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永恒的园丁 作者:约翰·勒卡雷 内容简介 对抗强权、欺骗、伤害、背叛,你能有多大的勇气? 爱情值得我们作怎样的牺牲?为了所爱的人,你能走多远? 英国驻内罗毕的外交官贾斯丁,性格温和、风度翩翩,一副伊顿校友、英国好男人的绅士派头,最爱的却是侍弄花草,向来与世无争。他的妻子特莎则热心公益、扶危济困,且处事激进,从不畏惧挑战权威。特莎被杀的噩耗传来时,贾斯丁的世界从此崩塌。 为了追查杀妻的凶手,贾斯丁展开一段危险旅程,且逐步卷入跨国制药企业邪恶可怕的阴谋之中,他前往伦敦、横跨欧陆、到加拿大,再返回内罗毕,最后在特莎遇害的地点等待自己命运的到来 这个喜爱园艺,无甚特别的男子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的力量所在,以及这个自己还来不及好好珍爱的女子所具备的超凡勇气。 人物 桑迪·伍德罗 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办事处主任,贾斯丁·奎尔的上司 米尔德伦 佩莱格里的秘书。被谑称为小米德 贾斯丁·奎尔 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职员。喜好侍弄花草,也是本书书名的由来。(在同名电影中的角色由拉尔夫·费因斯饰演) 特莎·奎尔 贾斯丁·奎尔的爱妻。以救济肯尼亚人民及弱势群体为己任,是一位热情奔放的活动家与坚强的斗士。昵称为特丝。(在同名电影中的角色由蕾切尔·薇兹饰演) 格洛丽亚 桑迪·伍德罗的妻子 吉妲·皮尔逊 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办事处的新进员工,特莎的密友 阿诺德·布卢姆 特莎的道德导师、黑人骑士,在救济事业中保护着特莎 波特·科尔里奇 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高级专员 伯纳德·佩莱格里 英国外交部非洲事务司司长,与科尔里奇暗中为敌 蒂姆·多诺霍 英国外交部派遣的英国间谍主管,绰号“好朋友” 罗布 苏格兰场海外刑案分局警察 莱斯莉 苏格兰场海外刑案分局警察。也被称为莱斯 马克斯·罗贝尔 红头发,医生。书中所述事件中的关键人物,与特莎有一面之缘 婉哲 与特莎曾住同一间医院的黑人女性,产下一子后去世,死后遗体无处可寻 肯尼思·K.柯蒂斯 三蜂的总裁。也被称为肯尼K、肯尼思爵士等 阿瑟·路易基·汉姆德 律师,又称汉姆。汉姆家与特莎家向来交往深厚,特莎父母去世后便打理特莎家族的生意,两人实际上是有名无实的姐弟 波姬 知晓事件内情,与特莎通过电子邮件 1 星期一上午九点三十分,消息传到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桑迪·伍德罗接到消息时宛如中了弹,下巴僵直,胸口暴凸,忐忑不安的英国心脏啪啪作响。当时他站着。他事后只记得这么多了。内线电话铃响时他正好站着,伸手想拿东西,这时听到电话尖声响起,因此停下来,顺手向下从办公桌上捞起听筒说,“伍德罗。”不然也可能是,“我是伍德罗。”他能确定的是接电话的嗓门大了点,这一点他很肯定,因为听起来像是别人的声音,感觉口气很冲:“我是伍德罗。”他报出堂堂正正的姓,却省略桑迪这个具有缓冲作用的绰号,以仿佛很痛恨的语气脱口而出,因为高级专员的例行祈祷会预定在三十分钟后准时举行,由身为办事处主任的伍德罗主持,即将面对一群很难伺候的特殊利益团体代表,其中人人无不企盼高级专员全心全意关照。 简而言之,这个星期一跟往常一月下旬的星期一没什么两样,在内罗毕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灰尘满天、缺水严重、草地干黄、眼睛酸涩、热气从市区人行道蒸腾而上。淡紫凤凰木也和所有人一样,期待长长的雨季快快到来。 当时究竟为什么站着,他一直想不出答案。照理说,他应该是埋首办公桌,忙着敲键盘,急着查看伦敦传来的指示,翻看邻近非洲国家使馆传进来的资料。结果他却站在办公桌前,进行意义重大却主旨不明的动作——大概是将妻子格洛丽亚和两名幼子的合照摆正吧。相片是去年夏天全家返乡度假时拍的。高级专员公署位于斜坡上,相片如果一个周末不去整理,倾斜的地基就足以让相片倒向一边。 不是在调整相片位置的话,或许是在喷杀虫剂吧。肯尼亚有一种昆虫,连具有豁免权的外交官都难逃其魔掌。几个月前发生过“内罗毕眼症”大流行,如果不小心打死这种苍蝇,手又抹到皮肤上,就会产生脓肿和水疱,严重的话甚至会引起失明。他可能是在喷杀虫剂,听到电话铃响,就将杀虫剂放在办公桌上,抓起话筒。这种可能性也无法排除,因为事后回想起来,印象中有罐红色的杀虫剂摆在办公桌的发件架上。就这样,他一面说“我是伍德罗”,一面将听筒贴紧耳朵。 “噢,桑迪,我是米尔德伦。你早。身边没有人吧?” 油光闪闪、体态臃肿、现年二十四的米尔德伦是高级专员的私人秘书,讲话带有艾塞克斯郡口音,刚从英国调过来,这是他首度外派。另外,资历较浅的部属都叫他小米德。 没错,伍德罗承认,身边没人。为什么要问? “桑迪,恐怕是有状况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过去找你一下。” “不能等到祈祷会结束吗?” “这个嘛,好像不太行——不行不行,”米尔德伦一面回答一面加强语气,“桑迪啊,是特莎·奎尔出事啦。” 伍德罗一听立刻改变态度,汗毛直竖,神经紧绷。特莎。“她怎么了?”他问。他的语调刻意掩饰着好奇心,大脑则朝各种可能性狂推乱测。噢,特莎。噢,糟糕。你这次又搞了什么名堂? “内罗毕警方说她死了。”米尔德伦以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口气说出。 “一派胡言,”伍德罗断然以这句话回敬对方,连给自己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别乱讲话了。在哪里?什么时候?” “在图尔卡纳湖,在湖的东岸,上个周末。他们对细节语带保留。在她的车子里。根据他们的说法,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事件。”他语带歉意接着说,“我的感觉是他们不想让我们太难过。” “车子是谁的?”伍德罗以慌乱的口气质问,拼命想排除这一切荒谬的想法,极力想压制人、地、事以及其他想法与感觉,一直往下压抑、压抑,急忙删除掉隐藏心中的对她的回忆,取而代之的是图尔卡纳湖畔荒芜的“月球”景观。对图尔卡纳的这番印象来自六个月前外出视察时,当时陪伴左右的是一板一眼的外交武官。“别走开,我立刻上去。还有,不准对任何人透露,听到没有?” 伍德罗这回一次一个动作,放回了听筒,绕过办公桌,从椅背上拿起西装外套,一次穿上一只袖子。平常上楼去之前,他是不会穿上西装外套的。星期一开会的时候,并没有硬性规定要穿西装外套,更何况他只是要上楼到胖子米尔德伦的私人办公室跟他聊天而已。然而,伍德罗心中专业的一面告诉自己,未来要走的路漫长艰辛。尽管如此,他一面上楼一面设法鼓足意志力,每次危机甫现时尽量遵守自己的最高原则,尽量以刚才让米尔德伦宽心的方式让自己放心,当做全部都是一派胡言。为了安慰自己,他回想起十年前轰动一时的案件,当时传出有位年轻的英国女子在非洲乡下惨遭分尸,事后证明是穷极无聊的骗局,那还用说。只是有人利用丧心病狂的想像力捏造出来的事件。原来是有个素行不良的非洲警察被远放到沙漠中,吸食非洲大麻后精神恍惚,编造这个事件来追讨积欠六个月的微薄薪水。 他上楼的这栋建筑物刚落成不久,外观朴素大方。这种风格他很喜欢,或许是因为跟自己的外表很能搭配。整栋大楼与外围建筑设施配置得当,有小卖部、商店、加油亭以及清洁安静的走廊,给人的印象是粗犷且自给自足。伍德罗的外表不管怎么看,也给人相同的质感。今年四十岁的他,与妻子格洛丽亚婚姻生活美满——就算不美满,他猜也只有自己知道。他身为办事处主任,如果操作得当,下一次调派任务时,说不定可望掌管一个等级较低的领事馆,然后往上爬到比较不是那么卑微的领事馆,进而受封为骑士——封不封骑士,对他来说无关紧要,那还用说,不过封了骑士后格洛丽亚会脸上有光。他这人具有军人风范,然而话说回来,他本来就是出身军人家庭。他服务英国外交部十七年,曾经奉派前往六七个英国驻外单位为国效劳。曾经隶属英国的肯尼亚和之前他驻守过的国家没有两样,同样危险、腐败、破落、受尽外人掠夺,在伍德罗心中激起的涟漪却比先前多数国家的还大,只不过这样的涟漪有多少要归因于特莎,他就不敢扪心自问了。 “尽管说吧。”他以咄咄逼人的口吻对米尔德伦说。他开口前先关上门,放下门闩。 米尔德伦习惯嘟着嘴,坐在办公桌前的模样活像是调皮的小胖子,活像怎么哄就是不肯把粥喝完的小孩。 “她过夜的地方是绿洲。”他说。 “什么绿洲?讲清楚一点行不行?” 米尔德伦的年龄和职位虽低,却不像伍德罗认定的那么容易被吓唬。他一直有速记的习惯,在开口前先参考一下笔记才说话。最近受训的学员一定都教这些,伍德罗以鄙夷的心态想着。不然像米尔德伦这个出身低微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去学速记? “图尔卡纳湖东岸有个小度假旅舍,在东岸南端,”米尔德伦宣布,他的视线停在速记本上,“店名绿洲。特莎在那边过夜,隔天早上搭旅舍主人提供的四轮驱动车离开。她说她想往北走两百英里,去看看文明的发源地。利基遗址。”他改口说,“是理查德·利基挖掘古迹的地点。位于锡比洛伊国家公园。” “自己一个人吗?” “沃尔夫冈给她一位司机。司机的尸体也跟她一起出现在那辆四轮驱动车上。” “沃尔夫冈?” “他是旅舍的主人,姓氏待查。大家都叫他沃尔夫冈。显然是德国人,很有个性。根据警方的说法,司机被杀的手法很野蛮。” “怎么个野蛮法?” “斩首。不见了。” “谁不见了?你不是说司机跟她一起在车上吗?” “头不见了。” 不用你讲我也猜得到吧?“特莎的死因大概是什么?” “意外。警方只说了这些。” “有没有被劫财?” “根据警方的说法是没有。” 没有财物损失,加上司机惨遭谋害,伍德罗的想像力因此奔腾起来。“你接到什么样的消息,一五一十说来听听。”他命令道。 米尔德伦以双手捧着大脸,一面参考着速记本。“九点二十九分,接自内罗毕警察总部飞行中队,请高级专员接听,”他读出内容,“我解释说高级专员到市区拜访神职人员,预计最晚上午十点回来。值班警官听上去很有效率,也报上姓名。他说报告是来自洛德瓦尔——”“洛德瓦尔?离图尔卡纳好几英里啊!” “最近的警察局就在那里。”米尔德伦回应,“发现一辆四轮驱动车,是图尔卡纳绿洲旅舍财产,发现地点是湖的东边还没到厄利亚湾的地方,是在前往利基古迹的路上。两人至少已经死亡三十六小时。其中一人是白人女性,死因不详,另一人是无头非洲人,经查证为司机诺亚,已婚,有四名子女。马飞仕图的游猎靴子一只,七号。蓝色野外夹克一件,特大号,沾有血迹,在车子地板上发现。车上的女子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黑发,左手无名指戴有金戒指。车子地板上有条金项链。” 你戴的那条项链,伍德罗听见自己说。他们两人正在共舞,他以嘲讽的口气提出质疑。 项链啊,是我母亲结婚那天我外婆送她的。她回答,不管穿什么衣服,我都会戴上,就算是别人看不见我也非戴不可。 连上床都戴呀? 那就不一定喽。 “这些东西是谁找到的?”伍德罗问。 “沃尔夫冈。他用无线电呼叫警方,也通知了在内罗毕的办事处,也是用无线电。绿洲旅舍没有装电话。” “如果司机的头不见了,警方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只手臂曾经粉碎性骨折,就是这样他才开始当司机。沃尔夫冈在星期六的五点三十分看到特莎和诺亚开车离去,同行的人还有阿诺德·布卢姆。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活着的样子。” 他还是一直看着速记本复述,就算不是,也是假装边看边念。他仍用双手捧着脸颊,似乎决心要让脸颊一直待在掌心里,因为从他双肩顽固僵直的模样看来确有此意。 “你最后说的是什么。”伍德罗停顿一下后命令道。 “和特莎同行的是阿诺德·布卢姆。他们一起住进绿洲旅舍,星期五晚上就在旅舍里过夜,隔天早上五点三十分由诺亚开着吉普车上路。”米尔德伦捺着性子再讲一遍,“布卢姆的尸体并没有在四轮驱动车里面,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就算有,目前为止也没有接到报告。洛德瓦尔警方和飞行中队都在现场,不过内罗毕总部想知道我们愿不愿意付钱请直升飞机。” “现在他们的尸体放在哪里?”伍德罗以军人之子的口吻说,说得既干脆又实际。 “不知道。警方是希望绿洲旅舍能负责,不过被沃尔夫冈拒绝了。他说收下尸体的话,工作人员会罢工,连客人也会走光。”迟疑一阵,“她登记的姓名是特莎·阿博特。” “阿博特?” “是她娘家的姓。‘特莎·阿博特,由内罗毕的邮政信箱转交。’是我们的信箱。我们这里没人姓阿博特,所以我用这个姓查了一下数据库,找到了奎尔,娘家姓阿博特,名特莎。我猜她从事救济工作时用的就是这个姓。”他仔细看着速记本最后一页,“我是想向高级专员报告,不过他去拜访教会人士,而现在正好是交通尖峰期。”他说。所谓交通尖峰期的意思是:这里是莫伊1总统领导的现代内罗毕,拨一通市内电话可能要听上半小时的对不起,所有线路处于忙线中,请稍后再拨。讲话的人是一名中年妇女,口气自满,不断重复,嘴巴也不会酸。 伍德罗已经走到门口。“你还没告诉别人吧?” “一个也没有。” “警方有没有对外宣布?” “他们是说没有。不过他们没办法叫洛德瓦尔那边封口,而且我认为警方自己的说法也不一定可靠。” “就你所知,也没有人跟贾斯丁说过吧?” “是的。” “他人在哪里?” “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猜。” “别让他出去。” “他很早就进办公室了。特莎外出实地勘查时,他都会提早上班。你要不要我取消会议?” “等一等。” 就算伍德罗先前不太确定,现在他总算知道面对的是超级丑闻以及悲剧,因此箭步走上标明闲人勿进的后门阶梯,然后走进阴暗的过道,通往一扇紧闭的铁门,上面有个窥视孔和门铃按钮。他按下门铃时监控录像机扫描了他一下。开门的人是个纤弱的红发女子,身穿牛仔裤,上身是印花罩衫。希拉,他们的第二号人物,会说斯瓦希里语,他自然而然想到。 “蒂姆人呢?”他问。 希拉按下一个铃,然后对着盒子讲话。“是桑迪,有急事。” “稍等,等我们确认一下数据。”有个男人以大嗓门说,音域雄浑。 他们等着。 “状况完全解除。”同一个声音宣布,门也应声吱呀开启。 希拉往后站,伍德罗大步走过她身边,走进里面。驻地主任是蒂姆·多诺霍,身高六英尺六,高大的身形隐约出现在办公桌前。他一定是收拾过,因为桌上这时连一张纸也看不见。多诺霍的气色比往常看来更差。伍德罗的妻子格洛丽亚坚称他快死了。双颊凹陷、毫无血色,双眼泛黄、无力下垂,下方松垮的皮肤形成皮窝。散乱的小胡子向下伸展,模样绝望又滑稽。“桑迪。你好。有何贵干?”他大声说。他透过眼镜朝下看着伍德罗,露出骷髅头似的浅笑。他靠得太近了,伍德罗记得这一点。他会越界飞进你的领空,你的信号发出之前就被他拦截下来。“听说特莎·奎尔在图尔卡纳湖附近被杀了,”他边说边感到有股想吓坏人的冲动,希望借此报复,“那边有个地方叫做绿洲旅舍。我有必要用无线电跟店主通话。” 他心想,他们受的训练就是这样。第一条守则:绝对不能显露出真情,就算你还有真情的话。希拉的五官雀斑点点,表情冻结,以沉思表示拒绝接受。蒂姆·多诺霍仍带着傻乎乎的浅笑——只不过话说回来,那样的浅笑本来也不具任何意义。 “她怎样,老弟?再说一遍。” “遇害了。被杀害的手法并不清楚,或者是警方不肯透露。开她那辆吉普车的司机的头被砍掉。情况就是这样。” “谋财害命?” “只有害命。” “靠近图尔卡纳湖。” “对。” “她跑到那里搞什么鬼呀?” “我也不清楚。据说是去参观利基的古迹遗址吧。” “贾斯丁知道吗?” “还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人当中,还有没有人跟这件事有关?” “我还在调查。” 多诺霍带伍德罗走到一个他从来没看过的隔音房间,是间通讯室。各种颜色的电话上设有插入密码锁的菱形凹洞。一台传真机摆在貌似油桶的物体上,有台以点刻方式雕制的金属盒做成的无线电,有局内印刷的通讯簿放在盒子之上。原来我们的间谍就是这样从自己的大楼里彼此悄声对谈的啊,他心想。这算阴谋还是暗算?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多诺霍在无线电前坐下,察看一下通讯簿,然后以颤抖的白皙手指胡乱拨弄着控制钮,同时以单调的口吻说:“ZNB85,ZNB85呼叫TKA60。”活像是战争片里的主角。“TKA60,听见请回答,完毕。绿洲,听见没,绿洲?完毕。” 这时爆出一阵杂音,随后传出挑衅的声音:“这里是绿洲。听得一清二楚,先生。你是谁?完毕。”——讲话的人带有德国口音,有无赖的味道。 “绿洲,这里是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我请桑迪·伍德罗跟你谈。完毕。” 伍德罗将双手杵在多诺霍的桌子上,希望能靠近麦克风一点。 “我是办事处主任伍德罗。你是沃尔夫冈吗?完毕。” “像希特勒时代的办事处吗?” “政府单位。完毕。” “好吧,主任,我是沃尔夫冈。你想问什么问题?完毕。” “我想麻烦你描述一下在你旅舍登记为特莎·阿博特小姐的模样。没说错吧?她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吗?完毕。”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没错。特莎。” “她的长相是怎样的?完毕。” “黑发,没化妆,高挑,二十过半,不是英国人,在我眼中看来不像。像是德国南方人,或是奥地利或意大利人。我从事旅馆业,我会看人。还有,很漂亮。我好歹也是男人。像动物一样性感,动作很诱人。穿的衣服像是被你吹一口气就能吹散一样。这样说,听来像不像是你找的阿博特还是其他什么人?完毕。” 多诺霍的头距离伍德罗的头有几英寸。希拉站在他另一边。三人都盯着麦克风看。 “对。听起来像是阿博特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她是什么时候向你预约房间,怎么预约的?我相信你在内罗毕有个办事处。完毕。” “她没有。” “什么意思?” “预约的人是布卢姆医生。两个人,两间靠近游泳池的小木屋,一个晚上。我告诉他,我们只剩下一个小木屋。好吧,他就要这间。他真不是盖的。哇,大家都在看他们,客人看,工作人员也看。一个是漂亮的白人女子,一个是漂亮的非洲医生。很养眼。完毕。” “一个小木屋有几个房间?”伍德罗边问边无力地希望避开这个直冲着他来的丑闻。 “一间卧室,两张单人床,不太硬,柔软有弹性。一间客厅。两人都要在这本登记簿上签名,不准乱签,我告诉他们。人走丢的事,这里经常发生,不知道他们的真名不行。那个名字是她的真名没错吧?是阿博特吧?完毕。” “是她娘家的姓。完毕。她写的邮政信箱是高级专员公署的信箱。” “她丈夫人在哪里?” “在内罗毕这边。” “哇。” “好吧,布卢姆是什么时候预约的?完毕。” “星期四,星期四晚上。是从洛基用无线电跟我联络的。他说他们预计星期五天一亮就离开。洛基是洛基丘莒的简称,在北边的国境附近,负责南苏丹的救济单位都聚集在那里。完毕。”“洛基在哪里我知道。去那边做什么,他们有没有说?” “救济之类的事。布卢姆也是从事救济工作的吧?去洛基的人,就只有这档事。他告诉我,他是帮某个比利时的医药单位工作。完毕。” “这么说来,他是从洛基预约房间,星期五一大早就离开洛基。完毕。” “他告诉我,他们预计在中午左右到湖的西岸。要我帮他们订艘小船,带他们渡湖到绿洲来。‘你听好啊,’我告诉他,‘从洛基丘莒到图尔卡纳这段路,开车会遇到很多麻烦的。最好是跟粮食特遣队一起过来。山路不好走,而且会遇上强盗,那边的几个部落会互相偷走对方的牛,那很正常,只不过十年前他们拿的是矛,现在是人手一把AK47。’他听了之后笑笑,说他可以应付,结果还真的能应付。他们最后是安全抵达,没问题。完毕。” “这么说来,他们住进来,在登记簿上签名。然后呢?完毕。” “布卢姆告诉我,他们想租吉普车附带司机,隔天早上天一亮就要前往利基遗址。为什么预约的时候不讲,这个你可别问我,因为我没问,也可能是临时才决定的吧,也可能他们不喜欢在无线电上讨论行程。‘好吧,’我告诉他,‘算你们走运。可以给你们诺亚。’布卢姆很高兴,她也很高兴。他们到花园散步,一起游泳,一起坐在吧台前,一起用餐,跟每个人说晚安,走回他们的小木屋去。早上他们一起离开。我看着他们走的。他们早上吃什么,你想不想知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看到他们离开?完毕。” “醒着的每个人都看见了。他们带了午餐、几箱水、备用瓦斯、紧急口粮、医药。三人都坐前座,阿博特坐在中间,像是快乐的一家人。这里是个绿洲,懂吗?我有二十个客人,多半都在睡觉。工作人员有四十个,多半都醒着。有大约一百个我不需要的人老在我的停车场逗留,想卖动物皮毛、手杖和狩猎刀。看到布卢姆和阿博特离去的人都挥手说拜拜。我挥手,卖皮毛的人也挥手,诺亚也挥手,布卢姆和阿博特也挥手,他们没有微笑,他们的表情严肃,好像有重大的事情要办,像有重大决定,是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主任,你要我做什么?杀掉目击证人吗?你听好,我是伽利略。把我抓去关起来,我就发誓她从没来过绿洲。完毕。”伍德罗全身麻痹了半晌,讲不出进一步的问题来,或者可能是有太多问题要问。我已经进监牢了,他心想。我的无期徒刑在五分钟之前开始生效。他一手遮住双眼,移开后看到多诺霍和希拉以面无表情的脸看着他。他向他们报告特莎的死讯时,他们就是这副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事情可能不太对劲?完毕。”他的问题很差劲——“你整年都住在那边吗?完毕。或是,贵旅馆经营多久了?完毕。” “四轮驱动车上面有无线电。诺亚载客人出去时,都会打回来说他很高兴。这次诺亚并没有打回来。好吧,当做是无线电坏掉,或是司机忘记打回来。如果要联机的话很费事,要先停下车子,拿出无线电,架好天线。你在听吗?完毕。” “洗耳恭听。完毕。” “只是啊,诺亚从来不会忘记打回来。就是这样我才爱雇他,可是他就是没打回来。下午没打,晚上也没打。好吧,我心想,大概是他们在什么地方扎营,给诺亚喝太多酒之类的。晚上打烊之前,我发无线电给利基遗址附近的管理员。没有踪迹。隔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到洛德瓦尔报案。吉普车好歹是我的,OK?司机也是我的。他们不让我用无线电报案,所以非得亲自去洛德瓦尔。跑那一趟累死人,不过法律就是法律。民众有了麻烦,洛德瓦尔警方真的很热心提供协助。我的吉普车不见了?真糟糕。车上有两个客人和一个司机?为什么自己不去找?今天是礼拜天,他们不用上班。他们要上教堂。‘给我们一点钱,借我们一辆车,我们才有可能帮你忙。’他们是这么说的。我回到家,自己找了几个人组成搜寻队。完毕。” “有哪些人?”伍德罗逐渐恢复了精神。 “有两个队伍。我自己的人马,两辆卡车、水、备用油料、医药物品、口粮、苏格兰威士忌,以防必要时用来消毒或是什么的。完毕。”这时有人插拔进来,沃尔夫冈叫对方滚蛋。令人惊讶的是,对方竟然照办。“那边现在热得很,主任。气温有华氏一百十五度,另外胡狼和土狼多得像你们的老鼠一样。完毕。” 他停顿一下,显然是等伍德罗讲话。 “我还在听。”伍德罗说。 “吉普车翻到一边,别问我原因。车门关着,也别问我原因。有扇窗户打开约五公分。有人关上车门,把门锁起来,然后拿走钥匙。光从那一小道缝传出的气味就是说不出来的难闻。车身被土狼抓得到处都是刮痕,它们想冲进去时撞出大大的凹痕。它们绕了又绕,在四周留下脚印。土狼如果厉害的话,十公里外就闻得到血的味道。如果靠近尸体的话,一口就能咬穿,把骨头里的骨髓吸出来。不过它们无法靠近尸体。有人把车门锁起来,不让土狼进去,只留下一小道车窗缝,让土狼抓狂。换成是你的话你也会抓狂。完毕。” 伍德罗拼命想去理解他说的话。“警方说诺亚被斩首。是真的吗?完毕。” “没错。他做人很不错。家人担心得快发疯了,他们派人到处找他的头。如果找不到,就没办法好好下葬,会阴魂不散的。完毕。” “阿博特小姐呢?完毕——”浮现的影像是缺了头的特莎,不堪入目。 “他们难道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完毕。” “喉咙被割了。完毕。” 浮现了第二个影像,这次看到的是杀害特莎的人,一把扯断她的项链,为刀子清除障碍物。沃尔夫冈正在解释他接下来做了些什么。 “首先,我告诉手下,别去开门。里面没有活口。谁去打开车门的话,一定会受不了。我留下一组人生火看守,然后开车载另一组人回到绿洲旅舍。完毕。” “问题。完毕。”伍德罗拼命稳定情绪。 “你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主任?请再问一次,完毕。” “吉普车是谁打开的?完毕。” “是警方。警方一赶到,我的手下就鸟兽散了。没有人喜欢警察,没有人喜欢被逮捕,这里的情形就是这样。洛德瓦尔警方先到,现在又来了飞行中队,再加上莫伊的几个私人护卫队员。我的手下正在锁抽屉藏银器,可惜我什么银器也没有。完毕。” 伍德罗再度停顿不语,绞尽脑汁想说出具有理性的话。 “布卢姆和特莎出发前往利基遗址时,布卢姆有没有穿游猎夹克?完毕。” “当然有。旧的,比较像是背心。蓝色。完毕。” “命案现场有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凶器一定是刀子,相信我。嵌了威尔金森刀锋的大砍刀。砍诺亚时就像切奶油一样顺。一刀毙命,她也一样。刷。女的全身被剥光。有很多淤青。我刚才是不是说过了?完毕。”没有,你没说,伍德罗静静地对他说。她死时一丝不挂,你却完全略去不提,淤青也是。“他们从你旅舍出发时,车子上是不是放了一把大砍刀?完毕。” “非洲人外出狩猎时一定会随身带大砍刀,主任先生。” “尸体现在放在哪里?” “诺亚,缺了头的尸体,警方发还给他的族人。至于阿博特小姐,警方派了马达小艇去接。不把吉普车的车顶割开还不行呢。他们跟我们借切割器具,然后把她绑在甲板上。楼下没有地方放她。完毕。” “为什么没地方?”话一出口他已经后悔了。 “主任啊,发挥一下想像力嘛。天气这么热,尸体会怎样,你应该清楚吧?如果想用飞机运她回内罗毕,最好先肢解开来,不然装不进货舱。” 伍德罗的大脑麻木了一小段时间,回过神来后听见沃尔夫冈说没错,他以前见过布卢姆一次。这样说来,伍德罗一定是问了他这个问题,只不过自己却没听见。 “九个月前。大摇大摆带一团从事救济事业的金主。世界粮食、世界医药、全球消费报告。那些混账花了一大堆钱,想要我开两倍的收据。我叫他们去吃屎。布卢姆很欣赏我的做法。完毕。” “这一次,你觉得他怎么样?完毕。” “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情绪比较激动还是怪异之类的?” “主任先生,你在讲什么啊?” “我是说——你觉得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吸食什么?”他讲得语无伦次,“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可卡因之类的东西。完毕。” “拜托。”沃尔夫冈说。说完通讯中断。 伍德罗再度察觉到多诺霍刺探性的视线。希拉已经不见人影。伍德罗的印象是她去处理什么紧急的事。不过,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特莎一死,这些间谍必须采取紧急行动?他觉得有点冷,但愿自己多穿一件羊毛衫,然而冷汗却直流而下。 “老弟,还有没有需要我们服务的?”多诺霍问。他的口气带有特别关怀的意味,羸弱无神的双眼依旧向下盯着他看。“要不要来杯什么?” “谢谢你。现在用不着。” 他们早就知道了,伍德罗一面下楼往回走一面愤怒地告诉自己。他们早在我之前就知道特莎死了。但是,间谍都希望给你这种印象:所有事情,我们间谍都比你们知道得多,而且消息来得更快。 “高级专员回来了吗?”他边问边将头塞进米尔德伦的门里。 “马上就到。” “取消会议。” 伍德罗并没有直接前往贾斯丁的办公室。他先去找吉妲·皮尔逊,她是办事处资历最浅的一员,也是特莎的闺中密友。吉妲双眼黝黑,金发,是印度与英国的混血儿,额头印有种姓阶级符号。伍德罗回想,她是在本地招募的员工,却希望能长久从事外交部的工作。她看见伍德罗关上门进来时,眉宇间闪过一丝不信任的神色。 “吉妲,我接下来讲的事情千万别说出去,行吗?”她直直看着伍德罗,等着他开口。“布卢姆,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知道这人吗?” “他怎么了?” “是你的好朋友。”没有回应,“我是说,你跟他很要好吧。” “我接触过这个人。”吉妲掌管的业务让她有机会每天接触到救济单位。 “显然也是特莎的好朋友。”吉妲的黑眼珠不置可否。“布卢姆单位的人,你认不认识?” “我有时候会打电话给夏绿蒂,她是布卢姆的职员,其他都是外勤人员。为什么要问这个?”他以前觉得吉妲轻快的英印口音很诱人,不过以后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以后对任何人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布卢姆上礼拜到过洛基。有人跟着他去。” 第三次点头,却点得稍慢,视线往下滑。 “他去那里做什么,我想了解一下。他从洛基一路开车到图尔卡纳湖。我需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回到内罗毕了,不然看看他是否回到了洛基。能不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帮我问问看?” “大概不行。” “好吧,尽量就是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他认识特莎这么多个月的时间里,竟然一直没有想过。“布卢姆是已婚还是未婚,你知道吗?” “我猜是已婚吧,迟早的事。他们通常都要结婚的,不是吗?” 他们指的是非洲人吗?或者指的是有情人?所有的有情人吗? “可是,他在这里没有老婆吧?没在内罗毕。或者就你所知不在这里。布卢姆根本没结过婚。”“为什么?”——口气轻柔,语气急促,“特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吧。我们正在了解中。” 伍德罗伸手在贾斯丁的办公室门上敲了一下,不等他回应就走了进去。这一次他没有锁上门,不过却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将宽大的肩膀倚在门上。只要他保持这个姿势,也与上锁具有相同的作用。 贾斯丁站着,以优雅的背部朝向伍德罗。他的头发梳理整齐,面向墙壁,正在研究一张图表。这样的图表在他办公室里挂了好几幅,每幅都以黑体缩写字母标明,每幅都以不同的渐近色彩来表示,不是渐深就是渐浅。吸引他注意力的图表标题是“二〇〇五至二〇一〇年相对基础建设”。从伍德罗所站的地方能看出来,图表预测的是非洲国家未来的展望。贾斯丁左边的窗台上摆了一列他种在花盆里的植物。伍德罗认得出茉莉和凤仙花,不过这只是因为贾斯丁曾经买这两种花送给格洛丽亚当礼物,他才认得出来。 “嗨,桑迪。”贾斯丁说。他把嗨拖得有点长。 “嗨。” “我猜今天早上不用开会了吧。总部出了问题吗?” 闻名遐迩的金嗓,伍德罗心想。每一个细节他都注意到,仿佛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碰到似的。只要你认为讲话的语调比内容重要的话,这个嗓门尽管稍受岁月摧残,仍能保证听了让人意乱情迷。我正要改变你的一生,为什么现在要鄙视你?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你过世的那天,这一刻之前和之后会为你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你为什么不脱掉那件烂西装?全外交部一定就只剩下你一人,还跑到裁缝那里定做热带西装。继而一想,他才想起自己也还穿着西装外套。 “相信你们都还好吧?”贾斯丁以很讲究的拉长音问,这是他惯用的语调。“天气真热,格洛丽亚没有因此枯萎吧?两个儿子都欣欣向荣吧?” “我们都还好。”伍德罗刻意停顿一下,“特莎到北方去了。”他透露。他是想给特莎最后一个机会,好证明这一切消息是错得离谱。 贾斯丁一听,立刻变得大方起来。每次有人对他提到特莎的名字,他便有如此反应。“对,没错。最近她的救济工作真是马不停蹄。”他双手抱着联合国的巨册,足足有三英寸厚。他再度弯腰将大部头书摆在旁边的小桌上。“照这种速度,在我们离开之前,她就已经解救了全非洲。” “她究竟到北方去做什么?”——还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不肯松手——“我还以为她在内罗毕这里处理什么事,在贫民窟里。不是在基贝拉吗?” “没错,”贾斯丁与有荣焉,“夜以继日,她累坏了。小从擦婴儿的屁股,大到教法律助理认识自己的民权,据说她大小全包了。当然了,她多数的客户都是女人,她也感到很有兴趣,就算她的做法让她们的男人不太高兴也一样。”他的微笑带有想念的意味,表示着“要是这样就好了”。“财产分割、离婚、肢体虐待、婚姻强暴、女性割礼、安全性爱,全套上场,日复一日。她们的丈夫因此有点不悦,你也看得出原因何在吧?要是我习惯强暴自己妻子的话,我也会因此不悦。” “照你这么说,她到北方去做什么?”伍德罗紧咬不放。 “噢,谁知道。去问阿诺德医生好了。”贾斯丁丢出这句话,说得太随意,“到北方去,阿诺德是她的向导兼哲学老师。” 伍德罗记得,这是贾斯丁的一贯说法。用一个说法掩护三个人。阿诺德·布卢姆,医生、她的道德导师、黑人骑士,在救济事业的丛林中保护她。怎么讲都行,就是不能说布卢姆是她的情人,贾斯丁默许的情人。“到底是北方的哪里?”他问。 “洛基。洛基丘莒。”贾斯丁以双手杵在办公桌边缘,或许是在不自觉之中模仿伍德罗站在门口那种不经意的姿势,“世界粮食计划署的人在那边举办性别意识研习班,你能想像得到吗?他们从苏丹南部用飞机载来没有女性意识的村姑,让她们上穆勒2。速成班,再用飞机送她们回去,她们就有了女性意识了。阿诺德和特莎是去那边看戏的,算他们运气好。” “她现在人在哪里?” 贾斯丁显得不太喜欢这个问题,或许他这才理解到伍德罗这番闲聊其实另有目的,但也有可能是——伍德罗心想——他不太情愿被人锁定在特莎的话题上,因为他本人也无法搞定特莎。“正在回来的路上吧。为什么要问?” “跟阿诺德在一起吗?” “大概吧。他不会把特莎留在那里。” “她有没有跟你联络?” “跟我?从洛基吗?怎么个联络法?他们那边又没电话。” “我是想,她可能会用救济组织的无线电来联络。其他人不都是用这种方式来通讯吗?” “特莎又不是普通人,”贾斯丁顶嘴回去,这时眉头开始深锁起来,“她有非常坚定的原则。比如说,她不会乱花别人捐献的钱。怎么了,桑迪?” 贾斯丁现在臭着一张脸,将自己推离办公桌,直挺挺站立在办公室中央,双手放在背后。伍德罗观察到他在日光中认真俊美的脸庞以及转白的黑发,这时想起了特莎的头发。两人的发色完全相同,后者的头发却少了他的年岁,或者说是少了节制力。伍德罗记得第一次同时看见他们两人的情境。当时特莎和贾斯丁是新人,也是一对亮丽的新婚夫妻,是高级专员公署在内罗毕的迎新宴会中的贵宾。伍德罗也记得自己如何走向前去跟他们打招呼,内心还以为他们是父女,想像自己在追求特莎。 “这么说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和特莎联络了?”他问。 “星期二。我开车送他们到机场。问这做什么,桑迪?如果阿诺德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有事。别人吩咐她做的事,她会照办的。” “你认为他们会继续往图尔卡纳湖走吗?她和布卢姆——阿诺德?” “如果他们有交通工具而且也想去的话,怎么不会?特莎很喜欢这些荒郊野外,她对理查德·利基很欣赏,欣赏他的考古工作,也欣赏他这个很不错的非洲白人。利基在那边一定有个诊所吧?阿诺德大概有工作要做,所以带她一起去。桑迪,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口气愤慨地重复。 伍德罗掷出致命一击后别无选择,只好观察自己的话对贾斯丁的五官产生何种影响。青春在贾斯丁脸上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下子连最后一点都不剩了,好像某种海洋生物,漂亮的脸孔合起变硬,只留下宛如珊瑚般的颜色。 “我们接获报告,在图尔卡纳湖东岸发现一名白人妇女和非洲司机。遇害。”伍德罗很有技巧地开始,避免用“谋杀”两字,“车子和司机是向绿洲旅舍租的。旅舍主人宣称认出该名妇女是特莎。他说特莎和布卢姆在绿洲过夜,然后前往利基的遗址。布卢姆仍行踪不明。他们找到了特莎的项链,是她从不拿掉的那条。” 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糟糕,她佩戴项链的习惯这么隐私的内容,我怎么会选这种时机拿出来炫耀? 伍德罗仍看着贾斯丁。他内心懦弱的一面很想移开视线,然而军人之子的另一面却觉得,如果移开视线,不就等于判处某人死刑,却在行刑时避不到场?他看着贾斯丁的眼睛睁大,露出受到伤害的失望神情,仿佛朋友从后突袭他,那种神情随后又消失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刚偷袭他的朋友把他打得失去意识。他看着贾斯丁雕塑般精美的嘴唇因遭受剧痛而张开,然后紧闭成强有力的直线,将事物排除在外,因压力而失去血色。 “谢谢你过来通知,桑迪。太麻烦让你跑这一趟了。波特3。知道吗?”波特是高级专员,这个名字取得也太不凑巧了。 “米尔德伦在找他。他们找到一只马飞仕图牌靴子。七号。有没有印象?” 贾斯丁会意不过来。首先他必须等待伍德罗的声音进入大脑,随后加以理解。然后他连忙以仓促而辛苦挤出来的句子回应。“皮卡迪利街上有家店,她上次放假回家时买了三双。从来没看过她那样挥霍。她平常不太爱花钱,钱的问题,她向来都不用操心。所以也没担心花多少钱。衣服都尽量在救世军二手店里买。” “还有某种游猎短袖上衣。蓝色。” “噢,那种野蛮东西她最痛恨了。”贾斯丁反驳。言语的能力如洪水般涌回他的口中。“她说,要是我看到那种大腿上缝了口袋的卡其服装,一定要拿去烧掉,不烧掉也要送给穆斯达法。”穆斯达法是她的小男仆,伍德罗想起来。“警方说是蓝色。” “她以前最厌恶蓝色,”——如今显然濒临发脾气的边缘——“任何跟军用品类似的东西,她都鄙视。”已经用过去式了啊,伍德罗注意到。“她以前有一件绿色的野外夹克,是在史坦利街的法毕洛商店买的。是我带她去的,原因不明,大概是她叫我带她去的吧,她痛恨逛街买东西。她穿上之后马上抓狂。‘你看看我,’她说,‘我是巴顿将军扮人妖。’不对,亲爱的,我告诉她,你不是巴顿将军。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只是穿了丑不拉唧的绿色夹克而已。”他开始整理办公桌,一丝不苟。以准备搬家的方式整理打包。抽屉打开关上,将公文架放进钢柜锁上。一个动作停下来,进行另一个动作之前先漫不经心地向后抹平头发。他这个小动作一直让伍德罗看了特别不顺眼。他谨慎兮兮关掉最讨厌的计算机屏幕——用食指戳着计算机,仿佛害怕被咬到似的。外面谣传他每天早上吩咐吉妲·皮尔逊来帮他开机。伍德罗看着他以无神的眼睛对办公室作最后一次巡礼。到此结束,生命到此为止,请为下一位使用办公室的人整理干净。走到门口时,贾斯丁转身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植物,或许在考虑是否应该带走,不然至少也要交代如何照料它们,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伍德罗陪贾斯丁在走廊上走,本来想伸手去碰贾斯丁的手臂,却体会到某种嫌恶感,因此在碰触到对方前把手缩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紧挨着他走,以防他瘫软下去或是跌倒,因为这时贾斯丁已经无异于穿着整齐的梦游者,漫无目标地行走。他们两人缓慢前进,没有发出太多声响,不过吉妲一定是听见他们走过来的声音,因为他们经过吉妲门口时她正好打开门,踮着脚尖靠在伍德罗身旁走了两三步,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一面将金发固定在脑后,以免撩到伍德罗。 “他不见了。他们到处在找人。” 然而,贾斯丁的听力比这两人预料的来得灵敏。也可能是,他在情绪极端的时候感官异常敏锐。 “我猜你是在担心阿诺德。”他对吉妲说。他的语气像是热心助人的陌生人在指点方向。 高级专员波特·科尔里奇的性格沉闷却绝顶聪明,永远在学新东西。他的儿子任职于商业银行,小女儿叫萝西,大脑严重受损。他的妻子在英国时曾担任治安法官。这三人,他疼爱的程度相当,周休两日时会把萝西绑在肚子上。不过科尔里奇本人不知为何,一直卡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间的阶段。他穿着年轻人的吊带,下面是松垮垮的牛津西装裤。门后用衣架挂了一件相配的外套,上面印有他的姓名与贝利尔学院。他的办公室很大。他静止不动地站在正中央,顶着蓬乱头发的脑袋生气地倾向伍德罗听着他叙述。他的眼眶里有泪水,脸颊上也有。“他妈的。”他怒火冲天地大声说,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字眼从胸口蹦出。 “就是嘛。”伍德罗说。 “可怜的女生。她才多大?才那么几岁!” “二十五,”我怎么会知道?“左右。”他补充说,以增加模糊度。 “她看起来大概才十八岁。可怜的贾斯丁,那个爱种花的家伙。” “就是嘛。”伍德罗又说了一遍。 “吉妲知道吗?” “一点。” “他怎么办?他才待没多久。这次考察结束后,他们都准备赶他走。要不是特莎产下死胎,他们准会在下一次选秀时甩掉他。”科尔里奇厌烦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因此转身走到办公室另一边。“萝西上礼拜六钓到一条两磅重的鳟鱼,”他突然以指责的口气说出,“你觉得怎样?” 这是科尔里奇的习惯,冷不防转移话题以争取时间。 “厉害。”伍德罗以顺从的态度喃喃说。 “特莎要是活着,一定会高兴得半死。她老是说萝西一定会有起色,而萝西也很喜欢她。” “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们没有杀了吃。不得不整个周末灌氧气救它,最后还是拿到花园里埋起来。”他挺直肩膀,意味着言归正传,“桑迪,这件事背后另有玄机,恐怕很棘手。” “我很清楚。” “那个狗屎佩莱格里老早就打电话来,嚷嚷着要尽量减低伤害,”——伯纳德·佩莱格里是外交部官员,特别负责非洲事务,也是科尔里奇的头号敌人——“是哪门子的伤害,我们都不清楚,怎么个尽量减低法?我猜这下子害他连网球都没得打了。” “她死之前的四天四夜都是跟着布卢姆,”伍德罗边说边瞥向门口,确定门还是关着。“如果所谓的伤害是指这个的话。他们去了洛基,然后去了图尔卡纳。他们共住一间小木屋,天知道还共享什么东西。有一大堆人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 “谢谢。非常感谢你。我最想听的就是这个。”科尔里奇将双手猛插入宽松的裤袋,拖着脚步绕着办公室走。“他妈的布卢姆死到哪里去了?” “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正在到处找他。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和特莎正要坐吉普车前往利基遗址,他就坐在特莎身边。” 科尔里奇悄悄走到办公桌后,瘫坐在椅子上,双手向外一翻,背向后靠。“看来是黑人管家干的。”他大声说,“布卢姆忘了自己受过教育,头脑失常,干掉两人,还带走诺亚的头颅当做纪念品,让吉普车侧翻过去,锁起来,然后逃之夭夭。换成是我们,有谁不赶快逃命?他妈的。” “对他了解的程度,你和我一样。” “我对他才不了解,我跟他保持距离。我不喜欢救济事业里的大明星。他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伍德罗的脑海中播放着录像带。出身西方世界的非洲人布卢姆,是内罗毕酒会的常客,留胡子的大帅哥,具有群众魅力,机智、俊美。布卢姆和特莎肩并肩坐着,热情招呼来宾,而贾斯丁这个名媛驸马则在一旁面带微笑,殷勤侍奉。布卢姆医生曾是阿尔及利亚的战争英雄,站在联合国演说厅的讲台上探讨过灾难时医疗的优先级。酒会接近尾声时,布卢姆瘫在椅子上,显得茫然又空虚,整个人变得无聊无趣,不值得去攀谈。 “桑迪,我当时没办法请他们走路啊。”科尔里奇开始用比较严肃的口吻说。他先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凭着良心讲话,现在放心了一点。“他的老婆乐于找情人,我不能因为这样就断送他的前途,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我分内的事。时代不一样了,如果有人喜欢恶搞自己的人生,应该有权利恶搞才对。” “当然。” “她在贫民窟做得有声有色,别去管风言风语说她在穆萨葛俱乐部的举止。就算她是惹到了莫伊手下那些人,非洲的重要人士都认为她做得比男人好。” “那还用说。”伍德罗附和。 “好吧,她是喜欢扯性别方面的东西,那样做其实有必要。让女人来治理非洲,这地方也许会变得更好。” 米尔德伦没敲门就走进来。 “礼宾司打电话来,长官。特莎的尸体刚送到医院停尸间,对方要求我们立刻前去指认。记者一直吵着要我们发表看法。” “她这么快就送到内罗毕了?怎么个送法?” “用飞机载的。”伍德罗边说边回想起沃尔夫冈的说法,将她的遗体切割后放进飞机货舱里。“确认尸体身份前不发表看法。”科尔里奇气得脱口而出。 伍德罗和贾斯丁一起过去,两人弯腰坐在公署大众面包车的板条长椅上,车窗贴有深色玻璃纸。开车的是利文斯顿,身边挤了虎背熊腰的基库尤人杰克森,多了大块肌肉,以备不时之需。面包车的冷气开到极限,里面还是热如熔炉。市内交通差到极点,挤满人的马图图迷你巴士在他们两侧横冲直撞,猛按喇叭,喷出废气,扬起灰尘和沙粒。利文斯顿绕道成功,最后停靠在铺了石子的门口外面,四周围满了摇动身体吟唱的男男女女。伍德罗误以为他们是示威群众,一气之下破口大骂,随后才明白这些人其实是悲伤的死者家属,等着领回尸体。路旁停了生锈的面包车和轿车待命,上面系了送葬队伍的红色缎带。 “桑迪,你实在没有必要跟着来。”贾斯丁说。 “当然有必要。”军人之子以贵族的口气说。 一群看来应该是医疗人员的人,身穿沾了泥巴的白色连身服,和警察七嘴八舌讲话,站在门阶上等着他们到来。他们的目的之一是要提供服务。有位名叫穆朗巴的警探自我介绍,面带愉悦的笑容,与英国高级专员公署来的两位贵宾握手。有位身穿黑色西装的亚洲人自我介绍,他是外科医生班达·辛格,有事尽管吩咐。他们一行人走在泪水滴啊滴的水泥走廊上,一路排着满出来的垃圾桶,头上则是水管,伴随他们一直走下去。水管通往冰库,伍德罗心想,不过冰库由于停电没有发挥作用,而停尸间也没有发电机。班达医生带路,但是伍德罗其实自己也找得到。左转的话,就闻不到臭味;右转的话,气味就更重。麻木不仁的那一面再度占据全身。军人的任务是勇往直前,而非感受气氛。职责。为什么她老是让我想到职责两字?他心想,会不会有什么古老的迷信,让想偷情的男人看着渴望对象的尸体时发生什么事。班达医生带着他们走上一小段楼梯,走进一个不通风的接待厅,里面充满了死亡的恶臭。 他们前方有道紧闭的生锈铁门,班达以咄咄逼人的态度猛敲门,重心移往脚跟,敲了四五下,间隔仿佛在传送什么暗号。铁门吱嘎开启一点,里面有三个年轻男子,蓬头垢面,面带愁容。不过一看到外科医生班达,他们立刻后退,让他侧身而过,结果伍德罗被留在臭气冲天的接待厅里,被迫欣赏眼前的影像:貌似他学校宿舍房间的地方,停放着艾滋病患尸体,老少都有,了无生气的尸体成双摆在一床。床铺间的地板上也放了尸体,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全身精光,朝天或是侧身平放。有的双膝屈起,做无谓的自我保护状,下巴则往后仰,以示抗议。在这些尸体上方是大批苍蝇形成的薄雾,摇摆不定、混沌不明,以单一音符打着鼾。 在“宿舍”中间,有张家庭主妇的熨衣板放在两床中间的走道上,下面还有滚轮。熨衣板上摆了有如北极冰山似的尸布,从中伸出两根巨大的半人类脚丫子,让伍德罗想起去年圣诞节他和格洛丽亚送给儿子哈利的鸭脚形卧室拖鞋。一只手不知为何竟然能伸出尸布停留在外面,手指上覆盖了一层黑血,在关节部位最厚。指尖呈现如玉石般的蓝绿色。动动想像力嘛,主任,天气这么热,尸体会有什么反应,你应该清楚才对。 “贾斯丁·奎尔先生,请指认。”班达·辛格医生点名。中气十足得有如皇室接待贵宾的典礼司仪。 “我跟你一起去。”伍德罗喃喃说。贾斯丁站在他身边,两人勇敢向前走,这时班达医生正好拉下尸布,露出特莎的头,状极恶心,下巴到头顶绑着污秽的布条,延伸绕过喉咙,位置是她以前挂着项链的地方。伍德罗像是个溺水的人,最后一次浮上水面,胡乱看了其他部位一眼:殡仪馆人员将她的黑发梳好,固定在头顶。她的脸颊鼓起,宛若天使正鼓颊吐气造风。她的双眼紧闭,眉毛扬起,嘴巴张开,伸舌表示不敢置信,黑血在里面凝结成硬块,仿佛牙齿在一口气之间全被拔光。你?凶手下手的时候她迷糊地吹着气,嘴巴停留在一字形。你?只是,她讲话的对象是谁?紧闭的白色眼皮之下的眼珠,当时是在对谁送秋波? “先生,这位女士您认识吗?”穆朗巴警探细心询问贾斯丁。 “对。对,我认识。谢谢你。”贾斯丁回答,每个字在说出口前都经过细心推敲,“她是我妻子特莎。桑迪,我们得料理后事了。她一定希望尽快在非洲入土为安。她是独生女,已没有父母亲。除了我之外,不必跟任何人商量。最好尽快下葬。” “这个嘛,我认为要先看看警方的意思怎样。”伍德罗讲得口齿不清,差点来不及冲到有裂缝的洗手盆边吐个稀里哗啦,而仪态永远保持合宜的贾斯丁则在一旁扶着他,低声请他节哀。米尔德伦身处铺有地毯、气氛安详的私人办公室,缓缓对电话另一端的年轻人念出以下字句。对方的口气不带感情。 办事处主秘贾斯丁·奎尔夫人特莎·奎尔惨遭毒手,高级专员公署感到遗憾,特别在此宣布:奎尔夫人去世于图尔卡纳湖岸,地点靠近厄利亚湾。司机诺亚·卡覃嘎先生也遭杀害。奎尔夫人在非洲尽心推广女权,本署将铭记在心,同时也永怀其青春与美貌。本署希望借此对奎尔夫人的先生贾斯丁与众多友人表达深切悼念。高级专员公署将无限期降半旗。本署将印制追思纪念册陈列于会客大厅。 “什么时候发布?” “刚发布了。”年轻人说。 2 伍德罗一家人住在郊区独栋住宅,建材是加工石料,铅质窗户具有仿都铎式风格,同区房屋都有大型英式庭园,地处穆萨葛山顶郊区,环境清幽。穆萨葛俱乐部和英国高级专员公署官邸近在咫尺,此地住满了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国家的大使,只有在开车经过警卫森严的街道,看到门牌时才会知道。这些大使官邸外尽是以斯瓦希里语注明“内有恶犬”的警告语。美国驻内罗毕大使馆发生炸弹攻击事件后,英国外交部为伍德罗官阶以上的所有使馆人员提供防冲撞的铁门,由精力充沛的巴鲁亚族人及他们的众多亲朋好友日夜轮班站岗。设想周到的外交部也在庭园周边围墙上装设高压电线网,围墙上面有刀片,整晚还开着防范入侵的探照灯。在穆萨葛,连保护措施都要视级别而定,就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样。最寒酸的房子在石墙上插着破瓶子,中层主管则架设刀片铁丝网。但对于外交贵族来说,为了保护周到,铁门、高压电铁丝网、窗户感应器以及防入侵灯一样也少不了。 伍德罗的房子有三层楼高。二、三楼设有保安公司所谓的安全区,在楼梯转弯歇脚处有个折叠式的钢铁隔板保护门,只有伍德罗夫妇有钥匙可以开。伍德罗夫妇将一楼的客房称为低地带,由于房子位于山坡地带,在庭园的一边以屏风挡住,不让伍德罗家的用人看到里面。这个客房分成两个房间,都漆成白色,感觉很简朴,也由于窗户加装了铁窗护栏,明显有监牢的感觉。然而格洛丽亚在客人即将到来时,会从庭园剪下玫瑰花装饰一番,也会从桑迪的更衣室搬阅读灯过去,也把电视机和收音机搬过去,因为偶尔没有这些东西对他们比较好。就算如此装饰,也称不上是五星级——她是这样对闺中密友爱莲娜坦诚的。爱莲娜是英国人,先生是希腊官员,服务于联合国,握起手来软弱无力。她还对爱莲娜说,即使这样,那位可怜的鳏夫至少能独处,因为不管是谁,失去了心爱的人的话,都一定要独处一阵子。格洛丽亚自己在母亲过世时也有同样的需要,只是话说回来,特莎和贾斯丁的婚姻再怎么说——再怎么说也是非传统婚姻,不知道有没有人这样称呼。只不过就格洛丽亚来说,她是从来不曾怀疑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真爱,至少就贾斯丁这方来说如此。反过来说,就特莎那一方,老实讲,亲爱的爱莲娜,只有上天知道,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爱莲娜具有丰富的离婚经验和俗世智慧,这两点格洛丽亚都欠缺。她听了格洛丽亚的话后说道:“你呀,裙子可要拉紧一点,小亚。刚死了老婆的花花公子啊,有的非常好色呢。” 格洛丽亚·伍德罗是典型的外交官好太太,决心在所有事物中找到光明的一面。就算是一眼看不出光明面,她还是会开怀大笑一下,说:“我们同在一起!”——等于是呼叫所有相关人士共聚一堂,在没有怨言的情况下分担人生的苦痛。她以前就读于私立学校,现在忠实地负责编写通讯簿,定期将个人近况寄给老同学,同时也热心收集同窗的最新消息。每回举办创校人纪念餐会,她都会发给老同学一封妙语连珠的电报来祝贺,最近则改发妙语连珠的电子邮件,通常是以诗的形式呈现,因为她绝不愿意老同学忘记她在学校曾经赢过新诗大奖。她大方直率的作风颇具吸引力,流利的口才更显无所不知,特别是在没太多话好说的时候更是如此。她走起路来受到英国皇室妇女的影响,脚步蹒跚,难看至极。 尽管如此,格洛丽亚·伍德罗并非天生蠢材。她十八年前在爱丁堡大学就读时,曾被评为该届学生中头脑相当好的一位,据说要不是那么迷恋伍德罗,政治学和哲学可以获得接近满分的风光成绩。然而,大学毕业之后她结了婚,生了小孩,再加上外交工作调动频繁,以前即使胸怀大志,现在也一无所有了。有时候,让伍德罗私底下很难过的是,她显然是故意放着聪明才智不用,为的只是全力做妻子的角色。不过伍德罗对她这种奉献牺牲的做法也很感激,也感激她故意不去看穿先生的心思,反而摆出柔软的身段来符合丈夫的意愿。有时伍德罗突然感到罪恶或是穷极无聊时,会强迫她去深造,叫她去读法律、读医学。“我想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时,我会让你知道的。”她会这样跟伍德罗保证。拜托你行不行,至少看点什么书也好嘛。“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本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喽。”她会这样响应,巧妙地将他对小事儿的怨言转为概括性的怨言。“可是,我喜欢你啊,我爱你,爱你的本色!”他会如此抗议,热切抱着她。而且,他多少会相信自己的话。 贾斯丁成了低地的秘密囚犯,时间是同一个黑色星期一的晚上,那天他接到特莎的死讯。他到达的时分,大使官邸车道上的大轿车正在铁门里开始噗噗作响,即将开往当晚选定的社交场所。今天是卢蒙巴纪念日?还是马来西亚独立纪念日?或是法国独立纪念日?管他的!国旗照样在庭园里飘扬,洒水器会关上,红地毯会铺好,戴上白手套的黑人侍从会四处奔走,就跟我们绝口不提的殖民地时代一样。另外,主人的前门也会播放出合适的爱国音乐。 伍德罗和贾斯丁共乘黑色的大众面包车。伍德罗从医院的停尸间一路护送他到警察总部,看着他用纯净无瑕的学院派字迹写下指认出妻子遗体的声明。伍德罗先从总部打电话通知格洛丽亚,如果没有塞车的话,特别来宾将于十五分钟后抵达——“不准让别人知道,亲爱的,不得张扬出去。”——这样说,却也没有阻止格洛丽亚紧急拨电话给爱莲娜,一直拨到找到爱莲娜本人为止,为的是讨论晚餐要煮什么——可怜的贾斯丁是喜欢还是讨厌吃鱼?她记不得了,不过她的感觉是贾斯丁喜欢追求流行——天啊,爱莲娜,桑迪不在家的时候,我跟这个可怜人要独处好几个小时,究竟能谈些什么东西?我是说,真正能谈的东西都碰不得哪。 “别担心了,亲爱的,到时候自然会找到话题的。”爱莲娜请她放心。这话讲来并不完全出自善意。 然而格洛丽亚还是能抽空跟爱莲娜细说她接到媒体打来令人心惊胆战的电话,有些她不接,让她那位瓦卡姆巴族的男仆朱马去接,说伍德罗先生或夫人目前无法接听电话。惟一例外的是有个年轻人,能言善道到吓人的程度,他是《电讯报》的记者,格洛丽亚倒期望能跟他聊聊,可惜桑迪说人刚过世让他很难过,不愿多谈。 “不能聊,就用写的吧。”爱莲娜以安慰的口吻说。 贴有遮阳纸的大众面包车开进伍德罗家的车道停下,伍德罗跳下车来检查是否有记者,然后立刻让格洛丽亚首度看到甫成鳏夫的贾斯丁。贾斯丁在短短六个月里先后失去了妻子和幼子。头戴绿帽的贾斯丁再也不会绿帽罩顶。身穿定做的轻便西装的贾斯丁,习惯以温柔眼光看人的贾斯丁,就要成为她的秘密逃犯,深藏在楼下房间。贾斯丁背对着观众,取下草帽,从后门爬下车,接着感谢每个人——包括司机利文斯顿、保镖杰克森、没事做也照常徘徊不去的朱马。他们列队站在前门,他感谢的方式是茫然一鞠躬,弯下英俊而又黑发的头,一面以优雅的姿态朝前门走去。她看到贾斯丁的脸时,先是在黑色阴影中,随后才在短暂的夜晚微光中出现。他向格洛丽亚走去,说:“晚安,格洛丽亚,多谢你们好心招待我。”强打起精神的语气让她差点哭出来。后来她的确哭了。 “能够稍尽绵薄之力,我们也感到心安,亲爱的贾斯丁。”她一边喃喃说,一边以谨慎的温柔亲吻他。 “还是没有阿诺德的消息吧,应该对吧?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没人打电话来吗?” “很抱歉,半个都没有。我们当然全都如坐针毡。”应该对吧,她心想。废话。说得那么英勇。 在背景的某处,伍德罗以悲恸的嗓音告诉她,老婆,我还要在办公室待一个小时,我会打电话回来,只不过格洛丽亚根本懒得理。他家死了什么人啊?她毫不留情地想着。她听见车门关上,黑色大众车开走,却不去注意。她的眼睛全在贾斯丁身上,这人要受她保护,是个悲剧英雄。她这才了解到,这场悲剧中,贾斯丁其实和特莎同样是受害者,因为特莎虽然死了,贾斯丁却承受丧妻之痛,至死方休。这件事已经让他脸颊灰白,改变了他走路的模样,也改变了他行进时观看的物体。格洛丽亚珍爱的草本植物按照他指点的方式种植于花坛边缘,他经过时一眼也没瞧,漆树和两株苹果树也一样。贾斯丁送给她种的时候她想付钱,却被他以温柔的态度回绝了。因为贾斯丁具有众多优秀的特质,让格洛丽亚一直无法真正适应的——同一天晚上,格洛丽亚不厌其烦地对爱莲娜描述他的履历——就是贾斯丁对花草庭园的知识非常丰富。爱莲娜,我是说,这样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大概是他母亲教的吧。他母亲不是有一半达德立家族的血统吗?是啊,达德立家族上上下下都爱种花,爱得发疯,几世纪来都是这样。可是,爱莲娜,我们谈的是古典英国植物学,不是你在周日版报纸上看到的东西。格洛丽亚带领贵宾走上前门的阶梯,走过大厅,步下用人的楼梯来到低地,然后带他参观“监狱”。在他服“刑”的这段时间,这里就是他的家:你的西装,就挂在这个扭曲变形的三夹板衣橱——她怎么会没有多给艾比嘉五十先令,请他上一层油漆?你的衬衫和袜子,就放在这些被蛀虫咬穿的抽屉柜里。她怎么从来没想到要为抽屉铺上衬里? 不过一如往常,还是贾斯丁在连连道歉。“我恐怕没有太多衣服可以放了,格洛丽亚。新闻记者紧追不舍,包围我家,而且穆斯达法一定是把电话线也拔了。桑迪很好心,说不管我需要什么,他都可以借我,等到可以安全‘走私’什么东西进来后再说。” “噢,贾斯丁,我真笨。”格洛丽亚叹气说,脸也红了起来。 之后不知道是她不愿意离开,或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离开,她坚持要让贾斯丁看看老旧的烂冰箱,里面塞满了罐装水和调酒用饮料——橡皮垫烂了,她怎么从来都不换掉?——还有,冰块在这里,贾斯丁,用自来水去冲就会裂成小块——还有她一直讨厌的塑料电热水壶,还有伊尔弗勒科姆镇买来的黄蜂条纹锅,里面出现一道裂缝,有狄得利茶包,还有Huntley&Palmer’s牌饼干盒里的砂糖饼干。晚上如果想吃点心的话可以拿去吃,因为桑迪习惯吃消夜,尽管要减肥他还是照吃不误。最后——感谢上帝,她终于做对了一件事——五颜六色的金鱼草花插在花瓶里很亮眼,是她依照贾斯丁指示,从种子一路培育成功的。 “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她说——等到她快走到门口时才想到,竟然还没请他节哀顺变,顿时感到惭愧不已。“贾——”她开口说。 “谢谢你,格洛丽亚,真的没有必要了。”他插嘴说,口气坚定得令人惊奇。 感性的一刻就这样被剥夺了,格洛丽亚拼命想恢复现实的口吻。“好吧,如果你想上来的话,随时欢迎。晚餐理论上定在八点。晚餐前若想喝一杯的话也行。想做什么别客气,什么都不想做也行。桑迪什么时候回来,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说完,她心满意足地上楼,回到卧室,冲了澡,换好衣服,保养皮肤,然后看看两个儿子有没有好好做功课。因为有人死了,他们不敢造次,变得很用功,或者只是假装在用功而已。 “他看起来很伤心吗?”哈利问,哈利是弟弟。 “你明天可以见到他。对他要很有礼貌,很严肃才行。玛蒂达正在帮你们做汉堡。到游戏房去吃,别到厨房去,懂吗?”她连想都没想,就冒出后面这些话,“他是个非常勇敢正直的人,要极为尊敬地对待他。” 下楼到客厅时,她惊讶地发现贾斯丁抢先一步。他接下一大杯威士忌加汽水,她则帮自己倒杯白酒,坐在扶手椅上。这椅子其实是桑迪的,不过她现在不去想桑迪。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实际上过了几分钟,她也不清楚——两人不发一语,不过时间拖得越久,格洛丽亚就感到两人之间这段以寂静搭起的桥梁更加坚固。贾斯丁啜饮着自己的威士忌,她则松了一口气,注意到他还没有桑迪新养成的恶习,就是喝酒时闭上眼睛,撅起嘴,仿佛倒酒给他是请他品酒。这种习惯让格洛丽亚厌恶到极点。他一手端着酒杯,走向落地窗,向外看着大灯照亮的庭园——二十只一百五十瓦的灯泡接上房子的发电机,发出的光线照亮了他半张脸。 “或许大家都是那样想。”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像是继续一段他们刚才没有进行的对话。 “怎么个想法,贾斯丁?”格洛丽亚问。她不确定贾斯丁讲话的对象是不是她,不过还是干脆问,因为他显然是需要谈心的对象。 “以为对方爱你的原因不在你本身,以为你是什么骗子,爱情大盗。” 是不是大家都这样想,格洛丽亚并不清楚,不过毫无疑问的是,那样想是不应该的。“贾斯丁,你当然不是什么骗子,”她以刚强的口气说,“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真实的人之一,你一向都是。特莎很仰慕你,也仰慕得很有道理。她这个女孩子真的是非常幸运。”至于爱情大盗嘛,她心想,他们那一对之中的哪一个不伦,猜中了也不会有好处! 贾斯丁并没有响应她随口说出、让他安心的话,或者是有所反应,只是她看不出来而已。好长一段时间,她只听到狗叫声产生连锁反应——一只开始吠叫,然后所有狗跟进,穆萨葛这个黄金地段附近的狗全数加入。 “贾斯丁,你一直都对她很好,你也知道,不应该为了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过自责。很多人在心爱的人过世时都会自责,这样做对自己并不公平。人与人相处时,不能以假设对方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的方法来对待,不然怎么相处得下去?你说是不是?她在世的时候,你对她很忠诚,一直都是。”她加重语气,以这个方式同时暗示这样的说法不适用在特莎身上。她很确定的是,贾斯丁并非不懂这样的暗示。贾斯丁正要提起那个可恶的阿诺德·布卢姆,这时让她很恼火的是,她听见丈夫用钥匙开门的声音,知道两人间的情迷气氛遭到破坏。 “贾斯丁,可怜的老兄,还好吗?”伍德罗大喊。他帮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少得不太寻常,然后跌坐在沙发上。“恐怕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了。好消息坏消息都没有。没有线索,没有嫌疑犯,目前为止没有。也没有阿诺德的踪迹。比利时那边提供了直升机,伦敦方面也加派一架。钱啊、钱啊,是我们所有人的诅咒。他好歹也是比利时公民,没有理由不派直升机。亲爱的,你看起来真美。晚餐吃什么?” 格洛丽亚心怀嫌恶地想着,他刚才喝过酒。他假装加班,其实是坐在办公室里灌酒,把看小孩写功课的责任丢给我。她听到窗户传来声响,看到贾斯丁起身准备离去,这让她很失望——一定是被吓到了,被她先生大象般的扁平足吓到了。 “不吃点东西吗?”伍德罗抗议,“老兄啊,不保持体力也不是办法。” “多谢你关心,只是我恐怕没胃口。格洛丽亚,我要再谢谢你一次。桑迪,晚安。” “对了,佩莱格里从伦敦传来大力支持的消息。整个外交部都哀伤不已,他说。不想干涉私人事务。” “佩莱格里讲话一直都非常有技巧。” 她看着门关上,听见贾斯丁的脚步声走下水泥阶梯,看见他喝完的杯子放在落地窗旁的竹桌上。她一时之间惶恐起来,以为永远再也看不到贾斯丁了。 伍德罗大口吞下晚餐,模样笨拙,和往常一样没有细细品味。格洛丽亚和贾斯丁一样没有胃口,看着先生吃饭。小男仆朱马踮脚在两人之间不断走动,也看着他吃饭。 “我们情况怎样?”伍德罗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喃喃说,一面指着地板,警告她也要压低嗓门。 “还好,”她说,音量配合丈夫,“以他的遭遇来说是还好。”你在下面做什么?她心想。你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鞭打自己吗?还是盯着铁窗外的庭园看,跟她的灵魂对话? “有没有说出什么具有意义的话?”伍德罗在问的时候对“意义”一词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尽量以暗语对话,提防朱马。 “怎么说?” “有关情人啊,”他边说边以羞愧的眼神看着老婆,以大拇指对着她的秋海棠指指,以嘴型说出开花4,朱马一看,连忙跑去拿水壶浇花。 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格洛丽亚躺在床上睡不着,身旁的丈夫在打鼾,后来觉得听见楼下传来声响,她悄悄走到楼梯歇脚处,望向窗外。恢复供电了,市区发出的橙色光辉直通天上星光。但打了灯光的庭园里却没有躲着特莎,也没有贾斯丁。她回到床上,发现哈利斜躺着,嘴巴含着大拇指,一手横跨父亲的胸口。 一家人和往常一样早起,不过贾斯丁比他们更早,穿着压得皱皱的西装四处晃荡。他的脸色红润,格洛丽亚心想,有点过度慌张的样子,棕色的眼睛下眼袋沉重。两个儿子跟他握手,和母亲教他们的一样保持沉重心情,贾斯丁也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响应他们的问候。 “噢,桑迪,你早。”伍德罗一出现他立刻说,“小事情,是不是能跟你私下谈谈?” 两人离开客厅,进入日光浴室。 “是跟我的房子有关。”没有旁人时,贾斯丁立刻开始说。 “这里的房子还是伦敦的房子,老兄?”伍德罗自以为是地想让语气显得快活,字字句句都被格洛丽亚透过厨房送菜口听了进去,听得直想打他的脑袋。 “内罗毕这边的房子。她私人的文件,律师的信件,她的家庭信托的资料,还有对我们两人都很重要的文件。特别是她私人的信件,我不能留在那里,让肯尼亚警方去随意掠夺。” “老兄,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我想回去一趟。马上就去。” 口气真坚定!格洛丽亚遐想着。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能说得如此震慑人心! “亲爱的老兄,不可能。新闻媒体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其实我才不相信。我猜他们大概是会想拍拍我的照片。他们会对我大吼,如果我不响应,他们也无可奈何。趁他们还在刮胡子的时候溜过去。” 格洛丽亚完全清楚丈夫的谎言。他马上会打电话给伦敦的伯纳德·佩莱格里。每次他有必要跳过波特·科尔里奇越级呈报,得到他想听的答案时,他都会打电话回伦敦。 “这样好了,老兄,你想要什么,干脆列出来给我,由我来想办法交给穆斯达法,叫他带来这里?” 典型做法,格洛丽亚边想边火大起来。每次都发抖、说废话、寻找简单的解决之道。 “叫穆斯达法去找,他会不知道该拿什么才对。”她听见贾斯丁回答,语气如先前一般坚定,“列出一张表,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连购物清单他都会搞错。桑迪,我对她有所亏欠。这是荣誉债,必须由我来偿还。你要不要一起去都一样。” 风格终将战胜一切!格洛丽亚静静站在边线鼓掌。精彩!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想到,虽然她朝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向去设想,但还是没想到她丈夫或许有他自己的原因想亲自去特莎的房子一趟。 记者没有在刮胡子。贾斯丁料错了。就算有,也是在贾斯丁家外面的草坪上刮,因为记者把租车停在这里过夜,垃圾就倒在绣球花丛里。有两个非洲摊贩身穿山姆大叔的长裤和大礼帽,摆了一个卖茶的摊位。其他人都用煤炭在烤玉米。几个无精打采的警察逗留在一辆破旧的巡逻车旁打呵欠、抽烟。他们的老大是个胖到不像样的警察,系了一条擦得锃亮的棕色皮带,戴着劳力士金表,摊开四肢躺在前座上,双眼紧闭。时间是早上七点半。云层低垂,遮住了市区。大黑鸟在头上的电线上逗留,等待机会俯冲下来抢食物。 “开过去,然后再停车。”军人之子伍德罗从面包车后座发号施令。 座位的安排和前一天雷同:前座是利文斯顿与杰克森,伍德罗和贾斯丁压低身子坐在后座。这辆黑色大众车挂的是外交使节车牌,只是穆萨葛一带挂这种车牌的车子多的是。眼睛精明一点的人可能会注意到车牌上代表英国的开头,不过这么精明的眼睛不在现场,利文斯顿镇定地开车通过大门开上缓坡时,没有人表现出一丁点兴趣。他煞车慢慢停下来,拉起手煞。“杰克森,你先下车,慢慢走到奎尔先生的房子。你的警卫叫什么名字?”后面这句话是在问贾斯丁。 “欧马利。”贾斯丁说。 “告诉欧马利,面包车接近的时候,要等到最后关头才开门。车子一通过,马上关起来。你留在他身边,确定他完全照吩咐做。快去。” 杰克森天生就是做这件事的料。他爬下车,伸展四肢,拨弄一下皮带,最后信步往下走到贾斯丁的安全铁门,在警察和记者的监视下,在欧马利身边站住。 “好了,往回开。”伍德罗命令利文斯顿,“尽量慢。别急。” 利文斯顿放下手煞,引擎还在运转,让面包车缓缓倒车向下,直到后挡板进入贾斯丁家车道的出入口。他是想转弯,他们可能会这么想。果真如此的话,他们也没法思考太久,因为接下来他猛踩油门,往后冲向大门,车子两旁的记者大吃一惊,纷纷四散奔逃。大门轰的一声打开,一边由欧马利拉着,另一边则由杰克森负责。面包车通过大门,大门再度重重关起。在大门里面的杰克森跳回车子上,而利文斯顿则继续一直开到贾斯丁家的门廊,开上两阶,在距离前门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停下。贾斯丁的小男仆穆斯达法具有可圈可点的预知能力,这时从里面开门出来,伍德罗则将贾斯丁包围起来,让他走在前面,然后跳起来跟在他后面走进大厅,进去之后用力关上前门。 房子漆黑一片。不知是为了向特莎致意或是为了躲避紧追不舍的记者,工作人员将窗帘都拉上了。三个人就这样站在大厅里,贾斯丁、伍德罗、穆斯达法。穆斯达法静静地啜泣着。伍德罗隐约看得出他歪斜的脸孔,牙齿惨白,眼泪在脸颊上纵横,几乎流到耳朵下方。贾斯丁抱抱穆斯达法的肩膀安慰他。贾斯丁以这么没有英国风格的动作来表达情感,伍德罗看了之后不免心惊,同时也觉得不舒服。贾斯丁将穆斯达法拉过来,让他紧缩的下巴靠在自己肩膀上。伍德罗感到尴尬,移开视线。沿通道一路走下去,从用人区出现了几个身影:只有一条手臂的田庄男孩,协助贾斯丁整理庭园,是乌干达来的非法移民,伍德罗一直记不住他的名字;非法入境的南苏丹难民艾丝莫妲,老是和男人惹出感情问题。特莎一碰到令人一掬同情之泪的故事,对当地法规就视若无睹了。有时候她家像极了为残障贫民设立的泛非洲青年旅馆。伍德罗不止一次就这个问题规劝贾斯丁,却碰了一鼻子灰。惟一没有在哭的人是艾丝莫妲。她一脸木然,常让白人误以为她粗野无礼或漠不关心。伍德罗知道她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看惯了,这是真实人生的一部分,那份表情如是说。这是哀伤,是仇恨,是被砍死的人。打从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就知道,对我们是家常便饭,你们白人才不懂。 贾斯丁轻轻将穆斯达法推开,以双手和艾丝莫妲握手,这时她以垂挂着小辫子的额头侧靠在贾斯丁头上。伍德罗感觉到他们接受他进入一个做梦也没想到的真情世界。如果格洛丽亚也被割喉,朱马会不会哭成这副德性?会才怪。艾比嘉会吗?格洛丽亚新请来的女佣,叫什么名字来着?她会吗?贾斯丁将乌干达园丁拉过来抱紧,摸摸他的脸颊,然后转身背对所有人,右手抓住楼梯的扶手。他的年岁不小了,但现在一时之间益显苍老。他开始拖着身子往上走。伍德罗看着他步入楼梯转角处的阴影中,消失在伍德罗从没进入过的卧室里。他是没进去过,却在心底千思万想过。 伍德罗发现四下只剩他一人,闲晃之余觉得备受威胁。每次他走进特莎的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像是乡下小孩进城。如果是鸡尾酒会,这些人我为什么不认识?今天晚上要赞助的善行是什么?她会在哪一个房间?布卢姆到哪里去了?最有可能是在她身边吧。或者是在厨房里,逗得用人笑到直不起腰。伍德罗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一步步走在微明的走廊来到客厅门口。门没锁。晨曦如刀锋般刺穿窗帘缝,照亮了盾牌和面具,也照亮了磨损的手织小地毯。地毯是由半身不遂的人制作的,特莎嫌政府布置的家具太沉闷,因此用这些地毯来增添活力,颇具效果。用这些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她是怎么有办法让所有家具看起来这么漂亮?红砖壁炉和我们家一样,里面包的同样是铁梁,假冒复古的橡木材质。所有东西都和我们家类似,只是小了点,因为奎尔夫妇还没有孩子,职位也比较低。话说回来,为什么特莎的家总是显得如此真实,我们家却像是她家又丑又缺乏想像力的小妹? 他走到房间正中央停下脚步,受到往事的钳制而无法动弹。就在这里,我站着对她说教,而她是女伯爵的女儿,站在她说她母亲生前喜欢的精致镶嵌的桌子旁,而我则紧抓着这把轻巧椴木椅的椅背,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父亲神气活现地对她说教。特莎站在窗户前面,阳光直接射穿她的棉质洋装。她知道我讲话时面对的是她的裸体侧影吗?光是这样看着她,等于是目睹对她的遐想成真,看到海滩上的美女,将她幻想成火车上的陌生人。这一切,她知道吗?“我认为我最好还是亲自过来一趟。”他口气严肃地开始说。 “为什么这样想,桑迪?”她问。 上午十一点。办事处会议结束,安然将贾斯丁支往康帕拉,去参加某个为期三天的无聊会议,主题是救济与效率。我过来这里是有公事在身,却把车子停在小巷里,活像充满罪恶感的情夫去找袍泽弟兄年轻貌美的妻子。天哪,她真美。天哪,她真年轻。年轻激凸的胸部一动也不动。贾斯丁怎能让她离开视线范围?年轻杏眼圆睁的灰色眼珠,年轻睿智却超出年龄的微笑。伍德罗看不到她的微笑,因为灯光从背后打过来。不过从她的嗓音能判断得出来。她的嗓音诱人、勾魂、典雅。这样的印象,他随时能从记忆中提取出来。提取出裸体侧影里她腰际与大腿的线条,提取出她柔媚似水、令人疯狂的走路姿态。难怪她和贾斯丁彼此看上对方——他们出身于同一个“纯种马厩”,只是相隔了二十年。 “特丝,老实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别叫我特丝。” “为什么不行?” “这个称呼保留给别人了。” 保留给谁?他很纳闷。布卢姆,还是另一个情人?贾斯丁从来没叫她特丝。吉妲也没有,就伍德罗所知是没有。 “你不能继续这样任意表达自己的看法。” 随后他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提醒她,她的职责所在:是当个负责的妻子,支持为国服务的外交官丈夫。但是他没机会讲完。职责一词电到了她。 “桑迪,我的职责是帮助非洲。你的职责是什么?” 他很惊讶,自己竟然要回答自己的问题。“帮助祖国,如果你能容许我夸大其词的话。贾斯丁也一样。帮助外交部,帮助单位首长。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 “不满意。你也应该知道,一点也不满意。差太远了。” “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还以为你来这里,是想谈谈我给你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文件。” “不是,特莎,不是为了那些文件。我来这里是要求你别再乱讲话,不要在内罗毕每个人面前数落莫伊政府的缺失。我来这里是要求你改变一下,配合团队,不要再——我接下来要讲什么,你自己接吧。”他很粗鲁地画下句点。 要是我早知道她有了身孕,还会用那样的态度跟她讲话吗?大概就不会那么凶了吧。可是我还是会跟她谈谈。我尽量不去注意她的裸体侧影时,猜到她怀孕了吗?没有。我对她垂涎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她从我起了变化的嗓音和欲行又止的动作也能察觉出来。 “照你这么说,那些文件你还没看喽?”她说,她紧咬着文件的话题不放,“接着你马上要告诉我,你抽不出空来看。” “我当然看过。” “看过后有何感想,桑迪?” “上面写的东西我早就知道,里面的东西我全都无可奈何。” “桑迪啊,你未免也太悲观了吧。比悲观还糟糕,你根本是优柔寡断。你为什么无可奈何?”伍德罗以他自己痛恨的口气说:“因为我们是外交人员,不是警察,特莎。你告诉我,莫伊政府腐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这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个国家快被艾滋病拖垮,现在已经破产,从观光业到教育到交通到社会福利到通讯,全都没有转机,全都因诈欺、无能和疏失而每况愈下。你观察力很强。你说啊,一卡车一卡车的救济粮食和医疗用品,本来是用于救济饥饿的难民,部长和官员却中饱私囊,有时连救济单位的工作人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当然视若无睹了。肯尼亚的医疗经费每年每人是五美元,然后上从最高层下到最低层,人人都要分一杯羹。这些事情,如果有人笨到想引起社会大众注意,经常会遭到警方从中阻挠。我没有骗你。他们的手法,你也研究过了。你说他们用水来折磨人,他们先将人浸泡在水里,然后毒打一顿,这样做可以减少看得见的伤痕。你说的对。他们的确都这样做。他们一视同仁,而我们也不会抗议。他们也会出租枪械给友好的杀人帮派,隔天天亮时归还,否则没收押金。高级专员公署也和你同样感到不齿,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抗议。为什么不抗议?因为我们驻在这里要看他们脸色,是来这里代表我们的国家,而不是他们的国家。在肯尼亚,我们有三万五千名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在这里过着战战兢兢的生活,莫伊总统突然不爽起来,他们就倒霉了。他们的生活已经够苦了,高级专员公署的工作不是让他们的日子更难过。”“而且呀,你还要维护英国企业界的利益。”她以调皮的口气提醒他。 “特莎,那样做又不是什么罪过。”他反唇相讥,一面尽量将视线的下半部往上提升,尽量不去看蓬松的洋装里面胸部的阴影。“商业行为又不是罪过,跟新兴国家做生意也不是罪过。贸易其实能帮助他们蓬勃发展。贸易能推动改革,我们全都乐见的改革。贸易能让他们进入现代世界。贸易让我们有办法帮助他们。如果我们本身不富裕,又怎么去帮助穷国?” “鬼话连篇。” “你说什么?” “如果你要我讲得明白一点的话,你讲的是似是而非、精纯无杂质、骄矜自大的外交部鬼话,只配得上佩莱格里那种人。你看看周围,贸易并没有让穷人富有,贸易收益并不能用来购买改革,只能买到贪官污吏和瑞士银行账户。” “你讲的每个字我都能辩解——” 特莎打断他的话。“那么,文件被你归档后遗忘了,对不对?暂时不采取行动,桑迪签名。太好了。民主国家之母再度被揭发出爱撒谎、假道学的一面,对天下倡导自由与人权,到她希望赚点钱的地方时,又是另一套说法。” “那样讲一点也不公道!好吧,莫伊的手下都是坏人,莫伊那老头的任期还有两年。不过眼看就快雨过天晴了。只要找对了人,讲讲悄悄话——捐献国联合起来扣住救济物资——悄声外交——一向都能产生效果。何况内阁也延揽理查德·利基进行肃贪,让捐献国安心,可以再度展开救济活动,钱不会流进莫伊政府的口袋里。”他的说法越来越像上面发下来的指导方针,他自己也听出来了。更糟糕的是,特莎也听出来了,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来表明。“肯尼亚或许没有什么现在,不过肯尼亚有的是未来。”他的结论下得漂亮。他等着特莎作出响应,以表示两人正朝向坎坷的停战协议迈进。 然而他想到时已经太迟了,特莎才不是调停人,她的闺中密友吉妲也不是。她们年纪都太轻,误以为简单的真理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我给你的文件上列出了姓名、日期和银行账户,”她无怨无悔地继续说下去,“里面点出个别部长,对他们不利。这样做,不也是找对人讲悄悄话?还是这里没人想听?” “特莎。” 他来这里是想接近她,而她却慢慢离他而去。 “桑迪。”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听进去了。可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头脑清醒点,难道你是在暗示,代表英国政府的伯纳德·佩莱格里应该像除巫行动一样揪出你点名的几个肯尼亚部长!我是说,天哪——我们英国人自己又不是不搞贪污。驻伦敦的肯尼亚高级专员公署难道也要叫我们整顿一下?” “全是胡说八道,你自己也清楚。”特莎发飙了,目光如炬。 他没有注意到穆斯达法。穆斯达法悄悄走进来,站在门阶前。他首先十分讲究地在两人之间地毯的中央摆了一小张桌子,然后端来银盘,上面有银色咖啡壶,还有她已经过世的母亲用来装蜜饯的银篮,里面装满了酥饼。穆斯达法的到来,显然激发了特莎一直都想发挥的表演欲,因为她在小桌前直挺挺跪下,肩膀往后撑,洋装在胸口的部位向两侧紧绷,询问他的喜好时幽默带刺。 “桑迪,是黑咖啡,还是加一点糖即可,我忘了?”她用假装上流的口气问。我们过的就是这种伪善的生活——她向桑迪表示——整个非洲大陆躺在我们门口奄奄一息,我们却或站或跪地端着银盘喝咖啡,而外面走没多远的地方就有儿童饿着肚子,有人病重死亡,更有心术不正的政客骗到选票然后害国家破产。“除巫行动——既然你提到了——倒是很棒的开端。点出名来,让他们难堪,斩下头来,然后钉在城门上,我说了就算数。问题是,这样做不会有效。同样的黑名单,每年内罗毕的报纸都会刊出,每年都是相同的肯尼亚政客。结果没有人被开除,没有人被拖进法庭。”她递给他一杯咖啡,以膝盖为轴心伸手端给他。“可惜你看了也无动于衷,对不对?你是安于现状的人。你决定这么做。别人没有强迫你接受。你却接下来了。你,桑迪。哪天你照镜子时心想:‘喂,你给我听好,从现在开始,我会以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来对待整个世界。我会为英国争取最好的条件,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就算这样的职责支持了全球贪污最严重的政府之一也在所不辞,我仍然照做不误。’”她问他要不要砂糖,他不吭声地回绝了。“看来,我们恐怕找不到共识吧?我想大声说出来。你要我把头埋在你躲的地方。我这个女子的职责,却是你这男子的怯懦。我没讲错吧?” “贾斯丁呢?”伍德罗问,他打出最后一张没用的牌,“他的立场是什么,我想知道。” 她紧张起来,感觉到有陷阱。“贾斯丁就是贾斯丁,”她谨慎地回答,“他作他的决定,我作我的决定。” “那么,布卢姆就是布卢姆喽。”伍德罗冷笑着。他本来自我约束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说出这个名字,然而受到嫉妒心和怒气的驱使,仍然忍不住说了出来。而她显然也发过誓,对这个名字要充耳不闻。她心怀不满地压制住自己,紧闭双唇,等着他出更大的丑。而他果然也乖乖出丑了。出了个大丑。“你难道不认为你自己在危害贾斯丁的工作,恕我直言?”他以高傲的口气询问。 “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 “基本上来说,是的。” “我还以为你是来解救我,不想让我自毁前途。原来你是来解救贾斯丁,不让我坏了他的前途。你未免也太孩子气了。” “我一直认为对贾斯丁有好处的事,对你也有好处。” 她发出紧绷而严肃的一笑,怒气再度上升。但是和伍德罗不同的是,她没有丧失自制力。“拜托你行不行,桑迪,全内罗毕一定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想!”她站起来,游戏结束,“我觉得你最好马上走,不然别人会开始讲我们的闲话。我不会再寄其他文件给你了,你听到一定松了一口气。总不能害公署的碎纸机过度操劳吧,而且可能会害你少了几分晋升的机会。”伍德罗回味当时情境。事情发生至今已过了十二个月,他不断重复回味。他再度感受到羞辱与挫折,在他离去时感觉到特莎轻蔑的眼光烧灼着他的背部。这时伍德罗偷偷摸摸拉开她母亲生前喜爱的镶嵌花纹桌的小抽屉,伸手进去乱翻一阵,碰到什么东西都拿出来。我喝醉了,我发疯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以求减轻罪行。我突然冲动起来,想做点没头没脑的事。我是想让屋顶坍塌在我头上,如此才能看见晴朗的天空。 找到一张纸——他狂乱地翻箱倒柜,就只想找这样的东西——是政府文具室一贯使用的蓝色纸张,没有重要性,一面是我的笔迹,写的是无法诉诸言语的话,一扫过去作风,写得毫不含糊其辞,写的不是一方面来说是这样,不过另一方面来说,我就无可奈何了——签名用的不是前缀字母,而是以公整的字体写出桑迪,差点也接着用印刷体大写写出伍德罗,好让全世界和特莎·奎尔知道。当天晚上他回到办公室后,他有五分钟的时间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她裸体的侧影依旧在回忆中拨动心弦。手肘边放了一杯特大号的公家威士忌,有位名叫桑迪·伍德罗的人,身为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的办事处主任,执行了一件特殊、刻意而算计过的疯狂举动,冒着丢官的风险,不顾妻儿,尽管注定不成功,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的人生更加贴近真情。 写完了上述的信,将信放入公家的信封,以沾有威士忌的舌头封好信封。他仔细写好住址,不去理会所有通情达理的良知,敦促他再等一个小时、一天、一辈子,再喝一杯威士忌,申请返乡假,或是最少最少也先等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再寄。他带着信,飞步前往公署的邮件室,一个当地雇用的基库尤族职员正在上班。他名叫丘莫,和伟大的首任总理肯雅塔同姓。为什么堂堂办事处主任要亲手交递一封注明为“私人”的信,收件人还是同事兼部属年轻貌美的妻子。丘莫连问也懒得问,直接扔进注明“国内,无机密等级”的袋子里,一面用谄媚的口气对着伍德罗离去的背影说,“晚安,伍德罗先生。” 陈旧的圣诞卡。 陈旧的邀请函上打了个叉代表“不”,出自特莎之手。另外的邀请函上注明的语气更加强硬,“绝不”。 吉妲·皮尔逊寄来的旧卡片,祝她早日康复,上面画的是印度鸟类。 卷曲的缎带,葡萄酒的软木塞,一叠外交人员的名片用大钢夹固定在一起。 却没找到单独的一小张公家蓝色信纸,最后以潦草的字迹大胆地写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桑迪敬上。” 伍德罗悄悄沿着最后一个架子迅速移动,随手翻书,打开装饰品的盒子,承认失败。振作一点,他督促自己,一面还奋力将坏消息转为好消息。好吧,找不到信。怎么可能找到信?特莎?事隔十二个月?大概是收到那天就被她一把扔进垃圾桶里了。像她那样的女人,动不动就打情骂俏,老公是个孬种,她每个月就有两个人对她示爱。每个月三次!每个礼拜一次!每天都有!他汗水直流。在非洲,他一流汗就像是洗了个油腻腻的澡,然后干掉。他头朝前站着,让大批汗水滴落,倾听着。 那家伙在楼上干什么?轻轻来回走动?私人文件,他是这么说的。律师信。什么文件那么隐私,非得拿到楼上放不可?客厅电话一直在响。他们一进屋子里,电话就响个不停,只是他到现在才注意到。是记者吗?情夫?谁管那么多?他放任电话一直响。他回想着自家楼上的设计蓝图,以此类推这里楼上的配置图。贾斯丁在他正上方,上楼梯之后左转。上面有个更衣室,浴室在那边,主卧室在那边。伍德罗记得特莎告诉过他,她将更衣室改为工作室:又不只有男人才有小书房,桑迪。我们女人也有。她以挑逗的口气对伍德罗说,仿佛她在上性器官结构的课。节奏改变了。现在你正在房间四处收东西。什么东西?对我们两人都很宝贵的文件。或许对我也很宝贵吧,伍德罗心想,一面回想起自己一时愚蠢的后果,越想越难受。 这时他发现贾斯丁正站在窗前向下看着后庭园,他也稍微拨开窗帘,看到花团锦簇的矮丛,让贾斯丁在“开放日”引以为荣,开放给资历较浅的同事,端给他们享用草莓加鲜奶油与冰过的白酒,带他们参观他的乐园。“在肯尼亚的庭园下一年的工夫,等于在英国的庭园忙十年。”他喜欢一面这样宣称,一面在办事处里走动,以滑稽的小动作把他的鲜花分给男男女女。其实想想,就我们所知,他只有这件事值得拿出来吹嘘。伍德罗眯眼斜看着小山的山肩。奎尔家距离他家不算太远。以小山起伏的地势,两家人可以在晚上看见彼此的灯光。他的视线停留在他经常朝此方向凝神眺望的窗户。突然间,他竟差点哭了出来。她的头发飘在他脸上。他可以在她眼睛里游泳,闻着她的香水,闻到从她身上沾来温甜的青草味。是圣诞节在穆萨葛俱乐部与她共舞时沾上的,还有在纯属意外的情况下鼻子擦过她的头发。原来是窗帘,他这才理解到。他等着自己收回半成型的泪珠。是窗帘保留住她的香味,而我正好挨着窗帘站着。冲动之下,他以双手抓起窗帘,正要捂住脸。 “谢谢你,桑迪。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转身,一把推开窗帘。贾斯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神色和伍德罗的心情一样慌张,手里握着橙色的格拉斯东腊肠形皮箱,沉甸甸的,磨损得很严重。包的两端都有黄铜螺丝,黄铜包角,以及黄铜大锁。 “都好了吗,老兄?荣誉债还清啦?”伍德罗问。他是受到了惊吓,不过身为优秀的外交官,他立即恢复了原有的魅力。“那就好。就这样了。你想拿的东西,全都找到了吧?” “应该吧。对。差不多了。” “你听起来不太确定。” “是吗?我没有那个意思。是她父亲生前的东西。”他边解释边指向皮箱。 “比较像是支持堕胎人士的东西。”伍德罗故作亲密地说。 他伸手要帮贾斯丁拿,不过贾斯丁宁愿提自己的战利品。伍德罗爬进面包车,贾斯丁随后跟进,一手蜷曲在老旧的手提把上。记者的叫嚣声透过薄薄的车身穿进来: “你认为她是被布卢姆杀掉的吗,奎尔先生?” “嘿,贾斯丁,我老板会给你很多很多钱啊。” 从屋子的方向,在电话铃声之外,伍德罗仿佛听见婴儿哭泣的声音,后来才理解到原来是穆斯达法。 3 起初媒体对特莎命案的报道,远不如伍德罗和高级专员担心的那么严重。科尔里奇很谨慎地观察到,那些自诩为专家的混账很会无中生有,如今却显然具有同样的能力,能够有中生无。新闻界的表现,一开始的确如此。第一批报道不脱“英国特使之妻惨遭荒野盗匪杀害”内容,而从主流报纸到八卦小报都欣然采用这个报道方向,因为关心的社会大众都爱看。大家多半着墨于全球义工身受越来越高的风险,也有社论痛批联合国无能,无法保护自己人,有胆量挺身而出的人道主义者也要付出越来越高的代价。也有报纸放高调检讨无法无天的部落民族,指责他们四处烧杀掠夺,举行杀人献祭的仪式,施行巫术,从事骇人听闻的人皮买卖。报纸也以很大的篇幅报道来自苏丹、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的非法移民四处流窜作恶。然而,对于特莎和布卢姆生前最后一晚共处一室,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在所有工作人员和旅舍客人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媒体却只字未提。布卢姆是“比利时救济官员”——对——“联合国医疗顾问”——错——“热带疾病专家”——错——恐遭凶手挟持,等待赎金,或是已经毙命。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经验老到,他与年轻貌美的手下纯属工作关系,因为两人皆笃信人道主义。报道仅此而已。诺亚只出现在第一批的报道里,然后无疾而终。所有英国新闻系学生都知道,黑人流血不是新闻,但是惨遭斩首则值得一提。聚光灯无情地打在特莎身上,社交名媛出身的牛津律师、非洲穷人里的黛安娜王妃、内罗毕贫民窟的特蕾莎修女,以及关心国际事务的外交部天使。《卫报》社论小题大做地指出,千禧年新女性外交官(笔误)竟然在利基的人类文明摇篮丧生,社论并从中引申出令人不安的寓意,指出虽然种族态度会随时代改变,人心黑暗处深藏的野蛮心态却无从度量。这篇社论的助理编辑对非洲大陆不熟悉,将特莎遇害的地点由图尔卡纳湖岸误刊为坦噶尼喀湖,冲击力因此大打折扣。 报纸上刊登了很多她的照片。父亲抱着快乐的女婴特莎的照片。她父亲后来当上法官,但当时只是个小律师,一年只赚五十万,仅供糊口。十岁的特莎绑着辫子,身穿马裤,就读的是大户人家念的私立女子学校,背景有匹乖顺的小马。(报道中以认同的语气指出,虽然她母亲贵为意大利女伯爵,但双亲选择让她接受英国教育,颇为明智。)少女时代的黄金女孩特莎,身穿比基尼。没有割痕的喉咙在图片编辑的喷枪巧妙操作下更为明显。特莎戴着学士帽,帽檐翘起,显得高傲,套着学士服,下身是迷你裙。特莎身穿可笑的英国律师服,继续着父亲的事业。特莎的婚礼,伊顿公学老校友贾斯丁已经展现出更为老气的伊顿式微笑。 对于贾斯丁,媒体表现的自制颇不寻常,部分原因是他们不希望玷污一夕捧红的女主角闪亮的形象,部分原因也是他这人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贾斯丁是“外交部忠实的中级干部”——弦外之音是“文书”——长年一直单身,“出身于外交世家”,婚前曾驻守全球最不受欢迎的几个战乱国,包括也门的亚丁与黎巴嫩首府贝鲁特。提到他时,同事会好心提及他临危不乱的特质。在内罗毕,他曾经就救济为题主持过“国际高科技论坛”。没有记者用“落后地区”这个词。相当滑稽的是,他在婚前婚后的照片寥寥无几。有一张“家庭合照”显示他年轻时脸色阴沉内向,现在看来似乎命中注定要提早做鳏夫。贾斯丁拗不过女主人的逼问,坦承是记者从伊顿橄榄球队的团体照裁切下来的。 “你以前打橄榄球,我怎么不知道,贾斯丁!你真勇敢啊。”格洛丽亚大叫。每天早餐后,她给自己一个任务,就是将公署送过来的慰问信函和剪报转给他看。 “一点也谈不上是勇敢。”他反驳,这时他的情绪稍显高昂。这种情形一闪而逝,出现的机会不多,却让格洛丽亚回味无穷。“我是被凶巴巴的舍监压着脖子逼着参加的。他认为我们如果没有被踢得断手断脚,就不算是男人。学校没有权利公布那张照片。”然后他平静下来,“感激不尽,格洛丽亚。” 他什么都感激不尽,她如此对爱莲娜报告:感激他的酒食,感激他的“牢房”;也感激两人一起下庭园,一起讨论花坛植物——他对紫白相间的庭荠特别称赞,因为她最后终于栽植成功,在木棉树下延展开来。他也感激格洛丽亚帮忙处理即将到来的葬礼细节,包括跟杰克森去视察坟墓预定地和殡仪馆,因为伦敦方面规定贾斯丁要在某处待着,等到风声平息再复出。外交部传真到公署给贾斯丁这么一份文件,最后签名的是“艾莉森·兰兹贝利,人事处主任”。看到这份传真,格洛丽亚气愤难遏。事后回想起来,她不记得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气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贾斯丁,你被他们恶整了。‘交出住家钥匙,等候当局采取适当行动。’什么跟什么嘛!哪一个当局啊?肯尼亚当局吗?还是苏格兰场那些扁平足的人?他们到现在甚至还懒得给你一通电话呢。” “可是,格洛丽亚,我其实已经回过家了。”贾斯丁坚称,为的只是抚平她的情绪,“一场战役已经打赢了,为什么还要再打下去?墓园可以了吗?” “两点三十分。我们两点要到李氏殡仪馆。报纸明天会公布消息。” “她就埋在加思旁边。”——加思是他夭折的儿子,名字取自特莎的法官父亲。 “老贾,已经尽可能靠近了。在同一棵凤凰木下。旁边有个非洲小男孩。” “你真好心。”这句话他已经对格洛丽亚说了无数次。他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走下楼去,提着格拉斯东皮箱下去。 那只皮箱是他的心灵慰藉。格洛丽亚已经透过庭园窗户的铁窗瞥了他两眼,他坐在床上,毫无动作,双手抱头,皮箱放在脚边,他低头盯着看。她私底下相信——跟爱莲娜讲过——里面装的是布卢姆的情书,是他从多管闲事的目光中解救出来的——用不着感谢桑迪——现在只等他打起精神,决定是要打开看还是烧掉。爱莲娜也有同感,只不过她认为特莎这个愚蠢的浪荡女竟然还保留情书。“格洛丽亚,我的座右铭是看后即扔。”格洛丽亚注意到贾斯丁不愿意离开房间,担心皮箱没人看管,因此建议他放在酒窖里。酒窖有个铁栅门,为原本有如监狱的低地增添一份阴森感。 “贾斯丁,钥匙由你来保管。”郑重地将钥匙交给他,“给你。桑迪想喝酒的话,他就得来跟你讨钥匙。这样一来,或许他会少喝一点。” 慢慢的,每日媒体截稿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伍德罗和科尔里奇几乎说服了自己,看来已经挺过难关,他们这样互相告诉对方。不管是沃尔夫冈吩咐工作人员和客人闭嘴,或是媒体对命案现场中邪似的过度关切,没有人去访问绿洲旅舍。科尔里奇亲自集合了穆萨葛俱乐部的大老板,恳求他们看在英国与肯尼亚一家亲的分上,必须遏阻八卦横流。伍德罗也对公署的员工发表过类似的训词。私底下怎么去想是一回事,一定不能做出煽风点火的举动,他如此督促大家。而他以积极的态度发表这番充满智慧的说辞后,也收到了效果。 然而,这只是假象而已,而伍德罗理性的心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正当媒体欲振乏力之际,比利时一家日报以头版指控特莎和布卢姆“热恋奸情”,还刊登出绿洲旅舍房客登记簿的复印件,以及在特莎命案前一晚有人目击这对情侣交头接耳、共进晚餐的消息。英国周日版的报纸这下子乐翻天了。一夕之间,布卢姆成了新闻界不齿的对象,恣意加以抨击。直到那时,他一直都是阿诺德·布卢姆医生,刚果人,由比利时矿业巨子夫妇领养,在金沙萨、布鲁塞尔和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接受教育,是医疗界的和尚义工,是战争区的公民,对阿尔及尔政府无私奉献。从现在起,他是放电高手布卢姆,不伦情夫布卢姆,狂人布卢姆。第三版整版报道了历史上的医师杀手,佐以相貌相仿的布卢姆和O.J.辛普森的照片,下面是耸动的标题:“这对双胞胎中,哪一个是医生?”如果这类型的报纸正合你胃口,布卢姆就是你最典型的黑人凶手。他撒网捕获白人的妻子,划破她的喉咙,砍掉司机的头,然后跑进丛林去寻找下一个猎物,或者是学上流社会其他黑人的做法来“改正归邪”。为了在视觉上强调相同之处,编辑还涂改掉布卢姆的大胡子。 格洛丽亚整天都避免让贾斯丁接触到最坏的消息,因为担心他会因此承受不住。不过他坚持所有东西都要亲自过目,再难看的都非拿出来看不可。到了晚上,伍德罗还没回家的时候,她端来一杯威士忌给贾斯丁,很不情愿地把整摞不忍卒睹的东西交给他。她走进贾斯丁的“牢房”,发现哈利坐在他对面,两人凑着那张凹凸不平的松木桌,皱着眉头专心下西洋棋,这让她看了很不高兴,忍不住发了一阵醋劲。 “小哈利,你未免也太不会体贴人了,怎么在这边烦奎尔先生,人家——”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斯丁打断了。 “你儿子脑筋灵活得很,格洛丽亚。”他请她放心,“桑迪可要自己当心一点,相信我。”他从格洛丽亚手中接过那摞东西,懒洋洋坐在床上翻阅。“你知道吧,阿诺德对我们的偏见很有想法。”他继续以同等疏离的语气说,“如果他还活着,他不会感到惊讶的。如果他没活着,反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吧?” 然而,新闻媒体还有更狠的一招没使出来,这一点格洛丽亚再怎么悲观也无法预见。 高级专员公署订阅了十几份地下刊物,其中包括了夸大不实的当地大版报纸,随便以笔名执笔印行。当中特别有一份刊物展现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存活韧性。这份刊物的名称不加修饰,就叫做《非洲腐败》,敢说敢言,发行宗旨是不计种族、肤色、真相或是后果,一律加以报料。该刊物会揭发莫伊政府的部长和官员疑似犯下中饱私囊的罪行,同时也尽力揪出救济官员“收贿、贪污与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 然而这份新闻通讯——之后通称为第六十四期——这期并没有报料。这期以一码见方的单张发行,颜色是劲爆的粉红色,双面印刷,折叠起来小到正好可以放进外套口袋。本期版面周围加上粗黑线条,代表匿名编辑致哀。标题只有两个字“特莎”,字体粗黑,有三英寸高。伍德罗的这份于星期六下午送到。送报的不是别人,正是蒂姆·多诺霍本人,他面容憔悴,戴了眼镜,蓄小胡子,身高六英尺六。前门的电铃响起时,伍德罗正与两个儿子在庭园里玩板球。通常怎么守球门都不喊累的格洛丽亚,这时因头痛难耐正在楼上休息;贾斯丁则在“牢房”里闭关,窗帘也合上。伍德罗走去前门,担心是记者过来骚扰,透过窥视孔想看个究竟。门阶上站着多诺霍,哀伤的长脸露出心虚的微笑,手里前后摆动一张看似粉红色桌布的东西。“千不该万不该过来打扰你,老兄。好歹是礼拜六休假日。看来他们越究越深了。” 伍德罗毫不掩饰嫌恶之情,带着他走进客厅。这家伙现在过来做什么?这么一想,他这人究竟一向都在搞什么嘛?伍德罗向来都很不喜欢所谓的“好朋友”。这是外交部给英国间谍的绰号,取这种绰号不带任何感情。多诺霍做人并不圆滑,也不知道他语言上有什么才能,也缺乏魅力。就外表来看,他早已过了“赏味”期限。他白天似乎都泡在穆萨葛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与尚属位高权重的内罗毕商界名人在一起,晚上就打打桥牌。可是,他过着奢华的生活,用人就请了四个,身边有个名叫莫德的褪色美女。她看起来和他一样是个药罐子。他被派到内罗毕是来白领薪水的吗?还是间谍生涯曾经风光一阵,临走前上级让他享受一下?伍德罗听说过“好朋友”会有如此的待遇。在伍德罗眼中,多诺霍是米虫,从事的行业本身既过时又只会吸血。 “我的手下正好在市集闲逛,”多诺霍解释,“有两个家伙在发免费的东西,有点鬼鬼祟祟,所以我的手下就去弄了一份。” 头版有三篇颂扬特莎公德的文章,每篇的作者据说都是不同的女性非洲友人。写作风格是非洲式英文,用的是当地的语汇:有点讲道宣教的意味,有点大鸣大放的意味,感情洋溢的辞藻让人放下戒心。每位作者都以不同的说法表示,特莎突破了窠臼。以她的财富、家世、教育与外表,她应该去跟肯尼亚最糟糕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跳舞吃大餐才对,结果她却与这些人代表的特质正好相反。特莎想推翻的是她的阶级、种族,想推翻所有她认为把她绑得死死的东西,不管是她的肤色、社会上与她同一阶级人士的偏见,或是传统外交官婚姻的束缚都一样。 “贾斯丁情况怎样?”伍德罗一边看,多诺霍一边在旁边问。 “还好,谢谢你,以他的遭遇来说是还好。” “我听说他前几天回自己家里去了。” “你到底要不要让我把这东西看完?” “我不得不佩服,走得很聪明,老弟,竟然躲得过门口那些‘蛇蝎’。你应该来加入我们这边才对。他在吗?” “在,可惜不见人。” 伍德罗读到,若说非洲是领养特莎·奎尔的国家,非洲女人就是接纳她入会的宗教。 不论战场何在,不论禁忌为何,特莎都奋战到底。为了帮我们奋战,她出席光鲜亮丽的香槟酒会,出席光鲜亮丽的晚宴,以及其他任何有胆邀请她参加的宴会,而她传达的信息都是同一个。惟有解放非洲妇女,才能解救我们免受男性同胞一错再错与贪污贿赂之害。特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坚持要与她热爱的非洲妇女一起生下她的非洲小孩。 “我的天啊。”伍德罗轻轻惊叹。 “我其实也有那种感觉。”多诺霍附和。 最后一段全以大写字体印刷。伍德罗机械地接着看下去: 再会了,特莎母亲。我们是你勇气的子女。感谢你,感谢你,特莎母亲,谢谢你赐给我们生命。阿诺德·布卢姆就算能苟延残喘,你却处在死无复生的境地。如果英国女王能追赠封号,请勿像波特·科尔里奇先生臣服于满足现状的英国政府而封为骑士那样,我们希望女王能追赠特莎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你是我们的特莎母亲,我们的朋友,因为你面对后殖民主义的偏见表现出超凡的骑士风范。 “最厉害的其实还在后面。”多诺霍说。 伍德罗翻过来看。 特莎母亲的非洲婴儿 特莎·奎尔认为,以肉身追随理念是颠扑不破的人生真理。她也期望借此抛砖引玉。特莎住进内罗毕的乌护鲁医院期间,她最亲近的友人阿诺德·布卢姆医生每天过去探望,此外根据部分报道,多数晚上也过去看她,甚至带了行军床,方便自己在病房里陪她过夜。 伍德罗将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里。“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交给波特看。我应该可以留着吧?” “任你处置,老弟。本公司免费提供。” 伍德罗往门口走去,多诺霍却没有跟着走的迹象。 “要不要一起走?”伍德罗问。 “想再待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想对可怜的贾斯丁问候一下。他在哪里?楼上吗?” “我还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不要去找他。” “有吗,老弟?没问题。下次好了。房子是你的,客人也是你的。你该不会也把布卢姆藏在这里吧?” “少乱讲话了。” 多诺霍并不因此罢休,大步慢跑到伍德罗身边,故作姿态地屈膝。“要不要搭便车?车就停在附近,省了你开车出去。这么热不适合走路。” 伍德罗还是有点担心多诺霍会临时改变主意,想回去看贾斯丁,所以同意搭便车,看着他的车子平安开过坡顶。波特和韦罗妮卡·科尔里奇都在庭园里晒太阳。公署的萨里郡式豪宅坐落于他们身后,前面是无懈可击的草坪和没有杂草的花床,这是一个有钱的股票交易员的庭园。科尔里奇坐在秋千摇椅上,正在看着标为急件的公文。他的金发妻子韦罗妮卡穿着矢车菊蓝的裙子,头戴松垮的草帽,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旁边是加了软垫的幼儿游戏圈,女儿萝西躺在上面左右摇摆,欣赏着手指间的橡树叶子,韦罗妮卡则在一旁哼歌给她听。伍德罗将报纸递给科尔里奇,等着他骂脏话。结果没骂。 “这种垃圾有人看吗?” “我猜大概全市每个无聊的上班族都会看吧。”伍德罗的语调呆板。 “他们下一站是哪里?” “医院。”他回答,心往下沉。 伍德罗坐在科尔里奇书房的一张灯芯绒扶手椅上,一边聆听科尔里奇以无线电与他讨厌的伦敦上司谨慎交谈,无线电竟被锁在书桌抽屉里。伍德罗一面回想着重复出现的影像,而这幅影像,一直要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有可能消除。他看着自己白人的身躯以殖民地主人的速度,走在乌护鲁医院拥挤不堪的走廊上,只有在抓到身穿制服的人问路时才稍停,要走哪个楼梯才对,哪扇门才对,哪个病房才对,哪个病人才对。 “死佩莱格里说,整件事全部掩盖起来。”波特·科尔里奇一边高声说一边用力挂掉电话,“快点扫得远远的,尽可能找个最可行的理由。他的一贯作风。” 伍德罗透过书房的窗户看着韦罗妮卡将萝西从游戏圈里抱出来,背着她走向屋子。“我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他反驳,思绪却仍处于遐想状态。 “特莎在业余时间做什么事,别人管不着。包括她跟布卢姆乱搞,也包括她追求的什么高贵理想。以下的说法不准刊登,只有在有人询问的时候才说:我们尊重她的“圣战”,不过认为她常识不足,是怪人一个。而且我们不能对八卦媒体不负责任的报道发表看法。”他停顿一下,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恶心。“还要我们到处宣传说她疯了。” “到底为什么我们要那样做?”——突然清醒过来。 “不必去想什么道理。她因为婴儿夭折而精神失常,在这之前就已经情绪不稳。她去伦敦看过精神科医生,这一点可以派上用场。这种做法太烂,我很讨厌。她的葬礼是什么时候?”“最快在下礼拜三四。” “不能再早一点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们在等验尸报告。葬礼必须事先预订。” “要不要来杯雪利酒?” “不用了,谢谢。我想回办公室。” “外交部要我们装作苦了很久。她是我们的十字架,我们却勇敢地背着。你能装作苦了很久吗?” “大概装不出来。” “我也不行。要我装,我会吐血。” 他这句话讲得很快,充满颠覆意味与坚信不疑的口气,伍德罗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可恶的佩莱格里说这是最高指示,”科尔里奇继续说,语调尖酸轻蔑,“不准怀疑,不准背叛。你能不能接受?” “大概可以。” “太好了,你。我就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了。她向外提出抗议的——她和布卢姆——两人一起或分开——对任何人,包括你和我在内——任何奇思异想——不管是与动物、植物、政治或药物——”科尔里奇停顿良久,令人难以忍受,双眼盯着他看,眼神热切,仿佛是外人命令他变节——“都不在我们了解的范围了,我们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懂了没有?要不要我用神奇墨水写在墙上?” “你讲得很清楚。” “因为佩莱格里自己讲得很清楚。他才不会讲得不清不楚。” “对,他不会。” “她从来没给你的那个东西,我们有没有复印?那东西我们从来没看过、没碰过,也从来没有玷污过我们洁白如雪的良知。” “她给过我们的东西,全交给了佩莱格里。” “真聪明。你还好吧,桑迪?还算精神抖擞?目前比较难熬,而且你还让她丈夫待在你家客房里?” “大概吧。你呢?”伍德罗问。有好一阵子,在格洛丽亚的鼓励下,他一直积极观察科尔里奇和伦敦之间越来越深的歧见,希望能以最高明的手法加以利用。 “其实,我不太确定自己心情好不好,”科尔里奇回答,这话坦白的程度超出以往对伍德罗的表白,“一点也不确定。事实上,现在想起来,我根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上面的指示。其实,我没有办法。我拒绝。去他的伯纳德·佩莱格里王八蛋,去他的命令。全都去死吧。他打起网球来乱七八糟。这点我会告诉他。” 换成是其他日子,伍德罗或许很乐见如此明显的“裂缝”,或许会尽一己之力来挑拨离间,然而医院那段往事栩栩如生,一直如猎犬般对他紧追不舍。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敌意,因为这个世界背离他的个人意志,将他关入牢笼中。从高级专员官邸走路回家不过十分钟,一路上他成了吠叫的家犬的活动标靶,乞讨的儿童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叫着“五先令、五先令”,所幸有好心人开车经过停下车来,问他要不要搭便车。但是等到他走进自己的车道时,他已经重新经历过人生中最卑微的一个小时。 乌护鲁医院的那间病房有六张病床,两边墙壁各靠了三张,上面没有床单,也没有枕头。地上铺了水泥。有天窗却没有打开。当时是冬天,却没有微风飘过病房,排泄物与消毒水的恶臭扑鼻,伍德罗似乎是闻了进去同时也吸收进去了。特莎躺在靠左边墙壁的中间病床上,喂小孩吃母乳。他刻意最后才看到她。她两边的病床空无一人,只有破旧的橡胶板,以纽扣固定在床垫上。同一病房里,她的正对面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子,侧着身子弯腰躺着,头平放在床垫上,精光的一条手臂垂挂在床边。靠近她身边的地板上有个小男孩弯腰站着,一面以厚纸板帮她扇风,一面睁大眼睛以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的脸,一眨也不眨。他们旁边有个容貌体面的白发老妇人,戴着牛角框的眼镜,挺直腰杆站着看教会送的《圣经》。她穿的是棉质的彩色肯加布,观光区可以买到这样的布来套在身上。在她后面有个女人戴着耳机,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听什么。她的脸嵌刻着痛苦,极为虔诚。伍德罗如同间谍般一一看在眼底,同时以眼角看着特莎,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 然而布卢姆却看见了他。伍德罗以不自然的脚步踏进病房,布卢姆立刻抬起头来。布卢姆原本坐在特莎床边,这时起身弯腰凑着她耳朵说悄悄话,然后静静朝他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喃喃说:“欢迎。”男人对男人的招呼。究竟欢迎个什么劲儿?由她情夫特许,欢迎来看特莎吗?欢迎来到这个臭气熏天、苦难煎熬的人间炼狱吗?不过伍德罗只能以尊敬的口气说:“很高兴见到你,阿诺德。”然后布卢姆悄悄溜到走廊。 以母乳喂小孩的英国女人,伍德罗遇到的不多,不过她们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节制。格洛丽亚当然也喂母乳。她们会跟男人一样敞开前胸,然后运用手法遮掩里面的东西。不过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非洲空气里,特莎才不觉得有矜持的必要。她把上衣褪到腰间,而腰部只有一条类似刚才那位老妇人披着的肯加布。她摇着婴儿,让婴儿吸吮左乳房,右乳房则空出来等待。她的上身纤弱透明。就算是刚生过小孩,她的胸部依旧轻盈无瑕,正如他经常幻想的一样。她哺育的婴儿是黑人,在她大理石般白皙的皮肤衬托下呈现蓝黑色,一只黑色小手找到正在喂哺他的乳房,以诡异的自信吸吮着,特莎则看着他。然后她缓缓抬起灰色大眼,盯着伍德罗的眼睛看。他急忙想找话讲,却讲不出话来。他屈身倚向她,一手搭在她的红发上,亲吻她的眉毛。这时他看到刚才布卢姆坐的那边有本笔记簿,不禁一惊。笔记簿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危危欲坠,旁边有一杯如同死水的茶水,还有两支圆珠笔。笔记簿摊开着,以如蜘蛛网般模糊的笔迹断断续续记录下东西,而这种笔迹让他联想到心中那份与她有关的不堪往事。他侧身坐在病床边,等着想出要讲的话,结果却是特莎先开口。她因服用镇定剂而且饱受折腾,嗓音虚弱,却镇定得很不寻常,仍想以她一向用来嘲弄他的口气说话。 “他的名字叫巴拉卡,”她说,“意思是福气。你早就知道了吧。” “取得好。” “他不是我的孩子。”伍德罗什么也没说。“他母亲没办法喂他。”她解释。她的嗓音缓慢幽然。 “有你在,他算是很幸运。”伍德罗堂而皇之地说,“你感觉怎么样,特莎?我一直担心你担心得要命,你是无法想像的。我真的很难过。除了贾斯丁之外,有谁来照顾你?有吉妲,还有什么人?” “阿诺德。” “我是说除了阿诺德,那还用说。” “你对我说过,我会招来巧合的事件。”她不理会刚才的问题,“我自己跑到前线,可以发挥作用。” “我以前很佩服你这一点。” “现在还佩服吗?” “当然。” “她快死了,”她边说边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病房另一边,“他的母亲。婉哲。”她正看着那位胳膊垂挂在床边的妇女,以及身边那位弯腰不讲话的小男孩。“问啊,桑迪,你难道不想问她得了什么病?” “得了什么病?”他乖乖问。 “生活。佛教教导我们,生活是首要死因。过度拥挤、营养不良、环境污秽。”她对着婴儿讲话,“还有,贪婪。这里说的是贪婪的男人。他们没有连你也一起杀掉算是奇迹了。可是他们的确没有杀你,对不对?头几天,他们每天来看她两次。他们吓坏了。” “谁吓坏了?” “巧合事件。那些贪婪的人。穿洁白的大衣。他们看着她,戳她一两下,看看心电图的数字,跟护士讲话。现在他们已经不来了。”婴儿弄痛了她。她温柔地调整一下,然后继续说,“对耶稣基督来说无所谓。耶稣基督可以坐在垂死的人床边,讲讲神奇的字眼,病人因此活了下来,大家也拍手叫好。巧合事件却无法办到这点。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一去不回。他们杀了她,现在他们不知道要讲什么神奇的字眼才好。” “真可怜。”伍德罗说,想让她开心一些。 “不。”她转头过来,一阵痛楚袭来让她皱眉,然后对着病房另一边点头。“可怜的是他们,婉哲,还有地上那个,酋可,她弟弟。你舅舅从村子走了八十公里来这里帮你赶苍蝇,对不对?”她对着婴儿说,然后将婴儿放在大腿上,轻轻拍背,直到他闭着眼打饱嗝为止。她一手捧着另一边的乳房让他吸吮。 “特莎,你听我说。”伍德罗看着她以眼睛打量自己。这个音调她熟悉。他所有的音调她都熟悉。他看见特莎脸上罩上一层怀疑的阴影,没有退去。她叫我过来,是因为我有利用的价值,不过现在她想起了我的身份。“特莎,拜托,仔细听我说。没有人快死了。没有人杀了任何人。你在发烧,你在幻想。你的身子累垮了。休息一下。给你自己一段休息时间。拜托。”她将注意力转回婴儿,以指尖擦干净小不点的脸颊。“你是我一辈子摸过最美丽的东西。”她对婴儿低声说,“这句话你可别忘记哟。” “我确定他不会忘记的。”伍德罗衷心地说。他这么一说,提醒了特莎他的存在。 “温室怎么样?”她问。她把高级专员公署称为温室。 “欣欣向荣。” “你们所有人可以收拾行李明天就走,连一丁点影响也不会有。”她口齿不清地说。 “你老是这样告诉我。” “非洲在这里,而你却在那里。” “等你身体恢复了一点,我们再来辩论。”伍德罗以最具抚慰感的声音提议。 “可以吗?” “当然。” “你会好好听吗?” “洗耳恭听。”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告诉你白大褂的贪婪巧合事件。你就会相信‘我们’了。答不答应?” “‘我们’?” “我和阿诺德。” 一提到布卢姆,伍德罗立刻回过神来。“我会在现状中尽我所能,什么都办到。在合理范围之内都行,我保证。现在你尽量休息一会儿吧。拜托。” 她对此有所反应。“他答应要在现状中尽他所能,”她解释给婴儿听,“在合理范围之内。好吧,总算有个男子汉。格洛丽亚怎么样?” “非常担心。她要我向你问好。” 特莎缓缓叹了一口气表示精疲力竭,婴儿还搂在胸前,她整个人往后瘫在枕头上,闭起眼睛。“那就回去对她好。还有,别再写信给我了,”她说,“还有,别去烦吉妲。她也不会陪你玩的。” 他起身后转过身来,不知什么原因,以为会看见布卢姆站在门口,用他最为厌恶的姿势站着:头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倚在门框,双手以牛仔的姿势插在附庸风雅的腰带上,装模作样的黑色大胡子里露出白牙,龇牙咧嘴地浅笑。然而,门口空无一人,走廊阴暗没有窗户,只有一排电压不足的电灯,光线有如防空洞。他走过坏掉的推车,上面载满了尸体,血腥味与排泄物混合在非洲那种带有马味的甜美香气中。伍德罗心想,这种恶劣的环境,是否就是让他觉得特莎很有吸引力的部分原因:我一生逃避现实,为了她,我却受现实吸引。 他走进拥挤的中央大厅,看见布卢姆与人激烈争辩。他首先是听见布卢姆的声音——只不过没有听清楚内容——刺耳又具有指责意味,在钢筋桁梁中激起回音。然后对方回嘴。有些人只要看过一次,就会永远存在记忆里。对于伍德罗来说,这个人就是如此。这人虎背熊腰,大肚腩,脸庞油光闪烁而多肉,表情固定是怅然绝望。他的头发是金色接近姜黄色,稀松散布在被烫伤过的头上。他的嘴巴撅得小小的有如玫瑰花苞,正在央求、否认。他的圆形双眼带有伤痛,投射出来的恐惧似乎两人都有同感。他的双手斑驳有力,卡其衬衫在衣领处有一圈汗渍。其他部分,都隐藏在医院的白大褂里。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告诉你白大褂的贪婪巧合事件。 伍德罗偷偷往前走,几乎快到他们身边,不过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争论得太激烈了。 他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大步走过,两人提高的嗓门消失在嘈杂的现场。 多诺霍的车子重回车道。一看到他的车,让伍德罗气得恶心。他冲上楼,换穿干净的衬衫,火气却没有因此稍微消退。时间是星期六,房子静得不太寻常,他从卧室窗户向外瞧,这时才知道为什么。多诺霍、贾斯丁、格洛丽亚和两个儿子围坐在庭园的桌子前玩大富翁。伍德罗对所有桌上游戏都不屑一顾,然而对大富翁,他怀有一种不合理智的痛恨感,有点像他仇视“好朋友”以及英国过度膨胀的所有情报界人士一般。几分钟前,我才叫他给我保持距离,现在却又回来,到底居心何在?老婆被砍死才几天,做丈夫的就坐下来玩大富翁,还玩得很开心,算是哪门子的丈夫?俗话说得好,借住家中的客人和鱼一样,第三天就开始发臭,伍德罗和格洛丽亚以前常这样告诉彼此。然而,每经过一天,格洛丽亚就越觉得贾斯丁变得更香。 伍德罗下楼站在厨房里,望向窗外。星期六下午用人休假,当然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人感觉好太多了,老公。可惜不是我们一家人,而是你们那堆人。两个中年男子对你殷勤款款,你显得快乐无比,比起跟我共处的时候都还要快乐。 在游戏桌前,贾斯丁走到某人的街上,要付出一大笔房租,而格洛丽亚和两个儿子则在一旁欢呼,多诺霍抗议说老早就应该付了。贾斯丁戴着愚蠢的草帽,而这顶草帽就和他穿的其他衣物一样,都变得非常适合他。伍德罗将烧水壶装满水,放在瓦斯炉上。我会端茶出去给他们,让他们知道我回家了——如果他们不是太投入而没有注意到的话。他改变了主意,大方地走进庭园,大步走向游戏桌。 “贾斯丁,对不起打个岔,能不能跟你讲个话,一下就好。”然后对其他人——我自己的家人瞪着我看,仿佛我强奸了女佣似的——“各位,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只要几分钟就好。谁的钱最多啊?” “没有人。”格洛丽亚有点火气,多诺霍则在一旁露出他招牌似的憔悴浅笑。 两人站在贾斯丁的“牢房”里。如果庭园没有人在,他比较喜欢在庭园谈。就这样,两人面对面站在单调的卧室里,里面摆了特莎的格拉斯东皮箱——特莎父亲的皮箱——靠在栏杆后面。我的酒窖。他的钥匙。她显赫的父亲的皮箱。然而他一开始讲话,看到周围环境开始改变,令他有所警觉。他看到的不是原有的铁床架,而是她母亲生前喜爱的镶嵌桌。桌子后面是砖头壁炉,上面放着几封邀请函。在房间另一边,假梁柱接合之处,特莎的裸体侧影站立于落地窗之前。他以意志力将自己拉回现实,幻象因此散去。 “贾斯丁。” “什么事,桑迪?” 短短几分钟内,他再度偏移原先预定的计划——当面对质。“有家本地报纸登了特莎的一生事迹。” “他们真好心。” “里面写了很多有关布卢姆的事情,写得不太拐弯抹角。里面暗示他亲自接生特莎的小孩,也以不是太隐喻的说法推论婴儿可能就是他的。对不起。” “你是说加思。” “对。” 贾斯丁的嗓音紧绷,在伍德罗耳中听来,具有和他同等危险的音调。“是吗?最近几个月偶尔会有人作这样的推论,桑迪,以目前的情况,以后无疑会有更多人讲闲话。” 虽然伍德罗给贾斯丁留了余地,让他可以暗示那样的推论不正确,可惜贾斯丁并没有作任何表示。如此一来,伍德罗下手不得不重一点。某种心虚的内在力量正在推动他。 “他们也暗示说,布卢姆竟然还带了行军床到病房去,为的是睡在她旁边。” “我们两人都睡在那儿。” “什么意思?” “有时候阿诺德睡行军床,有时候换我睡。我们轮流睡,视个别工作量而定。” “这么说来,你不介意喽?” “介意什么?” “别人竟然拿这件事影射他们——说他对特莎照顾得无微不至——而显然连你也默许,她只是在内罗毕假装是你的妻子而已。” “假装?她的确是我的妻子啊,你太过分了吧!” 科尔里奇发脾气,伍德罗是看多了,却从来没有对付过贾斯丁的脾气。他一直忙着压制自己的怒火,忙得无暇他顾。他压低自己的嗓门,在厨房里想办法耸肩抖掉部分张力。然而贾斯丁的怒气来得如晴天霹雳,吓了他一跳。伍德罗原先预料贾斯丁会表现出悔恨之意,如果他还算诚实,也会表现出羞辱之情,伍德罗万万没想到他会搬出武装抵抗这一招。 “你到底是想问我什么?”贾斯丁询问,“我不太懂。” “我有必要知道,贾斯丁。就这样而已。” “知道什么?我管得住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老婆吗?” 伍德罗一边恳求,一边撤退。“是这样的,贾斯丁,我是说,你以我的角度来看,看这么一下子就好,行吗?全世界的媒体都会追这一条新闻。我有权利知道。” “知道什么?” “特莎和布卢姆还有什么即将上报纸的关系——明天和接下来的六周。”他的尾音带有自怜的语气。 “比如说?” “布卢姆是她的精神导师,是吗?管他还是特莎的什么人。” “那又怎么样?” “他们一起为理想奋斗。他们揪出弊端、人权之类的东西。布卢姆具有某种监察的角色,对不对?不然的话,就是他的雇主具有这种角色。所以特莎——”他慢慢说不下去了,而贾斯丁也静观其变——“她帮助布卢姆,完全合理。在那种情况下,她用的是律师的头脑。”“你到底想讲什么,说来听听好吗?” “好吧,她的文件,她的所有物品,你去收拾的东西。我们一起去的。” “那些东西又怎么样?” 伍德罗振作起来:我是你上司,看在老天的分上,又不是要和我申请离婚。把角色搞清楚,行吗? “我因此才需要你的保证,保证她为了理想而收集到的任何文件,以身为你妻子的身份在这里收集到的文件,以外交官地位收集到的,以英国政府的身份收集到的,全都能交给外交部。上个礼拜二我带你回你家,我俩就达成这样的共识。否则我不会带你回去。” 贾斯丁静止不动。伍德罗在发表这套没有真实性的事后说法时,贾斯丁一根手指也没动,一片眼皮也不眨。他让光线从背后照过来,和特莎的裸体侧影一样保持静止不动。 “我希望你保证的另一件事,不说你也知道。”伍德罗继续说。 “还有什么保证?” “你本人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她从事过的活动,她厌恶的事物,她失控的所谓救济工作。” “失去谁的控制?” “我只是说,不管她擅闯任何一个官方领域,你都和我们一样,难逃保密规定。这项命令是上级交代的,恐怕不遵守也不行。”他是想讲得好笑一点,不过两人都没有笑出来,“是佩莱格里的命令。” 桑迪,结果你的心情还这么好啊?事态如此紧迫,而且你还让她老公借住你的客房,这时还有闲工夫寻开心? 贾斯丁最后终于说话。“谢谢你,桑迪。我很感激你帮我做的这一切。我很感谢你带我回自己的家。可是现在我得回皮卡迪利去收房租,我好像在那里有一栋价值不菲的旅馆。” 伍德罗还没回过神来,贾斯丁已经回到庭园里,重新坐回多诺霍旁边的位子,继续玩刚才暂停的大富翁。 4 英国警方彻头彻尾是在打乖乖牌。格洛丽亚如是说,而就算伍德罗不同意,他也未作表示。波特·科尔里奇虽吝于描述自己与英国警方交涉的经过,但连他也高声宣布说英国警方“虽然都是窝囊废,却表现得很文明,令人惊讶”。贾斯丁才过来借住的第二天一大早,格洛丽亚带警察进客厅之后立刻从卧室向爱莲娜报告:英国警方最贴心的地方啊,他们最最贴心的举动啊,爱莲娜,是你真的感觉他们来这里是要帮忙,而不是在可怜的老贾肩膀上增加更多痛苦和尴尬。有个叫做罗布的男生好帅,其实应该算是男人,爱莲娜,他如果想骗人的话,可以骗别人说是二十五岁哪!有点像演员,只是没有那么爱出风头,模仿那些一起办案的内罗毕蓝衣警察啊,厉害得很哪。还有莱斯莉这个人,结果后来才发现是个女的,请注意,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她啊,会让你知道我们最近对英国的所知多么贫乏。衣服是有一点点过时啦,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老实说,很难猜她有没有受过我们这种教育。当然从声音是听不出来啦,因为现在没有人讲话的口音是小时候的口音,他们才不敢。不过啊,她在客厅的时候,完全从容自在,非常的镇定自信,而且表现得怡然自得的,脸上带着和气温暖的微笑,头发有点少白头,没有去染,倒也非常合适。另外,他们会给我们一小段时间,桑迪称为合理的宁静,他们去休息时,让可怜的贾斯丁休息一下,这样你就不需要一直考虑应该怎么说话。惟一的问题是,格洛丽亚完全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因为她总不能整天站在厨房里,一耳贴在厨房送菜口旁边听吧?特别是有用人在看,对不对啊,爱莲娜? 但是,如果说格洛丽亚没有掌握住贾斯丁和两名警官之间讨论的主题,那她对警官与她丈夫之间的互动所知更少,因为他并没有告诉格洛丽亚他和警官谈过话。 伍德罗和两名警官一开始交谈只是表达客气之意而已。警官说,他们了解此任务的微妙之处,不能揭发内罗毕白人社群的隐私,诸如此类。伍德罗为表示感激,也保证吩咐部属全力配合调查,提供所有妥当的人力物力。警官承诺,只要合乎苏格兰场的指示,一定让伍德罗知悉调查行动的最新消息。伍德罗亲切地指出,他们三人全都服侍同一位女王;此外,如果我们可以直称女王陛下的名讳,彼此称呼时也可以省略姓氏。 “照你这么说,贾斯丁在高级专员公署的职称是什么,伍德罗先生?”男孩罗布很客气地问,不去理会伍德罗刚才拉近彼此距离的呼吁。 罗布是伦敦的马拉松选手,说起话来凝神专注、正气凛然。莱斯莉看来算是比他聪明的姐姐,随身携带了一个很实用的包包,伍德罗以轻浮的心态想像里面的东西是罗布在田径场所需的物品,如碘酒、盐片、跑鞋的备用鞋带。然而就他所知,里面的东西不外乎录音机、录音带,以及各式各样的速记本和笔记簿。 伍德罗假装在思考。他面带精明的皱眉表情,告诉对方他是专业人士。“这个嘛,别的先不说,他是我们内部的伊顿老校友。”他说。这样的回答,常让别人觉得他很幽默。“基本上来说,罗布,他是我们在东非捐献国效能促进委员会的英国代表,这个委员会的缩写是EADEC,”他接着说。看在罗布智能有限,他不得不讲得明白一点。“第二个E原先是Efficacy(效能)的缩写,不过这里很多人不认识这个单词,所以我们改成比较体贴使用者的字眼。” “这个委员会是做什么的?” “EADEC是顾问性质的团体,罗布,相对来说是新单位,总部位于内罗毕。委员是所有提供救济物资的捐献国代表,捐献对象是东非,任何形式的捐献都算。委员是由各捐献国的外交部和高级专员公署派出,每星期开会一次,每两星期提出一份报告。” “给谁看?”罗布边问边写。 “给全部会员国,那还用说。” “主题是?” “主题与委员会的名称有关。”伍德罗捺着性子说,摆出体谅小男生的态度,“该委员会促进的是救济领域的效能。在救济工作方面,效能差不多算是最高准则。同情心则算是人人必备。”他亮出令人失去戒心的微笑,表示说我们全部都是具有同情心的人。“EADEC应付的问题很棘手,必须看紧捐献国的每一分钱,确定捐款全送到目标区,并查明哪里发生重复的现象,找出同一领域中有哪些机构相互竞争、越帮越忙。这个委员会和我们做的事情说穿了是一样的,他们处理的是救济界的三个R:反复(Reduplication)、竞争(Rivalry)、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委员会平衡生产力与基本支出,并且——”伍德罗露出赐教般的微笑——“偶尔作出临时建议,只不过不像你们警察,他们没有执行的权力,也没有执法的力量。”他以文雅的方式头向前倾,表示接下来要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设立这种委员会是不是全世界最棒的点子,我们是不太确定。不过是我们最亲爱的外交部长想出来的,且有助于促进外交政策的透明化,让政策更合乎道德,以及提出其他似是而非的解决问题妙方,所以我们就尽全力配合了。有人说,这样的工作应该由联合国来做;也有人说,这样的工作联合国早就在做了;另外还有人说,联合国本身就助长这种歪风。看你听信哪一种说法了。”伍德罗耸耸肩表示不敢苟同,希望他们两人也有同感。 “什么歪风?”罗布说。 “EADEC没有权力调查实务层级。尽管如此,如果你想看看钱有没有花在刀刃上,贪污是很重大的一项因素,非列入考虑事项不可,不能与自然耗损和无能混为一谈,不过很近似。”他想出一个普通人了解的比喻,“以我们亲爱的英国自来水系统来说好了,大约是在一八九〇年左右建造的。水从水库里流出来,如果幸运的话,有些最后会从你家水龙头流出。可惜的是,一路上有很多漏水严重的水管。如果说这水是由善心社会大众捐献的,总不能看着它平白漏掉吧?如果你的饭碗要看善变选民的脸色,你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份委员会的工作,会让他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罗布问。 “外交官。是内罗毕这里国际社群的人。多半是顾问级以上的人,偶尔有几个主任秘书,但是不多。”他似乎认为在这里需要稍作解释,“EADEC的层级必须提升,以我的判断来看,最好高入云霄。这个委员会一旦授权往下调查实务层级,最后会和某些超级非政府组织一样,罗布,就是所谓的NGO,下场是晚节不保。这一点我很强调。好吧,EADEC非在内罗毕设立不可,脚踏实地,对当地事务很了解。显然是如此。不过这委员会说穿了还是个智囊机构,立场必须维持中立。以我自己的说法是,必须维持情绪中立的地位,这种做法绝对重要。而贾斯丁是这个委员会的秘书,不是他努力争取到的,而是轮到我们。他处理会议记录,作整理及研究,草拟双周报告。” “特莎不搞情绪中立喽,”罗布想了一会儿后反驳,“特莎是情绪到底,就我们所听说的。”“恐怕你看太多报纸了,罗布。” “才没有。她的实地报告,我一直在看。她卷起袖口,在实务界苦拼实干,每日每夜操劳不已。” “那样做非常有必要,毫无疑问。非常值得赞许。但是,几乎无助于客观的立场,而客观是委员会身为国际顾问组织的头号责任。”伍德罗以文雅的口气说,并没有去计较他那种下流的说法。换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层次来看,他的高级专员如果讲这种话,他同样会左耳进右耳出。 “这么说来,他们各走各的路了。”罗布下结论。他往后坐,用铅笔敲着牙齿。“他很客观,特莎则很感情用事。他扮演的是安全的骑墙派,特莎则是危险的边缘人。我总算弄懂了。其实,我认为我早就知道了。好吧,这件事怎么会扯上布卢姆?” “怎么说?” “布卢姆。阿诺德·布卢姆,医生。他怎么会扯上特莎的生活和你的生活?” 伍德罗稍微笑笑,原谅对方略嫌唐突的陈述。我的生活?她的生活跟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关联?“我们这边有相当多由捐献国资助的组织,我相信你也清楚。全由不同国家支持,也由各式各样的慈善机构和其他组织资助。我们英勇的莫伊总统则是一竿子打倒它们全部。” “为什么?” “因为如果莫伊政府在做事的话,这些组织就等于是画蛇添足。这些组织能跳过他的贪污体系。布卢姆的组织还算温和,是比利时的组织,由私人资助,进行的是医疗服务。我恐怕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他说。他希望这种率直的口气能让两位警官接受他对这些事情确实一无所知。 可惜他们没有那么容易上钩。 “他的组织是监察性质的组织,”罗布紧接着告诉他,“该组织的医生巡视其他非政府组织,拜访诊所,检查诊断书并提出纠正。比如说,‘医生,或许这病不是疟疾,可能是肝癌吧’。然后他们检查治疗方法。他们也处理流行病。利基呢?” “他又怎样?” “布卢姆和特莎本来要前往他那边,对吧?” “据说是这样。” “他究竟是什么人?利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有希望成为非洲白人的传奇人物,是人类学家兼考古学家,陪父母亲去图尔卡纳湖东岸一起探寻人类的起源。父母亲过世后,他继续探索下去。他是内罗毕这边的国家博物馆的前任馆长,后来负责野生动物保护的工作。” “后来辞职了。” “或者说是被迫下台。说来话长。” “而且他是莫伊的眼中钉,对不对?” “他在政治上反对莫伊,吃力不讨好。目前他行情看涨,因为他代表的是腐败肯尼亚的终结者。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正积极要求他入阁。”罗布往后坐,轮到莱斯莉上场,这时可以明显看出罗布对奎尔夫妇的二分法态度,其实也适用于这两位警官的个别作风。罗布讲话时激动,让人强烈感觉到他拼命压抑情绪;莱斯莉则是不带感情的典范。 “好吧,这个贾斯丁是什么样的男人?”她若有所思地问,仿佛是在研究历史上一个遥远的人物。“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来主持这个委员会?他的兴趣、胃口、生活方式是什么?他是何方神圣?” “天啊,我们又算是何方神圣?”伍德罗强烈抗议,或许抗议得有点太做作,罗布看在眼里只是再度用铅笔敲着牙齿,莱斯莉则报以耐心的微笑。伍德罗以颇具魅力的不情愿态度,念出一张贾斯丁短得可怜的特质清单:热爱园艺——只不过现在一想,自从特莎的婴儿夭折之后,他就没有那么热爱了。最爱的是星期六下午在花床里做苦工。是绅士,管他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什么。是正统伊顿人。与当地雇用的员工打交道时客气得过火,那还用说。这样的人在公署一年一度的舞会上,都要靠他负责跟壁花跳舞。就某些方面来说有点像王老五,至于哪些方面,伍德罗一时想不起来。就他所知,不打高尔夫球,不打网球,也不钓鱼打猎,一点也称不上喜欢户外活动,惟一例外的是园艺。还有,当然要提的是,他是一流的基层专业外交官,具有丰富的实地经验,懂两种语言,行事安全第一,完全遵照伦敦方面的指示做事。另外,罗布,残忍的是,这错不在他身上,偏偏他就卡在升官的阶梯上。 “他不会跟中下级别的人交往吧?”莱斯莉看着笔记簿问,“你不会看见他趁特莎外出进行实地工作时,跑去地下舞厅乱搞吧?”问题一出,听起来就有点好笑,“不是他的作风吧,我想?”“舞厅?贾斯丁?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吧!大概会去‘安娜贝尔’吧,二十五年前。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伍德罗开心大笑。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笑得如此开心了。 罗布很乐意点醒他。“其实是我们老板说的,格里德利先生。他来内罗毕待过一段时间,联络双方关系。他说如果想找杀手的话,可以到舞厅去物色。大河路上有一家,距离新史丹利旅馆只有一条街。如果寄宿在那里,去那家就很方便了。美金五百,你想解决谁,他们会帮你解决。先付一半订金,事后再付另一半。有些俱乐部是比较便宜,不过根据他的说法,质量就没有那么好。” “贾斯丁爱不爱特莎?”莱斯莉趁伍德罗还在微笑的时候问。 三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热络轻松,此时伍德罗双手高举,对着天空发出无言的呼唤:“我的老天爷啊!这个世界上有谁爱谁,为的是什么?”莱斯莉并没有立刻让他躲掉这个问题:“她长得漂亮、机智、年轻。他呢?两人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好几,中年危机,随时可能因伤停而退休。寂寞,迷恋,希望安定下来。爱不爱?由你来判断,不是我。” 然而,如果说这番话是传球给莱斯莉,让她能发表个人看法,她却不去理会。外表看来,她和身边的罗布一样,比较有兴趣的是注意伍德罗五官微妙的转变;他们注意到他脸颊上半部的皮肤线条紧绷,看到脖子上早就有的淡淡色斑出现在脸颊上,注意到下巴不自觉收起来。“而贾斯丁对她难道不生气——比如说她们的救济工作?”罗布暗示。 “为什么要生气?” “她在唠叨包括英国在内的有些西方国家在剥削非洲人,说在技术服务方面超收费用,说将昂贵而过时的药品倾销给他们,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难道他不发火?还说西方国家拿非洲人当白老鼠测试新药。这种说法有时候只是暗示,很少经过证实。” “贾斯丁对她的救济工作感到非常光荣,这一点我很确定。这里很多外交官的妻子通常都不管事。特莎的主动参与正好弥补不足之处。” “所以说,他并没有生老婆的气。”罗布追问。 “贾斯丁这人不太会生气,一般来讲是不会。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感觉,只是感觉很尴尬而已。” “你们呢?尴不尴尬?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高级专员公署的人?” “有什么好尴尬的?” “她的救济工作。她的特殊利益。那些利益,有没有与英国政府的利益互相冲突?” 伍德罗展现出极为不解、极为令人松懈心防的皱眉表情。“大英政府从来不会因为人道行径而感到尴尬,罗布。这一点你应该知道才对。” “我们还在学习当中,伍德罗先生,”莱斯莉悄然插嘴,“我们是新来的。”她一秒钟也没有松懈掉亲切的微笑,打量了他一阵子,然后将笔记簿和录音机收回包包里,推说还要到市区办点事所以必须先走,提议明天同一时间继续讨论。 “特莎有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心里话,你知不知道?”莱斯莉以顺带一提的口气问。这时他们三人一起走向门口。 “你是说,除了布卢姆之外吗?” “我其实指的是女性友人。” 伍德罗表面上是在记忆里搜寻。“没有,没有。我觉得大概没有。我想不出特定对象。不过就算有,我大概也不可能知道吧?” “如果对象是你的部属,你或许会知道。例如吉妲·皮尔逊或是其他人。”莱斯莉好心一提。“吉妲?噢对了,当然是了,吉妲。他们有没有好好关照你们啊?交通和其他事情都照料得好好的吗?那就好。” 过了一整天,过了一整夜之后,他们又回来了。 这一次,开始问话的人是莱斯莉而非罗布。她的态度带有新鲜感,意味着上次见过面之后发生了令人振奋的事情。“特莎死前有过性交。”她一面大声宣布,口气有如一日之计在于晨一般明亮,一面有如在法庭上呈供证物般摊开她带来的财产:铅笔、笔记簿、录音机、橡皮擦。“我们怀疑是强暴。这个还不能宣布,只不过明天报纸上会报出来。他们目前只是根据阴道采样来判断,透过显微镜看看精子是死是活。精子已经死了,不过他们还是认为精液不只是一个人的。可能是炒大锅饭吧。我们的看法是,他们无从判断。” 伍德罗的头埋入双手里。 “要等我们的研究员宣布,才能百分之百确定。”莱斯莉看着他说。罗布和昨天一样,漫不经心地用铅笔敲着大牙。 “另外,布卢姆长袍上面的血迹是特莎的。”莱斯莉继续用同一种坦白的语气说,“只是初步判断而已。他们这里只作基本的检验。其他东西,回国之后才能做。” 伍德罗这时已经起身。在非正式的会议中,他经常用这一招来让其他人停嘴。他无精打采漫步到窗前,在房间另一边找到位置站着,假装在研究难看的市景轮廓线。天空偶尔闪出雷电,还闻得到神奇的非洲雨水降落之前那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气味。相形之下,他的态度显得安详。他左臂胳肢窝落下两滴热汗,如同肥大的昆虫顺着肋骨往下爬,却没有人看到。 “有没有人告诉过奎尔?”他边问边想,或许他们也正在想,为什么遭到强暴的妇女的鳏夫突然间变成了奎尔而非贾斯丁。 “我们认为,由朋友来通知会比较合适。”莱斯莉回答。 “你。”罗布暗示。 “当然。” “而且,的确有可能的是,像莱斯刚才说的,她和阿诺德有可能在上路前做过最后一次。要不要对他提这一点,就由你来决定了。” 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在哪里?他心想。还要再发生什么事,我才会打开窗户往下跳?或许我要她帮我做的事情就是这个:让我超越所能接受范围的极限。 “我们真的很喜欢布卢姆。”莱斯莉以亲密的口气赞叹,仿佛她很需要伍德罗也能喜欢布卢姆,“好吧,我们现在必须当心另一个布卢姆,人面兽心的布卢姆。以我们的出身来说,即使是最爱好和平的人,在受到逼迫的时候,也会做出最可怕的事情来。可是,如果他受到逼迫的话,究竟是谁在逼他?没有人,除非逼他的人是特莎。” 讲到这里,莱斯莉停顿下来,邀请伍德罗下评语,不过他正在行使保持缄默的权利。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好人,比布卢姆更接近好人境界的人不多了。”她口气坚定,仿佛好人的定义和现代人种的学名一样明确,“他做了很多真正好的好事。不是给别人看,而是因为他想做好事。解救生命,冒着生命危险,为的不是钱,在险恶的环境里工作,在自己的阁楼里藏人。你难道不同意吗,长官?” 莱斯莉是在诱导他吗?或者只是想从特莎—布卢姆关系的成熟观察者中求取新知? “我确定他的记录的确很优秀。”伍德罗承认。 罗布用鼻子呼了一口气,表示不耐烦,上身也困窘不安地扭动一下。“好了,别去谈他的记录了。以个人层面来谈:你欣赏他吗?欣赏或不欣赏?就这么简单。”说完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全新的坐姿。 “我的天啊。”伍德罗从他背后说,这一次很小心,不要过度装模作样,但却还是允许一丝气急败坏的调调进入话语。“昨天你用的是坚决的爱不爱,今天就变成了坚决的欣赏不欣赏。最近大家都喜欢拿英国版的百科全书来咬文嚼字嘛。” “我们是在问你的意见,长官。”罗布说。 或许是这种长官的称呼才产生如此效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用的是伍德罗先生,感觉大胆时,用的是桑迪。如今称呼的是长官,等于是向伍德罗忠告,这两名资历浅的警官并非他的同事,也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两个低级别的外人跑进主管俱乐部里四处张望。过去十七年来,就是这个主管俱乐部给了他地位和保护。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肩膀则向前挤,然后以脚跟为轴心转身面对质询者。 “阿诺德·布卢姆很具有说服力。”他站在房间另一端,以说教的语气对他们说,“他长得好看,有某种魅力。如果你欣赏他那样的幽默的话,还可以说他有机智。他也有某种光环,或许是因为他的胡子修得很整齐吧。对于容易受影响的人来说,他是个非洲的民间英雄。”说完后他转身,仿佛等着他们收拾行李离开。 “对于不容易受影响的人呢?”莱斯莉问。她利用他转身的机会,以双眼侦察着他:双手放在身后,一手漫不经心地抚慰另一手,支持体重较少的一边膝盖抬起进行自我防卫。 “噢,我们属于少数派啦,我确定。”伍德罗回答得很有技巧。 “只是啊,我认为对你来说可能会令你很担心,以你身为办事处主任的职责来说,可能也很心烦,因为你眼睁睁看到事情发生,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阻止。我是说,你没办法去找贾斯丁然后说,‘你看看那个留胡子的黑人,他跟你老婆有一腿。’你讲得出口吗?你有那份能耐吗?” “如果丑闻威胁到公署的名声,我有权——也有责任——亲自介入。” “你有介入吗?”莱斯莉说。 “广义来说的话,有。” “是跟贾斯丁说?还是直接去找特莎?” “问题是,显然她和布卢姆的关系可以说是具有一层掩护。”伍德罗回答,设法规避她的问题。“男的是有头有脸的医生,在救济群体中广受尊重。特莎是他手下奉献心力的志愿者。表面上,一切都光明正大。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冲进去指控他们两人通奸。你只能说,是这样的,你们会让其他人误解,所以请稍微慎重一点。” “这话你对谁讲过?”莱斯莉边问边在笔记簿上写字。 “没有那么简单。不只是发生在一个场合而已,也不只是一次对话而已。” 莱斯莉倚身向前,一面检查录音机是否还在运转。“是你和特莎之间的对话?” “以机器来比拟特莎的话,她是个设计高明的引擎,只是少了一半的钝齿。在她的小男婴死掉之前,她是有点乱来。那样讲没错。”伍德罗正要对特莎作出全然的背叛,这时回想起波特·科尔里奇坐在书房里以愤怒的口吻转述佩莱格里的指示。“但是,我不得不怀着极大的惋惜说出来,她后来让我们不少人觉得她神经不太对劲。” “她是花痴吗?”罗布问。 “以我的职薪等级来说,那样的问题恐怕我不够格回答。”伍德罗回答的口气冰冷。“这样说好了,她打情骂俏得很过火。”莱斯莉暗示,“对每个人都放电。” “如果你坚持要那样说的话也行,”——没有人可以比他说得更不带感情——“很难说对吗?她长得标致,是大家闺秀,嫁的是老丈夫——她是在打情骂俏吗?还是只是忠于自我,尽情开心?如果她穿了低胸洋装,裙子外围还有花边,人家会说她很容易到手;如果她不这样穿,人家会说她很没情调。内罗毕的白人群体就是这么一回事。或许换成别的地方也一样。这方面我不是专家。” “她有没有跟你打情骂俏?”罗布问。他又在铅笔上咬了一口,让人火冒三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究竟是在打情骂俏,或只是在放纵好心情,根本无从判断。”伍德罗说。这话达到了温文尔雅的新境界。 “那么,呃,你自己该不会也稍微跟她打情骂俏吧?”罗布询问,“少装蒜了,伍德罗先生。你也是四十好几,中年危机,准备退休,和贾斯丁一样。你对她有好感,为什么没有?换成是我,我一定会。” 伍德罗恢复得很快,几乎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恢复过来。“噢,小罗布啊。满脑子想的都是特莎、特莎。夜以继日。你被她迷昏头了。随便你去问任何人。” “我们问过了。”罗布说。 隔天早上,在惨遭围攻的伍德罗眼中看来,问话的人穷追猛打的模样真难看。罗布将录音机摆在桌上,莱斯莉打开红色大笔记簿,上面用橡皮圈做记号,然后由她开始问话。 “我们有理由相信,特莎在婴儿死掉后不久,你去医院探过病。长官,果真有这件事吗?”这话震撼了伍德罗的世界。到底是谁把那件事说出来的?是贾斯丁吗?他不可能,因为他们还没找过他。找过的话,我应该知道才对。 “一切暂停。”他突然命令。 莱斯莉抬起头来。罗布放松姿势,然后仿佛想用手掌抚平自己的脸似的,伸出一只长手直直地放在鼻子上,接着从伸长的手指指尖上端详伍德罗。 “今天早上我们要谈的主题就是这个?”伍德罗质问。 “主题之一。”莱斯莉承认。 “那样的话,请你告诉我,因为我们所有人的时间都不多,究竟到医院看特莎,和追查杀她的凶手有何关联?据我了解,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调查凶杀案的吗?” “我们是在寻找动机。”莱斯莉说。 “你说过找到了动机。强暴。” “强暴已经不适用了,不能算是动机了。强暴只是附带进行。或许是障眼法,让我们误认为是冲动伤人的案件,而非按照计划行事。” “预谋。”罗布解释。他的棕色大眼睛以寂寞的眼神盯着伍德罗看。“就是我们所谓的企业暗杀。” 听到这里,伍德罗短暂升起一阵寒意,头脑怎么也无法思考。然后他才想起企业两字。他为什么要说是企业? 企业暗杀?难道是由公司派人进行的?太过分了!一个具有身份地位的外交官,根本不屑考虑到这么离谱的假设! 之后,他的脑袋成了一片空白。没有文字,连最陈腐最无意义的字眼都无法挺身而出解救他。他看到自己,就算看得到的话,也只是某种计算机,正在抓取数据,重新组合,然后阻断掉来自大脑封闭区高度加密的思绪。 才不是企业暗杀。是冲动伤人。没有计划。是非洲式的血祭。 “好吧,你为什么要去医院?”他听见莱斯莉说,自己一面追着声音去理解。“你为什么在她的小男婴死了之后要过去看她?” “因为她叫我去。透过她丈夫,我是以贾斯丁的上司身份去探病的。” “另外还有谁也应邀前往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 “吉妲有吧?” “你是指吉妲·皮尔逊?” “还有其他人吗?” “吉妲·皮尔逊没有在场。” “所以只有你和特莎。”莱斯莉大声强调,写在笔记簿上。“你是他的上司,跟探病有什么关系?” “她很关心贾斯丁的前途,希望我能向她保证贾斯丁不会有事。”伍德罗回答。他故意放慢脚步,不要随她越来越快的节奏起舞。“我是试过说服贾斯丁请个假,不过他宁愿待在工作岗位上。EADEC的部长年会即将召开,他决定要作好准备。我对她解释这一点,也答应要继续关照他。” “她有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过去?”罗布插嘴。 “你说什么?” “有那么难懂吗?她有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过去?——放在她身旁,放在桌子上面,放在床下,藏在床上?她的笔记本电脑。特莎很爱她那台笔记本电脑。她都是用那台计算机发电子邮件给别人。她发电邮给布卢姆,她发电邮给吉妲,她发电邮给她照料过的一个意大利病童,也发过电邮给她以前在伦敦的某个男朋友。她对半个世界发电邮发个不停。她有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过去?” “谢谢你讲得这么清楚明白。没有,我没有看到笔记本电脑。” “有没有笔记簿?” 他迟疑一下,搜寻着记忆,然后撒谎。“就我所看见的是没有。” “会不会放在你没看见的地方?” 伍德罗懒得回答。罗布向后靠,假装以悠闲的姿态打量天花板。 “好吧,她当时情形如何?”他询问。 “产下死胎,没有人能精神百倍。” “她情况到底怎样嘛?” “虚弱,胡言乱语,情绪低落。” “你们两人就只谈那么多,贾斯丁,她亲爱的丈夫。” “就我记忆所及是这样没错。” “你跟她在一起待了多久?” “我自己没有计时,不过大概是二十分钟。显然我不想让她太疲倦。” “所以说,你和她谈贾斯丁的事,谈了二十分钟,连他早餐有没有乖乖吃都报告了。” “对话断断续续。”伍德罗说,脸开始红了起来,“如果有人发烧倦怠,刚生下死胎,要进行意识清醒的对话不太容易吧。” “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我已经说过了,我自己一个人去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的是,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比方说是谁?” “比方说旁边还有什么人在场。护士啦,医生啦。别的访客,她的朋友,女性朋友,男性朋友,非洲朋友。例如说,阿诺德·布卢姆医生。长官,何必让我费这么多口舌?” 罗布为了表示不耐烦,像标枪选手一样伸展四肢,首先一手抛向空中,然后委婉改变长腿的位置。伍德罗此时再度显得正在回想往事:他挤紧眉毛,皱出悲喜交加的神情。 “经你这么一提,罗布,你说得没错。你真聪明。我到的时候,布卢姆在那里。我们两人打声招呼,然后他就走了。我猜我们重叠的时间大概不会超过三十秒钟。算准一点给你,是二十五秒。” 然而,伍德罗这番故作无心的神态得来不易。究竟是谁告诉他布卢姆在她床边?不过他担忧的事情急转直下,直通他脑海里另一个最黑暗的裂缝中,再度触及他拒绝承认的那套因果关系,而波特·科尔里奇曾愤怒地命令他忘记这件事。 “布卢姆在那边做什么?你猜呢,长官?” “他没有解释,特莎也没有。他是医生,不是吗?其他身份都不管的话,好歹也是医生。” “特莎正在做什么?” “躺在床上,不然你认为她会在做什么?”他反唇相讥,稍微失去了理智,“打弹珠吗?” 罗布在他面前伸展长腿,欣赏着自己的大脚丫,姿势像在做日光浴。“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猜她会在做什么呢,莱斯莉?”他问同行的警官,“一定不是在打弹珠。她躺在床上,做什么?我们问自己。” “在喂一个黑人婴儿,我猜。”莱斯莉说,“婴儿的母亲死了。” 一时之间,房间里惟一的声响来自路过走廊的脚步声,以及山谷对面市区的车辆急驶与互不相让的声音。罗布伸出瘦长的手臂关掉录音机。 “正如你刚才指出的,长官,我们的确是时间不够。”他很有礼貌地说,“所以请你别他妈的浪费时间躲避问题,把我们当做狗屎。”他再按下录音键,“请您亲口告诉我们,病房里垂死的妇女和她的男婴情况如何,伍德罗先生,长官。”他说,“请说明她的病因,以及有谁想替她治病,用什么样的方式。在这一方面,任何你碰巧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讲。” 伍德罗在孤立的情况下走投无路又满腔怨恨,直觉上想寻求外交单位主官的支持,却发现科尔里奇故意让别人找不到他。昨天晚上伍德罗想找他私下谈谈时,米尔德伦告诉伍德罗,他的老板正和美国大使闭门商谈,只有紧急事件才能找他。今天早上科尔里奇据说正在“居家办公”。 5 要吓唬伍德罗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经奉命多次扛下令人羞辱的场面,也从经验中学习到,最合适的方法是拒绝承认缺少了任何东西。如今他也应用了这套教训,以简洁的句子用极简约的风格描述出医院病房当时的情景。没错,他同意——他微微感到惊讶,他们竟然对特莎病房的微小细节这么有兴趣——他依稀记得和特莎同一病房的一个病人在睡觉或是陷入昏迷状态。既然她没有办法喂哺自己的婴儿,特莎只好担任代理奶妈。特莎的损失,让这个小孩捡到便宜。 “这个生病的女人叫什么名字?”莱斯莉问。 “我不记得。” “有没有人陪她,朋友或是亲戚之类的?” “她的弟弟,是从她村子里来的一个青少年。是特莎说的,以她当时的状况,我不认为她是可靠的目击证人。” “她弟弟的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 “村子叫什么?” “不知道。” “这女人生什么病,特莎有没有告诉你?” “她讲的话多半语无伦次。” “这么说来,另一半就一清二楚喽。”罗布指出。有种诡异的节制气氛逐渐降临在他身上。他原本晃荡摆动的四肢,这时找到休息之处。他突然有了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消磨了。“在特莎不是语无伦次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有关病房对面床铺那个女人的事,伍德罗先生?”“只说她快死了。没有说出病因,只说得自她生活的社会环境。” “艾滋病吗?” “她没有这样说。” “总是生了艾滋病以外的病吧。” “是啊。” “有任何人在治疗她这个不知名的病吗?” “应该是有,不然她为什么要住院?” “是罗贝尔吗?” “谁?” “罗贝尔。”罗布拼出来给他听,“荷兰籍混血儿。头发不是红色就是金色,五十五六岁,胖子。” “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伍德罗以绝对自信的脸部表情来反驳,而肠子却在翻搅。 “你有没有看到任何人在给她治疗?” “没有。” “你知不知道她正在接受治疗?用什么治疗?” “不知道。” “你从头到尾都没看到有人给她吃药或是帮她打什么针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在场期间,没有院方人士在病房里。” 罗布利用这段空档来思考他的回答,也思考如何回应。“非院方人士呢?” “我在场的时候也没有。” “你不在场的时候呢?” “我又怎么知道?” “从特莎口中。在她没有语无伦次的时候,她或许告诉过你。”罗布解释。他的嘴巴微笑得很大,结果让他的好心情反而令人觉得厌烦,仿佛是他去买了一个笑话,还不想拿出来分享。“根据特莎的说法,在她病房里的那个生病的女人,特莎是喂她的婴儿,有没有任何人对这个女人进行治疗?”他很有耐心地问。字正腔圆地宛如是在玩什么室内游戏。“生病的女人有没有人来探视?或是检查?或是观察?或是治疗?任何人。不管是男是女,黑人白人,不管是医生、护士或是非医生,外人、内部人、医院里打扫卫生的人、探病的人,或是简单的‘一般人’?”他往后坐,最后这几个字是拼命挤出来的。 伍德罗逐渐明了自己处境的危险程度。他们知道的部分,有多少不愿摊牌?罗贝尔这个名字在他头脑里听来宛若丧钟。他们还会对他丢出多少名字?他还能否认多少,同时还能保持抬头挺胸?科尔里奇告诉过他们什么?为什么他隐瞒真相,拒绝共谋?或者他在伍德罗背后和盘托出了? “她说有人来看那个女人,是身穿白大褂的矮小男人。”他语气轻蔑地回答,“我猜是她做梦梦到的,不然就是她在讲的时候还在半梦半醒中。我觉得缺乏可信度。”弦外之音是,你们也不应该相信。 “为什么穿白大褂的人要去找她?根据特莎的说法。照你说是她的梦话。” “因为身穿白大褂的人杀死了那个女人。她还一度称呼他们为巧合事件。”他决定说实话,然后让这话听起来很荒谬,“我认为她也把他们称呼为贪婪之徒。他们想治好那女人,不过却无能为力。特莎的故事是一派胡言而已。” “怎么个治疗法?” “并没有透露。” “怎么个杀法?” “可惜她当时说得同样不清不楚。” “有没有写下什么东西?” “她讲的那个故事吗?怎么可能?” “她有没有做笔记?她有没有照笔记念给你听?” “我说过了。就我所知,她没有笔记簿。” 罗布将长形的脑袋偏向一边,为的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伍德罗,或许从这样的角度比较可以看出端倪。“阿诺德·布卢姆并不认为她的故事是一派胡言,他不认为特莎语无伦次,阿诺德知道她说的每件事都正确无误。对吧,莱斯?” 伍德罗脸上的血色尽失,他自己可以感觉得到。然而,尽管在承受过他们这番话的震惊之后,他仍旧在枪林弹雨中保持镇定,如同老练的外交官一样站稳脚步。他设法找到自己的声音,也设法找到愤慨之情。“对不起。你是说你们找到了布卢姆吗?那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你是说,你不希望我们找到他喽?”罗布询问,一脸不解。 “我才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来这里是有条件的,如果找到布卢姆或是跟他讲过话,你们显然有义务与高级专员公署分享这个信息。” 但是罗布已经在摇头了。“长官,我们才没有找到他。希望归希望。不过我们倒是找到了他的几份文件。以你们的说法是分量不够,但是很有用,散落在他的公寓里。可惜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炒作。有几份个案笔记,我猜有人可能会很感兴趣。有几份复印信件,写得很无礼,是他以医生的身份寄给全球各地的公司、实验室,或是教学医院。就只有这些了,对不对,莱斯?” “用散落两字,其实是有点太夸张了。”莱斯莉承认,“用藏匿比较合适。有一堆是贴在相框后面,另一堆是在浴缸下面找到的。花了我们一整天才找到,就算不是一整天也差不多了。”她舔了一下手指,在她的笔记簿上翻页。 “可惜那些人漏掉了他的车子。”罗布提醒她。 “等他们搜完了,那公寓比较像是垃圾场。”莱斯莉同意,“手法一点也不高明,只是破坏掠夺而已。最近在伦敦常发生,报纸上刊出某人失踪或是死亡的消息,当天早上坏人就会过去,想拿什么随便拿。我们负责犯罪防治的人很伤脑筋。方便让我们再跟你提几个名字吗,伍德罗先生?”她询问,扬起灰色眼睛固定在他脸上。 “别客气,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伍德罗说,好像这两人并没有这样做。 “科瓦克斯,据信是匈牙利人,女性,年轻。乌黑头发,长腿,等一下罗布会念出重要的数据。名字不详,研究员。” “见过的话,一定忘不了的。”罗布说。 “恐怕没见过。” “艾瑞奇。医生,研究科学家,先在圣彼得堡取得资格,后来到德国莱比锡攻读学位,在格但斯克从事研究工作。女性。没有描述。这样的名字你听过吗?” “一辈子都没听过。没有人符合那样的叙述,没有遇到过那个姓氏的人,也没有遇到过有那样出身或学习经历的人。” “哎呀。你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吗?” “也没听说过我们的老友罗贝尔吗?”莱斯莉以遗憾的口吻说,“名字不详,出身不详,或许是一半荷兰人或南非白人,经历也是一团谜。问题就出在我们是从布卢姆的笔记里面抄来的,所以你大可以说我们是任他摆布。他将这三个姓氏圈起来,画成流程图似的图案,每个圈圈里面有一丁点的描述。罗贝尔和两个女医生。罗贝尔、艾瑞奇、科瓦克斯。念起来真拗口。我们本来要帮你复印一份,可是目前不太放心使用复印机。你也知道这里的警方是什么样子。还有复印店,坦白说,我们连上帝祷告文都不放心交给他们去复印,是不是啊,罗布?” “用我们的来印。”伍德罗讲得太快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思中的静默,对伍德罗来说像是耳聋了一阵,没有汽车经过,没有鸟儿歌唱,也没有人走过他门外的走廊。打破沉默的人是莱斯莉,她执意将罗贝尔描述为他们最希望问话的对象。 “罗贝尔居无定所。据信他从事制药业。过去这一年他进出内罗毕数次,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肯尼亚当局无法找到他的踪迹。据说特莎住进乌护鲁医院时,他曾经去看过她。莽撞5,这是我们手中握有的另一个描述词,我还以为那是一个股市用语。你确定你没有遇到过一个头发偏红色的医生罗贝尔,外表显得很莽撞,也许是个医生?说不定在旅行途中遇到过?” “从没听说过,也没有遇见过像这样的人。” “这样的说法我们其实听了很多。”罗布从一旁说。 “特莎认识他,布卢姆也认识。”莱斯莉说。 “那又不表示我认识。” “这个白色瘟疫究竟是何方神圣?”罗布问。 “我完全不清楚。” 他们离开的时候和之前几天一样,留下一个越来越大的问号。 伍德罗一安全摆脱他们,立即打内线电话给科尔里奇,听到他的声音后松了一口气。 “有没有空?” “大概吧。” 找到他时,他坐在办公桌前,一手伸向眉头。他身上穿了黄色的吊带背心,上面有马的图案。 他的表情是既提高警觉又具有敌意。 “我需要你跟我保证,伦敦方面会支持我们的做法。”伍德罗还没坐下就开始说。 “你所谓的我们,到底指的是谁?” “你和我。” “伦敦方面,你指的是佩莱格里吧?”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动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 “以后会有变动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 “好吧,佩莱格里有没有靠山?就这样说好了。” “噢,他一直都有靠山的。” “那么,我们是继续下去,还是不继续下去?” “你的意思是继续撒谎?当然是继续下去喽。”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说法上达成共识?” “说得好。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是神职人员,我会偷偷跑出去祷告。可惜事情没有他妈的那么简单。那女孩死了,那只是一部分而已。我们还活得好好的,那又是另一部分。” “这么说来,你有没有跟他们讲真话?” “没有,没有,拜托,老天爷,没有。我的记忆力像是米筛一样。真是非常抱歉。”“你准备要对他们讲实话吗?” “他们?没有没有,绝不。打死也不讲。” “那样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就说法达成共识?” “好吧。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呢?反正你都讲得这么明白了,桑迪,有什么让我们不能达成共识的?” “谈谈你到乌护鲁医院探病的经过,长官。”莱斯莉开始说,口气简洁利落。 “我还以为上次已经讲完了。” “另外一次。第二次。稍后。比较像是一次追踪访问。” “追踪访问?追踪什么东西?” “显然是你对她的承诺。” “你到底在讲什么东西?我听不懂。” 但罗布完全知道她在讲什么。“我觉得她的英文讲得很清楚,长官。你有没有再到医院去探视特莎?例如她出院后四个星期?例如说她到产后诊所去看病,而你到前厅跟她见面?因为在阿诺德的笔记中,他就是如此记载,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错过,至少从我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所能了解的范围来说。” 改叫阿诺德啦,伍德罗注意到。已经不称呼他布卢姆了。 伍德罗这位军人之子正在与自己进行激烈斗争,脸上却摆出冰河般的城府表情。面临危机时,他就以这副表情来沉思。在记忆中,他则循着医院拥挤的场景走着,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特莎手里提着织锦手提袋,手把由藤条制成。这个手提袋是他头一次看见。然而从那时起,一直到她短暂的生命结束前,她躺在医院里,死胎放在停尸间,对面病床躺着奄奄一息的女子,而该名女子的婴儿则吸吮着她的乳房,这副情景,就是她为自己塑造出的强悍形象的一部分。淡妆、短发,怒目相向,很适合这样的形象,和眼前莱斯莉投射在他身上那种不愿轻信的眼神并没有太大差异。莱斯莉在等他说出编辑过的事件版本。这里的光线和医院内的光线一样,捉摸不定。大束的阳光将半黑的内部一分为二。小鸟在屋椽间滑行。特莎背靠弧形的墙壁站着,旁边是一间味道难闻的咖啡店,椅子是橙色的。人群在光柱里进进出出,不过他一眼就看到了特莎。她双手捧着织锦袋,捧在下腹部,站立的模样有如他年轻又胆怯的时候看见妓女站在门口的样子。墙壁在阴影中,因为光柱无法送达房间的边缘,或许特莎挑这个地方站的原因就在这里。 “你说等我稍微复原,你会听我说。”她以低沉、严厉的嗓音提醒。他几乎认不出是特莎的声音。 上次在病房见面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谈。他看见特莎的嘴唇,在没有唇膏的调色之下显得好脆弱。他看见她灰色眼珠中的热情,不禁害怕起来,因为所有的热情都会让他害怕,包括自己的热情。 “你指的那次见面并非嘘寒问暖。”他告诉罗布,一面回避莱斯莉紧迫盯人的视线。“跟工作有关。特莎宣称无意间发现一些文件,如果是真的,在政治上会很敏感。她要我在诊所跟她见面,当面交给我。” “无意间,怎么说?”罗布问。 “她认识一些外面的人。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救济单位的朋友。” “例如说布卢姆?” “还有其他人。顺便一提,她带了劲爆的丑闻来高级专员公署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养成习惯。” “所谓的高级专员公署,指的是你自己?” “如果你指的是我身为办事处主任的职责的话,对。” “她为什么不托贾斯丁交给你?” “一定不能将贾斯丁拖下水。这是她的决心,大概也是贾斯丁的。”他是不是解释得过度清楚?会不会又有危险?他继续往下跳。“她这种做法,我很尊重。坦白说,就算她表现出任何踌躇疑惧的迹象,我都很尊重。” “她为什么不交给吉妲?” “吉妲是新来的,年纪也轻,而且是在这里聘用的人员。她不适合担任送信人。” “所以你们见了面,”莱斯莉把话题拉回来,“在医院。在产后诊所的前厅。在那边见面,未免也太招摇了吧?两个白人在其他全部是非洲人的环境?” 他心想,你们去过那里了。他心头再度一震,几乎恐慌起来。你们去过医院了。“她害怕的不是非洲人,她害怕的是白人。这一点没有办法跟她理论。她只有在和非洲人共处时才觉得安全。” “是她亲口说的吗?” “是我推断的。” “从什么地方推断的?”——问话的是罗布。 “从她最后几个月的态度。在生下死胎之后。对我来说,对整个白人群体来说,对布卢姆来说。布卢姆绝对错不了。他是非洲人,又英俊,而且又是医生。而吉妲具有一半的印度血统”——讲得有点激动。 “特莎用什么方式约你见面?”罗布问。 “她派小男仆穆斯达法送信到我家。” “你妻子知道你要去见她吗?” “穆斯达法把信交给我家的小男仆,由他转到我手上。” “你没有告诉你老婆?” “我把那次见面列为机密。” “她为什么不干脆打电话给你?” “我妻子?” “特莎。” “她不信任外交单位的电话。不是没有原因。我们全都不信任。” “为什么她不干脆叫穆斯达法带给你那些文件?” “她要求我给她保证。特别保证。” “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拿来这里给你?”问话的人仍是罗布。逼问,逼问。 “原因是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已经到了无法信任公署的程度,不希望自己的名声被公署玷污,也不希望有人看到她进出公署。听你的意思,好像她的行为很合乎逻辑似的。其实特莎生前最后几个月的举止很难找出逻辑。” “为什么不找科尔里奇?为什么每次都非找你不可?找你到她病床边,找你去诊所见面?难道她不认识这里的其他人吗?” 在危机的这一刻,伍德罗与问话者联合作战。是啊,为什么只找我?他猛然升起一阵愤怒的自怜之感,质问着特莎。因为你的虚荣心不愿放我一马。因为听见我承诺出卖自己的灵魂,让你很高兴,而你我心知肚明,在关键时刻我不会帮你忙,而你也不会放过我。因为跟我交手,如同正面对付你最恨之入骨的英国病。因为对你来说我是某种典型人物,“空有仪式,没有信仰”——是你说的。我们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半英尺,我还在纳闷,为什么我们身高相同,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弧形墙的底部边缘有个台阶,你和身边的其他妇女一样站在上面等人,希望对方一眼看见。我们的脸处于同一高度,尽管你脸上多了一点严峻,时间倒流至圣诞节,我再度与你共舞,嗅着你头发里那种甜美温馨的青草味。 “结果她给了你一大沓文件,”罗布说,“里面写的是什么?” 我从你手中接过信封,此时你手指碰触到我,让我神志癫狂。你是故意要重新点燃我心中的欲火,你很清楚,也无法克制,你正要再度将我带往悬崖边缘,只不过你知道你永远不会跟着我一起跳下去。我没穿西装外套。你看着我解开衬衫纽扣,将信封插入,贴着我赤裸的肌肤,往下一直放,直到信封底端插在腰际和长裤的裤带之间。我扣上纽扣时,你也看着我,而我有种羞愧的感觉,如同我刚和你做过爱。我以优秀外交官的身份想请你喝杯咖啡。你婉拒了。我们面对面站着,有如两人等着音乐开始播放,好让肉体有理由接近。 “罗布问你文件里面写的是什么。”莱斯莉提醒伍德罗,将他从意识领域之外拉回。 “文件是在描述一桩大丑闻。” “在肯尼亚吗?” “内容被列为机密。” “被特莎?” “少装蒜了。她有什么资格将任何东西列为机密?”伍德罗动了肝火。对于情绪失控感到后悔时已经太迟。 你一定要强迫他们采取行动,桑迪,你在催促我。你的脸色因为痛苦与勇气而苍白。你夸大做作的冲动并未因真正的悲剧而消减。你的眼睛泪水盈眶,自从产下死胎后,眼珠就一直在泪海中游泳。你的嗓音声声催人,同时也声声爱抚,一如以往在不同程度间左右游走。我们需要支持者,桑迪。在我们圈子之外的人。这个人必须具有官方身份,而且必须很能干。答应我。如果我能信任你,你也能信任我。 所以我说出口了。和你一样,我也会一时冲动而做出身不由己的事。我相信。相信上帝。相信爱。相信特莎。我们一起在舞台上时,我相信。每一次我来找你,都会不由自主出卖自己,而你也希望我这么做,因为你同样也沉迷于禁忌关系与戏剧场景。我答应,我说,而你也逼我再说一次。我答应,我答应。我爱你,我答应。这就是暗示现在可以亲吻我的嘴唇,道出可耻承诺的嘴唇:亲吻一下封住我的嘴,订下契约;匆匆一拥束缚住我,让我嗅嗅你的头发。“文件放在袋子里送到在伦敦的相关副部长那里。”伍德罗解释给罗布听,“在那时才加上机密等级。” “为什么?” “因为文件中含有严重的指控。” “对谁不利?” “拒答,抱歉。” “是公司吗?还是个人?” “拒答。” “文件共有多少页,你记得吗?” “十五页。二十页。还有个附注之类的东西。” “有没有相片、插图、物证之类的东西?” “拒答。” “有没有录音带?磁盘——告白、陈述的录音?” “拒答。” “你把文件送给哪位副部长?” “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 “这里有没有留副本?” “我们的政策是这里敏感数据放得越少越好。” “你自己有没有留副本?” “没有。” “文件是打印的吗?” “谁打的?” “文件是打印的还是手写的?” “打印的。” “谁打的?” “我不是打字机专家。” “是电子打印机,还是文字处理机?或是计算机?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样的打印稿?字体呢?” 伍德罗对他很不悦地耸耸肩,接近粗暴的地步。 “比方说,不是斜体字吧?”罗布不放过。 “不是。” “还是那种半连接起来的假手写字体?” “是极为普通的罗马字体。” “计算机打字。” “对。”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记得了。附件也是打印的吗?” “大概吧。” “同一种字体?” “大概吧。” “所以大约是十五到二十页,是极为普通的计算机打的罗马字。谢谢你。伦敦方面有没有给你回音?” “最后有。” “从佩莱格里那边?” “可能是佩莱格里,也可能是他的部属之一。” “内容是?” “不需要采取行动。” “有没有说明理由?”还是罗布在问话,问题丢出来有如出拳。 “文件中所谓的证据具有宣传意味,为此进行任何询问皆徒劳无益,将使我国与地主国产生嫌隙。” “这个答复,不采取行动,你有没有告诉特莎?” “有,但没有说得这么详细。” “你到底跟她怎么说的?”莱斯莉问。 这样的回复方式,是因为伍德罗采取了实话实说的新策略,还是某种想告白的本能?“我以自己认为她比较可以接受的方式告诉她,顾及她的身体状况,顾及她刚生下死胎,顾及她对文件的重视程度。” 莱斯莉已经关掉录音机,正将笔记簿装回包包里。“这么说,什么样的谎言对她来说比较能接受,长官?以你的判断?”她问。 “伦敦方面正在调查,正在采取准备措施。” 伍德罗一时之间以为问话结束,感到一阵欣慰。然而罗布还杵在那里,用力挥拳。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有一件事,伍德罗先生。贝尔、巴克与本杰明6,别名三蜂。” 伍德罗的坐姿纹丝不动。 “广告在市区里到处都看得到。‘三蜂,为非洲奔忙。’‘为你嗡嗡响,亲爱的!我爱三蜂。’总部就在街上。新盖的玻璃大楼,看起来像是机器人达列克。” “他们又怎么样?” “我们昨天晚上才调出他们公司的简介,是不是啊,莱斯?你不知道,这家公司多了不起。非洲的每个好处都与他们有关,但骨子里却是彻底的英国公司。饭店、旅行社、报纸、保安公司、银行,提炼金矿、煤矿、铜矿的公司,以及进口汽车、船只和卡车,讲也讲不完。还有一系列很不错的药品。‘三蜂为您的健康奔走。’我们今天早上开车过来的路上看到,对吗,莱斯?” “就在那边的路上。”莱斯莉附和。 “而且他们跟莫伊的手下也称兄道弟,就我们所知。私人喷射机,还有美女让你玩到尽兴为止。” “大概这条线索很有希望吧。” “不见得。我只是想看看说这些的时候你脸上有什么反应。我说完了。谢谢你的耐心。” 莱斯莉仍忙着把东西放回包包。这段对话她尽管很感兴趣,但可能连听都没听进去。 “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被抓起来才对,伍德罗先生。”她对自己说,睿智的头则摇摇表示不解,“你自以为是在解决全世界的问题,其实你才是问题的症结。” “她是说你是他妈的骗子。”罗布解释。 这一次,伍德罗没有陪他们走到门口。他一直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位置上,倾听着来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然后打电话到柜台以最随便的口气要求,他们离开大楼后请通知一声。一听到他们已经离开,他迅速来到科尔里奇的私人办公室。他早就很清楚,科尔里奇不在办公室,正在与肯尼亚国外事务部开会。米尔德伦在打内线电话,看起来轻松却不自在。 “事态紧急。”伍德罗说。和米尔德伦认为他正在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伍德罗坐在科尔里奇空空的办公桌前,看着米尔德伦从高级专员的个人保险柜中抽出一个白色菱形的东西,以过分殷勤的态度插进数字电话中。 “你到底有什么事?”米尔德伦问。他的口气傲慢,是大人物的低级私人秘书特有的口吻。 “给我滚出去。”伍德罗说。 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立刻打直拨电话给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 他们坐在阳台上,两个外交部同事在毫不留情的夜间照明灯下享用晚餐后的睡前酒。格洛丽亚已回到客厅。 “贾斯丁,这话再怎么说都不好说出口,”伍德罗开始说,“所以我就干脆说出来算了。非常可能的迹象显示,她生前遭到强暴。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难过。对她,也对你。” 伍德罗确实很难过,他一定是的。有时候你不必真正感觉到,就知道有那种感觉了。有时候你的感官遭到严重践踏摧残,再来一桩骇人听闻的新闻时,也觉得只是令人乏味的细节而已。“当然了,这是验尸报告出炉前的说法,所以还没定案,也不列入记录,”他继续说,避免接触到贾斯丁的眼神,“可是他们似乎没有疑问。”他感觉到有必要提供实质上的安慰。“警方觉得其实这下子倒明朗化了,至少找到一个动机。在办案时不至于像海底捞针,就算还无法指认凶手也一样。” 贾斯丁坐着仔细听,双手将白兰地酒杯握在身前,宛如有人刚将酒杯递给他当做奖品。“只是可能而已?”他最后才提出反驳,“真的是奇怪得很,怎么可能?” 伍德罗事前并没有想像到这种反应,竟然使他再度成为被质问的对象,不过心中某种诡异的情绪竟欢迎这种反应。心魔正在驱使他。 “是啊,显然他们的确必须先问这种情况是不是两情相悦。通常要先作这样的假设。”“两情相悦?跟谁?”贾斯丁询问,一脸疑惑。 “管那人是谁——管他们想的是谁。我们总不能帮他们办案吧?” “对。我们的确不能。桑迪,你也真可怜,好像所有的苦差事都由你扛下来了。现在我确定我们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格洛丽亚身上,她让我们独处的做法很正确。坐在外面和整个非洲的昆虫王国相处,她洁白的英国肌肤可受不了。”对于伍德罗那么靠近自己,他突然感到排斥,因此起身推开落地窗。“格洛丽亚,亲爱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 6 贾斯丁·奎尔将被谋杀得一息不存的妻子埋葬在优美的非洲墓园里。这墓园叫做朗噶塔。她下葬的地点是在淡紫凤凰木下,一边是她出生后即死亡的儿子加思,另一边是五岁的基库尤族男童,他上方有个呈跪姿的天使石膏像向下看护着他,手里拿着盾牌,宣布他已经加入圣人的行列。在特莎后面躺的是多塞特的何瑞修·约翰·威廉斯,他与上帝长眠。在特莎脚边的是米兰达·K.索普,她遗爱人间。但是加思与名为吉陶·卡蓝扎的非洲男童才是她最接近的伴侣,特莎与他俩肩并肩躺着。这是贾斯丁的要求,也是格洛丽亚善用贾斯丁的慷慨为他找到的位置。整个典礼过程中,贾斯丁不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特莎的坟墓在他左边,而加思的坟墓在他右边,伍德罗和格洛丽亚则距离他身后两大步。他们夫妇俩在此之前一直以保护的姿态徘徊在他两旁,一方面是要安慰他,一方面是要将媒体的关注排除在外。媒体一心想对社会大众负责,决心要拍到照片写出文章来报道戴绿帽子的英国外交官。原本即将当爸爸的他,妻子惨遭谋杀——八卦报纸正好以斗大的字体刊载——妻子生下了非洲情夫的儿子,如今却躺在外国乡野的角落——以下这段话在同一天有不下三家报纸同时刊出——生为英国人,死为英国魂。 伍德罗夫妇的身旁远远站着吉妲·皮尔逊,身穿印度妇女的纱丽,头向前倾,双手握在胸前,以万世皆然的哀悼姿态站着。在吉妲的身边站的是脸色死白的波特·科尔里奇和妻子韦罗妮卡。在伍德罗眼中,他们似乎正在对她倾注关爱之情。如果不是在这里,他们会将同样的关爱倾注在女儿萝西的身上。 朗噶塔墓园位于蓊蓊郁郁的坡地上,青草浓长,有红土,有会开花的观赏性树木,显得既悲伤又欢乐,距离市中心两三英里远,走几步路就到基贝拉,是内罗毕比较大的贫民窟。当地面积辽阔,到处是褐斑点点的铁皮屋,屋顶冒着烟,上空飘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非洲尘埃,挤在内罗毕河谷,房屋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掌宽。基贝拉的人口目前是五十万,还在持续增加,河谷充满了臭水沟沉积物、塑料袋、各式各样的旧衣服、香蕉皮和橙子皮、玉米棒子,以及市区人民喜欢倒在这里的所有东西。和墓园隔街相望的是肯尼亚观光局整洁的办公室以及内罗毕狩猎园区的入口。后方的某处是肯尼亚最老牌的威尔森机场破败的建筑物。 对伍德罗夫妇和许多前来哀悼特莎的人来说,随着入土时刻的临近,贾斯丁表现出的孤寂让人觉得既不祥却又悲壮。他要离开的似乎不只是特莎,他要离开的还有外交生涯、内罗毕、生下即死的儿子,以及到目前为止的一生。他很靠近墓穴边缘站着,有跌下去的危险,这种举动似乎就显示出上述迹象。另一种不想注意也难的迹象显示,他们所知的贾斯丁绝大部分都将随她入土为安,或许是整个人跟她一起而去。似乎只有一个活人值得他的注意,伍德罗发现,而这人不是牧师,不是有如哨兵的吉妲·皮尔逊,不是沉默不语、脸色雪白的高级专员波特·科尔里奇,不是互相推挤以抢到更精彩镜头的记者,也不是下巴拉得长长的英国籍太太们,表情固定在感同身受的悲戚,哀悼她们撒手人寰的姐妹,因为她们极有可能也碰到相同的下场,更不是十几个体重过重的肯尼亚警察,站在那边拉着皮带。 他的注意力放在酋可身上。特莎住在乌护鲁医院病房时,他就是坐在地板上看着姐姐死去的那个少年;他从村子徒步十小时过来陪姐姐走最后一段路,今天再走了十小时过来陪特莎最后一程。贾斯丁和酋可彼此同时看到对方,然后以串谋的眼神紧盯着对方。酋可是在场人群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伍德罗注意到。为了遵循部落传统,贾斯丁事先要求不要带儿童前来。特莎的送葬队伍抵达时,墓园入口处竖立起白色门柱。通往她坟墓的小径两旁是巨大的仙人掌、红土步道,还有守规矩的小贩,卖的是香蕉、芭蕉和冰淇淋。牧师是黑人,年纪很大,头发斑白。伍德罗记得以前参加特莎的宴会时曾经和他握过手。牧师对特莎的感情洋溢,也热切相信死后有来生,马路上人车嘈杂,空中交通繁忙——更不用提其他也在附近举行的葬礼,送葬人的车大声播放宗教音乐,发言人互相以扩音器比较高下,对着一圈圈的朋友和亲人滔滔不绝,亲朋好友同时围坐在往生者棺材周围的草地上野餐。身处如此混乱的场面,难怪牧师飘忽不定的言语只有几个字飞抵听众的耳朵。而贾斯丁就算听见了,也没有作出任何听见的表示。为了这个场合他找来深色双襟西装,穿在身上如往常般衣冠楚楚。他将视线锁定在少年酋可身上,而少年也和贾斯丁一样,和大家保持距离,看似已经在自己的空间里上吊自尽,因为他修长的双腿几乎没触及地面,双臂也在身侧胡乱摆荡,扭曲的长脑袋固定在一个似乎永远有问不完问题的姿势上。 特莎的最后一程走得并不顺利,其实伍德罗和格洛丽亚都不希望她走得顺利。他们两人静静地发现,她最后的这一场景包含了无法预测的要素,而这样的要素正好可以描写她的一生,且再适合不过了。伍德罗一家人很早就起床,并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睡到一半时,格洛丽亚才想到自己没有黑颜色的帽子可戴。天一亮,她打电话给爱莲娜,确定她有两顶,但都有点二十年代风格,像是飞行帽,格洛丽亚不介意吗?她的希腊丈夫从自家派出公家奔驰车,将放在哈洛德百货塑料袋里的黑帽子送到格洛丽亚家。格洛丽亚退回帽子,因为她比较喜欢戴母亲留给她的黑色蕾丝头巾:就当做披肩头纱来戴好了。再怎么说,特莎也是半个意大利人嘛,她解释。 “西班牙啦,格洛丽亚。”爱莲娜说。 “胡说。”格洛丽亚顶嘴回去,“她母亲是托斯卡尼女伯爵,《电讯报》是这样写的。” “我是讲披肩头纱啦,格洛丽亚。”爱莲娜很有耐心地纠正她,“披肩头纱是西班牙的东西,不是意大利,抱歉。” “算了,她母亲是意大利人嘛。”格洛丽亚突然发脾气。五分钟后她又打电话过去道歉,把脾气怪罪在压力上。 这个时候,伍德罗的两个儿子已经穿好衣服上学去了,伍德罗自己则前往高级专员公署,而贾斯丁穿着西装领带在餐厅里乱晃,很想采一些鲜花。他要的不是格洛丽亚花园里的花,而是他自己家的。他想要有香味的黄色鸢尾花,他说,这花是他为特莎种的,全年开花,每次她远行回家,他都会插几朵放在客厅里等她。他希望至少弄到两打,放在特莎的棺木上。格洛丽亚正在思索用什么样的手法摘到,这时有人没头没脑地从内罗毕报社打电话过来,宣称已经发现布卢姆的尸体,地点是在距离图尔卡纳湖以东五十英里一处干涸的河床上,请问有没有人要发表看法?格洛丽亚对着话筒咆哮一句“无可奉告”,然后用力挂掉电话。不过她因此大受打击,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要现在跟贾斯丁报告,还是等到葬礼结束。结果不到五分钟之后,她接到米尔德伦打来的电话,说伍德罗正在开会,不过发现布卢姆尸体的谣言其实是骗局,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索马里的匪徒要求付出一万美元来赎回尸体,但是那具尸体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更贴切的数字应该是一千年。米尔德伦问,有没有可能让他跟贾斯丁说点话? 格洛丽亚将贾斯丁请到电话旁,毕恭毕敬站在他身旁,而他对着电话说,我就是——很适合他——你非常好心,我会确定准备妥当。至于米尔德伦在什么地方好心,贾斯丁要准备什么,仍然不明。然后,不用了,谢谢你——贾斯丁对米尔德伦郑重地说,更增添了神秘感——他并不希望抵达时有人迎接,他准备自己作好安排。之后他挂掉电话,要求旁人退出餐厅,因为他要打一通对方付费的电话给伦敦的律师,过去几天他也打过两次,当时同样也不允许格洛丽亚旁听。他要求的口吻相当唐突,亏格洛丽亚还帮他做了这么多事。为了表示谨慎,她因此走进客厅,希望从送菜口可以听见,可惜却发现悲伤过度的穆斯达法正悄悄从后门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黄色鸢尾花。他主动跑去贾斯丁的庭园摘回来的。有了这个借口,格洛丽亚因此大步走进餐厅,希望至少能偷听到贾斯丁的话尾,不过她一进去,贾斯丁就挂掉电话。 转眼之间,一切都太迟了。格洛丽亚已经穿好衣服,脸上却连粉都还没扑,大家什么东西都没吃,而时间已过了午餐。伍德罗在外面的大众车上等着,贾斯丁站在大厅里手拿着鸢尾花——这时已经绑成花束——朱马捧着一盘起司三明治,格洛丽亚正想决定是否将披肩头纱绑在下巴上,或是学她母亲垂挂在肩膀上。 格洛丽亚坐在面包车后座,一边是贾斯丁,一边是伍德罗,这时私底下发现爱莲娜过去几天一直告诉她的话已经成真:她已经如痴如狂地爱上贾斯丁,而这种事情已有好几年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了。一想到贾斯丁随时可能离开就让她苦闷万分。另一方面来说,正如爱莲娜先前指出的,贾斯丁离开后,至少能让她的头脑清醒一点,重新履行正常婚姻的职责。如果后来发现分隔两地情意更浓,这个嘛,爱莲娜很贴心地暗示,格洛丽亚还是可以到伦敦去想办法解决。 车子开过市区时,格洛丽亚感觉比平常更加颠簸,贾斯丁的大腿紧挨着她,暖暖的很舒服,让她过于关注。等到大众车开到殡仪馆前停下,她的喉头已经结成硬块,手中的手帕已经湿成一团,已经不清楚自己伤心的对象是特莎还是贾斯丁了。面包车的后门从外面打开,贾斯丁和伍德罗跳出去,留她一个人坐在后座,前面是利文斯顿。没有记者,她心怀感激地注意到,一面极力恢复镇定。不然的话,就是还没赶到。她看着她的两个男人走过车子的挡风玻璃,爬上前门阶梯,房子是单层的花岗石建筑,屋檐带有些许都铎风格。贾斯丁身穿定做的西装,手里抓着黄色鸢尾花,灰黑色的头发飘逸整齐,但从来没看过他梳头。还有他那种骑士般的走路姿势,以及就她所知具有一半达德立家族血统的样子,右肩向前。为什么每次好像都是贾斯丁走在前面,而桑迪跟在后面走?还有,为什么桑迪最近这么卑微,这么像随从?她对着自己抱怨着。他该帮自己买套新的西装了,那件斜纹毛织的东西让他看起来活像私家侦探。 他们消失在入口大厅里。“要去签文件,亲爱的。”桑迪刚才以高高在上的口气说,“为尸体担保之类的无聊事。”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待我,好像我是他的小女人似的?难道他忘记了,整个葬礼都是我一手安排的?一群喧哗的黑衣抬棺人聚集在殡仪馆的边门。门打开来,一辆黑色的灵车朝他们倒车过来。车子两侧以白色字体漆上灵车两字,字足足有一英尺高,画蛇添足。棺木由两列身着黑夹克的男子送进敞开的后车厢,格洛丽亚瞥见以蜂蜜色泽涂上亮光漆的木头,也看见黄色的鸢尾花。他们一定是将那束花用胶带贴在棺材盖上,否则怎么让花乖乖待在棺材盖子上?贾斯丁设想真周到。灵车开出前院,抬棺人上车。格洛丽亚重重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擤鼻涕。 “太不幸了,夫人。”利文斯顿在前座说,“非常非常不幸。” “你说得对,利文斯顿。”格洛丽亚说。她很感激这番正式对谈。小姐,等一下要进入众人的目光里了,她坚定地警告自己。该抬起下巴来做个好榜样了。后门打开。 “没事了吧,女孩?”伍德罗以愉悦的口吻问,一面伸手关上她后面的车门。“他们很不错吧,贾斯丁?非常有同情心,非常专业。” 有胆再叫我女孩一遍,她怒气冲冲地告诉老公,只是没有说出声来。 伍德罗走进圣安德鲁教堂时,注意了一下里面的群众。他一眼就发现了脸色苍白的科尔里奇,身后坐的是多诺霍和他那个怪异的妻子莫德,模样像是残花败柳的资深交际花。他们旁边是别名小米德的米尔德伦,以及一个得了厌食症的金发女子,据说两人同居。来自穆萨葛俱乐部的重量级黑手党——特莎取的——已经站出军队的方阵形。走道另一边,他认出了世界粮食计划署派出的一队人马,另一队完全是非洲女人,有的戴了帽子,有的身穿牛仔裤,不过全部都面带笃定的怒气,咄咄逼人,这是特莎那群激进友人的注册商标。他们身后站了一群神态茫然、像是法国人、微微显得傲慢的年轻男女,女人遮住头部,男人则身穿V领衫,胡须雕塑得精美。疑惑一阵子之后,伍德罗才认定他们是布卢姆所属的比利时组织的成员。一定是在想,不知道下星期是不是还要来参加阿诺德的葬礼,他以残酷的心情想着。奎尔家的非法劳工排在他们旁边:小男仆穆斯达法、南苏丹人艾丝莫妲以及乌干达独臂人,姓名不详。前排坐的是花枝招展、胡萝卜发色的女子,亲爱的爱莲娜,在鬼祟矮小的希腊丈夫旁边显得高大,她也是伍德罗极端厌恶的女人,把她祖母葬礼用的黑玉珠宝全打扮在身上。 “亲爱的,我应不应该戴这个黑玉,是不是太招摇了?”她今天早上八点的时候问过格洛丽亚。格洛丽亚建议她大胆一点,这样的建议并非没有恶作剧的味道。 “老实说,换作是其他人,也许是有那么点招摇。不过搭配你的彩妆啊,爱莲,尽管戴去就是了。” 而且没有警察,他注意到,很是感激,没有肯尼亚警察,也没有英国警察。伯纳德·佩莱格里的毒药是不是发挥作用了?有胆就乱说出去试试看。 他再偷偷瞧科尔里奇,脸色如此苍白,模样如此悲壮。他回想起他们上星期六在他官邸进行过的诡异对话,咒骂他是个优柔寡断的假道学。他的眼光转回特莎的棺木,平放在圣坛前方,贾斯丁的黄色鸢尾安稳摆在上面。泪水充满眼眶,要赶紧收回泪腺里。风琴正在弹奏永别安魂曲,而很会熟记歌词的格洛丽亚活力充沛地跟着唱。是她上的寄宿学校的晚祷歌,伍德罗心想。或是我的。这两个地方让他同等痛恨。桑迪与格洛丽亚,生而不自由。不同的是,这一点我知道,而她却不清楚。主啊,如今可遵照您的旨意释放仆人安然往生了。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回来。可是,祥和的乐土在哪里?他的眼神再度停留在棺木上。我爱过你。现在讲,容易多了,因为用的是过去式。我爱过你。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控制狂,你很好心地如此告诉我。这下可好,你看看自己遇到了什么事。而且,你看看为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 还有,我从来没有听过罗贝尔这个人。我也不认识姓科瓦克斯的匈牙利长腿美女,我现在不想听,以后也不想再听到未经证实、未经发表的理论。这些理论在我脑子里有如塔钟般当当作响。我也对身穿纱丽、鬼魅似的吉妲·皮尔逊的橄榄色光滑香肩完全没有兴趣。我真正知道的是:在你之后,还没有人有必要知道,这个军人的身体里面住了一个胆怯的小孩。 伍德罗需要让自己分心,因此花费大量精力来研究教堂窗户。男性圣人,全是白人,没有布卢姆。特莎在世的话一定会气炸。纪念堂的窗户缅怀的是一个漂亮的白人男孩,身穿水手服,象征性地由可爱的丛林动物包围起来。土狼厉害的话,十公里以外就闻得到鲜血。泪水有再度溃堤的危险,伍德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圣安德鲁老兄身上,酷似男仆麦福森。我们当年开车带两个儿子和麦福森到奥湖去钓鲑鱼。锐利的苏格兰眼睛,草莽型的苏格兰胡子。他们会把我们当做什么看待呢?他遐想着,将模糊的视线转移到群众中的黑色脸孔。当年我们究竟以为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一面推销我们的英国白人上帝,推销我们的苏格兰白皮肤圣人,而我们却一面将这个国家当做远放的中产阶级搞换妻俱乐部的游乐场? “就个人来说,我是想加以补偿。”你如此回答。这时我站在穆萨葛俱乐部的地板上以挑逗的语气问你同样的问题。可是你向来都会在回答之前先反问我,给我好看:“伍德罗先生,那样的话,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你质问。乐队演奏的音乐嘈杂,我们不得不紧靠着对方跳舞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对,那是我的乳房,在我有胆子向下看时你的眼睛这样说。对,那是我的臀部,你搂住我的腰回旋舞动。要看的话也没问题,尽情让你的眼睛看个够。多数男人都爱看,你也没有必要努力去特立独行。 “我猜我真正在做的事,是帮助肯尼亚人善用我们给他们的东西。”我以自大的口吻大声说,希望盖过音乐,这时我感觉到你的身体僵硬起来,几乎在我讲完整个句子前就滑出我的掌握。“我们连个鸟蛋都没给他们!是他们拿走的!是拿枪抢走的!我们什么也没给他们——什么也没有!” 伍德罗猛然转身过去,身边的格洛丽亚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而坐在走道另一边的科尔里奇夫妇也是。教堂外传来一声尖叫,随后是很大、很多玻璃样的东西破碎的声响。从敞开的门口伍德罗看到前院的大门被两个身穿黑色西装、吓坏了的司事拖着关了起来,这时头戴钢盔的警察沿着栏杆形成人墙,双手挥舞着尖端以金属制造的防暴警棍,有如棒球选手在做挥棒前的热身动作。街道上,原先有学生拖来一棵树,这时燃烧起来,旁边有几部车子四脚朝天,里面的人也吓得不敢爬出来。在群众的鼓动之下,一辆闪闪发亮的黑色沃尔沃大轿车,和伍德罗的车很像,被一群年轻男女从地上摇摇晃晃地抬起。车子升起,向前猛冲,翻车,先是侧翻,然后四脚朝天,最后落下,发出巨响,在车主身旁阵亡。警方开始还击。不管他们到目前为止一直在等什么,现在也已经发生了。前一秒钟他们还在闲晃,如今杀出一条血路,痛打四下奔逃的乌合之众。前进的动作稍停,是为了对被打倒在地上的民众继续乱棒攻击。一辆面包装甲车开过来,六七个流血的身体被丢上车。 “老兄,大学的形势现在是一触即发。”多诺霍对伍德罗说。之前伍德罗曾跟他请教危险的程度有多大。“拨款突然停止,教职员没有薪水可领,空缺全给有钱没头脑的人,宿舍和教室全部爆满,厕所也全部阻塞,门也全部失灵,到处都有失火的危险,他们还在走廊上用煤炭煮饭。他们没有权力,没有电灯照明,没有书本可读。最穷的学生走上街头,因为政府在没有征询任何人意见的情况下,决定开放高等教育体系给民间经营,结果教育变成有钱人的专利,考试的榜单也在造假,政府想强迫学生到国外念书。昨天警察打死了两个学生,就是这样,他们的朋友拒绝就这样接受。你还想问什么?” 教堂的大门打开,风琴的乐声再度响起。上帝可以重新开始办正事了。 墓园里的热气具有侵略性,对在场送葬的人采取各个击破的攻势。头发斑白的老牧师已经演说完毕,不过嘈杂的声响仍未消退,太阳如同连枷棒上的铁球般划破噪音而落下。伍德罗的一旁有人以手提音响播放摇滚乐版本的《万福圣母》,音量开到最大,对象是一群身穿灰色长袍的黑人修女;他另一边是一群身穿运动上衣的足球队员,因为找不到空啤酒罐踢,只得围着一颗椰子踢来踢去;还有人对着队友独唱告别曲。此外,威尔森机场一定正在举行什么航空展,因为小飞机漆上了鲜亮的色彩,每隔二十秒从头上火速飞过。老牧师放下祈祷书。抬棺人往前走向棺木,每个人抓住边带的末端。贾斯丁这时还是单独站着,似乎开始摇晃。伍德罗冲向前去支撑他,却被格洛丽亚戴了手套的手一把制止。 “他想要独占她。你这个白痴。”她一面流泪一面咬牙切齿地说。 媒体表现得就没有这么圆滑。他们来这里要的就是这个镜头:抬棺的黑人将惨遭谋杀的白人妇女放进非洲泥土里,被她欺瞒的丈夫则在一旁观看。有个理平头、脸孔有如月球表面的人,脖子上挂几个照相机跳来跳去,这时向前递给贾斯丁一个盛了泥土的小铲子,希望能捕捉到鳏夫将泥土倒在棺木上的镜头。贾斯丁将铲子推开,同时注意到两个衣着褴褛的人,正推着轮胎破掉的木质推车来到墓穴边缘。水泥开始啪啪落下。 “请问你们在干什么?”他质问他们,语气尖锐,所有人因此将脸转向他。“有没有人能帮我问问看,这两位绅士打算拿水泥做什么?桑迪,帮我找个翻译,拜托。” 身为将军之子的伍德罗不去理会格洛丽亚,迅速大步来到贾斯丁身边。身材瘦长的希拉是蒂姆·多诺霍部门的人,她先跟那两个男人讲话,然后对贾斯丁说。 “他们说,他们帮所有的有钱人倒水泥,贾斯丁。”希拉说。 “到底有什么作用?我不懂,请解释。” “水泥。是用来防止盗墓者,强盗。有钱人下葬时都有结婚戒指和不错的衣服。白人是盗墓者最喜欢的目标。他们说水泥等于是保险。” “是谁叫他们这么做的?” “没有人。费用是五千先令。” “请叫他们走。请你好心告诉他们,希拉,好吗?我不希望他们来服务,我一先令也不给。要他们推走推车,马上离开。”不过就在此时,或许是不相信她能传达得清楚明确,贾斯丁大步向他们走去,站在推车和墓穴之间,以摩西的姿态伸出一只手,指向哀悼者的身后。“请离开,”他命令,“立刻离开。谢谢。” 他这只手向前延伸的直线方向,哀悼者顺势向两旁站开让路。两人推着推车连忙离开。贾斯丁看着他们离开视线范围。在热腾腾的天气中,两人似乎直接走进空白的天际中。贾斯丁转过身来,动作僵硬得有如玩具,最后面对媒体记者发言。 “我希望你们也全部离开,拜托。”他说。四周尽管嘈杂,这里依旧一团寂静。“你们都非常好心。谢谢你们。再见。” 让其他人很惊讶的是,记者们悄悄收起照相机和笔记簿,喃喃说了“再见,贾斯丁”之类的话,然后退出墓园。贾斯丁重回特莎棺木前,独自一人站着。此时一群非洲妇女集体走向前,自动排成马蹄形队伍,围在墓穴尾部。每人都穿着相同的制服:镶荷叶边的蓝花女装,以同样材质做成的头巾。如果是分开来看,或许会觉得她们面容茫然,不过站在一起时却显得团结。她们开始唱歌,起初歌声轻柔。没有人指挥她们,现场也没有乐器伴奏,多数演唱者不住啜泣,却没有让眼泪影响到歌声。她们和声歌唱,英语和斯瓦希里语交杂,在副歌部分鼓足丹田之力:夸禾利7,特莎母亲……小妈妈,再见……伍德罗想听懂每个字。夸禾利,特莎……吾友特莎,再见……你来到我们面前,特莎母亲,小妈妈,你把心献给我们……夸禾利,特莎,再见。 “她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从嘴角挤出话语问格洛丽亚。 “从山下来的。”格洛丽亚喃喃说,朝基贝拉贫民窟的方向点头。 歌声在棺木入土时变得更加响亮。贾斯丁看着棺木往下放,然后在触底时皱起眉头,铲下第一堆土时他再度皱眉,看着泥巴散落在棺材盖上,第二铲土则跌落在鸢尾花上,弄脏了花瓣。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令人胆战,时间短暂如开门时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吱嘎声,却足以让伍德罗看着吉妲·皮尔逊以慢动作瘫软跪下,然后侧身坐在优美的臀部上,将脸孔埋在双手中;然后和刚才一样不大可能的是,她在韦罗妮卡·科尔里奇的搀扶下起身,重新摆出致哀者的姿势。 贾斯丁有没有对酋可大声说什么?或者是酋可自动做出来的动作?酋可和阴影一般轻巧,来到贾斯丁身边,以毫不羞耻的真情手势握住他的手。格洛丽亚这时泪水再度涌出,看见他们两人的手在挪动,找到彼此觉得合适的交握方式后才停止。两人就这样手牵手,一个是丧妻的丈夫,一个是丧姐的弟弟,看着特莎的棺木消失在泥土下。 当天晚上,贾斯丁离开内罗毕。让格洛丽亚永远心痛的是,伍德罗竟没有事先告诉她。晚餐桌上摆了三套餐具,格洛丽亚也开了一瓶红葡萄酒,烤了只鸭子让大伙开心一点。她听见大厅传来脚步声,一相情愿地假设贾斯丁决定在晚餐前先喝一杯,就我们俩,让桑迪去楼上念毕葛斯8的故事给儿子听。突然间,他的格拉斯东皮箱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古老保守的灰色行李箱,由穆斯达法帮他提出来,摆放在大厅,上面加了标签,而贾斯丁则站在行李旁边,手里拿着雨衣,肩上挂着短程旅行袋,想把酒窖的钥匙交还给她。 “可是,贾斯丁,你不能走啊!”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格洛丽亚,我永远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对不起了,亲爱的。”伍德罗一步两阶下楼,以快活的语气唱着,“有点像是搞间谍活动,抱歉。我不想让用人讲闲话。这是惟一的办法。” 这个时候门铃响起,是司机利文斯顿开着向朋友借来的红色标致车,以免外交人员的车牌在机场过于显眼。穆斯达法无精打采地坐在前座,拉着一张脸盯着前方看,模样活像是自己的一幅肖像。 “我们非陪你一起去不可,贾斯丁!我们一定要去送行!我坚持要!我要给你一幅我画的水彩!到了那边之后,你会怎么样?”格洛丽亚哭得很凄惨,“我们不能就这样让你摸黑离开——亲爱的!——” 亲爱的这三个字,理论上是对着伍德罗讲的,不过同样也可能是说给贾斯丁听,因为她说出口的时候,泪水无法控制,是漫长多泪的一天中最后一次流泪。她哭成了泪人儿,令人心酸。一把将贾斯丁拉过来,猛捶他的背,脸颊在他身上翻转,对他低声说:“噢,别走,噢,求求你,噢,贾斯丁。”之后又以劝诫语气讲了一些难以听懂的话,然后才毅然将他推开,用手肘将丈夫推到灯光之外,上楼回到卧室,用力关上门。 “情绪有点失控。”伍德罗解释,脸上露出浅笑。 “我们都一样。”贾斯丁说。伍德罗伸手出来,贾斯丁握下。“再次谢谢你,桑迪。” “保持联络。” “好。” “你确定不要帮你在那边办个欢迎会吗?他们都想拼命表现一下。” “我很确定。谢谢你。特莎的律师正在准备接我。” 紧接着,贾斯丁走下台阶,走向红车,一边是穆斯达法帮忙提着格拉斯东皮箱,另一边则是利文斯顿提着灰色行李箱。 “给你们的信,我全交给了伍德罗先生。”车子行进中,贾斯丁对穆斯达法说,“这一封要私下交给吉妲·皮尔逊。你知道我指的私下是什么意思。” “我们知道你永远都是好人,先生。”穆斯达法以预言的口气说,一面将信放进棉质夹克的口袋。但是他的口气却没有原谅贾斯丁离开非洲的举动。 机场尽管最近经过大幅整修,还是一片混乱。舟车困顿、被热得发昏的观光客队伍排得很长,他们对着向导大声训斥,手忙脚乱地将巨大的背包绑好,送入X光扫描机。票务人员对着每张机票都显出不解的神情,抱着电话讲个没完。扩音器播放着令人无法理解的信息,引发骚动,而搬运工人和警察则冷眼旁观。然而伍德罗已经一切安排妥当。贾斯丁前脚才踏出车子,一名英国航空的男性职员就带着他进入一间小办公室,避免众人注目。 “我希望带朋友一起来,拜托。”贾斯丁说。 “没问题。” 利文斯顿和穆斯达法跟在他后面,有人将姓名为艾非德·布朗先生的登机牌交给他。他被动地看着灰色行李箱贴上类似的标签。 “这一个,我要带上飞机。”他以官方命令的口吻宣布。 英国航空的职员是位新西兰籍的金发男孩,假装以手对格拉斯东皮箱估重,并发出夸张的呻吟声表示很吃力。“家传的宝贝啊,先生?” “主人家的。”贾斯丁顺势说笑,不过脸上的表情足以暗示玩笑到此为止。 “如果你提得动,先生,我们也飞得动。”金发职员说,将皮箱交回给贾斯丁,“祝您旅途愉快,布朗先生。我们会带你从抵达的那边通关,如果您可以的话。” “你真好心。” 贾斯丁转身作最后的道别,抓住利文斯顿的大拳头以双手来握住。不过对于穆斯达法来说,此时此刻令他难以承受,他和平常一样安静地溜开了。贾斯丁手里紧紧提着格拉斯东皮箱,跟着带路人进入抵达大厅,不知不觉盯着一个种族不详的大胸女人,而她正从墙上向下对他微笑。她有二十英尺高,最宽的部分足有五英尺,是整个大厅里惟一的商业广告。她身穿护士制服,每个肩膀上各有三只金色蜜蜂。白色长袍的胸前口袋上另有三只,印得很醒目,而她正把一盘药品做成的美食端给一群似乎是多种族的快乐家庭,有小孩也有父母亲。盘子上的东西,每一个人都用得到:一瓶瓶金棕色的药水,看起来比较像是给老爸喝的威士忌;有巧克力糖衣的药丸,正适合小朋友嚼食;给妈妈的产品则是美容圣品,产品上面装饰着手朝向太阳的裸体女神。海报上下各印有一行抢眼的紫褐色字,散播欢乐的信息给全人类: 三蜂 为非洲健康奔忙! 他看到海报停下脚步。 正如特莎看到海报停下脚步一样。 贾斯丁僵直地抬头看着海报,倾听她在自己右边以欢乐的口吻抗议。他们两人几分钟前才刚从伦敦首度抵达内罗毕,长途旅行累得昏昏沉沉,双手提满了在临走前才准备好的东西。两人都从来没踏上过非洲大陆一步。肯尼亚,以及全非洲,都等待着他们。然而,就是这幅海报引起特莎强烈的兴趣。 “贾斯丁,你看!你没有在看嘛。” “什么东西?我当然在看。” “他们劫走了我们的蜜蜂啦!有人还自以为是拿破仑!简直无耻到极点了,太过分了。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才行!” 的确是。太过分了。令人捧腹大笑。拿破仑的三只蜜蜂象征他的光荣,首次流亡时在意大利厄尔巴岛意志消沉,而这三只蜜蜂正是特莎最爱的厄尔巴岛的宝贵标志。结果这三只蜜蜂被遣送到肯尼亚,沦落为商场奴隶。贾斯丁如今面对相同海报沉思,不禁感叹造化弄人。 7 贾斯丁·奎尔直挺挺地坐在飞机前部升级的头等舱座位,格拉斯东皮箱放在头上的置物柜中,他凝神反思,望向漆黑的太空。他自由了。不是经过赦免,不是经过妥协,不是受到安慰,不是经过解决。他并没有摆脱她已经死亡的噩梦,醒过来时才发现原来噩梦是真的。他也没有摆脱幸存者的罪恶感,没有摆脱对阿诺德的惊恐。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重获自由,可以自如地以自己的方式哀悼。摆脱了那间可怕的“牢房”。摆脱了他已学会去憎恶的狱卒,在他的房间周围四处走动,以犯人来看待他,害他因思绪纷杂、监禁环境恶劣而差点被逼疯。摆脱了对自己声音的禁令,不必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问着为什么?在他情绪低落,又疲倦又空虚时,几乎成功说服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反正这场婚姻本来就是闹剧,现在总算结束,应该感激才对,如今他也摆脱了产生这种可耻念头的时刻。他以前在某个地方看到过,如果说悲伤是一种无济于事的生物,那么他也摆脱了只会想着自己的悲情这种无济于事的生物。他也摆脱了警方的审讯,当时他认不出来的贾斯丁大步走到舞台中央,以一连串斟酌得体、无懈可击的句子,将自己的重担放在发呆的警察脚边,因为他在大惑不解的情况下只能尽量选择性地吐露出事实。而警察劈头就指控他为杀人凶手。 “我们这里一直假设着一种情况,贾斯丁。”莱斯莉以道歉的语气解释,“我们必须先跟你直说,让你知道,只不过我们也晓得这样讲很伤感情。我们假设的是三角习题,你是吃醋的丈夫,你安排了杀手,趁你妻子和情夫离开你足够远的时候,因为这样做一向有利于制造不在场证明,你叫人杀了他们两个,以满足自己复仇的欲望。你叫杀手把阿诺德·布卢姆的尸体拖出吉普车解决掉,这样我们就会以为凶手是阿诺德·布卢姆而不是你。图尔卡纳湖到处都是鳄鱼,所以要解决掉布卢姆的尸体不是问题。更何况,再怎么说,还有一笔可观的遗产马上就要到你手中,动机再加一项。” 他们看着贾斯丁,而贾斯丁也心知肚明,他们在找寻罪恶感或无辜或愤怒或绝望的迹象,能找到什么样的迹象都好,找着找着却空手而归,因为贾斯丁和伍德罗不一样,贾斯丁一开始就以不变应万变。他梳洗整齐地坐在伍德罗那把仿制木雕椅上,心事重重,态度漠然,指尖放在桌子上,仿佛刚演奏完乐器,正在聆听音乐消散而去。莱斯莉指控他是杀人凶手,而她却只看到他微微皱眉,以这个表情进入他自己的内心世界。 “伍德罗很好心地将你们审讯的进展转述给我听,说的不多,但是我很能了解。”贾斯丁回答。他的态度比较像是学者哀怨的模样,而不像是悲伤的丈夫。“我了解你们主要的推测是冲动伤人,而不是有预谋的事件。” “伍德罗说的话狗屁不通。”罗布说。他压低嗓门,以示对女主人的尊重。 桌上还没摆出录音机。五颜六色的笔记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莱斯莉的实用包包里。这个场合没有必要赶时间,也不求正式。格洛丽亚端出一盘茶水,冗长陈述完家里养的牛死去的经过后,才依依不舍告别。 “我们在命案现场五英里外发现第二辆车子的痕迹,”莱斯莉解释,“停放在山沟里,位置是在特莎遇害地点的西南方。我们也发现了一摊油渍,还有火烧过的痕迹。”贾斯丁眨眼,仿佛日光有点太亮,然后很有礼貌地偏头表示他还在听。“另外还有刚埋起来的啤酒瓶和香烟头。”她全部摊在贾斯丁面前说,“特莎的吉普车经过时,神秘的旅行车就开到路上尾随。然后停在吉普车的旁边。特莎的吉普车有个前轮被猎枪射穿。这种做法,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像冲动伤人。” “比较像是我们所谓的职业杀手。”罗布解释,“由不知名人士付款,由专业人士来计划执行。不管是谁提供他们这些消息,对特莎的行程必定了如指掌。” “那么,强暴呢?”贾斯丁以假装漠不关心的口气询问,双眼锁定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布置现场或是临时决定。”罗布以明快的口吻反驳,“坏人不是被冲昏了头,就是事先考虑过。” “讲到这里,我们要回头讨论动机了,贾斯丁。”莱斯莉说。 “你的动机,”罗布说,“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他们的两张面孔如同摄影机般对准贾斯丁,一边一台,不过对他们四眼紧盯的动作,贾斯丁与应付不怀好意的指涉一样仍旧不为所动。或许在闭关期间,他对上述两种情形都没能察觉。莱斯莉一手向下伸进实用包包,本想拿出录音机,不过改变了主意。她一手保持不动,身体其他部分则转向贾斯丁,转向这个说辞拟得无懈可击的男人,这个单人列席的委员会。 “可是,我又不认识什么杀手。”他出言反对,一面指出他们论点中的破绽,一面以呆滞的眼神盯着前面看。“我什么人也没雇,什么人也没教唆,抱歉。我妻子的凶杀案,跟我一点关联也没有,和你们暗示的那种关联绝对没有。这件凶杀案,我不希望发生,也没有策划过。”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嗓音扭曲得令人尴尬,“我遗憾得无法言语了。” 这番话讲得让人无法接腔,因此两名警察半晌不知如何是好,转而研究格洛丽亚描绘新加坡的水彩画。一排水彩画挂在砖头壁炉上方,每幅标价“一百九十九英镑,免增值税!”每幅都画着相同晴朗无云的天空、棕榈树、鸟群,她的签名大到站在马路对面都看得到,再加上日期以方便行家收藏。 罗布讲起话来直言不讳,和他这个年纪具备的自信心不无关联,他抬起瘦长的头,口无遮拦地说:“你老婆和布卢姆睡在一起,我猜你也无所谓喽?很多做老公的人对这种事情都会有点被背叛的感觉。”说完猛然闭上嘴巴,等待贾斯丁做出罗布预料中戴绿帽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举动:啜泣、脸红、对自己不周到的地方感到愤怒,或是对他们朋友的背弃感到生气。如果罗布心怀这样的期望,那贾斯丁让他失望了。 “那根本不是重点。”他回答。他的口气很重,连他自己都吓一跳。他挺直身体坐着,四下张望仿佛是想看看有谁插嘴,想责备插嘴的人。“对报纸来说也许是重点。对你来说也许是重点。对我来说呢,以前从来都不是重点,现在也不是重点。” “照你这么说,重点是什么?”罗布质问。 “我让她失望。” “怎么个失望法?你是说,没办法满足吗?”——男性的窃笑——“在卧室里让她失望吗?”贾斯丁摇摇头。“因为我不管事。”他的嗓音转为喃喃声,“因为我让她单独行动。因为我在脑海中离开了她。因为我和她立下了一个有违道德的合约。这个合约,我当初不应该同意,她也一样。” “什么样的合约?”莱斯莉以牛奶般甜美的口气问,和先前罗布故意粗暴的语气形成对比。“她跟着良心走,我则尽自己工作上的本分。这样的差别很不道德,当初不该划分出这样的差别。感觉就像叫她上教堂,却吩咐她为我们两人祈祷。就像在我们家中间用粉笔画线分成两派,跟对方说床上再见。” 罗布对这番供述的坦白程度不为所动,也对这种说法暗示的自我指责无动于衷,正想继续质疑贾斯丁。他故作哀戚的面孔停留在刚才那种无法置信的窃笑,嘴巴张得圆圆的,像是一把大枪的枪口。然而莱斯莉今天比罗布的反应还快。她的女性本能全然清醒,聆听着罗布躁进的男性耳朵听不见的声音。罗布转头面向她,寻求她允许某个动作,或是再度用阿诺德·布卢姆来逼问他,或是问其他更露骨的问题来拉近他与凶杀案的关系。不过莱斯莉摇头,将手从包包里抽出,轻拍着空气,表示“慢慢来,慢慢来”。 “这么说来,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她问贾斯丁,口气好像在长途旅行中问随便遇上的人。 莱斯莉这一步棋下得漂亮:让他知道有女性愿意倾听,也提供了陌生人的谅解;以这种手法喊停,将他从眼前的战场引导至过去那片没有威胁的草原。而贾斯丁也对她这番用心有所响应。他放松肩膀,眼睛半闭,以疏远、极为私密的回忆语调娓娓道来。这样的故事,他已经以这种方式对自己说了一百次,也受尽一百次的折腾。 “依你看,国家什么时候才不算是一个国家,奎尔先生?”特莎以甜蜜的口气询问,时间是四年前一个慵懒的正午,地点是剑桥一处古老的阁楼教室,灰尘飞舞的光柱正从天窗射入。这是她有生以来对贾斯丁讲的第一句话,结果原本无精打采的观众听后哄堂大笑。现场共有五十名律师,他们和特莎一样报名参加为期两周的法律与行政社会暑期研讨会。贾斯丁重复着她的问题。他身穿灰色的海沃德三件式法兰绒西装,双手抓着讲桌。他怎么会站在这个讲坛上?这就要讲到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了,他一面解释,思绪一面飘离他们两人,飘进伍德罗餐厅的假都铎式空间。“让奎尔去好了!”有个助理在常任副部长的私人办公室里大喊着,时间是昨晚深夜,离开课只剩下不到十一个小时。“给我找奎尔来!”他想到的是职业单身汉的奎尔,可以随时奉命的奎尔,是年华将逝的仕女的点心,是濒临绝种的动物,感谢上帝,他才刚从天杀的波斯尼亚调回,正准备调往非洲,但还没出发。奎尔是备用男性,如果你想办晚宴却无计可施,他就值得去认识。他文质彬彬,可能是同性恋——然而他不是,因为几位颇具姿色的妻子有理由知道,只是她们不愿意透露而已。 “贾斯丁,是你吗?”哈格提说,“你是我大学时高两届的学长。是这样的,副部长明天本来要去剑桥对未来的律师演讲,可惜他没办法去了。他一个小时后要去华府——” 好好先生贾斯丁已经会过意来:“这个嘛,讲稿早已写好,我猜,如果只是照稿子念的话——” 哈格提打断他的话:“明天早上九点整,我派他的车子和司机到你家接你。讲稿是垃圾,是他自己写的。去剑桥的路上再看就可以了。贾斯丁,你真可靠。” 所以他站在讲坛上,是个可靠的伊顿校友,念完了有生以来最无聊的讲稿——好话说尽、夸大不实又冗长累赘,和作者一样,这时大概人在华府轻松享受自己的优越礼遇。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必须回答学员的问题,不过当特莎发问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不回答。她身处教室的中心位置,是最适合她的地方。贾斯丁找到声音的来源,傻傻地以为是她同事认为她太漂亮,刻意在她身边留了一圈空位。她身穿律师的白上衣,领子一直包到下巴,活像纯洁无瑕的唱诗班女孩的打扮。她脸色苍白,细瘦纤弱,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让人很想用毛毯把她包起来保护她。天窗照进来的光柱把她的黑发照得很亮,让他一时无法看清光柱里的面孔,最多只看到宽阔、苍白的额头,还有一对严肃的大眼睛,以及圆石状的下巴。不过下巴是后来才看清楚的。看到这一幕时,她是个天使。他所不知的是,他随后即将发现,她其实是手持棍棒的天使。 “这个嘛——我想,你的问题的答案是——”贾斯丁开始说——“如果你有不同的看法请尽管纠正我——”他弥平了代沟与性别差异,也释放出平等主义的空气——“国家不能再算是一个国家的时候,是当国家停止履行根本的责任之时。基本上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根本的责任,怎么说?”弱不禁风的天使回应。 “这个嘛——”贾斯丁再次开口,这时已经不确定要讲什么,因此改为释放出无关求偶的信号,就算无法求得全权豁免,至少可求自保——“这个嘛——”他的手势表现出困惑,以伊顿人的食指轻点着渐白的鬓角,然后放下手——“我只能大概这么说,近来,很笼统地说,文明国家的条件不外乎——选举权,呃——对生命与财产的保障——嗯,司法公正、全民保健与教育,至少要达到某一程度——还有维持健全的基础建设,如马路、交通、下水道,等等,还有,另外还有什么?——啊,对了,税收公平。如果一个国家连上述最低限度的几项都无法履行——那么我们不得不说这个国家和国民之间的合约开始显得相当不可靠——如果上述几项条件全部都无法履行,以我们最近的说法,就是这个国家是个失败的国家。一个非国之国。”笑话。“一个覆巢之国。”又是笑话,可惜仍然没有人笑。“我有没有解答你的问题?” 贾斯丁本来预想这个天使会对他具有深度的回答先思考一阵子,结果她再度出击,让他几乎连话都没讲完,因此令他慌张起来。 “所以说,你能不能想像出这样一个状况:你个人在这种状况中感觉到有义务颠覆国家?” “以我个人来说吗?在这个国家?老天,我当然无法想像了。”贾斯丁回答,感到了某种震惊,“好歹我也才刚回国嘛。”学员传出轻蔑的笑声。他们绝对是站在特莎那一边。 “什么情况下都不行吗?” “我想像不出会有这样的情况。” “换成其他国家的话呢?” “这个嘛,我又不是其他国家的公民,对不对?”——笑声开始的那一方,立场开始向他这边移动——“相信我,要代表一个国家发言,真的已经够累了——”笑声更大了,让他的心情更加笃定——“我是说,多于一个的话,简直是——” 他想找个形容词,但特莎却在他找到前挥出下一拳,结果是拳脚齐声落下,砰砰打在他的身体和脸上。 “为什么非要身为一个国家的公民才能对那个国家品头论足?你不是跟其他国家协商过吗?你跟他们谈条件打交道。你透过贸易伙伴关系认可他们的地位。你是想跟我们说,你的国家的道德标准是一套,其他国家的标准又是另一套吗?你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贾斯丁起先感到尴尬,然后转为愤怒。他想起时有点太迟了,不过当时的他甫从战乱的波斯尼亚返国,仍然身心俱疲,理论上应该休养才对。他看到一则调职非洲的通知——他猜想和往常一样,是个不忍卒睹的任务。他回到祖国英国才不是要帮什么缺席的副部长挨枪子,更不用说还帮他念这么烂的演讲稿。他真没想到,永远快乐单身的贾斯丁居然会遭到美艳小魔女嘲弄,她把贾斯丁当做是典型优柔寡断的奇才。大伙笑得更开心了,不过他们的笑骑坐在刀锋上,随时有可能往任何一边倒下。很好:如果她想哗众取宠的话,我也可以。他以现场无人能及的夸张表情扬起线条深沉的眉毛,保持扬起的姿态。他向前站出一步,举起双手,手心向外做出自保的动作。 “这位女士。”他开始说——笑声转为支持他,“我认为,女士——我非常担心的是,你啊,企图引诱我来讨论我个人的道德。” 一讲完,学员掌声如雷——除了特莎之外人人拍手叫好。原本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已经消失无踪,他可以看见特莎美丽的脸庞,看出受了伤的表情,看到难以捉摸的神采。突然之间,他对她非常了解——在当时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透彻。他了解到美丽也可以是一种负担,知道总是会引起骚动的苦恼,而他也明白他已获得一场他不想要的胜利。他知道自己缺乏自信的地方,也看出她心中缺乏自信之处在蠢蠢欲动。她感觉到,由于自己天生丽质,别人有义务听她讲话。她一开始是想唬一唬对方,却走错方向,如今不知道如何回到起点。他记得刚才念完的那篇陈腔滥调,也记得刚才那种耍嘴皮的答案,心想:她说得完全有道理,我的确是头猪,甚至比猪还不如。我是外交部的老滑头,让全场的人与一个漂亮女性作对,而她只不过是做她觉得很自然的事而已。将她打倒之后,他因此冲出去扶她站起来: “尽管如此,如果我们稍微认真一下。”他以整体来说比较僵硬的口气宣布,对着教室另一边的她,这时笑声很识相地停息,“你刚才的问题,正是外交圈几乎没有一个人回答得了的问题。戴白帽子的人是谁?怎样的外交政策才算是合乎道德?好吧。我们暂且同意,近年来让比较进步的国家结合在一起的,是人文自由主义的观念。可是,让我们渐行渐远的正是你刚才的问题:一个原本算是人文主义的国家,什么时候会变成压迫人民到无法接受的地步?如果人文主义威胁到国家利益,又该如何?这时谁才算是人文主义者?换言之,这时我们是否该按下紧急按钮向联合国求救——假设联合国会行动的话,不过那又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问题了?拿车臣为例,拿缅甸、印度尼西亚为例,拿四分之三的所谓发展中国家为例——”就这样一直说下去。讲了一堆最糟糕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来唬人,如果要承认的话他是可以立即去做,不过这样一讲却为她解了围。这时学员开始辩论,形成了几个立场,解决掉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这堂课结果超过预定时间,因此被评为上得精彩。 “我希望你能陪我散散步。”下课时特莎告诉他,“你可以跟我介绍一下波斯尼亚。”她接着说,等于是拿来当借口。 他们到克莱尔学院的花园散步,贾斯丁没有跟她介绍血腥的波斯尼亚,反而跟她介绍每一棵植物的名称,姓和名都介绍,也解释每棵植物如何维生。她握住他的手臂,静静聆听,偶尔说个“怎么长成那样?”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为的是让他一直说个没完,而他起先也满心感激,因为讲话是他对别人戴起面具的方式——只不过有了特莎勾住他的手臂,他发现自己没有太多心思去想面具,反而比较注意她穿的时髦、沉重的靴子,想着靴子里面的脚踝如何娇弱,在两人同行的狭窄小径上一步接一步往前走。他确定,惟有让她向前跌一跤,他才有希望抓住她的小腿。而她点头的模样多轻盈,仿佛两人不是在散步,而是在搭船。散完步后,他们到意大利餐厅补了午餐,服务生跟她打情骂俏,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特莎具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因此总算释怀,碰巧也让贾斯丁有机会秀一下自己感到很得意的意大利文。然而同一时间,他也看到她神情变得很沉重,变得若有所思,双手变得很不灵活,仿佛刀叉太重,有如刚才靴子踩在花园里的感觉。 “你保护了我,”她解释,这时仍说着意大利文,脸朝下,被头发遮着。“你会永远保护我,对不对?” 向来客气到极点的贾斯丁和往常一样,回答说会,如果有事的话他当然会挺身而出。不然的话,他当然也会尽一己之力。就他记忆所及,整个午餐两人就只讲了那么几句话,只不过后来让他惊讶的是,她跟他保证,他谈论黎巴嫩一带未来发生冲突的危险讲得很精彩,但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思考过黎巴嫩的问题。他也谈到西方媒体将伊斯兰教妖魔化,也谈到有些西方自由派人士,无知却又无法容忍异端,简直荒谬绝伦。她也对于贾斯丁在这个重要议题上投注的很多感情,印象深刻。这话让贾斯丁再度感到疑惑,因为就他所知,他对这议题的看法完全两极化。 不过话说回来,让贾斯丁觉得既兴奋又警觉的是,他的心中产生了令自己无法控制的变化。他完全是在意外之中被吸引进入一场华美的戏剧,身不由己。他置身于外却又如鱼得水,扮演着一个角色,而这个角色是他一直想在人生中扮演,到现在为止却一直无法实现的。老实说,有一两次,他感觉到某种情愫正在心中滋长,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自信或放纵。在此同时,他内心经验老到的情场高手也发出紧急预警信号,以最强调的语气说:中止任务,此路不通。她太年轻不适合你,太过真实,太过专注,不知道如何玩爱情游戏。 再警告也是枉然。午餐后,阳光仍灿烂,他们去划船,他表现给她看情场高手应该如何在卡姆河上对待女性同胞——最值得一提的是,他表现得灵巧熟练、文质彬彬,又轻松自在,他身穿背心坐在平底船危险的船尾,一面摇动着木杆,一面以两种语言与她进行机智幽默的对话。她再度发誓当时确有此事,只不过贾斯丁事后只记得她弱不禁风的修长身形在白色上衣里面的模样,以及她那条有长缝的女骑师黑裙,沉重的眼神盯着他看时带有某种称许的意味,这一点他就无法回报,因为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臣服于如此强烈的吸引力,也从来没有在吸引力的魔咒中感到如此无助。她问他是在哪里学到园艺知识,他的回答是,“从我们家园丁那里。”她问他的双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得不承认——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因为他很确定他的出身会冒犯到她平等主义的原则——他承认自己出身富裕人家,家世很好,园丁是他父亲请来的,同时也一连串请了多位保姆,也付钱让他上贵族寄宿学校和大学,让他出国度假,只要有助于他进入“家庭事业”都为他铺平道路。他父亲所谓的家庭事业就是外交部。 然而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她似乎觉得如此描述出身完全合理,因此也以自己的一些秘密来回应他。她坦承,她出生在富裕家庭,但是她父母亲在过去的九个月相继过世,两人都死于癌症。“所以我算是孤儿,”她大声说,口气具有虚假的轻松,“免费送给好人家。”之后两人分开坐了一会儿,却仍心心相系。 “我忘记车了。”划船过程中他对她说,仿佛如此一来能设法阻止进一步的发展。 “你停在哪里?” “不是我停的。车里有司机。是公家的车。” “不能打电话给他吗?” 令人惊讶的是,她手提包里正好有移动电话,而他口袋里也有司机的手机号码。他因此将船停靠一边,坐在她身边,吩咐司机自己回伦敦去,这个举动相当于扔掉指南针,等于是两人共同自我放逐,只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划船过后,她带他回自己住处做爱。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当时她认为他是什么人,而他又认为她是什么人,在那个周末结束之前,两人又分别是什么人,是一团接一团的谜,她在火车站不停亲吻他,对他说,这些谜团,要由时间和行动来解开。她说,其实她爱上了他,其他一切在两人结婚之后都会有所解答。而贾斯丁一时之间被冲昏了头,也作出类似心不在焉的表白,而且还重复表白,并进一步强化,全然任凭愚蠢的浪头摆布——而他也欣然让这波浪推动自己,尽管在意识深处他明了激情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她直言不讳,自己想找的是年纪较大的男朋友。她和很多他先前认识的许多年轻貌美的女人一样,看到同年龄的男人都感到厌倦。用她自己的话来描述自己时,她用的字眼让他在心里很排斥,她说她是荡妇,是具有爱心的轻佻女子,有点像是个小恶魔,不过他对她痴情太深,并没有纠正她的描述。贾斯丁后来才发现,她的用语源自她父亲,知道这一点后让他很厌恶这个人,而贾斯丁则很努力地隐瞒对她父亲的这种情绪,因为她每次一提到父亲都把他当做圣人看待。她解释说,她之所以需要贾斯丁的爱,是因为内心有种无法消解的饥饿感,而贾斯丁也只能发誓,他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毫无疑问。而当时他相信自己的话。 回到伦敦四十八小时后,他最初的本能反应是抽身而退。他已身陷龙卷风中,而他从经验中得知,这会造成很大的灾害,有些是连带性的灾害,然后转向他地。上级想调他到非洲一个烂地方,还没决定,这时忽然让他跃跃欲试。他越去回味当初的示爱举动,心里就越发警觉:这不是真的,我跑错剧场了。他的情史一大串,不希望就此收心。他只希望和最收敛、最熟稔游戏规则的女人继续玩下去,希望这些女人和他一样,不会为热情而舍弃常识。然而更为残酷的是,他很害怕她心存的信念,因为他拿人钱财为的就是全心投入消极主义者的角色,他知道自己什么信念也没有。不相信人性,不信任上帝,对未来也没有信心,对于放诸四海皆准的爱情力量当然更是不相信。人性本恶,永远都是如此。全世界只有少数人具有理性,而贾斯丁正好是其中之一。在他简单的看法里,这些人的工作是纠正人类的方向,不要往最坏的方向冲——惟一例外的是,如果双方决心将对方炸得粉身碎骨,再怎么具有理性的人也无能为力,就算他以多么不择手段的方式来避免发生不择手段的事件也一样。崇高的虚无主义大师告诉他自己,到头来,所有近代的文明人都是征服者,而这股潮流来得是越来越急。贾斯丁对任何形式的理想主义都保持最深的怀疑态度,如今却爱上一个凡事必先思考道德含义的年轻女子,尽管她在很多方面都肆无忌惮,让他受用无穷,不过爱上她是贾斯丁的双重不幸。惟一具有理性的解决之道就是逃避。 然而,日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他打算以巧妙的手法进行分手的程序,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却在他心中站稳了脚跟。原本计划吃晚餐时演出令人遗憾的告别场面,却一次又一次成了神魂颠倒的飨宴,紧接而来的是更令人血脉贲张的鱼水之欢。他开始对自己偷偷变节感到羞愧。特莎古怪的理想主义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反而不会退避三舍,而且因此更加兴致勃勃。这些事情,总要有人感受到,然后勇敢说出口才对。一直到现在,他都将坚强的信念视为外交官的天敌,必须加以漠视,必须一笑置之,或者如同危险的能量一样,必须导引至无害的管道去。如今让他惊讶的是,他将坚强的信念视为勇气的表征,将特莎视为坚强信念的标杆。认清了这一点,他也对自己有了新的了解。他再也不是熟女的点心,不是身手矫健、永远不受婚姻羁绊的单身汉。他是开心果,具有令人爱戴的父亲形象,对象则是年轻貌美的女孩,她一时想到要做什么就成全她,让她随时自由行动。不过他同时也是她的守护神,是她的巨石,是她稳定的双手,是她仰慕的头戴草帽的老园丁。贾斯丁放弃了逃脱的计划,朝着她全速挺进,而这一次——至少他希望两名警官能相信——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后悔,绝对不会回头。 “就连她让你脸上无光,你也无所谓?”莱斯莉说。她和罗布对贾斯丁的坦白暗中大感惊讶,他们在规定的休息时间安静坐着以示尊重,之后莱斯莉才开口问。 “我告诉过你了。有些问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当时是在等。不是等她收敛,就是等外交部替我们换一个角色,让我们的角色不会互相冲突。外交官夫人的地位在不断转变,她们不能在驻外的国家获得薪酬。丈夫调职,她们也必须跟着搬家。她们一会儿拥有全天候的自由,一会儿又必须像外交艺伎一样乖乖守规矩。” “是特莎对你这么说的吗?”莱斯莉微笑着问。 “特莎从来不会等人给她自由。她会主动争取。” “布卢姆难道没有让你脸上无光吗?”罗布以粗鲁的口气问。 “没有那回事。阿诺德·布卢姆并不是她的情夫。他们因为很多其他事情而凑在一起。特莎最深层的秘密就是她的优点。她喜欢让人震惊。” 罗布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贾斯丁,连续四个晚上啊!”他反对,“在图尔卡纳同住一间小木屋?像特莎那样的女孩?你还当真要我们相信他们没有乱搞?” “信不信由你,”贾斯丁回答,他是永不惊讶的信徒,“我一点也不怀疑。” “为什么?” “因为她告诉过我。” 这个回答让他们两人接不下去。不过贾斯丁还有话要说,在莱斯莉的提示下,他设法一点一滴说出来。 “她嫁的是传统。”他以别扭的态度开始说,“对象是我,不是什么理想崇高的大善人,我。你们真的没有必要把她当做什么具有异国情趣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来到这里时她也没有怀疑过——她一定要担任她所鄙视的外交艺伎团的一员。她以自己的方式来担任。不过她恪守本分。”他侃侃而谈,同时也意识到他们两人不愿相信的眼光。“在她父母亲去世后,她吓坏了。现在有了我在支持她,她希望能收敛一点,不要再为所欲为。她选择不再当孤儿,就准备好付出这样的代价。” “结果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莱斯莉问。 “是我们改变了想法。”贾斯丁反驳,态度激动。他所谓的我们另有所指,指的是她身后留下的人,指的是带有罪恶感的我们。“因为我们安于现状,”他压低嗓门说,“因为这一切。”讲到这里,他做出手势,指的不只包括格洛丽亚家的餐厅和她挂在烟囱旁边惨不忍睹的水彩画,也包括了他们所处的整栋房子,以及房子的主人,引申至同一条街上所有的房子。“我们领薪水是在观察发生了什么,结果宁愿视而不见。我们一天天过日子,眼睛却只往下看。”“是她说的吗?” “是我说的。她后来对我们就怀着这种看法。她出身富贵,对财富却从来不屑一顾。她对钱没兴趣。和她志向远大的同学比较起来,她需要的钱少得太多了。不过她也知道,她没有借口对她看到听到的东西漠不关心。她知道自己有所亏欠。” 谈到此处,莱斯莉宣布到此为止,明天同一时间,贾斯丁,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没问题。英国航空似乎也达成了大致上相同的结论,因为他们熄灭了头等舱的灯光,在今晚最后一次服务乘客。 8 罗布以闲散的姿态斜倚着,而莱斯莉再度取出她的玩具:五颜六色的笔记簿、铅笔、昨天一直没碰的小录音机、橡皮擦。贾斯丁面带囚犯的苍白,眼睛四周出现蜘蛛网状的小细纹。现在每天早上他都是以这副面孔见人。如果去看病开药的话,医生会开给他新鲜空气。 “你说过,你和你妻子的凶杀案之间的关联,不是我们暗示的那种关联,贾斯丁。”莱斯莉提醒他,“那么还有哪一种关联,如果你不介意我们问的话?”她不得不弯向桌子好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本来应该跟她一起去才对。” “去洛基丘莒?” 他摇摇头。 “去图尔卡纳湖?” “任何地方。” “是她这样告诉你的吗?” “不是。她从来没有批评过我。我们从来没有叫对方做什么事。我们吵过一次架,吵的是方法,而非内容。阿诺德从来都不造成障碍。” “你们到底吵的是什么?”罗布质问,坚决以毫无掩饰的方法发表他对事情的见解。 “产下死胎后,我央求特莎让我带她回英国或意大利。她想到哪里去,我就带她去。她连考虑都不考虑。她有份任务,感谢上帝,这就是她活下去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就在内罗毕这里。她碰到了一件社会上很大的弊案,罪行重大,她是这么说的。她就只允许我知道这么多了。以我从事的这行来说,懂得忽略是一门艺术。”他转头面对窗户,以无神的眼睛望向窗外,“这里贫民窟的人如何生活,你们看过吗?” 莱斯莉摇摇头。 “她有一次带我去看。后来有一次在她很虚弱的时候,她要我陪她去视察她的工作环境。吉妲·皮尔逊陪我们一起去。吉妲和特莎自然而然走得很近。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多得数不清。她们两人的母亲都是医生,父亲都是律师,两人从小都是天主教徒。我们去了一个医学中心。四面水泥墙,一片铁皮屋顶,一千个人在门口等着进去。”一时之间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贫穷到了那种程度,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一门学问。一个下午的时间无法全部弄懂。尽管如此,从那次起,每次我走在史坦利街时都难免——”他再度中断——“难免在脑海中浮现其他影像。”在历经伍德罗滑头闪躲的回答方式后,贾斯丁的话如同真正的福音一般如雷贯耳。“这个最大的弊案——最大的罪恶,才让她得以存活下来。我们的儿子死了五个星期。特莎如果一个人待在家,会两眼呆滞地盯着墙壁看。穆斯达法会打电话到高级专员公署找我——‘先生,快回家,她生病了,她生病了’。但是,救活她的人不是我,而是阿诺德。阿诺德能了解。阿诺德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要听见他的车子开进车道,马上变成不一样的女人。‘你有什么了?你有什么了?’她的意思是新闻。消息。进展。阿诺德一走,她就退回小小的工作室,一直忙到半夜。” “用计算机吗?” 贾斯丁起了警觉。压抑下来。“有时是纸笔,有时是计算机,有时用的是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极为警觉。阿诺德一有时间,她就把他找来。” “你当时看了不会难受吗?”罗布冷笑。他这时没经过三思,重拾作威作福的语调。“你老婆整天坐着发呆,等着大情圣先生大驾光临。” “特莎情绪低落。如果她需要一百个布卢姆,以我个人来说,我就会给她一百个,不论她开出什么条件。” “她所谓天大的罪恶,你一点也不清楚吗?”莱斯莉继续问,不愿因此就被说服,“什么都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受害人是谁,首脑人物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一点也不让你知道。布卢姆与特莎在同一阵线,而你却孤零零一个人。” “我提供了他们需要的距离。”贾斯丁以固执的口吻肯定。 “那样的日子你们怎么过得下去,我真的不明白。”莱斯莉坚持。她放下笔记簿,张开双手。 “分开,却又在一起——就像你描述的那样——就好像——两人在冷战——甚至更糟。” “我们并没有活下去。”贾斯丁很简单地提醒她,“特莎死了。” 审讯到此处,他们本以为露骨的告白已经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或是尴尬的气氛,甚至会出现改变说法的现象。不过贾斯丁才刚开始而已。他猛然挺直身体,有如猎人举高猎物一样。他双手落在大腿边,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再移动。他的声音恢复了原有的浑厚。有股来自体内深处的力量将他的声音推至表面,推进伍德罗令人掩鼻的餐厅中不新鲜的空气里,昨天晚餐吃的马铃薯肉汁仍挥之不去。 “她很莽撞。”他以光荣的口气宣布,再度将准备好的讲稿念出来。这个说法,他已经连续对自己练习了几个小时。“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她这一点。她很急着要马上生小孩。她非得尽快弥补父母亲过世的缺憾不可!为什么要等到结婚?我不允许。当时应该同意才对。我搬出传统的大道理来劝她——天知道为什么。‘好吧,’她说,‘如果一定非结婚才可以生小孩,那我们就立刻结婚。’结果我们跑到意大利闪电结婚,让我的同事津津乐道。”他自己也是津津乐道。“‘奎尔发疯了!老贾斯丁娶了自己的女儿!特莎高中毕没毕业呀?’我们试了三年她才怀孕,这让她高兴得哭出来。我也哭了。” 他口气中断,不过没有人打断他的思绪。 “怀孕之后她变了,可惜并不是变好。特莎越来越把自己当做母亲看。表面上,她还是有说有笑。不过内心里,她逐渐形成一种深深的责任感。她的救济工作产生了新意义。有人告诉我,那样的转变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以前对她重要的东西,如今变成是终身事业,简直成了自己的命运。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还在照顾病人和快死的人,然后赶回市区参加无聊的外交晚宴。预产期越接近,她为小宝宝创造更好世界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不只是为了我们的宝宝,而是为了所有的儿童。到了那个阶段,她已经看上一间非洲医院。如果我硬要她转到私人诊所去,她也会照我的意思去做,不过那样的话,我就背叛了她。” “怎么说?”莱斯莉喃喃说。 “特莎将观察到的痛苦与感受到的痛苦分得很清楚。观察到的痛苦是新闻工作者的痛苦,是外交人员的痛苦,是电视上的痛苦,关掉没人性的电视机后立刻结束。以她的理论来说,旁观痛苦却束手无策的人,没有比加害别人好到哪里去。这些人全是不善良的善心人士。”“而她却想去帮忙。”莱斯莉说。 “所以才决定要住进那家非洲医院。在她表现最极端的时候,她还提过要到基贝拉的贫民窟去生孩子。幸好阿诺德和吉妲两人苦劝她,让她恢复理智。阿诺德对痛苦最有发言权。他不仅到阿尔及利亚治疗受过酷刑的受害者,他本人也受过折磨。他因此取得地球受难者的世界通行证。我却没有。” 罗布抓住这个机会,好像这个意思先前没有被强调过十几次似的。“有点难了解你的用处何在嘛。你有点像是备用人选,高高坐在云端里,忍受着外交的痛苦,负责高级委员会的工作。”然而,贾斯丁的忍耐是无限度的。有些时候,他根本是因为天生教养太好而不去反对。“以她的说法来说,她不受任何国家任务的羁绊。”他强调,语调最后往下降,有羞愧的味道,“她捏造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好让我安心。她坚持这世界需要我们两人:由我负责在体制内推动,由她在体制外、在实务界拉动。‘我这个人相信道德国家有存在的必要。’她常这样说,‘如果你们不尽责任,我们其他人又有什么希望?’她是在诡辩,这一点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个体制并不需要我的工作。我也不需要。这样又有什么意义?我写的报告没人看,我建议采取的行动没人管。特莎对欺瞒的手法很陌生。但对我却例外,她彻底欺骗自己。” “她是不是曾经害怕过?”莱斯莉问。她放轻声音,以免破坏了告白的气氛。 贾斯丁回忆了一下,然后允许自己在回想往事时微微一笑。“她曾经对美国女大使吹嘘说,恐惧是她惟一不知如何定义的脏话。对方听了很不高兴。” 莱斯莉也微笑起来,但为时不长。“另外,决定在非洲医院生小孩这件事,”她眼睛看着笔记簿问,“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决定的?可以告诉我们吗?” “特莎定期会去探望一个北方贫民村的女人。名字是婉哲,姓什么不知道。婉哲生了某种怪病,一直接受特殊治疗。凑巧的是,她们竟然在乌护鲁住同一间病房,特莎因此跟她成了好朋友。” 他们有没有听出他在口气里加上警觉的音符?贾斯丁自己听出来了。 “知道她生什么病吗?” “只大概知道而已。她生了病,而且性命可能不保。” “她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她的病和艾滋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我的印象是,医院对她关心的程度不大一样。” “那样做很不寻常,对不对?一个从贫民窟来的女人怎么会进医院生小孩?” “她当时接受住院观察。” “谁在观察她?” 这是贾斯丁第二次自我约束。他天生不是说谎的料。“我猜大概是某个医疗诊所,在她的村子,在低收入区。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的印象很模糊。有很多事情我设法不去知道,多到连我自己也吃惊。” “结果婉哲死了,对不对?” “她死的那天晚上,是特莎住院的最后一天。”贾斯丁回答。他心怀感激地松懈下来,以替他们重建当时的情景。“我整个晚上都待在病房里,不过特莎坚持要我回家睡几个小时,她也要阿诺德和吉妲回去睡一下。我们轮流在病床边照顾她。阿诺德带来一张行军床。凌晨四点,特莎打电话给我。她的病房里没有电话,所以她去找修女借用电话。她很痛苦,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歇斯底里。不过特莎在歇斯底里的时候并不会提高嗓门。婉哲失踪了,婉哲的婴儿也是。她醒过来发现婉哲的床铺没人,小孩的婴儿床也不见了。我开车到乌护鲁医院。阿诺德和吉妲也同时赶到。不论我们怎么哄特莎,她就是无法控制情绪。感觉好像她在几天之内又失去了一个骨肉。我们三个人一直劝她该回家休养。婉哲死了,婴儿也被带走,她也没有必要待下去了。” “特莎没有看见遗体吗?” “她要求院方让她看,不过院方说不太适合。婉哲已经死了,婴儿也被弟弟带回村子。从院方的角度来看,事情到此就画上句点。医院不喜欢在死亡上大做文章。”他接着说,经验是来自加思死亡的例子。 “阿诺德有没有机会看到遗体?” “他到得太晚。遗体已经送到停尸间,找不到了。” 莱斯莉眼睛张得很大,惊讶之情并不是装出来的,而在贾斯丁另一边,罗布则很快靠向前去,抓住录音机,确定透明盖子底下的转轮正在滚动。 “找不到了?遗体怎么会找不到!”罗布惊叫。 “正好相反。我相信在内罗毕这是经常发生的事。” “死亡证明呢?” “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从阿诺德和特莎那里得知的信息。死亡证明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没有人提到。” “也没有验尸吗?”又换莱斯莉上场。 “就我所知是没有。” “婉哲在医院时有没有人去探望?” 贾斯丁想了一下,不过显然想不出理由不回答。“她的弟弟酋可。他如果不是在帮姐姐赶苍蝇,就是睡在病床边的地板上。吉妲·皮尔逊如果来看特莎的话,也会刻意过去陪她。” “还有其他人吗?” “一个白人男医生,好像吧。我不太确定。” “不确定他是白人吗?” “不确定是不是医生。男性白人,身穿白大褂,挂了一副听诊器。” “单独一个人吗?” 贾斯丁的矜持再度出现,如同阴影般逐渐罩住他的声音。“有一群学生跟着他过来。我猜那些人是学生,他们都很年轻,他们都身穿白大褂。” 他本来可以补充说明,他们的大衣口袋上都绣着三只金蜜蜂,不过他决定还是不说比较好。 “为什么你认为是学生?特莎说他们是学生吗?” “没有。” “是阿诺德说的吗?” “就我所听到的,阿诺德并没有发表对他们的看法。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他们都很年轻。” “带头的人呢?他们的医生,如果他的身份真的是医生的话。阿诺德有没有说他什么?” “没有对我说什么。如果他有事情想说的话,他会对那人说——那个挂着听诊器的人。” “你在场的时候?” “不在我听力范围内。”或者是,几乎不在听力范围内。 罗布和莱斯莉一样,伸长脖子向前,想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能描述吗。” 贾斯丁已经在描述了。在短暂的停火期间,他已经加入了对方的阵营。不过他口气中的矜持尚未解除。他疲累的眼睛四周写满了提防与谨慎。“阿诺德把那人拉到一边去,抓住他的手臂。就是挂着听诊器的那个人。他们交谈的模样就和两个医生之间交谈一样。声音压得很低,站得很开。” “讲英文吗?” “应该是。阿诺德讲法文或斯瓦希里语时会有不同的肢体语言。”他讲英文的时候,音调会稍微提高,贾斯丁本来可以这样补充说明。 “描述他一下——那个挂着听诊器的人。”罗布命令。 “他虎背熊腰,体型很大,富态,不修边幅。我记得他穿的是麂皮鞋。我记得当时在想,医生竟然穿麂皮鞋,真奇怪。我不知道原因,不过对鞋子一直印象深刻。他的大衣脏脏的,被什么东西弄脏的不清楚。麂皮鞋、脏大衣、红脸庞,像是演艺圈的人。要不是身穿白大褂,我可能会认为是秀场经纪人。”他这时心想,还有三只金蜜蜂,虽然有点脏,却清晰可见,就绣在口袋上,和机场海报上的护士一样。“他好像感到羞愧似的。”他接着说,连自己也吓到了。 “羞愧什么?” “自己竟然出现在那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何以见得?” “他不愿正眼看特莎,不愿意正眼看我们两个。他的眼睛都会看其他什么地方。就是不会看着我们。” “头发的颜色呢?” “金色。金色到姜黄色。脸上像是喝过酒的样子,被有点红红的头发衬托出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特莎对他非常好奇。” “留胡子吗?小胡子?” “没留胡子。他没有。至少有一天没刮了。脸上有点金黄的色泽。特莎一直反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是不说。” 罗布再度猛然插嘴进来。“两人的对话表面上看来怎样?”他逼问,“像是在吵架吗?还是态度和善?他们是要请对方吃午饭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次警觉起来。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只是看到而已。“阿诺德好像是在抗议——责备。医生在否认。我的印象是这样——”他停下来给自己时间斟酌说法。谁都信不过,特莎说过。除了吉妲和阿诺德之外谁都别相信。答应我。我答应。“我的印象是,他们之间出现分歧,那不是第一次了。我看到的部分,是延续下来的争论。至少我后来有这种想法。我看到的是两个仇人之间重新开火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你经常想起那个场面喽。” “对。对,我是想过,”贾斯丁回答得含糊,“我另一个印象是,那个医生的母语不是英语。”“你刚才所说的,有没有跟阿诺德和特莎讨论过?” “那人走了以后,阿诺德回到特莎床边帮她量脉搏,凑在她耳边讲话。”“你又没听到了?” “没有,而且我也不打算去听。”理由太薄弱了,他心想。再加强一点。“这种事情,我已经变得很习惯了。”他一面回避他们的眼光一面解释,“待在他们的圈子之外。” “婉哲吃的是什么药?”莱斯莉问。 “我不清楚。” 他一清二楚。毒药。他去医院接特莎回家时,站在通往家里卧室的楼梯上,比特莎低两阶,一手提着她的短程旅行袋,另一手提着加思的新生婴儿服、床单,以及尿布,不过他以摔跤选手的眼睛盯着她看,因为特莎必须自己设法往上爬。特莎一开始腿软,他扔下袋子,在特莎瘫下去之前抱住她,这时感觉到她体重轻得不像话,突然伤心起来的时候身体不住抖动,神情绝望。她伤心的不是死去的加思,而是死去的婉哲。他们害死了她!她正对着贾斯丁的脸脱口而出,因为贾斯丁将她抱得很近。那些狗杂种杀了婉哲啊,贾斯丁!他们下毒害死了她。特丝,是谁啊?他边问边用手抚平沾在脸颊和额头上汗湿的头发。是谁杀了她?告诉我。他用手臂搂着特莎瘦弱的背,轻轻抱着她上楼。特丝,是哪些狗杂种?告诉我,狗杂种是哪些人?三蜂的那些狗杂种。那些冒牌大夫。那些不敢正眼看我们的人!你讲的是哪些大夫啊?贾斯丁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不让她再有机会倒下。你知道那些大夫的名字吗?告诉我。 他从内心深处听到莱斯莉也在反问相同的问题。“罗贝尔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没有意义,贾斯丁?” 不是很确定的时候,撒谎,这一点他对自己发过誓。如果下了地狱,撒谎。如果我谁都信不过——连自己都不信任——如果我只是要对死者忠心,撒谎。 “我恐怕不知道。”他回答。 “没有在哪里无意间听到过吗——在打电话的时候?在阿诺德和特莎的闲聊片段中?罗贝尔,德国人、荷兰人,也许是瑞士人?” “在任何情况下罗贝尔这个名字我都没听过。” “科瓦克斯这个姓呢?匈牙利女人,黑发,据说是美女?” “你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一次是真的。 “没人知道。”莱斯莉以有点走投无路的语气回答,“艾瑞奇。也是女的,不过是金发。听过吗?”她把铅笔丢到桌子上,表示认输了,“所以婉哲就这样死了。”她说,“毋庸置疑。是被一个不敢正眼看你的人害死的。结果事到如今,已经过了六个月,你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就只是死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透露。就算特莎或阿诺德知道她的死因,我也不清楚。” 罗布和莱斯莉瘫在椅子上,如同两名同意暂停的运动选手一样。罗布向后靠,大大伸展双臂,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而莱斯莉则保持倾身向前的姿势,一手捧着下巴,聪慧的脸上表现出忧郁的神情。 “这一切,该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她的嘴巴透过指关节问贾斯丁,“垂死的女人婉哲,她的婴儿,所谓感到羞愧的医生,所谓身穿白大褂的学生,整套说法从头到尾,该不会全是谎言吧?” “你那样暗示未免荒谬透顶了吧!我干吗编这样一个故事来浪费你们的时间?” “乌护鲁医院查不到婉哲的记录。”罗布解释。他半靠着椅背,以同等绝望的口气说。“有特莎的记录,也有你可怜的加思。却没有婉哲。她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待过,她从来也没有住过院,从来没有接受过医生的治疗,连假医生都没治疗过她,也没有人观察她,没有人开药方给她。她的婴儿从来也没有出生,她也没有死,她的遗体也没有失踪,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尸体的存在。我们的莱斯跟几个护士谈过,他们什么狗屁也不知道,对不对啊,莱斯?”“在我跟他们谈话之前,已经有人私下跟他们交代过了。”莱斯莉解释。 贾斯丁听到背后有男人讲话的声音,因此转过头去。只是空中乘务员在询问他是否坐得舒服。布朗先生是不是要求过座位需特别调整?谢谢你,布朗先生宁愿保持坐正的姿势。要不要看录像带?谢谢你,不用了,我没有需要。窗帘要不要关?不用了,谢谢你——加重语气——贾斯丁比较喜欢打开窗户面对宇宙。布朗先生需不需要暖和舒适的毛毯?由于贾斯丁客气得无可救药,因此接下了毛毯,将视线转回漆黑的窗户,正好看见格洛丽亚连门也没敲就冲进餐厅,端了一盘三明治。她把盘子放在桌上,趁机偷看莱斯莉笔记簿上写了什么:可惜徒劳无功,因为莱斯莉很巧妙地把本子翻到空白页。 “你们该不会累垮我们可怜的客人吧?他最近吃的苦已经相当多了,对不对呀,贾斯丁?”她在贾斯丁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对所有人做出下台鞠躬的动作,而其他三人则一致跳起来帮他们的“看守”开门,让她端着喝完的茶盘离开。 在格洛丽亚擅自闯入之后,三人的问答零零碎碎,维持了一段时间。他们嚼着三明治,莱斯莉打开另一本笔记簿,蓝色的,而罗布嘴里塞满东西,同时机关枪似的问了一连串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有谁爱抽运动家牌的香烟,抽个不停?”——口气在暗示抽运动家牌香烟可处以极刑。 “就我所知没有,不知道。我们两人都讨厌烟味。” “我是说别的地方,不只是在家。” “还是不知道。” “知不知道有谁开绿色游猎卡车,轴距很长,状况良好,肯尼亚车牌?” “高级专员公署是有一辆装甲吉普车,神气得很,可是你问的恐怕不是这辆吧。” “认不认识四十几岁的男人,肌肉发达,军人类型,皮鞋擦得很亮,皮肤晒得很黑?” “一时想不起来,对不起,”贾斯丁坦承。他放心地微笑,总算走出了危险地段。 “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玛萨比特的地方?” “有,应该有。对了,玛萨比特。当然有。为什么要问?” “噢,对了。很好。终于听过这个地名,是在什么地方?” “在查尔比沙漠边缘。” “这么说,是在图尔卡纳湖东边喽?” “就我记忆所及,没错。是某个单位的行政中心,是北方地区各地漫游而来的人聚集的地方。” “去过没有?” “怎么会?” “知道有谁去过吗?” “不知道,应该是没有。” “到玛萨比特的人如果累了,有哪些地方可以去?” “我相信那边有住的地方,而且有个派出所,还有一个国家保护区。” “你自己却从来没去过。”贾斯丁没去过。“也没有派任何人去过?比方说,派两个人去?”贾斯丁没有。“这么说来,你又怎么对那个地方那么熟?你难道是灵媒吗?” “每次我被调到一个国家,都会去研究地图,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我们听说在凶杀案之前的两个晚上,有辆长轴距的绿色游猎卡车停在玛萨比特,贾斯丁。”莱斯莉解释。这样解释,是因为咄咄逼人的问话方式已经告一段落。“上面坐了两个男性白人。他们看起来像是猎人。体格不错,年纪和你差不多,身穿卡其斜纹粗棉布衣服,鞋子擦得很亮,跟罗布说的一样。不跟别人讲话,只向对方开口。酒吧有一大群瑞典女孩,他们也不过去打情骂俏。在店里买东西。油料、香烟、水、啤酒、干粮。香烟是运动家牌,啤酒是瓶装的白盖牌,白盖牌啤酒只有瓶装。他们隔天早上出发,向西开过沙漠。如果照那样一直开,隔天晚上就可以到图尔卡纳湖岸。他们甚至可以开到厄利亚湾。我们在命案现场发现的啤酒瓶就是白盖牌,烟蒂是运动家牌。” “我如果问玛萨比特的旅馆有没有登记簿,会不会显得很笨?”贾斯丁询问。 “有一页不见了,”罗布洋洋得意地大声说,以粗暴的口气插嘴近来,“不巧被撕掉了。而且玛萨比特的工作人员对他们一点狗屁印象也没有。他们害怕得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我们猜有人私下跟他们交代过了,同样一批人也对医院的工作人员交代过。” 罗布扮演着贾斯丁的刽子手,这句话却是他的告别之作,而他自己似乎也知道,因为他耷拉着脸,拉拉耳朵,看起来几乎算是在道歉,不过贾斯丁这时加快了脚步。他的眼光一刻也停不住,从罗布扫射到莱斯莉,再扫射回去。他等着下一个问题,结果没人发问,所以他就自己上场。 “监理站那边的记录呢?” 这话的弦外之音,让两名警官干笑一阵。 “在肯尼亚吗?”他们问。 “那么,汽车保险公司的记录呢?进口商,供货商。总不可能在肯尼亚有那么多长轴距的绿色游猎卡车吧。一家一家查,总会找得出来的。” “蓝衣警察一直在努力找。”罗布说,“等到下一个千禧年,如果我们对他们很好的话,他们也许会给我们一个答案。坦白说,进口商也没有那么聪明。”他接着说,以狡猾的眼神看着莱斯莉,“有家小公司叫做贝尔、巴克与本杰明,别名是三蜂,听过吗?终身总裁是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喜欢打高尔夫球,骗子一个,朋友都叫他肯尼K。” “在非洲,每一个人都听说过三蜂。”贾斯丁说,猛然将自己拉回现实。如果不确定就撒谎。 “显然也都听说过肯尼思爵士。他很有个性。” “受人爱戴吗?” “我觉得用景仰来形容比较合适。他拥有一支很受欢迎的肯尼亚足球队,喜欢反戴棒球帽。”他接着以不屑的口吻说,让两人笑了出来。 “三蜂的表现,我大概可以下‘反应敏捷’的评语,不过却没有什么结果。”罗布重新开始说,“非常热心助人,不过却没有帮上很多忙。‘没问题,警官!午餐之前给你,警官!’不过他们讲的是一个礼拜之后的午餐。” “恐怕这里不少人的作风都是这样。”贾斯丁露出疲惫的微笑,遗憾地说,“你们有没有试过汽车保险公司?” “三蜂也从事汽车保险工作。他们当然要,对不对?买了他们的车,附送第三者责任险。可惜他们也没有帮上很多忙,在寻找车况颇佳的绿色游猎卡车时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贾斯丁口气平淡。 “特莎完全没有把三蜂当做是目标,对不对?”罗布以他稀松平常的语调问,“肯尼K似乎跟莫伊的政府靠得相当近,而通常只要一提到莫伊,她都会大发雷霆。对不对?” “我想也是。”贾斯丁以同等含糊的口气说,“不是这次就是下次,一定会的。” “这么说来,我们想查那辆神秘卡车时,以及在查不太直接相关的一两件事时,一直无法获得三蜂皇室那么一丁点儿额外的协助,原因就在这里了。只因为他们在其他行业也有很大的势力,是吧?他们告诉过我们,从止咳糖浆到主管专机全包,对不对呀,莱斯?” 贾斯丁亮出保持距离的微笑,却没有进入这个话题——虽然他很想津津有味提到三蜂的商标是剽窃拿破仑的光辉,也想一提特莎与厄尔巴岛之间的巧合,却还是及时打住。针对三蜂的话题,他也丝毫没有提及他从医院接特莎回家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对三蜂那些毒死婉哲的人只字未提。 “可是,你说他们并没有在特莎的黑名单上面,”罗布继续说,“这一点真的很让人惊讶,因为有很多人在批评他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顺便一提某个大家遗忘的丑闻,英国最近不是有一个国会议员把他们描述成‘戴铁手套的铁拳头’吗?他大概不会马上急着去游猎吧,莱斯?”莱斯说绝不可能。“肯尼K与三蜂,听起来像是热门乐团的名字。不过特莎却没有对他们发出格杀令,就你所知?” “就我所知是没有。”贾斯丁听到格杀令时笑了一下。 罗布并没有因此罢休。“根据啊,我不清楚,根据她和阿诺德的当地经验,比方说,医疗疏忽之类的事,有关药品之类的事?只是她对医疗这一方面的问题很注重,对不对?肯尼K也是,只要他不是在和莫伊的人马打高尔夫球,或是开着美国湾流喷射机到处收购公司,就是在注意医疗事业。” “的确没错。”贾斯丁说,就算不是表现得全然没有兴趣,也说得仿佛事不关己,显然是没有希望再从他口中挖出什么线索。 “所以如果我告诉你,特莎和阿诺德最近几个星期曾多次找过远地三蜂分公司的几个部门,写了很多信,也打了电话约时间,还不断让对方把他们当做人球在部门间踢来踢去。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是说没有注意到任何蛛丝马迹吗?那就有问题了。” “恐怕我是没有注意到。” “特莎也写了一连串语气愤怒的信件给肯尼K本人。这些信件不是亲手递送就是挂号邮送。她一天打三次电话给他的秘书,还用电子邮件疲劳轰炸。她还跑到他在奈瓦霞的农庄门口去堵他,也去他新的豪华办公室的门口堵人,不过他的手下都会实时通风报信,让他走后面的楼梯溜走,这件事让他手下津津乐道。这一切,你完全都不知情喽,还是你需要上帝的帮忙?”“上帝帮不帮忙,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结果你还是不感到惊讶。” “我没有吗?真怪,我还以为我表现出惊讶的样子,或许是我没有显露出自己应该表现出的情绪吧。”贾斯丁反驳,语气中夹杂了愤怒与保留,让两名警官措手不及,因为他们抬起头看他,几乎是在对他敬礼。 然而,贾斯丁对他们的反应并没有兴趣。他的说谎方式与伍德罗截然不同。伍德罗忙着忘记的地方,贾斯丁却遭受记忆模糊的往事从四面八方攻击:布卢姆和特莎之间对话的片段,他本来为了表示尊重而逼自己不要听,如今却慢慢重回记忆;无论何时,她只要一听到肯尼K这个无所不在的名字,就会火冒三丈,以沉默来掩饰怒火。举例来说,肯尼K即将晋升英国上议院议员之列,在穆萨葛俱乐部是公认的必然结果。再举例来说,三蜂与某家规模更大的跨国财团即将合并,传言不断。他现在回想到特莎声讨三蜂产品时不遗余力的做法,这种做法她以反讽的口气称之为对抗拿破仑的圣战,从特莎严禁家中所有边缘人9购买三蜂的家用食品和清洁剂,到两人开车出去时禁止贾斯丁使用三蜂路边自助餐厅和加油站的汽车电池和汽油,不一而足。此外,每次一看见三蜂的大型广告牌上面标示着从拿破仑那里剽窃来的标志,她就开始臭骂。 “贾斯丁,我们经常听到激进这个形容词。”莱斯莉抬头大声说。她原本埋首笔记簿,这时再度想入侵他的头脑。“特莎究竟激不激进?所谓激进,就像是我们那边好战分子的做法一样,‘不爽就炸掉’那样的做法。特莎该不会搞那一套吧?阿诺德也不会吧?难道他们两人会吗?”贾斯丁的回答,活像为爱卖弄学问的长官重复草拟演讲稿一样,具有令人疲惫厌烦的感觉。“特莎相信,一味追求企业利益会毁灭全世界,特别是新兴国家。西方的资金以投资作为掩护,破坏了当地的环境,培养出盗贼统治的国家。这是她的论点,这个时代听来几乎不算是激进的论点。我在国际社团的走廊上,到处都听到有人大肆宣传。就连我自己主持的委员会也有。” 他再度停口,回想到一幅难看的景象,那是过度肥胖的肯尼K在穆萨葛俱乐部开球,身边作陪的是英国超龄间谍主管蒂姆·多诺霍。 “从相同的论点来看,对第三世界的救济也是一种换了说法的剥削。”他接着说,“受益的是提供资金赚取利息的国家、收取大笔贿赂的非洲当地政客和官员,以及西方的承包商和军火供应商,这些人赚走了很多钱。受害者是街上最底层的人,是被连根拔起的人,是穷人和非常贫穷的人,另外也包括没有未来的儿童。”他以特莎的话当做结尾,心中想到了加思。“你也相信吗?”莱斯莉问。 “现在要我相信什么都有点太迟了。”贾斯丁乖顺地回答,在他接着说话之前沉默了半晌,然后他以不是那么乖顺的口气说,“特莎是最稀有的动物:那种相信司法制度的律师。” “他们为什么要往利基的地方去?”莱斯莉质问。她问话前先默默记下刚才那番话。 “或许阿诺德要去那边办一些与非政府组织有关的事。利基不是那种不顾非洲当地人福祉的人。” “或许吧。”莱斯莉同意,一面在绿皮笔记簿上若有所思地写字,“她有没有遇见过利基?” “应该是没有。” “阿诺德呢?” “我不清楚。也许你应该去问利基才对。” “利基先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两人,一直到上星期打开电视才知道。”莱斯莉以阴郁的语调回应,“利基先生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内罗毕,想要担任莫伊的肃贪大将,却很难让别人了解他的意思。” 罗布瞥了莱斯莉一眼,等她批准,然后看到她暗中点头。他伸长脖子向前,拿着录音机朝贾斯丁的方向凶巴巴地伸过去:对着这玩意儿讲话。 “好了,这个白色瘟疫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质问,以作威作福的口气暗示贾斯丁,瘟疫的蔓延他要负个人责任。“白色瘟疫,”他重复,贾斯丁则在犹豫。“是什么东西?快讲啊。” 贾斯丁的脸上再度显露出刚毅不屈的表情。他的声音退回了官方的甲壳中。个中关联再度呈现在他眼前,不过这些关联只有他和特莎知道。 “白色瘟疫是肺结核的绰号,以前很流行这样说。”他解释,“特莎的祖父就是死于肺结核,她小时候眼睁睁看着祖父死去。特莎手中就有相同名称的书。”不过他并没有接着说,这本书原本一直摆在她的床边,后来被他转移到格拉斯东皮箱里。 如今换成莱斯莉谨慎留心了。“她有没有因为这个原因,就对结核病特别有兴趣?” “有没有特别感兴趣,我不知道。你们刚才也讲过,她在贫民窟工作让她对很多医疗方面的东西很感兴趣。结核病是其中一种。” “可是,如果她祖父死于结核病,贾斯丁——” “特莎特别不喜欢的,就是文学上对这种疾病赋予滥情的意义。”贾斯丁继续以严厉的口气说,打断了她的话。“济慈、史蒂文森、柯勒律治、托马斯·曼——她以前常说,如果有人觉得结核病很浪漫,他们就应该坐在她祖父的床边看看。” 罗布再一次以眼睛向莱斯莉讨教,再一次看到她默默点头。“这么说来,如果说我们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去搜寻阿诺德·布卢姆的公寓时,发现了以前一封信的影印本,信件是寄给三蜂营销部门的负责人,警告他三蜂正在兜售的短疗程肺结核新药具有副作用,你听到会不会吃惊?” 贾斯丁一秒钟也不迟疑。这一连串危险的问话方式,重新启动了他的外交技巧。“我为什么要吃惊?布卢姆的非政府组织对第三世界的药品保持着专业性的密切关注。药品是非洲的丑闻。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概括西方世界对非洲漠不关心的态度,那就是少到可怜的好药,还有过去三十年来制药公司定出的贵到可耻的价格”——他剽窃特莎的说法,“我很确定阿诺德写过几十封这样的信。” “这一封藏得好好的,”罗布说,“和很多我们看不懂的专业数据放在一起。” “好吧,我们且静待阿诺德回来后由他来解读给你们听。”贾斯丁中规中矩地说,也懒得掩饰他不齿的感想。他们竟敢在布卢姆不知情的情形下搜索他的东西,还偷看他的信件。 莱斯莉再度上场。“特莎有一部笔记本电脑,对吧?” “确实有。” “什么牌子的?” “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小小的,灰色,日本产的,我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他在说谎。过于从容流利。他知道,他们也知道。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一种失落感进入了他们的关系之中,有种让朋友失望的感觉。不过贾斯丁可没有这种感觉,贾斯丁只知道顽强抵抗,躲藏在优雅的外交礼仪之下。这场战役,他已经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操练,一面还祈祷希望不必亲自上阵。 “她是放在工作室,对吧?她在工作室里也放了布告栏和文件以及研究的数据。” “如果没有带在她身上的话,对。” “她有没有用来打印信件——文件?” “应该是有。” “电子邮件呢?” “经常写。” “她会从计算机上打印出来,对吧?” “有时候。” “她大约五六个月前写了一封长信,大概有十八页,还有附注。是在抗议某件疏失,我们认为不是医疗就是制药方面的问题,不然和两者都有关。有一个病历,讲述正在肯尼亚发生的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她让你看过吗?” “没有。” “你也没有看过——自己去拿来看,没让她知道?” “没有。” “这么说来,关于这封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恐怕是的。”赶紧再加上一个遗憾的微笑。 “可惜的是,我们在想,这封信和她认为自己挖掘出来的天大弊案是不是有关。” “原来如此。” “我也想知道,三蜂是否跟那件天大弊案有所关联。” “怎么说都有可能。” “可是她却没有拿给你看?”莱斯莉不放过。 “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莱斯莉,没有就是没有。”他几乎在后面加上“亲爱的女士”。“你认为那封信跟三蜂是否有所关联?” “哎呀,我一点也不清楚。” 但是他彻头彻尾的清楚。当时情况危急。当时他担心可能失去了特莎;当时她年轻的脸庞日渐冷峻,年轻的双眼也出现了狂热分子才会有的凶光;当时她在小办公室里夜复一夜地趴在笔记本电脑前,身旁堆了一沓又一沓的文件,如同律师的辩护状一般又是以贴纸做记号,又是以脚注相互参考;当时她吃东西时没有注意过自己在吃什么,然后匆忙赶回去工作,连一声再见都不说;当时从乡下来的害羞村民无声无息来到他们家侧门找她,跟她坐在阳台上,吃着穆斯达法端来的东西。 “这么说来,她从来都没有讨论过那些文件喽?”莱斯莉问,表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从来也没有,抱歉。” “或者说在你面前讨论——比方说跟阿诺德或吉妲?” “特莎生前最后几个月,她和阿诺德故意不让吉妲接近,我猜是为了她着想。至于我自己,我察觉到他们其实不信任我。他们相信,一旦我碰上了利益冲突,会优先对女王表示忠诚。” “你会吗?” 再活一千年都不会,他心想。但是他的答案反映出他们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我对你们指的文件不熟悉,所以恐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文件应该已经从她的笔记本电脑打印出来了,对吧?十八页的东西——就算她没有给你看过。” “可能吧。或者是从布卢姆的计算机,或是从朋友的计算机。” “所以说,现在到哪里去了——那部笔记本电脑?目前在哪里?” 天衣无缝。 伍德罗可以向他学习。 没有肢体语言,声音没有颤抖,也没有夸张地停下来换气。 “肯尼亚警方带我去看她的遗物,我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笔记本电脑,也找不到其他几件东西,真可惜计算机没有在里面。” “洛基那边也没有人看到她带着笔记本电脑。”莱斯莉说。 “可是话说回来,我不认为他们检查过她的个人行李。” “绿洲旅舍也没有人看到她带计算机。你开车送她到机场的时候,她有没有带着?” “她每次出门到当地视察,都带着背包。连那个背包都消失了。她当时也带着一个短程旅行袋,可能里面放了笔记本电脑。有时候她会放在里面。肯尼亚并不鼓励妇女独自在公众场合亮出昂贵的电子器材。” “但是,她当时又不是独自一人吧?”罗布提醒他,之后三人久久不说话——久到后来变成大家在猜谁会先开口。 “贾斯丁,”莱斯莉终于说,“上星期二早上你和伍德罗回你家时,你拿走了什么东西?” 贾斯丁假装在脑海中拼凑出清单。“噢……家庭文件……与特莎家的信托基金相关的私人信件……几件上衣、袜子……葬礼穿的黑色西装……几个能够触景生情的小东西……两条领带。” “没有其他东西吗?” “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了。” “还有一时之间想得出来的东西吗?”罗布问。 贾斯丁疲惫地微笑却只字未答。 “我们跟穆斯达法谈过了。”莱斯莉说,“我们问他:穆斯达法,特莎小姐的笔记本电脑哪里去了?他传达出互相矛盾的信息。他一下子说,特莎小姐带走了,一下子又说特莎小姐没有带走,然后又改口说,是被新闻记者偷走了。惟一没有拿走计算机的人就是你。我们认为他可能想帮你隐瞒,可惜做得不是很漂亮。” “你们欺负家仆的时候,恐怕就会得到那样的结果。” “我们并没有欺负他。”莱斯莉回嘴,终于生气了,“我们的态度极为温和。我们问他特莎的布告栏在哪里,为什么上面满是大头针和针孔却一张纸也没有?他清理过了,他说。是他自己清理的,没有任何人帮忙。他看不懂英文,不允许碰特莎小姐私人物品或工作室里的任何东西,不过他却清理了布告栏。上面的布告,他是怎么处理的?我们问他。烧掉了,他说。是谁叫他烧掉的?没有人。是谁叫他清理布告栏的?没有人。最不可能的就是贾斯丁先生。我们认为他是在掩护你,可惜做得不是很漂亮。我们认为是你拿走布告,而不是穆斯达法。我们认为他说你没有拿走笔记本电脑,也是在掩护你。” 贾斯丁再度陷入假造的轻松态度中,而这种态度是他这一行的职业病兼优点。“恐怕你没有考虑到这里的文化差异,莱斯莉。比较可能的解释应该是,她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图尔卡纳去了。” “也把布告栏上的东西一起带走喽?不会吧,贾斯丁。你那次回家时,有没有擅自拿走任何磁盘?” 问答到这里,贾斯丁放下警觉心。他也只有在此时才稍微放下警觉心。他一方面以不带感情的方式否认,另一方面则与执行审讯的警察一样急着想找到答案。 “没有,不过我承认,我的确找过。她的法律信件很多都储存在磁盘里。有很多事情,她习惯以电子邮件和律师商量。” “你连磁盘也没有找到。” “磁盘本来一直都放在她桌子上,”贾斯丁抗议,这时是真心希望和对方共同处理这个问题,“放在一个很精美的漆器盒子里,盒子是刚才提到的律师在去年圣诞节送她的。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老朋友。盒子上面有中文。特莎请一个参与救济工作的华人帮她翻译,结果内容是在数落丑陋的西方人,这让她很高兴。我只能猜想,盒子的下落和计算机一样,或许她也把磁盘带去洛基了。” “她为什么要带去?”莱斯莉口气充满怀疑。 “我是信息技术白痴。我应该懂计算机,可惜就是不会。警方列出的清单里也找不到磁盘。”他接着说,等着他们协助。 罗布想了一下。“不管磁盘里存了什么,很有可能在笔记本电脑上也找得到,”他一字一句说道,“除非她储存到磁盘后将硬盘清除干净。只是,怎么会有人那样做?” “特莎对于安全问题高度警觉,我刚才也说过了。” 又是一阵默默的思考,连贾斯丁也加入。 “那她的文件现在放在哪里?”罗布口气粗暴。 “正在寄往伦敦的路上。” “透过外交管道吗?” “我选择什么管道都随便我。外交部非常体谅我。” 或许他的回答和伍德罗的回避态度有诸多雷同处,让莱斯莉毫不掩饰地气急败坏起来,几乎坐也坐不住。 “贾斯丁。” “怎样,莱斯莉?” “特莎作过研究,对吧?别管磁盘,别管笔记本电脑。她的数据哪里去了,所有的数据——实体的数据,现在的数据?”她质问,“还有,布告栏上的东西哪里去了?” 贾斯丁再度摆出做作的模样,献给她一个颇具雅量的皱眉表情,暗示说虽然莱斯莉失去了理性,他还是会尽一己之力来讨她欢心。“一定是跟我的东西放在一起了。如果你问我,究竟是放在哪一个行李箱,我可能就有点糊涂了。” 莱斯莉等着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我们希望你能打开所有行李箱给我们看,拜托。我们希望你现在就带我们下楼去,让我们看你星期二从家里拿走的每一件东西。” 她站起来。罗布也站起来,移动到门口准备待命。只有贾斯丁维持坐姿。“恕难照办。”他说。“为什么?”莱斯莉动怒了。 “原因和我一开始要拿走文件是一样的。这些文件都是个人文件和私人文件。在我有机会亲自看过之前,我认为不能拿出来让你们一一过目,也不能让任何人看。” 莱斯莉涨红了脸。“如果这里是英国,我会马上在你身上摔一张传票,动作快到让你措手不及。” “可惜这里不是英国,真糟糕。你没有搜查令,就我所知你在这里也没有权力。” 莱斯莉不去理会他。“如果这里是英国,我会去申请搜查令,把这间房子里外翻过一遍。你从特莎工作室拿走的每个小东西,每份文件数据和磁盘,我都要带走,还有笔记本电脑。我会仔细地一个一个搜。” “可是,你们已经搜查过我家了啊,莱斯莉。”贾斯丁坐在椅子上语气平静地抗议,“你要搜伍德罗家,我不认为他会乖乖就范吧?而且你们没有经过阿诺德的允许就搜查他的房子,我当然也无法允许你们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莱斯莉阴着脸,脸色泛红,像受到委屈似的。罗布脸色非常苍白,以企盼的眼神盯着紧握的拳头看。 “我们明天等着瞧吧。”两人离开时莱斯莉以不祥的口气说。 然而她所谓的明天从来都没有出现。至少她发的毒誓没有实现。整个晚上一直到快到中午,贾斯丁一直坐在床边,等着罗布和莱斯莉依言带着搜查令和传票前来,也带来肯尼亚的蓝衣警察当他们的黑手。几天来,他不断思考着替代方案以及藏身之处,如今怎么想也想不出个结果。他以战俘的思考方式考虑着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哪里比较好?他计划吸收格洛丽亚,以逃离他们的掌握;也计划吸收穆斯达法和格洛丽亚的小男仆;同时也计划要吸收吉妲。然而审讯他的警察只托米尔德伦打电话来说他们到别处去办案了。还没有,没有阿诺德的消息。举行葬礼时,两个警官还在别处办案,就算不是,贾斯丁在葬礼上四处扫视着前来哀悼的人,数着没有出席的朋友时,也没有看见他们两人。 飞机进入了永远保持破晓前景象的地方。在他的机舱窗户外面,一波又一波冻结的海水朝向无色的无穷远方卷去。他四周披着白被单的乘客沉睡着,姿态宛若死亡。有一名女乘客一手举起,好像在对某人挥手时遭到枪击;有一人嘴巴张开,似在哑然尖叫,仿佛死人的手放在心口。贾斯丁单独一人直挺挺坐着,将视线移回窗外。他的脸孔在窗户中飘浮着,旁边是特莎的脸,有如他以前认识的人戴的面具。 9 “实在太惨了!”有人大叫着。他身穿特大号的棕色大衣,头发微秃,一把将贾斯丁的脸搂进怀里,连他的行李推车也被迫脱手。“真的是太可怕了,他妈的太不公平了,实在太惨了!先是加思,现在轮到特莎。” “谢谢你,汉姆。”贾斯丁说。他尽可能用力抱住对方,只不过他的两手都被紧紧压在腰间。 “谢谢你这么一大早赶来接我。不用了,我自己来,谢谢你。你帮我拿行李箱好了。” “如果你让我参加葬礼的话,我会去的!老天爷啊,贾斯丁!” “由你来代为照料的话比较好。”贾斯丁很亲切地说。 “那件西装还暖和吧?非洲那边太阳那么大,回到这里,是不是冷到直发抖?” 阿瑟·路易基·汉姆德是伦敦与杜林的汉姆曼泽律师事务所惟一合伙人。汉姆的父亲在牛津法学院以及后来在米兰的法学院就读时,曾担任特莎父亲的助理。他们两人在杜林一间高耸的教堂里同时举行婚礼,娶了两位意大利贵族姐妹花,都是芳名远播的美女。一对新人生下了特莎,另一对生下了汉姆。两个小孩成长期间,两家人一起到厄尔巴岛度假,一起到科提纳滑雪,两人是有实无名的姐弟,大学一起毕业,汉姆赢得橄榄球蓝带奖,努力用功的结果只拼到中下的成绩,而特莎则是以特优成绩毕业。特莎父母去世后,汉姆一直扮演着特莎精明的叔叔,热心管理她家的信托基金,为她执行谨慎的投资,并全权代表,以英年早秃的头脑断送她居心不良的亲戚的好意,同时忘掉自己应该收费。他体型庞大、脸色红润、油光满面、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似水、心中一泛起涟漪,立刻以皱眉或微笑来表现。特莎以前常说,汉姆每次玩纸牌时,他还没弄清自己拿到什么牌时,别人就全知道了,只要看他拿起每张牌时的笑容就可以得知。 “那东西为什么不塞到后面去?”两人爬上汉姆的小车时汉姆大吼,“好吧,放这里好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啊?海洛因吗?” “可卡因。”贾斯丁一面说,一面谨慎扫视着一列列结霜的车子。通关的时候,两名女海关以明显漠不关心的表情对他点头,示意让他通过。到了提取行李处,两个身穿西装、挂着标识牌、面无表情的人观察着除了贾斯丁以外的每个人。距离汉姆三辆车的距离之外,有一男一女紧挨着坐在肉色福特小轿车前座研究着地图。经验老到的安全课程指导员喜欢说,各位,在文明国家的话,你永远也看不出来。最保险的做法是假设他们随时在跟踪你。 “好了吗?”汉姆以害羞的口气问,一面系好安全带。 英国很美。低斜的晨光在冰冻的苏塞克斯耕地上镀了一层金。汉姆以他一贯的方式开车,在限速七十英里的地方只开到六十五英里,距离最近的卡车隆隆冒出废气的排气管十码远。“梅格要我向你问好。”他以粗鲁的口气大声说。梅格是他大腹便便的妻子。“她哭了一个礼拜,我也是。要是不小心的话,我现在也会哭出来。” “对不起,汉姆。”贾斯丁简单地说。言下之意并没有一丝不满。像汉姆这样的哀悼者,喜欢从痛失亲人的人身上寻求慰藉。 “我只希望他们能找出凶手。”几分钟后汉姆脱口而出,“逮到凶手后,可以把新闻界那些狗杂种丢进泰晤士河给他们好看。她去陪老妈了,”他接着说,“这下子好了。” 他们一声不吭,继续开了一段路。汉姆狠狠瞪着前方冒着废气的卡车,贾斯丁则以困惑的神情盯着这个他半生以来代表的外国。肉色的福特汽车超车,取而代之的是身穿黑色皮衣的矮壮摩托车骑士。在文明国家,你永远都无法分辨出来。 “对了,你现在发了。”汉姆口齿不清,开阔的原野转为乏味的郊区,“你以前也不穷,不过现在你一飞冲天了。她爸爸的钱、她妈妈的钱、信托基金,全部都归你,而且你还是她的慈善基金会惟一的董事。她说到时候你会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她什么时候说的?” “在她生下死胎之前一个月。她想确定所有东西都弄得妥妥当当,以免被她自己搞砸。拜托老天爷,我又能怎么办嘛?”他质问。他错把贾斯丁的沉默当做是责备。“她是我的客户啊,贾斯丁。我是她的律师。要劝她不要这样做吗?要打电话通知你吗?” 贾斯丁的眼睛盯着旁边的后视镜,发出合宜的吭声来缓和对方情绪。 “另一个执行人是布卢姆,”汉姆加上愤怒的括号,“比较像是行刑人吧。” 空旷的汉姆曼泽事务所坐落于依莱巷区,是一条设有大门的死巷,两层楼板蛀虫处处,贴上木板的墙上挂了显赫的祖先遗像,已经开始斑驳。再过两个小时,会说两种语言的职员会对着污秽的电话筒说话,而汉姆的女职员们也会面对现代科技手忙脚乱。不过现在时间是上午七点,依莱巷空无一人,只在人行道旁边停了十几辆车,还有一盏黄灯在圣伊瑟卓达小教堂的地窖里闪烁。两人提着贾斯丁的行李辛苦往上爬,走了四层摇摇欲坠的楼梯才来到汉姆的办公室,然后再上一层来到他有点僧侣风格的阁楼公寓。在小小的客厅兼餐厅兼厨房的墙上挂着一幅相片,是比较苗条的汉姆射门的英姿,在场大学生欢声雷动。贾斯丁进入汉姆小小的卧室里准备更衣,看到汉姆和新娘梅格正在切三层的结婚蛋糕,旁边有一群身穿紧身裤的意大利喇叭手正在热烈演出。他在小小的浴室里冲了澡,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原始的油画,主角是汉姆位于极冷的诺森布里亚老家,正好说明汉姆家族赤贫的现状。 “北厢房的屋顶给掀得一干二净了。”他在厨房里对着墙壁以光荣的口吻大喊,一面打蛋,锅盘也铿锵作响。“烟囱、屋瓦、风标、时钟,全都被打坏了。幸好梅格出去了,感谢上帝。要是当时她在菜园里,可能会被倒下来的钟塔压得很惨。” 贾斯丁转开热水,马上烫到手。“她也真够机警了。”他一面表示同情,一面打开冷水。 “她圣诞节的时候送我一本很不错的小书,”汉姆大声说,以压过煎培根的嘶嘶声,“不是梅格,是特莎。有没有给你看过?她送我的那本小书?圣诞节礼物?” “没有,汉姆,她好像没有——”没有洗发精,只好在头发上抹肥皂。 “是印度密宗,名叫拉米什么的。有没有印象?全名等我想到再说。” “对不起,不知道。” “里面讲的全是我们应该彼此相爱,无所羁绊之类的话。我觉得是在唱高调。”贾斯丁眼睛沾到肥皂睁不开,吼出声音表示同情。 “自由、爱与行动——书名就是这样。拜托,她要我搞什么自由、爱与行动啊?我结婚了,搞什么鬼啊。孩子都快出生了。而且我好歹也是罗马天主教徒。特莎自己在放荡之前也信天主教。贱女人。” “我猜她是想谢谢你常帮她跑腿吧。”贾斯丁选中时机暗示,不过仍维持两人交谈时随意的口气。 墙壁另一边暂时断了线。继续传出嘶嘶声,然后是离经叛道的脏话以及烧焦的气味。 “你说的跑腿是什么意思?”汉姆以怀疑的语气咆哮,“我还以为,跑腿的事不能让你知道。特莎的说法是,这个秘密会害死人,跑腿的事,‘必须对贾斯丁严格保密。’健康警告。每封电邮的主题都这样写。” 贾斯丁找到了毛巾,只不过揉眼睛反而更加刺痛。“其实我并不知道,汉姆。我只是凭直觉推测而已。”他对着墙壁解释,语调同样随便,“她是拜托你做什么事?去炸掉国会吗?还是在水库里下毒?”没有回答。汉姆埋首做菜。贾斯丁摸索过来一件干净的衬衫。“别跟我讲她叫你去散发探讨第三世界债务的传单。”他说。 “是什么公司的记录?”他听到对方说,伴随着锅盘碰撞声,“你要两个蛋还是一个就好?自己养的母鸡生的。” “一个就行了,谢谢。究竟是什么记录?” “是她关心的东西。每次她觉得我越来越胖,越来越安于现状时,刷的一声,又传来一封关于公司记录的电邮。”继续传来碰撞声,汉姆因此转移话题,“网球比赛的时候作弊,知道吗?在杜林的时候。没错。小狐狸精和我在儿童组搭档。全场比赛她都在骗人。每次判球是在界内或出界时,总是出界。‘我是意大利人啊,’她说,‘可以作弊。’‘你是意大利人,听你唬人吧,’我说,‘你从头到脚都是英国人,跟我一样。’如果我们赢了,只有上帝知道我会怎么做。大概会交还奖杯吧。不,我不会。她会宰了我。噢天啊,对不起。” 贾斯丁走进客厅坐下,面前是一盘破碎成堆又油腻的培根、鸡蛋、香肠、炸面包和西红柿。汉姆一手塞在嘴巴里,站在那边愣住,对自己用了“宰”这么一个令人不悦的比喻感到抱歉。“究竟是什么样的公司啊,汉姆?别摆出那种样子,你会害我吃不下早餐。” “所有权,”汉姆透过指关节说,一面在小小的餐桌对面坐下,“全都是有关所有权。拥有曼恩岛上两家很小的公司。你知道还有谁叫她特丝吗?”他问,还是语带保留,“除了我之外?”“我是没有听过,她当然也没听过。特丝是你的专利。” “疼她疼到底了,你也知道。” “她也很爱你。什么样的公司?” “知识产权。从没跟她来真的,讲给你听也没关系。太亲近了。”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她和布卢姆之间也是一样。” “大家都知道吗?” “而且他不是凶手,和你和我都一样不是。” “确定吗?” “确定。” 汉姆眼睛一亮。“我们家梅格不相信,她对特丝的了解不如我。很特别。没办法复制的。‘特丝有好朋友,’我告诉过梅格,‘知心的朋友,不是什么为满足身体需要的朋友啦。’如果你没关系的话,我会把你说的话转告给她听,让她开心一点。报纸上乱写的那堆狗屎,让我想起来就伤心。” “那么,那些公司是在哪里注册的?名称是什么?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想忘记都难,特丝是每隔一天就来轰炸我。” 汉姆正在倒茶,双手拿着茶壶,一手捧着茶壶本身,另一手按住壶盖以免掉下,自己则一面咕哝着发牢骚。动作结束后,他坐回原位,继续照料茶壶,然后低头做出即将进行攻击的动作。 “好吧。”他以积极的口气质问,“在我有幸遇到过的最秘密、阴险、虚伪、伪善的产业地痞中间,你随便说一个。” “国防。”贾斯丁以虚假的口气说。 “错。制药业。把国防打得片甲不留。终于想起来了,我就知道忘不了。两家公司叫做罗法马和法梅布尔。10 “谁?” “是某个医学报道写的。罗法马发现了分子,法梅布尔拥有的是过程。就知道忘不了。那些家伙怎么会想出那种名字,天知道。” “什么东西的过程?” “生产那种分子的过程嘛,浑蛋,不然还有什么?” “什么分子?” “天知道。跟法律一样,只是更难了解而已。是我从来没看过的字,也希望再也不会看见。故意让别人看不懂,让他们乖乖当文盲。” 早餐后,他们一起下楼,将格拉斯东皮箱放进汉姆办公室隔壁的保险库。汉姆撅着嘴唇表示谨慎,眼睛望向天空,转动号码锁,拉开铁门让贾斯丁一人进去,然后从门口看着贾斯丁将皮箱放在地板上,靠近一堆老旧的皮箱,箱盖上镶嵌着公司在杜林的地址。 “那还只是开始而已,”汉姆以阴沉的口吻警告,故意加入义愤填膺的意味,“在玩真的之前来个牛刀小试。之后来的是凯儒·维达·哈德森(KVH)名下所有公司的董事名单。这公司设在温哥华、西雅图、瑞士巴塞尔,以及从美国威斯康星州欧许科士到东品纳你听过的所有城市。还有,有个公司叫做番石榴之家股份有限公司之类的名称,外界盛传它们即将倒闭,别名是三蜂,终身总裁兼宇宙主宰是一个叫做肯尼思·K.柯蒂斯的人,是个骑士对不对?‘她还有没有问其他问题?’你会这样想。没错,她确实还有问题。我叫她从网络上去找证据,她说她想找的东西有一半都是受限的,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都不希望老百姓偷看到。我对她说:‘特丝,老姐呀,看在耶稣的分上,这东西会花我好几个礼拜的时间哪,甚至要好几个月。’结果她听不听?听才怪。看在耶稣的分上,她是特丝啊。要是她叫我不背降落伞从热气球上跳下去,我二话不说就往下跳。” “大致上情况怎样?” 汉姆眼中已经闪耀出无邪的骄傲。“温哥华和巴塞尔的KVH拥有曼恩岛上那两家小生物科技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两家公司叫做罗某某和法马什么的。内罗毕的三蜂对上述分子以及所有衍生产品拥有整个非洲大陆的独家进口经销的权利。” “汉姆,你真厉害!” “罗法马和法梅布尔两家公司都是由同一个三人团体掌控的。即使不是,等到他们卖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时就会自然落入他们手中了。一个男的,两个娘儿们。男的叫做罗贝尔(Lorbeer),他名字的前三个字母加上beer再加上pharma,就造出罗法马和法梅布尔这两个名字。两个女的都是医生,地址都由住在列支敦士登一个信箱里的瑞士小矮人转交。”“姓名是?” “拉若什么的,我笔记里面记了。拉若·艾瑞奇。想到了。” “另一个呢?” “忘了。不对,没忘。姓科瓦克斯,名没说。我爱上的是拉若。我最爱的一首歌,以前最爱听的,《日瓦戈医生》的配乐,以前特丝也爱听。他妈的!”汉姆擤鼻涕,对答自然中断,贾斯丁在一旁等着。 “后来拿到了这些情报后,你怎么处理,汉姆?”贾斯丁轻柔地询问。 “打越洋电话到内罗毕读给她听。她呀,兴奋极了,还说我是她崇拜的英雄——”他讲述中断,因为对贾斯丁的表情有所警觉——“不是你家的电话啦,白痴。是她在北方一个朋友的电话。‘汉姆,你去公用电话亭,马上直拨这个号码给我,有笔吗?’臭小妞老爱发号施令。不过她对电话可是小心到极点,我认为是有点疑神疑鬼。话说回来,有些疑神疑鬼的人还真的有敌人,对不对?” “特莎是有。”贾斯丁同意。汉姆对他使了一个诡异的眼色,盯得越久就越显诡异。 “你该不会认为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吧?”汉姆压低嗓门问。 “怎么说?” “特丝是被制药商干掉的?” “怎么说?” “我是说,老天爷呀,老兄,你难道不认为是他们为了教训她大嘴巴吗?我是说,我知道那些人可不是什么日行一善的童子军哪。” “我确定他们全都是尽心尽力的慈善家,汉姆。从上到下的每一个百万富翁都是。”之后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是汉姆先开口。 “糟糕。算了,天啊。别讲得太直接。告诉我。”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完全正确。” “我打的那通电话害死了她。” “不对,汉姆。你为了她两肋插刀,她感激不尽。” “好吧。天呀。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能。帮我找一个箱子。一个坚固的棕色厚纸板箱子就可以,有没有这样的东西?” 汉姆很乐意跑腿,因此一冲而去,找了很久才拿来一个塑料盘。贾斯丁蹲在格拉斯东皮箱前,打开大锁,解开皮带,背对着汉姆不让他看到,将里面的东西移到塑料盘上。 “现在麻烦你把汉姆曼泽事务所里最无聊的档案拿过来。过期的东西,收藏了一堆却从来都不去翻的东西。把这个皮箱装满为止。” 汉姆帮他找到档案:是似乎能让贾斯丁满意的既老旧又处处折角的档案。他也帮贾斯丁把这些东西装进空的皮箱里。然后看着贾斯丁系好带子锁起来。随后从窗户再度看到他,走进巷子里,提着箱子叫出租车。正当贾斯丁快从视线里消失时,汉姆深呼吸叫了一声“圣母玛利亚!”以诚挚的心对圣母祈祷。 “早安,奎尔先生,长官。我帮你提,好吗?我要用X光扫描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是新规定。是不是很像我们那个时代?或是你父亲那个时代。谢谢你,长官。这是你的机票,一切准备就绪。”语调突然压低,“长官,我非常难过。我们全都大受影响。” “早安,长官!你能回来让我们很高兴。”又压低声音,“长官,致上最深的慰问,也代表我妻子致意。” “致上我们最深沉的同情,奎尔先生”——另外一个人,在他耳朵里呼出啤酒气息——“兰兹贝利小姐请你直接上楼,长官。欢迎回家。” 然而,外交部再也不是他的家了。外交部的大厅设计可笑,能用来吓唬胆小鬼,只传达出无能却爱招摇的模样。头戴假发、令人蔑视的海盗画像不再对他做出家人般的微笑。 “贾斯丁,我是艾莉森,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真是非常非常令人难过。你还好吧?”艾莉森·兰兹贝利说。她站在办公室十二英尺高的门口,显出笃定的自制,双手握住他的右手,然后放下。“我们都非常非常难过,贾斯丁。很震惊。你真勇敢。这么快就回来报到。你真的能够以理智谈事情吗?我不认为你办得到。” “我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阿诺德的消息。” “阿诺德?——啊,神秘的布卢姆医生。可惜连半点都没有。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她说,却没有说出最坏的情形是什么,“更何况,他也不是英国公民,对不对?”——心情好了起来——“总要让善良的比利时人照顾他们自己人嘛。” 她的办公室有两层楼高,有镀金的带状雕刻和战时的黑色暖气装置,还有一个阳台可以向下看到非常私密的庭园。办公室里有两张扶手椅,艾莉森·兰兹贝利将自己的羊毛衫放在其中一张的椅背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坐错。热水瓶里有咖啡,这样两人的密谈就不会有人进来打扰。办公室里有股莫名的浓密气氛,是其他身体刚离去的气味。驻布鲁塞尔外交使节四年,华府国防顾问三年,贾斯丁先看过了资历记录。另外三年跟着联合情报委员会回到伦敦。六个月前获派担任人事处主任。我们两人惟一列入记录的交流:一封信,建议我修剪妻子的翅膀——置之不理。一份传真,命令我不要回自己家——太迟了。他心想着艾莉森的家是什么模样,奉送给她一个位于红砖豪宅里的公寓,就在哈洛德百货后面,周休两日时打桥牌比较方便。她身材精瘦,五十六岁,为了特莎穿上黑色衣服。她左手中指戴了一个男式的图章戒指。贾斯丁猜想戒指是她父亲的。墙上挂了一张相片,相片中的她开车离开慕尔公园。另一张——依贾斯丁看来挂得有点不明智——是她和德国前总理科尔握手的合照。不用过多久,你就会有自己的女子学院,人称艾莉森女爵士,他心想。 “我整个早上都在想我不会对你讲的所有话。”她开始说,将嗓门投射到大厅后面,以便后来加入的人收听,“还有我们一定还不能达成共识的事项。我也不准备问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未来,也不会告诉你我们是如何看待你的未来。我们的心情实在太难过了。”她讲完,带有老师讲完课的满足感,“对了,我是马德拉蛋糕。别以为我是千层糕。不管你从哪里切,我都一样。” 她事先将一部笔记本电脑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有可能是特莎的计算机。她一面讲话,一面以灰色短棒戳着屏幕。短棒的末端如钩针呈钩状。“有一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现在我就有话直说了。”戳。“嗯,无限期病假是第一件事。无限期是因为显然要以医学报告来作决定,病假是因为你的精神受到重创,不管你自己晓不晓得都一样。”好了。戳。“而且我们也提供心理辅导。由于经验丰富,我们辅导得相当不错。”悲伤的微笑,然后再戳。“山德医生。你出去后,埃米莉会给你山德医生的联络方式。暂订明天十一点去见她,如果有必要,改时间也可以。在哈利街,不然还有哪里?女医生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贾斯丁和颜悦色。 “你暂时住哪里?” “我们家,我家,在切尔西。会先住那边。” 她皱眉头。“可是,那栋不是家族的房产吗?” “特莎的家族。” “嗯。可是,你父亲在洛德北街也有一栋房子。相当漂亮,我记得。” “他在死前卖掉了。” “你打算待在切尔西吗?” “目前是这样。” “这样的话,待会出去的时候,埃米莉应该也需要那栋房子的联络方式,请交给她。” 继续看着屏幕。她是在看屏幕,还是想躲进去? “山德医生不是见一两次就够的,这是连续课程。她辅导个人,也辅导团体。她鼓励具有相同问题的病人彼此互动。当然是在保密规定的范围之内,那还用说。”戳。“如果你要找的是神职人员,不管是要搭配心理医生还是不要心理医生,我们准备了各种宗教派系的人员,几乎所有方面都作过调查,所以要找什么人尽管说。我们这里的看法是,给任何事情留有机会,只要不妨碍到保密的话。如果山德医生不合适,你回来找我,我们会帮你找一个合适的。”也许你也会针灸吧,贾斯丁心想。然而他脑海里的其他地方正在纳闷,他又没有什么秘密要告白,为什么要提供给他经过调查的人来听告白。 “嗯。你现在想不想要一个避风港,贾斯丁?”戳。 “什么?” “宁静之家。”重音在第一音节,和温室这个字的重音一样,表示不是指一般的安静的房子。“避开一切,等到风浪平息之后再说。可以让人完完全全隐姓埋名,恢复人生平衡。可以在乡间慢慢散步,我们需要你时可以来伦敦。以你的个案来说,并不是全部免费,不过政府会补助很多。在决定之前先跟山德医生讨论,好吗?” “都好。” “那就好。”戳。“你受尽了公然的侮辱。就你所知,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恐怕我在大庭广众下出现的机会不是很多。你下令把我藏起来,记得吧?” “你同样吃了不少苦。没人喜欢被说戴绿帽子,没人喜欢看自己的性生活被媒体拿去炒作。总而言之,你不会恨我们。你没有生气,没有憎恶,没有委屈。你不准备报复。你撑过来了,你当然是。姜还是老的辣。” 贾斯丁不确定她这番话是问题还是怨言,或者只是对韧性一词下的定义,所以不作出响应,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一株桃色的秋海棠上。这株秋海棠注定一死,因为花盆太靠近那台古董暖气装置。 “我这里好像有张薪资部门送来的纸条。要我现在一口气说完,还是受不了了?”她不等对方回答就递了过去,“我们当然是维持你全薪。可惜婚姻津贴必须中断,从你成为单身那天算起。贾斯丁,有些棘手的事情不处理不行,依我的经验,最好现在就着手处理,接受下来。另外,一般的回国补助津贴要等你决定最后定居地才能发下来,不过显然还是依单身来计算。贾斯丁,这样够了吗?” “钱吗?” “我讲的是信息,够你暂时用来处理身边事务吗?” “怎么说?难道还有吗?” 她放下短棒,转身面对贾斯丁。多年前,贾斯丁有胆跟皮卡迪利街上的一家大商店抱怨时,也面对了同样冷若冰霜的眼神,当时的对象是店内经理。 “并没有,贾斯丁。就我们所知是没有了。我们过得是紧张与不安的。布卢姆还没找到,膻腥的报道会登个没完,一直到案子明朗化为止。对了,你要跟佩莱格里吃午饭。” “好的。” “他嘛,人好得不得了。贾斯丁,你一直很镇定。你展现出在压力下不屈不挠的精神,上面注意到了。我相信你受尽了折腾。不只是在特莎死后,在她死前也一样。我们当初早该坚定立场,在还不算太迟之前把你们两人调回来。可惜回头看的时候,一味姑息所造成的错误非常像是简便的解决之道。”戳,以越来越不苟同的眼神仔细看着屏幕。“对了,你还没有接受媒体采访吧?不管记者要不要登,你什么都没说吧?” “只跟警方说过。” 这一点她不追究。“别对媒体发言,那还用说。连‘无可奉告’都别说。以你的处境,完全有权利挂断他们的电话。” “我相信做起来并不难。” 戳。停。再度研究着屏幕。研究着贾斯丁。视线重回屏幕。“你那边没有属于我们的文件或材料吧?怎么说呢?属于我们的知识产权。有人问过你了,不过我还是要再问一次,以免你又找到什么东西,或是未来又找到什么东西。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特莎的东西?” “我指的是她婚外的活动。”她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为所谓的婚外活动下定义。在她下定义的时候,贾斯丁忽然领会到,也许是领会得有点太晚了,特莎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玷污了她们的母校和阶级和性别和国家和外交部。照这样引申来说,贾斯丁就是特洛伊木马,是将特莎走私进入城堡的媒介。“我在想的是,她在进行调查或是她所谓的什么行动时,以非法或合法的手段所搜集到的研究报告。”她接着说,语气里有坦然的不齿。 “我该找什么东西,我一点概念都没有。”贾斯丁抱怨。 “我们也是。我们这边的人也真的很难了解,她到底是怎么搞出这个名堂的。”突然间一直闷在心里的怒气即将冲出她胸口。她不是故意的,贾斯丁很确定;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怒气围堵在心中,不过显然这时怒气越过了防线。“从目前得知的消息来看,真的是很不寻常,怎么会有人允许特莎变成那样的人。波特是个优秀的驻外单位主管,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认为他必须对这件事负相当大的责任。” “负什么责任?” 她陡然停止动作,让贾斯丁很惊讶。仿佛她碰撞到了缓冲器。她停了下来,眼睛紧盯着计算机屏幕。她握住钩针准备动作,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轻轻放在桌子上,仿佛在军人葬礼时将步枪放在地上一样。 “这个嘛,是波特。”她让步了。然而贾斯丁并没有要她让步的意思。 “他怎么了?”贾斯丁问。 “他们两人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牺牲一切,我觉得实在令人钦佩。” “我也是。可是,他们究竟牺牲了什么?” 她似乎与贾斯丁同样困惑。她这样做,为的是要拉拢贾斯丁,就算只是在她贬损波特·科尔里奇的时候也好。“贾斯丁,想知道这份工作要从哪里做起,真的是很难很难。一面想要依个人差异性来对待,一面又渴望能够将每个人的状况适用于大环境。”然而,如果贾斯丁认为她是在缓和攻击波特的语气,那他是大错特错了。她只是在重新组织语句。“可是波特,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在现场,而我们不在。如果我们被蒙在鼓里,要采取行动也难。如果当时没有人通知,东窗事发了再要求我们善后,也不是办法,对吧?” “我想也对。” “而且,如果波特被家里的问题搞得头晕眼花,无法抽身——这一点没人能否认——看不清楚眼前的发展——布卢姆的事件等,对不起了——他至少还有绝对一流的大将桑迪,值得信赖,能随时供他差遣,帮他清楚传达指令。桑迪的确是这样。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可惜也没用。所以我说啊,显然那个小孩——可怜的女孩子——叫做萝西还是什么来着,占据了他们下班后的全部精力。在指派高级专员的时候,这一点不尽然是必要条件吧?” 贾斯丁做出顺从的脸色,表示同情她的困境。 “我不是有意要探人隐私,贾斯丁。我是想问你,怎么可能,当初怎么可能——暂时先将波特摆一边好了——你的妻子怎么可能从事一连串的活动,而你却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好吧,她是现代女性,祝她心想事成。她过她的生活,搞她的个人关系。”故意不出声,“我不是在暗示你当初应该绑住她,因为那种做法是歧视女性。我想问你的是,在实际情况中,你如何完全不知道她在进行的活动——她的调查——她的——怎么说才好?我其实想用的字眼是管闲事。” “我们有过约定。”贾斯丁说。 “你们当然是约定过。平等、平行的生活。可是贾斯丁,在同一个屋檐下呀!她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什么都没有让你看,什么都没有让你知道,这种说法,你难道真的讲得出口吗?我觉得非常难以置信。” “我也这么觉得,”贾斯丁同意,“不过,一个人把头埋在沙子里,恐怕就会遇到这种情况。”戳。“好了,现在要问的是,你有没有跟她共用一台计算机?” “有什么?” “问题再清楚不过了。你有没有与她共用,或者是有机会接触到特莎的笔记本电脑?你或许不知道,她寄了一些措辞非常强硬的文件给外交部,以及其他单位。对某些人提出严厉的指控,控诉他们做了很可怕的事,做出可能非常具有破坏力的坏事。” “艾莉森,到底可能对谁具有破坏力?”贾斯丁问。他很有技巧地询问,希望从她口中钓出她想免费赏赐的消息。 “不是谁和谁的问题,贾斯丁。”她以严厉的口吻回答,“问题是特莎的笔记本电脑有没有在你手里,如果没有,到底在哪里,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里面有什么材料?” “计算机我们从来没有共用过,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计算机是她的,是她专属的计算机。那台计算机我连如何开机都搞不清楚。” “别管开不开机了。计算机在你手上,那才是重点。苏格兰场跟你要过,可是你非常聪明也非常忠诚,决定最好还是交给外交部处理。我们很感激,为你记上一笔了。” 这番话是说辞,也是一个是非题。如果有的话,在A框里打钩,如果没有的话,在B框里打钩。这是命令也是挑战。而且,从她如水晶般的眼神来判断,这也是威胁。 “还有磁盘,那还用说。”她一面等着回答一面补充说,“她是个很有效率的女人,怎么会当律师也是怪事一桩。她认为重要的数据,必定储存备份。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磁盘也构成泄密的条件,所以我们也要麻烦你交出来。” “哪里有什么磁盘?没有。” “当然有啦。她怎么可能使用计算机却没有用磁盘?” “我到处都翻过了。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非常奇怪。” “是啊。” “所以嘛,贾斯丁,我现在回想一下,认为你最好的做法是,所有东西一从行李里拿出来,马上带来外交部,从此让我们处理。省得你吃苦又要负责。你说呢?我们可以谈个条件。任何跟我们不相关的东西都专属于你。我们会打印出来给你,这里没有人会以任何方式去看或去评估或记录。要不要我现在派人跟你去拿?可以吗?好不好?” “我不确定。” “不确定需不需要别人帮忙啊?很合理。要不要一个跟你同级、同情你的同事去?一个让你能完全信任的人?现在确定了吗?” “是这样的,计算机是特莎的。是她买的,使用者是她。” “那又怎样?” “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权利要求我交出来。只因为她死了,就可以让人掠夺她的财产。”他觉得很困,闭上双眼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醒醒脑。“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不对?” “怎么不是大问题?” “计算机又不在我手上。”他起身,这个动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他需要伸展四肢一下,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大概被肯尼亚警方偷走了。大部分东西都被他们偷走了。谢谢你,艾莉森。多谢你的帮助。” 花了比正常情况还要长的时间,才从工友主管那里拿回格拉斯东皮箱。 “提早赶回来了,抱歉。”贾斯丁一面等一面说。 “一点也不早,长官。”工友主管红着脸反驳。 “贾斯丁,我亲爱的贾斯丁!” 贾斯丁对门口的俱乐部警卫报出了姓名,不过佩莱格里在他前面,重重步下台阶来接他,亮出好人的微笑,对他大喊,“他是我的人,吉米,把行李放进你的储藏室去,把他交给我就行了。”然后抓住贾斯丁的手,另一手则搂住贾斯丁的肩膀,表示友谊与怜悯,搂得强有力却非英国作风。 “你准备好了,对不对?”他先确定没有人听得见,然后以说心事的语气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到公园散步,不然改天再聊。随你便。” “我还好,伯纳德。真的。” “兰兹贝利那头野兽没有耗尽你的体力吗?” “一点也没有。” “我帮我们两人预约了餐厅座位,是个卖午餐的吧台,不过没桌子可坐,吃饭时盘子只能端着,还有很多外交部退休老头子在抱怨苏伊士运河。要不要小便?” 餐厅是个隆起的灵台,天花板是片蓝天,上面画了几个天使。佩莱格里选择的拜会地点在角落,有磨光的花岗石柱和一棵伤心的千年蕉遮掩住座位。他们身边坐的是白厅的万年弟兄,身穿灰色生化战衣,剪了学生的发型。这就是我的世界,贾斯丁解释给她听。我娶你的时候,我还是他们其中之一。 “我们先把大工程解决掉再说。”佩莱格里很有技巧地建议,此时一个穿着淡紫色礼服的西印度群岛服务生递给他们菜单。菜单设计成乒乓球拍的形状。佩莱格里这招出得高明,也符合他好好先生的形象,因为利用研究菜单的时间,他们能够彼此静心对坐,避免视线接触。“一路上旅程还可以忍受吧?” “很舒服,谢谢你。他们帮我升级到头等舱。” “棒极了,棒极了,棒极了的女孩子,贾斯丁。”他从乒乓球拍菜单上喃喃说,“用不着多说。”“谢谢你,伯纳德。” “士气高昂,勇气可嘉。赢过其他所有女人。吃肉还是吃鱼?——不是星期一——你们那边都吃什么?” 贾斯丁从事外交工作以来,就一直听过伯纳德·佩莱格里的点点滴滴。他跟着伯纳德到渥太华,然后两人在贝鲁特短暂相遇。在伦敦,他们一起参加人质求生讲习班,共同学习到了宝贵的知识,知道如何了解到自己被一群不怕死的武装歹徒追杀;知道在对方以胶布将你手脚捆住、遮住眼睛时,将你扔进他们奔驰车的后备厢,此时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知道如果被架到楼上,双腿自由却无法使用楼梯时,如何从窗户跳出去最安全,等等。 “所有的新闻记者都是狗屎。”佩莱格里以自信的口吻大声说,眼睛还看着菜单,“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怎么做吗?去那些混账家门口堵他们。以牙还牙。请一群流氓,趁《乱码卫报》和《咒世噩闻》的总编辑在和妓女办事时,到门口去抗议。拍他们小孩上学的照片。问那些老头的老婆,他们的床上功夫怎么样。让那些浑蛋知道被人家这样整的时候感觉如何。要不要拿机关枪去对付他们?” “不用吧。” “我绝对要。一群假道学的文盲。鲱鱼排不错。我吃熏鳗鱼会放屁。如果你喜欢吃比目鱼的话,粉煎比目鱼也不错。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改点烧烤。”他正在一份印刷的字条上写字,最上面有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的字样,以计算机打字大写体印刷,食物选项印在左边,打钩的框框在右边,会员的签名在最下面。 “那就点比目鱼好了。” 佩莱格里并没有听进去,贾斯丁记得。就是这样,他才会赢得谈判高手的美名。 “烧烤吗?” “粉煎。” “兰兹贝利那边状况好吗?” “随时可以应战。” “她有没有告诉你,说她是马德拉蛋糕?” “怎么没有。” “她最好别吃太多蛋糕。她没有跟你谈到未来?” “我心灵受到重创,要请无限期的病假。” “虾要不要?” “我看我还是比较喜欢酪梨,谢谢你。”贾斯丁说,看着佩莱格里在鲜虾色拉上打两个钩。“外交部最近正式禁止午餐饮酒,你听到一定松了一口气。”佩莱格里一面说,一面对贾斯丁投以满面笑容,让贾斯丁惊讶了一下。随后,为了避免贾斯丁没看到刚才的微笑,他再笑了一次。贾斯丁记得他的微笑向来都一模一样:宽度一致,时间一致,同等程度、发自内心的温馨。“话说回来,你这个人很有同情心,陪你是我痛苦的责任。这里的莫索酒还算可以,要不要分一半?”他的银色自动铅笔在框框里打钩,“对了,你脱身了。自由了。没事了。恭喜。”他将字条撕下来,以盐盅压住以免被风吹走。 “脱身了,怎么说?” “谋杀罪啊,不然还有什么?你没有杀死特莎和她的司机,你没有去地下声色场所雇用杀手,你也没有用绳子绑住布卢姆的蛋蛋,然后倒吊在你家阁楼上。离开法庭时,你的臂章上一点污痕都没有。感谢条子。”点菜单已经从盐盅下面消失。一定是服务生拿走了,不过贾斯丁的灵魂已出窍,没有注意到服务生的动作。“对了,你在那边种的是什么东西?答应过小琳要问你。”小琳就是希琳,是佩莱格里可怕的妻子。“外国植物?多汁植物?我对这些一窍不通,抱歉。” “其实是什么都种一点。”贾斯丁听见自己说,“肯尼亚的气候极为温和。伯纳德,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臂章上面有污迹。我猜是有这样一个说法,不过只是个牵强附会的假设而已。” “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啊,可怜的两个小朋友。老实讲,说法编得超出他们的身份地位。你一定要抽空来我家,跟小琳聊聊,来度周末。打不打网球?” “抱歉,我不会。” 他们的确是有各式各样的说法,他私底下重复说给自己听。可怜的小朋友。佩莱格里提到罗布和莱斯莉的口吻,如同兰兹贝利提到波特·科尔里奇。佩莱格里说,那个王八汤姆什么的,马上就要被派到贝尔格莱德,多半是因为国务大臣受不了他那张兽脸继续待在伦敦。谁受得了?迪克某某人在下一次受封名单中要晋升骑士,之后如果走运,他会被踢去财政部——上帝帮帮忙整顿国家经济吧,笑话一个——不过当然了,老迪克过去五年来一直在拍新工党的马屁。除了这些事情以外,其他都和往常一样。外交部还是继续由同样那些二流大学的毕业生当道,讲话带有寒酸的口音,穿的是费尔岛杂色套头毛衣,贾斯丁记得在被派到非洲之前就有这些人。再过十年,我们的人就一个也不剩了。服务生端来两份鲜虾色拉。贾斯丁看着服务生以慢动作上菜。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年纪都很轻嘛,对不对?”佩莱格里以纵容的口气说,恢复了哀悼的语调。 “新来的吗?他们当然很年轻。” “是你在内罗毕遇到的那两个小警察。年轻又饥渴,愿上帝保佑。我们以前也是那样。”“我倒觉得他们相当聪明。” 佩莱格里皱皱眉头,一面嚼着东西。“戴维·奎尔是你什么人?” “我侄子。” “我们上个礼拜签下他了。二十一岁而已,不过现在如果不那么早签,怎么拼得过伦敦市?我干儿子上个礼拜开始在巴克莱银行上班,年薪四万五,外加奖金。呆头呆脑的,还乳臭未干。” “戴维真厉害。你不说我还不知道。” “老实讲,格里德利能作出那样的决定也真了不起,把那样的女人送到非洲去。他和外交官交过手,很懂状况。那边有谁会认真看待女警?莫伊的手下才不理呢。” “格里德利?”贾斯丁重复一遍,脑海中的迷雾逐渐散去,“不会是法兰克·阿瑟·格里德利吧?那个负责外交安全工作的人?” “同一个人,上帝保佑我们。” “可是,他那个人笨到底了。我在礼宾司上班的时候就和他交过手。”贾斯丁听见自己的嗓门超出俱乐部允许的分贝,赶紧压低下来。 “从脖子以上都是木头做的。”佩莱格里以好心情说。 “他到底为什么要调查特莎的命案?” “从小窃案到重大刑案。专办海外案件。你也知道条子是什么德性。”佩莱格里边说边在嘴巴里塞满虾和面包加奶油。 “我知道格里德利是什么德性。” 佩莱格里一面嚼着虾,一面以八股式的电报文体叙述:“两名年轻警官,一男一女,认为自己是罗宾汉。众所瞩目的案子,全球将焦点集中在他们身上。开始看见自己的大名在镁灯光下扶摇直上。”他调整一下系在喉头的餐巾,“所以他们编出几套理论。如果要让半调子的上司另眼相看,提出一套高明的理论是最好的办法。”他喝了水,然后以餐巾一角猛擦嘴。“企业暗杀——贪污渎职的非洲政府——跨国财团——厉害!运气好的话,他们说不定能在电影里演上一角。” “他们认为是哪个跨国财团?”贾斯丁问,拼命不理会特莎的命案搬上大屏幕这种令人反胃的构想。 佩莱格里抓住他的视线,打量了一会儿,微笑,然后再度微笑。“随便讲讲而已,”他以否定的口气解释,“别当真了。那两个年轻的条子从第一天就跟错线索了,”他继续说,在服务生添水的时候让开,“贱啊,老实讲,真他妈的贱啊。不是说你,马修老弟——”这句话是对服务生说的,以展现对弱势民族的同胞之爱——“幸好也不是对这个俱乐部任何一个会员说的。”服务生逃开了,“有五分钟的时间,想把罪推到桑迪身上,信不信由你。什么蠢蛋理论,说桑迪爱上特莎,醋劲大发,找人把他们两个杀了。这条线索他们查不下去了,才朝阴谋理论着手。全世界最简单的做法,精心挑出几个事实,凑在一起,听听两三个闷气无处发泄的人告密,再丢进一两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就能编出你要的狗屁故事。编成特莎做过的事,如果你不介意我说出来的话。你嘛,应该全都知道才对。” 贾斯丁茫然摇摇头。我没听见。我又回到飞机上,这一切是个梦。“可惜我不知道。”他说。佩莱格里的眼睛非常小。贾斯丁以前没有注意到。或者他的眼睛大小很标准,只是在敌军开火时能够顺势缩水——就贾斯丁所能判断的范围之内,所谓敌军是任何能抓住佩莱格里的话来反问的人,或是能将对话方向引入他没有事先了解过的领域的人,这些都是他的敌军。“比目鱼还好吧?刚才应该点粉煎的才对,才不会那么干。” 比目鱼做得很棒,贾斯丁说。他忍住不说刚才他点的正是粉煎。莫索酒也很棒。很棒,就像他刚说的很棒的女孩子。 “她没有让你看。她的大文件,他们的大文件,对不起。你的说法就是这样,拼死不改,对吧?” “关于什么的文件?警察也问了我相同的问题。艾莉森·兰兹贝利也以迂回的问法问过。什么文件啊?”他假装无知,连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他又再钓情报了,只不过是以掩饰的手法进行。 “她没有给你看过,却拿去给桑迪看。”佩莱格里边说边喝一口葡萄酒将这份情报混着酒咽下喉咙,“你是不是希望我这么认为?” 贾斯丁直挺挺坐着,一动也不动。“她做了什么事?” “没错。秘密幽会,全套的。很抱歉,我以为你本来就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你也松了一口气,贾斯丁心想。贾斯丁仍以疑惑的神情看着佩莱格里。“那份文件桑迪到底拿去做什么?”他问。 “拿给波特看。波特吓得发抖。决策这种东西,波特当做是一年吃一次的药,还得喝很多水才做得到。桑迪送来给我看。作者另有他人,注明机密。不是桑迪,是特莎和布卢姆。说到这里,如果你想发泄闷气的话,我倒想说那些个义工英雄让我想吐。只是国际官僚在玩过家家嘛。离题了,对不起。” “你呢?你采取了什么行动?拜托,伯纳德!” 我是忍无可忍、梦想破灭的鳏夫。我是受了伤的无辜者,但没有我说的那么无辜。我是义愤填膺的丈夫,被四处浪荡的妻子和她的情夫蒙在鼓里。“那份文件写的是什么东西,到底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他继续以质问的语调说,“我很不情愿在桑迪家当了半生之久的客人。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和特莎幽会,也没说过阿诺德或是其他人。什么文件?内容是什么?”持续逼问。 佩莱格里又微笑起来。一次。两次。“这么说来,你是头一次听到喽。太好了。”“对。没错。我完全被搞糊涂了。” “像那样的女孩子,年纪只有你的一半,飞得又高又远又放荡,你从来没有想过要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佩莱格里生气了,贾斯丁注意到。和兰兹贝利一样。和我一样。我们都在生气,而我们也都在隐瞒怒火。 “对,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了,她的年纪不是我的一半。” “从没偷看过她的日记,故意不小心拿起电话分机。从没有偷看过她的信件或计算机。一次也没有。” “以上所说的,一次也没有。” 佩莱格里眼睛看着贾斯丁,自言自语起来。“这么说,你什么都没有注意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真不可思议。”他说,差点让讽刺的语气超出界限。 “她是个律师,伯纳德。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她是通过资格考试、头脑非常精明的律师。你可别忘记了。” “有吗?我可不太确定。”他戴起老花镜,以便享用比目鱼的下半段。吃完了鱼,他用刀叉将鱼骨头举高,像个无助的残障人士一样四处张望,等着服务生帮他端来装残渣的盘子。“只希望她将报告局限在桑迪·伍德罗那边。她去烦重要角色,这个我们知道。” “什么重要角色?你指的是你自己吗?” “柯蒂斯。是肯尼K,那个人。”盘子端来了,佩莱格里将鱼骨头放在上面,“她竟然没有跳到他的赛马前面去喊冤。到布鲁塞尔去喊冤。到联合国去喊冤。上电视去喊冤。像那样的女孩子啊,任务是解救地球,异想天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管它有什么下场。” “一点也不像你讲的那样。”贾斯丁说,一面用力压制着惊讶之情与熊熊怒火。 “你说什么来着?” “特莎费了很大的力气要保护我,也想保护她的国家。” “以报料的方式吗?以夸大渲染的手法吗?要挟老公的上司?挽着布卢姆的手臂,冲进公司面对超时工作的主管大骂吗?保护老公,用这种方法我可不能认同。我倒是觉得这比较像开快车撞毁你的晋升机会。如果要我坦白讲,你那时的机会也不算特别好。”喝了一口气泡矿泉水,“啊,我懂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他微笑两次,“你真的不知道背后的故事。你拼死不改。” “对,我至死不改,我完全是一头雾水。警察问我,艾莉森问我,你也问我——我当初真的是被蒙在鼓里吗?回答,是的,当时是,现在也是。” 佩莱格里已经在摇头,觉得很有意思又很不可思议。“老弟呀。这样讲,你觉得怎样?你仔细听好。这种说法我能接受,艾莉森也能。他们来找你,两个人一起,特莎与阿诺德,手牵手。‘帮帮我们,贾斯丁。我们发现了确切的证据。历史悠久、声誉卓著的英国公司正在毒害无辜的肯尼亚人,利用他们来当小白鼠,什么毒药只有上天知道。整个村子的尸体摆在那里,证据就在这里。你看。’对吧?” “才没有这回事。” “我还没讲完。没有想将罪责推到你身上,对吧?我们这里不排除任何可能。大家都是你的好朋友。” “我注意到了。” “你仔细听他们在讲什么。你做人很不错。你看完十八页他们描写世界末日的剧本,对他们说,你们是不是脑袋坏掉啦。如果想破坏未来二十年的英肯关系,他们可找到了最理想的配方。真聪明。如果小琳用这招对付我,我保证一脚踹到她屁股上。如果我是你,我会假装没见过他们两人谈这件事,而你的确没有,对吧?我们会学你,很快就忘光。不会留在你的档案里,艾莉森也不会在她的小黑皮书内记上一笔。你说怎样?” “他们没有来找我,伯纳德。没有人找过我跟我推销故事,也没有人给我看过什么世界末日的剧本,那是你的说法。特莎没有,布卢姆也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这一切对我来说全是个谜题。” “叫做吉妲·皮尔逊的女孩子,是什么人?” “是办事处的新进员工。英印混血儿。非常聪明,是当地雇用的员工。母亲是医生。为什么要问?” “还有呢?” “是特莎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她有没有可能看见过?” “文件吗?我确定没有。” “为什么?” “就算有文件,特莎也不会让她看。” “她可没有不让桑迪·伍德罗看。” “吉妲太脆弱了。她希望在外交部长久待下去。特莎不会陷她于不义。” 佩莱格里想加一点盐,先在左手掌撒一小堆,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拈起一小撮一小撮,然后拍拍双手掸掉。 “不管怎么说,你都脱身了。”他提醒贾斯丁,仿佛这句话是份慰问奖似的,“我们不必站在监狱门口,把法国奶酪面包塞进栅栏给你了。” “你这么说的话,我听了倒很高兴。” “那算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你的朋友阿诺德。是你的朋友,也是特莎的。” “找到他了吗?” 佩莱格里摇摇头,表情阴沉。“他们已经看穿他了,可惜还是没找到他。不过他们还是满怀希望。” “看穿他什么?你在讲什么啊?” “麻烦可大了,老弟。以你的健康状况来说非常难以理解。要是再过几个礼拜,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再谈会比较好,可惜没有办法。不幸的是,刑事调查是不长眼睛的。调查时警方有自己的速度、自己的方式。布卢姆是你的朋友,特莎是你的老婆。要我们对你说是朋友杀了老婆,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开心的。” 贾斯丁盯着佩莱格里看,惊讶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不过佩莱格里忙着吃鱼没注意到。“可是,刑案证据呢?”他听见自己在问,声音来自某个冰封的行星,“绿色的游猎卡车吗?啤酒瓶和烟蒂?有人在玛萨比特看到的那两个男人?还有呢,三蜂呢?英国警方一直问我这些东西?” 贾斯丁还没说完,佩莱格里已经亮出两个微笑的第一个。“新证据,老弟。恐怕毫无争论余地。”他又塞进一块面包,“条子已经发现他的衣服,布卢姆的,埋在湖边。没有他的游猎夹克。他留在吉普车里遮阳光。衬衫、长裤、内裤、袜子、球鞋。他们在他的长裤口袋里找到什么,你知道吗?车子的钥匙。吉普车的。是他用来锁那辆车门的钥匙。美国人不是爱说closure11吗?这么一来也给了closure新的定义。据说这种情形在情绪激动时犯下的刑案很常见。杀了人,锁上门离开,锁上记忆。当做从来没发生过。清除掉记忆。典型的做法。” 贾斯丁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佩莱格里因此分了神,停顿一下后以作出结论的口气说话。“贾斯丁,我是个相信奥斯瓦尔德12理论的人。奥斯瓦尔德开枪杀死了肯尼迪,没有共犯。阿诺德·布卢姆失去理智,杀了特莎。司机抵抗,所以布卢姆也砍了他一刀。然后割下头丢进草丛里给胡狼吃。狗杂种。东猜西想了那么久之后,我们总会接受明显的事实。太妃布丁?碎苹果蛋糕?”他以手势告诉服务生端咖啡来,“看在老朋友的分上,要不要我私下给你一些警告?” “请说。” “你请了病假,你的处境很困难。不过,你是老资格的外交官,你懂得规则,也仍然是非洲的人,而且你还在我监管之下。”为了避免让贾斯丁误认为这是对他的处境所下的浪漫定义,又赶紧说,“如果搞清楚状况了,有很多好事在等你,有很多我不想让人撞见的好事。如果你私藏了你不应该有的所谓机密信息——不管是藏在脑袋里或其他什么地方——这样的信息都属于我们,不属于你。现在这个世界比我们那个时代的还要险恶。到处都有很多坏心肠的人在争先恐后使坏,造就了很多难看的品行。” 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学到的,贾斯丁从他的玻璃密闭舱中想着。他以无重状态起身,很惊讶地看到自己的影像同时映在许多面镜子上。他从各种角度看到自己,看到自己人生的各个年龄层。住在大房子里失落的小孩,热爱厨艺与园艺的贾斯丁;小学是橄榄球明星的贾斯丁;职业单身汉贾斯丁,将寂寞埋藏在数字里;外交部白人希望所寄的贾斯丁,也是没有希望的贾斯丁,与朋友千年蕉合影;最近丧妻、独子也死去的贾斯丁。 “你一直很好心,伯纳德。谢谢你。” 他的意思是——就算他不是言不及义的话——谢谢你帮我上了一堂高级诡辩班的课;谢谢你建议把我妻子的命案拍成电影,把我最后仅存的一点感性践踏得稀烂;谢谢你说出她十八页的世界末日剧本,也说出了她和伍德罗的幽会,也对我逐渐恢复的记忆加入其他动人的细节;还有,谢谢你对我的私下警告,说话时闪烁出一丝钢铁光泽。因为我在细看的时候,也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出相同的闪光。 “你脸色发白了。”佩莱格里以指控的口吻说,“什么事不对劲吗,老弟?” “我没事。能够见到你,让我感觉好多了,伯纳德。” “补点觉。你的元气不足。我们周末再碰面好了。带朋友来,带个稍微会玩的朋友。” “阿诺德·布卢姆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活人。”贾斯丁说,他说得很谨慎很清晰,这时佩莱格里帮他穿上雨衣,帮他提来皮包。他这句话是说出了口,还是对着脑子里数千个尖叫的声音说的,他就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了。 10 他每次离开这栋房子,在记忆里总是会痛恨它:又大又寒酸又有父母亲那种独裁专横的感觉,门牌是四号,位于切尔西偏远多树的地方。前花园花卉随意乱长,不管贾斯丁返乡花多少时间呵护都一样。特莎残缺的树屋卡在枯死的橡树上,宛若破败的救生筏,而她生前不让贾斯丁把橡树砍掉。泄气的老气球以及破烂的风筝插在枯树干瘦的枝丫上。生锈的铁门,推开时被一堆腐败的落叶挡住。邻居有只公猫,眼睛里眼白占了大部分,看到贾斯丁后吓得一股脑钻进树下草丛里。两棵体质不良的樱桃树,他觉得应该多关心一点,因为有些叶子呈卷曲状态。 他整天在害怕的就是这栋房子,上星期被关在低地时一直担心的也是这个。在伦敦冬天的午后朝西以沉重步伐走来的路上,天色半亮半暗,气氛寂寞,在脑海中思考如何走出怪物似的迷宫,格拉斯东皮箱碰撞着他的腿,这时脑子里想的也全是这房子。这栋房子保存了他从来没有分享过的特莎,如今他也永远无缘分享。 马路对面有间蔬果店,疾风打得帆布哗哗作响,吹得落叶和赶时间的购物者匆匆走在人行道上。不过贾斯丁尽管身穿轻便西装,因为心事重重,没有察觉到寒意。他踏上前门砌了地砖的台阶,发出答答声响。来到最上层,他转身注视后方良久,不太确定想看的是什么。一个流浪汉身上穿了层层衣物,躺在英国西部银行的提款机下。违规停放的车子里有一男一女坐在里面争吵。一个身材细瘦的男子头戴呢帽,身穿雨衣,偏着头在打移动电话。在文明国家,永远也分辨不出来。前门上方的扇形窗户里面有灯光。他不希望惊扰到任何人,按下门铃,听见熟悉的生锈响声,如同大船的警笛一样,从通往二楼的转弯处传来。有谁在家,他心想,一面等待着脚步声出现。摩洛哥画家阿齐兹和他的男朋友拉沃。寻找上帝的尼日利亚女孩佩卓尼拉,以及她五十岁的危地马拉神父。身材高大、烟不离手、面容干瘪的法国医生葛仲。葛仲曾陪阿诺德到阿尔及利亚工作,微笑起来和阿诺德同样带有遗憾的感觉,也和阿诺德一样句子讲到一半会半闭双眼回忆痛苦的往事,等着脑中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的梦魇自动离去,然后才能继续说下去。 贾斯丁没有听见呼唤声或脚步声,因此插入钥匙开门,走进大厅,预期会闻到非洲料理的味道,听到收音机传出嘈杂的雷鬼乐,以及厨房里咖啡机呼呼乱响的声音。 “哈罗!”他喊着,“是我,贾斯丁。” 没有人答应,没有大声的音乐,没有厨房传来的气味或人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外面街上往来车辆的声响,以及他自己的回音从楼梯口爬上来。他只看到特莎的头,从报纸上剪下来,连脖子也切掉,贴在厚纸板上,盯着他看,旁边摆了一大堆果酱瓶,插满了鲜花。在果酱瓶之间有张折叠好的画纸,他猜想是从阿齐兹的画册里撕下来的,上面手写了哀伤、爱意与道别,落笔人是特莎消失的房客们:贾斯丁,我们觉得没办法再待下去,日期是上星期一。 他重新将纸条折好,摆回果酱瓶原处。他立正站好,眼睛直视前方,以眨眼的方式忍住泪水。他把格拉斯东皮箱放在大厅地板上,走到厨房,靠在墙上稳住身体。他打开电冰箱。除了一瓶忘记带走的处方药瓶之外,空无一物。药瓶标签注明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不熟。安妮什么的,一定是葛仲的女朋友之一。他在走廊里边走边摸索,来到餐厅,打开电灯。 她父亲设计的这个仿都铎式餐厅丑陋不堪。六张有旋涡形花样的椅子,摆在餐厅两边,给和他一样狷狂的人士坐。带有刺绣雕刻的椅子放在上座和下座,给皇帝和皇后。老爸自己知道丑得不像话,不过就是喜欢这样,所以我也跟着喜欢,她这样告诉贾斯丁。我呢,就是不喜欢,他心想,可是上帝禁止我说出来。他们交往的最初几个月,特莎谈来谈去尽是她的父母亲,直到后来在贾斯丁巧妙的指引下,她才谈及了很多和她年龄相仿的人,越神经越好,借此来招双亲的灵魂。她找来了伊顿帮的托洛茨基思想家,醉醺醺的波兰主教和东方密宗人士,还有全世界一堆懂得白吃白喝的人。然而她一发现非洲,目标从此定格,四号这地方也摇身一变,成为木讷内向的救济工作者与三教九流抗议人士的避风港。贾斯丁此时仍扫视着餐厅,视线停留在大理石壁炉旁呈半月形的一堆烟灰,盖住了柴薪架和矮围栏。是穴鸟,他心想。之后他继续让视线在餐厅里飘移,直到最后再度停留在烟灰之上。然后他的思绪也停留在上面。一直待在烟灰上,一面跟自己辩论,或是跟特莎辩论。其实都差不多。 什么穴鸟? 什么时候的穴鸟? 大厅里的留言时间是星期一。 盖茨妈妈每星期三过来。她是多拉·盖茨太太,是特莎以前的保姆,除了妈妈之外没有其他称呼。 如果盖茨妈妈身体不舒服,她女儿宝琳会来代班。 如果宝琳不能来,她的妹妹黛比一定会来。 这三位女人中的任何一个,来到这里却没有注意到这堆明显的烟灰,很难令人想像。 因此穴鸟是在星期三和今天晚上之间发动的攻击。 照这么判断,留言的时间是星期一,大家撤离,而盖茨妈妈于星期三过来打扫,为什么在烟灰里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鞋子是男人的型号,轮廓明显,可能是运动鞋。 电话放在餐具架上,旁边有一本通讯簿。盖茨妈妈的电话号码由特莎拿红色蜡笔涂写在封面内页上。他拨了号码过去,是宝琳接的。宝琳哭了出来,将电话交给母亲。 “我非常、非常难过,亲爱的,”盖茨妈妈说,说得缓慢而清晰,“贾斯丁先生,我比你更难过,比我能说的还要难过。大概永远也无法以言语道尽。” 他对盖茨妈妈的审讯就此展开:依需要尽量拉长时间,尽量温柔,倾听的时间大大多于问话的时间。对,盖茨妈妈和往常一样,星期三过来打扫,九点到十二点。她本来就想过去打扫……是跟特莎小姐独处的机会……她以平常打扫的方式打扫,没有跳过或忘记什么地方……她哭过了也祈祷过了……如果贾斯丁没有关系的话,她希望继续和以前一样,拜托,和特莎小姐在世时一样每星期三过去。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怀念…… 烟灰?当然没有!礼拜三那天在餐厅地板上没有看到烟灰,不然一定会看到才对,而且会在有人踩到之前就清理掉。伦敦的烟灰好油腻呀!壁炉那么大,她总是会注意烟灰!没有,贾斯丁先生,扫烟囱的人当然没有钥匙。 贾斯丁先生知不知道他们找到了布卢姆医生了吗,因为在那么多使用过这房子的绅士当中,阿诺德医生是她最关心的人,管他报纸上写的是什么,全都是瞎掰出来的…… “你真的非常好心,盖茨太太。” 贾斯丁打开客厅的吊灯,让自己看一眼永远属于特莎的物品:小时候骑马戴的蔷薇结;特莎首度接受圣餐礼;他们站在厄尔巴岛的圣安东尼奥小教堂台阶上的结婚照。不过他动用脑筋最多的,还是壁炉。壁炉前的地板以石板铺成,炉栅是粗制滥造的维多利亚风格,混合了黄铜和钢铁,下面有黄铜爪子顶住火器。壁炉前的地板和炉栅都盖满了烟灰。相同的烟灰也在火钳和火夹的钢条上形成黑线条。 他告诉特莎,这么看来,这是大自然形成的大谜题:两族毫不相干的穴鸟选择在同一时间冲进两个不相通的烟囱。我们应该怎么解释才好?你是律师,我是被保护的生物? 然而在客厅里却没有脚印。不管搜寻过餐厅壁炉的人是谁,很有礼貌地留下一个脚印;不管搜寻过客厅的人是谁,不管是同一个人或是另有他人,却没有留下脚印。 但是,为什么有人想搜寻壁炉,而且还搜了两个?没错,历史悠久的壁炉,传统上是藏匿情书、遗嘱、怕人看到的日记和金币袋的好地方。没错,根据传说,烟囱里住了鬼魂。没错,风利用老旧的烟囱来说故事,其中很多故事都是秘密。而今晚吹起冷风,扯动了窗帘,也将门锁摇得乱响。可是,为什么要搜这两个壁炉?我们的壁炉?为什么要搜四号?除非当然是对方搜索过整栋房子,而壁炉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照这样看来,或许只是整个主要扫荡行动中的余兴节目而已。 来到楼梯半转弯处的时候,他停下来研究特莎的小壁柜。这个旧柜子是意大利式的香料架,外形没有可取之处,以螺丝固定在楼梯的转角处,由她自己亲手画了一个绿色十字架。不愧是医生的女儿。柜子的门稍微打开。他整个打开来。 被人抢劫过了。石膏罐翻倒碎开,绷带与硼砂粉狂乱散落四处。他正要关上门,这时楼梯转弯处的电话在他头边尖声响起。 是找你的,他告诉特莎。我必须说你已经死了。是找我的,他告诉她。我必须听节哀顺变的慰问语。是马德拉蛋糕问我有没有得到所有让我在疗伤期间安全且安静的东西。我刚才和盖茨妈妈进行距离五英里的对话时,这人不得不等到我挂掉电话后才能拨进来。 他拿起听筒,听见一个忙碌的女人在讲话。她身后有微小的声音,有脚步声相应着。忙碌的女人在一个有石头地板的繁忙地方。一个口音有点好笑的女人,声音像是沿街叫卖的女孩。“终于通了!能不能麻烦找贾斯丁·奎尔先生听电话?他在家吗?”她讲得郑重其事,仿佛正要表演纸牌魔术。“他在,亲爱的,我听得见”——旁边的人说。 “我是奎尔。” “亲爱的,你想不想自己跟他讲?”亲爱的不想。“我这边是杰夫瑞鲜花店,奎尔先生,在国王路上。有人跟我们订了很漂亮的花束,是什么花不能说,今天晚上如果你在家我务必要送到你本人手上,越快越好,是谁订的我也不能说——对不对,亲爱的?”显然对。“如果我现在派儿子送过去好不好,奎尔先生?他只要两分钟就到,对不对,凯文?如果你给他喝一杯,一分钟就到。” 贾斯丁心不在焉地说,那就派他过来。 他正对着阿诺德房间的门。之所以称为阿诺德的房间,是因为他每次来借住,从来不会忘记留下一些东西,一相情愿地以这些东西来宣示永久居留权——一双鞋子、一把电动刮胡刀、一个闹钟、一堆报告。是第三世界医疗援助彻底失败的报告。看到阿诺德驼色毛线衫摊开在椅背上,让贾斯丁不禁倏然停下脚步,差一点就一面走向他的书桌一面叫出阿诺德的名字。被搜遍了。 抽屉被人撬开,纸张与文具都被抽出来,又毫不在意地扔回原处。 有人在按警笛。他冲下楼,来到前门时稳住脚步。是送花的男孩凯文。他脸颊红彤彤,身材矮小,活像是狄更斯笔下的花童,从户外寒冬走进来。抱在胸前的鸢尾和百合跟他一样高。用来绑住花梗的铁丝上缠了一个白色信封。贾斯丁在一把肯尼亚先令里找到两枚一英镑硬币,给了男童,在他离去之后关上门。他打开信封,取出白色卡片。卡片以厚纸包住,避免从信封外面看到里面的字。以下的内容是计算机打印出的。 贾斯丁。今晚七点三十离开家。带一个公文包,里面塞报纸。走到国王路的新世界戏院。买一张票进二号厅看电影,看到九点。带着公文包从侧门(西边)离开。找停在靠近出口处的蓝色迷你巴士。司机你认得。看完烧掉。 没有签名。 他检查信封,嗅一嗅,再嗅嗅卡片,什么也没闻到,也不知道预期会嗅到什么味道。他把卡片和信封拿到厨房,点燃火柴,依循外交部保密课程最佳的传统,将信封和卡片放在洗手池里烧掉。烧完了,他打散纸灰,将碎片拨进搅碎孔里,让搅碎器消化纸灰,运转的时间尽量拉长。他开始往回走上楼梯,一次两阶,一直爬到房子最顶层为止。他并不是在赶时间,而是受到决心的驱使:别去想,尽管行动。他面对的是上锁的阁楼。他拿着钥匙准备。他的表情坚决却担忧。他走投无路,铁了心准备纵身一跃。他推开门,大步走进小小的客厅。客厅通往几个阁楼房间,四周是被穴鸟侵占的烟囱顶管,以及用来种植盆栽与做爱的屋顶。他往前冲,眼睛眯成一小缝,以抵挡炫目的往事。什么物品、图片、椅子或角落都没有,不过这里是特莎的天下,住在这里,从这里发言。她父亲自大的书桌,在她结婚那天转让给他,立在熟悉的半隔间。他掀开桌面。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被搜过了。他用力掀开她的衣橱,看见她冬天穿的外套和女装,被衣架子撑坏了,口袋被倒翻出来,留在衣架上等死。老实讲,亲爱的,你本来是可以把衣服挂好的。我挂好了,你完全知道,是被人拉下来的。他翻开衣服,在下面找出特莎的老音乐箱。他能找到最接近公文包的就只有这个。 “我们一起来。”他对特莎说,这时说出口。 离去前,他稍停下来从打开的卧室门窥视她。她刚从浴室走出来,裸体站在镜子前,偏头梳着湿答答的头发。她赤着脚,一脚以芭蕾舞姿势向他抬起,每次她一裸体,似乎总会做出这种姿势。她一手搭在头上。贾斯丁看着她,感觉到无法表达的疏离感,而这种疏离感,她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你太完美,太年轻了,他告诉她。我当初应该把你留在野外才对。狗屁,她以甜美的语气响应,他也因此感到舒坦。 他下楼到一楼的厨房,发现一叠旧的报纸杂志,有《肯尼亚标准报》、《非洲密件》、《观察家》,以及《私家侦探》。他把这些报纸塞进音乐箱里,回到大厅,对她的临时灵堂和格拉斯东皮箱看最后一眼。留在这里,放在他们能找到的地方,以免他们不满意今天早上在外交部的工作,他对她解释,然后步入寒风刺骨的夜色。步行到戏院花了他十分钟。二号厅有四分之三的位子是空的。他没有注意看电影。有两次他必须带着音乐箱躲进男厕去看手表。离九点还有五分钟时,他从西边侧门离开,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冷得让人受不了的后街。一辆停在路边的蓝色迷你巴士盯着他看,一时之间他竟然很荒谬地以为是玛萨比特来的那辆绿色游猎卡车。车头灯正在眨眼。有个方形脸的人戴着水手帽,驼背坐在驾驶座上。 “后门。”罗布命令。 贾斯丁走到巴士后面,看到后门已经打开,莱斯莉伸出手臂要接音乐箱。他摸黑坐在木椅上,再度置身于穆萨葛俱乐部,坐在大众面包车的长椅上,司机是利文斯顿,伍德罗坐在他身边发号施令。 “我们在跟踪你,贾斯丁。”莱斯莉解释。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格外急促,却不知何故令人觉得凄凉,仿佛她也刚失去亲人。“监视小组跟踪你到戏院,我们也是小组成员。现在我们要派人盯住侧门以免你从那边出去。目标觉得无聊,提早离去,总是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你就是,提早五分钟。我们要跟任务监控报告。你要往哪里走?” “东边。” “也就是说,你会叫出租车然后往东走。我们会通报你坐的出租车的车牌号码。我们不会跟踪你,因为会被你认出来。戏院前门另有车子监视你,还有预备小组躲在国王路应变。如果你决定走路或搭地铁,他们会派两三个路人走在你后面。如果你搭公交车,他们会谢天谢地,因为很容易跟在伦敦公交车后面。如果你进电话亭打电话,他们会监听。他们拿到了外交部的监听令,不管你从哪里打电话,他们都有权监听。” “为什么?”贾斯丁问。 他的眼睛慢慢习惯了灯光。罗布修长的身体靠在驾驶座后背,加入对话。他的态度和莱斯莉一样凄凉,只不过多了一份敌意。 “因为我们被你害惨了。”他说。 莱斯莉从特莎的音乐箱里拖出报纸,塞进塑料袋。一大团大信封放在她脚边,或许有十几个。她开始将信封放进音乐箱里。 “我不懂。”贾斯丁说。 “这个嘛,尽量去懂。”罗布建议,“我们接受单方面的指令,懂吗?你做的事情,我们向格里德利先生报告。上级会说出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却不会对我们解释。我们只是帮手而已。” “是谁去搜了我的房子?” “在内罗毕还是切尔西?”罗布以讥讽的口吻反驳。 “切尔西。” “我们没资格问。小组待命了四个钟头,是谁干的我们也不清楚。我们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格里德利在门口安排了一个穿制服的条子,以免有人想从街上溜进去。如果有人想溜进去,这个条子的任务就是告诉对方,警方正在调查这户人家的一桩盗窃案,所以滚蛋。究竟他是不是真的条子,我很怀疑。”罗布接着说,然后紧紧闭上嘴巴。 “罗布和我不办这个案子了。”莱斯莉说,“格里德利如果有办法的话,会调我们去苏格兰欧克尼群岛执行交通勤务,只可惜他没那个胆。” “我们什么都不管了,”罗布插嘴,“我们被打入冷宫了。多谢你了。” “他希望我们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莱斯莉说。 “躲在帐篷里,生闷气。”罗布说。 “他派了两个新的警官到内罗毕去帮忙,建议当地警方如何寻找布卢姆,就这样而已。”莱斯莉说,“不翻石头找线索,也不会出怪招,如此而已。” “也没有玛萨比特续集,不会再担心快死掉的黑人妇女,也不用担心幽灵医生,”罗布说,“是格里德利自己说的。替换我们的人也不准跟我们交谈,以免染上我们的病。他们是两个没头脑的人,只差一年就要退休,跟格里德利一样。” “这个状况是最高机密,你也牵涉其中一部分,”莱斯莉边说边扣上音乐箱的扣环,却抱在大腿上。“究竟是哪一部分,大家众说纷纭。格里德利想要的是你一生的故事。你见过谁,在哪里遇见,有谁来到你家,你打电话给谁,你吃什么,跟谁一起吃。每一天。上级允许我们知道的,只有这条:你是最高机密行动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我们只能奉命行事,不能多管闲事。” “我们回到苏格兰场才不过十分钟,他就嚷嚷要我们立刻将所有笔记簿、录音带和证据交到他办公桌上,”罗布说,“所以我们就全交给他了。正版,母带,完整未经剪接。自然是在我们弄好备份之后喽。” “三蜂这个大事业的名称,再也不能提起,这是命令。”莱斯莉说,“他们的产品,他们的运营,他们的工作人员,全都不准提。不准做出任何搅局的事。阿门。” “搅什么局?” “很多啊,”罗布插嘴,“随便你选了。柯蒂斯不能碰。他正要牵线帮英国和索马里谈军火生意,数字很大。禁运令是个麻烦,不过他想出了规避的办法。大家在抢着运用英国的高科技来提供一流电信的系统给东非国家,他跑在最前头。” “结果是我挡到他的财路了?” “你是挡到他的路了,就这么简单。”罗布以恶毒的口吻回答,“如果我们能跳过你这一关,我们本来可以逮他们个正着。结果现在我们站在人行道上,重新体验菜鸟警察的生活。” “他们认为不管特莎知道什么,你都很清楚,”莱斯莉解释,“这对你的健康可能不太好。” “他们?” 然而罗布的怒气无法控制住。“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而你是其中的一部分。蓝衣警察嘲笑我们,三蜂的那些狗杂种也是。你的朋友兼同事伍德罗先生对我们从下欺骗到上。你也是。你是我们仅有的机会,结果你却一脚踢在我们脸上。” “我们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贾斯丁,”莱斯莉插嘴进来,口气几乎同样愤怒,“你欠我们一个坦白的答案。你有没有想去什么地方?能够让你安全坐下看东西的地方?最好是国外。” 贾斯丁支吾搪塞。“如果我回到切尔西的家中关掉卧室电灯,会发生什么事?你们的人会不会在我的房子外面站岗?” “监视小组会看着你回家,看着你上床;负责监视的人会睡几个小时的觉,监听的人会持续监听你的电话;监视的人隔天早上会神清气爽地回来吵你起床。你最有利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到四点。” “这么说的话,我可以去一个地方。”贾斯丁想了一会儿后说。 “太好了,”罗布说,“我们想不出来。” “如果是国外的话,走陆路和海路,”莱斯莉说,“到了那里,想办法断绝跟踪。搭越野公交车,坐当地的火车。打扮要朴素,每天刮胡子,别看其他人。别租车,别从任何地方搭飞机到任何地方,就算是内陆航线也不行。别人会说你很有钱。” “我的确是有钱。” “那就带一大笔现金去。别用信用卡或旅行支票,别碰手机。别打对方付费电话,也不能在没有保密的电话线上说出自己的姓名,否则会被计算机侦测到。罗布已经帮你办好了假护照,还有一张《电讯报》的英国记者证。他差点弄不到你的照片,后来打电话到外交部说需要一张存档才弄到。罗布在有些我们不应该有交情的地方有好朋友,对吧,罗布?”没有回应,“护照和记者证做得并不完美,因为罗布的朋友要赶时间,对吧,罗布?所以在进出英国的时候不要用。答不答应?” “答应。”贾斯丁说。 “你是彼得·保罗·艾金森,报社记者。还有,不管你做什么事,千万不要同时带两本护照。”“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贾斯丁问。 “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罗布从黑暗中怒气冲冲地反问,“我们当时有任务在身,就这样而已。我们只是不喜欢丢掉这份差事,所以我们把任务交给你来乱搞。他们炒我们鱿鱼时,或许你可以偶尔请我们去洗洗你的劳斯莱斯。” “或许我们是在帮特莎。”莱斯莉边说边放下怀里的音乐箱,“你该上路了,贾斯丁。你以前信不过我们。或许你那时候是对的。不过如果你当初信任我们,现在我们可能已经完成了任务,不论会达到什么地步吧。”她伸手握住门把,“好好照顾自己。他们会杀人。不过你自己也已经注意到了。” 他开始走在街上,听见罗布对着麦克风讲话。糖果从戏院走出来。重复。糖果从戏院提着手提袋出来。迷你巴士的门在他身后用力关上。结案,他心想。他走了一段路。糖果正在招出租车,而糖果是个男生。 贾斯丁站在汉姆办公室上下开关的长窗前,听着十点钟的钟声压过市区夜晚的喧闹。他往下看着街头,却稍微向后站,正好可以很容易看见外面,却比较不容易被人发现。汉姆的办公桌上有盏微明的阅读灯亮着。汉姆斜倚在角落的翼状靠背扶手椅上。椅子被几代以来不满意的客户坐旧了。窗外,冰冷的雾气从河面飘来,在圣伊瑟卓达的小小教堂外面的栏杆上结霜。在这个教堂里,特莎与上帝进行过多次争论,至今仍无解。教堂外有个点灯的绿色告示板告知路人,教堂已经由天主教罗斯米尼神父会修复完工。告解、祝祷以及婚礼请事先预约。晚到的信众零星在教堂地下室阶梯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是特莎。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堆积在汉姆的塑料盘内,是先前装在格拉斯东皮箱里面的物品。办公桌上摆的是特莎的音乐箱,旁边是注明汉姆事务所名称的档案,是他过去一年和特莎通信使用的打印材料、传真、复印文件、电话交谈的笔记、明信片以及信件,由汉姆辛苦一一收集来让贾斯丁看。 “有点搞砸了,可惜,”他以别扭的口气坦承,“找不到她最后那堆电子邮件了。” “找不到了?” “或者是别人的电子邮件。计算机中了毒。出现了一大堆东西塞满了邮箱,占据了硬盘的一半空间。工程师还在努力。修好了之后,我就让你看。” 他们聊了特莎,然后聊到梅格,聊到板球。兴趣广泛的汉姆也把心力投注在板球上。贾斯丁并不迷板球,不过他尽力显得很感兴趣。一张沾满蝇屎的旅游海报在黄昏夜色里若隐若现,海报上是佛罗伦萨的风景。 “你以前用的那个每星期到杜林的快递,现在还用吗,汉姆?”贾斯丁问。 “当然用,老兄。不过显然是被收购了,谁没有?工作人员相同,只是帽子变大而已。” “我今天早上在你的保险柜看到一些很精致的皮面帽盒,上面有公司名字,你现在还用吗?” “没用,不过舍不得丢。” 贾斯丁眯着眼睛向下看着灯光微弱的街道。他们还在那里:一个是身穿厚重大衣的胖女人;一个是面容衰弱的男人,戴着卷缩的软呢帽,O形腿像是骑马师刚从马背上跳下来似的,他身穿滑雪夹克,领子向上翻到鼻子。过去十分钟以来,他们一直盯着圣伊瑟卓达的告示板,上面的信息在这种冰冷的二月晚上,只要看十秒钟就应该能倒背如流。有时候,在文明社会里,毕竟还是看得出来。 “告诉我,汉姆。” “随你问,老兄。” “特莎有没有闲钱放在意大利?” “很多。要不要看看存折?” “不用。现在是我的了吗?” “一直都是。是联合账号,记得吧?是我的,就是她的。我本来劝她不要。她叫我别管。典型作风。” “这样的话,你在杜林的朋友可以转给我一些,对不对?转到这家或是那家银行。例如说,不管我到哪一国,都可以转给我。” “没有问题。” “或者是转给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对方能出示护照。” “老兄,钱是你的。想怎样用就怎样用。好好享受,那才是重点。” 下马的骑师已经转身背对告示板,这时假装在看星星。身穿厚重大衣的女人正在看表。贾斯丁再度想起保密安全讲习班上那个沉闷的讲师。盯梢的人都是演员,要他们什么都不做,是难上加难。 “汉姆,我有一个朋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彼得·保罗·艾金森,他是我百分之百的心腹。”“律师吗?” “当然不是。律师有你一个就够受了。他是《电讯报》的记者,是我大学时代的老朋友。我希望能委托他全权办理我的事务。如果你或你在杜林的人接到他的指示,我希望你能当做是由我本人下达的指令一样处理。” 汉姆又揉又扭自己的鼻尖。“老兄啊,办不来呀。不能挥一挥魔杖就算了。没有他签名之类的东西不行,需要你的正式授权,大概也要公证人。” 贾斯丁走到汉姆坐的地方,将艾金森的护照递给他看。 “或许你直接从上面抄下个人信息就行了。”他建议。 汉姆先翻到末页看大头照,表情起初没有出现令人察觉得到的变化,然后拿来对照贾斯丁的五官。他再看一眼,阅读个人资料。他慢慢翻阅盖了很多章的内页。 “周游列国嘛,你这个朋友。”他语气冷淡地说。 “以后还会再多跑几国,我猜。” “我需要亲笔签名。没有亲笔签名,哪里也去不了。” “给我几分钟,我就给你亲笔签名。” 汉姆起身,将护照交还给贾斯丁,慎重走到办公桌。他打开抽屉取出两份状似官方用的表格和几张空白纸。贾斯丁将护照平放在阅读灯下,汉姆则好管闲事地从背后观看,看他练习几次然后将自己的事务授权给这个叫做彼得·保罗·艾金森的人,由伦敦与杜林的汉姆曼泽律师事务所负责。 “我会找人公证,”汉姆说,“找我自己。” “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拜托。” “我未来会需要写信给你。” “随时奉陪,老兄。在下很乐意保持联系。” “不是寄来这里,不是寄去英国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是寄到杜林的办事处。我好像记得你在意大利有一大堆亲戚。可不可以找一个人帮你收信,安全保存起来,等你过去的时候再拿?”“是有个老巫婆住在米兰。”汉姆边说边打了个寒战。 “住在米兰的老巫婆正合我意。你把她的住址给我吧。” 时间是午夜,地点是切尔西。贾斯丁穿了运动外套和灰色法兰绒裤子,尽本分的职员贾斯丁坐在丑陋的餐桌前,头顶是亚瑟王时代风格的吊灯,埋头写字,用的是钢笔,写在四号信纸上。撕掉好几张草稿后,他才心满意足,不过写作风格和笔迹在他眼里看来仍然不熟悉。 亲爱的艾莉森: 今早见面时承蒙惠赐高见,感激不尽。外交部在紧要关头时总会表现出人性光辉,今天也不例外。针对你的建议,我好好考虑过了,也与特莎的律师商量过,结果发现她个人事务最近几个月疏于照料,必须由我即刻处理。有的是户籍和税务方面的问题,另外国内外的财产也必须脱手。我因此决定必须先解决这些商业上的问题,心想自己或许会欣然接受。 因此我希望在响应你的提议之前,你能暂时给我一两个星期的时间。至于病假,我认为不应该辜负外交部的好意。今年我还没有休过假,我相信自己累积了五个星期的返乡假,另外还有每年正常的年休。我比较希望在要求你慷慨相助之前先接受自己应得的好处。在此再次向你道谢。 他心满意足地认定,这封信是伪善又不诚实的安慰剂。贾斯丁这个无可救药的公务员,为了处理命案身亡的妻子事务是否应请病假而煞费苦心。他重回大厅,再看一眼放在大理石桌面的茶几下的格拉斯东皮箱。有个大锁被强行撬开,已经无法使用,另一个大锁则不见了。里面物品的放置已经随意更动。你这人真坏,他以鄙夷的心态想着。他继而心想:除非你想吓我,这样的话你倒是相当好心。他检查外套口袋,我的护照,真版,出入英国时使用。现金,不用信用卡。他以目标坚定的神情动手调整室内灯光,让外人一眼看出里面的人已经就寝。 11 黑色的山衬托着渐暗的天色,云朵狂飙,杂乱无章,顽强的岛风与二月雨。蜿蜒如蛇身的马路上遍是湿软的山坡地落下的鹅卵石与红土。有时候马路会变成一条松树枝叶遮顶的隧道,有时候会来到悬崖,一不留神就会成为自由落体,坠入一千英尺下奔腾翻搅的地中海。有时他转个弯,海洋会像堵墙竖立在他眼前,再转个弯,海水却又退回深渊中。然而不论他转多少弯,雨水还是直直落在他的车上,打在挡风玻璃上时,他感觉到这辆吉普车皱起眉头,犹如一匹年迈体弱、不再适合载重的老马。一路上,山丘上的蒙地卡潘尼古堡观看着他,一会儿高高在上,一会儿蹲在右肩某个出其不意的山岭,拉着他向前走,如假灯光一般愚弄他。“到底在哪里啊?我发誓一定是在左边。”他大声抱怨,一部分是在自言自语,一部分是讲给特莎听。吉普车开到小山顶后,他心烦气躁地将车子停在路边,将指尖放在额头上,思索着目前的处境。他夸大地摆出孤独的神态。费拉约港的灯火在他下方,前方是皮翁比诺,在海峡对岸的大陆闪闪发光。左边和右边是林业道路,切割出一条山沟通往森林内部。杀你的凶手就是在这里,躲在他们的绿色游猎卡车上伺机而动,他在脑海中向特莎解释。就是在这里,他们抽着野蛮的运动家牌香烟,喝他们的白盖啤酒,等你和阿诺德开车经过。他刮过胡子,头发也梳理整齐,换上干净的牛仔衬衫。他的脸孔发烫,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猛然向左转。吉普车慢慢碾过一层乱七八糟的小树枝和松叶。树木向两旁分开,天空亮起来,几乎又是白天了。在他下面有片林间空地,山脚下有一幢老旧的独立别墅。我永远也不卖,也绝对不租出去,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这样告诉我,我会先让给相关的人,以后我们再回来这里老死。贾斯丁停好吉普车,踩着湿答答的青草走向最近一间小屋。木屋设计得低矮雅致,墙上刚涂上石灰,粉红色的屋瓦是旧的。下方的窗户里面有盏灯光。他敲门。一道平静的木柴烟柱在周遭森林的掩护下从烟囱垂直升起,遁入夜光中,却半途被风打散。羽毛凌乱的黑鸟团团转,互相对鸣。开门的人是一个农妇,披了一条绚丽的头巾,她惨叫一声,低头小声讲了他大概不会懂的语言。她头也不抬,侧身对他站着,以双手牵起他一只手,将他的手拿到自己脸颊上轻按,一次一边,然后才以虔诚之意亲吻拇指。 “奎多哪里去了?”他一面跟着她走进房子,一面以意大利文问。 她打开里面的门指给他看。奎多坐在一张长桌前,头上方垂挂着木质的十字架,一个十二岁的小老头,弯腰驼背、气若游丝、脸色苍白、皮包骨、眼神惊恐。他瘦弱的双手摆在桌上,空着手,房间低矮阴暗,天花板下有横梁,很难想像贾斯丁走进来之前他一个人在做什么,不是在读书或玩耍,也不是在看什么东西。奎多长长的头偏向一边,嘴巴张开,看着贾斯丁走进房间,然后以桌面支撑站起来,向贾斯丁扑去,以宛若螃蟹的姿势拥抱住他。可惜他距离太远没有抓准,双臂松垮放回腰际,这时贾斯丁抓住他,稳住他的身体。 “他想跟他父亲和小姐一样死掉。”他母亲诉苦,“‘所有的好人都上天堂了,’他告诉我,‘所有的坏人都留下来。’我是不是坏人,贾斯丁先生?你是坏人吗?小姐带我们离开阿尔巴尼亚,送他去米兰治病,把我们安顿在这个房子里,只是要我们为她哀伤至死吗?”奎多以双手遮住空洞无神的脸。“一开始他昏倒,然后他上床睡觉。他不吃东西,给他药他也不吃。不想上学。今天早上他一出来洗脸,我马上锁上他的卧室门,把钥匙藏起来。” “这是好药哪。”贾斯丁静静说,眼睛看着奎多。 她一面摇摇头一面走进厨房,传出锅盘碰撞声,然后将水壶放在炉子上烧。贾斯丁牵着奎多坐回桌子前,自己在他身边坐下。 “你有没有在听,奎多?”他以意大利文问。 奎多闭上眼睛。 “所有事情都和以前一样,”贾斯丁语气坚定,“你的学费、医生、医院、你的药,你养病所需要的东西,一样也少不了。房租、伙食、以后上大学的学费。她帮你计划好的事情,我们一项一项都要做,完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她的心愿,我们一样也不能打折扣,对不对?”奎多眼睛向下看,想了一下,然后才很不情愿地摇摇头:不能,不能打折扣,他承认。 “会不会下西洋棋?要不要来玩一盘?” 他又摇头,这一次摇得不太干脆:特莎小姐刚过世,下西洋棋对她不尊敬。 贾斯丁拿起奎多的手握着,然后轻轻摇动,等着他微微笑起来。“如果你不会马上就死,你会做什么事?”他用英文问,“我们寄给你的书,你看了吗?我以为你这个时候早就变成了福尔摩斯专家呢。” “福尔摩斯是个了不起的侦探。”奎多同样以英文回答,不过脸上没有微笑。 “小姐给你的计算机呢?”贾斯丁改以意大利文问,“特莎说你是个大明星。她告诉我,你是个天才。你跟她通电子邮件通得很勤,害我好吃醋。你该不会把你的计算机也扔在一边了吧,奎多!” 这个问题引来厨房突如其来的回答。“扔到一边去了,那还用说吗?他啊,什么东西都扔到一边去了!四百万里拉呀,花了她这么多钱!他以前整天就坐在计算机前敲呀敲的。‘你呀,眼睛会瞎掉,’我告诉他,‘用脑过度会生病的。’结果现在什么也不做了。就连计算机也非死不可。” 贾斯丁仍握住奎多的手,仔细看着他闪躲开来的眼睛。“是真的吗?”他问。对。 “太糟糕了吧,奎多。真的是浪费天分。”贾斯丁抱怨,这时奎多的微笑开始绽放开来。“全人类急需像你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呀。听到了吗?” “大概吧。” “你还记得特莎小姐的计算机吗?她教你用的那台?” 奎多当然记得——显露出高度优越感,难听一点是骄矜自傲。 “好吧,比不上你那台。你的更新,而且更厉害,对不对?” 对。当然对。他的微笑逐渐展开。 “好吧,我是白痴,奎多,不像你,我动她的计算机时一点都不放心。我的麻烦是,特莎小姐在计算机里留下一大堆信件,有些是给我看的,可是我很怕一不小心全弄丢了,担心得要死。我认为她一定希望由你来带我,这样我就不会把那些信件弄丢。好吗?因为她很希望能生个像你一样的儿子,我也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陪我到别墅去,帮我看看她笔记本电脑上的东西?” “有打印机吗?” “有。” “磁盘驱动器?” “也有。” “CD驱动?调制解调器?” “还有说明书、变压器,还有电线和转接器。可是我还是计算机白痴一个,如果不小心我保证会搞砸。” 奎多已经站了起来,可是贾斯丁以温柔的姿势拉他回桌子旁边。 “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乖乖睡觉,明天早上一大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开别墅的吉普车过来接你,可是弄完计算机后,你一定要去上学,好不好?” “好。” “你太累了,贾斯丁先生,”奎多的母亲喃喃说,将咖啡端到他前面放下,“伤心过度对心脏不好。” 他来到岛上已经两天两夜,然而如果有人能证明他已经待了一个星期,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他搭乘海峡渡轮到法国的布伦,以现金买火车票,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中途下车又买一张到不同目的地的车票。他出示过护照,这一点他谨记在心,只有一次,检查得很随便,时间是在他越过瑞士边境进入意大利时,地点是地形险峻风景优美的山谷。他用的是自己的护照。这一点,他也很确定。他遵照莱斯莉的指示,先透过汉姆将艾金森先生带过去,以避免同时带两本护照。然而,当时的山谷叫做什么,搭乘什么火车,他就得看地图才能猜出自己是在哪个小镇上的车。 旅途上大部分时间,特莎都在身边,不时谈天说地——通常是特莎轻声发表令人泄气又不相干的意见之后。没有说笑的时候,他们肩并肩,头往后仰,闭目冥思,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直到她突然再度离开他身边,这时哀伤的苦痛如已知的癌细胞般占据全身,贾斯丁·奎尔此时哀悼亡妻的激烈程度远超过他在格洛丽亚家最低潮的时刻,也超过在朗噶塔举行丧礼之时,超过到停尸间认尸,更超过在四号阁楼时的哀伤。 不知不觉中,他站在杜林火车站的月台上,住进旅馆洗澡,然后从二手行李商店买了两只不知名的帆布行李箱,将文件和物品装在这个他当做是特莎遗物箱的行李箱中。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律师,也是汉姆曼泽事务所一半合伙权的继承人,不厌其烦表达慰问之情,由于表达得诚挚,更加让人心酸。他对贾斯丁说,对,帽盒已经准时安然抵达,也附有汉姆的指示,亲手将五号与六号在没有打开的情况下交给贾斯丁。如果以后还有任何事需要吩咐,只要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如果有关法律或专业或任何其他事务的问题,对曼泽尼家族的忠诚并不因小姐惨遭横祸而终止。噢,对了,钱当然不能忘记,他以轻蔑的口气说,然后数了五万美元的钞票,让贾斯丁签收。之后贾斯丁进入空的会议室,将特莎的遗物和艾金森先生的护照装进刚买的帆布行李箱中,迅速搭出租车到皮翁比诺,之后凑巧搭上一艘华丽的高层旅馆型游船,前往厄尔巴岛上的费拉约港。 贾斯丁坐在巨大的六楼餐厅,尽可能远离特大号的电视机,用的是塑料餐盘,客人只有他一个,行李箱摆在两旁,好心招待自己享用海鲜色拉、法国面包加腊肠、半瓶口感极差的红酒。船在费拉约港靠岸时,他走向船身内部没有灯光的停车场,一阵熟悉的无重力感朝他袭来。没有礼貌的司机呼呼空转引擎,或是正对着他冲过来,冲得他和行李箱撞在有螺栓固定的铁壳船身上,让旁观的失业搬运工哈哈大笑。 天色昏黄,隆冬严寒,他以紊乱的步伐踏上码头,不住发抖,情绪愤怒,仅有的几个行人以不寻常的速度匆忙移动。他担心被认出来,也担心更糟的是又有人要可怜他,所以将帽子压低到额头,将行李箱拖到最靠近他的一辆出租车,看到不熟悉的司机面孔,让他松了一口气。在二十分钟的车程中,司机只询问他是不是德国人,贾斯丁回答说自己是瑞典人。这个没有预想过的答案回答得好,因为司机接下来就不再多问。 特莎家族的别墅位于厄尔巴岛北岸低处。强风直接从海面吹来,刮动棕榈树,抽过石墙,扫动窗帘与屋瓦,让附属房屋像条旧麻绳般吱嘎作响。下了出租车后,贾斯丁单独伫立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中,站在铺有石板的天井入口处,天井里有古老的汲水机和榨橄榄器。他在等眼睛适应黑暗。别墅矗立在他眼前。两行白杨木,由特莎外祖父种下,从前门一直通往海边。贾斯丁逐一看出下人的小屋、石阶、门柱以及罗马石雕的阴影。四处都看不到灯光。根据汉姆的说法,管理人去了那不勒斯陪未婚妻,管理的工作交代给两个四处旅游的奥地利女子,自称是画家,挤在别墅另一边的废弃小教堂里。两间工人房由特莎的母亲改装后冠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名,讨德国观光客的欢心,由法兰克福的出租公司负责。岛上居民比较喜欢称呼她母亲为贵妇,比较少用女伯爵这个头衔。 欢迎回家,他对特莎说,以免她舟车困顿之余理解迟钝,不知道已经到家了。 别墅的钥匙放在围住汲水机的木板覆面横架上。亲爱的,第一步先掀开盖子,像这样,然后伸手进去,如果运气好的话,啊哈,钥匙就到手了。然后你打开房子前门的锁,带新娘进入洞房,跟她做爱,就像这样。然而他并没有带她进入洞房,他知道有个地方更适合。他再度提起帆布行李箱,大步横越天井,此时月亮很识相地将云朵拨开,帮他照亮前进的路,在白杨木之间投下白色光柱。他走到天井最远的一个角落,通过貌似古罗马时代后街的窄巷,来到橄榄木门前,门上雕刻了一只拿破仑标志的蜜蜂,以纪念伟大的拿破仑,特莎家族的传奇就由此传承下来。他一面走一面珍惜两人的对话,更珍爱的是特莎曾祖母酿的葡萄酒。拿破仑在被放逐此地的十个月间坐立难安,经常过来做客。 贾斯丁选了最大的一把钥匙插进去。门闷哼一声打开来。我们数钱的地方就是这里,特莎以严肃的口吻告诉他,此时她的身份是曼泽尼家族的继承人、新娘和导游。今天优良的曼泽尼橄榄即将运到皮翁比诺,和其他橄榄一起榨。但是在我贵妇母亲的时代,这个房间仍是最神圣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记录下一罐罐橄榄油,然后拿到楼下酒窖以珍贵的保存温度来储存。就是在这里——你没有在听。 “因为你在跟我亲热。” 你是我丈夫,什么时候跟你亲热随我喜欢。专心一点。在这个房间,数好周薪,交到每个农夫的手里,然后签名,通常是打个叉,打在比你们英王土地调查清册还大本的记录簿里。 “特莎,我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你当然有办法。你头脑灵活得不得了。我们这里也有无期徒刑的囚犯,以链条串连住,监狱在岛的另一边。所以门上才有窥视孔。所以墙壁上才有铁环,在他们等着被送到橄榄园时可以绑在铁环上。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很骄傲?我是奴隶领主的后代。 “无比骄傲。” 那你为什么又要锁上门?你把我当囚犯吗? “直到永远。” 橄榄油室设计低矮,上面有屋椽,窗户太高,外人想偷看也难,不管里面有人在数钞票,或是锁着囚犯,或是新婚夫妇闷着声音在沙发上做爱都看不见。真皮沙发直立靠在朝海的墙壁上。数钞票的桌子平坦方正。两张木匠的工作台摆在桌子后面,塞在拱形的凹陷处。贾斯丁使尽所有力气将石板上的工作台拖出来,左右边各一张,以翅膀状排着。有人从别墅搜刮来没喝完的酒瓶,将酒瓶排在门上。他取下旧酒瓶,以手帕擦掉灰尘,然后放在桌子上当做镇纸。时间早已停止。他不饿也不渴,也不需要睡眠。他把行李箱放在工作台上,一边一个,接着取出最宝贵的两捆东西,放在数钱桌上,小心选择最中心处放置,以免那东西因为伤心或精神失常滑落桌下。他谨慎地开始松开第一捆,一层接一层——她的棉质家居便服,她的安哥拉羊毛衫,是她前往洛基丘莒那天之前穿的,她的银色上衣,颈边的气味仍在——最后他才将露脸的奖品握在手上:一个光鲜的银盒子,长十二英寸,宽十英寸,盖子上印有日本制造商的商标。日夜孤寂,长途跋涉,它毫发无损。他从第二捆里抽出了附属工具,之后轻手轻脚将其中所有的物品一件件移到房间另一边的旧松木桌上。 “再等一下,”他大声答应她,“耐心一点,大小姐。” 这时他的呼吸比较匀称了,从手提行李中拿出闹钟收音机,调整到当地波长,收听BBC全球广播。一路上,他持续收听寻找阿诺德的新闻,仍然没有下落。他设定好闹钟,以收听下一次整点新闻,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高低不平的几堆东西,有信件、档案、剪报、打印出来的材料,以及几捆看似官方文件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他另一个人生中,一直是他逃避现实的避风港。今晚就不是了,再怎么说也不是。这些文件不是逃避任何东西的避风港,不管是莱斯莉的警察档案,或是特莎对汉姆颐指气使的记录,或是她细心排列顺序的信件、文章、剪报、制药厂与医学资料,或是从她工作室布告栏上拿来提醒她自己的字条,或是她在医院狂乱写下的东西,或是由罗布和莱斯莉从阿诺德·布卢姆的公寓搜出来的东西。收音机有声音了。贾斯丁抬头倾听。播报员提到下落不明的阿诺德·布卢姆医生,涉嫌杀害英国外交官妻子特莎·奎尔,案情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听完后,贾斯丁一头栽进特莎的文件,一直到找出他决心在探索期间随身携带的东西。这东西是她从医院带出来的——他们惟一没有带走的婉哲的东西。婉哲一去不回后,她从婉哲的病床旁没倒掉的垃圾桶中找到。她出院后的几天几夜,这东西就在她工作室的桌子上,犹如得理不饶人的哨兵般站着:一个小纸盒,有红有黑,长五英寸宽三英寸,空无一物。盒子从桌上跑到中间抽屉,贾斯丁在急促搜寻她的物品时找到。没有遗忘,也没有拒收,却被放逐,被压平,在她忙着处理更为迫切的事项时被推到一边去。岱魄拉瑟(Dypraxa)这个名字印在横条上,四面都有,盒子里面的散页印刷单注明各种适应症与禁忌症。盒盖上印有三只开玩笑似的金色小蜜蜂,排列成箭头的形状。贾斯丁打开它,恢复盒子原有的立体形状,放在眼前墙壁上一个空架子的中央。肯尼K画了三只蜜蜂,就自以为是拿破仑了,她发烧时对他低语。被他们叮到就死定了,你知道吗?不知道,亲爱的,我不知道,快睡吧。 看资料。 上路。 减缓大脑转速。 加速动脑机制。 动如狡兔,静如处子,和圣人一样有耐心,和儿童一样冲动。 贾斯丁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渴求知识。想要再准备也没有时间了。自从特莎死后,他日夜准备。他有所保留,不过他已经作好准备。在格洛丽亚死气沉沉的低地,他已经作好准备。在警方审讯时,有时候保留得让他几乎忍无可忍,将信息保留在脑海中无眠的部分,他也作好了准备。在返国那段永无休止的飞行航程中,在艾莉森·兰兹贝利的办公室,在佩莱格里的俱乐部,在汉姆的事务所,在四号寓所,脑中同时考虑着一百件事情时,他也作好了准备。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以大动作纵身一跃,跳进她秘密世界的核心;认出她历程中每个路标以及里程碑;消灭自己的身份,让她的身份复活;杀掉贾斯丁,让特莎重见天日。 从哪里开始? 哪里都行! 走哪条路? 哪条路都行! 他内心里属于公务员的一面已经终止。在特莎不耐烦的表示之下,贾斯丁动了起来,停止对任何人负责,只对她一人忠实。如果特莎漫无目的,他也跟着漫无目的;特莎按部就班时,他也依循她行事;她直觉决定往下跳时,他也会牵着她一起跳;他饿不饿?如果特莎不饿,他也不饿;他累了吗?如果特莎能穿着家居便服,埋首办公桌,熬夜到两三点,贾斯丁就能够整晚不睡,隔天整天继续下去,隔天晚上也一样! 有一次,暂时离开工作,到别墅的厨房去掠夺一番,带回腊肠、橄榄、薄脆饼干、帕玛森起司以及矿泉水。还有一次,忘记是黄昏还是日出,他的印象是天色灰沉,他正在看她在医院写的日记,记录着罗贝尔和手下在婉哲床边出现的经过,看到一半,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有围墙的庭园里漫游。就是在这里,在特莎充满柔情的注视下,他种下了婚礼羽扇豆、婚礼玫瑰,以及少不了的婚礼鸢尾草,以表现对她的爱意。杂草长到他膝盖,弄湿了长裤。开了一朵玫瑰花。他想起自己没关上橄榄油房间的门,横越铺了石板的天井,冲回那里才发现门已安安稳稳地锁住,钥匙则放在他的外套口袋。 《金融时报》剪报: 三蜂嗡嗡响 花花公子怪杰、也是第三世界投机家三蜂之家的肯尼思·K.柯蒂斯据传正在准备举行互惠式闪电结婚,对象是瑞士裔加拿大籍的制药界大姐大凯儒·维达·哈德森(KVH)。KVH会现身婚礼吗?三蜂拿得出聘礼吗?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只要肯尼思·K以典型作风大胆投资药品的这种豪赌能回收成本的话。制药界盛传三蜂在内罗毕即将与KVH合作,KVH预估投入五亿英镑研发最新抗结核病神药岱魄拉瑟,而三蜂据传将投资四分之一,以交换全非洲的销售与经销权,而该药在全球的收益,三蜂也将提成,数目不详。这次交易在行动隐秘、获益极高的制药界据说是前所未见。 总部位于内罗毕的三蜂发言人薇文·伊柏表现出审慎乐观的态度:“这种做法很高明,完全是肯尼K的典型风格。既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对全公司有好处,对股东有好处,对非洲也有好处。岱魄拉瑟的疗程与吃糖果一样简易。新变种的结核病菌肆虐全球,三蜂将站在最前沿抵抗结核病。” KVH董事长狄特·寇恩立刻于昨晚在巴塞尔发言呼应伊柏的乐观态度:“岱魄拉瑟能将六至八个月的辛苦疗程缩减为服用十二次的治疗过程,我们相信能在非洲担任岱魄拉瑟的前锋,三蜂是不二人选。” 特莎手写给布卢姆的信,据推测应该是从布卢姆的公寓搜出来的。 心爱的阿诺德: 我跟你说KVH有多黑心,你就是不相信。我调查过了。他们的确很黑心。两年前他们被起诉,罪名是污染了半个佛罗里达州,他们在那边建了一个很大的“设施”,结果检方只提出警告了事。原告提出确凿的证据显示KVH排放的有毒废水超出规定的百分之九百,毒害了保护区、湿地、河流和海岸,可能连牛奶都有毒。KVH也在印度做了类似的“公益活动”,在马德拉斯地区据说有两百个小孩死于相关病因。印度法院审理这个案子要等十五年,如果KVH继续找对人进行贿赂,时间可能会拖得更久。制药业进行人道援助时,喜欢利用延长病人的生命来让白人亿万富翁赚到更多钱,KVH在这一方面也有过人之长,人尽皆知。晚安,亲爱的。别再怀疑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冰心玉洁。你也是。T。 伦敦《卫报》金融版剪下来的报道: 快乐的蜜蜂 由于治疗结核病的新药岱魄拉瑟价廉物美又具革命性,三蜂内罗毕公司日前收购全非洲的经销权,股价因此暴涨(十二个星期上扬四成),反映出股市对该药品越来越具信心。三蜂执行长肯尼思·K.柯蒂斯于摩纳哥家中表示:“对三蜂有好处的,对非洲也有好处。对非洲有好处的,对欧洲和美国以及全世界其他地方同样也有好处。” 另外有个档案夹以特莎的笔迹注明为希波,里面有四十份信件,一开始是传统邮件,后来改为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通信双方是特莎和一个名为波姬的女子。波姬在德国北部小镇比勒弗尔德一家药厂监察的组织工作。这个组织独资运作。信纸最上面的商标解释了该组织“希波”之名的由来。希波克拉底出生于公元前四六〇年,是希腊名医,当今所有医生宣誓行医时,就是宣读他的誓言。两人的通信一开始很正式,不过改用电邮后,口气逐渐软化,也很快替案件主角取了绰号。KVH的绰号是“巨人”,岱魄拉瑟成了“丸子”,罗贝尔成了炼金人。波姬在侦查凯儒·维达·哈德森动态方面的消息来源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必须随时严加保密,因为“她告诉我们的东西,在瑞士完全属于违法”。 波姬写给特莎的电邮打印如下: ……炼金人手下有两个医生,分别是艾瑞奇和科瓦克斯,他为这两人在曼恩岛上开了一家公司,也有可能是两家,因为当时还是共产党统治的时代。我们的朋友说罗把两家公司放在他名下,这样那两个女医生就不会被当局盯上。之后两个女人就一直吵架,吵得很凶,吵的事情是关于科学的,也与私事有关。巨人那边不允许任何人知道其中细节。艾瑞奇一年前移民到加拿大。科瓦克斯留在欧洲,多半时间待在巴塞尔。你送给卡尔的大象吊饰让他乐翻天了,现在每天早上他都学大象吹着喇叭,告诉我他起床了。 波姬写给特莎的电邮打印如下: 以下是有关丸子的更进一步历史。五年前炼金人在为两个女人的分子寻求资金援助时,并不是事事顺心。他尽量去说服几个德国大药厂赞助,不过他们强力抗拒,因为看不到能赚大钱的地方。穷人的问题是个老问题:他们的钱就是不够买很贵的药!巨人后来才介入,而且是先花很多人力物力去作过市场调研后才加入的。我们的朋友还说,他们在和三B谈生意时非常精明。他们的做法很高明,出卖可怜的非洲,让有钱人继续有钱!计划非常简单,时机非常完美。他们先在非洲测试丸子两年,KVH估计这段期间结核病在西方会变成“严重的问题”。而且三年后,三B也会在财务方面出现危机,巨人就可以用小钱买下!因此根据我们朋友的说法,三B是下错注,而巨人则是主掌全局。卡尔在我身边睡觉。亲爱的特莎,希望你的婴儿会跟卡尔一样好看。他会跟他母亲一样成为伟大的战士。我很确定!拜拜,B。 波姬和特莎之间的最后一封通信: 我们的朋友报告巨人方面正在进行非常机密的活动,有关三B和非洲。难不成是你拿棍子去捣马蜂窝了?他们秘密派科瓦克斯搭飞机到内罗毕,炼金人会去接她。大家都在讲美女拉若的坏话。她是叛徒,是贱人一个,等等。一个本来很无聊的企业,怎么突然变得情绪激动?!好好照顾你自己,特莎。我认为你是有一点waghalsig,不过时间不早了,以我的英文能力也翻译不出这个字,所以也许你可以求求你的好老公翻译给你听!B。 P.S.赶快来比勒弗尔德,特莎。这个小镇很美,又很少人知道,你会爱死的!B。 天色已晚。特莎身怀六甲。她在内罗毕家中的客厅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阿诺德跟她吩咐过,在生产之前不准她南下基贝拉。就算只是坐在笔记本电脑之前,对她来说都是件很累人的差事。只坐了五分钟,她又不得不起来走动。贾斯丁提早回家陪她,以减轻她的痛苦。 “waghalsig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贾斯丁一开前门,特莎马上询问。 “什么人跟什么东西?” 她刻意以英文的发音念出那个德文字,讲到第三遍,贾斯丁才听懂。 “躁进,”贾斯丁以谨慎的口吻说,“盲勇。为什么要问?” “我很躁进吗?” “不会。不可能。” “可是有人那样说我。我这副德性,要盲勇也难。” “别相信。”贾斯丁以虔诚的语气说,接着两人同时爆笑出来。 来信者是位于伦敦、内罗毕和香港的欧奇、欧奇与法莫洛律师事务所,收件人是特莎·阿博特小姐,地址是内罗毕的信箱: 亲爱的阿博特小姐: 本事务所代表三蜂之家。该公司转交过来阁下致执行长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以及其他董事与主管的几封信件。 本事务所在此郑重声明,阁下指称的产品经各项临床测试合格,其中几项测试的标准甚至远高于国家或国际标准。如阁下已正确指出的,该产品在德国、波兰与俄罗斯皆已通过检验并注册。在肯尼亚卫生当局的要求下,产品注册也由世界卫生组织独立验证,证书复印件随此信附上。 本事务所因此在此忠告阁下,未来若阁下或与阁下共事者针对此问题再度来信,无论对象是三蜂之家或是其他单位,本事务所将视之为对此一高度获得认可的产品进行之恶意诋毁,有损产品经销商三蜂之家内罗毕的商誉与声望。如果发展至此,本事务所在该公司委托下将全力提出法律行动。 谨此…… “老弟,占用几分钟,可以的话。” 讲话的人是蒂姆·多诺霍。老弟是指贾斯丁,事件经过则在贾斯丁本人的回忆中重演。大富翁游戏经表决暂停进行,伍德罗的两个儿子匆忙赶去上已经迟到的空手道课,格洛丽亚则从厨房倒些饮料来。伍德罗气冲冲地赶回高级专员公署。因此只剩下贾斯丁和蒂姆两人,面对面坐在庭园桌边,周遭是数百万玩具钞票。 “为了所有人好,不介意我大胆直言吧?”多诺霍压低嗓门,不让声音传送到不应到的地方。“如果非说不可的话。” “非说不可。老弟,是有关这件难看的宿怨。是你亡妻与肯尼K之间的过节。直捣驻地,可怜的家伙。三更半夜打电话。在他的俱乐部里留下一些很无礼的信件。” “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了。这并不是什么聊天的好话题。特别是在有条子的地方。我们的建议是,掩盖起来,当做没看见。事不关己。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敏感时刻。包括肯尼在内。”他的口气转变,“你节制忍耐的表现令人赞赏。对他,真是无限景仰,对不对,格洛丽亚?”“他是彻头彻尾的超人,对不对,贾斯丁,亲爱的?”格洛丽亚一面同意,一面放下金汤力的盘子。 我们的建议,贾斯丁记得,视线仍逗留在来自律师事务所的信件。不是他的。是他们的。 特莎给汉姆的电邮打印如下: 小天使:我在三B的秘密消息来源发誓说,他们的财务状况比任何人透露的还要严重一百倍。 她说公司内部有谣言说肯尼K正在考虑抵押全部非制药类的生意给南美洲波哥大一家没名的连锁企业!问题是:他能不能在没有事先告知股东的情况下卖掉公司?我对公司法所知比你更少,所以不用多说了。你不解释的话我就完了!爱,爱,特莎。 然而,汉姆没有机会解释,就算是在当时或是稍后有能力解释也是枉然,贾斯丁也一样。一辆老爷车铿锵作响开进车道,之后门口传来如雷的敲门声,让贾斯丁跳起来,从囚犯的窥视孔内向外看,看到艾米利奥·德洛罗营养充分的五官正对着门边。他是本教区的神父。面带怜悯关怀的表情。贾斯丁打开门。 “贾斯丁先生,你在做什么?”神父以歌剧的大嗓门吼着,拥他入怀,“为什么要让我从出租车司机马力欧那里听说你哀伤过度精神失常的事呢,把自己关在别墅里,还自称是瑞士人?如果神父不能陪伴痛失亲人的教友,如果一个父亲没办法慰藉受到打击的儿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要神父做什么呢?” 贾斯丁喃喃说了一些需要独处的话。 “可是你却在工作!”——他瞥见贾斯丁背后一堆堆文件,散放在油房里。“连现在这个时候,在节哀期间,你还是在为国效命!难怪大英帝国比拿破仑时代的版图还大!” 贾斯丁胡乱说了一些外交官的工作永不休止之类的话。 “跟神父一样啊,我的儿子,就跟神父的工作一样啊!如果有一个人信了上帝,就有一百个人不信!”他靠近贾斯丁,“可是啊,小姐她可是信徒,贾斯丁先生。和她贵妇母亲一样,她们再怎么辩解也没用。她们对同胞奉献这么多爱,怎么可能对上帝置之不理?” 贾斯丁设法将神父从油房门口赶走,让他坐在冰冷的别墅客厅里,墙壁上是性早熟的天使图案斑驳壁画,强递给他一个杯子,然后再倒一杯曼泽尼家族酿造的葡萄酒,自己也端着一杯啜饮。他接受了好心神父的保证,知道特莎安然投身上帝怀抱。神父表示即将在下一个圣徒纪念日为特莎举行追思弥撒,希望对教堂重建基金鼎立相助,也希望他捐款维修岛上雄伟的山顶城堡,因为该城堡是中古意大利的名胜之一,学术探勘人员与考古学家一致认为,除非在上帝旨意下加强城墙与地基,该城堡很快就会倒塌,贾斯丁也无异议表示同意。贾斯丁将好心的神父护送到车前,为了不多留他,被动接受了他的祝祷,然后才赶紧回到特莎身边。她双手叉在胸前,在等着贾斯丁。 上帝如果存在的话,怎么会允许无辜的儿童受苦受难?我拒绝相信。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教堂结婚?” 是为了融化上帝的心,她回答。 贱婆娘。别再同你那个黑鬼医生鬼混了! 滚回你那个窝囊太监老公身边,乖乖听话。 马上停止管我们的闲事!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郑重保证。 他双手发抖,拿着这张素白的打印纸,而纸上的信息并不打算融化谁的心。上面的字体全部是粗黑大写,每个字母都有半英寸高。签名省略,不令人惊讶。拼写则完美无缺,倒很令人惊讶。对贾斯丁造成的震撼极为强烈,责怪意味浓厚,谩骂得狗血淋头,让他吓了有几秒钟的时间才想到要跟她大发脾气。 你为什么不跟我讲?为什么不给我看?我是你丈夫,应该要保护你才对,是你的男人,是你另一半呀! 我放弃了。我松手了。你收到一封以死要挟的恐吓信,从信箱里拿出来。你打开来。你看了——一遍。呃!然后如果你像我一样,会把信拿开来,因为内容恶毒恶心得让你不希望信纸接近自己的脸。不过你又念了一遍。然后再看一遍。一直到你熟记了内容为止。就和我一样。结果呢,你怎么办?打电话给我——“亲爱的,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赶快回家好吗”?跳上车?以救火车的速度开到高级专员公署,拿着信在我面前挥舞,要我大步去向波特报告?才怪。才不是这样。你和往常一样,自尊心第一。你没有让我看信,也对我守口如瓶,也没有烧掉。你当做是秘密。你划分机密等级后归档处理。深藏在禁区办公桌的抽屉里。你处理的手法,跟你嘲笑我的做法一样:你归档到其他文件里,收藏起来。如果我以这种方式来处理,会被你嘲笑为是望族的谨慎心态。收到了这封信后,你怎么跟自己交代——怎么跟我交代——任谁都猜不到了。只有上帝知道你在内心如何对待这封信,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所以,谢啦。多谢你,可以吗?多谢你将同床异梦政策实行得如此彻底。漂亮。再次谢谢你。 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汗流浃背的羞愧与悔恨。一想到要让别人看那封信,你就无法忍受,对不对?会因此触发你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关于布卢姆的说法,关于我的说法。太过分了。你是在保护我们,我们三个人,你当然是。你跟阿诺德讲过吗?当然没有。有的话,他会尽量劝你别再追查下去。 贾斯丁逃脱这种温和的理解方式。 太温柔了。特莎的作风比较强硬。而且在她脾气一来的时候,更加难缠。 想想看律师的头脑。想想看冰冷的实用主义。想想看非常强硬的年轻女子,逼近猎物,准备捕杀。 她知道自己鲜血开始沸腾起来。恐吓信证实了这一点。别人没有威胁到你,你不会发出恐吓信。 如果在这个阶段大喊“犯规!”,等于是向当局自首。英国政府束手无策。他们没有权力,没有管辖权。我们惟一的希望是将恐吓信交给肯尼亚当局。 不过特莎对肯尼亚当局没有信心。她经常反复说,她相信莫伊的帝国触角遍及肯尼亚生活的各个角落。特莎的信心和她的婚姻职责一样,不论好坏都投资在英国人身上:看看她私下投奔伍德罗就知道。 如果她向肯尼亚警方求救,她就得提出敌人的名单,不管是真正的敌人还是潜在的敌人都算在内。她追查大刑案的努力会因此而功亏一篑。她的追查行动会因此被迫喊停。她绝对不会那么做。大刑案对她来说,比她自身的性命还要重要。 对我来说呢,也一样。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贾斯丁一面拼命恢复平衡感,视线此时落在一个手写的信封上。是稍早前他仓促从特莎在内罗毕的工作室桌子的中间抽屉拿出来的。从同一个抽屉中,他也找出了岱魄拉瑟的空盒子。信封上的笔迹似曾相识,却又不太熟悉。信封已经拆开了。里面有一张折叠好的英国政府蓝色信纸,字迹匆忙,内容充满了仓皇与激情。 我亲爱的特莎,我对你的爱胜过其他人,永生不渝。 这是我惟一坚信的意念,也是我惟一自知的概念。你今天对我态度很差,不过并没有比我对待你的态度还差劲。我们两人今天讲话时都身不由己。我热爱你,崇拜你,超过我能控制的地步。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随时奉陪。让你我抛开彼此荒谬的婚姻枷锁,随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只要你一开口我们立刻就走。如果要到天涯海角,能走得越远越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然而,这一次的签名却没有省略。执笔人以清晰鲜明的字体签了名,大小与恐吓信相仿:桑迪。我的名字是桑迪,这人表示,你想昭告全天下随便你。 日期和时间也注明了。即使是在热恋癫狂的境界,桑迪·伍德罗仍然是个有良知的人。 12 被蒙在鼓里的丈夫贾斯丁在月光照射下纹丝不动,目不转睛盯着泛银光的海平面,长长地呼吸着清冷的晚风。他感觉到自己吸进了令人反胃的东西,需要清洗肺脏。桑迪先软后硬,你曾经对我说过。桑迪先欺骗自己,然后再欺骗我们……桑迪是懦夫,需要大手笔和堂皇的说辞来保护,因为动作稍小都无法保住他…… 这么说来,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要自己承受下来?他质问,对着大海,对着天空,对着呼呼作响的夜风。 其实什么也没有,她回答的口气安详。桑迪误把我的挑逗当做承诺,正如他把你的客气当做懦弱一样。 然而,又半晌的时间,贾斯丁几乎是以奢侈的心态让自己丧失勇气,正如他在内心深处有时候会为了阿诺德的事让自己丧失勇气一般。但是,他的回忆正在骚动。他昨天看过的某个东西,昨天晚上,前一个晚上。是什么东西?打印出来的东西,特莎写给汉姆的东西。一封长长的电子邮件,贾斯丁第一次看的时候看不下去,因为写得有点过于亲密,所以他暂时放进一个档案夹里,等到比较坚强时再去解开谜团。他重回油房,抽出邮件,察看日期。 特莎给汉姆的电邮,时间正好是在伍德罗那封信之后十一个小时。伍德罗违反外交部规定,竟然使用公家的蓝色信纸来倾吐对同事妻子的爱意: 我已经不是小女生了,汉姆,现在是我收拾起小女生心情的时候了。只是,小女生怀孕的时候,应该怎么表现?这下可好了,我给自己找来一个五星级的超级猪哥,对我恋得要死。问题是,阿诺德和我最后终于挖到金矿,讲得更确切一点,其实是最臭的排泄物,而我们最迫切需要的,正是前述的猪哥来帮我们在权力圈里讲话,我身为贾斯丁的妻子,也渴望效忠英国,这是我惟一能做得出来的事。你是不是在说,我还是老样子,是个不择手段的坏女人,喜欢拖着男人的鼻子到处转圈,就算他们是超级猪哥也照玩不误?好吧,你就别讲我了,汉姆。就算是真的,也不要说了。嘴巴给我闭上。因为我必须信守诺言,你也是,甜心。而我现在需要你和我站在一起,像你一向对待我的态度,是既贴心又温柔的好朋友。你说嘛,人家是个好女孩,因为人家真的是嘛。如果你不说,我就亲得让你全身湿透,和以前你穿着水手服被我推进卢比孔河时一样狼狈。爱你,亲爱的。拜拜。特莎。 P.S.吉妲说我是个祸儿13,可惜她发音不标准,讲成了“乎儿”(hooer),像是吸尘器(hoover)少了一个v。爱你的特莎(乎儿)敬上。 被告无罪,他告诉她。而我和往常一样,可以对自己好好羞辱一番。 贾斯丁心情平静得出奇,再度踏上迷惘之旅。 罗布和莱斯莉的主管是法兰克·格里德利,单位是苏格兰场海外刑案分局。他们两人第三次审讯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办事处主任,姓伍德罗,名亚历山大·亨利,将审讯内容联合呈报给格里德利,以下是报告内容摘录: 受访者斩钉截铁重申他宣称这是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的意见。佩莱格里是外交部非洲事务司司长。伍德罗表示,如果依照特莎·奎尔的备忘录进一步询问,将会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危及英国与肯尼亚共和国的关系,殃及英国贸易利益……受访者以保密为由,拒绝透露上述备忘录的内容……受访者对目前由三蜂之家营销的新药一问三不知……受访者建议我们,任何人如果要求看特莎·奎尔的备忘录,应该先直接向伯纳德爵士报告备案,假设这份备忘录确实存在的话,而受访者本人则准备质疑其存在。受访者将特莎·奎尔描述为无聊又歇斯底里的女人,提到其救济工作相关话题时情绪会出现不稳定的状态。我们将这句话解读为一两拨千斤,以压低该备忘录的重要性。特莎·奎尔生前交给受访者的所有文件,我们在此要求上级尽快发公函向外交部申请调阅其复印件。 旁边由副局长格里德利签名:与佩莱格里爵士谈过。碍于国家安全因素回绝申请。 从名声不等的各家医学期刊节录下来的文章,以适度含糊不清的说法赞扬新药岱魄拉瑟的神奇疗效,称赞该药品“不需诱发剂”以及“在老鼠身上的半衰期很长”。 从《海地医药科学期刊》摘录下来的文章,以含蓄的笔法表达对岱魄拉瑟存有保留的意见,签名者是一名巴基斯坦籍医生,曾在海地一所研究医院对该药品进行过临床实验。特莎在“具有潜在毒性”六个字下画线,此外文章也提到肝脏衰竭、内出血、晕眩、视神经损害等危险。从同一期刊的下一期摘录出来的文章,由在名校担任教授、头衔显赫的医学大佬连番上阵提出反击,列举出三百件测试案例。同篇文章也指责那位可怜的巴基斯坦医生具有“偏见”,而且“对病人不负责任”,还指着他的头咒骂不已。 (特莎手写的注记:这些没有“偏见”的意见领袖,全都是由高薪的巡回委员会为KVH所收买,代为在全球物色具有潜力的生物科技研究计划。) 特莎手抄名为《临床测试》一书的片段,作者斯图尔特·波科克。她喜欢以抄写的方式来加深印象。有些章节多处画线,和作者心平气和的文风形成对比: 学生往往会对医学文献嗤之以鼻,许多临床专家也难免如此。《刺胳针》与《新英格兰医学期刊》之类的重要期刊,其中刊登出来的新医学知识,外人都无法加以驳斥。大家之所以对所谓的“临床福音”具有天真的信仰,或许是众多作者秉持的固执己见推波助澜,如此一来任何研究计划中原有的不确定点经常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特莎的注记:药厂时常安排文章发表,连所谓的知名期刊都未能免俗。) 至于科学会议上的演说以及制药公司的广告,大家更有必要保持怀疑的态度……偏见存在的机会非常之大…… (特莎的注记:根据阿诺德的说法,大药厂花费巨资买通科学家和医学专家来为其产品宣传。波姬报告说,KVH最近捐款五千万美元给美国一家知名教学医院,另外也发给三名顶尖临床专家以及六名研究助理薪水以及支付其他开销。在大学教职员之间牵线收买更加容易:教授职衔、生化实验室、研究基金会等。“没被买通的科学家意见越来越难找到。”——阿诺德) 进一步摘自斯图尔特·波科克的这本书: ……一直存在的风险,是作者被人说服,过分强调超出实际情况的更具正面意义的发现。 (特莎的注记:制药厂的期刊不像全世界的报纸,不喜欢刊登坏消息。) ……即使提出了具有负面结论的测试报告,可能会发表在不知名的专业期刊中,而非刊登在重要的一般期刊上……结果能反驳先前正面报告的负面结论,却无法由同样广大的读者知悉。……许多测试缺乏基本设计的要件来取得对疗法毫无偏见的评估。 (特莎的注记:目标是证明论点,而非质疑,换言之,比没有用还要糟糕。)偶尔,作者或许会刻意钻研数据来证明一项正面的…… (特莎的注记:找有利于自己的说法。) 从伦敦《周日泰晤士报》节录下来的文章,标题是“药厂进行医药测试,致病人于险境”。这篇文章作了密密麻麻的记号,也被特莎画了很多线,据推测经过复印或传真给过阿诺德·布卢姆,因为上面多了这行字:阿诺,这篇你看过吗?! 全球最大的药厂之一拜耳在进行一项全国性药品测试时,并未事先告知重大的安全信息,致数百名病人于险境,有感染致命疾病之虞。 多达六百五十人于英国接受拜耳提供的这项实验手术,而这家德国制药大厂先前曾作过研究,发现该药品与其他药物会引发不良反应,严重阻碍杀害病菌的效能。 《周日泰晤士报》取得拜耳先前作过的研究,表明在实验进行之前并未向参与的医院报告。拜耳并未向病人或其家属透露这项实验的缺陷,导致将近一半在南安普敦一家测试中心接受手术的病人感染数种有致命危险的病毒。 拜耳公司基于数据属于机密,拒绝公开手术后的感染与死亡病例统计数字。 “该研究在进行之前,已经由合格的管理单位与所有当地道德委员会核准。”发言人指出。 从一本在非洲颇受欢迎的杂志上撕下来的全页广告,文案是:我相信奇迹!广告正中央是个年轻貌美的非洲母亲,身穿低胸白色上衣,下面是长裙,笑容满面。快乐的婴儿侧坐在妈妈大腿上,一手摸着她的乳房。快乐的兄弟姐妹群集四周,英俊的父亲高高站在所有人后面。除了母亲之外的所有人都以明显的表情欣赏着她大腿上的健康宝宝。广告最下面打出:三蜂也相信奇迹!年轻貌美的母亲在说:“他们告诉我,我的宝贝有结核病,我向上天祈祷。医生告诉我有岱魄拉瑟时,我就知道上天听到了我的祷告!” 贾斯丁回到警方的档案中。 两名警官审讯当地聘雇的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办事处职员吉妲·珍妮特·皮尔逊,报告节录如下: 我们审讯受访者三次,时间分别为九分钟、五十四分钟以及九十分钟。经受访者要求,审讯于中立场合(朋友的家中)、在私下进行。受访者现年二十四岁,英国与印度混血儿,于英国皇家修女学校接受教育,领养她的双亲皆为专业人士(律师与医生),笃信天主教。受访者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埃克塞特大学(主修英美与英联邦艺术),显然天资聪颖,但明显表现出紧张的情绪。我们对她的印象是,除了悲伤难耐之外,她怀有相当程度的恐惧。举例来说,受访者多次欲言又止,如,“特莎被杀是因为别人要她闭嘴。”如,“任何人如果想跟制药业过不去,一定会被割喉致死。”如,“有些制药厂都是披着华美外衣的军火商。”经过追问,她拒绝举证,并且要求删去这些话的记录。布卢姆是图尔卡纳凶杀案的凶手,对于这种暗示她也加以驳斥。布卢姆和奎尔,她说,并不算是“一对”,不过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两个人”,他们身边的人都“只是脑筋想歪了而已”。 经过进一步追问,受访者首先声称必须遵守公务人员保密条例,然后又说对死者曾发誓保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审讯时,我们采取较具敌意的态度,对她指出,如果再隐瞒信息,可能会替杀害特莎的凶手脱罪,也会阻碍搜寻布卢姆的行动。审讯内容经我们听写编辑后,以附件A与B附上。受访者看过两份附件后却拒绝签名。 附件A 问:特莎·奎尔野外行动时,你有没有协助过她或跟她一起去过? 答:周休两日和自己有空的时候,曾经陪阿诺德和特莎去过基贝拉和北边乡下几次,为的是到外地诊所帮忙,亲眼查看医药使用的情况。这是阿诺德所属非政府组织的特别职责。阿诺德检查过的药品之中,有几个已经过了有效期限,药效失去稳定性,只不过可能还是会有某种程度的疗效。另外有些药不适合用在他们用来治疗的症状。我们也得以证实一种在非洲其他地方很常见的现象,就是有些药品包装上的适应症与禁忌症经过涂改,以销售到第三世界国家,为的是扩展药品的使用范围,以超出在发达国家核准的适用症状。例如:在欧美用来舒缓极端癌症病例的止痛药,却在这里被用来治疗痛经和轻微的关节酸痛。禁忌症没有注明。我们也证实,即使非洲医生作出正确的诊断,他们仍经常因缺乏适当的指导而开出错误的处方。 问:三蜂是受到影响的经销商之一吗? 答:大家都知道,非洲是全世界制药厂的垃圾桶,而三蜂是非洲制药产品最主要的经销商之一。 问:那么,三蜂在这个情况中有没有受到影响? 答:在某些情况下三蜂是经销商。 问:是有罪的经销商吗? 答:可以这么说。 问:在哪些情况下?比例如何? 答:(再三支吾其词)全部。 问:请重复一遍。你是说,每个案例中,你发现产品有问题,三蜂都是该产品的经销商吗? 答:阿诺德可能还活着,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讲这些话。 附件B 问:有没有哪一种产品是阿诺德和特莎特别有兴趣的,你记得吗? 答:这样不对劲。不能再问下去了。 问:吉妲。我们是想了解为什么特莎被杀,也想了解为什么你会认为讨论这些事情会害阿诺德受到比现在更可怕的威胁。 答:那个时候到处都是。 问: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哭?吉妲。 答:害死人啦,在村子里,在贫民窟里。阿诺德很确定。他说,那药是好药,再多花五年来研发可能会变成好药也说不定。那个药的概念没有人能辩论得过,疗程短,价格便宜,又体贴病人。不过他们太急了。测试都经过选择性设计,没有涵盖所有的副作用。他们还拿怀孕的老鼠、猴子、兔子和狗来做实验,什么问题都没有。结果试验在人体时,好了,问题来了,可是,药品的问题是一定会有的。制药公司利用的,就是这个灰色地带。有没有问题,就看数据如何解释,而数据能够证明你想证明的任何东西。依照阿诺德的看法,他们太急于赶在对手上市之前抢先一步。药品上市有很多规定和法令,你会以为提早上市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阿诺德说那种事经常发生。如果你坐在日内瓦舒舒服服的联合国办公室的话,很多事情的看法会和你待在实地时大不相同。 问:厂商是哪一家? 答:这个我真的不想讲。 问:药名是什么? 答:他们为什么不多作些测试?又不是肯尼亚人的错。你不能问,如果你是第三世界国家的话。人家给什么,你就得收什么。 问:是岱魄拉瑟吗? 答:(无法听清楚) 问:吉妲,请你镇定一点,跟我们说就是了。药名是什么?是用来治疗什么的?厂商是哪一家?答:全世界的艾滋病例,有百分之八十五都在非洲,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能接触到医疗?百分之一!这已经不是人的问题了!而是经济的问题!男人不能工作,女人也不能工作!艾滋病是异性恋的疾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孤儿!他们没办法养活自己的家人!什么办法也没有!他们就只有等死! 问:所以说,我们谈的是治疗艾滋病的药物喽? 答:在阿诺德还活着时不能讲!都是有关系的。有结核病时,就会怀疑是否也有艾滋病,但是通常情况下都有!阿诺德是这样讲的。 问:婉哲是不是因为吃了这种药生的病? 答:(无法听清楚) 问:婉哲是不是吃了这种药才死的? 答:在阿诺德还活着时不能讲!对。岱魄拉瑟。请你们出去。 问:他们为什么要去利基? 答:我不知道!给我滚! 问:他们去洛基丘莒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除了去参加女性意识团体的活动之外? 答:什么也没有!别再问了! 问:谁是罗贝尔? 答:(无法听清楚) 建议 向高级专员公署提出正式申请,要求保护证人以交换完整的事实陈述。她应该获得保证,她提供的信息若有关布卢姆和死者的活动,将不会用来指证布卢姆,假设他还活着的话。 [基于保密因素驳回建议。主管格里德利] 贾斯丁一手撑着下巴,盯着墙壁看。回想着吉妲这个全内罗毕第二美丽的女子。她是特莎自己任命的女弟子,梦想只是将平凡的正当行为带到一个邪恶的世界。吉妲是一个没有坏习惯的我,特莎喜欢这么说。 吉妲是天真无邪族的最后一员。她和大腹便便的特莎喝着绿茶促膝长谈,坐在内罗毕的庭园里解决全球问题,而贾斯丁这个快乐得不像话的怀疑主义者兼即将当上爸爸的先生,戴着草帽,在花床间浇水,修剪枝叶,拔除杂草,扮演英国中年傻瓜。 “拜托你,贾斯丁,小心你脚边。”她们会以焦虑的口吻对他呼唤。她们在警告他不要踩到蚂蚁雄兵。这种蚂蚁在雨后成纵队爬出地面,由于为数众多,极具侵略性,路过之处生物无一幸免,连狗或幼儿都有可能丧命。特莎怀孕末期时,很害怕蚂蚁雄兵或许会把贾斯丁的浇水当做是不合时节的阵雨。 对于每件事,对于每个人,吉妲永远都感到震惊,从罗马天主教为了反对第三世界节育,在尼亚由体育馆燃烧保险套抗议,到美国香烟公司为了让儿童上瘾,在香烟里加料,到索马里军阀在毫无抵抗力的村庄投下毁灭性的集束炸弹,到制造这种炸弹的军火商,都让她震惊不已。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啊,特莎?”她以很积极的神情低声问,“他们的心态究竟是怎样的,告诉我,拜托!这是不是我们所谓的原罪?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他们的做法比原罪还严重得多。在我的观念里,原罪包含的是某种纯真吧。不过今日的纯真到哪里去了,特莎?” 阿诺德在周末时会经常过来坐坐,如果他来了,对话会转为特定焦点,三个头会靠近,表情会紧缩,如果贾斯丁调皮,故意靠近他们身边浇水,靠得太近而让他们感到不自在的话,他们会假装在聊天,直到他自动走到距离比较远的花床为止。 警察审讯三蜂之家内罗毕代表的报告: 我们先前要求与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见面,对方也告知他能亲自接见我们,但是到了三蜂之家总部,我们才知道肯尼思已由莫伊总统召见,之后必须飞往巴塞尔与凯儒·维达·哈德森进行政策讨论。因此对方建议我们如果有问题,直接和三蜂之家的制药营销经理谈,经理的姓名是Y.蓝普立小姐。当时蓝普立小姐正在处理家事不便出来会客,因此对方建议我们改天再来见肯尼思爵士或蓝普立小姐。我们解释时间紧迫,因此最后对方安排与“资深幕僚”见面。等了一个小时,终于见到V.伊柏小姐与D.K.克里科先生,两人都是客户关系部门的人。在场的人还有P.R.欧奇,他自称是“伦敦那边的律师,正好为了其他公事出差内罗毕”。薇文·伊柏小姐年龄二十八九,身材高挑漂亮,是非洲人,拥有美国某大学商学位。克里科先生来自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年龄相仿,体态威武,讲话带有些许北爱尔兰口音。 进一步询问后发现,伦敦律师欧奇先生其实就是柏西·冉勒·欧奇,资深律师,服务于伦敦的欧奇、欧奇与法莫洛事务所。欧奇先生最近为数家大型制药公司打赢了官司,赢得数件要求伤害赔偿的集体诉讼,其中一家公司就是KVH。当时他们并没有告知这一点。 与克里科谈话内容见附件。 会谈的重点概述: 一、代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和Y.蓝普立小姐致歉意。 二、由三B(克里科)对特莎·奎尔之死表达遗憾,关心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的命运。 三B(克里科):这个可恶的国家一天不如一天了。奎尔夫人的事,真是太可怕了。她生前是个很不错的女性,为自己在当地建立起很高的评价。我们要怎么才能帮忙?什么都可以。老板要我们传达他个人的问候之意,指示我们要提供所有协助。他对英国警察很看重。 警察:我们知道阿诺德·布卢姆和特莎·奎尔曾经多次联络造访三蜂,希望能谈谈贵公司营销的一种结核病新药,叫做岱魄拉瑟。 三B(克里科):有吗?我们一定得先查查看。是这样的,伊柏小姐的工作比较偏向公关方面,而我是从其他单位暂调过来,等着公司进行大规模的重整。老板的理论是,任何人如果干坐着领薪水都是浪费金钱。 警察:他们跟贵公司联络之后见到了贵公司的员工,我们希望能调出那次见面过程的全部记录,以及任何相关的文件。 三B(克里科):好吧,罗布,没问题。我们来这里是希望提供协助的。只不过,你说她曾经与三蜂联络过,你知不知道是哪个部门?我们这里的蜜蜂多得是,相信我! 警察:奎尔夫人寄了信件、电子邮件,也打了电话,打给肯尼思爵士的专线、他的私人办公室、蓝普立小姐,以及贵公司在内罗毕董事会上的几乎所有人。她也复印了部分信件,然后以传统邮件寄出。其他的信件都是亲手递送。 三B(克里科):这个嘛,好。这样我们应该知道怎么处理了。你那边有没有信件的副本? 警察:目前没有。 三B(克里科):那次见面时有谁在场,你知道吗? 警察:我们以为你会知道。 三B(克里科):不妙。好吧,你们那边有什么? 警察:有人见证过书信以及电话联络的经过,作出书面和口头证词。上次肯尼思爵士来内罗毕时,奎尔夫人大老远跑到他的农庄去找他。 三B(克里科):有吗?我可是头一次听到。她那时有没有约时间? 警察:没有。 三B(克里科):是谁邀请她的? 警察:谁都没有。她不请自来。 三B(克里科):哇,她真勇敢。结果她见到了几个人? 警察:显然不太多,因为后来她又试图来他在这里的办公室面谈,却也没有成功。 三B(克里科):这个嘛,也难怪。老板是大忙人。很多人都有事想求他。幸运找得到他的人不多。 警察:她不是有事相求。 三B(克里科):那是什么? 警察:她要的是答案。根据我们的了解,奎尔夫人让肯尼思爵士看过很多病例,描述了身份不明的病人身上出现的副作用。 三B(克里科):有吗,天啊?这个嘛……有什么副作用,我怎么不知道?她是科学家吗?是医生吗?对了,应该用过去式才对。 警察:她只是关心这类事件的民众,是律师,也为人权奔走。她在救济工作方面也投入很深。三B(克里科):你刚才说她让爵士看过一些东西,是用什么样的方式? 警察:亲手送到这栋大楼,收件人是肯尼思爵士本人。三B(克里科):她有签收单吗? 警察:(出示签收单) 三B(克里科):啊,原来如此,收到了一个包裹。问题是,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不用说,你们一定有副本。一堆病历吧。你们一定有。 警察:近日就会收到。 三B(克里科):是吗?好吧,如果收到的话,我们真的有兴趣看一看,对不对,薇薇?再怎么说,岱魄拉瑟是我们目前的第一线产品,老板称为旗舰产品。有很多快乐的妈妈爸爸和小朋友,有了岱魄拉瑟都觉得心情好多了。所以说,如果特莎当时想发牢骚,我们的确有必要知道究竟并采取行动。如果老板在这里,他一定会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只不过他是个空中飞人。他竟然每次都避不见面,我也很惊讶。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如果你和他一样忙的话—— 三B(伊柏):是这样的,罗布,如果顾客针对本公司的制药产品提出申诉,我们这里有一套固定程序处理。我们是本地惟一的经销商。我们进口,我们经销。只要肯尼亚政府放行,医学中心也很放心使用,我们只是担任中介的角色。我们的责任仅止于此。我们自然会听取建议在药品储存方面多注意,确定温度和湿度保持正确之类的细节。不过基本上责任归属是在厂商和肯尼亚政府身上。 警察:临床实验呢?你们难道不负责实验吗? 三B(克里科):没有实验。罗布,恐怕这一方面你没有好好做功课。如果你说的是架构严谨、全面的双盲实验,我们没有。 警察:那么还有什么实验? 三B(克里科):要等到药品进入某个国家例如肯尼亚,经过销售之后,才能形成政策。一种药品,一旦在一个国家销售,同时获得该国卫生当局百分之百的支持,才算是确定无疑。 警察:如果有的话,你们进行过什么样的实验、测试、检验? 三B(克里科):少跟我咬文嚼字,可以吗?如果你谈的是为药品作实验记录,像这样的真正好药,如果你准备好在另一个非常大的国家经销,在非洲市场之外,例如说美国好了,我可以用间接的方式告诉你,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就能称为实验。字面上的意义只能用“准备”来解释,准备的是我们针对未来的状况,有朝一日三蜂和KVH将联手进入我刚才暗示的振奋人心的新市场。懂了吗? 警察:还没懂。我在等你说小白鼠这三个字。 三B(克里科):我想说的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这样,每位病人就某种程度而言都是实验对象,为的是更广大的大众的福祉。没有人提到什么小白鼠,别乱讲。 警察:所谓大众的福祉,指的是美国吧? 三B(克里科):去他的。我想说的只是,每个结果、每次记录、每个列入记录的病人,这些数据都会小心保存起来随时监管,放在西雅图、温哥华和巴塞尔,作为将来参考之用。未来我们寻求在别地注册核准该产品时,可以用来佐证。因此我们会永远没有失误的风险。更何况,肯尼亚的卫生当局一直都支持我们的做法。 警察:什么做法?毁尸灭迹吗? P.R.欧奇,资深律师:你收回那句话,罗布,我们也当做没听见。道格在提供信息时已经仁至义尽,或许是太慷慨了,对不对,莱斯莉? 警察:好吧,那你们目前在接到申诉时会如何处理?不理不问吗? 三B(克里科):莱斯,我们主要的做法是直接传达给厂商凯儒·维达·哈德森,然后有两种情况,要么按KVH的政策回复申诉方,要么如果KVH希望主动回复的话,由他们直接回复。跑什么路,就骑什么马。情况大致上就是这样了,罗布。还有没有其他能为你服务的地方?或许我们应该先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等你们拿到文件之后再谈? 警察:再等一下,行吗?根据我们的消息,特莎·奎尔和阿诺德·布卢姆医生去年十一月接受贵公司邀请前来,讨论产品岱魄拉瑟的效果,不管是正面或是负面消息。他们也提到寄给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本人的个案注记副本给贵部门员工看过。那次会面,你难道敢说没有记录,连三蜂派谁参加都没有记录吗? 三B(克里科):日期是什么时候,罗布? 警察:我们有份日志证实,三蜂建议在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十一点开会。时间是通过营销经理蓝普立小姐敲定的,听说她现在人不在。 三B(克里科):头一次听到。你呢,薇薇? 三B(伊柏):我也是,道格。 三B(克里科):这样好了,我干脆帮你查查看她的日志好了。 警察:好主意。我们来帮你。 三B(克里科):等一等,等一等,我要先征求她的同意才行。她是大小姐脾气,我可不敢不经过她的同意就翻她的日志,就如同我也不敢翻你的日志一样,莱斯莉。 警察:打电话给她,电话费我们付。 三B(克里科):不行,罗布。 警察:为什么不行? 三B(克里科):是这样的,罗布,她和她男朋友到蒙巴萨参加一个盛大婚礼。我们不是说过她去“处理家务事”吗?轰动豪华的婚礼,信不信由你。所以我猜最早最早也只能在星期一联络她。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去蒙巴萨参加过婚礼,不过相信我—— 警察:先别管她的日志好了。他们留给她的那些资料呢? 三B(克里科):你是指刚才说的那些所谓的病历吗? 警察:那是其中之一。 三B(克里科):这个嘛,如果真的是病历的话——显然,罗布——症状、适应症、剂量等技术性的讨论——副作用,罗布——那样的话,就像我们刚才说过的,每一次都要转交给药厂。我讲的是巴塞尔,我讲的是西雅图,我讲的是温哥华,我的意思是这个,他妈的。如果没有立刻转交给专家评估,我们不就得背上刑事责任,对不对,薇薇?那不只是公司政策而已,我敢说在三蜂这等于是圣旨。对不对? 三B(伊柏):完全正确。没有疑问,道格。是老板坚持的。一旦出了问题,一定要找KVH求助。 警察: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太不可思议了!你们这个地方难道都不用纸吗?拜托行不行? 三B(克里科):我是在告诉你,我们听进去了,我们会进行搜索,看看能找到什么。这里又不是公家机关,罗布,也不是苏格兰场。这里是非洲啊。我们才不搞什么档案嘛,对不对?我们消磨时间有更好的方法—— P.R.欧奇,资深律师:我认为这里有两个重点,或许有三个吧,能分开来谈吗?第一点是,奎尔夫人、布卢姆医生和三蜂代表之间的会议,究竟是否发生过,你们警方有多确定? 警察:我们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们从布卢姆的日志中找到以他的笔迹记录下来的证据,显示他曾通过蓝普立小姐敲定十一月十八日见面。 P.R.欧奇,资深律师:敲定日期是一回事,莱斯莉,实际发生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希望蓝普立小姐记性不错。她安排的会议多到数不清。第二点是语气。就你们所能判断的,你们所谓她提出证据时的口气是否具有敌意?举例来说,当时是否隐约带有一丝诉讼的意味?有道是盖棺无恶言,不过就我们所听说的,奎尔夫人并不是出拳谨慎的人,对吧?就你刚才说的,她也是个律师,而布卢姆医生也曾担任过监察制药界的工作,据我了解。我们面对的不是无名小卒。 警察:就算是具有敌意,那又怎么样?如果有人吃药死了,当然有权利表现出敌意。 P.R.欧奇,资深律师:是,没错,罗布,如果蓝普立小姐嗅出打官司的意味,或是更糟糕的情况,或是假设老板的确收到书面材料,而有没有收到还是未知数,然后被他察觉出不妙,他们本能地会马上送到处理官司的法律部门去。所以到法律部门去找应该也找得到,对不对,道格? 警察:我还以为你代表的就是他们的法律部门。 P.R.欧奇,资深律师:(笑笑)最后关头才找我啦,罗布。不是先找我。我太贵了。 三B(克里科):我们会再跟你联络,罗布。很高兴跟你见面。下一次我们一起吃午餐。只是啊,建议你别期望太大。就像我说的,我们这里不是整天做文件归档工作的。我们有很多燃眉之急,正如老板说的,三蜂是脚踏实地做事的。本公司有今天的规模,就是这样来的。警察:我们希望再占用你一点时间,拜托,克里科先生。我们有兴趣跟一位姓罗贝尔的先生谈谈,可能是医生,德国人或瑞士人或是荷兰人。对不起,我们只知道他的姓氏,不过据我们了解,岱魄拉瑟在非洲的开发过程,他都曾密切参与。 三B(克里科):哪一边的人,莱斯莉? 警察:有关系吗? 三B(克里科):有关系,多少有点。如果罗贝尔是医生,而你也认为他是,很可能是属于制药厂那边的人。你也知道,三蜂不属于医药圈。我们在这个市场是门外汉,是销售员,所以恐怕又要麻烦你去找KVH了,莱斯。 警察: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罗贝尔这个人?我们不是在温哥华或巴塞尔或西雅图。我们是在非洲。这是你们的药,你们的领域。你们进口这东西,广告宣传这东西,分销这东西,把它卖给大家。我们说罗贝尔参与你们在非洲的这个药品的研发过程,你们到底听过这个人没有?P.R.欧奇,资深律师:我觉得你不是已经听到答案了吗,罗布?去找制药厂吧。 警察:好吧,有没有听过姓科瓦克斯的女人,可能是匈牙利人? 三B(伊柏):也是医生吗? 警察:听过这个姓吗?别管她什么头衔了。你们有没有人听过这个姓科瓦克斯的?女的?在推销药品的这个方面? 三B(克里科):换成是我的话,我就去翻电话簿,罗布。 警察:我们想找来谈谈的还有一位艾瑞奇医生—— P.R.欧奇,资深律师:看来你势必要空手而回了,警官。没能帮上很多忙,我实在很抱歉。我们已经替你们想过所有办法了,可惜今天没能帮上忙。 此次见面后一星期附加以下后记: 尽管三蜂答应找寻材料,后来却通知我们说找不到特莎·阿博特·奎尔或阿诺德·布卢姆的任何文件、信件、病历、电子邮件或传真。对于上述情况,KVH一概推说不知道,三蜂于内罗毕的法律部门也一样。我们试图再度联络伊柏和克里科,却没有联络上。克里科“到南非参加在职训练”,而伊柏则被“调到别的部门”,还没有找到替代人选。蓝普立小姐仍然无法联络到,因为“公司正在进行重组”。 建议: 苏格兰场直接与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联络,要求针对该公司与死者和布卢姆医生之间的交涉过程作出完整的叙述,并要求爵士指示部属努力寻找蓝普立小姐的日志和失踪的文件,也要求尽早找到蓝普立小姐以进行审讯。 [由主管格里德利签名,却没有裁示行动也没有记录。] 附件 道格拉斯·詹姆士·克里科,一九七〇年十月十日出生于直布罗陀(曾任职刑事记录办公室、国防部,以及首席军法官的部门)。 受访者是皇家海军(勒令退伍)戴维·安格斯·克里科的私生子。父亲克里科于英国监狱服刑十一年,罪名包括两项杀人罪。现居西班牙马贝亚,生活奢华。 受访者道格拉斯·克里科本人九岁时由父亲从直布罗陀带往英国,而父亲一上岸即遭到逮捕。受访者因此被移交寄养中心。在寄养中心期间,受访者多次进出青少年法庭,罪名不一而足,包括兜售毒品、严重伤害、拉皮条,以及斗殴。一九八四年诺丁汉发生帮派凶杀案,两名黑人少年死亡,他也涉嫌参与,不过并没有遭到起诉。 一九八九年,受访者宣称改过自新,自愿进入警界服务,但遭到拒绝,不过之后却受训成为兼职线人。 一九九〇年,受访者成功进入英国陆军服务,接受特种部队训练,加入北爱尔兰英国陆军情报单位,负责便衣勤务,职衔为上士。受访者于爱尔兰服务三年后被降级为士兵,勒令退伍。军旅生涯其他记录无从查考。 尽管受访者道格拉斯·克里科在接见我们时身份为三蜂之家的公关,一直到最近他的主要身份都是该公司保安单位的重要人物。据说他贵为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的亲信,很多时候也担任私人保镖的工作,例如过去的十二个月,在柯蒂斯单独访问波斯湾、拉丁美洲、尼日利亚以及安哥拉时,他都同行。 直捣黄龙,可怜啊,蒂姆·多诺霍在格洛丽亚的庭园对着大富翁游戏桌说。三更半夜打电话。在他俱乐部留下措辞无礼的信件。我们的建议是,全部掩盖起来他们会杀人,莱斯莉在切尔西漆黑的面包车上说。不用讲你也已经注意到了。 贾斯丁脑海中仍萦绕着这些往事,然后一定是在数钱桌上睡着了,因为他醒来时听到陆鸟与海鸥在破晓时分的空中引发的声响,仔细查看后才发现,时间不是破晓,而是黄昏。之后没过多久,他变得沮丧无助。他手中的东西已全部看完了,而他知道,就算自己怀疑过,若没开启她的笔记本电脑,他只能看到画布的一角而已。 13 奎多穿着一件超长的黑色外套,背着书包在小屋的门阶上等他。书包背带根本在他肩膀上找不到地方挂。他用一支细如蜘蛛的手抓住一个锡盒,里面装的是他的药和三明治。现在是早上六点。第一道春阳为青草坡上的蜘蛛网镀上金光。贾斯丁尽可能让吉普车靠近小屋,奎多的母亲从窗户里面看着。他拒绝让贾斯丁牵手,自己跳进前座,双臂、双膝、书包、便当盒、外套下部,全部扔进贾斯丁身旁,如同幼鸟第一次学飞时落地的模样。 “你等了多久?”贾斯丁问,不过奎多只用皱眉头的方式来回答。奎多是自我诊疗的大师,特莎提醒贾斯丁。她最近去米兰的病童医院参观,对奎多大加称许。如果奎多不舒服,他会叫护士来;如果他非常不舒服,他会找修女;如果他认为自己快死了,他会找医生来;不管是护士、修女或是医生,只要他一叫,他们马上会冲过去。 “我一定要在八点五十五分到学校大门。”奎多口气僵硬地告诉贾斯丁。 “没问题。”他们讲的是英文,为的是让奎多脸上有光彩。 “如果太晚,我去上课时会喘不过来气。如果太早到,我四处闲逛又会让自己成为注意的焦点。” “了解。”贾斯丁边说边看着后视镜,看到奎多的肤色苍白如蜡,如同需要输血一般,“如果你想问的话,我们工作的地点是油房,而不是别墅。”贾斯丁希望他放心。 奎多什么也没说,不过等到他们转进海岸路时,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有时候,我也无法忍受她的亲近,贾斯丁心想。 以奎多的身高,油房的椅子太矮,而板凳则太高,所以贾斯丁自己到别墅去拿来两个坐垫。不过他回来时,奎多已经站在木桌前,漫不经心地摸着笔记本电脑的附件——连调制解调器的电话线、计算机与打印机的变压器、转接器以及打印机电线,最后摸到她的计算机。他以随意而不尊敬的手法拿着,首先掀开屏幕,然后将计算机的电源线插进电脑,但是却没有——谢天谢地——或者说还没有接通电源。奎多表现出同样的骑兵自信,推开调制解调器、打印机以及其他不需要的东西,一屁股坐在椅子的坐垫上。 “好了。”他宣布。 “好什么了?” “打开,”奎多用英文说,对着脚边的插座点头,“开动。”他将电源线交给贾斯丁去插。他讲话的声音在贾斯丁过度敏感的耳朵里,多了一种难听的北美东岸鼻音。 “会不会出什么错?”贾斯丁紧张地问。 “比如说什么?” “会不会一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删除之类的?” “开电源而已吗?不会啦。” “为什么不会?” 奎多以他稻草人似的手摸摸计算机外壳。“里面的所有东西,她都储存起来了。如果她没有储存,就表示她不想要,所以你就找不到。这样说,你觉得合理,还是不合理?” 贾斯丁感受到自己建筑起一道敌意之墙。每次有人对他讲计算机术语,就会发生这种事。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插进去了。”他弯腰下去,小心翼翼将插头插入插座里,“怎么样?” “哇。” 贾斯丁满心不情愿地放开插头站起来,正好看到计算机屏幕上毫无动静。他的嘴巴变干,感觉想吐。我擅闯别人计算机。我是个笨手笨脚的白痴。早该找个计算机专家才对,而不是找个小朋友来帮忙。我早该自己学计算机才对。随后屏幕亮起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连串微笑、挥手的非洲儿童,在铁皮屋顶的诊所外面排队,接着是彩色的长方形和椭圆形图标散布在蓝灰色背景上的画面。 “那是什么东西?” “桌面。” 贾斯丁从奎多身后瞧着计算机,念着:我的文档……网上邻居……联机快捷方式。“接下来怎么办?” “想看看文件吗?我打开文件给你看。我们进入文件,你来看。” “我想看看特莎在看的东西。不管她生前在处理的是什么东西我都想看。我想追踪她的脚步,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 焦躁之下,他憎恨奎多出现在这里。他希望再度独享特莎,在数钱桌前。他希望特莎的笔记本电脑不存在。奎多将箭头指向特莎屏幕左下角的一个方块上。 “你在点的那东西是什么?” “鼠标面板。她最后处理的文件,就是这九个。要不要看看其他的?我可以给你看其他的文件,没问题。” 出现了一个方框,最上面写着“开启文件,特莎的文档。”奎多再点一下。 “这个类别下,她有大概二十五个文件。”他说。 “有没有标题?” 奎多偏向一边,请贾斯丁自己来看: 奎多移动鼠标,又点了一下。“阿诺德,怎么会突然跑出这个阿诺德来?”他质问。 “是她的一个朋友。” “他也有文档。天啊,他的文档可多着哪!” “多少?” “二十。不止。”又点了一下,“零零碎碎。英国人是不是习惯这样讲?” “对,是英国的讲法。或许美国人不这么讲,不过绝对是英国的讲法。”贾斯丁讲得怒冲冲,“那是什么?你在干吗?你动作太快了。” “才没有。我故意慢慢展示给你看。我是在找她的公文包,看看里面有多少个文件夹。哇,她的文件夹好多呀。文件夹一,文件夹二,后面还有更多文件夹。”他又点了一下。他学美国口音学得很假,让贾斯丁差点发怒。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定是看太多美国电影了。我要跟他校长谈谈。“看到了吗?这是她的回收站。她想丢掉的东西,全放在这里。” “可是她没有丢掉吧。” “在这里面的东西,她都没有丢掉。没有在这里的,就是被她删除了。”又点了一下。 “AOL是什么东西?”贾斯丁问。 “美国在线,是ISP,互联网服务提供商。从AOL收到的东西,她如果没删除,都保存在这个程序里,和她旧的电子邮件一样。新的邮件,就要上网才能收到。如果你想发送邮件,就要上网才能发送出去。不上网,新的邮件就没办法接收。” “这个我知道,一看就知道了。” “要不要我上网?” “还不用。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全部?” “对。” “那么你就有好几天的东西可以看个够了。也许要花上几个礼拜吧。只要移动鼠标然后按下去。要不要过来坐?” “你百分之百确定不会出错?”贾斯丁口气坚决,一面坐在椅子上,奎多则站在他背后。 “她保存起来的,就保存起来了。我刚才讲过。不然她存起来做什么?” “这样就不可能被我删掉?” “拜托你呀,老兄!除非你点击删除。就算你点击删除,计算机还是会问你,贾斯丁,你确定要删除吗?如果你不确定,你就选否。你点击否。点击否的意思是,我不确定。点击。就这么简单。动手吧。” 贾斯丁很谨慎地点着,通过特莎的迷宫,而老师奎多则站在一旁摆出讨好的态度,用他的北美东岸计算机口音下达指令。如果进行到一个新的程序,或是自己搞不清楚,他会叫暂停,拿出一张纸,将奎多霸气十足的指令写下来。新的信息景观在他眼前展开。到这里,去那里,现在回到这里。信息太大量了,你的涉及面太宽了,我永远也跟不上你,他告诉特莎。就算我读一年,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你在找的东西? 世界卫生组织的传单。 知名度不高的医学会议记录,地点是日内瓦、阿姆斯特丹以及海德堡。联合国的医药帝国不断向外扩展,这是在联合国一个默默无闻的分支单位庇护下举办的会议。 公司简介,赞扬医药产品以及促进生活质量的好处,产品名称很拗口。 给她自己看的笔记。备忘录。《时代周刊》节录出来的一段令人震惊的话,周围画满了惊叹号,全部粗体大写,只要长了眼睛,只要不移开视线,站在房间另一边都看得到。一则概论式的文章,让她如获至宝般大为振奋: 研究人员进行的九十三项测试中,出现六百九十一种不良反应,却只向国家卫生署报告了其中三十九种。 专属PW的文件夹。她在家的时候,这个PW是何方神圣?绝望了。带我回去看我看得懂的纸张上的东西吧。不过当他点到零零碎碎那个文件夹时,又看到PW,盯着他的脸直看。他继续点击一下之后,一切就明朗了:原来PW(Pharma Watch)是药厂监察的缩写,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计算机地下组织,概念上的总部位于美国堪萨斯州,宗旨是“暴露出制药业医疗疏失与逾规越矩之处”,还有“揪出我行我素的人道主义者剥削最贫穷国家之不人道的行径”。示威者的计划报告。他们计划聚集在西雅图或华盛顿举办所谓的非主流大会,将声音传达给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高谈阔论。关于“美国企业九头蛇”以及“怪兽资本”。一篇只有天晓得是从哪里来的文章,遣词用字随便,标题是“无政府主义重返江湖”。 他又点了一下,发现Humanity这个词饱受攻击。他发现,Humanity是特莎最痛恨的词。每次她一听到,就会啰里啰唆写电邮给布卢姆讲心里话,还想去拿她的左轮手枪。 每次我听到药厂用人道主义、利他主义、对全人类的责任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就想吐。而想吐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怀孕,是因为我同时也读到美国大药厂如何尽量延长病人的生命,以维持其垄断的局面,要收费多少随他们喜欢,还利用国务院来恐吓第三世界,让穷国不敢生产自己的非品牌药品,尽管那价格只有品牌药品的几分之一而已。好吧,他们是针对艾滋病药品给予美化的姿态,只不过还有—— 这些东西我全知道,他心想,一面重回桌面,然后看到阿诺德的文档。 “这是什么?”他陡然问,双手从键盘抬起,仿佛要撇开责任似的。特莎要求他先输入密码,然后才允许他进入,这是他们交往以来头一遭。她的指令有限:密码、密码,就像妓院外的霓虹灯忽明忽暗闪着。 “惨了。”奎多说。 “她教你用计算机时,有没有给你密码?”贾斯丁问,不去理会刚才突发的淫思秽想。 奎多一手遮住嘴巴,倾身向前,另一手输入五个字母。“我。”他很骄傲地说。 出现了五个星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在干什么?”贾斯丁问。 “输入我的名字。奎多,Guido。” “为什么?” “当做密码。”他情绪紧张,改用意大利语发表长篇大论,“这里的i不是i,而是数字1。里面的o是数字0。特莎很爱搞这一套,密码里面至少要有一个阿拉伯数字。她坚持要这样。”“为什么我只看到星号?” “因为他们不希望你看到Gu1d0啊!否则你从我背后偷看,就能看到密码了!没用!她设定的密码不是Gu1d0!”他用双手遮住脸。 “这么说来,我们只能瞎猜了。”贾斯丁暗示,尽量想抚平他的心情。 “瞎猜?怎么个猜法?计算机允许你猜几次?三次左右吧!” “你是说,如果我们猜错了就进不去。”贾斯丁说。他说得很勇敢,尽量让问题看起来不是那么严重。“嘿,你给我出来。” “被你说中了,猜不中就是进不去。” “好吧,动动脑筋。有什么样的阿拉伯数字跟字母很相似?” “3是左右相反的E,5可以改成S。这样的东西有六七个,还不止。完蛋了——”双手仍然遮着脸。 “三次如果用光了还没猜到,会怎么样?” “文件夹会被锁起来,我们就不能再猜下去了。不然会怎样?” “永远吗?” “永远!” 贾斯丁听见他嗓音中的谎言,微笑起来。 “你认为我们就只能猜三次?” “听好,我又不是字典,也不是什么手册。我不知道的东西就不会乱说。可能是三次,也可能是十次。我要去上学了。或许你应该打电话请电脑工程师支持。” “想想看。排在奎多之后,她最喜欢的是什么?” 奎多的脸总算从手掌中浮现。“你。不然还有谁?贾斯丁!” “她不会用我的名字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她的王国,不是我的。” “你只是猜想而已啊!你太夸张了吧。试试看贾斯丁。我是对的,我就知道!” “好吧。排在贾斯丁之后,她最喜欢的是什么?” “跟她结婚的人又不是我,搞清楚行不行?是你!” 贾斯丁想到Arnold(阿诺德),然后想到Wanza(婉哲)。他还试了Ghita(吉妲),将i改成1。没有动静。他发出紧张的吼声,表明不屑玩这种游戏,不过这也是因为他的脑袋在搜寻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却不知道往哪里去。他想到特莎过世的父亲以及死去的儿子Garth(加思),最终排除了这个密码的可能性,因为一来不美观,二来伤感情。他想到了Tessa(特莎)这个词,但是她不是自大狂。他想到了Arno1D以及ARN0LD以及ARN01D,但是用阿诺德的名字来挡驾命名为阿诺德的文件夹,未免也太没头脑了。他想到Maria(玛丽),是她母亲的名字,接着是Mustafa(穆斯达法),然后是Hammond(汉姆),可是没有一个让他觉得适合当做代号或密码。他向下看着她的坟墓,看着黄色的鸢尾花放在棺盖上,消失在红土之下。他看到穆斯达法站在伍德罗的厨房里,手提着篮子。他看到自己戴着草帽,在内罗毕的庭园照料着鸢尾草,然后重回厄尔巴岛。他输入freesia(鸢尾花),将i改成1。出现了七个星号,没有动静。他输入同一个字,这次将s改成5。 “计算机还能接受吗?”他轻声问。 “我才十二岁,贾斯丁!十二岁!”他稍微缓和口气,“你大概只剩下一次,然后就会被锁在这个文件夹外。我放弃了。这是她的计算机,是你的,我管不了了。” 他第三次输入freesia,s还是5,却将1改回i,这时他发现自己看到一篇未完成的议论文。在黄色鸢尾花的帮助之下,他进入了名为阿诺德的文件夹,找到一篇有关人权的文章。奎多在油房里到处跳舞。 “破解了!我就说嘛!我们真厉害!她太厉害了!” 为何非洲同性恋者被迫不出柜? 且听全权制定大众行为标准的莫伊总统令人舒坦的说法: “非洲各族语言里面,找不到女同志和同性恋这种词汇。”——莫伊,一九九五。 “同性恋违反非洲礼数与宗教,同性恋在宗教里甚至被公认为大罪。”——莫伊,一九九八。毫不令人惊讶的是,肯尼亚的刑法百分之百赞同莫伊的说法。第一百六十二条到一百六十五条明定,“违背自然的性欲”得判处“五到十五年有期徒刑”。更进一步的说法: ——肯尼亚的法律将男性之间的性关系界定为“犯罪行为”。 ——该国法律甚至连女性之间的性关系都没听过。 这种上古的态度对社会造成什么影响? ——男同性恋与女性结婚或交往,为的是隐瞒个人性取向。 ——这些男同性恋生活苦闷,他们的妻子也一样。 ——不针对男同性恋进行性教育。肯尼亚长年否认存在艾滋病蔓延的问题,也否决了同志性教育。 ——肯尼亚社会某些阶层的人被迫生活在谎言中。医生、律师、商人、神职人员,甚至连政治人物,都生活在恐吓与逮捕的阴影中。 ——制造出一个腐败与迫害的恶性循环,将我们的社会一步步拖向深渊。 文章到此为止。为什么? 这一篇有关同性恋人权未完成的议论文,你为什么要命名为阿诺德,为何要用密码锁起来?贾斯丁发现奎多在背后看,这才回过神来。奎多跑去游荡回来,这时倾身向前看着屏幕,一脸不解。 “应该载你去上学了。”贾斯丁说。 “时间还不到嘛!还有十分钟!谁是阿诺德啊?他是同性恋吗?同性恋是什么啊?每次我问妈妈,她就会发怒。” “我们该走了,可能会被堵在拖车后面也说不定。” “这样好了,我来帮你进入她的邮箱,好不好?可能有人写信给她,可能是阿诺德。你难道不想看看她的邮箱吗?说不定她寄给你信,你还没看到。我打开喽?好不好?” 贾斯丁轻轻将手放在奎多的肩膀上。“没关系。没有同学会嘲笑你。每个人偶尔都会不想上学。不上学又不表示你有身心障碍,不上学才表示你很正常。你放学后,我们再来看看她的邮箱。” 开车送奎多上学,然后再开车回来,足足花了贾斯丁整整一个小时,这段时间当中,他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或是过早作出臆测。他重回油房后,不是直接走向笔记本电脑,而是去看莱斯莉在戏院外的面包车上给他的那沓资料。他此时的行动比他接触计算机时更有信心,他翻阅到一张有横线的信纸复印件。这份复印件在他第一次仓促察看时曾引起他的注意,上面字迹潦草,没有注明日期。根据罗布签字的附件表示,他曾“注意到”这封信,夹在一本医学百科全书里面,被罗布和莱斯莉在布卢姆的公寓厨房地板上发现,百科全书被怒气冲天的窃贼扔在地上。信纸老旧褪色,信封上的收件人地址是布卢姆所在非政府组织的邮政信箱。邮戳来自从前阿拉伯的奴隶岛拉姆。 我亲爱的小阿诺德: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爱,也不会忘记你的雍抱和你亲爱的朋友对我的好意。你能来我们美丽的小岛渡假,对我来说多么幸运多么幸服!我想说声谢谢你,但是我要感谢上帝你给我康慨的爱与礼物,也要感谢你提供的知试对我未来学业有所帮助,还有摩托车。我亲爱的你,我为了你每天每夜努力,心中一直很快乐,因为我知道我亲爱的你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抱着我,爱着我。14 签名呢?贾斯丁和先前看到这封信的罗布一样,也拼命想加以解读。这封信的笔迹,正如罗布的附件指出,暗示着出自阿拉伯语系的人之手,因为字体拖得很长,写得很低垂,有很多完整的圆圈。签名签得很华丽,似乎开头和结尾都是子音,中间是元音。是Pip,Pet,Pat,还是Dot?怎么猜也没有用。随便找什么人来看,这就是一个阿拉伯文的签名。 但是写信的人是女是男?一个住在拉姆岛上没受过教育的妇女,会写得这么露骨吗?她会骑摩托车吗? 贾斯丁走到油房另一边的木桌,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却没有调出名为阿诺德的文件夹,只是坐在那里,盯着空白的屏幕发呆。 “这么说来,阿诺德爱的人究竟是谁?”他在问特莎,假装是随口问问。他们肩并肩躺在床上,时间是某个炎热的星期日晚上,地点是内罗毕。阿诺德和特莎两人第一次同行作实地调查,当天早上才回到家。特莎宣称这次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经验之一。 “阿诺德爱的是整个人类,”她懒洋洋回答,“没有界限。” “他跟整个人类上床吗?” “会吧。我没有问过,你要我问他吗?” “不要,不必了。也许我自己会去问。” “没有必要吧。” “确定吗?” “当然确定。” 然后亲他一下。然后再亲他一下。一直亲到他清醒过来。 “那个问题,别再拿出来问我了,”她事后对他说,这时将脸依偎在他肩膀上,手脚则搭在他四肢上。“这样说好了,阿诺德把他的心留在蒙巴萨。”然后她靠近贾斯丁,头低低的,肩膀僵硬。 蒙巴萨? 或者是拉姆岛,距离海边向北有一百五十英里远? 贾斯丁回到数钱桌,这一次选择莱斯莉的背景报告,对象是“阿诺德·墨伊斯·布卢姆,医生,受害者或嫌疑犯,行踪不明”。在记录上找不到丑闻,没有婚姻,没有已知的伴侣,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在阿尔及尔,住在提供给年轻医生的青年旅馆中,男女都有,他自己住一间。在非政府组织里没有记录另一半的数据。他将养父的同父异母姐姐列为最亲近的家属,她居住在比利时的布鲁日。阿诺德从来没有帮伴侣申请过旅行或生活费用,向来也只要求单人房。他在内罗毕的公寓遭人捣毁,莱斯莉描述该公寓为“类似僧侣住所,有强烈的清心寡欲之感”。他独居,没有用人。“在他的私生活中,似乎完全排除舒适品,连热水也包括在内。” “全穆萨葛俱乐部的人都说服了自己,认为我们的孩子是阿诺德的。”贾斯丁如此告诉特莎,态度全然和气。两人这时在市区外围的一家印度餐厅吃鱼。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贾斯丁对她的迷恋不减反增,只是在两人的对话中没有表现出来。 “所谓全穆萨葛俱乐部指的是什么人?”她质问。 “那个爱莲娜,我猜。她跟格洛丽亚讲,再传到伍德罗那里,”他以愉悦的口吻说下去,“要怎么处理,我不太知道。开车载你到俱乐部,然后在撞球桌上跟你做爱,或许可以解决问题,如果你敢的话。” “这样说来,不就成了一罪双审了吗?”她若有所思地说,“而且还是双重歧视。” “双重?怎么说?” 她语气中断,眼睛向下看,轻轻摇头。“他们是一群有偏见的狗杂种——其他就不用多说了。” 当时他听从特莎的要求。不过现在不必了。 为什么说双重?他问自己,眼睛仍盯着屏幕。 单一罪名指的是阿诺德破坏家庭。双重呢?指的是什么?因为他的种族吗?阿诺德受到的歧视,是源于他的种族以及他涉嫌通奸吗?因此才有双审之说吗? 也许吧。 除非。 除非她心中的冷眼律师再度发言:这个律师决定对于死亡恐吓信不予理睬,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寻求正义公理。 除非第一个歧视不是针对一个涉嫌与已婚白人妇女通奸的黑人,而是针对一般的同性恋者而言,而布卢姆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的对手还不知道而已。 果真如此,眼冷心热的律师会以下列的方式来理论: 第一审:阿诺德是同性恋,然而当地的偏见让他无法承认。如果承认,他将无法继续进行救济工作,因为莫伊痛恨同性恋的程度与他痛恨非政府组织一样。如果发现布卢姆是同性恋,至少会将他驱逐出境。 第二审:阿诺德被迫生活在谎言里(参考不知名作者未完成的文章)。阿诺德在没有公开个人性取向的情况下,不得不假冒花花公子的形象,因此引来专门针对跨种族通奸者的批评。因此:一罪双审。 还有,最后,为什么特莎又没有对自己挚爱的丈夫透露,只是让他作出各种不名誉的臆测,而这些臆测,他永远不会、一定不会、也没有办法对自己承认。为什么?他对着屏幕质问。他记得她很喜欢去的那家印度餐厅。罕地。 长久以来,贾斯丁将心中嫉妒的洪水压抑得很好,这时突然决堤,将他吞噬下去。然而这次的醋海与先前不一样:特莎和阿诺德共同保守了很多秘密,现在连这个也不让他知道;他们故意将他排除在外,不让他进入两人珍贵的小圈子,害他有如精神不稳定的偷窥狂一般窥视,且永远蒙在鼓里,因为她一再保证,没什么好看的,以后也不会有;吉妲之前曾打算解释给罗布和莱斯莉听,后来打退堂鼓,只说到两人不会擦出任何火花;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只有兄妹情谊,正如贾斯丁以前描述给汉姆听的一样,只不过在解释的时候,贾斯丁内心深处也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说法。 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特莎曾这样称呼布卢姆。就连凡事抱着怀疑态度的贾斯丁,也从来深信不疑。这个人能触动我们所有人心中同性肉欲的神经,他有一次天真地对特莎这样说。长相俊美,谈吐温柔。对待朋友与陌生人都很有礼貌。从粗犷的嗓音到浑圆的铁灰色胡须,到长眼皮、圆润的非洲眼睛都很俊美。他在讲话或倾听的时候,双眼从来不随便游走。俊男在讲话时鲜少打手势,不过一打手势时,时机抓得很准,加重了他娓娓道来的明智见解。俊美之处,从棱角分明的指关节到轻如羽毛的优雅身躯,宛若舞者般柔软苗条,静止不动时,也纪律井然。态度从来都不愠不火,素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伤害人,只不过他每次出席宴会和会议,都难免遇见无知的西方人,让贾斯丁为他感到难为情。就连穆萨葛俱乐部的老头子都说:布卢姆那个家伙,天啊,我们那个时代,哪来他这个样子的黑人,难怪贾斯丁的年轻老婆会爱上他。 这么说来,你究竟到底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个解释?他很愤怒地对她质问,或者是对着屏幕。 因为我信任你,也期望你同样信任我。 如果你信任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会背叛朋友的信任,我要求你尊重这一点,也要求你称许我这样做。而且要大大尊重,一直尊重下去。 因为我是律师,而秘密这东西——正如她以前常说的——跟我比起来,坟墓算是个长舌妇。 14 结核病是可以赚大钱的:问凯儒·维达·哈德森就知道。最富裕的国家如今随时都面临结核病爆发的危机,而岱魄拉瑟也将为公司赚进数十亿,这是所有股东梦寐以求的事。所谓的白色瘟疫、跟踪大师、模仿大师、死亡船长,再也不会将自己局限在地球上穷困的地方,而会重演一百年前的老戏码。结核病正高挂在西方世界的地平线,如同一团肮脏的污染云雾,只不过受害的人,仍然是这些国家的穷人。特莎打着计算机,边打边画线强调: ——全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感染结核杆菌, ——在美国,结核病例每七年增加两成…… ——没有接受治疗的病例,平均每年传染给十到十五人…… ——纽约市卫生当局已经获得许可,结核病人若拒绝隔离,将被监禁…… ——所有已知的结核病例中,有百分之三十具有抗药性…… 白色瘟疫并非从我们身上滋生出来的,贾斯丁读到,而是被强加在你我之间,途径有带菌的飞沫、肮脏的生活环境、落后的卫生条件、肮脏的水,以及令人不敢恭维的行政疏失。 富国痛恨结核病,是因为这表明管理不当;穷国痛恨结核病,是因为在很多国家结核病等同于艾滋病。有些国家根本完全拒绝承认有结核病的存在,宁愿当做没发生过,不愿正视这种耻辱的象征。 肯尼亚和其他非洲国家一样,自艾滋病毒出现以来,结核病例已经增加四倍。 阿诺德写了一封长电子邮件,列举出医院治疗结核病时面对的几项实际难题: ——诊断既麻烦又费时,病人必须连续几天验痰。 ——实验室的检验不可或缺,但显微镜经常不是故障就是遭窃。 ——没有染色剂来检测杆菌。染色剂被盗卖,被喝掉,使用完毕之后没有补货。 ——疗程费时八个月。病人接受治疗一个月后感到有所起色,不是放弃治疗就是变卖药丸。结核病因此转变回具有抗药性的形态。 ——结核药在非洲黑市被当做性病药物交易。世界卫生组织坚持,病人在服药时必须有人监视。结果:黑市上买卖的药丸有“湿”、“干”之别,依病人是否放进过嘴巴里而定。 不加修饰的后记继续写着: 死于结核病的母亲人数多于其他疾病病例。在非洲,总是女性付出代价。婉哲是小白鼠,也成了受害者。 整个村落的婉哲都是小白鼠。 自《国际先驱论坛报》四版摘录出的报道: “西方国家提出警告,结核病株出现抗药性,西方也无法幸免于难”,《纽约时报》记者唐诺·G.迈克尼尔执笔。 有些部分由特莎画出重点。 [阿姆斯特丹报道]根据世界卫生组织与治疗结核病的团体发表的一份报告指出,具有抗药性、能致死的结核病株不仅在穷国有增加的趋势,富裕的西方国家也有危险。 该份报告主笔马寇思·艾斯平诺医生表示,“这是提醒大家注意,此事不容等闲视之,未来有可能发展为重大危机。”…… 然而,国际医疗圈用来募款的最有力武器,是警告各界,第三世界爆发的病例如果不加以围堵,变异的菌种会演化成无可救药且具有高度传染性的疾病,有扑向西方世界之虞。 特莎加了注记,笔迹镇定得很诡异,仿佛她故意让自己不带感情: 阿诺德说,移民到美国的俄罗斯人,特别是直接从流民营来的移民,带有各种具有多重抗药性的结核菌变体——其实在俄罗斯的比率高于肯尼亚,因为在肯尼亚,多重抗药菌并不代表艾滋病毒。他的一个朋友正在布鲁克林区的湾岭治疗一个非常严重的病例,而他说,病例数已到了很吓人的地步。他说全美各地拥挤的都市弱势团体中,感染数字正在持续攀升。 或者以全世界都了解的股市术语来说,若结核病市场表现如预期,将有数百亿元的进账,而最大的功臣就是岱魄拉瑟,当然了,惟一的条件是该药品在非洲的初步测试过程中没有传出任何令人不安的副作用。 想到这里,贾斯丁不得不回头,事关紧急,回到内罗毕的乌护鲁医院。他赶紧回到数钱桌,再度翻看警方的档案,找出六张影印资料,内容是特莎发高烧时以潦草字迹写下来的东西,她当时拼命以儿童的语言来记录婉哲的病历。 婉哲是单亲妈妈。 她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第一次认识她,是在她的村子里,后来又在基贝拉的贫民窟碰见她。她被叔叔强暴怀孕,而叔叔辩称是被她勾引。这是她的第一胎。婉哲离开村子,希望不要再被叔叔强暴,也希望不要再被另一个男人性骚扰。 婉哲说她的村子有很多人都生了病,咳嗽得很厉害。村子里有很多男人都得了艾滋病,女人也是。最近有两个孕妇死了。她们和婉哲一样,都去五英里以外的一个医疗中心看病。婉哲不想再去同一家医疗中心。她很害怕他们给的药不好。这一点显示婉哲头脑很好,因为多数土著妇女对医生都有盲目的信心,只不过她们比较信任注射胜过药丸。 在基贝拉,有两个白人来看她,一男一女。他们身穿白色外套,所以她猜他们是大夫。他们知道她是从哪一个村子来的。他们给她一些药丸,和她现在在医院里吃的药一样。 婉哲说男的名叫罗贝而。我叫她再多讲几遍。洛贝而?罗必尔?娄贝尔?陪他一起来的女人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她为婉哲作了诊断,抽了一些血,取了尿样和痰样。 他们后来又去基贝拉看过她两次。他们对于同一间屋的其他人没有兴趣。他们告诉她,必须到医院生小孩,因为她生病了。婉哲觉得很不安。基贝拉很多孕妇都生病,却没人到医院去生孩子。 罗贝而说一切免费,所有的费用都会帮她支付。她并没有问是谁出钱。她说那一男一女非常担心。她不希望看他们那么担心。针对这一点她说了个笑话,不过他们并没有笑。 隔天有车子来接她。她已经接近预产期。这是她第一次坐轿车。两天之后,她弟弟酋可来医院陪她,他听说她住进了医院。酋可会读会写,非常聪明。姐弟非常相亲相爱。婉哲十五岁。酋可说,村子里还有一个孕妇快死了,同样穿白衣的一男一女也去看她,带走一些检体,和他们探望婉哲时一样。他们来到村子的时候,听说婉哲离家出走,跑到基贝拉了。酋可说他们对她非常好奇,还问他怎么样才找得到她,还把他指点的方向记在笔记簿上。两个白人就是这样才在基贝拉的贫民窟找到婉哲,将她软禁在乌护鲁观察。婉哲是只非洲小白鼠,是众多服用岱魄拉瑟后死亡的病例之一。 早餐时,特莎对着餐桌另一端的贾斯丁讲话。她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穆斯达法站在他总是坚持待的地方,就站在刚进厨房的地方,却凑着半开的门注意听,如此一来如需要多烤吐司或添茶时,就可以立刻行动。早晨是快乐时光,晚上也是。不过早上对话的时候最为轻松顺畅。 “贾斯丁。” “特莎。” “准备好了吗?” “洗耳恭听。” “如果我对你大喊一声罗贝尔,就像这样大声,你会对我说什么?” “月桂。” “还有呢?” “月桂。皇冠。恺撒。皇帝。运动员。胜利者。” “还有呢?” “头上戴着——桂叶——月桂果——放在桂冠上——就是月桂,血战之后凯旋而归——你怎么没有笑出来?” “是德国人喽?”她说。 “德国人。名词。阳性。” “拼出来。” 他拼出来。 “会不会是荷兰人?” “大概吧。差不多。不太一样,不过也很接近。你是迷上填字游戏还是什么?” “已经不迷了。”她若有所思地回答。以身为律师的特莎来说,这样就够了。跟我比起来,坟墓是个长舌妇没有J,没有G,没有A,她的笔记继续写着。她的意思是:贾斯丁、吉妲和阿诺德都不在场。她独自在病房里,跟婉哲在一起。 十五时二十三分。走进来一个圆脸男人,还有一个高挑、像来自斯拉夫民族的女人,身穿白色外套,斯拉夫女人的衣服在颈部敞开。另外有三个男人在场。所有人都穿白色外套。口袋上有剽窃来的拿破仑蜜蜂。他们走到婉哲的床边,呆头呆脑地凝视着她。 我: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对她做什么?你们是医生吗? 他们不理我,看着婉哲,听着她的呼吸,检查心跳、脉搏、体温、眼睛,叫她“婉哲”。没有回应。 我:你是罗贝尔吗?你们是谁?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斯拉夫女人:不关你的事。 退场。 斯拉夫女人很难搞。头发染成黑色,长腿,走起路来扭臀,不由自主的。 贾斯丁如同犯下重罪被逮个正着,迅速将特莎的笔记塞进最靠近的一堆纸张下,一跃而起,转身面对油房的门,神情惊恐,不敢相信。有人在敲门,敲得非常用力。他看到门被敲打得随着节奏颤抖,在嘈杂的声音之外听见一个英国望族的嗓音,具有威吓意味,耳熟得让人心寒,方圆十英亩都听得见。 “贾斯丁!出来,老弟!别躲了!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两个好朋友带着礼物和安慰过来了!”贾斯丁僵住了,仍旧无法作出响应。 “你还躲,老弟!你是想学嘉宝急流勇退嘛!没有必要啦!是我们!贝丝和艾崔安!你的朋友!”贾斯丁从餐具架抓过钥匙,接着如同面临极刑的犯人,盲目走进日光中,面对贝丝和艾崔安·塔普,是他们那个年代最伟大的创作双人组,是闻名全球的托斯卡尼塔普夫妇。 “贝丝,艾崔安。太好了。”他大声说,用力关上身后的门。 艾崔安抓住他双肩,大幅降低音量。“好老弟,贾斯丁,天神爱的人。嗯?嗯?很有男人味。可惜的是啊,”他以唱诗的音调说着,字字带有哀悼同情的调调,“你落单了。别告诉我,你极为孤单。”贾斯丁任他拥抱,同时看见他深陷的两颗小眼睛很贪婪地搜寻着肩膀之后的东西。 “噢,贾斯丁,我们真的非常爱她。”贝丝嗓音如猫,小嘴向下弯曲表示惋惜,然后再拉直以便亲他。 “你们那个路易基到哪里去了?”艾崔安问。 “去那不勒斯了,跟他未婚妻。他们快结婚了,在六月。”贾斯丁没精打采地接着说。 “应该待在这里给你打气才对。现在这个时代啊,老弟。缺乏忠诚,下人没有下人的风范。”“大的是为亲爱的特莎追思,小的给可怜的加思,陪在她身边。”贝丝以微弱的声音解释。这样的声音不知为什么竟产生不了回音。“我在想,干脆以栽种来纪念他们,对不对啊,艾崔安?” 天井里停了他们的小卡车,后面装模作样地载了几根粗重的原木,为的是给艾崔安的读者看,让他们误以为是艾崔安自己砍下来的。绑在原木上的是两株小桃树,根部包着塑料袋。 “贝丝的第六感很灵的,”艾崔安大声说出心中话,“靠波长,老弟。一直都很灵的,对不对呀,亲爱的?‘我们非送他树不可。’她说。你看吧,她懂,她就是懂。” “我们可以现在种,然后就没事了,对不对?”贝丝说。 “午餐过后吧。”艾崔安口气坚定。 简单的农人野餐——贝丝如此称呼她带来的体贴包,里面有一条面包,有橄榄和鳟鱼,都是从我们的熏制厂出炉的,就我们三个人,喝一瓶你们曼泽尼家族的好酒。 贾斯丁礼貌到底,带他们进别墅。 “总不能一直哀悼下去,老弟。犹太人就不会。七天就结束。七天之后,他们又重新站起来,准备前进。是他们的律令啊,亲爱的。”艾崔安解释,对着他妻子说,仿佛她是低能儿。他们坐在会客室,头顶是天使壁画,盘子放在大腿上享用鳟鱼,以满足贝丝野餐的情趣。“全为他们写清楚了。该怎么做,由谁来做,维持多久。七天之后,重回工作岗位。贾斯丁应该学着点。再闲晃下去也不是办法,贾斯丁。你绝对不能浪费生命。太消极了。”“噢,我不是在浪费生命。”贾斯丁反驳,一面咒骂自己打开第二瓶酒。 “那么你在做什么?”艾崔安问,小圆眼珠直往贾斯丁身上钻进去。 “这个嘛,特莎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贾斯丁解释得很蹩脚,“嗯,有她的财产,那还用说,还有她生前成立的慈善信托基金,另外还有零星的其他东西。” “有计算机吗?” 被你看到了!贾斯丁心想,偷偷地吃惊。不可能吧!我动作比你快多了,我自己清楚! “是印刷术问世以来最重要的发明,对不对,贝丝?没有秘书,没有老婆,什么都没有。你用的是什么?我们一开始就抗拒,对不对,贝丝?大错特错。” “我们那时又不知道。”贝丝解释,仰头喝酒,对这么娇小的女人来说是非常大的一口酒。“噢,他们这里有什么,我就拿来将就点。”贾斯丁响应,恢复平衡感,“特莎的律师丢给我一大堆磁盘,我操作这里的机器,尽可能逐一处理。” “这么说,你已经做完了。回家的时候到了,别耽搁了。走吧。你的国家需要你。” “这个嘛,其实还不算完成,艾崔安。我还要再工作几天。” “外交部知不知道你在这里?” “大概吧。”贾斯丁说。艾崔安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抢走我的防御工事?强行进入我私人的地方,这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岂能束手旁观? 暂时到此为止,这段时间中,让贾斯丁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是,他被迫聆听全世界最伟大的夫妻创作拍档,听他们叙述自己是如何抗拒上网的潮流,叙述得无聊到极点。毫无疑问的是,这段叙述只是草稿一篇,即将成为托斯卡尼故事中扣人心弦的一章,也可以再度获得厂商赠送的计算机。 “你是在逃避,老弟。”艾崔安郑重警告他。他们两个男人松开小卡车上的桃树苗,用推车推到酒窖,让贾斯丁有空自己去栽种。“所谓的职责。现在听来是个过气的字眼,但职责拖得越久,负担就越沉重。他们会张开双手欢迎你的。” “为什么不现在种?”贝丝问。 “太感伤了,亲爱的。让他自己一个人去种好了。上帝保佑你,老弟。波长。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你呢?以前是什么东西?贾斯丁对着艾崔安质问,一面盯着远去的小卡车看:是侥幸还是阴谋?是你自己跳船,还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是闻到血腥味才过来,或者是佩莱格里?在艾崔安过度曝光的一生中,曾经多次登上BBC和一家英国烂报纸亮相。不过他也曾经在秘密的白厅后面的大办公室里上过班。贾斯丁记得特莎在她最毒舌的时候说过,“你说,艾崔安头脑这么好,却没有在作品中发挥,他到底是用在什么地方了?” 他回到关于婉哲的记录,却发现特莎记载同病房病人生病经过的六页日记越来越不精彩,最后草草结束。罗贝尔和随行人员之后三度造访病房。阿诺德两度上前质疑,不过特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亲自检查婉哲身体的人不是罗贝尔,而是性感的斯拉夫女人,罗贝尔和他的手下则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随后发生的事,是发生在特莎熟睡时。特莎醒过来,大喊大叫,却没有护士前来。她们都太害怕了。花了好大的工夫,特莎才找到护士,逼她们说出婉哲已经死亡,婴儿已经送回她的村子。 贾斯丁将日记放回警方文件中,再度面对计算机。他觉得心情郁闷。他喝了太多葡萄酒。他吃的鳟鱼,一定是熏到一半溜出炉子,如今在他肚皮里沉甸甸的有如橡皮。他按下几个按键,考虑回别墅喝一公升的矿泉水。突然间,他盯着屏幕看,表情惊恐,难以置信。他移开视线,摇摇头清除影像,然后继续看。他以双手遮住脸,希望能摆脱模糊不清的影像。然而他再看时,发现信息仍旧留在屏幕上。 本程序经非法操作。 所有窗口正在执行的未保存数据可能全部丢失。 在这道死刑判决之下,有一列箱子排排站,如同集团葬礼的棺材:点击你最想入土的箱子。 他双手垂挂在两侧,头转了一圈,然后用脚跟将椅子谨慎地从计算机前移开。 “你该死,艾崔安!”他低声说,“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不过他指的是:我该死。 是我做了什么事,或是没做什么事。我本来应该让计算机休眠才对。 奎多。给我找来奎多。 他看着手表。学校再过二十分钟就放学,但是奎多拒绝贾斯丁去接。他比较喜欢和其他正常的男生一样搭校车,谢谢你,到了门口他会请司机按喇叭。这个时候,他才欣然允许贾斯丁带他上吉普车。除了等待之外,他束手无策。如果他想开快车赶在校车从学校出发之前的话,他很有可能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还得再开快车回来。他让计算机留在那里发闷气,自己则回到数钱桌,试图提振一下精神。他对纸质文件的偏好远胜屏幕。 泛非洲新闻社(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四日)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报告,一九九五年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新通报的结核病例领先世界各区域,艾滋病与结核病共同感染的比率也偏高…… 我早就知道了,谢谢你。 热带大都会将成为人间地狱 非法伐木、水资源与土地污染、石油开采毫无节制,破坏了第三世界的生态系统,越来越多第三世界的乡村小区居民被迫移居城市寻找工作谋生。专家预测,热带大都会如雨后春笋般兴起,为数多达数十个甚至数百个,吸引了最低薪的劳工,从而建立起新的贫民窟,导致致命疾病如结核病的比率冲高到史无前例的地步…… 他听见远处传来巴士的喇叭声。 “那么,被你搞坏了。”奎多以满足的口吻说,贾斯丁这时带他走到灾难现场。“你有没有进入她的信箱?”他已经开始打字了。 “当然没有。我又不知道怎么打开。你在干什么?” “你有没有增加什么数据然后忘记保存?” “当然没有。没有增加,也没有忘记保存。我又不懂。” “那就没事了,什么也没删除。”奎多以计算机专家的口吻心平气和地说,然后轻按几下,计算机恢复正常。“现在能不能上网了?拜托嘛!”他央求。 “有必要吗?” “收她的电子邮件啊,天啊!每天有好几百人寄给她电邮,你却没有收下来看。如果有人寄给你爱和同情呢?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吗?里面也有我寄给她的电邮,她一直没回信!也许她根本没有看过!” 奎多泪水盈眶。贾斯丁轻轻搂着他的肩膀,扶着他坐在键盘前的板凳上。 “有什么样的风险,说来听听,”他提议,“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 “什么风险也没有。所有东西都保存了。没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在这台计算机上做的事情最简单不过了。如果再死机,那就跟刚才一样没什么。如果有新收到的电邮,我会保存起来。其他的东西,特莎都存起来了。相信我。” 奎多将笔记本电脑连接到调制解调器,拿出电线的另一端交给贾斯丁。“拉出电话线,插这个进去。这样我们就能联机了。” 贾斯丁照他的话做。奎多打完字后等着。贾斯丁在他背后看。象形文字,一个窗口,更多象形文字。停顿一下,让人有机会祈祷思考,之后是盖满全屏幕的信息,像霓虹灯般忽明忽暗,而奎多发出嫌恶的惊叹。 危险地带! 有害健康,在此警告。 切勿越界。 临床实验显示,更进一步研究可能引发致命的副作用。 为了让您放心,您的硬盘已经清除了有毒物质。 有几秒钟的时间,想自欺欺人的贾斯丁并没有太担心。如果换一个比较好的情况,他希望能坐在数钱桌前,写一封愤怒的信给厂商,对他们这种夸张的手法表示不满。另一方面,奎多刚才已经展现出仅仅是警告而已,没有丝毫实质动作,所以他正要叹气说出类似“噢,又是他们,他们还真是够了。”这时他看到奎多的头缩回脖子里,仿佛被同学欺负一般,向上翻的手指则宛如死蜘蛛般卷起,放在笔记本电脑两旁,而在贾斯丁能看到的范围内,他的脸色转成输血前那种惨白。 “严重吗?”贾斯丁轻声问。 奎多猛然冲向前去,有如飞行员遭遇危机一般,依照紧急程序按动键盘。显然是没起作用,因为他再度突然站起来,手心打在额头上,闭上双眼,发出吓人的呻吟声。 “赶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贾斯丁恳求,“没有那么严重嘛,奎多。告诉我。”奎多还是没有回应时,他说:“你关掉电源了,对吧?” 奎多静止不动,点点头。 “现在你要拔掉调制解调器。” 又点头。同样静止不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 “重新开机。” “什么意思?” “要等一分钟。” “为什么?” “也许两分钟。” “有什么作用?” “让计算机有时间缓冲。安静一下,贾斯丁,这个现象很不寻常。情况真的很不妙。”他的美式计算机口音又出现了,“这不是一堆有社交障碍的小男生在寻开心。相信我,对你做这种事的人,是很变态的人。” “对我,还是对特莎?” 奎多摇摇头。“就好像是有人很恨你。”他再度按下计算机的电源开关,挺身在板凳上坐直,像是反向叹气般长长吸了一口气。而贾斯丁很高兴看到熟悉的画面,是一群快乐的黑人小孩对着他挥手。 “你成功了,”他高声说,“你是天才,奎多!”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小朋友的画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沙漏,上面以对角线钉了一个箭头,然后这个图案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蓝黑色的宇宙。 “被他们删除了。”奎多悄悄说。 “怎么删除的?” “他们对你下病毒,他们告诉病毒清除硬盘里的所有东西,还留一个信息给你,让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那就不是你的错了。”贾斯丁以积极的口吻说。 “她有没有下载?” “她打印出来的,我全看过了。” “我又不是在讲打印的东西!她有没有存在磁盘上?” “找不到。我们认为她可能是随身带到北方去了。” “什么北方?为什么她不干脆寄给住在北方的那些人?为什么要带着磁盘到北方去?我搞不懂。我就是不明白。” 贾斯丁想起了汉姆,也想到了奎多。汉姆的计算机也中了病毒。 “你说她经常发邮件给你。”他说。 “大概一个礼拜一次、两次。如果这个礼拜忘记,下个礼拜就寄两次。”他用意大利文说。 他再度变成小朋友,和特莎遇见他那天一样迷惘。 “她死了以后,你有没有查过电子邮件?” 奎多摇摇头,以强调否定。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他没办法。 “这样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回你家,你可以看看收到了什么。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到你?”他们开车往小山上走,开进越来越黑的树林,贾斯丁除了奎多之外什么也不想。奎多是个受了伤害的朋友,贾斯丁的目标是带他平安回家,交给他母亲,让他恢复镇定,确定此后奎多不会再虚掷生命,继续当个健康、骄傲的十二岁小天才,而不是一个行尸走肉,生命随着特莎的死而结束。假设如他所怀疑的一样,不管对方是谁,在汉姆和特莎的计算机下了毒手,也会对奎多的计算机下同样的毒手,就有必要对奎多加以安慰,尽可能让他心情平静下来。贾斯丁目前惟一要务就只有这个,其他目标和情绪都暂时摆一边,因为如果要考虑到其他事情,脑袋会陷入一片混乱,让他偏离理性问答的轨道,将追寻特莎的往事与复仇混为一谈。他停下车子,手拉着奎多的手臂。让贾斯丁微微惊讶的是,奎多并没有不让他碰。他的母亲炖好了一锅东西,她自豪的面包也刚出炉,因此在贾斯丁的坚持下,他们两人先吃晚餐,贾斯丁边吃边赞美,她则在一旁观看。然后奎多从卧室取来计算机,暂时先不上网,两人肩并肩坐着,看着特莎的随笔,写的是她在路上看到的睡狮,以及贪玩得太过分的大象。如果她稍微让步,大象可能一屁股就坐在她的吉普车上把车压得稀烂,还有很跩很跩的长颈鹿,只有在别人仰慕它们长长的脖子时才会高兴。 “她所有的电子邮件,你要不要拷贝一份到磁盘上?”奎多问。他的直觉很正确,这些东西贾斯丁的确已经看够了。 “那真是太麻烦你了,”贾斯丁非常客气地说,“然后我也希望拷贝你的作品,这样我有空就可以拿出来看,写信给你。不管是你的作文,你的作业,还是其他你想要特莎看的东西都行。”奎多照他意思拷贝,然后将电话线连接到调制解调器,看着一群汤姆森羚羊狂奔,接着屏幕就漆黑一片。当奎多努力想重回桌面时,他被迫以粗哑的声音宣布,他的硬盘和特莎的一样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只是少了临床实验和有毒物质的神经病型警语。 “她没有寄给你东西,要你帮她保管吧?”贾斯丁问。自己觉得口气如同海关人员。 奎多摇摇头。 “有没有给你东西,吩咐你转交给别人——她没有把你当做邮局之类的吧?” 继续摇头。 “被删除的东西里面,有没有对你很重要的?” “只有她寄出的最后几封信。”奎多低声说。 “好吧,我们两人下场一样。”如果将汉姆算进去,就是三个人,他心想,“这么说来,如果我能撑过去,你也能。因为跟她结婚的人是我,对吧?也许她计算机里面有病毒,结果也感染到你的计算机。有没有可能?她接到了病毒,然后不小心传给你,对不对?我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对不对?我只是在乱猜。我真正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所以干脆说‘倒霉透了’,然后继续过日子。我们两个人都一样。好不好?计算机里面少了什么东西,如果你想订购,就尽管说一声,好不好?我会先通知米兰的办公室。” 贾斯丁有理由相信奎多已经复原,因此起身告辞,再度开着吉普车下山回别墅。他原先从天井开出吉普车,现在停回原处,从油房背着笔记本电脑来到海边。他以前上过各种训练课程,学到有些聪明人,可以从被清除得一干二净的计算机里重新提取数据,而这一点他也很愿意相信。不过这样的人属于官方那一边,如今和他立场相左。他突然想到要设法联络罗布和莱斯莉,请求他们协助,不过他很不愿意害他们立场尴尬。更何况,如果要他老实讲,特莎的计算机里已受到污染,不堪入目,他很希望将计算机处理掉。 因此他借着忽隐忽现的月光,走到摇摇晃晃的码头尽头,途中看到一张历史悠久的布告,写得相当歇斯底里,警告再往前走发生危险自行负责。来到码头末端后,他将特莎遭到凌辱的笔记本电脑寄存在海底深处,然后回到油房尽情写信,写到黎明为止。 亲爱的汉姆: 这是寄给你好心婶婶的第一封信,希望以后陆续会寄出更多。我不想表现得多愁善感,不过如果我被公交车撞死,希望能麻烦你亲手将所有文件交给你们那行最杀人不眨眼、最强悍的律师,付他天价,大干一场。这样的话,我们两人等于是帮特莎做了好事。 谨此 贾斯丁 15 桑迪·伍德罗这时喝威士忌喝得醉醺醺,不过一直到深夜他都还很清醒,在高级专员公署尽忠职守,反复推敲斟酌明天办事处会议时的表现。将演说内容向上推,推向大脑负责公事的部分,然后往下压,压到另一部分去思考,如同不按牌理出牌的对手,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拖着他走过喧嚣叫骂的鬼魂之间,强迫他喊得比他们大声:你不存在,你只是一连串随机出现的事件;你也和波特·科尔里奇的行为完全无关。波特突然携妻带女返回伦敦,理由很可疑,只推说临时决定请返乡假,为萝西找个特殊学校。 有时候,他的思绪全然断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处理具有颠覆意味的事务,如双方同意离婚,吉妲·皮尔逊或是商业组新来的叫做塔拉什么的女孩,哪一个比较合适作为终身伴侣,如果可以的话,两个儿子会比较喜欢哪一个。要么就是,事过境迁后,独行侠的生活是否比较适合他,梦想与他人联系却半个也没有,看着梦想逐渐从手边远去。尽管有这些想法,在他开着锁上门窗的车子回家的路上,仍能再次以忠诚的一家之主与丈夫身份看待自己——好吧,私底下仍公开接受建议,有哪个男人十全十美?——最重要的是重回那位彬彬有礼、高壮结实、头脑清楚的军人之子身份,是格洛丽亚多年前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因此他走进家里时感到很惊讶,更别说是受到了伤害,竟然发现格洛丽亚没有运用心电感应预料到他的善意,没有等他回家,竟让他自己在冰箱里翻找吃的。再怎么说,可恶,我好歹也是代理高级专员。就算是在自己家里,好歹我也有权获得一点尊重。 “有没有什么新闻?”他抬头以可悲的口气问她,一面吃着冷牛肉,气氛孤单得毫无庄严可言。 餐厅的天花板是一块单薄的水泥板,同时也是他们卧室的地板。 “你难道在店里没有收到新闻?”格洛丽亚以咆哮回敬。 “我们又不是整天坐在那里听收音机,如果你是想这样讲的话。”伍德罗回答。他暗示格洛丽亚的确有这种想法。他再度等着回应,叉子停留在嘴唇与餐盘的途中。 “他们又在津巴布韦杀了两个白人农夫,如果算是新闻的话。”信号显然中断之后,格洛丽亚宣布。 “我没听说啊!整天都是那个该死的佩莱格里在盯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劝劝莫伊去阻止穆加贝?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劝莫伊去阻止莫伊,这是刚才问题的答案。”他等待着,“你真可怜,亲爱的。”他却只听到保护性的沉默。 “其他呢?”他问,“没有其他新闻了吗?” “应该会有什么样的新闻?” 这娘儿们脑筋短路了是吗?他闷闷不乐地想像,再帮自己倒杯红葡萄酒。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她那个丧妻的情圣回英国去后,她就一直像病牛一样在家乱晃。不陪我喝酒,也不陪我吃饭,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另外那档事也都不做,其实那档事本来她就做得不情不愿。现在连妆也很少化了,令人惊讶。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格洛丽亚没有听到消息。至少总算有这么一次让他知道她没听过的事。伦敦方面获得热门消息时,很少能够暂时压下来,因为信息司总有白痴会在双方敲定的期限前对媒体说三道四。如果他们能在明天早上之前按兵不动,他就能赶在其他人之前行动,而这正是他要求佩莱格里做的事。 “这是士气的问题啊,伯纳德,”他当时警告佩莱格里,以他最佳的军人口气,“这边有两三个人听到会很难过。我希望能亲自对他们宣布,特别是波特不在的时候。” 再怎么说,能提醒他们现在谁当家,也是一件好事。提高警觉却保持镇定,这样的个性是他们在寻找明日之星时的条件。自然也不能大作文章,让伦敦自行注意到,波特不当家、不去烦恼每个小细节时,公事处理得那么顺畅,这样不是更好? 若要他老实讲,这种“他们要这样做还是那样做”的对峙形势非常难熬。或许格洛丽亚情绪低落的原因正是如此。再往前走一百码,就是高级专员公馆,已安排工作人员随时待命,奔驰车停在车库里,却没有国旗飘扬。波特·科尔里奇,我们缺席的高级专员。小的我呢,则在这里做科尔里奇的工作,比科尔里奇本人做得还好,夜以继日等着好消息,看看代理字样是否能去除,正式接下官职,成为完全授权的接班人,其他附属事物也随之而来——公馆、奔驰车、私人办公室、米尔德伦、额外三万五千英镑的津贴,往骑士之阶再靠近几步。 然而,这其中有个重大障碍。外交部传统上不太愿意在任晋升。他们比较喜欢先调回总部,收拾行李到别的地方再上任。当然了,例外还是有,只不过并不多见…… 他的心思飘回格洛丽亚。伍德罗夫人:这会使她的心情好转。坐立难安,她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更不用说闲来无事做。早知道就让她多生几个,让她忙不过来才对。如果她进驻专员公馆,她一定闲不下来。一个礼拜能空下一个晚上,就算她走运了。也会变得很爱吵架。上个礼拜为了一点小事如布置低地,跟朱马吵得脸红脖子粗。就在星期一,虽然他从来没有梦想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她竟然跟超级大贱女爱莲娜闹翻了,开战理由不明。 “亲爱的,是不是为何时请爱莲一家来吃晚餐烦恼呢?”他颇具骑士风范地建议,“我们有好几个月没和他们痛快玩了。” “如果你想请他们来,就开口问啊。”格洛丽亚以冰冷的口气建议,所以他就没有开口问过。然而,他感觉有所失落。缺少女性朋友的格洛丽亚,就如同机器少了齿轮一般。她竟然与天真的吉妲·皮尔逊订下某种形式的停战协议,让他一点也没法获得安慰。不过两个月前,格洛丽亚才不把吉妲当做一回事。“贱民的女儿接受英国教育,学我们讲话,穿得像是托钵僧似的,我怎么可能跟这种人为伍?”她在伍德罗听力范围内对爱莲娜说,“那个叫奎尔的女人啊,把她带坏了。”结果呢,如今那个叫奎尔的女人死了,而爱莲娜也被放逐了。打扮得像(托钵僧)的吉妲帮格洛丽亚报名,要带她去参观基贝拉贫民窟,沿途有人解说。吉妲宣传说打算帮她在救济单位中找份义工的工作。吉妲本身的行为已经造成伍德罗的严重关切,在这个关头却又将格洛丽亚扯进去。 首先是她在葬礼时的表现。倒是没有人硬性规定葬礼时应如何表现,没错。然而,伍德罗认为她表现得太过头了。除此之外,有段时间她哀悼得过度积极,在办事处如幽魂般走动,表明不希望与他的视线接触,而之前他还把吉妲当做是——怎么说呢,候选人吧。接着在上个星期五,她请一天假,也不稍作解释。她是办事处的新进员工,资历也最浅,照理说还没有资格临时告假。然而,他秉持善良的心对她说,“好吧,吉妲,应该没问题吧,只是,别把他累垮了”——没有骚扰之意,只是已婚的年长男性开开漂亮小女孩的玩笑,毫无恶意。话说回来,如果美貌能置人于死地,他早就陈尸她脚下了。 他特准给吉妲的假,她拿去做什么了?准假时他也没顺带要她做什么。搭包机到该死的图尔卡纳去,随机还有十几个自行组织起来的特莎·奎尔后援会女性成员,到特莎和诺亚遇害的地方献上花环,打鼓吟唱诗歌!伍德罗最早得知这个消息时,是在星期一早餐时翻开《内罗毕标准报》看到照片,吉妲站在中间,两旁各有一个身型庞大的非洲妇女。这两个人他隐约记得在葬礼时看到过。 “吉妲·皮尔逊,我懂啦。”他看后哼了一声,把报纸推给餐桌另一边的格洛丽亚,“我是说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人死了就应该埋葬,不是每隔十分钟就挖出来一次嘛。我一直认为她是在为贾斯丁扛火把。” “要不是要见意大利大使,我就坐飞机跟她们一起去了。”格洛丽亚说,口气带有点滴责难之意。 卧室灯灭。格洛丽亚假装在睡觉。 “各位女士先生,请就座好吗?” 楼上传来电钻的呜咽声。伍德罗派米尔德伦去制止,自己则表面上显得在忙着处理桌上文件。呜咽声停止。伍德罗慢慢抬头,发现大家聚集在他面前,包括喘不过气来的米尔德伦在内。蒂姆·多诺霍和助理希拉也被破例请来露脸。没有高级专员出席,恐怕叫不动所有员工,因此伍德罗坚持人员全数都要到齐。因此连国防与兵役随员和商业组的巴尼·龙恩也出席,还有可怜的莎莉·艾肯,讲话时有口吃的毛病,容易脸红,是从农渔业部暂调过来的。他注意到,吉妲站在她习惯站的角落。自从特莎去世后,她尽可能让自己隐形。惹伍德罗不高兴的是,她脖子上还披着那条黑丝巾,让人回想起围在特莎脖子上那条沾有血迹的布条。她以斜眼瞟过来,是在挑逗,还是表示轻蔑?欧亚混血儿长得那么标致,表情是什么,怎么分辨得出来? “各位,恐怕有坏消息要宣布。”他以轻松的口气开始说,“巴尼,麻烦你帮我带上门,照美国人的讲法。别带过来给我啊,锁上就行了。” 笑声——不过带有忧虑。 他依计划开门见山,正面处理,我们都是专业人员,该做的躲不掉。但是代理高级专员的举止有点默然勇于承担的意味,他先瞄一眼笔记,然后以铅笔钝的一头敲着它们,双肩向前倾,接着才对众人开口。 “今天早上,我有两件事情要跟各位报告。第一件事要等到英国或肯尼亚媒体报道后才准许发布。今天中午十二点,肯尼亚警方将针对阿诺德·布卢姆发布通缉令,理由是谋杀特莎·奎尔以及司机诺亚。肯尼亚警方已经与比利时政府联络上,会事先通知布卢姆的雇主。由于苏格兰场参与办案,所以我们提早获得消息,苏格兰场会将档案交给国际刑警。” 惊爆消息后,几乎听不到椅子吱嘎声。没人抗议,没人瞠目结舌。只有吉妲神秘的双眼最后锁定在他身上,不知是仰慕他还是仇恨他。 “我知道这个消息会让各位大为震惊,特别是对认识阿诺德喜欢阿诺德的人来说。如果希望对你们的另一半通气的话,我允许你们私下进行。”脑海突然闪现格洛丽亚。她一直到特莎遇害前,都还对布卢姆不屑一顾,认为他是个高级男妓,不过现在却很奇怪地关心起他的安危了。“我自己也无法装做高兴。”伍德罗承认,自己也成了不漏半点口风的低调高手。 “当然和平常一样,对媒体简单解释动机。特莎与布卢姆的关系会被炒作得片甲不留。如果抓得到他,审判也会闹得很大。因此从本署的观点来看,这个新闻可说是糟糕透顶。现阶段我对证据的可信度一无所知。据说是铁证如山,只是警方的说法总是这样,对不对?”同样在话里夹带一点幽默,“有没有问题?” 显然是没有。这条新闻似乎让大家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连昨天晚上就得到消息的米尔德伦,这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抓抓鼻头止痒。 “第二件消息与第一件无关,却更为敏感。没有知会我,不准通知另一半。有必要时,需选择性地告知资历较浅员工,条件是必须严加管制。必须由我个人核准,或是如果高级专员回来,必须由他核准。请勿擅自做主。讲到这里有没有问题?” 没有。这一次多了期望的点头,而不只是像牛一样盯着看的目光。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而吉妲的眼睛更是寸步不离。我的天啊,假设她爱上了我:我怎么脱身啊?他接着思考下去。当然!难怪她要对格洛丽亚补偿!一开始她追的是贾斯丁,现在换成我!她喜欢追夫妻档,除非妻子同意,否则难以心安!他摆正念头,重新以具有男人味的口气播报新闻。“我极为难过,必须向各位报告,同事贾斯丁·奎尔已经行踪不明。你们大概知道他抵达伦敦的时候拒绝接受我方的迎接,推说宁愿自己独行等等。他到伦敦后的确跟人事处主任见过面,同一天也与佩莱格里见面吃午餐。两人都描述他为神情沮丧,闷闷不乐,具有敌意,可怜的家伙。上级为他安排了庇护所,提供心理辅导,都被他婉拒。结果他失踪了。” 伍德罗现在偷偷喜欢的,却换成了多诺霍,不再是吉妲了。在刻意的安排下,伍德罗的眼光当然没有停在他们两人之上。他的视线佯装飘移在笔记和办公桌之间的半空中。不过实际上,他将焦点放在多诺霍身上,一面以越来越笃定的信心说服自己,贾斯丁叛逃一事,多诺霍和骨瘦如柴的希拉再度事先获得过警告。 “贾斯丁抵达英国的同一天,更确切的说法是同一个晚上,他寄出一封不甚真心的信给人事主任,说他即将休假去处理妻子的事务。他用的是普通邮件,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远走高飞。等到人事处采取行动加以制止时——是为了他好,我在此补充说明——结果他已经从大家的雷达上消失了。从迹象显示,他花了相当大的工夫隐藏行踪。我们追踪到厄尔巴岛,特莎在岛上有财产,不过等到外交部追查过去,他早就离开。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不过我们怀疑过几个地方。他当然没有正式提出请假的申请,外交部则扛起责任,希望以最合适的安排帮助他重新站起来,帮他安插在一个能疗伤一两年的地方。”他耸耸肩暗示这个世界好心没好报,“不管他在做什么,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而且他显然不是为我们打拼。” 他以阴郁的眼神瞥了一眼听众,然后回到笔记。 “这件事部分内容有保密上的顾虑,所以我显然无法跟各位分享,因此外交部更加担心他接下来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出现。他们很有风度地为他担忧,而我也确定在场所有人也一样。他在这里上班时,表现得很得体,很有自制力,在丧妻之痛打击之下似乎整个人都垮了。”他讲到困难的部分,不过他们全都铁了心准备接受,“专家那里传来各种读数,从我们的观点来看,没有一种令人高兴。” 将军之子继续以英勇的姿态前进。 “根据解读心理的聪明人士指出,一种可能性是贾斯丁拒绝接受事实。换言之,他拒绝相信妻子死亡,现在跑去找她。听来令人心酸,不过我们要注意的是一个暂时精神失常的人脑中的逻辑。我们希望是暂时的现象。另一种理论,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各占一半,他是去寻仇,希望找到布卢姆报复。看来佩莱格里在毫无恶意之下,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布卢姆有杀害特莎的嫌疑。或许贾斯丁相信了这种说法,拔腿就去。很难过。实在令人非常难过。” 伍德罗自己的观点永远在变动,一时之间,他成了这种难过之情的化身。他是充满爱心的英国公务员。他是罗马大法官,判决时温吞,判刑时更加温吞。他是熟稔世间事务的人,从不惧怕困难的决定,却决心让自己最灵敏的直觉主宰一切。由于自认表现精彩,一时胆大起来,觉得可以自由随兴发挥。 “身处贾斯丁状况的人,其实经常有其目的,而他们本身或许没有察觉出来。他们像是飞机设定为自动驾驶的状态,等待借口来做出无意识间已经计划进行的事。有点像是自杀。如果有人开了一点玩笑,结果呼的一声,触动了扳机。” 他是不是讲太多了?讲太少了?他是不是偏离了主题?吉妲摆一张臭脸给他看,活像愤怒的预言家,而多诺霍苍老昏黄的眼睛后面隐藏了伍德罗无法解读的信息。轻蔑?愤怒?或者只是永远都带有的那种神态,那种与你目标不同、出身不同、退路不同的神态? “不过,贾斯丁目前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最有可能的理论,也是与现有证据最符合的一个,也是外交部心理医生支持的理论,是贾斯丁走上了阴谋之路,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如果无法面对现实,就幻想出一个阴谋。如果无法接受母亲因癌症病死,那就怪罪主治医生,也怪罪外科医生,也怪罪麻醉师,也怪罪护士。因为这些人站在同一阵线。而且偷偷联合起来解决掉她。这种想法,似乎正是贾斯丁看待特莎凶杀案的想法。特莎不只是遭到先奸后杀,特莎是跨国阴谋的受害者;她不是因为年轻貌美又运气太差才死于非命,而是因为他们要她死。至于他们是谁——恐怕就要靠各位自己来诠释了。有可能是你家附近的蔬果商,或是前来按门铃推销杂志的救世军女士。他们全都有份,他们全都阴谋杀害特莎。” 传出零星尴尬的笑声。是他讲得过火了,还是他们表示认同?振作一点。你离题了。 “或者依贾斯丁的立场来看,凶手可能是莫伊的手下,是大型企业,是外交部和我们在场的各位。我们全都是敌人,全是共谋者。贾斯丁是惟一知道这点的人,这也是他疑神疑鬼的一部分。在贾斯丁的眼里,受害的人不是特莎,而是他自己。如果你设身处地为贾斯丁着想,你的敌人是谁,要看你最后听信的是谁,最近看到的是哪本书,哪份报纸,看过哪部电影,当时心情怎样。凑巧的是,我们听说贾斯丁酒喝得很凶,只是我认为他在这里上班时并无这种恶习。佩莱格里说中午请他在俱乐部吃饭,结果花掉他一个月的薪水。” 又传来零散紧张的笑声,几乎每个人都笑了,除了吉妲之外。他继续以溜冰的美姿说下去,一面欣赏自己的步法,在冰上画出图形,旋转、滑行。你生前最痛恨的,就是我这一面,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特莎,一面踮脚尖旋转,然后回到她身边。就是这种声音才拖垮了英国,我们共舞时你以调皮的语气说,就是这种声音炸沉了一千艘战舰,而这些战舰全是我们的海军。好好笑。小女生,你现在给我仔细听这个声音。听听我巧妙撕毁你丈夫的名誉,要感谢的是佩莱格里,以及我待在外交部最诚实的信息司接受洗脑的五年光阴。 一阵恶心感袭上心头,因为一时之间他痛恨自己相互矛盾的本性中每副没有感情的面具。就是这种恶心感,他本来有可能借口逃出办公室,推说要打一通紧急电话或是内急,或是只是暂时逃避自我;或是让自己踉踉跄跄回到这张办公桌,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公家蓝色信纸,以宣布爱慕之情和鲁莽的承诺填满内心的空虚。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他一边讲话一边想。是谁造就了现在的我?是英国吗?还是我父亲?是我上的学校吗?还是我那个被吓坏了的可悲母亲?或是为祖国撒了十七年的谎所造成的?“我们都到了一个年龄,桑迪,”你好心告诉我,“童年已无法拿来当做借口。以你的情况来看,你的问题是,那个年龄会是九十五左右。”他继续说下去。他又变得伶牙俐齿了。 “贾斯丁究竟是幻想出什么样的阴谋,而我们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们在高级专员公署的人,我们是否跟共济会成员站在同一阵线,或是跟耶稣会信徒,或是跟三K党,还是世界银行。这一点,我恐怕就无法说明了。我能告诉各位的是,他人在外面跑。他已经含沙射影作出几项严重的指控。他说话的可信度仍旧非常高,个性仍旧非常随和——一直都是,现在完全有可能的是,明天或是三个月后,他会找上门来。”他再度集中精神,“到那个时候,各位——不管是集体或是个人——都必须接受指示行动。对不起,这不是要求,吉妲,这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不论你个人对贾斯丁的感情如何,相信我,我也不例外,他做人温柔、亲切、慷慨,我们全都清楚。不管是白天、晚上,不论是几点,他一出现,务必通知我。波特回来的话请通知他。或者——”瞥他一眼——“迈克·米尔德伦。”他差点说成小米德,“如果是晚上,立刻通知公署值班警察。在媒体或警方或任何其他人找到他之前,先通知我们。”偷偷观察吉妲的双眼,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深邃,更加有气无力,多诺霍的双眼病态更重,粗鄙的希拉的双眼则与钻石同等坚硬,一眨也不眨。“为了方便起见,也为了保密,伦敦方面帮贾斯丁取了个代号——荷兰人,取自《漂泊的荷兰人》。如果碰巧的话,机会是微乎其微啦,不过这个人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手里有花不完的钞票,如果碰巧遇见他的话,不管是直接、间接、听说或是其他方式,或是已经跟他接触过,为了他着想,也为我们大家着想,请拿起电话,不管你身在何处,请说,‘是有关荷兰人的事,荷兰人正在做这或做那。我收到荷兰人的来信。他刚才打电话或传真过来。或是寄电子邮件过来。他正坐在我前面的扶手椅上。’是不是完全听懂了?有问题请发问。什么问题,巴尼?” “你刚才说‘含沙射影作出严重的指控’。对象是谁?有什么好含沙射影的?” 这是危险地带。这一点,伍德罗在波特·科尔里奇的加密电话上与佩莱格里讨论良久。“有迹可循的地方似乎少之又少。他对制药之类的东西很着迷。就我们所能推测的是,他说服了自己,某种药品的厂商,以及发明者,都涉及特莎的命案。” “他以为特莎的喉咙没有被划破吗?尸体都看到了哪!”讲话的又是巴尼,语气里表现出作呕的感觉。 “有关药品的事,恐怕要追溯到她住院那段不快乐的时光。那药害死她的孩子。阴谋理论就是从这里开始。特莎向厂商申诉,结果厂商连她也一起干掉。” “他危险不危险?”多诺霍的希拉问,据猜测是借此展现给所有在场人士看,她的所知并没有比其他人多到什么地步。 “他是具有危险性。那是伦敦方面的看法。他的主要目标是生产毒药的制药公司。解决之后,就将箭头指向开发药品的科学家。然后目标对准负责经销的人,换言之就是在内罗毕的进口商,也就是三蜂之家,所以我们可能有必要警告他们。”多诺霍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容我重申,我们的对手是外表理性而镇定的英国外交官。别以为是什么头发沾了灰,穿了黄色吊带,还口吐白沫的疯子。外表上,他是我们全都记得又喜爱的老兄,谈吐圆滑、衣装整齐、相貌堂堂、有礼到吓人的地步。然后他开始对着你大喊什么世界级的阴谋,害死了他的儿子和老婆。”语气暂停。在心中暗暗记下——天哪,这男人还真有种啊!“悲剧一桩。比悲剧还惨。我认为所有接近他的人一定都有同感。不过,正因如此,我不得不大声疾呼,别动感情,拜托。如果碰到荷兰人,请立刻通知我们。可以吗,各位?谢谢。既然来了,有没有其他事?什么事,吉妲?” 如果说伍德罗在解读吉妲的感觉时煞费苦心,这次总算贴近了她的心境,比他想像的还要近。她正要起身时,包括伍德罗在内的其他人都还坐着。她很清楚这一点。她起身为的是让人看见。不过她站起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一辈子从没听过这么多恶毒的谎言,因为她一时冲动,简直无法乖乖坐着听完。所以这个时候她站着:表示抗议,表示激愤,准备在伍德罗脸上烙上“骗子”两字;因为在她目前为止短暂而困惑的生命中,她从没遇到过比特莎、阿诺德和贾斯丁更好的人了。 这一点,吉妲很清楚。不过当她视线扫过整间办公室,看到国防随员、商务随员和高级专员的私人秘书米尔德伦,所有人都转头面向她,她的视线直接穿透桑迪·伍德罗虚伪造假的双眼,知道自己不另想办法不行。 特莎的方法。不是出自懦弱之心,而是以战术取胜。 如果当面骂伍德罗是个大骗子,是能够赢得一分钟的光荣,算不算光荣还是问题,随之而来的是某些人对她的驳斥。那样的话,她又能证明什么?什么也无法证明。他的谎言并非凭空捏造,而是精心策划,以偏光镜头将事实转为怪兽,继而让怪兽变得像事实。 “什么事,吉妲,亲爱的?” 他的头向后仰,眉毛上扬,嘴巴半开宛如唱诗班指挥,仿佛他正要开口跟她合唱。她很快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老头多诺霍的脸孔全是向下的线条,她心想,修女院的修女玛莉养了一条长得像他的狗。猎犬的脸颊称做下垂的上唇,贾斯丁告诉过我。昨晚我跟希拉打羽毛球,她也在观察我。让吉妲自己很惊讶的是,她竟然听见自己对着全办公室的人发言。 “桑迪,现在建议这个可能时机不对,或许搁几天再提比较好,”她开始说,“因为最近事情太多了。” “什么事情要搁几天?少逗我们了,吉妲。” “我们刚接到世界粮食计划署的询问。他们非常急着想知道我们要派EADEC的哪个代表去参加下一个消费者座谈会,讨论顾客自给自足的问题。” 谎话一个。一个与工作有关、有效又可以接受的谎言。她灵光一现,想出了骗局,从记忆中挖出一个热切的邀请,改装成听来像非立即回复不可。万一伍德罗要求看公文,她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他没问。 “顾客什么的,吉妲?”伍德罗询问,听众间传出轻微笑声,具有洗涤悲情的效果。 “就是所谓的救济配置,桑迪。”吉妲以郑重的口吻回答,从那份通知里再挖掘出一个术语,“一个小区如果收到相当多的救济粮食和医疗援助,在救济单位撤退后,当地人应该如何自给自足?问题就是这个。捐献者必须采取什么样的防备措施,以确定撤退后当地仍有适当的后勤补给,不会发生不当短缺的情形。就是为此举办内容很丰富的研讨会。” “这个嘛,听起来很合理。这种童军大会要开多久?” “整整三天,桑迪。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很有可能会延长。不过我们的问题是,现在贾斯丁走了,我们派不出EADEC代表。” “那么你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代替他去,”伍德罗大声说,外带一笑,笑声表示自己很懂美女爱用的诡计,“在哪里举行啊,吉妲?在罪恶之城吗?”他自己为联合国总部取的绰号。“其实是在洛基丘莒,桑迪。”吉妲说。 亲爱的吉妲: 我没有机会告诉你,特莎有多疼你,多珍惜你们两人共处的时光。不过反正你也已经知道了。感谢你给了她这么多东西。 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这只是个请求而已,所以请不要因此而烦恼,除非你自己心甘情愿去做。如果你出远门的时候碰巧来到洛基丘莒,请与一名苏丹女子联络,她名叫莎拉,是特莎的朋友。她会讲英文,在英国统治时期曾在英国人家帮佣。或许她能稍微解释到底为什么特莎和阿诺德要北上到洛基去。这只是直觉而已,不过我觉得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很兴奋,不太像是去参加为苏丹女人开办的性别意识讲习班!果真如此的话,莎拉可能会知道。特莎动身前一晚几乎睡不着觉,而且互道晚安时,平常感情就很丰富的她表现得出奇热情,像是罗马诗人奥维德所谓的“最后一次道别”,只不过我猜当时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如果你有机会写信,请写到这个在意大利的地址。但是,请不要过于勉强。再次感谢你。 贾斯丁敬上 不是荷兰人。是贾斯丁。 16 比勒弗尔德是靠近汉诺瓦的一个小镇,贾斯丁搭了两天火车一路颠簸,最后总算抵达目的地。他冒充艾金森的身份,住进火车站对面一家尚佳的旅馆,到镇上进行侦察,吃了一顿不会令人侧目的餐点。夜幕低垂后,他寄出了信件。这是间谍惯用的手法,他心想,一面走向转角处没有亮灯的房子。他们从睡摇篮开始就学会眼观四路。他们就是用这种方法走过黑街,扫描门口、转弯:你是在等我吗?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然而,他一寄出信,常识立刻斥责自己:忘掉间谍吧,白痴,要寄信,搭出租车去寄不就得了?如今光天化日之下,他再度朝着转角的房子前进,这时以不重样的恐惧来惩罚自己:他们有没有在监视?他们昨晚有没有看到我?他们是不是计划我一到就逮捕我?有没有人打电话给《电讯报》,查出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搭火车前来的路上,他睡得很少,昨晚在旅馆里则彻夜未眠。他身上已经不带大批文件了,也没有帆布公文包,没有笔记本电脑或随行物品。需要保存的东西,全都寄到汉姆住在米兰的老婶婶家去了。没有寄出去的,就躺在地中海海岸两英寻深处。负担没了,他落得轻松,行动起来也格外轻盈。他的五官皱纹更加明显,眼珠里面的光芒更加强烈,贾斯丁有此自觉。他很满意的是,特莎的使命自此开始成为他个人的使命。 转角处的房屋是栋有角楼的德国城堡,有五层楼高。一楼涂抹了丛林般的条纹,白天看起来才知道是鹦鹉绿加橙色。昨晚在水银灯下,看似病恹恹的黑白火焰。楼上有幅壁画,所有种族的勇敢儿童对着他浅笑,令他想起特莎笔记本电脑里挥手的小孩。这些儿童真实地生活在一楼的窗户里,围着一个又烦又累的女老师坐着。他们旁边的窗户里陈列着讲述可可豆成长过程的手工制品,附上可可豆的相片,相片已有卷曲的现象。 贾斯丁假装不感兴趣,先走过城堡,然后陡然转向左边,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稍停下来研究路边医院与心理医生的名牌。在文明国家,你永远无法分辨。有辆警车驶过,车胎在雨中噼啪作响,车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马路对面有两个老人,身穿黑色雨衣,头戴霍姆堡毡帽,似乎是在等着参加葬礼。他们身后的窗户拉上了窗帘。三个女人骑着脚踏车朝他的方向滑下坡。墙壁上的涂鸦宣示巴勒斯坦的奋斗目标。他回到涂了油漆的城堡,站在前门口。门上画了一只河马,门铃上另有一只较小的绿色河马。有个华丽的凸窗仿佛大船的船首,从上往下观望着他。他昨晚就是站在这里寄信。当时有谁从上往下看着我?窗户里面又烦又累的老师以手势请他从另一扇门进来,不过那扇门关着,还以门闩挡住。他以手势对她表示无可奈何。 “他们应该让门开着才对。”她咬牙切齿地对贾斯丁说。她打开门闩,拉开了门,怒气仍无法平息。 贾斯丁再度表达歉意,以优雅的步伐在儿童之间行走,以德文对他们道“你好”以及“早安”,但他一向无所止境的礼仪却因提高警觉而受到了限制。他走过几辆脚踏车和一辆婴儿车,爬上楼梯,进入一个大厅。在他警觉的眼神中,这个大厅似乎仅剩生活必需品:饮水机、复印机、空架子、一堆堆参考书籍,以及一堆放在地板上的厚纸箱。他看到有扇门没关,里面有个年轻女子戴着角质镜架的眼镜,穿的是翻领毛衣,坐在隔板前。 “我是艾金森,”他以英文对这名女子说,“彼得·艾金森。我跟希波的波姬有约。”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 “我昨天半夜才到。我本以为留言最妥当。她能见我一面吗?” “我不知道。问她。” 他跟着女子走进一道短短的走廊,通往两个双门扉的门。她推开其中之一。 “你的记者来了。”她以德文宣布,仿佛记者与地下情人同义,然后大步走回她自己的办公室。 波姬身材娇小,神态活泼,粉红色脸颊,金色头发,架势如同愉快的拳击师。她经常面带微笑,让人倾心。她的办公室装潢与大厅一样简陋,同样微微具有自愿刻苦的感觉。 “我们十点要开会。”她一面握住贾斯丁的手,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讲的英文与电子邮件里的相同。贾斯丁就让她讲英文。艾金森先生没有必要借着讲德文来凸显自己。 “你喝茶吗?” “谢了,不用了。” 她从一张矮桌下拉出两张椅子,在其中一张坐下。“如果是跟盗窃案有关,我们真的没什么好说。”她提醒他。 “什么盗窃案?” “不重要,偷走了几件东西。大概是因为我们东西太多了,现在没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她耸耸肩。“很久以前,上个礼拜。” 贾斯丁从口袋里拉出笔记簿,学莱斯莉的做法,放在膝盖上打开来。“是有关你在这里负责的工作,”他说,“本报正计划刊登一系列有关制药公司和第三世界的报道。主题为医药商人。探讨第三世界国家缺乏消费者权利的情形。重大疾病出现在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则赚大钱。”他早已作好准备,让自己听起来很像记者,不过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成功。“‘穷人付不起医药费用,所以死路一条。这种情形还要持续多久?我们似乎有的是办法,却缺乏意志力’这一类的主题。” 让他惊讶的是,她咧嘴微笑起来。“你要我在十点以前回答这些简单的问题?” “只要告诉我希波实际上的任务是什么,由谁来资助你们,汇款从哪里来,等等。”他以严肃的语气说。 她一面讲话,他一面在膝盖上的笔记簿上写字。她给他的东西,他料想应该是堂皇的宗旨,尽最大的能力假装边听边记。他心想,这女人在没有与特莎见过面的情况下成了好友与盟友,如果两人见了面,一定会彼此恭贺对方作出明确的选择。他心想,盗窃案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安装外交部所谓特殊产品的装置,而特殊产品只限成年人观看。盗窃案只是障眼法。他再度回想起以前参加保密训练讲习班的情形,也回想起全班一起参观卡尔顿花园后面地下室一间死气沉沉的实验室,学员可以抢先欣赏到安装超小型窃听器的地方,有哪些是最新最可爱的。花盆、灯座、天花板上的灯线盒、模铸品和相框已经不流行了,现在你能想到的地方,几乎全不放过,从波姬办公桌上的订书机,到她挂在门上的雪巴夹克都有可能。 他已经记下了他想写的东西,而她显然也说完了她想说的话,因为她这时站了起来,望着书架上一沓传单,寻找一些背景资料给他,借此开始打发他离开办公室,以免妨碍到她十点的会议。她一面搜寻着,一面心不在焉地谈到德国联邦药物局,斥之为纸老虎。另外,世界卫生组织拿美国的钱,她以轻蔑的口气接着说,拿人钱手软,因此世卫偏心于大企业,向往盈余,不喜欢带有激进风格的决策。 “去参加世界卫生组织的大会,结果看到什么?”她自问,一面递给他一大堆传单,“游说族。大药厂的公关,好几十个,每家大药厂大概有三四个人。‘来吃午餐,我们请客。来参加我们周休两日逍遥游。某某教授发表了一篇很精彩的论文,你看过吗?’而且第三世界没见过世面。他们没钱,没有经验。游说族用的是外交辞令,长袖善舞,轻而易举就能哄得第三世界一愣一愣。” 她已经说完,对着他皱眉头。贾斯丁正举起打开的笔记簿给她看。他让笔记簿靠近自己的脸,如此一来她就能一面看上面写的字,同时看到他的表情。他希望自己的表情兼具舒缓情绪与令人放心的作用。他左手空着,伸出左手食指以示警告。 我是特莎·奎尔的丈夫,我不信任你的这些墙壁。今天傍晚五点三十分可以在老城堡前见我一面吗? 她看了他写的字,视线越过他举起的食指,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而他这时则以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来填塞寂静。 “那么照你这么说,我们需要某种独立的世界组织,才有权力凌驾于这些公司之上,对不对?”他质问,口气具有不是故意的咄咄逼人,“从而降低他们的影响力?” “对,”她回答,口气完全平静,“我认为你的点子很不错。” 他走过身穿翻领毛衣的女子,对她欣然挥手,因为他认为这样做很适合记者的身份。“大功告成,”他对她说,“结束了。谢谢你的合作”——这样就没有必要打电话告诉警察贵单位有人假冒记者。 他踮脚走过教室,想以微笑再度引起又烦又累的老师的注意。“最后一次。”他对她承诺。不过只有小朋友在微笑。 在街上,那两个穿黑色雨衣戴黑帽的老人还在等着参加葬礼。在路边人行道上,有两个打扮保守的年轻女子坐在一辆奥迪汽车里研究着地图。他回到旅馆,突发奇想,询问柜台是否有来信。没有。回到房间后,他撕掉笔记簿内“肇事”的那一页,连下一页也不放过,因为钢笔墨水已渗到下一页。他在洗手盆里烧掉两页,开了抽风机消除烟味。他躺在床上想间谍是怎么消磨时间的。他打了个盹,然后被电话声吵醒。他拿起听筒,没忘记说“我是艾金森”。是打扫女工,“只是检查”,她说,“打扰到你了。”检查什么,拜托你行不行?不过间谍是不会说出这些话的。他们不会让自己很显眼,间谍会躺在灰暗小镇的白色床上等待。 比勒弗尔德的老城堡坐落于绿色高地,向下可以看到挂满云朵的丘陵。停车场、野餐长椅以及市立庭园散布在爬满常春藤的城墙周围。天气较暖和的时节,这里是小镇居民偏爱的地点,可以在绿树夹道的小径上漫步,可以欣赏花团锦簇的美景,可以在猎户餐厅享用啤酒午餐。不过在灰暗阴冷的月份,这地方有种云深不知处的气氛,这天晚上贾斯丁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就有这种感觉。他早到了二十分钟,侦察了一下,希望表现得很随意,探访了他选定的这个幽会地点。空荡荡的停车场建筑在城墙垛口之间,积了雨水。湿答答的草坪上竖立起警示牌,警告狗主人管好自己的狗。城墙垛口下方有张长椅,有两个围了围巾、身穿大衣的老兵直挺挺坐着,观察着他。他们是今天早上在等参加葬礼、头戴黑色霍姆堡毡帽的那两个老人吗?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我是犹太人吗?我是波兰人吗?你们德国用不着多久就会变成另一个无聊的欧洲国家吧? 通往城堡的路只有一条,他信步走着,维持在马路最高点处,以避开成堆的落叶。她到的时候,我会等她停好车,然后再招呼她,他决定就这么办。车子也有耳朵。不过波姬的车没有耳朵,因为她骑的是脚踏车。一眼看去,她活像女骑师的幽灵,催促着不情愿的神驹走过小山顶,而她的塑料斗篷在身后迎风扬起。她的荧光背带有如十字军东征时背的十字架。这幅幻影逐渐转变为血肉之躯,她既非长了翅膀的天使,也不是从战场来、喘气不止的信使,只是个身穿斗篷、骑着单车的年轻母亲。从斗篷探出的头不是一个,是两个。另一个头是她快活的金发儿子,绑在身后的儿童座椅上。以贾斯丁的非专业眼睛判断,大概有一岁半大。母子两人的画面在他看来感觉舒服极了,虽然很不协调,却又吸引人,让他不自觉大笑起来,笑得真诚、情感丰富、毫不做作,这是特莎死后他第一次大笑。 “你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准备,我怎么找保姆?”波姬问,对他的开怀大笑不太高兴。 “没错,没错!没有关系,很好。他叫什么名字?” “卡尔。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要我跟你问好……你送给卡尔的大象吊饰让他乐翻天了……希望你的宝宝也能像卡尔一样好看。 他出示奎尔的护照给波姬看。波姬仔细察看,看了姓名、年龄、相片,一面不时抬头打量他。“你说她很waghalsig。”他说,看着原本皱着眉头的波姬转为笑容,一面将斗篷收起来,请他扶着脚踏车,让她能将卡尔从儿童座椅松开,然后放他到马路上。接着她解开座垫下的工具袋,转身背对贾斯丁,让他取下她的背包,里面有卡尔的奶瓶、一包脆吐司、备用的尿布,以及两个用油纸包起来的火腿芝士法国面包。 “你吃过饭了吧,贾斯丁?” “不多。” “那好,我们一起吃,我们就不会这么紧张了。”然后她以德文说,“小卡尔,别乱来哟。” 接着以英文说,“我们可以边走边吃。卡尔再怎么走也不会累。” 紧张?谁紧张?贾斯丁假装在研究山雨欲来的乌云,慢慢以脚跟为中心转身过去,头朝向天空。 他们还在那里,那两个坐得直挺挺的老哨兵。 “我不知道实际上弄丢了多少东西,”贾斯丁抱怨。他将特莎的笔记本电脑发生的情况告诉波姬。“我的印象是,你们两人之间的通信不只限于她打印出来的部分。” “你有没有看到关于艾瑞奇的部分?” “说她移民到加拿大。不过她还是为KVH效命。” “她目前的立场你不清楚?她的问题呢?” “她跟科瓦克斯吵过架。” “科瓦克斯不算什么。艾瑞奇跟KVH吵过架。” “到底吵什么?” “岱魄拉瑟。她相信自己找到了几种非常严重的副作用。KVH则认定没有。” “他们怎么解决的?”贾斯丁问。 “目前为止他们只有破坏她的名誉和她的工作。” “就这样?” “就这样。” 他们继续走,不发一语,卡尔则在两人前方走走停停,不时弯腰捡拾烂掉的马栗,妈妈还得制止他放进嘴巴里。夜雾在绵延的山丘间形成了大海,他们身处的山顶则幻化成小岛。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还在进行当中。她已经被KVH开除,也被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的道式大学和大学医院的董事会解聘。她想针对岱魄拉瑟在一份医学期刊发表研究结果,不过她和KVH签的合约里有一项保密条款,因此KVH‘空’告她,也‘空’告杂志,一份也不准外流。” “控告。不是空告,控告。” “还不都一样。” “这些东西你告诉过特莎吗?她听了一定很高兴。” “当然。我告诉过她。” “什么时候?” 波姬耸耸肩。“大概三个礼拜前吧,也许是两个礼拜。我们两人写的信也消失了。” “你是说,他们害你计算机死机?” “是被偷走了。那件盗窃案。我没有下载她的信件,也没有打印出来。所以……” 所以,贾斯丁也静静附和。“是谁偷的,你心里有没有底?” “谁也不是。对大企业而言,不是谁的问题。大老板找小老板来,小老板找左右手来,左右手跟公司保安的‘卒’管讲,‘卒’管再跟副‘卒’管讲,副‘卒’管再跟他的朋友讲,他的朋友再跟他们的朋友讲。大企业的做法就是这样。不是大老板,不是小老板,不是左右手,也不是副‘卒’管。也不是企业。其实说起来,谁都不是。但还是偷走了。没有文件,没有支票,没有合约。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没有人在场。却还是偷走了。” “警方怎么说?” “噢,我们的警察是最勤劳的。如果丢了计算机,就跟保险公司讲,买个新的,别来烦警察了。你有没有见过婉哲?” “只是在医院。她当时已经病得很严重。特莎曾写过关于婉哲的事给你吗?” “说她是被毒死的。说罗贝尔和科瓦克斯去医院看过她,说婉哲的婴儿没死,不过婉哲却没撑过来。说是那药害死她的,或许害死她的是混合药物。也许她太瘦了,身体没有足够的脂肪来应付那种药。也许他们让她少吃一点药,她就有可能活过来。也许KVH能在把药卖到美国之前改进药效学方面的问题。” “是她说的吗?是特莎说的吗?” “当然是。‘婉哲只是其中一只小白鼠。我爱她。他们害死了她。特莎敬上。’” 贾斯丁已经开始抗议。拜托,波姬,艾瑞奇呢?如果负责研发该药的人之一艾瑞奇宣布该药不安全,当然会—— 波姬打断他。“艾瑞奇喜欢夸大其词。去问科瓦克斯,去问KVH,拉若·艾瑞奇对岱魄拉瑟分子研发的贡献少得可怜。科瓦克斯是天才,艾瑞奇是她的实验室助理,罗贝尔是她们的催眠大师。由于艾瑞奇同时也是罗贝尔的女朋友,她的重要性也因此被放大了。” “罗贝尔人在哪里?” “不知道。艾瑞奇不知道,KVH也不知道——是说不知道——过去五个月来,他一直都隐身。也许他们连他也杀了。” “科瓦克斯在哪里?” “她到处跑。她跑得很勤,连KVH都没办法告诉我们她现在人在哪里,也不晓得将来会去哪里。上个礼拜她在海地,大概吧,三个礼拜前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通布图。不过明天或下个礼拜她会去哪里,就是个谜了。她的家庭住址自然也保密,电话号码也是。” 卡尔肚子饿了。他一会儿拿着小树枝在积水塘里乱画,一会儿又嚷着要吃东西。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波姬拿出奶瓶喂他。 “如果你不在这里,他会自己吃,”她骄傲地说,“他会拿着奶瓶边走边喝,像是小醉汉似的。不过现在有个伯伯在看,所以他要吸引你的注意力。”她说的话不知怎么的,让贾斯丁不由自主难过起来。“真的很抱歉,贾斯丁,”她喃喃说,“我怎么能那样讲?”不过她反应得很迅速很轻柔,贾斯丁这次竟然不必说“谢谢你”或“没错,我是很难过”或“你真好心”,或是其他毫无意义的客套话。现在每当有人认为不得不讲出难以说出口的话时,他已经学会搬出上述的客套话来应对。 他们继续走,波姬叙述窃案发生当天的情景。 “我早上到办公室——我同事若岚到里约去开会——那天本来是很平常的工作日。门锁得好好的,我必须跟往常一样开锁。一开始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重点就在这里。哪个贼偷完了会锁门?警方也问我们这个问题。不过我们的门确实是锁着,毫无疑问。办公室不太整洁,不过那也很正常。我们希波的人负责清理自己的办公室。我们没钱请人扫地,有时候自己也太忙或太懒。” 三个女人骑着单车经过,神情严肃,绕过停车场回来,骑过他们身边,然后往山下骑去。贾斯丁记得今天早上看过这三个骑单车的女人。 “我去察看电话。我们在希波有个录音机,一百马克就买得到的录音机,很普通,不过还是花了一百马克,却没人偷。我们在世界各地都有记者,所以没有录音机不行。里面的录音带不见了。惨了,我心想,那录音带有谁要?我到另一间办公室去找新的录音带。那边的计算机不见了。惨了,我心想,是哪个白痴搬走计算机,究竟搬到哪里去了?计算机很大,是双层结构的,但要搬走并不是不可能,因为有轮子。我们有个新来的女生,是实习律师,其实人还不错,但是刚来不久。‘早安,’我说,‘我们的计算机究竟哪里去了啊?’然后我们开始找。计算机、录音带、磁盘、文件、档案,全都不见了,而门全都锁得好好的。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小偷都没拿,钱箱里的钱也没偷,咖啡机也没偷走,收音机、电视、空的录音机也没偷走。小偷不是吸毒上瘾的人,不是职业小偷。对警方来说,他们也不是犯人。为什么犯人要锁门?也许你知道原因。” “是想告诉我们。”贾斯丁经过长长的停顿才回答。 “什么?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我不懂。” “他们也锁上了特莎的门。” “拜托,解释一下。什么门?” “吉普车的车门。他们杀了她之后,锁上吉普车的车门,这样土狼就不会吃掉尸体。” “为什么?” “他们是想警告我们,让我们害怕。他们在特莎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的信息正是如此。对象是她或是我。‘在此警告。别再继续进行你手边的事。’他们也寄过威胁要她性命的恐吓信,几天前我才发现。她从来没对我说过。” “她可真勇敢。”波姬说。 她想起了法国面包。他们又在另一条长椅上坐下,吃着面包,卡尔则一面啃着淡烤甜面包一面唱歌,两个老哨兵则正眼也不看,大步走过他们,往山下走去。 “从他们拿走的东西中能不能看出什么迹象?还是说整批带走的?” “是整批带走,不过却也看得出迹象。若岚说看不出迹象,不过他这个人很懒散。他老是懒散,他就像运动员一样,心跳只有正常人的一半,这样跑起来就可以比其他人快。可惜只有在他想快跑时才跑得快。如果有必要跑快,他才跑快。如果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就躺在床上。”“什么迹象?”他问。 她皱起眉头时很像特莎,贾斯丁注意到。那种皱眉方式,是职业上的谨慎态度。就如同与特莎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有去想办法终结她的沉默。 “你怎么翻译waghalsig这个词?”她最后问。 “躁进,好像吧。也许是盲勇。为什么要问?” “这么说来,我也是waghalsig了。”波姬说。 卡尔想要妈妈背,她说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贾斯丁因此得以安然坚持挑起这份负担。她解开背包,为他拉出肩带,等她满意松紧度了,才抱起卡尔放进去,叫他要对新的伯伯规矩一点。 “我比waghalsig还糟糕,我是百分之百的白痴。”她咬咬嘴唇,痛恨自己不得不讲出以下的话,“有人给我们送来一封信。上个礼拜,星期四,是从内罗毕用快递送来的。不是信,而是文件,共七十页,关于岱魄拉瑟。岱魄拉瑟的历史和状况与副作用,正面和负面都有,不过在死亡率和副作用方面多半是负面的。文件上没有署名。以各种科学观点来看,这是份客观的研究,不过以其他观点来看却有点疯狂。指名寄给希波,却没有指定要给谁。就只有希波。注明的是‘希波诸君敬启’。” “用英文写的吗?” “是用英文写的,但我觉得不是英国人写的。是打印出来的,所以不知道笔迹是什么样子。 里面很多地方提到上帝。你信不信教?” “不信。” “但罗贝尔很虔诚。” 毛毛细雨已经转变为时而豆大的雨滴。波姬坐在长椅上。他们来到一座儿童秋千,座位前还有横杆保护。卡尔想坐,所以抱他起来坐好,在后面推。他在和瞌睡虫对抗。一种如猫咪似的轻柔感降临在他身上。他的双眼半闭,面带微笑,贾斯丁则如着魔般谨慎地推着秋千。一辆白色奔驰车慢慢开上来,是在汉堡注册的车牌。车子开过他们,在积水的停车场绕了一圈,然后慢慢开走。男性驾驶员,身边有另一名男性。贾斯丁想起了今天一早出门时看到停在路边奥迪车上的两个女人。奔驰车开下山。 “特莎说你什么语言都会。”波姬说。 “并不代表我会用那些语言来表达意见。你为什么很waghalsig?” “请你改用笨这个词。” “你为什么笨?” “我很笨是因为快递从内罗毕送来那份文件时,我一时兴奋打电话到萨斯喀彻温告诉拉若·艾瑞奇,‘亲爱的拉若,跟你讲,我们收到了一份文件讲岱魄拉瑟的历史,写得很长,没有署名,写得非常神秘,非常疯狂,非常具有可信度,没有地址,没有日期,我认为寄信的人是马可斯·罗贝尔。上面写了有关岱魄拉瑟混用其他药物导致的死亡率数据,对你的官司会很有帮助。’我很高兴是因为那份文件的标题其实是照她的名字来取的。标题是‘拉若·艾瑞奇医生说对了’。‘太疯狂了,’我告诉她,‘不过笔调很严厉,像是政治宣言一样,而且写得争论意味很浓,宗教意味也很浓,对罗贝尔具有很大的杀伤力。’‘结果证明是罗贝尔自己写的,’她说,‘他是拿鞭子打自己,那很正常啊。’” “你有没有见过艾瑞奇?你认识她吗?” “和我与特莎相识一样,是透过电邮认识的,所以我们是网友。那份文件说罗贝尔在俄罗斯待了六年,其中两年是在以前的共产党统治期间,四年是在之后的混乱时期。这一点我告诉拉若,不过她早就知道了。根据那份文件,罗贝尔是某些西方药厂的代表,负责游说俄罗斯的卫生官员,销售他们的西方药品。我告诉她,根据文件,六年之间,他先后跟八位不同的卫生部长打过交道。那份文件提到一个俗语,描述那个时代的现象,我正要转述给拉若听,结果她插嘴告诉我那个俗语怎么说,和文件里面写得一模一样。‘俄罗斯卫生部长来的时候开的是国产小车拉达,离开时开的是奔驰。’罗贝尔最喜欢讲这个笑话,她告诉我。对我们两人而言,这证实了作者的确是罗贝尔本人。这是他用来自我虐待的告白。我也从拉若那里得知罗贝尔的父亲信奉德国路德教派,非常笃信卡尔文教派的理念,管教非常严格,正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儿子怀有这么病态的宗教观念,以及他忍不住要告解的冲动。你懂医药吗?化学呢?懂一点生物学吧?” “可惜我受过的教育有点贵了,学不到那些东西。” “罗贝尔在他的自白里宣称,在代表KVH时,他靠着巴结和贿赂的方式取得岱魄拉瑟的合法销售许可。他描述出如何收买卫生官员,加速临床实验,买下药品注册登记字号,进口执照,及买通上下游所有官员。在莫斯科,花两万五千元就能买通最高意见领袖的支持。他是这么写的。问题是,你贿赂了一个人之后,也必须贿赂那些你没想打交道的人,否则他们会在嫉妒或憎恨之余诋毁你的东西。波兰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只是没有那么贵而已。在德国,影响力比较微妙,不过也不是非常微妙。罗贝尔曾写到一个很有名的场合,就是他替KVH包下一整架巨无霸喷气式飞机,载了八十位有头有脸的德国医生到泰国进行教育训练。”她一面转述一面微笑,“他们要接受的教育在出发的时候进行,形式是影片和讲座,也有白鲟鱼子酱和高级陈年的白兰地与威士忌。所有东西质量不是最高的就不用,他写道,因为优秀的德国医生很早就被宠坏了,他们对香槟已经提不起兴趣了。到了泰国,医生们可以自由行动,如果想要余兴节目,他们也可以提供,同时提供漂亮的伴侣。罗贝尔亲自安排一架直升机飞到某个海滩上空,从上面撒下兰花,而海滩上有医生和他们的伴侣在享受。回程就不需要接受进一步的教育了,所有医生都被教育完了。他们只要记得怎么开处方,怎么写学术论文就好。” 然而,尽管她的嘴巴在笑,这个故事却讲得很不自在,需要修正一下故事的冲击力。 “这并不是代表岱魄拉瑟是不好的药,贾斯丁。岱魄拉瑟是非常好的药,只是还没完成临床测试而已。并不是所有医生都能被诱惑,也不是所有制药公司都这么随便与贪心。” 她停了一下,知道自己讲太多话了,不过贾斯丁并没有打算制止她。 “现代制药业只有六十五年的历史,其中有好男人和好女人,也促成了人类与社会的奇迹,不过制药业整体的良心还没发展起来。罗贝尔写道,药厂背离上帝。他引用了很多圣经的典故,我看不懂,或许是因为我不了解上帝吧。” 卡尔在秋千上睡着了,贾斯丁把他抱起来,手放在他热腾腾的背部,轻轻地带他在柏油路上来回走动。 “你刚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电话给拉若·艾瑞奇的。”贾斯丁提醒她。 “对,可是我故意离题,因为我当时太笨,害我现在很不好意思。你抱得可以吗?还是换我来抱?” “我还好。” 白色奔驰车已经停在山脚。两个男人还坐在里面。 “在希波,我们多年来都认定电话有人在窃听,我们还有点沾沾自喜。我们的邮件偶尔也会被检查。我们会寄信给自己,看着信件迟到,寄来时还变了样。我们经常幻想着发出错误的信息来误导Organy。” “误导什么?” “那是拉若用的字,是苏联时代的俄文,意思是国家机关。” “我应该马上用起来才对。” “所以我和拉若在电话上谈笑,答应立刻复印一份寄到加拿大给她,那时也许国家机关也听到了。拉若说很可惜她没有传真机,因为她花了太多钱请律师,还被限制进入医院的附近地带。要是她有传真机,现在也许就不会有问题了,她也会拿到一份罗贝尔的告白,就算我们手中那份不见了也没关系。一切都能够挽救。也许吧,一切都是也许,一切都没有证据。”“电子邮件呢?” “她也没法用电邮了。她的计算机在她试图发表文章那天就像心脏病发作般死了,没有办法修复。” 她气得脸色发青,拼命压抑着怒火。 “结果呢?”贾斯丁催着她。 “结果我们的文件就没了。他们来偷走计算机、档案和录音带时,也一起偷走了。我打电话给拉若的时间是晚上,德国时间五点。我们通话结束时间大约是五点四十。她情绪激动,非常快乐。我也是。‘科瓦克斯听到这件事就有好戏看了。’她一直说。所以我们聊了很久,有说有笑,一直到昨天,我都没有想过要复印一份罗贝尔的告白。我把那份文件放在保险箱里锁起来。保险箱不大,却也能派上用场。小偷有钥匙。正如他们离开时锁上我们的门,偷走了文件后也锁上我们的保险箱。这些事情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很显而易见。此前,这些人根本不存在。老大想要钥匙的时候怎么办?他告诉手下去看看我们的保险箱什么牌子,然后打电话给制造保险箱的老大,请他叫手下做把钥匙给他。在老大的世界里,这些事情都很寻常。”白色奔驰车并没有开走。也许那也很寻常吧。 他们找到一间铁皮屋。里面放着一排排折叠躺椅,以链条绑起来,有如囚犯一般。雨滴在铁皮屋顶上乒乓作响,汇聚成小河流,流过他们脚边。卡尔已经回到母亲身上,躺在她胸前睡觉,头埋进她肩膀里。她撑开一把太阳伞,举在贾斯丁头上。贾斯丁坐在长椅上,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他弯下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之间呈祈祷状。加思的死,让我憎恨的就是这一点,他想起来,加思害我无法接受进一步的信息。 “罗贝尔正在写一部roman。”她说。 “小说。” “Roman的英文意思是小说?” “对。” “好吧,他这部小说的快乐结局放在最前面。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医生,名叫艾瑞奇和科瓦克斯,她们是东德莱比锡大学的实习生。莱比锡大学附设一间很大的医院,她们在睿智的教授指点下作研究,梦想有一天能有重大发现,拯救全世界。没有人提到获利之神,除非获利的是全人类。莱比锡医院来了很多从西伯利亚回国的俄裔德国人,他们得了结核病。在苏联劳改营里,结核病传染率非常高。所有病人都很穷,所有人都发病,没有抵抗力,多数人都感染了病菌具有多重抵抗力的变种,很多人都快死了。他们什么事情都同意,什么东西都愿意尝试,不会惹麻烦。所以自然而然的,这两个年轻女医生分离出病菌,制造出抗结核病药的雏形,加以实验。她们拿动物作过测试,说不定也找医科学生和其他实习生来做实验。医科学生都没钱,他们总有一天会当上大夫,自然很有兴趣参与此过程。负责她们这项研究的是一位Oberarzt——” “资深医生。” “小组的组长是一位资深医生,很热衷她们的实验。所有小组成员都希望得到他的赏识,所以全部人都参与了实验。没有人是坏人,没有人是犯人。他们全都是有梦想的年轻人,他们研究的主题很诱人,而病人也已经走投无路。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贾斯丁喃喃说。 “科瓦克斯有个男朋友。科瓦克斯身边一直都有男朋友,很多男朋友。这个男朋友是波兰人,是个好人,已婚,不过那也不要紧。他有一间实验室,在格但斯克,很小,很有效率,是智能型的。波兰男友为了表示对科瓦克斯的爱,同意她有空随时可以到他的实验室玩。她想带谁来都可以,所以她就带来她漂亮的朋友兼同事艾瑞奇。科瓦克斯和艾瑞奇作研究,科瓦克斯和波兰男友做爱,每个人都很高兴,没人提到获利之神。这些年轻人只想追求荣誉与光环,或许也有点想追求晋升。他们的研究产生了积极的结果。病人却还是一个接一个死掉,不过反正他们本来就快死了。有些本来快死的人却活了下来。科瓦克斯和艾瑞奇觉得很骄傲。她们写文章发表在医学杂志上,她们的教授也写文章支持,还有其他教授支持她们的教授,大家都很高兴,大家都互相恭喜,没有敌人,或者说尚未出现。” 卡尔在她肩膀上扭动。她拍拍他的背,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他微微一笑,再度入睡。“艾瑞奇也有个男朋友。她的丈夫姓艾瑞奇,不过他没办法满足她。这里是东欧,大家都结过婚。她男朋友的名字是马可斯·罗贝尔。他有份南非的出生证明,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荷兰人,居住在莫斯科担任药厂代理,自己当老板,不过也是企业家,能在生物科技领域中发掘出明日之星,加以剥削。” “星探。” “他年纪比拉若大了十五岁左右,我们俗话说他曾‘周游四海’,和她一样是个梦想家。他热爱科学,却从来没有成为科学家。他热爱医药,却没当过医生。他热爱上帝,热爱全世界,却也热爱强势货币和获利之神。所以他写道:‘罗贝尔年轻时是个信徒,崇拜基督教的上帝,崇拜女人,但是他也非常崇拜获利之神。’他的致命伤就是这个。他相信上帝却对他置之不理。我个人很排斥这种态度,不过言归正传,对于一个人道主义者而言,上帝可以拿来当做不人道的借口;人道主义是下辈子的事,获利就要趁现在。算了。‘罗贝尔拿走了上帝的智慧之礼’——我猜他是指那种分子——‘然后卖给魔鬼。’我猜他指的是KVH。然后他写道,特莎来沙漠找他时,他将自己的罪过全盘说给她听。” 贾斯丁突然坐直。 “是他自己说的吗?他讲给特莎听?什么时候?在医院的时候?她什么时候去找的罗贝尔?什么沙漠?他讲的究竟是什么?” “就跟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那份文件写得有点疯狂。他将特莎称呼为院长15‘院长前来沙漠拜访罗贝尔时,罗贝尔泪眼婆娑。’或许是梦吧,或许是寓言。罗贝尔现在已经在沙漠中悔改,他自称伊莱贾或是耶稣,我不清楚。听起来其实很恶心。‘院长打电话请罗贝尔对上帝负责。因此这次在沙漠会面,罗贝尔对院长解释他的罪过中最深层的本质。’他就是这样写的。他的罪过显然很多,我没办法记住全部。其中一个罪过是自我幻想,一个罪过是论述造假;之后也提到骄傲的罪过,好像吧;之后又提到懦弱的罪过。对于这个罪过,他一点也不肯宽恕自己,其实我看了很高兴。不过也许他自己也很高兴。拉若说他只有在告解或做爱的时候才会高兴起来。” “他全部都是用英文写的吗?” 她点点头。“一会儿这段写得像是英文版的圣经,一会儿下一段又提出极为专业的数据,是关于精心策划设计的临床实验,也提到科瓦克斯与艾瑞奇之间的争辩,还有岱魄拉瑟与其他药物合用时会产生的问题。只有很懂得这些东西的人才知道得如此详细。我不得不对你承认,那个讲天堂与地狱的罗贝尔和这个罗贝尔比较起来,我比较喜欢后者。” “他写的阿博特(院长),A是大写还是小写?” “大写。‘我告诉院长的话,她全都记录下来。’不过他还有另一个罪过,他杀了特莎。”贾斯丁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将视线锁定在斜躺沉睡的卡尔身上。 “也许不是直接吧,他写得很含糊。‘罗贝尔以背叛杀了她。他犯了犹大的罪过,因此他空手划破她的喉咙,将布卢姆钉在树上。’我把这些语句念给拉若听,问她:‘拉若,马可斯是说他杀了特莎·奎尔吗?’” “她怎么说?” “马可斯不可能杀掉他最大的敌人。他的苦闷之处就在这里,她说,苦闷的是身为一个具有良心的坏人。拉若是俄罗斯人,情绪非常低落。” “可是如果他杀了特莎,他就不是好人了,对不对?” “拉若发誓说不可能。拉若那边有很多他写的信。她只能绝望地爱着他。她听罗贝尔告白过很多次,这一次却没听到。马可斯对他自己的罪过非常得意,她说,不过他这人很爱慕虚荣,很爱夸大其词。他很复杂,也许有点精神异常,不过她爱他的原因就是这个。” “可是,她却不知道罗贝尔人在哪里?” “不知道。” 贾斯丁直直凝视着具有欺骗作用的黄昏夜色,却什么也看不见。“犹大没有杀任何人,”他反驳,“犹大只是背叛而已。” “不过作用一样啊,犹大以背叛来杀人。” 再度盯着黄昏长时间地思考。“这里少了一个关键人物。如果罗贝尔背叛了特莎,他是把特莎出卖给谁?” “这就不清楚了。也许是黑暗组织吧。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黑暗组织?” “他在信上提到黑暗组织。我痛恨这种术语。他指的是KVH吗?说不定他知道其他的组织。” “信上有提到阿诺德吗?” “院长有位向导。在文件里,他是圣人。圣人曾在医院向罗贝尔疾呼,告诉他岱魄拉瑟是杀人工具。圣人比院长行事更为谨慎,因为他是医生,也比较能容忍,因为他经历过人性中的邪恶。不过艾瑞奇知道最多真相。这一点,罗贝尔很确定。艾瑞奇知道一切,因此禁止她开口。黑暗组织决心压下真相。因此才不得不杀害院长,将圣人钉在十字架上。” “钉在十字架上?是阿诺德吗?” “在罗贝尔的寓言里,黑暗组织拖走布卢姆,把他钉在树上。” 两人无话可说,都感到羞惭。 “拉若也说,罗贝尔酒量很像俄罗斯人。”她说,希望带来缓和的作用,不过贾斯丁不愿岔开话题。 “他从沙漠寄来,用的却是内罗毕的快递。”他反驳。 “地址是打印出的,运货单是手写的,包裹是从内罗毕的诺佛克旅馆发出。寄件人姓名很难辨认,不过我认为应该是麦肯齐。是苏格兰人的姓吧?如果包裹无法投递,就不会退回肯尼亚。应该会被销毁。” “运货单上面应该有编号吧。” “运货单粘在信封上。我下班时把文件放进保险箱前,先把文件放回信封,所以信封也跟着失踪了。” “回头去找快递公司,他们会有副本。” “快递公司没有那个包裹的记录。在内罗毕没有,在汉诺瓦也没有。” “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拉若吗?” 雨点啪啪打在铁皮屋顶上,市区的橙色灯火在雨雾中膨胀、缩小,这时波姬从她的日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下一长串电话号码。 “她有一栋房子,不过很快就没了。要么你一定要到大学去问问,但你得小心点,因为他们很痛恨她。” “罗贝尔是不是跟科瓦克斯上床,同时也跟艾瑞奇上床?” “对罗贝尔来说并不是不寻常。不过我相信两个女人之间吵架的原因和房事无关,而是有关分子。”她停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他凝神看着远方,除了遥远的小山顶探出雨雾之外,其他没什么好看。“特莎经常写信说她很爱你,”她悄悄对着他偏开的脸孔说,“说得并不直接,因为没有必要。她说你是具有荣誉心的男人,有必要的时候你会挺身捍卫荣誉。”波姬准备离去。贾斯丁将背包递给她,两人合力将卡尔绑在儿童座椅上,系上塑料斗篷,让他熟睡的头从上部露出来。波姬半蹲在他面前。 “就这样吧,”她说,“你走回去吗?” “我走回去。” 她从夹克里拉出一个信封。 “罗贝尔的小说,我就只记得这么多。我写下来给你的,我的笔迹非常难看,不过你应该能看懂。” “你真的很好心。”他将信封塞进雨衣。 “那就走好吧。”她说。 她本来想握贾斯丁的手,却改变主意,在他嘴边亲了一下。因为手扶着脚踏车,这一吻是表达亲近之意的道别之吻,亲得严肃、刻意,也必然很笨拙。随后贾斯丁帮她扶脚踏车,让她在下巴上扣住贝壳形安全帽的扣环,这才跨上座椅,往山下骑去。 我走着。 他走着,保持在马路中间,看着两旁越来越暗的杜鹃丛。每隔五十米亮着一盏水银灯。他扫视着水银灯之间的黑地。夜晚的空气带有苹果的香味。他走到山脚,走向停在一旁的奔驰车,在距离引擎盖十码的地方经过。车上没有开灯。两个男人坐在前面,不过从没有动作的侧影来判断,这两人和刚才开车上山下山的两人不一样。他继续走着,车子后来超前。他不去理会,不过在想像中,车上的人并没有忽略他。奔驰车来到十字路口,左转。贾斯丁向右转,朝着小镇的微光走去。出租车经过身边,司机对他喊叫。 “谢谢,谢谢你,”他扯开嗓门响应,“我比较喜欢走路。” 对方没有响应。他现在走在人行道上,靠着外缘走。他又走过一个路口,走进一条灯光很亮的小街。双眼无神的年轻男女弯腰站在门口。几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站在街角,举起手肘,正在打移动电话。他又过了两条街,看到旅馆就在前方。 旅馆大厅一如往常,在晚间陷入混乱,逃也逃不掉。一个日本代表团正在登记,照相机的闪光灯到处闪烁,门房则将昂贵的行李推进惟一的电梯。贾斯丁乖乖排队,脱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将波姬的信封藏在里面的口袋。电梯下来了,他往后站,让女士先进入。他搭到三楼,是惟一下电梯的人。丑陋的走廊两排灯光昏黄,让他想起乌护鲁医院的情景。每个房间都传出电视机音量大开的声响。他自己的房间是311,房门钥匙是平坦的塑料片,上面印了一个黑色箭头。电视机竞相比大声,喧嚣声让他很恼火,很想找个人诉苦。这么吵,我怎么写信给汉姆?他走进房间,将雨衣摆在椅子上,看到原来大声吵闹的正是自己房间的电视机。一定是负责打扫的小姐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打开,离开时懒得关掉。他往前走向电视机,播放的节目是他特别厌恶的一种,一个衣服半穿半脱的歌手对着麦克风以最大音量对一群青少年咆哮,青少年则听得手舞足蹈,画面上亮眼的雪花四处飘落。 灯光熄灭之前,贾斯丁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个:屏幕上亮亮的雪花纷纷落下。一片漆黑降临在他身上,感觉到自己遭到重击,同时也被捂住口鼻。有只人类的手臂将他的双臂钳制在腰际,一团粗布塞进他的嘴巴。他的双脚也被人以打橄榄球的阻截手法抓住,垮了下去,他认定自己是心脏病发作。他的理论获得证实是在第二击,这一次命中腹部,击倒了他最后一丝气息,因为当他试图喊叫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嗓音,没有呼吸,而嘴巴被布团塞住。他感觉到膝盖抵住胸口。有东西勒紧了他的喉咙,他认为是绳套,心想这下子要被吊死了。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清晰的影像,是布卢姆被钉在树上的模样。他嗅到男性润肤液的味道,回想起伍德罗的体味,试着回想嗅着伍德罗的情书时,是否也闻到相同的气味。短暂的一刻里,他的回忆中少了特莎,这是很罕见的情况。他躺在地板上,侧身躺在左边,刚才击中腹部的东西又用力击中他的下体。他的头被罩住,不过还没有人将他吊起来,而他仍然侧躺着。嘴巴里的东西让他呕吐出来,但是他无法将呕吐物从口中吐出,因此秽物流下喉咙。有人用手将他翻身,让他面朝上,将他的双手伸展开来,指关节碰触地毯,手心向上。他们想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和阿诺德的下场一样。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将贾斯丁钉在十字架上,或者是时机未到;他们固定住他的双手,同时扭转,让他痛苦得难以形容,手臂、胸口,以及双腿的所有地方和下体,都痛楚难耐。拜托,他心想,不要对付我的右手,不然我怎么写信给汉姆?他们一定是听见了这个祷告,因为痛苦停止,他听见男性的声音,是德国北方口音,或许是柏林人,受过良好教育。那人下令把他翻身侧躺,将双手绑在背后,有人照做。 “奎尔先生,听得见吗?” 同样的嗓音现在用英文问话。贾斯丁并没有搭腔,不过他并不是缺乏礼貌,而是因为他设法吐出了口中的布团,却再度呕吐,秽物在头罩下的脖子上爬行。电视机的声音逐渐变小。“够了,奎尔先生。你给我住手,懂吗?不然你会落得跟你老婆一样的下场。听到了没有?你还想吃更多苦头吗,奎尔先生?” 他第二次提到奎尔时,有人再次猛力踢他的下体。 “或许你耳朵有点聋,我们就留给你一张小字条好了,放在你床上。你醒过来后,看看上面写些什么,好好记住。然后回英国去,懂了吗?别再乱问问题了。你回家,当个乖乖的小朋友。下一次,我们就用杀掉布卢姆的方法宰了你。那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听到了吗?” 又踢了下体一下,不懂也不行。他听见门关上。 他独自躺着,有他专属的漆黑和他自己的呕吐物。他侧躺在左手边,膝盖顶到下巴,双手被绑在背后,头盖骨里面因全身剧痛而产生灼热感。他在黑暗中呻吟,对着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部队点名——双脚、小腿、膝盖、下体、肚子、心脏、双手——就算不太对劲,也证实全员到齐。他扯动身上的绳索,感觉似乎滚进火烫的煤炭堆里。他再度静静躺着,心中亮起一丝自觉,让他有战胜的喜悦。他们对我下手,我却仍然保持自我。我有气质。我有能力。在我内心,有个没人碰触得到的人。如果他们现在掉头回来,刚才的事情全部重新来过,他们也绝对没办法碰触到我内心的这个人。我已经通过我一辈子都在躲避的磨炼。我是痛苦学院的毕业生。 随后,不知是痛苦减轻了还是获得老天之助,因为他打了个盹,闭紧嘴巴,在湿臭的头罩形成的黑暗中以鼻子呼吸。电视机还开着,他听得见。如果他的方向感正确,他正对着电视机。不过头罩一定是双层织布,因为他只能看见一丁点闪光,然后在双手付出重大代价后,他转身朝天躺着,没看见天花板有任何灯光的迹象,只不过他记得当时走进房间后曾顺手打开电灯,而折磨他的人离开时,他也不记得听见关灯的声音。他滚到侧躺的姿势,恐慌了一阵子,等待自己内心较为坚强的一面重新占据上风。想想办法啊,你动动你的呆头脑,他们惟一没动手折腾的,就是你的头部。为什么他们没动手?因为他们不想让事情闹大。换句话说,不管是谁派他们来,都不希望事情闹大。“下一次,我们就用杀掉布卢姆的方法宰了你。”这一次不行,就算他们多想宰他也不行。所以我尖叫出来,我真的有吗?我在地板上翻滚,到处踢着家具,踢着墙壁,踢着电视机,表现得像是疯子,直到有人认定隔壁不是两个打得火热的情侣正进行无法收拾的SM大战,而是一个遭到捆绑毒打的英国人,头上还被罩了一个布袋。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外交官,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勾勒出上述情况的后续发展。旅馆打电话报警。警方找我作笔录,打电话给本地的英国领事馆,换言之就是汉诺瓦,如果外交部在这里设有办事处的话。值班代表走进来,为了这通电话打断晚餐而气急败坏,竟然要他过来探视又一个亟待援手的英国公民,而他的直接反应是察看我的护照——是哪一本不太重要。如果是艾金森的护照就有了问题,因为那本是假的。打一通电话到伦敦就知道了。如果是奎尔的护照,问题又不一样了,不过可能发生的结果大致相同:在没有选择余地之下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伦敦,机场则有一组不太乐意的欢迎回家委员会等着接机。 他的双腿没有被绑住。直到现在他都不愿意张开来。他张开双腿,下体和肚子如着火般剧痛,大腿和小腿则迅速跟进。不过他绝对是能张开双腿,也能再度让双脚彼此接触,听见鞋跟发出声响。他因此大胆起来,采取断然措施,翻滚到面朝地板的位置,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随后咬紧双唇,以便他不会再尖叫出来。 但是他还是很固执地趴着。他小心不打扰到两旁客房的邻居,开始耐心地设法解开绳索。 17 联合国的包机是老旧的美制毕奇双引擎飞机,机长是约翰内斯堡人,今年五十,外表活像披了张生牛皮。副驾驶是粗壮的非洲人,留了两道络腮胡子。飞机上有九个破损的座椅,上面各摆了一个白色厚纸餐盒。机场是威尔森,旁边就是特莎的坟墓。飞机流着汗在跑道上等待起飞时,吉妲拼命伸长脖子望向窗外,希望能看到特莎的坟墓,这时不禁心想还要等多久才能看到她的墓碑。不过她只看到背面银色的青草,以及一个身穿红袍的部落土著,拿着木棍,以单脚站立,看守着他的山羊。此外吉妲也看到一群瞪羚在蓝黑色的层层乌云下走动、吃草。她将旅行袋塞进座位底下,不过袋子太大,不得不分开双脚才能腾出空间。她穿的是上教堂穿的鞋子。飞机上热得受不了,机长已经警告过乘客,等到飞机起飞后才可能会有冷气。在旅行袋有拉链的口袋里,她放了简报笔记以及英国高级专员公署的EADEC代表的身份证明。在旅行袋里带了睡衣和换洗衣物。我是在帮贾斯丁做事。我是在追随特莎的脚步。我缺乏经验、不懂得口是心非之道,没有必要因此感到羞耻。 机舱后面堆满了一袋袋珍贵的密拉,这是一种稍具毒品成分的合法植物,很受北部的部落土著欢迎。密拉传来木头的香味,逐渐充满整个飞机。她前面坐了四个干练的救济工作人员,两男两女。或许密拉是他们带来的。她很羡慕他们那种勇敢、无拘无束的神态,羡慕他们磨得见里的衣物,羡慕他们纯净的奉献心。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与自己年龄相仿,不禁自责起来。她但愿自己能够摆脱修养至上的习惯,每次和长辈握手时都不自主地靠紧脚跟,而这种习惯是修女灌输在她身上的。她偷看了一下自己的餐盒,里面有两个芭蕉三明治,一粒苹果,一根巧克力棒,一盒百香果汁。昨晚她几乎睡不着觉,现在饥肠辘辘,不过她受过的礼教禁止她在飞机起飞前就吃掉三明治。昨晚她一回到公寓,电话就响个不停,因为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来抒发怨气,说不敢相信新闻报道阿诺德遭到通缉。她在高级专员公署的地位让她得以对所有来电的朋友扮演年长女政治家的角色。到了半夜,虽然她已经累坏了,她还是尽量从她无法回头的处境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步如果成功,就能将她救出过去三个星期如隐士般藏匿的无人之境。她手伸进放杂物的一件旧的黄铜锅里挖出她偷藏在里面的一小张纸。吉妲,如果你决定再跟我们联络,可以打这个号码。如果我们不在请留言,我们一定会在一小时内回电,我保证。接电话的是一个口气咄咄逼人的非洲男人,她真希望是打错了号码。“麻烦请罗布或莱斯莉听电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跟罗布或莱斯莉讲话,他们有谁在吗?” “你是谁?立刻报上姓名、说明用意。” “我希望和罗布或莱斯莉通话,拜托。” 电话轰的一声挂断了,她也坦然接受事实,正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她将孤军奋战。从此以后没有特莎,没有阿诺德,没有苏格兰场聪明的莱斯莉为她的行动分担责任。她虽然爱自己的父母亲,他们却也解决不了问题。她父亲是律师,会好好听她的证词,然后宣布说一方面来看是这样,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呢,又是那样,然后会问她能拿出什么客观的证据来证明如此严重的指控。她母亲是医生,会说你啊热昏头了,回家来吧,休养反省一下。迷糊昏沉的大脑想到这里时,她伸手打开笔记本电脑,一点也没有怀疑会接到抗议阿诺德遭通缉的愤慨之声,而且一定会把信箱塞爆。结果她一上网,屏幕立刻噗的一声暗淡成什么也没有。她重新操作,还是没有结果。她打电话给两个朋友,发现他们的计算机并没有受到影响。 “哇,吉妲,说不定你感染到超级病毒,是从菲律宾或是其他计算机狂人聚集的地方发出来的吧!”她一个朋友惊呼,语带羡慕,仿佛吉妲雀屏中选,特别接受关照似的。 或许是吧,她也同意,因为担心所有电邮因此丢失而辗转难眠。那些电邮是她和特莎之间你来我往的聊天记录,她从来没有打印出来,因为她喜欢在屏幕上看,那样很逼真,很像特莎。双引擎飞机仍然没有起飞,所以吉妲依习惯投入思考人生的几个大问题,一方面尽量避免思考到最大的一个,就是我正在做什么,原因何在?两三年前在英国的时候,在我的“前特莎时代”——是她私底下的称呼——她曾因为受到伤害——真正的伤害或是想像出来的伤害而伤心,她每天都因为身为英印混血儿而受到这样的伤害。她将自己视为一个无法拯救的混种,一个寻找上帝的半黑女孩,一个比低级的品种还高级的半白女人。不管是走在路上或是睡觉,她都曾质问自己在白人的世界中将如何自处,如何投注自己的志向与人道精神,应该投注在何处,也想知道从埃克塞特大学毕业后是否应该继续在伦敦的大学念舞蹈与音乐,或者在养父母的期望下追求另一个理想,进入他们两人其中之一的专业领域。 就因如此,她有一天早上发现自己几乎是一时冲动前来英国外交部参加笔试。由于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从事政治工作,落榜了也没令她惊讶,不过外交部建议她两年后再来。结果那次应考的结果尽管没有成功,却释放出背后的道理,就是她从此比较放心地进入体制,而不是远离政治。如果不是这样,她所能成就的除了艺术方面的热情获得部分满足之外,就微不足道了。 正是在这个关头,她到坦桑尼亚探望父母亲,又一时冲动决定要报考当地的英国高级专员公署,上榜后再寻求前途。如果她当时没有报考,她就永远不会遇见特莎。如今回想起来,她也永远不会置身事件的最前线。现在她决心死守岗位,为她决心效忠的事物奋斗,这些事物就算写下来也不过是相当简单的几件:真理、容忍、正义、人生的美,至于这些项目的相反词,她则以近乎暴力的方式反对。不过最重要的是,一份继承自双亲的信念,由特莎确立巩固,笃信体制本身必须强制反映出上述美德,否则体制没有存在的意义。想到这里,她重新考虑到最大的一个问题。她过去很爱特莎,她过去也很爱布卢姆,她现在还是爱贾斯丁,如果要她说实话,是爱得有点不合情理或无法让人感到自在之类的感觉。而她在体制内工作的这个事实,并没有让她不得不接受体制的谎言,就像那些昨天才从伍德罗的嘴里听到的谎言。相反的,她觉得不得不排斥谎言,让体制重回原点,重回真理的那一方。如此才能解释她正在做什么、道理何在的问题,而这个解释让吉妲完全满意。“最好是进入体制,在里面奋斗,”她父亲之言——在其他方面笃信破除偶像,“不是在外面对着体制咆哮。” 而大好人特莎也说过全然相同的话。 双引擎飞机像条老狗抖起来,向前猛冲,费尽力气跳入空中。吉妲从小小的窗户看到整个非洲在她脚下延展开来:贫民窟市镇、一群群狂奔的斑马、奈瓦霞湖的花田、阿贝达野生动物园、淡淡粉刷在远方地平线的肯尼亚山。与上述地点相连的是如海洋般的棕色树丛,连绵不绝,雾气朦胧,点缀着几点绿意。飞机飞进雨云中,棕黄色充满了客舱,接着取代的是炽热的日光,伴随着巨大爆裂声。声音是从吉妲左边某处发出的。飞机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偏向一边。午餐盒、背包以及吉妲的旅行袋全在走道上滚动,伴奏的音乐是警铃与警笛声,另有闪烁的红光助兴。没人说话,只有一个非洲老人高声爆笑出来,使劲说,“我们爱你啊,主,你可别‘万’记啦。”其他乘客因此放松了心情,在紧张气氛下取乐。飞机仍然没有摆正。引擎声直转急下,闷声响着。留了络腮胡的非洲副驾驶找出手册,正在参考检查清单,而吉妲想从他背后看上面写了什么。生牛皮机长在座位上转头过来,对着担心的乘客说话。他状似皮革的嘴巴偏斜,如机翼的角度一般。 “正如各位可能注意到的,女士们先生们,有一个引擎坏掉了,”他的口气不带感情,“因此我们不得不转回威尔森机场更换引擎。” 我不怕,吉妲注意到,同时为自己感到很高兴。在特莎死之前,这种事只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如今在我身上发生了,我能够应付。 四个小时之后,她站在洛基丘莒的停机坪上。 “你是吉妲吗?”一个澳大利亚女孩大喊,希望盖过隆隆引擎声以及其他人大声打招呼的声音,“我是茱蒂丝,嗨!” 她身材高挑,脸颊红彤彤,神情快乐,戴了棕色卷呢男帽,身穿T恤,上面写着斯里兰卡联合茶叶社几个大字。她们两人拥抱,在这么一个荒野嘈杂的地方立刻成了朋友。联合国的白色货机正在起飞降落,白色卡车转向一边,发出隆隆巨响,太阳热如熔炉,热气从跑道往她身上窜,飞机油料的蒸气熏到她眼睛,让她觉得天旋地转。由茱蒂丝带路,她挤进一辆吉普车后座,一边是一袋袋邮件,另一边是一个戴了牧师颈圈、穿黑色西装、正在流汗的中国人。其他几辆吉普车朝反方向呼啸而过,后面跟的是一列白色卡车,朝货机开去。 “她真的是个好女人!”茱蒂丝从前座对她大喊,“非常尽心尽力!”她显然是在称赞特莎,“为什么会有人想逮捕阿诺德?他们真的是蠢到底了!阿诺德连苍蝇都不打。你预约了三个晚上,对吧?我们只有一大群从乌干达来的营养师!” 茱蒂丝是来这里喂养活人而不是死人,吉妲心想,吉普车隆隆地穿过出口,来到一条硬土道。他们的车开过四处移居的小贩聚集的贫民窟,有酒吧、路边摊和一个搞笑的告示,上面写着“通往皮卡迪利”。宁静的棕色山丘在他们面前升起。吉妲说她希望能走上去。茱蒂丝说,如果她真的走上去,就永远回不来了。 “因为有动物吗?” “人。” 他们接近营地。在大门旁边的一块红土地上,有小孩拿个白色粮食布袋钉在木桩上打篮球。茱蒂丝带着吉妲走到接待处领取通行证。吉妲在签到簿上签名,随意往前翻,就翻到她假装没在找的那页: 特莎·阿博特,邮政信箱,内罗毕,土库28 阿诺德·布卢姆,环球医师组织,土库29 日期相同。 “那些记者在狂欢。”茱蒂丝说得津津有味,“鲁本收他们每个人五十美元,现金。总共八百元,可以买八百套图画书和彩色蜡笔。鲁本认为这样能培养出两个丁卡族的凡·高,两个丁卡族的伦勃朗,一个丁卡族的安迪·沃霍尔。” 鲁本是具有传奇色彩的活动主办人,吉妲想起来。刚果人,是阿诺德的朋友。 她们走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两旁有鹅掌楸树,开着火红的小喇叭,在头上的电线和漆成白色的草顶土库屋衬托下更为绚烂。一个瘦长的英国人,模样像是预备学校的校长,骑着老式警察脚踏车悠然经过她们身边。他看到茱蒂丝时按了车铃,对她亲切地挥手。 “浴厕在马路对面,明天第一场上午八点整,在三十二号小屋门口集合。”茱蒂丝宣布,一面指着吉妲的房间给她看,“杀虫剂放在你床边,如果你聪明的话就用蚊帐。太阳下山时,要不要一起散步到俱乐部去喝杯晚餐前啤酒?” 吉妲说要。 “好吧,你自己小心了。有些男生从外地回来时肚子很饿的。” 吉妲尽量让口气听起来很随意。“噢,对了,有一个女的叫莎拉,”她说,“应该也算是特莎的朋友。我在想她会不会在,想跟她打个招呼。” 她将行李拿出来,拿着盥洗用品袋和毛巾勇敢走到街道对面。已经下过雨,机场那边的噪音因此减低。危险的山丘转成黑色与橄榄色。空气中有汽油和香料的味道。她淋了浴,回到自己的土库屋,在摆着工作笔记簿的桌子前坐下来,桌子摇摇晃晃的,汗流不止,然后迷失在(义工自给自足的)奇妙世界里。 洛基的俱乐部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面有片长长的干草屋顶,里面有个吧台,上面画了丛林花卉,还有一架投影仪,播放着模糊不清的足球赛录像带,早已成历史的赛事在石灰墙上进行,音响则大放非洲舞曲。远道而来的义工重逢,认出彼此时高兴得尖叫,在夜空中此起彼落,互相以不同语言问候、拥抱、碰触脸颊,手臂交缠走在一起。这里应该是我心灵的故乡,她自顾自地想着。这些人是我的彩虹。他们不分阶级、不分种族,胸怀狂热,拥有与我相同的青春。参加洛基营,与圣洁高尚的情操结合!搭飞机到处逛,享受浪漫的自我旅程,享受危险的刺激快感!性爱像自来水一样拧开就有,游牧民族的生活让你无所羁绊!没有枯燥无味的办公室工作,一路上总能闻到青草气息!从当地回来后既荣耀又有男生追,放假休养时有钱用又有更多男生等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是不满足。 我需要了解为什么有必要搞这一整套把戏。为什么现在需要。我需要勇气,学着讲特莎在极出言不逊时说出的话:“洛基太烂了,根本就和柏林墙一样,没有存在的必要。这里是个外交失败的纪念碑。我们的政客不去努力预防意外,开着劳斯莱斯级的救护车来服务又有什么用?” 夜幕瞬间低垂。黄色的条状路灯替代了太阳,小鸟也停止吱喳叫,然后以更轻柔的音量重新对话。她坐在长桌前,茱蒂丝距离她三个座位,一手搂着斯德哥尔摩来的人类学家,吉妲在想,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与她刚转学到修女学校时的感觉一样,惟一不同的是在修女学校不能喝啤酒,更没有六七个来自世界各地、很好相处的年轻男士跟你坐同桌,也没有六七双男人的眼睛打量着你的性生活状况以及上手的难易度。她听着从没听过的地方发生的故事,有些冒险事迹让人毛骨悚然,害她深信自己绝对不够格参与,而她也尽可能表现得具有某种程度的知识,稍感兴趣却保持距离。此刻的发言人是新泽西州来的人,是美国佬准没错,名叫老鹰汉克。根据茱蒂丝的说法,他以前是拳击手,也放过高利贷,参与救济工作是为犯罪的一生寻找另一出路。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尼罗河地带交战的派系:SPLE如何暂时跟SPLM示好;SSIM是如何把另一组缩写字母打得屁滚尿流,不仅宰了他们的男人,还抢走女眷和牛群,苏丹没大脑的内战已经赔上两三百万条人命,他们的大开杀戒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吉妲啜饮着啤酒,尽量对老鹰汉克微笑,因为他的独白似乎是冲着她来,将她当做新人,当做是下一个征服的对象。后来出现了一个年龄不详、富态的非洲妇女,让她大为感激。她身穿短裤球鞋,戴着伦敦街头小贩的尖顶帽,从黑暗中出现,一巴掌打在吉妲的肩膀大声喊:“喂,我是苏丹莎拉,你一定是吉妲喽。没有人跟我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过来喝杯茶吧。”她没有摆出更多的礼数,直接带着吉妲大步穿越一群如迷宫似的办公室,来到一间土库屋,这间像是踩着高跷的海滩小屋,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台冰箱,一个书架摆满了整套的经典英国精装文学书,从乔叟到乔伊斯一应俱全。 土库屋外面有个小小的阳台,上面有两张椅子,可以坐在星光下打着蚊虫,等着热水壶煮开。 “我听说他们现在要逮捕阿诺德了。”苏丹莎拉舒舒服服地说。她们已经好好悼念过特莎了。“对呀,应该逮捕。如果你打算隐瞒真相,那么第一件事就是应该编个不一样的真相告诉给人,这样别人就不会一直问。不然的话,他们会开始纳闷,真正的真相是不是被藏在什么地方,那怎么行?” 小学老师,吉妲判定,或是女家庭教师。以前常仔细讲出心中想法,重复讲给不专心的儿童听。 “凶杀案之后是粉饰太平,”莎拉继续以同样无害的韵律说,“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粉饰的工作要做得高明,比起手法低劣的凶杀还要困难得多。犯下刑案的话,也许有时可以躲过制裁。不过只要想掩饰,一定都会进监牢。”她用大手指出问题所在,“你遮住一边,另一边会跑出来,所以你再遮住这一边,然后你一转身,刚才那一边又跑出来了。最后你又转身,又跑出来第三边,从那边的沙堆里露出头来,证据确凿得像是该隐杀死亚伯一样。所以我应该怎么对你说呢,亲爱的?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不应该谈论你想谈的事。” 吉妲开始以圆滑的语调说话。贾斯丁想要重建特莎生前最后几天的原貌。他希望能确定特莎最后一次来洛基时过得快乐,收获丰富。特莎究竟是在哪些方面对性别意识座谈会作出贡献,能否请莎拉透露?特莎或许凭着她法律的知识及与肯尼亚妇女相处的经验,发表了一篇论文?莎拉是否能特别回想起某个插曲,而这个插曲是贾斯丁有兴趣听到的? 莎拉微笑地仔细听她说完,双眼在小贩帽檐下闪闪发光,一面啜饮茶水,一面用大手打蚊子,还不停地对路过的人微笑或对他们叫着——“嗨,小甜甜吉妮,你这个坏女孩!你干吗跟桑托那个无业游民一起鬼混啊?你是打算把这些东西全写给贾斯丁吗,亲爱的?”这个问题让吉妲感到不安。如果她建议要写信给贾斯丁,这样的答案是好是坏?会不会给人含沙射影的机会?在高级专员公署,贾斯丁是个无名小卒。他在这里是否也同样默默无闻? “这个嘛,我很确定贾斯丁很希望我写信跟他报告,”她承认得很别扭,“不过,如果跟他报告的内容能让他从此放下心头重担,我才会跟他报告。我是说,如果会对他造成伤害,我就不会跟他讲了,”她声辩道,但却迷失了方向,“我的意思是,贾斯丁知道特莎和阿诺德当时一起旅行,全世界现在都知道了。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他都已经无所谓了。” “噢,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啦,亲爱的,相信我,”莎拉轻松一笑,说,“都是报纸在乱写。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一点我敢打包票。嗨,艾比,你还好吗,亲爱的?那是我姐姐艾比。她小孩生得太多了。她差不多结了四次婚。” 莎拉说的这两句话就算有什么重要性,也让吉妲当做耳边风。她忙着补救听起来越来越像是谎言的说法。“贾斯丁是想填空,”她拼命勇敢地说下去,“将脑海中的细节梳理得井井有条,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特莎最后几天做的每件事和想法整合起来。我是说,显然——如果你跟我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他痛苦的话——我就不会告诉他。” “井井有条。”莎拉重复她的话,再度摇摇头,自顾自地微笑着。“我一直都很喜欢英文的原因就在这里。用井井有条这个字来形容那个好女人,再贴切不过了。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做了什么事,你难道不明白,亲爱的?是像度蜜月的夫妇一样睡觉吗?他们根本不会做那种事。”“显然是来参加性别小组座谈。你自己有没有参加?你大概是主持人,或是在处理什么大事吧?我一直没问过你在这里的角色是什么。我早该问的,对不起。” “别道歉了,亲爱的。你只是有点茫然,还不够井井有条。”她大笑起来,“对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的确是参加了那场小组座谈。或许也是我主持的。我们轮流来。那一组很不错,我记得。两个从迪亚克来的很聪明的部落妇女,一个从亚维尔来的寡妇,从事医药工作,有点自大,不过还算有雅量,还有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律师助理。那一组很不错,这一点我敢保证。可是,那些女人回到苏丹之后会有什么表现,我就不敢说了。只能挠挠自己的头,发挥想像力了。” “也许特莎能和那几个律师助理打成一片。”吉妲满怀希望地加上这句。 “也许吧,亲爱的。可是那些妇女,很多从来没搭过飞机。很多人害怕晕机,所以我们不得不先让她们放松心情,之后她们才愿意听讲发言,以完成她们来这里的责任。有些人吓得不敢跟任何人讲话,一心只想回家。如果你害怕失败的话,千万别进这一行啊,亲爱的,我都是这样告诉别人的。想想成功的例子就好了,这是苏丹莎拉的建议,千万别去想着失败的场面。你还想问那个小组座谈的什么事吗?” 吉妲越听越糊涂。“她,在小组里面很出风头吗?她参加座谈会开心吗?” “这一点的话,我就不清楚了,亲爱的,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她做过或说过的事,你一定多少记得一点。没有人会那么快就忘记特莎的。”她自觉说得很没礼貌,但不是故意的,“阿诺德也一样令人很难忘记。” “这个嘛,那场座谈会,我不敢说她贡献了什么,因为她没有贡献。特莎没有对那场座谈作出贡献。我很确定。” “阿诺德有吗?” “没有。” “连发表论文之类的事都没有吗?” “什么也没有,亲爱的。两人都没有。” “你是说,他们就乖乖坐在那边,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两个人都是?保持沉默不像是特莎的作风,也不像是阿诺德的作风。那次研讨会时间有多久?” “五天。不过特莎和阿诺德并没有在洛基待到五天。没有多少人全程参与。大家来这里的时候,感觉倒像马上又要赶到其他地方去似的。特莎和阿诺德跟其他人没两样。”她停了一下,观察吉妲,仿佛度量着她跟某件事的关联度。“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亲爱的?” “没懂。对不起,我没听懂。” “也许你没听懂的,是我还没讲出来的东西。” “那我也不知道。” “好吧,你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想干吗?” “我是想来调查他们做了什么事,阿诺德和特莎。在他们最后几天的时间。贾斯丁特别写信要求我。” “他的信,你有没有正好带在身边,亲爱的?” 吉妲为了这一趟,买了一个新的手袋,她以颤抖的手从里面拿出贾斯丁的信。莎拉拿进土库屋,凑着头上的灯泡看,然后在里面站了一会儿,接着再回到阳台,坐在刚才的椅子上,神态有相当程度的困惑。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亲爱的?” “如果可以的话。” “特莎有没有用她那张甜甜的嘴巴对你说,她和阿诺德是来洛基参加性别研讨会?” “他们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你相信她说的话喽?” “对,我相信。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了,贾斯丁也相信,我们现在还是相信。” “特莎是你的好朋友吗?听说感情像姐妹一样?就算情同姐妹,她还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来这里另有目的?或是说性别研讨会只是一个挡箭牌,一个借口,就像你拿自给自足营当做借口一样,对不对?” “在我们刚成为朋友的时候,特莎会跟我讲一些事情。然后她开始担心,她觉得对我讲太多了,让我扛下这些负担很不公平。我是临时雇员,是在当地聘用的员工。她知道我考虑申请永久职位。再考一次。” “你还是有这种想法吗,亲爱的?” “对。可是,那并不代表别人不能告诉我真相。” 莎拉喝了一小口茶,拉拉帽檐,调整坐姿到舒服的姿势。“根据我了解,你要在这里待三个晚上。” “对。星期四回内罗毕。” “很好。非常好。这次大会,你会参加得很愉快。茱蒂丝这个女人很有天分,凡事讲求实际,别人唬不了她。对脑筋比较钝的人是有点凶啦,不过从不会故意刁难人。明天晚上,我会介绍我的好朋友麦肯齐机长给你认识。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有。” “特莎或阿诺德从没跟你提过这么一个麦肯齐机长?” “没有。” “好吧,这个机长是我们在洛基的飞行员。他今天往南飞到内罗毕,所以你们大概在空中有交错。他要去载运一些物资,也有点事要处理。你会非常喜欢麦肯齐机长的。他礼貌周到,心地宽大到比多数人的身体都还大,那可是事实。这一带发生的事情,很少能逃过麦肯齐机长的注意,也很少从他嘴巴里跑出来。机长打过很多惨烈的仗,不过现在他全心追求和平,所以才来洛基定居,养活我们饿着肚皮的族人。” “他跟特莎很熟吗?”吉妲以担心的口气问。 “麦肯齐机长认识特莎,他认为特莎是个好女人,就只有这样而已。麦肯齐机长不会去追已婚妇女,就和阿诺德差不多。不过麦肯齐机长和阿诺德认识的程度比他认识特莎还深。内罗毕的警察竟然会想通缉阿诺德,他认为他们全疯了。去内罗毕的这趟,他也准备找警察说一说。我敢说他这一次去内罗毕,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去找警察。警察一定会很不喜欢与他谈话的,相信我,麦肯齐机长向来直言不讳,毫无保留。” “特莎和阿诺德来洛基参加研讨会的时候,麦肯齐机长也在吗?” “麦肯齐机长在。他见到特莎的机会,比我见到她还多,亲爱的。”她暂时停口,坐着对星星微笑,在吉妲眼中看来,她是在心中考虑是否该说出来,或是保守秘密,而吉妲在过去三个星期不断扪心自问的正是这个。 “好吧,亲爱的,”莎拉最后继续说,“我一直在听你讲话,也一直观察你,为你设想,担心你的安危。我的结论是,你是个有头脑的女孩子,你也是端端正正、具有责任感的好人,我很重视这一点。不过如果我看错了你,我跟你讲的事情会把麦肯齐机长害得很惨。我要跟你讲的东西很危险,一旦讲出来就没有办法收回。所以我建议你,现在就告诉我,我是不是高估了你,有没有看对人。因为会乱讲话的人永远都不会学乖。我领教过。这些人今天可以对着圣经发誓,隔天又原形毕露,又到处胡乱讲话。圣经对他们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了解。”吉妲说。 “现在,你是不是准备要警告我,我看走了眼,误解了我看到的东西和听到的东西,错估了你?还是我可以把心中的话跟你讲,让你从此肩负沉重的责任?”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拜托。” “我认定你会这样说,所以你听好了,我会讲得很小声,你耳朵要竖起来。”苏丹莎拉拉了一下帽檐,让吉妲靠过来一点,“好。也许壁虎能帮点忙,叫大声一点,我希望。特莎从来没来参加过研讨会,阿诺德也没有。他们一能够自由行动,就跳上我朋友麦肯齐机长的吉普车后座,悄悄开到机场,头垂得低低的。麦肯齐机长一抓到机会,就把他们两个放到他的水牛飞机上,往北方飞去,连护照或签证或南苏丹叛军规定的任何正式文件都没有。叛军彼此交战个没完,没有精神也没有智慧团结起来,去对抗北边的那些阿拉伯坏蛋。那些阿拉伯人好像认为安拉能原谅一切,就算是他的先知无法原谅也一样。” 吉妲以为莎拉已经讲完,所以她准备开口,不过莎拉才只是刚开始而已。 “让事情更加复杂的是,莫伊先生决定接管洛基机场,你大概注意到了。他呀,有整个内阁的帮忙,连区区一个跳蚤马戏团都管理不了,就算有油水可捞也是一样。他对非政府组织不太留情,却对机场税胃口很大。阿诺德医生特别小心的是,不让莫伊先生和手下发现他们的行踪,不论他们去哪里都一样。” “照你这么说,他们究竟是上哪里去了?”吉妲低声问,不过莎拉继续讲下去。 “我从来没过问他们要去哪里,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讲梦话泄露秘密,这不是说最近有谁会跟我过夜啦,我老了。不过麦肯齐机长知道,这无需多言。麦肯齐机长隔天一大早就带他们回来,和前一天去的时候一样小心翼翼。阿诺德医生他啊,他对我说,‘莎拉,’他说,‘我们只到过洛基,其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们来参加你的性别意识研讨会,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都在场。你如果能一直记得这个重点,特莎和我会很感激你的。’不过如今特莎死了,她也不会再感激苏丹莎拉或任何人了。而阿诺德医生呢,如果我知道什么事情的话,会比他死了还严重。因为莫伊的手下四处横行,随心所欲烧杀掳掠,换句话说就是会血流成河。他们如果抓到人关起来,打算从他口中套出真相的话,会把所有的同情心抛到一边,这一点你自己好好记得准没错,亲爱的,因为你越陷越深了。就是这样,我才决定让你一定要跟麦肯齐机长谈一谈,他知道一些我宁可不知道的事情。因为据我所知,贾斯丁是个好人,所有关于他妻子和阿诺德的资料如果可能的话,他都应该取得。我这样了解对不对?还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更正?” “没错。”吉妲说。 莎拉喝完茶杯里的茶,放下杯子。“那就好,你走吧,去吃点东西,培养一点体力,我会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亲爱的,因为这个地方就是闲言闲语得没完没了,你大概也已经领教到了。对了,别去碰山羊咖喱,亲爱的,不管你有多喜欢山羊肉都一样。因为那个年轻的索马里大厨啊,他很有天分,总有一天会成为优秀的律师,在山羊咖喱上却很无知。” 吉妲是怎么度过自给自足小组座谈会的第一天,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五点的钟声一响——只不过这个钟响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出洋相,没有讲太多,也没讲太少,以谦虚的态度倾听长辈与知识较丰富的组员经验之谈,记下丰富的笔记,准备撰写又一篇没人看的EADEC报告,想到这些她就心满意足了。 “高兴到这里来吗?”组员四散时茱蒂丝问她,欣然抓住她的手臂,“那么就在俱乐部见喽。”“这东西给你,亲爱的。”莎拉说。她从一个工作人员的小屋钻出来,递给吉妲一个棕色信封。“祝你今晚愉快。” “你也是。” 莎拉的笔迹活像是学生习字簿上的字。 亲爱的吉妲。麦肯齐机长的土库屋名称是恩特比,号码是在靠机场那边的十四号。带手电筒去,以免发电机关掉后得摸黑。他很乐意见你。你先吃晚餐,九点去见他。他是个绅士,所以没什么好怕的。请将这封信交给他,这样我就可以确定这封信被妥善地处理掉了。小心照顾自己,记得你的责任是保守秘密。 莎拉 这里的土库屋名称对就读过英国修女学校的吉妲来说,有如当时附近村子教堂里尊奉的军团光荣战迹名称。恩特比的前门敞开,不过里面的纱门则关得密不透风。有盏罩着蓝色灯罩的防风灯亮着,麦肯齐机长坐在防风灯前,所以吉妲走近土库屋时只看到他的侧影,低头坐在书桌前如同僧侣般写着东西。由于第一印象对吉妲非常重要,她在外面站了好一阵子,观察他不修边幅的外表以及相当沉静的姿态,猜测他具有不屈不挠的军人本性。她正想敲门框,这时麦肯齐机长却站了起来,不知道是看见或听见或是猜到她来了,两个箭步就走到纱门边为她开门。 “吉妲,我是瑞克·麦肯齐。你很准时。有没有信要给我看?” 新西兰,她心想,知道自己猜对了。有时候她会忘记英文的姓和口音,不过这次她可没料错。新西兰人,细看之下接近五十,而不是三十,不过她看到的仅有线索是他憔悴脸颊上的小细纹,以及修整过的黑发末端的银丝。她将莎拉的信交给他,看着他转身背对着她,将信拿到蓝灯旁。在较亮的灯光下,她看到的房间家具稀疏,布置整洁,有张熨衣桌,擦亮的棕色皮鞋,还有张行军床,棉被折得像是她在修女学校规定的折法,四角要依照医院的方式来折,床单折在棉被上,然后反折成等边三角形。 “随便坐吧?”他指着厨房一张椅子说。她走向椅子,蓝灯也在身后移动,停留在地板上,在门口到土库屋的中间。“这样别人就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他解释,“我们这里有全职的人在看守土库。喝可乐吗?”他递过去给她。“莎拉说你值得信赖,吉妲。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件事特莎和阿诺德除了彼此之外谁都信不过。他们是信得过我,因为不得已。反正我也喜欢。你是来混自给自足营的,我听说。”这是个问句。 “自给自足小组座谈会只是借口。贾斯丁写信要求我来调查特莎和阿诺德在她死前最后几天的情况。他不相信性别研讨会的说法。” “被他料中了。他的信有没有带来?” 我的身份文件,她心想。可以确实证明我是贾斯丁的信使。她将信交给他,看着他站起来,拉出一副简陋的钢框眼镜,斜身凑近蓝灯的光线范围,躲开来自门外的视线。 他交回贾斯丁的信。“仔细听好了。”他说。 不过他先打开收音机,急着制造他所谓可接受的音量,这个说法用得很讲究。 吉妲躺在床上,底下的床单只有一层。这天晚上的气温没比白天低到哪里去。透过周围的蚊帐,她可以看到蚊香头上的红光。她拉上了窗帘,不过窗帘薄得很。她的窗户外面一直有脚步声和讲话声经过,每一次有人路过,她就有跳下床的冲动,对他们大喊“嗨!”。她的心思转向格洛丽亚。一个星期前,格洛丽亚邀请她到俱乐部去打网球,让她摸不着头脑。 “告诉我吧,亲爱的。”格洛丽亚问她。打了三局,格洛丽亚都以六比二大胜。她们挽着手走向俱乐部。“特莎是不是在暗恋桑迪,还是桑迪在暗恋特莎?” 一问之下,原本笃信说实话者有福的吉妲一眼也不眨,对着格洛丽亚当面撒谎,脸不红气不喘。“我很确定双方谁也没有暗恋谁,”她以拘谨的口吻说,“你怎么会想歪了,格洛丽亚?”“没事啦,亲爱的,没什么。只是他在葬礼上的表情吧。” 想完了格洛丽亚,她将思绪转向麦肯齐机长。 “有个叫做玛阳的小镇西方五英里的地方,有个发神经病的波尔人16在那里设了一个粮站。”他说着,让自己的音量正好在帕瓦罗蒂的歌声之下,“有点喜欢批评上帝。” 18 他的脸色阴沉,脸庞线条加深。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苍穹散发出的白光无法穿透他脸颊的阴影。这个小镇是失落的市镇,从温尼伯搭火车要三个小时、得穿越一千英里的雪地才到。贾斯丁以坚定的步伐走在小镇上,路人稀少,见到路人时,贾斯丁也尽量躲避他们的视线。从育空或北极高地持续吹来的冷风,终年吹过平坦的大草原,冻结了冰雪,弯曲了小麦,拍击着街头标志牌以及头上的电线,使他空洞的脸颊上显不出丝毫血色。刺骨的寒意,摄氏零下二十几度,只能迫使他痛楚的身体持续前进。他在温尼伯搭火车过来之前,先买了棉袄、毛毡帽以及手套。他心中的怒气如芒在背。长方形的素色打印纸安放在他皮夹里:“马上滚回家去,别乱讲话,否则你会跟老婆团圆。” 不过带他来这里的,就是他的妻子。是她帮他松开双手,摘掉头罩。她让他跪在床边,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到浴室,在她鼓励之下,他自己扶着浴缸站进去,扭开莲蓬头,冲干净自己的脸和衬衫正面,以及夹克的领子,因为他知道——她警告他——如果脱下衣服,就没有办法再穿上。他的衬衫正面肮脏污秽,夹克沾满呕吐物,不过他设法擦拭得相当干净。他想回床上睡觉,不过她不准许。他想梳头发,手却抬不了那么高。他脸上长出了二十四小时胡楂,却非留不可。站定的时候,他感觉像在游泳,能够在倒下去之前走到床边算他运气好。他陷入半晕厥状态,以诱惑人的姿势躺着,然而在她的建议下,他没有拿起话筒呼叫旅馆经理,或是向专业的波姬医生请教。谁都信不过,特莎告诉他,所以他谁也不信任。他等到眼中的世界正常了,才再度起身,蹒跚走到房间另一边,很感激这房间小得可怜。 他先前将雨衣放在椅子上。还在原地。让他惊讶的是,波姬的信也还在。他打开衣橱。房间的保险柜安装在衣橱的内壁,柜门关着。他按下结婚纪念日,每按一下,几乎痛得晕过去。保险柜应声打开,里面放了彼得·艾金森的护照,安然无恙。他的手臂被打得很惨,不过似乎没有骨折,将护照摸索出来,喂进夹克里面的口袋。他费力穿上雨衣,拼命扣到脖子,然后扣到腰间。他决定不带太多行李,因此只背了一个肩袋。他的钱还在里面。他从浴室里收拾好洗漱用品,也从抽屉里收拾好衬衣和内衣裤,丢进肩袋里。他把波姬的信封放在衣服上面,拉上拉链。他慢慢将肩带背在肩膀上,痛得像狗一样哀叫出来。他的手表指着凌晨五点,似乎没坏。他晃进走廊,沿着墙壁拖着身体来到电梯。一楼大厅有两名身穿土耳其民族服装的妇女正在操作一台大型吸尘器。有个年老的夜班门房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贾斯丁说出房间号码,请他结账。他设法伸手进裤子后袋,从大叠钞票里取出几张,再加上一大笔小费,“当做是迟来的圣诞节礼物”。 “我可以拿一把吗?”他以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声音问。他指的是门边由门房塞进陶质花盆的几把伞。 “拿几把随便你。”老门房说。 他拿的雨伞有根坚固的梣木手把,直立起来可到他的臀部,正好拿来当做拐杖。他手持雨伞走过空旷的广场,来到火车站。来到通往车站大厅的阶梯时,他发现一个门房站在身边,让他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特莎。 “自己能走上去吗?”老人以疑虑的口气问。 “可以。” “要不要我帮你买车票?” 贾斯丁转身将口袋对准老人。“苏黎世,”他说,“单程。” “头等座吗?” “当然。” 瑞士是他童年的梦想。四十年前他父母亲带他去恩加丁17一带散步度假,他们住的是豪华大饭店,坐落于两个湖之间狭长的森林里。一切都没变。连擦得锃亮的拼花地板、彩色玻璃、一脸严肃带他到房间的总管,也全都没变。贾斯丁斜倚在阳台的沙发床上,看着儿时记忆中的两个湖在向晚日光中闪耀,小船渔夫也同样在雾气中瑟缩着。日子一天天过,不时上水疗中心,晚餐锣如丧钟般响起时,他会开始在低声讲话的老夫妻之间独自用餐。在老农舍的小街上,他请了脸色苍白的医生和女助理帮他治疗淤青的部分。“出车祸。”贾斯丁解释。戴着眼镜的医生皱皱眉头,年轻的助理笑了起来。 到了晚上,内心世界完全占据了他,一如特莎死后的每天晚上。贾斯丁在向外凸出的窗户间细工镶嵌的书桌上努力写信,用淤青的右手捺着性子写给汉姆,写下波姬转述的马可斯·罗贝尔的事迹,然后轻轻将辛苦的汗水结晶转寄给汉姆,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如果浪子回头的罗贝尔人在沙漠,以吃蝗虫、喝野地蜂蜜的方式洗涤罪过,贾斯丁也同样在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不过他总算解决了问题。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他的心灵也受到涤净。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追寻之后会出现好结果,他也从来没想过是否会有结果。肩负特莎的使命,扛起她的旗帜,承载她的勇气,他有这样的目的就足够了。她目睹了庞大的弊案,挺身而出对抗。他自己也见证到,不过迟了一步。特莎的奋斗就是他的奋斗。 然而,当他想起黑色头罩下的无尽之夜,闻到自己呕吐物的气味,当他检查身上程度不同的淤青,看着躯体、后背和大腿上黄蓝相间的如同音符般的椭圆状印记,这时他体验到不一样的归属感。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你们边喝着绿茶边喃喃谈天时,我已经不再照料玫瑰了。我靠近的时候,你们没有必要压低嗓门。我跟你们一同坐在桌子前,点头同意。 第七天,贾斯丁结了账,几乎在莫名的情况下搭上了邮政巴士和火车到巴塞尔,来到莱茵河上游知名的山谷,大药厂在那里建立了城堡。到了巴塞尔,他从一个有湿壁画的宫殿里寄出厚厚的信给汉姆在米兰的老巫婆。 然后贾斯丁徒步行走。一步一痛楚,不过还是走着。首先走上一座圆石遍地的小山,来到一个中古时代的城市,市区有钟塔,有商号,有自由思想家和对抗暴君的烈士雕像。他以本地这份历史来好好自我勉励,然后走向河边,接着从儿童游戏场抬头凝视,以几乎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药厂亿万富翁不断扩充的钢筋水泥王国,看着他们没有脸面的兵营肩并肩排队对抗个别敌军。橙色起重机在他们上方马不停蹄动作着。白色烟囱如同寂静无声的清真寺尖塔,有些在顶端具有方格图形,有些是条纹状图案或是粉刷得醒目,以对飞机示警。烟囱对着棕色的天空吐出隐形的气体。在烟囱底下有完整的铁轨、编组场、卡车停车场以及码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柏林墙保护着,上面有刀片铁丝网和涂鸦。 贾斯丁被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拖向前,越过桥梁,以仿佛漫游梦境的脚步走在一片阴霾的荒野上,到处是破败的房产、二手服饰店以及眼神空虚、骑着脚踏车的移民劳工。慢慢的,他仿佛受到某种意外的吸引力,发现自己站在一眼看去像是很宜人的林阴大道,而大道另一端有个生态友好的入口,爬山虎丛生,乍看之下几乎无法看出里面有道橡木门,门上还有擦得亮晃晃的黄铜电铃,也有黄铜信箱。一直到贾斯丁抬头仰望,继续向前,然后直接走上他头顶的那片天空,他才恍然发现三座巨大的白色摩天大楼,中间以天桥连接起来。大厦用的石材干净得有如医院,窗户是镶了红铜的玻璃窗。在每栋硕大无比的高楼后面某处升起白色烟囱,底部打上金色油漆的字母KVH,对着他如同老友般眨眼。 他独自一人站着,如同身陷三栋摩天大楼底部,站了多久,他当时不清楚,后来也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大楼两翼似乎朝他逼近,想将他压扁。有时候感觉像是要倒在他身上。他的膝盖软下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长椅上,地点是某处斑驳的路面,有几个拘谨的女人在遛狗。他注意到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气味,一时之间重回内罗毕的停尸间。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他心想,才能停止注意到这种气味?夜幕必定已然低垂,因为红铜窗户亮了起来。他看出有移动的侧影,有计算机蓝色的光点忽明忽暗。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他一面观看一面问她,除了你之外,我还在想什么? 她坐在他旁边,不过这次她想不出答案。我想的是你的勇气,他为她回答。我在想,对抗这一切的,只有你和阿诺德,而亲爱的老贾斯丁则在担心花床的沙土是否足够,好让你的黄色鸢尾花长得健康。我是在想,我再也不相信自己了,也不相信我所代表的任何事物。曾经有段时间,你的贾斯丁和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人一样,对于委身接受集体意志的强烈批判感到光荣——他将这种集体意志称为国家,或者是有理性的人的教义,或是心怀些许疑虑地称之为更高远的理想。曾经有段时间,我认为不论男女如有必要,都应该为造福众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我称之为牺牲,或是职责,或是必要之举。曾经有段时间,我可以晚上站在外交部外面,看着亮起灯光的窗户,心想:晚安,我是你谦卑的仆人贾斯丁。我是伟大睿智的引擎里的一个螺丝钉,感觉很光荣。我为国家效劳,所以我才有所感受。然而,我现在所有的感受是:对抗他们一大堆人的只有你,他们赢得一点也不令人惊讶。 从这个小镇的大街上,贾斯丁转向左边,往西北方向走上道氏大道,草原风全力迎面扑在他暗沉的脸上,而他持续提高警觉,仔细注意周围环境,不愧在渥太华当了三年的经济随员。虽然他一辈子从没到过这里,看到的一切却都很眼熟。雪从万圣节一直下到复活节,他记得。六月的月亮首度升起时播种,在九月首度下大霜前采收。还要过好几个星期,被吓坏了的番红花才敢开始在枯死的草穗和干秃的草原上露脸。马路对面有座犹太教堂,设计平实,由被遗弃在火车站的移民建立。而当时移民带在身上的只有不堪的过往、扁平行李箱以及对于自由乐土的远景。距离这里一百码处矗立了乌克兰教堂,旁边也有罗马天主教堂、长老教堂、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以及浸信会。这些教会的停车场有如通电马场般,信徒的引擎在主人祈祷时得以保暖。他脑海里飘过一句孟德斯鸠说的话:从来没有地方像耶稣的王国般内战频仍。在上帝之家后面是财神之家,是本镇的工业区。牛肉价格一定是跌破底了,他猜想。不然为什么他会看到盖波先生全新开幕的“快乐猪肉工厂”?从外观看来,谷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葵花籽油公司为什么会出现在小麦田中间?那群怯生生的人,围在车站广场的老房子站着,一定是苏族或克里族印第安人。(曳船道)转了个弯,带着他往北走,通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出了隧道,他来到了景致截然不同的乡间,有船屋及河景豪宅。他知道,有钱的欧美白人就住在这里,他们修剪草坪,清洗车子,为自家的船上亮光漆,对坐收社会福利金的犹太佬、乌克兰佬,以及可恶的印第安人生闷气。在小山上,或是在此地几乎可算是座小山的地方,就是他的目标物,那是本镇的骄傲,是东萨斯喀彻温的宝贝,是学术的王朝,这就是道氏大学,依序排列着中古时代的沙岩、殖民地时代的红砖以及玻璃圆顶建筑。贾斯丁走到曳船道的分岔处,走上短短的山坡路,经过一座一九二〇年代的维基奥桥,来到一个有城垛的警卫室,上面有镀金的盾形纹章。穿过拱门后,他得以欣赏精致无瑕的中古校园,也见识到创办人乔治·伊曼·道氏二世本人的青铜塑像。他同时也是矿场拥有人、铁路大亨、老色鬼,盗用土地、射杀印第安人的凶手,是当地的圣人,灿烂辉煌地摆在花岗石底座上供后人凭吊。 他继续走着。他参考过指南手册。道路宽敞起来,成了阅兵的大道。风从柏油路面上刮起挟带细沙的尘埃。在大道远远的另一边竖立了一座覆满常春藤的亭子,旁边有三座特殊用途的钢筋水泥块。亮着霓虹灯的长形窗户将这些水泥块切割得具有层次感。一面绿色加金色的招牌——道氏夫人最喜爱的颜色,手册也是同样的颜色——以英法文宣布这是医学院的临床研究中心。一个较小的招牌写着门诊病人处。贾斯丁跟着招牌走,来到一道旋转门,上方悬垂着波形的顶篷,由两个身穿绿色轻便大衣的粗壮女人看守。他向她们道晚安,对方也以愉悦的口气回礼。他的脸孔僵硬,被毒打过的身体一路走来仍隐隐作痛,热腾腾的“小蛇”直往他的大腿和背部上窜。他偷偷看了一下身后,然后大步走上阶梯。 大厅挑高很高,铺着大理石,有种殡仪馆的感觉。乔治·伊曼·道氏二世身着狩猎装的可怕巨幅画像,让他想起了外交部的大厅入口。接待台设于一面墙边,后面有身穿绿色长袍的银发男女坐镇。过不了多久,他们会以“奎尔先生”来称呼我,然后对我说特莎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他不疾不徐地走在一个迷你购物中心里,道氏·萨斯喀彻温银行、一间邮局、一座道氏书报摊、麦当劳、比萨天堂、星巴克咖啡店、贩卖女性内衣以及孕妇装和睡衣夹克的道氏精品店。他走到一个汇集走廊的大厅,那里充满了手推车的嘎吱声,电梯的怒吼声,快步走动的鞋跟发出的微小回音,以及电话哔哔叫的声音。面带愁容的来宾四处或坐或站。身穿绿色长袍的工作人员从一道门内匆忙走出,走进另一道门。每人的口袋上有金蜂的标志。一扇门边挂了大幅广告牌,上面写着医生以外人等勿入。贾斯丁双手交叉放在背后,装出权威感,仔细看告示。寻找保姆与车船求售的广告。房间出租。道氏歌咏社、道氏圣经研习课、道氏医德社、道氏苏格兰民俗舞蹈社。有个麻醉师想要一条棕色的好狗,中等身材,不要小于三岁,“一定要一等一的散步专家”。道氏贷款计划,道氏先学后付款计划。道氏纪念教堂举行玛丽亚·科沃斯基医师的追思仪式——有人知道她生前喜欢听音乐吗?如果喜欢,是什么样的音乐?待命医生、休假医生、值班医生的名单。还有一张海报,喜滋滋地宣布本周医学生获得免费比萨的时间,由温哥华的凯儒·维达·哈德森提供——同时欢迎参加我们KVH在草仓舞厅举办的周日早午餐以及电影欣赏会。只要填写随比萨附上的“请邀请我”表格,就能获赠免费门票,享受一生难得的体验! 可惜的是,对于直到最近都是道氏教职员中闪亮的明星、研究多重抗药性与无抗药性的结核病株专家、曾经是KVH赞助的道氏研究教授、也是共同发现神药岱魄拉瑟的拉若·艾瑞奇医生,却只字未提。她既没有休假,也没有待命。以铜版纸印刷的内线电话通讯簿,挂在告示板旁边,以有穗须的绿线绑着,她的姓名却没有列入其中。她也没有想买身材中等的棕色公狗。惟一跟她有关的东西,也许就是一张手写的明信片,被贴在告示板最下面,几乎看不到,上面表示“根据院长指示”,原定举行的萨斯喀彻温医德会议很遗憾将不在道氏大学举行,新场地将尽快另行通知。 贾斯丁的身体由于寒冷加上过于劳累,大喊着吃不消,体力只够叫一辆出租车,送他回毫无特色的汽车旅馆。他这一次很聪明。他从莱斯莉那里学来一招,透过花店来送信,并慷慨附上一大束情人节玫瑰。 我是英国记者,是希波的波姬的朋友。我正在调查特莎·奎尔的命案。麻烦请你在今晚七点之后打电话给我。我住在萨省人汽车旅馆十八号房。我建议你使用距离你家有一段距离的公共电话亭。 彼得·艾金森 他盘算过了,稍后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别吓到她了。选择时间和地点。比较聪明。他的伪装越来越站不住脚,不过他除此之外也别无伪装了。他在德国旅馆时是艾金森,被毒打一顿时也是艾金森。不过他们以奎尔先生来称呼他。尽管如此,他还是以艾金森的身份从苏黎世飞到多伦多,躲在火车站附近一间砖头建筑的旅舍,以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觉,从小收音机里收听全球通缉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的最新进展,因为他涉嫌杀害特莎·奎尔。我是个相信奥斯瓦尔德理论的人,贾斯丁……阿诺德·布卢姆失去理智,杀了特莎……。搭上火车前来温尼伯时,他是个无名小卒,等了一天,然后搭上另一班火车来到这个小镇。所有都一样,他并没有欺骗自己。最好的情况是,他比他们提前了几天。不过在文明国家,永远都说不准。 “彼得?” 贾斯丁忽然惊醒过来,瞄了一下手表。晚上九点。他事先在电话旁边摆了笔记簿和钢笔。 “我是彼得。” “我是拉若。”语带怨气。 “哈罗,拉若。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见面?” 叹了一声。听来绝望、疲惫如末期病人的叹息声,和她绝望的斯拉夫口音很配。“不可能。” “为什么?” “我家外面有辆车子,有时候他们会停一辆面包车。他们随时都在监视监听。要私下见面根本不可能。” “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电话亭里。”她的口气听来仿佛永远也无法活着走出去似的。 “现在有没有人在监视你?” “看是看不见,不过现在是晚上。谢谢你送的玫瑰花。” “不管你选在什么地点,我都可以去见你。朋友的家,或乡下什么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开车吗?” “没有。” “为什么没车?”语带指责与挑衅。 “身上没带对证件。” “你是谁?” “我说过了,是波姬的朋友,英国记者。我们见了面再说。” 她已经挂掉电话。他的胃正在翻搅,必须到洗手间去,可是浴室没有电话分机。他一直等着,等到忍无可忍,狂奔到厕所去。长裤脱到脚踝边时,他听到电话响起。响了三声,等到他跳呀跳过去接起来,电话已经断线。他双手抱头坐在床边。这档事我一点都不行。换成是间谍的话会怎么办?换成是狡猾的老头多诺霍,他会怎么办?如果对方是易卜生笔下的悲剧女主角,换了谁都会和我现在一样,说不定会更糟糕。他再看了一下手表,担心自己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他脱下手表,放在笔记簿和笔旁边。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戴回手表,拼命想扣上该死的表带时发起脾气。 “彼得?” “在什么地方见面比较好?随便你。” “波姬说你是她丈夫。” 天啊。噢,地板不要再动摇了。噢,耶稣啊。 “波姬在电话上那样讲吗?” “她没有提到名字。‘他是她丈夫。’就这样而已。她很小心。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她丈夫?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当做你是来找碴了。” “我打算见面时再说。” “我会打电话给我朋友。你不应该送玫瑰花给我才对。太夸张了。” “什么朋友?拉若,你跟她讲话要当心。我的姓名是彼得·艾金森,我是记者。你还在电话亭里吗?” “对。” “同一个?” “没有人在监视。冬天的时候他们只坐在车子里面监视。他们很懒。我看不到车子。” “你的硬币够不够?” “我用电话卡。” “用硬币,不要用电话卡。你打给波姬的时候也用电话卡吗?” “那不重要。” 她再度来电时已经十点过半。“我朋友正在手术室里帮忙,”她以没有歉意的口气解释,“手术很复杂。我有另一个朋友,她愿意。如果你害怕的话就搭出租车到伊顿区,然后下车走过来。” “我不怕,我是谨慎。” 拜托,他边想边写下地址。我们连面都还没见着,我才送了她两打夸张的玫瑰,现在就已经像男女朋友一样斗起嘴来了。 离开他住的汽车旅馆有两条路:从前门出去,一个台阶下去就是停车场,或是从后门走到通往柜台的走廊,其中会经过一大串拥挤不堪的其他走廊。贾斯丁关掉房间的灯,向外看着窗外的停车场。在满月的光辉下,每辆车子都戴上一道银色的冰霜光环。停车场有二十来辆车子,只有一辆里面坐了人。有个女人坐在驾驶座,副驾驶座坐了一个男人。他们在吵架。为了玫瑰花在吵吗?或者是为了获利之神在吵?女人比手画脚,男人则摇摇头。男人走下车,对着她狂叫了最后几个字,是脏话,然后用力关上车门,上了另一辆车扬长而去。女人留在原位。她在绝望之下举起双手,放在方向盘最顶端,指关节朝上。她低头以双手掩面哭了起来,肩膀不住地上下起伏。贾斯丁压抑住自己想过去安慰她的荒谬欲望,连忙往柜台方向走,叫了一部出租车。 维多利亚式的街道上,两旁有新盖的梯田式联栋别墅,他们见面的地点就在其中一栋。每栋房子都稍微偏向一旁,如同一排大船,船头面向老海港开去。每栋房子都有地下室,地下室都有自己的楼梯,前门都在街面之上,有石阶通往前门,石阶两旁有铁栏杆,门上还有敲门时用的黄铜马蹄铁,纯属装饰。七号楼的窗帘和窗户之间有一只灰色肥猫舒舒服服躺着,贾斯丁在肥猫的监视下踏上六号楼的阶梯,按下电铃。他提着他全部家当:一个旅行袋、现金,以及两本护照,尽管莱斯莉严禁他这么做。他已经预付了汽车旅馆的费用。如果他回到旅馆,完全是出自个人意愿,而非必要。时间是十点,是个冰霜满地、冰晶清澈的夜晚。车子在路边以车头碰车尾的方式停靠,人行道空无一人。开门的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贾斯丁只能看到侧影。 “你是彼得。”她以指责的语气对他说。 “你是拉若吗?” “当然了。” 他进门后,她关上门。 “有没有人跟踪你过来?”他问她。 “有可能,你呢?” 他们在灯光下面对彼此。波姬没说错:拉若·艾瑞奇的确很漂亮。目光散发出孤傲聪慧的美感,具有科学家冰冷不带感情的味道,第一次闻到就让他在心里打退堂鼓。她以手背拨开渐灰的头发,然后手肘维持高举,手腕搭在额头,继续以批判的意味打量他,眼光傲慢而沮丧。她一身黑衣。黑色长裤,长长的黑色工作服,脂粉未施。她的嗓音这时听来,比在电话上更加阴沉。 “我为你感到难过,”她说,“很可怕。你很伤心。” “谢谢你。” “她是被岱魄拉瑟害死的。” “我也这么认为。间接而已,不过也算是。” “很多人都被岱魄拉瑟害死了。” “可是并不是全部都被马可斯·罗贝尔所背叛。” 这时楼上电视传来一阵如雷的掌声。 “艾米是我朋友,”她说,仿佛友谊是一种病痛似的,“今天她在道氏医院的挂号处上班。不幸的是,她签署了一份请愿书,赞成我复职,也作为萨斯喀彻温医德会的创立成员,因此他们会找借口开除她。” 他正要问艾米认为他是奎尔还是艾金森时,有个中气十足的女人从楼上对他们咆哮,一双毛拖鞋出现在楼梯最上层。 “带他上来吧,拉若。男人要喝一杯。” 艾米是中年人,肥胖,是那种生性严肃、却决定把自己的人生当喜剧演出的女人。她穿的是深红色丝质和服,戴着海盗耳环。她的拖鞋长了玻璃眼珠。不过她自己的眼珠却被阴影围了起来,嘴角长出了痛苦纹。 “杀了你老婆的人,应该抓去吊死才对。”她说,“威士忌、波本还是葡萄酒?他是拉尔夫。”这个阁楼房间很大,以松木隔出轮廓,天花板挑高。一边有个吧台。一台巨大的电视正在播放曲棍球赛。拉尔夫是个头发稀疏的老人,身穿晨袍,坐在假皮扶手椅上,将双脚放在同样是假皮的板凳上。听见有人说他的名字,他伸出有肝斑的手在空中挥动,眼睛却没离开电视的球赛。 “欢迎光临萨斯喀彻温,要喝什么自己来。”他大喊,带有中欧口音。 “哪一队领先啊?”贾斯丁问,表示友好。 “加佬队。” “拉尔夫是律师,”艾米说,“对不对啊,亲爱的?” “现在什么也称不上了。可恶的帕金森病硬是要把我拖进坟墓里。那个教职员委员会的做法就像是一群浑蛋。你是为了这事来的吗?” “差不多。” “遏阻言论自由,挡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现在应该站出来教育男男女女,是勇敢说出实话的时候了,不要再像一群没种的懦夫一样躲躲藏藏。” “你说的对。”贾斯丁很客气地说,从艾米手中接下一杯白葡萄酒。 “凯儒·维达·哈德森是负责吹魔笛,道氏则随着笛声起舞。他们给了两千五百万当做订金,盖了新的生物科技大楼,答应后面还有五千万。那可不是小数字啊,就算是对凯儒·维达·哈德森那种有钱的白痴来说也是一大笔钱。如果大家乖乖地不乱讲话,还会拿出更多钱。那种压力,你怎么挡得住嘛?” “尽量啊,”艾米说,“如果没尽力,你就完蛋了。” “尽了力是完蛋,没尽力也是完蛋。敢讲话,他们就不给你薪水,炒你鱿鱼,把你赶到别的地方。在这个小镇,言论自由的代价可高着呢,奎尔先生——代价高到我们多数人都负担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贾斯丁。” “贾斯丁,我们这里讲到言论自由啊,还是一言堂。一切都好好的没事,只要不跑出一个俄罗斯贱女人,神经发作随便在医学刊物上面发表文章,乱讲她发明出来的高明小药丸的坏话。凯儒·维达·哈德森公司凭这个药一年可赚到二三十亿,愿安拉保佑他们。你准备把他们安排到哪里,艾米?” “书房。” “你干脆把电话转过来,这样他们才不会被干扰到。艾米是我们这里处理实务的人,贾斯丁。我只是个糟老头。如果你想喝什么,就叫拉若帮你弄。她对我们家了如指掌,比我们自己还清楚,可惜啊,眼看着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继续观赏胜利在望的加佬队。 她不再盯着他看,虽然她还是戴上厚厚的眼镜,本来应该是男人戴的眼镜。她内心属于俄罗斯的那部分带来了一大袋子的“也许”,袋口打开,躺在她脚边,装满了她倒背如流的文件:威胁对她采取行动的律师信函、大学的解聘信、一份她尚未发表过的文章的复印件,最后是她自己律师的信件,不过数量并不太多,因为根据她的解释,她已经没钱了,更何况她的律师在捍卫苏族的人权方面比较自如,在对抗法律资源无限的温哥华凯儒·维达·哈德森公司时颇感无力。他们坐着,如同没有棋盘的两个棋手,与对方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碰在一起。贾斯丁回想起过去在东方国家任职的往事,不敢将脚尖正对她,所以斜坐着,使他被毒打过的身体因此感到不太舒服。她已经对着贾斯丁背后的阴影讲了好一阵子,贾斯丁也几乎没有打断她。她百分之百自我投入,声音一会儿丧气,一会儿具有说教意味。她的人生只有巨大难缠的官司,以及这桩解答无望的难题。她提到的每件事,都跟官司脱不了关系。有时候——他怀疑是经常——她完全忘记了贾斯丁的存在。或者对她来说,贾斯丁变成了其他人——成了不愿参加教职员会议的老师,成了怯生生召集大学同事、犹豫不决的教授,是力有未逮的律师。只有在贾斯丁提到罗贝尔这个姓氏时,她才在他面前清醒过来,皱皱眉头,然后随口以笼统模糊的方式搪塞,让人明显察觉到她在顾左右而言他:马可斯太浪漫了,他太脆弱了,所有男人都会做坏事,女人也一样。不知道,她不知道要到哪里才找得到他。 “他躲起来了。他没有规律,每天早上都往不同的方向去。”她解释着,语气带有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如果他说沙漠,指的是真正的沙漠吗?” “一定是非常不方便的地方。那种说法也是他的习惯。” 为了佐证她这句话,她转述出贾斯丁认为不可能是出自她本人的语句:“讲到这里我要快转前进……KVH的做法是赶尽杀绝。”她甚至提到“我父母亲是死囚”。她将一封律师信放在他手上,在他看信的当儿从中引述几段话,以免他看漏了最令人反感的部分: 我们再度提醒你,合约中订有保密条款,明令禁止对病人传播这份不实信息……在此正式警告你,不可进一步散布消息,不论是以口头或是其他任何方式,不可根据错误的数据解读将错误恶毒的个人观点传播出去,因为这些数据是在与凯儒·维达·哈德森的合约下取得…… 接下来是更加傲慢的无厘头说法,“我们的客户完全否认在任何时间内,企图以任何方式压制或影响合法的科学辩论……” “可是说到头来,你还是签了那份合约,对吧?”贾斯丁以粗暴的口气插嘴。 贾斯丁这么一凶,让她高兴起来,发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声。“因为我当时信得过他们。我真傻。” “你才不傻,拉若!你是有高度智慧的女人,拜托。”贾斯丁感叹。 她觉得像是受到了侮辱,默默无言沉思起来。 凯儒·维达·哈德森透过马可斯·罗贝尔收购了艾瑞奇—科瓦克斯的分子后,头两年是黄金时代。初步的短期测试成果非凡,实验数据让这些测试显得更加精彩,艾瑞奇—科瓦克斯的团队更成了科学界的热门话题。KVH提供了专用的研究实验室,一组技术人员,在第三世界国家到处实行临床实验,乘头等舱飞机,住豪华大饭店,尊敬与钞票多得是。 “对于行事随意的科瓦克斯,这是她美梦成真的一天。她将会开着劳斯莱斯,会赢得诺贝尔奖,会成名发大财,会有很多很多男朋友。对于严肃的拉若而言,临床实验要符合科学要求,她们必须负起责任。她们两人将在各个有罹患结核病之虞的种族与社会阶层测试岱魄拉瑟。很多人的生命质量将因此获得改善,有的人会因此得救。那样的话就非常令人满意。” “对罗贝尔呢?” 她以不悦的眼神瞥了贾斯丁一眼,以苦瓜脸表示不愿苟同。 “马可斯希望成为有钱的圣人。他要劳斯莱斯,也要解救生灵。” “所以说他要上帝也要获利喽。”贾斯丁轻轻暗示,不过她惟一的反应却是拉下脸来。 “两年后我发现了很不幸的结果。KVH的测试根本是唬人的。根本不符合科学精神。实验设计的目的只是尽早让岱魄拉瑟上市。有些副作用故意排除。一经发现,立刻改变测试计划,让副作用不再出现。” “有哪些副作用?” 她恢复讲课的口气,既尖酸又傲慢。“进行不科学的实验期间,观察到的副作用很少,部分原因是科瓦克斯与罗贝尔过度热情,第三世界国家的诊所和医疗中心也一心一意想让实验出现好结果。此外,实验也在重要医学期刊中获得知名意见领袖正面的评价,这些人并没有对外表示他们与KVH有利益往来。事实上,这样的文章都在温哥华或巴塞尔写好,只是由知名意见领袖签名而已。上面只说此药不适合少数生育年龄的妇女,且不适用的比率微乎其微,比如有些人会出现视力模糊的现象。有一些死亡的病例,不过他们以不科学的手法变动日期,让死亡病例不包括在评估的时段里。” “难道没有人抱怨吗?” 这个问题激怒了她。“谁会抱怨?难道是那些靠着实验赚钱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医生和医疗工作者吗?还是那些营销药品的经销商?他们才不希望坐失KVH旗下众多药品带来的收益,丢了这个,整个公司可能因此倒闭。” “病人呢?” 她对贾斯丁的感觉陷入了谷底。“多数病人都住在不民主的国家,当地体制非常腐败,理论上,他们在被充分告知的情况下同意接受治疗,换言之,他们的亲笔签名都能在同意书上找得到,就算他们看不懂同意书也照签不误。照法律规定,他们不准收受金钱,不过公司还是以车马费和旷工费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发给他们钞票,也给他们免费东西吃,他们爱不释手。而且,他们也很害怕。” “怕制药厂吗?” “怕所有人。如果有怨言,他们就会被威胁,对他们说小孩会收不到美国来的药物,男人会进监牢。” “可是你却发出了怨言。” “没有,我没有抱怨,我是抗议,用力去抗议。我发现岱魄拉瑟被当做安全药品来推销,而不是实验中的药品,我就到大学的科学会议上发表演说,准确描述出KVH不合乎道德的立场。我的演讲不受欢迎。岱魄拉瑟是好药。那不是重点。重点有三个。”她已经伸出三支修长的手指,“第一点,副作用在获利的前提下被刻意隐瞒起来;第二点,全世界最穷的一群人被全世界最富的人拿来当做小白鼠;第三点,在企业恫吓之下,以科学方式合法探讨这些问题的辩论遭到钳制。” 她收回手指,另一只手探进袋子里,取出一个亮面的蓝色传单,上面以大标题印着“KVH带来了好消息”。 岱魄拉瑟在治疗结核病方面非常有效、安全、合乎经济效益,能取代现有的结核药物,已证明对新兴国家有非凡的好处。 她拿回传单,换上一份被揉得烂烂的律师信函。其中一段画了线: 岱魄拉瑟的研究历时多年,也为所有经过告知的病人接受,其实验的设计与实行完全合乎道德。KVH并没有在穷国与富国之间进行差别待遇。计划进行中选择的条件也完全合乎标准。KVH在医疗保健质量方面要求很高,广受好评,当之无愧。 “怎么没有写到科瓦克斯?” “科瓦克斯完全是站在企业那一边。她没有人格可言。就是在科瓦克斯的协助之下,很多临床数据不是被扭曲就是被隐瞒下来。” “罗贝尔呢?” “马可斯是骑墙派。这对他来说很正常。在他自己的脑海里,他已经成了全非洲的岱魄拉瑟酋长。不过他也很害怕,很羞愧。因此他才会有告白的举动。” “他的雇主是三蜂还是KVH?” “如果是马可斯的话,可能两边都叫老板。他这个人很复杂。” “那么,KVH是用什么方式来道氏陷害你的?” “因为我当时太傻了。”拉若以很光荣的口吻重复着,让先前强调的部分成为反证,“除非我是傻瓜,不然怎么会同意签约?KVH非常有礼貌、非常迷人、非常体贴、非常聪明。我人在巴塞尔时,他们派了两个年轻人从温哥华过来见我。我感到受宠若惊。就像你一样,他们也送我玫瑰。我告诉他们,临床实验烂透了,他们也赞同。我告诉他们,应该不要把岱魄拉瑟宣传成安全药品,他们也赞同了。我告诉他们,有很多副作用都还没有好好评估过。他们很钦佩我的勇气。其中一人是诺夫哥罗德来的俄罗斯人。‘拉若,我们请你吃午餐,一起把这件事谈清楚。’然后他们对我说,希望能带我到道氏设计我自己针对岱魄拉瑟的临床实验。他们很明理,有别于他们的上司。正确的临床实验做得不够多,这一点他们也接纳了。来到道氏,我们就可以来进行实验。这是我的药。我引以为荣,他们也是。大学也很骄傲。我们之间协调得很融洽。道氏会欢迎我过去,KVH会帮我支付费用。道氏的地理位置对这种实验很理想。我们有保留区来的印第安土著,对于旧型的结核病没有抵抗力。我们也有来自温哥华嬉皮族的多重抗药菌株病例。对岱魄拉瑟来说,有这样的组合是最完美不过的了。就是在这种安排的基础上,我签下了合约,接受了保密条款。我真傻。”她又重复一遍,还吸了一下鼻子,表示“事实证明一切”。 “KVH在温哥华也有公司。” “大得很哪,是他们在全球仅次于巴塞尔和西雅图第三大的。这样他们才能监视我。目的就是在这里。在我嘴巴戴上口套控制我。我签下了那份可恶的合约,高高兴兴去上班。去年我完成了研究,结果极为负面。我觉得有必要通知我父母,跟他们报告我对岱魄拉瑟可能导致的副作用的看法。身为医生,我有一份神圣的职责。我也决定有责任让全球医疗界知道这件事,方法就是在重要的期刊里发表文章。这种期刊不喜欢刊载负面的见解。我本来就知道。我也知道期刊会邀请三位知名科学家来评论我的发现。这份期刊有所不知的是,这三位知名科学家才刚跟KVH西雅图签下巨额合约,为其他疾病研究出生物科技的疗法。他们立刻把我的意图通知西雅图,西雅图也马上通知了巴塞尔和温哥华。” 她交给贾斯丁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贾斯丁打开来,一丝似曾相识感让他不寒而栗。 共产党臭婊子。别用你沾满大便的脏手碰我们大学。 回到你布尔什维克的猪圈去。 别再用你的烂理论来毒害好人的生命。 粗体大写,计算机打字。没有拼错字,全使用简单句型,也让人很眼熟。欢迎加入我们的行列,他心想。 “他们安排的结果,是让道氏大学也能在岱魄拉瑟全球获利中分一杯羹,”她继续说,心不在焉地从他手中抢过那封信,“对医院忠心耿耿的员工都将获得优厚的股份,不忠心的人就会收到这种匿名信。对医院忠心比对病人忠心还重要,最重要的是对KVH忠心耿耿。” “是哈莉岱写的。”艾米说着端了一盘咖啡和饼干旋风似的进来,“哈莉岱是道氏医药黑手党最厉害的超级男人婆。全体教职员都不得不拍她马屁,不然死路一条。当然除了我和拉若还有其他两三个白痴。” “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贾斯丁问。 “用DNA逮到那头母牛。从信封上分解邮票,以DNA分析出是她的口水。她喜欢在医院健身房健身,我和拉若从她的粉红色班比梳子上偷了一根头发,比对出来。” “有没有人去找她理论?” “当然有,整个董事会。母牛承认了。履行职责时过度热心,一心想保护大学最大的利益。很谦虚地道了歉,以情绪紧张为由请求原谅,这其实是她性饥渴的一种说辞。案子不成立,大家恭喜母牛。现在他们恶整拉若,下一个就是我。” “拉若·艾瑞奇是共产党,”拉若解释,反复品尝这个反讽的说法,“她是俄罗斯人,她从小生长在彼得堡,当年叫做列宁格勒。她上的是苏联大学,因此她是共产党员,反企业人士。太简单了。” “艾瑞奇也没有发明岱魄拉瑟,对吗,亲爱的?”艾米提醒她。 “发明的人是科瓦克斯,”拉若以愤恨不平的口吻同意,“科瓦克斯是从头到尾的天才。我是她的实验室助理,喜欢滥交。罗贝尔当时是我男朋友,因此他让我分享荣耀。” “所以他们才没有再付给你更多钱,对不对啊,亲爱的?” “对。原因不是这个。是我违反保密规定,因此也违约。很合乎逻辑。” “拉若也是个妓女,对不对,亲爱的?搞了他们从温哥华派来的帅哥,可是拉若没有。道氏里没有人喜欢这样。除了犹太人之外,我们全都是不搞性爱的基督徒。” “因为岱魄拉瑟会害死病人,所以我非常希望自己没有发明出来。”拉若轻声说,故意不去理会艾米临走前的俏皮话。 “你最后一次见到罗贝尔是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贾斯丁问。 她的语调仍然保持戒备,不过较为轻柔。 “他当时在非洲。”她说。 “什么时候?” “一年前。” “不到一年前,”贾斯丁纠正她,“我太太六个月前在乌护鲁医院跟他讲过话。他的那份自称是什么东西的辩解书,是几天前从内罗毕寄出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被人纠正并不是拉若·艾瑞奇喜欢的事。“你问我的是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她反驳,极力控制情绪,“是一年前。在非洲。” “非洲哪里?” “肯尼亚。他叫我过去。证据一直累积,让他无法忍受下去。‘拉若,我需要你。事态紧急,你非来不可。别对别人说。机票我帮你付。你来。’被他这么一求我就心软了。我跟道氏谎称我母亲生病,飞到内罗毕去。抵达内罗毕的那天是星期五。马可斯到内罗毕机场接我。一坐上车他就问我:‘拉若,我们的药有没有可能导致脑压增加,压迫到视觉神经?’我提醒他,什么可能性都不能排除,因为基本的科学数据还没有收集到,虽然我们正企图弥补这一点。他开车载我到一个村子,带我去看一个没办法站起来的女人。她的头痛得很厉害,她快死了。他开车载我到另一个村子,那里有个女人视力没办法聚焦,走到户外,全世界就变黑。他将这些病例转述给我听。医疗工作人员很不愿意坦白告诉我们,他们也很害怕。马可斯说,任何人提出批评,三蜂一概加以惩罚。他自己也很害怕。怕三蜂,怕KVH,怕那些生病的女人,怕上帝。‘我怎么办,拉若,我怎么办嘛?’他也跟科瓦克斯讨论过,地点是在巴塞尔。她说他为了这件事就恐慌未免太傻。她说这些副作用不是岱魄拉瑟引起的,而是与另一种药混用时才会发生的不良反应。这种说法很符合科瓦克斯的一贯作风,因为她嫁了一个塞尔维亚骗子,在歌剧院花的时间比在实验室多。” “他应该怎么办?” “我把真相告诉他。他在非洲观察到的,就是我在萨斯喀彻温的道氏医院观察到的情况。‘马可斯,这些副作用,跟我向温哥华报告的一模一样,是根据六百个病例进行客观临床实验所得到的数据。’尽管如此,他还是哭着对我说,‘我怎么办,拉若,我怎么办嘛?’‘马可斯,’我告诉他,‘你一定要勇敢点,企业方面拒绝承担的部分,你一定要单独挑起,一定要让岱魄拉瑟退出市场,除非经过彻底检测。’他哭了。那是我们交往的最后一晚。我也哭了。” 贾斯丁此时兴起一阵野蛮的念头,是一种他无法解释的深层憎恨感。这女人逃过一劫,他是否因而心怀怨怼?她的男朋友自称曾背叛特莎,现在她甚至还以温柔的口气转述,贾斯丁是否是憎恨这种情况?她就坐在他面前,美丽活现又自恋,而特莎却冰冷地躺在他们的儿子身边,这是否让他反感?拉若绝少对特莎表现出同情,却从头到尾顾影自怜,是否让他感觉受到侮辱? “罗贝尔有没有跟你提到过特莎?” “那一次去见他的时候还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 “他写信跟我说有个女人,是英国官员的妻子,以岱魄拉瑟对三蜂施压,以写信和硬闯的方式骚扰。这个女人的背后有个医生,隶属某个救济单位。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医生的名字。” “他什么时候写的信?” “我生日那天,马可斯每年都会记得。他祝我生日快乐,跟我说了这个英国女人和她的非洲医生情人。” “他有没有建议怎样对付他们?” “他为女的担心。他说她很漂亮,非常悲情。我认为他对她有意思。” 贾斯丁竟想到拉若在吃特莎的醋,这一奇想让他痛苦万分。 “那个医生呢?” “所有医生都让马可斯很仰慕。” “信是从哪里寄出来的?” “开普敦。他当时在南非视察三蜂的营运,私底下拿来和他在肯尼亚的经验比较。他对你太太很尊敬。对马可斯来说,勇气不是一件说有就有的东西,非得从做中学才行。” “他有没有说在哪里认识特莎?” “在内罗毕的医院。她问倒了他,让他很尴尬。” “为什么?” “按照规定,他应该对她不理不睬才对。马可斯相信如果不去理会某个人,会害对方不高兴,特别对方是女的。” “结果他还是想办法背叛了她。” “马可斯不是一直都那么现实。他是艺术家。如果他说自己背叛了她,可能是比喻的说法。” “你有没有回信?” “有信必回。” “回信地址是?” “是在内罗毕的一个邮政信箱。” “他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做婉哲的女人?她跟我太太在乌护鲁医院住同一间病房。她是吃了岱魄拉瑟后死的。” “这个病例我没听说过。” “我不惊讶,有关她的所有线索都被清除掉了。” “想必如此。这种事,马可斯跟我提过。” “罗贝尔去我太太的病房时,科瓦克斯是跟着他去的。科瓦克斯到内罗毕做什么?” “马可斯要我再去内罗毕一趟,但当时我跟KVH和医院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他们听说我先前去过内罗毕,已经威胁要把我赶出大学,因为我拿自己的母亲当挡箭牌说谎。因此马可斯打电话给在巴塞尔的科瓦克斯,劝她帮我跑一趟内罗毕,陪他一起视察情况。建议三蜂撤下岱魄拉瑟这个决定很困难,他希望科瓦克斯能帮他。巴塞尔的KVH首先不太愿意放科瓦克斯去内罗毕,然后双方达成共识,条件是此行必须保密。” “连三蜂也不能知道吗?” “要三蜂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三蜂对当地的状况涉入太深,而且马可斯也是他们的顾问。科瓦克斯去了内罗毕四天,消息密不透风,然后回到巴塞尔陪那个塞尔维亚骗子继续看歌剧。” “她有没有提出报告?” “内容写得很卑劣。我是学科学的,可他们的做法不科学,根本是主观的做法。” “拉若。” “什么事?”她以备战的眼神盯着贾斯丁看。 “波姬在电话上念罗贝尔的信给你听,是他的辩解书,他的告白。管他是怎么称呼。” “那又怎样?” “你听了有什么感觉,那封信?” “马可斯赎不了罪。” “什么样的罪?” “他个性脆弱,却在寻找力量时找错了地方。不幸的是,惟有脆弱的人,才有力量摧毁坚强的人。或许他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有时候他爱自己的罪过爱过了头。” “如果要你去找他,你会去哪里找?” “我没有必要去找他。”贾斯丁等着,“我只有他在内罗毕的邮政信箱号码。” “可以给我吗?” 她的忧郁再度向下探底。“我会写给你。”她写在一张便条簿上撕下来给他,“要是我去找他,我会到那些他伤害过的人那边去找。”她说。 “在沙漠。” “或许只是比喻的说法而已。”她口气里咄咄逼人的语调已经消失,就像从贾斯丁的口气中不见踪影一样。“马可斯是个小孩,”她很简单地解释,“他本着冲动来行事,出现后果再加以反应。”她竟然在微笑,而她笑得也很甜美,“他通常都会大吃一惊。” “所谓的冲动,是谁引起的?” “以前是我。” 他起身的动作太快,想将拉若给他的纸条折好放进口袋。他的头感到天旋地转,产生了晕眩感。他伸出一手抵住墙壁以稳住身子,却发现这位专业医生拉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啦?”拉若以尖锐的口吻说,一直挽着他,等到他坐下来为止。 “我只是偶尔有头晕的毛病。” “为什么?你有高血压吗?你不应该打领带,松开领子。你太荒谬。” 拉若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他觉得自己虚弱得像是肢体残障人士,疲惫不堪。拉若离开他,端了一杯水回来。他喝了一点,递还杯子。她的仪态笃定却温柔。他感觉到拉若对他凝神注视。“你发烧了。”她以指责的口吻说。 “大概吧。” “不是大概。你发烧了。我开车送你回旅馆。” 保密讲习期间讲师不厌其烦地警告,以下这种时候特别危险。在你太无聊、太懒惰,或根本是累到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在你只想回到烂汽车旅馆睡觉,等到早上头脑清醒后,寄出一个满满的包裹给汉姆在米兰长年痛苦的婶婶,里面包含了所有拉若·艾瑞奇医生告诉过你的东西,包括她一份未发表过的报告复印件,内容是药品岱魄拉瑟的有害副作用,如视力模糊、出血、失明以及死亡,此外也附上马可斯·罗贝尔在内罗毕的邮政信箱号码,另外一封信则描述,万一自己遭外力阻挠时,下一步应怎么做。与美女共处一室,他有意识且刻意让警戒防线出现缺口,而这位美女与自己同样处境卑微,站在身旁以亲切的手指帮他量脉搏,这时无法遵守行动保密准则的话,就不会找不到借口了。 “不该让别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他气若游丝地反对,“他们知道我来这里。我只会害你情况更糟。” “不可能更糟糕了,”她反驳,“我已经吃尽了苦头。” “你的车子在哪里?” “走五分钟就到。你能走吗?” 这种时候,虽然贾斯丁已精疲力竭,仍然想起可以用他在伊顿公学培养出来的礼仪和骑士古风当做借口。单身女子晚上应该有人陪她走到马车,不应该让她暴露于匪徒、拦路贼、江洋大盗的危险中。他站着。她一手伸进他手肘下,两人共同踮脚穿越客厅,来到楼梯口。 “晚安,小朋友,”艾米对着关上的门大声说,“祝你们玩得开心。” “你真好。”贾斯丁回复。 19 拉若走下通往艾米前门的楼梯,走到贾斯丁前面,一手提着她的俄罗斯袋子,另一手扶着栏杆,一面回头看着贾斯丁。来到大厅时,她帮他解开外套的扣环,帮他穿上。她也穿上自己的外套,戴上安娜·卡列尼娜的毛毡帽,作势要帮他背旅行袋,不过伊顿培养出来的骑士精神禁止这种做法,所以她以棕色眼珠凝神注视着他,一眨也不眨,类似特莎的目光,只是少了顽皮的成分。在拉若的注视下,他调整自己的肩带,因为英国人习惯嘴唇紧闭,贾斯丁也因此压抑住任何痛苦的表示。贾斯丁爵士为她开门,低声说他很惊讶外面这么冷。刺骨的寒风无情钻入他的身体,无视他的棉袄和毛靴。来到人行道上,拉若医生以左手扶住他的左前臂,她的右手臂则伸到他背后稳住他,不过这一次就连道地的伊顿人都忍不住惨叫一声,而他背部的神经也应声合唱起来。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当他朝痛苦起源的反方向偏头时,两人的视线自然交接。她在安娜·卡列尼娜毡帽下的眼神让人想起其他眼睛,不禁令他心惊。原本伸向他后背的手,现在也过来握住他的左前臂。她慢下脚步配合他。两人臀腿相碰,在冰封的人行道上大步迈进,姿态庄严,这时她突然停脚,手仍然抓着他的手臂,盯着马路对面看。 “怎么了?” “没什么。很正常。” 他们来到了小镇广场。一辆看不出厂牌的灰色小车独自停在橙色的路灯下。尽管霜很厚,车子仍显得非常脏,车身外以铁丝衣架当做收音机的天线。车子朝他们的方向直视,带来一种不祥和危险的感觉。是一辆等待爆炸的车子。 “是你的吗?”贾斯丁问。 “对。不是好车。” 大间谍观察到了拉若早已发现的情况。右前方的车轮没气。 “别担心。换个轮胎就好。”贾斯丁勇敢地说,一时昏了头,忘记严寒的天气,忘记自己淤青的身体,忘记时辰已晚,也忘记了所有行动保密措施的考虑。 “换了也没用。”她回应。阴沉的口气在这个时候用得恰当。 “当然有用。我们可以发动引擎,你坐在车上取暖。你有备胎和千斤顶吧?” 讲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人行道另一边,看到她早已预料到的事:左边轮胎也没气。贾斯丁突然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动,企图摆脱她的双手,不过她却紧紧挨着他,而他也了解到,让她不住颤抖的并不是低温。 “是不是经常发生?”他问。 “很常。” “要不要叫修车厂?” “他们晚上不会过来。我叫出租车回家好了。早上回来之后,我会看到违规停车的罚单。说不定也会拿到一张车况堪虑的警告单。有时候他们会把车拖走,我要亲自去领回,地点则是在很不方便的地方,有时候连出租车都没有,不过今天晚上我们的运气算好了。” 他朝拉若的视线望去,很惊讶地看到有辆出租车停在广场另一边的角落,车内的灯光亮着,引擎也在运转,有个人瑟缩在方向盘前后。拉若的双手还是拉着他的手臂,催促他走向前去。他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因为他内心的警铃响起。 “出租车通常这么晚还会逗留在市区吗?” “那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其实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摆脱了拉若的注视,意识到另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刚才那辆后面。拉若也看到了。“你少夸张了。你看,现在来了两辆,一人一辆,或者干脆一起搭一辆。我先送你回旅馆。好不好?怎么搭都不重要。”接着拉若不知道是忘记了他的情况,或只是对他丧失了耐心,又拉了一下他的手臂,结果害他踉跄一下,挣脱了她的掌握,站在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不行。”他说。 不行代表我拒绝。表示这个状况不合乎逻辑,我看得出来。如果说我先前的做法太鲁莽,这次我不能鲁莽行事,你也不行。鲁莽行事的后果太可怕了。我们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而这个小镇位于冻土带中央,时间是天寒地冻的三月晚上,连镇上仅有的一匹马都还在睡觉。你的车子被刻意损毁。一辆出租车正合你意停在一旁待命,另一辆现在也跟进。除了我们之外,出租车还在等谁?假设损毁你车子的人就是希望我们搭他们车的人,这样假设难道不合理?但是这番科学理论拉若无法接受。她向比较靠近的司机挥挥手,大步向前想招来出租车,而贾斯丁则抓住她另一手,在她跨出一半时阻止她,拉她回来。这个举动让他浑身疼痛,同时也惹火了她。一直被人欺负,她已经受够了。 “别拉我,你走开啦!还我!” 他把拉若的俄罗斯袋子抢过来。第一部出租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第二部则停在后面。是推测而来的?还是来支援的?在文明国家,永远无法确定。 “回到车上。”他命令。 “哪一部?那辆已经报销了。你发疯了。” 她拉着俄罗斯袋子时,贾斯丁则在里面乱翻,将文件、卫生纸和其他阻碍搜索的东西推向一边。“车子的钥匙给我,拉若,拜托!” 他在袋子里找到皮包,打开来。钥匙在他手上——一大串,足够打开整个诺克斯堡了。一个失宠的单身女子,到底怎么会需要这么多钥匙?他朝她的车子靠近,一面拨着钥匙,大叫“哪一把?是哪一把?”一面拉她跟着走,不让她碰那个袋子,拖着她来到路灯下,让她帮他找出钥匙——她找出来了,举到他眼前,对他冷笑,态度尖酸、充满恶意。 “现在可好了,你有钥匙可以开爆胎的车子!现在是不是比较爽了?是不是觉得像大男人啊?”她对罗贝尔讲话的口气就是这样吗? 两辆出租车停在广场旁边,前后挨得很紧,面对着他们。它们做出探问的姿态,还未到紧迫盯人的地步。不过却有点鬼鬼祟祟。贾斯丁认定,必然具有邪恶的目的:有点威胁和预谋的味道。 “有没有中控锁?”他在大喊,“是不是一把钥匙一次可以打开所有车门?” 她不是不清楚,就是气得无法回答。贾斯丁弯下一腿,腋下夹着她的袋子,想将钥匙插进前排乘客座的门。他用手指抹开冰块,皮肤贴在有金属的部分,身上的肌肉则咆哮着,和脑海中的声音一样大声。她拉着那只俄罗斯袋子,对着他大吼。车门打开来,他一把抓住她。“拉若,我求求你。可不可以请你好心住嘴,马上给我上车!” 以这么有礼貌的语法强调,果然收到神效。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贾斯丁看。袋子还在贾斯丁手里。他将袋子扔上车。她则向小狗追着球跑似的冲过去,跳上乘客座,而贾斯丁用力关上车门。贾斯丁走回马路上,绕过车身,这时第二辆出租车超越第一辆,加速朝他开过来,他一看不对劲马上跳到路边。出租车开过他身边时,前翼擦到他飞扬起来的大衣,他毫发无伤。拉若从里面推开驾驶座的门。两辆出租车都在马路中间停下,距离他们身后有四十码。贾斯丁转动钥匙启动。冰霜在挡风玻璃的雨刷上冻结成厚厚一层,不过后窗视线仍相当清楚。引擎像条老驴子般咳嗽。这么晚了还开啊?引擎在说话。在这种气温?我?他再转动钥匙。 “这车子有没有汽油啊?” 他从驾驶座的后视镜看到每辆出租车走出了两个人。多出来的两个人,一定是躲在后座的窗户底下。其中一人手持棒球棒,另一人拿的物品贾斯丁依序猜测是瓶子、手榴弹或是防身武器。四个人全都朝着拉若的车子走来。在上帝的旨意下,车子总算发动了。贾斯丁猛踩油门,放开手煞。然而车子是自动挡的,贾斯丁绞尽脑汁就是记不起来自动挡车怎么开。他将操纵杆推到开车挡,以脚煞车制动,等着理智逐渐恢复。车子最后终于向前猛冲,边摇边抗议。方向盘在他手中僵硬如钢铁。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四个人开始慢跑起来。贾斯丁谨慎加速,前轮发出尖声跳动着,车子却仍然执意前进,车速竟然还不断增加,让追兵警觉起来,开始拔腿快跑。贾斯丁注意到,他们的穿着还真适合这个场合,厚重的运动套装和软靴。其中一人戴的是水手羊毛帽,上面还有个小毛球,而他就是手持球棒的人。其他人戴着毡帽。贾斯丁向拉若瞥了一眼。她一手遮脸,手指头抵进齿间,另一只手抓住前方的控制台。她的眼睛已经闭起来,嘴巴低声说着话,或许是在祈祷,而她这个举动让贾斯丁百思不解,因为一直到现在他都认为拉若不信神,和她男朋友罗贝尔相反。他们正在离开小广场,又蹦跳又噗噗作响地开进一条灯光很暗的街道,两旁是连栋式小别墅,年久失修。 “小镇里最亮的地方是哪里?人最多的地方?”他问拉若。 拉若摇摇头。 “车站怎么走?” “太远了。我没钱。” 她似乎认为两人要一起亡命天涯。不知道是烟雾还是蒸气的东西从引擎盖升起,一阵橡胶燃烧的恶臭让他想起内罗毕的学生暴动,不过他继续加速,后视镜里的那几个人则在跑步前进,他心里再度想着,那些人真是混账,这些事情处理得这么糟糕,一定是训练出了问题。一个调教得当的小组绝不会弃车行动。如果他们还有点头脑,目前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掉头回去,或者只派两人回去,狂奔到车上。然而他们并没有改变策略的迹象,或许是因为他们逐渐在逼近,一切要看谁先投降,是这部车子还是他们四人。有个标志以英法双语警告前方有十字路口。因为他没事喜欢研究语言,这时竟然不知不觉比较起这两种语言的异同。 “医院在哪里?”他问拉若。 她将手指抽出嘴巴。“拉若·艾瑞奇医生禁止靠近医院。”她故意提升音调。 他对她笑了笑,决心帮她打气。“那就算了,医院也去不了,对不对?禁止的话就算了。别怄气了,怎么去?” “左转。” “多远?” “正常的情况,时间不长。” “怎么个不长法?” “五分钟,如果车流量小的话更快。” 没有其他车辆,不过引擎盖冒出浓浓蒸汽或白烟,路面冰晶处处,速度计指着令人乐观的最高时速十五英里,后视镜中的男人们似乎没有显出疲态,除了颠簸呜咽的轮轴之外别无其他声响。轮轴的吱嘎声有如一千个指甲在黑板上搔刮的声音。突然间贾斯丁很惊讶地发现,前方路面成了一个结霜的阅兵场。他看到那个有城垛的警卫室,也看到道氏的标志在前方被泛光灯照得通明,左边是爬满常春藤的亭子以及围绕在旁的三大块钢筋玻璃混合体,在上方隐隐像是冰山。他将方向盘转向左边,在油门上加把劲,速度却没有增加。速度计指着时速零英里,不过那太荒谬了,因为他们还在前进,只是不怎么快而已。 “你认识什么人?”他对着拉若大喊。 她一定也一直在问自己相同的问题。“费尔。” “谁是费尔?” “一个俄罗斯人,一个救护车司机,现在他太老了。” 她伸手向后拿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包香烟——不是运动家牌——点了一根递给他,不过他视而不见。 “那几个人不见了。”她说,自己抽起香烟来。 车子像一匹鞠躬尽瘁的老马死在他们脚下。前车轴坍塌下去,苦辣的黑烟从引擎盖汩汩冒出,他们脚下则传出吓人的摩擦声,宣布本车已在阅兵场中央找到安息之地。现场有两个身穿木棉大衣的克里族人,像是吸了毒品般两眼无神,看着贾斯丁和拉若从车子里狼狈地爬出来。费尔的办公场所是救护车停车场旁边的一只白色大木箱。里面有板凳、电话、旋转红灯、有咖啡污渍的电热器,以及一份永远停在十二月的日历,而这个月的画面是衣装养眼的女圣诞老人,以裸背朝向演唱赞美诗的男性合唱团,让他们心怀感激。费尔坐在板凳上打着电话,戴着有耳罩的皮帽。他的脸也像是皮制的,又是裂痕又是皱纹又泛油光,银色胡楂像灰尘般撒在脸上。一听到拉若以俄文发言,他做出以前囚犯习惯做的举动:头部静止不动,(手放在额头遮眼,朝前方直看,)等着有人证明讲话的对象是他为止。只有等到他确定了,他才转头面向拉若,表现出他这个年龄的俄罗斯人碰到年轻貌美的女子时的模样:有点迷糊,有点害羞,有点粗鲁。费尔和拉若讲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贾斯丁看来似乎没有必要,她站在门口,贾斯丁则像是一个不被承认的情夫躲在她影子里。费尔坐在板凳上,握着节瘤遍布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依照贾斯丁推测,他们在彼此问候对方家人,这个伯伯或那个表哥现况如何,一直到最后拉若往后站,让老人走过她。他的动作是先搂住拉若的腰,搂得相当多此一举,然后才信步走到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坡道。 “他知道你被封杀了吗?”贾斯丁问。 “那不重要。” “他去哪里了?” 没有回答,不过也不需要。一辆崭新闪亮的救护车开到他们身边,戴着皮帽的费尔坐在驾驶座上。 她的房子又新又气派,位于湖畔开发地段的豪华住宅区,用来容纳巴塞尔、温哥华与西雅图的凯儒·维达·哈德森最喜爱的儿女。她帮他倒了一杯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伏特加,带他参观按摩浴缸,示范音响系统的操作以及与眼睛同高的多功能超级微波炉,然后再以同样不带感情的口气指着她的围墙,国家机关派人来监视她时,车子就停在围墙旁。这种情形每星期发生四五次,通常从早上八点,视天气而定,直到天色暗下来为止,如果有重要的曲棍球赛,他们就提早离开。她也指着卧室里滑稽的夜空给他看——白石灰的圆屋顶,上面穿插着微小的灯光模拟星星,还有亮度微调器,明暗可随星星下的大圆床主人一时兴起来调整。有一小段时间,他们两人似乎感觉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大圆床的主人,却平白让这种感觉流去。他俩是体制的叛徒,彼此安慰,还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合理的?不过特莎的阴影介入两人之间,而那一刻的感觉也跟着消失,两人也不多作口头表示。贾斯丁反而对圣像评头论足起来。她有六七个:安得烈、保罗、西蒙、彼得、约翰以及圣母玛利亚,头上有锡质光环,虚弱的双手做出祈祷状,或是高举起来赐福,或象征三位一体。 “我猜是马可斯送你的。”他说。他感到困惑,因为拉若似乎不信教,房间的装饰品却背道而驰。 她的脸色转为最阴沉的苦瓜脸。 “完全是从科学的立场来看。如果上帝存在,上帝会很感激;如果不存在,就无关紧要了。”他一听笑了出来,害她脸红之余也跟着笑。 空出来的卧室是在地下室。窗户上装了铁栏,外面是庭园,让他回想起格洛丽亚家的低地。他一觉睡到五点,然后花了一个小时写信给汉姆的婶婶,穿好衣服,爬上楼去打算留纸条给拉若,然后想碰碰运气搭便车进市区。她正坐在外飘窗的窗台上抽烟,身上的衣服跟昨晚一样。旁边的烟灰缸满了。 “你可以从马路那头搭公交车到火车站,”她说,“一个小时后出发。” 她帮他煮好咖啡,他坐在厨房餐桌边喝。两人似乎都没有心情讨论昨晚发生的事。 “说不定只是一群发神经的歹徒。”他说了这一句,不过她仍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世界里。 又有一次,他问拉若有什么打算。“这个房子,你还能住多久?” 几天,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也许一个礼拜吧。 “之后你怎么办呢?” 看情况吧,她回答,那不是重点,她又饿不死。 “现在走吧,”她突然说,“最好到公交车站去等车。” 贾斯丁离开时,她背对着他站着,头部以紧张的姿态向前倾,仿佛她在仔细听什么可疑的声响。 “对罗贝尔要宽宏大量。”她大声说。 究竟是预言或是命令,他无从判断。 20 “你们那个奎尔究竟自以为是地在搞什么鬼啊,蒂姆?”柯蒂斯质问,一面以单脚旋转庞大的身躯面对另一边的多诺霍,室内响起阵阵回音。这个地方大到足以容纳规模尚可的小教堂,里面以柚木柱作为屋椽,门上用的是监狱铰链,木屋墙上挂着土著的盾牌。 “他不是我们的人嘛,肯尼。他从来都不是,”多诺霍不为所动,“他是正牌的外交部的人。”“正牌?他算哪门子正牌?他是我听过最邪恶的浑蛋。如果他担心我的药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门开得很大哪。我又不是怪兽,对不对?他想要什么?要钱吗?” “不是,肯尼,我认为不是。我不认为他脑袋里想的东西是钱。” 这个嗓音,多诺霍心想,一面等着了解找他来的目的何在。我永远也改不掉。欺善怕恶又甜言蜜语,说谎成性又顾影自怜。不过欺善怕恶是这个嗓音最爱用的调调,其他调调远比不上。清洗过了,却永远也洗不干净。混达拉姆后街那个时代的阴影仍不时探头出来,晚上请再多演讲老师都改不过来,令人绝望透顶。 “那么是什么事让他心烦嘛,蒂姆?你认识他,我可不认识。” “他的老婆啦,肯尼。她发生了意外。记得吧?” 柯蒂斯转身面对景观优美的大窗户,举起双手,掌心伸到最高点,请非洲的黄昏提示。在防弹玻璃之外是逐渐暗下来的草坪,尽头是个湖。灯光在山坡上闪闪发光。几颗较早露脸的星星穿透深蓝的晚雾散发光芒。 “就是他老婆运气不好,”柯蒂斯理解到,口气仍保持平板,“一群流氓对她发狂了。一定是她爱与黑人混害了自己,谁知道呢?看她爱乱来的样子,这种下场是她自找的。那个地方叫做图尔卡纳哪,又不是他妈的萨里郡。不过我很难过,知道吗?非常非常难过。” 可惜或许没有难过到你应该难过的程度,多诺霍心想。 柯蒂斯从摩纳哥到墨西哥都有房子,而全部都让多诺霍讨厌。他讨厌房子里的碘臭味,讨厌唯唯诺诺的仆人,讨厌会震动的木质地板。他讨厌他房子里贴满镜子的吧台,讨厌没有香味的鲜花,那些花看人的眼神就像柯蒂斯留在身边那几个一脸无聊的妓女。多诺霍在脑海里将上述东西全凑在一起,加上劳斯莱斯、美国湾流喷气机以及马达游艇,当做是一个横跨六七国、没有品位的行宫。然而他最讨厌的莫过于这个强化防御工事的农庄,很不协调地建筑在奈瓦霞湖岸,旁边围了剃刀铁丝网,有警卫、斑马皮座垫、红瓷砖地板、豹皮地毯、羚羊沙发,有点着粉红光、装了镜子的酒柜,还有卫星电视、卫星电话、行动感应器、紧急按钮、手提无线电——因为过去五年来,柯蒂斯一有事就立刻召唤他来这栋房子,这个房间,让帽子拿在手里的多诺霍听着他高谈阔论。伟大的肯尼K爵士慷慨的时机很没有规则可循,一找到机会就找英国情报局的人来野人献曝。而今天晚上,他再度被召唤来这栋房子,原因他还不清楚。动身过来之前,他才刚打开一瓶南非白酒,还没来得及跟爱妻莫德坐下享用湖鲑。 以下是我们的看法,蒂姆,老兄,不管是好是坏都一样,传达出一种只限你知我知的信号。 罗杰是他的伦敦区主任,以那种微带伍德豪斯18式的幽默文笔写道。 表面上,你应该继续保持友好的接触,以符合过去五年来你建立起的门面。高尔夫照打,偶尔喝一杯,偶尔吃午餐之类的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私底下,你应该继续保持行动自然,显得很忙碌,否则——遣散费,对象随之而来勃然大怒之类的事——在目前的危机中实在难以想像。这话只跟你一个人讲,这里的双方大战起来,状况每天都有变化,越变只会越糟。 罗杰 “你到底为什么要开车来?”柯蒂斯以委屈悲痛的语调质问,一面继续盯着他的非洲田产看,“如果你要的话,可以把那台毕奇飞机给你开。道格·克里科会找飞行员为你待命。你是想要我不好过还是怎么样?” “你了解我嘛,老大。”有时候多诺霍基于消极反抗心态会称呼他为老大,而这种称呼在他的情报局里永远只保留给最高主管。“我喜欢开车。打开车窗,掸掉灰尘。没有什么比开车更让我开心的了。” “在这种他妈的马路上开车啊?你是脑袋坏掉了。我跟那人讲了,昨天。我说谎了。星期天。‘船夫一到肯雅塔机场,上了游猎巴士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什么?’我问他,‘不是他妈的狮子和长颈鹿,是你的马路啊,总统。是你那种破烂可怕的马路。’那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是他的麻烦所在。而且他不管到哪里都搭飞机。‘跟你们的火车一样,’我告诉他,‘用你们他妈的囚犯啊。’我说,‘你的囚犯够多了。把囚犯赶去铺铁路,给你们的火车一个机会。’‘去跟丘莫说啊。’他说。‘哪一个丘莫?’我说。‘我新任的交通部长。’他说。‘什么时候上任的?’我说。‘从刚才开始。’他说。操他的。” “操他的没错。”多诺霍毕恭毕敬说,微笑的模样是他在没什么好笑的时候一贯的做法:把长长、下垂的头像山羊般偏向一旁,然后稍微偏回来,昏黄的眼珠闪亮着,一面抚摸着如同虎牙般的小胡子。 大房间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非洲仆人都已经走路回村子里。以色列籍的贴身保镖如果没有在巡视室外,就是在警卫室里看功夫电影。多诺霍在等待过关进门期间,被迫欣赏了两人被神拳快腿打死。几个私人秘书和索马里籍的泊车小弟也接到命令,到农庄另一边的员工住宅区去。在柯蒂斯的房子里,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没有任何一部电话在响。换成是一个月前的话,多诺霍要用吵架的方式才能打进来,威胁除非柯蒂斯给他几分钟面对面的时间,否则他就自动退出。今天晚上,他本来应欢迎房子里的电话啁啾响,或是人造卫星通讯的聒噪声。卫星通讯仪立在大办公桌旁的手推车上,摆着臭脸。 柯蒂斯如摔跤选手般的背部仍对着多诺霍,改采取就他来说属于沉思的姿势。他穿的是他在非洲一贯的穿着:双袖口的白衬衫,金三蜂链扣,海军蓝的长裤,两侧有鸡冠花纹的亮光皮鞋,粗大多毛的手腕上戴着薄如硬币的金表。不过吸引住多诺霍注意力的,还是黑鳄鱼皮带。换作是他认识的其他胖子,皮带围到前面时会绕下去,让肚皮露出来,不过柯蒂斯则让皮带维持水平,直接围到肚皮中间,宛如一条直线划过鸡蛋正中央,看起来活像个巨无霸矮胖子。他的头发染成黑色,以斯拉夫人的风格从宽大的额头往后梳,在颈背处剪成鸭屁股形状。他正在抽雪茄,每吸一口,眉头就皱一下。雪茄抽厌了,他会随手放在任何一个可称得上无价之宝的家具上任其冒烟。而在他又想抽的时候,他会责怪被员工偷走。 “我猜,你大概知道那个狗杂种在打什么主意。”他问。 “莫伊吗?” “奎尔。” “我不清楚。我应该知道吗?” “他们没告诉你吗?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 “也许他们的确不知道,肯尼。他们只告诉我,他想去实现老婆生前的理想——管他是什么理想——结果跟老板失去联络,而且单飞。我知道他老婆在意大利有栋房子,有个说法是,他可能在那边躲起来了。” “他妈的德国又怎么回事?”柯蒂斯打断他的话。 “他妈的德国又怎么回事?”多诺霍问,模仿着他厌恶的说话风格。 “他去过德国,上个礼拜。在一群留长头发的自由派善心人士之间探听消息,就是这些人拿着刀去逼KVH的。要不是我当时心软,他现在早就从选民名单中被删掉了。只是,这件事你们伦敦的弟兄不清楚,对吧?他们才懒得管。他们一有时间会找更好玩的事来做。我在对你讲话啊,多诺霍!” 柯蒂斯已经转身面对多诺霍。他巨大的上身驼成弯腰的姿势,深红色的下巴也向前凸出,一手伸进帐篷似的长裤口袋,另一手抓着雪茄,有火的一端朝前,像是拿来当做火红的帐篷钉,要对准多诺霍的头敲下去。 “恐怕你想得太快了,肯尼,”多诺霍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我们局里有没有在追踪奎尔?你问。我一点也不清楚。宝贵的国家机密是否有危险?我想未必。我们珍惜的消息来源肯尼思·柯蒂斯爵士是否需要保护?我们从来没有答应过要保护你的商业利益,肯尼。我不认为全世界会有哪一个机构会做那种事,不管是金融还是其他东西,做了还能继续生存下去的不存在。”“我操!”柯蒂斯将两只大手平放在大餐桌上,宛如猩猩般沿着桌缘朝多诺霍前进。然而多诺霍亮出他的虎牙微笑,稳如泰山。“如果我想的话,可以一手搞垮你们那个他妈的局,知不知道?”柯蒂斯破口大骂。 “亲爱的老兄,我可从来没怀疑过。” “你花的钱,都是我请人吃喝付给你的。我让他们上我的船喝个烂醉。美女。鱼子酱。香槟。选举之后,他们从我这里捞到官职、车子、现金、大胸秘书。跟我做生意的公司,一年赚的钱是你那间店开销的十倍。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东西告诉他们,你就完蛋了。所以说啊,我操你,多诺霍。” “说得好,柯蒂斯,说得好。”多诺霍疲惫地喃喃说,像是已经听到耳朵长茧,而他的确是听多了。 和刚才一样,他持续在执行任务的脑袋里绞尽脑汁,思考着究竟这番表演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柯蒂斯以前也会大发雷霆,你知我知。多诺霍以前也曾乖乖坐在这里等待雨过天晴,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如果辱骂得难听到无法当做耳边风,他就采取撤退策略的招数,等到肯尼决定找他回来向他道歉为止,有时候还会辅以一两滴鳄鱼眼泪助阵。不过今晚多诺霍感觉像是坐在机关四伏的房子里。他记得在门口时,道格·克里科以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表现出额外的顺从,说什么“噢,晚安,多诺霍先生,我马上向老大报告”。每次柯蒂斯发出狂躁的怒吼引起回音,然后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这让多诺霍越听越不安。 在大片玻璃窗外有两个穿短裤的以色列人,以大步缓慢经过,后面跟的是凶悍的看家犬。高大的黄色蓝桉树点缀在草坪上。长尾猴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逗得狗抓狂乱叫。草地在湖水灌溉之下蓊郁完美。 “他被你们那群狗党收买了!”柯蒂斯突然指着多诺霍的鼻子怪罪,为了制造效果还猛然伸出一手,压低声音。“奎尔是你们的人!对吧?遵照你们的命令行事,帮你们搞垮我。对吧?”多诺霍给了他谅解的一笑。“对得不得了,肯尼。”他以平稳的语调说,“你完全搞错状况,这不正常,不过其他方面却一针见血。”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有权利知道!我是他妈的肯尼思·柯蒂斯爵士啊!光是去年,我就捐了他妈的五十万英镑给党政基金。我也给你们该死的英国情报局奉献纯金条。我也曾自愿为你们执行过某些非常非常棘手的任务,我也——” “肯尼,”多诺霍悄悄打断他,“给我住嘴。别在仆人面前讲,行吗?现在你给我听好,鼓励贾斯丁·奎尔去整你,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们的局和往常一样处心积虑做事,饱受白厅的抨击,我们怎么会害人不利己,去暗中破坏肯尼K这么有价值的资产?” “因为你们暗中破坏了我一生中的每一样东西,原因就是这个!因为你们找市立银行来整我!威胁到了一万个英国工作机会,可是因为目标是要整垮肯尼K,所以有谁管得了那么多?因为你们已经警告过政治圈的朋友跟我撇清关系,以免跟我一起没有好下场。你们有没有?有没有?我问你有没有?” 多诺霍忙着将他话中的信息与问题分开。市立银行通知了他?伦敦知道吗?果真如此,罗杰怎么会没有警告我? “我听了很难过,肯尼。银行什么时候通知你的?” “那又他妈的有什么关系?今天,今天下午。用电话和传真。打电话跟我讲,传真是怕我忘记,信件随后寄到,以防我没看到该死的传真。” 这么说来,伦敦的确是知道了,多诺霍心想。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为什么不通知我?以后再解决吧。“银行有没有说出作这个决定的理由,肯尼?”他急切地问。 “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在道德上重点关切某些交易方式。他妈的什么交易方式?什么道德?他们的道德观念,不过是伦敦东边的一个小郡。他们说,也担心失去市场信心。那又是谁造成的?是他们自己!另外也说什么外传谣言令人忐忑不安。操他妈的。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你政治圈的朋友,有哪些人在撇清关系?是我们没有警告过的人吗?” “是十号的一个仆人打来的电话。他屁眼一定是塞了个马铃薯,说是代表某某人等等。说什么他们永怀感激之心等等,然而在目前的政治气候中必须保持得比教皇还圣洁,因此必须退还党政基金的大笔捐款,还问说要退到哪里去比较妥当,因为越快将我的这笔钱从账簿上消掉,他们就越高兴,说什么双方能不能假装没这回事?知道他人在哪里吗?他两个晚上之前去哪里鬼混?” 多诺霍眨眨眼、摇摇头之后才想到,柯蒂斯已经不是在谈首相的唐宁街十号,而是贾斯丁·奎尔。 “加拿大。操他的萨斯喀彻温,”柯蒂斯哼了一声,当做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希望把他屁股冻僵了最好。” “去那里干什么?”多诺霍问。他感到不解的不是贾斯丁跑到加拿大的原因,而是对柯蒂斯轻易跟踪过去的能耐感到困惑。 “某个大学,有个女的,一个他妈的科学家。她一心想到处宣传那药会害死人,结果违反了合约的规定。奎尔跟她有一腿。他老婆死才一个月。”他的嗓门提高,眼看着另一场台风级的强风即将刮起,“他搞了份假护照啊!是谁给他的?是你们啦。他付现金。是谁寄给他的?是你们那堆烂人。每一次他都像他妈的鳗鱼溜过他们的渔网。是谁教他的?还不是你们那堆人!”“没有,肯尼。我们没有,没有那回事。”他们的渔网,他心想。不是你们的。 柯蒂斯再帮自己打气,准备破口大骂。开骂了。“还有啊,如果你能好心指点我的话,那个他妈的波特·科尔里奇到底在搞什么鬼?跑去跟内阁办公室散布不实信息毁谤我公司和我的药,还威胁说,如果我不答应去布鲁塞尔的‘疯人院’接受大佬和长官完整而公正的问答,他就要去跟他妈的新闻界公布。你们店里的那些个王八蛋怎么能让他乱搞这种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怎么会去鼓励他这个狗杂种?” 你又是怎么得知的呢?多诺霍暗暗称奇。才在八小时前,这份加密的最高机密才透过局里的联机系统传给多诺霍本人,就算柯蒂斯本事高强又诡计多端,他是怎么得手的?多诺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后,因为他是这一行的个中高手,答案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亮出快乐的微笑,不过这一次是真心欢喜,反映出他真诚的喜悦,觉得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找朋友来做仍然做得漂亮。 “那当然了,”他说,“是老伯纳德·佩莱格里通风报信的。他真勇敢。而且是及时通报。我只希望通风报信的人是我自己。我对伯纳德一向铁不起心肠来。” 多诺霍微笑的双眼直盯着柯蒂斯泛红的五官,看着五官首先迟疑了一下,然后形成轻蔑的表情。 “那个手势娇滴滴的娘娘腔?叫他牵自己的贵宾狗去公园小便,我都信不过他。他退休后,我已经帮他安排了一个最上层的工作,而这个臭小子竟然懒得保护我。要不要来一点?”柯蒂斯问,用力将白兰地的玻璃瓶掼到他面前。 “不行,老兄。医生交代过。” “我告诉过你了,去看我的大夫,地址道格给过你了,他只在开普敦。我们开飞机送你过去。坐那辆美国湾流喷气机。” “现在换马有点太迟了,还是谢谢你,肯尼。” “永远都不算太迟。”柯蒂斯反驳。 因此是佩莱格里没错,多诺霍心想,一面证实长久以来的怀疑,一面看着柯蒂斯从玻璃瓶里再倒出一杯穿肠毒药。毕竟你在某些方面还是能让人预料得到,其中一个方面就是,你怎么学都学不会撒谎。 五年前,膝下无子的多诺霍夫妇希望积点阴德,开车前往北方的乡下,待在一个贫穷的非洲农夫家。这位农夫利用空闲时间筹措儿童足球队联盟。问题在钱上:载小朋友参加比赛的卡车要钱,球队制服和其他珍贵的尊严象征也要钱。莫德最近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多诺霍则得到寿险理赔金。在他俩回内罗毕之前,他们已经对全部小朋友承诺以五年分期付款的方式赞助。多诺霍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如今回想起来,他惟一的遗憾是他一辈子在儿童足球上花的时间实在太少,花在间谍身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他看着柯蒂斯庞大的身躯弯腰坐在柚木扶手椅上,看着他像亲切的外公一样又点头又眨眼,不知怎么着,上述的想法再度掠过他的脑海。就是这种老阿公似的迷人风采让我心寒,多诺霍告诉自己。 “两三天前,我南下到哈拉雷19,”柯蒂斯很有技巧地坦承,一面以双手击膝盖,倾身向前提振自信。“那个笨孔雀穆加贝任命了新的国家建设计划部部长。这小子前途看好,我不得不说。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报道,蒂姆?” “有,的确有。” “年轻小伙子。你会喜欢他的。我们在那边有点小工程,他正在帮助我们。他呀,非常喜欢来点贿赂。其实蛮有干劲的。我认为你可能会觉得这点情报很有用处。过去不是正合我们意吗,对不对?愿意从肯尼K手中拿好处的人,也不会反对从女王手中拿好处,对吧?” “对。谢谢。好情报。我会报上去的。” 继续点头眨眼,然后大口喝下干邑白兰地。“我在乌护鲁公路旁边盖的那栋新的摩天大楼,知道吧?” “盖得很棒,肯尼。” “上个礼拜我卖给俄国人了。道格告诉我,对方是个黑手党老大。而且,显然是条大鲸鱼,不是像我们这边有些人一样是小虾米。听说啊,他正在跟韩国人谈一笔很大的毒品生意。”他往后坐,以好朋友的深深关切神情打量着多诺霍,“好了,蒂姆,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看起来很虚弱。” “我没事。有时候会这样。” “是化学治疗对吧?我不是跟你讲过,要你去看我的医生,你就不肯。莫德怎样?” “莫德很好,谢谢。” “游艇你拿去用。放自己几天假,就你们两人去。跟道格商量。” “还是谢谢你,肯尼,不过可能有让人识破的危险,对不对?” 肯尼长叹一口气,两条大手臂瘫到腰间,山雨欲来。慷慨竟被人拒绝,没有人比肯尼更咽不下这口气。“你该不会是想加入‘和肯尼撇清关系’的行列吧,蒂姆?你该不会学银行那些小鬼要跟我保持距离吧?” “当然不会。” “好吧,不要。你只会伤到自己。我跟你提到的这个俄国人,对了,知道他准备了什么过冬吗?他带道格去参观过。” “洗耳恭听,肯尼。” “我在那栋摩天大楼下面挖了一个地下室。这里没有很多人有地下室,不过我决定挖个地下室当做停车场。花的钱让我很舍不得,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人。四百个停车位给两百间公寓。这个俄国人啊,他的名字我等一下再讲,他在每个他妈的停车位上停了一辆白色大卡车,盖子上漆着联合国的字样。从没开过,他告诉道格,是在运往索马里途中从货车上面掉下来的。他想拿来盗卖。”他扬起手臂,对自己讲的故事兴味盎然,“在搞什么东西啊?俄国黑手党盗卖联合国的卡车!想卖给我。知道他想叫道格做什么吗?” “告诉我。” “进口。从内罗毕进口到内罗毕。他会帮我们重新喷漆,我们只要摆平海关,在记录上一次让几辆车通关就行了。如果那样不叫做组织犯罪,还有什么算是组织犯罪?俄国坏人盗卖联合国财产,在内罗毕,在光天化日之下,真是天高皇帝远搞无政府主义。我反对无政府主义。这点情报你就可以留着用。免费奉送,由肯尼K免费提供。跟他们讲说是赠品。我请客。”“他们会乐翻天。” “我希望能阻止他,蒂姆。阻止他再行动下去。现在。” “科尔里奇还是奎尔?” “两个都是。我也要阻止科尔里奇,我要让奎尔老婆的烂报告消失——” 我的天啊,他连那份报告也知道,多诺霍心想。“我还以为佩莱格里已经帮你处理掉那东西了。”他语带怨气,皱起眉头,模样像是老年人怪自己忘东忘西时的表情。 “你别让伯纳德插手进来!他不是我的朋友,永远也不会是。我要你告诉奎尔先生,如果他继续对付我,我就能让他好看,因为他对付的是全世界,不是我一个!懂了吗?要不是我跪下来求饶,他们本来可以在德国干掉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肯尼。我会帮你报上去。我只能承诺这么多了。” 柯蒂斯以熊的矫健身手从扶手椅跳起来,慢慢滚动到房间另一边。 “我很爱国,”他大叫,“你来证实,多诺霍!我是他妈的爱国分子!” “你当然是了,肯尼。” “再说一遍。我是爱国分子!” “你是爱国分子。你以身为英国佬为傲。你是丘吉尔。你想要我说什么?” “举出我爱国的一个实例。几十个爱国事迹让你选,选你想得出来的最好的一个。快讲啊。” 会扯到哪里去?多诺霍还是遵命。“去年在塞拉利昂的那件案子怎样?” “说来听听,讲下去,说给我听啊!” “我们一个客户希望匿名取得枪炮弹药。” “结果呢?” “结果我们买了枪炮——” “他妈的枪炮是我买的!” “你用我们的钱去买的,我们提供给你伪造的终端使用者证书,谎称是运往新加坡——” “你忘了提他妈的船!” “三蜂包下四万吨的货船,载走了枪炮。船结果在浓雾中迷失方向——” “你的意思是,假装迷路!” “结果不得不开进自由城附近一个小海港,而我们的客户和他的团队在那里待命卸货。” “那次我没有必要帮你忙嘛,对不对?我本来可以胆小退出。我本来可以说,‘送错地址了,问问隔壁吧。’可是我没有。我这么做,是爱我他妈的国家。因为我是爱国分子啊!”他的嗓门转小,改成偷偷摸摸的音调。“好吧,这样吧,你就这样做——你们局里就这么办。”他在长长的房间里踱步,一面低声以不连贯的句子下达命令。“你们的局啊——不是外交部,他们那些人是一堆娘娘腔——你们的局,你们亲自跑一趟银行,去每家银行——我来帮你找人——找一个真正的英国男人,或是女人。你在听吗?因为你今天晚上一回去,要马上告知他们。”他改成了远见之士的语调。高亢,些许颤音,像人民的百万富翁。 “我在听。”多诺霍跟他保证。 “那就好。把他们全部集合过来。全部是有种的英国人或女人。带他们到伦敦或什么地方一个贴有镶板的房间,你们的人会知道。你以英国情报局正式的身份对他们说:‘各位女士先生。别碰肯尼K。原因不能告诉各位。只能说看在女王的分上,别去碰他。肯尼K对国家贡献很大,有什么贡献恕难奉告,以后他继续会作出贡献。贷款给他三个月,等于是为国效劳,和肯尼K一样。’他们就会照办。如果一个说好,其他所有人也会跟着说好,因为他们都是乖乖牌。其他银行也会跟着做,因为他们也是乖乖牌。” 多诺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柯蒂斯感到难过。不过真能为他难过的话,说不定就是这一刻。“我会要求他们的,肯尼。问题是,我们没有那样的权力。如果有的话,他们一定会解散我们。” 这句话的效果比他担心的任何后果都更加剧烈。柯蒂斯怒吼起来,怒吼声在天花板下荡起回音。他穿着白袖子的手臂伸向头上,做出祭师献祭的姿势。在他这个暴君的嗓门下,房间也跟着响起阵阵鼓声。 “你完蛋了,多诺霍。你以为管理全世界的是国家啊!滚回你他妈的主日学校去。他们最近唱的诗是‘上帝拯救我们的跨国公司’。还有一件事,你也可以去报告给你的朋友科尔里奇先生和奎尔先生以及和你联合起来对付我的人。肯尼K爱非洲——”说着倏然转身,上半身遮住整个美景如画的窗户和沐浴在丝绸般月光之下的湖——“那是他的本性!而且肯尼K也爱他的药品!肯尼K降临地球,任务是将药品送到每个有需要的非洲男人、女人、小孩手上!他也打算这么做,所以操你们那堆人!如果有人站出来阻碍科学之路,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我阻止不了那些手下,已经没办法了,你也一样没办法。因为那个药已经由金钱买得到的最好的头脑全套实验过。没有一项实验——”嗓门逐渐向上拉高,成为歇斯底里的威胁——“没有一项实验发现他妈的不良反应,以后也不会有。永远不会有!现在给我滚蛋。”多诺霍遵命滚蛋,身旁窸窣响起手忙脚乱的声音。有人影挨近走廊,狗吠叫着,电话合唱团开始演唱。 多诺霍步入新鲜空气中,稍微停住脚,让非洲夜晚的气息与声响将他洗涤干净。他从来没有这么毫无戒心。一片不规则的云散布过来,遮住星星。在警卫灯光照耀下,洋槐木显出如纸般的黄色。他听见夜鹰的叫声,也听见斑马萧萧声。他慢慢转身四下张望,强迫视线在最漆黑的地方逗留更久。房子坐落于高平台上,后面是湖,前面有一大片柏油路面,在月光下状似深深的火山口。他的车子停在正中央。依他的习惯,是停在周围没有矮树丛的空地。他不太确定是否瞥见了移动的阴影,所以按兵不动。奇怪的是,他想到了贾斯丁。他在想着是否正如柯蒂斯所言,贾斯丁以很快的速度陆续到过意大利、德国和加拿大,这样手持假护照周游几国,果真如此的话,这就不是他所知的贾斯丁。不过最近几星期他开始怀疑,这样的贾斯丁可能真的存在:独行侠贾斯丁,不接受任何人命令,只听命于自己;贾斯丁满腔热血,采取战斗姿势,决心挖掘出自己先前可能协助隐瞒的事实。如果贾斯丁果然在最近摇身一变,成了这个贾斯丁,而他也决心执行这项任务,如果要找到他,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在肯尼思·柯蒂斯爵士的湖畔宅邸?而这个爵士自称是“我的药”的进口商和经销商。 多诺霍朝自己车子跨出半步,听见身边传出声响,停住脚步,轻巧地将脚底放在柏油路面上。我们在玩什么游戏,贾斯丁?祖母的脚步吗?或者你只是一只长尾猴?这一次是往前走动的声音,可以察觉到就在他身后。是人还是野兽?多诺霍扬起右手肘做出防卫姿势,尽量压抑自己想低声说出贾斯丁名字的欲望,转身看到道格·克里科站在月光中,距离他四英尺,空着双手若有所指地垂在腰间。他身型魁梧,和多诺霍一样高,年龄却只有多诺霍一半,脸庞宽阔苍白,头发金黄,微笑起来虽略显女性化却很吸引人。 “哈罗,道格,”多诺霍说,“还好吧?” “非常好,谢谢你,希望你也过得好。” “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有的,先生。请你开车到大马路上,转向内罗毕的方向,一直开到地狱之门国家公园的交流道。国家公园一个小时前已经打烊。那条路是泥土路,没有路灯。我十分钟之后跟你在那里见。” 多诺霍开过一段种了黑色银桦树的路,来到警卫室,让警卫以手电筒照照他的脸,再照照车子里面,以免他偷走了豹皮地毯。功夫电影已经换成焦点没对准的色情电影。他慢慢转到大马路上,留心看看有没有动物和行人。路边有戴着头套的土著或蹲或躺。独自行走的路人拿着长长的树枝,慢慢对他挥手,要么就是开玩笑跳进车头灯的光线里。他一直开,直到看见有个清楚的标志写着国家公园。他停车,熄掉车灯等着。有辆车开过来停在他后面。他解除前方乘客座的门锁,打开一英尺,让内侧车门灯亮着。天空无云无月。透过挡风玻璃,星星的亮度倍增。多诺霍认出了金牛座和双子座,双子座之后是巨蟹座。克里科悄悄坐进乘客座,然后关上车门,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老板急坏了,先生。我没看过他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克里科说。 “我想也是,道格。” “老实讲,他的脑筋是有点坏了。” “大概是太激动了吧。”多诺霍表示同情。 “我整天坐在通讯室里,把来电转接给他。伦敦的银行、巴塞尔的,然后又是那些银行打来的,接着是他从来没听过的融资公司,以百分之四十的复利想贷款给他,然后是他所谓的鼠党,是他自己政治圈的死党。没人能忍住不偷听嘛,对不对?” 有个母亲一手抱着小孩,用虚弱的手怯生生地刮着挡风玻璃。多诺霍摇下车窗,递给她一张二十先令的钞票。 “他已经抵押了在巴黎、罗马和伦敦的房子,在纽约苏顿广场的房子也等着买主。他还想找人买下他那支烂足球队,只不过想买那支球队的人一定得是既聋又哑。他今天跟自己在瑞士信贷银行的特殊朋友调美金两千五百万,星期一要还三千万。另外,KVH也找他要营销合约内的款项。如果他拿不出现金,他们就会狠下心接管他的公司。” 茫茫然的一家三口聚集在车窗外,是某个地方来的难民,哪里也去不了。 “要不要我来帮你解决掉他们?”克里科边问边伸手过去握门把。 “你别管。”多诺霍命令,口气尖锐。他发动引擎,慢慢开上路,克里科则继续讲下去。 “他就只能对他们破口大骂。老实讲,真悲哀。KVH不想要他的钱。他们要的是他的公司,这一点我们全知道,可惜他就是进入不了状况。我不知道这次的震荡会波及什么地方。” “我听了也很难过,道格。我一直都将你和肯尼看做是手套和手,合作无间。” “我也是。我承认,他花了很大工夫提拔我,我才有今天的地步。反正我又不是想当双面人,对吧?” 一群脱队的公瞪羚来到路边,看着他们经过。 “你想说什么,道格?”多诺霍问。 “我是在想,有没有非正式的差事。有没有要去找谁或注意谁的,有没有你需要的特殊文件。”多诺霍等着,不甚高兴,“而且啊,我有一个朋友,是在爱尔兰那时认识的,住在哈拉雷。那边我住不惯。” “他怎样?” “有人接触过他了,对不对?他论件计酬。” “接触他做什么?” “他有一些在欧洲的朋友的朋友去跟他接洽。要付给他一大笔钱,请他北上到图尔卡纳附近,去摆平一个白人女性和她的黑人男友。大概像是昨天说好,今晚就走,车子准备好了。” 多诺霍停靠路边,再度熄火。“日期呢?”他问。 “在特莎·奎尔被杀的前两天。” “他有没有接下?” “当然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 “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去碰女人,那是原因之一。他干过卢旺达,也干过刚果。不过他绝对不会碰另一个女人。” “所以他怎么办?” “他建议他们去找他认识的某些人谈谈。那些人没有什么特别。” “比如说是谁?” “他没说,多诺霍先生。如果他想说,我也不会让他告诉我。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更危险。” “照你这样说,你能讲的东西不多嘛。” “这个嘛,他是准备好谈个比较高的价码,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懂。我买的是姓名、日期和地点。单卖单买。现金装在袋子里。没有什么价码。” “我认为他真的知道内情,先生,如果不拐弯抹角说的话,事情是这样:你愿不愿意买下发生在布卢姆医生身上的事,包括参考地图?他只是根据他朋友的说法,以写作的方式写下图尔卡纳发生的事件,写下他们对那个医生做的事。只限你看,假设价钱谈得拢的话。” 又来了一群夜间游民,聚集在车子四周,带头的是头戴宽沿女帽的老人,帽子上还扎了一个蝴蝶结。 “我觉得是胡说八道。”多诺霍说。 “我才不认为是胡说八道,先生。我认为如假包换。我很清楚。” 多诺霍脸上闪过一阵寒意。清楚?他心想,他怎么知道的?或者你所谓在爱尔兰认识的朋友,只是道格·克里科的代号? “在哪里?他写的东西?” “随时奉上,先生。只能这么说了。” “我明天中午会到瑟琳娜饭店的池畔酒吧。会待上二十分钟。” “他叫价五万,多诺霍先生。” “我看到东西之后再跟他谈价格。” 多诺霍开了一个小时,闪躲着坑洞,很少减速。一条土狼窜过他的车头灯,往野生动物园的方向跑去。有一群在当地工作的花农女工招手想搭便车,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停车。就连经过他自己家时,他也拒绝减速,直接开往高级专员公署。湖鲑不得不等到明天再享用了。 21 “桑迪·伍德罗。”格洛丽亚故作调皮,以严肃的口气宣布。她双手叉腰,身上穿的是新买的蓬松晨袍,站在丈夫面前。“早该挂出旗子了吧。” 她起个大早,在伍德罗刮好胡子前就梳好自己的头发。她帮两个儿子整理好书包,吩咐司机送他们去上学,然后给他做培根加蛋。他不可以吃培根加蛋,但是偶尔小女人家也可以宠宠自己的男人嘛。她在模仿心目中小学班长的口气,用老大姐的声音说话,只不过她先生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只是照常自顾自地翻阅着一堆内罗毕的报纸。 “亲爱的,星期一要把旗子升上去,”伍德罗回答得心不在焉,一面嚼着培根,“小米德一直在捧礼宾司的场。特莎的半旗已经降得比王子的还久了。” “我讲的不是那种旗子啦,傻瓜。”格洛丽亚边说边移开他伸手可及的报纸,改放在她水彩画下面的茶几上,摆放整齐。“你坐得舒不舒服?那我要讲了。我讲的是办一个高高兴兴的舞会,让大家开开心,你也包括在内。是时候了,桑迪。真的。我们早该对彼此说,‘好了,去过了也做过了,难过至极。不过人生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特莎在世的话,一定也会有同感。关键问题,老公啊,内情是什么?波特夫妇什么时候回来?”波特夫妇这种称呼,就像桑迪夫妇与爱莲娜夫妇一样,都是在表示亲近的时候的称呼。 伍德罗将一块蛋放到烤面包里。“波特·科尔里奇先生和夫人将请长期返乡假,为女儿萝西安排就学。”他以唱歌的音调说,引述想像出来的发言人的话,“什么内情、外情,事情就这么简单。” 然而,这件事情让伍德罗费尽相当大的心思,尽管他外表上显得毫不在乎。科尔里奇究竟搞什么鬼?为什么无线电通讯突然没了?好吧,他是休返乡假。祝他好运。但是,使馆主管休返乡假时都有联络电话、电子邮件和住址。这些主管会闲不住,会随便找借口打电话给第二号主管和私人秘书,想知道仆人、庭园、家犬怎么样,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老地方运作如何?如果对方暗示老地方比他们不在时运作更加顺畅,他们还会因此发脾气。然而自从科尔里奇突然离开后,却从来连一声都没吭。如果伍德罗打电话到伦敦,表明想套出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顺便追问他有什么目标和梦想,却会碰一鼻子灰。科尔里奇正在“帮内阁办公室处理事务”,非洲司的一个新人说。他正在“出席部长级专题调查委员会”,回话的人是常任副部长部门的一个主管。 而伯纳德·佩莱格里呢,伍德罗总算用科尔里奇办公桌上的数字电话找到他人了,他讲的话却和其他人一样空泛。“是人事处又出状况了。”他解释得模棱两可,“首相希望听取简报,所以国务大臣不得不弄出一份,所以他们全部也都要一份。大家都想要一点非洲。不是新鲜事了。” “不过波特到底还回这里吗,伯纳德?我是说,这件事让人不上不下的,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老兄。”稍微停顿一下,“你旁边没人吧?” “对。” “那个臭小子小米德没有把耳朵贴在钥匙孔吧?” 伍德罗瞥了一眼通往前厅的门,关得好好的,压低嗓门。“没有。” “记得你不久前寄给我的那叠厚厚的文件吧?——大概有二十页——一个女的写的?”伍德罗的胃部搅动一下。反窃听装置或许能防范外界窃听,但是能否防范自己人呢?“怎么样?” “我的看法是,最好的情况是啊,解决掉一切,当做是从没寄到。邮局寄丢了。说得通吗?”“你是在讲你那边的做法,伯纳德。我不能帮你那边说话。如果你没收到,那是你家的事。可是我寄出去给你了。我就只知道这么多。” “假设你没有寄出来,老兄。假设一切都没发生。从来没写,从来没寄?这种说法在你那边能不能说得通?”嗓音听来显然很自在。 “不行。不可能。一点也说不通,伯纳德。” “为什么说不通?”表现出兴趣,却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我是用邮包寄给你的,已经登记过了。是寄给你本人,会列入记录。女王的邮差签收了。我告诉过——”他本来要说“苏格兰场”却及时改变心意——“我告诉过来这边问话的人。我不得不说。他们来找我问话之前已经调查过背景了。”他的恐惧让自己很生气,“我告诉过你,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我其实也警告过你了!伯纳德,是不是有事情要发生了?老实说,你害我有点不安。根据你的说法,我还以为整件事处理得万无一失。” “哪来的说法,老兄。你镇定一点。这些事偶尔会跳出来。有点牙膏从牙膏管里漏出来,再塞回去就是了。有人说没办法,每天都会发生。老婆还好吧?” “格洛丽亚很好。” “小朋友呢?” “很好。” “代我向他们问好。” “所以我决定要办个超棒的舞会。”格洛丽亚说得兴致勃勃。 “噢,好,很棒。”伍德罗说,给自己时间反刍刚才的对话内容,自己拿了她逼他每天早上吃的药:三颗燕麦麸片、一粒鳕鱼肝油、半颗阿司匹林。 “我知道你讨厌跳舞,不过那又不是你的错,是你妈妈的错。”格洛丽亚继续以甜美的声音说,“我不能让爱莲娜干扰到我,不能被她最近搞出的那件低级的事影响到。我只是通知她而已。” “噢,好。你们两个已经和好了啊?我好像不知道。恭喜了。” 格洛丽亚咬咬嘴唇。回想起爱莲娜办的舞会,她的心情一时往下沉。“我不是没有朋友,桑迪,你也知道,”她说得有点可怜兮兮,“我很需要她们,老实讲。整天待在家里等你回来,等得好寂寞。朋友有说有笑,会彼此帮忙。有时候会闹别扭。不过事过境迁又和好如初了。朋友就是这样。我只希望你也有这样的朋友。我怎么会没有?” “可是我有你就好了啊,亲爱的。”伍德罗抱抱她说再见,表现得很有骑士精神。 格洛丽亚办起事来具有冲劲又讲求效率,正如她安排特莎的葬礼一样。她找来外交官的妻子,以及资历较浅得不敢拒绝的部属,组成了一个工作委员会。委员会的首位成员是吉妲,这个选择对她意义重大,因为吉妲在无意间导致了爱莲娜和她之间的争吵,以及随后发生的可怕场面。那件事会让她心烦好久好久。 爱莲娜的舞会办得嘛,就某种角度来看,不得不这么说啊,很成功。而桑迪呢,大家都知道,他很相信宴会时夫妻应该分开,各自去到处走动,那是他的说法。他喜欢说,宴会嘛,就是他办外交办得最好的地方。这也难怪。他很有魅力。所以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格洛丽亚和桑迪都不太看得见对方,偶尔见到的时候,就是对着客厅的那边吆喝打招呼,和偶尔在舞池上招招手而已。完全正常,只不过格洛丽亚但愿跳一支舞就好了,幸好是狐步舞,好让桑迪能抓住节奏。除此之外,格洛丽亚对这次舞会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她真的认为爱莲娜那个年龄应该多挡住自己一点,不要让自己的上身到处乱蹦。另外呢,她也希望巴西大使在跳桑巴时不要坚持把手放在她臀部上,不过桑迪说拉丁美洲人都习惯这样。 舞会上格洛丽亚没有注意到任何不适当的举动,而她也自认非常具有观察力,所以到了舞会隔天早上,她到穆萨葛俱乐部和爱莲娜喝咖啡时,爱莲娜不慎说漏了嘴,说得很随便,仿佛只是完全平常的八卦,而非一颗超级炸弹,却炸坏了她整个人生,她听了有如晴天霹雳一般。爱莲娜说,桑迪调戏吉妲太过火了,这完全是爱莲娜的说法——结果吉妲借口头痛,提早回家,让爱莲娜认为她太扫兴了,如果每个人都学她,干脆就不要开舞会算了。 格洛丽亚先是哑然无语,然后她完全拒绝相信。爱莲娜是什么意思,拜托?怎么个调戏法,爱莲?详细一点,拜托。我觉得很难过。没有,完全没关系,尽管讲下去,拜托。反正你都讲出来,干脆全摊开来讲。 毛手毛脚,爱莲娜劈头就说,刻意以粗俗的字眼来描述,因为她认为格洛丽亚假拘谨,很不高兴。摸她的乳房。把他自己的那东西压在她的下体部位。一个男人对某个人有意思的时候,你还以为他会做什么啊?全内罗毕不知道桑迪是这一行最大一条色狼的人,一定只有你一个。你看看他这前一个月的模样,在特莎身边徘徊不去,舌头还露出来挂在嘴巴外面,连人家怀孕八个月了都还不放过! 提到特莎时,格洛丽亚终于忍无可忍。格洛丽亚长久以来一直默许桑迪暗恋特莎,反正无伤大雅,只不过当然了,他做人太直,不会暗恋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格洛丽亚在让自己感到相当羞愧的情况下,向吉妲询问过这个问题,答案是令她很满意的一片空白。现在爱莲娜不仅重新挖开伤口,还在上面撒盐。格洛丽亚不敢相信、思绪混杂、备感羞辱、愤怒不已,转身就冲回家,支开所有家仆,叫两个儿子去做功课,锁上酒柜,一脸阴沉等着桑迪回家。等到八点他终于回家,和往常一样抱怨工作压力大,格洛丽亚满腔苦闷还是可以看出老公没喝醉。她不希望惊动儿子,扭住丈夫的手臂,强押他走下用人的楼梯到低地去。 “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他抱怨,“我想喝杯威士忌。” “搞鬼的人是你自己,桑迪,”格洛丽亚心怀惧怕地反驳,“拜托,你不要支吾其词。别给我外交的甜言蜜语,多谢。别耍任何花招。我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你和特莎·奎尔之间,究竟有没有婚外情,有还是没有?我警告你,桑迪。我对你非常了解,有没有说谎,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没有,”伍德罗说得很简单,“我没有。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你有没有爱上她?” “没有。” 临危不乱,就和他父亲一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如果要她说实话,她最爱的桑迪就是这样的桑迪。让你知道自己跟对了人。我以后再也不跟爱莲娜讲话了。 “爱莲娜的舞会上,你跟吉妲·皮尔逊跳舞的时候,有没有对人家乱来?”“没有。” “爱莲娜说你有。” “爱莲娜是在胡说八道。不稀罕吧?” “她说吉妲哭着提早回家,因为你乱摸人家。” “那我认为是爱莲娜不爽,只因为我没乱摸她。” 格洛丽亚并没有料到他会否认得这么干脆,这么不含糊、不计后果的否认。她是可以制止他用“不爽”这个俚语,因为儿子菲利普用了这个词,才刚被她停掉零用钱,不过桑迪的说法还是一样可信。“你有没有抚摸吉妲——对她毛手毛脚——有没有把自己压在人家身上——告诉我!”她大喊,接着突然泪流满面。 “没有。”伍德罗再度答复,往前走向她一步,却被她推开。 “别碰我!少管我!你有没有想要跟她搞婚外恋?” “跟吉妲还是特莎?” “随便哪一个!两人都是!有什么差别吗?” “先讲特莎行吗?” “随便你!” “如果你所谓的‘婚外情’是指跟她上床,我确定这种想法的确出现过我脑子里,和多数异性恋男人一样。至于吉妲,我就不认为有那么吸引人,不过年轻毕竟算是本钱,所以干脆连她也一起扯进来。套句卡特的一贯说法怎么样?‘我在心中犯下通奸罪。’好吧。我承认了。是想离婚呢,还是让我喝杯威士忌?” 讲到这里,格洛丽亚已经弯下身子,无助地哭着,既羞愧又痛恨自己,央求桑迪原谅她,因为她突然明了自己在做什么,感觉很可怕。她指控他的所有罪名,也是自己的罪过,罪行从贾斯丁拎着行李偷偷搬进他们家的那天晚上开始。她是把自己的罪恶感套在丈夫身上。她在羞愧之余抱住自己,不住说着,“很对不起,桑迪”,以及“噢,桑迪,拜托”,以及“桑迪,原谅我,我真糟糕”,一面极力摆脱他的掌控。不过这个时候桑迪已经一手搂着她的肩膀,扶着她上楼,像是他本来应该担任的好医生一样。来到客厅时,她给了他酒柜的钥匙,他帮两人各倒了满满一杯。 尽管如此,疗伤的过程仍然费时。如此严重的疑心,不是一两天就能消散殆尽的,特别是过去的类似疑点也尚未完全排除。格洛丽亚回想往事,然后再往更久远的过去去想。她一回忆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坚持重拾当初刻意忘掉的记忆。再怎么说,桑迪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女人当然会往他身上贴过去。他是现场最相貌堂堂的人,一点无心的打情骂俏,对任何人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然而,往事还是再度涌现,而她也拿不定主意。她想到了先前职位上的几个女人,有网球搭档,有保姆,有晋升有望的丈夫的年轻妻子。她不知不觉重返野餐会、游泳派对,甚至——不禁哆嗦一下——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裸体游泳派对,是在安曼的法国大使家游泳池举行的,当时没有人真的在看,我们全都一面尖叫一面跑去拿毛巾,可惜还是…… 格洛丽亚花了好几天才原谅爱莲娜,就某些方面来说,当然了,永远也无法原谅。不过她用宽宏大量的心反省一下,爱莲娜真的是很不开心。她怎么开心得起来?嫁给那个又丑又矮的希腊人,结果欲求不满,难以入耳的不伦之恋一桩接一桩。 除此之外,惟一让格洛丽亚稍感扫兴的正是他们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显然一定要有个节日——像是独立纪念日或五月节。显然一定是越快越好,不然等到波特夫妇回来了,就不是格洛丽亚乐见的结果,她希望让桑迪站在聚光灯下。英联邦纪念日快到了,不过距离现在还是太远。稍微硬扯一下,他们还是能提早庆祝英联邦纪念日,抢先其他人一步的。这样可以表现出主动积极的态度。她比较喜欢大英联邦纪念日,不过近来凡事都必须缩水,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年代。她比较喜欢圣乔治节,大家来屠杀可恶的毒龙,永绝后患!或者敦刻尔克纪念日20也好,大家在沙滩上开战吧!另外滑铁卢纪念日或特拉法加纪念日21或阿根科特纪念日22也行,纪念的都是薄海腾欢的英国胜迹。可惜的是,战胜的对象都是法国,这是爱莲娜以狠毒的口气指出的,而全内罗毕最好的厨师都是法国人。不过既然以上都不适合,英联邦纪念日将就点吧。 格洛丽亚决定现在是着手进行她大计划的时候了,而她需要内务办公室的祝福。迈克·米尔德伦是个很多变的人。过去六个月来,他跟一个不太体面的新西兰女孩同居,结果一夜之间换掉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帅帅的意大利男生,据说这个男的白天在诺佛克旅馆游泳池边闲晃没事做。格洛丽亚选了午餐刚结束的时间,据说这时讲话米尔德伦最听得进去,她从穆萨葛俱乐部打电话给他,用尽心机,答应自己绝对不能一不留心叫他小米德。 “迈克啊,我是格洛丽亚。你最近还好吧?能不能给我一分钟的时间?甚至两分钟?” 这种讲法,表现出她善良谦虚的一面,因为毕竟她贵为代理高级专员的妻子,就算她不是韦罗妮卡·科尔里奇。可以,小米德给一分钟。 “是这样的,迈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和一堆死党正在计划办一个相当大的英联邦纪念日之前的聚餐。有点像是为其他人的活动揭幕的意思。桑迪应该跟你讲过了吧?没有吗?”“还没有,格洛丽亚,不过我相信他会讲的。” 桑迪还是老样子,没用的东西。她交代的事,一踏出前门就忘得一干二净。一回到家,喝酒喝到睡着了。 “好吧,不管他了,我们正在考虑啊,迈克,”她继续讲下去,“搭一个大大的帐篷。我们找得到的最大的一个,旁边设一个厨房。我们要弄个热乎乎的自助餐,找一个真正棒的本地乐团现场演唱。不是像爱莲娜的那种迪斯科舞会,也不会只有冷鲑鱼可吃。桑迪拿出他宝贝津贴的一大部分来赞助,部里的随员也在挖他们的存钱筒。好的开始,对不对?你还在听吗?”“是的,格洛丽亚。” 自大的小子。有主子当靠山,就神气得不可一世了。桑迪一逮到机会,会好好调教他的。“我其实是要问两个问题,迈克。都有点敏感,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开门见山吧。第一个,波特不假离营,恕我这么说,国库看情况也不会拨款赞助,是不是?这个嘛,有福利金可挪用,或是可以劝劝波特在他乡赞助一些。” “第二个呢?” 他还真的是令人难以忍受。 “第二个,迈克,是场地问题。由于宴会规模大,帐篷也很大,在这个相当艰难的时刻对英国人社团意义重大,也希望能打出大招牌,如果招牌用在这种场合没错的话,我们在想,只有我啦,桑迪没有,他太忙了,那还用说,我在想啊,英联邦纪念日举办五星级聚会的最佳场地可以是——当然需要大家同意啦——高级专员公馆的草地。迈克?”她兴起了诡异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潜下水面游走了。 “还在听,格洛丽亚。” “怎样,同意吗?解决了停车和所有问题。我是说啊,大家没有必要进入公馆,那还用说嘛。房子是波特的。好吧,除非要使用洗手间,那还用说。我们总不能在女王的庭园里摆波特卢活动厕所吧?”她对波特和波特卢两个词想得出神,不过还是继续讲下去,“我是说,那边一切都处在待命状态,对不对?用人、车子、保安之类的?”她连忙更正自己,“我的意思是待命等着波特和韦罗妮卡回来,那还用说。不是等我们。桑迪和我只是暂时代管,等他们回来为止。又不是接管过来还是什么的。迈克,你还在听吗?我觉得好像在自言自语。” 她的确是在自言自语。同一天晚上,禁令来了,是亲手交递的打字信函,小米德一定自己留了副本。她并没有看到他送信过来。她只看到一辆敞篷车开走,小米德坐在乘客座,开车的人是泳池帅小伙。外交部重申,他以自大的笔调写着,高级专员公馆与草地禁止举办任何活动,绝不准许任何“以有实无名的手法僭越高级专员的地位”的做法,以这么残酷的说法结束。内容相仿的外交部正式信函随后寄到。 伍德罗勃然大怒。他以前从来没有对太太动过这么大的肝火。“你活该爱问。”他怒气冲冲,在客厅里来回用力踱步,“你还真的以为,到波特家草地去搭搭帐篷就能弄到他的职位吗?”“人家只是稍微刺探一下嘛。”她可怜兮兮地抗议,而丈夫则继续骂下去。“想要你总有一天当上桑迪爵士,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追求的不是借来的荣耀。人家只是想让你高兴嘛。” 然而一如既往,事过境迁后,她很快恢复理智。“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只好在这里办得更有声有色了。”她发誓,泪眼蒙眬盯着庭园看。 盛大的英联邦纪念日舞会已经开始。 所有手忙脚乱的准备工夫总算有所回报,客人都已经抵达,音乐也在演奏,饮料也在流动,夫妻情侣也在聊天,前面庭园里的淡紫凤凰木也在开花,人生最后总算真的可以很强。送错的帐篷改成对的,纸巾改成白麻餐巾,塑料刀叉改成镀金餐具,难看的紫褐色旗子也换成皇室蓝与金色。像驴子生病一样嘶嘶响的发电机也换了一台,声音宛如锅子滚烫发出的噗噗声。房子前面那片空地已经不像建筑工地。桑迪厉害,在最后关头打电话找来几个很不错的非洲人,其中两个是莫伊的随从。与其仰赖没经验的服务生——看看爱莲娜的舞会发生的事就知道!——或者说是没有发生的事!——所以格洛丽亚从其他外交人员家里召集来用人。其中一个是穆斯达法,是特莎的矛兵,她生前常这样称呼他。根据所有人的说法,特莎的死让他大受打击,无法另找工作。不过格洛丽亚派了朱马去找他,现在终于来了,在舞池另一边的餐桌间穿梭着,嘴角有点下垂,保佑他,不过显然很高兴有人想到他,那才是重点。警察奇迹似的准时到场指挥停车,问题和往常一样,尽量别让他们接近酒,不过格洛丽亚已对他们耳提面命,接下来就只能祈祷了。乐队也很精彩,真的很丛林,节奏够劲,如果桑迪必须跳舞时很适合他。格洛丽亚为了表达歉意,买了件晚礼服送他,穿在身上是不是帅呆了啊?他总有一天一定会有头有脸!还有热食自助餐,就她品尝过的部分而言——这个嘛,够好了。称不上绝世佳肴,反正在内罗毕也别想,就算负担得起,能买到的东西也有限。比起爱莲娜的舞会啊,是好上千百倍了。格洛丽亚一点也没有想跟她一较高下的意思。还有小可爱吉妲穿着金色纱丽,美艳绝伦。 伍德罗也绝对有理由恭喜自己。他看着来宾双双随着他厌恶的音乐回旋起舞,一面有条不紊啜饮着第四杯威士忌,自己可比拟为历经苦海翻腾的水手,总算排除万难重回港口。没有,格洛丽亚,我从没有对她表示好感,或是任何一个女的。所有问题一概没有。我不会提供你摧毁我的手段。不是你,也不是超级大贱女爱莲娜,也不是吉妲,这个诡计多端的小清教徒。我是安于现状的男人,这一点特莎也观察到了。 伍德罗以眼角瞄到吉妲,看到她与她可能以前一辈子没见过的标致非洲人站在一起。像你那样的美貌是一种罪过,他在脑海里跟吉妲说,对特莎来说是个罪恶,对你来说亦然。占据了像你这样一副肉体的女人,煽动了男人的欲望,怎么能不把肉体拿出来与人分享呢?然而当我对你指出这一点时——只是偶尔说出心中话而已,没什么恶心之意——你的眼睛瞪得老大,对着我气乎乎用旁人听得到的悄悄话命令我双手放规矩一点,然后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全程被超级大贱女爱莲娜看在眼里……他的遐想被一个脸色苍白的秃头男子打断,这人看来是迷路了,跟在身边的是一个六英尺高的亚马逊女战士,额头上有刘海儿。 “哇,大使,大驾光临,荣幸之至啊!”名字忘记了,不过该死的音乐那么吵,有谁记得?他对格洛丽亚大吼,要她过来——“亲爱的,见见新任瑞士大使,一个礼拜前才履新。很体贴地打电话来要跟波特问好!可怜的他结果找到我!妻子两三个礼拜后才过来,对不对啊,大使?所以今天晚上他没人管,哈哈!真高兴见到你!我要招待其他客人,恕我不能多陪了!拜拜!”乐队主唱在高歌,如果真能用高歌一词来描述那种“叫春”方式的话。一手抓着麦克风,另一手则爱抚着麦克风的顶端。臀部扭得像是交欢时那样激情畅快。 “老公,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春情荡漾啊?”格洛丽亚旋风似的转过他身边时低声说,搂着她的人是印度大使,“我有哟!” 有人端了一盘饮料经过。伍德罗以灵巧的身手放回空酒杯,自己换来满满的一杯。开开心心的摩里森·穆刚波牵着格洛丽亚的手重返舞池。他这个人腐败得恬不知耻,绰号是午餐部长。伍德罗以阴郁的眼神四下张望,希望找到一个身材还算可以的人共舞。就是这种不像跳舞的舞蹈让他火大。乱扭乱踱,展示重要部位。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女人遇到过的最笨拙最没用的情人,让他联想到五岁以来就一直听到的别这样做别那样做以及“天呀,伍德罗”。 “我说啊,我一辈子都在逃避自己!”他对着一脸狐疑的舞伴吼叫。对方是丹麦辣妹,是救济工作者,姓费特还是费利特。“我一直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却从来不晓得自己在追求什么。你呢?我说啊,你呢?”她大笑,摇摇头。“你是觉得我不是发疯就是喝醉了,对不对?”他大喊。她点点头。“好吧,你答错了。以上皆是!”他记得是阿诺德·布卢姆的朋友。天啊,世界真小。那场表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一定是边想边讲出来,在难以入耳的嘈杂声中被她听见,因为他看见她的眼睛往下看,听见她说,“大概永远不会结束吧。”眼神中带有的虔诚,是善良的天主教徒为教皇保留的神情。再度一个人时,伍德罗往上游移动,朝一桌桌被震聋的难民走去,一群被噪音吵得失神的人围在一起。是该吃点东西了。他解下蝴蝶结,挂在脖子上晃。 “我老爸以前常说,绅士的定义是,”他解释给一个听不太懂英文的黑珍珠听,“会替自己系蝴蝶结的男人!” 吉妲在舞池一角占据地盘,与两个英国商会来的快乐非洲女孩在扭动骨盆,其他女孩也加入她们,形成一个魔女圈,整个乐团则站到舞台边缘,对着她们大唱耶、耶、耶。女孩子们互相击掌,然后转身互撞臀部,天知道这路上的左邻右舍会怎么讲话,因为格洛丽亚并没有全部邀请他们过来,否则整个帐篷必定会被走私军火和毒品的人挤爆。这个笑话,伍德罗一定是跟两个身穿原住民服装、体型非常巨大的男人讲过,而他们笑得乐不可支,因此伍德罗如法炮制,讲给他们的女眷听,而她们听了也爆笑出来。 吉妲。她现在到底想干什么?和那天在办事处时情景一模一样。每次我看着她,她就移开视线。每一次我移开视线,她又看着我。这是我遇见过最可恶的一件事。伍德罗的想法一定是再度从口中溜出,因为穆萨葛俱乐部的一个姓梅多尔的讨厌鬼立刻赞同,说如果年轻人决心要跳成那副德性,为什么不干脆在舞池上“嘿咻”起来算了?他的见解与伍德罗不谋而合,因此伍德罗对着梅多尔的耳朵大喊,这时黑天使穆斯达法和他正面相对,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仿佛是想阻止伍德罗经过,只是伍德罗并不打算上哪里去。伍德罗注意到穆斯达法手里并没有端任何东西,让他觉得很不得体。如果格洛丽亚好心雇请这个可怜人来端酒奉茶,他干吗不去端酒奉茶?为什么像我的内疚一样逗留不走,手上只有一张折好的纸,嘴里对我说着听不懂的话,活像金鱼? “他说他带了信儿给你。”梅多尔大喊着。 “什么?” “非常私人,非常紧急的信件。有个漂亮女人无可救药爱上你啦。” “穆斯达法真的那样说吗?” “什么?” “我说,穆斯达法真的那样说吗?” “她长得什么样,你难道不想去一探究竟?说不定是你老婆哟!”梅多尔吼叫着,逐渐陷入歇斯底里状态。 或者是吉妲,伍德罗心想,抱着荒谬的遐思。 他踏出半步,穆斯达法又跟过来,肩膀靠近伍德罗,如此从梅多尔的角度来看,两人像是弓着背在风中点烟。伍德罗伸出手,穆斯达法毕恭毕敬将信放在他掌心里。A4白纸,折叠成小张。 “谢谢你,穆斯达法。”伍德罗大喊,意思是给我滚蛋。 不过穆斯达法杵在那里不走,以眼神命令伍德罗打开看。好吧,可恶,乖乖站着。反正你又看不懂英文,连讲也不会讲。他打开纸。计算机打字,没有签名。 亲爱的长官: 我手中握有一份你写给特莎·奎尔夫人邀请她一同私奔的信。穆斯达法会带你过来见我。请别告诉任何人,立刻前来,否则我迫不得已,会在其他地方处理这封信。 没有签名。 镇暴警察的水柱猛然喷出,这正是伍德罗的感受,全身因此湿透冰冷,顿时酒醒。一个往绞刑台前进的人,心事错综复杂,而肚子里灌满了自己买的免税威士忌的伍德罗也不例外。他怀疑他和穆斯达法之间的互动没有逃过格洛丽亚的注意,而这样的怀疑很正确:舞会的时候,她再也不会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所以他对着另一边的太太挥挥手让她安心,以唇形表示“没问题”,然后顺从地跟在穆斯达法身后前进。他一面走,一面与吉妲的眼神今晚首度正面交接,发现她的眼神带有算计的意味。 这个时候,他努力臆测着向他勒索的人是谁,将这个人的身份与在场的蓝衣警察联想在一起。他的道理如下:蓝衣警察曾经进入奎尔夫妇的家搜索,发现了伍德罗自己没找到的东西。其中一个警察把信藏进口袋,伺机而动。如今机会来了。 也几乎是在同时,他脑海里浮现了第二种可能。罗布或莱斯莉,或是两人合作,因为被迫放弃追查轰动一时的凶杀案,决定要大捞一笔。可是为什么利用此时此地?几种可能性之中,他也将蒂姆·多诺霍包括在内,然而那是因为他尽管年迈却活力充沛,伍德罗信不过他。就在今天晚上,多诺霍与戴满珠宝的老婆莫德坐在帐篷里最阴暗的角落,依伍德罗来看,他来到这里不怀好意,不值得信赖。 这个时候,伍德罗对周围事物注意得很仔细,犹如飞机遇上乱流时找寻紧急逃生门一般:帐篷钉没钉好,帐篷绳松垮——天啊,起了阵小小的微风就能把整个帐篷掀掉!——帐篷内走道的椰垫满是泥泞,如果有人踩到滑一跤,一定会害我吃上官司!——低地的门口没人看守——可恶的小偷可能早已清光了整栋房子,我们事先一定没有料到。 他绕过厨房边缘,发现一大帮闲杂人等,令他心神不宁起来。这堆逐饭菜而居的人聚集到他家,希望能从自助餐桌捡到剩菜,他们围着防风灯坐着,活像伦勃朗画中的情景。一定有十几个,不止,他愤愤不平地想着。另外大概有二十个小孩露天睡在地板上,其实只有六个啦。蓝衣警察在厨房餐桌上又喝又睡的,夹克和手枪吊在椅背上,他看到后同样感到愤慨。然而,从他们的情况看来,他相信手里折好这封信的作者一定不是他们。 穆斯达法从后面楼梯走出厨房,伸手以手电筒照亮大厅带路,来到前门。菲利普和哈利!伍德罗想起儿子不禁陡然恐惧起来。天堂的上帝啊,万一被他们看到的话。可是,他们看到会作何感想?身穿晚礼服的父亲,松开黑色蝴蝶结挂在脖子上。他们怎么可能想到蝴蝶结松开,是为了方便接受绞刑?更何况——他现在想起——格洛丽亚早已拜托朋友今晚帮忙照顾小孩。她在舞会上看过太多外交官家庭的小孩,不愿意菲利普与哈利被他们带坏。 穆斯达法开着前门,以手电筒对着车道挥舞。伍德罗走到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格洛丽亚为了讲求浪漫效果,特地关掉外面的电灯,在沙包上排出几道蜡烛,结果多数很神秘地熄灭了。找菲利普来问话。他最近喜欢在家里捣蛋当做消遣。今晚夜色宜人,不过伍德罗没有心情欣赏星空。穆斯达法快步走向大门,酷似鬼火一般,以手电筒示意他前进。巴鲁亚族守门人打开大门,他的亲戚以惯有的浓厚兴趣观察着伍德罗。马路两旁停了车子,看守人不是在路旁打瞌睡,就是凑着小火彼此喃喃聊天。有司机的奔驰,有看守人的奔驰,有狼狗的奔驰,以及一群经常出现的部落民众,无所事事,眼睁睁看着人生流逝。在外面听,乐队的嘈杂声与在帐篷里听同样大得可怕。明天接到两三个正式投诉的话,伍德罗也不会太惊讶。住在十二号的那几个做船运生意的比利时人,如果你家小狗在他家的空气领域中放个屁,他们就会马上告你。 穆斯达法停在吉妲的车子前。伍德罗对这辆车很熟。经常从他办公室窗户安心看着,通常是拿着酒杯欣赏。小小的日本车,又小又矮,她扭着身体坐进去时,伍德罗能想像成她在穿泳装的模样。可是,我们停在这里做什么?他以眼神质问着穆斯达法。吉妲的车子跟我被勒索有什么关系?他开始思考自己以现有的现金来算值多少钱。他们要的是几百吗?还是几千?还是几万?这样的话,他不得不跟格洛丽亚借钱,可是,借口应该怎么编才好?算了,只是钱嘛。吉妲的车子停在距离路灯尽量远的地方。停电了,所以路灯也没亮,不过永远也不知道供电何时能恢复。他算出自己身上大约有价值八十英镑的肯尼亚先令。这个数字,能塞住多少大嘴巴?他开始思考谈判的策略。以买方来说,他具有什么约束力?他能获得什么样的保证,勒索的人怎样才不会六个月后或六年后再来一次?去找佩莱格里,他心想,联想到一连串苦中作乐的笑话:问伯纳德怎么把牙膏挤回去。 除非。 伍德罗在溺水时抓住最疯狂的一把稻草。 吉妲! 偷走情书的人是吉妲!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特莎交给吉妲保管!吉妲派穆斯达法来晚宴拖走我,准备惩罚我在爱莲娜的舞会上对她做的事。看吧,她果然在车上!坐在驾驶座,等着我!她从我家后面溜出来,坐在车子里,我的部属,等着勒索我! 他精神大振,只可惜昙花一现。如果是吉妲的话,我们可以谈条件。要谈过她,我可没问题。也许要谈的不只是条件。她想伤害我的欲望,其实反过来只是不同的欲望,更具建设性的欲望。 但是车上的人不是吉妲。不管里面的人是谁,绝对是男性没错。是吉妲的司机喽?她固定的男朋友,舞会过后开车来接她回家,以免被别人追走?前面乘客座的车门开着。在穆斯达法无动于衷的注视下,伍德罗弯腰上车。不像是在穿泳装,不适合伍德罗。比较像在游园会时钻进碰碰车,坐在儿子旁边。他上车后,穆斯达法关上车门。车子摇动一下,坐在驾驶座的人没有动静。他穿的上衣是非洲都市人穿的衣服,不顾暑气逼人,依瑞士圣莫里茨风格的打扮,黑色连帽花呢厚夹克,羊毛扁帽,低戴到额头。这个人是黑是白?伍德罗吸了一口气,却没有闻到非洲的香甜味。 “音乐很不错,桑迪。”贾斯丁悄悄说,一面伸手去发动引擎。 22 伍德罗坐在一张有雕刻花纹的雨林柚木桌前,价值五千美元。他弯腰侧坐,手肘搭在便宜的银框吸墨器上。惟一的蜡烛闪闪发亮,照在他出汗、阴郁的脸上。他头上天花板的钟乳石将蜡烛光反射至无限远。贾斯丁站在房间另一边,挡着门站在黑暗中,姿势与伍德罗挡着门告知特莎噩耗时神似。他双手呈稍息姿势放在背后。大概是不想让它们惹出麻烦。伍德罗正在研究烛光投射在墙壁上的阴影。他能分辨出大象、长颈鹿、羚羊、狂奔的犀牛以及抬头蹲伏的犀牛。对面墙壁的阴影则全是鸟类。蹲在鸟窝里的小鸟、脖子长长的水鸟、爪子抓住较小鸟类的猛禽、栖息在树干上的大型鸣鸟,树干里装了八音盒,价格另议。房子位于一处林阴巷弄。没有人开车经过。没有人拍着窗户,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半醉的白人会坐在阿玛德·可汉的非洲与东方艺术商场里,半夜十二点三十,身穿晚礼服,蝴蝶结松开,还对着蜡烛讲话。这个地方是绿意盎然的山坡地带,距离穆萨葛俱乐部有五分钟的车程。 “可汉是你朋友吗?”伍德罗问。 没有回答。 “那你是从哪里弄到钥匙的?他是吉妲的朋友吗?” 没有回答。 “大概是家人的朋友吧,吉妲的家人。”他从晚礼服上衣袋取出丝质手帕,暗暗从脸颊上擦掉眼泪。才一擦掉,立刻又涌出来,所以不得不继续擦干净。“我回去之后怎么跟他们交代?如果回得去的话?” “你自己想得出来。” “通常想得出来。”伍德罗对着手帕承认。 “我确定你有办法。”贾斯丁说。 伍德罗惊魂未定,转头看着他,不过贾斯丁仍挨着门站着,双手安稳地插在背后。 “是谁叫你压下来的,桑迪?”贾斯丁问。 “佩莱格里,不然你认为还有谁?‘烧掉,桑迪。烧掉所有副本。’国王的圣旨。我只留一份,所以把那份烧了,没多久就烧光了,”他吸吸鼻子,抗拒着再度流泪的冲动,“乖孩子嘛。保密到家。别相信工友。自己双手拿到锅炉室,丢进火炉里烧掉。训练有素。全班第一名。”“波特知不知道你烧掉了?” “大概吧,一半一半。他不高兴。他也不喜欢伯纳德。两人之间公开开战。所谓公开是以外交部的标准来看。波特经常拿两人的心结来开玩笑,混不过佩莱格里就滚蛋。当时听来还算好笑。” 显然现在听来也算很好笑,因此他尽量狂笑一下,结果是流下更多眼泪。 “佩莱格里有没有说为什么你必须压下来、烧掉不可?烧掉所有副本?” “天啊。”伍德罗低声说。 伍德罗噤声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以蜡烛来催眠自己。 “怎么了?”贾斯丁问。 “你的声音,老弟。长大了。”伍德罗用手擦过嘴巴,然后检查指尖有无泪痕。“本来早就该成熟了。” 贾斯丁再问同一个问题,改变问法,像是问外国人或是小孩。“你有没有想过要问佩莱格里为什么文件必须被毁掉?” “双刃剑,根据伯纳德的说法。首先是危及英国利益,因此必须保护我们自己。” “你相信他吗?”贾斯丁问,又被迫等伍德罗止住另一拨泪水。 “我相信过三蜂。我当然相信。英国在非洲的企业龙头,天之骄子。柯蒂斯是非洲各地领导人的最爱,散财大师,左右塞红包,是国家的一大资产。更何况他跟一半内阁成员都过往甚密,对他更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另一面呢?” “KVH。巴塞尔那些人一直放出风声表示有意愿,想在南韦尔斯开间大型化学工厂。三年后在康威尔再盖第二间。第三间在北爱尔兰。以便为经济低迷的地区带来财富和繁荣。不过,如果我们在岱魄拉瑟上面操之过急,他们就不来了。” “操之过急?” “岱魄拉瑟当时仍在实验阶段,理论上现在还是。如果毒死了几个横竖都得死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药又不是在英国核准,所以不是大问题嘛。”他粗暴的口气又回来了。他正在向同样是专业外交官的贾斯丁求情。“我是说啊,拜托,贾斯丁,药迟早一定要拿真人来实验的嘛,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要选什么人,拜托?哈佛商学院吗?”他的论点精妙,却没有得到贾斯丁的首肯,因此匪夷所思之余,准备提出另一个论点。“我是说,外交部的本职,又不是评估非本国药品的安全性,对不对?责任应该是为英国产业的滚轮上润滑油,而不是到处宣传非洲有家英国公司在对顾客下毒。个中奥秘,你也知道。我们领薪水,又不是要担任软心肠的角色。我们又没有杀死本来就不会死的人。我是说,拜托,你看看这地方的死亡率。反正又没有人计算过。” 贾斯丁花了一些时间思忖着上述精妙的论点。“可是,你先前的确是软心肠啊,桑迪,”他最后提出反对意见,“你爱她啊,记得吧?既然爱她,怎么狠得下心把她的报告丢进火炉?”他的嗓音持续加重语气,挡也挡不了,“她信得过你,你怎么可以欺骗她?” “伯纳德说,她的行为,不阻止不行。”伍德罗结结巴巴地说。开口前,他再度斜眼瞥向阴影,确定贾斯丁仍安安稳稳守在门前的岗位上。 “是啊,总算阻止了她!”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奎尔,”伍德罗低声说,“不像那样。完全不一样的人。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你的世界。” 贾斯丁一定是警觉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因为他再次开口时,采取的语调是同事失望之余用的那种温文儒雅的口气。 “你那么爱恋她,桑迪,怎么狠得下心阻止她,像你刚才讲的?从你写的信来看,她是能解决你目前一切难题的人——”他必定是一时忘记讲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因为从他向外张开的双臂来看,他拥抱的不是伍德罗无处可逃的凄惨困境,而是一群又一群的雕刻动物,在漆黑的玻璃架上整齐排列着。“她是你逃避一切的寄托,是你通往幸福和自由的大道,或你大致上是这样告诉她的。为什么不支持她奋斗的理想?” “对不起。”伍德罗低声说,然后将视线往下移动,这时贾斯丁又改问其他问题。 “好吧,你烧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那份报告对你和伯纳德·佩莱格里有那么大的威胁?” “那是份最后通牒。” “对谁下的?” “英国政府。” “特莎对英国政府下最后通牒?对我们的政府?” “不采取行动的话。她和我们心心相系,和你,怀抱忠诚。她是英国外交官的妻子,决心依照英国外交的方式来做事。‘比较简单的做法是,跳过体制这一关,直接对外公开。比较困难的做法是让体制来发挥作用。我比较喜欢困难的做法。’是她自己说的。她死守着一个可悲的观念,认为英国人的情操比较高尚,政府更具有美德,其他国家没法比。显然是她父亲灌输给她的观念。她说布卢姆也赞同让英国人处理这件事,条件是他们能遵守游戏规则的话。如果攸关英国人的重大利益,让他们传话给三蜂和KVH。不必当面起冲突,不必搞得紧张兮兮。只是劝他们在准备妥当之前先让药下架。如果他们不接受的话——” “她有没有给出期限?” “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时间表,这一点她也接受。南美洲、中东、俄罗斯、印度。不过她最关切的是非洲。她希望三个月之内提出证据,证明药已经消失不见了。三个月一过,就会是大麻烦了。她不是这样用词的,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你传真到伦敦的,就是这份报告?” “对。” “伦敦怎么处理?” “处理的人是佩莱格里。” “怎么处理?” “说是一大堆天真的狗屎。说外交政策如果被什么圣母再世的英国人妻子和她的黑人情夫摆布的话,他就是王八乌龟。然后他飞到巴塞尔,跟KVH手下吃午餐。问他们要不要考虑暂时升起红旗(发出警告)。他们的回答大约是,旗子不够红(事态不够严重),药品不是说回收就能回收的。股东不会赞同。不是说他们会先征求股东意见,而是说如果问了股东,股东也不会赞成。同理,董事会也不会赞成。药品又不是食谱,不可能捞出其中一部分,不论是原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再加进一个东西,然后再煮一遍。能做的只有修正剂量,重新调制配方,而不是重新设计药品。想改,就一定要回到原点,到了这个阶段,没有人想从头开始,他们是这样告诉佩莱格里的。然后他们威胁要冻结在英国的投资,让女王子民的失业率增加。” “三蜂呢?” “是另外一个午餐发生的事。鱼子酱配库克香槟,在肯尼K的美国湾流飞机上。伯纳德和肯尼的共识是,如果三蜂正在喂人吃毒药的消息走漏出去,非洲非大乱不可。惟一的方法是趁KVH的科学家重新调制配方、微调剂量时,采取拒绝合作的方式。伯纳德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很想有机会进入三蜂的董事会。如果KVH愿意的话,也想进入他们的董事会。既然有机会当两个董事长,何必屈就一个?” “KVH提出反驳的证据是什么?” 此话一出,似乎在伍德罗全身射入一阵痛楚,让他抖了一下。他挺直身体,双手抱头,以指尖用力搓揉头皮。他往前倾倒,双手仍抱着头,低声说:“天啊。” “喝点水。”贾斯丁建议,然后带他走过走廊,来到洗手池边,站在他身边,向下看着他,很像伍德罗在停尸间呕吐时贾斯丁站在他身边看一样。伍德罗双手伸到水龙头下,让水淋到他的脸上。 “证据大得不得了。”伍德罗坐回椅子后喃喃说,“布卢姆和特莎已经走访了村庄和诊所,访问过病人、父母亲、亲属。柯蒂斯听到风声,发动隐瞒真相攻势。派手下克里科去安排。不过特莎和布卢姆也记录了他们隐瞒真相的过程。回去找他们访问过的人。找不到了。全部写在报告里,记录了三蜂不仅毒死了人,事后还销毁证据。‘本目击证人自此消失。本目击证人之后涉及刑案遭到起诉。本村庄已无居民。’报告写得很精彩。你应该为她感到光荣才对。”“报告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婉哲的女人?” “噢,这个婉哲是主角之一。不过他们是把她弟弟的嘴巴封得紧紧的了。” “怎么说?” “逮捕他,逼供。上礼拜开庭了。十年有期徒刑,罪名是在泽沃国家公园抢劫白人观光客。白人观光客什么证据都没有,却有一堆吓坏的非洲人看到她弟弟行抢,所以罪名成立。法官还附送劳役和二十大板。” 贾斯丁闭上眼睛。他看到酋可蹲在姐姐病床旁,脸庞瘫垮。他感觉到酋可在特莎坟墓边伸出柔弱的手来和他相握。 “你第一次看到那份报告,我猜你也多少知道内容不会有假,当时难道就没觉得有必要对肯尼亚人说什么吗?”他暗示。 粗暴的语调再现。“拜托你行不行,奎尔。穿上最称你的西装,大摇大摆走进蓝衣警察总部,然后骂他们精心地粉饰太平,还领了肯尼K给的酬劳,这种事情,有谁会做?那样做的话,别想在阳光普照的内罗毕交朋友、发挥影响力了。” 贾斯丁离开门边一步,停下脚步,保持他自定的距离。“应该也有临床证据吧?”“什么证据?” “我问你的是,应该有阿诺德·布卢姆和特莎·奎尔共同执笔的备忘录,里面包含了临床证据,而在伯纳德·佩莱格里的要求下,备忘录被你这家伙销毁了!尽管如此,伯纳德·佩莱格里还是将备忘录拷贝一份,交给KVH,而被KVH在吃午餐时丢进了垃圾桶!” 这句话的回音在玻璃架之间激荡。伍德罗等着回音减弱。 “临床证据在布卢姆的公寓,放在附注的部分。她放在另外补充的地方。从你那边学到的。你这个人喜欢搞附注,以前喜欢,她也是。”伍德罗说。 “什么样的临床证据?” “个案病历,共三十七份。有章有节写得很详细:姓名、住址、治疗过程、埋葬地点与日期。每次都出现相同的症状:失眠、失明、出血、肝衰竭,宾果。” “宾果的意思是死亡吗?” “差不多,是那样写的。大概是吧。”伍德罗说。 “KVH有没有提出反驳?” “不科学、诱导推理、具有偏见、缺乏客观性……情绪化。这个我从来没听过。情绪化。大概表示你关切过度,所以不值得信赖。我正好相反。非情绪化,无情绪化,情绪耗尽,感受越少,喊得越大声。因为要填补的真空更大,不是你,是我自己。” “谁是罗贝尔?” “她又爱又恨的人。” “怎么说?” “鞭策她的动力,岱魄拉瑟的支持者。劝KVH着手开发,把福音传到三蜂。说得天花乱坠,她写的。” “她说罗贝尔背叛了她吗?” “何必说呢?我们全都背叛了她。”他哭的情绪失控,“你呢,自己还不是乖乖坐在那边,种种花,放她自己去四处当圣人?” “罗贝尔人在哪里?” “完全不知道。没人知道。看到风声不对就躲起来了。三蜂找了他一阵子,然后自觉无聊。后来特莎和布卢姆接手去找。找罗贝尔来当主要证人。找罗贝尔。” “艾瑞奇呢?” “是岱魄拉瑟的发明人之一。她来过这里一次。本想报KVH的料。结果被他们半路拦截下来。” “科瓦克斯呢?” “三人帮之一,是KVH专属的资产。贱女人一个,显然,我从没见过她本人。我可能见过罗贝尔一次,高高胖胖的波尔人,眼神热情奔放,红头发。” 他心怀畏惧地绕着圈子走动,贾斯丁紧靠在他身旁。他在吸墨器上摆了一张纸,递给伍德罗一支圆珠笔,笔帽朝向他,是有礼貌地传东西给他人时的做法。 “是出入境核准书,”贾斯丁解释,“你负责的事项。”他将内容念出来给伍德罗听,“‘此人为英国公民,代理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行事。’签了它。” 伍德罗眯着眼睛看,拿到蜡烛边。“彼得·保罗·艾金森,是什么人啊?” “表格上面写了,英国记者,《电讯报》。如果有人打电话到高级专员公署查证,就说他是具有资格的正式记者,记住了吗?” “他到底想去洛基干什么?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吉妲也去过。是要拍照片吗?” “以后会登。”伍德罗签了名,贾斯丁折好放进口袋,以僵硬的步伐走回门边。一排台湾制的报时钟宣布现在是凌晨一点。 贾斯丁开着吉妲的小车过来时,穆斯达法拿着手电筒等在路边。他一定是一直在仔细听着吉妲车子引擎的声音。伍德罗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到家,坐在座位上盯着挡风玻璃向外看,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这时贾斯丁向他靠过去,对着打开的前座门向穆斯达法讲话。他懂英文,夹杂了几个从厨房学到的斯瓦希里语单词。 “伍德罗先生身体不舒服,穆斯达法。你刚才带他到外面呕吐透气。请带他回卧室,躺下来休息,直到伍德罗夫人能照顾他为止。请通知吉妲小姐我正要离开。” 伍德罗爬下车,然后转身面对贾斯丁。“你该不会把这事对格洛丽亚乱讲吧,老弟?对你不会有好处的,反正该听的你全都听到了。她这女人没我们这么懂人情世故,你也知道的。看在老同事的分上。好不好?” 穆斯达法将伍德罗拉下车,陪他走到前门。穆斯达法的动作显得像是在搬动一坨恶心的东西,只不过他尽量不要表现出来。贾斯丁又戴上了毛毡帽,穿上连帽夹克。有颜色的聚光灯光柱从帐篷里溜出。乐团正在演唱饶舌歌曲,喋喋不休。贾斯丁仍然坐在车子里,向左边瞥了一眼,以为看到有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路边杜鹃树丛前面,不过他再仔细一看,却不见人影。他还是继续盯着看,先是看着树丛,然后看着停在树丛两旁的车辆。他听见脚步落下的声音,转头看到有人朝他快步走来,原来是吉妲,披巾缠绕在肩膀上,一手提着舞鞋,另一手拿着小手电筒。她钻进乘客座,贾斯丁发动车子。 “他们正在纳闷他跑去哪里了。”她说。 “多诺霍在里面吗?” “好像没有。我不确定,我没有看见他。” 她正要问他问题,却决定最好还是别问。 他慢慢开着车,朝停在路边的车子里面看,不断看着两侧的后视镜。他经过自己家,却几乎连正眼也没看一眼。一条黄狗冲向车子,朝着车轮吠叫。他转弯,眼睛盯着后视镜不放,一面轻声斥责着黄狗。两旁的汽车犹如黑色湖水在车灯照耀下朝他们逼近。吉妲望向后车窗外面。马路一片漆黑。 “眼睛盯着前面看,”他命令吉妲,“我可能会迷路。跟我讲左转或右转。” 他现在开得比较快,在坑洞间闪躲,在凸出的柏油路上蹦跳,信不过马路两旁时将车子开到路中央。吉妲喃喃说:这边左转,再左转,前面有个大坑洞。他陡然减速,让后面的车子超车,之后又有一辆车超过他。 “有没有看到你认识的人?”他问。 “没有。” 他们开进两旁种了树的街道。有个破烂的招牌挡住他们的路,上面写着“志愿帮手”,后面聚集了一列身体羸弱的男孩,拿着木棍,推着一个没有轮子的独轮推车。 “他们是不是一直都待在这里?” “白天晚上都在。”吉妲说,“他们从一个洞里挖出石头,填进另一个洞。这样工作永远都做不完。” 他踩下煞车。车子正好在招牌之前慢慢停下。男孩向车子围靠过来,手心拍着车顶。贾斯丁摇下车窗,这时有手电筒光照进车子里,接着探进来的是他们的发言人,眼神机灵,面带微笑。他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 “晚安,老爷。”他以郑重其事的语调大喊,“我是辛巴先生。” “晚安,辛巴先生。”贾斯丁说。 “希不希望为我们建造的好马路捐献一些钱?” 贾斯丁朝车窗外递出一百先令。男孩走开了,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双手高举挥舞着钞票,其他人则跟着鼓掌。 “过路费一般行情多少?”继续开车时贾斯丁问吉妲。 “大概是刚才的十分之一。” 另一辆车子超车,贾斯丁再次聚精会神看着里面的人,却似乎看不到他想找的人。他们开进镇中心。商店的灯火,咖啡厅,拥挤的人行道。马图图巴士呼啸而过,放的音乐很大声。他们左边传出金属猛击声,随之而来的是喇叭声大作,尖叫声四起。吉妲又帮他指点方向:这边右转,现在开过这个大门。贾斯丁开进车道,进入一座三层楼的方形建筑物败落的前庭。借着外围灯光他看到“现在就来拜见耶稣吧!”的字样,乱涂在石板墙上。 “是教堂吗?” “以前是一间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牙医诊所,”吉妲回答,“现在改成公寓了。” 停车场是一片低地,四周围上剃刀铁丝网。如果她自己一个人,绝对不会开进这个停车场,不过他已经开进下坡道,一手伸向钥匙。他停好车子,吉妲看着他,他则回头盯着下坡道看,听着动静。 “你在等谁?”她低声问。 他带着吉妲走过一群正在浅笑的小孩来到入口,走上阶梯来到大厅。一张手写的告示宣布“电梯暂停使用”。他们走到另一边的灰色楼梯,由低瓦数的灯泡照着。贾斯丁在她身边爬楼梯,最后来到最上层,陷入黑暗。贾斯丁从自己口袋里取出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亚洲音乐和东方食品的气味从关上的门里面散发出来。贾斯丁将手电筒交给吉妲,回到楼梯查看,这时吉妲打开铁门的锁链,打开了三道锁。她走进公寓时,听见电话铃响。她转身找贾斯丁,却发现他就站在身边。 “吉妲,亲爱的,哈罗。”对方大喊,是个迷人的男性声音,她一时没听出是谁。“你今晚真是艳光四射啊。我是蒂姆·多诺霍啦。不知道方不方便到你那边去一下,陪你们两人在星光下喝杯咖啡?” 吉妲的公寓很小,只有一室一厅,全部朝向同一座破败的仓库、同一条熙来攘往的街道。马路两旁是有故障的霓虹灯,路上有按着喇叭的车子,有勇往直前的乞丐,挡在车子前面,不到最后一刻不走开。铁窗外面是铁楼梯,原本是逃生梯,只不过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房客锯掉了最下面几阶。上面几阶安然无恙,晚上天气较热时,吉妲会爬到屋顶,坐在水塔的木盖上准备外交部特考,因为她明年决心一定要考上。听着公寓里其他亚洲人的声响,分享他们的音乐、争论和儿女,几乎让自己相信,自己已经融入了同胞的世界。 当她开车进入高级专员公署的大门、换上另一套装扮,这份梦想幻灭时,有着猫咪、鸡笼、衣服、天线的屋顶世界仍是少数让她感觉自在的地方之一。正因如此,在多诺霍提议他们到星空下享用咖啡时,让她惊讶不已。多诺霍怎么晓得她有个屋顶世界,对她来说是一团谜,因为就她所知多诺霍从来没有踏进她公寓一步。可是他却知道。在贾斯丁提高警觉的注视下,多诺霍踏过门槛,一面以一根手指按住嘴唇,让皮包骨的身体跨出窗户,走到铁楼梯的平台上,然后点头要他们跟进。贾斯丁跟在后面,等到吉妲端着咖啡盘加入他们时,多诺霍已经坐在大木箱上,膝盖伸到与耳朵同高。然而贾斯丁在哪里也坐不住。他一会儿摆出四面楚歌的哨兵姿势,看守着马路对面的带状霓虹灯,一会儿又蹲在吉妲身旁,低着头,像是用手指在沙上画图一样。 “你是怎么闯过那几道防线的,老弟?”多诺霍询问的声音提高到隆隆的车水马龙声之上,一面啜饮着咖啡。“小鸟告诉我,两三天前你跑到萨斯喀彻温去了。” “游猎套装旅行团。”贾斯丁说。 “经过伦敦吗?” “阿姆斯特丹。” “旅行团人多吗?” “尽可能找人最多的一团。” “用奎尔这个名字吗?” “差不多。” “在哪里下船?” “内罗毕。我们一通过海关后。” “你小子真聪明,我看错了你,以为你会走陆路。从坦桑尼亚还是其他地方往北溜过来的。” “他不让我去机场接他,”吉妲为了保护他而插嘴,“趁天黑搭出租车来的。” “你想干什么?”贾斯丁从黑暗中问。 “平静过一辈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老弟。我已经到了某个年龄。不想再闹丑闻。不想再搬什么石头。不想再看到有人伸着脖子去找已经没有的东西。”他老态龙钟的侧影转向吉妲,“亲爱的,你去洛基丘莒做什么?” “她是帮我跑腿。”被贾斯丁的声音打断,趁她还来不及想出答案前。 “她是该帮你跑一趟,”多诺霍以赞同的口气说,“也算是帮特莎的忙,我确定。吉妲是个令人赞赏的女孩子。”然后转头再度对着吉妲,这次加强语气,“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亲爱的?任务完成了吗?我确定是完成了。” 又是贾斯丁,比刚才抢答得更快。“我要她去调查特莎最后几天做了哪些事,确定他们的确是去洛基丘莒做他们说要去做的事:参加性别研讨会。结果的确是。” “你相信这个版本的说法喽,亲爱的?”多诺霍再度对着吉妲询问。 “对。” “好,那就好。”多诺霍边说边啜饮一口咖啡,“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地说吗?”他对贾斯丁建议。 “本来就是开门见山了啊。” “开门见山谈你的计划。” “什么计划?” “问得好。举例来说,如果你脑海里想的是要找肯尼K·柯蒂斯私下谈话,你会白费力气。这一点我告诉你了,不需付费。” “为什么?” “他负责打人的手下正在等你,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就算他曾经完全参与,现在也已经退出比赛了。银行已经拿走了他的玩具。三蜂从制药获得的好处也会回到原地:KVH。”没有反应。 “重点是,贾斯丁,对着死人发射子弹是无法得到太多满足的。如果你要追求的是满足感的话。对吧?” 没有回答。 “至于是谁杀了你太太,尽管这样告诉你会让我很痛苦,肯尼K不是,我重复,不是共犯,套句法律用语。他的好弟兄克里科先生也不是,只不过如果机会跑到他手上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马上接下来。不用说,克里科的任务是持续调查阿诺德和特莎的动静,向KVH报告。他对肯尼K在本地的资源作了充分的运用,特别是肯尼亚警察,来帮他们布下耳线和眼线。不过克里科和肯尼K一样称不上是共犯。他提供监视报告并不代表他是杀人凶手。” “克里科向谁报告?”贾斯丁的声音问。 “克里科报告的对象是卢森堡的一个录音机,现在早已断线了。从那里,消息一路传下去,传话的方式你我都不可能查出来。一路传到杀了你太太的狠心绅士耳朵里。” “玛萨比特。”贾斯丁说,声音从附近传过来。 “的确。知名的玛萨比特二人组,身穿绿色游猎夹克。路上有四个非洲人加入,是跟他们一样的赏金杀手。这次行动的报酬是一百万美元,由带头的人平分,这人绰号是猫王上校。我只能确定的是,他的名字不是猫王,也从来没有高升到上校的官阶。” “特莎和阿诺德要前往图尔卡纳的事,是不是克里科向卢森堡报告的?” “这个问题嘛,老弟,问得太远了。” “怎么说?” “因为克里科不愿回答。他很害怕。换了你的话,你也会怕。他害怕的是,如果随便讲出他的部分,讲出他某些朋友的部分,可能舌头就会被砍下来,而腾出位置来放他自己的睾丸。他可能不是在自己吓自己。” “你想干什么?”贾斯丁重复。他在多诺霍身边弯腰,直盯着他暗下来的眼球。 “来劝你不要做你打算做的事,亲爱的老弟。来告诉你,不管你要找的是什么,你找不到,可惜你也不会因此逃过一劫。有人出钱要你的人头,只要你踏上非洲一步,而现在你人在非洲,双脚站得好好的。这一行每个叛逃的佣兵和黑社会老大,都梦想能看到你。五十万要你一命,一百万让命案看起来像是自杀,这样更佳。就算你请来全天下的保镖,对你自己也不会有一丁点好处。你请来的人,很可能就是希望杀你的人。” “我是死是活,你们局里凭什么关心?” “就公事层面来说,我们是不关心。就个人层面来说呢,我比较不喜欢看到坏人那方打赢。”他吸了一口气,“讲到这里,很难过要告诉你,阿诺德·布卢姆已经一命呜呼,而且死了好几个礼拜了。所以如果你来这里想救阿诺德,恐怕要再次告诉你,已经没什么好救的了。”“拿证明出来给我看。”贾斯丁粗鲁地质问着,吉妲则悄悄转身离开,以前臂遮住脸孔。 “我年纪一大把,没几年好活了,也已经没有幻想,对你讲的这些不该讲的东西,很可能害自己天一亮就被老板拖出去枪毙。你要的证明就是这个。布卢姆被打得不省人事,被丢到游猎卡车上,开到空旷的沙漠。没水,没树荫,没食物。他们折磨了他几天,希望能问出他或特莎是否事先拷贝了一份他们在吉普车上找到的磁盘。很抱歉,吉妲。布卢姆说没有,他们没有拷贝,可是他们才不把这个当做答案,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也因为他们自己高兴,把他折磨到死为止。然后留给土狼处理。这一点很抱歉,的确是事实。” “噢,我的天啊。” 讲话的人是吉妲,低声对着双手讲。 “所以啊,贾斯丁,你可以把布卢姆的名字从名单上画掉,连肯尼K的名字也一起画掉。他们两人都不值得你跑这一趟了。”他毫无怜悯之意,继续讲下去,“现在啊,你听好了,波特·科尔里奇在伦敦代替你奋战。这件事不只是最高机密,而是‘听到之前禁止吃东西以免喷饭’的机密。” 贾斯丁从吉妲视线范围消失。她在黑暗中搜寻,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站着。 “波特要求将特莎的案子重新交给最初的警察侦办,也要求将格里德利的脖子摆在断头台上,旁边是佩莱格里。他希望跨党派质询柯蒂斯、KVH以及英国政府三者的关系,与此同时,他也针对桑迪·伍德罗的痛处逐步进攻。他希望组成一组独立科学家来评估岱魄拉瑟,如果这世上还有所谓独立科学家的话。他也发现了世界卫生组织有个道德实验委员会,或许可以借力使力。如果你现在回国,可能会不巧破坏了平衡。我来这里的原因就是这个了。”他以快乐的口吻结束,因为喝完了咖啡,所以站起来。“我们现在依旧很拿手的事情不多,把人走私出国是其中之一,贾斯丁。所以如果你宁可被放进长柄暖床器里走私离开肯尼亚,而不愿意冒险再去肯雅塔机场,更别提莫伊的手下和其他所有人。如果想通了,就吩咐吉妲转告我们。” “你对我太好了。”贾斯丁说。 “我最怕的就是你讲这句话。晚安。” 吉妲躺在床上,门开着。她盯着天花板看,不知道是应该哭泣还是应该祈祷。她一直都假设布卢姆已经死了,不过他惨死的经过比她担心过的所有情况都更糟糕。她希望能重回修女学校那种单纯的生活,重拾她以往的信念,认为上帝希望人类有志向上爬,有难敢担当。墙壁的另一边是贾斯丁,回到她的书桌,以钢笔写字,因为虽然吉妲借他笔记本电脑,他还是喜欢钢笔。前往洛基丘莒的飞机预计七点从威尔森起飞,换言之他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动身。她希望能陪贾斯丁走完最后一程,却也清楚没有人能陪他走这一段。她答应开车送他到机场,不过他比较喜欢从瑟琳娜饭店搭出租车。 “吉妲?” 他敲着吉妲的门。她大声说,“没关系。”然后起身。 “我想麻烦你,请帮我寄这封信,吉妲。”贾斯丁边说边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收件人是住在米兰的女士。“她不是我女朋友,以免你乱想。她是我律师的婶婶”——露出罕见的微笑——“这封送到俱乐部给波特·科尔里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别用驻外邮局,也别用快递之类的东西,一般的肯尼亚邮局就够可靠了。有你帮这么多忙,我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张开双手抱住贾斯丁,投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是生命的依靠,贾斯丁最后才挣扎着脱身。 23 麦肯齐机长和副机长艾扎德坐在水牛飞机的驾驶舱,位于机身的鼻部,是突起的一个平台,没有门隔开工作人员与货物,而在平台正下方走下一步,有体贴人士摆了一张低矮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颜色是黄褐色,像是老家仆会在冬夜搬出来放在厨房火炉前面的椅子。扶手椅的脚以应急的铁鞋固定在舱板上。贾斯丁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戴着耳机,几条起毛的尼龙绳绑在他肚子上,让他看起来活像刚学走路的小孩。他吸收着麦肯齐机长和艾扎德的智慧,偶尔拿下耳机回答一个津巴布韦籍的白人女孩的问题。她叫杰米,自己舒舒服服坐在一堆破烂的棕色木箱之间。贾斯丁本来想让座给她,无奈麦肯齐阻止了他,口气坚定地说,“你给我坐这里。”机身尾端有六个身穿长袍的苏丹妇女蹲坐着,有的脸色坚毅镇定,有的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人对着塑料桶呕吐,而准备这个桶的用意正是如此。机身顶端是一格格银灰色的软垫,下方有条缆线垂挂着几条红色降落伞绳,尾端的金属部分随着引擎巨响起舞。机身又喘气又呻吟,如同一匹年迈的铁马,被拖回去打最后一仗。机上没有空调或降落伞的迹象。墙壁上有个方块涂有起了水泡的红色十字架,指示出医疗用品,下面排了一列塑料扁桶,注明“煤油”,以麻绳绑在一起。这一趟特莎和阿诺德生前走过,而用飞机载他们的人就是他。这是他们走上最后旅途之前的最后一程。 “所以说,你是吉妲的朋友喽。”麦肯齐已经观察到,当时苏丹莎拉带贾斯丁到他在洛基的土库,让他们两人独处。 “对。” “看一下你的护照没关系吧?” “没关系。”贾斯丁递给他艾金森的护照。 “你从事哪一行啊,艾金森先生?” “记者,伦敦《电讯报》,我是来采访联合国的苏丹生命线行动(OLS)的。” “OLS现在正需要大力宣传,真的很可惜,如果让一小张纸妨碍了,好像很蠢。知道在哪里弄丢的吗?” “可惜我不清楚。” “我们今天载的东西多半是木箱装的大豆油,另外还有给当地工作人员的贴心慰问品。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有兴趣写的话。” “有。” “如果要你坐在吉普车的地板上,用一堆毛毯盖住一两个小时,你会反对吗?”“一点也不会。” “那就好讲话了,艾金森先生。” 自此之后,麦肯齐固执地相信这个说法。在飞机上,他以对任何记者同样的方式,对贾斯丁描述了他所谓人类历史上最昂贵的对抗饥荒行动。他的话夹杂了金属爆裂声,有时候在隆隆引擎声中听不清楚。 “在南苏丹的人,我们分成卡路里富裕族、卡路里中产阶级、卡路里穷人以及赤贫族,艾金森先生。洛基的任务是测量饥荒的‘间隙’。我们每空投一吨物品,就花掉联合国一千三百美元。内战的时候,有钱人先死,因为如果有人偷走他们的牛,他们就没办法适应。原本就穷的人大致维持现状。如果有一群人想生存下去,周围的土地必须先变成能安全栽种东西之处。不幸的是,这附近称得上安全的土地不多。会不会讲得太快?” “讲得很好,谢谢你。” “所以洛基必须评估作物,测量饥饿间隙会出现在哪里。现在我们来到一个新的间隙边缘。不过时机要算得很准。在他们快要收成的时候空投,就会搞坏他们的经济。太晚空投了,他们早就快饿死了。顺带一提,空投是惟一的解决方法。以公路运输会被劫走,通常都是司机监守自盗。” “原来如此。知道了。好。” “你难道不想记下来吗?” 如果你是记者,就摆出记者的架势嘛,他在说。贾斯丁打开笔记簿,这时换上艾扎德讲课。他的主题是安全。 “我们在粮食站的等级分成四等,艾金森先生。第四级是放弃,第三级是红色警戒,第二级是尚可,南苏丹没有零风险区。知道了吗?” “知道了。了解了。” 又轮回到麦肯齐。“来到粮食站时,屏幕会显示今天当地等级属于哪一级。万一碰到紧急状态,照他的话去做。你要去采访的粮食站是葛朗将军实际掌控的地盘,你弄丢的签证就是他发的。不过那里定期会遭到北方的攻击,南边敌对的部落也会发动攻击。别以为这只是南北之间的问题,部落之间的联盟一夕之间就会改变,他们一翻脸就打。还听得懂吧?” “没问题。” “苏丹这个国家基本上是殖民时代地图师的美梦。南边是非洲,绿色原野,石油,基督徒;北方是阿拉伯,一片沙漠,一群穆斯林。知道是什么吧?” “多多少少知道。”贾斯丁的另一个身份曾经就这个主题写过报告。 “结果成为造成永久饥荒的因素,我们几乎一样都不缺。干旱没有导致的后果,就由内战来处理,反之亦然。然而喀土穆的政权仍然是合法政府。最后,不管联合国跟南方谈好什么条件,还是要尊重喀土穆政府。所以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艾金森先生,联合国、喀土穆的人和叛军之间形成独特的三角协议,喀土穆政府的人另一方面把叛军打得落花流水。懂吗?” “你要去的是七号营!”津巴布韦白人女孩杰米弯腰对着他耳朵大叫。她身穿棕色牛仔装,头戴丛林帽,双手在嘴巴上围成喇叭状。 贾斯丁点点头。 “七号营现在正热门!我的一个女朋友几个礼拜前在那边碰到四级状况!被迫长途跋涉在沼泽地走了十一个小时,然后脱掉长裤,等飞机来接他们,等了六个钟头!” “她的长裤怎么了?”贾斯丁对着她大喊。 “不脱不行啊!男生女生都一样!是那边太热啦!长裤又湿又热又冒水蒸气!受不了!”她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双手指向他的耳朵。“如果你听见牛群跑出村子——快跑。如果后面跟的是女人——加快脚步跑。我们有个男的,曾经一次跑了十四个小时,一滴水也没喝。瘦了八磅。追杀他的人是卡拉宾诺。” “卡拉宾诺?” “卡拉宾诺本来是好人,后来加入北方人就变坏了。现在他道了歉,回到我们阵营。大家都非常高兴,没有人问他跑到哪里去了。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还是点点头。 “听我说。数据显示,根据保险公司的统计,你应该很安全。别担心。而且布兰特这个人很有意思。” “谁是布兰特?” “负责监控七号营粮食的人。人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疯疯癫癫的。开口闭口都是上帝。”“他是哪里来的人?” 她耸耸肩。“自称和我们一样,是被海水冲上岸的杂种狗。这里没人有什么过去。等于是一条规定。” “他在那边待多久了?”贾斯丁大喊,然后不得不重复再喊一次。 “六个月吧,我猜!在当地连续待六个月,等于是过了一辈子,相信我!他连到洛基休养两三天都不去!”她以遗憾的口吻结尾,然后因为喊得筋疲力尽,往后瘫坐下去。 贾斯丁解开扣环,走向窗户。这就是你走过的一段旅程,这就是他们给你的宣传辞令,这就是你看到的东西。底下是碧绿色的尼罗河沼泽,在热气下烟雾弥漫,当中点缀着拼图形状的黑水坑。地势较高的地方有蜂窝状的牛栏,里面挤满了牲口。 “部落民族永远也不会说出他们养了几头牛!”杰米站在他肩膀旁,对着他耳朵大喊,“监控粮食的人的工作是查出实际数字来!山羊和绵羊住在中间的畜栏,牛住在外面,旁边是小牛!狗和牛住在一起!晚上他们会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烧牛粪!赶走掠食性动物,帮牛群保暖,害他们咳得很厉害!有时候他们也会把女人和小孩放在里面!苏丹的女孩子吃得好!如果养得好,嫁妆就会多一点!”她拍拍自己的肚皮,微微一笑,“男人只要拿得出钱,想娶几个老婆随他高兴。他们会跳一种很不可思议的舞——我没骗你。”她大声叫着,一手遮住嘴巴狂笑起来。“你是监控粮食的人吗?” “助理。” “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在内罗毕混对了舞厅!想听听谜语吗?” “当然。” “我们在这里空投谷物,对吧?” “对。” “因为南北之间的战争,对吧?” “继续讲。” “我们空投的谷物,大部分都是在北苏丹种的。如果美国农民没有因为谷物过剩对我们倾销的话。你自己想想。救济单位的钱用来买喀土穆的谷物。喀土穆把钱拿来买武器对付南方。载谷物飞到洛基的飞机和喀土穆政权轰炸南苏丹村落的轰炸机,用的是同一个机场。” “谜语是什么?” “为什么联合国一方面资助轰炸南苏丹,一方面又同时援助受害者?” “答不出来。” “你这一趟之后要回洛基吗?” 贾斯丁摇摇头。 “可惜啊。”她说,然后眨眨眼。 杰米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在大豆油的木箱之间。贾斯丁停留在窗口,看着飞机反射出来的金色日光点掠过闪闪发亮的沼泽地。没有地平线。一段距离之后,地面的颜色融入了雾气,窗户也染上越来越深的淡紫色。我们可以一辈子飞个不停,他告诉她,永远也不会飞到地球的尽头。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水牛飞机开始缓缓下降。沼泽变成棕色,硬土地升高到水平面之上。一棵棵树木在地面上有如绿色花椰菜,飞机的反射光点则扫过它们身上。艾扎德接下驾驶的责任。麦肯齐机长正在研究露营器材的手册。他转身对贾斯丁比了一个大拇指朝上的手势。贾斯丁回到座位上,扣好扣环,看了手表一眼。他们已经飞了三个小时。艾扎德让飞机以大角度倾斜。一盒盒卫生纸、杀虫剂以及巧克力由上往钢铁甲板猛射,重击在驾驶舱的平台上,靠近贾斯丁的脚边。一丛灯芯草屋顶的茅屋出现在机翼尾端。贾斯丁戴的耳机充满了杂音,宛如变了调的古典音乐。他从众多不协调的声音中锁定一个粗鲁的德国人声音,这人正在详细介绍地面状况。他听到了“稳定而轻松”等字眼。飞机开始狂乱振动起来。贾斯丁从他的安全带中站起身,从驾驶舱的窗户看到外面一条带状的红土地,两旁是绿色原野。一列列白布袋当做指示灯,另外也有白布袋散布在原野的一角。飞机摆正了,太阳照射到贾斯丁的颈背,有如被滚水烫到。他猛然坐下。德国人的声音变得清晰响亮。 “下来呀,艾扎德,我们今天炖了一锅山羊肉当午餐,很好吃哟!那个游手好闲的麦肯齐在上面吗?” 艾扎德不为所动。“角落里那几袋是什么啊,布兰特?有人最近空投过了吗?我们是不是跟别架飞机空投在同一个地方啊?” “只是空袋子啦,艾扎德。别去管那些袋子了,赶快下来,听见没?那个大牌记者是不是跟过来了?” 这次换成麦肯齐回答,简明扼要。“来了,布兰特。” “其他还有谁?” “我!”杰米在巨响中高兴地大喊。 “一个记者,一个花痴,六个返乡的代表。”麦肯齐和先前一样以吟唱的语调说。 “他人怎样?大牌记者?” “你来告诉我好了。”麦肯齐说。 驾驶舱里笑声连连,地勤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讲话带外国腔的人也加入。 “他紧张什么?”贾斯丁问。 “这里的人全都紧张兮兮。这里是终点站。我们下飞机后,艾金森先生,请你跟在我身边。这里规定,在介绍你给其他人认识之前,要先来行政官这里拜会。” 起降跑道是座延长的黏土网球场,有一部分杂草丛生。狗与村民从一丛森林跑出来往跑道前进。茅屋的屋顶以灯芯草覆盖,呈圆锥形。艾扎德低飞经过,而麦肯齐扫描着两旁的草丛。“没坏人吧?”艾扎德问。 “没坏人。”麦肯齐证实。 水牛飞机倾斜,机身打直,然后向前直冲。跑道有如火箭般打在机轮上。火红的灰尘笼罩了窗户。机身往左倾斜,然后再往左倾斜,货物在机舱里怒吼,引擎尖声大作,飞机抖动几下,摩擦到异物,发出呻吟声与冲撞声。贾斯丁盯着逐渐落定的尘埃,注视着一群逐步接近的非洲显贵、儿童与两个白人妇女。妇女身穿邋遢的牛仔裤,绑着黑人式辫子,戴着手环。这些人中间站着一个戴了棕色霍姆堡毡帽的男子,穿着古老的卡其短裤,踩着磨损得很严重的麂皮鞋,大步向前走,目光如炬,身材圆鼓,头发呈姜红色,身型绝对庄严,他就是没挂着听诊器的马可斯·罗贝尔。 几个苏丹妇女从飞机上爬下,与一群歌唱的族人团聚。津巴布韦女孩杰米抱着同伴惊喜得又呼又叫,她也拥抱了罗贝尔,摸着他的脸,脱掉他的霍姆堡毡帽,帮他抚平红头发,而罗贝尔则睁大眼睛,拍拍她的臀部,乐得如同小学生过生日。丁卡族的搬运工以矫健的身手来到机身后端,遵照艾扎德的指示卸货。不过贾斯丁必须坐在位子上,等到麦肯齐机长示意OK之后才能起身,跟着他走下阶梯,带着他离开欢欣鼓舞的人群,走过飞机跑道,往土丘上走。土丘上有一群丁卡族长者,身穿黑色长裤白色衬衫,坐在树荫下的厨房椅上,围成半圆形。坐在他们中间的是行政官阿瑟,身材干瘪、头发灰白,面孔有岁月凿刻过的痕迹,双眼锐利精明。他戴了顶红色棒球帽,上面绣着金色的巴黎字样。 “阁下必定是以笔维生之人,艾金森先生。”阿瑟说。他用的是旧时的英文,说得无懈可击。介绍两人认识的是麦肯齐。 “没错,先生。” “恕在下斗胆请教,贵报大名是什么,如何有此荣幸聘用到此一贤才?” “伦敦《电讯报》。” “《周日电讯报》?” “多半是做日报的部分。” “两者皆为优秀的报纸。”阿瑟宣称。 “阿瑟以前在英国统治时代,是苏丹国防军的士兵。”麦肯齐解释。 “请告诉我,先生,如果我说您来到此地是为了滋养你的心智,这样说是否正确?” “同时也滋养我读者的心智,希望如此。”贾斯丁以甜美的外交辞令回答,这时以眼角瞧见罗贝尔一行人走过跑道。 “既然如此,在下期望您能同时寄来英文书籍,滋养我族人心智。联合国照顾我们的肉体,却鲜少顾及我们的心智。我们喜欢的作者是十九世纪英国的小说大师。或许贵报能考虑资助此一义举。” “我一定会跟他们建议的。”贾斯丁说,这时转头望向右后方,看到罗贝尔一行人朝土丘接近。 “至为感激,先生。承蒙大驾光临,各位将待多久?” 麦肯齐代表贾斯丁回答。在他们下方,罗贝尔一行人在土丘底站住,等着麦肯齐和贾斯丁下来。 “明天这个时候,阿瑟。”麦肯齐说。 “切勿恋战,”阿瑟说,一面斜眼看了一下麦肯齐的随行人员,“艾金森先生,离去后请勿遗忘吾人。我们会等待您送书过来。” “今天好热啊,”麦肯齐边说边走下土丘,“一定有四十二度,温度还在持续上升。即使这么热,对你来说还算是伊甸园。明天同一时间再见了,行吗?嗨,布兰特。你的大牌记者来了。” 贾斯丁没预料到对方会表现出如此动人的善意。原本在乌护鲁医院躲避他的姜黄色眼睛,这时投射出真诚的喜悦。长不大的面孔有日复一日的艳阳烧灼的痕迹,这时露出具有感染力的开怀浅笑。原本紧张讲着悄悄话、在特莎病房绕梁不去的深沉喉音,这时听来震慑人心。两人一面握手,罗贝尔一面讲话,贾斯丁一手握着罗贝尔两手。他的掌力友善而体贴。 “他们在洛基有没有跟你简单介绍过了,艾金森先生,还是把苦差事留给我做?” “可惜在洛基时没有太多时间听介绍。”贾斯丁回答,也对他报以微笑。 “为什么记者总是来去匆匆,艾金森先生?”罗贝尔以快活的口气抱怨,放开贾斯丁的手,却搂住他一边的肩膀,一面带着他往跑道走。“最近真相是不是改变得很快?我父亲总是教我:如果事情是真的,就恒久不变。” “要是他能跟我的编辑那样讲就好了。”贾斯丁说。 “可是,也许你们编辑不相信所谓的永恒。”罗贝尔一面警告,一面走到贾斯丁另一边,对着他的脸举起一根手指。 “大概吧。”贾斯丁承认。 “你自己呢?”小丑似的眉毛紧箍成神父询问般的模样。 贾斯丁的头脑一时之间麻木起来。我在假装什么?这人就是马可斯·罗贝尔,背叛你的人。 “我觉得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要多花点时间。”他回答得很别扭,罗贝尔听到后爆出大笑,笑得很诚实。 “别花太多时间啊,老兄!不然永恒这东西会回过头来咬你一口哟!以前看过空投粮食没有?”他抓住贾斯丁的手臂,突然压低声音说。 “大概没有。” “那我就带你去看。然后你就会相信永恒,不骗你。我们这里一天空投四次,每次都是上帝的神迹。” “你实在太客气了。” 罗贝尔就要照本宣科了。身为外交官的贾斯丁,与罗贝尔同样是诡辩专家的贾斯丁从他口气里听出端倪。 “艾金森先生,我们在这里啊,尽量做得有效率。尽量让粮食进对嘴巴。也许我们过度供应了。顾客饿着肚子,过度供应也不算什么罪过。也许他们撒了一点小谎,谎称村子里有多少人,虚报有多少人快死了。也许我们在亚维尔的黑市里造就了几个百万富翁。有什么了不起,对不对?” “对。” 杰米出现在罗贝尔身边,旁边跟了一群拿着带夹笔记板的非洲女人。 “也许我们破坏了路边摊的生意,让老板对我们很不爽。也许丛林里可怜的猎人和巫医会说,我们拿西方的医药害他们没生意可做。也许我们的空投造成了他们的依赖性。对不对?” “对。” 大大的一个微笑解消了上述所有的美中不足。“这样说好了,艾金森先生,你去告诉你的读者,告诉人在日内瓦和内罗毕的那些联合国肥猪。每次我的粮食站送一汤匙的粥进入一个饿肚子小孩的嘴巴里,我就尽了自己的责任。晚上就能在上帝的胸怀里熟睡。我挣得了生下来的理由。能不能这样写给他们看?” “我尽量。” “你名字是什么?” “彼得。” “布兰特。” 他们再度握手,比先前握得还久。 “想问什么尽管问,好吗,彼得?我不会对上帝隐瞒什么秘密。有没有什么特别问题想问我的?” “还没有。说不定稍后会有,等我有机会了解状况后。” “那样也好。慢慢来。是真的,就恒久不变,对不对?” “对。” 现在是祷告时间。 现在是圣餐礼时间。 现在是神迹出现的时间。 现在是与全人类共享圣体之时。 罗贝尔如此宣布,而贾斯丁也装模作样写在笔记簿上,想借此逃离向导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好心情,却无处可逃。现在要欣赏的是“以善性导正邪恶影响的秘密”,这是罗贝尔另一句令人不安的隽语,一面眯着姜黄色眼睛虔诚看着火热的天堂一面说出,以大大的微笑接受上帝的祝福,此时贾斯丁感觉到背叛特莎的人以肩膀热情搓揉着他。引来了一排观众。最靠近他们两人的,是津巴布韦人杰米以及行政官阿瑟还有随行人员。小狗、成群结队的红袍部落民族,以及一群赤身裸体的乖顺儿童围着飞机跑道边缘站着。 “今天我们喂饱了四百一十六个家庭,彼得。每个家庭要乘以六。那边的行政官,每次空投,我就让他抽成百分之五。这个不能写。你人还不错,所以我才告诉你。如果光听行政官讲话,你会以为苏丹人口有一亿。我们这里另一个问题就是谣言。只要有一个人说他看见有人骑马拿着一把枪,就会引起一万个人没命狂奔,丢下农作物和村子逃命。” 他骤然停下来。杰米在他一旁以一手指着天堂,另一手则拉着罗贝尔的手,偷偷握了一下。行政官和随员也听见了,他们的反应是抬头半闭眼睛,嘴唇向两侧延展,露出紧张而开朗的微笑。贾斯丁也听到远方隆隆作响的引擎声,依稀看见光亮的天空出现黑点。黑点缓缓成为水牛飞机,机型如同他搭乘前来的飞机一般,如同上帝御马般洁白、英勇、踽踽独行,从树梢上方一掌之距飞掠而过,闪闪发亮,上下晃动,调整着前进方位与高度。随后飞机消失,一去不回。然而罗贝尔的信众并没有因此丧志。众人依旧仰首期盼飞机回头。飞机果然转回,低飞,直飞,目标笃定。看到首批白色粮食袋如同雪花般从机尾落下,贾斯丁不禁哽咽起来,泪水也开始在眼睛里打转。粮食袋起初调皮地在空中飘浮,然后增加速度,在空投区啪答降落,响起机关枪似的连续枪声。飞机绕着圈子,重复上述动作。 “看到没,老兄?”罗贝尔低声说。他眼中也有泪水。难道他一天哭四次?或只在有观众时才哭? “看到了。”贾斯丁证实。和你看到的一样,而我无疑地也立即成为他教会中的一员。 “听着啊,老兄,我们需要更多飞机跑道。写在你的报道里。更多飞机跑道,更靠近村落。目前的跑道要他们走路前来太远了,而且也太危险。他们会被强奸,会被人割断喉咙。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小孩会被偷走。等到他们走到跑道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搞错了,今天没轮到他们的村子,所以他们只好回头,也搞不清楚状况。很多人就是因为搞不清楚才死的。他们的小孩也是一样。这东西你写不写?” “我尽量。” “洛基这边说盖更多跑道的话,就需要更多监控的工作。我说,好啊,我们就增加监控。洛基说,钱哪里来?我说,先花钱,然后再找钱。搞什么鬼嘛?” 飞机跑道又传来另一阵寂静。是担忧的寂静。难道是强盗埋伏在树林里,等着抢走上帝的礼物然后跑路吗?罗贝尔的大手再次抓住贾斯丁的上臂。 “我们这里没有枪,老兄,”他解释着,算是回答贾斯丁脑海里没有问出来的问题,“在村子里,他们有美制阿玛莱特步枪和俄制卡拉什尼可夫步枪。那边的行政官阿瑟,他拿他抽成的百分之五去买枪给他的族人。不过在粮食站,我们只有无线电和祷告而已。” 据判断危机已过。第一批搬运工害羞地走上跑道搬走粮食袋。杰米和其他助理拿着笔记板,站在粮食袋之间,一人占据一堆。有些袋子已经撑开来。拿着扫把的女人连忙扫起散落出来的谷物。罗贝尔抓着贾斯丁的手臂,一面教他认识“粮食袋文化”。他慨然大笑着说,上帝发明空投之后,也发明了粮食袋。不管有破洞还是完整无缺,这些印有世界粮食计划署简称的白色人造纤维布袋,和里面的粮食一样,都是南苏丹人的日常商品: “看到那个风向袋了吗?——看到那家伙穿的休闲鞋了吗?——看到他的头巾了吗?——告诉你啊,要是我结婚,也要让新娘穿粮食袋!” 站在他身边的杰米发出一阵狂笑,她旁边的人也很快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尚未稍止,有女人从跑道另一边树林里的不同点成三列鱼贯而出。她们都是丁卡人,身材高挑——六英尺高并不少见。她们大步前进的优雅姿态,是所有时装走秀者梦寐以求的模样。多数人都袒胸露背,其他人则身穿紫铜色棉花上衣,胸前特别遮盖妥当。她们的眼神呆滞,锁定在前方的粮食袋。她们讲起话来轻声细语,不想让外人听见。每一列的女人都知道目标何在。每位助理都知道自己的顾客是谁。贾斯丁偷偷瞄了罗贝尔一眼,这时每个女人报上自己的姓名,拎起布袋的颈部,扔向空中,再稳稳落在头上。他看到罗贝尔的眼睛充满了悲情与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这些女人的困境是他一手造成,仿佛他不是拯救者。 “怎么了?”贾斯丁问。 “这些女人啊,她们是非洲惟一的希望。”罗贝尔回答,嗓音仍维持低语,视线则分秒不离那些女人。难道他在她们中间看见了婉哲?也看到了其他所有的婉哲?他细小无血色的眼睛在霍姆堡毡帽的黑色阴影之下充满罪恶感。“这个你要写下来啊。我们只把粮食交给女人。那些男人啊都是白痴,我们一点也信不过他们。信不得啊。他们把我们的东西拿到市场去卖。他们叫女人拿去酿酒。他们买香烟买枪买女人。那些男人都是无赖。女人养家,男人养战。全非洲,是一场性别大战。这里只有女人负责上帝的工作。这个你给我写下来。” 贾斯丁乖乖照他的意思记下。再写也没有必要,因为他以前每天都听特莎讲相同的话。女人无声地鱼贯走回树林。不好意思的小狗舔着没人捡的谷物。 杰米和助理们已经解散。罗贝尔一面拄着长手杖,戴起霍姆堡毡帽,具有精神导师的权威感,一面带领贾斯丁走过飞机跑道,离开土库屋聚集而成的部落,走向一条蓝色的森林带。有十几个小朋友争着要紧跟在他后面。他们又扭又拧着大善人的手。他们一人拉着一根手指荡呀荡,发出巨吼,脚如同跳舞的小矮人一样在空中踢来踢去。 “这些小朋友以为自己是狮子。”小朋友拉着罗贝尔对他大吼,罗贝尔则对贾斯丁以称兄道弟的口吻如是说。“上个礼拜天,我们在上圣经班,小狮子很快就吞掉但以理,害上帝没有机会拯救他。我告诉小朋友:不行,不行,要让上帝有机会拯救但以理!圣经是这样写的啊!可是他们说狮子肚子太饿,等不及了。让他们先吃掉但以理,再让上帝表演魔术嘛!他们说不然的话,狮子会死翘翘。” 他们朝着跑道另一端的一排长方形小屋前进。每个小屋都以简陋的方式围起一小块土地,状若大锁。每个围起来的土地都是迷你型的冥界,里面不是无药可医的病人,就是干瘪、瘸腿、脱水的人。女人以坚毅的姿态弯腰站着,静静接受折磨;沾满了苍蝇的婴儿病重得哭不出声音来;上吐下泻的老人陷入昏迷状态;百战疲惫的医护人员与医生尽最大的能力来哄病人们稍微排出一条队列来;紧张的女孩大排长龙,彼此讲悄悄话,嗤嗤笑着;少男则缠斗不休,有个老年人拿着木棍对着他们毒打。 罗贝尔和贾斯丁来到一座盖着茅草、活像乡下工棚的医疗所,阿瑟和随员则在后面不远处跟着。罗贝尔一面推开吵闹的病人前进,一面带着贾斯丁来到一片钢质隔板,有两个粗壮的非洲人守卫着,他们身穿无国界医师的T恤。隔板拉开后,罗贝尔箭步进入,摘下霍姆堡毡帽,拉贾斯丁进来。有个白人医护人员和三个帮手正在木质柜台后混合、测量东西。此处状况稳定,却带有随时会发生紧急情况的气氛。医护人员看到罗贝尔走进来,很快抬头一笑。 “嗨,布兰特。你带来的这位帅哥是谁啊?”她问,带有轻快的苏格兰口音。 “海伦,认识认识彼得。他是记者,要告诉全世界你们是一大堆游手好闲的懒人。” “嗨,彼得。” “嗨。” “海伦是苏格兰格拉斯哥来的护士。” 架子上放了五颜六色的纸盒和玻璃罐,堆积到天花板。贾斯丁扫视了一下,假装对所有东西感到好奇,寻找的则是熟悉的红黑相间的盒子,上面有三只金色蜜蜂的快乐商标,却没有找到。罗贝尔站到所有东西前面,再度扮演起讲师的角色。护士和她的助手互相微笑,毫不掩饰。又来了。罗贝尔拿起一罐装了绿色药丸的工业用瓶子。 “彼得,”他以沉重的音调说,“现在我要让你看的是非洲的另一条命脉。” 他是不是每天重复同样的话啊?对每个来宾都这样讲吗?这是否就是每天表演的忏悔剧?这些话,他也对特莎讲过吗? “全球罹患艾滋病的人当中,有百分之八十都住在非洲,彼得。这个数字只是保守的估计。其中有四分之三都没有接受药物治疗。这一点,我们必须感谢制药公司以及他们在美国国务院的用人。他们威胁说,如果有任何国家胆敢廉价生产美国专利药品,就一定会遭到制裁。懂了没?写下来了没有?” 贾斯丁对罗贝尔点头表示肯定。“继续讲。” “这罐子里面的药丸,一颗在内罗毕要花二十美元,在纽约六元,在马尼拉十八元。印度随时可以生产出非原厂的相同药丸,每颗只要六毛钱。别跟我讲什么研发费用。研发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抵消掉,而且很多研发经费本来就是由政府补助的,所以他们根本是在胡说。我们这边遇到的情形是不道德的垄断,每天都会赔上人命,懂吗?” 罗贝尔很熟稔表演的过程,不需多想就能继续下去。他将罐子摆回架上,抓来一个黑白相间的大盒子。 “这些狗杂种已经拿相同的配方卖了三十年了。治疗什么病?疟疾。知不知道为什么卖了三十年了,彼得?要是有几个纽约人有一天得了疟疾,你看看他们会不会火速找解药!”他选了另一个盒子。他的双手和声音同样因诚实的愤慨而颤动。“这家新泽西的药厂慷慨大方,乐善好施,对全世界贫穷饥饿的国家捐献这个产品,懂吗?药厂啊,他们有必要受到爱戴。如果没人爱戴他们,他们就吓得直发抖,难过得很。” 而且变得很危险,贾斯丁心想,不过没有讲出口。 “为什么药厂要捐出这个药?我来告诉你。因为他们生产出更好的药了。旧药库存太多了,所以就捐给非洲,不管使用期限只剩下六个月,慷慨捐献的结果都可以获得几百万的减免税额。而且又省下几百万的库存费用,销毁卖不出去的药的费用也省下来了。更何况大家都会说,你看看他们心地真善良。连股东都这样说。”他将盒子转过来,以轻蔑的神态怒视着盒底,“这批货在内罗毕海关压了三个月,海关那些人等着别人拿钱来贿赂。两年前,同一家药厂送给非洲生发剂、戒烟药以及治疗肥胖的药物,善心义举获得数百万的所得税减免。那些狗杂种只对获利的胖财神有感情,对其他人则一概无情。我说的是事实。” 然而,他充满正义的怒火最猛烈的部分保留给他自己的上司——那些在日内瓦的救济界人士,大药厂一喊话,那些懒人就乖乖翻身。 “那些人还敢自称人道主义者呢!”他抗议,而助手们再度浅笑,在无意识间唤起了特莎痛恨的字眼。“饭碗安稳、薪水免缴所得税、退休金、豪华轿车、小孩上国际学校免学费!他们一直出差,所以没机会花钱。这种情况我看多了啊!在一流瑞士餐厅里陪药厂派出来的帅哥游说人员吃大餐。他们干吗为人道精神强出头?日内瓦有几十亿元没地方花?太好了!花在大药厂身上,让美国高兴!” 这份激昂的演说讲完情绪缓和下来后,贾斯丁再提出一个问题。 “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看清他们真面目的,布兰特?” 大家抬起头来,只有贾斯丁例外。显然以前没有人想到要质疑野地的先知。罗贝尔姜黄色的眼睛睁大。他带着一丝受到伤害的神情,皱了皱晒红的额头。 “那些人我看多了,我告诉你。用我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怀疑你亲眼看到过,布兰特,但是我的读者可能会怀疑。他们会在心中问,‘看到他们这种做法的时候,布兰特是什么样的身份?’你当时是在联合国吗?还是只是正好在餐厅里用餐?”小小的笑声指出不可能的状况,“或者你当时是为黑暗组织效劳?” 罗贝尔是否察觉到敌人就在眼前?黑暗组织一词他是否耳熟能详,令他备感威胁?贾斯丁在医院那次的模糊印象是否不全然是模糊的印象?罗贝尔的脸孔变得很可怜。原本儿童般的光彩褪去,留下来的是受到伤害、没戴帽子的老头形象。别这样对待我,他的表情正在说着。你是我朋友。不过有良心的记者忙着记笔记,没空提供协助。 “如果想向上帝求助,必须先成为罪人,”罗贝尔以干哑的嗓音说,“这里每一个人都接受过转变,接受了上帝悲悯。相信我。” 然而罗贝尔脸上受到伤害的神情仍然不见离去,不安的神态亦然,逗留在他脸上宛如他尽量不去听的坏消息一样。往回走过飞机跑道的路上,他表面上装得比较喜欢跟在行政官阿瑟的身边,两个人以丁卡族的姿态走路,手牵着手,戴着霍姆堡毡帽、身材魁梧的罗贝尔陪伴戴着巴黎帽、双脚如纺锥、身型如稻草人的阿瑟同行。 粮食监控人布兰特与助手的居所,是以木头栅栏围起来的地方,以原木当做大门。儿童纷纷退去。阿瑟与罗贝尔独自伴随着贵宾参观必经之地,也就是营地的设施。临时搭建的淋浴间上头有个桶,用条绳子一拉可以倒水下来。装雨水的水塔由石器时代的抽水器辅助,电力来自石器时代的发电机。一切都是由伟大的布兰特发明出来的。 “总有一天,我要为这东西申请专利!”罗贝尔信誓旦旦地说,同时对阿瑟用力眨眼,阿瑟不得不也对他眨眼。养鸡场中央地面上有片太阳能发电板,只被鸡用来当做弹跳床。 “白天的热度,就足够照亮整个房子!”罗贝尔吹嘘着。不过他独白中原有的热情已经消散。厕所位于栅栏边缘,一个男厕,一个女厕。罗贝尔敲着男厕的门,然后打开来,展现出地面上一个臭气熏天的粪坑。 “这里的苍蝇啊,不管我们用什么东西来消毒,它们都能发展出抵抗力!”他抱怨。 “多重抗药型的苍蝇啊?”贾斯丁微笑暗示着,罗贝尔慌张地向他瞄一眼,然后自己也挤出一个痛苦的微笑。 他们走过房舍,路上稍微停住脚步,看着刚挖好的坟墓,十二英尺长,四英尺宽。一群黄绿蛇卷起来,躺在红土的底部。 “那是我们的防空洞啊,老兄。这个营地的蛇啊,被它们咬到的话,比被炸弹炸到还严重。”罗贝尔语带不满地说,继续怨叹大自然的残酷。 看到贾斯丁没反应,他转身想讲笑话给阿瑟听。不过阿瑟已回去跟他的族人在一起。罗贝尔像一个急需友谊的人,一把搂住贾斯丁的肩膀,搭在上面不放,一面带着他以轻步兵的速度大步走向中央的土库屋。 “现在你得尝尝我们的炖山羊肉了。”他宣布,语气坚定,“那个老厨师啊,他炖的东西比日内瓦的餐厅还好吃!你是个好人,对不对,彼得?你是我的好朋友!” 在坟墓里面跟蛇躺在一起的,你看到了谁?他在问罗贝尔。是不是又是婉哲?或者是特莎冰冷的手伸出来碰触你了? 土库屋里的地板对角线不超过十六英尺。家庭餐桌是由木板拼凑钉成的。没有打开的啤酒箱子和色拉油箱子就当做椅子。灯芯草天花板吊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电风扇,虽然在转动,却转不出什么风,空气充满了大豆和杀虫剂的臭味。只有一家之长罗贝尔有椅子坐,他一把从无线电前面拉过来。瓦斯炉旁边有个赌马场用的大雨伞,下面堆的是无线电。他头戴霍姆堡毡帽,挺直腰杆坐在椅子上,一旁是贾斯丁,另一旁是杰米。杰米身处此地似乎怡然自得。贾斯丁的另一边是一位扎了马尾辫的年轻男医生,来自佛罗伦萨,他身边则是医疗所的苏格兰护士海伦,海伦对面是名叫萨维宣的尼日利亚护士。 罗贝尔大家族的其他成员没时间闲晃,他们自己舀了炖山羊肉站着就吃了起来,有人稍微坐下,只够时间大口吞下肚子,然后告辞。罗贝尔以汤匙舀着狼吞虎咽,边吃边说,视线绕着餐桌转,说个不停。虽然他偶尔会针对特定家庭成员发言,不过没有人怀疑他分享的智慧主要受益人是来自伦敦的记者。罗贝尔第一个话匣子的主题是战争。不是他们身边到处发生的部落冲突,而是“这个可恶的大战”,发生在班提乌北方的油田,日渐扩散到南方。 “喀土穆的那些狗杂种啊,他们有战车有武装直升机哪,彼得。他们把可怜的非洲人整得家破人亡。你往北边走,自己去看看嘛。如果轰炸没有成功,就派地面部队进去收拾,没有问题。那些部队尽情烧杀掳掠。是谁在帮助他们?是谁在边线拍手叫好?跨国石油公司!” 他愤慨的嗓音震住了整个地板。他周围的话题不是过来一较高下就是等死,而多数的话题的确是败下阵来。 “跨国公司很爱喀土穆啊,老兄!‘天啊,’他们说,‘我们尊敬你们优秀的基本教义派原则。公开鞭打几个人,砍掉几只手,我们很钦佩。我们希望尽所有可能帮助你们。我们希望你们能尽量使用我们的道路和飞机跑道。只要禁止那些懒惰的非洲无业游民进入市区和村落,他们阻碍了伟大的获利之神!我们希望来个种族净化行动,将那些非洲无业游民扫除得一干二净,期望与你们那些在喀土穆的人一样殷切!所以啊,这里有一些不错的油矿留给你们,拿去多买一些枪炮!’你听到了没,救助者?彼得,你写下来了吗?” “一字不漏,谢谢你,布兰特。”贾斯丁轻声对着笔记簿说。 “跨国公司做的是恶魔的工作,我告诉你啊,老兄!总有一天他们会下地狱,罪有应得,他们最好相信这一点!”他故作姿态地蜷缩起来,以大手遮住脸庞。他扮演的是跨国公司人的角色,在审判日面对造物者。“‘不是我啦,主啊。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命令我的人是获利大神啊!’跨国公司的人啊,他才是让你抽烟上瘾的人,然后再卖给你买不起的抗癌药物!” 卖给我们没经过实验的药物的人也是他。加速临床实验、利用天涯沦落人当小白鼠的人也是他。 “要喝咖啡吗?” “请给我一点,谢谢你。” 罗贝尔一跃而起,抓过贾斯丁的汤杯,以热水瓶的滚水冲洗干净,然后再倒进咖啡。罗贝尔的衬衫粘在背上,显露出条条颤抖的肌肉,不过他并没有停止讲话。他现在对沉默感到恐惧。“洛基那些人有没有告诉你火车的事,彼得?”他大喊,一面从身边垃圾袋里扯出一张卫生纸来擦干汤杯。“一年来南方三次,车速跟走路差不多的那辆该死的老火车?” “恐怕没有。” “火车走的老铁路是你们英国人建的,知不知道?给火车走的。就跟老电影演的一样。由北方荒野的骑马人保护。老火车从北到南,沿路补给每个喀土穆的驻地。懂吗?” “懂。” 他为什么在流汗?为什么眼神如此惊恐,如此充满疑问?阿拉伯火车跟他自己的罪过之间,他到底是想偷偷作什么比较? “老兄啊!那辆火车!现在卡在阿里亚斯和亚维尔之间,距离这里走路要花两天的时间。我们得向上帝祈祷,希望河流持续泛滥,也许那些狗杂种就不会往这里来。他们不管到哪里,都会造成世界末日,我告诉你。他们见人就杀。没有人阻止得了他们。他们太强悍了。” “布兰特,你在讲的这些狗杂种到底是谁啊?”贾斯丁问,再度埋头记笔记,“我一时之间听漏了。” “狗杂种就是荒野里那些骑马的人啊,老兄!你以为他们保护火车有钱赚吗?才怪。一毛钱也别想。他们免费保护火车是出自善心!他们的奖赏是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杀人强奸,然后放火。火车没载货时,就架走年轻小伙子和女孩子,载到北方去!没烧掉的东西,他们抢个精光。” “啊,懂了。” 然而,火车的故事还没让罗贝尔尽兴。如果讲完后有带来一片死寂的危险,让他可能面对不敢听的问题,罗贝尔就无法尽兴。他惊恐的双眼已经在死命搜寻着接下来的话题。 “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飞机的事?——俄罗斯制的飞机,比诺亚方舟的年代还久远,保存在朱巴的飞机?哇,那故事才够劲!” “可惜没讲过火车,也没讲过飞机的事。我跟你讲过,他们没时间告诉我任何东西。” 贾斯丁再度等待着,钢笔以顺从的态度待命,等着罗贝尔说出存放在朱巴那辆俄罗斯制的老飞机。 “朱巴那些脑袋坏掉的家伙啊,他们做的哑弹和大炮一样厉害。载着哑弹飞上去,然后从老飞机的机身推下去,对准南边的那些村落!这些哑弹非常厉害,你要相信我,彼得。那些人精通投弹的技术,投得真准啊。噢,对了!那些炸弹一触即发,所以机上人员非在老飞机飞回朱巴降落前全部处理掉不可!” 赌马场雨伞底下的野地无线电正在宣布另一架水牛飞机即将到来。首先是洛基当地简洁的播报声,然后是飞机上的机长呼叫。杰米弯腰凑着无线电,报告天气状况良好,地面稳定,没有安全问题。在场用餐的人一哄而散,不过罗贝尔待在原地不动。贾斯丁啪的一声合上笔记簿,在罗贝尔的注视下连钢笔和老花眼镜一起放进衬衫口袋里。 “好了,布兰特。山羊肉炖得真好吃。我有几个比较特别的问题想请教你,如果你可以的话。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上一个小时,不会被外人打扰到?” 罗贝尔带着贾斯丁,如同带人走向刑场一般,带着他走过一片被践踏过的青草地,上面散布着帐篷和晒衣绳。有个钟形的帐篷离群独立。罗贝尔手里拿着帽子,帮贾斯丁拉起帐篷门,拼命挤出一丝可怕的浅笑表示屈从,让贾斯丁先进去。贾斯丁弯腰下去,两人的眼神交接,贾斯丁在罗贝尔脸上看到了他在土库屋里已经看到的神情,不过这时更为清晰:这人一脸惊恐,害怕的是他坚决禁止自己看到的东西。 24 帐篷里的空气沉闷酸涩,非常炎热,气味混杂了腐败的青草与酸臭的衣物。不管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感觉。里面有张木椅,为了腾出椅子,罗贝尔必须先搬开一本路德教派圣经,一大本海涅的诗集,一件婴儿穿的羊毛睡衣,还有一个粮食监控人的紧急背包,里面装了收音机,信号灯露了出来。搬完了所有东西,他才请贾斯丁就座,然后自己蹲在单薄的行军床边缘,床铺距离地面只有六英寸。他双手拿着姜饼,汗湿的背部上下起伏,等着贾斯丁开口讲话。“本报有兴趣了解一种颇具争议性的结核病新药岱魄拉瑟,是由凯儒·维达·哈德森生产,由三蜂之家运送到非洲。我注意到你们的架子上并没有摆出来。本报认为你的真名是马可斯·罗贝尔,认为你是将岱魄拉瑟介绍到市面上的善心天使。”贾斯丁解释,此时再度打开笔记簿。 罗贝尔无动于衷。汗湿的背部,姜金色的头,泄气下垂的肩膀,在贾斯丁一番话的震惊之下维持不动的姿势。 “外传岱魄拉瑟具有副作用,声浪越来越大,我相信你也清楚,”贾斯丁继续说,一面翻了一页参考内容,“KVH和三蜂没办法永远一手遮天。如果你能先爆出自己的说法,可能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两人汗如雨下,两个罹患相同疾病的受害者。帐篷里面的热气具有催眠作用,贾斯丁心中认为两人会有不支而倒地的危险,相继昏睡在彼此身边。罗贝尔开始在帐篷内部四处走动。贾斯丁一面心想,我在低地忍受的监禁,感觉正是如此,一面看着他的囚犯被锡镜吓到自己,或是对着床头上方钉着的木头十字架作长时间的思考。 “耶稣上帝啊,老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访问了一些人。碰碰运气。” “少吹了,老兄。运气个鬼。是谁给你钱的?” 仍在踱步。摇摇头抖掉汗水。四处走动,仿佛希望发现贾斯丁在他脚边,以怀疑与责备的眼光瞪着他。 “我是自由撰稿人。”贾斯丁说。 “听你放屁!像你这样的记者都被我收买了!你搞的把戏,我全都清楚!是谁买通你的?”“没有人。” “是KVH?是柯蒂斯?我在帮他们赚钱啊,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他们也帮你赚钱啊,没有吗?根据本报,那几家拥有分子专利的公司股份,你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三分之一。” “我放弃了,老兄。拉若也放弃了。那些钱是吸血赚来的钱。‘拿去,’我告诉他们,‘是你们的。等到审判日那天,愿上帝宽恕你们全部。’我就是这样对他们说的,彼得。” “是跟谁讲的?”贾斯丁边写边问,“柯蒂斯?还是KVH的什么人?”罗贝尔的面孔像是一副惊恐的面具,“或者是跟克里科讲的?啊对了,我知道了。克里科是你在三蜂的线人。” 他在笔记簿上写下克里科的名字,一次一个字母,因为他的手被热得行动迟缓。“不过,岱魄拉瑟并不是坏药,对不对?本报认为岱魄拉瑟是好药,可惜走得太快而已。” “快?”这个字眼引起了他不满的情绪,“快啊?KVH那些人希望马上弄到实验结果,甚至都不能等到明天早餐之前。” 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停止了全世界的动作。首先是喀土穆从朱巴起飞的俄制飞机投掷了哑弹,然后是北方来的荒野骑马人,然后又是为了争夺班提乌油田的野蛮战役,蔓延到粮食站的门口。帐篷动摇起来,往下塌陷,以免遭受另一波攻击。一阵大雨打到帆布顶上,帐篷绳应声哀叫哭泣。然而罗贝尔似乎没有注意到暴雨攻势的进行。他站在帐篷中间,一手按住额头,仿佛忘记了什么事。贾斯丁拉开帐篷门,透过层层雨水数到三个阵亡的帐篷,另外有两个也在眼前奄奄一息。雨水从晒衣绳上的衣物形成水柱往下灌,在草地上形成湖泊,波浪打在土库屋的木墙上。巨浪打在防空洞的灯芯草屋顶上。然后正如攻击开始一般突然,一切倏然归于平静。 “这样吧,马可斯,”贾斯丁提议,仿佛雷阵雨清净了帐篷内外的空气,“告诉我有关婉哲的事情。她是不是你人生中的转折点?本报认为是如此。” 罗贝尔圆鼓鼓的眼睛继续锁定在贾斯丁身上。他想开口却讲不出话来。 “婉哲原来住在内罗毕北方的一个村子。她后来搬家到基贝拉的贫民窟。然后被带到乌护鲁医院生小孩。她死了,婴儿活了下来。本报相信她与特莎·奎尔住在同一个病房。有这个可能吗?或者叫做特莎·阿博特,她有时候用这个姓名。” 贾斯丁的口气保持四平八稳,不带激情,正是一般客观报道的记者用的语气。不带激情在很多方面都不是假装出来的,因为在别人任他摆布的情况中,他的心情也轻松不下来。此时身负的责任超过他希望承担的重量。他的复仇本能太微弱。飞机低空飞过头顶,前往空投区域。罗贝尔抬头看,眼带微弱的希望。他们来救我了!不是。他们是来解救苏丹。 “你是谁?” 他用了很大的勇气才问出这个问题。不过贾斯丁置若罔闻。 “婉哲死了。特莎也是。阿诺德·布卢姆也是。他是比利时来的救济工作者,也是医生,也是她的好朋友。本报相信特莎和阿诺德在他们遇害两三天前,曾经来这里访问你。本报也相信你自己就岱魄拉瑟一事跟特莎和阿诺德承认过,当然这只是假设而已。他们一走,你就背叛他们,向以前的雇主告密,为的是确保自身安全。或许是透过无线电告知你的朋友克里科先生。这样讲,你有没有印象?” “耶稣基督啊。上帝圣明啊。” 马可斯·罗贝尔在火刑架上燃烧着。他双手抓住帐篷中间的柱子,以头抵着柱子,紧紧抱住,仿佛如此可以抵挡住贾斯丁无情问话的攻势。他痛苦得仰首向天,嘴巴喃喃蠢动,乞求的内容是什么听不清楚。贾斯丁起身,将椅子搬到帐篷另一边,放在罗贝尔脚边,然后搀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 “特莎和阿诺德来这里是想找什么?”他询问。他的问话方式仍然刻意采取随意的口吻。他不希望再听到哇哇大哭的告白,也不希望再听到乞求上帝的祷告。 “他们找的是我的罪恶,我可耻的过往,我骄矜自大的罪过。”罗贝尔低声回答,从短裤口袋里取出一条湿透的破布轻擦着脸。 “他们找到了吗?” “全部都找到了,我发誓,一个也没漏掉。” “带了录音机吗?” “带了两台啊!只有一台的话,那女的才不放心!” 贾斯丁暗暗微笑一下,称许特莎律师的敏锐洞察力。“我在他们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我给他们赤裸裸的真相,和我呈给主的真相一样。我无计可施了。我是他们调查过程的最后一环。”“你给他们的信息,他们有没有说打算怎么处理?” 罗贝尔双眼睁得很大,不过嘴唇依旧紧闭,身体一动也不动,让贾斯丁一时之间以为他已驾鹤西归,不过看样子他只是在回想往事。突然间他非常大声地讲话,拼命让一个字一个字以尖叫的方式脱口而出。 “他们会交给他们在肯尼亚信得过的一个人。他们会将整个事情原委交给利基。他们搜集到的所有东西。她说,肯尼亚的问题应该由肯尼亚自己解决。做这件事就得交给利基。他们坚信不疑。他们警告我。警告我的人是她。‘马可斯,你最好去避避风声,这地方已经不是你安身之处。最好去找个比较深的洞,不然他们会因为你背叛他们,把你剁得稀烂。’” 罗贝尔如同被人勒住喉咙,讲出这番话,让贾斯丁很难照实记录下特莎的说法,不过他还是尽量记下来。特莎必然说过什么话,贾斯丁掌握得住她的大纲,因为特莎最先担心的人一定是罗贝尔而非她自己,而“剁得稀烂”这种说法无疑是她的惯用语。 “布卢姆对你说了什么?” “他是有话直说了。跟我讲我是庸医,背叛了信赖我的人。” “那句话当然有助你背叛他喽。”贾斯丁以亲切的口气暗示,不过他的亲切是白费工夫了,因为罗贝尔一面哭得比伍德罗还更为凄惨,在呼天抢地、无视旁人、勃然震怒的心情中涕泪纵横,一面央求为自己减轻罪名。他很爱那个药啊!岱魄拉瑟不应该被公开谴责才对!再过几年,岱魄拉瑟就能列入当代伟大医学发现之林!我们要做的是,只要控制住毒性达到的最高程度,控制住释放到身体的速率!他们已经在着手修正了!等到岱魄拉瑟在美国上市,所有的问题早就消失,没有问题!罗贝尔很爱非洲啊,老兄,他热爱所有人类,他是好人,生下来不能承担如此罪恶!然而,就连他又央求又哀号又大发怒气的同时,他还是设法让自己奇迹似的从败仗中重新站起来。他坐直身体。他让肩膀往后伸展,自认高人一等的窃笑取代了忏悔人的悲愤。 “更何况啊,你看看他们的关系,老兄,”他抗议,口气带有浓厚的算计,“你看看他们自己充满道德的行为。我问自己,我们到底讲的是谁的罪过啊?” “你讲的话,我好像听不太懂。”贾斯丁以和缓的语气说,这时他与罗贝尔之间的心理安全屏障逐渐在脑海里成形。 “自己看看报纸,老兄,听听收音机。请你自己独立思考后判断,然后再告诉我。一个已婚的白人美女,为什么要一路陪着黑人帅哥医生到处跑?她为什么要用娘家的姓,而不用她于法有据的夫姓?为什么公然进到这个帐篷,大摇大摆站在她的情夫身旁,身负通奸罪又是假道学,还敢责问马可斯·罗贝尔个人的道德问题?” 然而,安全屏障一定是在不明原因之下撤掉,因为罗贝尔这时盯着贾斯丁看,好像他看到死神的天使前来召唤他,要他走向他百般惧怕的审判堂。 “天啊,老兄。你就是他。她的丈夫。奎尔!” 当天最后一次空投让栅栏里的工作人员倾巢而出。贾斯丁留下罗贝尔一人在帐篷里哭个够,自己坐在防空洞旁的吊床上,享受晚间的表演:首先是漆黑的苍鹰,以俯冲旋转的方式宣布日落;然后是闪电,以冗长颤抖的方式齐声赶走黄昏,接着升起的是白天的湿气,形成白色薄幕;最后上场的是满天星斗,接近到几乎碰触得到。 25 从巧妙操纵的白厅与西敏寺八卦之中,从电视新闻受访者如应声虫的说法和具有误导作用的影像之中,从责任不超出最近的截稿时间和最近的一个免费午餐的懒记者脑袋里,较微不足道的人类历史概论中又增添了一则事迹。 在一反常态的情况下,亚历山大·伍德罗先生正式获得在职升迁,主掌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在内罗毕白人社群引起阵阵涟漪,默默表示满意,也颇受非洲当地报纸的欢迎。“默默谅解的动力”是内罗毕《标准报》的第三版头条,而格洛丽亚则是“一股清流,能够冲散英国殖民主义最后一丝蜘蛛网”。 至于波特·科尔里奇突然消失在白厅官方的陵墓中,很少有人提及,不过暗示的说法却广为流传。伍德罗的前身“与现代肯尼亚脱节”。他“倡导贪污不遗余力,结果招致辛勤工作的部长怨怼”。甚至有人暗示,而且很识相地没有加以渲染,说他可能陷入他自己极力谴责的罪恶渊薮中。 有谣言指出,科尔里奇被“拖去白厅的纪律委员会之前”,被要求解释在任期间传出的一些令人尴尬的事情,不过这些传言随后都被斥为无稽之谈,而引发这些传言的高级专员公署发言人却从未否认。“波特是优秀的学者,行事秉持最高原则,一笔勾销这么多美德的话未免太不厚道。”米尔德伦在一份不列入正式记录的讣闻中对可靠的记者如此透露,而记者也循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下去。 “外交部非洲司的大佬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不感兴趣的社会大众得知,他已经“提早退休,为的是在跨国制药大厂凯儒·维达·哈德森里接下高级管理职位。该药厂于巴塞尔、温哥华与西雅图都设有分公司,如今也已在伦敦落脚。”而多亏佩莱格里“闻名遐迩的公关技巧”,在伦敦他得以发挥专长到极致。佩莱格里的告别盛宴中,出席的人士众星云集,从非洲各地高级专员公署署长到中央政府高官与其妻子都有。南非代表以机智的演说道出,伯纳德爵士与夫人或许无法赢得温布尔登球赛,却扎实赢得许多非洲人的心。 绰号现代伦敦浴火凤凰的肯尼思·柯蒂斯爵士从灰烬中风光复出,广受朋友与敌人的欢迎。只有极少数人预言肯尼的复出纯粹是障眼法,三蜂之家的崩解也只不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表演出的暗算举动。这些刻薄的声音并没有阻挡住平民党党徒晋升上院的地位,他还坚持冠用内罗毕与斯彭尼穆尔之柯蒂斯陛下的头衔。斯彭尼穆尔是他卑微的出身地。就连他在新闻界的众多评论家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有点挖苦的意味,说他是貂鼠变成了老恶魔。 《标准晚报》的“伦敦人日记”也针对苏格兰场的高级警官法兰克·格里德利小题大作,对这位大公无私打击犯罪的高手企盼已久的退休大书特书,“英国黑道给了他亲切的绰号是老烙铁”。事实上,退休是他前途规划中的最后一件事。他很久以前答应过妻子,要带她共游马约卡岛,度完假后,英国首屈一指的保安公司就准备挖他过去。 罗布与莱斯莉离开警界,相形之下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媒体注意,只不过消息灵通人士指出,格里德利临走前的行动之一就是强迫除掉他所谓“新品种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痛斥这些人玷污了警察界。 吉妲·皮尔逊也幻想成为职场野心家,申请成为英国外交界公仆却遭到打回票的命运。虽然她的考试成绩中上,来自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的机密报告却让上级担忧。评语是她“太容易受到个人情绪摆布”,人事部门建议她等两年后再申请。评语中强调,她的混血背景并没有影响结果。 然而,贾斯丁·奎尔不愉快的结局却只能为他自己画上句点。他在绝望与悲恸的情况下精神失常,来到他妻子特莎数周前遇害的地点自我了断。妻子过世后他的精神状态迅速失控,在许多与他息息相关的人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位于伦敦的长官已经尽了全力,只差没有将他关起来,以免他对自己下毒手。他信赖的好友阿诺德·布卢姆涉嫌杀害他妻子的消息一传出,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迹象显示,他的腹部与下半身遭到一连串殴打,道尽了沧桑的故事,而这故事在消息灵通人士的小圈子中已有所耳闻:奎尔在死前几天开始自我虐待。自杀武器是刺客专用的短枪管点三八口径手枪,状况佳,弹膛中仍有五发子弹,他如何取得自杀武器仍是不太可能解开的谜题。走投无路的有钱人如果坚持要走上绝路,自然想得到办法。媒体以认可的语气指出,他的安眠之地是朗噶塔墓园,让他和妻与子团圆。 英国永远的政府,尽管其中来去匆匆的政客如同众多桌舞辣妹般搔首弄姿,再度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一件虽小却惹人心烦的事。据了解,贾斯丁显然利用生前最后几星期撰写了一份“黑色档案”,据说能证明特莎与布卢姆的遇害,是因为对全球最知名的大药厂之一的恶行了解太深入而导致,这家药厂至今仍能设法不让自己的大名见报。有位意大利裔名不见经传的律师,与已逝的特莎有亲戚关系,任意花用已故的客户财产挺身而出,雇用了以公关之名为掩护的捣蛋专家。这位时运不济的律师与伦敦一间强势的律师事务所合作,而事务所旗下的律师以好斗闻名。欧奇、欧奇与法莫洛律师事务所则代表这家匿名药厂,抗议他们不当挪用客户的资产,却没有挑战成功。他们只好针对胆敢刊登相关报道的报社提出起诉。 尽管如此,部分报纸仍照登不误,谣言也因此盛传不减。苏格兰场奉命调查材料,公开宣布材料内容“毫无根据,贻笑大方”,还拒绝交给皇家起诉局侦办。然而代表这对已故夫妻的律师仍不愿善罢甘休,一状告上国会。同样是律师的一名苏格兰国会议员遭到收买,将一项似无大碍的问题列入针对外交部的质询案中,问题是有关非洲人民的健康状况。外交大臣以惯用的优雅姿态出场击球,却发现救援投手作势要将他三振出局。 问:特莎·奎尔夫人在惨遭毒手之前十二个月间,是否曾对外交部提出任何书面报告,外交大臣对此事是否知悉? 答:我要求注意这个问题。 问:你是说“不知道”吗? 答:她生前是否提出过此一报告,我并不清楚。 问:或许报告是她在身后写的?(哄堂大笑) 随后的书面与口头讨论中,外交大臣首先是完全否认自己知道这些文件,之后改口说碍于正在进行中的法律程序,这些文件尚待审理。经过“所费不赀,进一步深入调查后”,终于承认“发现了”文件,却表示这些文件已经获得所有应得的关照,在过去或现在都是,“将作者不稳定的精神状况列入考虑”才作出的决定。他一不小心说出那些文件已列为机密档案。 问:外交部是否经常将精神状态不稳定者的作品列为机密文件?(哄堂大笑) 答:如果这样的作品可能导致无辜第三方尴尬的话,没错。 问:或者说,导致的尴尬是在外交部身上? 答:我考虑到的是死者近亲可能遭受到的无谓伤痛。 问:那么请放心。奎尔夫人并无近亲。 答:然而我不得不考虑其他因素。 问:谢谢你。我认为已经听到我想得到的答案了。 翌日,外交部接获正式要求公开奎尔报告的申请,背后有高等法院撑腰。在此同时,当然不是巧合的情况下,代表阿诺德·布卢姆医生亲朋好友的律师也在布鲁塞尔提出平行议案。在初步听证会中,一群由不同种族的人组成的捣蛋团身穿象征性的白色长袍,在布鲁塞尔司法大厦外游行,供电视摄影记者拍摄,手持写有法文“抗议司法不公”的标语。警方迅速加以制止。这组比利时律师团队提出一连串的交叉请愿,保证本案将缠讼数年。然而,被告药厂的大名此时已众所周知,非凯儒·维达·哈德森莫属。 “就在那边,就是洛克摩林央山脉。”麦肯齐机长透过对讲机通知贾斯丁,“黄金加石油。肯尼亚和苏丹百年来一直在争的就是这块地。以前的地图将这里划为苏丹领土,新的地图则把这里划分给肯尼亚。我猜是有人贿赂了地图家。” 麦肯齐机长很懂得讲话的技巧,深知何时最适合言不及义。他这次选上的飞机是毕奇·拜伦双引擎飞机。贾斯丁坐在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位,仔细听着却听不到究竟,一会儿注意听着麦肯齐机长,一会儿又改听附近其他飞行员的插科打诨:“我们今天状况怎样啊,老麦?是在云层上面还是下面?”——“你到底飞到什么地方去啦,老兄?”——“在你右边一英里远,在你下面一千英尺。你的视力怎么啦?”他们正飞越大块平坦的棕色岩石,颜色逐渐暗成蓝色。头上的云层厚实。阳光穿透云层,直射岩石,显露出鲜艳的红斑。他们前方的丘陵显得杂乱无序。一条道路在筋肉般的岩石中如静脉般出现。 “开普敦到开罗,”麦肯齐简洁地说,“别走这条。” “我不会的。”贾斯丁以顺从的口气承诺。 麦肯齐倾斜机身,降低高度,沿着马路飞行。马路成了山谷道路,在蜿蜒的丘陵中蛇行前进。“右边这条路,是阿诺德和特莎走的路,从洛基到洛德瓦尔。如果你不怕抢匪的话,这条路很不错。” 贾斯丁清醒过来,深切盯着眼前的白色雾气,看见阿诺德和特莎坐在吉普车上,风尘仆仆,两人之间的座位上装磁盘的盒子上下跳动。一条河流与通往开罗的这条路汇合。麦肯齐说这条河叫做塔瓜河,源头是高高的塔瓜山脉。塔瓜山脉有一万一千英尺高。贾斯丁很有礼貌地记下这个信息。太阳下山后,丘陵转为蓝黑色,面目狰狞,各自为政,特莎和阿诺德也随之消失。风景再度露出邪恶的面貌,四面八方看不见任何人类或野兽。 “苏丹部落民族从莫吉拉山脉南下,”麦肯齐说,“他们在丛林里什么都不穿。往南走之后,他们全都变得害羞起来,穿上一小块一小块布。哇塞,他们真能跑啊!” 贾斯丁礼貌微笑一下,这时棕色无树的山从卡其色的泥土中升起,呈扭曲形状,一半埋在泥土里。他看出山后有个湖泊发出蓝色的薄雾。 “是图尔卡纳湖吗?” “别下去游泳,除非你游得很快。淡水湖。紫水晶很漂亮,鳄鱼很友善。” 一群群山羊和绵羊出现在他们下方,随后出现一个村落和一大间房子。 “图尔卡纳部落民,”麦肯齐说,“去年因为牲口被偷,发生集体枪击事件,最好别去惹他们。” “是的。”贾斯丁承诺。 麦肯齐正面盯着他看,时间拉得很长,带有质疑的意味。“别惹的人不只他们哟,别人告诉我的。” “对,没错。”贾斯丁表示赞同。 “两个小时后,就可以到内罗毕。” 贾斯丁摇摇头。 “要不要我多飞一段路,带你过边界到坎帕拉?油料够。” “你真好心。” 马路再度现身,充满沙土,荒凉无人迹。飞机剧烈振动起来,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活像一匹莽撞的马,仿佛大自然要飞机往回走。 “附近好几英里,气流最糟糕。”麦肯齐说,“这一带的气流很有名。” 洛德瓦尔镇出现在他们下面,在圆锥状的黑色丘陵之间显得小小的。这些小山没有一座超过两百英尺高。小镇规划得整洁美观,用的是锡皮屋顶,有一条柏油飞机跑道和一所学校。“没有工业,”麦肯齐说,“如果你有兴趣买牛、驴子和骆驼,在这里买很划算。” “我没兴趣。”贾斯丁微笑说。 “一间医院,一所学校,很多军队。洛德瓦尔是这整个区域的安全中心。军队多半时间都在阿坡易丘陵抓强盗,抓不胜抓。有苏丹来的强盗,有乌干达来的强盗,有索马里来的强盗,真正适合强盗集中的地方。偷牛是本地最盛行的运动。”麦肯齐介绍,他又扮演起导游的角色。“曼丹果族人偷了牛,跳两个礼拜的舞,一直跳到别的部落过来偷回去为止。” “从洛德瓦尔到图尔卡纳湖有多远?”贾斯丁问。 “差不多五十公里。去卡罗寇看看,那边有个钓鱼旅舍,去找一个叫做米奇的船夫,他的小孩叫做亚布罕。亚布罕只要是跟着米奇,都还可以,但是如果他单独行动,就成了毒药一颗。”“谢谢。”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麦肯齐飞过跑道,摆动机翼表示打算降落,然后让飞机再爬升,转弯回来。一转眼,他们落地了。他们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有再次道谢。 “如果有需要,找有无线电的人呼叫我。”麦肯齐说,这时他们站在暑气逼人的飞机跑道上,“如果我帮不了忙,有个叫做马丁的人可以帮你。他开了一间内罗毕飞行学校,飞了三十年,在澳大利亚伯斯和牛津受训。报上我的名字。” 谢谢,贾斯丁再度说,一面积极表示客气,一面写下来。 “要不要跟我借飞行袋?”麦肯齐问,以手势比着他右手提的黑色公文包,“长枪管打靶用手枪,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让你在四十码之内还有机会。” “噢,我连十码都射不中。”贾斯丁感叹,伴以自嘲的大笑。这种笑法来自在他遇到特莎之前。 “他是贾斯提斯23”麦肯齐介绍一个头发斑白的哲学家给贾斯丁认识。他身穿破烂T恤,脚踩着绿色凉鞋,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贾斯提斯是你的司机,贾斯丁,过来认识贾斯提斯。贾斯提斯有个绅士朋友叫做艾哲拉,会跟他一起跑观光景点。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从野地夹克中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你下次到内罗毕时,麻烦请你帮我寄出。平信就可以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律师的婶婶。” “今天晚上再寄可以吗?” “今天晚上就太好了。” “好好照顾自己。”麦肯齐边说边将信封塞进飞行袋里。 “我会的。”贾斯丁说。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对麦肯齐说他真好心。 图尔卡纳湖白色、灰色和银色相间,头上的太阳在米奇渔船上照耀出黑白条纹,船舱罩布底下的阴影是黑色;恣意照射在木头上的阳光则呈白色,显得冷酷薄情;清水的水面也是白色,偶尔有鱼探出水面产生泡泡;雾灰色的高山在炽阳下拱起背来,也呈现白色;照射在老米奇与年轻有毒的跟班亚布罕黑脸上也呈现白色。亚布罕喜欢冷笑,是内心充满愤怒的小孩,麦肯齐没说错。他讲的是德文而不是英文,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所以行程中对话不多,即使有对话也是三向进行:对亚布罕讲德文,对老米奇讲英文,他们两人之间则讲自己版本的斯瓦希里语。无论何时,只要贾斯丁看着特莎,就看到白色。他时常看着特莎,看她以小男生的姿态坐在船头,尽管有鳄鱼她也决心坐在那里,一手照她父亲教她的方式抓住船身,阿诺德寸步不离,以免她不慎落水。船上的收音机播放着英文的烹饪节目,对西红柿干的优点赞不绝口。 最初贾斯丁在解释目的地时,不管用什么语言都觉得很困难。他们可能从来没听过厄利亚湾。他们对厄利亚湾兴趣大缺。老米奇想带他往东南方直走,到他喜欢去的沃尔夫冈的绿洲旅舍,而毒药亚布罕则热烈赞同:绿洲是白人住宿的地方,是这一带最棒的饭店,有电影明星、流行歌星,以及百万富翁,因此闻名,不管贾斯丁知不知道这一点,他都非去不可。等到贾斯丁从皮夹里取出一小幅特莎的相片,是大头照,还没有被报纸玷污过,这时他们才明了到他此行的目的,从此安静下来并感到不自在。这么说来,贾斯丁是希望到诺亚和白人女子被谋杀的地方吗?亚布罕问。 是的,麻烦你们。 这么说来,贾斯丁知道那地方已经有很多警察和记者去过,能找到的东西都被找出来了,洛德瓦尔警方以及内罗毕飞行中队也分别宣布封锁此地区,禁止游客、观光客、狩猎人以及闲杂人等进入。警方和飞行中队也曾联合宣布此禁令。亚布罕坚持问他知不知道。 贾斯丁不知道,但他的心意不变,准备慷慨解囊来达成心愿。 那他知不知道那地方闹鬼闹得人尽皆知,即使在诺亚和白人女子遇害之前就鬼影盛传?只不过他这次问得不是那么激动,因为金钱方面的问题已经解决。 贾斯丁发誓说他不怕鬼。 这份差事本质上阴森森的,让老人与帮手一开始就采取忧郁的神态,所以特莎下定决心使尽所有的好心情来扫除阴霾。一如以往,她从船头发表了一连串机智的笑话,成功振作了士气。天边另外几艘渔船也对扫除阴森气息有所帮助。她对着渔船呼喊——你们钓到什么鱼?——他们也对她呼喊——这么多红鱼,这么多蓝鱼,这么多彩虹鱼。她的热情具有感染力,贾斯丁很快也说服米奇和亚布罕放下钓鱼线,将他们的好奇心导向较具意义的轨道。 “你还好吧,先生?”米奇问他。他的位子很靠近贾斯丁,像老医生一样紧盯着他的眼睛看。 “我没事。很好。我很好。” “我觉得你发烧了,先生。要不要躺在船舱罩下面休息一下,我来帮你倒杯冷饮。” “好。帮我们两人倒吧。” “谢谢你,先生。我要开船。” 贾斯丁坐在船舱罩下,拿杯子里的冰块出来冷却脖子与额头,身体随着船身摇动。他们这一行人是奇怪的组合,他不得不承认,然而话说回来特莎在发出邀请函方面态度是绝对的大胆,你真的只有紧咬嘴唇的份,眼睁睁看着原先设定的数字增加一倍。波特能跟着来真好,你也是,韦罗妮卡,你的宝贝女儿萝西永远都让人高兴。没有,我怎么敢反对。特莎似乎总是能比别人更会逗萝西开心。不过邀请伯纳德·佩莱格里和妻子前来却是一大败笔,亲爱的,伯纳德在他那个丑八怪的网球箱里装了不是一支,而是三支球拍,完全符合他的个性。至于伍德罗呢,老实说,你坚决相信我们当中最没希望的人还是拥有善良的心,这种想法值得称许,只可惜你看错人了,而你想证明给大家看。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老是用那种随时想跟我做爱的模样偷瞄我。桑迪往下瞄你的胸部瞄到快发疯了。 “怎么了?”贾斯丁陡然问。 起初他以为是穆斯达法。慢慢地他才了解到,原来是米奇抓起一大把他右肩的衬衫,拼命想摇醒他。 “到了,先生,这里是东岸。我们接近惨案发生的地点了。” “还有多远?” “走路,十分钟,先生。我们会陪你过去。” “没有必要。” “绝对有必要,先生。” “你还需要什么?”亚布罕以德文从米奇背后探头问。 “不用了,不用。我很好。你们两人都很好心。” “再多喝一点水吧,先生。”米奇边说边端一杯刚倒好的开水给他。 他们一行人爬上文明发祥地的熔岩,他不得不承认,这一行的确浩浩荡荡。“从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文明人。”他告诉特莎,以英国风格来搞笑,而特莎也报以一笑,没笑出声音来。这是她的习惯。开心微笑,笑得花枝乱颤,所有该做的事都做了,就是没有笑声。带头的人是格洛丽亚。理所当然。她大步走起路来,手肘摆动的姿势,都具有英国皇室风范,速度比我们当中很多人都还快。佩莱格里则一直发牢骚,对他来说很正常。他太太塞琳问候大家,说天气热得让她受不了。萝西·科尔里奇由爹地背着,看在特莎的分上,开心唱着歌给她听。这么多人,怎么挤得上那艘小船? 米奇停了下来,一手紧紧握住贾斯丁的手臂。亚布罕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妻子过世的地点就在这里,先生。”米奇轻声说。 其实不用他解释,贾斯丁也完全清楚——尽管他不清楚米奇是怎么推论出他是特莎的丈夫。也许是他听到贾斯丁说梦话吧。这地方的相片他看过,在阴沉的低地看过,在他睡梦中也看过。这里有个看似干河床的地方。那边是吉妲和朋友堆积起来的一小座石堆,令人鼻酸。石堆周边散落满地的是,哎,是垃圾,近来一有大量曝光的事件,这些东西就蜂拥而至:丢弃的胶卷筒和纸盒、香烟包、塑料瓶、纸盘。较高的地方,大约往白色岩石坡上去三十码左右,有一条泥土路,那辆长轴距的游猎卡车向特莎的吉普车靠过去,射破吉普车的轮胎,吉普车应声往这个斜坡滑下,凶手则拿着大砍刀与枪和其他东西紧追不舍。在那边,米奇静静地以长满节瘤的老手指点出,是绿洲的吉普车擦撞在岩石表面留下的蓝色痕迹,车子就是在此处滑入山沟。这里的岩石表面和周遭的黑色火山岩不同,白得像墓碑一样。或许上面棕色的污渍原本是血迹,米奇如此暗示。但是贾斯丁仔细一看,认定很有可能是地衣。他是观察力敏锐的园丁,除了黄色茅草和一排埃及姜果棕之外,鲜少能吸引他的兴趣。姜果棕和往常一样,似乎是市政府栽种的。有几株大戟属的灌木,在黑色玄武岩上辛苦过日子。还有一棵宛如幽灵的白色没药树——这种树到底什么时候长叶子?——纺锥状的枝丫朝两旁伸展,如蛾翼般张开。他选了一大块玄武岩,坐在上面。他感觉头重脚轻,不过大脑依旧清醒。米奇递给他一瓶水,贾斯丁喝了一大口,将盖子盖好,放在脚边。 “米奇,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说,“你和亚布罕去钓鱼,我想走的时候再到岸边叫你们,好吗?” “我们比较希望在船上等你,先生。” “为什么不去钓鱼?” “我们比较希望跟你待在这边。你在发烧。” “快退烧了。过两个小时就好了。”他看着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太阳几点下山?”“七点,先生。” “好。黄昏再来找我吧。如果我需要什么东西,会叫你们过来。”以更坚定的语气,“我想独处,米奇。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 “是的,先生。” 他没有听见他们离开的声音。有好一阵子,他什么声响都没听见,只有湖面偶尔传出噗噗声,偶然有渔船啪啪经过。他听见胡狼在嚎叫,一群兀鹰占据了湖边一棵姜果棕,发出嘎嘎的顶撞声。他听到特莎在告诉他,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此处将仍是她希望死去的地点,在非洲,在她准备揭发一大弊案的同时。他又喝了一些水,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漫步走到油漆擦痕之处,因为在这里他确定自己很靠近特莎。用不着花费太大工夫。如果他伸手碰触擦痕,距离她就只有十八英寸左右,如果不算吉普车的车门宽度的话。或者多一倍距离,如果想像阿诺德坐在她和车门之间。他甚至勉强跟特莎笑了起来,因为每次劝特莎系上安全带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魔鬼。她以一贯的牛脾气辩称,非洲道路坑坑洞洞的,不系安全带反而比较安全,至少能在车身内部晃动闪躲,不会每次一遇到坑洞,就像一袋马铃薯被人往下掼似的。他从擦痕转移阵地到山沟底部,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干河床旁边,回头盯着吉普车停住的地方,想像可怜的阿诺德在不省人事的情形下被人拖下车,带往他处慢慢折磨至死。 随后,依他有条不紊的习惯,他回到刚来这里时坐的大玄武岩,再度坐下,专心研究一小朵蓝花,不能说不像他在内罗毕家中前院栽种的福禄考。然而问题是,他不完全确定这花原本就长在这里,还是在脑海中从内罗毕移植过来,继而一想,或者是从他在恩加丁的旅馆周围草地移植过来的。他对所有花卉的兴趣也陷入了谷底。他再也不希望培养出好好先生的形象,只热心栽种福禄考、翠菊、鸢尾花和栀子花,其他植物一概没有兴趣。他一面思考着自己内心的这种转变,此时听见湖岸的方向传来引擎的声音,首先是发动引擎时的小爆裂声,随后是持续不断的突突声,慢慢消失在远方。米奇最后还是决定去钓鱼了,他心想,对正牌的渔夫来说,黄昏时分钓起鱼来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之后他记得自己曾设法去说动特莎跟他去钓鱼,到最后却总是连一条鱼也没钓上,只是不断纵情鱼水之欢,或许这正是他如此殷切说服她一起去钓鱼的原因。他还在喜滋滋思考着在小船上做爱的三昧,这时忽然改变了米奇出船钓鱼的想法。他们根本没去钓鱼。 米奇没有乱跑,没有改变心意,没有临时起意。 发出声响的,根本不是米奇。 米奇这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特莎也有同感,就知道他是天生的忠诚家臣,坦白说,正因如此,才这么容易将他误认为穆斯达法。 因此米奇没去钓鱼。 不过他还是走了。有没有带着毒药亚布罕一起走,他也不确定。不过米奇已经走了却是事实,小船也不见了。湖面上小船的引擎声渐行渐远。 这么看来,他为什么要走?是谁叫他走的?是谁拿钱叫他走的?是谁命令他走的?他不走的话,是谁威胁要他走的?米奇是透过船上的无线电接收到什么指示,或者是另一艘船上的人口头对他吩咐,或是岸边有什么人下令,说服他违背善良脸上所有的自然线条,在还没收到钱之前就中断游程?或者是马可斯·罗贝尔这个犹大手痒,又派他那一行的朋友出马了?他还在思考最后这个可能性时,听见另一个引擎声,这一次是从马路的方向传来。黄昏很快降临,光线难以捉摸,所以他认为在这种天色路过的车辆至少会开侧灯,不过这一辆——不知道是汽车还是什么车——并没开灯,让他百思不解。 他脑中有个想法,或许是因为车子以蜗步前进,开车的人是汉姆,因为汉姆习惯将车速控制比限速少五英里,汉姆是前来宣布贾斯丁寄给米兰那位凶巴巴的婶婶的信件全部安然抵达,特莎揭发的大弊案没过多久就能获得伸张,正符合她经常说的,她深信体制必须被迫从内部革新。接着他想到:根本不是车子,我看走了眼,是小飞机。随后声响戛然而止,继续让他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幻觉,他听到的东西或许是特莎的吉普车,随时可能停在他正上方的路上,随时会穿着马飞仕图牌靴子跳下车,蹦蹦跳跳走下坡来恭喜他继承她未完成的志业。可惜不是特莎的吉普车,车子也不属于任何他认识的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辆长轴距的吉普车,轮廓忽隐忽现,不对,是游猎卡车,不是深蓝色就是深绿色,光线暗得很快,很难分辨出是什么颜色。车子正好停在他看着特莎的地点。虽然他重返内罗毕后,就一直认为会碰上这种事,甚至隐隐希望碰得上,因此才将多诺霍的警告当做耳边风。他迎接这幅情景的心情是非比寻常的欣快感,如果称不上是了断的话。他当然是见过背叛特莎的人了,佩莱格里、伍德罗、罗贝尔。特莎著作的备忘录遭人恶意遗弃,他也帮她重新写过,只不过他是分段写,然而这种写法在所难免。如今看来,他即将与特莎分享所有秘密中的最后一件。 另有一辆卡车开过来停在刚才那辆后面。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依稀看出胖瘦适中的身材快速移动的轮廓,身穿宽厚的衣物,弯着腰跑步前进。他听见有人吹口哨,接着那人后面也传出响应的口哨声。他想像着,或者真的闻到了一丝运动家牌香烟的味道。灯光照到他身边,夜色转眼间变得更加深沉,最亮眼的一个灯光照到他身上,锁定了他。 他听见有人从白色岩石上滑下来的脚步声。 作者的话 且让我急忙跳出来保护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我书中描述的地方并不是这个公署,因为我从未踏进里面一步。该处的工作人员也不是我所描述的那样,因为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们,也没跟任何人交谈过。两年前我遇见过高级专员,一同在诺佛克饭店阳台上喝过姜汁啤酒,就这样而已。他不管在外表或其他方面,一点也不像我描述的波特·科尔里奇。至于可怜的桑迪·伍德罗嘛,就算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真有所谓的办事处,其主任必定是尽忠职守、堂堂正正的人,从来没有对同事的配偶动过歪脑筋,也从来没有销毁过碍事的文件。可惜办事处并不存在。在内罗毕的办事处和很多其他英国驻外单位一样,早已消失在时代的巨轮之下。 这个年代律师当道,我必须在此特别厘清,因为书中人物、单位或企业纯属虚构,感谢上帝,完全没有根据真实世界中的真实人物或单位,不论是伍德罗、佩莱格里、兰兹贝利、克里科、柯蒂斯以及可怕的三蜂之家或简写为KVH的凯儒·维达·哈德森,都没有事实根据。惟一例外的是绿洲旅舍的大好人沃尔夫冈,因为所有登门拜访的人都对他产生深刻的印象,如果创造出一个虚构人物来取代他未免也太荒谬了。在沃尔夫冈同意之下,我借用了他的大名和讲话口气。 没有所谓岱魄拉瑟的药物,以前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我不知道什么治疗结核病的神药最近在非洲或其他地方上市,或是即将上市,以免自己不幸在法院或其他更糟糕的地方度过余生,只不过现在这个时代真的很难说。然而我可以告诉读者,在我探索制药丛林的过程中,越来越能明了到我的故事与真实状况比较起来,祥和得有如度假胜地的风景明信片。 换个快乐一点的口气来说,我想诚挚感谢帮助过我的人,以及愿意让我提及他们姓名的人,同时也要感谢其他帮助过我却有好理由希望隐姓埋名的人。 特德·扬尼,以真情长期观察非洲状况,是他最先对我悄悄说起制药公司的做法,后来也纠正我文章里数个谬误之处。 戴维·米勒医生对非洲与第三世界经验丰富,是他最早向我建议以结核病为主题,告诉我制药公司以重金和精妙的宣传活动诱惑医学界,让我大开眼界。 彼得·戈费雷福塞特医生是伦敦卫生与热带医药学院的资深讲师,他在我动笔前和写作期间提供我宝贵的专家意见。 阿瑟·乔治根多才多艺,是我已逝发行人杰克的儿子。他曾在莫斯科和东欧的制药公司工作过,把期间发生的骇人听闻事迹转述给我听。杰克仁慈的精神与我们同在。 日内瓦的无国界医生成员丹尼尔·伯曼向我作过简介,在米其林旅行指南中能得到三颗星的评价:不虚此行。 请勿将德国比勒弗尔德的德国卫生医药促进组织(BUKO Pharma-Kampagne)与本书中的希波混为一谈。BUKO是独资的单位,人手不足,成员思路清晰,资历丰富,极力暴露出制药业的不法行径,特别将焦点摆在制药公司与第三世界之间的关系上。如果你有意慷慨解囊,请寄给他们一些钱,帮助他们继续努力。由于医学观点持续受到大制药厂以阴险、按部就班的方式污染,BUKO的生存与否更具重要性。BUKO不仅对我有很大的帮助,他们其实还鼓励我赞扬负责任的制药公司。基于爱护BUKO之心,我有意尽量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可惜本书主旨并不在此。 保罗·海科克医生是国际制药业的老将,托尼·艾伦是非洲老将,也是制药公司顾问,具有善心与洞察力,他们两人从不吝于惠赐高见、知识与好心情,尽管我对他们的职业大加抨击,他们仍能保持风度。热心好客的彼得更是如此,他谦虚地不希望抛头露面。 我也获得联合国几位一流人士的协助。他们对我想做的事是什么,一点也没有概念。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不要指出他们的姓名应该比较妥当。 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我也决定不列出慷慨协助我的肯尼亚人。在我写作的同时,约翰·凯泽的死讯刚传来。他是美国明尼苏达州的神父,过去三十六年服务于肯尼亚。他的遗体于内罗毕西北方五十英里的奈瓦霞被发现,头部中弹,附近有把霰弹枪。凯泽先生长年以高分贝批评肯尼亚政府的人权政策,或者是批评其人权政策付之阙如。此类意外很有可能再度发生。第十八章描写了拉若所受到的迫害,我综合了几桩个案,特别是在北美洲,资历显赫的医学研究人员大胆站出来反对制药界的散财大师,辛勤研究的结果遭到抹黑迫害。这些事件无关他们碍眼的发现是否正确,重点是在个人良心与企业贪婪起了正面冲突;重点是医生具有基本权利,能在不受金钱左右的情况下发表医学观点;重点是医生在开药方治疗病人时,有职责告知他们相信其中具有的风险。 最后,如果读者有机会来到厄尔巴岛,千万别错过我借来当做特莎和她祖先的美丽祖产。这个地方称为La Chiusa di Magazzini,属于福雷斯家族的财产。福雷斯家族以自家果园酿造红酒、白酒、玫瑰红酒以及烈酒,也从自家的橄榄园生产出精纯的橄榄油。他们家族有几间小屋可以出租。他们甚至也有一间油房,希望解开人生大谜题的读者可以在此寻求暂时与世隔绝的感受。 约翰·勒卡雷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