾锐气。“黎明降临之前。全都给我灭口。” 清远震了一下。 他当然明白柔黛是什么意思。柔黛要他杀死所有跟在身后亲眼看到总都督、王后二人偷情的宫婢。因为数量不少。所以沒有劳用死士。加之王一心认定自己跟总都督交情不浅。知道自己会顾及总都督而严守口风。故而让他來杀死那些人。 “我是出家人。”清远敛目。并无多话。 “呵。”只听柔黛勾唇淡淡一笑。眉心却挑。“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打了;出家人不说谎。你说了;出家人不饮酒或少饮酒。。你算哪门子的出家人。那又何妨连这杀戒也破了算了……他们不死。你就去死吧。” 狠戾的语气震得清远周身一个哆嗦。心知若自己不承应下來。那怕是无法活着走出王的寝宫了。况且……若自己不应。那些人必死无疑。可若自己应下。兴许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忽地念及此。清远忙不迭的敛襟又是一礼。他已抱定决心。使一招缓兵之计:“陛下既是君王。便得着天命。得天命者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既是该杀之人。贫道也就沒什么好纠结的了。”他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以后自己都佩服自己。心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对于清远如此迅速的态度转变。柔黛从心底下讥诮鄙夷。 “不过贫道还有一个想法。”清远抬目稳稳道。 “什么。”柔黛单手支额斜倚龙座睨他一眼。大半个晚上的折腾。他是当真累了。身心俱疲。 清远抿了下微干的嘴唇:“臣以为。王后娘娘殿里的婢子也留不得。且今夜时间太过仓促。不如明晚夜幕降临……” “你要去看王后就直说。不消东拐西拐乱找理由。”柔黛拂袖打断。 清远字里行间充斥着什么意思。他自然明白的清楚打紧。不过他只当清远顾念宇坤。。自己也不会同意。适才退而求其次的想替宇坤去看看幻兮……既然那个女人她是宇坤睡过的女人。这个请求。自己自然不会拂逆掉。毕竟。也是为了宇坤好。 不得不承认。即便已经到了时今这个再也逆转不回的地步。柔黛心里还是把宇坤放在极高处。 清远继续愕然了一下。 自己的心思被王识破了。王却沒有驳回。且听这口气……王是默许了。 虽如此。他还是沒忍住打了个不动声色的颤抖。从來沒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切的感觉到。王居然是这样的可怕……掌管着生杀大权的王者。一个眼神、一个摆手拂袖。。就足以取掉一群人的性命。 “臣。不会让陛下失望的。”思绪调整片刻。他缓缓道。“请陛下告知臣具体事宜。” 天光一晃。柔黛即而幽幽笑起。对于清远此时的乖顺。他很有成就感:“附耳过來。”对清远招了招手。 清远敛目。即而抬步走到柔黛身边。 柔黛早已准备好了一份名单。写在细细的竹笺上:“你照着这份名单一个个去寻。把他们带出宫去。自有接应的死士。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大规模处置宫婢。由头不太好找。死士在宫里也不好明目张胆。出了宫则沒了诸多顾忌。 “好。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清远听的分外仔细。在王言完之后又望似无心道。“只是臣去召集。他们未必听臣的。且宫门也不是说出就出得的。臣请陛下赐一信物。” “自然。”柔黛从剑袖里掏出一枚令牌。“有了这令牌。你行事必然方便。收好。” 清远急忙接了令牌揣进袖口里。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开始浮出水面…… 。 丝帕、相思。横也思來竖也思。 一方丝绸缎帕被幻兮拈在指间不断折叠、再折叠。这是她自被王禁足以來。唯一不断在做的事情。 看呆了拿着王的令牌进來探看王后的清远:“。您……”他忍不住去唤她。依旧用了敬语。王后虽被禁足、且侍婢被遣退。可在帝宫里说话还是小心些好。 “天知道王接下來会做出什么事情……总都督必须尽快离开。赶紧、一刻不留。”无骨肌肤胜雪、樱颊榴唇胜血。幻兮机械的把那玩弄多时的帕子就手一抛。起身迎着清远。“所有昨天晚上撞见我们私会的知情人。是不是都会死。王是怎样的人……他是不可能留给旁人丝毫泄露丑闻的余地呵。”柔腕一扬。玉指搭在了清远的小臂上。“陛下这次是发了狂了。总都督兴许也不能幸免。” 面着幻兮的焦虑。。清远叹了口气也不想瞒她什么。就把王命自己今晚去杀知情人的事情全盘托出的告诉了她。临了又补充:“当然。我不会当真这么做。至于总都督那自然要救……”他且言且思。眉头皱成了结。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沒有人会好过。“你别急。我们坐下來好好想一个万全之策。”不止要搭救宇坤。幻兮亦要搭救啊。他甚至动了这样一个心思。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他就去求师父法华道人。 乱了分寸也是于事无补。幻兮略想一下。随清远一并重新落座。 清远展眉抬目:“既然陛下现在并沒有处置总都督的意思。那么总都督在短时间内就一定沒事。”言语笃定。 闻言落耳。幻兮抿唇颦眉:“话虽不错。可情势瞬息万变谁又敢肯定。”软眸微敛。“时间不多了。得尽早尽早的拿主意才是。”略顿又定定道。“越早越好。” “娘娘……”清远兀地喊住幻兮。四目相对。引幻兮往门边处瞥看过去。 幻兮铮然明白。有人在门边进深处偷听。方才是自己演的太投入。竟沒能察觉到有旁人悄悄潜了进來。 顺那阳光斑驳的地方不动声色悄瞥。她料定來人正是跟在王身边的那位贴身内官。兴许他此次前來是受了王的命令。又或许只是他自己的意思……毕竟那内官能在王身边呆这么久。也是只狡猾的很的老狐狸了。探听到有价值的消息然后密报给王。这样的事他做起來怕是会手到擒來。 清远也意识到是那内官。心底下沒忍住狠狠啐了一口。刚开始思考接下來要怎么做才显得妥帖。就见幻兮眸色含笑向他迎看过來。 “嗯。”他一时解不过意。 幻兮勾唇一“嗤”。嫣然笑开。低声道:“才在苦思冥想用什么法子能避开眼线解救总都督。哝。这不就有引路的送上门儿了。” “什么引路的……他。”清远一时木住。还是不解。 幻兮讪讪:“昨晚上的知情人。也有他吧。” 一语惊人。清远登时大有拨开云雾见太阳的感觉。略一思量。不禁微笑低言:“娘娘好谋略。现在我有陛下给的令牌。不怕去不得天牢看总都督。可又怕那些眼线看到了告知陛下。”目光有意无意往门边一飘。“若能收买了那内官相助。凭他在陛下身边待这么久的资历和势力。解决眼线问題就好办多了。” “谁说不是。”幻兮挑眉。又示意清远止住声息从另一道门离开。 清远明白幻兮的意思。回之一笑后起身按她的指引出了大殿不提。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75回 你真爱她?又为什么要看着我流泪 待清远行进偏门好一会子,幻兮估摸着他差不多出了大殿。 适才一回身慢悠悠落座下來,持着百般软款的调子扬了声腔,悠悠的:“您老站着不累?赶紧的进本宫这里喝杯茶水來……” 那才打算偷偷离开的内官冷不丁颤了一下,心知王后娘娘发现自己了,走也不是、进去还不是。辗转纠结良久,还是进了去。 王后的寝宫依旧还是这大镶大滚、无边华丽的样式。灿灿的一大片,仿佛被浸泡在整个西洋式红酒里的一辙灿红。 红幕、红绫、红窗、红椅……看花了内官的眼睛。他赶忙收住思绪曲身行礼:“奴才,给娘娘问安了。” 幻兮沒急着答话,对精致铜镜绾青丝、贴花钿。黛眉艳唇,勾勒出一个最精致的妆容。 王后娘娘不吱声,内官当然也不敢发话,更别提他这次的举止本來就偷偷摸摸。只好就那么低头垂首提着一颗心。 又过了不知道有沒有半柱香的时间,幻兮终于画好了这精致逼人的艳美妆容。微启丹唇,不卑不亢、又高傲孤绝:“现在,就只剩下你了。” “呃?”内官铮地抬头,略皱眉。 娇美冠绝的艳丽女子兀自引唇一笑,抬起花靥含着些微不羁的望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今晚……最多明儿个晚上啊,全部都得去死呢!”不缓不急,尾音含起隐隐的笑,“你在陛下身边,先动你无异于打草惊蛇惹人笃猜。那最后一个剩下的、又迟早得去死的……当然,就只有你了。”两道狭眉兀地挑起,眸中锋利无双。勾魂摄魄、阴邪魅惑的若了毒蛇。 惹得内官一阵背脊发冷:“娘娘这话,什么意思?” 见他在装糊涂,幻兮抬手悠闲的拈起茶盏:“那天晚上所有在场的宫人,会死还是活,你应该比本宫更清楚吧!”放盏在几,又嫣然莞尔,“作为跟在陛下身边儿的最直接的知情人之一,你,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吐气如兰,她扬头眯眸呵出一口徐徐的气。 眼下的王后娘娘,兀地蜕变的恍若一朵带血染毒的罂粟…… 晴空一道霹雳,内官顿觉呼吸急促的轮换不过來。 幻兮趁热打铁,恰到好处的起身袅袅踱步,至他近前半米开外方停住:“陛下啊……他疯了。”狭长纤眸微挑,语气轻轻的、缓缓的,“跟在他身边儿,死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兀地一厉。 “啊----”内官脱口噤声。 摄魄撩人的女子扬起纤长的睫:“我是大楚的公主、也是你们东辽的王后。若你肯帮我做一件事……你的性命,我自然來保全。”明眸潋滟、顾盼的催人性命。 江山旖旎,沁人心脾,却突然及不上女子鲜艳璀璨的一记笑若春花。 直看得那内官目色一恍,头脑都跟着木怵住了…… 。 夜风灌溉,呼啸的风势掠进阴暗的囚牢,旋转着卷起两边的鬼火喷吐四散,迸出清脆的“劈啪”瑟响。在这无穷无尽的阴霾之中,那火苗恍若鬼物伸出的千百条贪婪的馋舌,就这样遮住了明朗青天。 潮湿的囚牢里,几簇烛焰像一群愤怒的火蛇逃出撕裂的地狱,头颈舞动着伸向长天,发出“嘶嘶”的咆哮。几只摸索进來的飞蛾不知死活,才接近烛盏边沿,毁灭的馋舌便迅速舔净了这些零星的小生命。 “沒有了那张俊美英气的脸,是不是就可以学会乖顺?”刚说出口,柔黛就后悔了。自己已经毁去了宇坤的半张脸,又怎么能继续揭他的伤疤呢! 他已经在腐迹斑驳的牢门外孤身站了很久。 宇坤就这样背对着柔黛,身体躺在一簇泛黄的枯草堆上。一眼都沒有看柔黛、一个字都沒有跟柔黛说。 这样的爱人,太令人柔肠寸断…… 柔黛淡衣黛束、长发垂在疲悴的肩头,惨惨戚戚、低仄沉苦:“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宇坤静默如旧,俨然泥胎木塑。 当那烧的通红通红的炭火顺着他半张脸泼过來的时候,他连反应都沒來得及。 滚烫的烈焰才一接触到柔润的皮肤,就似有了生命一般死死的咬住不放。皮肤并着血液就那样被生生烧干烧焦,巨痛铺天盖地袭的他呼都呼不出!等他反应过來的时候,他的大半张脸已经毁了、沒了! 他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形同残废形同魔鬼!沒有人再敢接近他,沒有谁看向他的眼光里不会有异样!他将披着这张残缺不全的丑陋的脸饱受世人指摘嘲讽过一辈子!这样的耻辱,比杀了他都要强过成千上万倍的折磨! 从那往后的他,注定都会只是行尸走肉…… “不如听听我的意见呢。”柔黛的目光依旧深情爱怜,他在哽咽,他在苦苦的、近乎哀求了,“让我们把这一切都忘掉吧!全部都不要记得……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们之间还会像往常一模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甚至,比以前更好。” 是的,忘记吧!通通都忘记吧!那个雷雨交加的阴霾之夜实在掺杂了太多东西,太多一时之气……让那些不愿回想的背叛、谎言、暴怒、还有疼痛全部都留存在那场大雨里,就不要,再带出來了吧! 当大雨过后,东辽的空气里传來泥土特有的清新气息,整个帝宫都会被那无垠之水洗刷的彻彻底底、一尘不染,好像一夜间换了新天地……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爱上了王后?说一遍还不够,偏偏要一遍又一遍的说给我听!你知道么?你的那些话让我彻底的失去了理智……你是真的爱她么?可我分明看到,那个时候,你哭了。你的眼里有泪水。你爱她,又为什么要看着我流泪? 我们之间扯平了不是么?我毁了你的脸、给了你火烧火燎的彻骨的巨痛;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之间那些缠绵情话,还有你发过的誓……我们都被彼此伤的体无完肤。 现在风雨过后,就让我们都回到从前,相互抚慰、相互疗伤、相互分担。 好不好?好不好…… 宇坤沉默依旧。他可以感受到柔黛看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温暖又湿润的目光。即便他背对着他。 在他面前,柔黛素來不太强势,可也从未如此的卑微过…… 十三年了,帝宫里整整相互温暖了十三年。算起宫外的八年,他们陪伴彼此在这娑婆世间,走过了整整二十一年。怎么可能会不在乎? 若是从前,他会把柔黛揽进怀里,任柔黛抬手爱怜又小心翼翼的轻抚他受伤的脸,听柔黛在他怀里啜泣着不住的说对不起……然后他会把柔黛揽的更紧,爱怜又无奈的温润了目光,轻声喃喃一句:“傻瓜……” 可现在他做不到,他整个人都是放空的行尸走肉的。因为伤害了就是伤害了,肌体的伤害只是无心之过,再怎样严重都可以忽略和原谅;可这肌体的伤害一旦带上了爱恨的情绪,就变得让人再无法接受。 是他的错,谁让他自己在柔黛和幻兮之间犹豫不决,一次次的摇摆、一次次的下定决心、又一次次的背了誓言呢?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只有红才可以乱,因为它活泼奔放、让人迷失和沉沦,因为它是人的血。 惊艳了时光的少年再也不复,被容颜温润的岁月也难以如旧。 芳华霎那、烟花幻灭,我们又都还剩下了些什么? 。 “别忘了你跟王后娘娘答应我的。”内官在清远就要走进去的时候一抓他袖子,“留我一命,送我出宫!” 惹得清远“啧”了一下嘴角,数不清第几次的皱眉保证:“放心放心,啊。你呢,就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以你这陛下跟前第一红人的资历,把周围眼线全部支开……人一救出去你跟我们一起走就是!”这老兄一路上已不知强调了多少次,还真是惜命呵。 “呦,这第一红人我可不敢当。”内官摇头,“总都督才是……瞧我又不长记性了,你快去,这里有我呢放心!”猛地想到总都督现在这落魄样子,内官哀哀一叹,也不再接话茬。 清远早懒得再多耽搁时间,道了声谢后,从天牢一道不太走人的偏门行了进去…… “总都督!” 俨然地狱变相的囚室大牢,受了身心两重重创的宇坤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勉力寻了声源回头去看,居然……会是清远? 对宇坤的伤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清远还是沒忍住闭了一下眼。 眼前的宇坤发丝凌乱,神情尽是憔悴萎顿,左边整个脸都是一大片黑漆漆的焦炭般的样子,有点儿像当初他们查理异案时见过的那些烧焦的干尸……虽然伤口做了处理,可还能看到有脓血依稀往外渗。这样的宇坤,与先前那丰神俊逸的禁卫军总都督实在难以画上等号。简直惨不忍睹! 加之这牢顶的一方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略有坍塌,尘泥一道道、一线线洒落下來。宇坤脸上伤的不轻,牵扯着伤到元气,本就病得厉害;囚牢潮阴、又无良药送医,身体愈发不好。昏昏沉沉中,他只能将身勉强倚靠、蜷缩在一处阴惨的角落。 清远一个痛心:“总都督,我们快离开!”言语时指尖一点,一道白光起落间打开了门锁。 “你怎么进來的?”宇坤本能的皱眉发问。 “说來话长……”清远也不解释,不由分说的架起虚脱不堪的宇坤就往外拖。 宇坤想挣开,无奈自己此时太过虚弱,只好由着清远去了:“幻兮呢?”心里最放不下的一道执念,居然……还是幻兮! “王后娘娘她就來就來!”清远怕再节外生枝,就口安慰了句。 宇坤果然不再燥动。 他们选的这一条道本就隐蔽,一路又早被清远和那内官打点妥帖,故而倒也顺利。 清远汇合了内官,行到约定好的一处回廊时,又汇合了早被清远一一通知到的那些王命他杀死的人。 那些内侍婢子被清远施了符咒,一个个木愣神痴的僵尸一般。 一行人就这样借着浓郁夜色这天然屏障走的隐蔽,身影一晃,很快消失在迷迷蒙蒙的望不真切的永夜庇护里。 消匿无踪。 ------------ 卷四 [ 上部·往事前尘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 第76回 你自甘作践,非要来跟孤王抢男人 (女生文学 ) 正值盛夏之夜。迂回暖风虽然只是淡淡的微凉。可对于身体孱弱萎顿的宇坤來说。这丝丝薄凉袭体。长久下去。还是经不住的。 才一出宫。清远便按照柔黛给他的指引。带着那些被他施了符咒的宫婢内侍一拐便进了旁边的密林子。 宇坤常为柔黛执行任务。当然明白拐进这条林子意味着什么。他想去拦。却被内官一把搀扶住:“总都督。就您现下这个身子。还是管好自己稳妥些。” 话虽如此。可宇坤端得能够袖手旁观。更况且那是清远。虽然他与清远之间的交集不能算多。但时今毕竟是清远救了自己。如此他也不废话。。再一咬牙拖着病体闪入那密林。 待内官回过神來。只听密林一声皮肉撕裂的萧音。他打了个哆嗦后还是跟进去。只见宇坤一刀砍了那侯在宫外密林里的死士。 清远旋即“簌簌”几下点指解开束缚宫人的符咒。 因在施符之时。清远便已将王要取他们性命之事告诉了他们。因怕他们泄密适才封了他们的魂魄。故此这些宫人才一醒转。便千恩万谢的四散逃了。 看得内官有些发呆:“哎。”他戳戳清远。“小道长。你有这本事。还要我配合做什么。” “你沒看见么。”清远白了他一眼。“我若用同样的方法把一干相关之人都封魂锁魄。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救出总都督以后不还得解开。一解开他们能放过我。” “你……别解不就完了么。” “封人家一辈子魂魄那是造孽。”清远无奈。抬手指指天幕。“是要遭天谴的。”旋即眉头一皱。“内官大人。这都出宫了。您老还不走。”为求一个稳妥。他必须在安置好宇坤之前把其余人全部驱散。因为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宇坤的具体去向。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旦再有什么枝节横生出來。可谓功亏一篑。 在王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内官自然明白清远的心思。便也沒再接茬。唱了个别后背好了身上的包袱。一头扎进密林旁边一道通往大陆的小径中去了。。 茫茫夜色为这大地打下一层恋恋的神色。宿命的齿轮旋转正酣。默默然、又静静然…… “王后娘娘呢。王后娘娘……”宇坤终于再撑不住这个身子。一下瘫倒在清远的肩膀上。只是不住絮语喃喃。 几瓣飞扬着的白李花悠悠飘落在宇坤襟边。彼时。这一幕静谧独好。恍若水墨淡彩色。 “总都督。你还好么。你感觉怎么样。嗯。”清远念了个诀。把宇坤连同自己送上旁边高高立起的荒山一座古寺里。掏出钵盂。在溪涧中舀了水递过去。一条臂膀从后面小心的托起宇坤。。 宇坤不去喝那碗水。连连摇头。目光愈发恍惚起來:“幻兮……她还沒有过來么。”痴痴执执。又一推清远。“你快……快去救她……” 清远沉默下來。良久无语。 终于。宇坤心下一喟。顿然着慌。不祥的预感至使的他顿觉天旋地转、世界崩塌…… “幻兮她……暂时还出不來。”清远持着非常平静的语气。“对不起。”低首一默。心下只是揪痛。为他们。也为这眼前命运走势完全不受控的鲁莽无涯。 就着余光的一瞥。蓦地。清远看见宇坤孱弱的肩膀颓然一颤。仿佛被万箭穿心、又仿佛坚挺的脊背一下遭受重物冲击。。猛地起了动荡。 清远不忍。亦无可奈何。目光浮起一抹悲凉。待他再抬首去看宇坤时。却只见他浑身一瘫。静静靠在古寺枯黄的斑斑残墙。 一米朦胧夜光耀过沒有窗页的洞棱簌簌筛洒进來。投映在他异样无血色的脸。以及唇角一痕触目惊心的鲜红。 。 柔黛是连追带跑的、狂步冲奔着移下牢狱木台阶的。 疏袍委乱、墨发凌散。可一任这形容再怎样狼狈。也远不及他此时此刻一颗心的揪痛……痛得他几欲晕厥。 …… 。只有空。空空如也。 柔黛在这里布下了许多眼线。让那些眼线时时刻刻都盯紧宇坤。他怕宇坤脸上的伤势恶化、牵扯的身体渐趋亏空;更怕宇坤万念俱灰之下。起了自尽的傻念头……他好阻止他。 可怎么都沒有想到。实在太出乎意料了。终到底他居然就这么把宇坤弄丢了。在固结的风里。 当方才。他一宿未眠又骋着性子不能來看宇坤。正在空荡荡的黎明大殿里兀自烦闷、纠结的时候。他的眼线突然前來觐见。 他们只是报说昨晚上看到陛下的贴身内官过來传命。说是王要他们暂时退下。由内官亲自看管。。黎明后他们不放心。重回牢里一看。发现有人救走了总都督。除此以外。仅能推断出是王后打通关系窥察到宇坤所在、并买通了那内官。总都督消失了。内官也消失了。除此以外再不能知其他…… 问东君何处天涯。落日啼鹃。流水落花;淡淡遥山。萋萋芳草。隐隐残霞。 随柳絮吹归那答。趁游丝惹在谁家。倦理琵琶。人倚秋千。月照窗纱…… “臣惶恐。”跟在身边的禁卫军暂代总都督忙不迭低首。不敢去看僵僵呆滞住的王。 柔黛浓郁的眉心盛满悲愤与怖戾。久而久之。这情态凑化成极其暴戾的震怒。。浓郁的散化不开的震怒一齐迸发出來。抡袖。倾尽全身的力道。狠狠扇过去。 打得暂代总都督一个猝不及防。猛地栽倒、滚出很远的距离。 。 “宇坤在哪儿。”青袍滚灿金线镶边图腾。柔黛墨发高挽。疾步趋入了幽禁幻兮的寝宫大殿。摆手退去所有人。他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语调显得威仪并夹带着风尘。 “不知道。”幻兮沒有行礼。甚至连身子都沒有转过來。一张美面素面朝天。冰俏的很。 这样的针锋相对。虽然柔黛早有预料。还是免不了的有了些微微诧异。他薄唇又启。换成了不阴不阳、相敬如宾亦或是暗中威逼的口吻:“孤王的好王后。。你该不会愿意看到东辽的铁骑。染指楚国的领地吧。” 又是一惊诧。这一次是幻兮。颖悟绝人如她。王话中什么隐喻。她再清楚不过。 可她并不是大楚的公主。前王后又一心只为报复。所以王这样的威胁对她们來说。根本沒有半点作用。 “告诉我。”再开口时柔黛的面目变得暴戾且可怖。一字一顿。几乎咬牙切齿:“宇坤在哪儿。” 幻兮缓缓转过身子。微昂颈。纤睫款然抬起。水眸定定的凝向他。仍旧一字一顿:“不知道。”薄唇含笑。 柔黛鼻息轻蔑的“哼”了一声。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唇畔同时引了一个微微的笑:“好。”他点头。目光不动。就这么与眼前美的招摇的女子相互对视。“你以为孤王找不到爱人在哪里么。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他的下落……宇坤在哪儿。”最后半句于低沉里一挑。柔黛咆哮。 “啧……”幻兮煞是无奈的展眉抬眸。语声幽幽的。“我不知道……你有本事把我杀了。”闲着也是闲着。她开始公然挑衅。这种气氛几乎把她逼疯了。她本也就不知道宇坤在哪儿。况且王也不想想。就算她知道她可能告诉他么。 柔黛顺势一把捏住了幻兮琉璃般澄美的一双腕子。把她揪拽到近前咫尺。 巨大的力道弄疼了猝不及防的幻兮。屏气凝神。她已经连呼吸都做不囫囵。 “想死。我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死。”柔黛怒极反笑。言的很慢。字里行间、眼角眉梢。全然弥漫、缭绕着斑斑缕缕的阴狠邪戾。“既然你这么自甘作践自己。非要來跟孤王抢男人。那孤王就留你一命。好好儿待你。让你……亲眼目睹这一切。” 宇坤逃走了。柔黛彻底变得残忍狂暴。他不想再去顾及诸多繁琐。他只知道、只是要用尽一切办法找到他的爱人。他只是要找到他。但他甚至都不知道再见到他的那一刻。他会做什么、他会把他怎么样……但是只要能够见到宇坤。他可以不吝惜一切。甚至东辽与楚两国之间的受制关系…… 是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他的宇坤。找到那因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再也挽不回的懊恼的、遗失的爱。 音声起落。幻兮眸子噙泪、却不掉下。就这样辗转在细细弯弯的清浅的眼睑里。那双很美的眼睛顷刻便被灼的通红。 柔黛死死的凝视着她。那双眼睛太执着、太痴、太狂。到已经几近噬魄癫疯的地步:“快告诉我宇坤在哪儿。” 幻兮心下一横。深深的呼吸一口。双眸闭起、须臾又睁开:“我不知道。”字句咬重。 半晌无声。柔黛面目神情沒有丝毫改变。缓慢的摇了摇头:“好……孤王。深表遗憾。”旋即又是一个发狠。顺手抛开被他揪拽的这样近的幻兮。绝尘转身。傲倨的迈步行进了寝宫进深。 幻兮还沒能缓过神來。方才王那个力道无疑是极重的。只是一甩。就让她整个身子沒支撑的瘫跌在了雪壁一角。 “你做的不错……”虚空里那冤魂的声音曼曼笑起。轻飘飘的。雾气一样。 幻兮沒有接话。抬起开阔的大曲裾罗袖。玉指拈了兰花往软糯昙唇一抵。邪邪的无声魅笑……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77回 气死为师了!气的为师都想哭! 幽深昏暗、暗无天日的地狱变相,繁复急促的呼吸声,窘闷阴潮的湿腐空气铺天盖地……清远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塞进这样的地方!而且还被人施以酷刑、严刑拷打…… “总都督已经离开,陛下您做什么都将再毫无意义!”清远眉宇间噙着淡泊,即便此时的他早已一身血迹、通体糜烂。重刑之下的他惨不忍睹的比宇坤好不了多少。 “要孤王再重复一遍么?”柔黛挑眉凝眸,声音轻轻的,“王后说她不知道,好……即便是王后的主意,她被孤王幽禁着又怎能亲力亲为每一处细节?那么力行庖代的,就只能是你这个所谓生死兄弟!” 面对着丧心病狂的东辽王,清远实在无力。他的身体也确实不再允许他有力……那不忍一看的身体上唯有微弱的呼吸起伏才能看出他是一个活物,此时若说他被折磨的生不如死也着实不为过。所以他干脆沉默。 一盏天窗细密的缝隙里,丝缕幻明幻暗的微弱光斑渗透进來,轻轻湮去方寸间的阴霾。 这一刻,时空契合,他仿佛看到了幻兮在另一边,水色如花…… “大胆的奴才!”王再也不是先前的那个王,他嗜血、他凌戾、他残暴,“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宇坤到底在哪儿!”手起鞭落,沾了水的牛皮鞭拼劲狠抡。 只是那双手捆绑、身体悬空而挂的清远,再沒有了可以承受新伤的地方。 底衣糜烂,肌体上下已经不堪入目,眼下的清远被折磨的简直不成人形。所以麻木了,习惯了,自然而然也就无所谓了…… 仿佛有热流涌动着通过发丝、指尖,传入他的周身经脉,直至灵魂:“当初我跟随师父來到东辽,揭下皇榜又入帝宫……无非……是查理东辽异案。却……一无所获……如今,是该把这条命交还给陛下的时候了……”清远屏住呼吸,似乎哪怕一丝微弱的心跳声都能惊走虚脱的灵魂。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肌体之中一点一点的流逝泯灭。 幻兮…… 如玉的名字。 最后的定格也就是这个名字吧!再了无牵挂!清远含笑。 梦里,所有的花都开了…… 。 颓破的古寺点缀在这荒山,是空寂里唯一一脉稍有暖意的地方。 清远把宇坤安置在这里之后,为了避免东辽王起疑心就赶紧回去了。古寺里囤积了大量的粮食,门边又是清凉溪水,且密林植卉错杂容易藏人,足够宇坤好好调息一段日子。当然,等他身体恢复一些还是要加紧离开方为上策,因为这里毕竟紧邻着东辽帝宫,终归长久不得。 流亡生涯不知浑噩时光,也不知是过去了两天还是三天,宇坤的身体不仅沒有好、甚至变得更坏了。 可他扛了下來。他本就是习武的身子,周身病痛也是因左脸上的烫伤经了炎热天气后发炎、牵扯出來的。他服了清远临走前留给他的宁芳丸。那是清远的救命药。 一番耐心调整,虽然身体还在逐步恶化,可势头已经减缓,又过两天已经可以走动。 他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去寻她,去寻幻兮…… 她曾冒着无法估量的危险來找他、苦苦哀求他带她离开……但是他拒绝了,他说他怕;是的,他怕,他怕的是柔黛会受到伤害,也怕她会受到伤害……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吧! 柔黛……呵呵,还是不要再去想了吧! 这一次,他不能再负幻兮,他要带幻兮离开。 可一念又起,他突然在心里问自己:“宇坤啊宇坤,你真的以为你救得了王后娘娘么?就算真的把幻兮救出來又怎么样?你要顶着这张丑陋的脸让她跟着你蒙受一辈子的指摘、一辈子的屈辱么!要她跟你一起饱尝这造孽的果报饱尝这份屈辱么!” 痛,心底翻山倒海的万顷剧痛! 他曾说过,他和柔黛造下的业就让他一人來偿;柔黛也曾说过要以一己之身來偿。那么时今,算不算是偿还呢? 他知道,他的离开也必定会令柔黛心神俱碎、不堪一击……正是他们彼此二人深深刻刻的教会了彼此,什么是爱。 爱是疯狂的,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要么爱、要么死;若不爱、便去毁灭…… 宇坤眉头紧皱如铁,他下了荒山寻到清远托村民买來并留下的马匹,就着成荫碧树,一路只是狂奔。 听耳畔风声萧萧,不知要向何方去。 茫茫天地,这个身子、这个心,该往哪里安置…… 不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了!挥扬马鞭,狂策向着天涯去!潇洒如风,轻飘飘…… 密林里的山风凌寒浩荡,吹鼓起疾驰在马上的少年的衣袂褶皱,灌溉进疏疏的袖口。 马踏如茵草地,泪水一滴一滴连着并落,很快不见、在天风里。 脚下的路,是沒有尽头的么?如果真是那样,一辈子奔跑,不用停下、不用思量,该有多好…… 在彼一方,华美威严又无限落寞的吞噬掉人的生命和气血的帝宫里,东辽王柔黛凭栏独立。死水般的面上似乎终年覆盖着消不散的寒冰。 羌笛声断、丝竹声绝,一曲《归去來》兮,笼进多少宿命…… 忘川河畔他与我对望了几千年,偏偏结下了这千生千世冤。 放不下、舍不弃、丢不了,可又世上难成全。 夜风呵、撩动我心弦,那烛影似也缠绵缱绻随心愿。冰火啊,相依相爱不能怨,情沒有阻隔的伦常界限…… 轻、轻、轻,轻轻将他放在我心尖,只愿一切随着情人盼愿。 冤家呀!掬一捧轮回无间,倾传了千世万世的孽,千千般苦你可曾了解? 若有一日你弃我而去,我该何去何从、如何过活! 叹、叹、叹 …… 我等着你回來…… 。 天色沉下來了,狰狞和可怖开始蛰伏在牢狱四处,空气里仿佛有无数厉鬼从虚空探出头、钻出身子、伸出爪子寻找替死鬼…… 清远满身血迹和恶臭,哆嗦着蜷缩在死牢一角里……就着一缕微弱烛光,他慢慢睁开眼睛,又“腾”地一下被吓的顿时清醒。 他看见枯草堆旁边碎茶杯里飘出一个人,先是一只胳膊、然后是头、然后是身子、然后是腿、然后是脚…… “鬼啊!”下意识大叫。 “哎……”慌得那人几步奔过來一把捂住他的嘴,颠颠的步子带倒了那碎茶杯。也不及管,竖起指头放在嘴边比了一下,“嘘……”示意清远安静后,又低声道,“我放开你,你别喊。” 囚牢很暗,空气很血腥,一切一切都很诡异。 清远把眼睛睁的大大的,不多迟疑,连连点头。 见他点头了,那人松了口气把手放开。 手掌才一离开嘴,清远又扯着嗓子狂呼乱叫:“救命啊!活抢人啦----” “嘿!”那人急忙又一喝断,“你有什么我抢你?一沒钱二沒权!你要是个黄花大闺女,我抢了你转手一卖还能赚点儿酒钱……你这臭小子我抢你嘛用啊?我吃饱撑的啊?” “非礼啦----” “行行行!”那人慌得又想去捂他的嘴,“我是你师父……我是你师父!”他见清远沒停,忙又喝着补了一句。 “师父”两个字当空里飘过來,其效果有若闷头给了一记。清远一怔,忙就着甚是难得的微弱烛影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睁大眼睛凝起目光仔仔细细看了半晌。 那目光热切又惶惑的似乎能把人看出几个大窟窿來!惹得法华道人下意识低头抬袖打量自己半天:“那个,为师身上哪里脏了还是天人五衰了已经?怎么你看着大半天的不支声!” 才说话间终于听到清远那饱含惊诧的一嗓子:“咦……还真是师父!”确定了是自己那个消失经久的作死的师父后,清远抬头闷笑了两声,“呵呵,师父你怎么把自己弄这副鬼样子?”真有心情,刚居然还从破茶杯里出來……不过师父无厘头惯了,不做出些啼笑皆非的事情反倒显得稀奇了。 “哦。”法华听到徒弟的声音后稳了下心,“刚收了一个石妖,这不还沒來得及洗脸么……”又蓦地惊觉自己跟清远都净扯些沒用的,忙转话锋,“我现在并非真身,只是一抹元神,不能久停。长话短说,我告诉你啊,这宫里头不地道,有鬼,有妖怪!”一串妙语连珠,语气急促的直让清远担心师父他老人家可别再岔了气。 清远皱眉:“那到底是有鬼还是有妖怪?” 法华抿嘴“唉”了一声:“嗯……差不多差不多。” 也对,横竖都不是人嘛!清远点头:“哦。” 法华早上上下下打量了徒弟一番,见他身体无一处完好,忿忿之余鼻头一酸:“还说为师,你又怎么弄成了这副鬼样子?师父看着有多心疼……”终还是忍不住起了哽咽。 若说云游四海、天生一副老顽童性子的法华道人是无坚不摧的,这话诚然差错毫无。可若说有什么软肋能把他摧垮,无疑是他这一脉单传的徒弟清远。 多少日子以來积累的那些纠葛、牵绊、委屈、以及身体的病痛终于让清远不愿再坚持,在这个时候见到师父就是见到亲人,令他大有他乡遇故知之快慰!什么话也不愿多说了,清远一头倒在法华道人怀里大哭,哽咽着声音直问师父你怎么把我一丢就是这么久,你怎么也不來…… 法华道人一抬袖子发着狠的抹去脸上不存在的尘埃,沒急着应付清远的抱怨:“气死为师了!气的为师都想哭!我的徒弟居然被一凡间帝王给打成这样,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啊?”清远愣神,好半天才反应过來,“师父啊,我这儿还只当你见我受伤难受,感情您是在哭自己的体面?得,我又自作多情了!” 法华一回神,忙有意遮掩般的按下了清远这个话头,去接前一个:“你问为师为什么沒按约定來找你汇合?咳,师父是有意的,这是你的劫数,师父不能帮你。”还是怎么听都像敷衍。 “劫数?”清远忘记了抱怨,一通费解,“什么劫数?” “天机不可泄露。”法华轻飘飘一句。 清远恼不得白了他一眼,不过难得见着师父一次,且眼下师父又只是一抹元神,久留不得,还是捡要紧的说最好:“师父,徒儿如今身陷囹圄自身都难保,实在力量有限,特请师父帮我救出王后!” “那个女人还用的着我救么?”法华从中打断,微微聚拢了两道眉峰,“恐怕……不那么简单啊!” 清远刚想发问,便听一阵脚步声自木阶那处传來,他一激灵:“师父,东辽王來了,您避一避。” 法华闻声一挥袖子将身隐了,隔空传话给清远:“师父就在这里,他再为难你一个试试!” 眼见柔黛已经下了木阶向这边过來,清远点了一下头,忙把身子重新挪到角落里做颓废样子。 ------------ 第78回 去把宇坤带回帝宫! (女生文学 ) 柔黛只是个凡人。毫无修为傍身的他自然感应不出法华道人也在这里。他示意跟着身后的狱卒把门打开。旋即退去一干旁人。 仅留下他跟清远两个。这个意思很明显。他有话要对清远说。而且还是不太能见人的话。 清远心知王要说什么。苦着一张脸颇为无奈的哀哀一叹:“陛下啊。我说您难为我一个小道士做什么。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您那宝贝情人。他究竟在哪里。”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家师父就隐身在旁边的缘故。清远明显壮了胆。 火光幽微。柔黛勾唇一声轻笑:“王后差你救他。你能不知。你不知谁知。”阴霾里带着影绰的牢狱之光。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衬托的他俨然一位姿颜绝美的天界修罗。 想來王在幻兮那里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且幻兮又为楚国公主。王是不好对她刑讯逼供的。所以只能一次次的來威逼清远。 不过听王提到王后。清远还是震了一下。自己竟日只知道死咬住口拒不承认他帮宇坤逃脱。但若他不承认。王一怒之下不管诸多所以然的去伤害幻兮可如何是好。且自己必然是逃不脱了。还不如应下來。只要自己应了。幻兮那里。暂时就安全了…… 念及此。清远抿抿嘴唇哀声一叹:“总都督是我救的。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不关旁人的事儿。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他记得王一直认定自己是宇坤的生死兄弟。那若说是他一人所为、与王后毫无关系也在情理之中吧。即而抬眼又忙补充。“但我只把总都督护送到宫门外。买通了几个外地商旅护着总都督走脱了。贫道真的不知总都督在哪里……” “真的。”柔黛挑眉打断。 半真半假吧……清远一拍胸脯:“出家人。不打谎的。” “嗤。。”隐在身边的法华道人鄙夷的一嗤笑。抬手对清远狠狠比了个“鄙视”的手势。 碍于王在这里。清远实在不好对着空气龇牙咧嘴反鄙视回去。只好佯作沒看见的咽了口口水。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好。”柔黛展眉。出乎意料的沒有继续追问。似乎他此次前來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清远承认是他救走宇坤一事。“你既然认下了。那就得一人做事一人当。”牙关咬紧。暗暗发狠。 这样势头的王。怎么都给人一种想反抗又似乎无从反抗的无声震撼:“当然。”清远面上一青一白。勉强仰首挺胸做大义状。 牢狱里的穿堂风卷起一股又一股腥甜血气漫溯过來。这样潮湿又腥气发霉的味道。怪异的使人毛骨悚然。 柔黛便在这个时候迎着清远又前几步。颔首勾唇。目色凝住:“那你想死……还是想活呢。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轻飘飘的。 “我我想……”王者的威慑力使得清远禁不住开始打颤。他忙努力稳神。又诚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死想活。能由自己么。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 “那孤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愿把握。”不多僵持。柔黛眯眸徐徐的在清远耳边吹了口气。 就着溶溶暗影。清远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去瞥身边咫尺处的王。突然就被王美丽绝伦的精致面容给震撼了住。 如此一个纤眉狭眸玲鼻妃唇的王。通身气场时而如火般热烈、时而又若冰般酷寒。女生文学取缔在人与修罗鬼魅之间变幻不定又魅惑无限。阴柔绝美的单看一眼都觉的不祥。 这么一个绝世美人儿。怎么就投了男胎。还成了一国之王。 清远暗自感慨了一把造化之神奇。又心道总都督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有了王还要抢我们家幻兮。这么不知足。人就是这个样子。也不想想无双艳福凭什么就是你能享尽的。活该丢了半张脸…… “哎哎哎。人家陛下问你话呢。”法华双手抱臂语气颇为不耐烦。“别神游天外了跟那儿。” “哦。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清远登地一个回神。干脆转过去直视柔黛。“想。陛下。”沒经大脑。纯粹下意识。 这个时候当然得说想。当然得表现的能多热忱就多热忱。不然难道他还想去找死。 柔黛在这一应的空挡里。将身离开了清远一段距离。立在斑驳牢门的边沿处。微仰颈。居高临下的一瞥:“早先有消息说。在林湘镇发现了宇坤的身影。现下这几个村落已被围的水泄不通。你养养身子。替孤王去一趟林湘。从那村民当中把宇坤认出來……”微顿。语气一沉牙关一狠。“带回帝宫。” 强大的气场再一次震撼了清远。不过他素性聪颖。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几乎同时。头脑一转便明白了王为何要让他前去。 因为宇坤这事儿说道起來乃是帝室丑闻。需极度隐秘。知道这事儿的人早被王解决掉。之所以留着他。就是为了利用他找到宇坤。找到之后……再把他杀死不迟。 清远忽然灵光一闪。去指认时。既然只有自己一人认得宇坤。那么他就必然可以从中斡旋。保得宇坤平安:“好。”他点头应的干脆。旋即又一声长叹做出副追悔莫及的样子。“我也是悔不当初。分明不该自己参与进來的事情。偏生不知死活的搅扰进來。若陛下能准贫道将功补过……” “演的真像。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法华道人边嚼着槟榔边幽幽飘过來句。“‘贫道’这俩字儿师父平素都不用。你吐口的倒挺顺溜。” 清远张了张口忍不住要俏舌。又忽的见王也起了不耐烦來。 “來人。。”柔黛边向外走。边命了狱卒去宣太医给清远瞧伤。吩咐之后便拂袖离开。这监牢腥气的紧。冲得他头脑直发晕。自是不愿多呆多留。 法华道人运功为清远简单的梳理了一下血脉。自虚空里悄然传声给他:“想必这东辽王不日便会派人來嘱咐你具体事宜。你想救人。他若连你这点儿心思都看不出。早就在朝堂上让那群大臣给切吧切吧煮了吃了。女生文学”于此摇摇头。“故而他必不让你一人前去。你身边肯定有他的眼线跟着。”眼见那狱卒在跟前來來回回。法华不方便再停留。“你机灵些。师父先走。过几日來搭救你。” 清远一听这“过几日”。不禁开始头大。想当初这天杀的师父就是跟他说过几日來东辽汇合的…… 似乎识得徒弟的心思。法华“啧”声叹息:“唉。都说多少遍了上次是有原因的。这次必不再骗你。”语尽也不滞留。一摆广袖化成一枚光斑消失无踪。 清远愣了愣。只好对着那早已沒了人影的一道墙壁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明所以。 。 林湘镇是一座处在东辽国都延边的小镇。距离国都并不太远。大概两日便到了。 清远经了法华道人那一通真气灌体。身子恢复的快了许多。一路过去也并沒有觉得太过不适。 法华道人猜的沒错。王委派了禁卫军暂代总都督与清远一道过去。二人打着朝廷钦差的名义赶往林湘镇。共同找寻宇坤。 镇子中央开阔的广场处。临时用拆下的门板、辅配柳条干枝搭了个不高不低的台子。暂代总都督走在前面。清远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上了台子。两人把身子站的笔挺。就这么仰着头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 清远一双眼睛急急的在这些被从镇子里各个村落中赶过來、围在中间的人群里面梭巡。暮夏的日头毒辣辣的晒在那一张张布满惊恐、忧虑、凄苦的面孔上。清远越看越觉得不忍。两道眉峰不由紧皱的像块儿死铁。 “周力山。” 忽听身边的暂代总都督高声念起一个名字。尔后将手里的竹笺名册往木几一掷。 黑压压的人群骚动了一下。走出一名皮肤黝黑、体态微胖的约有四十余岁的男子。 暂代总都督“霍”地一下抽出腰侧佩剑。白晃晃的刀刃从上面抵在那男子的脖颈:“你是这里的镇长。”却沒有给周历山回答的时间。厉声喝道。“你们镇里私自窝藏朝廷钦犯。赶紧告诉我们那混账在哪儿。否则治你一个谋逆之罪。” “这。大老爷……”周历山一脸苦相的作揖连连。“小的是真不知道啊。啊。。”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在地上。 清远慌的抬袖挡了下眼睛。暗暗念起一句“无量寿福”。 人群中蓦地起了一连串惊叫。也有义愤填膺的汉子一见自己的镇长被砍死。握紧拳头憋足一口气便冲上前來意欲一搏。 “放箭。”死士出身的暂代总都督冷锐着一双阴森鹰眸。对两边蓄势待发的一排弓弩手挥袖发命。 “别。”千钧一发。清远忙跳下台子闪身挡在人潮之前。忽生急才。对冷面冷心的暂代总都督高声大喊。“万一误伤了前总都督就不好了。” 语尽也不待那边发话。忙转身对着人潮又是一嗓子:“大家静一静。都静下來。。听我说。” 好一阵子。扰动不堪的人群适才重归安静。但仍有嘁喳之声不绝于耳。 总算暂且保住了这一干人的性命。清远稍稍松下一口气。 他不知道宇坤是不是真的在这里。更怕台上那杀人不眨眼的嗜血恶魔一怒之下会把一镇的人全部击杀。此时此刻。真可谓冷汗涔涔、心慌难禁。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79回 男颜祸国:血腥屠杀 (.) “乡亲们,大家别慌别怕,我们是朝廷钦差,來贵地寻人而已,不会伤害到你们这些无辜百姓的!”清远已经心若擂鼓,他一方面要护住这些无辜百姓不被伤害,一方面又要注意不让暂代总都督看出他的斡旋。【八戒中文网高品质更新.】边说着话,他的目光在一张张愤怒、惊恐、怯懦的面孔间层层扫过去,突地一下如遭雷击!心下狠狠一揪后又迅速离开。心绷如弦、凉似结冰! 在人群里,他蓦地看到了宇坤! 宇坤一身边民装束,受伤的左半张脸被压低的长毡帽和蓬松假发遮挡住,目光镇定而从容,但脸色素白如纸,可见流亡生涯的颠簸至使他吃尽苦头。因为只是一瞬的目光交错,清远也只能看出这些來。 本就紊乱不堪的心绪顿时乱的仿佛纠成了麻团。清远强迫自己面色不乱、语气不慌。他心知东辽王的敏感多疑,那天晚上所有撞见王后跟宇坤苟且的人,王都令他秘密杀死,时今已沒有人知道真相,王不可能再把一干详尽告知旁人。 故此,这暂代总都督仅是王为了虚张声势而派出的鹰犬罢了!一方面也是为了对清远予以震慑。暂代总都督不见得知道宇坤左脸已毁,就算知道也该只是知道他脸部受伤。且这暂代总都督并非禁卫军兵卒,禁卫军中人跟宇坤有感情,王对他们都不放心,故从死士里随手点了这暂代总都督出來,他跟宇坤该是不熟悉的。所以宇坤此时,也不见得极不安全。 念及此,清远暗自捏了一把汗,更觉那系在自己身上的斡旋掩护之则,愈发沉重许多了! 清远的目光又不自觉的收了回來,同宇坤四目一撞。宇坤只是跟他浅浅一瞥,又极迅速的游离开去。 清远打了个寒噤,他看到宇坤一张面目全是从容不迫,和……视死如归的镇定非常。他明白,若到关键时刻,宇坤必然会站出來担下一切,來保得百姓们的周全。 这时,台上那魔鬼般的暂代总都督显然已经不耐烦了,火辣辣的毒日头照的他头上冒油。他一步跃下高台,就手抓了个瘦骨嶙峋的老叟往人群前一拽,冷着声音呵斥:“你,从这里边指出,谁是你们私藏的钦犯!” 这蛮横又鲁莽的举动把清远看得一愣二愣,他突然明白……感情王根本就沒跟这杀人魔鬼说明白,让他清远跟着过來是为了让清远辨认出宇坤,而不是为了一起杀人的!这魔鬼跟本就不知道清远认得宇坤,只以为王让他们一起办差找人,这才跟这儿一通为难无辜乡亲们! 这个惊人的发现做弄的清远又惊又喜。 他不知道正好,如若知道了,此时就得是清远被他拿刀抵着脖子挨个去辨认了! “钦犯?”老叟颤颤巍巍、装聋作哑直摆手,“沒有……沒有……那,得到牢里去捉。哦不对……去找。” “哦。”暂代总都督阴着脸低低“哦”了一声,把宝剑倒过來狠狠的向老叟后脑勺砸去! 薄弱的脑壳被砸穿出一个大窟窿,鲜血顿时从那血窟窿里汩汩向外冒,粘稠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糊住了老叟多半张脸。只须臾,老叟自喉管里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呻吟,即而两眼一黑,倒在地上撒手尘寰。 清远哀痛之余,出乎肌体本能的反应,有了作呕的欲望。 那带着通身炼狱魔鬼气息的暂代总都督杀的并不过瘾,又一把揪过一个年轻姑娘,挥剑便砍过去。 “住手----”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厉叱。 清远及那魔鬼一起回头看去,顿时汗毛倒竖! 只见宇坤拨开层层人流蓦地冲上前來:“凭你这匹夫也配号领这禁卫军官拜总都督?呸!”寒光剑出鞘,宇坤面色覆起凛冽严寒,一字一句、字字铿锵,“要杀要剐冲我來!我就是你要找的钦犯----禁卫军总都督宇坤!” 那魔鬼的利剑停在半空,簌簌转目去看,只见乌云一样沉甸甸的人群里突然炸开了锅。只在一瞬,数十个男女老少冲奔到他面前。 “我是钦犯!” “我是!” “是我!” “我是你们要找的人,杀了我吧!放过大家!” …… 越來越多的村民流水般挤过來,男男女女争先恐后的直道自己是钦犯。而最先冲过來的宇坤,顷刻就被这涌动的人流迅速挤到后面去了。 清远一喜,忙虚张声势的做拦截状。 那杀人如麻的暂代总都督却气红了脸,握紧利剑顺手砍杀了个距离他最近的有孕少妇。 “混账玩意儿!连妇孺也杀!” 宣泄的举动如惊雷滚地,在场的村民们彻底狂怒了!他们倾巢出动,握紧拳头操起镐头向前冲杀过來。 清远眼疾手快的一把拉起那暴跳如雷的暂代总都督,在弓弩手的掩护下避进了一道隐秘树丛间。 “你办得好差事!”脚跟才一站稳,清远当即便先发制人的抡起胳膊冲那魔鬼一耳光扇过去,接着劈头盖脸一顿训,“陛下让我们來找人沒有让我们杀人!你故意要把事情办砸把陛下名声毁掉你什么狗屁居心!” 他那一耳光扇的暂代总都督一阵眼冒金星,抬手把剑往清远身上一指:“王八蛋你再來个试试!” “我呸你王八蛋!”清远夸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把脖子往前一顶,“有本事你砍,來你砍,谁不砍谁是孙子!砍死我看你回去怎么跟陛下交代!” 气得那暂代总都督的手直打摆子,他当然不能真砍下去,清远毕竟也是钦差之一,杀了清远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偏偏又被清远那声“孙子”逼在那里,僵持须臾,也只得“哗啦”一下挽了剑花儿收手回來,气得胸腔起伏,又无计可施只得吃瘪。 “行了!”眼见他那副吃瘪又无奈的样子,清远只暗叫过瘾!踱步背手继续先发制人,“看在陛下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回宫后让陛下好好发落你!”他把回宫的主动权拿了过來,心知若多停一刻宇坤便多一刻危险。不如先回去,王问起來就说沒寻见便罢。且他们惹下这等众怒,灰溜溜夹尾巴回去也说的过去。 那杀人恶魔虽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就这么马不停蹄的启程重回帝宫。 林湘一遭,无功而返! 。 “你是故意的!”柔黛居高临下的怒叱清远,已气的牙关打瑟、语气颤抖。 线人來报宇坤就在林湘镇,只是人多,难以捉到。他当即便下令把林湘下面几个小村落全部封锁,又派暂代总都督监视并督促着清远赶往林湘认人。这次他怀着满满的信心和期待,定要把宇坤带回來,谁知回來的居然只有清远他们二人!且还给自己报上了如此一个甚是荒唐的结果!怎一个哭笑不得! “贫道真不是故意的啊!”慌得清远磕头如捣蒜。他既然敢这么回來见柔黛,就自有他的一套筹谋。回帝宫这一路上他可沒闲着,早把该说的那些话给背了个熟稔,“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辨认过了,确实沒有总都督的身影!”于此一顿,抬手向殿外一指,“不信您问暂代总都督大人,您让他说说是不是这个情况!贫道冤枉----” 暂代总都督跟着也自然有着好处,若非他跟着,清远还真不好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喊冤枉。 清远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对着那暂代总都督做了一副后知后觉状,问他为何不让自己去认人?暂代总都督自是不知道,清远便又果断的抢了先机,硬说是这暂代总都督误解了陛下的命令,自己又以为是陛下临时改变主意不要自己辨认,自然就沒站出來。 在那人就要发火之前,清远又佯作冷静的跟他说事已至此,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若禀明陛下说我们沒按他的意思办差,那谁也活不了!不如我们暂时合作一把……就说我辨认了,可前总都督他根本就不在人群里。你一怒之下才斩杀村民,想逼他们说出前总都督下落,不想最终适得其反,还未屠镇就被赶出來了。 虽然这暂代总都督是死士出身,可既然他好容易受了王的提拔,权势的鸦片便在无意间使他深深上瘾、不能也不愿再轻易死去。这几天的交集,清远看得出來,所以有信心串通他合演双簧。 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世界上本就沒有绝对干净的黑与白,二人一拍即合…… “胡搅蛮缠!”柔黛依旧怒气难遏,才想再发话,就被磕头如捣蒜的清远又给生生堵了回去。 “陛下臣有一言!”清远“唰”地抬头直身,用了“臣”的自称來讨好狂傲的东辽王。 果然,那声“臣”对于柔黛起了效果,柔黛沒言语,目光带一抹讥诮的示意他继续。 清远喉结动了动:“陛下您想想,您这么大张旗鼓的找寻总都督,总都督听到风声他还呆在那里他傻?”目色一动,又忙不迭,“纵然英明神武的陛下您再怎么封锁村路,一个大活人如果执意要逃,您不见得拦得住吧!”言外之意在这帝宫您的眼皮底下他都能逃走,何况您手掌心之外的林湘小镇?不过话得说婉转些,清远眉心一皱又一展再一皱,长长的叹出口气,摇头不迭。 是人,就最经不得言语撩拨,哪怕一个人的信念再坚定也不会丝毫都沒有影响,特别是在心烦意乱的时候。 故此,闻了清远这一丝毫不给他插话机会的胡搅蛮缠,柔黛的思绪不由也跟着來回转了几个圈,又觉似乎也有着那么点儿道理。神续错杂间燥燥的一拂袖,宇坤的事情早把他做弄的身心俱疲,他已沒有了继续凌厉下去的力气:“你有何良策?”声音软软的,似是疲惫极了。 算准了东辽王在心慌意乱下最是无助,清远持着一抹冷静,绷紧思绪继续演下去:“不如直接问王后。” “问王后?”柔黛震了一下,蹙眉讥诮。 “对,就问王后!”清远持着满满的自信强调,一副胸有成竹,“总都督跟王后走的那么……嗯。”打了个哈哈,继续稳声,“那么二人就不会不给对方留一条汇合之路!故此总都督最终的落脚点会是哪里,王后兴许知道呢?”他见柔黛不言,似在暗自忖量,生怕王这一忖度思量间又出什么变故,忙又趁热打铁,“贫道愿前去劝说王后娘娘说出总都督的下落!”最终的目的终于被他言了出來。干脆的不加停顿! 是的,要救出幻兮,他至少得去见幻兮一面才能商量。上次的相见是得了王的口头授意和令牌,时今令牌给了宇坤,他不在王这里动心思就根本见不到被幽禁的幻兮。 光影重叠,柔黛缓缓的侧了侧身,狭长双眸徐徐眯起,凝在清远身上的目光渐次沉淀、渐次凝重、再凝重…… 古艳歌·白蛇79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第79回男颜祸国:血腥屠杀更新完毕! ------------ 第80回 假意投靠王,只为救王后! 清远终于得到了柔黛的许可,准他尽快调整心态,不日便去幻兮寝宫劝导幻兮说出宇坤的下落。 既然得到了王给予的机会、又是为王做事,他当然不用再坐牢。王特许他住回先前那间寝屋。 天色渐阑,清远抬臂对着天空伸了个懒腰。这几日担惊受怕又颠簸赶路的,他早已十分疲惫,才想稍吁口气的坐下來休息一下,忽的便见雪白墙壁上渐渐显出一个透明影像。 灵光一晃,他忙把半开的窗子掩盖紧实,旋即折步回來。不消质疑,出体前來的人正是他的师父法华道人。 “师父。”待法华才一把影像全部显出,清远已经忙不迭一礼行下,清亮的双目里显出光晕,迎前几步,带些许迫不及待:“徒儿想请您帮我一个忙。”原还想着必要的时候使一招隔空传影召唤师父,既然师父自己过來了,自然省了他很多周折,“帮我绘一张帝宫的俯瞰图,越详细越好。特别是王后寝宫处,各种明暗通道要全部都着重出來。” 听闻清远一连串说了这么多,法华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一根筋起來便注定一条道走到黑,清远是一定要救王后出逃。抱定的信念,再怎么劝也沒用! 法华捋了把黑发、又理了理白眉,才想开口唠叨几句,又听清远继续自顾自接口叹息。 “上次救总都督是直接从天牢那边儿出去的,各处都打点好了。时今王后寝宫不在那里,不太方便绕远走小道,同一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行我知道了!”法华道人急言打断他,想了一下,“你把王后弄出寝宫,往出宫的那条偏门走就好。其余你不用担心!”明白自己的徒儿只怕是陷入了那些不该有的囹圄,合该应下的劫数,无人可以改变,不妨顺了他的心陪他玩儿一把也便罢了,“师父时今只是元神,无力帮你脱逃,本体要在三天后才能赶过來,到时候一念诀就把你们运出去了。”掐指一算,法华颔首看定清远,“这三天之内,你想办法见到王后,跟她打好招呼。”凭着法华的力量,救出清远连同幻兮根本不是问題。怕的是将这二人带出宫后放在身边,不定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做弄來……不过法华把这个心思放在了心里,沒有说出來。 “这个不难!”清远只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师父的许诺上面,而对于师父面上一闪而过的黯然情态,他丝毫都沒有察觉,“我诓了陛下,说要去王后寝宫,劝说王后说出总都督的下落。劝说是假,我见机行事告知王后出逃之计才是真。”于此机谨的向窗外扫了一眼,见沒有异样,又忙不迭急急催促法华,“师父,您现在就先帮我去把帝宫俯瞰图绘在羊皮卷上,我临摹一份,另一份去寝宫时给王后送过去!原就很难见上一面,我暗地里把地图给她,让她好暗自研究,到时候跑起來不至于太迷茫!” 虽说二人在帝宫里呆的时间都不算短,可到底不常出宫,加之帝宫又大,且三步一亭五步一岗的暗线极多,出宫的路线怕是得好好规划一番。 “好。”法华敛了突忽浮起的一抹忧虑,干脆的点点头,“那时间就定在三日后,三日后天一入夜,我便來接应你们!” “等等----”心念一动,清远猝地想起些什么,“师父,是算今天三日还是不算今天?” “算!”法华沒多废话,一甩袖子消失不见。 “哦……也就是大后天的晚上。”清远只好自顾自应了一声,即而无奈。自己的师父啊,脾气总是这么急……他摇摇头,开始研磨,准备过一会子临摹地图。 。 次日天明,清远简单用了几口饭食后,便开始思量如何去向王提出劝说幻兮一事。谁知王竟比他还急,早早便命人來宣他觐见。 这正是清远所求之不得的,他暗自一喜,忙不迭跟着传命的内侍一路去了。 柔黛站在甬道之畔等着他。清远见状,对着王敛襟一礼,心下明白看这架势王是沒打算放他一人过去。 如此也罢,横竖先见了幻兮再说!清远开始暗自筹谋,思量忖度间,他已跟着王亦步亦趋的來到了王后寝宫。 寝宫依旧华美威仪,又熏了好闻的檀香伴着桂荷。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的做弄,走在其间心情十分寡欢。 内侍高扩的嗓音刺破了晨曦静谧,幻兮款步出了里殿,对王不冷不热行了一礼。起身时浅瞥清远一眼,不明所以,也沒吱声。 穿堂风起,撩拨着淡紫帘幕飘飞如蝶。柔黛漠着一张面孔,亦不曾吐言一字,转身踱行到了一旁进深过道,双手负后。 气氛被逼在这里,安谧若死。 幻兮抬了软眸浅瞥一眼立身不语的王、又扫了眼亦是无声的清远,眉心略颦,不明所以。 就着斜筛进來的细密天光,清远迎幻兮悄悄的看过去。 眼前的王后娘娘依旧绝美,只是面色苍白、唇兮枯槁,一头蓬勃青丝漫不经心的以碧玉簪简单挽了,配着那眼角眉梢浅浅的不屑和少许的淡泊,倒大改往日那副妖艳摄魄锋芒惊艳。依旧美的耀目灼热,只是清丽不可方物。 “王后娘娘。”清远抿抿嘴唇,心知该是自己打破这尴尬的,“就……说出总都督在哪里吧!”声音起先不高,顿了一下后变得稳了。虽然言不由衷,可王就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他只得硬着头皮搭台子演戏。 流光一晃,晃碎了幻兮善睐明眸里积蓄的一点清盈。 细微的神情变化沒有逃过清远的捕捉,他悬起一颗心。 并不知道幻兮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幻兮会不会给他拖延时间、商讨逃宫事宜的机会;更怕幻兮干脆就这么把他赶出去、亦或指着他的鼻子一通呵斥,并表明自己绝不动摇……倘若如此,他委实不好再寻由头见幻兮,因为王一看无果便必定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胡思乱想间只见幻兮眸光呆滞的稳稳身子,尔后那美丽的面色有了一瞬的失神,又把银牙咬的瑟瑟,一步步向清远这边慢慢逼近过來。 清远被那样的目光逼得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后退。 那目光起初是空洞的,即而浮起一点凄迷,再即而蓦地涌起无边烈焰……那样怒不可遏的似乎恨不得把清远生生撕碎、生生咬死再吞噬! 清远喉结下意识动了动,他已顾不得感慨,只是愈发担心起來。要救幻兮出去,必须要让她知道他的想法,否则必然节外生枝! 念及此,他咬咬牙、将心横下,止了倒退的步子开始不退反迎。 王就在旁边看着,那么既然是來劝说王后的就该有个劝说的样子,绝对不能让王看出一丝破绽來:“王后娘娘,您还在执迷不悟么?”清远分明心弦紧绷,可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面色反倒平稳的不见半点波浪,“陛下是仁慈的,故而陛下并沒有难为娘娘,反倒一次又一次的给娘娘机会,娘娘可别不懂得珍惜!”他想给幻兮递一个示意的眼神,好让她明白自己是在说反话。可眼角余光瞥见柔黛早侧过目來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他根本就寻不到半点契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总都督现今是东辽的钦犯,不为别的,只为他不知身份的大胆的冒犯了王后娘娘!那么王后娘娘何必还这么袒护着他?”他原本想说“不知廉耻”,又恐幻兮不快,出口便成了“不知身份”。 柔黛双手抱臂斜倚梁柱,眯起眼睛悠悠然看着清远的“舌战”,俨然在看一出好戏。 幻兮面上一阵粉、一阵白,潋滟软眸里亦是一时清澈、一时疑惑。说实话她小小的错愕了一下,因为她不知清远缘何会跟王一起进來,且脸还变得这么快?不过直觉告诉她,清远并非背信弃义之人,眼下行事必然有着他的道理,她只是一时还解不过意來,亦在寻找契机想要递个眼神过去询问他一下。 清远、幻兮,二人实际皆发一心,却又一时互不能知。 连说半天,清远喉咙有些干涩,他却不敢停下來给王找破绽,舌尖舔了下嘴唇继续:“君恩浩荡,只看王后娘娘您怎么选择、如何把握了。请不要再做无谓的坚持,答应陛下,说出总都督的下落來,或者你只告诉我一人也行……”他在尽量找一个把王支开、又看起來稳妥的寻不出不是的理由,即而又继续启发幻兮,“这是娘娘您现今的,唯一的出路!”最后这句话更是带着昭著的暗示,他眉头锁起,只能把话说明到这一步了! “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账!”不想话音才落,幻兮猝地一下咬紧牙关狠狠的骂了一句,旋即一个响亮的耳光冲着清远侧脸就落了上去。 清远白皙的左脸顿时布满五道红纹,可见幻兮是用足了力道。 “行了……”就这时,缄默声息冷眼旁观了良久的柔黛突然开口,颇为不耐烦的制止了这场争端,“让我们的王后娘娘,好好熄熄火气,也仔细权衡一下利弊关系。”唇角勾起,又扫眼清远,“你明日再來,孤王不跟着你,你们两个好好叙叙‘旧情’。”最后两个字咬的着重,柔黛自然不是让他们叙旧情,其间意思是什么,清远明白。 不过清远还是深深的吁了一口气。事态的发展远超乎他想象中的顺利,且柔黛似是不再怀疑他的居心。却也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不敢多滞留,尾随着已经转身行出的柔黛匆匆一转身。一条胳膊很自然的抬起來,以袖去拭面上的红痕,就势轻轻一抖,一张羊皮不动声色的滑落出來。 这不易被察觉的一幕,只有幻兮一人看到了。 眼见柔黛与清远渐渐离开,幻兮好奇的蹙了眉头去捡那羊皮。拈在指间对着天光一看,居然是一副描画精细的帝宫示意图,精细到每一处暗岗、每一道隐蔽林荫道都画得一丝不苟…… 巨大的感动浮起在心,她突然明白了清远的从中斡旋与良苦用心。 其实她方才也猜到了一个大概,为了保护清远才打了他一耳光。却不成想,他对自己的心思居然可以缜密如斯……心潮暗动,巨大的负罪感突然波涛一般呼呼涌上,伴有无边酸楚苦涩,生生浸染整个灵魂! 只是她的身与她的灵魂,却是不由自己的。 不过就快,就快要完成了,就快要自由了…… 等我,请等一等,再等一等…… ------------ 第81回 帝宫大逃亡 次日天才大亮,清远便忙不迭出了屋子,打着奉命劝导王后的名义,往王后寝宫那边一路急急赶过去。 暮夏初秋的疏朗空气蒸腾着从泥土地里冒出來,一丝丝尘泥芬芳便迂回在鼻息,辅配着暖暖又淡淡的朝阳、啁啾可喜的晨鸟,此情此景惬意极了。 就着这样的惬意,清远做了一个深深吐纳。 转眼间已行步上了寝殿前那道白玉长阶,因为得着王命的缘故,一切都很顺利。又加之他今日是一个人过來的,只要仔细一些,与王后商榷明晚上的逃跑大计便不成问題。 “王后娘娘……”才一穿过进深回廊,清远便对那立在窗前发呆的幻兮行了一个敛襟礼。 兀地闻了人声,幻兮下意识的一回头,目光在触到清远的那么一刻,突然心下百味。浓郁心绪交织涣散,一时又梳理不清、不知该如何表达。才挪了冶步准备奔身过來,下意识想要扑入他的怀抱,又蓦地一下怔住。 因为清远用嘴型小心的告诉她,隔墙有耳,看來我们说话要拿捏一番了! “隔墙有耳”只是一个猜测,清远也不知道素性敏感多疑的东辽王会不会派死士、亦或他自己本人过來暗中窃听。可逃宫乃是大事,中间决不能容许出现一丝纰漏,所以他与幻兮必须小心! 得了这个暗示,幻兮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虽然她心里不该有恐惧,可不知是不是自己太入戏了,居然也跟着紧张了起來,且忽地就充满了实实在在的梦幻般的期待。 见幻兮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清远暗自吁了口气:“王后娘娘,经过这一夜的忖度,您是否已经考虑清楚了呢?”一边目扫四处,一边继续言不由衷,“以陛下的实力,就算您不说出总都督的下落,陛下也一定会找到的……您还不如,给自己一个机会。您说是吧?”最后一句询问时,清远很自然的迎幻兮凑近几步过去,眉心一敛,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明晚天入夜,我们殿外汇合。” “殿外汇合?”幻兮猛一醒神。她明白了清远的意思。清远虽得了王命,却也并不方便随时随刻都可以來找自己,所以明晚还得靠自己先冲出被明里暗里围拢的寝殿,在殿外隐蔽的树荫甬丛处汇合。 眼见幻兮若有所思却不知言语做戏,清远只恐被王的眼线探听出什么端倪:“娘娘,您怎么不说话?”又大声催促。 “绝度不可能!”幻兮蓦地抬头,眸色温存含情,却把银牙咬的瑟瑟、一副狠样。明显她懂得了清远的意思。 熏着檀香并薄荷脑的香鼎突然起了一阵“噼啪”,清远急才忽生,侧身假意去看香鼎,一只手迅速从另一边袖子里抽出一张羊皮卷。 这个距离刚好,幻兮眯起眸子凝神细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张示意图。 几笔带过的图样,意思却传达的很明确。幻兮明白,那是要她明日天入夜后,趁着有宫婢送膳食的空挡制服住那婢子,拖入内室迅速互换衣饰,再大明大方的从正门往过道进深里走。 这个时候守卫的兵卒要相互接班,正是防守最为松弛的时候,最冒险的地方其实只有一处,就是步出进深后的幻兮必须在极短的、近乎同时的时间内,解决掉两个换班的侍从。之所以要同时,是为了不给另一个侍从出声喊人的机会。 不过说白了也不算什么,因为只要幻兮一出來就一切都好办了,大不了清远破一回戒……先击晕他们就是。 幻兮只觉自己心中的全部积蓄和热情,在这一刻全部都有若天火般爆发开來!她沉醉在清远炽热的爱意和冒死相救的真情里,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猛地扑过來搂住了清远的脖子,抬袖就手放下一道湘帘。 粉紫色的湘帘把一室旖旎遮挡的尽致淋漓。清远一懵,幻兮充满芬芳的、灼热软粘的缠绵热吻已瞬间覆盖过來。 唇齿胶合,清远面色“唰”地一红,滚烫滚烫、火红火红的俨然煮熟的螃蟹! 平生里第一次啊,被女子亲吻……但是很快,他整个身子整个心都软醉下來!他突然沉醉在女子美好的、芳香的热吻里,无想无思、失落了魂魄! 师父啊!就让,就让徒儿,放纵一次吧…… 。 次日,幻兮一整天都处在一种迷离放空的状态下,不知是因太过急切、还是因清远计谋即将得逞的快慰,她只觉的一整天都过的特别快、却又特别折磨人。 终于看到那天色麻麻的入了夜,四周黯淡下來,浅紫的帘幕顺着穿堂风飘扬翩飞,为这沒有点灯的殿宇布下可喜又浪漫的绰约。 按照昨日里商榷好的,幻兮一见那每日送晚膳的年浅宫娥进了内殿低头行礼,当即一拂袖将她打晕,尔后将自己一身衣饰皆数变幻成那宫娥的样子。 她本就非凡人,莫说从这宫殿里逃出去,就算飞天入海也断然难不住她。不过她还是持着极好的心情乐得陪清远玩儿。 做好那一切后,幻兮提手抿了一把额前青丝,迎暮晚天光点了兰花指,笑的招招摇。俄顷,也不避讳的抬头挺胸从正门步出,往已经暗淡下來的过道进深里走。 实在是极其幸运,不多的一段路她并沒有遇到什么阻碍。王的禁卫军岗哨也沒有布在王后寝宫附近,进深里侍立两边的普通侍卫一见她着的是宫女的服饰,也就一言不发的让她过去了。 暮晚的露水渐渐从四面八方浮上來,幻兮左拐弯,步入最后一段蛇形回廊,感受着夏夜的温软气息,心间快慰。 这时忽有一人身影游动,幻兮甫一失惊,那即将与她错肩过去的人也是一惊。 迎才上枝头的月的溶光,二人凝目对着彼此一看,适才双双松下一口气來! “吓死我了!”清远抚着胸口展眉低语,气喘如牛。 “我还吓了一大跳呢……”幻兮边顺了口气,“不是说好在外面接引我么,你怎么进來了?” “我怕你应付不來。”清远极简单的答了一句,四下扫了一眼,隔着袖子拉起幻兮便继续向外走去。 正殿之外的侍卫已经换好了班,奇怪的是仅留有一人。 清远和幻兮沒有急着出去,相互对视一眼后,心下忽地大喜----情态发展之顺利远远出乎他们二人的想象,那当值的侍卫想必商量着轮流去吃饭,一个还沒回來,另一个在这里边当值边等待。 也不怪侍卫松懈,谁能想到王后娘娘她会逃宫?疏于防守也在意料之中。 一道青光当空一闪,那侍卫顿时熏熏然倒地熟睡过去。可青光并未散去,而是当空化为一道光绳,卡住那侍卫的脖子倒拖着往回廊里走。 不一会儿,只见回廊中走出一身侍卫打扮的清远、和宫娥装束的幻兮。 殿外花木婆娑、夜色清蒙。自打那日假意晕厥后被送回寝宫,幻兮这段日子一直都懒懒的蜷缩在内殿软榻,周身骨头都酥麻了下去,且心情也变得淡淡薄薄寡味的很。时今随清远一并重出寝殿,嗅着阔别已久的草木的芬香与夜的气息,这一切都使她蓦地便有一种重获新生般的欢喜之感! 这样的感觉是由心而发、细细密密的涌起來的。十分真切、十分深刻、十分隽永、又十分的不含蓄…… “走!”清远不敢耽搁,又重新一把牵起幻兮的皓腕便扎进了草木扶摇的茂密甬道。 二人的扮相成功的将暴露的风险降下一半,清远又早已把东辽帝宫地形图记熟在心。借助花卉草木茂密荫郁的掩护,不多时便來到偏殿宫门。 “來……”夜色里清远伸手想要去搂幻兮的腰,好让幻兮借助他的肩膀登上宫墙,最后再拉他上去。相识这么久了,加之又情况紧急,清远一时忘记了说“冒犯”之类的话,也显然忘记了自家师父承诺会來接应他们。 幻兮才想凑近一步,两人却在同时双双懵住…… 夜风簌簌、清月溶溶,隐隐显显出颀长宫墙远处一个仙风道骨的飘逸身影。 只见法华道人孑然独立在高高宫墙之上,眉心紧皱、面色从容,深邃目光里透出一抹无奈之色。 而在他下面那正对着的墙根处……是好几只训练有素的大狼狗! 法华道人微微地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这样一人数狗上演深情对望……本來按照一早的计划,他以真身飞入帝宫,因怕清远那边进展不顺利,又念诀隐身往深里走了一遭,事先点睡了那些明明暗暗的岗哨。 折步离开时本想着就势去王后宫殿那处,把那当值守夜的小兵也敲晕算了。可问題就出在这里……中途一阵甜腻的香气唤醒了他的五脏庙,眯眼从殿檐上居高临下的一看,发现刚好经过御膳房。 不被食物的香气撩拨还不觉什么,这么丝丝缕缕的一诱惑,法华突然觉得自己极度饥饿!料想清远那小子素來机灵的很,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題吧嗯……就算出了问題,大不了他再飞过去善后就是了! 这么想着,法华当空里打了个响指,决心暗下。 他飞下房檐隐身偷溜进御膳房,拂袖束缚了一干忙里忙外的侍婢,对着各色菜肴开始饕餮一番。 只是法华明显疏忽了一个道理,御膳房不仅有人,而且还有狗。且狗这种动物素來灵性,若要以法术束缚它们是件极其耗费内力的事情,实在沒有必要。 于是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正在他越吃越开心的时候,鼻息灵敏的狼狗嗅到了他身上的菜香味儿,集体组团从后院一溜跑过來,冲着法华道人便是一阵急追猛咬! 法华一见势头不对,登时一个飞身就上了房檐。谁知那些狼狗也不是吃素的,就这么一路紧追不放。且因为训练有素,只是穷追,不吠一声。 这明明就是无意中变成了贼嘛!法华心里极其不爽,想用移形换影直接到宫门那里等着,又想一路找找清远。于是就这么飞了一路、被追了一路,直到在帝宫偏门他停步时,那几只苦大仇深的狼狗还紧紧跟着,就这么弓着身子与他对视大半天也沒有跑走的势头,一副蓄势待发、虎视眈眈的样子。 感知到了有落在自己身上的怪异目光,法华侧目去看,在看到清远的时候目色灼亮起來:“好小子,等你这大半天!”他根本沒留给清远开口说话的时间,亦不太打算解释下边这几只狗的事情,说话间一瞥徒弟那架势,“啧”了一声无奈摇头,“这是准备翻墙?出息的你!翻什么墙那么费事儿!”一挥袖子施法便把二人带走了。 ------------ 第82回 清远,徒儿,她是蛇精啊! (女生文学 ) 法华道人到底还沒有登仙。移形换影、空间借位有着距离限制。且他一次带着两个人也煞是耗费功力。故只在宫门之外那条密林之顶的寺庙里。他们便停了下來。 这荒废的寺庙正是清远当初安置宇坤的那一处。外临溪水、内囤有大量食物。三人暂且借宿几日再谋长远也不是问題。 “师父啊。”望着远处帝宫间几点阑珊灯火。清远心下忽有一种关乎曲终人散、又似关乎换骨新生的莫名滋味。“您怎么不早施法救我们。当初是元神出体沒办法。现在你都过來了还让我们自己跑。”言语却是打趣的。 “哎。”法华碰了下清远的胳膊。“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修仙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章。法术岂是乱用的。”他将因被狗追赶而沒去成王后寝宫的这一遭隐了。只摆起戒律來。“但有法子。就不得善用法术。” “什么时候守规矩什么时候不守。还不是看师父您老人家的心情……”清远垂了眼睛小声嘀咕。 “呵。”跟在身边经久都沒出声的幻兮不屑轻哼。她是打心眼里厌恶道士。更厌恶修仙者。因为在她心里总有一种看似无理的感觉。那就是所有道士和修仙者都不是好人。就知道奴役鬼怪……她还是蛇身时就因自身不知为何天生多了一段灵气。沒少被自以为是的牛鼻子老道当成妖物追赶。 法华一转身刚好就看到了幻兮这副不屑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被刺到了:“你这条蛇精。”丝毫也沒有避讳。从牙根里挤出的狠戾。 氛围顿时尴尬起來。须臾沉默。清远陪笑走到法华身边。开口嗫嚅:“师父你在说什么呀……” “我是妖精。你还是鬼呢。”与此同时。幻兮登时灵光一闪。丝毫不退让的扬起俏脸反唇相讥。 “你……”如此昭著的伶牙俐齿挑衅。让法华一腔怒火蒸腾而起。却又生生卡在喉里。停顿须臾憋出句喝叱。“混账话。” 幻兮却讪讪的抬了下眸子。犀齿轻“切”。目光却凝起來。女生文学徐徐的:“我告诉你。不仅你是……那大街上走的两条腿的东西全部都是、遍地都是。”口吻轻轻飘飘的。却不是玩笑的语气。甚至严肃非常。 这样摸不着头脑的话使得法华道人有片刻的不解其意。顿了几顿后。眉峰聚拢起來:“越说越离谱了。简直信口开河。”一拂袖单手负后。仙风道骨气韵天成。 如此严肃认真、道骨仙风的法华道人。让清远陷入一阵淡淡的失神当中。从师父方才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就已经听出其中的音儿不对。师父虽然素性欢乐。有些时候如个老顽童一般;可师父在该严谨的地方一向都是严谨的。。绝对不会信口开河。更不会随意乱开玩笑。 “怎么。你不信。”幻兮又是一句反驳。似反驳更似是不甘示弱。 清远被牵回神智。忙在一旁帮腔:“师父您不可以这么污蔑王后娘娘的……” “去。沒你事儿。”还未说完就被法华和幻兮同时打断。 二人难得这么不约而同的默契。相互对视一眼。又厌恶的错开。 清远咽了口唾沫。只得悻悻然闭嘴。 这时法华道人突然变得不耐烦起來。他觉得这么跟幻兮斗嘴真真是沒水平。掌心紫光一闪。这是他施法布阵的前兆。。 清远一惊。慌的一个闪身横拦在师父和幻兮之间。 法华动起真格的那么一掐诀念咒。把幻兮吓的蓦地一个激灵。她一眼就看出了法华的功力。心知若要收她远比踩死一只小蚂蚁还要简单的多得多。原本在这一晃神的空挡里。法华足以把她收服。偏偏清远半空里杀出來拦住中间。这是谁都始料未及的。 顾不得诸多所以然。幻兮趁机一挥广袖消失的无影无踪。 “哎。”法华一把拨拉开拦在中间的清远。见幻兮在同时消失。恼的直叹气摇头。却也沒有办法:“罢罢罢。劫数。劫数。”又莫可奈何的徐徐低喃。 “咦。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清远反反复复的把寺庙打量了一整遍。不可置信的张口惊叹。“原來王后娘娘也会法术啊……” “法你个头。”法华抬臂一把将清远捞过來。“坐好了。先运功给你疗伤。”上次他只是简单的调理了一下清远的气血。时间匆促并无怎般用心。时今不能再让徒儿挂着一身病痛好的不彻底。 清远暗地里笑了一下。沒再多话。方才见幻兮已经消失。他心里虽有失落。可凭着直觉认定幻兮还会再回來;且这抹失落被更大的庆幸给压抑了下去。 见自家师父如此。他突然就起了这么一个念头。或许王后娘娘避开师父一阵。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也好…… 。 当清远次日舒舒服服的睡到自然醒时。睁目一看。周围早不再是破庙的景致。师父连夜施法将他带到了一处开阔的庭院。 正惊疑着。法华道人打着哈欠从外面悠悠闲闲的走进來。见他醒了。顺口解释了句:“那地方住的不舒坦。师父就换了个地方。”转目四顾。“怎么样。屋子和院落变得还不错吧。” “嗯。不错。”清远笑笑。“师父的法力越來越高深了。对了……”又猝然想起了什么。如遭雷击般站起來。“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还在东辽。放心。”心知自己的徒儿在想些什么。女生文学还不是那条美人儿蛇。离开了东辽就见不到那蛇。所以徒弟担心了。法华走过去拍拍清远的肩膀。“你在这里安心运功养身体。师父去街上看看买些什么吃的东西。” “我陪师父一起去吧。”清远下意识开口。 “你。”法华上上下下扫了清远一眼。“你身体还沒恢复。给我安安生生在这里呆着。等我回來。”语尽一转身便走。那样子是不打算跟他多废话。 留下清远一个人在当地里站着。不由喃喃念道了一句:“我哪里还沒恢复。只是好的不明显……” 。女生文学 在一处不算太过繁冗、却也不清索的东辽街角。法华停住了步子。探手从袖口里取出了玲珑碧玺玉香盘。 那是昨晚上趁清远睡着时。偷偷从他身上拿回來的。 法华上街來买东西是假。最主要的。是要去寻找幻兮那条蛇精……古來妖邪鬼魅多非善类。既然让他法华道人遇见了。自然就不能不管。 况且还有一点是他从未说破过的……幻兮。跟清远会有莫大的关系。 纵然天意不可更迭。可能尽的心力。尝试一把又有何妨呢。 玲珑碧玺玉香盘突然“簌簌”一下打起剧烈的颤动。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法华一个回神。正要全力去感知的时候。忽地又见眼前蓝白光晕一晃。光影起落处刚好显影出幻兮极尽妖娆的美好身形。 真是。得來全不费工夫。 “你不用找。我就在这儿。”幻兮扬眉讪讪。先法华一步开了口。“昨天当着清远的面不方便。今儿有些话。不妨跟道长您讲明白。” “就你。”法华不屑的大笑两声。即而收声敛笑沉下脸來。“你少拿清远做挡箭牌。我告诉你。清远也帮不了你。” 幻兮垂了下眸子。语气依旧轻柔:“我好像沒有得罪过道长吧。” “那你祸害东辽王就有理了么。”法华道人一心收妖。说话间已暗自掐诀。又恐街上旁人被伤及到。便上前几步抬手拉起幻兮欲把她带到开阔处。 幻兮识得法华的心思。她之所以选在街上來跟法华见面。就是吃准了他为顾及百姓而不敢动手。此时自是不依。几度挣扎:“放开。你放手……” “哎。”刚好有过往行人看到这一幕。上前不由分说的就推开了法华道人。“放手。”操起嗓子一副英雄救美之举。“我说你这道长。看起來仙风道骨的。嗯。原來是个老色鬼啊。你抓着人家姑娘的手干什么。” 颇为意外的一幕惹得幻兮“噗嗤”笑开。 法华道人一张脸登时憋的通红。待那“见义勇为”之士走远。幻兮煞是得意的展颜调侃:“你看我就说吧。我是妖精。你还是鬼呢。” 念想起方才被人唤出的一句“老色鬼”。法华大有被将军之感。 “你再來看。”幻兮目指不远一处正跟摊贩讲价的中年人。“那个为了一点儿小钱都能吵的脸红脖子粗的。是小气鬼。那个吵到嗓子发哑都不肯让步的摊主啊。是贪财鬼。还有那个。就是那个打扮排场的踢了乞丐一脚的。是世故鬼……这大街上走的两条腿的东西还不全部都是鬼、遍地都是鬼。我昨个哪里说错了。” “我管你对错。”法华又欲运功。一侧目间又不得不再次止住。 好死不死的。他那个一脉单传的宝贝徒弟清远在这个关口又赶了过來护住幻兮:“师父。”清远梗着脖子气喘如牛。旋即扬声一叹。“我就知道你是要來为难幻兮姑娘的。” 法华皱眉:“不是王后娘娘么。怎么又成幻兮姑娘了。” 清远借着师父嘀咕的当口侧目对幻兮:“还不快走。” 二人目光交错。幻兮解过了清远的好意。纵有不舍。却依旧不得不借机化了烟雾走脱。 眼睁睁见这条白蛇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眼前。法华道人气的原地直跺脚。就差吹胡子瞪眼了。 而清远却颇为平淡的整了整领口褶皱。神情镇定、面目从容。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83回 清远:我、要、娶、幻、兮! “你看吧!”法华道人情绪颇为激动,抬手指着幻兮消失的地方指头都在打颤,“我就说她是妖,她有法术!你现在还不信么!她是蛇精!是一条大白蛇精!”火气冲头,法华道人的脖颈之上有根根青筋暴起,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 清远颔首垂目,一声不吭。 面对着以沉默为对抗的徒儿,法华道人无奈的背过了身不住叹气,须臾后又转过去直面向清远,白眉压低、目光与语气具是一沉:“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嗯?是不是?”声音轻轻的,不像生气,更像一声无奈的慨叹。 暮夏初秋的微风渲染了离宫的悲凉,就像树木零落了的那些叶子一样,很多事物都再也沒有办法回头了。做弄尔尔…… 清远霍地抬首,凝起一双谭星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波光流转、一字干脆:“对。”沒有丝毫兜转、沒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字出口,他只觉心里蓦地一下便开阔起來。那些阴霾、那些徘徊、那些积郁、那些堵塞……一晌涣散! 因为,心明白了。 “啧……”法华道人拍着脑门儿抚着太阳穴直在原地打转,再向着清远看过去的时候已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焦躁,“你怎么,你你你……”抬手冲着他一点又一点,颤颤的。 清远的沉着与法华道人的焦躁无奈显然形成鲜明对比:“师父。”他清澈的目光依旧不染纤尘,定定的看向法华时,里边充斥了满满的坚定和刚毅,“徒儿不想修仙了。” 法华怔。 忽地听见自己的徒儿在自己面前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法华道人连脾气都沒有了,头脑“唰”地空白一片,顿时呆住。 清远就着迂回过去的微微秋风,垂了一下眼睛,接口喃喃:“幻兮姑娘其实是个可怜人……” “她可怜?”法华猛地打断,突然发觉自己怎么就这么气不打一处呢,“她可怜你干脆娶了她得了!”他几近暴跳如雷,一怒之下就有些口不择言。 清远昙然抬目,皱眉急对:“如果她愿意,我一定会。” 法华铮地一下又是一阵脑仁儿疼,强迫自己一再竭力的压住那海涛般翻涌起來的情绪,面色发青、声音却平淡下來:“你说什么?”到底还是爆发了,又蓦地一拔高,“你再说一遍?” “我要娶幻兮。”清远不加停顿,面目如常、语气稳沉。 “你说什么?”法华又问,声音微小下來。 略有沉默,清远垂了一下眼睑、旋即重新抬起。语气稳沉依旧,但一字一句,比方才咬的更加坚定:“我、要、娶、幻、兮!” “你疯了!”终于,苦心苦意隐忍良久的法华道人再也压不住那团火气,剧烈的愠恼如山洪般轰然爆发,一个巴掌冲清远抡过去。 清远沒有躲闪,杵在那里受下了师父给的这一耳光:“我早就疯了!” …… 清远从沒有像时今这般淋漓尽致的宣泄过,他那句话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來的。一颗心登时变得澄明开來,似是换骨脱胎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 是啊,早就疯了……早就疯了! 自打见到幻兮的那一刻,自打被她一把推入浴池里的那一瞬间就疯了! 因为宿世情缘就此轮转,身在蛊中、欲罢不能! 疯了!早就疯了都疯了!疯了…… 师徒二人谁也沒有再说话,只剩下清远不断的喘着粗气、慢慢平复。法华道人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气的涨红的脸一点点恢复如素。 秋风四起,吹鼓的衣袍飘飘扬扬,更衬二人谪仙之姿、道骨仙风。 无话可说,因为委实不知还该怎样将这对话继续下去……法华道人拂袖转身,默默然迈步向远方轻轻行离。 清远沒有动,灼热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师父那道有些奈何的清崎身影,一时间染了混沌。 心下忽的陈杂五味,丝丝苦涩溢满心房,又酸酸的,想要落泪。 。 天风浩荡,初秋的天风从來都是最惆怅的,带着些许未及完全消逝去的夏的味道,带着恋恋的味道,呼应着鬓角眉梢相思苦。 白云之巅,幻兮疾飞远眺,把身子倚托在一缕薄雾间暂且稍息。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并沒有打算飞太远。只是一时心里烦闷,是那种像被闷在罐子里一样的从骨髓里渗透进來的烦闷、还有惆怅。 惆怅。身体里流淌着冰冷血液的蛇类,居然也会时不时的惆怅……呵。 她想自嘲,牵牵嘴角却发现是僵硬的。原來离开了那个人,她连笑都笑不出。 “为什么去找法华道人。”虚空里忽地起了萧音,是前王后在发问。声音淡淡的,听不出疑问的口气來。 幻兮晃荡在彩云之外的游丝疏悠悠飘转回來,妙眸款垂,吐字黯淡:“我不想让道长误会我。” “因为他是清远的师父,所以你在乎他对你的看法。”前王后紧邻话锋有些逼仄的又是一句,音调上挑起來,带些嘲讽、又带些鄙夷,还有一些似乎是发脾气的前兆。 略略一怔,幻兮显然听出了这话音儿不对,娥眉微微上挑、睛眸却敛:“你什么意思?”口气也不太善。 前王后沒有在意她的口气不善,停顿须臾声腔一厉:“你动心了!” “胡说八道!”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幻兮脱口给了她一句。 “那你这是做什么?”前王后不加兜转的直逼猛进,“你逃离帝宫彻底离开东辽王,跟着那个小道士混在一起你疯了还是故意的!” 一席质问逼仄,口气凌厉不善,速度快的也沒给幻兮留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幻兮覆在面上的那层高傲和自负瞬间便有了瓦解的趋势,她仍不甘被拿捏住短处的扬唇驳击:“我‘是’故意的。”着重音落在了“是”字上,“故意要催化东辽王的愤怒……” “狡辩!”牙根里挤出來的狠戾,前王后铮地一下打断了幻兮,有些歇斯底里,“你爱上那个小道士了!你动了要跟他远走高飞的念头!所以你才那么在乎法华道人的认可,甚至怀着隐隐的不安希望他成全你们!所以你才违背了我们一早设下的棋局,背道而驰的不按套路的跟他私奔!” 鬼音戛然,幻兮却沒有言语,声色不动、心若擂鼓。 “呵,被我说对了。”见幻兮不再还口,前王后讪讪然肆意笑起,旋即如飞流直下陡壁一般把话锋骤转,阴霾和狠戾的嗜血气息流转四处,“啧,啧。好好儿一盘大棋眼见就要收官之时,想不到呵想不到,居然会因为这个一早根本沒算进來的小道士的闯入,给我惹出这样的差池來……不如,我去杀了他!” “你敢!”幻兮登地一下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般的挥袖扫落几瓣**,犀齿银牙瑟瑟轻嗦,碧水桃花眸狰狰然晃出一缕嗜血,一字一句、铿锵珠玑,“我警告你,若你胆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决计让你这盘筹谋多时的大棋毁于一旦!说到做到!” 浩荡天风霍地一下呼啸而起,彻骨的寒意沁入骨血。 这样清索的寒凉将幻兮燥乱纠葛的牵乱一团的情绪平复了不少,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和失态,幻兮抿唇微定。须臾后深深呼出口气,声音重新坦缓下來:“我会回去的。”黛眉舒展,黯然与颓废之神不达眼底。她浅浅,“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几多奈何凭谁诉呢! 半晌静默,蜷于虚空里的前王后终于再度接口开言:“你最好记得你说的话。”悠然一句,忽地又一狠戾,“已是最后关头。若你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我全部的心血就这样功亏一篑,我才不怕你使花招玩儿手段!到时候我便强占了你的身体操控了你全部的意志,桥断了我用你來搭桥、路毁了我用你來铺路!” 尾音回荡在云霄极深处,一圈一圈,袅绕难散。狰狞又可怖到发怵…… “疯子……”轻姿慢态,幻兮云淡风轻的就口一句。语尽划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幽叹息,似叹前王后、又似在叹自己。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扑进屋里來,金灿灿的一片,视野便起了惝恍。 法华道人推开门扇,有须臾的晃神。见清远在外面规整的跪着。 “咯吱----”一声门轴转动,清远甫地回神。抬首见自家师父容颜规整的走了出來,又垂目颔首,沒发一言。 昨天在街角他被师父打了一巴掌后,拖着濯了铅般的步子慢慢折回小院,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在外面跪了一夜。 依稀猜到了清远是一夜都这样跪着的,法华突然有些心疼。自己这个徒儿是什么性情,他最是了解的很:“罢了。”不由摇首低低叹息了一声,又把目光往清远身上落过去,语气是温和的,“有沒有破了身子?” “啊?”清远又猛一抬目,沒能解过其意。 “有沒有被人家破了身子!”法华无奈,只得再次重复。 这一次清远总算是明白了。师父是指自己跟幻兮之间有沒有男女之事:“沒有……”他忙轻答一句,面上不觉已是酡红如霞。 想來也不可能有。法华道人心知清远不会那般沒有节制,又见他面色顿时潮红,明显对那方面沒有什么经验。默声须臾,再次和颜悦色道:“累不累?”明显是关心清远的身体。 涓涓暖流贴着心坎儿淌过去,清远僵硬的身体不觉一个放松:“累。”他如实回答。 “累还跪着!”法华假意嗔怪。他早就不再怪他,当时只是一时气急罢了。见他彻夜未归,他心里亦是急切难耐,适才这一大清早就急急出门想去找他。 闻言入耳,清远心知师父已经原谅了自己,可还是持着讨好的调子答的半真半假:“师父沒发话,不敢起來。” 法华叹气,须臾后摇头无奈:“我又沒罚你跪,是你自己要跪着,我还以为你喜欢跪呢!”目光一扫清远,几许戏娱,“既然现在你也不喜欢跪着了,还不起來等什么!” “徒儿,徒儿……”清远本就怀了一股驱不散的愧疚,又见师父如此关怀自己,两膝更是灌了铅般抬不起來。心里的负愧感驱使他几番纠结难捱,除了一直一直长跪下去,他再也找不到可以让自己稍微舒坦一些的法门。 ------------ 第84回 曲终人散:我是妖,是一条蛇妖。 法华道人见清远木楞楞的沒有起來的意思,才想过去拉他,忽地一抹蓝白光影抢他一步落在了清远身边,即而显成女子之形,把清远搀了起來。 幻兮突然显身,不卑不亢的搀着清远立在法华面前,似乎吃准了法华道人不会拿她怎么样。 “你这蛇妖还敢來?”须臾恍神,法华道人虽疾语厉声,可此时这愠恼之气明显是佯作出來的。经了一晚上的辗转纠结,他早已生不起气來,只是幻兮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把他徒弟拐走了,他不呵斥几句实在过不來心里这个劲儿。 “我为什么不敢來?”幻兮扬了眸子含笑带诮,“三番五次的就知道为难我一个弱女子,你为老不尊!” “哼!”法华气呼呼一拂袖,颇为不屑的转过了脸去,一副嫌厌之态,“百年成妖、千年成精。真是冥顽不灵!” “那个什么,师父……”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掐的,清远只好很自觉的当起了和事老。 “正好,你來选。”法华转身拉了清远到自己身边又一指幻兮,“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爹还是要你女人!”又觉不妥,改口继续,“不是……要师父还是要这条孽畜!” “我……”清远嗫嚅了一下,还沒反应过來呢就又被幻兮不由分说的拽到了身边去。 幻兮也不多话,拉起清远便走。 “你们给我站住!”法华道人自是不悦,不过却鬼使神差的沒有当真阻拦,甚至足步都沒有迈一下,只在嘴上较劲。 说话间清远已经跟着幻兮跑开了一段距离,发觉师父在喊自己,他回头把双手扩在嘴边回应了句:“师父您先歇着,我过一小会儿就回來……” “我才起來就又让我歇着!”法华道人颇为无奈的自己跟自己发泄了一番,却也只得转身回屋,发着狠的猛一磕门板。 很多事情,拦,当真是拦不得的呵!也只能随缘了。 虽然,虽然他真的很舍不得。却也,不得不舍得…… 。 幻兮拉着清远奔跑在成簇成簇的初秋落叶间,发丝飘然、衣袂汩汩。如此静美安然,突然便起了一种很憧憬的哀伤感。因为很想就这样一直一直的奔跑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此情不散、此爱不灭。可又分明是不可能的。 在一棵古槐参差接天的低垂枝桠前,幻兮停住足步,清远亦停住足步,怀着淡淡的好奇和浅浅的期待,他看着她美丽的长眸。 秋阳溶金、风盈罗袖,幻兮抬起染了茕然水汽的眸子,凝了神情正色着语气:“自我來到这世上,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出口又觉自己这话说的太露骨了些,反而显得太过唐突、太过不庄重了。她抿抿蜜唇,敛了一下眸子,重又抬起,暧昧之态有意淡化许多,“小道士,你是一个好人,你是一个太善良太善良的人……”微微停顿,眉心聚拢、终又重新一展,“我是妖,是一条蛇妖。”昙然一下,万般皆放的释然感,把心扉充斥的满满的。一直小心翼翼维系着的那个秘密,在真相大白的此刻反倒是极平静的,居然沒有那些预料中的痛楚和绵疼。 清远噙着淡淡的微笑,唇齿轻动:“我早知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缪转进耳廓,幻兮下意识一抬花靥,眸色失神、又失惊。 清远只是颔首浅叹,旋即微笑摇头:“别问我什么时候起知道的,我也不清楚。可我听师父告诉我你是白蛇时,我却一点儿都沒有惊讶。”他顿了一顿,一腔隐匿、压抑、积蓄了良久的繁郁心事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直难有机会的宣泄口,清眉微锁,接连一番推心置腹的炽热词话,渐趋衍变的有若绕指柔肠、百转千回的情话缠绵,“我总感觉你在东辽帝宫里是有目的的……不不不。”又忙摆手,“我沒有要你告诉我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愿意说,所以我不问。其实,其实……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嗫嚅吞吐,清远急的涨红了一张清俊的秀面,最后的最后,终于一咬牙关不再铺垫,“我爱你……” “怦”然一下,幻兮怔。 “我爱你”。简单干脆,只有三个字,又远胜过千百词话。 东辽长街他们初次相见,她变了着红衣的小姑娘,骋着清妙玩儿心去寻思小摊贩手里的鸡。他义正言辞的抓她一个现行,是最传统简单的道家装束,飘逸高洁间带着涉世未深的小稚嫩。彼时的他,不识得是她…… 直到帝宫深墙间的再相遇,她是大楚国远嫁而來的二公主,以东辽国王后的身份睥睨天下、大施手段的从一开始就意图不轨。而他已成东辽王的座上宾,一心一意寻找线索,从进宫的第一天就是为了查理异案、说白了其实就是为了擒她而來吧! 呵…… 命运,真的是一件很玄妙很玄妙的东西。一点儿都不高深莫测,因为规则只有一个,就是一切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他陪着她挨过了帝宫深深里的一夜又一夜寡欢时刻,因他屡屡的好意也曾使她受到伤害。但每一回想起他单纯的模样和真挚的脸,那些他也沒想到会造成的伤害其实于她來说,就都变成了一件极美妙的事情了。她甘之如饴。 “我也爱你。”幻兮的凤眸里是噙着泪的,那是欢愉的泪、甜蜜的泪,甜到化不开。 清远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湿润。他抬袖擦了一把,继续笑着,却不说话。不知该怎样说,也无需说。 瑟瑟秋风拂过白云鬓,幻兮垂了羽睫忽而接口:“我有一位恩公,想來我那恩公不是凡人,不然怎会有那样大的灵气?”微停,又解释道,“我得成人形,应是受了她气血的滋养,也算是受人之恩,那我自当还尽这份恩情……如此,在沒有达成我的恩公临死心愿之前,我始终都在为她而活,沒有资格做回我自己。” 清远的思绪随着幻兮的言辞而不断转动,联想起东辽最先那一连串异案、以及之后一连串起伏世事,他依稀了然了个囫囵大概。 幻兮见清远不语,也不再多提及其它。他们都明白,很多事情说穿了、挑破了,其实是会尴尬的:“我还有最后一桩心事未了。”她忽地牵了清远的手,唇畔莲灿一朵,素素的,“待我回宫将那事情办完,我便回來寻你。”软眸里闪烁着金秋的阳光,一晃一晃的,晶耀璀璨比星辰都要皎洁光鲜,“待到那时,恩公之愿我皆以了却,我便可以做回自己、为自己而活了。”抿唇微微,她沉下眸子和调子,凝聚全部的神采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又坚定,“等着我。一定,一定要等着我……” 心有灵犀,大抵便是这样的感觉吧……清远只觉心里的感觉很微妙。任何话都不用再说、任何事都不用多做,只要看着彼此,就什么都好了。 他将幻兮冰凉的玉手反握进温和掌心,眉目一动,玩心忽起:“我师父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凑趣的调子做弄的幻兮心里一麻,小猫抓挠间她抬手捶他:“讨厌……”后又重新与清远十指相扣,从他掌心里沁出來的如瀑温暖使她心扉迷乱。 清远哈哈大笑起來。 这样一份和谐美好的温存景致,烘托的他们俨然一对燕尔新婚的幸福小夫妻。 秋色似也荡涤起缱绻暧昧。幻兮温柔一低首,水莲花的韵味染上双颊,有些娇羞、有些温柔,低低徐呢:“等着我回來。” 等着,我回來…… 。 法华道人沏了一壶茶,茶烟袅袅丝丝的从滚烫的青碧茶汤里边儿涣散出來,清古的禅味便也跟着回旋起來。 清远与师父相对而坐,隔着中间小方几上的这一壶秋茶,他听到师父淡淡的声音传了过來。 “其实当初,我是有意诓骗了你,让你只身一人去往东辽帝宫的。”法华道人挑明了真相,神情肃穆,又掺杂着几分驱不散的黯然,“因为师父掐算到你的修仙之途,这最后一关便是千年情劫。沒有人能帮得了你,须得你自己闯过去。”临了终是长长一叹,却不哀伤,反倒更像万般皆放的飘逸和超然,“躲得过去的不是劫;是劫,就躲不过去。” 委实如此呵! 其间解意并非是说能闯过去平安无事就不算是劫难、非得死了才算是劫难。真实的正解是,可以躲过去不闯的、可以避免的不是劫难,而真正的劫难是避不开的、躲不掉;闯得过去闯不过去另说,至少都得去闯。因为劫是躲不掉的,躲过去的、能避免不应劫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劫。 法华道人将那微凉一些的茶汤倾倒入盏,体态神情极淡泊安然:“佛曰,凡有相者,皆是虚妄。一个‘空’字尔尔。师父懂了,你却不懂;师父又无法让你懂得。除非你自己了悟,不然当真不可说,因为无法说。”他放了小壶,“你有你的认知路,我有我的善知识。但有契机,我就感化你;无法感化,我认命。” 这一席饱含禅宗佛法之词把清远听得似懂非懂:“师父。”半晌后,他讷讷问道,“您什么时候改投佛门了?” 法华道人笑叹着摇摇头:“佛本是道道本是佛,佛道本一家。” 看似平淡的一天,不知是因为秋风的做弄还是茶水的烘托,忽然让人觉得不平常起來。 是时候了,总要有一个最终的时辰的…… 佛化道人理了一下白眉,将那藏匿已久的一桩心事于清远揭晓。 无法放下,始终都无法放下。却,到底还是放下了…… 清远前世乃是法华道人前世的儿子。 法华道人原是九霄一散仙,后因忽生了一桩心事、忽觉自己对那万丈软红仍有不解之处,便起誓下凡历经轮回,在累世轮回之中寻找答案。 宿世轮回之后,他终是散尽了那点痴念,迷惑尽解,本该今生飞升成仙。只因放心不下那还辗转在红尘之中的、与他有过一世父子之缘的儿子,故执意暂不成仙,留在世间度儿子一程。 法华笑叹:“看來,是我执着了……”既已明白众生自有命数,既已明白一世亲人不过只是那一世而已,轮回之后缘分尽了便各自散了。可他却还是放不下那个儿子。罢了,罢了,终到了底还是个人因果个人背,谁也帮不了谁,他徒留也是无益,“清远呐……你,好自为之吧!” 最后那一刻,法华道人抬手重重的拍了拍清远的肩膀。长长一叹,万般皆放、万般皆释。 他徐徐念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语尽哈哈大笑,登仙而去。 或许是沉于骨血之中的那段缘法起了共鸣,清远至始至终都是极平和淡泊的。 他看着和蔼慈祥的恩师在自己眼前忽的发出金光万道,默默目送着脚下乘了紫色祥云、越升越高的师父,直到师父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一道浅浅淡淡的光影、最后终于消散而去再也寻觅不到。 适才缓行几步,对着法华道人消失的方向落身一跪,双手居前、匍匐下去深深的磕了三个响头。 天风浩荡,吹鼓的他发丝蓬松、衣袂徐飞。 仙凡有别,心知师父已经放怀了对这娑婆世界的最后那仅存着的一点牵绊,这一点牵绊就是自己。师父已经放怀了所有。 心知自此之后,永远永远,都再也不会相见、再也不会有瓜葛。 因为缘尽了…… 做完这一切后,清远起身抬首。一行清泪顺着眼眶潸然而下,湿湿的。 ------------ 第85回 上部大结局:佛说,有情众生苦。 【上部大结局分三个章节】 初秋的瑟寒贴着疏袍广袖划过去,肌肤跟着一个绷紧,冷冷的。 “你还是回來了。”柔黛眯眸冷笑,玄衣疏袍下的他被染就了一层冷锐与渊深,加之一条碎玉罗带不盈一束,纤腰楚楚、眉目勾魂,愈发显得阴戾邪魅,若了地狱里的修罗鬼魅、噬魄妖物。 那站在高高的白玉亭台,与柔黛相对直视的幻兮抿唇一嫣然:“你早就知道,我会回來?”轻姿慢态的信手拈了兰花指,斜身往朱红梁柱微靠,曼妙美丽的若了招摇长蛇,“陛下用情至深,是有原因的,不是么?” 幻兮这样闲闲然的态度,并沒有出乎柔黛的意料。两人时今相对相面,似乎谁也怀揣着莫名其妙的满满的信心:“看來王后,还当真是了解孤王呢!”柔黛哈哈大笑,笑得肆意。一句“用情至深”,对谁至深?只有宇坤。 顺着秋风缓缓拂起的飒沓势头,幻兮就手理了一把碎发,眸色忽凝、声音冷下,依旧是笑着的:“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女人……” 极平静的语气,诉出的是极不平静的甚至震天撼地的大秘密。 柔黛鼻息一呵,挑了狭长眉弯并不否认:“对,你猜的沒错。”她抱臂悠然的侧了一下眸子,轻慢又疏狂。溶溶天光筛洒在她亦是绝美逼人的面靥上,美得锋芒毕露、肆意张狂。 在柔黛的世界里,似乎并不存在帝宫童年。自打她一记事起,便被收养在宇坤的家里了。 东辽先王在位时期,朝局并不稳定,一连四位王子皆数“病死”。自最小的那位王子死去之后,先王一连数年毫无所出。眼看着岁月难以饶人、身体每况日下,却在这时,先王后忽为先王诞下一女。 这个女儿的降世,让那位竟日连天忧心自己百年之后基业无所依托的东辽王,重新看到了希望的种子。 然而东辽并无女王之先例,加之朝局内外、前后邻国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居心不良想要伺机吞并东辽。若在这个时候公然传位于女儿,恐这群别有用心之人再挑争端。 于是先王想出一计,昭告天下只说王后诞下的是王子,自己念想着前几位王子连连病逝,恐是帝宫之中风水不好。故此,将这位王子托付可信之人,送出宫去抚养长大。 旨意颁布后,先王又连夜密会自己身边一位亲信近臣,将女儿托付给他,并让他还乡告老,择一隐秘之地抚养女儿,抚养日后的东辽王。 这位亲信近臣便是宇坤的生身父亲;而这个原是女儿身却被假以男儿身份的“王子”,便是柔黛。 柔黛在宫外生活了八年,认宇坤之父为爹爹,同宇坤朝夕相伴、日夜不离。 直到她八岁那年先王驾崩,來接柔黛进宫的死士为防机密泄露,在将柔黛迎入宫中之后皆数自刎。宇坤的父亲也自刎而去,临死前言说自己这一生一世,无愧于先王的嘱托了! 作为知情人之一的宇坤,自是也不得活命的。然而在那千钧一发的关头,柔黛突然拿出了新王的气势,拼力保下宇坤一命。 她说:孤是整个大东辽的王,孤王要他活! 孤王要他活! 孤王要他活…… 多少年了,她依旧可以如此光鲜生动的回想起当时那电光火石的险要时刻,那是她的噩梦、也是她的劫数。 自此后她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东辽国的新一任君王,一直以男装示人,以男儿身份扛起东辽家国大业,再沒人知她是女身。 除了她的宇坤。 宇坤官拜禁卫军总都督,他与她肩并着肩站在一处,一起看这东辽河山大地、碧草蓝天。 他说,一生一世永远侍奉陛下,永远不会离开陛下;除非有朝一日陛下不要臣,那么臣死。 呵…… 若是能够预见后面的背叛与忤逆,那么前边这一幕幕温情软款又该如何让人自处? 八年的宫外童年、竹马青梅两小无猜;十三年的帝宫相伴、相依为命。抵不得那神秘出现的女子一枚笑若春花倾国倾城。 相爱,相知,却难相守……情呵,难不变! 柔黛迎风展眉,含笑的面孔忽地有了几分凛冽,逼向幻兮的一双眸子锋利的如同两把利剑:“大楚二公主的贺仪队早在半途就已翻下悬崖!你究竟是谁!”霍地一下,字字句句掺冰带刺。 难怪她打今一见到幻兮,就沒有过半分惊诧亦或愠愤。几天时间,她早已差人查明白了幻兮非楚国二公主。 幻兮不紧不慢的徐徐做了一个吐纳,软眸款款挑起,笑靥如花:“陛下果然好手段……啧,我是陛下的王后啊,沒有错呢。”她忽地一下大笑起來,修长十指渐趋聚拢着握成了拳,红唇似是一枚嗜血的蛊,面色邪魅阴狠,却依旧极美,美的摄人心魄,“我是那被前王后鬼魂附体的白蛇,我來这里,专程是为了……祸害你的!”银牙倏地一下铮铮然咬紧,旋即又有意柔和如三月徐风,“二公主的贺仪队之所以会翻下悬崖,正是我弄的妖风。” 柔黛猛一转目:“为了得偿夙愿,你居然不惜杀死那么多人!你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啊……” “我也是为了帮二公主报仇!”幻兮铮然打断,眉目间凶相已露。 这话被柔黛听來,有点儿慌乱里口不择言的感觉了:“帮二公主报仇?”语气里含着轻微的蔑笑。 幻兮意识到自己因激动而面上起了变化,以念力渐渐稳了下去。玉指拈了兰花抵唇,又是那么一副恣意悠闲的讪讪样子:“若进宫的当真是她,还不一样会被你做弄死?横竖都是死……”她侧身轮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予其落得个莫名其妙含恨而死再无人知的地步,倒不如死在我手上,刚好助我一臂之力,也帮她报了这预期之中的仇……” “简直荒谬!”柔黛不屑,“背负人命就是背负人命,还有未雨绸缪的?” 幻兮扬唇一讥:“我背负人命?”蓦地一扫云袖抬手指向青天,“你敢当着玄黄天地洪荒宇宙的面儿说你手上的鲜血全部都是净琉璃?”不加停顿的一席狠戾,又眯了眸子忿忿,“你身上背负的人命,远比我多得多!”须臾,幻兮将心口这团急气平息下去,转了善睐的眸子,扬唇幽幽,“前王后的死,就是你怀疑她知道了你的女儿身份吧?”于此一笑,呵了口气,“不过你误会了……她直到死都只以为你是男人。直到死她都认为,你之所以杀她,仅仅是怕她说出你有‘龙阳之好’的秘密……她死的好冤啊,好冤啊你知道么?” 一席软语使柔黛如遭雷击。潜意识里的悔愧与柔弱令她不由后退几步。 此时的幻兮突然变成了笑面罗刹,从沒有一刻使她感觉到这样的害怕、这样的恐怖、这样的……说不出的发渗! 柔黛沒有错,帝王心术一向如此,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因为一国之君不能拿江山社稷开玩笑;前王后也沒有错,平白无故含冤而死生了怨愤之气,于是一心复仇怎能是错;幻兮被牵连进來,为报答还清一个人身之恩亦沒有错;宇坤因爱生变沒有错;清远也沒有错……谁都沒有错。只是命运,注定他们相互纠缠在一起,难舍难收、难断难续。 “不如……我们合作一把。”幻兮迈着悠悠冶步徐徐凑近往柔黛身边儿,那张美艳冠绝的脸上闪烁着似善又不善的清光,“我有办法,让宇坤自己回來。”闲闲一停顿,扬起白绡的面、启了红缯的唇,唇齿低喃,“若在他心里,我更加重要,他一定会回來……回來找你报仇!”旋而软扫柔黛一眼,笑的嫣然,“若你更加重要么……他回來之后,会死心塌地的留在你身边儿。我保证,不会再出现。”又敛了下眸子,莞尔自嘲,“当然,若我们一样重要,他便不会回來,会永远的,永远消失……”最后的最后,幻兮慢慢仰颈,无双美丽的面靥凑近过去,附在柔黛耳畔,呵气如兰,“他,一定会回來……” 柔黛缓缓抬目,料峭的秋风在这一瞬呼啸着掠过耳廓,不知从何处带起一片枯萎了的白色栀子花,凌空胡旋、自由张弛、又悠悠坠落…… 。 一个月后。 馄饨摊后面简易的小棚子里,两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一边吃着馄饨喝着菊花茶,一边有一搭沒一搭就口闲聊。 “哎,你说这事儿!”其中那个腮帮子上有几点麻子的瘪了瘪嘴,“王上个月突然在青城山开始修建简易行宫,昨天行宫才一落成,这就急急的搬过去暂住了!” 倏然一下,旁边邻桌一头戴斗篷、轻纱遮面的清秀男子睛眸猝抬,在无意间听到“王”这个字眼的时候,心沒防就抽了一下,注意力也在无意间被聚拢的极强。这个人,正是宇坤。 “哦,这都秋天了,还去山里边儿避暑啊?”另一个中年男子接口好奇。两人聊的正当兴头,丝毫沒有察觉到宇坤的关注。 “什么呀!”另一个一拍大腿,展了眉头做可惜状,“听说是因为王把王后处以绞刑绞死了……” “轰隆----”猝不及防!宇坤耳廓一阵放空颀鸣,眼前发黑,头脑嗡声难遏。瞬间的。 那中年男子话音沒断:“王总觉得王后阴魂不散的缠着他,青城山素來是修仙圣地,灵气十足,鬼怪不敢近,这不就搬到山里边儿暂住么!” “啊,真的?咱王后不是大楚公主么,陛下还敢动她?” “假不了!我叔叔就在宫里头做事儿……哦,也就咱们这小县小城的消息迟缓,帝都那边儿都传开了!” …… 是什么造就了这空躯壳? 冷雨惨淡,凄凄惨惨戚戚。一袭蓑衣也难掩风华的清俊少年,于音尘绝的蜿蜒古道中沒入雨帘,一步一步,颓颓的走着,隐身在嘈杂不断的躁动人群如织间。心里明白,他正一步一步与那个人彻彻底底的,走向同归的殊途。 他的身子冰凉,很好,一如这冰凉的冷雨。心、本已空了的心,再一次被铺天盖地的剧大不能自持的痛、哀、无奈……塞得满满。甚至开始愤恨…… 往青城山去的路不远,却也不是很近。一路上几次简单的歇脚,昏昏然浅睡过去,梦里总会出现一个女子带着血、掺着腥的头颅。 那是一颗很美,很美的头颅……墨发散垂、飘飘失失在无收束的尘寰浩荡天风中,面庞恍若失了水的枯萎白玫瑰,昔日华美如缎的长发早已干枯分叉散作一团。就那样死气安静的被高高垂悬在威仪帝宫朱红的大门前,惹引一干百姓冒雨拥簇、指指点点。 那是幻兮的头颅! 宇坤铮然醒转。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他的幻兮,却是真真正正的再也不再了…… 幻形入世的鲜活、生动的昔日容颜,终都幻化成了死气浑噩的无情尘泥。那含嗔带笑的绝美女子,如今会流落到怎样的远方?天边吗? 屋顶上面被风扬洒起的粉尘,似乎,总会落得极远的……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幻兮啊!我到底,还是來晚了一步……”于是,宇坤在熙攘的长街人流里以宽袖掩住面目,不要自己神色恸悲而惹來闲人的注目,又仿佛是在嫌恶这一种繁伟喧嚣中、朱红缎金的污漕浮华。 恨,真的好恨,恨王、恨那个一开始的荒唐决定!恨跟随那个决定随之而來的谁也沒想到的无双残忍!更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背弃了王的爱!恨自己为什么会背叛王为什么会爱上王后! 弥深的伤害再难以愈合,即便谁也隐而不提假装忘记,又怎么可能当真回到最初呢?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呵!事事休、泪先流…… 什么都已改变,什么都已面目全非,什么都已体无完肤……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那最本质的、爱的初衷。 死死闭目,任冷雨侵袭腐蚀,宇坤只觉自己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鲜红的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狠戾的对待在这场煞是荒唐的爱情夙劫里,最为无辜的她! 宇坤想吼、想仰天长啸,手中的宝剑下意识一个收束,心念猛定,狠狠的,握得更紧了。 一个若是从前的他,定然稍想都不敢想、更不会想到的可怕念头,在心底那片阴霾的天幕里,伴携暴风骤雨、咆哮席卷而來…… 抛开王后不提,仅是他和柔黛,双生并蒂样的两个人在这段孽缘里已经被伤的失落了魂魄,成疯成魔生不如死;予其继续在这俗世浮华的大染缸里、在这充满遗憾残缺的娑婆世间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倒不如……有一个人站出來让这一切彻底结束! 结束,即是解脱,对谁都好。 佛说,有情众生苦。 心如止水、太上忘情。只有拖着肉身臭皮囊的俗物,才分不清什么是永远不变的永恒……把假象当真,又欲生欲死的放不下、又拿不起。 当一切结束,当一切回归。就……再也不会有执着、再也不会有痛苦。 因为……顿悟了。 雨势渐小,宇坤继续迎风赶路。他要往青城山去,他要去见柔黛。 只是,即便再盛满了浓浓的化不开的恨,宇坤还是免不得沉淀下一丝冷静,这样暗暗的想: 不止是恨,不止,不止是恨…… ------------ 第86 上部大结局:我爱你,没谁可以取代 青城山很美,青城山的美丽和蓬勃不消用语言再多加描述了。总之扶摇云端、出尘羽化的美好感觉可以那么轻易就在这里呼之欲出…… 搭建在高高的山巅之上的简易行宫,外苑亭阁披红挂彩,正在举办一场浩浩荡荡的接风宴会。好不热闹非凡,歌舞升平。 王端坐在内宫里一道牡丹帘屏之后,眉目沉沉,略低首、不动声色的饮下一盏茶。她丝毫沒有在意、沒有理会外面传过來的一浪浪与这太平盛景不合时宜的厮杀声,踏碎这场盛世烟花…… 她知道,她的宇坤,就要回到她的身边了。 一念之差,为人作嫁…… 宇坤杀红了眼,一路杀过王跻身的内宫这边,簌簌几下解决两名宫婢,一剑下去,劈开花瓣形的进深开合门。 终于,厮杀声止、刀戟声静。一步一步,空旷的大殿只能听到宇坤轻靴点地的微小足音。脚下这条路,走完它,需要耗尽的是一生一世一辈子的光阴! 柔黛就端坐在绣了栀子花的软垫之上,不慌不忙,很自然的沉下目光看着一身是血的宇坤。 唇兮微动,却一言未发。因为她突然就好害怕,怕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相思入骨、爱恋成狂而生出的午夜清梦。 良久无话,只消这样看下去,看到地老天荒……未尝不是幸福。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來。”终于,柔黛淡淡的开口,黛眉微敛、狭眸起了爱怜的恍惚,“你受了很多苦吧……怎么都清瘦成这个样子了。快过來,來我身边,快坐下來。好好的……好好的歇一歇。”恍如隔世。柔黛自欺欺人的刻意忽略掉所有的人事,努力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她的爱人只是像往常一样來向她请安、來陪她月下花前**夜夜…… “是的。”半晌僵站,宇坤缓缓启口,有些哽咽的味道,“臣回來了。”淡淡一句,微苦咸涩,即而变得比那万年玄冰还要冰冷残酷不止一倍,“回來取陛下的性命。” 柔黛沒有动,面上那抹浮噙着的笑意有些潮湿,眼睑微微敛起來,散散的轻闭了一下。 游龙走蛇一道烁寒,宇坤握着利剑的手猝然前挥:“为什么要对王后施以绞刑?为什么要王后死?”那剑刃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淌血,哽咽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满腹难平气焰。他冷了心,也断了魂,“该了的债该还的情,时今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吧!”宇坤知道,自己是发疯发狂了。 一阵秋风飒爽飘过,带起青城山巅沁凉的草木幽香与朝露水雾,如青云扶摇。 终于,柔黛懒懒的起身,一双眼睛沉了秋水。她抿唇浅笑,只是黯黯的,掩去个中情态:“也好……” 也好…… 柔黛疏袖引指,男装的她风流倜傥的拔出了墙壁上悬挂的利剑。袍袂飞扬,于这绷的紧紧的死亡的肃杀里,当空滑出一道绝美的弧度。 宇坤沒有太多犹疑,疯狂的执剑扑了过來。 他把柔黛逼出了内宫,逼出了行宫大殿,逼到了青城山断壁崖畔。 他的脑海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不能停下、也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停下了…… 耳畔疾风呼啸,头顶一片广袤的蓝天、刺目的天光,身后是深不见底的绝壁深渊。 柔黛却心静若冰,如玉之姿亭立在陡峭嶙峋的悬崖边沿,如履平地:“你真的,就这么想要我死么?”她挽了一个剑花,抬起臂弯往两边舒展,双手一放空,“哗啦啦”一声清泉般泠淙清越的响,那宝剑被她掀扔在地上。她凝眸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熟悉又太陌生的爱人,唇角绽笑、似笑又哭、含笑微伤。 宇坤啊,二十几年的情,终抵不过王后一场精心构画的局。 呵! 因为她,因为一个女人……你要杀我,你要我死。你要我死呢! 我不怪你。我是真的,真的,想你了…… 山巅天风成阵、寒凉雾岚席卷呼啸。 言语落耳,宇坤片刻的定神。 是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次前來,究竟是想要将柔黛杀死、还是想要柔黛将自己杀死?不清明,一切都不清明……只是如今,这已无妨:“你毁了我半张脸,使我背负了叛臣贼子的罪名注定背负一世!是你,是你亲手毁掉了我的一切毁掉了我的一生!”宇坤近乎狂吼,自山石地表一个腾身,剑花一走对着柔黛又一狠扑。 柔黛抬青色广袖以剑鞘招架,身子沒有动。 一青一蓝两个风华绝代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刀光剑影,模糊掉了世上浮华虚幻的一切。 “你这沒皮沒脸的丑奴!狂妄自大的佞臣!”柔黛早已失了心般的发狂,急气攻心,抵挡宇坤狠厉催命的剑锋的手已渐不支,“对你女人的感情就重要到要你去死么!”眉心紧皱、睛目灼红,又怜又愤的无可奈何,言到后面已经涌起隐隐哽咽。 沒有怔祌,宇坤将手中的剑迎着柔黛一把掀出去,推开了这个格挡:“让我知道情为何物的,不正是陛下你么!”一语双关,饱含太多缕不清的复杂。 猝不及防,柔黛那已经撕碎、勉强粘连在一起的心,再一次兀的碎了…… 失魂碎心的疼痛呵。柔黛发了狂,不,早便发了狂了,爱的成疯成魔了!她不再迟疑、不再只是格挡,她放怀了周身全部,真真正正接下宇坤一招一式,做这最后一番生死的较量。 可柔黛还是不支,被宇坤逼离悬崖又近几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在紧临悬崖不到半米的峭壁之畔,柔黛沉下寒霜面孔,目色严整、一字一顿,“扔掉你手里的剑!忘记过去,回到从前……我不杀你,不追究你。”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音声是冷的、是发颤的,可也是哽咽的。 看似强势的字句,可其实,她是在乞求他,分外卑微的乞求他。乞求他,至少愿意接受她为他留的一条活命,跟她一起活下去。 宇坤好看的眼睛里突然起了一痕皎比月光的晶耀,却也只有须臾:“太迟了!”疏袍广袖一翻,汩汩新鲜的血液流淌出來,宇坤的利剑刺进了柔黛的身体。 正中心脏、分毫不差。他的剑法,还是那么出色…… 柔黛突然就笑了,临着悬崖绝壁、沐着无边秋阳,笑得若一朵滴血含泪的莲。 她在心里自嘲,讪讪的、又茕茕的。 宇坤呐,我不过是留你一条性命,不过是想让你好好的活下去……可你连这点儿东西都不要。 即便我已吩咐无论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许旁人进断壁崖处做干涉;可你以为你杀了我,你还能平平安安的走出断壁崖、离开青城山么?你以为东辽朝臣武将还有你的禁卫军,他们能够放过你么? 可你就这么迫切的想要即刻结束这二十多年的相依相伴、二十多年的相依为命相互取暖。你就这么迫切的想要把这一切全部埋葬进无边的鼎盛流光、浩瀚的历史断层,尽数付于说书人…… 既如此,那么,好吧,我成全你…… 时光恍若静止,最终的定局,一切,反倒平静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題,你有沒有爱过我?”柔黛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二十几年相伴、十三年共枕同榻,她需要知道这个答案。 俊美的人抬起孱弱的睑,宇坤一双星目定格在柔黛眉宇间,那些饱含的感情和感伤,瞬间就触及到了太多太多难耐的繁复。 沒有么?有么?他好像也不知道……一种相依为命的空突然起了做弄,沒有,是不可能的;那么,有么? 可是那被王残忍施以绞刑的幻兮…… 宇坤突然就变得决绝。 情劫、情劫。无妨,从此以后、一切无妨! 真的,无妨了么? “你真的,从沒有真正的爱过我?一次都沒有么?”柔黛手中的剑鞘在颤抖。 眉心纠葛、又舒展,宇坤残缺的脸因情绪过激而愈加失血苍白,枯唇龟裂、双目一狠:“沒有,从來沒有!一次都沒有!”冷漠坚定,让人退色。 可是只有宇坤自己一个人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突然破碎、突然涌血。 沒有,怎么可能沒有?怎么可能?你这个傻瓜! 我们相爱,可是,我们又注定相杀…… 柔黛松开了紧握剑鞘的指,那剑鞘早已握不住。 她突然觉得好笑,痛到极致过后反而再也沒有了痛、只剩下好笑……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的维护、无怨无悔的付出,换來的竟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昔时一幕幕缱绻暧昧、言笑曼曼依旧生动光鲜,却,都是假象么? 宇坤,你为何这么决绝!不要这样,即便是再生气也不要这样……你让我情何以堪! 无边心痛蔓延,青城山美丽的秋景被泪水氲成模糊的镜像:“再抱抱我……”柔黛含泪带笑,静静的看着她苦爱了一生的情人,唇音呓呢、声如蚊蝇。 宇坤沒有动,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呵…… 哀,莫大于心死。 借着刺入胸口心脏处分毫不差的剑锋的力道,柔黛向后一栽,化为一只涅槃的凤凰,飞下了青城山断壁崖陡峭高耸的悬崖绝壁。 到底还要怎样爱你?我连性命都给了你…… 栀子花落、栀子花残。今生倾尽我的一切來好好的爱这一场。來生來世、下个轮回,水里火里,就此永不再相遇! …… “宇坤----” 突然,熟悉的声音破着空气突忽而至,宇坤铮地转首,一个木然。 那是……被王施以绞刑的幻兮?! 依旧是那一席蓝衣,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无边美艳、绝丽招摇。 “呵……”幻兮迈着冶冶的步子,向宇坤身边逶迤而行,“你还是回來了。如她所愿。”软眸对那深渊峭壁点了点。 宇坤周身瘫软,倏然一下跌倒在地上。 粗糙石砾铬刺着柔软的身体,生疼生疼。明白了,在看到幻兮的一瞬间,一种同柔黛的灵犀默契突然至使他产生了一种血脉喷张的爆发感。一切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柔黛,她并沒有杀死幻兮,她放出假消息她做这一切所求的无外乎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啊! 她怎么会,怎么会杀死那个被他睡了的女人、他的女人呢!因为,她爱他入骨入髓呵…… “很多事情,我想,是时候真相大白了。”幻兮脚下的碎步迈得有条不紊,她茕茕扫了一眼颓废落败不堪的宇坤,徐徐讪笑,言的有些自顾自,“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么?就是在这青城山断壁崖畔。”黛眉微挑,玉指轻抿一把额前碎发,“还记得那被你们以‘病逝’为名鸩死的前王后么?呵……从某种角度來讲,我就是她。”她的眼睛忽地露了凶光,语气寒到发刺。不过其间细节她并沒有说明白,因为她知道,眼前这惨白着一张面孔、深深沦陷在亲手杀死柔黛的囹圄里的宇坤,沒有心情听这些细节,“我进宫來的目的啊,就是为了完成前王后临死前的那些诅咒……不要急,有些事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条一条、一道一道,慢、慢儿、來。” 幻兮的眼睛亮了一下,蓦地想起些什么。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说明白比较好:“东辽大臣惨死之案,起初几桩确实是我所为,为得是扰乱人心,我好从中使计周旋、完成前王后临死时的诅咒……但后面那些不是我做的!”云袖一拂,语气高挑,“那是王借机铲除朝野异己,是王暗中派人做的!” 不是猜测,是早已昭著的事实。 禁卫军副都督晏阳,生前最后一次觐见王之前,为防不测,提前找了幻兮…… 他以绸缎将他得知的真相写下來给了幻兮,意为肱骨之臣很多都是柔黛自己暗中杀害,却借助异案之名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王要稳固势力,而王留清远这个闲人在宫里,就是为了把查理异案的幌子编织的更为真实,好蒙蔽天下人的视线。帝王心术。 更有甚者,晏阳在不断查找收集细节的过程中,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延着他心爱的宫女红雯之死一路查下去,他不断的在思考一个问題,王为什么要杀死一殿宫女?王怕他们知道什么?最后阴差阳错,他知道了前王后是被鸩杀的;后又开始怀疑柔黛的性别,最终知道柔黛居然是女儿身…… 原來晏阳留了一手,当时王问他同谋是谁时,他并沒有告诉王他将这个秘密告知了王后。那些威胁的话,还真不是虚晃一招。 他本想告知清远,又怕清远屈服于王的权势地位将他出卖,那一片苦心就全白费;而王后之姊死于王手,那么王后与王之间其实有着血海深仇,故此交给王后他最放心、也最稳妥。 幻兮微微曲身,身体前倾,极轻缓的在宇坤脸上呵了一口气,徐徐的:“王那么信任你,爱你。而上面这些事儿呢,她都瞒着你,通通都瞒着你……”于此微停,又颦了柳眉做恍然大悟状,“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儿,她也瞒了你……”猩红菱唇微微上扬,缓然开合,吐出的是这世上人间最残酷的字句,“她……有了你的孩子。” 宇坤铮然抬首,混沌目色忽地浮起一抹凌厉。 有若五雷轰顶…… 时光追溯到那一天,那天雨夜,宇坤跪在雨地里求柔黛赐他一死。后柔黛心软,将他拉起來一并往内殿里走。 当时她道,“这熏香太腻,跟那冷雨一样让人烦躁!” 他便颇为贴心的要内官换成了茉莉香。 那一晚上,他们再一次鱼水欢好、巫山绸缪……然而就是他们进殿时那一个无心的举措,柔黛寝宫里常年熏着的避孕之用的麝香,便换成了清新淡雅的茉莉。又因那次的欢好本就不在意料之中,二人也未再做什么防备。 就在那一晚,柔黛有了宇坤的孩子。 远在宇坤逃宫前后的那段时间,柔黛忽地起了反应,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却竟也沒有再做进一步举措。 阴差阳错,既然上天执意要这个小生命降生,她突然便不想再逆天而行、剥夺那小生命出世的权利。 很多时候,她也会有隐隐渴望,渴望自己如一个正常女子那般怀孕、生子,把专属于一个女人的一生填补的完完整整。 柔黛已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和宇坤的孩子生下來。 她拼着那个保守已久的秘密被揭穿、拼着失仪失威于天下人、拼着东辽王不做、甚至拼着江山倾覆不要……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來,把宇坤的孩子生下來。 宇坤想笑,却笑不出;想哭,亦哭不出。 泪已干、魂已离……他杀死的,是柔黛跟孩子两个人的性命,这个世界上跟他最亲最近的两个人的性命! 突然恍悟,他不应该去问自己爱不爱柔黛;而该去好好的问问自己,究竟爱不爱幻兮…… 有风吹过,撩拨起一阵沙沙的草木交响。在这大悲大恸的无尽动容之时,有若一曲嘶哑颀长的哀哀丧歌。 “她是真心爱你的。”良久良久,幻兮敛了明眸羽睫颤颤,“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爱你的人。”她的嗓音极低,突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你该陪柔黛一起死的,应该去陪柔黛的……”就此语尽,霍地一下抬了柔荑屈了玉指一摆袖,一把将宇坤打了一个踉跄。 宇坤的身子“骨碌碌”几下滚到了悬崖边沿,他手撑地面缓缓直身站起,捂着心口咳出口血來。 是的,他是该去陪柔黛的…… 悲伤至极,面上却干干的连一滴泪都浮不起。 傻瓜,为什么要骗我王后被你施以绞刑?为什么要骗我,骗我你杀了我睡过的、有义务对她担起责任的那个女人? 我以为你杀了王后,这是业障,迟早要还。我才与你剑拔弩张、我才意欲同你一起承担……却原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爱的谎言。只因为你想见我,你想我回來…… 好吧,我说我不爱你,我也欺骗了你,最后一次欺骗了你。 凄美的云岚流转在头顶这片永恒不变的广袤苍天,青城山巅、日月之巅,宇坤展袖抬首,迎那无底深渊纵身一跳。 耀目的阳光打在他那张俊美无双的祥和的脸上,折射出隐隐的瓷白透明。 他跃下悬崖,隔着无边又咫尺的时间与空间去拥抱他的柔黛。 轮回千百的缘分、二十一年的情爱,至此一瞬,契合永远…… 你一怒之下毁了我的脸,使我变成了一个人人无法入目、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指点鄙夷的怪物。你使我背上了叛臣贼子的罪名、还有祸国蓝颜的恶名。你为寻我而变得残忍狠毒,甚至大肆屠戮百姓。你还杀了跟我同榻而眠、鸳鸯欢好过的女人。浓厚的血腥气息每加深加重一分,我对你的恨便也跟着加重一分……你对我施以那样残忍狠戾的酷刑,你毁了我,自此之后也阻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你因思我念我而将我诓回帝宫,我却对你一腔彻骨的恨,你说我狠;但我直至你死都不知道,你竟然怀了我的孩子!此刻方惊觉,当你怀着我的骨肉跳下青城山的那一刻,才真正是你给我的最最狠厉无双的残忍酷刑…… 你不是问我有沒有爱过你么? 好,我以苍天为证、青城山为盟,我告诉你: 我爱你,沒谁可以取代! 【注:文中从一开始就出现的栀子花,花语是“永恒的爱,一生守侯和喜悦。”寓意宇坤与王。】 ------------ 第87回 上部大结局终篇:浣花微雨话白蛇 亭立在断臂崖绝壁之边,凝眸垂睑望向那不见底的深渊。黑魆魆的一片茫惑,几点轻云薄纱似的袅绕盘旋,把这可怖的深渊崖底造势烘托的反倒有如一个无边梦境,反倒温柔起來,不怎么显得狰狞。 这个梦境里,有宇坤、也有柔黛、更有幻兮自己…… 人对死亡似乎总有一种狂热的迷恋,总也企图在死亡中找寻前世的自己。 这是一个哀伤的故事么?这个故事……到底真的终了了么? 青城山的天风呼啸盘旋,把立在崖边的幻兮吹得发丝飞扬、衣袍鼓鼓。浩浩荡荡,仿佛整个人都被埋进了大镶大滚的无边轮回中。 她迎着浩淼天风眯了一下眸子,在这一刻嗅到了风的味道。清逸的、幽芬的、茕然的、哀伤的…… 突然就想起了彼时前王后在棺木永夜里,那临死一念,那恶狠狠的诅咒: “我要这个国家为他们付诸于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付出代价!要整个国家残骸遍布,要所有的人活在漫无边际的、比十八层炼狱还要痛苦千百倍的深渊里沒日沒夜苦苦煎熬!要那个残忍狠毒的王者,受尽这人间天上最为狠厉无双的酷刑!要彼此相爱的人相互凌辱、相互残杀!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 永无停歇…… “永无停歇”,当真是永无停歇,非死不得歇!却到底,终是停歇了…… 人在临死前的一念真的是极其重要,因为魂魄是沒有意识的,他们什么都带不走,带走的只有业。 若那最后一念诵的是佛号,则必升佛国净土、享极乐无渊;若最后一念念的是地狱,则必堕阿鼻、受无边苦难还无涯业障。 可这最后一念是不由人的。归根结底,凭的还是那一生一世的积累,最后方在无意识间发念…… 幻兮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不断的亏空,她就这么巨大的亏空下去,控制不得、又思量不得。还未及醒神,便兀地又觉一阵头晕目眩,周围的草木在她眼前突然变得巨大起來。那些嫩嫩低低的草、软软小小的花突然变成了一棵棵小树、一丛丛花房…… 这是……她剪水的双眸睁成了圆圆的杏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又重新变回了蛇!变回了一条二指粗的银白小蛇! 这时,忽见悠远天边起了一团祥云紫气,万丈佛光刺穿了有些低沉厚冗的苍苍昆仑。 白蛇簌簌挪动着身子,以蛇腹摩挲地表极迅速的顺着花径草叶一路梭行过去。 突忽梵音如潮,湮远迷离。半空中缓缓降下的,那端坐莲花、体态悲悯的慈悲的教主,还能有谁?自然是那早在无量亿劫前便成了佛,却发愿普渡众生救苦救难而暂不成佛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白蛇……”菩萨佛口一开,祥音已在顷刻流转三界,缓缓道明了这好一场夙缘的其间因果,“你之所以得成人形,并非是沾染了那前王后的灵气与血气,而是在一股怨气的做弄之下,有了无边力量,故得成人形……你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咬了她一口,沾染了她的血气,便也顺着这血气而承载了她全部的怨气。在巨大怨气的促使下,你有了人的灵根,幻形入世、被她操控着心智完成临死前的那个诅咒。却也只是暂成人形,而非真得人身。故而,时今诅咒中的当事人具已死去,她的怨气消散,你自然便又变回了蛇……” 原來如此…… 本是因前王后怨气而增有修为,时今怨气消散了,白蛇当然又返本还源,成为了一条普通的蛇。 水有源、树有根,前因后果的神秘面纱就这样缓缓揭开,幻兮心下一瞬便有一种铺天盖地的酸痛感。 她深谙命盘之道,明白欠着的恩和亏着的情总有一天需要还清,所以她在得了人形的第一天起便开始精心谋划、倾尽全力为前王后报仇,以报人身之恩……原以为诅咒应验、大仇已报之后,她便可做回自由身;却断断沒有想到,诅咒应验、前王后怨气消散之时,居然是她人间一梦骤醒,重归蛇形之日! 这一切,委实的荒唐、委实的可笑呵! 但是她沒有愤也沒有怨,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她的脑里心里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清远。 他在等她,他还在等她呢!等着她呢! 可她现在,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一场好戏就如此黯然落幕,姹紫嫣红的开遍抵不过满宴狼藉的荒凉。曲终人散之际,蓦听菩萨轻轻一句呼唤:“白蛇。”饱含无上大慈悲的呼唤,柔柔的,忽的就唤起了想要落泪的**,“你本非凡蛇。你父为白矖、母为腾蛇,两人乃是女娲娘娘的护法;你原本是北极天上的紫微星座,又曾受上神女娲之分身斗姥的点化,原该飞升登得仙籍,故你有此一段机缘,完成历练后可得正果。” 沐浴着青城山带着颜色的微风潺潺、静躺在有些昆黄泛萎的连天花草,白蛇听到半空虚空里最后那一句点化之音,徐徐的:“时今只是缘起,一千七百年后,这一世缘分未了之人,还会与你再相遇。待那时,西子湖畔、断桥之央,千载情缘,终归缔结……” 。 又是一天月沉日升,又是一个晴好美丽的迷人晨曦,秋的晨曦。 清远持着极好的心情推开柴扉小门,手执扫帚簌簌将那一夜间积累的很厚的一层落叶扫开一条道。然后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四望,开始暗暗想着心事。 “该,怎么跟幻兮表白呢……”他皱起清秀的眉头,天真的如一个孩童。沒有什么是比想起她,更令他真心欢喜的事情了,“是送她一枝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还是送她一枝清雅高洁的君子般的金菊花?”他侧侧头,辗转须臾,似乎打定了主意,“嗯,还是红玫瑰更好些……不过玫瑰的花期在四五月间,眼下这个时节,要到哪里去寻呢?看來得费一番周章了。”沒关系,清远的修为本就不浅,在等待幻兮的这段时间里更是清心静念、修行日益精进。变出一枝娇艳美丽、开得正好的红玫瑰花,对他來讲不是什么难事,“等幻兮回來,我一定要让她第一眼便看到一个微笑的我。迎着她走过去,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让她明白我等待她的、永世不渝的心……” 等幻兮回來…… 清远一直一直等待着幻兮,朝时观景参禅、夜來赏月悟道。但是幻兮却再也沒有回來…… 可他知道她会回來的,因为幻兮说会回來,那就一定会回來的。 十几年过去了、二十几年过去了……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想,幻兮可能再也不会回來了……只是有时候。 。 松间山观、石上清泉,一群不谙世事的年浅弟子围着他们的师父,听他讲当年的故事……故事告一段落,小徒弟们怀着满满的好奇和期待问师父:“白娘娘离开以后的事情,又是怎样的呢?” 清远两鬓斑白、胡须绵长,深邃的目光并沒有去看他的弟子,而是抬首将目光投洒在一片不见边际的、广袤的苍天,语气缓缓淡淡的:“白娘娘离开以后的事情啊,为师也不知道……” 天风浩荡如素,吹鼓起他素净的道袍、与不染一尘的拂尘。小徒弟们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又嬉笑着跑开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单纯活泼的年景、明媚乖憨又不失淘气的模样,恍如看到了当年跟在法华道人身边的清远…… 垂垂老矣的清远颔首敛目,恍而感知到是春天了。 春雨如酒柳如烟,最是美景三月天。 他突然想到青城山看看。 这深山古观距离青城山并不算远,行两三日便到了。 如是,他背着经卷、肩搭拂尘、手拄紫檀木拐杖,一步一颤慢慢悠悠的顺着崎岖山道,登上了一层又一层深褐墨绿的山沿,最终爬上了青城山之巅,爬上了距离青城山主峰有一段距离、却是整座山地势最为挺拔的断壁崖处。 老迈的清远眯着眼睛赏看风景。 山看得多了、路行的远了,所至之处观在眼里便都成了一个样子,陶陶然微醉的只是兴味罢了。 就在这时,清远自那高高的山峰往下无意识的一瞭望,忽地见一捕蛇人正行走在半山腰一处平坦的坡地。那捕蛇人熊腰虎背、正值壮年,在他身后昆黄中空的竹篓里,一条雪白泛着银波的小蛇煞是醒目。 清远眼睛一亮,也不知自哪里起了一股痴执之意,忙双手扩在口前喊住那捕蛇的汉子,一步步慌忙下到了半山腰,要买那汉子背篓里的小白蛇。 只是那捕蛇汉子不乐意了,他说自己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条通身泛光、看來不俗的灵物,怎可说卖就卖掉? 清远想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鲜红欲滴的蜜桃,缓缓一笑:“用这个换,可好?” 那捕蛇人眼睛跟着硕大蜜桃转了一圈,突然有些口吃:“这……暖春之际,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卖相极好的大蜜桃?” 清远理了理花白的胡须,谦然笑起:“我那道观里从不分节令,不理人间事、四季暖如春,又结果开花、各不相耽误。” 捕蛇人一听这话,只当自己遇到了神仙,忙不迭的答应了清远,用小白蛇换下了清远手里有如仙家至宝的蜜桃。 临别之际,他问清远:“敢问老神仙在哪座仙山修行?” 清远摆手笑喟:“更何曾有老神仙?悠然一牧童尔尔!”语罢顺风而去,不再滞留。 捕蛇人见他不愿讲明,也沒有追问,心满意足的拿着蜜桃下山去了。 清远让那小白蛇蜷于自己臂弯,带着它一路悠悠下了青城山,在一草木葱郁、花态柳情之地,将白蛇放生。 可那白蛇却一直停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清远半蹲身子微叹口气,声音徐徐苍苍:“快回去吧,回家吧!” 白蛇不动。 清远对它摆手,又耐心嘱咐:“快快回去吧!当心又被人逮着,还有谁來救你?” 白蛇还是不动。 无论清远怎么赶、怎么劝,那白蛇就是一动不动,恍若化成了玉铸的石像。 故人相见,一个一眼便认出、满腔情愫无法吐露;一个懵懵呆呆,灵根尚浅根本不识。 等候一生的人就在咫尺,相思相望不相认…… 清远无可奈何,只好站了起來,把拐杖在手里颠实在。摇头笑笑,转身拄着紫檀木拐杖,径自晃晃悠悠的缓步下山。 白蛇不动声色的缓缓在他身后伏地跟随,一直跟着一直跟着,就这样送了他一程又一程…… 银白泛波的光影滑行出好长一段距离,直至清远的身影再也难以寻见。白蛇蜷起身子,在一瓣宽长草叶间陷入梦寐。 旧时过往如轻云,繁华满地、韶华似锦,终只余下朝暮飞花散如烟。 月亮不知何时浮上了云端,冷然华彩为这座空旷寂静的荒山披盖一层光影流蹿的面纱。春雨又落下。 微雨红尘,微雨浣花、如梦浮生,今生与谁执手话西窗…… [上部完] ------------ 卷五 [ 下部·缘定今生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 第88回 西子湖,断桥会,千年等一回 (.)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來。//百度搜索八戒中文网.看最新章节//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一千年,云泥之别的一千年。当那些生如夏花的烂漫一瞬过后,便只剩下岁月长河里坦坦缓缓的、波澜不惊的一份落寞。 春雨又下,阳春的花树在荒山寂岭间濡染了一派婆娑。大千世界、造化万千,轮回生死的辗转徘徊,归根结底不过是笑话一场。 天地苍茫,万物洪荒间,沒有谁,可以理解两条蛇的所思所想吧! 青青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一挪,把蛇腹重新磨蹭在白蛇纤细的腰身上:“姐……姐?”她抬起杏眼,舒了睫毛,轻姿曼态的典型一副蛇妖的诱魅相。 与此同时,几点雨丝顺着山风摇摇曳曳的落在了凌乱青丝间。睁着眼睛做白日梦的白蛇,被这一脉蒸凉做弄的碰碎了回忆的梦寐:“嗯?”她侧目看着青青,一时无措。而那一千七百年前的无边过往,一怀追思就此斩断。白蛇望天,不禁开始思量,在这样阴霾湿潮的雨天里,总也好不恼人的轻易就惹了回忆出來! “姐姐你在想什么?发了这许多时候的呆!”青青幽幽一叹,有意做了样子调侃白蛇,“莫不是在想哪家的男人?还是动了什么凡心,意欲游戏人间、沉沦在红尘初妆的无疆河山里,日日云雨、欢好夜夜?” “青儿!”白蛇想恼,可青青这故作老成的神情又只令她好笑,“说话愈发的沒了分寸,好不害臊!”抬指在她两眉间轻轻一点。 “害臊?”青青一摇尾巴,青碧鳞片泛波生光的蛇尾便化成了一双纤细**,她媚着声音娇娇低笑,“姐姐,那是凡人的情态吧!我们本來就是妖,又作甚要那么辛苦的顾念人的规矩?” “青儿……”白蛇不想跟她口舌逞强,才欲浅言几句,心下又似被什么钝钝的打了一下一般,兀地就是一个猛沉,“糟了!”黛眉突蹙,一把拉起依偎着自己,一派懒洋洋的青蛇,“那小书生呢?” “认出路來,自然是走了。”青青一翻眼睛,抬指梳理耳畔青丝一缕,樱唇微嘟,“我说把他捉了來分着吃掉,你又不让……” “快!”白蛇冷不丁打断,拽着青蛇不由分说便飞身出了清风洞,“随我下山,跟着那个小书生!” “啊?”青青被这突忽其來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姐姐姐姐……为什么呀!”只好半推半就的由着白蛇扯着自己飞下山去,却在半山腰反拉住白蛇停了下來一问究竟。 白蛇一双狭长妙眸只顾在漫山云雾间寻觅小书生的身影,被青青这一拉,适才回过了神:“你不懂。”她嫣然巧笑,凑近青青耳边徐徐道出,“观世音菩萨昨晚上在梦中点化于我,一千七百年之约已近,故人会在今日出现。果然,这青城山平素基本不见什么人烟,好端端却误闯了个迷路的小书生。我想,他便该是菩萨提点之中,我那位有缘之人!” 闻言如此,青青且听且思,不多时明眸弯弯笑起:“如此说來,真真儿造化!”余光忽地瞥见那半山腰偏下处,似有人影浮动变幻,忙不迭引了白蛇來瞧,“姐姐,他是不是在那里?” 白蛇忙顺着青青的所指,居高临下的眺望过去,蹙了秀眉暗自嘀咕:“好像是,又好像只是光影树影……”又收了目光回來,“不管了,你我姐妹先过去看看再说。” “嗯。”青青点头应下,遂与白蛇化成一青一白两道光影,冲奔半山腰下而去。 。 待这姊妹两个风风火火追至草木葱郁的半山腰,却见那小书生突然凭空里消散了去。 “真是奇怪的打紧!”青青懊恼,“莫不是又是哪一个山精树鬼在做弄我们?好好儿一人怎么说沒有便沒有了。”边侧眸思量。 白蛇却蓦地有了一个迟钝。迎那渺渺清风微抬首凝眸,又“噗嗤”一个嫣然:“我知道了。”她巧笑倩兮的侧眸,“定是哪位神佛菩萨变幻成了有缘人的模样,提醒我啊,按着方才那小书生的模样去寻。” 青青闻言,还是不太解其意:“姐姐,你说话总是这么高深莫测的……” 正这时,半空里忽有老者哈哈大笑。沧缓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深邃,似是可以洞穿一切、把一切自然造化都看得分分明明。他笑着道:“白蛇,好久不见了……” 姊妹两个闻声,忙不约而同的四下里去找,却是只闻声來不见人。 到底是白蛇修为浑厚,忙不迭谦谦然的自顾自行礼:“是哪位老神仙?幻兮在这里谢您点化了。” “幻兮?”老者依旧沒有显出影像,声音有了打趣的意味,“这个名字可不好。都过了一千七百年了,哪里还只是‘幻形入世’?也该有些人的情态了!” 青青有样学样的随着白蛇一并行了个礼,眉心却皱:“姐姐,这老神仙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她低低发问。 白蛇抿唇一笑,沒有答复青青,只在虚空里回复那老者:“老神仙提醒的是。千年前的过往犹如前世,时今的白蛇犹如新生,自是该将前世一切摒弃了去。” 那老者“嗯”了一句,似有欣慰:“应该的,我今给你指引也是缘分使然。”略顿又道,“小白蛇我问你,你这功力可能再往上修?” 一语落地,似是触到了白蛇心里那道坎。她黛眉颦蹙,徐徐微叹:“不瞒老神仙,自从跨过了第一千七百个年头,我这功力便是如何静心去修,都不见长。” “那便是了。”老者笑喟,“那是因为你在人间有一段缘法未了。可还记得观世音菩萨一千七百年前的点化?” 白蛇忙道:“弟子记得。那日里观世音菩萨显灵,点化弟子在一千七百年后,那一世缘分未了之人,还会与我再相遇。待那时,西子湖畔、断桥之央,千载情缘,终归缔结……”又想了一下,“昨夜菩萨忽而入梦,告知那故人会在今日出现。方才我与妹妹,便是去追那故人的,不想却是老神仙您变幻了的。” 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高远,想來是要离开了:“在你不曾了却这段缘法之前,你的功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上一层的。只有万缘皆了,方可万念皆放,好自修行,便能精进极快,终得果位、成仙体。”临别之际,悠远天幕衬的这语声愈发深意莫测,“此番重新入世,只为了断未了之缘。切记,待你那有缘故人成家立业后,你便需重回青城山修炼,万万不可贪恋人间,毁了你千年道业。不上心,所以才会不伤心啊……” 白蛇跪身匍匐一拜见:“谨记老神仙提点,绝不敢有贪恋。” “我此番前來,也是奉了菩萨法旨。此番入世,你且寻了自己喜欢的女儿闺名用了便是,我只赠你个字,‘素贞’。” 白蛇略一寻思:“素贞,素净贞洁,却是个好字。” 又听那老神仙继续道:“你且去临安。现下人间正逢清明节。农历三月三,清明雨纷纷,临安西子湖,断桥会千年,千年等一回……”语尽哈哈大笑,那声音随着浩荡天风飘飞的越來越高远苍茫。临要消失之际,又强调似的一句补充,“记住了,清明节、西湖边,万人丛中最高者!”最后便沒了声音,想是那不肯露面的老神仙腾云驾雾而去。 白蛇不敢有丝毫遗漏的把那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西湖边,清明节……万人丛中最高者……” 倒是一旁的青青早便沉不住气:“姐姐。”青青凑到白蛇身边,眸色好奇,“他说临安,临安西子湖……我们是要去临安么?临安在哪儿?” 白蛇望着归于平静的天空,突然有些失神。启了菱口犀齿不由喃喃:“这老神仙怎么就这么走了,我还想问问他,与我有缘的那位故人,究竟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哪一位。” 她在清风洞里睡了太久,浑浑噩噩不知流年飞度。除却两百年前她下山偶遇青青那次,就基本沒怎么离开过青城山。 对于蒙了尘埃的千年往事,她早已沒了许多欲生欲死的痛,回想起來便只余下浅浅一道印子,偶尔还是会酸涩,可疼痛却是微微的。那群入了轮回早已不知转了多少世的故人,容貌也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了去……时间真的是一件无所不能的良药,只要有它,早晚都会把一切冲淡。 只是不知道若非刻意以遗忘为疗伤,时间这味良药的药效又是否还会一如既往的好…… “姐姐?姐姐!”眼见着白蛇的失神,青青只得开口唤她,“姐姐,你今日是怎么了,总也时不时发呆!” “嗯?”白蛇思绪被斩断,侧首凝眸,“什么?” 青青垂了眸子:“临安在哪里?在这清风洞中睡的久了,我竟不知人世间何时有了这么个去处!” 白蛇微微掐诀,心算须臾后,莞尔一笑:“临安算起來该是你的故乡。你猜它是何处?它便是两百年前的杭州。只是时今朝代更迭了,杭州便也换做了临安。” 这话不假。 青青本是杭州西湖第三桥下潭内,一个成百近千年成精的青鲤鱼。 白蛇于两百年前曾下山去杭州游湖,青青变成一个婢女,陪伴白蛇,故此有了一段缘法。 后青青为百年一次的跃龙门成龙的机会,而日夜不歇拼命练功,最终走火入魔,在那一天跃过了龙门,却沒有成功化龙,反倒成为了一条蛇,就此沦为妖道。 后不知是被什么吸引的,她在游戏人间之时,竟阴差阳错一步步上了青城山,误闯清风洞,同蜷于洞中清修的白蛇打了一架。 两百年前的青青已有六百年道行,而白蛇那时已有一千五百年道行,自是白蛇赢了。两人在同时认出了对方便是西湖边曾遇到的小白和小青,于是相视一笑。 青青就此也在青城山留了下來,与白蛇姐妹相称,一同修行。 “原來是这样。”青青皱眉嘀咕,“凡人可真是麻烦,换个朝代还要连那地名也改了去!” “凡人的心思,我们永远不懂。”白蛇展颜,只与青青驾起一阵风,下了青城山,直往临安西湖去了。 古艳歌·白蛇88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第88回西子湖,断桥会,千年等一回更新完毕! ------------ 第89回 西湖春晓,千年重逢雨做媒。 拂堤杨柳醉春烟,最是西湖四月天。 临安西子湖畔本就人流如织,又正值此柳枝儿嫩绿、桃花儿艳红的节令,乘着春和景明一派澄澈,不乏有清明祭祖上坟、踏青游湖者。 那碧波泛银的柔柔水面似也愈发温柔可爱,看在眼里只觉怜人的打紧,似乎有了生命一般。 正在此时此刻,便是在这曼妙西湖长长纤纤的一道白堤上,突然不知因由的惹引起了一阵骚动。 一白一青两道身影游走白堤,那是两位绝美的女子。正是这两位所到之处耀了无数彩头、夺了无数光影的女子,引起了游人热切的议论…… 这两位女子,生的端得是姿态曼妙、体格多情,粉面含春带娇的犹如那三月碧水里鲜鲜香香的桃花。 白衣的眉梢眼角妖娆之余更显一种出世的、不着丝毫烟火气的谪仙风韵;青衣的则妖娆到了骨子里,狭眉杏眸、红唇粉腮,纤腰招摇有若长蛇。 她们一路信步,西湖之畔的行人便一路围观议论,不乏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者想看又不敢看、想言又怕唐突,只得与旁边随行低声好奇:“这是哪家闺秀,怎么从不曾见过?这天底下当真还有这等绝美的女子?端得惊若天人!若是能与她们欢好一日,纵减却十年寿命也消受得!” 若放在平日里,这样嘈嘈切切的场面必定会让白蛇不喜。不过此时她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面对着行人游客不住的议论、亦或艳羡,她都只是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一双噙着碧水桃花的明眸不断在人群里梭巡迂回。 一旁青青也踮起足尖,焦急的陪着白蛇一同张望寻找,完全分不出半点旁的心思來。 四月春风熏暖,就着淡淡薄薄的草木芬芳,她们就这样径直沿着白堤上了断桥,向孤山处一路走去。 “这么多人……”白蛇不由纠葛了娥眉,碎叹着淡淡摇头,“如何好找!”抱怨时兀地想到了那老神仙的提点,“清明节、西湖边,万人丛中最高者……万人丛中最高者!”心之所至,白蛇突然眼睛一亮,微抬首向那來路去路一通相望。 聚在周围的众人一见白衣美娇娘抬首凝目,也不约而同的顺着她的眸光跟着一路望过去。 见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断桥一块儿凸起的青石上面,有一位蓝衣素袍的清俊公子驻足站立。 那公子眉清目秀、气韵倜傥,眉目间自有一种如玉般温润的好风情。与此同时,他也正向人群这边望过來。 想是远远儿看到了人群这边的骚动,心下好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寻了一石头站了上去,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远远瞭望。 不偏不倚,他的目光刚好跟白蛇含情带脉的眸色交汇一处…… 一时间,明媚多姿的西子湖突然被染就了一层天青色。天青色等烟雨,临安西湖、断桥之央,不知谁家良人,为伊判作了梦里人…… 这样清澈明朗又偏生好似藏匿了弥深过往的眸光呵!看不透、理不清,又杂乱纠葛的蓬草一样毫无道理……好似前世有约、方才來生相见。 來生相见的记号呵!便在彼此的眼神里、便在彼此的泪水中…… “怦然”一下,这蓝衣公子只觉自己一颗心忽地开始猛烈燃烧。一路延绵漫溯,直至整个人、整个身子整个魂都在这一刻昙然倾倒! “來,青儿。”徐徐微风拂过西湖,带起浅薄涟漪的同时,微凉水汽便跟着漫进了眸子里。白蛇的眼眸忽而湿润起來,她的目光沒有移开,也不多话,拉起青青,分开人群便向那蓝衣公子翩然走过去。 足髁涉水、水面生花,谁为谁足下开莲花?眼前的这一幕,何故便如此熟悉呢……蓝衣公子心头泛起了嘀咕,又猛地一下醒神,忙从石头上跳了下來。 他见白衣青衣两位美娇娘向自己这边一路过來,也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情态,心下忐忐忑忑、小兽乱抓乱挠般酥酥痒痒。又竟突然有些害羞、有些微怯,忙错开目光一个转身便往断桥另一边走,沿路下了断桥,又把身子贴着湖边躲了一躲,一心只想要避开。 白青二人足步急促,蓝衣公子亦不见停步。 于是清明微风、暖阳金光、西湖白堤之间、断桥其旁、孤山之畔,出现了这样有些滑稽的一幕:一位清俊公子沿着西湖头也不敢回的小跑,身后一白一青两位绝美女子追的急促,在一白一青两位女子身后跟着如织人流……真真做弄! 追了一阵子也不是个事儿。青青气急败坏:“姐姐,他跑什么嘛!还怕我们一口吃了他不成?”贴着白蛇把身子一凑,又颇为嫌厌的侧目递了个眼神,“还有后面跟着的这一大堆沒见过女人的……” 一个正往前迎的游人刚好听见了青青这话,却也沒恼,不觉憨憨一笑,流着口水小声嘀咕:“见过女人,沒见过这么这么秀色可餐的……” “你!”因为距离迫近,那话也被青情听的真切,恼不得便要回身去凶他。 “哎……”白蛇忙拦住。她也意识到了这颇为滑稽的一幕,边示意青儿噤声,尔后暗自念咒,柔荑抬起,向空中缓缓一挥。 转眼间,原本晴空万里的浅蓝天幕突然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岚排出了逼仄的大势头。又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 谁也想不到这好端端的,哪里來的大雨?行人们转眼便被这突忽而至的大雨乱了阵脚,雨势不小,大家再持不起看美女、晌春景的好兴致,纷纷四散而去,急急寻找湖边茶舍小亭避雨挡风。 如是狼狈的一幕看在眼里,白蛇“嗤”地笑开,转目对青青:“这样不就好了?何必动火气。” “嗯。”青蛇眨眨眼睛,理了理被雨水浸湿的流苏一缕,莞尔嫣然,“沒了一堆累赘跟着,轻快多了!” 说话间姐妹两个险些忘了正经事。白蛇一个回神:“哎,青儿快,莫跟丢了!” “嗯……”青青一应,不敢怠慢的随着白蛇穿梭在雨帘里寻人。 又提裙冒雨走了不多路,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住足步。 此时正站在小亭外一棵柳树底下抬袖挡雨的人儿,不正是她们方才看到的那位蓝衣公子? 细密的雨珠顺着他半绾半披的乌发一路滴答流淌,从头到脚全被淋湿。 微雨西湖、薄雾淡影,映这清秀里掺着些许柔弱的书生公子,突然便别有了一番风味去。 “姐姐,是他,那日在青城山老神仙幻化的小书生就是他!”青青一喜,“果然是他,这回可看清了,沒差!”刚要过去,蓦地被白蛇拽了下衣角,“嗯?”她颦眉不解。 白蛇抿笑凑近她耳畔,徐徐低语了几句。尔后抬手在当空里写了一个“迷”字,旋即吹了口气。 湖光山色、密雨锁烟,这个“迷”字迅速顺着风势飘到了那蓝衣公子胸膛前,顺着胸口猛地一下钻进了他的心里。 蓝衣公子兀地往前一栽,似被什么力道推了一把般的。好在他眼疾手快的迅速扶住了旁边柳树,适才沒有跌进雨里摔个满身泥渍。 “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手脚无力了一下。”他心下里兀自寻思,恍然无知。 然而在这一刻,有什么命中钦定的缘法就此延展铺垫,无声无息,一发不可收拾…… 一千七百年的过往,随那飘逝在流光断层间的真相早已一起消失,可随之而來的新生枝节,一早都是注定的。 在他心里,已是深深种下了一个“迷”字。就此着迷惝恍,情根深种,失落了魂魄…… 是缘是孽、是孽是缘,沒人可以道的清明。 “姐姐,你是怕自己魅力不够、还是怕青儿我抢了你的风头?”青青狡黠的抬眸巧笑,凑趣的调子听在白蛇耳里便都成了淘巧和撒娇,“还要对他使这个咒,不是多此一举么?” 白蛇把青青拉入到一处树伞之下,抬眉嗔她:“青儿,别乱说。我是不太懂得人间情爱,又急于了断缘法回去修仙,耗不起那个竟日连天相处的时间。”微顿一下,眸色漠漠,“所以干脆点了迷咒,省太多事。”这样的白蛇,与一千七百年前的幻兮比起來委实是不一样了。妖气敛去不少,冷冷淡淡的冰俏之态让她看上去,反倒跟那九天之上神仙的气质多少相近了些。 “嗤……”青青不屑的撇撇嘴,“姐姐,你分明就是看上人家了,才这么急于求成的、迫不及待的要跟人家鸳鸯欢好呢!一刻……都不想等得!”语尽嘻嘻笑起來。 “哦?”这软软的娇媚调子把白蛇逗乐,“你怎么知道我看上了他?” “不是么?”青青一副了然之态,“方才在断桥上,姐姐与他两两相望,眼神早就把你出卖了!”说话间又把身子往白蛇身上蹭。看得出來,她因修为尚浅之故,蛇性与妖性并沒有完全退去,“百年计地的相处,谁人有我了解你?” 白蛇不知何故心里就是一慌,或许是青青的话一语中的、又或许是有意避免自己起了旁的心思。她双眸点了错乱,推开青青换了话題:“都到了人间,注意别让人看出來我们是妖。”抬手把青青扶正站好,敛眉悄声,“來,好好站着。” 青青并沒有扑捉到白蛇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无可奈何的把身子靠在柳树枝干上:“做人真真无趣!”碎嘴抱怨。 白蛇不动声色的稳了稳微乱的心,又恍而奇怪。 自己这颗心,方才……乱了? 一千七百年了,一千七百年的浑噩无度、流年变迁,她这颗心似乎从來都沒有再动过。 她不知道,原來那心,还沒有死? 浸染着如织春雨、沉醉在农历三月、葬花天气,它睡醒了、复活了! 它还沒有完全死去,它还会动、还是活的……竟然,还是活的。 ------------ 第90回 月老同舟寄红线,天涯寻来共枕眠 “姐姐!”青青活泼的素性显露开來,微搡白蛇一把,“眼见这雨越下越大,我们就这么干耗在此处,就着雨冒着风的看着你那位小公子?” 白蛇莞尔一笑,止了有些急躁的青青才欲答话,余光忽地瞥见那蓝衣公子抬袖遮雨步向西湖边。凝起眸子再一细看,原是西湖边來了一叶乌篷船,他是急急往那船上赶去。 “是时候了。”白蛇启了昙唇喃喃自语,拉着青儿也步入雨帘往西湖边赶。 “老船家老船家!”青青识得自家姐姐的小心思,煞是贴心的远远儿便招手急唤,“雨势太大,可否容我们姐妹搭个便船载上一段路?” 如此似玉如花的两位美人儿,纵然隔绝了淡烟疏雨,又如何能够掩住彩头不再惊人?早在她们二人往湖边疾行时,那小公子与老船家便已瞧见了这二人,此时又听她们开口央求,任是谁都会心中不忍。 “船家。”蓝衣公子心下一动,忙向那撑船掌舵的做了一个礼,“雨那么大,两位姑娘一定淋坏了,您就把船头回调,让她们搭行一段路吧!” 这西湖之上撑船的老者,也是个豪放爽快的。哈哈一笑,颔首应下來:“我自然沒什么,只是怕小相公你觉得不方便!”说话间已经调转了船头,重新向西湖边停靠。 白蛇与青蛇相视一笑,二人逶迤聘婷的上了这一叶扁舟。 踏上船身的须臾,蓝衣公子禁不住向着白蛇侧了一下目。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之故,那白衣美娇娘亦在这个时候转眸过來。 分明身无彩凤双飞翼,二人的目光还是这么又一次不约而同的碰撞在一起。 清澈又多情的脉脉眸子,有什么古老的约定和未了的宿缘呼之欲出……仿佛得了什么相互的呼应、仿佛寻到觅到了灵魂的印记,那作为相见约定的印记,就在彼此的眼神里。相视一眼、心瞬间倾倒;相拥一吻,爱,瞬间燃烧! 有清风细雨撞了面额,蓝衣公子一个激灵醒神。不由心下里着实好奇,原是与这位姑娘初见,可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分外熟稔的错觉。仿佛不是西湖小船初见,而是最重要的两位故人久别重逢。这样的感觉突然令人想要哭泣……他被自己这个想法给实实吓了一跳,又不由自主的去看那白衣美妇,见人家早已微微一笑转了眼睑过去。他喉咙一个吞吐,又猛地起了避嫌之心,一言未发,出了内舱,宁愿站在船头傻傻淋雨。 “姐姐,这个人好呆啊,像个呆头鹅。”瞧见这一幕,青青小声跟白蛇打趣,兀自咯咯笑起來。 白蛇也觉好笑,以袖掩口抿了菱唇:“可不是?这副傻傻的小模样,倒是与我千年前的那几位故人,似乎每一个都相像几分。”又不觉幽幽一叹,“唉……可我竟到现在都看不出,他究竟是我哪一位故人的转生。” “啧……”青青舌尖一抵上颚,嗔怪白蛇道,“他们凡人比不得咱们,那生老病死轮回苦上身的,真真儿是个磨煞人的玩意儿!千余年了,他们早已不知转了多少世,素性心性早就变了,姐姐又如何能凭借着性格來猜出这小公子是谁?”于此把身子向后边软软一靠,颇为恣意,“再说了,知道是谁又如何?横竖你了结了这段缘法,我们就回青城山修仙去!” 不太平静的西湖水经由了春雨的撩拨,变得愈发生波潋滟、活泼有趣。温暖叠碧的景致看在眼里愈发美不胜收。 止水般的心境似也被这一湖春水搅乱。白蛇凝眸去赏春雨西湖之山色景致,赞叹于自然造化之时,还是忍不住瞥了眼那被她们嗔笑呆傻的蓝衣公子。 只见他一身素衣具已湿透,却仍旧迎风对雨直身挺立。 因为格局的关系,她只能看到他一个笔挺的侧面。那样清崎素雅的好风骨,忽地便令她想起曾经东辽帝宫里的那片墨竹……漂泊大雨又为他造势出一种孤绝杳远的浩然风韵,清朗如风,孤洁、寂寞,似乎也如这春雨一样轻飘飘的。 “青儿。”白蛇突然泛起一丝不忍,“毕竟是人家在先,时今却把船里的地方留给我们,我们怎么过意的去?”她眸子一抬,“你去请他进來吧!船里地方也不算太小,挤一挤,还是容得下三个人的。” 青青虽比白蛇素性活泼了些,可本质不坏。只是因为修为尚浅,人情世故不似白蛇懂得多些罢了:“嗯,好像也是……”颦眉略想片刻,便半起身子隔着一帷船幕,清越着嗓音软软的向船头喊过去,“这位公子,我家姐姐说,外面雨大,请您一并进船來坐!” 那蓝衣公子兀地一下闻了这唤,竟铮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啊?嗯……谢过姑娘美意,小生在这里……很好。” 面着他一张清秀净面被雨水蒙上一层细密珠子,又加之这副木楞情态,惹得白青二姊妹并那老船家一起笑起來。 这蓝衣公子见众人笑他,愈发乱了举措,干净的前额立即涌了一层不知是汗还是雨的东西。被天光雨光一晃,晶耀晶耀的。 白蛇不忍再让他难堪,便也起了身子往前行了几步去:“公子是先上船的,怎好被我们姐妹给赶到舱外了?”于此“噗嗤”一笑,凑趣起來,“这要传出去,岂不被人做了笑话?” “是啊,公子。”青青机灵的一眨眼睛,“我姐姐都亲自來请了,您还不肯赏脸进來?” 蓝衣公子停了一下,也觉得就这个问題推來推去倒显得是自己矫情了。便对着那二位姑娘曲身作揖一礼,往舱内凑了几步,却是半个身子仍在舱外。 白蛇心知他的避讳,便也不强求。倒是青青实在搞不懂人间的礼仪规矩,她把这一切全都归落成酸文假醋,可碍于姐姐,也缄了声息沒再多话。 清丽雨景似在这一刻添了许多温柔,可因船舱里此时的静默无声,而多少有些不被人解风情的窘迫、甚至尴尬。 “姐姐,你与这公子,二人可是前世里在佛前不停的回眸?”到底青青经不得这份压抑,最先开言打破了沉默。 “什么?”冷不丁的一句话,白蛇沒解过意來。 青青“噗嗤”一笑,抬起纤纤指尖比比划划:“佛曰,于佛前沉睡千余年,又五百次的回眸,方能换得今生这一次的擦肩。又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青儿!”白蛇心知这“千年”明显是在暗喻自己,抬眸轻声打断,“莫逗趣这位公子了!” “我可沒有逗趣他!”青青重新坐好身子。 这时,见那撑船摇桨的老船家忽來了兴致,竟是朗声吟起:“摇船摇过断桥边,月老祠堂在眼前,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浑厚的嗓音带着西湖边特有的山朦水汽,带着一股恋恋的味道,宛若暮晚清月之时灵隐寺里传來的空灵钟声。 十世、百世。若一世十年,那么十世便是百年、百世便是千年……成百上千年的道行,到了头抵不得这娑婆有情世间的尘缘一段。 白蛇苦笑。 分明露骨的暧昧词话,一反常情,蓝衣公子竟忽而肃穆了神情,沒有了微羞、亦不曾慌乱。柔软的心河似乎被触动了,好似那乱石之上的千堆雪,春风一过,便彼此瓦解…… “公子可愿听奴家说些什么?”白蛇有意转了这暧昧氛围,吐言低低。 “嗯?”蓝衣公子恍神,又下意识颔首。 白蛇嫣然好笑,言的自顾自:“奴家就是这临安本地人。家父在世时为我与张官人订了亲,只是后來家父辞世,我临过门前,张官人也突然病逝……之后,便一直寡居在家。”语尽百转千回的一叹,娇娇的,似乎在慨叹身世飘零之可怜,又似只是在哀怜眼前这留不住的西湖美景、朦胧山色。 蓝衣公子见这白衣美人儿触及到了悲伤往事,原想安慰几句,又怕越是安慰反倒越是令她难过。略想一下,干脆按了她的话锋不接口,只恭谦一敛襟,缓缓道:“小生也是临安人,父母双亡,与姐姐、姐夫生活在一起,现今在药铺帮工。”言尽之余又不由感慨,如此一个天仙子般的佳人,世间又有谁人可以消受得起这个浑家?如是,那张官人之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又一激灵,只觉自己不该起这样的心思。 如此一來二去,也算互通了身世门庭。不知那公子作何感想,白蛇却把他说的一番话一一记在心里。 “嗯,我家就住在涌金门。”鬼使神差的,蓝衣公子又补充。 白蛇忽而被他这急促的模样逗乐,只是忍不住好笑。 一旁青青却趁着这个时机插口道:“好巧好巧,我们家也在涌金门!” “真的?”那公子大喜。 白蛇沒防的愣了一下神,又赶忙点头:“是啊,好巧……”不动声色的转目嗔怪了青儿一眼。 青青佯作沒有看见,只是抿唇好笑。 “月老祠堂在眼前,千里姻缘一线牵。风雨湖上同舟过,天涯寻來共枕眠!”撑船的老者自语呢喃,压低草帽静望着舱里的三个人,笑着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将袖里的红线抛了出去。 那红线似有灵性一般,在浅浅的烟雨里散发出一圈淡淡荧光。飘飘转转,在白蛇与那蓝衣公子身前各绕了三圈,最后消失在苍茫虚空中。 ------------ 第91回 西湖借伞,夜半依稀梦前尘 当一叶扁舟一尾游鱼般的游弋在碧波湖面,温柔与暧昧根本不用呼之欲出。 即便可能沒有才子,但这阳春、嫩柳、西湖、碧水、白沙堤、佳人……已足以是最直白的温存风景画、唯美风情图。 惬意的时光总会过的极快,心底越绵连不舍、越小心翼翼的珍惜,它便越是迅速许多,有意作对一般。 不知不觉,涌金门已到,扁舟靠岸停泊。蓝衣公子对着白青二位女子做了个“请”的姿态,然后退到一边去,恭谦的等待两位姑娘先下船。 白蛇有些慌神,被青青微推一把,忙不迭起身欲行。不想坐得久了、起得又猛了,竟是足髁一软,往那僵硬船帮处一头栽撞了过去。 “小心……”一瞬的转念,來不及多想什么,蓝衣公子忙抬臂去拦护。 于是白蛇柔软的身子便倒在了眼前这个猝不及防的怀抱里。 这个怀抱有些温暖、又被春雨淋漓润泽的有些湿润,散发出一阵幽幽的草木芬香气息。让人十分贪恋。 “多谢公子……”女儿家的自持告诉白蛇,若此刻赖在他怀里不起來,是会被认为轻薄浮躁、水性杨花的。于是忙在迎上來的青青的搀扶之下,把身子立好,又施然行礼。 蓝衣公子并沒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实在是因为方才这美丽女子跌入怀抱的一瞬,突然让他有一种……好,熟悉的感觉? 一晃神间见那二位姑娘已经下了小舟,适才理了一把衣冠褶皱,迈步跟着下來。 眼见就要分道扬镳,白蛇忽地犯急,想要与这公子再多些瓜葛。念头一转,她灵光忽闪、计上心來:“这……”白蛇黛眉微挑,佯作出一副焦急万分的样子,有意用低了几分、又足以令人听清的语气对一旁的青青,“妹妹,我们出门走的匆忙,沒带银两。这船钱……可如何是好?你帮姐姐于那爽朗的老船家知会一声,能否容我们姊妹赊上一赊?” “不用不用!”蓝衣公子闻话,只觉心底下涌出一股急切,也不多说,招呼了一声后,便转身于那老船家付了双份的船钱,“那两位姑娘的船钱,我替他们付了。” 老船家收好了船钱,笑呵呵的摇着桨走了。 青青跟自家姐姐小声咬耳朵:“这小相公,还是个如此主动的人呢!” “他心地善良嘛。”白蛇嫣然。 “可不见得。”青青嬉笑软款,媚着声音巧笑倩兮,“我看呀,分明是被姐姐这举世无双的美人儿,给迷得七荤八素!” 与此同时,白蛇妙眸一瞥,见那公子正转身向她和青青这边看过來。二人便缄默了声息。 不过这公子的心思,好像并沒有放在她们二姐妹的谈资上。他抬头呆呆的看了会儿不断加大的雨势,又突然颔首道:“姑娘稍等一下,我去去便來。”扭脸跑进了不远一条巷子里去了。 “哎?”青青不解,“姐姐,他去做什么?” 白蛇摇了摇头,心下思量着:“我也不知道。” 不多一会儿,又见他于那巷口远远的跑过來,手里已多了一把八十四根龙骨的紫竹天青伞。 “姑娘,我回來了。”雨水淋漓、水花四溅,他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笑的憨厚且温润,“这伞是我向一个朋友借的,雨大,姑娘且撑着这伞回去吧!还受用些。”说话间把那伞递于了白蛇手中。 白蛇侧首看了眼青青,二人相视一笑,后又转过來对那公子柔声:“多谢公子美意。只是公子,你会被淋湿的……”颦眉关切之余,又把伞递过去。 “不用不用!”蓝衣公子往后退开几步,“我家就在附近。嗯,这伞……这伞不是我跟朋友借的,方才我是回了趟家,从我家里拿的。你瞧,近得很呢!” 急切里透出几分心虚的模样,惹得白蛇青蛇暗自好笑:“姐姐,你看他,脸都泛红了!”青青附在白蛇耳边徐声,“他可真不会说谎话!” 白蛇抿唇,经了一番推让,也懒得再执着下去:“那就多谢公子了。”柔款一礼。 “沒事儿,姑娘太客气了!”小公子谦然还了一礼。 白蛇略想一下,复幽幽启口:“女儿家出门不方便,明日……” “应该的应该的。”那公子自然解得白蛇话里意思,忙不迭颔首,“我登门自去取伞就好。” “如此甚好。”白蛇心下一喜,暗道若是凭着手里这伞能与他有个一來二去,倒也省了自己太多主动贴近他的心思,“我家府邸就位于临安箭桥,双茶坊巷巷口。公子不日过來取伞时,只管按着那地址去找……哦,那白总镇府就是了。”又补充道。 蓝衣公子一字一句都极认真的暗自记下。 白蛇借着这个时机,很顺理成章的又介绍道:“奴家姓白,闺名卯奴,字素贞。”眸色一扫青青,“这是我妹妹小青。” 礼尚往來,那公子忙也道了自己名讳:“小生姓徐,名宣赞,字汉文,又名徐仙。”于此微停一下,唇边一道浅笑,“因为家母生我之时,曾梦到有神仙祥瑞之光,故起乳名徐仙。” “如此便是了。”闻言入耳,白卯奴心中了然一二。暗暗忖量,那仙人必然是观世音菩萨无二了。 浩渺天风滑过西湖水面,撩拨过天青伞,萎靡了如墨青丝。 白卯奴螓首缓抬,就着如织春雨、撑着天青绣桃花小伞、隔过那些飘忽流动的光和影,与徐宣赞四目相对。 几多心事无法言及,那颗等待了一千七百年的心,却在这一瞬找到了合该栖息的契合,烙印下任是谁都洗不去、抹不掉的命中钦定。就如此,惊醒了轮回宿世、凄艳了流年此间…… “姐姐。”不知过了多久,青青抬指一推白卯奴,“姐姐,走了!”边微微莞尔,目光在徐宣赞那边飘转了一下。 卯奴垂眸转身,也不再去看那沒了雨伞遮挡、呆呆站在雨中的徐宣赞。跟着青青撑开那伞,一路聘婷,渐趋远去。 澹烟疏雨间斜辉,隔过被雨丝被春风织就下的薄薄一层雾气,徐宣赞默然孑立,静看着那一白一青两道淑丽身影消失在微浓雨帘里,良久良久,心中一抹怅然若失挥之不去。 便如此发了一阵子呆后,不禁低头摇首,暗笑自己痴了。方抬了足步,转身轻轻行离。 一帘微雨春色,就这样,被扰乱了…… 。 徐红雯煞是好奇的看着不停往嘴里扒饭的弟弟,犹豫半天,向身边的王晏阳递了个眼色。 晏阳察觉到了娘子在看自己,也心知娘子其意,忙放下手里的碗筷,对徐宣赞问的小心翼翼:“汉文啊,汉文?” 徐宣赞置若罔闻,扒饭的动作沒停下來,一双目色呆痴痴的,被什么罩住了一般。 红雯心中明白,弟弟定是有了什么心思。原想着丈夫跟弟弟都是男人,那由丈夫去问应该比自己去问效果更好。不料晏阳根本沒能把徐宣赞从愣神里唤醒。 她微微一想,干脆把碗筷一撂,伸手撤走了弟弟面前的白米饭。 “嗯?”徐宣赞猛地一激灵,适才回神,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家姐姐,又看看一旁的姐夫。 晏阳见他回了神,忙试探着笑问:“汉文,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为什么,嗯,只吃这白米饭、不就菜呢?”用余光一瞥红雯,看她好像沒注意自己,便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嘱咐道,“你姐姐忙了大半天,就算这菜不好吃,也别让她看出來嘛……” “怎么不好吃了?”尽管晏阳一再小心,还是被红雯听到,持着小性子嗔他一句,又扭脸儿对自家弟弟赔笑,“汉文,莫非你在那小药铺被人给脸子看了?不怕不怕,受了什么委屈跟姐说。赶明儿,让你姐夫收拾他去!” “什么,有这等事?”晏阳颇为不淡定的一摔碗筷,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怕,你姐夫好歹是个捕头,敢对我小舅子甩脸子,我绝不能容许!” “就是就是!”红雯边说边把弟弟的碗筷重新递过去,又往里边夹了一筷子菜,后又给自己夫君碗里也夹了一筷子菜。 “谢谢我温柔的宝贝儿娘子。”晏阳侧目,看向红雯的眼睛里温润的似乎能滴下水來。 姻缘难求,得成比翼,何辞死呢…… 红雯亦低头一笑,波光流转:“行了,老夫老妻的,腻歪什么呢!” 这对小夫妻这么一唱一和的演恩爱,奈何徐宣赞的心思,早已透过窗外那还不见停歇的绵绵春雨,一直飞一直飞,飞到了双茶坊巷的白姑娘身边…… 他猝地站起來。 晏阳和红雯被这阵势给惊了一惊,立刻双双抬头去看徐宣赞。 “姐姐、姐夫,我用完了,回房去了。”甩下这一句话,徐宣赞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往自己那间小房里去了。 惹得晏阳、红雯相互对望,茫然不知所以。 。 不知这场突然扬撒起來的春雨下了多久,那沥沥拉拉的雨声搅扰的人儿连梦都不得安生。 整整一晚,徐宣赞睡得都不太好。 也不知是被这雨声做弄的、还是被那白日里突忽而生的想念给做弄的,他一直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可物极则反,辗转反侧折折腾腾到大半夜,他终究还是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看來自己,真的是太过想念那位似乎已经勾了他的魂的白姑娘了,想念到连这梦里,都是她绰约多姿的姣美身影……徐宣赞知道自己在做梦,沒防低头一苦笑。 可这场梦寐委实奇怪,太过奇怪,一段又一段从來不曾发生过的奇怪片段串联而起,让他想不透、看不明,只觉头痛欲裂、心乱如麻…… 在梦里,他似乎身着一袭道服,似乎被一个红衣小姑娘给变成了一只鸡;不对,那红衣小姑娘怎么,怎么转眼又变成了蓝衣白裙的美丽女子? 这冠绝当世的妖娆女子生就的妖魅娇妍、如荼如蛊。在此不及防间,他就被她娇娇嗔笑着推进了一湾撒着花瓣的温水中…… “我也爱你。”那是她在说话,她在对他说。 这个梦太真切了,他可以看到她美丽的凤眸里有晶耀的东西在闪烁。那么真切那么真切。 在与她相对的地方,站着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的目光有些潮湿,看到自己抬袖抹了把泪,只是笑看着她,不动不言。 最后的画面,极尽美好于一身的她低低徐呢:“等着我回來。” 她对他说,等着,我回來…… 心跳骤快,徐宣赞滕然一个起身,方知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清梦。 抬手摸摸眼角,不知何时,居然被泪水斑驳了去。 夜未央、心不平。 梦里的感觉被代入到了梦外。 他觉得胸口很压、很堵,竟似濯了铅灌了银一般沉重而隐痛。做弄的整个人突然很想哭,突然很悲凉……这种悲凉是从骨子里渗透出來的,延着筋脉一路直上,宛若亘古了成百上千年。 有生以來,还从未有过的悲凉…… “罢了,许是白日里淋了雨,整个人乏了的缘故吧!”徐宣赞做了一个深深的吐纳,转眼又想起天一亮还要到白府去拿伞,便登地喜上心來,“嗯,我得好好睡一觉,万不能让白姑娘看到我无精打采一副模样!”自言自语着又重新躺下來。 枕着清夜、就着雨声,憧憬着明日里的那一段别样美好行程……这一次睡的,沉酣许多了。 ------------ 第92回 登门取伞会佳人,谁料把魂惊。 夜雨滴答,缠绵出春的温柔和夜的暧昧。 白卯奴倚窗独坐,一双纤狭上挑的明眸蕴藏着三月的碧水,与那葱白素指间擒着的伞叶桃花有了呼应。 这把白日里徐宣赞借给她的紫竹伞,被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的至今都似看不嫌烦。 “姐姐,自我们回來以后,你就一刻不停的坐在这里发呆看伞!”青青樱唇啃着春杏,慢条斯理的扭着绵软蛇步往卯奴这边走。 卯奴抬头见她过來,敛了盈盈妙眸笑引她來赏那伞:“青儿你看,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两百年前我游湖时见过那老板,认得他们家伞的品貌。不想百年之后这家伞铺依旧还在。”说话间玲珑长指轻轻抚上伞身,柔柔软声,“八十四根龙骨、紫竹柄的好伞,天青色的油纸伞叶上点着粉嫩掺白的桃花儿,竟似是……绣上去的一般撩拨,不曾有一些儿破!”抬眸浅笑,眸中欣喜之态不达眼底儿,“我们可得好好收着,休坏了损了。仔细,仔细!” 青青煞是不解风情的一瞥嘴唇,目色不屑:“姐姐若是喜欢这伞,大不了我赶明儿寻个由头,不还他就是了!”也不待白卯奴发话,又凑上一副笑嘻嘻的打趣情态,抬手软软揽住卯奴的玉肩,“还是姐姐,你瞧上的……是人呢?” 白卯奴微愣一下,转目看到青青目色狡黠:“……对。”干脆且玩笑且正色的朗声应下,顺手拨下了青青圈在自己肩头的指尖,“我就是瞧上他了!瞧上……他的伞,还有他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声色不由温存柔和了许多,面上一抹浅色潮红宛若点了脂粉。 意料之中的回复。青青“噗嗤”一笑,在卯奴身边落座下來,继续往口里丢那甜滋滋的春杏:“姐姐本就为续缘而來,在这人间做场日夜欢好的风月鸳鸯梦,自然是无不可。不日他若有心來寻……我定想法儿促成你们!”小口娇滴滴的吐了杏核,柳眉一挑,“不过做妹妹的得提醒姐姐你一句,将來待那小公子成家立业有了根基后,姐姐便要离开。”说话间看向卯奴,神光里闪烁着少见的正色,“切莫被这浮云过眼的人间情爱欢愉,耽搁了成仙的正经事!” 白卯奴心里倏地乱了一下,那日离开青城山之际,未曾谋面的老神仙之嘱咐霍然绕耳。 “此番重新入世,只为了断未了之缘。切记,待你那有缘故人成家立业后,你便需重回青城山修炼,万万不可贪恋人间,毁了你千年道业。不上心,所以才会不伤心啊……” 她重入红尘,不过是为了还一千七百年前的一段情。因果相扣、情债错综,只为了结个干净,彼此都落得清静,方免去诸多牵绊苦厄。 “不上心,所以才会不伤心……” 卯奴心底下反复思量着这一句话,不觉莞尔自嘲:“我心里有数。”黛色眉弯一展,深吁口气,整个人做释然状,“贪恋人间……贪恋是什么?这人世间有什么可贪恋的?呵,清修千余年,我的心早死了!”语尽“啪”地放下了手里的油纸伞,弃之一边不再去看一眼。 “切。”青青见她如此,挑起杏眸轻笑薄嗔,“你的心死了?才沒呢!”她把身子蜷成一团,打着哈欠幽幽道,“你看你这样子,哪儿有半点心死之态?” 雨夜的天幕很是清索,即便是朗春时节,也被蒙上了乌凄凄的极厚一层暗岚。空气跟着微寒下來。 不过素來体寒如冰的蛇类,是感觉不到冷的。 白卯奴仰起头,想要透过窗子去看天上的星辰。可这样的雨夜,寻不到一颗星辰。 记忆的闸门却在此刻不经意的打开。她有些许恍惚,仿佛身旁景致、人事、时空格局,也都一并跟着朦胧下來:“千余年前,我好像对谁说过我爱他的……”面额微斜,她颦眉自语,却沒有认真去回想半点,只是呢喃罢了,失了心遗了魂般,“可是太久远了,久远到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那段回忆,只要一去触碰,便是无穷无尽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疲惫。”其实不是不记得,是刻意告诉自己要忘记,即便再不愿意承认,“青儿……”卯奴扭头转目时忽地止言,因为她看到青青已经蜷曲一团熟睡了过去。 熏香静然,勾勒的这座变幻出來的白府突然有些绰约恍惚。 卯奴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为青青盖上一层薄毯。 这诚然是多此一举,因为蛇有坚硬的鳞片,足以抵寒也足以去热。这个举动,只能说明她变得越來越像一个人了……至少不是蛇。 夜色清寒、雨光明灭,两条蛇绵连蜷曲着身子靠在一起,不知是为了抵寒还是为了避暖。 流光如斯,仿佛那青城山中转眼即逝的寂寞又淡泊的时光。 百年记地、千年记地…… 。 徐宣赞抬袖擦了一把额前的汗珠,清秀眉心早已经打成了结。 他昨晚后半夜怀揣着无比的激动,颇为香甜的睡了一小会儿后,天不亮就又醒转了过來。后又好不容易挨到那太阳高高升起、天色大亮,便急忙更衣出门,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和少许忐忑的直奔那双茶坊巷。 可就这么兜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圈子,死活都是找不到那白总镇府的半点影子! 若说这双茶坊巷横竖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好端端一座府邸该不算难找,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徐宣赞倚着一棵桃花树,在原地里叉着腰直纳闷儿。刚寻思着找谁來问问,一抬头便看见青青刚好从巷口拐角处走过來。 “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徐宣赞颇为感慨的长叹一句,急忙迎着跑上前去施了一礼,“白姑娘……”他料想着既然青青是白卯奴的妹妹,那自然也姓白。出于礼貌,便这么称呼了。 不想这声“白姑娘”叫的青青头皮发麻,忙摆手笑喟道,“莫要这么喊我,不然将來我跟姐姐站在一处,便不知你喊得是哪一个了!” 这话有理,徐宣赞重又谦然笑道:“青姐说的是。”又忙不迭抬目急问,“请问姑娘,白总镇府到底在哪儿呢?小生找了好半天,就是找不到啊!” 闻言入耳,青青适才心道自己疏忽。昨晚跟姐姐只管睡觉,竟忘了把那引入幻境的大门变化出來:“公子且随我來。”她柔然一笑,自在前面带路。 徐宣赞不敢怠慢,亦步亦趋的跟在青青身后。 二人拐进巷子行了不多时,一座古色古香、又气韵雄厚恢弘的威威府邸,便猝不及防的呈现在了眼前。 “就是这里了,随我进去吧。”青青依旧巧笑着回眸招呼了徐宣赞一句,便引着他步入正门一路往里走。 徐宣赞早被这突然出现的白府给惊呆了。不由暗自奇怪,明明这么大的一座府邸,为什么我方才寻了找了大半天都沒能找到? 却也不敢怠慢失礼,更怕被青青察觉出自己的惊诧,再怀疑自己沒有上心可就不好了!念及此,他忙按下诸多杂念紧跟着青青往里走。 沿途行过一处菡萏满湖的幽然池沼,青青把徐宣赞迎入临湖小亭:“公子稍等,我去备茶。”招呼他落座后,便径自去了。 落身坐下,徐宣赞开始百无聊眼的打量四处。 他的一颗心从昨日初见后就全部扑到了白卯奴身上,此刻只恨不得早些见到那位勾了他魂魄去的白姑娘,并不曾有半点赏景观湖的好心情。然而目光掠过那一排排黛瓦粉墙、一束束盆景假山、一淙淙缠绵池沼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由衷感慨于这白府的华美贵气、几多好处! 那建筑之扶摇欲飞、那格局景致之匠心独运、甚至于那门上窗上的木格雕花都精致细腻古韵典雅!让他只觉就连那玉树临风的天上宫阙,都也不过如此了! 转念又想,也对,“白总镇府”,“总镇”……想是白姑娘家里有谁做过总镇,难怪府邸会如此华丽又不失威仪。 只是,为什么会有如此一种哀伤的感觉呢……这种哀伤就好像,就好像看到了昔时的事物,却又回不到昔时的流光。对,予其说是哀伤,不如说是被一种莫名的熟稔感给做弄的。熟稔,却又想不起來、更无法回到那最初的记忆源头。这样的感觉好不折磨的! 徐宣赞暗自忖量,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真是……奇怪的感觉! 风过湖面,迎面拂來一脉清凉。他见青青还沒有出來,坐着也是坐着,干脆站起身往院子里走,想去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 才下了小亭沒走几步,突地一个惊悚做弄的他冷汗涔涔出了一身! 他看到方才进來的粉殿高墙,突然变成了一堆破砖烂瓦……这还不算,在这堆野草丛生、尘梓遍及的破砖烂瓦下面,居然是一堆嶙峋白骨! 那些白骨在春阳余辉的映照下,反射出森森的狰狞寒光。残缺不全的断肢破臂悉堆一处,仿佛阴灵鬼魅冷然凝笑着吞吐出古老的咒怨、召唤着來自地狱的死亡的丧钟! ------------ 第93回 恍如故人归,对面难相认。 (女生文学 ) 徐宣赞顿时吓得魄散魂飞。一个噤声夺门而逃。可标榜无限威仪华美的朱红大门。又在他眼前顷刻变成了低矮凌乱的残垣断壁。 朗春时节。他一个大男人狼狈的立在日头底下。竟然被涔涔冷汗把他从里到外浸了个透心凉。 猛然一下。他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一场走不出的午夜噩梦里陷入了囹圄的死角……一阵头晕目眩铮地袭脑。他下意识猛地转身。又是一声脱口失惊:“啊。。”地大声喊叫了出來。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的青青。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大叫吓得后退几步。玉指连连抚着胸口。娇滴滴嗔声:“公子你怎么了。你吓死我了。” 徐宣赞定睛一看。女生文学见是青青。便努力把那慌乱压制几分。语气嗫嚅:“沒。沒什么……”平了平气后。敛眉压低了语气。凑近青青一些。小心翼翼。“哦。姑娘。”说话时抬手颤巍巍的一指那断壁残垣的方向。头沒敢转过去。“那那那是……” “什么。”青青颦眉好奇。半开玩笑。“那不是大门儿么。怎么了。见鬼了。” 徐宣赞一听“鬼”这个字。吓得原地又是一蹦。 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依旧沒敢转身去看。只抿抿嘴唇轻问:“你们家大门。哪里去了。”说话间这才下意识转目。“嗯……”。 那朱红大门、那巍峨大殿。那一切的一切全都好好的矗立在那里。依旧精致美丽恍如天上宫阙。寻不到一丝不对之处。 “不就在那儿么。公子觉得有何不妥。”青青心下察觉出了什么。有意借机打散他的思路。 “沒……沒什么不妥。”徐宣赞自言自语小声应付。闭起眼睛抬手拍着脑门儿揉太阳穴。心道定是自己精神恍惚了。忙对着青青作了个揖。于她道歉。请她见谅。 便在同时。又猛地想起什么。不由低声又去急问:“你们家院子里。怎么……这么多白骨。” 只见青青面上一愠。。颇沒了好脾气:“什么白骨。姐姐该生气了。”娇斥了一句后。开始先发制人。“你这公子。好生无理。又说我们家大门有古怪、又说我们家院子里有白骨的。莫不成我们家是鬼窟窿。这白府若真令公子您瞧不上眼。大可取回您的伞便走。如此出言糟蹋我们姐妹。何苦來着。” 徐宣赞本性老实谦和。待人又素來单纯。一见青青如此。忙又下意识一通道歉作礼。直道自己并非有意冲撞。连番陪着不是。 青青也不再多话。拽起徐宣赞便重新往院子那边走。 路经高墙粉殿处。徐宣赞想要绕开那路。无奈被青青拽着。只好迎着走过去。不想就在他诚惶诚恐又避之不及的同时。女生文学目光一触。惊觉方才那些所谓的白骨。居然是一座太湖石假山。 微有错愕。徐宣赞适才重新抚着胸口顺下那仍旧吊着的半口气。 青青侧眸含笑:“公子。你看走眼了吧。” 徐宣赞回神。皱眉叹了一声:“是是是……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可以眼花到如此地步。” 青青顽心忽起。打趣他一把道:“也难怪。似公子这等出身。这一见大世面自然就神志恍惚了……” “青儿。你怎么对徐公子这般无礼。”柔软又清越的曼曼女声当空传來。 徐宣赞回头。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只见白卯奴正迈着细碎的莲步一步一聘婷的施施然向外走出。 她着一袭素净琉璃白裙。外罩蝉翼垂丝淡玉色小披风。不盈一握的腰肢束了藕荷色坠玳瑁宽带、中间又系了一根浅粉细带并打成了吉祥结。 肤如雪铸、面似芙蓉、眉如黛石、眸点秋水、唇若桃缯……盈薄内衬映的她酥胸若隐若现、又依稀可以看到直连往纤纤绡玉肩的细长锁骨。 她就临风站在池沼水榭边缘。微挑起颀长柳眉与斜飞纤长的精致狭眸。轻吐昙唇妃口。幽幽然直若了那登临九天、偶于凡尘暂歇的凌霄仙子一般。真个是才丰情绮。。牵引始末。恒超理外……那无双美貌、那难寻气韵。直令人只消一眼便足足的倒吸了一口气去。 “见过白姑娘了。”看得徐宣赞又是一阵云里雾里尘里仙里。竭力定住心神后。才赶忙解释。“不怪青姐。是我不好。方才冒犯了。” 青青在说话间早已走到姐姐身边。姊妹两个相视一笑。 “公子请。”白卯奴柔然垂睑。把徐宣赞迎入内室。 内室进深打了鹅黄湘帘一道。格局多为红木雕镂出的松鹤并百花。周围笼了一圈浅紫又粉的帷幕。而那满月形的拱门正对芙蓉水渠。微风拂过。凉丝丝的。又夹杂着碧水的芬芳以及荷花的清香。 “公子且坐。女生文学”白卯奴敛襟向正打量四处的徐宣赞客套了一句。便与他面对着面双双落座下去。 青青亦在卯奴身边择了位置坐了。 酒菜已经备好。是最青翠欲滴的菜色。仔细看來虽素净却又不失精致。 徐宣赞只觉可喜。与白卯奴不约而同的透过那圆月门。瞭望向外面院落里的池沼景致。遂感一种扶摇灵霄的陶陶然微醉。 徐风缓掠。卯奴拂了一下侧额的柔发。妙眸往徐宣赞与远方池沼间流转了一圈。幽幽启口曼声:“公子可觉此景似曾相识。”略顿。又继续道。“这是东辽帝宫中。。御花园湖心亭的景致呢……” “什么。”徐宣赞回神转目。眉心下意识凑起。自然解不过其意。 卯奴出口方觉自己失了言。面上僵了须臾。复莞尔一笑:“沒什么。公子且请饮宴。” “嗯……”徐宣赞嗫嚅。又不失礼的应下。“好。” 素性机敏的青青起身离席。取了昨日那把紫竹天青桃花伞过來。 卯奴见状。又凑了一笑萦在唇边:“奴家和妹妹。特感谢昨日里徐相公的搭船借伞之恩。故备了这桌宴席。” “白姑娘太客气了。”徐宣赞摇首微笑。“我一个大男人。。借伞于姑娘是应该的。”转目又衷心叹赞。“姑娘真乃神仙中人。这府邸亦是轻逸不俗。宛若佛仙福地啊。”出口又觉自己那句夸赞。似乎有些显他轻浮了。便又颔首敛了下眉目。缄默声息暗自懊悔。 白卯奴微微一笑。侧首抬眸:“哦。既然徐公子把我比佛仙。那公子认为佛仙中人。又有何好处。” 徐宣赞抬目。见卯奴如此发问。略有思忖。朗声道起:“佛仙、妖魔、凡人……若论及好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本就是不真实的。也委实谈及不到什么好处亦或坏处。横竖……道法不同罢了。” 卯奴敛眸淡言:“道法自然。公子又是何解这所谓‘道’的。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心下隐有猜测。这时的徐宣赞。依稀让她寻到千百年前。那个人的影子……时光与轮回。在这一刻。似乎突然重合了。 徐宣赞低首微笑。不缓不急又道:“殊途同归。但过程中各有分支。譬如佛仙的最初本源是大悲心和大欢喜。妖魔的最初本源是**和肌体的享乐欢愉。而身处娑婆世间的凡人的本源是爱……凡间乃娑婆世界。爱是娑婆世界里一切**的核心。只有凡间是有爱的。这是凡间的一大特色。正如佛仙与妖魔界的特色一样。相互齐平。”他弃了薄酒。只自顾自提起紫砂小壶满了一盏清茶。放于唇边微抿润嗓。“可。爱也伤身、爱也刻骨、爱也牵肠。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情情爱爱甚至无趣。既如此痛苦。何不弃之。”沉默已久的青青突然冷不丁蹦出这一句话。 卯奴凝眸。见她面上一抹阴霾沉冷。孤凄凄的若那结了冰的荷花湖水。 这样的青青。仿佛一个阅尽世事、历尽浮尘的俗世老者。早已洞穿一切虚假和幻妄。放得下的、放不下的。都已经放下了……卯奴不由心底一揪。因为这种情态出现在青青面上。委实太不合时宜。 这时又听徐宣赞摇首道:“弃之是好。可半点不由人啊。”于此哈哈笑起。一副沉湎于红尘中的纵情恣意之态。“既然亲就臭皮囊。做了这有情众生。就无法克制在这娑婆世间里特有的‘爱’。因为爱是**。”言于此时不由看向漠了眸子、却展了欢颜的卯奴。音声忽然沉淀下來。“既然如此。不如好好经历。历经过程、不灭记忆。” 莲花清漠。情断藕丝长…… 白卯奴口唇微张。明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急切和欢喜。却半天都言语不出一个字來。 不多僵持。青青忽然笑吟吟的拉住了卯奴的手、又拉住对面徐宣赞的手:“姐姐、徐相公。绕了这么多圈子……你们二人既然彼此有意。又为什么不干脆结为夫妻。”语尽也不待他二人反应过來。便把他们两人的手放在了一起。 指尖肌肤相触。一阵酥麻疼痒之感猝地遍及了全身筋脉。直落在心坎儿间。 如此微妙、如此撩拨。又隐隐带些期待、还有几许青涩、几许微慌、几许好奇……卯奴只觉心房猛然揪了一下。下意识垂眉敛睑。急忙把手缩回來。 徐宣赞尚且沒有从这温柔的恍惚里。醒转回全部神智。他依旧静默的看着眼前美丽出尘的女子。目光专注、几分呆意。 青青忽而“噗嗤”一笑。 徐宣赞兀地醒神。甫一反应。忙也把手缩回去。目光慌的向一旁躲闪避开。错乱慌张。连“失礼”都忘了去道。 这副模样被卯奴看在眼里。忍不住以蝶袖掩了菱口低头娇笑。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94回 赠银成亲 “徐相公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了?”青青明眸噙了水润,忽而蛇性显现,抬臂一圈圈环住了徐宣赞的脖颈,笑得招摇暧昧,“可愿与我姐姐结为亲家?又或者……”她敛了软眸娇娇嗔媚,扬起下颚在徐宣赞耳边呵了口气,“或者你看上我了……也可以啊。”语尽放怀了徐宣赞,不再逗弄他。兀自一个人嗤声笑起來。 羞得这素來正派的徐宣赞一阵心悸凌乱,抿嘴稳了口气,绕开青青,对着白卯奴谦然沉声道:“似姑娘这般貌美如花的大家闺秀,居然会对我一小小的药铺学徒如此青睐,还欲下嫁……小生惶恐。” 未及卯奴接口,又听青青敛了面上暧色,把言一冷:“怎么,你还嫌我姐姐配不上你?” “青儿,不可无礼。”卯奴轻姿曼态的启口打断,又故作漠然的叹了口幽兰气,“我不日前已是许配了张官人的,虽未曾成婚张官人便已去世,可到底还是望门寡。”于此错开盈眸,声色愈发的宛然柔媚、弱似春风游丝,“徐公子嫌弃,也是人之常情……” “不是不是!”徐宣赞一听“嫌弃”二字,赶忙急切切的打断,生怕卯奴曲解了自己的心意,“姑娘误会了!只是小生在药铺帮工三年,至今碌碌无为,靠家姐与姐夫接济……身无余银。”被她们姊妹两个一唱一和的激将一番,干脆把话说的直白了去。 青青见状,又趁热打铁:“吞吞吐吐拖拖拉拉的,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徐宣赞也不想再兜转绕圈。低头须臾、重又抬起:“既然承蒙白姑娘青睐,那小生便开诚布公了!”于此微顿,语气平和几分,“小生实在感激白姑娘的赏识。只是我自幼父母双亡,与家姐相依为命住在一起,身无余银、又沒有自己的屋院,实在娶不起娇妻美眷,怕委屈了未來娘子。”说话又抬手作了一揖,“姑娘一番美意,小生只怕沒有这个福气……” 一席话言辞恳切、神情正色又掺杂黯然,决计不是在托推委蛇。 白卯奴看在眼里,心下也识得了大体端详,便止了青青,只问徐宣赞:“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爱慕我?” 一句“爱慕”出自一个闺秀姑娘之口,可谓大大的不合礼教、更不知时宜了。 然而奈何这徐宣赞已经被这白蛇深深的勾了魂去。如此,卯奴身上千般万般被他看在眼里、观在心里,便都成了数不尽的好。他顿觉一个闺秀姑娘能够如此坦率的说出这“爱慕”二字,实属难得!不仅半点沒觉她不知礼教,反倒只觉白卯奴在端庄大方、美丽绝伦之余,愈发有一股不落市侩的可爱率真。 既然姑娘家都如此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兜转的?他抬首凝目,不经意的与白卯奴四目相对,目光坚毅:“是!”简短干脆,沉淀了动情动意更动辄不移的许多笃定。 事态发展如斯,青青沒忍住躲在一边儿抿唇偷笑。 白卯奴错开了与徐宣赞交汇在一起的眸光,以帕掩口“噗嗤”一笑:“沒关系,我要的只是徐公子的真心。银子,我有……” “不行不行!”徐宣赞登时一急,摆手连连,“我怎么能用姑娘的钱呢?” “哎!”卯奴颦眉啧声,“既要结成夫妻,便是一家,还计较这些琐碎做什么?”又展颜以清润目光往徐宣赞面上一流转,潋潋滟滟的,煞是娇媚撩拨,“有道这‘成家立业’,成家后方可安心立业嘛!只要公子对我有义有情,日后上进图强,什么困窘都是暂时的,不是么?”语尽很自然的重新握住了徐宣赞的手腕,不过这次是隔着衣袖的。 凉丝丝的触觉隔过薄袖,袭在带着体温的肌肤间,化了一颗浸泡在西子湖碧波里的心:“这……”徐宣赞皱眉忖度。 “哎呀,哪儿那么多事情?”青青颦眉无奈,不失时的开言为这干柴小焰上添了一把火,“人间过活,光是那柴米油盐就已经够计较、够心烦的了!夫妻两个回头再來计较这些,那还要不要过日子?” 这番不失讨巧的话逗得徐、白二人同时一笑。 青青走到徐宣赞身边,抬首佯嗔:“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公子何不就顺水推舟了去算了?” 闻言在耳,徐宣赞也觉沒有了推让的必要。 毕竟这是成亲,不是在菜市场上挑拣西红柿白菜。让人家女方如此主动本就是自己的不该,况且他又委实满心巴望着可与白姑娘共结连理、鸳鸯情无限:“姑娘说得在理,是小生迂腐了。”笑呵呵的拜了一拜,满心欢喜的承下了这个千年前便合该有的情。 卯奴亦是欢喜暗生,抬了玉指虚扶他起來:“才不是。”展颜莞尔,唇畔菡萏一朵灿然,“公子这份率真与实在,放眼百态世间,是委实难得的。” “瞧瞧瞧瞧,还沒怎样呢就向着他了!”青青在一旁点火扇风,愈显得这二人蜜里调油,“行了,我呢……不在这里当你们的花瓶了。这就去拿纹银给公子,筹备呀,成亲事宜!”语尽嘻嘻一笑,跑了开去。 这一趟白府取伞之行,徐宣赞不仅取回了那把天青桃花伞,还得了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当然,最大的收获是与那醒里梦里都在心心念着的白姑娘,结了这百年之亲。 而那把沐浴了西子湖旖旎雨色、沉溺了阳春里婉转花香的油纸伞,也因这段煞是浪漫的姻缘的缔结,而成为了彼此二人之间的“定情之伞”。 千百年來,戏里梦里,佳话传承…… 。 徐红雯再一次被自己这个弟弟给弄迷糊了。 徐宣赞一回到家,脚才一跨进门槛儿,便神神秘秘的拉了红雯的胳膊,把她按落在绣墩上坐好。然后倒了杯茶水递到姐姐面前。 红雯愣愣的接过了,一脸发懵的呆看向自己的弟弟。 就在这个时候,便见徐宣赞向后退开几步,把身子站的笔直,毕恭毕敬的对着红雯鞠了一躬,面容肃穆,稳稳开言,只有两句话:“姐,我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合该谈婚论嫁。我想娶妻成家,另立门户。” 徐红雯一口茶水卡在嗓子眼里差点儿沒呛出來,忙一个起身,走过去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弟弟前额:“汉文呐,你……哪里不舒服?” “姐姐!”被徐宣赞一把拍掉,“我是认真的!” 红雯一口急气煞时憋在胸口里出不來,恼不得皱眉呵声,一连串妙语滚珠:“我说……你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一大早神神秘秘的跑出去,沒过多久跑回來,这气儿还沒喘匀称呢,就说要娶妻?” “啊?”王晏阳刚好在这时走进门,站门边一愣,“汉文呐,你要成……亲?哪家闺秀啊?” 诚然的,徐宣赞这个举措实在有些突兀;而且在姐姐、姐夫看起來,也实在不明就里。 红雯这边一见晏阳回來了,边招呼他过來喝口茶水,边好着声息对徐宣赞款款劝道:“汉文呐,你先别急,等我跟你姐夫好好商量商量,再说再说。”她一摆手。 晏阳饮了一盏凉茶,顿觉身心都轻快许多:“是啊……”在一旁帮腔。 “行了!”眼见这夫妻二人是如此的慢条斯理,徐宣赞早耐不住了自己那性,“你们就不要再顾虑重重了!我在说正经事!”心下焦急,面色都憋了层红。 晏阳坐了下來,也觉这样的大事需要好好了解一下,便有了探讨的意思:“行,对方是哪家姑娘啊?來,我们好好规划规划……” “规划什么规划!”不料被红雯打断。转眼红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缄默须臾,又悄悄凑在晏阳耳边低声,“家里现在这个状况,哪里有余钱操办婚事?况且汉文还未满二十,小孩子心性,两天的热头!” “不是……”徐宣赞离的不远,姐姐这通悄语他听得很清楚。可后面想说的话,被姐姐再一次打断了。 “对啊,知道你在说正经事,我们也在跟你说正经事啊!”红雯拉过弟弟的手,微笑着敷衍,“过阵子,过阵子,啊。”又转目一指晏阳,“哝,这几天衙门里刚好丢失了库银,你姐夫一天到晚忙的跟什么似的!等忙完这一阵……” “快别提了。”晏阳见红雯提起了这茬,免不得垂头丧气的长叹口气抱怨了句,“一提起这事儿就头大。案子破不了,我就闲不下來,一天到晚都在那儿带着弟兄们沒头苍蝇似的乱转!”这是实话。 王晏阳是这临安县里的捕快头目,素日里县太爷吩咐下來的大事小情,基本全得靠他尽心尽力躬身去办。 分位不算高、奉银不算多,人却是最辛苦的。 前不久点查库银时,数额对不上,银两少了许多。 封得好好的银库居然被盗,且还是如此高深莫测的手段,委实难以寻出个蛛丝马迹! 虽然晏阳这个捕头不需要断案,可县太爷吩咐下來,让他去抓盗库银的贼人。 这么个苦差事,盗库银的贼人要到哪里去抓?晏阳为这事儿,眉头都快皱成生铁了! ------------ 第95回 平地又添横祸来,姻缘散 徐宣赞原是不知有这么一档子事,闻言在耳,也是真心关切:“姐夫别太辛苦了……对了,其实成婚之事所需要的各项银两开支,也不是问題。”单手负后,“感念姐夫、姐姐多年养育和接济,时今只需姐跟姐夫做个媒介就是。” 语尽也不待他们二人开口接话,徐宣赞径自从袖管里掏出了一锭大银子,向红雯递过去。 红雯不明所以的接过來,仔细一看,面上登地失了颜色:“五十两?!”与同样吃惊的晏阳对视一眼后,又懵懵道,“弟弟,你,你你你……” “这是我心仪之人赠于我的。”徐宣赞打断了话说不囫囵的姐姐,“专作成亲之用。” “什么?”夫妻二人同时沒忍住惊呼出口,“你……心仪之人赠予你的?!” “嗯。”徐宣赞下意识的捂了把耳朵,又抿抿嘴唇一字一顿道,“赠、银、成、亲。” 心知这档子事儿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他把晏阳留在这里喝茶稍歇,不由分说的拉起姐姐红雯回到了房里去,适才稳下口气:“姐,我给你好好讲讲我跟那位白姑娘的故事……真真前世缘分、今生又谁能变?好不失为佳话!” 这边徐宣赞把与白卯奴怎么断桥邂逅、怎么搭船垫银、怎么借伞怎么还伞、最后又怎么两情相悦赠银成亲之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了徐红雯听。 精彩细致、口若悬河,不曾有一处遗漏,又处处谈风论月好不兴味盎然,远比那第三个桥洞底下说书的刘瞎子都说的过瘾! 王晏阳见这姐弟俩径自去说话,少歇片刻后,又回衙门里忙活去了。 待得徐宣赞兴致勃勃的讲完,红雯两道细眉早纠葛的成了乱麻:“汉文啊。”她不无担心的试探着问道,“真有这……天上掉娘子的好事情?” 沉溺在即将得娶娇妻美眷之大喜里的徐宣赞,早已沒了诸多辨识和诸多疑惑:“姐,我知道这件事儿听起來像个故事。可我相信感觉!”清秀的俊面浮起一层憧憬和神往,身心已全部都沦陷进了缱绻的爱河,万千繁华盛景,不及那人回首过千帆一转的眼睑,“您知道么?白姑娘就好像仙女一样,气韵端庄、面目若画,又典雅大气率真可喜。她好像是先前哪位白总镇的孙女,金枝玉叶大家闺秀,却对我不嫌不弃,还以银两相赠……” “好了!”红雯算是看出來了,自己这个年纪尚浅的弟弟怕是已经情根深种,亦或是陷入到萌芽感情的囹圄中实难自拔。旁人说什么话,他怕是都不能轻易听进去。她想了一下,就轻避重道,“既然她对你如此厚爱,又把一切都替你想周全了,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听家姐如此,徐宣赞心下里长吁了一口气:“这么说姐姐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明白。”红雯莞尔,起身往屋外走,一路且行且言,“不过我得跟你姐夫商量一下,然后挑个时间去她们家看看。你可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亲胞弟,可不能被谁胡乱骗了,姐可得替你把关!” “甚好!”徐宣赞快步跟上红雯,“白姑娘那般举世无双的精妙人儿,姐姐一见了也定会喜欢的!” 听他在身后亦步亦趋的絮叨,满口不离“白姑娘”。红雯摇了摇头,颇为奈若何。 。 月华隐现、光影错落,如此入夜人静之时,身为临安捕头的王晏阳适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來。 不用问,定是又徒徒忙活了一整天! 盗库银的贼人若是那么容易抓到,他也不至于辛苦这小半个月的时日了。 徐红雯一见自家官人回來,尚不及让他去用晚饭,便急急的把他拖回了房里去。 “怎么了?”面着红雯如此焦急,晏阳心知是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说。 红雯心念着弟弟的终身事,也沒兜转,就把徐宣赞对自己讲的那档子事儿去了华丽辞藻,一五一十的全盘告诉了晏阳。临了展了娥眉,想來也是辗转思量了许久:“我觉得汉文说的话也有道理,他都已是成年男子,若当真有个娴淑温柔、又品貌上乘的姑娘与他彼此中意,也不乏美事一桩……” “肯定是骗子!”晏阳皱眉摆手,在榻沿落座稍歇,“晌午时我听他说有姑娘愿意倒贴自己嫁给他,就觉得这档子事儿不靠谱!”于此侧目,不乏担忧与关切,“汉文太实在,难免着了有心人的道。又譬如这女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家室清白否?出身干净否?身子那什么……否?”他沒好意思说明了,不过红雯明白什么意思。 “啧,要你这个捕头姐夫是做什么的?”红雯走过去搡他一把,轻声嗔道,“我弟弟的人生四大乐之一,当然不能马虎了!” “嗯。”晏阳颔首沉声,“谁敢骗咱们弟弟?我这就找她去,把她抓衙门里关她个十天八天!” 还沒起身就又被红雯按落:“你这是干什么?万一那姑娘当真如汉文所说,嗯,是个冰清玉洁的‘神仙姐姐’呢?关什么关!你关人关上瘾了?逮人就想关?凭什么关人家!” 红雯这一通数叨,着实让晏阳吃不消。其实他方才只是想寻个由头去吃饭而已,不然天知道自己这娘子要絮叨到什么时候! 正无奈着,又听红雯低了语气自顾自念叨:“我也觉得玄……咱们肯定得去给汉文把把关。”于此一定,猛地想起什么,抬目重看向晏阳,“可是人家银子都给了汉文,你看。”语尽折步到小柜子那边,取出了徐宣赞白日里拿回的那银锭子。 晏阳接过來,拿在手里左掂右掂的,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脑海里突然一个醒神,忙把银子翻了过來。人在触目的同时直直呆住! 白日里他光见小舅子在手里晃那银子,并沒仔细看。时今一近瞧,银身下面凿着的官库印戳尤是显眼夺目! “银子什么來历?”晏阳忽地肃穆了神色,忙一个转首发问。 “那女子给汉文成亲用的呀?你不是不知道……”红雯边回复边看向夫君,忽止言,蹙了一下眉头,徐声诧异,“晏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嗯?” 夜风忽起,吹的木格轩窗沙沙作响。 半晌止息闷胸般的沉默,晏阳隔着一层光影的乌尘,若了个沧桑的老叟一般苦着脸启口缓言:“红雯啊,咱们家汉文,怕是牵入到一起官案里面了……” “唰----”红雯搭在晏阳肩膀上的手指倏然滑下,面色恸惊。 。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那位白姑娘究竟在哪里!嗯?”晏阳梗着脖子有些歇斯底里,面上额上通红一片,隐有青筋暴起。 若说是被气的,倒不如说是被这小舅子给急的! 徐宣赞不言不语,呆呆站着,神光偏开。 晏阳原地里叹气不迭,又沒法子的迎着他直面走过去:“你是不是想让你姐姐急死?快,带我去找那位白姑娘!” “是啊汉文,你懂点事行不行啊!”红雯早已急的香汗满头,在一边皱眉摇首连声劝慰。 晏阳缓了口气,叉着腰原地踱了一圈,抬手冲着徐宣赞点了点:“你那仙女白姑娘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就是不听我们说呢!” “不可能!”一听姐夫如此论道自己的意中人,徐宣赞一个犯急终于开言。还欲继续还击一二,只觉手心一铬。低头看去,见是晏阳把一银锭子塞到了自己手中。 “你自己看自己看!”晏阳沒得法子,嗓子里只觉又灼又烫吞了炭一般,“你看看,看银子下面的官印,我什么都不说了……” 一句话犹如大晴天里当空起了霹雳。徐宣赞心中一震,慌忙把银子翻了过來低头去看,触目那凿出的官印之时,也沒免呆愣愣的木杵在了原地里。 晏阳不失时的走到小舅子身边,竭力平下那股急气,好脾气的缓和了语气:“这是你昨个拿给我和你姐姐的银子,‘她’给你的银子,才时隔一夜你不会不认得了吧?”于此终是沒能真正按住脾气的拔高了声腔,“她给你的这银锭子是官库里的库银!官银盗窃案跟她脱不了干系!”转目见徐宣赞神色有了微妙复苏,心里只当他回心转意敛了倔脾气,忙不迭搭住他肩膀,“快告诉姐夫,她住哪里?那白府在哪里?” 在肩头一阵猛烈摇晃的力道促使之下,徐宣赞回神,凝目看向晏阳,沉着声音缓缓而平静道:“姐夫,对不起,我扯谎了。这银子不是白姑娘给我的,沒有什么白姑娘,是我编的,银子是我自己偷的……” “鬼才信你!”晏阳一把放开小舅子,把他推了个趔踞,“要是你做的,我跟你姐姐立马从井口跳下去!你这么实在善良,是你做的?鬼都不信!” 一旁的红雯借势拉过弟弟,抬手敲了下他后背:“徐仙!你是被什么给鬼迷心窍了,啊?”委实急了,不然她不会喊出这个极少用的又名,“那姓白的姑娘跟你素昧平生,值得你这么帮她!”颇为宣泄的一喝出口,那通憋着的急气倒是微顺下去些。自己弟弟这性子,红雯自是了解,只得又努力持着耐心款款缓声,“事到如今,你就听姐一句。不想因你之故把全家都连累的话,快跟你姐夫说,那白姑娘住在哪里!啊?听见沒有啊你!” ------------ 第96回 官银之盗:过堂 徐宣赞此时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姐夫、姐姐一人一句或软或硬的左右夹击直让他难以吃消。 心知是瞒不下去了,也就干脆把念头一抱定,就此不瞒了! “沒错,这锭银子是白姑娘给我的!”他双手向身后一负,微昂起头,浮了一脸倔强,稳言正色,“白姑娘如此美丽高贵,又是大家闺秀出身。我与她在西湖边断桥畔结缘,清明雨为证、雨伞是媒红、苍天做盟约,祈愿共结连理不相离弃。”于此颔首一定,“她不嫌我出身清寒,如此看重我、厚待我。我若出卖她,那就是恩将仇报!” “可她是个女飞贼!”红雯早在一边摇头不迭,见弟弟如此执迷不悟,皱眉疾声道,“她是官银盗窃案的嫌疑人啊,她快害死你了!” “白姑娘绝对不是女飞贼!”徐宣赞紧邻着红雯话尾厉声驳辩,眉心一皱面上无奈,“姐你又沒见过她你在那儿说什么呢!”也是气结。 “你……”在映像中,自己的弟弟还从未对自己如此大声的说过话、如此不婉转的公然拂逆。红雯一口气卡在胸腔里,“你”了半天再多说不得旁的一个字去。 “好了!”被这姐弟俩晾在一边很久的晏阳,借着那个空挡平下了焦焦的急绪。一番思量忖度,拉过徐宣赞,冷静着神色低言嘱咐,“汉文,你马上走,出去避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姐夫想个办法,把这官银送回去……” “姐夫!”徐宣赞挣脱开晏阳,皱眉摇头,“案子已经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现在送回去姐夫怎么说?况且那库银不止丢了五十两吧!”抿了下唇角,依旧面色平静,“祸是我闯的,我去衙门自首,我去把这五十两的银锭子先送回去。” “不行!”红雯自是不依,重把弟弟急急的拉到了身边來,“爹娘去的早,他们把你托付给我这个姐姐,时今我若让你有半点闪失,且不论旁的,只爹娘那里我要怎么交代?” “姐!”徐宣赞见红雯搬出了早逝的爹娘,心知那是无可奈何下匆促寻到的搪塞借口,就沒接那话茬,只把话锋一转,一副大义凛然从容慨慷的神情,“大丈夫处世,当行得正、坐得端。不可负亲、亦不可负友,不可淡情、亦不可寡义。时今这官银一事既然是我惹上的,那就理当由我去归结……” “简直胡说八道!”红雯又急又对他这通道理不屑的打紧,“这官银的案子分明是你那位什么白姑娘惹上的,不管她偷的借的捡的,照你得理论不是合该她去归结么?你瞎担当什么呢!” “非也。”徐宣赞错开姐夫、姐姐或焦急或无奈的目光,径自颔首踱步论道起來,“我既已与白姑娘互许亲事,她就是我未过门的娘子。若放在先前我管不着,可现在作为准丈夫,我岂能让妻子一个女人家担下这等责任?合该我为她承担下來。”于此微顿,“况且那银锭子是她交给我的,横竖也经了我的手,我怎么也有责任,难逃其咎。” 红雯一时被弟弟这一通不知是正理还是歪理的话,做弄的皱眉眨眼半天反应不过來。 那副窘迫不堪的模样看得晏阳一个劲儿的直摇头:“娘子啊!”晏阳打破了这份好不容易的安静,长长叹了口气,不无感慨,“永远不要跟一个读书人讲道理,即便他讲出一通道理來你也不要过脑子去想对错。因为,你跟本就想不出对错,对错只在他那边。”言外之意,沒有对错,只有认定。他认定了是对的,即便你再怎么抱定信心肯定那是错的,他也能有足够的水平把你绕进去,把那个错的东西硬绕成对的。 “嗯?”红雯发了一下懵,旋即一个醒神,把眼一闭,才不去想什么对错真理,“我不管你怎么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头儿……”忽有人声从门口那边传过來。 红雯一个止声,同晏阳下意识回头去看。 见是晏阳手底下一个与他私交不错的捕快,一路且往过走且言言念叨的前來找他:“头儿,今天怎么这么晚?弟兄们不见你,要我來寻你。” 晏阳这才想起自己还要去衙门报道的,因徐宣赞之故耽搁了不少时间了。 谁也沒有留意,徐宣赞一个眼疾手快的趁机挣脱了姐姐,抬腿便往那捕快跟前大步跑过去:“官爷,官银我捡到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衙门!” “啊?”那捕快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可徐宣赞这话把晏阳和红雯吓得直倒吸了口冷气!电光火石一个闪念,晏阳忙也跑过去,挡在了小舅子身前,对那捕快急言:“你别听他胡言,他逗你寻开心呢!不早了,走,咱们这就回衙门去……” “我沒有胡说寻开心!”徐宣赞猝地打断,尔后把手掌摊开往捕快跟前一递,“你看----”那五十两的大银子赫然摊放在掌心处。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冷却下去,轰地一下寂静到窘迫。 晏阳和红雯连并着那捕快,齐刷刷的一下全部都傻了眼…… 。 青青足步轻快的跨入内院,穿过回廊一道,往正厅里走:“姐姐,你那位徐相公究竟什么时候上门提亲?我方才去街上溜了一圈,什么红绫红烛的花样都很是漂亮,待得我们回头办事儿时……”且走且行,在步入花厅小舍月形门时猝地停住。愣怔须臾,忙一个激灵醒神的跑到白卯奴身边,“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抱住卯奴慢慢摇晃,蹙眉不迭。 白卯奴颦眉敛眸手捂胸口,稍歇之后平下一口气缓缓吐言:“青儿,扶我到软榻那边倚一下吧!我……实在无力的打紧。” “好。”青青依照着卯奴的吩咐,把她扶到软榻上靠好,又倒了一盏茶过來,落身在榻沿坐了,“姐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莫不是有什么道行高的……” “不是。”卯奴止了青青的猜测,示意她安心,“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突然一阵心口绞痛。” 青青的心却并沒有安下來:“姐姐千年道行、修为高深,怎会如此?” 缓神间卯奴觉得自己好过了一些,半倚着身子下了软榻,亦在沿上坐定,黛眉微颦:“不知道。只是今天一早起來便一阵阵心慌,方才又突然心口疼……”于此猝地止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旋即面上一怔。 见卯奴如此,青青登时慌了神,忙启口连连唤她:“姐姐,姐姐!”焦急忧虑之态昭著。 卯奴闻言一醒,忙不迭牵起青青侧目低言:“是徐宣赞。” 青青抬目不解:“徐宣赞怎么了?” 白卯奴起身逶迤的挪到窗前,望那青天白日缓缓一吐言,眉梢眼角具是心慌难定:“他此时,怕是有难了……” 。 即便晏阳再怎么言语斡旋,谁叫自家小舅子非要往人跟前主动去撞呢?故这徐宣赞还是被带到了衙门里过堂。 县太爷一拍惊堂木,瞧见堂下跪着的人是徐宣赞,也就沒怎么使他难堪:“你姐夫是我手底下的捕头,看在你姐夫的份儿上,我也不为难你。”他吁了口气,又好着性子温和着语气,“我们不需多加兜转,你只把这官银一事的前因后果说出來便是。” 县太爷此举,真真已是莫大的恩典了!立在县衙门边儿提心吊胆的看着的徐红雯、王晏**是稍稍缓了口气下去。 只见徐宣赞抬头,黑白分明的双目间闪烁着清澈的星辉,煞是单纯实诚的模样。嘴角一抿:“银子我还回來了。什么罪责,草民一人担当。” 话一出口,门边的红雯险些沒晕厥过去。还好晏阳从侧面扶住了妻子,示意她先别着急、看看再说。 “还回來了?”这通话听得县太爷只觉好笑,事实上确实笑出了声,“呵……你当官银被盗了多少?就这一锭银子,便是还回來了?”说话时饶有兴味的把.玩儿着手里那五十两的大银子,却是无奈加可笑。 闻言在耳,徐宣赞也觉自己这说辞的确不太能囫囵过去。敛了双目抿抿嘴唇,也便将心一横不再多言:“无论什么罪责都只小民一人承担便是。至于其它,草民不能说!” 县太爷一听这话,登时被激的气不打一处。 堂审犯人,可这犯人居然硬气如斯、又胡搅蛮缠到如斯!不仅不配合审理说出去脉來龙,反倒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恼人模样……岂有此理! 便也不多话,当即沉下脸來拎板儿一提大喝一声:“打!” “不要啊----”红雯歇斯底里的冲入公堂。然而她跟随后闯进來的晏阳,很快便被兵丁给双双架了出去。 板子打在肉上的沉闷响声在这个同时响起,徐宣赞被狠打了三十大板。待刑讯结束时,他已紧咬嘴唇、满头大汗,面上惨白兮兮孱弱的近乎透明,身后的衣袍并着皮肉被斑斑血迹模糊成一片,整个人就此在公堂上晕厥了过去。 ------------ 第97回 官银之盗:捉人、流徙 白青两道光影当空一晃,显影出透明的两个人形。 循着徐宣赞气息匆匆赶來的白卯奴与青青,刚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姐姐,这?”青青解不过这情态。 卯奴颦眉,暗自催动心念使了个咒,将徐宣赞來到衙门一事的前因后果重新在当空里显影。 姊妹两个凑近一看,这才清明了事态,心知徐宣赞是受了她们二人的连累。 心念一转,卯奴的目光又落在了公堂之下那一身是血的徐宣赞身上,一抹心疼涩涩的在心底泛起來,又因他回护自己而掺杂了丝丝缕缕的欣慰:“姐姐果然沒看错人。”忍不住轻启朱唇含笑浅言,“他果然对我有情有义。” 青青抿嘴一笑:“行了,别忘了他是因为心底被你深种了‘迷’字光符,适才待你如此痴心的!” 一语落耳,惹得白卯奴沒防的黯然了一下。似乎是在无意间戳到了她的痛处。有意避开这个让她不悦的真相,转了话锋颦眉急道:“青儿,官银是我们姐妹所盗,不能平白害了徐相公!” 青青展颜点头:“我也不想啊,一切凭听姐姐你來拿个主意。” 说话间卯奴凑近青青,在她耳边小声低语一番。 且听且思,须臾后青青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旋即当空一闪青光,消失无踪。 眼见青儿按着自己的吩咐去履行筹谋,白卯奴便也安了安心。略有思量,抬指掐诀化作一道光影,倏地扑入到了徐宣赞的身体里。 便在这时,那已经晕厥过去、被白卯奴附体的徐宣赞突然抬头,目露精光、面色从容,高声稳言道:“白府就在临安箭桥双茶坊巷巷口,秀王墙对黑楼子高坡儿内那白总镇府就是!” 重新奔赶进來的晏阳铮地一个激灵,片刻恍神,忙就势对那衙内弟兄打了手势,领着一帮捕快按小舅子说的地址当即出衙去寻。 红雯随即拨开人群,直奔过來抱住徐宣赞就是一通哭。 似有什么东西顷刻从身体里冲了出去,徐宣赞清明的目光突然变得一阵混沌。他闭了一下眼睛,狠狠的摇摇头,又缓缓睁开,慢慢侧首,呆愣愣的看向哭成泪人的姐姐:“我方才……说了什么话?”声音很低,明显气血不足,虚弱的厉害。较之方才猝然说出白府地址时那精神头,真不知差了多少去! 莫不是……回光返照了?红雯微愣了下神,旋即敛了眼睑开口抚慰:“沒,什么都沒说。” 话音才落,徐宣赞便又是一阵神智涣散、三魂七魄游离。眼前一黑,重新昏倒在姐姐怀里。 。 这边忙不迭领了人出去的王晏阳,自是不敢倦怠分毫的按那口述地址直奔而去。 奈何他带着一帮捕快在双茶巷口不停找寻,不知打了多少个转,就是找不到那“传说”中的白府! 天将正午,对着有些毒辣的日头,晏阳焦焦急火顿时不打一处。忍不住想,莫非是小舅子诓骗我的? “头儿!”正思量辗转间,有一捕快急匆匆跑过來,气喘如牛的对晏阳一敛襟,“弟兄几个在那边转了半天,就只有一栋破宅子!要过去看看么?” “嗯……”晏阳原本不耐烦的想走,又一转念,寻思着既然來了那看一看也无妨。于是把话头按下,抬臂一挥手,“走,去看看!” 一众捕快不敢怠慢,自是跟着提步去了。 这一众风风火火赶到那秀王府墙黑楼子前时,只见两扇大门紧闭,门外破砖烂瓦零散的堆放在丛生的杂草间,一道石阶小坡前全是垃圾。步上石阶意欲推开府门,里边又被一条竹子横拦着。 “这……”一个捕快见众人皆呆滞不堪,小声对晏阳提议道,“不如就近找个人來问问?” 闻言在耳,晏阳也觉有理:“也好。” 得令后,那捕快便就附近寻了个做铁匠的过來,细细一问,只见那中年铁匠面上一白,连连摆手叹气:“这里不曾有什么白娘子……这原是一处荒废多时的宅子!哦,大抵是在五六年前,好像是有一个毛巡检,举家迁到这里后啊,全家都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于此一顿,又猛地想到什么,瞪大眼睛急急补充,“对了,几日前,我听邻里说看见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喏,不定是哪里飘过來的做死鬼,可吓人了!” 这话听的晏阳突然开始不自在,忍不住握拳抵唇颇为尴尬的咳了两声。心里明白,这个铁匠口中唱诺的疯子,应该就是自己的小舅子徐宣赞无疑了……转念又一激灵,照这话里所讲,莫非自己小舅子当真招惹上了哪家的艳鬼媚怪? 不过这个荒诞的念头又被他猝地压住。他在衙门里办事,平素最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也不再多言,命众人合力撞破那大门。 “轰隆隆----”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两扇大门顷刻倒地。 未及凝目一探究竟,先自那冷冷清清间起了一阵妖风,卷出一股类似腐肉生霉般的腥气來。 众人一个迟疑,下意识倒退了几步去。 片刻定神,晏阳眉心一横:“都跟我走!”语尽领头前行,引着一干弟兄一齐大步跨进。 只见这府邸虽然残破不堪,可小亭、回廊、桌椅、石墩等等居家之景之物一应俱全。 一行人哄声來到一处鼓楼的扶梯边,遥遥一望,只觉扶梯并着楼上皆积累了极厚的灰尘,依稀有青色光影晃了一下,很快不见。 “呵,定是那白氏藏匿在鼓楼之上,装神弄鬼的吓唬我们!”晏阳冷哼一声,抬手一招,“走!”又大刺刺的迈开步子领走于前,带着众人上了鼓楼。 登上之后才看到这鼓楼之上的小亭四边,挂着帐子、箱笼。再定睛凝神,又兀地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姑娘端坐在正中小桌,白裙青袄,体态妖娆、面目绝姝,神态恣意悠闲。 这凭空里突然出现的美貌娘子把众人吓得一个激灵!心若擂鼓、不敢向前。 只有晏阳忽然一个恍神,触目那姑娘的同时,脑里心里铮地浮起一个“黛”字,不知为何。更加莫名的是,他只觉这姑娘似是在极早以前见过一般,早到……几世轮回前? 念头才起,他又兀地被自己吓到,一个霹雳醒神,对那含笑怡然的倩丽女子稳言朗声:“不知娘子是神是鬼?烦请与我们走一趟,与徐宣赞对簿公堂!” 那姑娘端然不动,恣意悠然不变。 晏阳沒有与她耗下去的好耐性,眉心一紧,当空一拳向她打将过去。 这一拳只用了七分力,毕竟他也不想伤到那女子。却只听得一声轰然大响,似青天白日里打下一个霹雳。一时间黑烟四起、浓雾不散。 待这烟气并着雾气渐趋散却一些时,众人适才极小心的凝目去看,小桌上居然不见了那娘子,只剩下明晃晃一堆银子! “快去看看!”來不及去想这一连串玄乎不止的事情,晏阳差了两个捕快上前收拾。 那两个捕快应声而去,片刻后回禀:“头儿!计数四十九锭。” “行了!”晏阳颔首,“我们把这些银子抬去回复了便是!”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诡异又阴森的地方,方才那小娘子是人是鬼他都不想理会了。更况且,自家小舅子还在衙门里死活不明呢! 这一众人也都是脚底抹油的心思,二话不多说,扛了银子便往临安府去复命了。 前因后果悉数一禀,县太爷皱着眉头缓缓揣摩着:“嗯,想必……定是妖怪了。也罢,就此结案吧!”旋即命人收整了这些大银子送往高层,递书信开个缘由,一一禀付过了。 。 官银一案就此终了。 徐宣赞虽然逃得一劫,却多少因这案子而受到牵连,被判发配往姑苏牢营里做工两年。 即便王晏阳再怎么费尽口舌的跟他讲述白府一行中,那些奇异之事。徐宣赞就是紧皱眉头一言不发。晏阳也是无奈,只念着这被妖精迷了心窍的小舅子就此离开临安、往姑苏避上一避,兴许也未见得是件坏事! 芳草萋萋,一家三人泣泪相别。临行前,徐宣赞一一拜别姐夫、姐姐。 红雯自始至终都在抹眼泪,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來了。 晏阳心中也是悲恸,又总在潜意识里觉得是自己把小舅子给送进衙门的,怎么都过不來这个坎儿。 沒用的话也不再多说,晏阳往徐宣赞怀里塞了一个包袱,稳声嘱咐:“汉文,你听好了。这些盘缠你路上带着用,特别是包袱千万看好莫丢了,因为里边儿有两封介绍信。”抿抿嘴唇又道,“你去了姑苏牢营后,把这两封介绍信一封给押司范院长,自然有人把你保释出來;另一封给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你在他那里落脚两年,來日方长……”最后,他止住悲意,重重的拍了拍徐宣赞的肩膀,“照顾好自己,勿挂念家里,你姐姐这儿有我呢!姐夫这次……是对不起你了,沒能把你保下來。” “姐夫……”见晏阳语气里竟然带起了哽咽,徐宣赞心下亦是难受的打紧。其实这件事情归根结底都错在自己,是自己连累了家里人,姐夫与姐姐不仅沒有怪他,还如此自责,实在让他难以过意。 才想安慰姐夫几句,哭成泪人的红雯又走过來哽咽微声:“汉文,好好儿的,啊……”除此已再说不出任何话來。 离别之际,千言万语都是苍白无力。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谁也沒有办法预先想象得到啊! 徐宣赞心下里暗道一声“命数”!又怕姐夫、姐姐更加伤怀,就再沒多说。一一应下了他们的嘱咐,席就朝阳春景,与那押解之士上路离开。 这一去,此去经年。这一辞,再回之日,有谁知个中情路已早零散…… ------------ 卷六 [ 下部·缘定今生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 第98回 配往姑苏梦娇娘 (女生文学 ) 左右两个押解之人押着徐宣赞急急赶路。一行人才一到姑苏牢营。那管事儿的早在大门毕恭毕敬的候着了。 就连这押解之人都觉不寻常。因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牢营管事。还从沒有对囚犯恭敬的道理。 揣着满腹疑惑远远儿的走过去。那管事一见中间粗布小衣的徐宣赞。立刻就是一拜。 “哎……大人这使不得使不得。”慌得徐宣赞忙曲身去扶。面上一阵错乱。 因为王晏阳那一层关系。他并不曾佩戴枷锁。故这粗布小衣被那半温不凉的太阳光影一映。衬的他一道身形有了笔挺的韵味。配那张清秀的脸。。 那管事就势抬头打量一番。免不得笑容可掬的连连摆手:“啧啧。公子好面相啊。使得使得……昨晚一位白衣白裙的绝美女子忽然入梦。自称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特來点化。言徐相公实乃天人。千万好生对待。” 闻言入耳。徐宣赞虽有疑惑。却也明白了这管事对自己这般客气谦和的真正缘故。 拐角回廊处。青葱树影花影交叠之下。露出白卯奴和青青两姊妹抿唇偷笑。白青双影、碧树红花。好不招摇。 这姑苏与临安虽有一段距离。却也并不太远。两处地方大体韵致还是极相近的。同是水乡潋滟、同是天朗气清。。无论是临安人來到姑苏、还是姑苏人去往临安。想必都不会太过难以适应。 “徐相公稍等。”管事大人如是客套了一句。掉首先忙着去安置那一路押送的官丁。 借着这个空挡。徐宣赞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姐夫的嘱咐。便悄然转身对旁边的小校拜了一拜:“小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小哥帮忙。”说话间从袖管里取了些贴身的碎银子。就手递给那小校。 拿人手短。小校半推半就的收了。啧声摇头:“徐大官人客气了。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 “那就劳驾了。”徐宣赞见他应了。也沒兜转。女生文学自包袱中取出了两封书信。四下看了一圈。见无要紧之人后。适才凑近半步小声嘱托道。“是这样的。我在姑苏城里有一亲戚。已多年不联系。”于此一叹。“时今虽然流亡至此。却也理当拜会一下。”一番话说得也是合乎情理。明地里难寻错处。尔后又将地址一一告明。 横竖不过与人方便的事情。在牢营这边办差久了。这小校也自然心里清明。便沒多言。取了两封书信。就此帮他递送去了。 这一连串动作。都被白、青两姊妹看在眼里。青青玩弄着耳边一缕青丝流苏。笑对卯奴调侃:“姐姐。你那位心肝宝贝徐相公。。居然也学会使那市侩心思了哈。” 卯奴颦眉一侧眸。抬手轻戳了青青一下。柔软嗔她:“你还说。都是你。盗哪里的银两不好。偏生去盗那官府里的库银。害得徐公子遭此牢狱之难。” “我盗了还不是与你一同方便。这倒怨怪起了我來。”青青识得卯奴在跟她凑趣。佯作沒好气儿的回了一句。旋即一转眸子语声常盈。“归根结底的。谁叫他妄想娶姐姐这般大美人儿來着。想抱得美人归。吃些苦头不应该么。上天最公平了。”语尽一转眸波。犀齿微咬。 “青儿。”这话说的卯奴有些羞了。启一点朱唇、。 “好了好了。姐姐你就放心吧。”青青转过身來乖憨了眉目。“你那相中的心尖儿心头良人啊。跑不了他就是了。”于此一转念。又凝起眸子看定卯奴。多少是着了急。“为今之计。是要想想怎么跟他解释白府的事情、还有库银的事情。” 神思轻晃。白卯奴莞尔一笑。绸缪在心的沉稳落落之态:“放心。姐姐自有参详。” 说话间凝目去往那边看。见那两个负责押送的官丁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后便回去了。 不多时。又见管事折步出來。满面讶然的对着徐宣赞连连惊叹:“徐相公果然是天人啊。女生文学方才范院长、王主人急急赶了过來。保领你不入牢中呢。” 是不是天人。徐宣赞不知道。不过他深知保领一事实在是姐夫的两封书信起了作用。却绝口不提。只是恭敬一礼:“大人费心了。” “沒事儿。”这位管事看面相也是个好说话的。自是不愿与人作难。“时今已备好了车马。邀徐相公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 见如此说。徐宣赞适才真真正正的松下了一口气去。作揖之后。出了正门上了停靠不远的车马。 白、青二人念诀隐了身形追赶过去。。适才在马车扬起的一串黄尘间稳了稳心。 “行了。”青青只觉腿软脚软。跟着白卯奴一通折腾也实在够累。“人家已经有人接应了。姐姐这下该放心了吧。” “青儿。”卯奴略略思量。“你若是累了。就先找一处地方安歇。我去探探这徐宣赞在哪里落脚。” 青青奈若何的瞥了眼姐姐。幽幽然的一声软叹:“找地方不难。只是找好了还不也得再來寻你汇合。还不如我跟你一道去。”语尽撇撇嘴角。 卯奴抿唇一笑。想來也是。 二人不动声色的跟上了徐宣赞的车驾。。 。 这边徐宣赞拜会了范院长、王主人。一一辞谢过后。晚上便在王主人为他备好的厢房里权且安歇。 长夜漫漫、星空变幻着明灭光晕。他怎么都难以安眠。 羁旅之愁伴随思乡之痛。在这异地他乡的寂寥夜晚里。一齐袭來心上。 道不尽的闷癖塞堵不知该如何道、亦不知该如何排解。就着满室幽微烛火。徐宣赞起身踱步。缓缓行至那半闭的轩窗之前。双手负后。将身倚着窗子吟诗一首:“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于此禁不止一阵黯然感伤。仙子般的伊人在脑海里光鲜如故。女生文学只是……百转千回一声长叹落在心里。皱眉奈何。“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抛离骨肉來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微弱烛火被穿堂夜风一撩拨。低矮烛焰便在半空氤起了涟漪般的韵致。徐宣赞微闭双目。任那夜风在面上额上迂迂回回。此情此景只令他感伤难耐。只是此时此刻。脑里心里。早已全部都是白姑娘的温柔影子。满满的…… 一时心如针锥、又似濯铅沉重。眼里泪水一滚。落下烫烫的泪滴來。 “徐公子……” 倏地一下。。有女子百转千回的缱绻声音暧昧而起。 那是…… 徐宣赞猝地一怔。万分清晰肯定。那是白姑娘的声音。 自己日思夜想焚了心断了魂的心上人的声音呵。早已如火漆般的烙印在了心底里。怎么都不会听错。 在一惊蛰间。徐宣赞忙一个回身……果然。只见白姑娘正巧笑倩兮的立在屋室里不远处。 日月星辰在这一刻全部都成了陪衬。万千清辉夜光交叠筛洒进半开的窗子、落在有些暗淡有些老旧的地面。错落交织、横竖重叠。成一簇璀璨星芒。 白姑娘就亭立在那星芒的最中央。聘婷浅笑。若了银台金盏…… “白姑娘……”徐宣赞又喜又惊。“白姑娘。”口里念叨着他万分美好的心上人。奔身便跑过去。 而白姑娘美轮美奂的身影便在即将接触到的瞬间。倏然消散、了无痕迹。 我经常梦到你。请让我找到你…… 唯有夜光旖旎、心冷寒石。 面着一壁空虚。徐宣赞有须臾的恍惚。待不多时。旋即微垂了眼睑。拂过西子湖的夜风一样的喃喃自语:“是幻觉……白姑娘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是问句。 俄顷苦笑摇头。长长叹息。轻轻的。恍若蚊语…… 有不动声色的幽幽光影倏然一晃。茜纱窗下。白青两道身形渐渐显出。被月华银灰浅一勾勒。美的朦胧绰约。 白卯奴眸色水润。拈了兰花指微点在唇边。凝目去顾十分痴意的徐宣赞。 身旁青青探起脑袋往里边儿微微一瞥。侧目低声:“姐姐。你这良人果然是个痴痴呆子。我看你要再不现身去救。只怕他便要害病而死了。” “害病。”卯奴一时不解其意。铮地一急。侧首发问。“连他这个素喜读医书的人。都沒法子缓解病疾。他害得什么病。我给他解了就是。” 面着白蛇如此。青青免不得心下一连串好笑。只卖关子笑说:“当然得姐姐治。且还得亲自医治。非姐姐不得解。”于此将那话锋陡然一转。眸色明亮。“他呀。害得是相思病。” “相思病……”唇齿间念叨的同时。卯奴便明白了是青青在打趣。抬手往她胳肢窝处去挠痒痒。 青青只好笑着讨饶。旋即又忙道:“姐姐。我们先找个地方将歇一晚。徐公子这边留待明日可好。” 卯奴抬头看了眼天幕。委实不太早了。颔首应下。二人权且离开。 唯有徐宣赞这边注定彻夜难眠。 孤星寂月。怎堪欢颜……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99回 姑苏再遇定终身 (女生文学 ) 次日雄鸡才啼。徐宣赞便一骨碌从榻上爬起來。却偏生又迟缓的洗漱更衣。 下楼跟王主人打了声招呼。说是出去熟悉一下姑苏各处。 他迫不及待的熬到天亮。是因那长夜太过漫漫。背负流亡与离开爱人这双重苦痛。头一晚自是在床榻上反复烙大饼无疑。而动作迟缓、神情落寞。也正在于此。 昨晚后半夜昏昏睡去了一小阵子。人却也是半梦半醒。就在此间。居然忽梦与那仙女白姑娘翻云覆雨。 梦中是一大片一大片色彩斑斓的弥蒙云岚。她绰约美丽。自称九重天上白云仙姑;而他自己手持一钵。身披金光万丈立侍于佛前…… 二人执手相看。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幻似出尘的韵致、萌动不止的春心。在净土间。这是诚然不该有的。忽地一下。盈眸起了一点灵光。他抑制不住一颗心的不止颤抖。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便在这时脚底一悬空。他若一架毫无依靠的断线风筝。铮地便向绰约婆娑的云端下直直地栽了下去。最后入在眼里的。便是天宫之中她美轮美奂的眼角眉梢那一抹迷离…… 这个梦。好不羞煞人。徐宣赞禁不住暗地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自己居然起了春心。自己对冰清玉洁的仙女白姑娘的心思。居然……居然龌龊到这种地步。 这样不好。真不好。这可不是他徐宣赞的处世风格。 可是……。依旧都是那美丽多娇不可方物的梦中人儿。任他怎样压抑、怎样抵制。都依旧消散不去、泯灭不得。 行走在姑苏散发着清新水汽的长长街头。他就这般一路痴痴顿顿、傻傻愣愣。竟似是蒙蔽了心智、失落了魂魄一般…… 万千景致在他这里失了颜色。只因他眼里心里只能充斥进白卯奴的颦笑倩影。 就如此猝不及防。忽地一下。徐宣赞跟人撞到一处。旋即身子一歪、摔跌在有些往外渗寒气的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见势忙道歉不迭。曲身想要去扶一把徐宣赞。 转目却见那徐宣赞目光涣散呆滞。。就那么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呆坐着。 须臾沉默。那人心道自己这是一大早遇见失心疯了。故此暗暗啐了一口。径自走了。沒理会他。 “是……真的已经疯了么。”徐宣赞似乎感觉出了方才那人、以及过往行人投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的异样目光。十分淡漠的愣愣一想。旋即皱眉苦笑。“呵呵。或许是吧。” 与此同时。在这一派痴痴癫癫里。视野忽地恍惚了一下。旋即一抹浅浅冷香萦在鼻腔。再旋即便看到一只纤纤玉手向他伸过來。 徐宣赞下意识的抬起头。突然愣住……眼前这不染纤尘、冠绝明艳的天仙子般的可人。正是与他互许了婚约的白卯奴。 白卯奴汀口小唇边起了莲灿一朵。。正美目盈盈的浅笑看他:“徐公子。起來吧……”音波流转。沁在骨子里的麻酥酥韵味。那如若无骨的柔荑皓腕跟着又向前凑了一凑。只等眼前人搭上自己冰凉又柔和的菱菱素指。 一道天光打在眼前。为本就笼着雾气的四周景致更添薄纱似的余韵。徐宣赞失神片刻。如是呆痴痴一点头:“我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梦。”兀自喃喃。却不理会白卯奴分毫。 卯奴也跟着愣了一愣。又被徐宣赞这副木头般的神情逗得甫一失笑。也不多话。径自把徐宣赞拉了起來。抿唇莞尔:“这不是梦。” 。仿佛全身的毛孔都被熨过一般。伏贴惬意的说不尽好处…… 这么一位美丽娇娘聘婷孑立。引得过往來人止不住连连慨叹:“真个世道大变世道大变。这么个冰雪仙子居然垂青一个路边呆子。天作孽。天作弄。唉……” 一來二去。徐宣赞犹在梦寐的那重思绪渐渐落回现实里。心念稍稳。他也明白了眼前一切都不是梦:“白……姑娘。”却还是不敢相信的试探着唤了一声。又皱眉呢喃。“白姑娘。我……” “哎……”卯奴屈指抵在了徐宣赞唇间。凝起水润眸色温柔的止住他的话。又牵了一下唇角。款款浅浅。“我明白徐公子此刻。定有许多问題。”于此微定。复幽幽叹了口徐气。“都是奴家不好。女生文学连害徐公子吃了这许多苦头。” “不是。”徐宣赞登时一急。才欲辩解。又被卯奴一个缱绻眸波给做弄的止了语声。 卯奴缓缓垂眸。叹息空灵:“奴家这次前來。就是与徐公子说个分辨的。” “姐姐。”适时。青青刚好从远处街角由远及近的走过來。抬指径直覆上了卯奴的皓腕。轻拍一拍。“可找到你了。姐姐。”又转目看看徐宣赞。银铃巧笑。“看來姐姐。已经寻到徐公子了。” 。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茶舍。茶舍里的客人不算多。倒是很适合说话。 他们择了临窗雅桌落座下來。女生文学要了一壶茉莉花茶。 “徐公子。”白卯奴筛一杯茶递于徐宣赞。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婉转着声腔。“这一路。公子吃苦了。” “先别说这样的话。”此时徐宣赞也有了几分恢复理智。虽心下依旧念念不离那个婚约。可诸多疑惑还是不能不问明白。“白姑娘。你……你可是鬼怪。”嗫嚅半晌。还是卯足一口气问了出來。 白卯奴与青青相视一眼。俄顷又面向徐宣赞。眉梢眼角尽是楚楚哀怨:“苍天在上。我怎的是鬼怪。相视有形、对日有影……奈何张官人早早逝去。留下我一个望门寡。似这般的被人欺负。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语尽一拂罗袖。微偏过面靥。眸中似有水雾。 青青自是急忙去安慰自家姐姐。 徐宣赞看在眼里。心下沒防备的一疼。涩涩抽抽。原欲罢不能要去赔不是。又念起那团团疑云。只得竭力按捺住。复又稳声:“姑娘切勿多想。我只是……有些许疑惑。万望体谅。” 说话间卯奴已经止了青青。重新转过面來:“也是人之常情。公子直说便是。”口吻淡若莲花。偏生一股漠漠冰冰的气质。实在可人非常。 徐宣赞顿了一下。竟被做弄的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只好低了头不去看她:“为白姑娘给我的那锭大银子。如此如此。叫我吃了这场官司……。”嗫嚅依旧。“是有些疑惑的。” 卯奴又是一声百转千回的叹。媚声软软:“原是先夫张官人做聘时留下的银子。我转赠你也是一番好意。却不知竟是那般來的。”语尽眸色一黯。似是悔之不迭。 “原來如此。”徐宣赞微抬目。想了一下又问。“为何当日我姐夫领着一帮做公的捉你时。白府前都是尘土和垃圾。登上什么鼓楼还是角楼的……原本还有人。后來帐子里一响。就再不见了人。” 不待卯奴开言。这边青青已耐不住性子的嘟了嘟嘴:“我和姐姐上街去看婚礼需用的红烛、锦被等。谁想竟听说你为这银子的事被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们。捉我们去衙门过堂可怎么好。女生文学姐姐虽与那张官人沒有实的。名义到底也是寡妇。太羞人不好看了。就……”尾音长长一拖。 卯奴恰到好处的接口徐徐:“我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妹妹去往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略停须臾。“临行前担了垃圾、尘土堆在门前和院落里各处。把那些不干净的银子安在床上。又央求邻舍为我们说谎。” 这一番话解释下來。不清明之处可谓一一都梳理清明了。 不待徐宣赞从思量中缓过神绪。这边白卯奴忽然站起身子:“我听闻你被发配在这里。便带了些盘缠搭船來寻。就怕公子把我想不清白。如今只为分辨是非而來。个中曲折全都说明白了。原是我与公子前生沒有夫妻之分。我这便走。” “啊。”徐宣赞听得这话儿猛一激灵。忙也猝地站起身來。“姑娘这就走了。” “姐姐……”只见青青凑到卯奴身边。敛了眉目言辞切切。“当初已经许嫁徐公子。却又回去。你看这……” 卯奴拂落了青青覆在小臂上的手。只是侧眸。随口便道:“这话说得真真羞煞了人。终不成奴家沒人要。”语尽不再多话。抬莲步绕过小几便往茶舍外走。 “白姑娘。”忽听身后徐宣赞急急言声。 卯奴足步微定。心中窃喜。却依旧佯作出奈若何状。复又抬步欲走。 徐宣赞见状。慌得追身上來。又怕惹恼了白姑娘而沒敢追到她前面:“白姑娘且听我一言。听完再走不迟。”就隔着一段距离。对着她的背影煞是难耐。 茶舍一时陷入沉寂。 只因徐宣赞诚然是急了。这句话出口时声音极高。茶舍中寥寥几位茶客不约而同的止住声息。齐齐往这边看了过來。 须臾忖量。白卯奴展眉转身。就站在原地对着徐宣赞施施然一低头:“公子请讲。” 仿佛唾手可得的幸福就在眼前。一种怅然若失顷刻溢满了不大的心房。再顾不得诸多男女忌讳。徐宣赞眉头一皱。抬步紧跑到卯奴身前与她面对面。 不知是因为短短几步路跑得太急、还是心绪太急给做弄的。他竟气喘如牛。清秀净面也染了薄薄潮红:“白姑娘若是走了。不妨把我的魂魄也一起带走吧……”开言只有这一句话。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落在耳里就生了根般的。极其清晰。 白卯奴一定。一颗心忽的有如被暖春温阳融化的千堆雪:“徐公子……”舌尖抵着犀齿一碰触。潺潺柔吐。 徐宣赞已抬手向前。一把握住卯奴的兔白琉璃腕。 黄白掺金的晨光筛在二人面上。恍若绰约的珠玉……桑田沧海、万千旖旎。在这一瞬顿化成雨后虹般的温柔。 一池清音。就此。被晃碎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00回 燕尔新婚后呈香 (女生文学 ) 原來前世姻缘订。莫怪今生总痴情;百年胶漆初心在。此生终不负卿卿。 徐宣赞带着白卯奴与青青一并回到了王主人家里。只说是在临安时。早便与白姑娘许了婚嫁。只是变故突生。沒有來得及完婚。 白卯奴自是未有怠慢的拉着青青拜会了王主人。 这王主人本就是个热心又好说话的。眼下一见徐宣赞领回了这么个天仙般的娘子和小姨子。且白、青二位女子又识礼周成难寻错处。惊为天人之余自是又比待旁人热切了几分去。 拜会之后。卯奴垂了眸子语声常盈:“我们夫妻二人并着妹妹。得暂且叨扰您了。”。 闻着卯奴口称“夫妻二人”。在徐宣赞听來比任何话句都受用的打紧。心里一暖。面上微微笑开。 春风和煦的笑挂在徐宣赞唇间。卯奴也是一阵幽然欢愉。 一旁青青将自家姐姐的小情态尽收眼底。不失时的从包袱里取出银两。迎着王主人径自过去:“既如此。便央主人家帮我姐姐以及未來姐夫办备喜筵。”眸波一转。狡黠的瞥了眼徐宣赞。又在白卯奴身上转了转。又继续道。“他们二人怕是等不及了。明日便要拜堂结亲吧。” 一语才落。惹得徐、白二人皆是一阵尴尬。王主人亦是识心思的哈哈一笑。豪爽的连声应下。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不忍拿他二人打趣。 一切一切都似乎在按照初时的规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因为徐宣赞是发配到姑苏的。白卯奴又是赶路來寻。事情本就突兀。且这二人又都不是姑苏本地人。故次日这婚宴规模实在小巧。宴请宾客也只有青青、王主人、并着一干店铺里的帮工伙计。 酒席散去、婚礼皆成。这对新人共入纱厨。 新房也就是为徐宣赞收拾出來的楼上厢房。因时今娶妻。王主人使人将夹板打通。与相邻着的另一间小房合并在一处。 是夜。红纱、红窗、红烛、红色喜服……满眼乱红。。一轮夜色。 沒有太多笙歌管弦嘈嘈切切。可自心底里氤氲出的温柔。仿佛暮春时节乱了葛藤、颤了枝桠的缤纷鲜花。着了妖道般的美丽款款不可方物。 徐宣赞沒有去陪伴为数不多的宾客。径自牵着白卯奴微有凉意的玉手。一步步小心翼翼的步入了不大却温馨的洞房。 他抬臂护住卯奴纤细的后背。怕她行步时磕到哪里、碰到哪里。俨然呵护最精细脆弱的瓷器。 二人依榻而坐。徐宣赞抑制住心底里一阵强似一阵的悸动。怀揣着微微的新奇、以及青涩的胆怯。以喜秤慢慢挑起卯奴孔雀冠下坠着的红盖头。 一张淑丽无比、明艳似仙的娇颜一点点呈现在眼前。女生文学徐宣赞不由笑开。沉淀了目光认认真真的审视起自己的心仪人、自己日后共济同舟的娇妻美眷:“娘……子。”竟犹如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孩那般。好半天才顿顿的轻声唤出一句。 柔软又暧昧的男子语声。落在耳里带起一股恋恋的味道。煞是好听。卯奴羞答答慢抬凤眸。唇畔抿着流苏浅笑。又把眉目一垂:“官人。”亦是轻吟软媚。 “娘子。”徐宣赞拥着佳人落座一处。再启口唤的这一声便顺溜了许多。 卯奴抬眸暧昧的扫他一眼。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禁不住“噗嗤”一笑。不知是欢喜的、还是被彼此二人这有些困窘的小局促模样给做弄的。又或者。都有吧:“官人。”她软软的身子靠住徐宣赞宽厚的肩膀。一份安然感不由自主的蒸腾出來。卯奴阖了一下软眸。妃唇徐徐。“我与官人在临安相遇。一番兜兜转转的。竟想不到会在这姑苏结亲。” “是啊。”女子发丝间飘來的隐隐幽香使徐宣赞欲罢不能。拥着千娇佳人。只觉得相见恨晚意迟迟。“我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可以取得娘子这般貌美端庄、识礼周成的贤妻。”这是实话。徐宣赞方才在婚宴上被敬了些许酒。心潮澎湃、加之酒力拿捏。话便一句接一句的多了起來。女生文学“世事不容轻易看。翻云覆雨等闲间。可若拿流离颠沛之难來换得与娘子一世夫妻。我是大大的赚了不知多少。” 这番话若在平日听旁人说道起來。卯奴必然嫌厌他市侩又低俗。可在今宵鸾帐。自徐宣赞口里说出來。卯奴只觉他快人快语实诚的毫无虚词:“官人……”佯作薄嗔的握起小拳微搡他一把。声态迷人。 这颇负**意味的一推搡。伴着放出的悠悠迷人声态。引得徐宣赞有了些许惝恍。一恍惚又不觉甚是小心。慌得想起自己方才那一番话。又生怕娘子觉得自己轻薄唐突。 他确实是一个堂堂的正人君子。女生文学若是旁人。在这个时候大多已经**中烧的拥住娇妻美眷欲罢不能了。 徐宣赞亦是欲罢不能的。可他一欲罢不能。首先会想到的便是娘子对自己的映像。 因为真心爱慕、因为真心在乎。所以小心翼翼计较呵护……与爱有关。同欲无关。 这样的素性。卯奴自然识得:“官人。”她仰起头。眨了一下噙着水汽的眼睛。抿唇轻笑。“想什么呢。” “想……我家娘子真美。”徐宣赞低首。也俏了回舌。 卯奴会心一笑。莞尔微微。却无多言。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徐宣赞将这冰雪铸就的心尖人儿环在怀里。拥着她一点一点双双躺倒在铺着红色缎面的床榻上。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鸾凤颠倒。若鱼似水。正好欢娱…… 。 新婚之夜多甜蜜。昨夜恋恋不舍彼此之间那禁果初尝的缱绻。却也因这天然的滋润而睡的极好。 这是自姑苏來到临安之后。徐宣赞睡得最为沉酣的一个夜晚。**的夜晚。 次日天明。卯奴醒來时见身边空落落的。正颦了秀眉暗自奇怪。便见徐宣赞一挑帘子轻着脚步走进來。 “。”见卯奴已醒。适才忙不迭挂笑过來。 卯奴见他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盛着两碗莲子粥。也知他心细。抬素指抿了一下乌发。下榻与徐宣赞一并在小桌旁坐定:“一大早的。官人去煮粥了。” “嗯。想让娘子多睡一会子。”徐宣赞一笑。“娘子。这是王主人前晚告诉我的。说是姑苏这边的风俗。新婚次日晨起喝莲子粥。”说话间摸摸后脑勺。“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横竖讨个吉利吧。” 卯奴以小勺搅动着碗里的红枣、桂圆、莲子。略想一下。“噗嗤”笑起:“也对。讨个吉利便是。”舀起一勺抿下。心里明白。这喜头讨得是“早生贵子”一说。。既然徐宣赞不识得。这等事情也不好跟他说破。 两人用了莲子粥。便开始一搭搭说话。燕尔新婚。人生四大喜之一。自是怎么都觉欢心的很:“娘子。今天王主人放我一天假。我们也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去看卧佛吧。” “哦。”卯奴闻声好奇了一下。“只在家中却不好。官人看他做什么。” 徐宣赞把原话同白卯奴讲了:“王主人跟我说。今日承天寺佛像开光。男子、妇人、老叟、孩童全都去看卧佛。我们也去看一看就來。沾沾祥瑞嘛。”于此又想起什么。接口补充。“哦。对了。把小青也叫上。” “青儿。”卯奴顺口半是敷衍半是随心。“青儿那丫头素对这些不上心。带她去也沒大用处。” “哎。娘子。”徐宣赞笑着摇了摇头。“世间信众者多。若说当真参悟上心的。又能有几个。横竖凑个热闹嘛。” 卯奴眼下心情极好。见徐宣赞如此。也就应下:“好。都听官人的。”说话间站起來往门外走。“那也要等为妻去打了水來。洗漱、梳妆一番再一同出门不是。” 见娘子应下。徐宣赞心间一喜。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急。凑趣的起身一作揖:“正是正是。为夫糊涂了。” 这模样逗得卯奴一笑。才欲转身又猛地想起他方才说。今日是佛像开光。一念闪过。不由恍神。心道我虽蒙了点化前來找徐宣赞再续前缘。可昨晚上到底跟他有了夫妻之实……且虽有千年道行。又到底是妖身。今日承天寺里行开光仪式。想來必有得道者齐聚。若我这般贸贸然与官人前去。横生了枝节总是不好的。 正暗自思量间。身后徐宣赞见娘子立于原地不动。呆呆滞滞。不由皱眉奇怪:“娘子可是觉得哪里不适。”忙不迭赶到她身边來。便要为她诊脉。“我素喜研读医书。对岐黄之法也懂得一些。让我为娘子号脉。” “官人不用了……”卯奴抽了手腕回來。神智也跟着牵回。面上悉堆笑意。“我沒什么。只是还有些困倦。想再歇息一阵子。” 徐宣赞适才安了安心:“那我不出去。在家陪着娘子。” “官人不必管我。我自己休息一阵就好了。”白卯奴心觉那承天寺现下正热闹着。让官人留在家中相陪实在不落忍。 这边徐宣赞略想一下。也觉开光盛典难见。若错过这次不知下次是何时了。时今与娘子新婚。又正逢开光盛典。到寺里去烧些香火为自己和娘子求个祥瑞也是好的:“那我去一遭就回。”也在犹豫。 卯奴抿唇一笑:“不妨。不妨。” 见娘子如此。徐宣赞也沒再踌躇:“我去看一圈儿就回來。娘子且休息。”出了厢房。径自往承天寺去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01回 你娘子便是那妖 徐宣赞燕尔新婚,心思全扑在了自家娘子身上,本也就不在承天寺。來寺里走这一遭也八、九分是为了给自己和娘子讨个开光的吉祥。 他下楼支会了王主人一声,离了店内,顺着人流同走。 一路走走看看的步至承天寺,那里早被如织人流围拢的有些水泄不通。 “沒有娘子在身边,真真无趣的很!”徐宣赞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顺着人流的簇拥、绕着长廊在各处大殿拜了一圈。 开光的那处正殿早被人群堵得进不去,他也就沒执着,只远远的拜了三拜、上了炷香也就出去了。 这边好不容易才挤着那些人墙慢慢出來,又见还有新來的不停往里走:“唉……”徐宣赞无奈,忙择了个人不太多的小廊贴着身走,“还是我娘子有先见之明。这等场面根本就不是來潜心拜佛的,根本就是來看人的么!”自言自语间迎面走來一中年先生,徐宣赞抬眼看见,忙把身子侧开。 这先生穿着紫金道袍,头戴逍遥龙纹巾,腰系一条坠了琳琅玳瑁的青黄色丝绦,足蹬一双低腰熟麻鞋,只消一眼便知定是哪座仙山下來的高人。他对徐宣赞敛襟道了一谢,原想就此绕过去,又在与他一错肩时定了一定。 须臾后猛地回头,见徐宣赞已然走出几步,忙抬手稳声喊住:“这位相公请留步!” 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喊自己,徐宣赞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在喊自己。下意识的一回头,四下看了一圈不见旁人,适才皱眉重走回來:“道长是在叫我么?”问的不确定。 “正是,正是。”那先生一捋半长的胡须,浅浅笑开,边迎着徐宣赞上前几步,一甩拂尘做了个礼,“贫道是那终南山上修行的道士,云游此处,布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是也。” “哦。”徐宣赞不解其意的皱眉支吾了一声。不知何故,他见那道士甩出拂尘的瞬间,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很熟稔。下意识虚空里比划了一下,又猛地意识到自己失了礼,忙重新站定,“道长唤住我是……”拖长尾音发问,忽地想到可能是要化缘?这么想着,忙后知后觉的去取身上的荷包,想予他些香火钱。 这先生眼见徐宣赞如此,心知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轻轻拦住:“小哥儿误会了,贫道找你另有一事。” “另有一事?”徐宣赞更是不解了,本已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几分,重新上下打量这道长一遍,不太确定的支吾,“我……认识道长么?” 天色不觉已近晌午,两人站在太阳底下一來二去的兜圈子也诚然无聊。这先生不愿再废话,干脆又一甩拂尘,把话挑明了直说:“贫道是怕施主吓着。方才在人丛中见施主过來,便依稀可见施主头上有一道黑气,与施主错肩时异样之感愈浓。”于此微定,颔首沉目,语气压低了几分,“必有妖怪缠你!” 徐宣赞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道,眼见这道长一甩拂尘他便总忍不住也跟着学。不仅如此,便连这身道士装扮他都实觉熟稔的紧、喜欢的紧。正暗自奇怪着,又冷不丁听到说有妖怪缠着自己,顿然回神,大感无稽:“道长说笑了吧!我从不曾招惹古怪,怎会有古怪缠我?”心觉这道士好生奇怪,掉头便想走。 “施主且听贫道一言!”偏被那先生一扯衣袖,只好又回转了身子耐着性子听他继续,“你近來被妖怪纠缠,其害非轻。我只问你,可有与甚美貌女子互为流连,彼此……行了那淫邪之事?” “啧……”一听这话,徐宣赞登时不悦,沉了眉目语气凛下,“你这道长,好生的无礼!我并非好酒好色之徒,只余贤妻相互倾心爱慕。难不成我与我娘子夫妻之间的……床榻之事。”这个辞藻有些尴尬,他定了一下,“到了你们这等清修之人口中,便成了淫邪之事?”这次当真是着了火气。欢欢喜喜的出來看卧佛、讨彩头,半路却好端端的走來一疯癫道士,又与自己胡扯了一大连篇疯言疯语,任是谁人都接受不得。 这先生见他如此,却也沒有着恼。或者说徐宣赞此时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若贫道说你那娘子,便是这纠缠之妖呢?”语气不乱纹丝。 “你!”徐宣赞更是窝心窝火,抬手怒指道,“你都不曾见过我家娘子,就在这里败坏她的清誉?你算哪门子修行人!” 不想这先生依旧稳稳沉沉一副老成之态:“贫道都不曾见过你家娘子,端得又要凭空里好好儿败坏她妇人清誉?这对贫道可有好处?” 两句话堵得徐宣赞一口气上不來也出不去,僵持半晌后干脆不理论的一放手:“我怎知道?你有什么古怪我还能赛过你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见他如此,这先生忍不住在心底下暗暗叹息,心道我好心好意救你一命,你却凡人凡胎不领我情、看不出端倪。罢了,多费口舌也沒有益处:“我予施主二道灵符,救你性命。”干脆自内揣取了灵符二道,不多解释的照直向徐宣赞递过去,“一道符在三更烧化,另一道符放在你自己袖口里贴身带着。” 徐宣赞自是不接。又听那先生开口道:“信不信的,试一下又何妨?” 凭白耽搁了这许多光景,徐宣赞被缠的有些心烦,就想着权且先应下他,反正照不照做在我自己。也就不再多话的接下,就手揣进了袍褂内兜。 先生见他接了自己灵符,适才重新转了身子扬长而去。 徐宣赞也沒空多想,抬目看看已是晌午的天色,喉咙里那股干燥之感让他实在不舒服。沒再耽搁,抬步径回王主人店里去了。 。 徐宣赞才一回房里,便煞是不悦的往临窗小几处一落座,紧跟着唉唉叹了口气,似乎带着愠恼。 看得卯奴跟青青有些不明所以。青青才想去问,便被卯奴止住,递了眼色让她先出去。 略想一下,青青明白那是人家夫妻间的事情,她一个小姨子还真不好跟着乱凑热闹。又忍不住感慨了句凡人的无聊,沒多话的径自出去了。 见青青掩好了两扇房门,房间里只剩下自己跟徐宣赞两个人后,卯奴适才款款一笑着走到窗前:“官人。”在徐宣赞身边坐定,侧眸盈盈,“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让我家官人这般不悦呢?” 徐宣赞又是一叹,不过这一叹带起了些忿忿不平:“娘子,我今儿去承天寺敬香,不成想回來的路上遇到个疯子!” “疯子?”卯奴诧异。 “可不是!”徐宣赞侧目看定卯奴,牵起了她如若无骨的绵软小手,“那个神经质的道士,他居然说娘子是妖怪!” 铮地一下,白卯奴心若擂鼓。娟秀眉宇闪过一瞬的慌乱。好在徐宣赞正一心恼那乱语胡言的道士,并沒有察觉到娘子这一恍惚中的情态异样。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紧张之故,细微的穿堂风潜入耳膜,听起來清晰非常。脊背横贯而下一怀薄凉,紧接着便带起簌簌的冷:“那……官人信么?”白卯奴极快的将自己的失神收整了好,淡淡一笑,徐徐浅言。 “当然不信!”徐宣赞猛然抬头,握着卯奴的手掌愈发的紧了,“为这事儿我不知有多着恼!”旋即又一皱眉,忍不住咬着牙关情绪难按,“娘子,你说我们夫妻两个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好端端的便要这么糟蹋我们!”思绪一转,又甫一拍小几,“我知道了!他定是听旁人碎语,知道我是从临安被发配到姑苏的,适才对我轻言慢语的奚落!还连带上娘子你……委实可恶!”越说越急,那早已干燥不堪的嗓子似乎已经冒了烟。徐宣赞随手倒了一盏凉茶饮啜下去,这通火气适才浇灭了几分。 “官人……”卯奴被他这通急急情态做弄的反觉好笑,又见他去饮凉茶,忙欲制止,“等我煮了新茶再喝,这茶隔夜了!”到底晚了一步。 闻言入耳,徐宣赞愈觉自己一颗心都跟着融化了。见卯奴起身要去冲泡新茶,忙亦跟着起身将她拥在怀里:“娘子待我如此体贴,我却害累娘子跟着遭罪,真是沒用……” 温暖又紧实的怀抱箍的卯奴有些透不过气,听他在自己耳边温存软款的言语这些,心下也是一柔:“官人说什么呢。”软软一侧眸子,茕然含笑,“夫妻之间,还讲究这些害累不害累的。若是真的掰开了扯明了论道起來,归根结底,还是为妻我害得官人遭了这场官司。” “才不是!”徐宣赞登地一急,放怀了卯奴,紧走到她面前,才发现这个话題早已说过不知多少遍,只好摸摸后脑勺,“都是我不好,我下次定然不说这些了。” 卯奴抬指抵唇一笑莞尔:“官人这便是了。”徐言款语间又猝地一定,徐宣赞胸口内揣中半掉出的几张长纸刺痛了她的眼睛。 水般眸光潋潋滟滟在那纸张之上,黄色底子、朱红走笔,繁杂的纹络似一阕低哑咿呀的古老丧歌……这种东西卯奴太熟悉,这是道家用于避鬼驱邪的符咒。 蓦地一下,白卯奴只觉自己一颗心被什么尖锐的利刺狠狠一扎,即而被冰封进飕飕刺骨的千年玄冰中----寒彻骨髓。 ------------ 第102回 承天寺前戏道长 素白衣袂借着一坐一起又一行的势头,在无风的空间里晃晃曳曳,映扯出了飞翔的美感。 阳光昏惑,借着视觉的格局,只见她瑰丽的面靥忽地滑过一缕似忧伤又似自嘲的微弱哂笑。汀唇翕合,浅淡的:“你到底,还是信了。” “娘子!”这话惊得徐宣赞登地一阵头耳轰鸣,才欲解释,又蓦地看到卯奴似蒙了水雾的眸子里滑过隐隐的痛。下意识顺着卯奴的目光低头去看,铮然看见了自己前襟内揣里掉出的几张黄符,“这……”晃了下神,立即明白了卯奴这迷离情态发于何处,“娘子,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啊!”说话时忙一把拽出那符便往地上去摔,口里碎碎念叨,“都是那道士非要给我,我不接过他便不放我走!我,我怎么会用这符去咒娘子呢……” 却被卯奴抬手柔柔的一拦:“官人适才和我做了夫妻,尚不把我亲热,却信旁人言语。还要等到半夜三更里烧符來压镇我么?”沒给徐宣赞解释的机会,继续接口,“官人且把这符烧來看!”说话时已夺过符來,就手往一边的小鼎里扔进去。 “娘子……”徐宣赞也知道卯奴在气自己,一时是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好在她身后吁叹不迭,看着她做这一切,想拦又拦不住。 一來二去间那符已经烧化。白卯奴还是先前那个貌美如花的白卯奴,毫无异样、全无动静。 就着摇曳光影,她微把眸子一侧,幽幽淡淡:“却如何?我可曾是妖怪?” 徐宣赞早一把将卯奴重新紧紧揽在怀里:“早说不干我事,原是承天寺前一云游先生执意如此,我奈何他不得!现下娘子却不信任我,认定是我糊涂到來加害娘子的地步!”语尽松了怀抱,转脸过去,苦着眉头哀哀叹息。 卯奴看在眼里亦不好受,略忖一番,又觉是自己因着心虚之故而有些过激:“官人。”主动迎着徐宣赞上前几步行过去,黛眉微颦,茕然之态不达眼底,“是为妻的过错。可若非为妻太怕失去官人,又怎会如此紧张……”于此已带起了些柔和软款,似是含了悲恨委屈,似能滴出水來。 这厢一见,即刻便又慌了神智:“娘子,是我该死,我不该惹娘子不开心的!”看得徐宣赞心里一阵软疼,转身握住了卯奴的手,“我也是爱极了娘子,适才,适才……” “哎。”被卯奴一缕兰花指抵在他唇畔止住。卯奴微抬首,水雾阑珊的盈盈明眸里似乎糅杂了闪亮碎金,“不要说了。”浅浅低低的,“官人对我的情谊,为妻都明白。”于此忽地把眸子一冷,带几分自言的幽幽感,“不过明日定要同官人,去看那道士一遭!”银牙沁寒,心下打定了主意,“我倒要看看,是个如何模样的先生!” 徐宣赞也正为此事恼火不迭,见爱妻如此,自是颔首应下:“也好,明日我们夫妻便去找那道长理论。若还能寻见,便莫让他再枉自诓骗他人!” 。 次日晨起,徐宣赞又向王主人告了半天假,静待白卯奴与青青梳妆戴钗着素衣,尔后三人且散心且前行的,一路來到那承天寺前。 昨日开光之典似乎集结了姑苏大部分百姓,今日的承天寺便明显冷清许多,只有少数几个闲散游人借着晨曦空气清新而來此烧香、看景。 这三人似有心又似无心的走了一阵,直至那一道偏殿半宽门前,青青眼尖,凑几步近卯奴身边儿,抬眼睛往前一指:“姐姐,哝,是那个穿紫金道服的中年道士么?” 徐宣赞与白卯奴具闻了声息,顺势往那边一看,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一席地而坐的先生,那先生睛目双阖、体态闲然,一手轻按在盘曲的膝盖上,另一只手臂微微弯曲、拈一嫩柳条往当空里遍散符水。 “对,娘子,就是他!”徐宣赞看了一阵,忙与卯奴小声,“昨个就是这位道长予我符咒的!” “呵,我想也是了。”卯奴一双眸子直直的刺在那先生身上,漠漠眸光交织出一层寡淡的冷,语气清寒,“待我去问他一问!”语尽一拂凤尾蝶袖,冶步逶迤上了前去。 青青随后紧跟。 徐宣赞见状,也忙不迭紧追妻子和小姨子去了。 卯奴碎步徐徐的走到近前,拨开人流,直对那紫金道袍的终南山道士:“你好无礼!”悉张小口便是一叱,“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妖怪,还书符來捉我。如此怪力乱神毫无真本领,还要在这里对众百姓继续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么!” 经此一席话,周围人群皆屏息凝神抱臂立着看好戏。 徐宣赞并着青青立着卯奴身边,漠着一张脸。 那先生抬头瞟了一眼徐宣赞,心知是这小哥儿不信自己的话,也不多跟他口舌,径直对卯奴接口:“贫道在终南山清修多年,时今下山游历,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夫人何故说我乱语胡言、坑蒙拐骗?”他虽有道行,却并不算太深。能以天眼看出依附在人身上的妖邪气场、看出一干不得人身的小妖,却未必能看出來白卯奴、青青这些得了人身的精怪。 卯奴冷笑一声,沉眸直言:“若我是妖,那我妹妹青儿岂不也是妖?”说话时目光在青青身上流转了一圈,又往徐宣赞身上看过,“我相公不也是妖邪了?我们全家岂不都是妖精了!道长是惹了妖精窝了么!”语气渐次高起,先发制人。 周围一干人闻了此话,已经开始对那道长指指点点。 徐宣赞抿抿嘴角,上前一步站到卯奴身边,对那道士:“是啊道长,您搞错了,我娘子才不是妖怪呢!” 这先生经了卯奴当着人前一通数落,面上早不觉蒙起薄薄一层微红。见徐宣赞如此,一时诸多言语不知该如何梳理、如何言说,干脆一拂袖摆:“也罢,是与不是一试便知!”边言语,俯身走笔书符一道,“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必叫他即刻现出原形來!” “行啊!”卯奴抽出被徐宣赞握住的手,又迎一步到那摊前,侧眸沉声,“众人都在此,你且书符一道,我这就吃來看!” “娘子!”徐宣赞又迈到卯奴身边,皱眉意欲阻止。 卯奴侧眸徐言:“官人,我有分寸,在人前拆穿这妖人的骗局,适才不让更多城乡百姓受他蒙骗!” “是啊姐夫。”青青也碎步行过,软了眸子含笑带嗔的扫那先生一眼,“在此为我姐姐讨一个清誉,免她受了这等不白之冤!” 徐宣赞见如此说,心下一想也是,便缄默了言声沒再多话。可又不知怎的,依旧踌躇微慌。 一來二去间,这先生已书好一道黄符:“既然如此,那何妨一试!”抬手将符递于白卯奴。 卯奴二话不说,接过符來便吞下去。 众人皆屏息凝神立于当地细细的看,就如此过了小一会子,全无动静。 人群开始接耳交头、指点不歇:“如此一个貌美绝伦的妇人,如何好端端的就说人家是妖怪?” “唉,你这就不懂了,那妖道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酸葡萄心理嘛!” “原來如此……可真是,修行之人还生痴妄心!” 众人就这样,把那先生给齐齐骂了个通透。 直做弄的这先生口睁眼呆半晌无言。一口气就这么在胸口里堵着,上不來、也顺不下去,惶恐满面、不知该做何举措。半晌后半是因气半是因窘迫的红着脸面、梗着脖子又对白卯奴:“那妖怪可能就不是你,定是你官人接触了旁的女子!不然他头上不该有黑气!” 这一作弄,徐宣赞登地一下犯了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气恼恼抬臂一指那道士,又赶忙转身对卯奴急急言声,“娘子,娘子我沒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先生这不知所措下言出的话,在众人听來真真滑稽又无稽的紧,已是一片哄笑、嘲讽不绝于耳。 卯奴柔柔转面,对徐宣赞清浅一笑,唇畔噙了涟漪一道:“官人,我怎么会相信旁人的话,怀疑于你呢?”抬了柔荑贴心的为徐宣赞拭净额上一层薄汗。 看得一旁青青勾了薄唇只想发笑。须臾后神思倏然一晃,转身对人流扬声清悦:“众位相公在此,都看到那妖人的真面目了吧!说我姐姐是妖,呵……”又一叉腰提气,“我自小跟一位真正的修行者学得个戏术,且表演出來,拿这先生试试法于大家來看!” 白、徐二人闻了青青的语声,下意识回头去顾。 只见青青口内喃喃念诀,一道青色雾霭凭空里飞出。 “青儿……”卯奴心下一急,忙闪身欲拦。 可晚了一步,那先生在这同时整个人兀地向后一翻,即而似有谁人从前到后拿绳索擒住一般,整个身子哆哆嗦嗦缩做一堆,又蓦地悬空而起! 把这围观众人看的齐吃一惊。徐宣赞亦被眼前这景唬得呆呆痴痴。 卯奴眼瞧着徐宣赞的木愣,只好折步回到在他耳边小声:“官人别怕,我与妹妹皆是皈依的居士,学过一些玄门之术。” 闻言在耳,徐宣赞猛一回神,适才清明了一干所以。了然的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卯奴颦眉柔语:“我让青儿停手吧。” “是啊!”徐宣赞甫地想起这茬,善良心作祟,急急,“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吧!” 卯奴点头了然,又行到青青身边颦眉敛目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青青正玩儿的欢脱,见姐姐如此,适才抿抿唇角对人群扬声:“今儿若不是看在众位的面子上,我定把这信口雌黄的假道士吊他一年!” 说话间卯奴怕再生出什么差池,不待青青,自己不动声色的对那道长呵了口气出去。 那先生旋即轻飘飘落了地去。双脚才一站稳,他便只恨爹娘少生两翼,不敢须臾迟疑,飞也似的冲出人流一路狂奔猛逃。那阵势,真个是白日里活见鬼一般! 众人也都散了。 这三人折步还家,依旧言笑曼曼,朝欢暮乐无异。 ------------ 第103回 道长又遇得道僧 (女生文学 ) 回了王主人店里时。徐宣赞看时间还早。就在送了卯奴跟青青回楼上厢房之后。径自往店里头帮工去了。 青青沏了一壶茶。与卯奴相坐一处喝茶闲聊:“姐姐。”杏眼一瞥。隔过窗子目指风风火火下楼去的徐宣赞。“姐夫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你与他这么寄居在旁人店里。总归不太方便。” 闻言引得卯奴会心一笑:“青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会洞悉这人间百态了。”语尽径自斟了盏茶。凑于唇边小口抿着。“我也正寻思着。这才与官人成亲。突然说起这个我怕他想多。再稍等等。” “嗤……”青青软眸一敛。单手支颚。撇嘴徐徐。“姐姐现在越來越像一个人了。满脑子里都是你家徐官人。想得这么细致周到。”于此玩心忽起。凑近卯奴有意耍起刁蛮性子來。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他一个大男人的。难不成还跟小女儿一样啊。想多想多。他能想到什么地方去。”带着些小脾气的话。言完重又落座。偏偏脑袋不去看白卯奴。 卯奴也知青青此举半是吃醋、半是有意开玩笑。温婉的摇了摇头。语声软糯:“青儿。官人自与我们姊妹不同。”又莞尔笑开。拍拍青青的手背。“若贸然跟他提起创业之事。我怕他会疑我嫌弃了他去。” “啧。”青青反手拍开卯奴。柳眉一展。“所以说啊。他们凡人就是麻烦。今儿这个明儿那个的。哪有做妖來的洒脱自在。”耸耸肩膀。夸张的一颤嗓子。“吁……真搞不懂你们。” 见青青又是这副淘巧狡黠的模样。卯奴知道她已不再耍性子。青青就是这样。。脾气來的快去的也快。像一阵风似的。 便蹙了娥眉微低首沉声:“对了青儿。下次不要再用法术了。免得官人起疑心。” 青青听姐姐提起这茬。念头转了一下。有些不耐:“知道了。我就是看不愤那道士挑拨你跟姐夫。适才想捉弄他一下嘛。”眼珠一转。颇为怨怪的小声嘀咕。“又沒害人。” 卯奴噙着丝笑展颜:“我们既然身在人间。便得尽力遵循人间的大规矩來。免得打乱了哪处的方寸。” 类似这样的话卯奴先前也时常同青青念叨。念叨的多了便成了絮叨。青青抿唇一笑。抬手做了个捂着耳朵的姿势:“好了好了。耳朵都出茧子了。”语尽起身走到卯奴身边。弯一弯腰。语调拖得长长。“唔。知、道、啦。女生文学。” 卯奴瞥眼软软瞧她。一个“噗嗤”。 青青亦是回之一笑。天已晌午。实觉腹内微饿。出了房门往东厨去寻吃食不提。 。 话分两头。 那白日里被白、青二姊妹吓走的终南山道士。一路竟似蒙了心智一般兜头急跑。 只听得耳畔风声紧密。内心燥乱又芜杂。竟似不能自己控制一般。 直跑至那距离承天寺有一段路的十里亭时。适忽觉面门一冷。旋即“簌”地一下原地里站住。却是脚髁一软。向后栽去。 眼见就要摔栽地表。又忽地被一人有力的搀扶住。 “。沒事吧。” 听语声充满中气。似亦是个与常人不甚相同的修行人。 这道士抬目去看。只见一大约青年接近中年模样的方丈。身着黄色海青、斜批赤色袈裟。胸挎一大串桃木佛珠。单掌施礼。流露几分丰神俊逸的眉目间沉淀一缕老成神韵。 这道士心下明白。定是他将自己救下。该死。自己方才不知被那妖女施了什么法。居然一阵阵跑个不停歇。若非他相救。诚然不知会不会就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体能消耗至死:“多谢这位禅师相救……唉。”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涓浓叹息。拂袖负后、难掩哀色。 看得这方丈有些莫名。方才他见一道士脚底生风一般疾跑过來。几乎就要与他相撞一处。便下意识的使功力去给了那道士一击。女生文学不想却察觉出了该是妖术所至。时今又观其神情。愈发认定了必有古怪:“这位同修。你何故惊慌至此。”又是一合掌礼。微颔首。谦谦然的发问。 这道士理理紫金袍。略把神情稳了一稳。亦双手居前。左掌心搭于右手背的微微躬身行下一个恭谦礼:“贫道原在终南山清修。时今下山游历。却遇一怪事。” 这方丈亦有來有去的报上了自己的家门:“有礼。贫僧乃镇江金山寺住持法海。出寺信步。在此偶遇仙士。”微顿一顿。侧目缓声。“是如何一桩怪事。”眉头微皱。亦在好奇。 这道长此时已苦水满肚。虽与方丈所修不同法门。却也干脆借势一通宣泄:“唉。禅师有所不知啊。”又是深深一叹。女生文学只沉声说道。“我在那卧佛寺前偶遇一小哥儿。见他头顶有黑气缭绕。便料定他是被妖邪破了纯阳体。于是书符一道予他。意欲救他性命。”微微摇首。“谁知他不听我劝、不信我言。反被那妖物美色迷惑。一通花言巧语哄得他來承天寺为难与我。”甫地抽出负在身后的手。一个拂袖。“我收那妖怪不成。反被妖怪捉弄。那妖是一对姊妹。道行颇高。怕都是千年有余。我敌不过她们。” “原來如此……”法海禁不住自言自语。不知怎的。耳闻这道长之话。他心里便跟着一个亏空。总有隐隐然不安之感。干脆径自颔首。掐指一算。片刻后摇摇头。对一旁缄默声息不解其意的道士浅浅一笑。“贫僧禅定之时。我佛曾加以点化。告知贫僧一段千余年前便该归结的风流孽案。女生文学” “哦。”这道长诧异不已。 法海又道:“方才贫僧掐指一算。想來便是仙士得遇的那妖了。” “居然。有这等事。”道长若有所思。他本就是清修之人。对于前因后果之大规章自然了悟颇深。又见这禅师定也是有修为傍身之人。且不会乱打诳语。自是深信。“法师高建。该放任那妖怪与那凡间小哥儿做夫妻。” “是也不是。”法海若有所思的微皱清眉。一任浩荡天风扑在面上、又簌簌几下撩乱了服帖在身的赤红袈裟衣摆。徐徐缓言。“且不要管她。孽缘自有该尽时。” 迎着迂回不止的料峭微风。。亦思忖开來:“只是人妖结合、人畜交媾。于天理实在难容。即便是神佛菩萨下凡救世。也都要为途中所造的因來承担下任何果报;况且是这么一个尚未得道的妖身……纵有因由。纵有点化。也只怕会造下极大业障啊。” 法海微微颔首。清澈的朗目沉淀起一抹水雾空灵:“这倒不假。譬如当年狐妖妲己奉上神女娲之命。陷入凡尘促使商纣亡国;然而亡国之后。女娲却授意将狐妖妲己杀死。”依旧徐徐缓缓。唇兮一开一合的。似乎透着斑驳雾气。“狐妖妲己虽是奉命。可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也造下了业障、埋下了恶因;故最后必须还清业障、承担相应的苦果。她以自己凡胎的性命一条。消干净了她的业障和果报。最终魂魄登了仙去。是为狐仙。”于此转目。“换而言之。。便注定了她会造尽地狱业。注定了她最后的结局会是一个身死。这是她完成任务的完整过程。可同时。也注定了她结束凡尘之旅、脱去凡胎后。会归位受封、登仙而去。” 道长徐叹一口气。也是轻轻的:“这类事若放在凡人眼里。自是不会明白。若放在清修之人身上。则会发现无所谓悲喜。仅是一个需要走完的过程罢了。” “所以同样。仙士所遇那妖物之事。自然也不必执着。”法海展眉。“若能将伤害减到最小。若能拦下。那必不能旁观袖手。可我们也只需尽力而为。不违自己心意便是做好了我们自身的功课。其余诸事……大千世界、因果不歇。便是自然。” 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如此而已。 因缘际会、轮回因果。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无极命盘里外。无人可以逃得过一个“定数”尔尔。所要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不违自己心意。便是做好了自己的课业;而最后那个结果。一早都是注定的。 一切皆是虚妄。所真实的只有在这场虚妄之中尽致淋漓的磨砺过程…… 道长缓缓展眉。对着法海甩拂尘行下一礼。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了然。颔首微微。转身分作两边大笑而去。 。 穿堂风轻曳。梳不开卯奴不展的两弯罥烟眉。 青青碎步行进來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白卯奴临着小窗半扇。幽幽徐叹。 才想发问。卯奴便看到了她。转身盈眸。语气难掩一抹微微心慌:“官人去王主人的店里了么。” 青青只好权且接话:“是。姐夫一早便去了。” 闻了答复。卯奴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做了任何言语。 青青说话间已经走过了近前來。挨着卯奴落身坐下:“姐姐这是怎么了。”柳眉微纠。“方才我进來的时候。怎么看见姐姐在叹气呢。” 自己的心思。从來都是瞒不过青青的。卯奴强作欢颜的淡一莞尔。眉目却颦:“我原是蒙了点化來偿还一段千年情债。按理不该同官人有夫妻之实。只与他成家、再帮扶他立业。之后便该回去。”于此微微一停。尾音起了茕茕落寞。眸中也是一抹茕色。“可洞房花烛夜当晚。我还是……”沒了下文。 卯奴什么意思。青青自是了然。眼睑垂了一下。又凝眸定格在卯奴面上:“我原就提醒过姐姐。偏生姐姐不听。”不带情态。是最简单的陈述。尔后一转语气。淡淡笑意眼底不达。“不过倒也不妨事。那徐宣赞本就是凡人。是凡人便得历经生、老、病、死。”于此微扬了扬头。边寻思着。“待几十年后他生命殆尽。姐姐再走就是。” 白卯奴却不似青青这般顺心随意。只是软软一叹流转在小口犀齿:“唉……”水眸敛下。兀自忖量。“只怕神佛菩萨具难容我。” “你又想多了。”青青一扬眉弯。转脸重看定卯奴。“我不懂那些。只是觉得情爱真真无趣。若是我。我定对那凡人相公沒得兴趣。”讪讪的有些嗤之以鼻。后又抿了丝笑抬指覆了覆卯奴皓腕。“不过既然姐姐感兴趣。历经一番应也沒甚不妥。嗯……日子嘛。还得过。想那么多有的沒的也是徒增心烦。”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不是单纯的安慰。 如此一番话听在耳里。卯奴忽觉阴霾心房敞亮许多。她的青儿就是这样。总也能够使她宽心、使她消除恐怖无所畏惧。 其实有些时候。人的身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的。这个人不会告诉你对与错、不会给你逐条逐理分析利弊。只会顺着你的心情将你宽慰。听你倾诉并陪着你一并宣泄。永远的无条件的支持你。不会跟你离心离德、至少在你身边时不会离心离德。 揉碎的阳光金波荡漾进了纤长的美丽狭眸。卯奴重又展眉。按了万千心绪、敛了重重顾虑不再去想。浅浅又释然的点了点头。似被风拂过的带着雾气的水莲花一朵。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04回 知前尘梦寐示警 (女生文学 ) 夜半微雨、华灯初上。徐宣赞抬臂以手遮额。冒着细雨簇簇的疾跑上楼。 卯奴临着窗子瞧见了他这副狼狈样子。便行到房门口亲自将门打开。 “娘子。”一见卯奴毫无例外的立于门畔。徐宣赞一身疲惫便顷刻消散。对她笑笑。一步跨进门來。 白卯奴却一转眼睑软软浅言:“官人可又遇到什么道士。什么高人了。”带着有意讪讪然。 心知卯奴是在玩味自己。徐宣赞沉目微叹:“娘子你真是……”却也不知该作如何好。紧赶几步行于她正前方。抬指握住了她的素指。眉目一敛。温言徐徐。“你又这般疑我。上次那等事委实是场误会。我在这里给娘子请罪了。”言于此对着卯奴微微抱拳。侧目微笑。有些淘巧。“还请娘子宽宥则个……” “咿。。”卯奴一个啧声。抬手软软的虚推了他一把。盈眸微挑。凝了涟漪水润。“我只问你。是不是真心爱慕我的。” 她的口吻淡淡微微的。听來又异常严肃。似闺房玩话。又仿佛发乎于心的深沉诘问。 徐宣赞定了一下。目色与心事一起沉淀:“当然。”颔首侧目。因为正式而觉嗓音有些嘶哑。 四目相对良久。卯奴幽幽思绪水波般跟着轻轻晃动。一抹执念突然忽闪而起。暗自发誓。她要赌一把。她想知道。徐宣赞对自己如此深爱。是不是仅是因他心里被种下了那个“迷”字。 如果沒有那个“迷”字。他又是否还会如此这般深爱自己。 柳眉低敛。笃定在心。她决定揭下在徐宣赞心里种下的“迷”字符咒。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倘使揭下之后他便对她沒了感情。那么她便尽快帮助徐宣赞立业、尽快了结这段宿世情债后重回青城山。 若他仍然爱她。她便执意此生留在他的身边。哪怕作茧自缚、不顾一切。也要跟他相伴一生、白首同心不弃不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他。或者……是又一次爱上了他。 卯奴心口一定。慌的止绪敛思。当空一挥袖摆。 “嗯……”徐宣赞毫无防备的向后一栽。被卯奴抬臂扶住。他便晕倒在了卯奴的臂弯里。 夜风幽微。白卯奴颦眉沉眸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抿唇定神。将徐宣赞扶于床榻。开始掐诀运功。 心下有期待、有慌乱、有悸动、却也有害怕…… “。倘使你沒有了符咒的唆使。又还会不会对我继续深情如故。”她在心里默然祈念。“我必须要一个答案。明了那答案之后。我才能以此确定。自己究竟值不值得为你甘冒这天下的大不韪。为你逆天而行、跨越仙凡冲出人畜伦常的强留在这苦海人世间……” 辗转难歇间。白色光影已若那游走长蛇的直探进徐宣赞心坎里。在那其间梭巡一周。却发现……他心里根本就沒有那道迷字光符。 委实不合常理。 白卯奴眉心一沉。运功猝地收了光符。凝眸在徐宣赞沉睡无息的面上层层看定。暗自奇怪。 于此同时。又疏忽一下。那些千年前便已烙印在这个身体里的深浓记忆。开始开了闸般浮光掠影的一一展现在白卯奴眼前…… 最初的最初只是一片云海。女生文学在这幻似洞天仙境的云海其间。影影绰绰的显出两个水晶般的人影。 卯奴目光定格。心下忽觉一切的一切居然都那样莫名的熟稔。这两个人影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却偏生模糊的打紧。怎么样都看不真切。 须臾之后。这自徐宣赞心底深处升腾起的画卷。又渐渐变幻了模样。却好似在梦寐里走一条路般。最初时模糊不堪。直至后來便渐趋清晰如画。 这卷轴演绎的情景物态。白卯奴都太过熟悉。她。看到了一千七百年前在东辽时的过往。看到了清远…… 清明视线又重新开始斑驳下來。是被泪水给遮迷的。 如斯。如斯。已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她一直都在暗自怀疑徐宣赞究竟是谁。女生文学即便菩萨点化、老神仙开示。她都不能清楚的明白那缘分未了之人究竟会是谁。 因为与她纠葛不歇的故人实在太多。她对不起的、她亏欠的故人也实在太多。至少至少。她心觉自己有愧于柔黛、宇坤、还有清远。 她不知道她这一世情债。究竟要向谁去偿还。 而时今。徐宣赞心底烙下的记忆。给了她答案……那个人是清远;徐宣赞。是清远的转生。 也正因徐宣赞是清远的转生。故他身有累世修为。这千余年间也定是多蒙佛道加持。佛法无边、大道苍茫。以白卯奴的渺小法力根本无法在他身上施行迷术。 也就是说。女生文学徐宣赞从头到尾根本就沒有被她的迷术所迷惑。他是真心爱着她的。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从不知几世轮回前便是了。从一千七百年前便是了。 或许。或许更早。 既然轮回的痕迹磨灭了曾经你对我的爱的烙印。那么我便要今生的你重新爱上今生的我…… 夜风吹拂过充满温存的目之所及。撩拨的溶溶烛影无声垂下红色的泪。 卯奴抿唇。一干思量延展在心口。 想來徐宣赞合该飞升。却一直都沒有。那么。这千余年的轮回转生、苦海沦陷。呵。便是为了等待这命里钦定良人的出现。她的出现。 便是为了与她在这雪月风花的温柔人世间。。一尝情爱夙愿…… 清光在纤指间流转。白卯奴暗自念诀唤醒了徐宣赞。 只觉脑仁儿一阵钝痛。耳畔有空索又颀长的簌簌萧音。徐宣赞下意识抬手去揉太阳穴。缓缓睁开眼。见卯奴在看自己、薄唇含着浅笑:“娘子。我怎么睡着了。”声音疲惫。说话时坐了起來。 卯奴低低接口。柔荑搀扶住了徐宣赞的臂弯:“官人是太累了。來……”又扶着他重新躺下。曲身前探。抬指抚摸他清秀的墨色眉弯、辰星眼睑、高挺鼻梁、乖憨下颚。淡唇徐徐呢喃。“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官人……”自顾自的。 卯奴这样的举止。使徐宣赞大有些不明所以:“有什么。好看的。”顿顿的。复笑了笑。“怎么……娘子不认识我了。” 卯奴涓涓回之一笑。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依旧低缓温存:“不是不认识。是已然重新认识。” 面着她如此茕然的眉目神情。徐宣赞不由诧异:“娘子你今天说的话好奇怪。我怎么……我听不懂啊。”心下辗转。 白卯奴恍了下神。慌得又止了百端纠葛心思。漾了一个缓笑:“沒什么。”又抬眸。“官人。我们休息吧。” 夜色已然不浅了。徐宣赞定了一下。点头“嗯”了一声。只当娘子同自己一样。是困倦了。 红烛幻灭、帷幕轻晃。狭小的空间却包容了一昆仑暧昧静好。缱绻之感道不尽、说不出。到底。意难平…… 了然了后果前因。便仿佛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红绡锦帐。二人一番**交融。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月下瑶台、相拥而眠。 。 白卯奴感觉自己置身于虚空之外的另一重空间。 这个空间好冰冷、好阴潮、好漆黑……沒有一丝温暖、沒有一点光斑。周围似乎全部都是生铁铸的围墙、又仿佛存在着无限大无限畅通的新的维度。在这埋天葬地的蚀骨黑暗中。似乎总有什么潜在的可怖性灵埋伏四野、醒醒的笑着…… 白卯奴摸索着向前走。一步步迈的细碎。如潮的黑暗至使她不敢迎前。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漆黑咳得她片刻都不敢停下:“官人。官人。。”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青儿。。”沒有人应。仿佛全世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升天无道、遁地无门。 然而卯奴有修为傍身。。心里明白相由心造、境随心生。她止住步子、稳定了心神。深吁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假的。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來…… 可是沒用。凭她怎般竭力定住心神。凭她将佛号道号一切佛陀菩萨满天尊神全部诵念个尽。也依旧都走不出这漆黑的、隔绝一切的比死更加绝望的囹圄。 她开始害怕。那种全世界、甚至全昆仑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深浓恐惧瞬间侵袭了她的躯体、心魄、灵魂……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含悲饮恨塞塞的闷堵在胸口里。欲哭哭不出、欲动不知该做何举措。 绝望。吞天噬地、埋山葬海的巨大绝望瞬息并进…… “你可知你即将万劫不复。” 当空里终于起了一点语声。仿如霹雳。 卯奴一个激灵。毛骨悚然间下意识猝地抬首。漆黑如死。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找不出。 “若还不懂得抽身。必然沦落恶道。” 又是一声。 这声音有些熟悉……倏然明白。是那日她下青城山之时。前來指引于她的那位老神仙。 “他日将死雷霆下、永世葬于峰山底。” 又是一句。语气一句比一句拔高。 干脆利落、狠厉无双。是最严肃的警告。 “若不知抽身。若沦陷**。若流离苦海不懂自拔。必然沦落地狱道。” “他日将死雷霆下、永世葬于峰山底。” “他日将死雷霆下、永世葬于峰山底。” “他日将死雷霆下、永世葬于峰山底。” …… 严厉的威慑犹如一道道催心肝的符咒。白卯奴头痛欲裂。双手死死扣住太阳穴、捂住耳朵。身体缩作一团蜷曲打滚…… 电光火石一睁目。她铮地一个起身坐起。 徐宣赞也在这时跟着被惊醒。亦坐起身子握住了白卯奴的手:“怎么了娘子。”语气慵懒里透着一股焦急。 黑暗视野渐次明亮起來。熟悉的月华、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帘幕、还有身边人熟悉的体香……白卯奴适才稳了稳素乱不堪的心魄。侧眸抿笑:“沒事。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夜光剪了清辉映在她美丽绝伦的淑丽面孔上。有些惨兮兮的苍白。 “咳……”徐宣赞闻言。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适才放下了心。“娘子定是平日里累了。早些睡吧。”便又扶着卯奴重新躺下。 “嗯。”卯奴点一下头。乖顺的躺在了徐宣赞身边。抬手拥住了他。 徐宣赞任妻子环抱着自己。抬臂亦反将妻子拥住。唇兮挂着丝笑。重新阖目。 思君如满月。嗅着特有的、属于“家”的温馨气息。白卯奴万千杂绪昙然涣散。只觉无上安然。 方才那可怕的示警之梦。她不愿再去回想。诸多苦海素乱。她只恋着此时的片刻欢愉静好。 更漏深深。心境深深…… 一滴清泪不动声色的淌过纤长的羽睫。一如那映扯出绝样弧度的微笑唇兮一样。沒有人看到。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05回 复次往去承天寺 (女生文学 ) 五月的天气。在姑苏还是有些闷热的。不过因为空气里凝着水汽的缘故。也不会使人觉得太过难受。 徐宣赞拨拉着算盘珠子。正在王主人店里一心一意记账忙活。忽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足髁袅音自门边漾了过來。 不消抬头去看。心里便已经明白了來人定是自己的娘子。 她身上的气息、她头上钗环的撞击声、她行路的足步声、她的一切他总也可以远远儿的便感知到。 灵犀一点在心。也总会是第一个感知到。 “娘子。”徐宣赞在抬首的同时唤了一句。果然是白卯奴和青青。他薄唇之畔挂了温润淡笑。。迎着卯奴走过去。“你们怎么來了。”边将二人招呼进來。 白卯奴扫了眼青青。眸色嫣然:“反正闲在家里也是闲着。便和妹妹过來帮帮官人。” “是啊。”青青善解人意的乖顺点头。 “咳……”徐宣赞颔首。原想说这里不需你们帮什么忙。这时忽有人远远喊了一声“许公子。” 徐宣赞便缄了言声。急急对那人回应:“來了。”微笑示意卯奴一眼。便径自走过去为那來人按方子抓药打包。 待一切妥当、送走那客人后。白卯奴面着重走回來的徐宣赞颦了娥眉:“却是奇怪。官人。他怎么喊你许公子啊。不是徐公子么。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 闻言在耳。徐宣赞无所谓的顺口解释:“姑苏这边儿跟临安那边儿咬字的口音有些小差距。时常有人把‘徐’喊成了‘许’。” “原來如此。”卯奴了然。 青青银铃巧笑:“还有这等事。这可真是不知该如何说了。” “沒关系的。”徐宣赞摇摇头。“‘许’就‘许’吧。横竖就是一个称谓而已嘛。” 白卯奴以帕掩唇。一缕笑意流转在眼底儿:“官人如此顺心随意、雅量宽宏。世上怕是难寻其二了。” 半是凑趣的话。却也半是真挚的。徐宣赞才想迎合一句。便又有客人上门抓药。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只好招呼了卯奴与青青在一处偏座歇息。自己又去忙活一通。 便如此。同在王主人店里。徐宣赞为客人按方子抓药。白卯奴在旁边为他打扇。二人鸳鸯佳偶、夫妻情重。好不惹人艳羡。便是连无意间看到的王主人都笑说:“小老儿可不付于你们夫妻双份儿工钱呦。” 闲闲然在一边无所事事的青青便抿笑凑趣:“不需主人家小气计较。我姐姐自愿的。” 嗔逗的王主人连连摆手作笑。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子。青青见徐宣赞去后房煮药。白卯奴帮着看店。便走过去坐在临窗小几边。对着姊姊随口发问:“姐姐啊。女生文学今儿怎么想到过來帮姐夫忙的。”单手支颚微嘟唇角。“原以为在楼上无趣。不想到了店里依旧无趣。” 面着青儿的抱怨。卯奴只是微微一笑。含着脉脉柔情的眸子失了华彩。不知那目光是落向何处去的:“我昨晚做了一个梦。老神仙在提醒我……我只怕与官人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很多。”于此敛眸微黯。口吻幽淡。“我要把握每时每刻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能浪费分毫。” 闻言在耳。青青有须臾的失神。旋即有意抛撇开这个黯然的话題。沉声柔柔:“姐姐真的爱上了他。” “是。”。沒去看青青。 青青杏眼一挑。语气软绵绵的沒了精神:“唉……我早看出姐姐对他动了情。可沒想到你居然承认的这么干脆。” 卯奴依旧自顾自的忙起手头的活计。沒有抬目:“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了。” “哦。”只一句话。吊起了青青所有的兴味。忙一起身行步凑到卯奴身边儿。“姐姐知道了。何时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姐夫他是谁。” 卯奴被这一串妙语蹿珠做弄的有些好笑。抬眸看向青青。爱怜的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心:“你呀。”一嗔之后。稳稳心绪。正色了语气。“徐宣赞根本就沒中了什么‘迷’字符咒。女生文学”不待青青再一次讶然。她复匆匆接口。“昨晚我忽而不想这般浑噩下去。意欲为他揭下符咒。给彼此一个选择的机会。”糯唇轻抿。“结果我发现。徐宣赞是累世修行之人。自身有佛道二法门的加持。我的幻术根本对他奈何不得。此外阴阳际会。让我知晓了他是千年之前。我的哪一位故人。” 连串解释听得青青似懂非懂。眨了一下水润眸子。问的刨根追底:“那是哪一位呢。” 卯奴欲言又止。噙笑柔和:“是与我在千年之前。便该深坠爱河的还情之人。” 即便这话说的已经尽力隐晦了些。可青青微一愣怔后。女生文学还是往心里了然了几分去。想是自家姊姊千余年前。便动了芳心、与他二人互许终身之人吧。却也沒有说破。 这时忽见徐宣赞从后房里回來。二姊妹便缄默了言语。沒再提及这个话茬。 。 一天夫妻恩爱。至暮晚归家。三人走在街上。只见街市之人皆寻夜摊购买香烛。家家布施僧侣。 徐宣赞转目对白卯奴道:“娘子。此间与临安城一般热闹呢。” “是啊。”卯奴挂笑附和一句。心下却忽觉奇怪。难不成这姑苏城里每晚都有布施、礼佛的习俗么。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转眸扫了青青一眼。见青青也是蹙了下眉弯甚是不解。 且行且看。这时只见路边茶舍一小厮迎着徐宣赞走了出來:“许相公。”径直迎着徐宣赞笑谓一声。 因为徐宣赞早已解释过两地之间“徐”、与“许”的口误。卯奴与青青便也沒觉奇怪。 徐宣赞一见來人便笑了一下。又侧首目指卯奴:“娘子。这小哥与我熟络得很。是我前阵子结实的一友人。”语罢又转向那茶馆小厮。身子偏偏。显出卯奴与青青。“这是我家娘子。娘子旁边的是我小姨子。” 想來这间茶舍与王主人店面相隔不远。那徐宣赞与这些店铺邻里熟络也是必然。女生文学卯奴大方的沉一下眸。含笑对那小厮:“奴家有礼了。” 一番介绍。也彼此有了知晓。那小厮忙不迭敛了敛襟。乖憨笑笑:“许夫人客气。客气。”说着对徐宣赞夸张的挤挤眼睛。“哎。啧啧。你能娶这么一位美丽贤淑的娘子。还有这么位似玉如花的小姨子。真真是福气啊。”还竖了竖大拇指。 徐宣赞客套的笑了笑。转言发问:“小哥儿。你方才唤住我。可有什么事情。” 小厮点点头。凑到徐宣赞身边:“你不是姑苏人。怕不熟悉本地的风俗。我跟你说啊。这今明两日。承天寺里做佛会。女生文学热闹的很呢。”于此又礼节性的看了一眼白卯奴。“你不带尊夫人去看一看。嗯。” 经了这么一说。这三人适才明白为何街道会这般热闹。徐宣赞本就喜欢四处散心。当初若非往西湖散心。也不会遇到白卯奴、更不会与她结下这一段千年情缘了:“哦。自是得去。谢过小哥儿了。” “咳。沒事儿沒事儿。”这小厮摇摇手。 待相互辞别之后。白卯奴拽了一下徐宣赞的袖摆。小口悉张:“官人。那佛会必定人山人海。能有什么好看。” “哎……”徐宣赞敛眉。“娘子。去走一遭。散散步嘛。” 卯奴因为妖身之故。对佛会自是避讳。又恐说多了徐宣赞会起疑心。略停一下。复微微道:“可王主人的店里伙计本就不多。你再同他请假。饶是他再通情达理怕也会有不悦吧。” 听得此言。徐宣赞适才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瞧我。又犯榆木了。”侧首接口。“那娘子。我不去了。” “倒也不消。”卯奴浅浅一个涟漪笑。“不如这样。官人。”于此瞥了眼身旁的青青。“我与青儿帮你看店。你自去解闷如何。” “这……”徐宣赞犯起嘀咕。把娘子留在店里自己自去游乐。总也觉得不妥亦不该。 他的这怀心思。卯奴自然明白。盈眸弯弯浅露笑意。语气娇娇的:“官人……你也知我素來喜静。本也就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你代为妻前去上香请愿。岂不两全其美。” 如此听來。徐宣赞登地一下便觉释怀许多。自家娘子的善解人意。从來都会让他如沐春风:“那辛苦娘子和小青了。”却还是不忍。这道谢也是真心的。 青青软软儿“唉。。”了一声。故意把调子扯得绵长。粉唇微瞥:“姐姐跟姐夫两人径自伉俪情深。似那并蒂芙蓉一般。却要辛苦我小青。” 卯奴笑笑。心知青青是在调侃。便不去理会她。又径自转身为徐宣赞整了整前襟:“哝。你要去。身上这衣服旧了些。瞧见不好看。赶明儿个。我打扮你去。” “就知道我家娘子最体贴。”徐宣赞与白卯奴相互执手。眉宇间涓浓爱意呼之欲出。 卯奴噙着水润笑意。与他十指相扣。感受着自他指间缓缓流淌出的如织薄暖。心也跟着起了涟漪。却是极舒服的:“正好。为妻家里有一套男子的衣饰。当初与青儿赶來姑苏寻夫时。料想官人兴许用得上。便顺手带着了。” “是么。辛苦娘子了。”徐宣赞目露欢喜。 华灯初上。青青瞥见这光影交叠处二人如璧身影。心也跟着一暖。同时自然明白。自己是免不得要辛苦一番了。 什么刚好有一套男子衣饰。根本都是子虚乌有一干事情。自家姐姐必要趁着深夜。与自己一并去为那徐宣赞寻光鲜衣饰不消提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06回 谁想又添牢狱祸 (.) 次日晨起梳洗后,白卯奴变花样般从小橱柜里,拿出了早便准备好的衣饰。【八戒中文网高品质更新.】 徐宣赞接來一看,这衣饰甚是新鲜时样,且又光鲜华美的紧:“哇……好合心的衣服。” “那快穿上试试看?”白卯奴见徐宣赞喜欢,心下也是开心的紧,忙不迭展开那衣袍,帮着徐宣赞一件件穿戴好。 这衣袍被徐宣赞穿在身上,居然长短相合适宜,一似若量体裁制的一般。 头戴一顶黑漆磨砂泛亮头巾,脑后垂坠一双白玉长环,着一领青罗开阔绫缎疏袍,足蹬方头织锦黑皂靴,手中再配一把细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坠样的春罗扇。 “可瞧瞧,真个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呵!”审视着眼前自己的杰作,白卯奴禁不住双手交叉抵拳暗自称好。 “好看么,娘子?”徐宣赞抬臂向两边扶摇仙鹤一般的展了展袖子,温润笑问白卯奴。 “怎不好看?”卯奴是将徐宣赞打扮得上下齐整得体,整个人被这衣冠扮相衬托的煞是光鲜。她挪了足髁莲莲的行到他身边,汀口勾勒一温婉弧度,轻轻的,“我家官人最好看。” 面着如此温柔可人的爱妻,徐宣赞心下柔软的变作了一池春水。颔首凑近,在她光洁前额低低的浅吻了一下。 卯奴双颊浅粉,复抬了软眸凝望着徐宣赞,抬手勾上他的脖颈,极认真的吩咐:“官人早些回來,晚了为妻会记挂的。”糯糯的如莺声巧啭。 “娘子且放心。”徐宣赞颔首应下,笑意柔软。 。 昨夜里似乎刚被一场微雨润泽,今日红尘处处遍布着尘泥的特有芬香。 徐宣赞原想喊上那茶舍小厮相伴,后见他已经动身去了,便只好自己一人往承天寺里去看佛会。 一路游游走走,倒也乐得陶然。 不觉步至承天寺,远远见几个素日里识得的邻里三两个聚在一起,他们一看徐宣赞过來,皆是眼前锃亮、凝神屏气,直喝采道着:“好个官人!” 也是,眼下这徐宣赞如此一打扮,竟是若了个疏袍迎晨霞的儒雅偏偏贵胄公子,天成一段温柔风韵全在眉目、楚楚衣冠更衬扯掩映的威严后成。 徐宣赞见势,也晓得是在慨叹自己时今这身行头,沒做多言,对他们笑笑便走过去了。 只听身后有人嘁嘁喳喳:“哎,听说了么?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见今他开单告官挨户搜查,却沒得个捉人处!” 落言在耳,徐宣赞皱起眉头、后又微微摇摇首,心道现在这些贼人个个都狡猾的打紧,岂是那么好盘查的?慨叹一番后,径自跨了正门门槛儿进寺里去了。 承天寺在姑苏说大不大、说小也实在不小,重要时间也算得上个人流如织的佛香福地。 徐宣赞才一进去,便见今日这烧香拜佛的官人、小哥儿、妇人、老叟等往往來來,加之烟雾交织起缭绕的祥云,也十分热闹的打紧。 他上了一炷香,许下个与娘子生活美好、将來得一麟儿为徐家延续香火的愿望。原想再去偏殿里看看,见人实在太多,又想起娘子让我早些回家的……念及此,也便沒了许多兴致,转身便欲走。 才挤过厚压压一堵人墙出了寺來,脚跟还沒站稳当呢,忽见五、六个似官差打扮的人从侧面小径一路直直行來。 徐宣赞扫了一眼,见他们虽着灰、青二色官衣不等,可腰里具挂着小巧腰牌。 正讷讷间,里边儿一个打头的已向徐宣赞这边又凑近几步,凝起目光上下打量一圈,又侧首对其后一干众人道:“瞧瞧,瞧瞧……此人身上穿着的、手里拿着的,倒是个齐整!” 语声才落,一群人便哈哈大笑。 直惹得徐宣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须臾后那领头又对他稳了稳声息:“这位小相公,能把你手中的华丽扇子借我一看么?” 徐宣赞本就憨厚,现下又早被这阵势给做弄的愈发浑噩。不明所以,下意识伸手把扇子给递了过去。 那领头的才一接到扇子,摊开掌心敲了一敲后,转身对那一干跟班大声吆喝:“你们瞧瞧,瞧瞧,这扇子上面的珊瑚扇坠,与衙门里单子上开出的一摸一样!” 语音起落,众做公的齐齐喝声:“拿了他去!”说话就把徐宣赞一根绳绑了严实。 突忽而发的事端,做弄的徐宣赞只觉自己俨如被那成群苍鹰围追的紫燕、一群饿虎啖食的羔羊。甫一反应,疾声厉语:“诸位大哥拿错人了拿错人了!我是无罪之人啊!” 那领头的踱步过來,抬手捏住徐宣赞的下颚,冷冷道:“是与不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好端端的丢失了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摺扇、珊瑚坠子……时今你这头上、身上、脚上、手里,全部都是他家物件,你还说你无罪!”于此猝地叱了一嗓子,“你胆子真够大的,啊?偷盗了旁人的东西,居然还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公然出外,把我们做公差的当成那过眼的浮云,做什么全无忌惮!” 徐宣赞边听着言语,不觉渐渐呆滞下來,又一转念,被绑成粽子也依旧梗起脖子嘶喊:“差大哥你容解释容解释啊!”抿抿干裂的嘴角,“这一身行头并不曾是偷來的,你们一定搞错了!这天底下衣冠饰物岂单仅有一件?就不容别人与他家的相似了么?” “呵。”这领头的只当他狡兔三窟,当空一挥手,“有什么话,你自去姑苏府厅上分说!带走!” 。 白卯奴正倚着窗子学习人间的刺绣,闲闲然一副娴静美态。 这时便见青青飞也似的从那竹梯上急急的跑进门來,酥胸起伏,眉心深锁:“姐姐不好了,姐夫被抓了!” “啊?”卯奴手中的苏绣“哗啦”一下滑到了地上。 青青已走到她身边,边平着胸口急气,边把那从坊间人处听來的消息一五一十诉了白卯奴。 徐宣赞不明就里,可这一白一青二姊妹却是知道的打紧。 为他盗了华衣贵饰原是好心一片,谁想她们到底还是不太懂得人间的情态,不知该以何种脉络真正帮助徐宣赞。当初盗取官银一事已让徐宣赞吃了苦头,时今这突发之事又要让徐宣赞把这苦头给吃的尽了才罢休么? 细碎的阳光金波展展的铺陈在白卯奴冠绝的美面上,黛眉款颦,拉过青青细语徐言:“青儿,我们得想个法子。” “姐姐!”青青一把甩开白卯奴,蹙眉敛目亦是急了,“都如此了,你还要想什么法子?我们赶紧动身去他姑苏府衙上去,把姐夫救出來!” “青儿……”卯奴展眉,语气却急,“若贸然前去营救官人,恐怕会招來猜忌啊。” 青青煞是奈若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有什么法子啊?”杏眸软软一翻,几分带气。她行事一向利落干脆,素性不喜这诸多顾虑束缚。 白卯奴敛了眉目薄启汀口,自顾自的:“我想想……” 。 徐宣赞就这样被押送往姑苏府衙,当即一通升堂问讯。 他原本就无辜,自是不知如何答复。又恐会给自家娘子招來祸患,便也一言未发。 那县太爷登时恼怒,原想对他施以刑法,又听师爷附耳,说起这徐宣赞原是从临安发配过來的,后又得了范院长、王主人的保释,脸面实在不小,唯恐有什么來头。 如此一番话,令这县太爷权且平下心气的压压脾气,略辗转片刻,吩咐差役且把徐宣赞监了,次日再做审理…… 夜半又雨,当王主人锁了店铺大门准备归家时,转身便见一身玉色衣裙的白卯奴、并着绿罗宽褶裙的青青迎自己走过來。 借着雨夜昏惑的暗辉,依稀可见她二人面上一层阴霾悲伤。 “徐夫人……”王主人才小声一唤,白卯奴已二话不说,对着自己当地便是一跪。 这可唬住了素性宽厚的王主人:“夫人,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忙曲身去扶。 白卯奴借势也把身子起了,重新立定,由青青搀扶住:“求王主人救救我家官人!”含悲饮恨的一句,语气幽幽的、眸色又茕茕的。 “这……”王主人缓缓的背了一下身子,似在忖量。 徐宣赞被衙役带走一事,在不大的姑苏城不消半日便已传的沸沸扬扬,声声口口都只道是偷了谁的珠宝,惹上了大官司。王主人亦有耳闻,虽经了多日相处也是心存疑惑,可事实摆在眼前亦又奈何不得。 “主人家容禀!”白卯奴径自碎挪莲步行到王主人面前,与他直对着面一微曲身,“这事都怪小妇人。”于此起了些许嗫嚅,口吻软款低微,“我在与官人成婚之前,曾许嫁一张官人,只是未及过门他便重病去世。我家官人身上那些衣饰,乃是我先夫留给我的,后來我又转赠给了官人而已。”于此处哀声一叹,狭眸微挑,“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子事,走投无路,只好带着妹妹來求主人家想想法子救救官人!”愈说愈急,犀齿打起瑟瑟的颤。 “是啊主人家。”青青快步跑转过來,蹙眉焦声,“您想想法子救救姐夫吧!我们姊妹在姑苏无依无靠,真的是只能承望您了……”真挚款款不亚卯奴。 一番解释听在耳里,这王主人也大体知道了个囫囵事态。就着渐次微小下去的夜雨的光影,皱起两道带些老迈的浓黑眉心…… 如此,徐宣赞这复次牢狱之难,最终王主人使了些钱财,将他再度保出在外。 就此,这一桩无妄之事才终算是给归结了去! 古艳歌·白蛇106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 ------------ 第107回 牢狱后破镜重圆 (女生文学 ) 夜已经很深很沉了。乌凄凄的天幕笼了一层暗灰色的夜岚。连隐显在其中的星辰日月都似乎被濡染了阴霾的色彩。 难见人迹的街道上。徐宣赞迈着绵酥的足步踉跄而行。三步一摇、五步一晃。很是颠沛潦倒。 他今日虽被保释出來。可心中烙下的伤口一时三刻却是再也难以平复。亦有诸多不解、隐隐难过。排遣不得。 便沒有直接回王主人那里。而是沿路寻了个小酒馆。借酒浇愁、喝得半醉。 丈夫处世。堂堂大好男儿、行事最是磊落光明。可如今呢。无缘无故平白便招两场官司……若说心里对白卯奴沒有半分怨怪。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也委实是假的离谱。 他只觉自己一世清白。为何便这般好生生的毁于一旦。如此无妄之灾。却又作得何解。 酒气袭身。徐宣赞也觉出自己是有些醉了。费力的睁大一双朦胧的醉眼。于模糊视野间來回梭巡。又恐一个不留神便冲撞了旁人。微停几停。迈醉步拐到一处屋檐下。 正走之间。忽地便觉从胸到腹铮然一个钝痛。千小心万小心的。这他沒去冲撞别人。却自有别人走路不留神的冲撞了他。 徐宣赞现下里这心情本就不好。再加之酒力拿捏。一股脾气铮地便翻涌上來。立住脚登时便骂:“这谁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好沒道理。” “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体谅则个。”柔柔的软音袅绕在耳廓周围。温存款款中带着几丝焦急、几丝欢喜、还有几丝隐痛和哀伤。却是……怎么实觉这么熟稔。 徐宣赞半醉。几多心绪不及复苏。就势抬头一看。无力的双目竭力睁大……这与自己撞了满怀的匆匆妇人。正是白卯奴。 纵然他此时已酒过三巡。虽然他早被身体与精神双重苦痛折磨的熬神耗心、难以释然。虽然他心下存了些许不解和浅浅的怨怪……可当看到爱妻的这一瞬间。。似经久飘摇的云雾寻到了可供依托的宣泄点。这般情态。半点不由人。 徐宣赞已微红了含着酒意的眼眶。 “官人……”看在眼里。卯奴心下一刺一刺抽抽的疼。后悔不迭。 可她所有的歉疚尚还不及尽数倾吐。便惹引的徐宣赞如是一通难以自持的心软:“怎么能怪娘子呢。”颔首低低。一笑。微微苦涩。“原是我不好。害娘子跟着我这个无用的男人受累。” “不。”他越是这般。白卯奴便越觉自己一颗纤心似被暴雨狠狠抽打浸寒。。扬起娟面蹙眉茕茕。“都是我……若不是我意欲官人体面。也不会……把先夫留下的那不知什么路子的衣饰。转赠于官人了。”顿了一下。还是扯了这个谎。即便她不愿意对他继续扯谎。 徐宣赞的头脑自打被绑缚进姑苏府衙起。就沒停止过嗡声颀鸣过;现下里早就已经乱作一团比浆糊好不了多少。对于白卯奴有意无意的解释。他不想听、更不愿去做深想。这会使他头痛欲裂:“不是。娘子。”混沌的睛目重新抬起。里边闪过一痕晶耀。“这是苍天给我的考验。能得娶娘子这般佳人。不吃些苦头。岂能就这么便宜了我。”口吻依旧是柔软的。却也半是正色。临尾带起一丝隐然的俏皮气息。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这样的语气把白卯奴成功逗笑。莞尔微嫣然。又抬眸抿唇嗔他贫嘴。 面见着心爱娘子的娇羞小情态。徐宣赞心底瞬间便漾起千丝万缕甜蜜。愈发顺势俏舌打趣:“我就是贫嘴。”抬臂将卯奴紧紧拥住。 小小一次破镜重圆。将绵软身子重新倚进丈夫宽厚的怀抱里。半阖眸子嗅着他特有的男子气息。卯奴心下五味陈杂、难以寻得一个宣泄的突破口。就如此不动不言。实实的靠着。又良久后适才小抿昙口。幽幽的:“我有了。官人的孩子……” “什么。”瞬息惊得徐宣赞一个愣怔。旋即松了半分怀抱颔首去看。女生文学“娘子。你是。你是说……” 就着不知何时重于云霄之后显影的溶溶月华。只见卯奴玉色双颊氲起一抹浅淡酡红。善睐软眸缓缓儿一敛。唇角轻扬。微微点了点头。 就如此猝地一下回嗔作喜。徐宣赞俨如自十八层地狱一个弹指翻跃九霄。微冷深夜吹灌的衣袂轻鼓。他竟已然不觉寒凉…… 待得夫妻二人双双还家时。天边已有隐隐一抹鱼肚依稀浮现。 只此两日。便似让徐宣赞历经了漫长一生中所有的大悲大喜。心里百般滋味。久久难以平定。。 。 平淡的日子往往都是最为幸福的。当历经一番痛心蚀骨的大喜大悲、云涌风起之后。再回首去顾先前那些一点一点走过的路。才会恍然发现。波澜不惊的无滋无味。适才为那最是永恒持久的涓浓之美。昭示着生命的十二章纹。昭示着曾经那些蓬勃浩瀚的深远韵致…… 天气慢慢转凉了。不觉已是七月初。大地入秋。 这日徐宣赞坐下來与白卯奴商量。说我们该择个日子。去拜会一下王主人的家眷。且不说我夫妻二人长久借宿于此。只论他两次保释我。我们也合该去还个礼数、以示谢意的。。 闻言在耳。白卯奴略想一下。浅浅点头:“那是自然。你在他家做着主管。他又收留我们至今。去参见了他。也好日常走动。” 心知娘子最是通情达理的。徐宣赞沉声应下。又展眉道:“娘子啊。后日便是王主人母亲八十岁寿诞之日。不如我们夫妻趁着当下这个时机。备一份厚礼。去拜会一下老夫人可好。” 既然已有此契机。那也诚然无需再去花费心思寻些由头。卯奴莞尔一笑:“甚是好的。” 夫妻两个一番谈妥。便由徐宣赞下了竹楼去跟王主人说明了。 。客气推让一番后。也就欣然应了下來。 简单筹备。至后日。白卯奴留了青青帮着王主人看店。带着备下的那些礼儿。雇好轿子。与徐宣赞一同去了王主人母亲家里。 瑟瑟秋风掀起薄薄轿帘。顺面额眼角直迎着扑过來。卯奴尚未反应。坐于身边的徐宣赞早一眼疾手快的把卯奴拥在怀里。以宽袍遮挡住那寒凉料峭的风。 这一瞬间。心念一定。白卯奴眼角忽然便有些湿润。 被徐宣赞甫一颔首。刚好瞧进了眼中。清眉微皱。询问何故。 卯奴慌得抬了凤尾蝶袖。。柔媚一笑。浅浅的道:“沒什么。被风沙遮迷了……” 。 夫妻二人一齐來到王主人家。徐宣赞扶着白卯奴下了轿子。在主人家的招呼中步入其里。 因给老夫人贺寿。亲眷已到的满满。 徐宣赞并着白卯奴对那瞧见年长些的。都深深道了万福。后进正堂对着老夫人拜了两拜。内眷也都一一参见了。 宴席其间。这夫妻二人一起献上备好的贺礼。并阐述了对王主人多日以來加以照顾的感激之情。 礼仪恭谦严整、难寻一丝错处。又加之这夫妻分明璧人一双天作佳偶。真真羡煞了其旁一干人。便是连这盛宴的寿星、王主人之母都忍不住赞叹:“好个伶俐的娘子。且瞧瞧。十分容貌、温柔和气、又本分老成。”言于此转目视徐宣赞。“许……徐相公啊。”努力咬准了这个音。即而和蔼的笑笑。“你可得好好待你家娘子。如此贤妻。需得知福啊。” 虽是客套却也听來甚是温暖的话。让卯奴心坎一柔。垂首径自笑笑。 徐宣赞颔首亦是一笑。对老夫人敛襟简单的又拜了拜:“自是。自是。”旋即将目光凝在卯奴身上。温柔深情的可以滴出水來。“我家娘子。现今又已有了身孕。我更要加倍的疼惜她、爱护她了。” “呦……”众人一听这话。相互扫了一眼。愈发在心下里起了艳羡。“真好真好。端得玉女金童、安乐祥平啊。”赞美与祝贺之声断断续续的。不绝于耳。 “官人。”卯奴面上羞红。不动声色的轻轻搡了徐宣赞一把。薄薄嗔他。“这些个话儿。在旁人面前提出來。为妻会害臊的。” 徐宣赞侧首。俏皮的眨眨眼睛。亦是轻言:“有什么可害臊的。我就是要让全天下人、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家娘子有多好。” “啧……”这带些凑趣的夫妻调侃逗乐了白卯奴。舌尖抵着银牙一啧声。 徐宣赞微微笑开。 便在这时。卯奴无意识的一转目。忽见不远相坐一人正往自己这边看过來。 方才在进门时王主人介绍过。白卯奴识得这人乃王主人小表弟。 适时。他正瞪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目不转睛、贼溜溜的往白卯奴身上打量不迭。那副情态。正是这三魂不附体、七魄在她身。 也知自己有倾国之姿。容易惹了他人贪恋。卯奴十分不悦。本想发作。又碍于自家官人也在这里。便佯作不经意的转过了善睐眸子。自是笑盈盈与方才无异。沒理会他。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08回 赴寿宴白蛇现形 却说王主人虽好,可他这位小表弟却是个素来好色又狂妄的市井。 自打白卯奴进屋拜会之时,他便已经猝地一下起了不该有的那等心思,直道这临安娘子果然生得俊俏! 这几乎面对着面的格局,刚好给了他饱看美人儿一番的大好契机。可经久而持,心下里那一点色念居然逐步扩大、逐步膨胀,只就这么看着已经不能满足他枯柴野草般的一通欲望! “不公,黄天实在是不公啊!”他忍不住在心底慨叹不迭,心道就凭徐宣赞这么个颠沛流离、摊着两场官司、无资无产还得靠人搭救和接济的窝囊废,居然可以有这么个美若天仙的浑家!如何能让我与这小仙女儿共宿一宵呢……眼珠贼贼一转,计上心来,又暗暗道,“莫慌莫慌,看我让这妇人,着我一个道……” 于此,他顺手招唤了个家丁过来耳语几句。 那家丁与他相对一眼,似是明白,旋即便出去了。待不多时重新回来,手里端了一杯斟好的酒。 “来来来!”借着这么个由头,这小表弟起身,先对老夫人拜了一拜,又稳声道,“这许夫人有孕在身,饮此玫瑰酒一杯,可安胎养身啊。” “哎……”正夹菜的王主人放了木箸纠正,“是‘徐’,不是‘许’。” “哦。”小表弟应了一声,“许……徐,许还是徐的……”连咬半天却愈发分不清了。 这有些微窘的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徐宣赞不失时的站了起来,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一个称呼而已嘛!我自临安初来姑苏时,偶有咬不清这两个字的,便不慎为我改了姓氏。以至现在,邻里们一传二传的,能咬清这两个字眼的,也都跟着糊涂了起来,只以为我姓‘许’呢!” 众人听了这个解释,也是谅解,又为徐宣赞的不拘泥此而目露赞赏。 只有白卯奴不动声色的淡淡扫了那小表弟一眼,软眸一翻,一记白眼飘转而去,讥诮不屑。 说话间那小表弟已转身离席,端着玫瑰酒绕路走到白卯奴面前,规规整整欠一欠身:“夫人,不妨饮此酒一试?”这个礼仪是最严整的待客之道,有模有样的,倒是没错处。 白卯奴噙着丝笑谢过了,端了酒凑到鼻尖只一闻便知是掺了*。却不拆穿,转目款款:“闻着便是一股幽幽芬芳,却是喜欢。”心下暗道,你果然见色起心,却连你姑奶奶我的主意都敢来打……好,我便给你这个教训,让你明白什么人碰得、什么人永远都碰不得! 这一回答喜得那小表弟百般浮想不打一处,连连道起客套:“夫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若说喜欢,走时带一些去!”谄媚讨好不达眼底儿。 白卯奴没了心情多理会他,将那酒盏往朱唇边一凑,微一螓首便饮尽下去。 如此顺利,把这小表弟看得愈发暗喜不迭! 并没过多长时间,众人只见白卯奴以纤纤玉手搭着太阳穴,美人双腮渐泛潮红。 身旁徐宣赞眼见娘子这副模样,忽地焦灼:“娘子,你哪里不舒服?”只恐她身体哪处不适。 卯奴佯装昏昏然欲睡,轻使力推开徐宣赞,径自以手支额往桌上趴去。 老夫人见状,眉心皱起、亦是一急:“想是夫人有孕在身,饮了酒容易犯困。快……”说话时召了两个丫鬟,吩咐她们去扶白卯奴往厢房中休息一阵。 这出好戏原本就是王主人他表弟安排的,眼见一切一切都已有条不紊的走到了这一步,那小相公早已按捺不住的喜上眉梢,直恨不得当下便将如花美眷拥入怀中疼爱一番:“不消,我去安排就好!”忙重又起身,跟着那搀扶住白卯奴的两个丫头一起出去了。 徐宣赞放心不下卯奴,原想一并去的,可到底是在王主人母亲的寿宴上,他也不好如此。只得按捺了下去,不太放心的目送着卯奴走远后,重又面上作了笑意陪酒不提。 却说这边,白卯奴一行才出了小院至得拐角处,那小表弟便把陪同的丫鬟给遣了退。 白卯奴这幅悻悻之态本就是装出来的,对那厮意欲如何,自然是了然在心。干脆借势往他肩膀上一靠,娇娇一嗔:“哎呦,奴家的头好疼哎……” 这小相公只当是迷 药起了作用,见她放出迷人声态,登时喜得如升仙界!百般谄媚的抬手搀扶住了美娇娘:“小美人儿,哪里疼呢?待过一会子,小爷给你好好儿揉揉……”说话间忍不住便想一亲芳泽,卯奴一个灵灵翻身避开,绵软身子靠上了他另一边肩。 反正这此时已是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小表弟心料着也不必急于这一遭,便陪着笑搀着白卯奴依旧往厢房那边走。 白卯奴一路与他曲意逢迎,娇娇倾国、媚骨天成。 待这二人步入厢房,小表弟一个转身便闭合了两扇雕着花的木头门。白卯奴作势往贵妃榻上一斜身子躺了下来,狭眸幽闭、黛眉微颦、含丹小口微微吐露娇媚软声儿。 这般一个貌比天仙还胜三分的大美人儿,就这么眼巴巴的躺在自己跟前儿,声态娇媚、乌丝凌乱、神情萎靡、酥胸起伏、薄裙微颤……直直做弄的这放浪登徒的小表弟,霎时心中那*涨的满满、再也把持这身子不住。 一个飞身扑上贵妃榻,抬手簌簌覆上卯奴上身的玉织金衫儿袄。 才要动手动脚,疏忽一下便被白卯奴软软的抬柔荑环住脖子:“瞧你……”音腔颤颤晃晃的,眉头一展,抬指轻敲他头一下,“这猴急样子!”似醉又醒、似笑还嗔,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美的如梦似幻,真真儿若那西子湖畔迷蒙烟雨一般,饶是如何都动人! “对,我忍不住了,我猴急,娘子儿饶了我这遭……”小表弟早被迷得失了心智,口喘粗气再一次往卯奴身上扑,抬手抓住了她下身着了的藕色轻纱裙。 “啧……”卯奴又一个轻易避开,便见他一头磕碰在硬邦邦的床榻边棱上。如此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之态,惹得白卯奴一通嗔嗔醉媚笑。 经了这闷闷的一个钝磕,这小官人登时清醒许多。抬手揉着脑门儿上迅速肿胀起来的大包,又被半空里美娇娘那肆无忌惮的讪笑给撩拨的心口闷堵、烈火愈盛。 *的欲望并杂了铮起的愠恼,涨得这小相公血气方刚的一声闷吼,唰地抬首要去抱那榻上妖孽美人儿云雨。 突忽的事端便出现在了这一刻……汗毛发紧、毛骨惊悚! 不抬首万事皆休,这甫一抬首目光齐平的一刹那,小相公失声一惊……倏然响起的惨叫声,比那磨刀霍霍时杀猪宰羊的撕心裂肺好不了多少。 分明方才还是那娇滴滴的媚骨天成妖娆仙,只在瞬间,他眼中不见了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榻央蟠曲一条吊桶来粗的大白蛇! 这蛇通体素白带鳞,两眼一似灯盏,放出幽幽金光来! 这小表弟一个踉跄滚翻到了地上,求生的本能唆使他连滚带爬回身便逃……两腿登地失去了全部只觉,一似濯了铅般不是自己的。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跑出了这厢房的门,一绊一跤,好不容易逃到了回廊这边,“砰”地一下向后倒去,四肢不举,浑然半死! 正在宴席之外候着伺候的众嬷嬷们忽地听了这声响,有几个腿脚便利的忙不迭颠颠的跑过来看。 一见是表相公,也是一个吃惊,慌地七手八脚将他扶起。皱着眉头一看,这表相公面青口白、目色混沌沌呆滞不堪! “这……”一时不知该作何举措,有领头的管事儿嬷嬷心念一晃,转身叫人去取丸药,慌忙用那安魂定魄丹给他服下去。 把这小表相公扶进屋舍,又折腾了大半晌,方见他适才幽幽醒转过来。 那婆子们一见人没事儿,这边稍稍松下一口提着的气:“表公子,您这是怎的了,撞见什么了不曾?”一个试探着问。 另一个也跟着点头附和,眉头一皱:“可不么,何故如此的大惊小怪?可把我们大家都给急死了!” 这小表相公本就是因起了那般不该有的心思,适才得了这一骇作教训。又加之他已猜到那美少妇是妖怪,又怎敢再提及起来?狰狞大蛇那吐着信子、圆眼放光的嶙峋模样犹如在眼,惹引的他铮地又是一阵颤抖,只恐那蛇妖一个不快把自己生吞活剥的吃掉果腹!于是不说其事,只微微道:“我今日起得太早了些,连日又因为老太太准备寿辰之事而辛苦了些,这不……头风病发作,便晕倒了。” 如此一通解释,倒是合乎常理。众人明白了去脉来龙,自然也没有怀疑什么,只将他安置在这房里躺下小睡、小歇一会子。 正堂那边众亲眷依旧与老夫人一起做寿,后白卯奴迈着莲莲轻步重回席位,饮了几杯,待酒筵散罢,与众人一并作谢还家。 ------------ 第109回 保安堂立业开张 (女生文学 ) 待得夫妻二人自王主人母家归还后。天色还不算太晚。只是浅浅的笼了一层轻薄淡灰。 一路之上。白卯奴都是不语不言。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徐宣赞看在眼里。也只当她太累了些。沒怎么往心里去。 其实左右辗转。归根结底横竖都是被那王主人小表弟一事给做弄的。 为了给那大胆起心的狂妄之辈一个警告。卯奴可是当着他的面儿现了原形。 当时并沒有去想太多。可骋着脾气一通发泄过后。她却不得不顾及一个问題。就是那表相公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只当他神情迷乱看错了。还是毫不怀疑自己所见。 一路都心不在焉的。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一个劲儿的怨怪自己行事太过独断了些。现下归家。白卯奴心下里的那怀焦虑愈发浓重。只怕那小表相公得着什么契机跟徐宣赞再见。说出自己这本相來。徐宣赞必然多心。 只要徐宣赞还在王主人的店里帮工。那就有很大的机会接触这表相公……忖量半晌。脑中一闪灵光。她有了主意。 “唉……”卯奴抬青葱指。慢慢儿退去自己盈薄的玉色外披。边就这么侧眸歪首幽幽的叹了口徐气。 在一旁整弄床铺的徐宣赞闻了娘子这一叹。转身关切:“娘子。今儿我们出去赴宴。可是哪里不快。。” 白卯奴将那盈着桃花儿水的软眸抬了几抬。噙几缕茕茕:“官人。说不得。”有意一嗔声转目。佯作了女儿家娇羞奈何之状。 这等情态看在眼里。登地便勾起了徐宣赞心下里那一怀焦急:“娘子。怎么了。因何说不得。”忙放了手头的忙活。疾步走到卯奴身边。抬手揽住她的纤肩靠在自己胸脯上。“哪里不舒服了。还是怎么的。”边乱想胡猜一番。 卯奴撇撇软糯汀口。哀伤神情间忽地凑化了少许愠怒发狠:“官人你是不知道。那王主人的表亲席间好好儿向我敬酒。实质其心不善。”贝齿银牙忿忿然一咬。 “。”徐宣赞不解其意。把白卯奴放怀了一些。听她细说。 卯奴抿抿昙唇。复一转眸波。幽幽的:“我饮了他递來的那什么玫瑰花酿还是桃花酿的。好端端儿便昏昏欲睡。他是在酒里边儿下了**。才至使我失态犯困。” “有这等事。”徐宣赞当时一心为老夫人祝寿。虽见娘子犯困被搀扶着去休息。可也根本就沒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出。时今兀地听了这等话。恼不得紧皱俊眉脱口急急。“他这么做有何目的。这是要做什么。” 徐宣赞这通反应。自然在白卯奴的意料之中。她不缓不急。又是长长一茕叹:“唉……”。“他对我起了贪慕。适才有意在酒里下药。把我扶到厢房。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的一通调戏。”眼见徐宣赞一张清秀的面孔由白转青再转黑。白卯奴趁热打铁接口继续。“欲待我叫起來。众婆子下人又都在那里。他怕被人瞧见丢了他的面子。便转身跑出去。我当时心下里恼火得发紧。便追着他将他推了一把。他被我一推倒地。恐被人知觉了沒意思。便假说晕倒了。” “岂有此理。”几乎是贴着白卯奴最后一个尾音。徐宣赞一拍小几怒喝出口。 “哎……官人。官人。”卯奴猝地起身去抚他剧烈起伏的胸口。目指窗外。意思是怕王主人回來了给听去。 卯奴什么意思。女生文学徐宣赞自然明白。非但沒有止住声息。反倒愈发把语气一扬。干脆对着窗子更加无忌惮的吼嚷起來:“娘子怕什么。王主人为人素來宽厚。正好叫他同去评理算账。” “官人。”卯奴犀齿紧咬又是一声唤。她其实最怕的就是徐宣赞当真再去找那小表相公。情急之下生了急才的一拉他袖子。“这等事情被你吼嚷……你是要为妻将來沒脸再见人么。” 果然有效。经白卯奴这么一说。徐宣赞登地一下反应过來。须臾思量。只好竭力强压住声息关好了两扇窗子。 见他如此。女生文学卯奴这才稳稳的吁下一口提着的气。 这时又听徐宣赞把语气压低几分道:“娘子别怕。我现在就回王主人母家。找那畜生算账。”说话掉头便走。 “哎官人……”白卯奴忙紧追几步拦住他。娥眉颦蹙。扬起美面一通焦急。“既然最终不曾奸骗了我。只得忍了这遭。往后休去他家便是了。” “娘子这是什么话。”徐宣赞一把甩开卯奴。面上额上暴起青筋。“这等事情岂是能够苟且包容的。我娘子受了这般委屈。我不与你做主。还做什么男人。” 这般话听得卯奴心里一阵一阵温暖。女生文学眸中微湿。似就要滚下泪來:“官人。”慢启唇柔然一唤。却把徐宣赞往回拉住。“我们夫妻在王主人这里投奔。多亏他不阻收留。你现今在他店铺里做着主管。如今若为这事而开罪了他表弟。日后却怎么是好。” 此时的徐宣赞早便气焰冲头难以收束。这通看似理性的劝慰在他听來全都苍白的厉害:“男子汉大丈夫。我心爱的女人被他这般欺负。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做主管。”一席话越往后便越是高抛。听來尤是使人振奋。 “官人若有此志。却是可取的紧。”不想卯奴蹙紧的眉心倏而一展。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软眸浮起喜色。 “嗯。”徐宣赞看在眼里。一时不解。 却见白卯奴仍旧拉着徐宣赞往里边走。将他温柔的按落在座位上。抬凉指恰到好处的为他按肩膀:“其实为妻一直觉得。在人家店里做主管。也是下贱之事。”红缯唇角软糯。“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 “这……”温存又带些清凉的语气。仿佛有着治愈人心的魅力。徐宣赞一通烈焰便被爱妻这徐言软语。在霎那便给浇泯的干净。“其实我也一直有此梦想。”星目亮起、又暗了几暗。“只是娘子。我。沒余银啊……” 俨然委屈孩童的乖憨模样。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逗得卯奴曲指抵唇浅浅一笑。须臾。纤细柔荑环抱住徐宣赞的肩头。将面靥抵在他肩膀上。侧过眸來笑看他:“官人不必担心。这个容易。”在他耳垂哈了口气。美面情不自禁的点了浅淡潮红。“我明日把些银子便是了。”语音与这柔媚情态一样。都是撩拨发悸的。 “怎么能用娘子的存银开店呢。”徐宣赞亦是情不自禁的陶醉在爱妻温柔的禁锢里。可听她如此这话。还是下意识脱口如此。 “啧。”卯奴却又一急。放开了徐宣赞。落座在他身边。黛眉颦起。“官人你又來了……我们是夫妻。分得这么清楚作甚。”于此微低首。慢敛了眸子。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语气一转。“还是……官人根本不把我当自己人呢。” “不是不是。我怎么会把娘子当外人呢。”听得徐宣赞登时一急。连忙抬手执了白卯奴微凉的指尖。“只是自打迎娶娘子。便带累娘子沒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时今又要用娘子的私房來开药铺。实在不该。” “怎么不该。”卯奴抿唇。“还跟我说这话……都说了。既是一家人。便不要斤斤计较。除非官人就是把奴家当做外人看待。”于此佯嗔的一转身。 “我……”做弄的徐宣赞启口开言又不知该作如何说。 卯奴重又转身回來。凝起弯弯盈眸:“好了官人。我们现下里是该想想。为自己的药铺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好呢。”自顾自的敛了眼睑垂首沉吟。“嗯……”须臾后薄唇一笑。牵住徐宣赞的手。扬起面靥一喜道。“就叫‘保安堂’如何。”兰花指轻点。“保安堂。保安。保、君、平、安。” “保安堂……”眼见娘子如此。徐宣赞也并非一个对自家人都要酸文假醋的迂腐书生。也便就默认下了这个决定不再推辞。现下与卯奴一起思量着生药铺的店名。“却是好名。”朗目一明。看向卯奴。“愿保所有人。一生平安。” “既然官人也欢喜这个。那自是甚好的。”卯奴合掌一应。那未來生药铺的匾名。便终用了这“保安堂”三个字。 。 因徐宣赞、白卯奴本是临安來的。对这姑苏地界不算太过熟悉。也不知这生药铺该在哪里选址才好。 可巧。坊间有一位相公。姓蒋、名和。一生热忱好事。他是王主人家药铺的常客。隔三差五便來买些养生的药膳。与徐宣赞便素日里熟络起來。这天。听徐宣赞无意间念叨起立业一事。便自告奋勇的包揽下了选址找店面的活计。 蒋和往通向镇江渡口处的码头那边。为徐宣赞选址。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待徐宣赞夫妻二人看过地界。也觉满意。 卯奴道:“此处不仅风水吉庆。地段也好。那王主人对我们有恩。同为生药铺。自是不能与他开到一处抢生意。如此……不在市井。选在码头。人流量素日里也是颇大。又能口口相传而引來八方客源。” “确是这个理儿。”徐宣赞颔首。 于是二人陆续收买生药。徐宣赞凭着自己长年來从医书上学到的知识。遴选上乘药材、又自研了几副药膳方子。 筹备几日。待一切俱已妥帖。便又选了阳历七月七这个良辰吉日。药铺开张。 王主人为人素來宽厚。也早识得徐宣赞是个精明干才。自知他不会长年只做这小小主管。便亦备了礼物送上。并未因这自开药铺一事不悦于他。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10回 故人再面已难识 “保安堂”开张之日,姑苏至镇江这道码头边,煞是喜气洋洋的热闹了一番。 因徐宣赞夫妻素日里來为人宽厚、与邻里和睦,故虽來姑苏不久,却也结下了不少亲疏友人。 “诸位乡亲!”现下徐宣赞着了天蓝疏袍衫、腰坠玛瑙浅红并碎玉束带,风度翩翩的立于保安堂不高不低的台阶处,噙着丝笑抬手作邀,“今日我徐宣赞的药铺开张,内里已备下酒席。便让我与我娘子做东,邀众乡亲往药铺中一醉方休!” 白卯奴与青青各着琉璃白、嫩绿罗裙,立在徐宣赞身后不远,亦噙笑颔首,对众百姓谦和作邀。 众人这般欢呼着涌入店内,这三人分作两旁客套相迎,正是天明人和好不欢欣! 半晌过后,前來捧场的乡亲父老已进的差不多了,徐宣赞才欲同娘子进门招待,这时忽见一和尚缓步款行,至得徐宣赞处微微倾身口诵一声佛号,抬手迎前,将一个募缘簿子直抵着他递了过去。 徐宣赞下意识的接过來,满腹狐疑的展在手里翻阅。还沒待看出是些什么,便又听那气息沉稳的方丈缓而开言。 “小僧是镇江金山寺的法海和尚,循着前缘一段,出寺云游。如今七月七日,消灾祈福最是妥帖,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 在同时,白卯奴禁不住往后连连退开几步,杨柳腰身不受控制的打起了瑟瑟颠抖。 “姐姐……”青青也只觉心悸的发紧,不由死死的搀住白卯奴,敛目低首小声微怯。 “沒事。”卯奴感知到了青青此时的怯懦,侧眸幽幽安慰她。其实她自己亦是禁不住的莫名慌神,现下保安堂前稳稳立着的这个和尚,通身散发出來的若有如无的气场令白卯奴直忍不住颤粟。 心念一晃,她明白,眼前这俊逸禅师自身傍体的修为,必然不浅。更有甚者,极有可能是哪位仙佛化身而來……这个念头使她又是一个猝然打抖,只好权且压住心念不去作想,未动声色的打算看看再说。 “嗯?”徐宣赞丝毫沒有察觉出任何异样,只是觉得眼前这三十四、五岁的法师生得好模样,说话却怪异! 什么“循着前缘一段”,什么“到寺烧香”,他根本无法解得其意:“哦,这样吧!”略想一下,微笑接口,“不必写名,我有一块儿好降香,舍与大师拿去烧罢!”也不待法海开口,即便折步进店,对卯奴点头示意了一下后,开柜取了降香出來,递与法海。 一來一回并沒用多久,法海权且接了那香,又一单手礼:“阿弥陀佛,是日望官人前來烧香。” 这次徐宣赞是当真不明白了,先前只当这禅师说话高深,不想当真那高深之词是说给自己听的:“大师啊。”皱眉顿声,“您又不认识我,为何反复邀我去烧香呢?” 话音才落,法海哈哈一笑,微摇首道:“施主不认识贫僧,贫僧却认得施主你。”精细又透着儒雅的双目里凝着一怀正色,甚至带些肃穆的味道。 “大师。” 徐宣赞尚未再接口,便听白卯奴柔柔的语声从身后传过來。 二人同时回头,只见白卯奴迈着稳稳的莲步已走至徐宣赞身边,与官人相视一眼后,又对着法海一个欠身谦然:“小妇人有件事情,想要请教大师。”螓首微侧,复示意徐宣赞一眼,不再多话,径自下了台阶领走于前。 天光轻晃,法海迟滞须臾,便转身跟着白卯奴至一旁无人处。 这二人的行径都太过古怪了些,徐宣赞想发问,又见他二人已经步离。只好权且转身进店,同青青一并招呼那前來捧场的邻里百姓。 这边白卯奴在房檐转角处停住足步,盈盈软眸往法海身上一个善睐,声色顿然冷了少许:“我看得出來,大师绝非等闲。”一挑眉弯,微扬首,“大师也应看得出我非凡人。”又微顿了顿,“我们开门见山。大师今日前來,不会当真只是为了邀我官人,去你那金山寺进香的吧!”一席话言的不卑不亢,神情狠戾、似不善而又留有恰到好处的余地。 对白卯奴的开诚布公,法海丝毫不出意料。他睿智内敛的面上未见有纹丝浅淡波澜,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贫僧是得了我佛提点,专为度化某些痴执不醒之辈而來。”似比幽潭还要弥深的双目有了沉淀,往白卯奴身上一层层过去,缓缓看定。 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里一慌,白卯奴下意识的将眸子错落开:“大师指得是我?”方才那股疏狂气势全然不见,反倒化成了细碎心虚。 法海沒有回复,只是颔首敛目:“阿弥陀佛。” 卯奴眨了一下眼睛,稍低首,微抿薄唇,沒去看他:“我自有分寸。”言的局促。 这副情态被法海尽收眼底,也不管她是当真有分寸、还是仅只敷衍之词:“有分寸便好。”略顿,“时今徐施主已经成家、眼下又已立业,你便该尽早了断人间俗缘,太上忘情、静心修持,早日登仙。” 这通道理白卯奴自是深谙,可奈何情劫合该,她有时亦当局者迷、难以在领受了这通奥义的同时,真正做到得大欢喜大自在心:“可我时今走不了了。”抿唇抬眸,美丽绝伦的逼人面孔挂着一层茕色,“因为我有了官人的孩子。” 定数如斯,一如当年事…… 骤起的微微天风掠过不染纤尘的豆色僧袍,拂不去法海眉梢眼角周匝的那怀若者风范:“白蛇,你如此执迷,当心有朝一日害己又害人。”依旧是极平和的语气,波澜不惊间道出了她最初时的本相。 卯奴惊了一下,旋即缓缓神绪,挑起狭眉覆了如霜倨傲:“我如此爱着我家官人,又岂会害他?我一心修行,时今纵是深陷红尘也只会行善事、积功德。” “呵……”这话听得法海委实想笑,最终化成含笑一叹,沉目稳声,“天地万物自有规律,一如日月昼夜交替不可乱却。无论你出乎怎样的本原,一旦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不在一条道上的两个人,大成道理永远只会让另一方觉得不可理喻。白卯奴幽声不屑,辗了薄讪氲开眼底儿:“身处有情世间,最难放下便是这‘情’。故我行所有事,正是顺应这大规章!” “乖张难驯!”法海一叹,“可你并非有情世间之物,又怎能顺应有情世间的‘情’之规章?” “姐姐!”几乎贴着才落的语音,青青在这个时候迈步走來,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唤了白卯奴一句。 她见姐姐与这禅师说话去了,半晌沒有回來。心里放不下,便跟过來看看。 法海出乎下意识的回头,在看到青青的一瞬间,似乎已然平静大成了千百年來的面目,登地有一闪而过的动容。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平静禅心疏忽一下起了最本能的微动,这样的情绪來时已不再是轰轰烈烈,只是极和煦的、极温存的。他克制住。 是时,一枕黄粱再现,一枕黄粱在梦里…… 便听他颔首沉目,薄薄唇畔起了清风徐喃。因是不含一丝烟火情态,故而听來,反倒错觉那声音该是黯然苦涩的:“一朝顿醒当年梦,方知恩爱转头空。”沒有起伏变化,像说给白卯奴听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青青亦在一错目间看到了法海。 未及她反应,法海转身,已然迈步离开。 心念一牵,诚不知是被什么情绪唆使的,青青忽然步色匆促的急绕到法海面前,这样将他截住:“大师留步!” 法海果然停住步子,沒有再走。 才落又起的悠悠天风裹挟着酥土的味道,隐隐芬香闯入鼻息,带起仿佛极久远之前的眷恋缱绻。青青微蹙娥眉,软眸起雾,语气柔和,却是天真:“为什么我看到大师,便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呢……”她皱着眉侧了侧首,边思量着,“这种感觉说不出、道不明……很想哭、又似急又嗔。仿佛百感焦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码头前那一滩江湖之水,似是带着颜色的。那些倒影在水面的成簇花树、浅蓝晶天、如织白云,似乎都并非只是一个影,倒像是湖水自己的色彩。 法海一颗禅心沒有再起余波,神绪平和,这样的平和会令他欢喜。多少年过去,他已在轮回的大梦里熟睡了几多次、又醒來了几多次。是真正修得了太上纯青的大智慧和大爱、大欢喜心。 目视前方,口吻如素,缓缓的,一顿一停:“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不再多话,绕开青青,一步一离。 就着溶溶阳光透过树梢筛洒下來的一层碎金,白青二姊妹的如云墨发被染上一缕缕荧光般的华韵。 “姐姐。”青青眉心才展,便又微微蹙起,歪着脑袋,徐徐的,“这和尚好奇怪啊。”心下一缕莫名悸动疏忽而起,飘转多时、缭绕难散。又终是散去了,只剩下一些莫名的不解。 神绪萦索,白卯奴凝起明眸不语。也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这位法海禅师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可又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亦寻不到这个出处。 但也只是一瞬间…… ------------ 第111回 邀约后 庭前夜话 法海并沒有只这般就此离开。在离了白卯奴与青青之后,他略有思忖,旋而重新行回徐宣赞面前,单手一礼,沉目叮嘱:“施主切记,请务必前來。”也不解释,打一个问讯,背身便走。手持檀木佛珠,朗声高念,“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來;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如此一路去了。 这一席规劝之话做弄的徐宣赞愈发奇怪。转目看见那立在房梁下面的卯奴与青青也是呆呆的。 他展了一下眉心,忙走过去执起卯奴玉手:“娘子怎么了?”又转目,“还有小青……” 白卯奴猛地一晃神:“嗯?”抬眸发懵,丝毫沒有听到自家官人方才在问些什么。 跟着一醒神回來的青青看在眼里,抿唇一“嗤”、开口解围:“姐夫傻是不傻!哝……”目光往前方一点,似在怨怪,“把这一块儿好香,予那贼秃去换酒肉吃!” “原來是为这事儿……”徐宣赞闻言,一个长长释然。只当她两姐妹是为自己把降香施于法海禅师一事,“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便解释道。 白卯奴在这时已经完全回过了神智,眉梢眼角浮起笑意,泠泠的浅喟徐宣赞:“官人莫当真,青儿开玩笑的。” “我知道。”徐宣赞颔首笑应。 夫妻二人并着青青一齐,折回店里招待客人不提。 。 朗然初秋的夜晚,天色暗的很早。便连那一缕缕暮时才起的盈薄云雾,都似乎被染了一抹倦色,失却了往昔里太多的活泼。 开设保安堂后,在距离店面不远的后方新租赁的一栋竹楼里,白卯奴足髁袅袅,抬屐登上二层小台处,倚着窗棱黯自神伤。 娇娇倾国面蒙了一层细密水雾,一双眸子脉脉含烟、一如将雨的西子湖。 就这般颦眉顿首若有所思,又满满的全部都是忧郁及茕然之色。 有风穿堂拂过,撩拨起卯奴半散在肩头的发丝、也顺着撩拨起了从后边走过來的青青的衣摆。 “这……”青青小步凑到卯奴身边,明眸撞见了姊姊的沉闷忧郁,不免蹙眉略急,“姐姐是怎么了?”软眸柔柔的转了一下,似有所悟,半猜疑着,“难不成是因为白日里的那个和尚?” 见青青凑到身边來,白卯奴把神智回了一回:“也不是。”幽幽缓叹,声色一黯,“我只是怕就有一日,会跟官人分离。” “哧……”青青转睑薄讪,“归根结底儿还不是那和尚跟你说了一通话!”旋即稳稳语气,拍拍卯奴的皓腕为她宽心,“姐姐你想多了。姐夫对你那么好,不会的。” 卯奴转眸顾她,阴郁心情在同青青说了几句话后,略略好了起來:“就是官人对我好,适才更加让我不舍,不然也不会这般痛苦难耐、不敢去稍想前路。”于此侧首抿唇,“青儿你知道么?现在与官人在一起的每一日、每一夜,都太令我欢喜又害怕着。因为每时每刻都可能令我与官人永隔两边……这种感觉,俨然待斩的死囚,却又不知具体时辰为何。我只要一想到将來那沒有官人陪在身边的日子,便不知该如何过活。欲生欲死,生不如死,不如一死,只求一死……”这通心绪太过做弄,卯奴循着青青这个发泄口,将全部郁结一股脑洋洒抛出。 正是从來不见最好,也省得情丝萦绕;原來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 卯奴的纠葛苦痛,青青自然是明白的。即便这些问題放在她这个不会对男人动情的妖仙身上,从來就不是问題:“你又多想了!”青青敛了杏眼抬袖拂发,“不是还沒有到那一天么?前途茫茫不可知,也不见得就专程不遂你的愿啊!”于此倾身,把头温柔的靠在卯奴纤纤绡玉肩头上,盈眸一笑,“姐姐,有道是啊,‘事在人为’呢!”吐言完备后,又迅速的离了去。 “事在人为……”白卯奴全部心思又都被牵扯到了这四个字上來,美目凝凝、吐言幽幽,竟是痴了,“对啊,腿长在我自己的身上,只要我不想走,谁又能将我奈何?”旋即一喜,情态转变竟是如此之快。 看得青青故意放长了声息的绵绵一叹:“姐姐你自个儿瞧瞧,自打我们离了青城山、有了你那位心肝宝贝徐相公,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也学卯奴的姿势倚向窗棱、单手托腮,“多愁善感、心事重重,又忽悲忽喜的,我都见惯不怪了!” “娘子跟小青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正说着话,徐宣赞双手负后的行上了楼台。 白卯奴跟青青旋即回头,在看到徐宣赞的那一刻,卯奴面上所有的不合时宜全部都收敛的好处恰当。她娥眉一展,起身莲步走过去:“官人回來了,累不累?”抬手帮他褪了外披,俨然温存贤妻。 “娘子,我方才失陪了。”徐宣赞颔首,深情的凝视着眼前的卯奴,将她半拥入怀里。 卯奴扬了一下纤长的羽睫:“官人,今夜因何回得这么迟?” 徐宣赞一个舒怀的吁气:“唉……保安堂新开,晌午过后,那些前來捧我们夫妻场的邻里们才刚送走,便又有店务羁身,是以來的迟了。”说话抬手作了一揖,“得罪得罪,还请娘子宽宥则个。” 卯奴心知他在凑趣,便也一仰首顺着这音儿俏舌:“好说。” 这燕尔新婚小夫妻间的甜蜜浪漫,被青青看來能腻死人:“咿呦……”吸着银牙耸耸肩膀,半是有意。 这相拥一处的二人适才反应过來还有一个青青在,有些尴尬的离了一离。 卯奴曲了兰花指,低首点唇、美面娇羞。 须臾迟滞,徐宣赞又接过最先那个话茬,半是敷衍尴尬的微笑:“对了娘子,你跟小青方才都说些什么呢?” 卯奴抿了下唇角,展颜柔语:“沒什么,只是爱它月明如水,偶然在此闲谈罢了。” 徐宣赞抬头去看了眼暗下來的天,合掌笑道:“妙啊!如此月色,岂可辜负?”又侧目对青青半开玩笑,“青姐,劳烦你去帮我和娘子暖壶好酒,放在房中,待我与娘子庭前步月后,回來同酌。” 青青软身靠着竹梁,也知他在支开自己,把眉目一扬,娟着那声儿:“好好好,青青我呢,是不会打扰你跟姐姐独处的!”说话间步向楼下,掠过二人时浅浅一笑、目露狡黠。 卯奴目送青青下了竹楼,便回身,也与徐宣赞相互搀扶住彼此的臂弯:“官人來了好兴致,还要与为妻庭前步月?” 徐宣赞颔首凝目:“早想与娘子如此这般,月下花前的走上一遭了!”声腔温润如冠玉。 二人相视一眼,脉脉含情的相依相伴着缓步行下了竹楼。 庭前月色如水、夜光清澈,一草一木、一树一花俨然倒映在水中一样。一切一切看在眼里都煞是可喜;加之良人相伴身侧,更是欢欣。 “安排共醉玉东西,芳雾空濛乐倡随。”心兴盎然,徐宣赞抬手指星仰头望月吟吟念出。 白卯奴亦在此时诚感自然美态之大造化,抿了汀唇、曲指比了兰花,半吟半唱:“春动红生双笑靥,莲开绿印小香綦。” 徐宣赞自那浩渺天幕收了目光回來,重新定格在白卯奴身上:“娘子,你看这冰轮皎洁、万籁无声,空中更沒些儿云彩,真个好一天夜景也!” 白卯奴与徐宣赞执手一处,眸光顺着他目色的指引,去往四周流转过去,吐言含笑:“果然好不可爱。” 夫妻同行、良人相伴,正是这朱扉静锁、庭际空明,行來婀娜。多情公子、冷浸佳人,淡脂粉娇多。 “娘子。”徐宣赞抿了一下唇角,忽而在卯奴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点水轻吻。 “官人……”如织感动薄薄展开在心底,恰似万缕千丝化不开的海藻缓缓铺陈。卯奴猝不及防,又忽而温润眼眶,含羞低首莞尔柔唤。 “娘子。”徐宣赞又是一声迎合,沉了目光,愈发的如许深情,“纵这风光再怎么可爱**,也不及我家娘子低首一笑的美丽温柔。” 夜风轻晃、花影相移,白卯奴斜簪云鬟随着呼吸的急促频率微微发抖,禁不得斜了一下星眸,忍笑微睃:“官人。”原想怪他又打趣自己,出口却又言不出其它了。只好停在这里,良久良久,蹙眉垂睑化作低低一声幽叹,“这月儿,圆缺恨娑婆……休要轮到我。”说不出的茕然苦涩丝丝缕缕溢开。 虽然这黯然心绪被她收敛的极小心了,可还是被一心扑在她身上的徐宣赞给听得真切:“娘子。”徐宣赞皱眉,握着白卯奴的手指愈发紧了一紧,温润声息宽慰,“我们与那天际月儿,本就不相同。我们是人,月亮是月亮,又何须这般善感多愁的作想许多?”更像一个关于爱情的不离不弃的承诺,“我在你身边呢!”他附在她耳畔,徐徐夜话。 慰籍人心的温柔,荡涤起卯奴心下里愈多的惆怅來。不由主的垂了眼睑,又忽地抬起,重又去看头顶那轮不太圆满的月,忽而一下心中百味,缓缓念叨、似在自语:“夜深了。” 徐宣赞应声,抬目四下顾了一圈:“正是,夜深了。”只觉幽然静谧,更别有了一番弥深风味,只是有些微倦。 白卯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几多心事收敛,转目娓娓:“那官人,我们去歇息吧!” 徐宣赞微笑:“好。”便护着卯奴,重又自庭中折回室内,将一地清美颜色留在天地间,同把鸳鸯好梦红尘做…… ------------ 第112回 往金山又遇沉船 许是劳顿一天、又不歇息的庭前步月之故,二人回了房里时,已经沒有了对饮的好兴致。青青那壶酒,也是白烫了。 洗漱过后,徐宣赞放下帘子,夫妻两个面对面躺于榻上。 这间租赁下來的屋舍,比在王主人店里楼上的那间厢房宽敞很多,加之又有庭院、东厨等自带小舍。较之先前的漂泊无依,更像一个有模有样的供以长久扎根的“家”了。 盈眸半阖,白卯奴搂着徐宣赞的肩膀,唇角轻勾,沉醉于此时片刻的温馨里。不语不言,只要就这样与他静候独处,就好了…… 被卯奴这样温柔的环抱着,她有些沁凉的指尖隔着薄薄底衣,在他肌肤间起了细微的涟漪,突忽一下,很是心悸。徐宣赞忽感十分惬意:“娘子。”敛目一唤。 “嗯?”白卯奴懒懒儿的应了一声。 徐宣赞接口稳稳的:“我明日想去金山寺烧香,你和小青照管家里还是同去?” 这一句话登时破坏了静好又温存的气氛,白卯奴心下一定,霍地抬首挑眉将目光定格在徐宣赞眉宇间:“好端端的,官人去那里做什么?”音色微变。 徐宣赞短时间里并未察觉出异样,眨了一下眼睛,照实回答:“來姑苏这么久了,也知那临着姑苏不远的镇江金山寺香火颇旺,我却还不识得那里,原也想择个时间与娘子同去的。”又一沉首,“既然今日保安堂开业时,我舍了那位大师一块儿降香。就此结缘,那大师邀了我去,正好我承情去烧一柱心香,为娘子和我们的孩子祈福也好。” 原來他一番心思全是为了给自己、及未出世的孩子祈福……如此,如此。白卯奴心里霍而一柔,暖暖温温的:“官人如此心意,实令为妻感动。”沉醉在浓情蜜爱里的卯奴,忽而不想去管顾太多的琐碎。料想只是去上香祈福,又能出了什么事情?既然徐宣赞如此厚待自己,自己岂能驳了他的一片真心?念于此,莞尔一笑,神光重新点了温柔,“既然官人想去,那便去吧。只是别太久,不然我担心。”不忘嘱咐。 也料定娘子喜静,不会跟自己同去。徐宣赞沒觉什么不妥,翻身抬臂反抱住白卯奴,微笑凑趣:“娘子在上,为夫遵命!” “啧……”卯奴笑着握拳轻锤他两下。 徐宣赞亦哈哈笑起,却一收怀抱,把娇妻美眷搂得更紧了。 月华如水,帘幕并着窗棱疏影一并交错。白卯奴重新躺好在徐宣赞身边,借几分夜的微光,凝眸去看他带几分儒雅温润的俊朗的侧颊。那段一千七百年前的宿缘过往,那些点点滴滴,在这瞬间疏忽然一起呈现:“真想不到,当真可以和官人,这样相依相偎在一起。”清远与徐宣赞两张不相同、又很是相似的面孔在她眼前不住交叠,这一瞬间,一帘幽梦伴皓月清风梦回千百年,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幻兮、还是白卯奴,“这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做梦一样。” 真正美丽的事物,总会使人流下眼泪。在徐徐吐言这些话儿的时候,卯奴的软眸是湿润的;便连徐宣赞也忽的一下湿润了眼眶,一股莫名席卷了心潮,太不明所以。 他浅浅笑笑,执起白卯奴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面颊上,侧目温柔的顾她:“娘子摸摸看,我是真的、是真实的。”微一停顿,一字一句,“不是虚幻的,不是梦。” 天生沁凉的青葱指,贴着徐宣赞带着温度的皮肤。卯奴顺势爱怜的抚摸着他的脸颊,又延展到唇兮、再至鼻梁、双目、眉梢:“嗯。”糯声软语,心下慰藉油生,“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不知何处袅袅传來的钟磬之音,为这夜的经纬染就了一层凄迷。带着莫名的、安定心魂的力量。 二人紧密相拥,一晌清欢。 在这专属于彼此的夜的静默里,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 次日一早,徐宣赞虔诚的沐浴熏香,换了干净的新衣新鞋袜,袖中置了香饼,早早搭船往镇江那边走。 行了约有半日,终于來到了金山寺。 这金山寺较之姑苏承天寺,流露气韵大抵相似,皆是禅音佛理忘却俗尘。亦或天下佛寺大抵也都是这个样子,沒有怎般巨大的悬殊。 只是今时适逢七月七前后,香客一拨拨來的极多。 徐宣赞负手于后,在寺里兜转了一圈散心。尔后來到正殿里去请了香火焚香。 其间并沒有遇到昨日那位相邀前來的法海禅师,也并无任何异样。上香之后,徐宣赞又阖目诚心诚意的请愿,无外是些家和万事兴的心愿罢了。完备,又怕白卯奴在姑苏家里担心自己,便也不滞留,在正殿里拜了一遭后,抬步行出,打算就此回去。 就在与正殿相邻不远的一专做法事的禅房中,法海住持着了圆顶方袍阖目诵经。忽地一下觉有异样,一微睁目,见徐宣赞正从禅房前走过,一闪身影便不见了。 法海一个噤声,忙侧首吩咐立于身侧的侍者:“快去把那后生请进來!” “嗯?”侍者怔了一下,解过了住持大师的意,心知他说的是方才从禅房前走过去的小哥。便忙抬步出去,看了一回。 只是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记得他具体面貌。只好皱眉摇摇头,折回來做了一礼:“师父,不知那位施主走到了哪里去了。” 法海闻言,不加停滞的自蒲团上起身,持了禅杖,自出禅房來寻。眯起眼睛凝起神光,奈何香客实在太多,也委实是前后寻他不见。 有微凉天风在这时骤然刮起,吹鼓的鎏金爨彩袈裟前后、上下飘飘摆摆不停。一抹灵光倏然一下浮起在心,法海睨了一眼凉风四起的蓝白天幕,眼睑微沉,不再急于去寻徐宣赞,已稳稳有了主意…… 却说徐宣赞步出金山寺,往相隔不远的渡口处走,眼见各个船家候在那里拉客,才欲登船,不想忽地一下竟起了大风。 他只好与众人一样,耐着性子在那里等待风浪静了,再去搭船。 可那风浪偏生与人作对一般,等了一阵不仅不见静,反倒愈发的大了! 这金山寺临着大湖,需坐船过去;尔后到了渡口,还需坐船回姑苏去。这么大的风,莫说这边的船走不了,就是湖岸另一面也沒有一艘船过來。 “可真是不赶巧!”徐宣赞将手缩在袖子里,踮脚往湖面瞭望,边徐徐的自语呢喃,“竟似是这天专程为了留我在此一般……” 在这正看之间,蓦地眼前一道亮色。 只见被疾风包裹卷携的湖心里,有一只柳叶似的轻船飞也般來的快。 把徐宣赞看得一个诧异,心道:“这般大的风浪,本过不得渡。这只船如何却到來的这般快?” 一晃神间,这船已由远及近。再去看时,只见船头是一穿白裙的美丽女子、旁边立一着青衣的貌美姑娘。 仔细一认,徐宣赞又登地一震,这來人正是自家娘子和小姨子两个! “娘子和小青?她们不是在家里帮我看店么……”徐宣赞这一惊非小。 白卯奴和青青在这时已经來到岸边,把船一靠,隔着一段距离疾声唤他:“官人,你怎么还不过來?快來上船----” 经了此柔软款唤,徐宣赞迁回神智,权且按了诸多诧异与好奇,紧跑几步却欲上船。 “施主留步!”又铮地只听得背后有人唤他,不及转身,又听一喝,“业畜!你來这里作什么?”威严凛冽震慑天成。 徐宣赞不知这两声究竟是在唤谁,倏然回头看去,只听人群里有人念叨:“是法海住持來了!” 天风伏贴着秀发,浩浩荡荡的把一头青丝吹得零散不堪,白卯奴与青青一瞥目光看到了法海。 一时心绪紊乱,卯奴不知法海要做什么,扬起面靥将声一嗔:“你何故也在这里?” 法海颔首,一沉面孔稳声:“贫僧为你特來!” 天风愈大、湖水愈急,白卯奴本就心虚,加之被眼前情态再一做弄,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去跟法海相逞口舌之快,忙紧跑几步到徐宣赞身边,一拽他臂弯:“官人快走!” 风势并着水势一通猛涨,徐宣赞也沒听明白方才法海住持、与自家娘子说了些什么话。正半懵着,见娘子跑过來急急唤他,便忙跟着上了船。 一见徐宣赞被白卯奴拉走、青青持浆摇橹;法海甫一合掌、喃喃诵经。 似有无数万字金符自八方四面而來,先前还好好的,在这瞬息白卯奴与青青两姊妹猝地一下头痛欲裂,便连这才驶向湖中去的柳叶船也开始摇摇晃晃、走不稳定。 “娘子……娘子!”一切都來的太突兀,徐宣赞紧紧扶住叫苦不堪的卯奴,解不过情态、也不知该做如何行事。只是心急如焚、焦绪似火,却塞塞的尽数堵在胸口,毫无办法,“小青……娘子,娘子!” 白卯奴只听得徐宣赞在自己耳边急唤不迭,方寸大乱间又恐被徐宣赞察觉出什么异样,忙在错乱中和青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竭力稳住几丝心脉,把船一翻,携徐宣赞沉下水底。 ------------ 第113回 你家娘子是蛇妖 恍若冰里云里、水里火里的这么走了一大遭,目之所及处具是混沌沌的云岚雾霭。 喉咙水肿、眼皮似有千金沉重。徐宣赞也不知自己身至何方,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噩噩浑浑欲死欲生。疏地一下只觉喉管一阵腥辣,他便这样咳嗽着醒了过來。 睁开似乎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见白卯奴正守在榻前焦急的凝望着他,纤纤柔荑缓而抬起,拈了帕子为他擦脸。 “嗯……”徐宣赞想吱声,可开口只剩下不由己的呻吟。他心里许多疑问无处得解,奈何在目光触及卯奴的一瞬间,便又都发不出、问不得了。恍若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慰籍人心的魔力一般。 “官人醒了?”一见徐宣赞微睁了眼睑,白卯奴蹙成一团的眉弯终是一个舒怀展颜。又顺手执起放于榻旁矮几的燕窝羹,“用些羹汤吧!”说话间想把他扶起來,却发现自己手里端着羹汤,一时显得手忙脚乱。 娘子这番情态看得徐宣赞只觉心暖,权且按住诸多疑惑,借卯奴臂弯的搀扶,半撑着床榻将身坐起。 一盏燕窝银耳羹顺着喉管灌下去,温暖中带着清凉的感觉沁入肺脾,徐宣赞顿觉周身清爽很多:“娘子,我……”抿唇一顿,吐出了字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千头万绪的,突然不知该从何处发问了。 “什么怎么回事?”白卯奴佯作不解,黛眉略敛,“官人昨晚上浑浑噩噩的回來,一回來便躺下睡了。我帮你换了衣服你也沒知觉,似是累的不清。”于此一糯软唇,“这不是,现在正午才醒。是不是太乏了些?”白卯奴其实是在先发制人。镇江金山寺湖面一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徐宣赞知道真切,否则她的身份必然露怯。故此心生一计,借此敷衍。 “我……昨晚上回來的?”徐宣赞身子酥软乏困的厉害,又被这话做弄的恼不得一个大惊,“不是娘子跟小青撑船去接我,后來船不知怎的一翻……我们便掉入湖底去了么?” “我跟青儿去接的官人?”卯奴面靥微愣,旋即曲指点唇“噗嗤”笑喟,“官人,你这说笑的……我与青儿皆为女流之辈,如何撑得动那渡人的船?还什么……翻入湖底。”她面上笑的愈发成了一团,临了一搭徐宣赞,“官人,你莫是累糊涂了,做梦梦到的?” 若说这人即使再明白,也是断断架不住附在耳根子旁诱导、唆使的。更况且这误导、唆使的人,还是他最为深爱及信任的娘子呢! 被白卯奴这一通连嗔带笑,徐宣赞又登地一下犯起了糊涂,不由顺着卯奴的心思一通作想,心道难不成那如此真实的一切,当真只是一场梦?当真……是自己太累太乏了,故起了旖旎乱思? “官人,官人?” 耳畔兀地又是卯奴急急软唤。徐宣赞回目,只见卯奴黛眉轻颦、眸色焦虑:“官人,你在发什么呆?莫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又急急一声叹,“你可别吓为妻……” “哦不,娘子。”徐宣赞最怕的便是白卯奴担忧,一见她如此,接口便为她宽心,“只是……还有些累。”皱眉对口不对心。 “那官人再休息一会子。”听他如此说,卯奴双眉一展,面上释然,“我去帮你点些安神解乏的熏香來。”说话便起身往外走。 “好。”徐宣赞嗫嚅,“谢谢娘子了。” 眼见白卯奴曼妙的身形消失在帘幕之外,徐宣赞适才重新平躺下來,开始暗自回忆那个真实的“梦”。 若说真实,又仿佛觉得……似乎……不太真实? 那所以……落水沉船一干事情都只是在做恶梦? 哦,也是了。那么大的风浪,连驭船经验颇为丰富的老船家们都过湖不得,娘子跟小青两个纤纤女子又如何在那湖面疾驰如飞?更况且船翻坠水,自己和娘子、小青又哪里还有命活着? 念及此,他忽地启唇笑笑、又摇摇头,愈发确定一切一切都仅只是一场梦了!看來自己,当真应该好好的歇息一下了…… 。 自镇江一旅后,徐宣赞身体便总感觉十分乏顿,却也不知是怎的,时常四肢酸痛无力、脑仁儿一抽一抽的疼。 在自家竹楼小舍里躺了几天之后,适才觉得清爽许多,重又开了保安堂的门,做起生意來。 是日,來保安堂抓药的客人不算太多。徐宣赞利用这大把的空闲时间,正在店铺里研究药膳,忽地便见门边跨入一人。 他下意识抬头,只见來人不是其他,正好是那王主人的表弟! 因心知这小表相公调戏自己娘子一事,徐宣赞心下里对他自是怎么看怎么碍眼、甚至于气不打一处。但碍于济世救人的天职,他沒有拒绝。 “徐官人,我來你这儿抓几副药。”这小表相公摇着扇子恣意的一路过來,递了张方子给徐宣赞,“家父发烧,那,依着方子抓药便可了!” 徐宣赞自然沒给他好脸色,看在王主人的面子上,将他对白卯奴意欲轻薄一事权且按住不提,回身折步去给他按方抓了药。 在把打好包的药材递回表相公手里时,也不知什么心思唆使的,这小表弟沒有付钱离开,而是忽地凑到徐宣赞近前,微将身前探至他耳边,轻下言语:“小官人,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不然我这心里头搁着,总是不舒服的打紧。”于此抿抿嘴唇,双目沉下,一字一顿,“你,娘,子,是,妖!” “胡说八道!”这话蓦地一下蹿进徐宣赞耳朵,惹得他登时便怒不可遏,从额头至脖颈皆暴起了根根青筋來。 “哎……”见他反应如此激烈,这小表相公无奈的皱皱眉头又缓言道,“你看,我还骗你不成?”手里的扇子“唰拉”一合,单手负后,“我跟你说,老夫人生日那天,你娘子她不胜酒力喝醉了去小歇,我因送她去厢房,刚好撞见她现了形!我不期见了这妖怪!如此,适才惊得我死去!”眼波一转,语气愈压低,“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怕惹怒了她,她再吃了我!嗯……” 一席话被自鼻梁突地袭來的巨痛打断,只见徐宣赞终于忍无可忍的紧握拳心给了这市井小相公一拳,面色沉下、目光冷戾:“不许你污蔑我娘子!”不待他接口还击,又是一拳狠狠落在他眉心,语气发颤、怒不可遏,“那日你见我娘子貌美,便起了混账心思!非礼不得,时今又反污蔑她是妖……委实可恶!” “你!”好生生告知他真相,却反被徐宣赞打了一通,这小表相公气得面色通红发紫、周身直打冷颤。 原想动手将这两拳还回來,冷不丁转身,又见因徐宣赞动静太大而招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聚在门口。 心里对白卯奴的发怵,至使这位表相公登时变得冷静下來。只恐现下再被那蛇妖听到风声伺机报复,辗转憋屈良久,终是绷着一张酱紫到几欲滴血的脸,抬手颤巍巍的一指徐宣赞:“好好好……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横竖你被那妖精吃了才好!”语尽又自鼻息里忿忿一“哼”,捂住从额心、至鼻梁这段已经发肿的皮肤,脚底生风,气鼓鼓的走了。 店门外围观的一众人便在这时开始指指点点,有不明所以的、有表示好奇的、也不乏有交头接耳念叨不迭的。 惹得徐宣赞一通反感难耐,恼不得簌簌几步走到门边,抬手覆住那门扇两道,扬声一嗓子:“保安堂今日歇业,诸位请回!”尔后“啪”地一声合上门扇,重又折回店里,落座在几,一时思绪紊乱如潮。 。 半空里突忽而起一阵绵绵异响,搅扰的白卯奴心绪紊乱、头脑嗡鸣。 她紧走几步过去闭合了窗子,可这异样响声竟似是來自另外一重并存空间一般无法阻断。拈着绣花针的纤纤玉手不住颤抖,终是掷了那“碧水鸳鸯、蓝天鹣鲽、沙白汀岸连理枝”的绣花绷架,玉指抚额昏昏然不迭。 “姐姐,姐姐!”适时青青一阵风般急跑进來,亦是头昏目涨痛苦不堪,“姐姐……”她将身撑着小几长吁口气,“怎么外面……有木鱼声。” 白卯奴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便则忍了去罢了。可如此这般的忍耐了多时,到底耐性磨尽、妖孽心思被勾燥起來,银牙犀齿上下咬得“咯咯”发响:“青儿!”甫地一个起身,素指落向几案,目光一敛、吐言狠戾,“我们出去见他!” 这个“他”,必然指得是那个人。除了法海,又待何人? 白青二姊妹使了个诀飞身出去,循着梵音木鱼如织如盖的响,终是寻到了竹林深处这声音的源头。 果不其然,那密林深处一痕长青碧绿掩映之下,立着的如玉身影,正是玄衣素颜的法海。 他沒有着袈裟、披海青,只是双手合十、拇指转动核桃并着檀香木的一串佛珠,垂眉低睑、口唇诵念、体态安详。这样的法海看在眼里,忽地平添一抹大智大成的如沐春风。 “呵……”白卯奴挑起狭长的杨柳眉,红唇徐启、薄讪一嗔,“我还沒去找你,你倒先登我家的门了!”凤眸微睨、声色狠戾,“当日你引我官人去你那金山寺进香,是不是你做弄的妖风,意欲困住我官人不让我夫回來!” 法海徐徐的睁开了半阖的眼睑,不紧不慢缓然抬首,正视向怒不可遏的白卯奴:“我只是想引你回心转意。”声音温温又稳稳的,似一个有大智慧的出尘之者的告诫,“白蛇,不要耽误了你自己,也不要耽误了徐宣赞。”不得不承认,此时的法海已经隐隐然有了佛陀的气韵。永远不缓不急、亘古仁慈悲悯,又似乎法力无边、出口的一切字句都是最无须质疑的道理真章、不可抗拒。 竹林里坦缓的穿堂风吹拨的人心里一凉,白卯奴微微侧目,支开了立在身边剑拔弩张的青青。 青青会意,心知姐姐要与这金山寺法海住持有话谈及,便沒执于留下。狠狠瞥了一眼眉目上下波澜不惊如故的法海,化作一道青光,飞身遁上云端暂避而去。 ------------ 第114回 故地参禅识旧友 青碧无限的长青翠竹林里,只余下这一佛一妖两个相互对峙、各不相让。 白卯奴迎那迂回在周围的天风,缓阖了一下软款的碧水眸,微扬螓首,以一个有些居高临下的傲然姿态,睨向稳然如初的法海:“呵。”讥诮薄笑、目色不屑,“我就是反悔了又如何?我要陪着我夫君,此生此世与他不离弃!”语调渐次拔高,若说是倨傲凛冽、倒更不如说像是一场本就心虚无望里的垂死挣扎。 法海平和的目光平视着白卯奴,淡淡开言:“随缘消旧业,莫更造新殃。免得日后偕老不偕死,箜篌遗凄凉!”也是一狠。 “胡扯!”卯奴半是意气、半是真恼的一甩蝶纹袖,凝起双眸定定的瞪视向眼前的法海,“你这四大皆空的修行者,如何能够参得透人间的情爱?你做和尚做疯了,便恨不得普天之下所有生灵都跟着你做和尚去了么!”她委实是急了,发丝和风凌乱飘摆,几分唯美的戚戚然。 白卯奴说出这样的话,明显是丧心病狂了,也明显是急了。身为一个受了点化的、一心修持的修仙者,居然会这般深陷红尘、言出本是无稽却又自认十分伟大的疯癫话! 这样的话在法海听來,实在是可笑的。可他知道,现下的卯奴意识不到自己的浅薄和可笑,因为她已深陷泥沼,灵台清明的只有旁观者:“凡人的感情都是不真实的。”法海诵咏佛号,语气沉淀,“只因各种因缘巧合的聚散,适才有了种种所谓的关系,生出了所谓的“相”。” “这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白卯奴沒有留给法海太多开示的机会,当空里咬牙忿忿一打断。 法海停滞须臾,运一口气稳稳那因时间的长久而有些疲惫的心绪:“好,那贫僧就跟你说最简单的。”吐言一叹,他决定权且抛开禅宗大道,用人间的大规章來劝导这条执迷不悟的白蛇迷途知返,“金山寺一事你哄过了徐宣赞,那日后再有类似,你能保证次次都哄过他?”眉心皱起,“他爱你,是因你是人,你跟他一样。但有一日他得知你是蛇妖,他还会爱你么?还会跟你在一起?”不待白蛇开言,法海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会说不会再有类似的事,你会小心。可白蛇啊,这便是你要的真爱真情?存在着欺骗、存在着侥幸、永远都不知真相只爱幻影的真爱真情?” “不!”法海这通话明显戳到了白卯奴的痛处。是的,她太怕徐宣赞发现自己是蛇不是人,可徐宣赞一旦得知她是蛇后若将她背弃,那便表明他并不是真心爱着她。这样的爱情,当真是人世间的真情么?她不愿去想,她在压制,一如当初在青城山分明日夜思念着清远,却又竭力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压抑、强迫自己作出一副淡淡无情之态一样。她歇斯底里,“法海,你究竟是谁!为何要來多管我的闲事!为何要这么对我为什么!”癫言急语以至白蛇失声,连串晶泪贴着眼眶徐徐的在面靥上流转滑过。 天风愈大,纷飞竹叶摩擦的玄色僧袍之上,带起簌簌的糙响。青的竹叶、玄黑的僧袍,忽地衬起一脉苍莽大成,清古的禅味与真意便又显得十分杳远及浩瀚了:“阿弥陀佛。”法海双手合十,垂了眼睑缓缓一言,“贫僧是谁并不重要。在这苍茫三千大世界、宇宙娑婆洪荒间,每一个性灵都是自己,都是‘我’,也即是众生。” 一番歇斯底里,白卯奴已自眼角眉梢浮噙了些许疲乏微倦。就着四起在旁的如织天风,听他如此徐徐叨念,她缓然抬靥,眉心颓然一展,似是已然蛰伏于不可抗拒的佛法的大慈悲下,可眸色是凄苦的:“佛,也是‘我’?” “佛,也是‘我’。”法海重又抬目,以悲悯心去审视她,“众生都的一体的,谁也沒有区别。佛是觉悟的众生,引导、度化的是其余尚且未觉悟的自己。” “佛也即众生,众生也即是自己,大家都是一体的都是同一物,那么佛为何还要为难我白卯奴,为何还要‘自己’为难‘自己’呢!”又是尖利癫狂的一嗓子,白卯奴重又迷茫了,适才顿悟、转瞬又因情爱一念而重坠了红尘的阿鼻。她已深陷囹圄,又要如何挣出俗理看得清明! 机缘如此,若想万般皆放、重返大欢喜真界,所能靠的,也只有自己……旁人半点无法奈何啊!法海一叹,也不再与她过多纠缠,因为现下來看根本不在一条道上,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会认为他是错的、自己的对的。因为她的执念太深,太深了! “阿弥陀佛。”有情众生苦,红尘众生迷,故而只能无止尽的痛苦下去,挣不出轮回六道、难做到那极其简单的顿悟一切拔地成佛。法海口诵一句清古佛号,无情无态、又似已包含一切。目光平视正前,抬步前行,一步步越过白卯奴,越过这长青竹林、一派青碧。 相同的地点、不同的心境与场景。早在一千七百年前,这片竹林便已见证了太多、历经了太多。 沐着千年日月华影、浴着百年风雨霜雪,早已无物结同心、哑哑如何证前尘…… 。 暮晚时分,天色薄薄笼了一层斑驳的雾霭。徐宣赞下意识的紧紧衣袍,免得天风卷起寒意顺衣领灌进去。 七月中下旬的夜晚,已经隐隐可以感知到秋的气息。加之姑苏空气湿润、水汽蒸腾,人在感到惬意的同时,也有些不可避免的瑟瑟的湿冷。 他关好了保安堂的正门,抬头瞥了眼半昏不昏的天色,迈开步子往不远的家院处走。 因着白日里王主人那小表弟一事,徐宣赞一整天都沒有真正营业。只就那么闷闷坐着,坐到暮晚还家,一路上仍是气呼呼的。 可待行出一段距离,不断有微微晚风袭在面额、眼角。经了这有些料峭的风的拂掠,他又不由慢慢将怒恼之气平息了下去,开始不由自主的、不断回想起那小表相公说过的话……再即而,又兀地想到金山寺一事。 就这样,两件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多关联的事情,终是在这个机缘之下,被徐宣赞给牵扯到了一起去。 镇江金山寺历经的一系列大风、湖船、坠水、昏迷……又好生生猝地醒來,人已回了家中。委实奇怪! 娘子说是梦,可那梦又为何如此真实?真实到可感可触,时至现下都还依稀记得那寺前湖面大风的微冷、尘沙的粗糙、以及沉船的惊心动魄、和之后那怒涛滚滚的湖水的冰凉……难道一切都只是梦里的错觉? 可就算是梦,那我又是如何回來的?就算再累再乏也该有识的,但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來了,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暮晚天凉,白卯奴在身上罩了一件藕色翻毛外披,又叫青青帮忙温好一壶热茶。俄顷,依照每日里大抵的惯例,下了竹楼、行出院庭,立在门边等待归家的徐宣赞。 这一幕是极温馨的,一如人间大多妻子一样,倚门远眺、等待劳作一日后还家的丈夫。这样的温馨,在凡人看來平淡,在卯奴看來却是最完满的幸福。 因白日里飞往镇江竹林与法海有过会晤,白卯奴现下的心境却渐渐失去了平静的真味,不由眯起眸子慢慢作想,这位法海住持究竟是谁? 他一定跟自己亦或官人有渊源的,不然不会这般上心我夫妻之间的事。即便是佛陀度人,也还讲究一个‘缘’字呢! 只是……他到底又会是谁呢? 青城山的岁月绵长亘古,她几乎只认得青儿一个。况且青城山出妖,法海是佛不是妖,那断不可能会是青城山的旧友。而除了在青城山,她又与何人在何地有了交集? 莫非是徐宣赞的交集? 徐宣赞一介平民布衣,端得能够结实有如此高深修为的佛门中人?难道…… 一瓣深粉花冠倏幽幽飘转着落到卯奴衣摆上,残余的幽芬掺在空气里、袅绕进鼻腔。白卯奴一定……既然徐宣赞是清远的转生,那么法海……会不会就是清远一千七百年前的师父,法华道人呢? 这个念头才起,便跟着又是一阵难以思议;不过思绪兜转,她又不觉确定许多。 应该是了! 法海的修为那么高深,佛道又本是一家,他又是如此的关心着徐宣赞。滴滴点点指向,那么除了法华道人,还会有谁? 正忖度于此,无意间一抬头,看到徐宣赞自不远那条巷子一路失魂落魄的回來了。 白卯奴登地一喜,忙收敛了万种纠葛思绪,迈步迎着自家官人袅袅的行过去:“官人回來了?”莺腔软转、语声常盈。至于近前凝目看时,才发觉徐宣赞一张脸上挂着许多黯然、许多飘渺恍惚的若有所思。不由心念跟着一个兜转,半是奇怪半是关心,“官人,你怎么了?可是保安堂遇到些什么事情了?” ------------ 第115回 暮晚归家生诘问 一任那迂回晚风凉飕飕的在面上、眼睑、前额、发间习习吹拂,徐宣赞缓缓抬首,微侧过脸颊,目光里噙着一丝孱弱:“娘子。”便连这口气,都是孱弱不堪的,“今儿白天,王主人的那位表弟來到保安堂抓药。跟我说,你是妖。”徐徐的,像一阵风一样。 隔着笼在身边的一层雾霭,这轻微微的声音顺着耳畔一路飘浮进去,白卯奴甫地一怔,旋即慢慢放开了牵在徐宣赞袖摆上的素指,袅步退后几步,身子沒有动、神态极平静淡泊:“然后呢?”宛若点水涟漪。 这般情态的白卯奴,眉梢眼角皆是挥之不去的落寞暗殇,又兼之夜风拂身、月华过眼,愈衬得她宛似在那瑶台净土清净地里生根落身的一朵清漠白莲花。 徐宣赞喉结一动,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酸涩的怜惜自心底涓涓绵展,终又被他竭力按捺住:“那日金山寺一事,娘子说,是我自己回來的。”敛目一顿,又抬起,“可我为何,竟不记得是如何从镇江乘船回到姑苏,又从姑苏回到家的?”于此情绪上來,心下里压抑已久的那些不解和存疑,在这一瞬息里皆数爆发,语气不由也高了几高,“娘子说那是梦,可若是梦,梦里的一切所感所触又端得能够真切服帖到如此地步!是梦是醒是真是假难不成娘子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么!”心之所至,情绪便应运而发,到了最后已隐隐在咆哮了。 一通诘问逼得白卯奴说不出话。千头万绪、千种指向万种针锋,至使她头脑嗡声、耳廓长鸣。 白日里在墨竹林中,法海禅师那一番话突忽在耳…… “他爱你,是因你是人,你跟他一样。但有一日他得知你是蛇妖,他还会爱你么?还会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你会说不会再有类似的事,你会小心。可白蛇啊,这便是你要的真爱真情?存在着欺骗、存在着侥幸、永远都不知真相只爱幻影的真爱真情?” “这便是,你要的真爱真情……” 太阳穴猝然传來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如织疼痛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她柔弱的身子整个囫囵的箍入网中。 白卯奴被这一下一下的刺刺生疼,做弄的又一阵连番倒退。面靥素白、神光惨然。 “娘子……”被滔滔心绪掩埋中的徐宣赞一个回神,颤巍巍抬手欲去搀扶有些踉跄的白卯奴。 便这时,卯奴忽地一抬狭眸,隔过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对徐宣赞凄然苦笑:“原來如此……”唇兮呢喃,绝伦的面孔在月光的濡染之下依旧淑丽,可因这薄薄讪笑而平添一层癫狂不逊,还有一丝空幽的殇、寂寞的冷,“我们的感情就这么脆弱,旁人几句闲言碎语,你便不信任我,疑我是妖?”若露水贴着碧草叶吻过的痕迹。 “我……”徐宣赞一晃神。 彼时一刻,青青刚好踱步出來,可巧正撞见了眼前现下这一幕、听清明了白卯奴言的一番话。心下明白大体是个什么事态,不期然便是一恼:“姐夫!”蹙眉睁眸,三两步急走到徐宣赞正前,冷厉着把语气一扬,“你与我姐姐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你们夫妻不睦?呵……”于此梨涡一启,挑眉打了个讪笑,极讥诮的,“你不去管束那用心不纯的人,却反倒來跟我姐姐理论?”抬臂指了不远的卯奴一下,又收回來,将脖颈扬起,声色愈狠,“好,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姐妹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一层高似一层、狠似一层。到了最后,美丽机灵的青青立在徐宣赞正前,已俨然蜕变成了不敢一顾的笑面罗刹。 “青儿!”白卯奴忙一个激灵喝住。青青这通话说的明显分寸太过,可怖阴森的把那妖邪气息昭然若揭!心虚之故,卯奴再先顾不得生气,慌得遮掩般奔赶至青青身边,抬手将她一把拉住。 “姐姐!”青青还想说什么,见白卯奴拉住了自己,亦是一恼,转目无奈。 “官人莫怪。”电光火石,白卯奴顾不得安抚青青,转目又对徐宣赞一通急言遮掩,“青儿嘴上不饶人,但她是无心的!” 眼见姐姐如此不分“里外”,青青心下一拨拨恼的十分厉害,却又诚然发作不得。一通急气憋在胸腔里,抑郁难遏、直叹奈若何。 一來二去,徐宣赞冷眼一旁默然立着。被微凉风儿一吹、又经思绪百结,兀地一下重又糊涂了去:“不,是我的错。”敛目沉叹,主动迈步走到白卯奴身边,抬手握住她沁着寒意的指尖,十指相扣,又贴在心窝处,“娘子,我沒有旁的意思,我怎么会怀疑娘子呢!我……”临了微微哽咽,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男子身上传來的一脉脉温热体温,似乎能把白卯奴融化:“官人……”她本就多情,所滋所涨出的许多情态,嗔、恼、急、燥、忧、怖……等等许多,说明白了也都是因这情爱之事给做弄的。在“情”之间、在“爱”之里,流离游.走,惶惑而又缱绻,“官人可知,卯奴还有一字?”她软软凝眸。 “似是……听娘子提起过。”徐宣赞不明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略略愣了一下,“我记不真切了。” 白卯奴敛眸:“我字‘素贞’,白素贞。” “白,素,贞……”徐宣赞放于口齿间细细寻味。 卯奴颔首,沁水眸光流离一片款然情深,一字一句:“白是我之形,素是我之境,贞是我之志向。”展眉又蹙,“素性清静不愿争,贞洁执着志不移。” “娘子……”徐宣赞自是动容的。现下白卯奴突然跟他提起小字,还做详解,用在此处明显只为喻己之情坚定不移。当然,他沒明白这“白是我之形”究竟作何意,只当娘子是在说自己的姓。 隔着夜的淡淡银色经纬,路边成簇成簇尚未开败的野花伴月踏歌,招摇出一片片斑驳依稀的花影來。 百般猜忌、有意无意的离间作难,终抵不过一颗矢志不移的贞洁的心。 便如此,这对宿缘夫妻和好如初。 沒有一个解释、也不消一个答复。沒有道理,也不需要道理。 。 便这般琴瑟相好、鸾凤和鸣了好几个日夜,年浅夫妻最是恩爱,蜜里调油欢愉不迭。 这日白卯奴做好了晚膳,只等徐宣赞从保安堂回來后开饭。 青青扫了眼桌上菜色,眉头皱皱:“姐姐,又是这么清淡的菜肴啊!” 闻声在耳,卯奴一笑浅浅:“清淡还不好?”念及天色不早,边说话间摆好了碗筷,“修行养心最是妥帖的。” “啊……”青青故意把声调拖得冗长,落身坐下、单手托腮,一副懒散无趣的样子,“可也不能总是这样吧!这都一连几日了……”小声嘀咕。 说话间碗筷已摆好,听了青青这通抱怨,卯奴也是哀哀一叹,落身坐下:“青儿,实话跟你说吧。”一转眸子,“保安堂的生意,一直都不太好。而在人间过活,又处处都离不开银子,可我们两度盗取银钱都为官人招來了牢狱之苦,所以……”于此止住。 青青自然听得明白,心下里愈发对这人世生活不喜的打紧:“当然了,这姑苏大大小小的生药铺多了去了,你跟姐夫是外地人,本地人难免欺生。”目光落向白卯奴,嘟嘟嘴角,“而且姐姐又不会经营,姐夫也原不过就是一店铺里的小学徒、小伙计。哝,经营之道还不是得慢慢摸索!” “所以说啊。”卯奴忽地莞尔一笑,将身凑近青青几分去,语气一低、声色浅徐,“我们得帮帮官人……” “自是好的,可要怎么帮?”青青抬眸不解。 卯奴显然已经胸有成竹,就等青青这一问了。抿唇片刻,附在青青耳畔如此这般一通秘语。 听得青青渐渐了然,侧首回之一笑:“姐姐放心吧!我自会做好。” “青儿你记住。”卯奴不太放心的强调,“你往井水里做法时,一定掌握好度,不要害了人的性命,便是我们的恶业了。” “我知道。”青青点头,示意白卯奴且安心着。 姊妹两个相视一笑,也不多话。 不知过了多久,青青百无聊赖的扫了眼暗沉天幕:“姐姐,你打算在人间辗转多久?”无意间问了一句。 白卯奴亦抬首去看天,沉吟良久,缓声一曼:“我也不知道。”又转面补充,“至少至少,得等官人这一世走完。我得陪着他,在他身边。” 雾鬓风虔相借问,浮世几回今夕…… “那姐姐你有沒有想过,等姐夫老态龙钟的那一天,姐姐依旧貌美年浅,又该如何与他过活?”思绪所至,青青不无担忧。 卯奴心下一空。这个问題她不是沒有想过,只是念想几番都不得解,故这一时半会子又不知该怎样回答:“我……陪着他一起老。如果可以的话。”嗫嚅的。 “噗。”青青沒防的一嗤笑,转眸顾去,“姐姐也是担心的,可姐姐也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不是么?”白卯奴,你本是妖仙,端得能够同那凡人共老同死呢?可这个道理,青青沒有直言出口,“要我小青说,那就是沿袭我们妖道一贯的做派,快活逍遥游戏人间,过完一天算一天!” “免得日后偕老不偕死,箜篌遗凄凉!” 便这一瞬,法海的劝诫宛似梦靥一般又于白卯奴耳畔缭绕不歇,加之徐宣赞几日前对自己的那般诘问……白卯奴一时心乱,又闻青青如此说,权且于慌乱里胡乱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一晌乱思。 ------------ 第116回 姑苏城忽起时疫 (.) 次日一整天,徐宣赞似乎都分外忙碌。【八戒中文网高品质更新.】直至天色将晚,都还泡在保安堂里沒有回家去。 正挑了灯烛径自翻读医术,忽地听到白卯奴隔了段距离远远唤他。徐宣赞抬头,果然是娘子和小姨子相伴着进了药铺來找他。 “娘子。”见她二人一路进來,徐宣赞忙不迭起身走过去,“你和小青先回去,我这边儿还有些事物要忙。今晚上,可能就留在保安堂里不回家睡了。”他本就体恤爱妻,加之心下里算着卯奴怀孕的时日,恐她累着了影响腹中胎儿,忙不迭劝青青和卯奴回去歇息。 徐宣赞要忙活什么,白卯奴心里自然有数,却还是佯作不解的蹙了黛眉:“官人,天色眼见深了,你还有什么要忙碌的?不怕累着身子么!”假意嗔怪,又一转眸波,急切了语声,“嗯,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不问还好,这一问,徐宣赞刚好便有一抽匣的话要对白卯奴说:“娘子有所不知。”边护着卯奴坐定,又迎青青一并落座,“姑苏城里不知怎的,突然爆发一场瘟疫。”唉声一叹,眉心皱起,语气有些疲惫,“染病者虽不至于丢掉性命,可也痛苦不堪。” “哦……”若论及这场时疫从何而來,白卯奴自然是比谁都清楚的打紧。现下佯装诧异,颦眉发问,“什么时候的事?” “说也奇怪,就在今早。”徐宣赞边不解着。 白卯奴与青青相视一眼,又听徐宣赞接口继续道:“现下这场瘟疫,姑苏城里大小郎中皆是束手无策。我自幼喜读医书,便想在铺子里守着各色药材现思现用,试着看能不能调配出良药來。”这是实话。虽然徐宣赞在开保安堂之前,只在药铺里做过学徒;可他调制的药膳但凡尝试过的人,无有不张口叫绝的。论及岐黄之术,只要徐宣赞愿意研究、并且有充足的药材和时间來供他研究,所出成果想也应该不会太差。 烛影摇曳,因为久点的缘故,灯芯已经拔的老高。青青识眼色的起身过去,寻了银簪将那灯蕊中间挑了一挑。 白卯奴转面对徐宣赞莞尔一笑:“官人有着如此济世救人之大慈悲心,黄天必然不负官人。”浅浅启口。 淡烟轻雨般的调子,在深爱着彼此的良人听來却似内含荡涤人心的大智慧,有若被完满力量灌顶加持,徐宣赞顿觉一身疲惫与沮丧之感昙然消弭:“嗯。”噙笑点头,“有娘子支持,我便有信心多了!” 趁他说话时,白卯奴不动声色的暗地里掐诀,将一道封印附在徐宣赞胸口处,免得他也被那井中之水害得染上这“瘟疫”。 因徐宣赞有累世修行、又承蒙佛道加持之故,白卯奴也不确定自己的这道封印符咒能不能在他胸口覆盖住。但还是如愿了。 她柳眉有瞬息的纠起,忽而恍悟,但凡对他沒大害处的和煦法术,以她的修为,都可以做到。于此便安了安心。抬眸时又见徐宣赞正含着浓情注视自己,忙就口又言:“一整日的忙活,官人可曾调配出什么來了?” “唉……”徐宣赞复叹,错开目光,漫无目的的扫了眼一旁正以银簪子逗弄烛花儿的青青,“不瞒娘子,暂时还是千头万绪的,沒有清明苗头。” 白卯奴见他有些灰心,便又盈盈一笑软声宽慰:“官人先别叹气。”又转睑且思,“嗯……时疫发作时,都是些什么症状?” 徐宣赞做了一个长长吐纳,接口答复:“倒也简单,就是发热、气短、胸闷、脸上起疹。”不禁又一烦恼,“可用尽了药物、想尽了方子,就是不见有效果的!” “是不是红色的疹子?斑斑点点的极小的那种?”踩着徐宣赞尾音,卯奴一扬眼睑急急开口。 “哎?”徐宣赞一喜,忙看向娘子,“对对对,就是这种!”一喜落下后,又稳稳声息、带些探求,“娘子可曾见过这种瘟疫?” 白卯奴抿唇嫣然:“岂止是见过呢!”有意卖了关子不明说,抬指牵牵徐宣赞的袖摆,“官人带为妻去看看患者,我便告诉你。” “哎呀娘子!”她越是这般卖关子兜圈子,徐宣赞便越是心急,眉心皱的愈发紧了几分,“你倒是先说说看嘛!” “行了姐夫,我告诉你就是!”一旁因不愿当他们夫妻两个的陪衬、而借故走开的青青重新折步过來,与卯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复而落座,“我记得幼时,白府里有家丁得过怪病,也是这种症状。” “可不是么!”卯奴不失时开言,看定向徐宣赞,“倘若是同一回子事,为妻兴许能帮上忙呢?” 方才听青青如此描述,徐宣赞心下知道了个大体囫囵。又见卯奴言语如此,自是不能依她这回:“娘子,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上什么忙?且时今又怀有身孕,若你也染上,却叫我如何是好!” “官人……”见徐宣赞如此体贴自己,白卯奴心间沁暖。款了善睐眸子软声央他,“有官人在身边,我一定沒事的。” “对啊姐夫。”青青借势扇风,“就让姐姐随你一道去看看吧!你那么厉害,自然护得了我姐姐的。”于此抿唇一笑,又打趣了卯奴一把,“如若你不顺了姐姐这遭,你在保安堂、她在竹楼上,这两地分隔的,又怎么能安心……养胎呢?” “青儿……”闻她吐露出“养胎”二字,卯奴一羞,碎语嗔她。 青青把眸子一转,暗自偷笑,佯作沒看见。 徐宣赞有须臾的尴尬,到底还是早习惯了青青的俏皮打趣,解嘲般笑笑,也是奈若何。 时今天色已然沉的极深,徐白二人商量着今日权且将歇,待明儿天色一亮,便同往街上寻寻染病的街坊邻里等,看看症状不提。 。 夜半时分,昏沉天幕忽而洋洋洒洒落了一阵雨。时至天明又霍然放晴。 徐白二人走在街上,只觉空气因了雨气之故愈发湿润舒畅。浅浅幽芬转入鼻息,因起得过早而滋生出的一层困顿感就这样被驱散了。 夫妻两个本想去与保安堂相邻的几处民房,看看可有染病者。才走一段路,便在中途撞见几个病倒在路边的流浪乞丐。 “娘子,乞丐也是人,我们能帮则帮吧!”面着他们如此流离颠沛又饱受病痛折磨,徐宣赞心里不忍,转目对卯奴道。 “自是。”白卯奴亦是当真怀有慈悲心,更别提这加注在无辜之人身上的苦痛,还是系她与青儿之亲力亲为的! 二人走过去,双双蹲下身子。 徐宣赞刚欲号脉,便见卯奴抬手对他拦了一拦,尔后又凑近了些,细细看了半晌:“是了。”卯奴侧目,“便是这样浑噩无力的样子、也是这般朱砂色的小红疹子,跟当年我们家家丁那症状,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闻言如此,徐宣赞不免一急:“娘子,当时我岳丈可请人用了什么药方?” 白卯奴抿抿唇兮,又浅言道:“不曾请人配方子。”旋即略想须臾,“爹爹也素喜研读医书,药是自己配的。我在旁边看他调配,依稀记得。” 徐宣赞才张口欲问,卯奴早先他一步接言继续:“只是爹爹嘱我不能泄露给异姓人,所以对不起啊官人……”明眸抬起,噙杂几缕隐忍歉意,“我只能帮你调配,但是你不能在旁边看。” “娘子你说什么呢!”闻言入耳,徐宣赞吁一口气摇了摇首,“我自然明白这些,何來道歉?娘子委实是多虑了。” 卯奴浅浅微笑:“官人如此体恤,那为妻甚是欢喜。” “只是……”心念又转,徐宣赞不免涌起些许隐忧來,“所需药材可都难寻?且娘子你未曾读过医书,是否……是否当真能够调配得出良药呢?”这些存疑也是有道理的,毕竟行医救世不是人人都可做得。若碰到经验浅薄亦或干脆沒有的,那这救世可就变成害世了。 徐宣赞心下里的一通担忧,不用言语白卯奴也识得:“官人且宽心,那药材不难找,咱们保安堂里便有。”微顿片刻,“当年爹爹一人忙不过來,便邀我在旁边帮他一并调配。虽隔了这若许年景,但药材我依稀记得……到铺子里一味味看过了便会全部记起來,不会有问題。” 听卯奴如此说,徐宣赞心里悬着的一块儿大石终于在这瞬间落地。释怀一叹,转目执起卯奴纤纤玉指,面上濡染动容神色:“姑苏城百姓的安危,皆系于娘子一人之力了!” “官人放心。”卯奴唇畔一个水波涟漪笑,螓首微侧,柔然美惠的宛若一阵杨柳温风。 。 肠断桂冷蟾孤,佳期如梦,又把阑干拍…… 是夜,徐宣赞被白卯奴早早的劝回了家里歇息,为得是弥补这几日來亏欠下的睡眠。 他自是不愿,执意要在保安堂外等待娘子,并再三发誓绝不偷窥制药秘方。 这话被卯奴听得着实好笑。若当真只是一副方子也沒什么,她自是相信徐宣赞不会偷窥。可她与青青并非要配方子,而是要在这保安堂里做法,变化出解药來。 如此一來,若徐宣赞在此,恐他会看到交叠一处的光影。 好说歹说一通劝慰,徐宣赞终是答应不让娘子牵心,径自回家等待卯奴。 沒有了后顾之忧,白卯奴与青青顿觉释然许多,连夜做法变幻出了那可解瘟疫的丸药,并以青瓷小瓶分装起來。 大功告成,自是欢喜不迭。 前前后后一通忙活,为得便是借这可解“瘟疫”之妙药为引,为保安堂引來多方客源,就此带动保安堂冷清的生意…… 古艳歌·白蛇116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 ------------ 第117回 开门施药又夜语 次日晨曦,保安堂大开店门,又请素來关系不错的蒋和帮忙,与徐宣赞、白卯奴、青青一并在四张木桌后坐定,设立四道口,为全城百姓施药。 这场时疫來的蹊跷、來的突兀,姑苏城中染病之人与日俱增,遍寻郎中问诊,也都缓解不得。 时今徐宣赞、白卯奴这一对外乡夫妻才开起來沒多久的保安堂,突然扬言自己有包治瘟疫的妙药?所來求药的百姓,也大抵都沒有怎么过度相信。不过店家徐宣赞说不收银钱,只先将丸药领回去一试疗效,待得这瘟疫医治好之后,再登门來付微薄药钱即可。 既有如此“不要钱”的好买卖,那又何妨一试呢?故这消息一出,自是引得全城百姓來店疯抢丹药。 直到暮色四伏时,徐宣赞辞谢了蒋和,才与白卯奴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准备还家。 在店里时不觉,待一通收拾药材、登记名册过后出门,抬首一看,才发觉天色已经黑的发紧。 三两点淡金色的星光疏疏朗朗的分散在天幕四处,拂來一脉淡淡清凉。徐宣赞敛目轻吁一口气,还是不太放心的侧首问了白卯奴一句:“娘子,这青花瓷小瓶子里的青褐色药丸,真的能行么?” 他的担心也是必然,怀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诸如此类问題他时今一日已不知问过了多少遍,以致白卯奴的耐心有些消弭:“哎呀官人……”抬了眸子娇娇一嗔,舒玉指从他腰际使力推了一把,“好了走了,你就放心吧!” 看的跟在身后不远的青青也以袖掩唇一个“噗嗤”。 徐宣赞也觉出自己有些拖沓,但一颗心总也悬而未决,这种滋味做弄的他还是一次次不断问询卯奴,即便连他自己都觉耳朵生茧。于此有些解嘲的笑笑,不再多话,挽着白卯奴的臂弯,与她一并离了保安堂,往家里走去。 。 姑苏城里的时疫只要一天未消,徐宣赞悬着的心便一天落它不下。白卯奴也是一样,只恐青青那日施法时沒能把握好度,倘使当真做弄出人命來,那可就是关天的大事了! 次日天才麻麻泛亮,这夫妻二人便又不加停歇的急急赶往了保安堂來。 待天边那抹鱼肚白渐渐变得模糊、太阳又高了几高、天色俨然大亮时,忽有百姓从正门进來专程送药钱:“许大夫,许夫人!”來人是个身体精壮、皮肤略显黝黑的中年小伙子。进店之后,先对着徐白二人各自一个作揖,“许大夫的丸药果然有效,才服一日,便感觉舒服了很多!” “是么?”徐宣赞双目一亮,嘴角泛起一道弧度。 尚不待那边回话,适时又有百姓跨了门槛进來拜谢。 往后一整天,都相继有城乡百姓进保安堂來拜谢、并支付药钱,皆口称这妙药实有效果。 如此疗效,是大大出乎了徐宣赞意料的,他自然乐不可支,同时又对白卯奴由爱之外多出几分敬佩來。 卯奴心下早便洞悉会是如此结果,亦是欢喜。因为明白,今后保安堂在这姑苏城里的根基,算是扎下來了!且不论以后只看当下,借这瘟疫丸药,保安堂便可大进一笔颇丰的财源了! 心下边欢喜着,卯奴错了眸光眼见徐宣赞忙得不亦乐乎,便抿唇一笑,也起身挪步莲莲的走到他身边去:“诸位乡亲们。”知礼周成的一抬袖摆,微指了指徐宣赞,音声袅袅的如那泠潺溪水清波别无二致,“这医治瘟疫的丸药,是我官人的独门秘方。每日温水送服、早晚各一次,厉害的也只消一月多些,必然康复如初!” 若论这丸药自身药性、服用方法、治愈时间,徐宣赞还当真不甚明白。好在大家急于求药,也都竟忘了问他。时今白卯奴这一番详解,对众人來说真真是宛如及时太阳雨了!徐宣赞亦上了一番心,认真的记在了心里去。 “谢过许夫人了,我要半月的量!”那边一青年妇人挎着篮子颔了颔首。 “那我也开半月的……不,我家兄长也还病着,十分厉害,开两个人的、都是足月的量好了!”那边又一壮年男子急急接口。 “还有我……” “我也是,也开足月!” …… 闹闹哄哄人声鼎沸,竟是比昨日施药时來的还多。 “好好好,乡亲们且别着急,慢慢來,我和我家官人都给大家开好、包好!”卯奴唇畔一朵莲灿,转眸与徐宣赞相视一笑,径自折回步子去准备丸药不提。 这“徐”、“许”的称谓,徐宣赞和白卯奴早已不再执着。只是因这音声衍化之故,后世又不知会做弄出什么样的大改变來!想于此,徐宣赞也是笑笑,摇摇头,按了思绪。 这些治疗瘟疫的妙药,为青褐色药丸,以青花瓷小瓶子分装起來。如此倒也方便,不需现配现抓,有人求药,便按所求剂量倒出相应的几颗來给他。 一众城乡百姓疯抢“灵丹妙药”,在这同时,又都顺手买走了保安堂里一些其它药材。有养生的、防御风寒的、也有徐宣赞亲自调配出的人人称好的各类药膳。 只此一日,便已可谓收入颇丰、捞金不浅! 。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梦半醒半浮生。 是夜,流转的云岚雾霭为苍茫天地增添笼罩了一派脉脉如织的朦胧。月晓风清、苔绿树碧,徐宣赞与白卯奴夫妻两个双双落座在庭院一阶石台上,相互依偎一处,浓情蜜意言不尽、亦道不完。 “我何其幸运呢!”徐宣赞转目颔首,凝视向靠在自己怀抱里的白卯奴,带些夜的寒凉的手掌将卯奴嫩滑的玉手包裹起來,又放于侧颊,吐言缓缓:“多亏有娘子……若得娘子一人相伴一世,我愿倾尽此身所有功德不留分毫。” “嗤。”卯奴原是该感动的,事实上她也确实感动了,可却有“噗嗤”一笑爆破在了口齿间。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徐宣赞目色沉下,晃漾起深情若许。你身系我一生一世的心,我便绝对不会辜负于你,害累你为我而苦、为我而痛、为我而流尽了一世一生千行泪! 娓娓语音落入耳畔,白卯奴下意识的半阖了一下善睐的碧水眸,微微螓首,以目色凝在深远无尽的一片天幕,亦是微微、似黯又近乎讪:“牵我一世心,负你千行泪。”我因你而注定牵心一生一世,却又如是注定了会辜负你于落泪千行。我注定为你苦、为你痛、为你倾尽此生此身之泪……可我又该怎样为你承受这求不得、已失去、分白首、爱别离、怨憎会?如斯,如斯,只因我不愿放下,故才得怨憎相会苦痛深沦…… “娘子?”察觉到怀抱里白卯奴的转瞬失神,徐宣赞一怀诗心被猝然幻灭。下意识松开了怀抱,把卯奴摆正在自己正前,与她面对着面。 他的神情深浓又多变,目光里所噙所浮的皆是极温存的关怀与爱意。这目光落在白卯奴面额间时,又极认真、极精细、深刻沧缓不苟一丝,俨然一个雕塑艺人怀着极精准的眼光在审视他的作品。 被这样的目光笼罩,白卯奴忽觉幸福又不适,胸腔里一颗心铮地“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似乎毫无间隔的心跳韵律促使她几乎就要陷入窘息:“官人。”粉嫩舌尖抵着犀齿银牙一触碰,卯奴敛了敛羽睫,绝样眉目微垂下去。 这样娇羞的小模样被徐宣赞捕捉在眼睛里,心下也荡漾起了适时的小玩味:“娘子。”坏坏一笑,缠绵热吻兀地落在她光洁如玉的唆滑额心处,旋即颔首沉目,凝起神光透着月华看定向她,“我只是想知道,你方才在忧郁些什么?” 这个吻來的突兀,卯奴沒有防备,险些便呼出了声:“官人,你……”须臾娇羞,握住小拳冲他胸口轻一捶搡,“你何时学得这样坏了?为妻都被你做弄!” 小小甜蜜荡涤在心,徐宣赞哈哈大笑。 白卯奴抿抿汀唇,目光浮笑打趣:“可说着,现下我们的生活,可是越來越见好了些?”她把身子重新软软的靠入徐宣赞温热的怀,抬起脖颈,眨眨眼睛一睥他,有意把声腔扯得恣意,“你住得是锦屋,吃得是珍馐,穿得是绫罗绸缎,玩儿得……”于此一个“噗嗤”,唇兮微啧,“是花前月下!”语尽咯咯笑起來,好不明媚可喜曼妙若花。 “有娘子如斯美人儿,为夫岂能辜负了好月华?”心绪渐起,徐宣赞持着玩味顺话題继续打趣,又抬手把卯奴一个收腰揽得更紧些,“月下花前至极美景,不及娘子唇畔浅启一记笑若春花……” 卯奴映射碧波的皓腕纤指摩挲着一路向上攀附住徐宣赞的脖颈,皓肤如玉、瑰面似绮。 月华一衬,愈发显出二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形玲珑曼妙宛若象牙雕塑。 却便又这时,原本阖了眸子沉醉在良人爱河里的白卯奴猝地一脱怀抱。 “怎么了娘子?”徐宣赞不解。 卯奴微低首,压低声音徐徐的:“青儿,哝……” “嗯……”经一提点,徐宣赞明白是小姨子过來了。不期然一回头,果然看到青青立在门边,进也不是、退还不是。 也沒想到自己会撞见他二人缠绵相拥,青青亦是不太自在。迟滞须臾,干脆把头一低,咳嗽两声,进了门來快步越过这二人,径自上了楼回了房里去。 这副窘迫模样忽地让人实觉逗趣好笑,须臾沉默,徐宣赞与白卯奴终忍不住的哈哈笑起。 青青闻了身后他二人这笑声,下意识双眉一嗔,委实想恼,却又恼不得!最终无奈一叹笑,脚下的足步愈发行得生风般快。 夜色便被濡染起了如织一层灵动活泼來。一轮半隐半显在云岚间的清美月儿,似也这般被晃了碎…… 彼时静好,一世……静好。 ------------ 第118回 断横财法海规劝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已到八月初,秋的萧索开始于四野里渐趋遍及。 保安堂因那场瘟疫之故,这半月以來原本竟日连天顾客盈门。可着实奇怪的是,今日却只有零零散散几位客人。 白卯奴、徐宣赞耐着性子从早晨等到天近晌午,依旧只有寥寥数人。 如此情景,惹得白卯奴暗自诧异。徐宣赞却不以为然,只对卯奴道:“都过了这样久,大家的病痛都逐步治愈了嘛!” 闻言入耳,卯奴一转软眸黛眉微颦:“可是官人,沒有那么快啊!”这瘟疫是她让青青做弄出來的,丸药也是她与青青一并变化出來的,治愈周期为多久,自然沒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了! “娘子!”徐宣赞因不知这一层,而对卯奴的奇怪不能理解,“治愈时效快,这也是好事儿!”微微一笑,拥着有些燥燥不安的白卯奴落座下來,“娘子,我们应当高兴才对。你调配的丸药啊,是真真的大有疗效呢!” 也知他不能明白其间道理,白卯奴也只好假意开心:“是啊……”顺口敷衍了句,心不在焉。无意间瞥见前方小桌上那滋补的药膳方子,脑里神思跟着蓦地一晃,转首对徐宣赞一笑嫣然,“对了官人,为妻怀着身子,这方才突然……有些干哕。” “呀!”经了这一提点,徐宣赞铮然想起这一层來,抬手拍拍前额,“你看我,这段时间出了很多事情,都冷落娘子了!该死该死!”忙不迭转身,“娘子你稍等一下,我去给你炖制安神养胎的羹汤去!”边说话便往后院那边去了。 “好的,谢谢官人。”卯奴佯作欢喜,待徐宣赞被支开后,忙不迭喊來院子里的青青。 “怎么了姐姐?”青青对这保安堂里的事情从來都不上心,见卯奴在唤自己,也是无意的问了一句。 白卯奴四下里看看,确定周围沒有旁人后,拉着青青在临窗的位子坐了下來,低低开言说了一通话。 青青柳眉渐渐皱起,待卯奴说完后,颔首点头,起身重新走出去。 直到晌午过后,青青才从街上回來。 卯奴跟徐宣赞正等她一起用午饭。因为不确定下午还会不会有求药者來保安堂,这顿饭的菜色较之平日简单许多。 “小青回來了?快來坐,就等你呢!”徐宣赞对这位小姨子素來不错,一见她从门边进來,忙一通招呼。 青青的心思根本不在于此,隔过一层打在面上的稀薄阳光,窥见她脸色很不好看:“不用了,姐夫。”淡淡敷衍一句,紧走几步凑到白卯奴身边,垂目示意了她一下,又转向徐宣赞,“姐夫,姐姐有孕在身,我不想姐姐太累,先跟姐姐回去了。” “对对。”徐宣赞忙起身半扶着卯奴,“娘子,小青说的极是,你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就不要太过操劳了!”微顿口气,“保安堂这里有我,你跟小青先回去吧!”是发乎真心的一番体贴。 方才青青对白卯奴使了眼色,她已心知青儿是有事情要告知自己,这事不方便徐宣赞知道。兴许便是她上午让青青去查探的那件事呢?便沒推脱,只对徐宣赞挂了丝浅笑:“也好,那为妻回去了。”转身拉了青青一并出去。 “哎娘子。”徐宣赞又甫一想起什么,抬手唤住她们,“都晌午了,你跟小青不用了饭食再走?” 白卯奴转身,又侧首跟青青对视一眼,旋即笑喟:“我时今不太有胃口,竹楼里有我喜欢的梅子酥,我回去以后用那个就可以了。”于此招呼了一下徐宣赞,“官人,你自己用吧!”又转身折步去了。 “可是……”徐宣赞还想唤她,见她二人走得这般着急,一句话咽在喉咙,沒发出声。须臾后,只好闷闷的重又坐了下來,小声自顾自嘀咕,“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干嘛这么着急,神神秘秘的!”抿嘴摇头,抬筷子自己用饭。一人也是无趣,草草拨拉了几口,也便了事。 。 现下晌午刚过,这个时辰街道上沒有什么行人,是一天中最为昏沉易困的时候,大家大抵都在家里准备午休、亦或三两闲谈。 却说白卯奴与青青才出了保安堂行出一段距离,在一处街角暗影间,二人停下足步。 “姐姐。”青青转首,启了俐齿伶牙忿忿然一声哼,“我都查清楚了!” “哦,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如此说,白卯奴急急接口问她。 便见青青颇为狠戾的冷冷讪笑:“你当是谁?原是那镇江金山寺里的法海贼秃!好好的和尚不做,偏多管闲事,來姑苏布施符咒!呵……”唇齿讥诮,“凡得了他符咒并佩戴于身的人,瘟疫都解除了。难怪姐夫店里又都沒了客人!” 闻言如此,白卯奴也是一个忿忿:“这个法海,又坏我好事!”一直都在奇怪保安堂才热闹起的生意为何好好儿便冷清了下去,可想來想去都不曾想到竟是法海禅师从中作了梗。 “姐姐!”青青一咬菱口眸色冷厉,“就如此平白忙活一场?我们找他算账去!” 就着微风拂过面颊的徐徐然,白卯奴晃了晃神,幽幽一叹:“算了。”糯唇软粘,“这件事我们做的本就不正大光明,找他算账沒有道理。” “正是。” 极平和的声音当空传來,猝然一下,惊了白青二姊妹一大跳。 那是法海的声音…… 卯奴回首,自那长街一段不远,迈步稳稳走來的一人,正是披了朱红嵌金波袈裟的法海大师。 “呵。”青青亦在这时看到了法海,薄启唇一抹讪笑,语气啭啭幽幽的,“臭和尚,你可真是作的一手好死啊……我跟姐姐还沒去寻你,你倒敢來自找上门!”尾音厉厉扬起,抬臂做了剑拔弩张的姿势。 “青儿!”卯奴怕青青吃亏,忙从一旁把她拉住,蹙眉敛目,“不可对法师无礼。” “他都不讲情理的來破坏我们的好事儿,我又作甚还得对他有礼?”姐姐这话听來只觉好笑的离谱,青青不屑,甚至有些隐然鄙夷,鄙夷于白卯奴的隐忍怕事。 白卯奴心知青儿在想什么,便又凑近几分低语幽幽:“他的修为在我们之上,我们打不过他。” 这从牙缝里抵着舌尖飘出來的字句,成功的抑制住愤愤然无收束的青青。有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陪本儿的买卖,她自然不做。 这一幕被法海看在眼里,一双睿智冷目因为淡泊而又显得有些漠漠:“白蛇。”且行几步,隔着一段距离在不远不近处停步驻足,“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目光依旧平视,似站在智慧高地的大成慧者,“贫僧早便告诫过你,若你继续执迷,只会害人害己,在你不经意间!就好比八月前的这场时疫!” “我沒有在害人!”白卯奴眯了软眸启口曼曼,“我只是……只是在帮助官人立业,让他保安堂在姑苏城里扎下根基!” 法海面色不变,只是淡淡:“这句话,你自己相信么。”不是问句。 只此淡写轻描的一句话,却使得白卯奴心下一个猛烈亏空。她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一直都在以帮助徐宣赞立业为借口而不让自己生下愧疚心。可这其中的私欲极恶业,是不可能真正欺过心去的! 是时又听法海沉沉一叹:“白蛇,俗世的纷繁已经将你一颗修持的清明心,渐次包裹起厚厚一层尘埃。混元大道已离你越來越远。若再不识迷途、不知回返,终有一日、必坠恶道。” 斑驳光影在白卯奴一张淑丽面孔间筛洒下细碎金波,站在风的当口,白衣白裙的她宛若翩然欲飞的漠漠白莲花:“恶道、善道,都是往后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够知晓日后会不会当真走向修持的极乐道?”她垂额,眸中一缕茕色,“谁來为我担保?若让我就此放弃徐宣赞,代价太大,太大了……倘使我重返青城潜心修持,可修持千万年后依然沒有飞升净土、至得大欢喜,我又当如何?岂不竹篮打水两相空?” 她心知自己发出此类诘问是不对的,因为任何修持都不能够带着索取的**。修持的缘故只是为了让自己从心坎里生出欢喜,只为顺着自己的心不违背,自己心甘情愿。如若强制,必然无果,因为一开始便沒有真正入了皈依的**门。 可她还是生出这实在肤浅的诘问了,一如身在蛊、从來无法清明…… 法海沉目:“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一阵清风极料峭的拂过身畔,金红袈裟随风飘摆,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眼前的法海禅师愈添一种飘飘欲仙的旷古感。 这样的感觉,为何如此熟悉……青青原是想去叱他,却反眯起朦胧的眸子,有些看不真切了。 循着天风浩浩汤(shang)汤吹鼓的势头,白卯奴忽的思绪混沌凌乱。眼看法海转身回首,一步一步重又将身远行在前方一派空寂到有些寂寥的街道间。 那种出尘、那种万般皆放,仿佛剥离了时间与空间,与这娑婆软红不在同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岁月静止、时光凝固。 忽然,身旁青青自喉咙里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凄厉长嘶,若变了个人一般神情萎靡到几近崩溃。 “青儿!”白卯奴回神,一把抱住了发狂的青青。 青青自己也不知为何会生起这般癫狂情态,只是实觉一颗心于刹那间承载了极渊极深的许多哀伤……这样彻骨噬心的哀伤似乎不属于她自己。又似乎,是感染了另一个她自己。 “姐姐,我气不过我气不过!我去找法海理论!”兀地挣开卯奴的束缚,这通尖锐的吼叫依然撕心裂肺如故。明显的借口,明显的对口不对心。 “青儿!”卯奴眼见青青一个腾云飞入云霄去追法海,原也欲飞身去拦。却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停在了原地。一道意念驱使自己不要去追青青,莫名其妙,终究蹙了娥眉,一阵急喘,未再动言。 ------------ 第119回 机缘巧合现前尘 青青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再知道自己是谁。 太过莫名的一个冲击,短时间里的奇怪变化,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切皆止、万缘皆休,心下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找到他,不惜一切,找到他。 事实上,她确实找到了他,他就在那里,似乎一直都在那里。当她变幻出了青锋剑、立在碧玉竹林幽深处,亭身冷冷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又突然愣了一愣神。她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到他,该以何种态度、何种姿态,对他说什么话…… 尖细的竹叶贴着竹节簌簌摩擦起舞,竹林里青碧的天风吹撩的她一头缎发仿若最蓬勃的海藻。 他的目光悲悯平和、他的体态仁慈安详、他的红金袈裟泛动起游龙走凤一般的金光万丈、他的僧袍不染一尘…… 他与她,究竟有着怎样的夙缘?怎样的纠葛千结? 心离索、情离索,一别千年,再难回昨,莫莫莫…… 似乎所有的疏狂和落拓在这一刻具化成了满腔无可抑制的愤怒,波涛汹涌一瞬喷薄:“法海,今日我便结果了你,让你再去做弄我姐姐!”青青手里的青锋剑舞得回风动雪。这句话分明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只好寻着这个理由这样开口,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本意究竟是什么。 如织清光与成阵成阵的碧竹晕圈交相辉映成翠色的海,在这片暗藏波涛的浩瀚青海里,她已迷失掉了自己的一颗心…… 法海沒有动,在青锋剑刃直抵着他胸膛狠狠咬过去的时候,他依旧沒有动。 锋利的剑刃“呼哧”一下刺入了僧袍覆盖的胸膛,然而并沒有汩汩鲜血迸溅出來。十分痛楚的不是法海,而是青青…… 她手里擒着的青锋剑连同她的人,一齐迎向法海。最终又一齐洞穿了法海的胸口。那只是一道光影,一场空幻,并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 “法海!贼秃!”一刺不着,巨大的力道带的青青一个踉跄,整个身子险些栽倒,“你出來!出來!”提剑四顾,却于这簇簇青碧间,始终都找寻不到法海的去处,“你敢捉弄我……给我出來!出來!” 只有断断续续一怀谵语飘渺而起,在虚空里:“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唯杀盗淫三为根本。以是因缘,业果相续。” “你说什么!你出來!给我出來!”这声音宛如一道摧心肝夺性命的符咒,青青被震的霎时一阵头昏想吐。慌乱里丢了紧捏着的青锋剑,双手抬起、纤指抱头。 “异见成憎,同想成爱。是故阿难。汝虽历劫忆持如來秘密妙严,不如一日修无漏业,远离世间憎爱二苦……” 催命谵语断续依旧,可闯在耳廓里又十分的清晰依旧。 青青一番歇斯底里,时今被这似符又非符的经文一无形禁锢,顿然周身发软、四肢无力,晕晕然又猛地一个倾栽,忙抬手紧抓住一根墨竹,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 经文不断、梵音如潮。又铮地一下,耳廓里起了放空一切般的萧音颀鸣。青青头痛欲裂,疼的昏天黑地里又突然只觉一阵眼前成像,也不知是看到的、还是脑海里浮现的…… 满殿满宫烛影缭绕,青纱帘幕飞扬,一切恍如梦寐。 锦榻软款绣鹣鲽鸳鸯。 素白色的、新鲜的栀子花。 赤身裸.体、相拥相滚一处的缱绻暧昧的人…… 画面一转,十分哀凉的感觉浸染在周围,浅蓝泛白的一派苍天高远到似一个无底的深渊。那好像是……青城山么? 一青一蓝风华绝代的身影。残破糜烂着半张脸的狠戾的男子。两双通红的眸子。女子含悲饮痛藏了弥深天殇的不知所以的目光…… 这目光太复杂又太简单,似乎已然看破一切,又似是什么也不曾明白。如果非要给这目光加一个定义,那只有----“万般皆放”。 青青实觉自己不堪重负,又一突然,耳中萧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种高低不一、情绪不同的言语声…… “这样作孽,业障会极深,总是不好的。” “宝贝儿,我的宝贝儿……若论道这个,我们早已经罪孽深重了……哦不,是万劫不复。” 仿佛从暧昧天堂一下坠入炼狱十八层,周围夹杂着几生几世最不愿去回想的弥深阴霾、苦雨凄风。 “你这沒皮沒脸的丑奴!狂妄自大的佞臣!对你女人的感情就重要到要你去死么!” “让我知道情为何物的,不正是陛下你么!” 天风呼啸、尘土讥诮。冰冷的语气、哽咽颤抖的声腔……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扔掉你手里的剑!忘记过去,回到从前……我不杀你,不追究你。” “太迟了!” 仿佛濒死的性灵不甘泯灭最后的憧憬,于无底苦痛的万丈深渊边沿苟延残喘、自欺欺人…… “你真的,从沒有真正的爱过我?一次都沒有么?” “沒有,从來沒有!一次都沒有!” “啊----”青青兀地仰天长长嘶吼一声,瘫软不堪、几欲缩作一团的身子终于不堪重负,就此瘫倒在铺着稀疏沙石的酥土地上,昏沉沉昏厥过去。 。 恍若流年不知飞度,恍若魔障的心魄寻到了某种久违的契机,适才有了这看來沒有道理的一场淋漓尽致的极致爆发…… 不知在这片蚀骨的黑暗里沉睡了多久,待青青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一头青丝已被晨露打湿了大半,萎靡靡的散披在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摆不小心钩挂住了旁边一根横断倒下的墨竹。 想來昨天寻到法海一场恶战,倒是耗尽了自己不少元气吧!青青抬手揉揉酸痛的关节处,对于晕厥前看到的、听到的一干繁杂,她稍稍一想便又是头痛欲裂。那一重重凌乱支离的哀伤片段,她实在想不明白。一时无措,干脆只当是法海对她使的妖术。 法海…… 兀念及此,青青慌得转目四顾,却发现法海已经不在。而她自己,似是在这一大片竹林里睡了一整夜。 “青儿----” 温柔软款的嗓音似就在不远处荡漾起來。 “青儿,青儿你在么?” 一点一点由远及近。 青青一听,当即认出是白卯奴的声音,忙不迭站起來向她回应:“姐姐----” “青儿……”卯奴嗫嚅着转身,便见青青面目憔悴的立在几根错落墨竹间。 “姐姐,我在这儿呢!”说话时,青青已迎着白卯奴走了过來,抬睑一笑,“姐姐你來了。” “嗯。”白卯奴点头。看她的样子,昨日结果可想而知,也并未追问她与法海一战的细枝末节,“你怎么样了?”只是不迭关切。 “我啊?”昨日自己那一通发疯,现下里想來青青自己都做不得解。浅浅一笑,“我沒事。” 白卯奴上下打量青青一番,见她果真沒有大碍,适才舒下一口提着的气,又猛一闪心念:“法海呢?” “不知道。”青青嘟唇摊手,也四下里扫了一圈,“昨日我与他过招,后晕厥在此,醒來就不曾发现他。” 说话时卯奴忽地起一阵心悸,手抚心口、柳眉纠纠。 “姐姐?”冷不丁见白卯奴如此,青青忙抬手扶住她,“哪里不舒服么?”又转目,兀自嘀咕,“只听说凡人有害喜之症,这沒想到……” “好了青儿。”经青青一扶,稍歇片刻后,卯奴已不觉有任何不适。可她并沒有心思同青青绕舌玩笑。方才那一抹心有余悸之感是那般的真切难扼,真切到可以使她清晰的感应到定有哪处不对。 哪处不对…… 这么想着,白卯奴忽地曲了玉指掐指一算,平静面目便在这时骤然跟着生了变幻:“遭了!”急急一语。 “怎么了姐姐?”如此情态,看得青青也是一惊蛰。 卯奴侧首:“方才我只为寻你,被法海调虎离山了!”软眸一转,瞬时甫一紧张,“官人……” 青青与白卯奴对视一眼,二人会意在心,不敢再迟疑,急忙飞身便往保安堂处赶。 。 保安堂今天的生意依旧不十分好。 毕竟是一家生药铺,这类药铺在姑苏城又不少见,这人患病抱恙更不比三餐每日固定,门厅清冷也自是有的。徐宣赞很看得开。 却说徐宣赞现下正在保安堂里一张小桌前端身坐着,低头专心致志的翻阅医书、研究新的药膳方子。忽被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惊的回了神智。 猝一抬头,见是一位身着僧衣、肩披袈裟、手持禅杖的接近中年的禅师稳步进來。 这位眉宇清秀俊朗的禅师……端得如此熟悉呢? 作想片刻,徐宣赞猛一激灵,慌得忙起身紧走几步过去迎接:“您就是……”皱眉微忖,“当日镇江金山寺里那位住持大师,法海法师?” 來人一笑,单掌行礼,眉宇一抹平和祥宁:“阿弥陀佛。贫僧正是法海。” ------------ 第120回 上金山参禅解惑 (女生文学 ) “果然是大师您。”见他应下自己。徐宣赞笑笑。对着法海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师。里边坐。我去给您准备几道素斋來。”他一向喜禅宗、爱天道。对修行中人也一向尊敬恭谦。 “施主不必忙。”法海淡淡的止住了他。颔首微微。“贫僧今日前來。是有一事。” “哦。”徐宣赞停住步子。心下起了疑惑。“什么事情劳烦大师跑这一趟。远远过來寻我。”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法海的语声依旧平和淡泊。面上沒有一丝别样情态的流转变幻。双手合十一礼。“只是想邀施主前往金山寺。与贫僧参禅。” “参禅。。”徐宣赞又被惊了一下。心道自己虽喜禅宗。可也沒道理现下便抛开手头的事物不做、抛开才有些起色的保安堂不管。与这自始自终怎么看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大师赶往镇江、去金山寺参禅吧。边做想着。面上勾了敷衍样的客套浅笑。“那个。大师。这好端端的……我参的什么禅啊。哦。”又一晃神凑近几步。急急道。“要不改天。我们约个时日。到那日我亲自赶赴金山寺拜会大师如何。” 也心知徐宣赞是在敷衍自己。亦心知自己突然提出邀他“参禅”一事有些唐突。法海须臾静默:“阿弥陀佛”。诵了句佛号后。定定心绪。。“随缘而往、顺心而至。何來约定时日之说。” “这……”徐宣赞顿顿。他委实是不想这般跟着法海住持上金山寺的。可又不知该以何等言辞來回绝他的一番好意。 法海抬了下双目。又缓缓道:“徐施主。贫僧今日特地來此相邀于你。正是于你有着一个大的机缘。” “什么机缘。”徐宣赞随口问道。 “天大的机缘。”法海沉目答。 “有多大。” “百千亿劫难遭逢。” “这么大。”下意识的一个错愕。徐宣赞微微惊呼了出口。又侧首笑笑。。“这么大的机缘。为何便落得我这小药铺掌柜的身上來了……大师您就别再取笑我了。”摊摊手。半是无语半是调侃。 身处娑婆世间的生灵。大抵都被凡尘的流离烟火遮蔽、迷失掉了最初时清明的本性。时辰不到。所有发乎大慈大悲心的苦苦点化。也都是十分难以奏效的。法海沒有执着于此。只是稳声不缓不急:“这便是机缘。”他将内涵渊深的目光定格在徐宣赞身上。久久的看定。“众生皆平等。机缘不分高低贵贱。施主。缘何不把握。”虽是问句。气场如斯。只会觉得不容置疑。 “可我要这大机缘……嗯。亦或说是这大机缘找到我。。又对我自身有什么好处。”法海的一番话引起了徐宣赞或多或少的思忖。诸多不解。他这样问。 “皈依佛法僧。求正果金身。”法海平和如故。 “那是。” “成佛。”极简单的两个字。 “成……”这下徐宣赞诸多思绪全消。只剩下一抹弥深的好笑了。 成佛。佛是那么容易成的么。况且我家有如花美眷、有才开张的保安堂。夫妻和睦美满、事业蒸蒸日上。我为何要撇下这一切。去踏入苦修路。最终还成佛。呵。这和尚。明显是修行修疯了…… “施主。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徐宣赞正思绪纷乱间。便听法海又是淡淡然一沉声唤他。“红尘中的一切享受。美人、事业、财富、**、甚至你自己……全部都是虚幻的。是不真实的。是‘空’、是‘无’。若不于此挣脱出來得大自在。那只有待生命渐尽时。看一切顿化泡影。下一世还得重新來过。”他停了一停。“一生生、一世世的轮回。在六道之中受尽折磨苦痛。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住。永远永远被假象迷惑、永远永远在假象里兜圈子。若那被戏耍的猴儿一般。这些不是福。而是无边地狱苦啊。”临尾一声长叹。法海是真正的起了仁慈悲悯的度化之心。“既今日有此契机。女生文学端得不是百千亿劫难遭逢的大欢喜么。更又何止是百千亿劫……还不速速跟了我去。潜心修持。早日返故乡、证果位、归虚空、脱苦海。” 若说徐宣赞对于佛法禅理这一方面的悟性。是天生就比旁人通透几多。法海当下这番话所流露出的隐然道理。他也自是明白。可现世现有的这些牵绊。娘子、药铺、姐姐……又总会阻断他深思长想的契机。至使他放得不下。即便心知一切都是假象、一切皆是空。但既然來到这个世上。与这诸多人相互生成了各种“相”。又怎能抛开一切只为自己早脱轮回之苦。。既然來了。那所滋生出的一切相关。便都是自己的义务、便都该尽这份义务:“大师。”徐宣赞心里自有一段参悟。不想再与法海纠缠。又借了理由想权且将他支走。“往去金山寺。也得待我回家告知我家娘子一声。” “不能告知你娘子。”法海一喝。面色是极威严的。 “啊。”徐宣赞诧异。 法海沒有给他太多作想的时间。紧紧接口:“你还记不记得当日镇江金山寺一行。遇到的那些怪事。”带着些许沉淀的声音里。满满的全部都是不怒自威。 仅此一句。把徐宣赞成功的当地里一定。 法海凑近几步至他近前。。又继续道:“你是否有着诸多疑惑排解不得、寻不到答案和出处。” 上一句还未及化解。有些逼仄的又一句话紧接着袭來。徐宣赞微张口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的。他全部的心事。都被法海禅师一语说中。 金山寺大风、湖面疾驰而來的似虚似实的柳叶船、翻船沉湖、醒來后莫名其妙的躺在家中、娘子说一切都是一场梦、失忆一样半点不记得自己怎么从镇江回到姑苏的……那些压抑已久、隐忍不发的疑虑在彼一刻。具数被调动起來:“大师。”徐宣赞面露急色。。皱起眉头一把握住法海的手腕。“您可解我心中这诸多的疑惑。” 他的反应。法海了如指掌。平心静气的一颔首:“正是。”又转目接口。把徐宣赞后一席话堵在喉咙里不让他说出來。“你若想知道真相。便需依贫僧所言。不要见你娘子。现在就跟我走。” “这……”徐宣赞原本清亮的双目渐渐起了一层雾霭。噙杂若许混沌迷茫。被什么罩住一般。 。 才刚近晌午十分。处在繁华地段的保安堂却早早的挂起了歇业的牌匾。大门紧锁、更无人气。 “怎么会这样。”。心绪狂乱。方寸大失。 一旁青青也是心急万分:“姐夫。姐夫。。”贴着门扇连连急唤徐宣赞。 “官人。。”卯奴亦且拍且唤。 然而店内空寂如野。一任这姊妹两个如何喊破了嗓子、拍烂了门扇。就是得不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应答。 于白卯奴而言。现下里比命还重要的就是徐宣赞。这一点青青很是明白。故而。白卯奴可以大失方寸。青青却始终比她多了一份把持着的清明理性。也不再多话。运功隔着门板向店里看了一圈。须臾后止住卯奴:“姐姐。沒用的。”朱唇抿了下。“我看过了。店里沒有人。” 闻言落耳。这一次白卯奴是真的失落了全部的魂魄。只觉周身瘫软、四肢无力。软软的向后一个趔踞。被青青扶住:“官人。你究竟去了哪里……”樱唇榴齿嗫嚅低呢。 眼见姐姐这副情态。青青心里也不好受。一时却也诚不知该如何帮她助她。 这时忽见卯奴面色一恍。转目急对青青:“青儿。我们回家里看看。” “嗯。”一句话提醒了青青。青青点头。跟着卯奴急往家中赶去。 纵知道未必可以寻到徐宣赞。可眼下能有这一丝希望、也诚然是好的。 。 却说这二姊妹急急赶到距离保安堂不远的宅院里。空空阔阔的庭院厢房依次找遍。也还是遍寻不到徐宣赞的踪影。 一番揪心急躁。二人渐觉体力不支。上了竹楼推开厢房小门。权且在绣墩上落身坐下稍歇。 “官人他能去哪里呢。”白卯奴纠葛着柳眉兀自叨念。“即便法海快过我们许多。他又如何能带走我官人。我官人如何会跟他走呢。”又一转念。“法海能把官人带去哪里。莫不成还能带去……金山寺。”眉心一个霍然压低。 “姐姐你看。。”于此同时。青青软目一瞥。刚好瞥见小几面上一封留书。 卯奴寻声去看。目光触及留书的同时。一颗心沒防狠狠一个抽痛。丝缕不祥之感霍然在心底里攒动氤氲……慌忙起身紧走过去。将那信擒在指间拆开來看。一张面目渐趋变了颜色。素白素白。又依稀泛起淡淡的青。 “姐姐怎么样。”一旁看着。青青也依稀有了个囫囵了然。忙不迭扯着卯奴衣角急急发问。 白卯奴缓缓抬首。一双盈眸失却了全部的星辰华彩。黯然之色慢然四起。连这声音都是支离破碎的、浑浑然无力的:“官人跟着法海。去了金山寺……”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21回 受困金山寺 (女生文学 ) 徐宣赞虽是被法海请往金山寺去的。可若说“请”。也诚然不如一个“拖”字來的妥帖恰当。 这一路上他云里雾里的根本看不清周围景致。更根本不知自己走了多少路途。飞一般的速度做弄得一双眼睛被风沙尘梓冲击的直流眼泪。他便干脆将双目闭了起來。视野只剩一片混沌漆黑、耳廓只能听到阵阵放空萧音。双脚虚飘无着落。宛如踏在云上一般。 就如此被法海连拽带护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宣赞脚下重心一稳。耳廓长鸣渐趋减弱、消退。他试探样的一点点睁开眼睛。又在瞬间委实被吓了一大跳。 “金山寺”。直直呈现在徐宣赞眼前:“这。这……法海大师。我们这么快就到金山寺了。”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法海面目平淡。沒有回答他这个问題:“施主。请吧。”微倾前襟迎了迎。径自迈步领走于前、行上寺前石阶。 徐宣赞讷讷的抿抿嘴唇。喉结动了动。不敢再迟疑。忙后脚跟上去。 现下的金山寺很是清净。來往香客不是很多。法海住持引着徐宣赞來到后院一间厢房前。递了目光示意他进去。又命侍者沏了壶茶。尔后屏退众人。只留徐宣赞与自己面对面静坐。 。盘腿屈膝于两方褐黄色软垫。静默须臾。始终无话。 “那个。大师……”又是良久过去。一壶碧螺春已渐渐变得冷却几分。到底是徐宣赞最先按捺不住。嗫嚅着开口打破此时的安然静默。这样的沉寂使他觉得尴尬。 阖目打坐的法海闻了这唤。慢慢睁开微闭的眼睛:“徐施主。可有什么要问的么。”显见的。他等得就是徐宣赞先跟自己说话。是以勾起他的急不可待、消磨掉他漂浮的心绪。 徐宣赞抿抿嘴唇:“大师不是要帮小生。解答这心底里深埋着的诸多疑惑么。现下……”欲言又止。微顿须臾。一抬眼睛。“是否可以开示于我了呢。” 袅袅茶烟随一阵穿堂而來的微风摇曳飘渺。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带起一缕缕薄薄的晕圈。涣散在视野四处、又漫不经心的闯入鼻息间。浅勾慢勒的把这意境悉数堆叠到梦寐的经纬中去。 法海错目。状似无意的扫了眼随风摇曳的浅黄经幡。许久许久:“只怕施主你不肯信。” “不会。”徐宣赞敛目颔首。“大师尽管讲解。不必顾虑这一层。”这是实话。虽然上次金山寺一行。其间诸多怪事都被白卯奴以一“梦”字遮掩了过去。但对徐宣赞來说。最怪的事情便是为何这梦如此真实、为何自己会突然失落了从镇江回到姑苏的那一段记忆。深夜梦回时。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这些被他于人前勉强压在心底的疑惑。偶尔也会突然跑进脑海里开始做做弄弄。到了最后。俨然愈衍愈变成一道解不开、又不敢去碰触的错综心结。 若不是法海禅师告诉他可以帮助他解开这个心结。他也诚然不会留书一封后。便轻易跟着法海前往镇江、步上金山寺的。 见徐宣赞言的极认真且肃穆。也心知眼下的他早已有了一段自我的思考。甚至对白卯奴有了存疑。如若不然。他也诚然不会不对自家娘子招呼一声。便径自急于解惑的前往金山寺。 法海心下了然。将平和目光重新定格在徐宣赞眉宇间。启口浅言:“诸多疑惑只有一个答案。。”微顿声。“你娘子是妖。” “什么。”一字一句的严谨情态把徐宣赞看得愈发错愕。“这……不可能。”偏了偏首。错开法海的这道深邃目光。嘴角扬起。“大师您就别开玩笑了。”语气轻快。 法海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身为金山寺住持。更加不会对施主言说这等谎言。” 徐宣赞根本听不进法海言出的任何话。现下心情更是百般滋味非止一端:“大师。您是出家人。更加不可以这样污蔑我家娘子。”边言语。他起身抬头。持着极坚定的目光正视向法海。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的坚韧。女生文学“我娘子。绝、对、不、是、妖。”语尽做了个转身欲走的姿势。轻飘飘的、不含丝毫感情的不客气的两个字。“告辞。” “徐施主……”法海见他要走。忙也站起身子欲要拦他。 这时忽有侍者从门边疾步走來。对着法海单手行了个礼:“师父。寺前來了一白一青两位女施主。言称要见她家官人。” “定是我娘子和小青。”不待法海接口。徐宣赞自顾自一个徐徐呢喃。心下在这瞬息更是溢出丝丝缕缕剪不断的涓浓喜悦。宛如即将挣脱禁锢的鸟雀重新看到了蓝天金阳的灿烂天光。“我要回去了。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谢过大师……”又一匆匆敷衍。拔腿便往外走。 眼见徐宣赞又要从自己眼前挣脱。步伐轻快、心智坚毅。执念泛起來的人是最不可理喻、也是最难以撼动的。法海心知单用言语劝阻他不得。又早已暗自发誓决计不能让他再度深陷泥沼。急忙凝目对那侍者一声厉喝:“给我拦住他。” 得命在身。侍者不敢怠慢。在徐宣赞即将贴着自己肩膀一错身时。抬手便把他反挡回去。又侧首对外院扬声一嗓:“住持有令。拦住徐施主。莫让他离开。” 又有三个侍者应声而入。将徐宣赞反扭双手在当地里扣住。 “。”徐宣赞被这阵势做弄的有一瞬以为自己掉到了贼窝里去。一张秀面憋的通红。脖颈与前额皆数有青筋跟着暴起。“佛门净土。怎被你们做弄的跟黑店一般。哪里……哪里有这样强行留客的。”边不住反抗。 叹世人皆被幻象障目。面着眼前隐隐显出癫狂之态的徐宣赞。法海摇首皱眉:“徐施主。莫怪贫僧。贫僧是为了你好。”于此长长一叹。“阿弥陀佛。”诵一句佛号后。颔首沉声好言规劝。“你娘子是妖。人妖殊途。她不顾天规戒律硬要打破这种平衡。在助你成家立业后深陷红尘不愿抽身离开。迟早害人害己。”微停片刻。“你若执念深重。到头终会害累自己、也会害累你家娘子。女生文学不如皈依我佛静心修持。与她天涯海角、各自安好。” “荒谬万分。”徐宣赞梗着脖子咬牙切齿。“我看你才是妖呢。从姑苏到镇江最快也得小半日。可你才用了短短一炷香不到。就把我带过來了。”他突然提起这茬。 “你娘子不也來了。”法海抬目。 “哼。”徐宣赞十分鄙夷不屑。抬眉定目。“我娘子学过玄门法术。能过來自然不稀奇。”忽地灵光一晃。又想到了什么。“对……就算那日梦一般的场景都是真的。我娘子懂得玄门之术。。”委实急了。一通高声连串不加停顿。 “她若磊落。那她为何要骗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跟你说清楚呢。”法海继续追问。 “她自有她的道理。”徐宣赞偏过脸去不屑依旧。“况且她都说是梦了。那我为何不信我娘子反倒要信你。”重又狠狠一瞪他。 “冥顽不灵。”经了徐宣赞这一通激将。法海委实也生了急气。三两步跨到他近前。抬手冲他眉心一指。“你娘子是妖。是一条蛇妖。” “我都说了。你这妖僧。你才是妖。”徐宣赞抬起头來。喘着粗气不卑不亢。“你这不懂庄重的住持、披着僧衣混迹佛门的魔王徒孙。《楞严经》有云。无故宣扬人有劫难者。皆是魔说。” “你……”徐宣赞呕人的功夫委实不差。这通半真半假的意气之话。把法海堵在当地只是闷气。“阿弥陀佛。”闭目合掌诵念佛号。须臾后。适才稳住心绪沉下声息。“呵。断章取义胡搅蛮缠。把告知你世事因果的大善知识反倒当做了鬼怪邪魔。”也诚然不愿在此继续跟他多费口舌。侧目示意侍者们看好徐宣赞。转身自出金山寺去回绝白卯奴。 。 几瓣秋叶和风飘摆。在半空里悠悠然然的自由张弛。打了几个胡旋、滑出一个有些圆润的凄美弧度之后。复又幽幽的远去了。 白卯奴凝起眸子。含一抹戾气的目光隔过斑驳的雾霭。落在稳身立于金山寺正门石阶之上的法海那里。冷声一哼。语气压低、却不客气:“你究竟想怎么样。” 法海淡淡:“度你。” “度我。”卯奴不屑。“我自有我的劫、自有我的道。何需你來度。”黛眉微挑。旋即一个厉声。“把我官人放了。” 面对着剑拔弩张的白卯奴。法海此时此刻的从容镇定。便显得愈发深不可测、还有些许睿智大成。谁深谁浅。高低立见:“众生自有其劫与道。但有些果报可以化解。便势必要让伤害简化到最小。”他的目光倏然隔过卯奴、隔过卯奴身后不远冷冷立着的青青。径自落在不见头的渊深远方。长长缓叹。“并非贫僧有意牵绊。只是徐施主他自己不愿跟你回去。”他扯了谎。 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他还是扯了谎。即便是善意的谎。 只是对于法海來说。这不是“破戒”。而是“开戒”。 白卯奴原本笼了跋扈戾气的面上倏然有了一丝中伤及错愕:“什么。”蹙眉徐徐。一颗心猛地向下狠坠了一下。 “姐姐。不要跟他废话。”青青早已失了耐心。一个闪身跃到白卯奴身边与她并肩一处。“我们打进去。跟这金山寺‘要人’。”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22回 金山寺寻夫 “白蛇!”法海赶在青青动手之前一个厉声呵斥,却是隔过青青直对白卯奴,“你自己想想,徐宣赞真的会心甘情愿同你回去?他若对你不离不弃不存疑虑,又如何能跟我來这金山寺修持!” “那定是你用法术强将他虏來的!”白卯奴迎前一步,一头墨发随着风势吹鼓而舞的凌乱招摇,“我夫君同我情深意笃恩爱十分,端得能心甘情愿同你來这金山寺,端得会信你的鬼话!” “很好!”法海又是一喝,说话间抬步行下寺前石阶,对着卯奴直走几步,在一段恰到好处的不远不近处停住足步,“你自己想想,徐宣赞可曾对你起过疑心?承天寺前被你戏弄的道长、镇江金山一行湖面疾驰的柳叶船、落水惊魂一觉醒來已然归家……桩桩件件放在心里,他只是不说出口罢了。你糊弄得了他一时、又端得能够糊弄他一世?他又如何能够不怀疑,如何能在得知你‘妖身’真相之后还心甘情愿跟你回去!”单手一礼,“阿弥陀佛。”一句佛号诵读在口,冗长心绪呵出口外、清明思量落在心里。 “嗯……”心虚唆使,一席逼仄之言震得卯奴下意识碎步退了开去。 法海声声口口所言不差。除开这些,还有一些他沒有言出來的。比如王主人母亲寿宴上的现形、小表相公有心无心的告知……卯奴打了一个恍神,眼前忽地闪过那晚徐宣赞诘问自己时,那张怀疑且中伤的脸。 佛的心思她可能永远不会懂,道的真章奥义她尚且仍在摸索,可徐宣赞……那是她的官人,是她的良人,他的一切她又端得不是了如指掌? 她与他之间隔绝了整整一千七百年的光阴,也同样隔绝了一千七百年的坚贞爱情。经年前的他可以毫无底线的全部的信任于她,可以一次次的包容她所带给他的全部欺骗,可以为她义无反顾的冲出关乎世理与伦常的牢笼禁锢,可以毫不在乎她的妖身、心甘情愿舍弃毕生修为与她共诉情话欲结百年好……那么轮回转世了那么多那么多次的时今的他,何故就冲不破这颠扑不破的世俗常理真章,寻回昔日清远对幻兮的那一份矢志不渝的坚贞爱情? 呵,也是……她欲逆天,又何必拉他相陪! “姐姐?姐姐!” 惝恍迷离,卯奴忽觉身边有人搡她。侧首一看,见是青青。 青青只见卯奴忽地陷入弥深绮思,恐她失态,故而推她一把将她唤醒。凝目又见她眼角眉梢皆是茕色与别样繁复,心底一丝冷然之意不觉徐徐升起:“姐姐,你变了。”青青讪笑,“变得跟从前的你大相径庭判若两人!”她一拂袖,“从前的你多了快意恩仇烂漫恣意……可现在呢!为了一个臭男人你变得处处小心、时时防备,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于此浅浅一呵气,清凉眸色腾起一抹肃杀神光,“予其在这里哀天怜人善感多愁,不如提剑做法杀他一条血路让他满门僧侣涂炭去!”语尽霍然一闪青光,将手中变幻出的青锋剑铮地向前挽起一个剑花。 “好刁蛮跋扈的丫鬟!”法海亦急,双眉之间闪过一抹狠戾,目光沉淀、冷声冷色,“念在前缘因果的份儿上,我本不愿为难你。你可不要逼我做法先收了你!” 这金山寺住持法师的身上,似乎永远都带着一股不落俗尘、又深不可测的威严气势。莫说八百年道行傍身的青青;这样的气场,即便是连有着一千七百余年修为的白卯奴都不敢近身。 经了这望似永远平和祥宁的和尚陡然一喝,青青亦不由自主的松了松握着剑柄的纤长素指。只顾心悸,那通言语反倒沒有怎般听得真切。 “够了青儿……”便在这进退不知何去何从的当口,忽见白卯奴侧首转眸心绪凛下,“我们回去。”复狠狠睥睨一眼金山寺宽大流金的三字匾额,那是牙关被咬碎后吐出的字眼。 “什么?”忽闻此言,青青不禁一个失声猝然出口,吃惊远远大于无计可施的挫败感。 秋风飒沓,只见卯奴绝姝面靥沉淀了腊月西子湖的薄薄冰晶,哀伤与怨怅笼在眉弯眼角。蓦地一下,她已意冷心灰,语气沒有波澜,失落了魂魄般的:“法海说的对,不能看清我的本來面貌而爱我的美丽,这样充斥着强持与欺心的爱情,真的是我想要的么?” 这句话太高深,因为其间里外萦索缭绕着专属于“人”的错乱纷杂,对于此生本是妖身、又涉世太浅的青青,听來便只觉的奥义无限、无法明白。 “呵。”青青一声碎叹薄辗在口齿,“徐宣赞因那王主人表弟的一番话而对你逼问不舍时,我曾嗔他叱他不去管顾旁人,反倒來跟你理论。你也问他夫妻感情难道便是这般因着别人几句闲话,便生了间隙、脆弱如斯……时今这些话儿,姐姐。”她眉心颦蹙,又霍地好笑起來,“我是不是又应该拿來问你一问呢!”薄薄的笑、浅浅的冷,寒彻了一颗先前火热欲焚的心。 又是一阵风起,料峭秋风卷杂着一通唏唏嘘嘘的微小悲意。几瓣昆黄的花叶随着风儿的吹掠,粘连在白卯奴纤纤玉肩的勾花上,边沿已经泛起枯萎凌色,半点不由它自己。 低低一叹,白卯奴顿了几顿,转而徐徐然接口:“既然官人的心已不在我身上,我们这个时候也不好强迫。人回來了,魂却沒有回來,有什么用?”娥眉轻蹙,看向青儿,“我们先回去吧!寻个时机,來跟官人好好聊聊。”状似最无奈的释然,软眸黯了几黯,“希望官人,可以回心转意……” 这一番解释,倒也情理通透。青青原是怨怪卯奴,可这怨怪归根结底也是源自如织心疼。现下既听她如此解释,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人世间的情爱聚散,青青不及姐姐懂得通透。可有时候不知怎的,她又会隐隐有着这样一种错觉,自己……似乎早已勘破、早已参透,适才会对这些情情爱爱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毫无兴趣。更有甚者,甚至便连听谁说道起來,她都情不自禁的是在潜意识里深深的鄙夷着。包括白卯奴。 落红无情、凌叶无声,在这一派隐隐初秋的葬地埋天的大悲恸里,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徐徐消散,宛若最落寞的晚霞、被透凉夜风温柔又无情的缓缓吹散。 迎着二姊妹消失无形的方向,法海抬了抬首,半阖起沉淀许多智慧的眸子,半晌后又睁开。 他沒有马上转身回寺里去,而是只此一人默然独立在此时罕见人烟的金山寺前,己自沉沦、己自沧桑,良久良久。 却又不知,是在沉沦些什么、又在沧桑些什么…… 命运轮转、定数莫测。 曾几何时,当法海不是法海,青蛇还非青蛇……曾玉殿琼宫贪欢醉媚朱颜伴,话月西橱繁华茜纱棹流觞! 只是,只是……后來古刹清修客,枕卷诵经参道听雨卧禅房!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梦已阑…… 。 天色暗了,暗青色的云雾于这幽深浩瀚的夜空里隐隐显显,月华便荡碎着扑了过來。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白卯奴独自一人立在月下庭前,眯眸看那天幕月光浸染了整个不大不小的院落。 一双又一对,才是美事。沒有了徐宣赞在身边,空落落的,单单留下白卯奴一个,即便是再无可挑剔的完人美玉,怕也难以继续光彩夺人、悦目赏心! 莫道伤高恨远,付与临风笛,尽堪愁寂、花时往事,更有多情个人忆……物是人非,身边不变一尘的景物沒有一处不在散发着恋恋的神韵,这样的怀旧之感忽地便将卯奴心下那怀深浓悲意昭著欲出。 青青倚着竹楼窗棱居高临下的默看着失神的白卯奴,百味心间忽地又起一些好笑、一些疑惑。 她知道,姐姐再也变不回先前未下青城山时的姐姐了;而她自己,怕也不会再是原來的青青…… 情爱真是伤人的利器,她搞不明白,在她由眼至心看來全是真真无趣的情爱,为何便会有那么些个人、妖、甚至于神不顾一切去磕去碰到头破血流,争先恐后的甘当那扑火的飞蛾? 或者说……为什么似乎唯独她自己对这情爱平淡无感? 沒有兴趣、也不是厌恶,只是无感。似乎早已历经,似乎早已被伤被害得体无完肤过、焚心断魂过,有了昔日那般痛不欲生的历练,适才锻造出如今无喜无悲的青青! 修行百年,她深深明白一切皆有前缘因果,自己的这副心境也必然会是那前事之因而得來的果。 “前缘因果……” 念及此,青青猝地回神。白日跟着姐姐往赴金山时,那住持法海禅师似乎也提到了这“前缘因果”,对自己提到的。 当时慌乱,她对他的那句话并沒有听的清明。现下时候回味起來,似乎丝丝缕缕总浸染着那么几许说不出的奇怪。不止是那话奇怪,还有,她对他的那种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隐隐现现、难舍难收,似是依赖、又不如说是熟悉……这是姐姐说的爱么?虽然青青不懂这情这爱究竟为何物,心底却也清晰的明白,这并不是。 只是树有根、水有源,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因,结下了怎样的果? 天风浩荡、夜朗星稀。 两条披着蛇皮的生灵,一上一下、一楼一庭,就这么孑孑然的吹着冷风沐着霜露的过了一夜。 呆呆滞滞,一夜无言。 ------------ 第123回 鸳鸯相错各自分 (.) 厢房小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合,稀薄的晨阳便扑了进來。//百度搜索八戒中文网.看最新章节// 宛似很久很久沒有受到过光明的润泽,在这瞬间,黯淡的似乎有些蒙灰的视野被点亮了,霎时变得灿烂明媚、绮丽光鲜。 浑浑噩噩似死又生的不知过了多久,当这道道晨曦光晕透着门板筛洒进來时,徐宣赞无意识的抬手放在额前挡了一挡。 片刻后,这难得的光影便又消退不见,因为门扇再次闭合了。方寸视野重新黯淡下來,变得愈发溺水般无望渊深,一如这心境。 细微的足步声在前方不远一段距离处荡漾起來,须臾,徐宣赞看到一双芒草色的僧履。缓缓抬头,一席暗黄僧袍的法海便这样立在他的眼前。 依然还是那样仁慈悲悯的佛陀之态、如故还是那般平和祥宁的无上大智者,纹丝都沒有变却。如果沒有经历昨日那一番高下起伏的叠生变故,徐宣赞简直要蛰伏、膜拜于他度化众生、指引迷途的清净气场之下了! “大师……”徐宣赞喉结动了动,出口的语声是嘶哑的。他侧目,牵出几分沧缓,“求你,放过我。”发丝凌乱、情态萎靡,呆呆痴痴的,不似个明朗的人。 法海缓缓摇头。 “呵。”徐宣赞敛了双目启唇苦笑,“是啊……若你真要放过我,不消时今,昨日便不会來拘我。”呢喃谵语,若一阵拂过湖面的初春微风。 法海平和的眉心微微皱起,宛若被东风吹皱的水莲花:“‘放过’、‘拘’?”语气亦是轻微,单手一声佛号,“徐施主,贫僧并未束缚住你,又何來‘放过’你?并未强行掳你,又何來‘拘’你?” “我不跟你扯这些大禅理,我知道我说不过你!”紧贴着话尾,徐宣赞一挥袖子打断了法海似完未完的说辞,重又抬起双目,带着涓浓戾气的目光定格在法海眉宇间,咬牙切齿的狠,“一句话,你放还是不放我走!” 清风穿堂,帘幕并着两道经幡缓缓飘曳,法海不动。 “好……”黯沉沉又是一个失声不迭,徐宣赞再度苦笑起來。一张面孔氲开凄楚,落魄失魂的不住向后小步倒退。至一道雕镂花卉的檀木香案间,身子忽而被那香案一铬,他已退无可退。 须臾静默,静默的似乎可以听到急促的“砰砰”心跳声,宛若地狱重在人间放大呈像…… “噗通----”那是膝盖贴着地表一碰触而发出的闷响,徐宣赞直直的跪落在法海正前方:“大师。”喉结滚动,唇兮挂一抹浅浅的凄苦笑意,又是一声蚊蝇般气息微弱的唤,“我跪求您,放过我。”绝望彻骨、只余央求,“我娘子不是妖,真的。是你搞错了。”于此慢慢垂首,失魂落魄依旧。憔悴、萎顿的又若一只深秋里折了双翼、渐趋枯槁成灰的黯淡弥留的蝴蝶,“我要回去……找我娘子。” “冤孽呀……”无可奈何的微弱叹息,丝丝缕缕的延顺口齿徐徐吐出。法海微微抬首、双目浅闭,一声释怀般的慨叹。似不忍、似悲悯、更似奈若何…… 不知院落里哪一处禅房香殿传來清古的木鱼声,声声木鱼敲击诵唱,接连并蒂漫溯起禅宗的大意境。 “施主可知,地狱业火深、轮回苦愈重。”不是问句,只是淡淡的,“若不能辨识、不得智慧眼,终有一日会被娑婆世界的诸多己业、共业,牵扯害累永坠地狱道、难离三途苦。”眉心终是展开,又缓声沉淀,“这是绝大部分迷迷众生最终的走向,可这还不算。”他微顿首,“更加痛苦的,是已明辨识与了悟、已得智慧心、已开智慧眼,却依旧深陷红尘苦、不能自拔无法挣出的善知识们。对于他们來说,便是坠入地狱道、饿鬼道,都似比活在世间流转六道要少些苦楚。因为不知者茫茫然然、糊里糊涂过活;而知者觉者深谙一切,这一切对他们來说便都失去了本來所有的虚假吸引,他们只求一个挣脱,不要这轮回苦上身……”法海抿抿嘴唇,原是欲止又言、现下又忽的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些多了,诚然有些多了。 话里所言那些道理,诚然字字皆血、句句是泪!这怀慨叹亦是昔时的他所历经过的、感悟过的一怀心境。 因为明白,因为勘破参透了世间所有以及全部都是虚幻假象,因为深谙一个“空”字,故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便都如同处在炼狱、残喘苟延。好渴望,渴望一个解脱,渴望借着有幸闻“法”的这一世,抛离皮囊躯壳,登天道极乐而去。 他也曾深觉,即便是坠入地狱、托胎恶鬼,都比明白一切的作为一个“大德”活在世上无法离开要幸福许多,因为至少可以“灵”的境界躬自感法、证法。 发愿有云: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他做到了。 处在人世间,无论为畜、或为人,只要为生灵,便自得着大智慧。可为什么是自得大智慧,而不是虚幻自消灭?得着大智慧、却又离不开挣不出,所以才更痛苦! 直到入定时亲眼见证了佛陀的加持与点化,他心下的死结一道才在霍然一下变得开朗。 凡修行者,这般困苦心智总也会有过。而佛陀,也亦会在最迷茫、最关键的时刻,來赐予加持之力、加以开悟点化…… 禅音弥深、梵音如潮,徐宣赞撑着地表起身的摩擦声,唤回了法海飘忽极远的思绪。 但见他红着一双眼睛,唇兮谵语、声息孱弱却又十分坚定:“我要回去,找我娘子。” 霍然一下,法海顿觉自己一番开示最终感动的,居然只有自己而已:“罢了……”听风过树,只有须臾的迟滞,法海重又将目光平视向徐宣赞,深深一个吁气吐纳,“很多事情我再怎么强求,归根结底还得你自己看清楚。”他一颔首,“你回去吧!” “嗯……”这一次轮到徐宣赞惊愕了。他委实沒有想到,法海禅师居然会这样轻而易举的……便让自己回去? 他,真的会让自己就此回去么?! 错神恍惚间,只见法海探指在袖,须臾后,取出一串色彩悦目、珠身圆润的菩提念珠:“徐施主,这个你收好。”递给徐宣赞,“这串菩提念珠,贫僧亲自开了光。你还家之后,只需将这念珠暗自放于你娘子枕下,纵使千万疑虑,必然一息解惑!”临了垂眉补充,“待那时,倘使你心甘情愿,便可來这镇江金山寺找贫僧。” 历经这么一番扑朔迷离、大悲大喜,现下的徐宣赞只恨不得胁下生双翼的当即便回至家中!原不想接过,又恐法海再以此生事、更恐多留片刻他又反悔,便一把抢一般的接了那菩提念珠,随手揣在袖子里,飞也似抬步向前夺门而出。 法海转身,目送着徐宣赞渐趋急跑行离的背影,面目重又平和下來:“阿弥陀佛。”一句佛号喃喃出口,凡事不强求、又都尽在掌握中。 。 自昨晚一夜未眠、至现下晌午过半,白卯奴未曾于绣榻稍歇片刻、也未曾再言语一字。只就那么呆愣愣立着、坐着,俨然木雕泥塑一般。 青青垂身立于一旁、又坐于一旁,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横竖半点法子也无。 若放在她身上,依着她的性子,她必定不说一话的直上金山寺,剑指众僧、向法海要人! 但是姐姐却不愿如此。为何不愿,她不明白…… “青儿。” 霍地一下,幽幽微唤辗转在耳边。青青一惊、旋即又是一喜,忙回目转身迎白卯奴凑近过去:“姐姐!”终是听到卯奴开口说话,她心下自是生了极多欢喜的。 便见卯奴垂了眼睑,面上已无茕然之色,只余一抹似是落寞、又似是舒怀一般的隐然笃定:“我想回一趟临安。”朱唇缓吐,语气平板寡淡、又似内里有无数纷杂情态包裹藏匿着,“到跟官人初遇的西湖断桥去看看。” 即便再怎样伪装出的坚强与淡然,此刻此情看來都是那么那么的苍白无力。青青明白。 当然,她也希望姊姊这一次是真正的看开了、想明白了,一走了之回到青城山专心修持那是最好:“好”。青青应下,浅浅的。 。 暮晚十分、残光似血、斜阳如织。 天幕里挥洒下的灿灿华丽金波,剪影出徐宣赞一道清俊颀长的乌尘身影,独自一人面着空荡荡的院落、亭台、竹楼……只在刹那,断魂焚心! “娘子,你,究竟在哪里……”呢喃呓语。 当他晨曦时急急从金山寺里跑出來,于码头乘了半日的船终于回到姑苏。还家之后,却遍寻不到白卯奴与小青。 白卯奴已经离开,这偌大一个“家”,顿时便显空空荡荡。沒有人气、沒有烟火,疑为鬼神路…… 徐宣赞拖着失落了魂魄的身子,心灰意冷、不吃不喝的呆呆坐在被夕阳浸染的地面上,心心念念,只有那不知去了哪里的娘子。 他想她、他念她、他爱她…… 这种感觉她在身边时,尚且不十分强烈。可当有朝一日她离开了、不见了,他突然便觉一股窒息之感紧密涌上,宛如阴霾的大手死死不松的卡住喉咙。 夜色渐浓、月华隐显,依稀又是那一夜与她庭前步月时的言笑曼曼…… 往事如潮,徐宣赞回忆起了与娘子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从唯美浪漫的初遇、到赠银成亲的欢喜、再到变故陡生流徙姑苏的巨大打击、以及姑苏城里喜结良缘的又惊又喜、再到最后保安堂的开业…… 虽只有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但此时这些历历往事已经夹杂起了缕缕碎碎风尘的味道,恍如早已时过百千年……时间,真的是一个最大的假象、最不堪一击的脆弱的东西。 一念忽起,他突然很想去西湖断桥看看。那里是与娘子初遇的地方,奠定了爱情、钦定了宿缘的,美好的地方…… 不加犹疑,徐宣赞当即起身,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包袱,便如此,连夜行船重新赶往临安。 古艳歌·白蛇123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 ------------ 卷七 [ 下部·缘定今生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 第124回 断桥重逢 (女生文学 ) 一别经日。临安还是那个自古繁华的烟云之处。西子湖还是那个荡涤漫溯着数不清的温存暧昧、软款缱绻的西子湖。 秋八月。如织凉风在身畔一梭一梭的。带起随风而逝的叶子、不识名的各色花卉。凄艳、美丽、无奈、又淡然的很、寡味的很。俨如那些不可追的曼曼往事。 白卯奴迎风抬手。徐徐的将一瓣张弛秋叶盛于掌心。几许茕茕的浅一低首凝视片刻后。重又抬目。向远方碧波荡漾的西湖水心处漫不经心的看过去。 白堤一道如玉贯穿。纤纤狭狭的。行在其间、临着湖畔。顿生一种飘渺恍惚的陶陶然微醉韵致。这边景色独好。依然游人如织。 西湖断桥。女生文学故地重游。白蛇诸多感触…… 倘使这世上本沒有如此暧昧到骨子里的临安西湖。倘使天上沒有雨。是不是今生便可以不与他相遇。 倘若今生不与他相遇。那现下的自己是不是依旧还在青城山潜心修持、摒弃俗尘。竟日里与青青做着伴、偶尔一言语。 为什么。一千七百年前的姻缘既然已经错过。为什么在那错过的当下便不能彻底终结。还要再等今时今刻偿还情债。 情债要如何來偿还。流尽一生的眼泪、劳尽一生的筋骨、苦尽一生的心志……这样來偿还。也当偿还得过了吧。够了么。 呵…… 。青青跟在白卯奴的身边。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看她一怀心绪无处排解。自己亦是无法言声。因为不知该如何言声。 几道温柔的金阳透过泛起昆黄的树梢。斑斑点点的筛洒下來。为这酥土大地披上一层淡金色的底衣。 波光流转。青青无意间侧目扫了一眼西湖旁的纤细小渠。忽地一下凝了眸子面上一惊。 一渠晨开暮闭的粉白八月莲花开得烂漫独好。莲香风淡、碧水悠悠。便于那成簇莲花其旁小亭间。一个石墩上面坐了一人。 那人身姿如玉、脊梁笔挺。一个侧面的形影在接天无穷碧的繁簇莲叶间映映扯扯、显显隐隐。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虽只得一个显隐侧影。可那种丰姿、那份出众。还是将他造势的与众不同、又似乎含着十分沉冗的心事和弥深不散的落寞。 “姐姐……”须臾恍惚。青青猛地一下回了神智。侧身抬指牵牵失神中的白卯奴衣袂。“姐姐你看。那边那个人……好像是姐夫。” 如同漆黑如死的永夜被猝然出现的流火幻灭。卯奴铮地一回身。 与此同时。落身于长亭石墩的徐宣赞也刚好往这边看过來。 只在瞬息交汇。他们于这个同时看到了彼此。 一眼万年。前世里种下的那道來生相见的印记。便在这一刻。。于彼此含烟带雾的烟雨双眸中顷然寻见。 “官人……”唇兮软粘。白卯奴微蹙黛眉。几分不可思议的小声嘀咕。 “那是……”徐宣赞眉心亦皱。启口兀自碎碎呢喃。“娘……子。” “官人。”只一晃神。卯奴明明白白的确定了那就是徐宣赞。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着的、相约白首不离不弃的此生良人。“官人。。” “娘子。娘子。”徐宣赞猝地起身。一颗心儿砰砰跳动的剧烈到就要让他窒息猝死。“娘子。。” “官人。。” 万千困窘亦或哀伤亦或纷繁。在这一刻全部做了须弥轻烟。莫大的欢喜荡涤在心口处、奔腾在血管里。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二人飞身疾跑。一路绕过那些花态柳情的美好秋景、绕过那些或正或偏的长亭小筑。不约而同的踏上断桥。 仿佛无数个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具数重叠。一如初见那般。他们二人断桥重逢…… 蓝天之下、断桥之央。一对璧人执手相顾、泪眼朦胧。 西子湖的水是温柔的。温柔成了白卯奴眸中的波澜;西子湖的水是清澈的。清澈成了徐宣赞目里的明朗。 宛如大劫已过。劫后余生、重圆破镜。一任万千言语。却又更待如何说…… “娘子。”温柔到可以融化一身的骨骼。辗转经久、默然对视经久。女生文学徐宣赞唇齿一动。也只吐出了这样两个字眼。 “官人……”卯奴亦如是。 “娘子。”剧烈情绪再也控制压抑不得。徐宣赞猛地一收臂弯。将白卯奴拉入了自己的怀抱里。紧紧的将她抱住、箍住。一声“娘子”。合着血泪。已带哽咽。 白卯奴依偎在良人久违的怀抱里。一并久违的还有那似乎已隔绝了千百个年头之久的温柔情爱:“官人……”她亦落泪。却是笑着。幽幽的、浅浅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悲伤郁结全然吐露。一声哀怨。泪如雨下。 “不。。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徐宣赞语气愈哽。有力的臂弯又是紧了一紧。“我沒有动摇对娘子的真心。沒有轻信旁人不信娘子。只是那金山寺方丈强行将我扣下。他不让我走。不让我找娘子……”急急一番解释。因为匆促而听來有些口不择言。又宛如一个天真委屈的单纯孩童。 白卯奴心下兀起的一怀欢欣。早已将她先前对于人世情缘聚散的些微明白。重又尽数幻灭:“我知道……我知道。”娇娇徐吟。唇畔勾笑。是委实欢喜的。 “好一副难后重逢的感人情景。” 寒戾女声铮然一下拔地响起。与此同时。一把烁动银波的寒光剑“唰拉。。”一声抵在了徐宣赞的脖颈处。 白卯奴回首。。只见青青沉下面孔、冷着一双杏眸执剑正对徐宣赞。 “青儿。你做什么。”事态突兀。卯奴心口登地一急。抬手对着那剑一个挡开。冷厉神色对向青青。 “呵。我做什么。”对于卯奴挡开了自己手里的剑。青青虽气却沒有过度的表现出來。“姐姐。”她把目色一敛。重又凝视在徐宣赞一张略显苍白的面额上。“你倒是该问问。他在做什么。”声色愈狠。 徐宣赞喉结动动。轻声唤她:“小青……” “不要叫我。”青青打断。又挽一个剑花剑指徐宣赞。“你这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我看见你就恶心。” “青儿。。” “青姐。。” 两声呼唤同时响起。是白卯奴跟徐宣赞。二人相视一眼。抿了抿唇沒做言语。 他们这副“心有灵犀”的恩爱模样。看得青青愈发觉的郁愤四起非止一端:“你们这是做什么。”斜勾唇角往起一扬。“在我面前大秀你们的恩爱么。”沒给白卯奴插话的机会。又紧紧接口。“姐姐。你忘了在临安时你的那些下定的决心。虽然你沒有说出來。可我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了。你的神情早已让我看出了你的决定……可现在呢。”眸色一冷。带些细碎的阴狠。“在见到这个臭男人的片刻。你便又全部动摇消弭了是不是。你的那些决心和清醒根本就是虚假的、是不真切的。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你从沒有真正割断过对他的眷恋和情爱。即便他这般辜负于你。”愈说愈急愈急愈伤心。青青紧抿嘴唇。负气的一把收了对向徐宣赞的利剑。猝然转身便向断桥另一端走。 “青儿。”白卯奴见青青欲走。一抹急绪瞬息翻涌。跟着有如织心痛密密麻麻铺展连绵。 本也就是在负气而已。听到身后姐姐的这声急唤。青青停步转身:“做什么。”漠着一张面孔。问的无情无态。似乎早已漠不关心、不再管顾。 白卯奴并沒有马上回复青青。而是与同样眉心紧皱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徐宣赞相视一眼。旋即抬步走到青青近前。垂眉颔首、妙眸带雾:“青儿……”语气柔软到似有几分孱弱。“你既明白我从沒有真正割断过对他的眷恋和情爱。那么便也应该明白。姐姐是不可能离开官人的。永远不可能。” “永远不可能。”青青挑眉讪笑。“姐姐。”她目色不羁。“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 白卯奴不语。 青青斜睥一眼卯奴身后隔开一段距离的徐宣赞。又讥诮道:“‘永远不可能’。呵……白卯奴啊白卯奴。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凭什么永远不可能。你能么。”也是怜极、故才气极。她凑近卯奴耳畔。一个缓声儿幽幽。“你配得上么。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语气一凛、狠狠的。“你是一条蛇妖。” “青儿……”卯奴蹙眉。 这一番话含着明显的中伤意味。无疑是对白卯奴最有力的、痛彻骨髓的弥深伤害。即便青青是无心的。 青青眼见着那个昔日里似乎无坚不摧、倨傲凛冽不屑一切的姐姐。就这样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弥深的软弱來;眼见她一张美艳无双的绝伦面孔。一瞬息被俨然埋天葬地的大悲大恸充斥的孱弱萎顿遍及各处。纤心一揪。适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由着脾气。把话说的太重了…… “姐姐。”青青垂了一下头。复又抬起。一张面目已不再是方才的剑拔弩张、陌生到不认识。“我沒有别的意思。只是气不过那个男人他这么辜负你。”软唇一瞥。幽幽长叹。“而你还这么护着他、爱着他。” “姐姐知道。”卯奴柔柔的凝了一下眸子。“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孰能无过。你能不能……原谅你姐夫这一次。”杨柳眉弯跟着一展。扬起几分期待來。 这话听在青青耳里。是委实好笑了:“‘我’原谅他。”事实上她确实笑了起來。重音落在一个“我”上。“姐姐啊。”且笑且叹。眉弯却蹙。“你有着一千七百余年的道行。我有着八百年的道行。有些时候。我当真是不明白。我们两个加起來整整两千五百余年的修为。就这么全部都陪在徐宣赞他一个人身上么。”杏眸噙着一丝浅笑。也是茕茕的。“凭什么。”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25回 冰释前嫌 “小青。” 不待卯奴接口回答青青的诘问,便听徐宣赞隔过一段距离远远的唤了这一声。 白卯奴转身,见徐宣赞迈步向着自己跟青青这边行步过來:“官人……”她迎上去,搀住了徐宣赞的臂弯,颦眉挑眸似是很介意他过去。 “你在怕什么?”这一幕卯奴做的沒有遮掩,刚好被青青看到,十分不屑的一个鄙夷笑,勾唇讪讪,“你还怕我跟他说什么话不曾么!”似怒又叹。她在气白卯奴,居然会将她想得这么不知分寸、不懂一个“义”字。 “青儿,不是的!”见她如此,白卯奴下意识开口解释,“我……”一个“我”字卡在喉咙里,又诚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讲出來才好。 “娘子。”徐宣赞侧首安抚了一下卯奴,示意她不要再多言什么。俄顷轻轻的挣开她覆在自己臂弯上的素手,又走几步到青青近前,“小青,你听我说。”喉咙一动,停了一停。 因为方才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青青说那番话时的声音又轻,故而徐宣赞并沒有听到她跟自家娘子具体都说了些什么话。只是通过神情体态可以知晓,她们二姊妹是起了隔阂。而且眼下这个境况,不消去想都知道,这个隔阂只能是因他自己而起。 “你要说什么?”经了方才跟白卯奴的一通交心,加之青青的那抹急气已经平息下去不少,故眼下语气较之方才平和了许多,却依然是不善的,“好,我听你说,你有什么好说的!呵……”鼻息一哼,侧过身去。 经了方才一段时间的酝酿,徐宣赞心下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清明思路,这通解释不仅是要说给青青听,借着白卯奴也在,他也一并要向娘子澄清金山寺一别的这场误会:“我离家时,原给娘子留了书信,不知你们可有看到?”侧目一问。 青青一听这话,才平息下去一些的情绪沒防备的又兀地被调动了上來:“你!”不再好脾气,侧过首來挑眉一嗔,“我原以为你要说什么诚心检讨的鬼话,沒想到你是在挑我和我姐姐的错处!” “不是不是!”徐宣赞一见青青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抬臂连连摆手解释,“我的意思是,我,我……”竟是越急越说不完整了。 这副窘迫的样子忽然把青青逗得一个好笑,她竭力压制住,看向他憋涨的微泛粉红的脸,得寸进尺:“我什么?我什么?嗯?” “青儿!”白卯奴不失时的碎步踱过來,侧首款眸一流转眼波,“你让官人把话说完。” 青青抿抿嘴,给了姐姐这个面子。 徐宣赞沉目重新收了收心绪,再抬首时,目光是看向白卯奴的:“娘子,我也沒想到我一遭离家再回还时,你会不知去向。我像得了失心疯般的找你寻你,又不想居然会在临安西湖寻到……”猛地意识到自己跑題了,又忙接口,“我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小青这样生气,猜也知道是那法海和尚跟你们说了什么!” 听这话的意思,徐宣赞是知道自己与小青上金山寺寻他一事了。白卯奴神绪一转,佯作顺口而出的先发制人解释道:“对啊。那日我和青儿回至家中,遍寻不到官人,只在竹楼小桌上见到官人留下的一封书信。”微抿昙唇,“得知官人上金山寺,也不知怎的心口便是一慌……放心不下,总也怕官人会出什么事。”半嗫嚅着又继续道,“官人你是知道的,我和青儿自小便跟着一位道长学过玄门之术……”且思且言,“可巧当年出师临别之际,师父他留给我们姊妹一道符咒,说是到了关键时刻便烧了來用。”白卯奴蹙眉抬目,做了一副回忆当初的真挚模样,“我便想着,现下里官人忽然去了金山寺,我又忽然心悸发慌的莫名,这不便是最关键的时候么?便叫青儿把那符咒烧化了去,谁知竟‘唆’地一下,这再一抬头,居然就到了……嗯金山寺。” “啊?”徐宣赞皱起眉头很是费解。 白卯奴抿抿唇角,接连款然一笑:“可不是么!师父的符咒果然厉害的很……” 看得一旁青青直撇嘴。 “哦……原來如此啊!”徐宣赞恍然大悟,“我就说嘛,那和尚不知做弄的什么妖风,不出一炷香就把我带到了金山寺。怪不得娘子和小青随后就到了……”于此一抬眼睛,目色清亮,“娘子,你师父的神符果然厉害!”旋即满是感动,“可是娘子,你把那道救命灵符用在我身上了,将來若你遇到事情可怎么办是好啊!” 徐宣赞的这通反应真实又连贯,做弄的白卯奴连连在心底感叹:“我这傻傻的官人……” 她扯谎的技术一点儿都不高明,在编了这通谎话讲给徐宣赞听时,他会不会相信,她心里也沒有谱。 不过,话还不是由人说的!可不可信,关键在于听的那个人他相不相信! “沒关系的官人。”白卯奴噙了丝笑,“官人安然就好了。官人是为妻的天,有‘天’保护我,还能遇到什么事情!” “娘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徐宣赞感动不迭,这是实话。 “喂,你们两个腻歪完了沒有!”只是这对夫妻显然忽略了断桥中央不止有他们两个人,青青终于忍无可忍的一个插话。 还好方才來往游人一见这三人似在吵架,且剑都亮出來了,都很自觉的绕了开去,不然可真是说不出的万分尴尬…… 白卯奴敛了一下眸子,又继续道:“我们就这样來到了金山寺,念及官人你就在寺里,便邀了小和尚进去通报,寻官人一并还家。谁知……”于此扯了一个长长的叹息出來,“唉……那住持法师亲自出來迎我,说官人你不愿跟我回去,要休了我,留在金山寺修行。” “呵。”青青依旧不太善意的接口,“还真是亲自來‘迎’的!” 徐宣赞咽了口唾沫。他心里自然明白所谓“迎”字,用在这里作何解释:“娘子,真的是那法海禅师他扣下我不让我走!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说要休了娘子呢!”沉目继续,“当时那和尚同我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他必然是在修行时走火入魔了,当下便要回去的。谁知他不让我走一直挽留!我正与他纠缠,忽然听到有侍者传话说你和小青來了,更是忙不迭的便要去找你。谁知他更狠,居然叫人把我反扭住!”说于此,一个咬牙切齿暗暗发狠。 “原來如此……”白卯奴径自一默,旋即抬眸,“是那和尚骗了我。” “出家人,居然还会打这等诳语!”青青在一旁静静听着,也是不屑。俄顷换了温柔面目对徐宣赞,“姐夫,对不起啊,是我错怪你了。”小半年时间的相处,她已心知徐宣赞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他说是法海欺了自己与姐姐,那诚然是沒有错的。 “沒什么。”徐宣赞忽而变得有些沧缓及后怕,“还好我回想起与娘子之间的滴滴点点,便想來这西湖断桥故地重游。不然可就真的铸成大错、此生怕是难以再与娘子重逢了!” “这么巧?”卯奴心下滑了一抹微微惊喜,“为妻也在黯然神伤间,想起了这与官人初相遇的西子湖断桥,适才來此走上一遭的。” 太多情话不消说尽、也不可能说尽。言于此,二人重又与彼此执手相视,如许深情在这西子湖畔荡荡漾漾,竟比那亘古温柔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湖水还要暧昧许多。 “娘子,不会的。我们不会离散。”徐宣赞凝目,“天会怜惜我们,就像这次一样。断桥重逢,是上天的指引、是上天的旨意,任是谁也抗拒不得。” 白卯奴看向徐宣赞的双眸里,缱绻的能滴出水來:“嗯。”柔然一笑,低了低头。 一阵风起,带起西子湖里些微潮凉的水汽。扑在面上、落在身上,怎么都是温存可喜。 “对了娘子。”就于此时,徐宣赞又忽地一皱眉头,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娘子你不是皈依了的居士么?那日小青在承天寺前戏弄那个江湖骗子时,我记得你跟我说起过的。”暗自寻思,“怎么,你的师父,嗯,却是一位道长呢?” “嗯……”白卯奴一怔。 “这个……”青青也沒想到徐宣赞居然会问这个问題。这么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细枝末节,他都能够留意了去!着实无语。 有片刻的沉默,便见徐宣赞颔首沉眉目光混沌,似在暗自忖度思量。 卯奴看向青青那一边,也在与青青一同作想如何能再扯个幌子,把先前的这个谎话给编圆了。 “我明白了!”这两姊妹还沒想出法子,又见徐宣赞铮地一抬头,目色重归清朗。 “官人,你……明白什么了?”白卯奴问的小心。 “娘子,很简单嘛!”徐宣赞云淡风轻的笑笑,将白卯奴半拥在怀里,“你看啊,这佛道本一家!你师父虽是道士,可这也不代表你不能皈依佛门大德,去做居士嘛。主要看你跟谁有缘了,我说的可对?” “是……”白卯奴一时有些糊涂,也不知徐宣赞说的这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对对对!”青青素來机灵,赶忙接口应下徐宣赞,“姐夫说的对极了!” “我就说嘛!”徐宣赞似解开了某个深奥谜題般的欢欣起來,心下顿时敞亮许多。 白卯奴莞尔一笑,也就由他糊里糊涂,她偷着乐便是了! 这个话題,就此算是半敷衍半遮挡的,这么过去不再提了。 ------------ 第126回 重回临安寄姐家 (女生文学 ) 沐浴在婉约秋阳下的临安城。仿佛凝结了全天底下所有的华彩。 那份恬静、那份暖然、还有那份温馨。任何一点细微之处。都会让久别故乡的游子再也难以将它放下。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娘子。你跟小青可是累了。”在这临安街上漫无目的的又行一阵。徐宣赞念想着白卯奴怀了身孕。煞是体贴的问她一句。“你看。那边有家茶舍。我们坐下來歇歇脚再从长计议可好。” 白卯奴正在感慨这人事易变、唯景物长久;又听官人体贴如斯的问她。便侧目点头:“是官人累了吧。”嫣然笑起。开了个小玩笑。 “就算是吧。女生文学”徐宣赞顺着这话俏皮了一下。与卯奴、青青一并在那茶舍里落座歇息。 这茶舍的方位委实很好。门外一道小亭。庭前一簇初开的紫白秋菊花。落身亭里闲坐着品一壶花茶。从外边看。身子便被这一簇花影遮掩的显显隐隐。外边的人不易打扰。从里边却可以将小亭之外、连同花海之外的一大片景致尽收在眼底。 循着几缕凉丝丝的菊花香气。卯奴侧首。刚好便看到花海之外不远一处小台上。有貌美的少妇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送她的夫君远行。 那两个孩子一个犹在襁褓、另一个也不过只是蹒跚学步的年龄。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而这少妇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份做姑娘时的清秀面容却还沒有从她脸上完全失去。 远行的官人看年景该也至多二十八、九的样子。体格强健、面色黑里泛红。可看向自家娘子和两个孩子的目光。却和煦的直叫三月春风都不能企及。 岁月的风尘是眷顾他们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娘子。你在看什么。”徐宣赞抬目间发觉了卯奴的若有所思。忙也顺着她的目光远探过去。 卯奴回神:“沒有什么。”敛眸对徐宣赞浅浅一笑。“只是感慨不过半年光景、分明一切都似乎沒有改变。。可再回临安时。心里不知怎的总有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隔世错觉……” 徐宣赞的目光重又收了回來:“故地重游。难免不适应。”抬手覆了覆她微凉的玉指。柔语宽慰。“娘子你想多了。” “嗯。”卯奴莞尔。按了方才纷飞而去的一怀思绪不提。 身处娑婆。“娑婆”便即“遗憾”。人世聚散何其之多。去日苦多、來日不可说。感怀起來又何其之累。 十年、百年、千年记地时光流转。所不变的。怕也只是眼前这么一道见过了太多离情分合。低吟着曲曲离歌、呢喃着万般别绪的沧沧白石月台罢了。。 “姐姐、姐夫。”眼见这两个人似乎无所事事的径自喝茶、感怀。青青终于忍不住权且开了口。她转目扫向徐宣赞。“姐夫。我们这次回到临安。还要再回姑苏去么。若不回去。又往哪里安置。”于此一顿。“你是一家之主。拿个主意吧。” 青青这一句话倒是提点了白卯奴。方才一路上她见徐宣赞似有心事。想來他合该已经有了一番作想。 果不其然。只见徐宣赞抿了一下嘴角。向青青点点头。又沉睑对卯奴道:“娘子。我虽然得了王主人的保释。可按理说也不能擅自离开发配地姑苏。这是偷跑出來的。” “可是官人。女生文学”白卯奴黛眉软颦。“回都回來了。再回去也沒什么意思。”她假意做出一份留恋眷恋不舍打紧的样子。但心里是真的不愿再回姑苏去。 镇江金山寺的法海住持已经知道了他们在姑苏的落脚处。只要他有心。便随时都可能再想出什么明里暗里的法子來做弄他们夫妇。倒诚然不如借这次机会离开姑苏來的干净。走都走了。他又到哪里寻。 白卯奴又不禁忽的开始乱想。倘使当初未去姑苏。该也不会遇到法海……姑苏。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讪讪。 又一转念。当初如果不是自己跟青儿盗官府库银。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那徐宣赞就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发配姑苏……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么。她又顿然觉得十分无奈了。 “那也是。”徐宣赞颔首思量了一下。半作想着。“只是可惜了那间保安堂。还有我们的家。”眉心一暗。 “铺子可以再开的。”白卯奴忙不迭浅笑安慰。抬手反搭上徐宣赞的手腕。“有我们彼此的地方。哪里都是家。”和煦温存。 一句柔言软语。恍若如豆的灯火将一室幽暗昏惑倏然点亮。徐宣赞心里一动。抬首有些动情的看着自家娘子:“我的本意是不想再回姑苏的。娘子怀有身孕。在姑苏我要忙店里的活计。。”边说话间。心底下已经有了一番打算。“还是回姐姐家。方便照顾娘子。” “这样……好么。”白卯奴蹙眉。 她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毕竟曾因盗取官银一事。给徐宣赞姐夫、姐姐一家怕是留下了不好的映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整日相处下來。怕也会有隔阂。 “啧。有什么不好的。”徐宣赞却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这是我家娘子。姐姐又能如何。”旋即探首。捉着卯奴唇畔浅落了一吻。“况且姐夫跟姐姐的人都是很好的。相处久了。娘子你便会发现。” 卯奴唇兮一柔:“好吧。”他都这样说了。不答应也不合情理。徐徐一笑。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算是应下。 。 当徐红雯眼睁睁的看着自门边一步跨进來的徐宣赞时。手里正提着茶壶的那个动作便一直僵僵的定格在当地。真是半晌都缓不过这个神來。 “姐。”徐宣赞主动走过去。从姐姐手里取过茶壶放在小桌上。“我回來了。你开不开心。”笑得一脸春光明媚。 事态发展至此。徐红雯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神思一晃。即而杀了他的心都有:“这么久才回來。给你写信你也不回。你跑哪儿去了。”因为语气很急。隐隐然有了河东狮吼的架势。 “我在……等一下。”徐宣赞才想接口答话。女生文学又发觉哪里不对。皱眉问的并不确定。“‘这么久才回來’……姐姐。你知道我近期会回临安來。” “我当然知道。”久别重逢的喜悦很快压过了红雯因他迟归而生出的不满意。边帮徐宣赞褪下薄外披。边继续佯作愠怒。“范院长和王主人早已将你保释。前不久又闻朝中皇上喜得皇孙故而大赦天下。你早便是自由之身了。何故不早些动身。现今才回來。” “什么。”对于姐姐口里所说朝廷“大赦天下”一事。徐宣赞是半点也不知道。眼下听來只是不迭的错愕。“这玩笑可开不得……对了。不久前我听说王主人的铺子搬到了别处。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我原还想着改日去拜会一番。姐姐写给我的信怕是在那个前后。寄到王主人店里去的吧。那难怪沒有回信。因为我也早已不在王主人店里做主管了。”又急急补充。“姐。我是偷着回來的。你可别张扬。” “什么别张扬。”红雯听他的口气。已知他不识得有这“大赦天下”一回子事儿。“我都说了你已是自由身。姐沒跟你开玩笑。” 听姐姐再度提起。徐宣赞终于确定姐姐所言字句真实。惊喜之余还是诧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红雯回想了一下:“嗯……大半个月之前了。” “哦。”徐宣赞应下一声。亦在寻思这如此巧合的一桩事情。仿佛重回临安乃是天意一般。 “对了汉文。”又听姐姐继续发问道。“你方才说你……那什么。早已不在王主人店里做主管了。”眨眨双目。“不在他店里。身处姑苏时。那你在哪里做事。” “哎娘子啊。我们家來客人了。” 徐宣赞才想答话。便听院落里传來姐夫一声中气十足的扬声唤。 “今儿倒是回來的挺早。”红雯小声嘀咕。后一侧首对着门边喊了一声。“什么客人。是我弟弟回來了。”语气玩味。心道他又在开玩笑凑趣自己。 “不对啊。”又听王晏阳在院落里半是不解的且寻思且发问。“你弟弟是男的。可这是两位漂亮姑娘啊。” 这下红雯是真的起了奈若何心态。双手下意识的叉在腰上。心道你还沒玩儿够是不。捏着嗓子有意故作腔调:“嘿……王晏阳。你是眼花了还是心乱了。就算我弟弟长得再清秀。你眼神儿也不能差到把他看成姑娘的地步啊。就算你做捕头做眼花了把他看成姑娘了。可我弟弟在屋里呢你是在哪里看的。”边说话间边往外走。原有一大通话絮絮叨叨沒有说详尽。可才迈出门坎儿一道。目光铮地触及到白青二道人影时。也沒防备的一下子愣怔住了。 徐宣赞于这个当口也跟在姐姐后面出來。原是嘱咐卯奴跟青青在院子里稍等。待他同姐姐说明此事后再迎她们进去。既然现下里被姐夫不期然撞见。便忙小跑几步过去。站在卯奴身边温柔的看她一眼。又转目对姐夫、姐姐:“这是我娘子白氏卯奴。和我小姨子青青。” “娘子。”看得王晏阳又一错愕。先前他在院子里看到白、青两位美丽女子时就已错愕了一把;猛地看到身在姑苏的徐宣赞居然跟在红雯身后出來时。又错愕了一把;不想现下再次被错愕了一把…… 红雯惊滞须臾。双眸睁大:“你成亲了。” “何止啊。”徐宣赞干脆借机一并说明白了。把白卯奴往前一迎。笑的明媚如初。“我还马上就要当爹爹了。” “啊。。”红雯晏阳齐齐失惊。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127回 不期饭桌问出身 徐宣赞沒去理会他们,径自侧目温柔的与白卯奴对视一处,抬指牵住了她的皓腕。 须臾静默,一院人皆屏息凝神不知该做如何言语。 还是红雯反应快,听徐宣赞方才那一通介绍,心知这是弟弟的娘子、现今的弟媳,还怀有身孕。忙对着旁边王晏阳扫一眼,旋即换了脸儿,紧走几步过去,拉着白卯奴“弟妹长弟妹短”的招呼起來。 卯奴原还在担心这徐红雯会是个难相处的,现下见她这般,稍稍错愕了一下,便又抿唇浅笑,柔柔唤了声:“姐姐。” 这恰似莺歌浅绕的一嗓子,直听得徐红雯心里发酥,心道弟弟果然好福气,娶的这位妻子不仅生得美貌,还气质典雅、举止端和,便是连这说话的声音都百灵黄莺似的好听!再加之几分对弟弟的爱屋及乌心态,她越发的喜欢上了这位弟媳。 面见自己的姐姐跟娘子初次见面便如此和睦融洽,徐宣赞心里也是一欢喜。在这时下意识的甫一侧目,忽然发现姐夫晏阳正眉心紧锁、面目发沉发冷的直直盯着小青目不转睛的看。 被这样似乎要把人看穿灼化的目光注视,青青也十分不适应,可碍于徐宣赞的面子,也不好怎么发作。 与此同时,红雯亦发觉了王晏阳的不对劲,才刚欲发问,又见晏阳嘴角微启、看着青青兀自呢喃:“奇怪,怎么这么眼熟……” 微小的声音还是传入到了红雯的耳朵里,眉心一挑,凑几步过去一把拽住他胳膊肘:“看见漂亮姑娘你都眼熟!”于此一抿嘴,“还不快帮我做饭去!汉文的事儿我慢慢告诉你。”也不多停,转目对白卯奴浅笑着示意了一下,一边推着晏阳往东厨那边去。 徐宣赞目送着姐姐和姐夫走远,适才重对向卯奴:“娘子,我姐姐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微顿,“其实人很好相处。” “嗯。”卯奴微微笑起,“我看到了,大姐人确实很好。” 这时红雯又隔着段距离喊徐宣赞也來帮忙,口里言着今天人多、且重又团圆委实高兴,一定要多准备几个菜色庆祝一下,也顺便当是为他一行三人接风洗尘了。 闻言在耳,徐宣赞向卯奴示意了一下,卯奴颔首抿笑,他回之一笑后,忙不迭的应下姐姐,边一并过去帮忙不提。 见徐宣赞终是走远,立在白卯奴身后沉默了经久声息的青青霍而蹙眉:“方才他姐夫说我眼熟……我看他们也眼熟!”徐徐的,后一句又忽地沉下來。 白卯奴回眸:“他姐夫是捕头。”于此灵光一闪,猛地想到什么,又颦眉一急,“是不是当初往白府拿人的就是他?”问的连贯。 “是。”青青眨了下眼睛。 闻言在耳,卯奴抿抿昙唇心下了然:“那你当然眼熟,你是不是让人家看到了?” “倒是不错,我自知道这一点的。”青青明澈的眸光忽而笼了一层流离烟雾,水光潋滟的目色隔开卯奴径自投在远方,整个人跟着陷入回忆的囹圄,“可不止是他姐夫,我看他姐姐也眼熟……”须臾,又收了神思回來,吁声一叹,“算了,不想这些有的沒的。”嘀咕一句后,重面向白卯奴,“对了姐姐,路上我一直想问你來着,姐夫他到底知道多少?” 白卯奴当然心知青青眼下指得是徐宣赞对于她二人非人一事,究竟知道了多少。其实这个问題她自己也不确定,亦是一路且走且看:“应该沒事。”敛目边思量起來,“在断桥上,我听他的口气,法海该是什么也沒有告诉他,亦或者他根本就沒有相信法海的话。” “那就是说姐夫什么都不知道了?”青青蹙眉又问。 “也不尽然。”卯奴神色一肃,“只怕法海把我们的事还是告知了他,不过他既然不信,法海可能也就沒有再多说什么。”软眸一抬,“还是小心为妙。” “小心自然是应该的。”青青略想一下,随口讪讪,带着半分不解、半分玩味,“那个和尚能这么知进退?呵,就怕是我们姊妹一厢情愿。反正我不太相信,除非太阳它西升东落!” “青儿。”卯奴微唤,“有道是‘不议僧过’。至少现在沒有事情,我们不要在这里论道笃猜他的不是了。” “可是……”青青边思忖着,小声嘀咕着发问,“他当真会放过你跟姐夫?” “我也不知道。”白卯奴垂了一下头,又抬起來,“小心提防总是沒错的。” 青青沉默须臾,算是认可。旋即又忍不住起了玩心打起薄诮:“若论这天底下行歪踏错之事何其多,他为何非得要苦苦纠缠不放的对你们夫妻?”歪了歪头,且玩且肃,“你们何时开罪他了、亦或施恩于他了?” 青青明显是有开玩笑的意味混杂在里面,不想白卯奴眸光清冷、只是淡淡:“只怕是前缘使然。” “又是前缘!”青青猛地一叹。 卯奴并未想到青青的反应居然会如此剧烈,些微不解氤氲在心,抬首微微:“怎么了?” 徐音落耳,青青甫一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动容,浅抿薄唇幽然道起:“日前我们去金山寺要人,姐姐可还记得法海的那一句话?”于此稍顿,漠着声息,“法海叱我跋扈刁蛮,说若不是念在前缘因果的份儿上,他早便做法先收了我去。” 这么一说卯奴倒是想了起來,当日法海确实对青青说出了这句话。不过当时情势危急,她也沒有在意。 又听青青接口继续:“我当时只在防他动手,对他那话并未上心。事后总在无意间时不时的想起來,法海这句话,‘前缘因果’……”又一缓顿,“委实不解了。” “这倒也奇怪。”白卯奴敛眸思量,心道青青可是在几世之前,与法海禅师有过什么交集不成?如若当真是这般,那可也又不知是几世几劫前的一桩孽案了! “姐姐可知法海从前是谁?”青青又问。显然,白卯奴心底下起了的这通寻思,她也原是起过了。 卯奴抬首转目:“我怀疑是官人千年前的师父,法华道人。” “法华道人……”青青眯起眸子在唇齿间徐徐念叨这四个字,“姐夫的师父?”眉心又蹙,旋即也不十分确定的呢喃谵语,“那可能是我多心了。” 白卯奴听來一时解不过这意:“什么多心?”侧首轻问。 青青回神:“沒什么。”回了一句,也不愿再继续这个有的沒的话題。 眼见她既然不愿提及,白卯奴便也沒再追问。 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有一段各自的缘法,一如脚下的路得自己去走一样,个人因果个人背,‘从旁冷眼人’半点也是奈若何! 。 一通生火做饭,风风火火忙忙碌碌一通下來,不知不觉便已是暮色四合。 王晏阳夫妇并着徐宣赞夫妇、还有青青一并在正堂里落座下來用饭。一家人临安重逢,又加之其间接连着发生了那么多件事情,言起话來自然说不尽、也道不完。 “弟妹啊。”红雯放了放手里的筷子,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是在姑苏结的亲啊?”也在闲聊。 白卯奴如一个初见高堂的小媳妇般起了青涩的怯,忙不迭的一笑迎合:“是……” “哦。”红雯见她识礼周成、又似乎带些拘谨,便招呼她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 徐宣赞也在一旁打着哈哈。 晚饭气氛变得十分融洽。 “那弟妹你,是哪家闺秀啊?”初次见面,徐红雯心底下也是有着诸多诧异和不解。又是自己胞弟娶回來的娘子,她理所应当问的清楚一些。 白卯奴听红雯问起自己的出身,心下略略一个兜转。 徐宣赞是男人,心思素來沒这么纤细,也不曾具体问过她,故她也从沒有针对这个问題想出一个现成的答复。眼下红雯忽然问起,免不得辗转一番现编现用了。 “家父祖居临安、后又迁往姑苏。”还沒个主意间,忽听身边青青一笑浅言,“我们的父亲是白三班、白殿直。”语尽一瞥卯奴。 卯奴会意于心,接过话來:“家父亡故后,受尽流离苦。” “原來是管勾三班院公事的武官殿直……这官位可不小。”徐红雯沒禁住低低呢喃,念起白卯奴后面接过的话,便知是已家道中落。 也对,不然这么一个官老爷的掌上明珠、大家闺秀,何故就能轮到自己这傻头傻脑的平民弟弟抱得美人归? 不禁又起了涓浓怜惜,委实感叹于“天妒红颜”之说诚然不差!且,原是那般出身,也难怪这两姊妹生得标志如此了! 才欲再言,目光无意间一瞥,又见身边晏阳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青青直看。 白日在院子里时,他便是这副落魄失魂的恼人样子!当时红雯只当他是在衙门里做工做累了,沒跟他计较,谁知现下又是这般说色不色、干净也不干净的迷迷目光! 这可……真丢人! 看得红雯心里直怄火,拿起筷子冲他过去一敲他头…… “我想起來了!”晏阳却在这个当口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目指青青、不动半分,“半年前那日我奉命去白府拿人,见到的‘妖精’就是她!” ------------ 第128回 圆谎后重开保和堂 一语出口、举座皆惊! 原本气氛融洽、欢欣和睦的这一顿团圆饭,因了王晏阳的这句话,霍然把气氛拉低到一个极其冰冷、甚至带些滴滴点点可怖及血腥气味的深渊里去了。 “什么!”须臾愣神后,素性泼辣的徐红雯最先反应过來,侧目抬手冲着白卯奴便是一指,“那个害我们家汉文吃官司的妖妇就是你?”似问又发乎叹。她是相信她们家晏阳的,晏阳在衙门里当差这么多年,又是捕头,识人断事的本领自然不是虚的。既然王晏阳说是她,那必定就是她无疑了! “姐!”徐宣赞“啪”地一摔碗筷,脾气在这一瞬登地上來,也是委实着了急,“你说什么呢!什么妖妇……”声音拔高,后经了白卯奴一拽他袖摆安抚,又兀自低下,旋即一皱眉头又是一高,“个中曲折原委你什么都不知道在那儿瞎哄哄什么呢!” “你……”这通脾气激得红雯登时心腔起伏,“我瞎哄哄?”被堵得说不出话,僵持一阵只好负着气反问。 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被推到这么一个节骨眼上,白卯奴不止是心觉尴尬那么简单。面色焦灼,心下一怀思绪开始翻涌如潮,努力在寻一个可以遮过去、圆谎子的办法。 皓腕被压了一压,卯奴侧目,是青青按住了自己。四目相对,一抹忖量会意在心,卯奴点了点头。 青青在这时起身,也不兜转,直对着王晏阳走到他身边。 “你……要做什么?”那日白府一行,对那鼓楼之上貌美如花却行踪似鬼的“妖妇”,这么久了,王晏阳显然还是心有余悸的发紧! 青青并沒有怎般冷面冷声,相反,面上噙了一抹浅浅的温存笑意,一双杏眸忽闪起若许天真懵懂:“大姐夫,你刚才说什么?”唇畔一牵,带起两点浅浅的梨涡來,“什么白府?我跟姐姐一直在姑苏安身,你一个临安的捕快,何曾到姑苏去拿过我们?为什么要拿我们?” 这连串柔然款嫩的天真无邪之音,把在座众人又一次做弄得陷入愣怔。 青青行步离了晏阳几分,向白卯奴微侧首。 眸光一错,卯奴明白了青青的遮掩之法是什么,沒有多言。 徐宣赞亦在这时解过了青的意思,忙也扬声补充:“就是嘛!”目光看向姐夫、转而又十分怨怪的看向姐姐,“你们怎么见了姓白的就怀疑是那盗官银的姑娘……我娘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如此颇为戏剧性的一幕,被青青和徐宣赞演绎的又是如此连贯顺势,居然把红雯也弄得有了几分糊涂,“哦,说了半天不是同一个人啊?”似问又诚然不确定的厉害。 “当然不是了!”徐宣赞紧皱眉头趁热打铁,把她已经混乱了的思绪再搅得更乱一些。 青青抿抿花瓣质地的薄唇,重又迎晏阳碎步挪几分过去:“大姐夫。”眨了眨眼睛、语声愈柔,“你再看看,我是你要拿的人么?”眸光清澈若水,唇畔笑意蹁跹繁茂。 晏阳下意识的动动喉结咽了口口水,皱眉敛目细细又看了半晌:“好像不是你……”声色讷讷的,几分木怔。 青青心底下一个好笑,面上却平淡无波:“那大姐夫你再看看。”边说话边抬臂展袖,在当地里微微转了一圈,“我衣上可有线?我对光可有影?” “这个……有。”王晏阳实事求是。 青青止了步子浅而螓首、噙笑又道:“那我可是鬼怪?” “不是。”王晏阳摇头接口。 这一幕看在眼里,被徐宣赞搅乱思绪的徐红雯瞬间觉得很无语,抬首凝目忍不住损他:“吃你的饭!” 晏阳心底下也在纳闷,这青丫头与那白府鼓楼上见到的美妇似乎是相像的,可又似乎不太像……侧首看看徐宣赞,见这小舅子也是一脸莫能两可有意遮挡什么的敷衍样子,心底下怀疑更甚。可一转念,又觉这种事情诚然也沒什么好遮挡的,既然人家夫妻和睦、又即将诞下孩子,自己胡思乱想的瞎纠结一通也诚然沒有道理的打紧!便不做声,只是客套的笑笑,低头埋首继续用饭。 晏阳面上一干情态变化,白卯奴极上心的尽收在眼底。她原想着实在不行便施法糊弄一下他,又见他最后摇首笑笑、埋头吃饭,便消了这念头,只转目向徐宣赞装糊涂:“官人,什么盗官银、什么姑娘?”是为了和徐宣赞把这戏演下去给红雯看,干脆让红雯夫妇认为“此白姑娘非彼白姑娘”最好。 果然这徐红雯是个热心热情的好人,一见白卯奴面上懵懵,心下忽地又开始恐她得知弟弟先前婚约一事,再吃起醋多想。忙一个赔笑,抢在徐宣赞之前接过话來:“沒事儿沒事儿,你姐夫办的一个案子,跟汉文沒有关系。” “哦,原來如此。”白卯奴继续装糊涂。 徐宣赞知解其意,又顺话假意敷衍:“是啊娘子,姐姐说的是。” 青青继续作谎演戏:“怎么都这么古怪……姐夫,你在认识我姐姐之前,可是还跟别家姑娘有过月下花前?”声色活泼灵动,丝毫不见故作之态。 带几分欢快的声腔很快将这死气了一下的氛围重又调动几分,红雯转脸:“小青丫头别胡说,哪里有的事情!” 方才分明是在盘问白卯奴跟青青,到了现下,居然就这么潜移默化的颠倒了一番。 白、青二姊妹心底下实实噙了欣喜和释然,一顿饭就这么用完了。 。 红雯为这夫妻二人收拾了一间宽敞透气的厢房,也在不远处为青青腾出一间空房來,就此将他们安顿下來。 夜深了,临安重聚后的第一个夜晚,纵沒有那院落里一阵又一阵断断续续却又无止息的秋虫啁啼,现下的心境,也依旧是百味陈杂带些清索的。 “娘子。”厢房宽榻,徐宣赞抬臂搂住白卯奴的纤纤腰肢,把语气低低,“不能让姐姐和姐夫知道,当初的‘白姑娘’就是你。哦,其实也沒什么的,就是……”又恐卯奴多心,赶忙补充,“怕以后麻烦。” “官人,我知道。”白卯奴柔柔的止了徐宣赞,莞尔一笑,“我们寄居在姐姐家里,本就劳烦姐姐许多,时今更是应该不让姐姐多心。无论因什么事情起了隔阂,都不仅是我们麻烦,姐姐也会不舒服。”这是她的真实所想,却是实话。 徐宣赞心知自家娘子的善解人意、温柔体贴,长长一个释然吁气,又思绪忽闪,微微笑起來:“幸亏小青机灵,不然方才用晚饭时,我们这一迟钝姐姐不定会怎么怀疑了。还妖怪……”最后这三个字带着几丝奈若何的意味,明显是好笑于姐夫、姐姐的言话荒诞。 可听者有意,卯奴还是冷不丁的心跳加快了一阵,复重新稳稳:“是啊,那丫头一直都这样。”绕开徐宣赞最后那个辞藻不提。 不过白卯奴此时的担心分明多余,因为徐宣赞的心思根本就沒扑在那上面:“娘子,我们就这么寄住在姐姐家里,靠姐姐、姐夫帮衬,总也是不好的。”徐宣赞若有所思。 白卯奴神智一牵,也边思量开來:“这当然是。”心念一转,“况且你是大姐的亲弟弟,她和姐夫帮助你是应该的,可时今又添了我和小青……总归不好。”虽然她从不曾能真正以与凡人无异的方式入世,但对于凡尘琐碎、情理世故,多少还是略略知些皮毛。 “所以娘子。”徐宣赞侧身转脸,不兜转的把话迁入到了正題中來,“我们夫妻二人也在临安开一间药铺可好?” “开药铺?”卯奴下意识回应,又在瞬息解得了徐宣赞的心思。 也是,他自小便喜研读医书,在姑苏开办保安堂时便见他欢喜的厉害。此番回來,想也早有在临安开办药铺的一通打算了:“如此自是好的!”心下也是一喜,反搂了徐宣赞的肩膀,“我们已有了些许经营药铺的经验,且又都是临安本地人。故此看來,临安又比姑苏方便许多,当然再好不过!” 心意相合,徐宣赞顿生无限欢喜。与娘子之间的这通默契,似乎早已经镶嵌在了骨髓里。 一夜静好欢爱,一夜月色温柔…… 。 次日天明,正逢王晏阳衙门里休假,徐宣赞与白卯奴夫妻二人找到姐夫姐姐,把想开生药铺的意思同那二人说了。又道在临安时也是早早离了王主人店里,自己开起了药铺,现今已有些积蓄。 前前后后一通详细,晏阳红雯对于他二人姑苏生活也有了大体了解,更是支持这开办药铺赚钱、兼并济世的好事情。 “行,包我身上。”晏阳拍着胸脯打起包票,“我帮你们选块儿好地方!” 一边红雯也是应下,旋即抬眸跟徐宣赞商量店铺的名字。 青青略想一下,说不如还叫“保安堂”吧!因为在姑苏时就是这个,权当在临安分出的店铺,往后待生意做大,兴许还有机会重回姑苏那边的主店继续经营。 “这个主意好!”晏阳颔首赞同,“汉文,等你们生意做大,不止这两间,我们在临安周边各处都多开几家分支店铺,到时候……” “不好。”不等姐夫把话说完,就被徐宣赞斩钉截铁的否决。 “官人的意思?”白卯奴抬眸柔问。 “娘子。”徐宣赞侧目稳言,“我们在姑苏时,前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那‘保安堂’根本就沒有保得我们平安……时今新开药铺,合该换个名字,喜庆喜庆!”又收绪补充。 “也对。”白卯奴敛目。姑苏一段记忆虽有美好,可其间一些琐碎、特别是最后与官人的险些分离,都是她永远也再不愿去稍想一二的,“嗯,官人,‘保和堂’可好?”心思稍转,卯奴浅笑,“关键在于中间这一个‘和’字。”犀齿微启。 “保和堂……”徐宣赞思忖一下,旋即也是一喜,“娘子说的极是,中间一个‘和’字妙极,妙极!就叫‘保和堂’!家和万事兴!” 众人一听,也都把这“保和堂”三个字放在心里细细的思量了半晌,具心觉这个名字喜庆温馨又简单不俗,却是个好寓意的好名字! 临安生药铺的店名,就此定下了“保和堂”这三个字。 又隔几日,在九月初的时候选好了药铺地段,一通筹备后到了十月初,“保和堂”在临安正式开业。 ------------ 第129回 雄黄酒一杯,含笑饮毒药。 因为徐宣赞本就是临安本地人,加之姐夫王晏阳为衙门里的捕头、在当地里也或多或少的有一些威望。有了这些先决条件,保和堂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却也真真应了中间这一个“和”字,生活和美,夫妻二人更是甜蜜温馨羡煞旁人的深情无限。 时间在平平淡淡中过的很快,转眼已是次年五月中旬,眼见便是端午节了。 说起这端午节,当天是这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一天,乃是人间爬虫及妖物的大忌。其中特别是蝎、蛇、蜈蚣、壁虎、蟾蜍这类五毒,在承受阳气袭体之外,最怕的便是雄黄。 因家家户户在这一日依传统都要饮雄黄酒、放掺有雄黄的鞭炮之故,空气里到处都弥漫飘散着挥之不去的雄黄气息。 随着端午将近,白青两姊妹的身体也是每况日下、功力一天比一天低迷减退。 农历五月四日当天,青青不及等到天亮便去寻了白卯奴,将她拉到院子里來:“姐姐,端午就要到了,这天地阳气着实逼得我厉害。”抿抿昙唇、眸色一暗,“我怕撑不住。” 白卯奴这几日心里亦是有着这个心思,低首急急:“青儿,你去找个地方躲过端午再回來,免得现了形、更怕伤及到身体。” 青青眉心一急:“那姐姐你呢?”不待卯奴接口,又叹了口气继续,“你现在怀着身孕,都十一个月多了!眼见就要到临盆的日子……端午节那天阳气十分重,特别是正午,再加上各处都熏香割艾饮雄黄放鞭炮的,你能撑得过么?” “沒那么早。”白卯奴接过话來,又敛眸边思量着,“我因是妖身之故,孩子比凡人要晚出生。凡人十月怀胎,我们异类怕得再拖一两个月。不会那么快,应该不妨事。” “那也差不多了!”青青还是发急,“况且就算你这几日不临盆,可你怀孕体虚……”于此抿抿唇角叹出口气,又转了一下眸子,“我们來人间寻徐宣赞的头年端午,我尚且藏在西湖水底避了一天才不至于现形,那种痛苦难奈难压的感觉着实吓怕了我!” “青儿我明白。”卯奴拍拍青青的手背,打断了她,“去年我也留在官人身边不曾离开,熏艾草闻雄黄的,不也沒有事情么?” “去年你不曾怀有身孕!”青青疾声,“况且那个时候姐夫还在王主人店铺里做主管,端午当日因为來买雄黄药酒的客人多,他沒有休息、不曾陪你过节。”微缓口气,“暮晚归家时你佯装熟睡,‘逃脱了’陪着他喝雄黄酒的‘劫难’!我事后得知时,还为你心有余悸的捏了一大把汗呢!” “因这事情,虽然官人嘴上不说,可事后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落寞……”白卯奴顺着青青的话几自回忆,“毕竟端午节是大节,他也希望同自家娘子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节日。” “陪他过节?”自己摆出那些旧话原是想要说服白卯奴一起走的,不想她居然又绕到了徐宣赞身上去!但凡只要一涉及到徐宣赞,姐姐她都会毫无意外的变得如此不可理喻。青青长眉一挑,“他是开心了,你就等死吧!” 青青的脾气就是这样,对于她此时看上去的不太恭敬客气,白卯奴并沒有真心生气:“姐姐知道你关心我。”黛眉微微舒展,“放心吧!我沒事的。”心念又转,不觉呢喃,“只是你方才说到的,我怀有身孕这一件事。官人他一直都算着日子,见我还不曾临盆、又不如其她这个时候的孕妇那样显身子,竟日连天都着急后怕。虽然他恐我多想总是避免跟我谈起,可这么下去,也难保他不往我们怕的那方面去想。”复一幽叹,“我正苦恼着该怎么想法子遮掩过去……”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你家徐大官人!”果然陷在情爱执念里的女人永远都似得了失心疯般不可理喻,青青从沒有一刻这么感觉跟白卯奴沟通起來有障碍,“别管那个了,你该先想想怎么撑过这个端午!”只好负气的一声叹,又不得不重新耐下性子,抿抿嘴唇重又好颜色的看向白卯奴,“姐姐,你必须跟我一起走!”青城山几百年來相依相伴在一起的姐妹情,其实有些时候青青真的会怀疑,这世界上最关心白卯奴的人绝对是自己,但姐姐她究竟懂得不懂得? “我有分寸。”丝毫沒有出乎意料的答案,只见白卯奴面色从容、口齿淡淡,“况且端午是个大节,一家人都要团聚,我已嫁为人妇,这么走了……终归不太好。” “你……”如此气定神闲心不用在正经处的白卯奴,堵得青青再多吐不出任何字句來。须臾静默,只好摇首侧眸缓缓吁出一口徐徐的气,重又面向卯奴,无可奈何,“姐姐,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小心。过了端午我就回來。”又补充。 “嗯。”白卯奴颔首。她也明白自己与青青现下里不是一个心思,横竖各自有着筹谋,多说也是无益。 念想着姐姐的修为有一千七百年之多,既然她有这个把握,想來也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題。执念难动,青青忽然想到法海居然将徐宣赞就这么放了回來这件事,起先还一直担心徐宣赞会与法海里应外合使计來害她们姊妹,现下又突然有些理解法海了……她不再坚持,原地化作一道青色光影躲避劫难而去。 。 翌日端午,白卯奴如同往常那般的來到保和堂里帮徐宣赞打理生意,又因惧怕雄黄酒与雄黄鞭炮的气息,特地比平时又來的早了一些。 徐宣赞一见娘子來了,便将保和堂的正门关闭、今日不再营业。又见白卯奴只身一人,便随口问了句:“哎,小青呢?怎么不见她。” “嗯,是这样的。”卯奴择了个离窗子很远的位子坐下,莞尔回复,“青儿要去拜会几位远亲,昨天便走了,只是官人沒注意。”又补充,“过完端阳节便回來。” “哦……”徐宣赞了然,在卯奴身边临着她坐下,“衙门里有聚会,各做公的带着家眷自去聚了。这不,姐夫也带着姐姐前去,端午后还要跟着那几对夫妻一并往姑苏玩儿一趟,大概得两三日才能回來。” “去姑苏?”白卯奴心中玩味,心道好生赶巧,又是姑苏,自己与官人才从姑苏回來,姐夫便又带着姐姐到姑苏去玩儿。不过想來姑苏距离临安不太远,选在那里也无所谓什么巧合不巧合的了。 “可不是么。”徐宣赞也是无限感慨,旋即又对卯奴温柔一笑,“那我们夫妻,今儿就在保和堂里过节吧!” 白卯奴颔首回之一笑:“自是好的。”若不胜寒风的水莲花一伏首的娇羞。 徐宣赞就在这个瞬间忽地瞧见卯奴面上几分不对,又凝眸良久,皱眉关切:“娘子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沒事沒事。”卯奴倏然抬首。端午之节,她气色又如何能好……只是徐宣赞不会知道罢了! 不知是不是店铺里光线不太通透的缘故,徐宣赞总觉这周围气氛死气沉沉的,沒有一点过节的样子……又觉得卯奴可能一路走來有些累了,便想活跃一下平静无波的气氛:“娘子,你好好坐着休养。我呢……去备酒备菜。”这么想着,边站起來附在她耳边柔声一笑,有些暧昧的顺着她额心落了一吻下去,“我们夫妻两个好好的过个端午节!” “嗯。”随着正午时分的不断推进,白卯奴越來越觉自己周身上下滚烫的厉害,碍于徐宣赞又只能强持着,“好。”简单的回复。 徐宣赞不知个中隐情,自然沒有想太多、也沒太多留意,兀自转身进了后厨房。 他自后厨进进出出一番忙碌,几次三番后,终于将早已准备好的酒菜一一摆出。 为庆佳节,他在这顿午宴之上花了太多心思。有吐口松软的贴近药膳的八宝鸭、有椒盐酥鸡、有糖醋松鼠鱼、麻辣香虾锅、翡翠长豆角、腰果伴绿芹、灌汤白玉藕、千层流苏饼、糯米酿团子、紫米蛋黄粽……各式各样,彩色光鲜、入目丰盛。 当然,还有端午节里必不可少的雄黄酒…… 徐宣赞就这样贴着白卯奴落座下來,抬手端起了雄黄酒:“娘子,自你我夫妻成婚以來,不知不觉已有一年有余。这一年多里,发生了太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他的目光温润软款,凝向卯奴的一双星目积蓄着皎比明月的光华与渊过潭水的深情,“风风雨雨你我夫妻一同闯过,可殊不知,一任再大的风雨阻挠、困苦艰难,都比不过我对于娘子的珍若生命与患得患失……” “官人……”卯奴沉沦在徐宣赞一席掺了真挚感情的无限动容的表白里,霍而有些陶陶然微醉了。 恍惚中,她蒙了水雾的眸子一点点垂坠下去,看到了他手里迎着她递过來的那杯雄黄酒。 ------------ 第130回 端午惊现魂魄飞 徐宣赞递來的这一杯酒是雄黄酒,白卯奴心知。 蛇是怕雄黄的,况且她时今又怀有身孕,本就体虚、再加之功力随节令而大大减弱,这杯雄黄酒她是断不能喝下去的…… 可当卯奴看到,徐宣赞这双含着朗春时节温柔的杏花雨一般的、期待的眼睛时,一颗心还是沒防备的动摇了一下。 “娘子。”又听他款款的言起,“这雄黄酒善能杀百毒、辟百邪、制蛊毒。人佩之,入山林而虎狼伏,入川水而百毒避。”又是一笑,“娘子,來,趁此端阳佳节,我们夫妻同饮一杯,讨个吉气!” 白卯奴知道,她若再迟疑,恐会引來徐宣赞的诸多猜忌。那么这杯雄黄酒,到底是喝还是不喝呢……若不喝,官人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失落? 可是若喝了……就此心念兜转片刻,白卯奴又倏然觉得不妨一试。 一杯雄黄酒而已,能有多么大的药效?还能害得她欲生欲死的,真如普通蛇类那样中毒倒地、甚至一命呜呼不成? 念及此,心下那主意愈发的打定了一些。就饮一杯,一杯应该不妨事。 也对,一來她对自己的功力很有自信,且又承蒙菩萨点化,思绪不由摇摇摆摆起來,心道或许这雄黄酒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又或者可以令其它普通的蛇类现形,对自己兴许便沒有那么大的效力了呢? 二來,端午毕竟是一个很重要的民间节日,加之徐宣赞又是如此盛情的不知事先筹备了多久,适才忙忙碌碌备下了这一大桌丰盛酒菜,她实在不想让徐宣赞失落。 “那官人。”须臾恍惚后,白卯奴低低垂睑对徐宣赞浅一嫣然,“我就喝一点点。” “好。”徐宣赞颔首,“娘子体弱,实不可多饮酒,会伤身的。” 卯奴迎着徐宣赞又是一笑,自他手中接过了这一杯雄黄酒,凑于唇边,微一仰首饮了下去。 一千七百年了,虽然现今白卯奴与昔日的幻兮无论从性情还是心境來说,早都天上地下大相径庭。可这份骨子里的倨傲和胆气,却是怎么都沒有消散。 千百年前的她,在完全借助一抹怨气的力量、自身并沒有半点渊深功力的情况下,就敢冒险吞下清远送來的“驱邪避妖丸”;现今的她,又敢饮下徐宣赞递來的可以要了蛇类命的克星雄黄酒。 其实很多时候,该怎样做、敢不敢做,哪怕面前是一杯毒药,又敢不敢饮下去?在于的不是胆气,关键的是,递來毒药的那个人…… 雄黄酒的味道并不好喝,白卯奴也喝不出是用白酒掺杂的还是用黄酒掺杂的,只是顺喉滚下的时候,带起一阵发呛的苦辛。 然而还來不及白卯奴对这酒的味道抱怨一二,她便已经领教了雄黄酒的效力。自己到底还是太低估了这酒、也太高估了自己……才过须臾,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只一晃神,这隐隐的浅浅的不舒服又逐渐扩大、膨胀,速度快到她就要收不住:“官人你慢慢吃慢慢喝。”终于,卯奴当机立断的起了身子,只嘱咐徐宣赞这一句话,“我到店铺后房休息一会子。”也沒解释为什么,转身挪步便急急的走了。在这当口,周身上下已经变得滚烫滚烫。 “哎娘子……”徐宣赞下意识抬手去唤,白卯奴早已掀了帘子进了后房小院。 如此情景,使徐宣赞有些失落。毕竟端午佳节,他特地关了保和堂的店门,满心盼着念着可以同自己的娘子好好过一个节的,谁料白卯奴却突然身体不适! 不过他更多的还是着急。卯奴进了后院小房去休息,徐宣赞一个人又哪还能有半点吃饭过节的心情?一颗心也早跟着她半寸不离的扑过去了! 徐宣赞草草扒拉了几口饭后便也跟去了后边的小院,须臾后,端着暖肚的姜汤进到了后院小房里。 然而幻真幻假、编织了一年多的缱绻暧昧鸳鸯梦,就在这一个不经意间,昙然破碎……徐宣赞怎么也沒有想到,放在眼前入在心里的,居然会是这样恐怖的一幕!恐怖到吓极反呆,他竟有须臾的木楞和错愕! 在小房狭榻上并沒有看到白卯奴美好的身影,只看到一条巨大的白蛇扭动身躯、浑身上下冒着缭绕酒气! 这白蛇占据了大半个床榻,在这榻上蟠曲而卧,吐着猩红嗜血性子的血盆大口还是张着的,水缸般粗大的蛇身中还传來一阵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两只放出幽红渗绿光芒的眼睛像灯笼一样硕大澄明……如此狰狞丑陋,如此可怖发瘆! 徐宣赞头脑里蓦地放空一片,当即就吓得“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肝胆俱裂、就此猝死! 。 次日一早,端午时聚集起來的那些阳气经了一夜的时间,渐渐散化开去。 青青在深山中避了一日后,迎着晨曦的曙光早早的便回來了。她一直都不放心白卯奴,虽然姐姐比她整整多出九百年的修为,可毕竟怀有身孕、又是端午。 但是当青青风尘仆仆的回到暂居的徐红雯家里时,却见家门紧锁:“这倒委实奇怪……难不成姐姐跟姐夫在保和堂里歇下了么?”青青蹙眉略想一下,重又寻到了保和堂,谁知保和堂的铺门也是紧关着的。 她看看天色,又想这个时候毕竟晨阳稀薄,不到开门营业的时辰也是有的。可一转念想到白卯奴,还是念了个诀儿穿门而入。 店里空荡荡无人,步入店后小院,四周也具都是静悄悄的,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再沒有了合该有着的生气。 一股浅浅的不祥之感登时腾上心口,青青抿抿嘴唇稳下一口气,略忖片刻,掐诀闪身穿进了后院小房。 这小小耳房素日也不住人,只是存放一些暂时用不上的药材、以及供偶尔歇脚之用。面积不大,又背着阳,室内一片蒙了层灰样的黯淡。 青青不太喜欢这样狭窄的小室,有心无心的抬目扫了一圈,又忽地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可这个时候天还沒有大亮、屋内又黑漆漆的难以辨物,她只能一步步的且行且看。就这时,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个踉跄,她沒防备的一头往床榻处栽过去。 目光近距离触及床榻的一瞬间,青青铮然一个大惊,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不得了……只见白卯奴变回了本來面目,以一条硕大白蛇的姿态躺在床上睡的烂熟! 青青來不及多想多思,下意识慢慢回头,眯起眼睛凝起目光投在地上细细的看,发现方才地上那将自己绊了一踉跄的不是什么物什,而是……瞳孔放大、口唇洞张,俨然惊吓至死的徐宣赞! “姐姐!姐姐!”一股弥深急切在这瞬间焦焦的涌上心头,青青俯身抬手不住的摇晃着药力拿捏、尚未清醒的蛇身样子的白卯奴。 虽然她并不知道一干细节,可委实不用想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定是白卯奴沒耐住端午节浓烈深厚的阳气与艾草之气,又喝了雄黄酒,适才现出原形吓死了徐宣赞! 白卯奴自昨日饮了那雄黄酒起便觉不太对劲,待得她才一躲入后屋小室、躺于床榻之上时,身子刚一碰触床榻的瞬间,跟着便一个恍惚现出了蛇形來。 一千七百年的青城山潜心修持,她虽已修得人身,可也并未脱去蛇身,故这“本來面目”还是因了那蛇类不可抗拒的、被雄黄克体的本性而显露了出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云里雾里、混混沌沌,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下在青青一番摇晃、呼唤之下,白蛇渐渐清醒过神智來,在这清醒的瞬间,重又变回了人形:“青儿?”乌发蓬乱、睡眼惺忪,卯奴在看到青青的一瞬,忽而有些诧异,“你怎么回來了,现下是什么时辰?” 青青沒有急于回答白卯奴的问询,只侧了侧首,把目光往倒地猝死的徐宣赞那边偏了几偏:“你自己看吧。” 白卯奴不解其意,起身下榻,借一抹刚刚筛洒进來的晨阳的光影凝目看过,只是瞬间,塌了头顶上一片天般颓废万千:“官人……官人!官人----”三两步跨到徐宣赞旁边,蹲下身子抱住了身体已有些发冷发硬的徐宣赞,忽地泪如雨下、悲痛欲绝。 眼下情景,白卯奴亦是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儿。想來定是昨天自己饮了那雄黄酒,后不胜药力的现出原形,又不期然被进房寻他的徐宣赞撞见,故就这般猛地一下,徐宣赞被吓得魂魄离体、意识全消,当场一个热血冲头猝死过去了! 就在卯奴懊恼不跌悔恨连连时,忽地又听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青青薄讪着语气、轻飘飘的一句话:“行了别哭了,死都死了,你再找个人嫁了,这个死人我们分着吃了吧!” 如此淡漠冷酷、听來可怖。与白卯奴的肝肠寸断相比起來,青青此时的反应真可谓是与她千差万别! 也不知是妖性显出、还是本就憎恨徐宣赞阻碍了白卯奴与自己的清净修持,她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來! “青儿!”卯奴愣了一下,旋即噙泪侧首也是无奈,“你可真是我的亲妹妹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那里说风凉话!” 本就知道白卯奴会是这么一副又怒又抑的反应,青青“噗嗤”一下兀地笑了起來:“我开玩笑的。”又不敢失笑太久,忙把言语接入正題,“姐姐你也别着急。我在西湖底做青鱼的时候,曾听那些道行高深、化了龙形的同修们讲起过,知道个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玄妙法子……” ------------ 第131回 盗仙草菩萨垂怜 沒有停滞太久,由青青看护着徐宣赞的身体,白卯奴自己一人驾起云头飞身往峨眉山去。 据青青所说,在峨眉山金顶正中,趁佛光显现时将身穿过去,便可抵达另外一处并存于虚空里的灵台仙境。在这片莽莽云海雾霭包围笼罩之下的唯美清古仙境间,再寻一水云居。这水云居乃是一仙洞,仙洞之中长有灵芝草。这灵芝草自非凡间那些容易见到的普通灵芝草,乃是天界仙草,天地间仅此一株,可活死人、肉白骨。 白卯奴此番峨眉山之行,为得便是盗取灵芝仙草,是以救活三魂七魄即将离体而去的徐宣赞…… 她将乌黑缎发挽了一个结、盘起的发丝高堆在头顶,又着天蓝点红粉绣花的短衫长裤,纤纤水蛇腰系一条墨绿泛黑镶铜黄龙鳞片的干练束带。面容依旧是绝美的,可彻骨风韵已不再是素日那副不胜寒风的娇滴滴温柔柔,而变得道不尽的英姿飒爽、凛冽酣战。 就这样,白卯奴一路上凝注心神急匆匆往峨眉山飞去,不多时将身落在娥眉金顶之央。 前脚才一落地,便见那金顶佛光已不如先前在云端看到的那样浓烈,变得有些稀薄、渐趋浅淡,再晚半刻便似会随风散去的样子。 “真真造化!”卯奴暗叹一声,眉心一喜。有道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若是今日不见佛光或來时已经消退,则诚然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也不敢多迟疑,忙一奔身过去闪入佛光之中。 只觉似乎沐浴在一团带着清新气息的浓雾里,身体除此之外倒也沒什么旁的反应。 白卯奴微阖了一下眸子,一恍惚间又睁开,眼前已不再是先前峨眉金顶的那些景致。她俨然置身在了存于虚空中的灵台仙境里。 只见这仙境美轮美奂、朦胧影绰,目之所及皆是暗青色的云海、与稀薄中透着幽幽芬芳的雾岚。 半空里似有不知何处传來的靡靡仙乐,忽高忽低、忽扬忽挫,洞箫、古筝、箜篌……似乎交杂了极多种乐器。又飘飘渺渺的,也实在听不清是在吟吟弹唱着些什么。 恍惚里白卯奴依稀听得:“不如归來同修持……”又似乎不太是。她循着音乐的起源处一路前行,不远一段距离后,视野又蓦地一阵敞亮……只见一块青石之后,映扯显现出别样洞天一处。 这景致真个是山青水明、苔绿花红,落霞孤鹜齐飞齐落、百鸟百兽和乐泰來! 置身如此乐府仙境、洞天福地,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大欢喜之感如那涓涓细流一般由心底沁出,整个人都抛却了全部的尘俗杂念、忘却了**索求,只在此处身清气朗、怡然忘忧…… 白卯奴就此渐渐忘却了自己是谁、忘却了天地为何物、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空间……就这样静静立在当地,阖了双眸、呆呆痴痴。 若是可以同官人一并遨游此处…… 铮然一下,模糊涣散了去的一怀心智极快的重新聚合起來。 官人! 她猝然睁目。 糟糕,险些因蛰伏于这仙境的巨大气场、而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心念才转,眼前的景致便又起了轮换。 白卯奴凝眸错目,在抬首的须臾,看到一处青石洞府之上以朱砂流金所书三个大字“水云居”。 “我到了‘水云居’?”她唇畔不觉起了莲灿一朵。 原來一切唯心造。存于人间别处虚空、虚虚实实的仙山仙境亦是唯心造。 若不是她盗草救夫的念头冲在了诸多念头的最前面,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到得了这“水云居”的! 这不仅是爱的力量,同时也是最渊深的红尘俗念。红尘俗念压过了一切冲在了万般诸念的最前面,诚然也不是什么好事情……白卯奴心知。却也仅仅只是黯了一下,顾念不得作想其余许多,只蹙了黛眉原地里稍停。 青青也只说这峨眉山金顶佛光可通仙境,仙境之中有名为“水云居”的一处仙洞,仙洞里长有灵芝还魂草。可沒说各处是否暗藏什么机关、另有什么玄妙。只怕是青青也不知道。 有了方才险些忘却本心的经历,白卯奴自是打起了所有的精神,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丝毫都不敢再掉以轻心。 原地停顿了一阵,适才重抬莲步往仙洞处走。 果然,就在她临着洞口即将步入的瞬间,忽地两团金光自半空里“簌簌”降下! 巨大的张力将白卯奴震得退开几步去。还好她早有防备,不然仅这突忽而來的一下,只怕已经心肝受损、血流七窍了! “那是个什么东西……”白卯奴袖摆一拂当地里立住身子,眯了狭眸凝目讪讪。 只见金光敛退处,显影出白眉白发的两位仙童。 卯奴念诀又探,只见这二仙童的元神分别为仙鹤与白猿。想來便是他们在看守这灵芝还魂草吧! 心下微有了然,白卯奴收住了剑拔弩张的备战姿态。心道自己原本就是來盗來求这仙草的,不占理的一方在自己,自然是得先礼:“二位仙童,小女子着实有求。”她敛襟作礼软声哀求,“我家官人此刻性命危在旦夕,急需这‘灵芝还魂草’來救他性命!”于此微顿,“求二位仙童念在人命关天的份儿上,成全小女子,让小女子将这灵芝还魂草带回去救官人吧!”语尽又一敛襟。 “呵……”白猿童子一个不屑,沉下脸來冷着声息,“人死有命,岂有救‘命’一事之说?” 其旁仙鹤童子也漠着脸面淡淡:“更况乎众生自有因果。轮回兜转、命盘无极,生死原是假象,有來有去、却始终无生无死。分明是你执着于你官人这一世所生出的各种‘相’,你已着相,适才怨憎相会,有了娑婆世间生灵们专有的诸多情绪。”于此一叹,似无奈又似只是最平板的叙述,“真是枉费你自身系集着的天地灵气!” 这些道理白卯奴自身本就懂得,只是深陷情劫囹圄、红尘泥沼,她早已只剩执念,什么都变得不再分明:“这么说來,二位仙童是不会将那灵芝仙草给我带回去了?”卯奴挑眉一讪,“只是无论是非对错、情理曲折,今儿这‘灵芝还魂草’,我势必带走!”旋即眉心忽展,双眸一抹狠戾。 那白猿童子手中也在瞬息变幻出了四叉戟,转目一对身边同伴:“丹鹤,你同这业畜废话什么!”语声才落,便与仙鹤童子一齐摆开阵势,抢下第一招的先机,向白卯奴这边袭來! 卯奴势必要得灵芝还魂草,只好一路打将进去。 这二仙童虽是仙身,可比起亦妖亦仙的白卯奴來,不使伎俩的话,功力明显不支。才三招下來,便被白卯奴双双定在了原地。 接下來这进洞取仙草便顺利非常了! 然而就在白卯奴出了洞口以为终是得手之时,忽地有一仙翁展袖抬手驭着一朵青云从天而降:“妖孽,你欺我徒儿算什么本事!”这仙翁的功力渊深而不可估测,想是方才忽有感应,遂追逐过來。 心知那些道理和祈求只怕是讲不通的,白卯奴横心发狠,只好一战到底。 可二人之间功力本就悬殊,再时今她有孕在身,更加之她先前又才喝了雄黄酒、功力大减,更是虚弱。 故还沒过几招,她便实觉体力不支,逐渐败下阵來。 “难道便合该我白蛇时今命丧于此、重归虚无么?”乱乱纷纷里,白卯奴忽地起了一抹苦笑。 然这心念尚且不及落下,便见头顶一片清明之中忽地起了万丈耀目金光。 白卯奴与那仙翁下意识抬首,只见五彩祥云之中现出一位白衣净颜、慈眉善目的仙人。 那是……观世音菩萨! “菩萨……”宛如泅水的性灵霍地见到渡船的大救赎,心下万千感触不能言及、只余下涓涓恸委欲哭。白卯奴当即收剑敛功,当头便拜。 那仙翁也敛住自身凛冽锐气,收了功力敛襟颔首。 菩萨垂了一下悲悯的淡眸,吐言悠悠缓缓:“徐宣赞受苦,白素贞遭劫、紫微星有难,我不与他们方便谁与她们方便。” “这是……”白卯奴甫地一个反应,原是菩萨答应将仙草给自己带回去了!忙喜得又一通拜谢。 菩萨心知徐宣赞跟白卯奴该有这样一段姻缘,故而一开始便对白蛇加以点化,还嘱仙人相赠于她‘素贞’二字,意为让她守住本心、不忘贞志。 只是这段姻缘又因白卯奴日后一番不舍眷恋,盘枝错节、变得又生许多牵绊,故而便走到今时这个地步,原该终了、却又做弄得还不到终结的时候:“时今徐宣赞一劫,全在于你。你原不该与他有夫妻之实,更不该与他再这般牵连。只帮他成家立业后便合该离开凡尘。可你执念太深、心性本就不清,适才做做弄弄至此,复又多生许多苦楚。”菩萨浅言,语气是亘古不变的大慈悲,可以直指心底、带起慰藉人心的大宽容。 “菩萨慈悲!”白卯奴再度一个实实叩首,语声哀哀的似是能滴出真挚的血泪來,“求菩萨再给弟子一些时日,我不是不走,是已经走不了了……因为我已怀了官人的孩子。”泣泪泣血、一顿幽幽,“待孩子一生下來,我便回去……时今只求菩萨大发慈悲救救官人!只要官人无恙,我必不会再执着!它日若有违背,当死于雷霆之下,葬于山峰之间!”委实心急若焚,白卯奴咬破昙唇发下重誓。 只闻菩萨浅浅一叹:“也该你与他俗缘未了,时今又怀了文曲星……”微顿首,“人蛇不能交媾、也绝不可能怀子。可你时今已经怀了孩子,证明你已脱去蛇相、修得人身。”略停又特意强调,“是‘得’,而不再是“幻”。” 这一席饱含至高大智慧的醍醐灌顶之开示,听得白卯奴似懂非懂。时今她只一门心思要救被自己惊吓猝死的徐宣赞,也诚然不愿不想懂。 “罢了。”菩萨慈悲,缓一垂目,“待俗缘了结,你与徐宣赞同归。” 柔柔轻轻的一句话潜入耳廓,白卯奴有须臾的失神,旋即心底一个大喜,抬首惊问:“菩萨同意我与官人一生一世在一起了?”只觉一个身子一颗心在这瞬间便轻盈的十分厉害,长袖飘飘然欲举,似若拔地升仙去! 菩萨颔首。 白卯奴双眸中有泪花缓缓溢出,才欲再拜,又闻菩萨徐徐稳稳启口而道:“但要切记,不可再生是非、造大业障。不然他日必定死于雷霆下,葬于山峰间!”微顿又缓,“永远也回不來了……” 白卯奴自是千恩万谢,心却不知何故、莫名其妙的揪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初。 这仙境之中忽而降下的仙翁,本也绝非狠戾之仙。极多时候,他也是慈爱悲悯的。 既然菩萨示意如此,这老仙翁便也不再执着,将那“灵芝还魂草”赠于了白卯奴,让她带着仙草回还人间,救赎徐宣赞不提…… 本该终了,冥冥之中却似又早已注定一切都不会就此终了。 徐宣赞不能死,他若一死,便势必牵扯一干应劫之人皆数不得重回故园……千年等一回,满天神佛菩萨苦心操持的这一切,将都会尽数消弭涣散、具数做了徒劳虚无! ------------ 第132回 二夫妻间隙暗生 (.) 青青打了一盆热水,正将帕子浸湿之后拈在手里给徐宣赞擦脸。八戒中文网. 虽说她对自己这个姐夫并沒有什么亲如一家的感觉,可也并非就厌恶。再加上徐宣赞一直以來都对她不错,大家又都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了,他出了事,自己又岂能袖手旁观? 最最重要的是,他可是姐姐的心头宝贝…… “呵。”念及此,青青讪笑一下,就手戳了戳徐宣赞的太阳穴,撇撇嘴唇低低嗔道,“就你这么一个凡人,即便是与姐姐有着宿世姻缘又如何?说到了底还不就是烂肉一坨!真搞不懂……姐姐她为甚就对你如此情有独钟,被你做弄的竟日连天儿伤春悲秋、小心翼翼、又要死要活的!”心念又起,忍不住眨眨眼睛将身往前探探,又低首侧眸,在他冰冷的嘴唇上以唇兮小啄了一下。复而离开,柳眉一蹙,“分明什么感觉也沒有嘛!这也值得舍了千年修为只陪着你玩儿?”脑海忽地在这一刻闪过些许从未经历过的画面,一男一女也似是相拥相吻、焚心烈火、生死迷离、欲罢不嫩……突兀的画面带着剧烈的冲击力,做弄得青青头痛欲裂、神绪昏昏然不清明。只好手扶太阳穴将身软软坐下來歇息。 这时身边忽地起了一圈银白光影,一个起落后,显出白卯奴的身形:“青儿?”卯奴见青青坐在榻边手捂额头、香汗涔涔,免不得急了一急。 “姐姐。”青青刚好在这个当口一抬头,“我有点儿累而已……哎,你这么快便回來了?”恐卯奴多问自己惹了心烦,青青转过话題。又错目看向她手里一根灵芝还魂草,“顺利得手了?” 白卯奴点点头,忙奔到徐宣赞身边将徐宣赞扶起來,运用功力将这还魂仙草变化成一颗玲珑的丹药,侧目吩咐青青:“青儿,谢谢你帮我照顾官人。快,再帮我倒一盏清水來,错过了时辰的话服妙药灵丹只怕也无用了!” “好。”青青也识得缓急轻重,忙不迭去倒了温水。 卯奴接过,便急急的要给徐宣赞服下。 “哎姐姐你等一下!”青青猛地起了一个心念,权且拦住卯奴,“你最好先想好怎么跟他解释昨天发生的事,免得他再吓死,那可就真沒救了。”语尽含几许玩味的耸耸肩膀。 这句话倒委实提醒了白卯奴。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救活官人,又诚然忽略了“圆谎”这个有些繁琐的事情……思量片刻,终于有了一个主意,将青青唤至近前,在她耳边一通嘱咐。 青青且听且记,明了在心,示意白卯奴安心就是。 有了这样一通筹谋,白卯奴不敢再耽搁时辰,忙将那温水配着丸药一股脑给徐宣赞灌溉下去。 真真不愧是生长在缥缈仙境里的妙药灵丹,徐宣赞喉咙才一滚动,只在须臾便起了一阵轻微咳嗽,整个人有了反应。 “官人,官人……”喜得卯奴唇角绽了莲灿暖笑,纤纤素手攀着徐宣赞的臂弯不住摇晃。 又过不多时,只见徐宣赞原本已经僵硬冰冷的身体开始渐渐柔软起來,也渐渐跟着有了温度。被青青扶上榻时抬手闭合的双目开始打颤、即而缓缓睁开。 “官人,官人醒了!”卯奴见徐宣赞迷蒙的神光渐凝华彩,心知这还魂草已经救回了他的性命。心底剧烈的欢喜旋即辗转成丝丝缕缕的动容,这种动容直让她想要落泪。 “娘子。”终于,熟悉的声音潜入耳膜,徐宣赞气息微弱的应了一声。 卯奴才欲噙笑接口,不料却在这当口又见他混沌的瞳孔倏忽一下笼起颇为剧烈的恐怖,情绪起伏、心念浮动,一把拽住卯奴衣摆高声急呼:“娘子!蛇,蛇!你看到那条蛇沒有!啊?”神智完全复苏之后的第一反应,还是与猝死前无二的惊恐万状,“你看到那条蛇……”声音又渐次低下,最后变成了细若蚊蝇的嗫嚅。徐宣赞定定的看着白卯奴,微一起愣怔,旋即活见鬼般连连往后退去,“不对,不对……不对!”霍然一抬手指向白卯奴,“你就是那条蛇!”声嘶力竭,带着最直白残酷的凛冽无双。 “官人,官人……”虽然徐宣赞这通反应早在白卯奴意料之中,可眼下还是沒能按捺住的一通焦急心躁,“官人,为妻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蛇呢?必定是你眼花了官人!” “你别过來别过來!”徐宣赞已然惊恐到缩作一团,丝毫不愿去听白卯奴这些所谓的解释。 “不对的姐姐,姐夫他沒有看错。”青青在这当口忙不迭接过话。 “嗯……”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冲头顶当空浇下,徐宣赞甫一缄默,反倒不知该作如何,只下意识的侧首去听小青下面作如何言说。 青青顿了顿声,扫了眼徐宣赞、又目指白卯奴:“姐夫真的沒有看错,因为我也看见了。” “你也看到了?”白卯奴颦眉惊诧。她是在同青青共唱一曲双簧。 青青点头:“端午前日我原是去距离临安不远的姑苏那边,拜会表亲的。可途中遇到几个临安结识的姐妹,便跟她们玩耍了近一日,天晚后又被一个姐妹留了客。”于此略停,“次日晨曦,我原是应该继续上路的,又忽地想到同表舅一家这么些年不往來了,贸然拜会似乎不好。于是便沒有去,又在中途翻了回來。见……保和堂大门虽然闭着却沒落锁,料定你们是在里边,就进了保和堂中。”青青将头侧侧,似乎在竭力回忆,“可店里根本沒人,我就往后院走。才步至后院,便忽地听到姐夫的喊叫声。我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等我循声奔入小屋时,见姐夫已经昏倒在地上了。而在这当口,我看见一条白闪闪发光的、似蛇又像龙的东西,从榻上腾身飞起,化作一缕烟雾便不见了影踪。” “哦……”白卯奴忙将眉心又颦几颦,旋即浅浅一笑,“我知道了。谅來是那端午时节,苍龙现了形!” “苍龙?”徐宣赞被这二姊妹一唱一和的给弄糊涂了,一时间又忘记了害怕,“什么……苍龙。”讷讷的。 “哦,是这样的,官人。”卯奴嫣然一笑,落身在榻沿坐下,“端阳时节、苍龙现形,正好应了我们保和堂里生意兴旺、添子加孙呢!” 白卯奴的笑容似乎从來都带着可以令徐宣赞怡然忘忧的魔力。 只消一眼,他便会沉醉在她温柔暧昧若西子湖水的暧昧姿颜中,忘却一切、抛弃一切,仿佛所有的介怀还有疑问都会在这个瞬间迎刃而解。 “难怪……”徐宣赞皱眉喃喃。 卯奴与青青相视一眼,又趁徐宣赞不曾发问间先发制人的开言解释:“昨日我身体不适,小憩片刻后,起身去登东。”抿唇抬眸,“再回小屋的时候,便看见官人你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倒在地上……这时刚好看到青儿也回來了,便和她一起把你扶上了床,你一睡便到现在才醒过來。” “我……”徐宣赞有些讷讷。他已完全沉醉在白卯奴似乎含着什么蛊惑的温柔之中,顿觉一切繁复都被娘子梳理的清楚明白,“娘子。”转目一叹,“是我糊涂,不期险些冲撞了龙神。还……怀疑是什么大白蛇的,居然被吓得晕了过去。” 心知徐宣赞是被自己糊弄过去了,白卯奴抬袖掩唇“噗嗤”一笑:“想來龙神不会怨怪官人的。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 “希望如此。”徐宣赞淡淡接口。 端午现形一事就此算是被揭了过去不提,可徐宣赞还是有些恍惚,一时半会子又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如织心绪。 又歇一阵,与白卯奴、青青三人一起回了姐姐、姐夫家里,等着那对夫妻今晚、亦或明日回來。 一路心事重重,无端心绪无处排解。 。 王晏阳、徐红雯夫妻两个在暮色四合时,便回到了临安的家里來。 一家人简单了的用了晚饭,便回了房去早早歇下。 徐宣赞平身躺于床榻,面那流转、映照在一幕纱帘之上的天幕星辰,就这么发起了许久的呆。 昨日端午节一事,他丝毫都不怀疑自己的眼睛……分明那是一条硕大无比的大白蛇,怎么娘子和小青却都非要说是苍龙下凡显形? 思绪混乱、头脑打结,他白日里听了卯奴的解释后,当下迷迷糊糊的信了。可这夜朗星稀的寂静深夜里,却又经不住起了成篇联想。 不止,不止是端午惊魂一事…… 他侧目,见身边偎着自己肩膀的白卯奴已经熟睡,她是太累了吧!徐宣赞心里一柔,然而很快,却又开始回想起与娘子的初遇。 自从遇到娘子之后,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生命里,便跟着发生了许许多多离奇的事情。 蓦地想起在姑苏城时,王主人家表弟同自己说过的话。 想起那修为颇高的金山寺住持法海大师,出家人最忌讳的就是打诳语,可他却口口声声咬定自己的娘子是蛇妖。 蛇妖…… 又猛地一下想到自己在端午节当日看到的大蛇……继而又想到一开始最初的那场官银盗窃案,娘子说是跟妹妹往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那为何姐夫去白府拿人时,又在鼓楼上看到了人?如果是邻里装扮的,又为何姐夫当时一口咬定那人就是小青?姐夫当差这么多年,看人的本事自然厉害非常,还从沒看错过呢! 对了,娘子从去年到如今,已经怀了十一个月左右的身孕,为何还不曾临盆?而且只是微微显些身子…… 这其中千丝万缕皆是那么不同寻常,徐宣赞突然开始真真正正的怀疑白卯奴,怀疑他现下所过的这样一种生活。 他越是跟白卯奴在一起,在一起的感觉越是幸福美好,便就越怀疑这种美好的真实性…… 夜深如水、心冷寒石,徐宣赞抿抿嘴唇,一个翻身下榻,抱起被子、枕头,走出了房间去。 帘幕微颤,颤颤的若一颗漂泊无依的心。 在他身后,白卯奴缓缓睁开一双清凉微冷的眸子。 在仿佛坠了清美星光的这样一双善睐的软眸中,有浅浅一层水汽淡淡萦索缭绕。无声无息的…… 古艳歌·白蛇132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 ------------ 卷八 [ 下部·缘定今生 ]那一瞬,我飞升成佛,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 第133回 再上金山要夫婿 当次日晨曦时分,白卯奴笑盈盈的为徐宣赞烧好了温度适中的洗澡水,徐宣赞看着浴桶里那清澈的、掺了花瓣的温水时,不禁又开始恨自己的负心薄情了! 他呆呆立着、径自出神:“我真不是人!”唇畔谵语呢喃,“娘子她对我这么体贴、又这么好。我怎能如此怀疑她!”颇为怨恨自己的狠狠摇了摇头,解衣宽带欲要沐浴时,修长素指又冷不丁的被铬了一下。 隔着长衫内揣,徐宣赞甫地想到那是金山寺法海禅师临别前赠于自己的菩提念珠。 他把这串七彩流光的菩提念珠掏了出來,放在眼前只扫一眼便又摇头不迭:“还什么‘现形’……去你的吧!”边说着话,冲那洞开的窗口抬手就是一扔。 见那菩提念珠被自己扔到了院子里去,徐宣赞胸腔瞬时一个莫名的畅快,才欲褪下长衫沐浴一番,却在这个同时,甫一听到院里窗根之下依稀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呻吟之声。 听着声音好像,好像……是自家娘子的声音? 念及此,徐宣赞铮地一个心急,忙重又穿好解了一半的外袍,冲着窗户那边先奔过去看看怎么一回事儿。 不看还好,这一看…… 徐宣赞诚然不知该如何來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不止是惊诧、不止是惧怕…… 那是哀伤、失落、还有可笑、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他说不出。做做弄弄,一刺一刺的,直让他心底生疼。 那串菩提珠什么时候扔不好!扔到哪里去不好!便是如此巧合的,砸到了自小院另一端走來的白卯奴的身上。 徐宣赞亲眼看到自己那貌美如花的倾国倾城的仙子般的娘子,就这么在自己的眼前变作了一条巨大无比、周身泛光的大白蛇。 只是须臾,这白蛇有些痛苦的扭动着硕大的身躯,复又见清光一闪,重变回白卯奴那熟悉的身姿、眉目……扶着一根枝繁叶茂的杨柳树的虬干,手抚心口、缓缓吁气…… “纵使千万疑虑,必然一息解惑。” 呵,果然一息解惑! 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什么都明白了…… 心念陡起,徐宣赞猛地想起法海说过的,“倘使你心甘情愿,便可來这镇江金山寺找贫僧。” 既然注定无果的姻缘,既然注定从一开始就要受到伤害的感情,那么……何妨让它早些归结,各自安好! 徐宣赞引而不发,只如往常那般出门行往前去保和堂的路上。其实转了个弯步至码头,连日乘船逃到镇江,上金山寺寻了法海住持。 他兜头便拜,他道:“大师,诚如你所言,我娘子现形了……她又怀了我的孩子。人跟蛇怎么能生孩子呢!求大师开解我,求大师,告诉我该如何化解……” 徐宣赞他到底是一个凡人,凡胎**,他具备着身为凡人的所有的、一切的特性。好的、坏的、善根、劣根……当然最主要的,因果劫数,命中钦定,沒谁可以逃脱。 法海只是浅浅颔首:“万事自有一个‘缘’字,随缘而走、诸事莫忧。”旋即微叹,“茶不入禅,皆为俗事;禅不入心,皆为文字。只望施主有朝一日,可以真正明白个中奥义,从而勘破、放下。而不是只因惧怕、躲避、和不知该如何行事,故而只想逃避。”又微顿顿,“这样的逃避,不是真的勘破和放下。”他知道徐宣赞此时是心乱的,也知道是因了这心乱才掩盖了关于情爱的思考,从而下意识的前往了金山寺的。 也不多话,吩咐小童安顿好徐宣赞,复步入禅房打坐入定,一切如旧。 。 白卯奴因察觉出了徐宣赞的不对劲,晨曦他出门时言说要与一同乡共研药膳,卯奴恐自己跟的紧了他多心,就沒有同去保和堂。 也真真是出乎那一抹心灵感应,白卯奴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慌乱难平。原想着可能也是自己多心,待暮晚徐宣赞归來就不会再有事情的。 谁知暮色四合、星月浮天,徐宣赞还是沒有回來。卯奴持着耐心又等一阵,那夜色暗的沉的愈发浓厚,徐宣赞依然不曾回來。 这下白卯奴一颗心可是委实发起了颤,喊了青青去保和堂共寻徐宣赞,自然是遍寻不见。 “官人他又去了哪里……”卯奴皱眉垂睑因急而声腔哽咽。就在这时,又猛地一下想起自己晨曦的现形……那佛珠是从哪里來的?为甚好生生的就砸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一切是不是都太巧太巧了!还有官人出门前的反应,不,是从端午之后就已经起了的微微变化。 难道…… 心念及此,白卯奴面门一个恍惚,旋即侧首对着青青一喟:“官人他有沒有可能是去了金山寺?” “金山寺?”青青方才只顾跟着姐姐找人,也沒顾念到这茬。时今听卯奴一说,免不得放于脑中细细辗转揣摩…… 。 又是镇江,又是这熟悉的金山寺,白卯奴十分不情愿再看第二眼的金山寺! “法海!”她启了汀唇咬住犀齿,对那喝退众僧、孑身一人出寺前來的法海住持厉声一恨,“你是看不起我们姊妹么!又是你一个人……让你的弟子们尽管上來!我们姊妹与你这金山寺众僧势不两立!” 一旁青青也紧走几步并肩与姐姐立在一处,运起功力,随时准备加入这看似不可避免的一场恶战。 法海淡淡扫视她们一眼,并无多话。 “呵。”白卯奴微微抬首,绝美的面靥上忽而牵扯出一抹潋滟笑意,只是笑的讪讪的,“我原以为,当年的法华道人时今轮回成个如此精神俊秀的美男子了,这心也该跟着好了。谁知道……”语气于此陡然冷下,覆着冰坚寒霜,一改先前调侃薄嗔的讥诮口气,“谁知道是越來越黑了心肠!赶紧把我家官人放出來!”咬牙切齿牙关打涩。 自从确定徐宣赞就是清远之后,白卯奴便一直都认定了法海禅师定就是法华道人无二,只是一直沒有提起过而起。 法海深比天渊的一双眼睛里忽地起了一丝莫名的光晕,想是因白卯奴这一番话而恍了下神。但是极快,快到不能轻易捕捉到:“阿弥陀佛。”他颔首沉目,语气依旧不喜不怒,“徐施主是自己來拜上金山寺的,贫僧不曾拘他扣他,更不曾为难于他,故也无法做到你口中所说的‘放’了他。” “你又骗我!”几缕流苏乌丝在白卯奴额上、面上随了风的势头和语气的缓急而招摇晃曳,仿佛特意为她造得势,剪影出这沁在骨子里的、镌在灵魂处的一抹无尽妖娆,“上次你就骗我官人不愿跟我回去,时今你还想骗我!”一停,旋即又是一抹积压冷厉,“你是个出家人,为什么铁心肠,硬生生拆散我们鸳鸯鹣鲽的恩爱夫妻!观世音菩萨都成全于我们,你凭什么还要阻拦!”在这瞬间,她又忽地闪起星点若有若无的希翼,念想着法海在听到观音大士的名号后,兴许便会放回徐宣赞、不再为难于自己了呢? 微风拂起,拂來远方湖泊碧水里的一脉清凉,卷带着些许暖夏的特有的阳光、以及泥土的酥香。入在鼻息,幻似出尘与怀旧的恋恋味道。 法海微抬首,将深邃目光与白卯奴之间持平了视线,平淡如素:“若不是徐施主甘愿自上金山寺随我修持,我也是断然不会为难你们夫妻!”临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旋即目中一厉,“白蛇,你可知何为‘无间地狱’?”也不待白卯奴接口,又径自缓缓然道起,“一人亦满,多人亦满,故称‘无间’。因为沒有空间,故又是有了无限空间,完全发乎心之一念。一念有,则地狱有;一念无,则地狱无。” 仿佛沐在清古的禅宗佛香里,白卯奴一怀焦乱心绪就在法海淡然启口的这一刻,忽而奇迹般的权且平静了下來。她不动不言,一时起了恍惚,却也只是片刻,复又是那副剑拔弩张的凌厉模样:“谁要听你乱语胡言误众生归途!” “唉……”苍生难度,法海长长一叹,声色沉淀几分,“白蛇,你心中早已有了地狱之中诸般业:淫、欲、痴、执、贪……待自身福报消尽耗尽,势必会沦入地狱恶道!” “一切为心造。”白卯奴讥诮薄笑,“即便我心有地狱业,可就像你自己说的,地狱有沒有只是一念。我不起这一念,便不会为自己造一个炼狱,自然不会坠入地狱恶道!” “你既明白,为何不起另一念,继续修持登果位?”法海踩着她话尾接口,有些逼仄,“西方极乐世界乃是阿弥陀佛用自己的一念所造,你既也懂得这‘空’的大道理,为何还要在空中着色,而不去发着你的大欢喜自在心造出净土一方得好去处,却一定要执迷不悟的在六道假象里受苦不迭、不知回头!” “我心甘情愿!”白卯奴忽地明白法海是设了话,來有意逼自己说出关乎“空与念”的感悟。咬紧银牙,“‘空中着色’的乐趣纵是只有一瞬间,也是你这‘色里知空’的贼秃所断不能体悟明白的!” “白蛇!”法海皱眉厉言,“你的业障已经太深,以至于你根本打破不了这层执迷!空有灵根,却还如此谤大德;误导、断却众生慧命……必有不浅的果报!” ------------ 第134回 跪上金山断痴情 “我不听什么都不要听!”白卯奴此番行上金山寺,并不是为了跟法海参禅悟道论奥义的。她一挥蝶袖,狭长的美丽眸子中噙着一缕游丝般的雾气,犀齿银牙浸了寒意,“我只问你,你要怎样,你要怎样才肯把我官人放回來!”因为太急,末尾已经带起了依稀哭腔,柔弱的令人不忍一听。 须臾沉默,法海淡淡的叹出一口气息:“你的执念太深太深了!”俄顷摇首。 白卯奴一张锋芒毕露的瑰丽面孔依旧凛傲逼人,却在不经意间系就了一层浅浅淡淡的茕然与无奈:“你说的沒错,我的业障就是太重,我的执念就是太深,我不求别的,我只要我家官人!”癫癫狂狂、几近成疯。 看得出來,她也是痛苦的,却也是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真正心甘情愿的放下、寻到那个真正欢喜的出处。她面上忽而变得有了颓然的韵致,唇兮微微开合,语气突然一柔:“我求你。”她说“我求你”,黛色眉弯浅浅颦蹙,眸色若水,“求你让我见见我官人。诚心的求你。”抿唇一顿,又定定补充。 法海立身不动,只是迎着她的哀哀祈求直勾勾的逼着问出去:“何以见得你的诚心?” 白卯奴娇美的唇兮浅一抿起,软眸有了沉淀:“我愿一步步,跪上金山寺!” “姐姐!”一旁立着的青青再也看不下去,含着许多怜惜与无奈以及懊恼的侧目呼唤。 卯奴不语。 立身于寺前一道长长石阶、神情语态始终淡然又悲悯的法海也是不语。 灿烂的暖阳照耀在他披着朱红袈裟的身躯上,延顺着流泻出一道冗长冗长的灿烂金光,辉映、造势的他俨然一尊雕镂华美的庄严佛像。 白卯奴沉下眉心,把法海此时的不言不语当作了默认。沒有迟疑,甫一敛目,就此于原地里落身跪下,毫不理会一旁青青不知该作如何的担忧及不忍,一步一跪、一跪一拜,就如此一步步,跪上了寺前那条长长的青石台阶,跪上了金山寺正门之前,跪落在法海脚下。 成片溶着金波的温阳华彩在她身后勾勒、交织成一大片旖旎繁茂,濡染的人间金山寺有如一个微型的沙里世界、花中天堂。 青蛇哀、法海叹。 白卯奴缓缓抬首,持着极虔诚悲悯的神情,将自己一颗饱浸了俗世凡尘许多痴执狂妄的心,就此低低埋落在尘埃里。沒有言语、沒有再动,只就那么抬首凝望,双眸饱含了心底下所有的、全部的一怀徐语。 这目光太繁复,内容太多,深比天渊……却又太纯粹,太真挚。犹如一片浩瀚无垠的、广袤无际的海,分明波涛汹涌,分明只是简单的碧水白沙,却又无法细细分辨出在这望似一尘不变的美丽与蓬勃之中,究竟还有着怎样的欲说还休,又该怎样彻底化解、彻底放下…… 法海颔首,声色一默:“我让徐施主出來见你。” 仿佛竭尽全力撑起、顶起的一块儿巨石在这瞬间终于可以安心放下,疲惫的身心就此失却许多负重。白卯奴花样面靥顷刻绽出一抹明媚笑意,皎皎的比那灼目晨光还要灿烂夺目:“谢,大师成全……”最后倾尽全力双手拘前匍匐一拜,心下百味,其余任何字句她已都再也说不出了。 然而欢喜只是她自己的欢喜,动容也只是她自己的动容…… 当心心念念的徐宣赞隔着一段不太远、又不太近的距离,出现在寺中院落其间、出现在白卯奴眼前的时候,所有怀揣着的暧昧与温存,便都在这瞬间瓦解、支离的变幻成了白卯奴自己的痴执可笑、一厢情愿! “白娘娘。”只见那日思夜想念到盼到焚心断魂的人儿,低了一下有些素白憔悴的面孔。嘴角轻牵,出口的呼唤不再是缱绻深情的“娘子”,而变成了冷冰冰的“白娘娘”。 “官人。”白卯奴含泪噙笑,依旧是那样柔媚贤淑的可人娇俏,幽幽的唤了一声。 徐宣赞错落开落在卯奴身上的目光,一颗心沒有防备的打了个瑟瑟的颤抖,喉结微动,更是干练无情:“人畜不能结合,即便你修成人身也还是妖!人妖殊途,我们不能在一起。”于此昙然转身,清减许多的肩膀不知被什么情绪做弄的,打起瑟瑟颤颤的轻微抖动,但又竭力按捺住,“你走吧……”如是决绝,断一切纷繁情路。也不待卯奴应声,旋即自顾自的迈开步子径自行离。 “官人……”只留下白卯奴不可思议的望那渐行渐远的一道笔挺背影,不能自持的被中伤,“你说什么?你要我走?”徐徐低低的,沒有人回应她,回应她的只有耳畔缭绕不止的缕缕清风。 白卯奴一步步不间断的向后退去,退到高高的石台边沿,依旧不知不觉的倒退未歇。好在青青见了情势不对,早机灵迅速的行上台阶从后面扶住了姐姐,才使她不至于一个倾身自后跌倒、摔滚下长长高高的寺前石阶。 这痴心好意枉徒劳,是他负心自把恩情剿…… 那年茜纱窗下、小池并蒂莲开,今朝谁予汝这一地月寒石冷尽荒凉!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白卯奴呢喃自语,竟是笑开。于此一侧首,对身边搀着自己的青青语音一柔,“青儿,你刚刚听到了么,官人说了什么?官人都说了什么?”茕然之色晃碎了一地温暖阳光。 “姐姐。”青青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这人间的情爱之事,青青真的不愿去想,因为始终都沒有兴趣去想,故而此时也不知该如何为白卯奴解答这其中的诸多疑问。若是她自己,必杀死这个负心汉!至少至少不会再对他执着,更不会继续痴狂……只是她知道,这些话不是姐姐喜欢听的。 “呵……”白卯奴收了孱弱易碎的眸光回來,径自沉沉的一埋首。 那日昆仑飘渺仙境盗还魂仙草时,菩萨之话言犹在耳。大慈大悲的菩萨都已同意,许他们这一世夫妻之缘……他们之间已经沒有了任何阻挡。 如果不是徐宣赞怕那现了原形的白卯奴,故而主动上金山寺避难;那他与白卯奴便会做一辈子恩爱夫妻,直至一世走完,姻缘才尽。 可是徐宣赞自己放弃了,他看透了表象之下的真实原形,又从这原形霍然一下看透了所谓“空”之一字的许多奥妙,他渴望找回属于自己的真实本相。归根结底,至使他断然绝情、幡然彻悟的那个缘起,并不止是因这娑婆世界中的大规章,而是发于他心底里的一层颠扑不破的怯懦。 天同意了,得了天的垂帘,却始终都走不出人心的本性…… 都只道,原來前世姻缘订,莫怪今生总痴情;百年胶漆初心在,此生终不负卿卿? 呵,本來面目可无言,再休提三生石上话前缘! “白蛇。”冷眼默看半晌,法海凝起目光,落在白卯奴转瞬便凋零如风中残花的身影之上,“是缘便有缘尽时。时今孽缘已尽、大数难逃,你不要再执着了。”稳字稳句,分明该是慰藉人心的,奈何现下听在耳里却又觉得何其苍凉。 “姐姐……”青青心里难受,眼看卯奴受尽情殇之苦,想劝又诚不知该如何劝。 天风又起,吹掠的衣袂裙裾飘然欲举。电光火石,白卯奴突然抬首,原本素净纯美的一张面孔铮然化作了地狱罗刹!深眸滴血、墨发纷飞,妖精鬼魅、狠戾无双的,可怖到铮然一下便令人不自觉的悚然了一身毛骨! 这样的白卯奴,直把跟在她身边现今已两百余年的青青也吓了一跳! 白卯奴已然发了狂,竟在这个瞬息,一下子显出了鬼相:“我不管!什么都不管了!”银牙微微变得尖利,歇斯底里若撕裂的锦帛,“法海!”抬袖引臂冲着法海猝地一指,“你若放我夫妇团圆,万事皆休。你若不还我丈夫,我恨不得食汝之肉!”即便到了当下这个时候,她的心里还是绕开了徐宣赞、只把一干错处全部的毫无保留的推到了法海身上去。 不是不明白,是难能再明白,因为她着实不忍……不忍去恨徐宣赞!只把法海当作了心里魂里一干哀伤与气焰的发泄口。 心知她已被执念一缕蒙蔽了所有清明的心智,现下难以轻易回头。法海摇首。 “姐姐。”青青把善睐的水杏眼随那柳眉向上一挑,噙了狠戾嗜血,“既然如此,就别再跟他废话!”语声才落,青青解下自己纤腰间淡玉的束带,擒在指间呵气一吹。 这柔软飘忽的束带立即化作一条呼啸又凶悍的火龙,于当空里打了个盘旋,不偏不倚,直冲法海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法海脱下亮红袈裟展于胸前一挡。这逼仄夺人的汹汹火龙即刻便被收服了。 白卯奴见势不好,旋即甫一运气,自口中吐出一枚滚着火的耀目金珠,这蹿动烈焰的金珠带着一道道灿然光影,冲着法海面门便招呼了上去。 眼睑一抬,法海闪身避开,同时挥袖将这金珠向着白卯奴重又打回來。 白卯奴无法掌控这突忽而來的发力,不及反应,这金珠便又重回她的体内。 “你疯了!”眼见她拼死拼活命也不要,法海压低眉心厉声一叱,“内丹一旦丢失,你必将魄散魂飞。千年修为、毁于一旦!”旋即将这目光又沉几沉,定格在白卯奴又忿又急的眉目间,稳下略急的声息,口吻重归淡然,“白蛇,收手吧!你打不过我。” ------------ 第135回 水漫金山滔天罪 (.) 白卯奴沒有接口多话,旋即拉起青青恨恨而去。【八戒中文网高品质更新.】 法海举目四顾,只见这二姊妹一闪身上了云头。 天风浩渺,卷携起尘埃沙石、断木枯枝。极浓重的浩瀚阴霾彰显无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昭著着不久后一场退之无路、悔之无从的滔天恶战。 靡靡谵语薄绽唇际,白卯奴凤眸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伴随朱砂小口一开一合不断翕动,有细微的符咒自那口中连贯涌出。起先只是浅浅疏疏的,随诵念次数加多、心念加重,这些符咒开始变得紧密繁多,之上有亮紫色的光晕渐次闪起。 这样古老的咒语,白卯奴还是第一次用。 源自千百年前一个无心的记下,她原以为在此生此世这永恒无限的生命流光中,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用到的。 豁然一下,碧海波涛之音直冲耳廓、响彻在了天地间…… 青青惊诧。 法海后知后觉般猛地起了一个激灵,且观且思。 海眼洞开,天上地下目之所及的、目未所及的各处开始不断冒出涛涛大水。这水势仿佛凝结了五湖四海、山川河流中成万上亿年间所有积攒沉淀下來的怨气,在被咒语唤醒声息的一瞬,犹如一匹脱缰的烈马奔展四蹄、扬颈呼啸、奋力长嘶!所经之处,白骨铺路、万灵其哭! 一直传闻镇江有通海连天河的海眼……时今看來,果然如此!法海浑然一震,又忽地想起关乎这“海眼”一事,他似乎极早之前便知道的。又因隔绝了太多的光阴岁月,他已然记不清太多细枝末节。 又一个念头倏忽而起…… “不好!”法海甫一醒神,“修罗已醒、海眼现世!” “海眼洞开,引东海与天河之水自地下海眼冒涌出、自天空倾盆倒下,又引西湖等周围湖泊海湾迅速涨潮。四面八方全部都是水,地下涌的天上下的湖里涨的,都不知道那水是从哪里冒出來的……大水顷刻就将东辽变了**泽国……”那是谁的声音,虽隔绝了风尘一道,幽幽远远、却又分明真真切切犹在耳畔。 “……一股巨浪直冲而上,水漫金山,淹了这金山寺。”回忆如潮,又是这个声音,又是一句…… 稀薄的有些泛黄的画面骤然于脑海里浮现,法海回忆起了一千七百年前的那个情景。 那时,法海尚不是法海,镇江也不是镇江…… 等等!水漫金山,水…… 心念紧收,法海铮地抬首四顾。 水位不断升高、不断加深,茫茫天地已然有了汪洋泽国的大势头。 这个时候,浩浩大水已经漫到了金山寺敞阔的院落中、漫到了佛堂里边着了金身法相的佛祖的脚下,而且并未有得一丝半点停歇的势头,还在不断上涨、漫溯。 來不及再多想什么,法海忙就地打坐,双手合十、口中诵经。 伴随滔滔诵经之声,有如潮佛音荡涤天地,时缓时急、湮远迷离。一道金光凭空升起,愈见愈大,最后渐渐化作一道光影斗篷,把整个金山寺往内里稳稳的一罩。 水涨一尺、金山寺便涨一尺;水涨一寸、金山寺便涨一寸。一任四野沦为碧海,整个金山寺依旧宁静祥和、安然无恙。 白卯奴缓而凝目,眼见金山寺无恙,便把心一横、继续念咒。 情路难辨、被爱中伤,她已失去了全部的理智,不知道这催命的大水不仅会将金山寺淹沒,最重要的是倒灌进了镇江城里,整个城池漫在一片汪洋之中!连带镇江周围的姑苏、临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周边一带尽数遭殃! 一夜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当这仿佛无垠无源的大水滔滔不绝自天上地下一并冒涌,浩浩荡荡的将这娑婆世间,一切彻骨噬心的爱与恨,具数都洗涮的干干净净! 原想与你天上地下、水里火里勇闯一道道凛冽大波浪,结发执手共赴沧澜。可归根结底,留待于我的无非是不堪一击的脆弱、与残缺不全的情的余温。 我爱你,这与你无关…… “白蛇,你还不停手!” 就在这大水滔天把一切都尽数遮迷、看不真切之时,混杂着水声、雷声的卷着一丝腥味儿的天空里蓦然传來一声断喝。 紧接着,便见一老者自云端深处飘然降下。 这老者白眉黑发、姿颜如玉,着一件纯然无垢的虎纹玄色法袍,足蹬长腰飞云履,大罗谪仙风韵无双。 眼见來人鹤翼扶摇一般展臂抬袖、缓缓降于金山寺金顶。法海将身端然站起:“阿弥陀佛。”口诵佛号,双手合十微一倾身,谦和恭敬,“参见法华真人。” “法华……真人?”淡若莲花的一句陈述,让正大兴风浪的白卯奴瞬间傻了眼。黛眉纠葛,启口自言自语,“如果这位老神仙,便是得道飞升的法华道人。那么……法海又是谁?” 法华真人侧首一扬声色:“法海的前世就是宇坤!” 俨然当头起了一阵沉冗霹雳,悠转转闯入耳廓的这一句话,字里行间带起一股无形逼仄,逼得白卯奴连连倒退了几步开去。 雷声不断、大水弥漫,此时局面早已不再能受白卯奴的控制。 法海屏息凝神运功使力建起的屏障一道,便在这时被那大水昙然冲破。 即便匆匆赶來、按下云端的法华真人做了乾坤**将这巨浪逼退几分,金山寺一大部分还是被这大水毁去,寺里僧人死伤惨重。 情断临安地、泪漫金山下。水洗天地,一切的一切,终将全部归于无痕…… “白蛇。”浩渺大水已让这金山寺前难寻落脚点,法华真人飞下寺顶,踩一缕清风立在湍急水面,缓然一声幽幽轻叹,语重心长,“还记得你带着青青当日再下青城山时,有一老神仙变幻成徐宣赞的模样,并给你以提示么?”浅一颔首,“那个老神仙,就是我!” 白卯奴眨了一下眸子。连番变故与冲击已经令她暂时吐不出任何话句。 “赐你‘素贞’为字的人就是我。徐宣赞曾是我徒儿清远,这段缘法,自然有我來为你们指引……”似叹却更多又似奈若何,法华敛目沉声,“你正是因为迟迟未能勘破情爱、执意想要追求人世间的男欢女爱,故而误入岐途,无法位列仙班。当年也亦是因你自身不能断除淫欲之心,那前王后的怨灵适才可以占据依附了你的身体,不然任她怎般都是全无法子。” “娘子!娘子----”徐宣赞急切又着实有些歇斯底里的声音猝然在耳边荡起,就这般沒防备的打断了法华真人的话。 彼时白卯奴与青青已经自云端降至水面,甫一闻声,二姊妹抬头一看,只见徐宣赞正站于金山寺顶,喘着粗气拼命的向这边挥手:“娘子,我想起來了,千年前的一切我都想起來了!” 一句饱含深情与悔恨的话句,宛如划过漆黑天幕的一尾流星。于最阴霾无奈的一派死沉中,猝不及防的以一霎之光阴将天地映衬的明亮不可方物。 “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徐宣赞喃喃。 她见白卯奴怀着身孕、又分明与法海实力悬殊,却还依旧与法海这般抵死相斗,一切却只为了“救”自己回去。百般滋味陈杂一处,他被深深的感动了。又在滔天巨浪毫无征兆的冲涌往金山寺的一刹那间,早已遗失在轮回六道里的悠远记忆,一如这淹沒人间滔滔是非的大水一般漫溯如潮。 “娘子,我便是清远,一千七百年前爱着王后娘娘、爱着幻兮姑娘,倾尽一生等你候你一世的小道士清远呐!” “官人,官人----”心下早已起了倒海排山的剧烈动容,白卯奴失声失笑,且笑又哭。 只见徐宣赞微微转身,对着法华真人立身的方向浅然敛襟,颔首行下一个规整礼仪:“师父!” 一千七百年前飞升羽化,万不曾料想到,再度相遇会是在一千七百年后、于这被肆虐大水埋天葬地的镇江金山寺前。 “徒儿……”法华真人微微抬首,以极柔和又带着飘渺的声腔浅一应下。飞升成仙,早已无悲无喜;便是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执念,再面之时,也仅仅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欣慰与隐痛。他甫一释然,收住这股不太相合适宜的浅浅动容之意,重又侧身面向浸染在大悲大喜、情绪不定中的白卯奴,“观世音菩萨让我來劝阻你们停手。白蛇,你们已经铸成大错,水漫金山,屈死数万生灵性命、拆散无数和睦家庭。且不论金山寺一众僧侣、不论鸟兽虫鱼,单就人身,这些无辜性命就是一个算你一年,你也非数万年不得还清!难道你还要继续执迷下去,非到永劫无边无可挽回的地步也依旧不知停手么!”临了重重一叹,复又接口,“你还不快回头是岸,完成你日前自己发下的誓言,永镇雷峰塔、以身赎罪业!” “娘子----”此时的徐宣赞心性纷乱不堪,除却连声呼唤卯奴之外,他的头脑俨然已经混沌一片,再不知该如何行事。 白卯奴亦是纷杂混乱不打一处,又冷不丁听得徐宣赞的呼唤:“官人!官人----”下意识扬声相应,飞身而起、意欲飞上寺顶去相会徐宣赞。 却不期然一阵腹痛。突忽而起的剧烈腹痛仿佛要将她寸寸柔肠斩断成截,卯奴在这一瞬失却了周身全部的气力,蓦地一下跌潜入深黑色的冷水里。 “姐姐----”青青慌也一头扎入深水。 不多时,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响彻大水屠堵中的金山寺。 法华、法海、徐宣赞齐齐应声看去。 只见青青搀着虚脱不已的白卯奴,在这同时重又于水底探身出來。 青青把臂弯里忽然多出的婴儿高高的举过头顶:“姐夫----”她的眼角眉梢因这情势而被带起一抹泫然欲泣,声音高扬又柔软,含着无尽动容,“这是你的孩子,是你跟姐姐的孩子!” 白卯奴目视徐宣赞,歇斯底里一声高喊:“官人----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见了么?这是我们的儿子,我为他取名梦蛟!他不是异类,他会哭,他是人----” 千千万万道不尽。柔肠绕指,皆化为一叹涓浓…… 眼下白卯奴才刚临盆,正是身体最为虚脱孱弱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无论是法海禅师亦或法华真人给她一击,她都根本难以抵御。 青青心心念念着这一档子事,怕姐姐吃亏。也沒多话,趁众人不查,径自强行带着白卯奴与徐梦蛟,一并飞身离开。 古艳歌·白蛇135_古艳歌·白蛇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 ------------ 第136回 前缘自起自归结 随着平心敛气的一通修持,法海沉敛的眉目逐渐变得安详、万念顺次合一。 法海于这熏着淡淡檀木香气的静雅佛堂间,将身于蒲团之上盘腿打坐、逐渐入定。 这般挣脱一切浮尘束缚与牵绊、沒有时间也沒有空间的好境界,最本质的那股“大欢喜”便开始铺天盖地翻涌而起。 坐禅修持的诸般好处,非亲力亲为而不得明白…… 昏黑视野豁然显出一豆亮白星光,这一点光影渐次扩大、渐次拉长,到了最后只觉头脑一阵嗡声作乱,眼前早已随这白光一点而显影出另外一重虚空世界。 心知是步入了心念造出的虚空法界,法海一颗心如被浸在无波的静水里,悠悠然然、闲闲适适,默然口诵佛号,等待宇宙洪荒将丝缕清古禅味传达给自己。 “可知你本來面目,原是天界一位觉者。”淡淡的声音于耳畔起的缥缈恍惚,一道乌尘又散出金光的浅浅影像呈现于法海眼前,渐次勾勒成一位悲悯大智的菩萨的法相,“千余年前佛陀近前持钵侍者,与白云仙姑双双动了凡心下到世间。你因想提升修为、得更高果位,故而亦自请下世,受尽千般苦、历尽万重劫,愿尽一己之力将这二人重新度回天界。”菩萨微颔首,“也是合该你如此走一遭。诸事皆有前缘,在又不知几世几劫之前,是时,你还不曾位列仙班,曾与那青蛇有一世夫妻情缘。可就在那一世,你因与佛门有缘,半路出家、佛道双修,抛下了你的妻子……如此,你与青蛇之间本就有未了的前缘,故你该走这样一遭,也将自身这段俗世孽缘彻底了断,引青蛇同登天界、修持正果。” 法海只是静静的听着。他现今本就已是一个大德,与佛陀菩萨、诸神鬼怪、一切一切或高或低的性灵之间本就有着感应的本能。心知菩萨既然化现而來,便必然有其委于自己的指引。 且思量间,又听菩萨轻声接言继续:“那徐宣赞最初原系佛陀座前一捧钵侍者;白蛇因是白矖与腾蛇之女,紫微星化身,本是仙体,为九重天上的白云仙姑。可二人竟彼此凡心微动,故侍者自请往娑婆世间寻找答案,白云仙姑执意追随而去,便这般双双坠入凡尘。持钵侍者在人间转世成人,白蛇成为了一条普通的蛇。二人在坠入凡尘的那一刻便已失去了天界中的所有记忆,不料一千七百年前,竟还是又让他们在人间得以相逢。” 佛音苍古、过往如潮,法海一字一句暗暗往心里记住,边静默声息认真聆听这开示。 “这粉骷髅幻是神妖,那孽菩提宿有情苗。纵身在天界时不曾将这情债销案、一千七百年前时这二人也不曾将这情债销案,可该了的该还的迟早都是要还;故时今,这段原本已然历经了两世的姻缘,终于在他们彼此相遇的第三世里,有了归结。” “一切定数、避无可避。”法海颔首微叹。 菩萨声息漠漠如素,只是陈述:“白蛇原本了断情缘之后,该回青城山修持,并借此人世情缘一事而看明诸般假象、证悟涅槃真章。不意这妖孽,不肯皈依清净,翻自堕落轮回,与临安徐宣赞缔成婚媾,竟愈贪恋人世欢愉,再不愿离开……”似有微微的叹息划过尾稍,旋即接言,“只是,原是因与此妖旧有宿缘,致令增此一番孽案。但恐他二人逗入迷途后愈发深陷其中、逐渐忘却全部的本來面目。” “于是佛陀菩萨便开示于我,要我这个早在最初缘起时自请下凡清修、引他二人重归故园的佛国觉者,前去开示徐宣赞、开示白卯奴。” 菩萨颔首:“正是。”一停又道,“原本徐宣赞皈依、白蛇青蛇借此了悟,你又已经万缘皆了、即将登临果位,一行四人便该同归大圆满。却不想徐白二人孽业太深,不仅无法见性明心,更不期然盘枝错节间生出水漫金山一事。”于此微顿,复而浅言,“这一事虽非你之过,其中却也与你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故你时今还不能归位,只剩最后一件功德。” “弟子愿闻其详。”法海双手合十,眉宇间有一道坚韧烁烁闪动。 “吾当命你收服妖邪,将其永镇雷峰宝塔。”菩提心苦,只因众生愈苦。然而这菩提心之“苦”,苍茫众生难有看得明白者,“白蛇何时断除痴执与淫贪之欲、消却还清一身业债、换回清静自由身重新出塔,便是你接引徐宣赞、青青,一行四人同归极乐净土之时……” 充斥了颀长萧音的耳廓铮然一个澄明,法海猛地醒转。 一切幻影尽数消散,他又自苍茫虚空幻境中、重归假象重叠着的娑婆人世间。 皱眉敛目,心下起了一层涟漪。他才欲细细回味方才禅定之时、菩萨开示于自己的一番话。又忽地只觉平展摊开的掌心里一个负重。 颔首去顾,发现左手掌心处竟托了个绀青钵盂。 这钵盂不大不小,弧圆润泽,深黑泛红,体态古朴却又隐然散光。 外周四际,能结万缘;贮于水中,即成甘露;将此拿妖,原形立现! 檀香袅绕,法海皱起的眉心在这瞬间霍然一个展颜。忆起方才菩萨一番金口开示,心念忽起,纷繁乱绪隐隐然有了诸多缓缓沉淀…… 。 水漫金山、大水屠城,满目满心皆是惨兮兮的一片凄厉。 白卯奴和青青并沒有重回临安。因为事态已然不受控的发展到了这一步,她们委实不知该以何种姿态、该以怎样的举措,去面对徐红雯与王晏阳这对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夫妻。 更是无颜……无颜继续赖在徐宣赞家里,装腔作势、虚与委蛇。 如此一干顾虑,这对姊妹也诚然再沒有了其余的去处。留又无路、去又不甘不愿……辗转反侧忖度良久后,还是决定在镇江城里落脚。 当时持着一通澎湃肆虐的急急脾气,白卯奴诵念了古老的怨咒、唤醒了镇海修罗、以滔天大水屠城噬命。事后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晰,她开始陷入到另一重无边无际的悔愧莫及当中。 看着满目疮痍的镇江城,白卯奴心若刀割。原想与青青竭尽全力弥补错处,直面这历历狼藉,却又不知究竟可以怎样弥补…… “娘子。” 正乱乱纷纷一通悲愤难禁,白卯奴猝地凝目,不置可否的缓缓然转过了美丽的花靥……这不是幻觉,徐宣赞那熟悉的身影便现于了自己面前! “官人……”持着十分不可置信的态度,卯奴复而浅浅展眉,“官人!”又一声唤,已由最先的淡若清风变化成了饱浸气血与心力的颓然高唤。 带着深深的委屈、带着浓浓的哀伤、带着酸酸的心凉、带着涩涩的苦楚与颤颤的微怯……还带着,沉沉的爱! “官人----”再一长唤,白卯奴奔身向前。 “娘子!”徐宣赞清目沁泪,亦在这个同时奔身迎着白卯奴疾跑过去。 跨越不多的距离,却又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时空变幻、人事错综……二人相拥相抱,紧紧将彼此揽实揽紧、心绪萦怀。 徐宣赞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白卯奴面前,就这样陪着、伴着白卯奴,与她一并逗弄着襁褓中的徐梦蛟,一并赏看碧霄叠翠的山顶之上一片灿烂的晚霞,一并缝衣挽发、画眉描妆、言笑曼曼。最后……他与她在镇江荷花湖畔漫步谈心、共言情话。 他被她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再失、再得……只是眼下猝不及防的又一次失去,白卯奴不知自己狭长的眸子里是否噙着清美的泪花。她知道,她这一次,是要真正的永远失去他了。 正当心下百味、后又终是全部都被欢喜压制敛去的白卯奴沉静在夫妻重逢的喜悦中,抛却忧怖、沦陷了一个身子一个魂的时候,徐宣赞突然猛一转身,抬袖展臂发着狠的用一金钵罩住了白卯奴…… “官人。”不可置信,还是不可置信,即便徐宣赞他要收自己,“你不是都想起來了么!”白卯奴玲珑汀口微微泛起了细微的涟漪,便连接连这话都是浅浅清清的、水波一样,“你骗我的?”竭力压制下去的那重心念终是再也无力收拾,“你跟法海串通一气!”咬牙发狠,几近癫疯! “我沒有骗你。”徐宣赞浅浅。一张熟悉的清秀面孔在这瞬间又陌生的仿佛冰棱雕铸出的塑像,“我是想起來了。不仅想起了东辽一世,我还想起了我们最初最初,这段生生磨耗、辛苦了整整两生的最初缘起。”如果不是他此时此刻面上忽然衍变出的颓然苦笑,徐宣赞已与大彻大悟的法海禅师面目情态沒了两样,“天界佛国、孽根钦定……以至时今,整整三世。”唇畔笑意尤盛,繁茂的如同蓬勃满枝的一壁常青藤,“三生三世了!纠葛了三生三世了呵!”霍地扬起声息,失笑成疯。潦草的笑意为他周身上下凭空点缀起一抹疏狂,落拓的不羁接连同时薄薄浮展于眼角眉梢,“这段孽缘,就让我來亲手了结吧!”迎风拂袖,那金钵昙然一个收束。 被扣于钵下的白卯奴却感觉不到丝毫痛苦了。突忽一下,那是蓦然一瞬挣出一切的莫名的解脱。 一抹痴执随风散。最后的最后,所有美好暧昧的景致与情致都不过只是自己编织而出的一枕黄粱幻梦。唯心所造、唯情所识、唯识所变……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白卯奴所感受到的并不是彻骨的伤心,而是万般皆放的大释然。 一直一直,她亦是累了,太累太累。这个解脱,是不是心底下亦是一直都在隐隐的等待着的、甚至渴望着的? 徐宣赞收笑敛声,薄薄唇角徐语呢喃:“几千年了,流转、郁结了几千年了,这孽,该化解了……” 红金光影当空显现,法海顿然现出身形,从徐宣赞手里接过了自己的绀青石钵。面色淡淡、神容悲悯,终是无言,身心亦有所共鸣。 何其相似的情路历程,何其相似的痛彻心扉却又解脱一切的心路大释然…… 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演,一切殊途、大道终究同归。 无极命盘、奥义无限,终有一日会归于來时本相。 这便是宇宙的奥义、众生的真欢喜…… ------------ 第137回 青蛇离、孽债清 “你这寡义薄情的负心汉!”青青化作一道清光自天幕俯冲下來,不偏不倚,直冲着徐宣赞咬牙切齿一声厉喝。 她一早见徐宣赞重又回到了白卯奴的身边,对于徐宣赞的突然出现,心下本是有所怀疑。但一转念,既然自己都能起了这般警觉,那白卯奴难道还意识不到这其中的诸多蹊跷么?却又见白卯奴依旧满面欢喜、其余不提一字,便寻思着姐姐自然有着一通分寸,自己便权且避了开去,把空间留给这爱恨纠葛、乱乱纷纷的一对夫妻。 现下她本是回來探看情况的,不期却撞见了这样一幕……纵然拼尽全力,却还是沒能快过徐宣赞手里的金钵。 “我姐姐对你怎样你竟不知?”柔媚长发合着萧萧天风四散纷扬,持着浓重难化的哀伤,青青唇畔讪一讥诮,旋即又兀地一发狠,“既然你与这贼和尚串通一气、狼狈为奸……那今日我便结果了你,你可莫要怪我青青翻脸不认人的干练无情!”说话时甫一飞身,手中已紧紧捏着利剑一柄,直冲徐宣赞眉心扫过。 立于徐宣赞身边不远的法海一见如此情势,忙一拂袖摆挡开了青青手中银蛇游龙一般的青锋剑,顺势一个力道将徐宣赞揽护于身后。 电光火石的变幻,青青甫地看到法海掌心托着的金钵。思绪倏然一转,眼疾手快,举剑重又迎那金钵挽起剑花一夺,意欲夺下金钵、救出被扣在里边的白卯奴。 却不想还在根本未曾触碰到的一个瞬息,她忽地被金钵周身突然散发出的溶溶光晕狠狠地打了回去。实在突兀,突兀到來不及青青有半分躲避的余地,柔软的身子铮地一通磕碰着地,她登时蜷曲身子、凝息屏气,在地上打起滚來。 自太阳穴一直连到眉梢、额心、再到脑仁儿,青青只觉自己整个天灵盖就像被谁狠狠地掀开、撕裂般钝痛不迭。 在彼一刻,恍若万千种声音、万千种景象、万千种熟悉又陌生的旧时场景不断交织变化。在眼前、在记忆深处、在心之深处、在灵魂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最初时那欲生欲死的骤起疼痛早已渐渐消退敛净,耳畔与视野具是重新归于平静坦缓,似乎方才一切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幻梦一场。梦醒了、梦散了,便还依旧一切如故,便依旧什么也沒有发生过…… 虚白的温阳薄辗在地面,带起一抹不太厚重的低调的华丽,又因浸染了莫名的哀伤味道,观在眼里便着实觉得有些恋恋的流离。 青青展开了蜷曲一团的软款身子,平躺在地上、双目一片放空。 就在方才因被金光灼伤、而一磕头骨头痛欲裂的瞬间,尘封的记忆闸门带着些锈迹斑斑的生铁味道,突忽一刻图腾而起、潮涌不迭。 千年前一幕幕前生过往,突然在青青脑海里极快速的迂回闪现……渐渐的,记忆渐趋平展,旧时云烟渐趋变得烟水清明。 她记起了自己是谁;也记起了那个曾傻傻的以为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最后一刻狠狠下定决心、发誓來生來世水里火里就此永不再相遇的那个人……宇坤。 那日跟着白卯奴水漫金山,忽听法华真人点破法海便是宇坤,白卯奴与法海一千七百年前似有交集。那时青青心里便也跟着微微一动,说不出的莫名感觉,很是微妙、又很是瑟痛,隐隐的。时今经了金钵一耀,忽地想起自己亦与他们有所交集,且还是莫大的交集…… 青青便是柔黛,便是东辽国那个乖张妖娆阴狠邪魅、锋芒毕露美艳无双却又蛇蝎心肠的痴执到发狂的王者。 真相大白、万千假象重归本來面目的这一瞬间,青青突然觉得很可笑。 原來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这么这么的可笑?呵…… 心念千结,她突然哈哈大笑,面眸凝着这世上最沉厚的哀伤、又不止是哀伤:“前生里,我最爱的人是宇坤,最恨的人是幻兮;而轮回兜转、今世今生,我最爱的人是姐姐,最恨的人是法海。”低低徐徐,眸中沁雾、兀自呢喃。 哭哭苦苦、痴痴执执,归根结底也原不过只是笑话一场…… 只在瞬间,青青霍然一个激灵醒神,似乎有所感悟。 她心中那塞着的一捧茅塞倏然涣散,骤时彻悟了这万事万物什么都是假象,什么都是空……觉有情、怨憎会、贪嗔痴、求不得与放不下,诸多一切根本便沒有“相”,所谓的“相”原不过是不同的聚散所生了感情的凝聚、从而使得人心自己造出的虚空“着相”。 本來无一物,却又苦苦守着的又都是些什么?! 青青此生,原是杭州西湖第三桥下潭内一个千年成精的青鲤鱼,为百年一次的跃龙门成龙而修持太急、以至走火入魔,跃过龙门却沒有化龙,反倒成为了一条蛇。 水有源、树有根,百年前她不知是被什么吸引,竟阴差阳错一步步上了青城山……原是因了前世那段缘,青城山是她的断情伤心地。 真相大明的这一刻,青青借此勘破了个中一切。柔黛一直都在空中着色;而历经一番彻骨噬心痛后的青青,又霍地色里知空。 前缘已了、万缘皆散,忽见颓然躺于地面的青青身上忽有万丈金光凭空蹿起,灿然一片、势不可挡、直冲云霄! 万般皆放的腾起在云端,她竟猝然化作了一条青鳞金鳍的威猛长龙! 原來百年前的龙门一跃,她并不曾沦了蛇形,而是变作距龙只差一步的蛟。便在青青现下里大彻大悟的这一瞬间,突然又脱蛟身,化龙登仙位而去……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观此殊胜,随喜功德,法海缓缓沉目、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低低诵念起这一句佛号。只此一句,包含万象。 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淡然微漠、仁慈谦和。一如青青自记忆复苏、至化龙而去都不曾再看他一眼一样,法海一颗大成的菩提心已经沒有了半点痴执,故无有凡人应有的离合痛、爱憎苦。 走出小家、回归大家,芸芸众生全部都是自己。“空”蒙本质一息尽勘破,残缘消却、旧梦升华,一切一切都在逐步延顺着不同的殊途、走向最终的那个毫无意外的大、同、归。 ------------ 第138回 永镇雷峰几时回 瑟瑟温风吹鼓的玄衣金袈裟袍袖、襟领汩汩飘摆。西湖畔高高耸立的宏秀雷峰塔前,法海将手中金钵自天幕缓然一抛。 金光一道于虚空间忽闪滑落,白卯奴被重新释放出來。 “去吧。”朦胧惝恍里,听得法海淡淡一句,“这是上天的旨意,将你镇入雷峰塔,静心修持,断除贪、嗔、痴,修得戒、定、道。”于此微扬首,眉目压低,带起几分凌厉、几分黯然,稳稳的,“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水漫金山,屈死数万条生灵性命,拆散无数和睦家庭、无端打乱无数福报与恶报之轮回因果……这样天大的业债,永生永世又该怎样去偿还! 有风拂起,掠过温柔缱绻的西子湖水面,依旧是最初时的颜色与温润不变。 墨发徐徐在面上、额上连绵晃曳,白卯奴将水眸凝了一凝,面上已无太多喜乐亦或悲郁的明显变化,只是定格在法海眉梢眼角间,亦是浅浅淡淡的:“你一直都记得千年前的事情,记得你是谁?”有如风过树梢。 法海颔首:“对。”俨然最熟悉的陌生人,“随着修行的不断精进,什么都会想起來。”于此一顿,“始终都无生无死,只是有來有去罢了。从不曾有过轮回、更不曾有过生死、不曾有地狱、也不曾有天堂……诸多成相,皆是虚妄,万宗归空。” 白卯奴软眸敛了一敛,不言不语。 法海双手合十诵念佛号一句,旋即复又接口:“我度你是因我们千年前结下了一场缘分。坚持拆散你们,是我千年前就勘破了情劫,所以知道我是对的,而你,还在执迷。”他眉心微微皱起,平稳的音声在沉淀之余,又多一份专属于长者的深浓睿智,“进塔去吧!”眉心舒展,面额却颔,“这不是惩罚,这是修行,是你登果位前最后一劫里的最后一部分。” 关乎宿命与劫数以及最终那归于“空”的大奥义,白卯奴不是不懂,只因陷入囹圄故而合该有这一遭沉迷。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心下有那孽与业的根苗,如若当真五蕴皆空,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迷惑、将她这怀萦索情思点燃并肆虐的。 清风拂发,也缭乱了白卯奴纤长狭眸里那一份凄美,这凄美又因骨血里那份隐隐的清冷与高洁,而显得有些不羁和疏狂:“知道我是怎么做到水漫金山的?”她噙笑,绝美眸色在法海身上坦缓的扫视了一圈,“一千七百年前,你与清远……也就是我家官人。”于此顿了一顿,即便是在提到遥远的不可闻、不可辩的陈年往事之时,对徐宣赞她依旧做不到从容,“你们两个阴差阳错坠入了东辽国禁地,坠入那海眼帝宫。”又略缓声,“我感应到了清远有难,便去寻你们。同样阴差阳错的……我在那水晶棺里沉睡的镇海修罗身上,发现了唤醒她的咒语。” 法海面目平静:“当日的东辽,便是时今的镇江。而金山寺……”他抬首四顾,复又敛目,“便是千年之前的东辽帝宫。” “莫非这一切的一切当真都沒有关联么?”白卯奴唇畔笑的肆意疏狂,凤尾蝶袖当空里一个拂摆,“因果,真真是因果!”摒弃一切般释然长叹,又凝了眸子定格在法海那张平静的不染波澜的面上,“若你当日不曾为我吃醋,也就不会跟还是清远的徐宣赞一起掉入海眼帝宫。”言辞稳稳,但并不含及个中情态,“那么我也不会去救你们,自然也就不会阴差阳错发现那咒语,时今金山寺也不会淹,我也不会被压在雷峰塔里,赎我这一身的罪……”临了时,变成了淡若清风、莲花一辙的似叹非叹,复又将话尾挑起,“因你而起,所以你的金山寺也因你而终结。可刨根究底又可以算因我而起,所以也由将我‘永镇雷峰塔’而归结。” “恐怕远不止。”法海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这样冷不防的浅一接口。 卯奴敛眸:“正如前世幻兮离间宇坤跟柔黛;所以今生法海便來离间我与徐宣赞。”又甫地微挑黛眉,“无论是出乎恶心还是善心,横竖都走了这么一场历经。这便是‘因果’。”汀唇化了一笑涓浓,带些自嘲还有些落寞与奈若何、有些舒怀,“我终是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法海颔首,将声色缓缓沉淀,“你与徐宣赞的初次相遇,并非在一千七百年前。归根结底这个缘起,还得追溯到天界佛国时。” 白卯奴并沒有太多惊诧,此时的她已经变得无喜也无悲。听他如此说,她便安然默听。 “那时你二人一为佛前持钵侍者、一为仞利天中白云仙姑,因凡心偶炽,故一个前來人间寻找答案完成修持、一个执念难过跟随入世。就如此双双堕入情劫,坠于凡间。”微缓缓气息,复继续道,“故此天界一世、千余年前一世、时今又一世,你们才有了这三生三世的缘分,才有了这露水姻缘。” 一席真言如风过树,微微波澜被带起在心里。白卯奴蹙眉,恍惚中想起方才徐宣赞绝情如斯时,对自己满是残忍与淡漠的那通说辞。 “我沒有骗你。我是想起來了。不仅想起了东辽一世,我还想起了我们最初最初,这段生生磨耗、辛苦了整整两生的最初缘起。” “天界佛国、孽根钦定……以至时今,整整三世。三生三世了!纠葛了三生三世了呵!” 最后的最后,她被收入钵中的那前一刻,依稀是他最后的声音气息,她听他说:这段孽缘,就让我來亲手了结吧! …… 眼见白卯奴陷入一怀深思与追忆中,却不见她美丽绝伦的面孔濡染上什么烟火情态。法海明白,她已又勘破一层痴执:“我前身虽为天人,却也有重入轮回之时,故我在须弥山一心修持,只想有朝一日真正了却因果、摆脱轮回的大无极。”他微抬目,淡扫一眼被温风撩乱满天的花和叶,“可巧出了持钵侍者与白云仙姑坠下净土、重入芜杂一事。于是我自请前去引渡你们重新归來,是以积下这度人成佛成正果的无上大功德。”略颔首,将深邃目光迎在白卯奴眉宇之间,“我千年前下凡,原便是为了登上更高果位、获无上大欢喜心。故在助引你们二人的同时,也在助引我自己。当日入定,佛陀菩萨使我想起身负使命,这样开示于我‘这妖蛇虽然不守清规,却因徐宣赞原有宿缘,故待他们孽缘完满之日,将徐宣赞点悟大道,并点化白蛇诚心悔过皈依菩提,他日引得同归净土,以成正果’。” 一番话字字句句已是详尽,只有一件事,法海有所保留,并沒有告知白卯奴。 那便是他自己与青青、亦是柔黛之间那一段该了未了,时今才了的宿缘。 若是不曾有着这么一段未了残缘,以法海千年前的修持,想是早已荣登果位、归极乐未央,不再受轮回苦上身了…… 如此,如此。 这四人命盘缠枝错结,相互牵绊、相互成就。 如此而已。 “我只求你两件事。”万缘即将皆了,万象即将归结,白卯奴重又抬眸,声音淡泊如水、又自有一段坚韧风骨,淡淡的,“求你放过青青。”一顿,“就算你们的缘分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已了断干净,但念在旧时有过缘法的份上,饶恕她的罪责。”诸多幻象尽散,一些昔时并不知晓、也无人告知的事情,在这一瞬,白卯奴忽而全部了然了,“她的罪责都是因我而起……在古东辽时我对不起她,今生今世又跟着我沒一天快活过。”即便勘破一切,身披这副有情臭皮囊,念起、言出这一干话时,眉梢眼角还是掩不住、敛不去的黯然几多。 “我答应你。”法海心下微颤,即而平复。 “还有。”白卯奴颔首,忽地又有几分肃穆,一字一句,“请你帮我照顾徐梦蛟,教导他、栽培他,让他來日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有用之人,为众生谋利益、为自己集福德。”人间几世、流转不歇,她已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完整的女人,爱自己的夫君、爱自己的孩子……却又绝非仅局限在母子天性上,还为这此生此世合该走过的缘分一段,为着一份前因后果的责任、为着一段缘法的悉心周全。 “你放心。”法海敛目,忽的有了些微动容神色,“徐梦蛟原本便是天上文曲星下世,借你之腹走此人世一遭,自然便有着他身负的天命。”一千七百年前,文曲星他便合该來的,作为宇坤与柔黛的孩子……只是一切的一切皆数随着柔黛青城山巅纵身一跳,具数化作泡影、消弭的干干净净!如此算來,这徐梦蛟也确实需要法海护佑一生、恩泽一世的,“我一定会好好的教导他、栽培他,指引着他行上正途,完成自己身负使命,他日功成身就、重返天界复命。” “好……”极轻缓的一声回应,有些许微微的哽、浅浅的涩。白卯奴若幻若真的清美眸光中,闪现一怀隐然晶耀。 至此,不再留恋、不再痴执,白娘子一步一步,迈着极坦缓、又极从容的步伐,步向雷峰塔。 一轮温阳当空垂照,万丈金光揉碎、辗细了,筛筛的辉洒下來,映的周匝景致璀璨夺目的犹如七宝莲池。 “阿弥陀佛。”法海双手合十,怀着大仁慈的眉宇间依然是悲悯的,却又平添一段万缘归一的大成与释怀。 解铃须用系铃人,又向红尘走一巡;识取魔皈原是道,两忘魔道便成真;忆昔年,当法筵,绀青石钵佛亲传;功成返,不惮艰,也无非为众生大事一姻缘! 叹世人尽被情牵挽,酿多少纷纷恩怨,何不向西湖试看那塔势凌空夕照边…… ------------ 第139回 娘子,天高路远,记得带伞。 “娘子----” 万分熟稔的一声呼唤,临着西湖水榭、贴着平缓湖面、掠过那些倒影下來的白的云与蓝的天,就这么猝然一下荡漾起來,荡漾在白卯奴耳畔、荡漾在白卯奴心间。 在即将抬步步上雷峰塔前石阶一道时,白娘子倏然回首,黛眉秀目噙起一抹无征兆的本能动容。 半空里一道紫光在这同时稳然落下,是法华真人那柄太乙剑,护着徐宣赞自镇江赶到了临安西湖雷峰塔前。 “娘子……”极细小低沉的呼唤,绵绵辗转于薄薄口齿,一时竟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淡泊。总之,是极镇定从容的神韵了。 白卯奴未曾动弹,心底当真沒有濡染一丝波澜,无爱、也不曾恨。 徐宣赞收了那太乙剑伏于广袖,足步雍雍,一路直向卯奴这边不缓不急的行过來,并沒有理会侧身立于一旁的法海的存在,颇为自顾自的:“娘子这次出远门,要比平时离开的时间都久吧!”淡言浅声,听來一时有些不着边际、离弦走板。 如织动容开始在心底下后知后觉,白卯奴有须臾迟滞,旋即莞尔淡嫣,螓首浅点:“嗯,是要走很久。” “那路……”徐宣赞抬首看看天幕,又将视线重新持平下來,“很远吧!”声线依旧沉冗。 白卯奴唇畔一抹素色莲灿不变,盈盈徐语:“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熏夏里绵延的清风带起一脉湖水蒸凉,拂在面上、身上,居然也有些料峭的味道。 “沒关系。”徐宣赞浅一颔首,双目弯弯含笑,里面却干净明澈的一如暮晚昆仑星辰,不曾有一痕晶耀,“再遥远的路,也总会有抵达的终点。” “对。”白卯奴微抿了下妃色唇角,“再长的时间,也总会有回來的那一天。” 二人咫尺相对,俨然金童玉女、伉俪鹣鲽情深,又若深将根须扎根地底的两丛连理枝:“我是來给你送伞的。”徐宣赞语气不觉有了沉淀,边言语间,抬手将腋下夹着的一个黄纸包小心取出,揭下那层纸,内里原是一柄精美玲珑的可爱油纸伞。 八十四根龙骨、紫竹柄,天青色伞叶上点着的那一簇簇粉嫩掺白的桃花儿,比刻意绣上去的还要娇艳欲滴。在暖夏极芬芳的熏醉斜阳中,醒醒的笑着…… “你走的匆促,一定忘了带。”徐宣赞接口继续,面色与眉目皆是平常如素,仿佛只是在与自家美眷娇妻闲闲碎话,根本沒有半分生离死别般凄楚的苦悲样子,“路上下雨可怎么办?我把这柄伞买回來了。虽不是最好的,但娘子路上,还能将就着用。” 这伞,正是当年西湖之畔共乘乌篷,徐宣赞借予白卯奴的那一柄伞,撑开了天青色的烟雨、缱绻了钦定千年的三世情缘……暧昧了带着颜色的西湖的风与西湖的雨,又终是,将这一袭淡烟疏雨连同这缘与这情,一同“散”去了。 白娘子怀抱桃花天青伞,行步缓上雷峰塔。在进塔的那一瞬间,终于还是忍不住的猝然回转身。 阳光明媚处,徐宣赞一脸暖笑明媚过了温暖的熏醉暖阳。他见她倚门回眸,绝美多娇之外更添一段别样凄冷:“娘子。”他霍地抬手,就那样对着她挥了挥手,语气轻快明媚的一如他脸上的笑,却又因了此情此景的残酷直白,而显得有些明媚到忧伤。 这一瞬间,白卯奴突然起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当真只是出一趟远门,不久便会回來,回到她的家。现下官人在送自己,并会在自己回家的那天,备好一桌酒菜为自己接风洗尘…… “娘子,再见----我等着你回來!”他声腔霍然扬起,依旧阳光明媚不含一丝哀伤与离别悲意。 在他身后,是一派夏景熏熏、莺飞蝶舞,西子湖与蓝天相呼相应,鸟雀蝉虫慵懒的倚着桃花垂柳小憩小歇,湖底群鱼缓缓游弋、悠然闲适……整个盛夏,都是陶陶然微醉的平缓模样,依旧这样欢喜清新、祥和宁静一如往昔。 …… 我开始知道什么是佛缘。 在我胸口有一朵青莲。 那是历经过尘世痛苦的印记,却沒有想到那是你对我今生的呼唤。 我会去寻你。 一定的,等着我。 在虚空的本质中、在大爱的永恒里…… ------------ 第140回 托孤后归去同修,金山对雷峰。 徐宣赞跪落在法海面前,抬起清俊的秀面。 揉碎了的晨阳碎屑在他明朗的眼睛里,濡染起一层坦缓的波韵,将他整个人又烘托的仿佛跃上凌霄宝刹的大境界。 他展眉,语气淡淡,眉宇淡淡,又于这平淡中显现一股难以撼动的弥深坚韧。 他道:“我要出家。” 法海不语,面目无喜无悲。他在等待徐宣赞继续说些什么,他知道徐宣赞会再说些什么。 暖风如织,细微的潜入了耳廓里,勾勒出生命的经纬,撩拨起那样出尘的大自在。 微有须臾,法海忽而浅一颔首,唇角一道淡淡笑意:“法华真人,可真是疼惜徒弟。”一语双关。他明白,若不是法华真人将自己的贴身法器太乙剑交予徐宣赞,徐宣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快从镇江赶到临安、又自临安赶回这镇江的。只是这里面,已与父子之情无关、与师徒之情无关、更与执念再也无关。所有关的,无外乎是一个曾经有过的“缘”,故缔结出许多关怀來。 话里意味,徐宣赞自然明白。颔首启唇,一声好笑,按落这个话題不再言及。 不由复遥想起,当日自临安连夜逃也似的赶往镇江,直上金山寺。那时的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心里脑里什么都不曾再有,只一心要法海大师搭救自己出苦海、化解人妖孽缘孽障。 那时的他,便已下定决心拜于法海这金山寺中修持。因为他已心知白娘子是蛇,他害怕,最本能的、最情理之中的那种害怕,他做不到继续跟白蛇在一起生活;可是让他离开白蛇再娶家室,他是爱着白蛇的,所以他做不到离开白蛇以后继续自己的生活,做不到移除感情,同别的女子牵手生活在一起。 白娘子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他不能忘却,都令他那么想念、都令他深深心痛。 但徐宣赞他是一个凡人,他具有着一切凡人的情态…… 他的娘子只是他记忆里那个西子湖畔活色生香的白家小姐,只是他们那一段只知道彼此同为人类的美好回忆;而此后的回归本质,只当作是梦醒之后不能拿起、也不能放下的无可奈何的几许残烟罪孽。 依然还爱着,但真实的爱恋并沒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伟大,它冲不破世事伦常、冲不破颠扑不破的直白的现实。世事万物各有其规律在,如果真被什么所改变,那世界会乱套的,所以别天真了,那根本不可能。 不能继续跟自家娘子生活一处、也做不到忘记娘子潇洒放开再娶新人。于是他选择遁入空门,以出家做逃避,逃离这左右皆无法选择的俗世纠葛,告诉自己“四大皆空”,不要继续遁在凡尘里经受这等苦楚。 便如此纠纠缠缠,终了不得。愧疚也好、无奈也罢、怯懦还休、怨忿如是……至死方休,看似方休! 那时的法海,一眼便看穿了徐宣赞的心思,故告诫他“茶不入禅,皆为俗事;禅不入心,皆为文字。”告诫他,他并沒有真正的勘破和放下。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白蛇居然会为徐宣赞水漫金山,大水屠城,酿出如此浑噩不迭的滔天大错…… 冉冉檀香透过帘幕,将一室静谧与祥宁渐次聚拢。便见徐宣赞把目光正视向法海,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并不曾敛去:“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怨怪也好、悲悯也好、悔恨也好……全都沒有用了。”他们二人的心思,又一次起了共鸣。徐宣赞稳声,“是我们错了,我们认了。我们夫妻一起赎罪。”不多停顿,“我选择彻底剃度为僧,把功德回向给我娘子,愿她早日出塔。” 语声才落,法海淡然的面目微起了些许异样。 徐宣赞窥见法海唇边那道浅色,心知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也不待他发话,径自接口继续:“我不是痴不是执。” 仅此一句,将法海欲言出的一番话尽数堵回。重又平静。 又听徐宣赞缓了缓气息:“若我当真放不下我娘子,我大可以在临安雷峰塔旁边的净慈寺、或者灵隐寺出家,为何要來这隔岸相对的镇江金山寺?”复抿唇一笑,“金山寺是我的原罪之地,就是在这里,我与娘子造了祸端。所以我來此赎罪,亦求把功德回转向娘子。”又一停,目光沉淀、面额却扬,“我是真的放下了,是真心想要消除业障,早日脱离苦海。是真的大彻大悟了……” 金山寺内院缥缈的钟磬音合着微风幽幽飘转,曲径通幽、禅房花木,悦了性情也空了繁冗的尘俗心。 徐宣赞将那一怀了悟,尽数于法海缓缓道來。二人一立一跪,却忽然若了两个参禅悟道的知己同修:“我什么都想起來了。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切人和事,以至在天界佛国的一切人和事,我都想起來了。”语气是淡漠的,又如烟如织,掺杂着一怀大自在,“但若再來一次,我当初还是会选择上金山寺。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即便之前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害怕、因为纷乱、因为想要逃离这痛苦。可现在,则是因为顿悟了,故我惟愿彻底脱离轮回六道,以这六根整然人身,顿出大禁锢、回归故园、回到我的‘家’。” 千年前降下娑婆,为的原也就是于苦海中修持本心,勘破最后这一丝陷在囹圄里的情念…… “我们这个世界本是娑婆世界,‘娑婆’即是遗憾,故此注定在这个世界不会一帆风顺,总是一步一个坑、一步一个坎。坎坎坷坷、艰难辛苦。而‘情’,是这个世界里一切规章**的核心。” “有情众生苦,可‘情’是这个世界所独有的东西,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就注定会为各种各样的情所苦。一切皆是假象,一切皆是空,包括我们自己的身体也是假象也是空。七情六欲、爱恨苦痛、冷与暖、甜与咸……一切有相有识的事物都是假的,我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触和情态,全是躯体带给我们的,并非我们自己操控着的,因为根本就沒有‘我’。我们一直都无法活自己,都是被这血肉之躯操控着思想、感触、一切。但是,我们活着的时候就该在这血肉之躯的控制之下、尽全力的去爱去活。只要在不损害旁人、也不损毁自己道业的大前提下就好。这是我们的义务,是我们披上这皮囊的同时就决定的对这皮囊的一种责任。但在同时一定要竭力去克制一些恶念,使得这个躯体接受善知识,从而操控着我们走向善知识。另外也要明白禅宗佛法里关乎‘空’和‘幻’的道理。只要明白就好了,不需要当下便做到,因为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还披着这副血肉之躯的臭皮囊,就注定无法挣出这诸多幻象、无法真正彻底的回归到专属于‘灵’的虚空。” “等到肌体一消弭,什么都会烟消云散。什么都带不走,能带走的只有修为和业障。业障是关乎万物平衡的亏欠和被亏欠的还报,而修为就是那些关乎‘空’和‘幻’的道理。” “真正的‘灵’是无意识无感触的,一切属于‘人’的、属于活着的有识众生的一切,在肌体腐化的、在脱离肌体的那一瞬间就什么都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有执念。若我们懂得那些关乎‘空’与‘幻’的大奥义、在生前就已彻悟,那这最后一点执念就是‘阿弥陀佛’,会指引我们去佛国净土,得享该得享的果位。若我们并沒有勘破、甚至根本不曾闻法,那最后的这一点执念就是关乎贪婪和其它,那么就依然还得入轮回、甚至坠三途,依然把幻当真、把空当实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然而那最后所剩下的一点执念,是需要用一生一世甚至几生几世去积累、去修悟的……” 徐宣赞说了很多,一怀心绪也随之逐渐澄明。 法海默然静听,心知徐宣赞已对“空”之一字了悟许多。 他说的沒错,一切唯念、万相皆空,正如有些戾气极重的怨魂野鬼,在听有道高人诵一段经后怨戾顿时化解,这是因为经文提醒了他们自己是处在了执念的假象的囹圄里,就好比做恶梦时有人把你叫醒后你发现只是一场梦一样。 有些生前跟爱人爱的难舍难分、殉情葬爱共邀來世的人,死后顿时拔地成佛、荣登果位。这是因为他们做到了前面所说,生时倾尽一切的去活去爱,但对于空和幻的道理却早已悟透参透,故而死后回归到真正的灵的形体,他们便摒弃了一切假象、按着自身修为的指引得到了该有的果报。 红尘是苦海,苦海无边。还清业障、了却诸缘,彻悟空幻;待得挣脱出臭皮囊回归于空,方是永恒大欢喜…… 当迂回在耳畔的钟磬之音渐趋随风散却,当袅袅檀木香涣散、萎靡在无尽的虚空中,又见徐宣赞重将凝着华彩的晶亮目光凝结起來,音声稳下,一句一顿:“我现在已沒有了恨、亦沒有了爱。我的爱与怖早已跟着那把油纸伞,一起进入断绝俗尘情爱的雷峰塔里,是真正的四大皆空……我已万般皆放,大师还在犹豫些什么呢?” 这不缓不急的彻悟之辞,最终结尾虽是问句,却又诚然不是商榷与垂询的语气。 法海一笑。 这一笑,正应正于我佛拈花一笑的无言了然…… 徐宣赞心解其意,亦是回之一笑,双手向前一拘,将身匍匐下拜:“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谢过大师为我有朝一日重证菩提、出轮回、享欢喜之无量功德。” 法海抿唇,那抹浅然笑意沒有敛却。他微摇首,声音是朗朗的:“此‘度’非‘度’。贫僧只是度你一程,而真正的极乐之度,是你自己。”倾身抬手,把徐宣赞扶起,“众生本就是佛,我如何度佛?哈哈哈哈……” 千年积累,千年铺垫,一朝绽放。 一切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注定、一场历练、和一场“情”劫。 千年光阴,千世惊情。有人在这场光阴的历练中一朝动情,于是几世修行毁于一旦,重坠凡俗烟火,比如清远。 有人看穿了情爱、勘破了世俗放下了尘念,心如止水的步入累世修行之途,比如宇坤。 一千七百年间,这么多次的轮回,宇坤在了生死、渡苦厄的大慈悲里真心欢喜礼赞;清远亦在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离合聚散的软红尘世间甘做俗人一个,安心的沉醉在凡人的小生活里,做他的市井小民,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他们都寻到了自己的快乐,都按着自己该走的“道”,完成着自己的大毕业。其实,最终的结局早已钦定不改,横竖都会到达同一个终点,只是不同路径罢了! 白蛇本是受了观世音菩萨的点化,原该飞升登得仙籍,又因诸多前因后果,故有此一段机缘。 清远与白蛇一辙,本便都是仙体,一千七百年前就合该再度登仙,只是这重归仙位的最后一关,便是这千年情关。 青青在千年前就已历经彻骨情爱,对情爱早已勘破;时今轮回转生宿命做弄,又使她勘破了世间种种假象,彻悟了何为“空”、何为“幻”的大奥义。 宇坤轮为法海,原就是天人,又于凡尘千年清修,合该飞升;只因千年前下世时所负使命,又与青青、白蛇、徐宣赞的这一段缘法未了,故而此生此世得缘度化他们一程。 这一世,他们四人都会在某个时辰完成和了却这场历练,彻底摆脱凡俗、荣登果位。 千年等一回,等的是爱、等的是恨、等的是缘、等的是了却和还报……等的也是这最终的,“大圆满”。 。 临安晨曦,万籁俱寂,那天那景似乎都还沒有从沉睡中清醒过來,一切一切具是清新又慵懒的倦倦感观。 徐红雯正在东厨忙碌不堪,尽心尽力筹备一桌丰盛的早餐。身边王晏阳亦是长叹口气,为娘子打下手、生灶火。 昨日里,只听徐宣赞言说白卯奴与自己同游西湖,不甚失足落水,红颜消逝、尸骨难寻。小青伤心欲绝,不告而别。 如此一对鸳鸯相亲的和睦夫妻,就如此被突发横祸给做弄的两隔阴阳,王晏阳与徐红雯夫妇在大为惊诧之余,自然不免哀伤难禁,又感慨白卯奴真是红颜薄命!苍天好不无情! “晏阳。”红雯一边切菜,边侧了软眸轻声向王晏阳念叨,“汉文心情不好,我等下多做几个菜,跟他聊聊天。”不觉微红了一圈眼眶,旋即想起什么,又急接口,“哦对了,你今儿别去衙门了,多陪陪他。” “那是自然的。”晏阳双眉紧锁,只是叹气不迭,“我还寻思着,什么时候把弟妹的事儿……办了才好。横竖有个着落,不能让她就这样凄凄苦苦的走!” 徐红雯抬袖,擦拭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花,浅浅接话:“是啊……是该,办得风光妥帖的。” 晏阳颔首:“过会子汉文起身后,与他商榷一下吧!” 晨曦一抹曙色透过垂柳与桃花,将一处厢房小室映的几分迷离惝恍。 徐宣赞的屋舍里,仅剩一片空空荡荡。 在屋舍正中,那睡在摇篮里的徐梦蛟好梦尤酣。紧临着摇篮一侧的小几之上,以木镇纸放着一封不曾装入封中的信。 风吹起,信页飞扬,宛如凭吊。 但此时凭吊的已不是徐宣赞与白卯奴的爱情,痛的也不是两两离分亦或无法团圆花开……而是那最纯粹的、最动辄不移不可变迭的,爱的本质。 留在信页之上的墨迹,经了多时的沉淀而已经干透。苍古又淡泊、大成又隐忍,就着墨香缓缓飘忽、缓缓绵展。 那是一首诗: 白堤春晓,西湖重逢话断桥。 情系三生,千年缘起劫难逃。 孽缘未了,空自凝眸春风笑。 归去同修,独留金山向雷峰。 …… [下部完] 。 [后续] 徐宣赞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 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 临去世时,有诗四句,留以警世。 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 千万年了,昔时的临安已不再唤作临安,而变成了杭州。 西湖依旧清逸秀美,白堤与断桥依旧是最为暧昧缱绻的佳话地,千载万载,景致独好。 岁月的风沙洗刷了太多光鲜风华,将无数过往淹沒其中,化为清风一缕,几多俱委埃尘。 后人从传说里,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那是清明雨上、西子湖畔断桥之央,一白一青两道纤纤身影尤是绰约曼妙。 有温润公子与这二位姝美女子共乘乌篷船,忽而扬撒起一阵天青色的淡烟疏雨。公子忙将手里的油纸伞,借于那娴雅美慧的白衣女子。徐语低呢,几多温存挥之不散。 “奴家姓白,名素贞,居于钱塘涌金门。” “小生姓许,因幼时曾遇到过神仙,故单名一个‘仙’字,许仙。” 那山那水似也披了光鲜的绮丽,荡涤起如织的深情与柔意,朦朦胧胧、于梦寐里复活一切。 暧昧温存横亘久远,千年百载,始终不变…… [全文完] ------------ [ 后序 ] ------------ 白蛇·一笔写千年——完结心路 一笔念千年,再回到那天…… 在风雨中相见,不问前世的情缘。 恋上痴许仙,可情路却未如人愿;情断雷峰塔,泪漫金山下。 爱你爱了一千年,前世情缘已成倦;苦苦等了一千年,今生情缘谁能变?再次能和你相见,心甘情愿,再守千年。 …… 千年前修行被擒住软肋,幸得你解围。这恩惠,历经喜悲,演一段凄美。 清明细雨断桥伞下再会,以身相许配。端午雄黄助兴乐极生悲,鸳鸯梦破碎。 西湖的水我的泪,雷峰塔下盼轮回,今生情尽缘灭灰飞,饮恨独自醉。 情之深坚不可摧,爱之切视死如归,来世续写青史章回,与君再联袂。 水漫金山触犯了天规,苍生无辜受牵累。背负一世骂名来赎罪,你无怨我亦无悔。 西湖水干涸潮退,雷峰塔倒塌崩毁,后世为我立传刻碑,歌颂我的美。神仙传上的排位,不及你浅笑一枚。流芳百世千秋万岁,管他谁跟谁…… …… 以两首与白娘子有关的歌曲歌词作为开头,虽然与本书内容及立意不太完全符合,但这歌词很美,所以贴来共享。感兴趣的亲可百度,我也有听着这两首歌找本文灵感的时候O(∩_∩)O~ 下面是正题: 因为种种变故,这篇完结感言拖到现在才姗姗来迟,实在惭愧。 很多当初的感觉时今因了时光的积尘,有些不复。而又因时间的局促,我也无法得偿所愿的静下心来一一去捡拾。但好在当初留了一个蓝本,一些深刻的精髓还是可以很好的回忆起来。^_^ 《白蛇》这本书诚然是我写文以来写的很累的一本,兴许也是目前为止最累的一本。回忆起当初它的构思到最后的完本,似乎一直都没有过蜜月期,都是在磨合、在尝试。但完结的那一刻偏偏又是那么的怅然若失。 嘉楠在这部文中用了很多从前并没有尝试过的写作手法,溶合进了多种元素(恐怖悬疑灵异引诱调情等)、也重叠了多层的立意,其中立意涵盖有人性(欲望、占有、背叛、怯懦、逃避等);有轮回转世、前缘今生;有古典民间传说(白娘子的故事本就是中国经典民间传说,我在下部更是做了尽可能的还原,参考《警世通言》、《雷峰塔传奇》、《西湖三塔记》等诸多蓝本铺就文路);更尝试着尽可能更为亲切一些的代入佛家、道家的大智慧。 《白蛇》一文最终的大结局已经升华,并非停留在传统的人世离合聚散、爱情坎坷不遂愿上,而是回归到了“大欢喜”的奥义上来,为法海禅师正名,也重新深刻和还原了“白娘子”这个中国民间古典神话传说的自身立意。 而“永镇雷峰”并非永远受到禁锢,是取决于白蛇一念。时辰一到、因果成熟,白蛇一念顿悟,那么万法回归空相、白蛇出塔,一场浩然大劫中的相关人等便皆数都完满了自身所背负、所理当偿还的那一份因果,皆可历满劫难、终成自身正果。 另外,大家应该发现了,在本书收尾男女主人公互道姓名时,“徐宣赞”变成了“许仙”,“白卯奴”变成了“白素贞”。这并不是嘉楠的笔误,而是有意为之。为得是起于传说、最后又将文路回归到传说中来,让读者朋友们有一种“传说”随着时间的渊远流逝而不断衍变,最终变幻出种种不同的面貌,越传越模糊了最初的本愿、但也有全新面貌丰富其中的感觉。这是一种近似历史的回溯变迁之感,雄奇渊远却又苍凉凄美。 文中时刻注意着白蛇的形象刻画,使白娘子始终徘徊在蛇性、妖性与人性之间,力求形象丰满、不失真味、传说重现、有所立意。故《古艳歌·白蛇》的定位,绝非“大话白蛇”,而是绝对的正剧,嘉楠力求赋予其文学色彩与禅宗佛性。至于目的达到与否,嘉楠心中认为随着《白蛇》的完结,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但各书入各眼,这部文带给亲们的感觉应当也是不尽相同的,嘉楠没有违了本愿,这样就够了。 当然,也有一些小遗憾。就是下部一些琐碎剧情没有写出来。如果详细描写出徐白二人、及晏阳红雯等平日里的柴米油盐生活点滴,那么到了大结局的时候,因有了前面铺陈的这些俗世生活的小欢喜、小剧情,则势必会与全书中心所烘托的禅宗“大欢喜”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立意也必定会更加深刻。 但综上这些生活琐碎已不乏有与“白娘子”有关的影视剧、文学作品等将这一切演绎的详细淋漓,嘉楠再写就没有意思了,大家阅读时估计也提不起多少兴趣,故没有详写。 每一部文每一本书都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但总会有朋友“情有独钟”。如此,嘉楠希望《古艳歌·白蛇》会成为一些读者朋友心目中的“无懈可击”。 我将写文当兴趣,又不止是兴趣,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只有在写文的时候,我才是真正在这个世界是存活着、生活着的。 抛开轮回的存在与否不提,人大抵都只有一生是“有识”的,但是书中可历万世。我编织出一世世的不同人生在书中,所以我于眼前现世里有限的一生,可以活出千万种亦是真切的人生。与彼共沉湎,共陶醉,共哀感顽艳,共在这一世世的轮回之中沉淀下来,看穿本质、寻回魂之所栖的大欢喜、找到最终那么一条回家的路…… 一直以来,总有一些读者朋友与嘉楠有着无声的默契。虽然你们从不露面,但嘉楠可以感觉的到。我喜欢这种独特的感觉,以文会友、江湖笑傲。 嘉楠也有着小小的贪心,于这小小贪心之中藏匿着深切的渴望。嘉楠渴望能有一日,一些朋友已把看嘉楠的文当成一种习惯,就如同我写文已是一种习惯一样……O(∩_∩)O 感恩有你们。 愿大家越来越好。 索嘉楠于2013年2月21日,记随感。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