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机·第一季:沉睡之城 作者:蔡骏 内容简介 故事从一个由中国去往泰国的旅游团开始。这个旅游团由包括警官叶萧在内的十六个年龄职业不同的人组成,他们的目的地是前往位于泰国北方的兰那王陵。 在旅途中他们经过一个少数民族村落,恰巧赶上当地的驱魔节,而误吃了山魈的脑子(山魈就是当地驱魔节所要驱赶的对象)。因而遭到山魈报复,旅游团为躲避山魈的追击又恰巧碰到泥石流,旅游团的车开到了一个神秘的城市。 这个神秘之城的一切都与普通城市一样,但唯一一点是这里没有一个人。在手机失去信号,又无论如何都无法逃出这个城市的情况下,旅游团的人暂时在这里安顿下来寻找逃生的办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中间开始有人神秘地死去。第一个死去的是导游小方,他神秘地惨死于天台上,每个人都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亦不知道这一切是恶魔干的还是他们中间是否隐藏着敌人。大家既要互相协作,又不得不保持戒备心。 叶萧和团中的男士开始四处探寻这个城市的天机,期望能找到逃出去的办法。在他们去加油站为车加油的过程中,加油站突然爆炸,司机被炸死,他是第二个。黑色又一次笼罩了旅游图。活着的人依然要为继续生存下去和逃离努力。叶萧等人在开车过程中发现了神秘少女小枝,这个身边有黑色狼狗相伴的少女或许是这个城市中唯一生存的人,或许它可以解开沉睡之城的秘密。叶萧和萨顶顶用尽办法抓到了小枝,但她却不肯开口说话。旅游团成员屠男在与叶萧失散后独自回到住处,但却在当天晚上死在床上,眼神中满是恐惧,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而他是第三个。 叶萧等人继续破解沉睡之城的秘密,在这过程中,他们发现了像皇宫一样的中国式建筑、南明宫、军火库等一系列神秘场所 万物生 作曲:萨顶顶演唱:萨顶顶 从前冬天冷牙夏天雨呀水呀 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 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 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蓝蓝天哪灰灰天哪爸爸去哪了月亮是家吗 睡着的天哪哭醒的天哪慢慢长大的天哪奔跑的天哪 红红的天哪看不见啦还会亮吗妈妈天哪 是下雨了吗妈妈天哪别让他停下妈妈天哪 第一章 黄金肉 一 叶萧做了一个梦。 …… 当梦醒来的时候,睁眼只见满山遍野的绿色,竹子如箭矢刺入瞳孔,一朵巨大的花放肆地绽开,红得那样耀眼。头顶巍峨的高山颠簸起伏,再往上是层层叠叠的乌云,随时会有一场大雨倾泻。 这是哪儿?噩梦带来的汗水从额头滑落。他发现身下是摇晃的车座,右边是明亮的窗玻璃,左边是一张熟悉的脸。 大脑仿佛正被撕裂。 孙子楚冲他咧嘴笑了笑:“喂,你总算醒啦!” “你——”叶萧把眼睛睁大了,费力地支起身子,茫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还没睡醒?可我记得昨晚你没怎么喝酒。” 酒? 叶萧捂着嘴呼了口气,却没有闻到酒精味。 他环视了周围一圈,这是辆小型的旅游巴士,车上坐着十几个游客。 车外是热带或亚热带山区,茂密的绿树间点缀着鲜艳的花。一条公路在大山中蜿蜒,通向不可捉摸的命运深处。 但车上的那么多人,叶萧只认识身边的孙子楚——这两年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身为S大历史老师的孙子楚,曾经帮过他不少忙。 “现在去哪里?” “兰那王陵——我们刚从清迈开出来。” “清迈?”这地名好像在哪听到过,叶萧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我们在哪个省?云南?还是贵州?” 孙子楚苦笑了一声:“拜托,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现在在泰国!” “我们不在中国吗?” “当然不在!清迈是泰国北方最著名的城市——你忘了几个钟头前,我们在清迈的酒店吃的早餐?” 心又浸到了浴缸底下,叶萧用力揉着太阳穴,后背心已满是冷汗。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就连自己的脸也随之破裂,没有人能重新拼合起来。 不过,起码找到了坐标横线:泰国北方——清迈——兰那王陵。 那么竖线呢? “今天是几号?” “9月24日!我真搞不懂,发车时你还很正常,现在却好像从外星球回来了?” 而叶萧问出了一个更愚蠢的问题:“哪一年?” “公元前841年!”孙子楚已被他气糊涂了,“你故意耍我吧?连2006年都不知道?” “2006年9月24日,泰国北方清迈,前往兰那王陵?” 时间竖线与空间横线终于在平面相交,这个特殊的坐标点—— 或许是致命的。 二 在确定时空坐标点的瞬间,叶萧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一片山间盆地——酷似一幅古老的水墨画,从尘封的箱子里翻出来,纸上还扭动着几只虫子。 不,那不是虫子,而是袅袅的炊烟,如白雾弥漫在墨绿的山色中。在绿与白的颜色调配下,宛如特殊处理的电影镜头,渐渐幻化出数十间高脚茅屋,可是“荒村”的南国版本? 11点30分,旅游巴士在路边停下,导游小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招呼大家下车。 叶萧随着孙子楚踏上地面,这就是泰国北方的土地吗?脚底板有些电流般的麻感,蟾蜍在野草下呱呱乱叫,也许还潜伏着几条竹叶青蛇。 导游用机械的语气介绍说:这个少数民族村落,两百年前自中国云南迁来,有着与泰国本地人迥然不同的风俗习惯。而贫瘠的内陆山地,也比不得肥沃的湄南河平原,只能生长玉米红薯之类,此外就是美丽而可怕的——罂粟。 旅行团被安排在此午餐,可享受纯正的山间野味。有人兴奋起来,这些天泰国菜都吃腻了,这下定要大快朵颐。也有几个女人皱起眉头,想起几年前“非典”的果子狸。 众人还未到村口,便听到一阵沉闷悠扬的鼓声,孙子楚紧皱眉头道:“铜鼓?” 果然,一进村便看到两口大铜鼓,几个穿着民族服装的老人,举着骨槌用力敲打。那鼓声与众不同,发出金属独特的共鸣,时而清脆时而沉闷,似乎可以穿透人的心。 而在铜鼓后站着数十个怪物,他们个个面目丑陋,如被硫酸毁过容似的,气势汹汹地手持刀剑。这场面让人大吃一惊,其中有个牛头怪物舞着刀,狂乱地向大家扑过来,活像是古代剪径的山贼,几个女游客吓得拔腿要逃回巴士。 导游小方立即喊道:“别怕!是傩神舞。” 没错,这是中国西南常见的“傩神”面具,在木头上画出狰狞的鬼怪或野兽相貌,据说有驱鬼破妖的神效。鼓点节奏越来越快,几十位“傩神”载歌载舞,手中挥舞着刀光剑影,像远征血战得胜归来。 叶萧眼前一片恍惚,只剩下那些鬼怪面具,还有锋利的刀刃和箭头,耳朵则被铜鼓声震得几乎要聋了。这时,有个“傩神”面具冲到他跟前,是一位盔明甲亮的冥府将军,宝剑竟然直指他的心口——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叶萧的手脚却像被绑住了一样,居然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见宝剑就要洞穿胸口,“傩神”却骤然剑走偏锋,利刃从叶萧脑袋边上“擦头而过”。 他同时闻到某种血腥的气味,或许这把剑前几天还杀过人或动物?而“傩神”被他大无畏的气势吓住了,或纯粹只是为了考验他的勇气? 孙子楚赶紧将叶萧往后拖了几大步,胆战心惊第喊道:“喂,你傻啦?要是再晚个半秒钟,恐怕小命就要葬送在这荒村野店了!” 而叶萧不知如何作答,刚才就像被绳索绑住了,大脑命令自己躲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后怕的冷汗已布满了背脊。 再看那位舞剑的冥府将军,早已回到“傩神”舞的队伍里,那张面具对他发出古怪的微笑,并不断用宝剑向他挑衅。 面具……天神……刀剑……鲜血…… 所有这些都在叶萧脑中飞速旋转,难以分辨是眼里看到的景象,还是昨晚或更久以前的回忆?他只感到身体在被撕裂,那铜鼓声变成一把锯子,从他的头皮上用力锯下。两个戴着“傩神”面具的武士,正卖力地大笑着拉动锯子。两个家伙拉得大汗淋漓,锋利的锯刃自上而下,缓缓切开叶萧的脑袋,鲜血如喷泉四溅而出。当锯子拉到他脖子时,他的脑袋立时被分成了两半,双眼越离越远——左眼看到了天堂,右眼看到了地狱。 最后,锯子从叶萧的腹股沟出来,将他的身体切成两半。 想起一部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 当铜鼓声停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好好的,而那些“傩神”面具却突然消失,只剩下那些平常的村民面孔。 叶萧颤抖着摸着自己的头顶,怀疑是否有伤口或者流血。 “MYGOD!”旅行团里还有个外国人,二十多岁的女孩,棕色长发围绕着白皙可人的脸庞,说了一串浓郁美国味的英语,转眼又说了句熟练的汉语:“请问这是一项旅游节目吗?” 年轻的导游犹豫了一下说:“是……是的,一项特别的欢迎仪式。” 孙子楚仔细观察铜鼓,这是两千多年前铸造的古物,曾广泛分布于中国西南和中南半岛,至今已极为少见。鼓的边缘是奇异的花纹,似乎某种巨大动物。就在孙子楚掏出放大镜时,两个干瘦的村民目露凶光,他只得尴尬地放弃了观察。 叶萧跟着旅行团进入村子,发现这里真是穷得出奇,除了四处疯长的野草,完全死气沉沉,好像踏入了古代墓地。全村人的财富,都集中在了女人们头上——戴着沉重的贵金属,仿佛头顶开着银色的花,身上却是全黑色的衣裙,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旅行团里有个年轻男子,一直端着DV摄像机拍摄,忽然喊道:“好香啊!”(晕,难道现在的摄像机还有嗅觉功能?) 进入村子中心才看到,有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周围摆着一圈低矮桌椅。而那扑鼻而来的香气,正是从翻滚的锅汤里发出的。 “啊,是什么野味啊?” 叶萧身边一个男人馋馋地喊道,他戴着一副卡通墨镜,打扮得像个城市精英。 村民们漠然地注视这些不速之客,此时导游小方跟司机耳语。叶萧总觉得这两人表情很怪。四十多岁的司机,长着典型的泰国人的脸,他和村民们说了几句,然后就招呼大家坐下就餐。 导游小方说:“今天我们来得很巧,正好碰上这村子的一个重大节日——驱魔节!在这一天到来的人都是贵客,村民们会设宴招待我们,请大家就坐享用大餐吧。” 驱魔节?让人联想起一部同名的经典恐怖片,大伙心想真倒霉,怎么正好赶上这鬼节日了? 叶萧忐忑不安地坐下,每人面前有一个大陶罐,像中国人的砂锅,里面并无垂涎已久的野味,而是最普通的红薯。这道“砂锅红薯”让大家很失望,不过平时极难吃到这种东西,在这穷山僻壤也别有风味。此后几个菜无不是腌肉醪糟之类,大家感到上当受骗了,有个火气大的女生站起来问,会不会吃完又要收钱呢? 当导游脸色铁青不知如何作答时,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有个浑身鸡皮疙瘩的老太婆对司机说了几句,司机用很烂的汉语报出了菜名:“黄金肉!” 黄金肉? 在琢磨这三个字的同时,一个小碗已端到他面前。诱人的香气从碗里飘出,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唾液已然开始分泌,果然是闻所未闻的美味!碗里盛着一小块豆腐,周围是金黄色的汤——金豆腐? 叶萧用木勺挖了一小块“豆腐”,放到嘴里“豆腐”并未化掉,而是滑而不腻的口感,稍微带点咸味,舌尖竟幸福地颤抖了几下。 美味,天下难得的美味! 绝对不是“豆腐”,而是某种动物的肉。 赶紧把剩余的肉送进嘴里——这是他二十九年来吃的最美的一碗肉。 可惜只有这么一丁点!叶萧一丝丝慢慢咀嚼,更像在品尝一杯上等新茶。几十秒后,最后一丝“黄金肉”咽下了喉咙。碗里金色的肉汤也没放过,不知世上还有什么野味会比这更鲜?碗底朝天后仍意犹未竟,用舌头舔着嘴唇回味。 再看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个个夸赞这碗肉的美味,就差把碗也给一起吃了。大家纷纷要求再来一碗,司机无奈地摇头:“每人只能吃一碗,这是规矩。” 这倒也是,这样的美味是稀缺资源,必须限量供应才弥足珍贵。 戴墨镜的精英站起来问:“‘黄金肉’到底是什么肉呢?” 几经翻译传递之后,导游小方转述了村民们的回答: “天机——不可泄露!” “切!至少不是黄金做的肉!” 在大家以为导游又要额外收午餐费时,小方却说:“这顿午餐是村民们免费赠送给我们的,因为我们是‘驱魔节’光临的贵宾,能帮他们驱走魔鬼。” “有没有搞错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用台湾腔的国语嘟囔着。 旅行团全都站了起来,跟着导游离开村子。墨镜男无限留恋地回望那口大锅,却发现锅边有一堆白骨。 那是什么骨头? 三 走出了无生气的村口,孙子楚发现铜鼓不见了。这种铜鼓通常是全族至宝,或许每年只能拿出来一天——驱魔节? 穿过贫瘠的田野,大家回到旅游巴士。仍有人在问什么是“黄金肉”?司机却说自己也是第一次吃到,以往几次带团路过这村子,吃的只是一般的野兔山鸡,从未听说有什么“黄金肉”。 车子向大山更深处驶去,森林越来越茂密,已完全看不到人烟迹象。旅行团预计下午两点抵达泰北著名的旅游景点——兰那王陵,晚上住宿在附近的清莱市。 叶萧仍坐在原先的座位。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上身是休闲衬衫,下身是条旧牛仔裤。左边裤袋里有台西门子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2006年9月24日中午12点20分,大概是泰国当地时间吧。 右边裤袋里有个皮夹子,里面有他的身份证,还有一张警官证——叶萧想起了自己的职业,他是一个警官,一个遇到过无数可怕事件的警官。 可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在泰国? 皮夹子里有中国银行的信用卡,还有几百块人民币、几十美元和几千泰铢的现金。 肩膀上有个背包,里面有一台SONY数码相机,还有些零星的食物、掌上电脑、充电器和电池,还有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在护照出入境记录的最近一页上,盖着在泰国入境的图章,时间是2006年9月19日。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车窗玻璃隐隐映出自己的脸。 二十九岁的脸庞——坚毅、冷峻而憔悴,幸好双目仍然令他自豪,如山鹰一般锐利逼人,偶尔也会让女孩子浮想联翩。 这这辆车的外边是泰北的崇山峻岭——难于上青天的盘山路,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另一边却是万丈悬崖。 他的心本能地缩了起来。 司机在山路上不停打弯,若车轮再多滚几圈,全车人便要捆绑下地狱了。饶是司机艺高人胆大,竟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扶着档杆,悠闲自得地哼起了小曲。 这一路根本看不到其他车辆,无论是相同或相反方向,似乎这条漫长艰险的山路上,他们这一车人是仅有的生命。 车子突然急刹车,孙子楚的头撞在了前排靠背上。 原来,公路边出现了一个女孩,穿着泰国常见的长筒裙,身后就是险要无比的悬崖了。 巴士差点把她撞了下去,司机刹住车怒气冲冲,刚想大骂她不要命了,那女孩却毫不畏惧地走到车门边。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有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蛋,身材也是婷婷玉立。 小方不由自主地打开车门,女孩大方地上了车,双手合十鞠了个躬,用泰国味的汉语问:“请问你是小方吗?” 年轻的导游不知所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玉灵啊?昨晚我们通过电话的。” 这女孩的声音相当甜美,彬彬有礼可爱动人,孙子楚不禁轻声赞叹:“上品啊,上品!” “哦,你就是玉灵啊!”小方这才回过神来,但语气还是很不自然,“欢迎欢迎。” 少女玉灵又面朝大家,双手合十用泰语祝福了一句,接着用汉语说:“中国朋友们,欢迎来到美丽的清迈。我是清迈玫瑰旅行社的导游,将和小方一起陪伴大家前往兰那王陵和清莱城。大家可以叫我玉灵,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我会尽全力满足,愿各位旅途平安愉快,谢谢!” 导游小方又补充道:“是的,玉灵是清迈玫瑰旅行社为我们安排的地陪,她是清迈本地人,对这里最熟悉了。” 玉灵的长相、身材和服饰,都让人想起西双版纳的傣族,因此很受旅行团欢迎,尤其是年轻的男性团员们。清迈是个出美女的地方,眼前的玉灵皮肤白净,眉清目秀,修长苗条,明显不同于黑瘦矮小的泰国中南部人。 但叶萧奇怪的是:玉灵怎么会在此拦车?既然是旅行社安排的地陪,完全可以在清迈一起出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完全荒无人烟,难道她是从悬崖底下爬上来的? 车子继续在山路上疾驰,玉灵接过小方的话筒,用娇美的汉语说:“我们将要前往本次旅行最重要的一站——兰那王陵,这也是东南亚最新的旅游景点,对外开放还不到一年,已接待了来自全世界的五十多万名游客。兰那王陵是在十年前才被伐木工发现的,位于一片原始丛林中。兰那王国是八百年前的一个神秘古国,至今仍未发现这个王国的都城和宫殿,所以兰那王陵在考古学上的意义就更重大了。我们将要看到的王陵,虽然已经被森林覆盖了几百年,但规模仍然极其巨大——大家听说过世界第八大奇迹吗?” “柬埔寨的‘吴哥窟’!”孙子楚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因为他几年前去“吴哥窟”专门考察过。 “恭喜这位中国大哥,你答对了!但是,我们的兰那王陵,发掘出来的规模要比‘吴哥窟’还要大,不但有极其精美的佛像,宏伟的寺庙和陵墓建筑,还有错综复杂的地宫,埋葬着十几位兰那国王的遗体,甚至还有一个奇异的诅咒传说——”玉灵忽然故作神秘地微笑了一下,“好了,我不能再多说了,谜底等到了兰那王陵就知道啦,呵呵。” 她的口齿相当伶俐,虽然比小方年轻好几岁,说话却老成熟练了许多。小方根本插不进话来,再也不敢用年轻做挡箭牌了。而玉灵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解,更激起了大家浓郁的兴趣,几个原本要打磕睡的家伙也来了精神,纷纷摩拳擦掌准备要多拍些照片。 前面座位上有个年轻男子,一直端着DV对玉灵拍摄,忽然问了一句:“你的汉语真好,是跟谁学的?” “我是这的本地人,村子里住着一些华人,我从小就跟着学中国话。” 就在两个人开始聊天时,后座突然有人站起来说:“对不起,能不能停一下车?” 说话的是“墨镜精英”,他满头大汗的走到车厢前端,脸上显得痛苦无比。 “不行,你想找死吗?”司机无情地拒绝了他。 “我——我——肚子疼,实在憋不住了!”他说话不停地颤抖,脸色也涨得通红。 玉灵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同时还有其他人说:“停车吧,我也吃不消了!” 转眼间已有五六个人都这么说了,这时小方对玉灵耳语道:“我也不行了。” 但大家没想到司机自己靠边停车了,看来他也支持不住了。路边正好有块平缓的山坡,被茂密的树林覆盖着。玉灵的脸色大变:“你们中午吃了什么东西?” “黄金肉!”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还没等玉灵说话,小方就第一个跳下了车,接着是“墨镜男”,其余六、七个男人也都纷纷下车了。叶萧走在最后一个,他同样也感到腹痛难忍,虽然在这露天解决十分不雅,但实在是忍受不了。 男人们纷纷冲到小树林里,各自找了一小块空地解决,茂密的树叶遮挡了他们的“尊体”。而女人们也不堪忍受,个个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玉灵告诉她们,最近的厕所也有一个钟头的车程。这时车上已没有了男人,几个女人窃窃私语商量了片刻,一个三十多岁的的女人站起来说:“我们还是先下车解决掉吧。” 六个女人鱼贯下车,在玉灵掩护下跑到一片更隐秘的小树林,前头还有块大岩石遮挡。 十几分钟后,全体旅行团回到了车上。小方尴尬地点齐人数,又问问司机身体是否吃得消。在司机示意没事之后,巴士继续开上了险峻的山路。 车里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刚才露天解决的女士们,都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倒是孙子楚恐惧地叫唤着:“我们中午究竟吃了什么啊?” “墨镜男”冷冷地回答道:“我看到那口锅旁边有一堆白骨。” “难道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孙子楚没敢把“人肉”两个字说出来,他怕大家听到后又会集体呕吐一遍。 “不,不是人肉!”玉灵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紧接着问道:“今天是不是他们的驱魔节?” “是的。”导游小方总算恢复了精神,“到底是什么肉呢?” 玉灵的嘴唇已经发紫了,缓缓吐出两个字—— “猴脑!” 四 全车人都一阵颤抖,小方几乎坐倒在了地上:“‘黄金肉’就是猴脑?” “对,而且不是一般猴子的大脑,是本地特产的珍稀物种。那个村子是几百年前从中国迁来的,和我们泰族人不一样,他们不信佛教。他们的‘驱魔节’要驱的‘魔’,就是这种猴子。他们会在这天把捕获的猴子杀死,脑子取出来煮成汤吃。” 她的话音刚落,后排就有个年轻女子,打开车窗大口呕吐了。大家莫不露出恶心的表情,“墨镜男”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口大锅边上是猴子骨头啊?怪不得那么像人骨。” “里面一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否则为什么会拉肚子?” “会不会传染非典呢?” 就当旅行团在议论纷纷时,有个女生厉声道:“导游,你事先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小方的脸色煞白:“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黄金肉’和‘驱魔节’。” “你是导游啊,随便带我们吃不干净的东西,我要向旅行社投诉!” 这时玉灵为小方辨解道:“驱魔节一年只有一次,除非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外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情况。晚上到了清莱,我会陪大家到医院检查,如果查出来有什么问题,保险公司会赔偿给大家的。” 这柔美的声音让那人无话可说。巴士继续在艰险的山路上疾驰,前方隐隐有些白烟升起。这烟尘缭绕的神秘深山,宛如西游记里的白骨精盘踞的山头,不知有多少狼虎熊罴、青貂白狐在等着他们。 忽然,挡风玻璃上多了些雨点,再看高山上的天色已是风云突变。转眼间一场倾盆大雨落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是白花花的雨幕,烟雨中的山道更加险要阴森。内陆山区是“十里不同天”,九月间的大雨是常有的。雨刷在车前窗来回摆动,前方视线越来越模糊。 叶萧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右侧窗外的水流,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前排坐着一对母女,不时发出恐惧的叫声。没过几分钟,旅游巴士又一个急刹车,还好叶萧抓紧了前面的把手。 在全车人的咒骂与尖叫中,导游小方颤抖地喊起来:“路上有个人!” 就在车前不到几米的地方,公路上竟躺着一个男人。如果司机慢一秒钟踩刹车,车轮就要把他的脑袋压扁了! 司机和小方冒雨跳下车,冰凉的雨点打在山间公路上,感觉竟像中国南方的深秋。他们扶起那躺在地上的男人,才发现附近一地都是鲜血,还有许多碎玻璃渣子。更意外的是,这男人长着欧美人的面孔,肯定是某个西方旅行团的成员。老外的脸上也全是血,手臂上有一道道的伤口,已然紧闭双眼面色铁青,但嘴里还有一口气在。 小方只能向车上挥了挥手,叶萧和孙子楚也打着伞下了车。四个男人一起用力,把这受伤的老外抬到车上。旅游巴士的最后一排还空着,正好可以让那老外躺在上面。 坐在叶萧前排的那个三十多岁的母亲,说自己曾做过医生,自告奋勇来照顾那外国人。她紧张地检查了老外的伤势,用随身携带的药物给他消毒,又撕了些纱巾包扎伤口。 就在大家关注这个神秘的“公路来客”时,叶萧注意到了公路边的浓烟。他打着伞走到悬崖边上,才看到十几米深的山沟下,正斜躺着一辆旅游大巴,浓郁的烟雾从车里飘上来。 刚才发生了翻车事故! 这个受伤的老外,想必就是从车里翻出来的。司机和导游也发现了下面的车,小方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 “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救人,先下去看看再说吧!” 说罢叶萧大胆地爬了下去,山坡上有条羊肠小道,可以直通到山沟底部。司机和小方也跟在后面,孙子楚自然不甘落后。还有个四十岁留着酷酷的长头发,看起来很像齐秦。五个男人艰难地向下爬去,他们必须抓紧岩壁的藤蔓以保持平衡。 就当他们爬到一半时,底下的旅游大巴突然起火了! 几秒钟后,只听见惊天动地的轰鸣,几个人的心脏几乎都要被炸裂了。猛烈的爆炸声从悬崖底下传来,强烈的冲击波擦肩而过。 “小心!” 叶萧本能地大喝一声,五个人都下意识地紧贴着岩壁。数米高的灼热火焰升腾起来,几乎烧焦了裤管。爆炸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地猛推着他们。双手只要稍微松一下,身体便会坠向火的地狱。 火焰……火焰……火焰…… 距离地狱仅一步之遥。 瞬间,几个人额头的冷汗都被蒸发了,全身似乎熊熊燃烧起来,连同大雨中的阴霾,心窝都仿佛冒着浓烟。幸好他们的脸都贴着岩石,口鼻已近于窒息,耳中只剩下隆隆的爆炸声。 魔鬼的警告。 几十秒后,爆炸终于平息了。 山谷间到处飘扬着黑烟,叶萧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没被炸死已属万幸! 再低头看十几米下的深沟,旅游大巴已被炸得面目全非,沟底到处散布着汽车物件,附近的许多树木都被削平了,一些残余的火焰还在继续燃烧。 这是山区车祸中最常见也最悲惨的景象。 “再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长发男人也探出头来,大口呼吸着说,“我们能救上来的,只是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罢了。” “我们先回到车上去吧,看看哪里能有手机信号,等会儿到了兰那王陵,再让当地政府派人来处理。” 叶萧冷静地对大家说,好像是处理这种事情的老手了。 那个长头发酷酷的男人,小心地走到岩壁上的一处凹点,拿出相机来拍了十几张照片。他说要记录下现场的原始情况,以便今后的事故调查。叶萧注意到他的相机非常高级,只有专业的摄影师才会使用。 随后,五个男人顺着原路爬回公路,个个都已面目全非,像被熏黑了的落汤鸡。他们上车换了新衣服,擦干净身上的污迹,个个惊魂未定。 而刚才悬崖下的大爆炸,也让整个旅行团心惊胆战,看到他们这副尊容就愈加不安了。许多人窃窃私语起来,害怕自己也遭到如此厄运。 司机的脚有些颤抖了,在休息了好几分钟后,终于踩动油门继续行驶。 躺在最后排的老外还在昏迷之中,但身上已不再流血。叶萧摸了摸老外的衣服口袋,发现了一本法国护照,照片就是眼前受伤的这个人。护照上的名字叫HenriPépin,音译过来就是“亨利·丕平”,年龄是三十五岁——比叶萧大了六岁。 照顾亨利的是个充满母性的女人,看起来三十七、八岁,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时候,她抬头瞥了瞥叶萧的眼睛,却又胆怯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雨,越下越大。 山野间的雾气令人眩晕,车里的气氛更让人窒息,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出车祸——那辆翻车爆炸的旅游大巴,恐怕车里绝大多数的老外,都已经变成人肉叉烧包了吧? 玉灵说还有40分钟就能到兰那王陵了,那里有医院可以救治这个法国人,警察也会去勘察刚才的事故现场。 叶萧脸色凝重地回到座位,头发尖滴着雨水和汗水。他刚发现,自己的脸颊上还有丝血迹还来不及擦掉,估计是在岩石上擦破的。 孙子楚捅了捅他的腰说:“喂,你在发抖啊。” “也许刚才在雨里淋得着凉了。” “不!”孙子楚向着他耳语道,“你是在恐惧得发抖!” 叶萧停顿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承认,我心里是很恐惧。” “天哪!你没开玩笑吧?在我的印象中这可是第一次,你居然承认自己还会害怕?” “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无奈地苦笑一下,又做了个噤声手势,轻声回答,“就当你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陌生的人。而最最糟糕的是,你根本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如何来到这里?” “感觉就像噩梦?” “就是噩梦!” 叶萧低头颤抖了片刻,又想起醒来前的那个梦——所有的细节都已模糊,只记得梦中的自己无比恐惧。 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职业是警察,绝对不该表现出这个样子。 该死的!他现在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神经,像突然中了敌人的埋伏,落入了最凶恶的罪犯的陷阱。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在丛林中密藏的陷阱,困着一只雄性吊睛大虎,正绝望地徘徊咆哮。 但愿仅仅只是个噩梦。 叶萧深呼吸了一下,回头看着最后一排躺着的法国人。 “奇怪的是这个幸存者,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他对孙子楚耳语道,又转头看着外面险恶的山崖,“真是一片吃人的山!”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但还是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会来到这条不归路? 仿佛有座阴森的大山,缓缓地向他倾倒而来。 就在叶萧痛苦地睁开双眼时,车顶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五 所有人都听到了。 大家恐惧地抬头看着上面,像有人在用力敲鼓。 孙子楚想到了村口的铜鼓。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难道是下冰雹了?可笑,这里是北回归线以南的九月,怎么可能有冰雹呢?难道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但那声音有规律和节奏,就像有人在车顶上散步—— 车顶上有人? 叶萧的视线无法穿透钢板,但仿佛能看到顶上的脚印,再加上有节奏的古怪声音,宛如屋顶上的脚步声,让人的心里越来越发慌。 谁会爬到疾驰的车顶上去呢?而且是在这滂沱大雨之下,司机只要一打方向盘,上面的人就会被甩下万丈悬崖。 然而,车顶的声音越来越响,动得也更加频繁,从车头一直响到车尾,又从车尾飞快地跑回到车头,明显有个什么东西在走。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司机也实在没办法了,便在一处凹地靠边停车。他打着伞跳下车,从巴士后面爬了上去。 司机的头刚一探到车顶,就见到一对小眼睛闪烁着精光,淡蓝色的脸庞,鲜红的鼻子,张开血盆大口,长长的胡须像钢丝一般,嘴里露出利刃似的獠牙。 “鬼!” 司机用泰语高喊了一声,差点从车顶摔了下来,这张狰狞的鬼脸委实吓得他不轻。他手忙脚乱地爬下来,立刻跑回到旅游巴士上,猛踩油门朝前头开去。 他满头大汗的恐惧模样,让全车人都提心吊胆。玉灵用泰语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鬼!” 司机像是着魔了一样,将身体压低紧抓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而车顶上的声音仍在继续,一双有力的大手敲打车顶,仿佛随时会砸出一个大洞。 车子在蜿蜒的山道上飞驰,时速竟已将近一百公里,小方害怕地大喊着:“快点停下来,这样大家都会死的!” 旅行团里几个女孩都哭了出来,叶萧则始终抬着头,观察那个声音移动的方向。突然,一阵尖利的叫声传来——那个会说流利中文的美国女孩,吓得倒在了座位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边,只见车窗上倒挂下一张脸来。不,更像是面具,狰狞到极点的鬼面具! 还是两边淡蓝色的面颊,鼻子就像驴脸那样长,簇拥着一双小眼睛,巨大的嘴巴里伸出森白的獠牙,凶猛地向车窗里的人嘶吼。 分明是地狱的恶鬼! 紧接着那张脸又消失了,车顶上继续传来拍打的声音。那个恶鬼就在雨中的车顶,任凭车子如何摇晃都不下来。 司机终于踩下了刹车。几个女孩吓得抱成了一团,男人们则面面相觑。最后,那个长发男子自告奋勇地说:“让我下车去看看。” 小方犹豫了一下打开车门,四十岁的长发大叔,背着专业照相机下了车。他的动作相当熟练,在大雨中猫着腰,轻巧地绕过整个车体,看来很有野外工作的经验。他没有直接爬上车顶,而是抓着山崖上的藤蔓,人猿泰山似的爬了上去。 他爬到三四米的高处,再回头去看车顶上的“鬼”。 不——不是鬼,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猴子。 这猴子的体形有些像藏獒之类的大型犬,高度和一个成年男子差不多,而它的肌肉显然更发达。身上的毛就像美容院里出来的“蓬蓬头”,一直长到额头,向上耸立呈三角。它长着一张无比怪异的脸,嘴巴和眼睛看起来都凶猛异常。这只“超级大猴子”显得异常焦躁,用力拍打着车顶,似乎对车里的人有深仇大恨。 长发男子一只手抓着藤蔓,另一只手拿着照相机,对车顶的大猴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慢慢地爬下来,小心翼翼地绕回到车上。 他一回来就被大家围住了。他冷静地说:“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我是个职业摄影师,在全世界很多地方拍过动物,我们头顶上的这个怪物叫‘山魈’。” “山魈?” “对,山魈又名鬼狒狒,是世界一级保护动物,主要产于非洲中西部。山魈有浓密的橄榄色长毛,马脸凸鼻,血盆大口,獠牙越大表明地位越高。雄性山魈脾气暴烈,性情多变,气力极大,有很大的危险性。五年前,我在非洲拍过山魈的照片,遭到它们的攻击,差一点就送了命!” 前排端着DV的年轻男子问:“既然是非洲的物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中国古代文献里也提到过山魈!”孙子楚从后边站起来说,又摆出一副大学历史老师的面目,“这是一种非常神秘鬼魅的动物,至今仍幸存在一些偏远山区。由于它体形硕大,相貌丑陋,行为凶悍,常被古人误以为是野人,《聊斋》里就有一篇短文《山魈》。” 这时,玉灵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你们知道吗?中午你们吃的‘黄金肉’,就是这种大猴子的脑子。” 整个车厢立刻鸦雀无声。就连车顶上的山魈,似乎也听到了下面的声音,静静地蹲在上面等待时机,唯有窗外的大雨哗拉拉下个不停。 “你是说‘黄金肉’的猴脑,就是山魈的脑子?” 导游小方睁大了眼睛,再一次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随时呕吐出来。 “对,这种大猴子非常稀有,只有采药人和伐木工见到过它们,但每年都有这种猴子伤人的报道。最严重的是去年,有两个村民被大猴子活活撕碎吃掉了。” “怪不得要有‘驱魔节’!原来他们的魔鬼就是山魈!” 职业摄影师战栗着说:“成年山魈非常有力量,一般人很难捕获它们,除非是山魈的幼崽。” 玉灵也点了点头:“也许你们中午吃的猴脑,就是那只大猴子的孩子。” “啊!我们吃了它的小孩的脑子?”一个女生浑身发抖地说,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它一定会报复我们的!怪不得盯上我们不放了,惨了!惨了!” 是啊,就像人类的孩子如果被杀害了,父母一定会痛不欲生,并会想尽办法复仇的。 动物同样也有父母子女的亲情,同样也为失去自己的骨肉而悲痛,这种血缘上的感情古今无不同,人兽亦无不同! 人类的报复可以理智,但动物的报复却是疯狂的。 疯狂的山魈正在他们的头顶。 这时,叶萧想到了中午在村口,敲打铜鼓表演“傩神”舞时,有个“冥府将军”向他挥舞宝剑,差一点就刺穿了他的心脏。剑刃上明显有股血腥味,恐怕就是这把剑杀死了山魈幼崽! 可那家伙为什么要冲着叶萧来呢?难道他觉得叶萧身上笼罩着邪气?要用宝剑来为他避邪? 就在叶萧苦思冥想之际,山魈在车顶上敲打得更猛烈了,那节奏酷似金属的鼓点,尤其像在村口听到的铜鼓声——几千年前铜鼓的发明,也与山魈这种动物有关? 司机的双手也在颤抖,但他的脚果断地踩下了油门。汽车飞一般窜了出去,在湿滑的公路上疯狂“飘移”起来。 “简直就像《头文字D》!”孙子楚差点又撞到了前排,他抓紧了把手说,“看来司机是想把车顶上的怪物甩下去。” 在比秋名山更险要的山道上,这辆旅游巴士载着十几号人,不停地急转弯刹车再起步,如果车顶上是个人的话,早就不知被摔死多少回了。但山魈仍然牢牢抓着车顶,用力敲打着铁皮,它的力量真是惊人,简直是迷你型的金刚。 “它有强烈的复仇欲望!想为它的孩子报仇,要把我们一车人全部斩尽杀绝!” 孙子楚仍像在课堂上教书那样喋喋不休,当对面的美国女孩晕得东倒西歪时,他伸手扶住了对方的香肩,并用英文说了一长串安慰的话。 那美国女孩虽然已七昏八素了,却还没忘记中文怎么说:“闭嘴吧!” 就在大家惊慌失措时,挡风玻璃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鬼脸”。 司机和导游小方都瞪大了眼睛,就连玉灵都摔倒在了地上。全车人不论男女都惊叫了起来,那张“鬼脸”倒吊着盯着车里的人,凶狠的目光放出紫色的火焰。 一只有力的爪子砸向挡风玻璃。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这块德国产的坚固玻璃,竟立即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 司机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面前,方向盘居然转到了另一边,车子失控般地冲出了公路—— 六 前方就是万丈悬崖! 旁边的小方眼看着前方的山沟,似乎正张开双臂要拥抱他们。这是死神的拥抱,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坐在前排的那个小伙子,飞快地把住了方向盘,并用力向反方向打过去。 而车轮几乎已滚到悬崖边上,就这么又转了回去——全车人在地狱门口游览了一圈,侥幸被赦免回了人间。 然而,旅游巴士冲向了另一边裸露的岩石,司机再踩刹车已来不及了,车头轰然撞到了岩石上。 幸好是方向盘打过来的,而不是车子正面撞上。大家只感到全身剧烈震动一下,车子便不再动弹了。 车外大雨依旧,车内却是难得的寂静。 他们还活着——司机身上绑着安全带,所以几乎毫发无损。导游小方和玉灵,之前都已倒在了地上,也没受伤。车上其他人都抓紧了把手,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就连躺在最后一排的法国人,也没有从座位上掉下来。 就当大家在庆幸车子没有爆炸,自己从悬崖边上死里逃生时。司机却再也无法发动起车子了。其实车子撞得并不是很严重,车头只是略微有些凹陷。但也许发动机某个部件撞移位了,需要打开车盖仔细检查一下。 可是,谁都不敢下车。 车顶上还有一个凶猛的怪物。 不断有人看自己的手机,可依然没有任何信号。而头顶的山魈忙累了,坐在上面也不怎么动了。这样的寂静更让人疯狂,在车窗外的大雨声中,所有人都恐惧到了极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几个女生再度失声哭泣。他们就这样被困在这里,只能等待有来往的车辆救援。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也不见有一辆车开过来。玉灵说可能是因为大雨,清迈开出来的车辆都停了。旅行团好像被世界遗忘,孤独地停留在这荒凉角落。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后整个路面都在颤抖。像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爆炸,也像世界战争中的大炮轰鸣。 前面有军队在打仗? 有人想起了几天前,旅行团刚刚抵达曼谷机场的夜晚,发现气氛很不正常,许多机场工作人员的神色诡异。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到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军人。等到了曼谷的酒店,发现街道上竟停着几辆坦克。子夜原本热闹的街头,却除了士兵以外别无人影。而酒店里的泰国电视节目,全变成了关于国王的纪录片。 那一夜是2006年9月19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泰国发生了军事政变——陆军总司令颂提率军控制了泰国局势,而远在国外的总理他信则失去了权力。这场震惊世界的政变,就发生在旅行团抵达曼谷的当晚。这是一个很大的不祥之兆,或许这场旅途还会遇到更多艰险? 那天就有人提出立刻飞回上海,但中途回国将有很大损失,旅行社将不会退回团费。而且泰国的这场政变并未流血,旅行社也保证大家安全。有几个家伙更喜欢这种刺激,希望能继续这次不平凡且很有纪念意义的泰国之旅。 于是,他们继续在曼谷市内游览,并在次日前往大城府,参观了泰国古都遗址。然后,他们又去了芭提亚与普吉岛,在海边晒太阳、看人妖。一路上的旅行并未受到政变影响,大家都觉得政变只是个小插曲。 前一天,旅行团依照原计划,抵达了泰国北方最著名的城市——清迈。这座群山环抱中的古城建于1296年,至今仍保存着城墙和护城河,是东南亚的避暑胜地。此地盛产皮肤白晳身材高大的美女,又被誉为“北方玫瑰”。他们游览了双龙寺和泰皇夏宫,男人们还争相在街上欣赏清迈美女。只可惜旅行团的时间太仓促,仅过了一夜便要开拔。若再给孙子楚三天五夜,恐怕就要在美人堆里“乐不思沪”了。 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局面却已近乎绝望——头顶上有个可怕的山魈怪物,前方还爆发了一场战争,难道这里已变成人间地狱巴格达? “让我到前面去看看!”长头发的职业摄影师站起来说,“但愿可以找到人来帮助我们。” 另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非常体面的男人说话了:“要是前面真的在打仗呢?这里已接近金三角了,战争可是当地人的家常便饭,你们还是不要去冒险了。” “也许吧,但我们不能困死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去。”孙子楚兴冲冲地站起来,“我倒真想看看战争是什么样呢。” 孙子楚和摄影师走到车门口,导游小方根本不敢拦他们,只能回头看了看司机。可怜的司机叹了口气,从驾驶座下面掏出一把斧子和镰刀。野外开夜车常遇到土匪强盗,斧子和镰刀是以备不测的。 摄影师拿起一把斧头,就像端着照相机那样熟练。孙子楚也紧抓着一把镰刀,只是手心已经冒汗了。当他们两个小心地走下车时,发现身后又多了一个年轻男子——叶萧。 叶萧手里端着一根沉沉的铁棍,也是从司机手里接过来的。现在他们是三个人,走到大雨中的公路上,回头看着车顶上的怪物。 山魈骇人的眼睛也盯着他们,立即从车顶爬了下来。它像狗一样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但两只前肢明显更孔武有力。浑身上下的毛早已被雨水淋透,阴森可怖如同水底的恶鬼。那血盆大口突然张开,森白的獠牙足有十几厘米长,绝不亚于一把锋利的钢刀。它把身体向前微微倾斜,那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也许,自从旅行团吃完那顿终身难忘的“黄金肉”美味午餐后,这个家伙就已充满仇恨地盯上他们了。村民们一定有驱赶野兽的办法,可能那古老铜鼓的声音,就是对山魈最佳的警告——对啊,孙子楚明白古代铜鼓的作用了,除了用于祭祀仪式外,就是为了驱逐山魈等怪兽。 既然不敢靠近有铜鼓的村子,山魈就只能向旅行团动手复仇了。它是一种有高度智慧的动物,知道旅行团将要从这段山路经过,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抄了条近路,最后跳到了他们的车顶上。 身为警官的叶萧站在最前面,锐利的目光与山魈的眼睛对视。他知道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自己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整个旅行团都会完蛋! 人与兽的对峙持续了几十秒,山魈终于发动进攻了。 它怒吼咆哮着扑上来,嘴里发出的声音竟似非洲的狮吼!而叶萧丝毫没有退缩,双腿笔直地站在地上,竟如铜铸的雕塑一般。他的目光透过雨幕直视前方,而死亡的獠牙离自己咽喉只有十几厘米—— 车上的人都在尖叫。 “铛!” 就像金属之间的碰撞,叶萧手中的铁棍,准确地砸在了山魈的头顶。 而山魈钢铁般的爪子,则从他的胸口划过。T恤破了一道口子,隐隐有鲜血渗出来。 但叶萧仍牢牢地站在原地,后退的是凶猛的山魈。 虽然头顶遭了重重一击,可对它来说却只是挠痒痒,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而已。但它的目光却露出一丝畏惧,第二次攻击却更加迅速,整个身体高高跃到空中,两只铁爪直指叶萧双眼,简直像金庸小说里的某种武功招术。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但叶萧就是不想后退半步,只能举起铁棍横在自己头上。就当那铁爪即将抓到他的眼珠时,眼前闪过一道寒冷的光芒,随即响起山魈的一声惨叫,这个怪物便摔倒在地上。 叶萧大口喘起了粗气,再看身边是那摄影师,他的斧头上沾着几丝血迹。原来是摄影师的斧头救了他的命。现在,叶萧、孙子楚和摄影师三人并排站在一起,铁棍、斧子、镰刀各司其职,构成了一个兵器阵。他们一步步向野兽逼近,而山魈的前爪已中了一斧,鲜血正随着雨水淋漓而出。 山魈又狂吼了一声,向这三个勇敢的男人,发动最后疯狂的反扑。但他们并没有后退,铁棍、斧子、镰刀齐下,结结实实地给山魈来了几下,终于把这怪物逼到了路边。 路面上已满是鲜血了,山魈似乎也支持不住,只能绝望地仰天长啸一声,整个山谷中都充满了它的悲鸣。它在为自己的孩子哭泣,也在为无法复仇而叹息。此刻它只能暂且后退了,但它绝不会放过这些人类。山魈的目光依然凶狠,身体却渐渐隐入了树林,直到再也看不到为止。 但它还会回来的。 第二章 隧道尽头 一 孙子楚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中的镰刀也掉到地上。车上则是一片掌声,大家都在为他们的勇敢而叫好。 叶萧和摄影师互相拍了拍肩膀,其实背后全都是冷汗了。他们又向车上关照了几句:“我们现在去前面探路,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出来走动,必须要等到我们回来!” 说罢,三个男人手里端着“武器”,顶着大雨向前面的山路走去。 摄影师拍拍叶萧的胸口说:“你这里的伤要紧吗?” “只是被抓破了点皮,没事的。”当警察受伤是家常便饭,叶萧也确实没感到什么,他倒是对这个长头发的摄影师很感兴趣,“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你刚才的斧头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具没有眼睛的尸体了。” 摄影师潇洒地大笑起来:“呵呵,小事一桩,有啥好谢的。” “我叫叶萧,你呢?” “好,兄弟,我叫钱莫争,平时四海为家,拍几张照片糊口饭吃。” “钱莫争?”孙子楚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莫争钱?真是好名字啊。” 三个男人一路说笑着走出几百米,在曲折的山路上转过几道弯,突然发现眼前横亘着一座大山——无数的石头和泥土,像建筑材料堆积在路上,随着大雨变成数条小溪,山上还不断有碎石滚落。 他们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是人类战争中的轰炸,还是大自然的无边神力? “泥石流!” 摄影师钱莫争大喊道,他走过全世界很多地方,当然也看到过这种自然灾害。通常是山区暴雨时,容易引发这样的山洪倾泻。这条道路就此被吞没了,任何车辆都无法通过。这里的地质条件很不稳定,随时还可能爆发第二次。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绝望地摇了摇头,只能又原路折返了回来。 当三人回到旅游巴士时,司机正披着雨衣检修撞坏的部件。车上的人们全是期待的目光,以为前方救援者就会来到。但叶萧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坏消息,立即把大家都打回到了十八层地狱。 难道今天就要被困死在这绝境了? “大家不要惊慌!”叶萧站在当中高声道,“至少这里没有爆发战争!我们一定会有脱困的办法。” 忽然,车下响起一阵发动机的声音,司机兴奋地跳上车说:“汽车修好了!” 旅行团又是一阵欢呼,仿佛绝境逢生。所有人都已归心似箭,原路返回清迈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司机迅速把车倒了出来。挡风玻璃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在狭窄湿滑的山道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车掉了一个头,然后飞快地向清迈开去。 众人总算吁出了一口气,今天的旅程真是无比惊险,连兰那王陵的影子都没看到,就险些自己变成了殉葬品。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大多闭上眼睛打起了磕睡,只有叶萧还紧盯着车窗外。 胸前的T恤被山魈的铁爪划破了,虽然伤口不深,几乎没什么感觉,早就凝固结痂了,但若再深半寸就可能会送命。叶萧现在才感到后怕,仿佛四周砌起了看不见的墙,将他牢牢地困在当中。或许,来这遥远的泰国并不是旅游,而像古时候的罪犯,发配流放到天涯海角。 虽然叶萧想要努力看清车外的路,眼皮却越来越重了。阵阵寒意从身下袭来,心底有个声音在猛烈地挣扎,大脑已渐渐陷入了黑暗。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二 似乎已沉睡了一辈子,叶萧再度从梦中惊醒。 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全车人也随之而震醒。他下意识地抓紧把手,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车窗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大雨,万丈悬崖也看不见了,两边是深深的峡谷,旁边有条暴涨的溪流,中间夹着这条崎岖的公路。 他怔怔地看了几秒钟,突然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座位上跳起来说:“不对!我们没有从这条路走过!” 是啊,下午过来的一路上,他都仔细观察着路边景物,但绝没有现在看到的情况——他们从没来过这条峡谷,旁边的溪流也完全陌生,车子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司机究竟要带大家去哪里? 周围的人也看出了不对劲,纷纷恐惧地吵闹起来,叶萧冲到司机旁边问:“这是在往哪里开?” “对不起!”司机终于把车停了下来,脸上布满了绝望与愧疚,“我也不知道。” “什么?”旁边端着DV的小伙子刚睡醒,发现情况不对,便着急第问,“你也不知道?” 司机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回答:“我……我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但开着开着……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好像不是刚才开过的路……但我又记不清……是哪里开错了。” 导游小方也刚打了个盹儿,醒来心急如焚地问:“是不是开到哪条岔路上去了?” “我也想不起来……也许下雨天看不清……也许我们全车人都……中邪了?” “中邪?”小方也不客气了,“胡说八道!” 叶萧摇摇头说:“算了,再急也没用,还是让司机安心开车吧。我看他也是心里太着急了,要是再来个不小心,我们全车人就真的完蛋了。” 转头再问玉灵,但她也搞不清楚:“对不起,刚才我也没看清是哪条岔路。奇怪啊,我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却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个峡谷!” 玉灵用泰国话安慰着司机,让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一些。她想让司机掉头返回,却发现这里的路太狭窄了。这样长度的旅游巴士,根本没有掉头的可能,总不见得一直往后倒车吧?最后,还是决定车子继续往前走,若前面有开阔的空间,便可以让司机倒车回去。 叶萧再看看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其他人的表情更加绝望,真是刚脱险境又入虎口。 车子在峡谷间穿梭,叶萧探出车窗看了看头顶。两边崖壁竟如刀削似的,起码有五六十米高,如同两堵高大的石墙,当中夹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头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耀眼的白光落入昏暗的峡谷,连带着无数冰凉的雨点。 司机茫然地向前开着车,峡谷中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眼前那一条道路,不知通向世界的哪个角落。 巴士又颠簸着了十几分钟,道路随着岩壁弯弯曲曲,司机不停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没有任何掉头的机会。 车上的人越来越着急,“墨镜男”第一个叫起来:“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啊?什么时候能回到清迈呢?今天真是好一个‘驱魔节’啊,村民们把魔鬼驱到我们身上了,再跟着我们的车子一起走了,怪不得村民们要好好感谢我们呢!” “好了,你有完没完?”一个明显“台湾腔”的女生打断了他的话,“真是讨厌!让司机安心开车吧。” 这荒无人烟的峡谷底部,犹如弦乐的共鸣箱,雨声被反复回荡放大,简直震耳欲聋,不时伴奏着某种野兽的嚎叫。就当整个旅行团都陷于绝望时,峡谷突然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堵高耸入云的山崖。 原来这峡谷是一条断头的死路! 它就像个狭长的口袋,也像人体内的盲肠,底部早已被牢牢结上了。 司机踩下了刹车。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绝壁的最底部,挂着数十米高的藤蔓,像女人的长发一直拖到地上。旁边有片小型的瀑布倾泻而下,正是峡谷溪流的源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绝路?叶萧不甘心地用拳头打着自己,而司机则几乎瘫软在驾驶座上了。其他人都恐惧地叫喊起来,全车人十几号人乱成了一锅粥,就像被逼入绝境的军队,身后还有大军追杀。 叶萧让导游小方打开车门,独自冒雨跳下车。瀑布高高溅起水花,谷底似千军万马呼啸。他仔细看了看脚下的路,虽然布满了碎石和野草,却还能看出是用沥青铺的,当中还有油漆白线的痕迹,显然是人工修筑的公路,但为何要在这只有进口,而没有出口的“绝路”里呢? 不,不可能没有出口的!叶萧走到车子前方,抬头观察了周围形势,密集的雨点落到他眼睛里。在昏暗的峡谷底部,头顶的光晕令人目眩,“一线天”也被收住了口。 真是猿猴飞鸟亦难越过的天险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藤蔓上,那茂密的枝叶后头似乎还有什么。叶萧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藤蔓,却没有想象中的粗壮,似乎是最近才新长出来的。他用手拨开眼前的枝叶,发现里面竟然是中空的! 藤蔓后隐藏着一条隧道! 叶萧欣喜若狂地回到了车上,指示司机立刻向正前方开去。导游小方还以为叶萧精神错乱了,要把车子往绝壁上头撞。 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司机小心翼翼地踩动油门。随着眼前的藤蔓越来越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挡风玻璃与藤蔓碰撞了,绿色的枝叶像瀑布散开,里面不是冰凉的岩石,而是黑暗的虚空。 司机打开了大光灯,照出一条幽暗深长的隧道。随着车子的前进,藤蔓由车子的前方滑到后方,每扇车窗都像被长发抚过了一遍,直到全车都没入黑暗中。 坐在最后一排,照顾受伤老外的前女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车后——藤蔓如巨大的幕布重新合上,他们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舞台。 隧道之旅——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是条双向两车道的隧洞,内部形成规则的圆拱状,底下的道路相当平坦,相当于内地的高等级公路。 许多人都想到了火车隧道,突然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无尽的铁轨与车轮碰撞声,等待回到天空下的光芒。其实,隧道里还有许多滴水的声音,只是被汽车的轰鸣声掩盖了。里面没有灯光,只能借助汽车自身的灯,照出前头十几米的距离。司机必须开得很慢,时速还不到20公里。 叶萧注意了一下时间,开进隧道是下午四点半,现在是四点三刻了,车子仍然在黑暗里行驶,这么算来至少有好几公里——要比黄浦江底下的隧道还要长,不知这隧道顶上又是什么?隧道的另一端呢? 突然,车窗外闪过一些白色光点,在黑色的洞壁上分外醒目。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那些光点就像在空中漂浮,忽隐忽现又一闪而过。仿佛某些人的眼睛,又像是长明灯,孙子楚想起了古代坟墓常见的鬼火。 “这就是地底的鬼魂吧?” 不知哪个女孩轻轻说了一声,马上引起一片女生的尖叫。叶萧却拍了拍司机的手说:“不要停,继续开下去。” “鬼火”渐渐停息,漫长的隧道却仍永无止尽,前头还有大大的弯道,黑暗中只看到车前的灯光。叶萧忽然产生某种错觉,仿佛这十几个人已回到了母体。是啊,每个人在生命的开始,都要经历一条漫长而艰险的隧道。 羊水已然破裂,母亲艰难地呼吸,胎儿睁开眼睛,努力穿越分娩中的产道——如果隧道的尽头不是地狱,那将是他们的又一次诞生。 尽头!他们看到尽头了! 三 在远远的隧道彼端,有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车子前方的人都紧张起来。轮子又向前滚了几圈,那个影子越来越明显,是一道白色的光——出口! 隧道的出口! 真像胎儿到了诞生的刹那,即将见到母体外的世界,全车人都兴奋地击掌相庆。司机也加大油门,眼前白色的光晕越加明显,叶萧被刺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车子开出了隧道。 他们的第二次生命。 旅游巴士疾驰出一道拱形大门,回到久违的天空底下,大雨继续倾泻着。所有人免不了眯起眼睛,司机也只能把车速放缓下来。 “总算离开这该死的隧道了!”导游小方难得咒骂了一句,指着前方的山路说,“真是别有洞天啊。” 孙子楚忽然想到陶源明的《桃花源记》,那武陵人不也是通过一条小溪源头的隧洞,抵达了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吗? 其他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叶萧只感到脚下一软,刚才淋过雨的身体直发冷,真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司机看到的是条蜿蜒山路,反光镜里的隧道口上方,仍然是一堵万丈绝壁。四周被层层叠叠的高山阻拦,他们似乎进入了一个盆地。 叶萧向远处瞥了一眼,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看到了无数座建筑物。 一座城市! 车子也在同时停下,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在他们的正下方,盘山公路下去数百米,一座城市正矗立在万山丛中。 周围全是巍峨的大山,唯有中间一块巨大平坦的盆地,那些高低错落有致的建筑,就活生生地竖在其中,是名副其实的“山谷之城”。 虽然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在南国的大雨中有些凄凉,但足以让旅行团全体欢呼雀跃了。今天的旅程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见到了人烟稠密之处,看来这隧道是通往人间的出口——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司机好不容易才让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沿着盘山路继续往下开。每个人都像饥饿的猫那样,望着餐盘里的最后一条鱼。 此时已接近黄昏五点,大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 山谷里的城市越来越近,孙子楚还以为会是一座古城遗址。但是,那些建筑的高度和格局,却分明告诉大家这是一座现代城市。他甚至还看到在城市入口,有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印着刘德华微笑的头像,推销某种品牌的手机。 两分钟后,车子开到这块广告牌下,司机又一次踩下了刹车。 车上每个人都感觉回到了人间,有人期望能快点吃上晚餐,有人盘算着到酒店安顿下来,也有人想要立即找到厕所。 但是,叶萧却感到了不对劲。 因为没有人。 车子关掉发动机,除了雨声外一片寂静。广告牌下是条双向四车道的路,两边各有几幢三四层高的楼房。但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两边的人行道上,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导游小方打开车门,大家沉默了一分钟,除了雨声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眼前的街道也没有任何变化,唯有广告牌上的刘德华在微笑。 “怎么回事?”叶萧紧张地看了看前头,“车子先停在这里不要动。” 然后,又是他第一个跳下车,导游小方也大着胆子下来了。后面几个男女实在憋不住,纷纷下车寻找厕所解决内急。 叶萧总算撑起了一把伞,小心地走进前方的街道,这就算是进城了?人行道上铺着带花纹的石板,雨水冲刷出许多污垢。他注意到了路边的排水道,雨水被及时送入了地下,使得这里虽位于谷底,地上却见不到多少积水。 叶萧掏出手机看了看,仍然没有任何信号,让他的心更加忐忑。这时,那美国女孩已走到他前头去了,叶萧大声说:“喂,不要随便走动!” 但那美国女孩置若罔闻,笔直走到前面一栋房子前,原来那有公共厕所的标志。她第一个大胆地走进去,之后几个女生也跟了进去,看来这个生理需求谁都拦不住。 叶萧索性也走进旁边的男厕所,一进去便闻到股怪味,并不是普通厕所里常闻到的酸臭,而是满地灰尘扬起的陈旧气味。便池里的水倒还是干净,居然还能自动冲洗。等叶萧走出厕所时,其他的男士们纷纷冲了进来。 叶萧小心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放出看来还干净的自来水。他匆匆洗完了手,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镜子早已蒙上了一层灰,模糊中只见到一双锐利的目光。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镜子里又多了一张脸——属于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有一双长长睫毛的明亮眼睛。四目在尘封的镜子上相交,那女子立刻低下头,扭开水龙头洗起了手。 叶萧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回到雨中撑起了伞。随后那女子也回过头来,神情冷峻地凝视着他,不知是轻蔑还是矜持,她快步从叶萧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幽幽的异香。 这时孙子楚也从厕所里出来,拍了拍叶萧的肩膀:“你怎么又发呆了?” “她是谁?” 孙子楚看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也是我们旅行团的,好像是搞音乐的,你不记得了吗?” “哦,记得,记得——” 叶萧咬着嘴唇走到旁边,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 他仔细看着周围每一个人,要把旅行团里所有的脸都记清楚,以免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搞混。 但是,他还没有看到一个“其他人”。 四 马路对面有家小超市的店铺,摄影师钱莫争第一个走进去,叶萧来不及喊“别乱进”,只能也快步跑了过去。 缓缓推开小超市的店门,头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原来门上挂着一串风铃,看来这店是女孩子经营的。钱莫争披散着一头长发,从背后看酷似六十年代的披头士,吃惊地看着超市里的一切。 店里的灯都没亮,雨天显得异常昏暗。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商品,从洗发水、餐斤纸、方便面,到香烟啤酒、男女内裤一应俱全,就和中国内地的小超市没什么区别。店里大多数是中文繁体字,就像到了香港的尖沙咀。收银台后面贴了一张黎明的海报,收银机也和香港的一样。叶萧按下了墙边的电灯开关,却完全没有反应。 钱莫争拿起一罐啤酒,上面却是密密麻麻的泰国文,看来是泰国本地产的。但方便面全是中国大陆生产的,有“统一”也有“康师傅”。粗略浏览了一下货架上的商品,大约有一半是泰国货,还有一半是中国大陆货。这些商品实在太熟悉了,以至于让叶萧有了回到上海的错觉。 货价上的标识都是中文繁体字,但价格全用泰国铢表示。所有商品表面都有一层灰,有些不宜久存的食品,已发出些异味了。叶萧拧起眉毛大声道:“喂,有人吗?” 巴掌大点的店铺,连个老鼠也被吓死了,但他还是用英文又叫了一遍。 “算了,这鬼地方没人!” 钱莫争走进收银台,轻轻拉开装钱的抽屉,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叠钞票。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几张人民币,硬币里甚至还有一块港币。 “钱都在收银机里,人却不见了,究竟到哪里去了?”叶萧走到后面摇摇头说,“这地方真的很奇怪啊。” 随后两人走出小超市,大声招呼其他人不要随处乱走。导游小方也拿起小喇叭,招呼大家都集中到路边的一个店铺里。 隔着马路和茫茫的雨幕,叶萧隐隐看到那店铺里有几个女人。他急忙飞快地跑过去,才发现不过是模特假人而已,穿着几款夏装站在橱窗里面。 这是一爿不小的服装店,大厅有几十个平米,大部分衣架上都有衣服,基本上都是MADEINCHINA的,看起来都是上海七浦路的款式(说不定进货的源头就在那呢)。这些衣服都是用泰铢标价,换算下来也和内地差不多。 几分钟后,旅行团集中到了这家店铺,除了司机在车上守着大家的行李,还有前女医生守着那个受伤的外国人。街两边都是各种商家,商品还好好的放着,却见不到一个人的踪迹。大伙都迷惑不解,这里的人都到哪去了? 小方让每个人检查自己的手机,但没有人收得到信号。服装店里有一台固定电话,他拿起电话来却听不到拨号音。他又试了一下其他电器,也全都没有电源——今天全城大停电了?就算因为停电而提前下班,也该把店铺的大门锁好,把营业款都收起来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但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就连在这土生土长的玉灵,也已茫然失措了,她说自己从没来过这里,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座城市。 “很快就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先考虑一下,今晚应该怎么过吧。”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三十岁的男人,这也是叶萧今天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先在这找家宾馆或酒店再说吧。” 旅行团里最年长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说话了:“你觉得这里有酒店吗?” “刚才我们从山上看下来,这座城市的规模还不小呢,最起码的旅馆总该有的。”始终端着DV拍摄的小伙子说,他身边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多半是他的女朋友。 “不!”叶萧终于站出来说话了,“这个城市非常奇怪,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我不同意大家在这里过夜!不管有没有旅店,也不管有没有人,我们都不该留下来。” “那你什么意思?不在这里过夜,难道再原路开回去吗?” 就连那美国女孩都加入了争论。 “没错!”叶萧点了点头,目光更加犀利,“难道大家忘记了?我们开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什么?” 导游小方低下头想了想说:“为了给我们的车子掉头。”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掉头了,为什么不按原路再开回去呢?” “还要再进那个隧道?”旅行团里年纪最小的女孩说话了,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愁眉不展的样子,“天哪,还有那个可怕的峡谷。” “但我们早晚要离开这里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搂着小女孩说:“到明天早上再走也不迟,晚上穿过峡谷太不安全了吧?” 他显然是女孩的爸爸,女孩却厌恶地一把推开了他。 叶萧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用异常沉重的口气说:“在这里留一晚?好的,请问你知道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这条街上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吗?在一切都不清楚的状况下,我们千万不能冒险过夜,天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天知道晚上还会发生什么?” “好了!先别吵了。”导游小方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让我去问一下司机,毕竟车是他开的,他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小方独自走出服装店,其余人都焦躁不安地留在原地。叶萧看着街上的大雨,将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乌云下的天空越来越昏暗,夜色即将覆盖所有人。 几分钟后,小方撑着伞跑回来了,脸色异常难看,犹豫了一会儿说:“大家跟我去车上吧。” “不,我们不想要司机开夜车!我们不想摔到悬崖下边去!” 四十多岁的男人冷冷地说。 小方仍然愁眉苦脸地回答:“对不起,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家和我一起回车上拿行李,今晚我们必须要在这里过夜了。” “为什么?”这回轮到叶萧着急了,“司机怎么说的?” “他说——车里的汽油快要用完了,最多只能开几公里的路。” 当小方低着头说完以后,许多人都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这些油恐怕连隧道都开不出去!早就该想到汽油的问题了,原计划下午两点就到兰那王陵,却在山里开了这么多冤枉路。 “我们应该去找加油站!” “算了吧,鬼知道这里有没有加油站,先在这凑活着过一夜吧。”墨镜男终于说话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各位不想解决晚餐吗?”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大家,在车上担惊受怕了一整天,“黄金肉”又让他们上吐下泻,多数人都已饥肠辘辘了。 接着,他们带着伞走出服装店,跑回旅游巴士去取行李。司机不敢把汽车开过来,他想尽量节省汽油,以备应急之需。叶萧也只能跟着大家回去,在孙子楚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的行李。几个男人把受伤的老外抬下来,司机也锁好车下来了。 “墨镜男”发现了一家小餐馆,招牌上挂着“南顺和云南菜”——想必是云南籍华侨开的店。餐馆大门敞开着,只是没有服务生和客人,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其他人也跟着进来了,各自把沉重的行李放在墙边,好像旅行团光顾此地来吃饭了。 导游小方又一次清点人数,连他自己和司机还有受伤的法国人在内,总共加起来是十八个人。 18——这个在汉语文化中的特殊数字,孙子楚突然想到了“少林寺十八铜人”。 他们走进餐馆的厨房,这里也太昏暗了,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特别是大量干瘪腐烂的辣椒和花椒,还有许多特殊的云南生产的调料,显示出这家云南菜的正宗。 端着DV的小伙子可惜的说:“在这么阴冷的雨天里,要是有过桥米线和火锅该多好啊。” 披着长发的钱莫争试了试灶台开关,没想到竟把火打出来了。原来这里是用液化气烧菜的,厨房后面的液化气瓶还是满的呢。 看着潮湿的厨房灶台上,升起了蓝色的火苗,大家都莫名兴奋起来,只是不知道该烧什么才好?有人打开了冰柜,但因为没有电,里面的东西大多已腐烂了,只能捏着鼻子把冰柜门关上。 “那个小超市里有很多吃的。”钱莫争快步冲出厨房说,“如果包装得好一点,没有过保质期的话,应该可以拿来吃的。” 几个人也跟着他去了小超市。他们掏出手电仔细看了生产日期,大多数都是2005年生产的。最近的生产日期是2005年6月,保质期是18个月,包装什么都还完好无损。于是,他们把这些可以吃的东西,全都搬到了云南餐馆里。一次来不及就分几批来搬,好像过年搬运年货似的。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不问而取是为窃也。” “暴殄天物也是极大的罪孽!与其让这些食物过了保质期烂掉,还不如赶快吃掉,让它们发挥一下作用吧!” 有人拿出旅行用的汽灯,总算把厨房照亮了。打开水龙头检验一下,自来水还算是干净,看来这顿晚餐是要自己动手了。然而——万事俱备,只欠厨师。 照顾受伤的老外的前女医生站起来说:“我叫黄宛然,你们也可以叫我成太太,是成龙的‘成’。我正好是云南人,在家一直自己烧菜的,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今晚可以由我来做厨师。” 当旅行团人人夸奖她时,她的老公成先生却面露不快,黄宛然在老公耳边轻声说:“你不是喜欢吃我做的菜吗?别担心。” 随后她走进厨房,玉灵等几个女孩也进去帮忙了,钱莫争却低头严肃地走了出来。孙子楚在叶萧身边叹道:“哎呀,这个女人又会治病,又会烧菜,她的老公还真是幸福啊!” 二十分钟后,天色已全部黑了下来。街道上仍然大雨淋漓,同时厨房里响着热闹的烧菜声。有人不知从哪搞来了菜油,用几个小碟子装来,放上棉芯,浸透点燃,居然也把整个小餐馆照亮了。昏黄的菜油光线照出的人脸,犹如古代洞窟里的壁画,彼此看着对方都有些不寒而栗。 叶萧看了看老外的伤势,可怜的法国人还没醒来,躺在墙边的长椅上,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他已没有生命危险了,伤口也止住了血,黄宛然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女人们把菜端上来,都是超市里的袋装食品。最大的一盆是水煮方便面,将十几包面下在一起,再放了许多真空包装的蔬菜与牛肉。大家早就饿得不行了,这顿特殊的晚餐吃得特别香,纷纷夸奖厨师的手艺。 黄宛然谦虚地说:“连一点新鲜的菜都没有,委屈大家了。” 说完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十五岁的少女正冷眼瞥着母亲。 五 晚上六点半,所有人都吃好晚餐后,导游小方给“灯”加了菜油。旅行团全体汇聚在一起,必须要讨论一下目前的形势。 第一个说话的是玉灵,她紧皱着眉头道:“今天,非常对不起大家,没有把大家带到兰那王陵,却到了这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非常抱歉!但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请大家千万不要害怕。” 确实有人对两个导游很不满意,但看到玉灵楚楚可怜的样子,还有她诚恳的道歉,实在发不起火来了。 但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小方,说话的是四十多岁的成先生:“喂,不管结果怎么样,也不管责任在谁的身上,旅行社一定要给我们赔偿,我们花了那么多钱不是来受罪的。” “对不起!对不起!” 小方毕竟年轻,二十五岁在导游里太“嫩”了。这只是他第三次带泰国团,就搞得如此狼狈,都急得要哭出来了。 “好了,饶了他吧,突发泥石流是导游的错吗?”钱莫争站起来为小方说话,“还好那只山魈阻拦了我们,否则我们正好遇到泥石流,现在就要在地狱里吃晚餐了!” “你的意思是——那只大猴子还救了我们一命?” 钱莫争毫不退缩:“客观上它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好了,别吵了!”说话台湾腔的女孩焦虑地说,“还是先想想今晚怎么过吧。” “至少不能在这个地方。” 美国女孩用流利的汉语说:“对,我们必须要找到人来帮助我们!” 叶萧终于大声说话了:“这样吧,我们分成两组出去找人。每组由三名男性组成,都不要走得太远,一个小时内若是找不到人,马上回到这里来集合。女人们都留下来,把餐馆的门关好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在没人提出异议后继续说:“好,我是第一组,我的名字叫叶萧,谁跟我走?” 孙子楚站起来说:“当然是我喽。” “不,你到第二组去。” “什么?”孙子楚有些迷惑不解,但立刻明白了过来,“好吧。” 那个也许还不到三十岁戴着眼镜的沉默男人站起来说:“我叫厉书,我跟你走吧。” 然后,始终端着DV的小伙子也说道:“算我一个,我叫杨谋。” 第一组的三个男人都确定了,孙子楚点点头说:“我的名字大家都听说过吧,S大历史系大名鼎鼎的老师孙子楚!愿意跟我在第二组的请举手。” 这家伙好像还在大学讲台上,对他的学生们讲课。 “你就是孙子楚?《旋转门》里的贫嘴老师?”高大的墨镜男上下打量着他说,“好,我跟定你了!我叫屠男,将来你一定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又来一个自吹自擂的“高人”,四下响起一阵轻微的不屑声。接着一头长发的钱莫争说:“我也跟第二组吧,我的职业是拍照片,叫钱莫争。” “好了,现在分组定好了,剩余的男人都留在这里,保护好女人和孩子们,没什么事不要轻举妄动。”叶萧像去执行一项公安任务似的,目光犀利地说,“两组同志做好准备工作,一分钟后出发!” “同志?你不是公安吧?” 操着台湾腔的女孩疑惑地问道。 “没错,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叶萧的表情有些冷酷,随即又柔和了下来,轻声道,“但我正在休假,还要继续审问我吗?” 说罢他撑起一把雨伞,拿起一根铁棍,给手电筒装满了电池。他们从超市搬来几箱干电池,这些电池保存很好,没有受潮走电。 两组人都已准备就绪了,叶萧在出门前又关照了一遍:“这里没有交流电源,手机电池必须节约使用。请把所有手机关掉,等到明天早上再开一次,看看是否收得到信号。” 在其他人纷纷关手机时,六个男人冲入了黑暗的雨幕中。 走在这小城的街道上,再看看周围的房子,叶萧觉得自己到了某部电影里,眼前的景象竟如胶片般凝固。手电筒照出的雨点,像记忆中的碎片乱舞,打到脸上是冰凉的感觉。六个人走到街道彼端的十字路口,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一组继续往前走,而第二组则拐进右边的道路。 叶萧身后跟着厉书和杨谋。这三个人年龄相访,都是那种不太说话的类型,每个人都撑着伞默默前进,三道手电光束划破前方的黑夜。杨谋把DV放到了背包里,他的手电不断来回照着两边。一家家店铺从眼前掠过,有美容院、洗衣店、女装店、饮料亭,除了橱窗里的模特假人以外,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厉书向四周大叫起来:“喂,有人吗?” 声音很快就被大雨淹没了,叶萧苦笑着说:“别叫了,保留些体力吧。” 但厉书并不善罢甘休,他还没有看清楚招牌,就推开了一家紧闭的店门。他大胆地走了进去,用手电往里扫了一圈,突然看到小孩的一双大眼睛。 他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手电又扫到了一个小女孩脸上,那张脸竟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转眼间他看到了许多张脸,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他,脸上发出白色的幽异反光。他立即后退了一大步,撞在了后面的叶萧身上。 但厉书还算是有胆量,冷静地说:“这家店里有鬼魂!” 叶萧却什么话都没说,端着手电缓缓踏了进去。他也找到了那个小孩的眼睛,但毫不退缩地走上去,一直摸到了小孩的头—— 居然是一个塑料头!原来是个玩具小孩。再用手电照了照周围,整个屋子摆满了玩具和公仔,特别是笆比娃娃和泰迪熊。 “这是个玩具店!” 说罢叶萧回到街道上,继续在雨夜中扫视着四周。 六 而在同一时刻,右边的那条街道上,孙子楚正和钱莫争、屠男小心地前进。一路上屠男都抱怨个不停,说根本不该参加这个旅行团,就连本来贫嘴的孙子楚都被他说烦了。 突然,手电光束照到一辆汽车。 三个人都停了下来,这辆车就静静地停在雨中,车灯也没有打开,看不到车里有人的迹象。他们又走近了仔细照着,这是辆1.8升排量的丰田车,看来是泰国本地组装生产的。 奇怪的是这辆车并没有车牌,挡风玻璃上也没贴着其他标志。把手电贴近玻璃照进去,前后排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而车门则紧紧地锁着。 这是谁的车?为什么会停在这里?车的主人又到哪里去了? 他们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却看不到其他人影。这时钱莫争看到一条巷子,正好可以容纳这辆车开进去。三人便小心地走进巷子,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还有几棵大树在墙边,茂密的枝叶下落着雨点。 巷子尽头是一栋楼房,黑夜中看不清有多高,但至少有三四层楼。楼下停着一辆摩托车,居然还是中国产的力帆牌。 这里明显是居民楼,里面想必有人了吧。他们立刻走进楼道,仍然漆黑一团看不清。在底楼长长的走廊里,孙子楚敲了敲一扇房门。但里面许久都没动静,其他几扇门也是紧锁的。 “没有人?”屠男早已摘下了墨镜,失望地说,“我们走吧。” “再去楼上看看吧。” 钱莫争坚持走上了楼梯,孙子楚和屠男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二楼依旧没有灯光,屠男敲了敲第一扇房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门开着——钱莫争轻轻喊了一声:“有人吗?” 房间里传来幽幽的回声。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便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手电里照出客厅的样子,当中有茶几和沙发,还有个31吋的电视机柜。随着三个男人的脚步,一阵灰尘轻轻扬起。里面的房门也敞开着,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一个厨房和饭厅,还有个卫生间。卧室里有大床和各种家具,紧闭的窗户外装着铁栅栏,就和中国内地的多层单元房一样。 卧室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孙子楚轻轻走到窗边。楼下是幽静的小花园,几棵芭蕉树在雨中摇曳着。他们又走到隔壁的卧室,这里有个小小的阳台,上面摆着许多盆花,有的已经干枯死掉了,有的却长得异常茂盛。 阳台下还有个小玻璃缸,他蹲下来用手电照了照,发现里面居然有只小乌龟。灯光刺激了沉睡的动物,厚厚的龟壳下似乎有些动静,看来这小家伙还活着呢——它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主人。 孙子楚回到卧室对两个同伴说:“瞧,这里有床也有卫生间,除了不能洗热水澡,没有电视和电灯以外,和宾馆的房间没有区别。” “没错,今晚我就在这儿过夜了!”屠男掸了掸床单上的灰,“欢迎光临五星级酒店!” “再看看其他房间吧。” 钱莫争说着回到黑暗的走廊里,又推了推二楼的其他几扇房门。有两扇房门还是紧锁着,但最后一间屋子却是虚掩的。 又是一套空房间,家具和电器全都有,装修得还是不错的。餐桌上甚至还有一筐腐烂的水果,厨房里的碗都没收起来,似乎主人刚刚出门。 接着他们跑到三楼,又发现两个没上锁的房间,里面的情况和二楼相同。四楼还有一扇敞开着的大门,里面是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这栋楼最高是五楼,顶层有三扇房门是虚掩的——总共有八套房子可以自由进出,正好能给全体旅行团过夜。 三个人兴奋地跑出这栋楼,回到淫雨霏霏的街道上。他们小跑着折回原来的路,一直跑到大家聚集的云南餐馆。 其他人早已等得不耐烦,总算看到“先遣部队”回来了。听说找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所有人都非常高兴,急忙冒雨拖着行李赶过去。 只有两个人留在了小餐馆——孙子楚和导游小方,他们必须要等到第一组人回来。 夜雨绵绵,黑漆漆的街道,只剩下焦虑的等待。 七 此刻,数百米外的第三个十字路口,叶萧的小组也有了新发现! 一座加油站。 它孤独地矗立在这个路口,四面的马路都十分宽敞,正好适合各种车辆进出。虽然四处都是雨水的气息,但还是闻到了一些汽油味。叶萧经常自己开局里的小车,他熟悉加油站的内部结构。这里还存有不少的汽油,足够加满他们的旅游大巴油箱了。 探明了这个情况,叶萧三人都很高兴。等明天一早把车子加满油,大家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第一组人沿着笔直的道路,迅速回到云南餐馆,孙子楚和小方正等着他们。随后,他们收拾好所有行李,一起前往那新发现的“五星级酒店”。 雨夜山城的街道愈发寒气逼人,叶萧胸前的T恤还破着一道口子,雨气直钻他的心窝。随着孙子楚拐进右边的马路,看到那辆没有人的丰田车。叶萧紧张地注视四周,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几个小时了,到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换了谁都会冷汗直冒。 他们走到巷子尽头,来到黑暗中的居民楼。刚到二楼便听见一阵喧哗声,大嗓门的屠男正在吵吵嚷嚷,大概看中了他发现的那张大床。这家“五星级酒店”没有服务生,也没有前台登记,客人们得自己寻找房间——谁先下手为强,才能抢到最好的房子和床铺。 二楼有两套单元房,屠男和司机先占了一套。杨谋和他的老婆(抑或女友)占了第二套房间。 三楼的两套都被女生们住了,玉灵和那美国女孩住一间。说话台湾腔的女孩,与叶萧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女孩住一屋。 四楼的那间大房子,住了前女医生和她的老公、女儿一家三口。受伤的法国人也必须由她来照料,幸好那套房子有三间带床的卧室。 五楼的三个空房间,叶萧和厉书住一间,孙子楚和小方住了另一间,还有一间给钱莫争和全团最年长的男人住了。 叶萧又去每个房间看了看,告诫大家晚上必须锁紧门窗,没特别的事不要出门。如果半夜有人敲门,要先问清楚对方是谁。屋里的东西尽量不要乱动,也不要吃房间里的食品,以防有毒或变质。今夜谁都不要洗澡,最多用冷水洗脸。明天早上七点半,他会来逐个敲门叫醒大家。 然后,叶萧和厉书回到五楼的房间。他们用手电仔细检查,这个两室两厅的屋子布满灰尘。家具和电器都很齐全,拿起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卫生间里的水也算干净,甚至抽水马桶也能正常使用。厨房里有半瓶液化天然气,油盐酱醋等各种调料都有。 厨房的水池里,摆放着好几个碗碟和筷子,上面生了一层暗绿色的霉毛。在散发刺鼻腐臭味的同时,也带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好像主人刚刚吃完晚饭,急匆匆地出门去看一场电影院,很快就会回家收拾干净。 只是,这里一切都是黑暗的,窗外阴冷的雨生淋漓,死一般的空气在飘荡。 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 除了叶萧他们这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想到这里,叶萧肩膀一阵颤抖,好多年都没这种感觉了,就连下午面对山魈时也没这样过。因为野兽是看得着的恐惧,而此刻的恐惧却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无”,是比“有”更大的危险。 叶萧捏着鼻子拧开水龙头,自来水迅速冲刷着碗筷。他临时客串了一回疯狂的主妇,找了块抹布草草洗了洗碗,又打开厨房窗户透着气。 他退出厨房正好撞在厉书身上,两人都彼此捂着胸口吓了一跳。厉书绝望地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过夜吗?” “至少比在车上强吧。” 叶萧蹲下来打开客厅的低柜,里面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好不容易摸出几截蜡烛。厉书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在茶几上点燃了蜡烛——闪烁的烛光渐渐照亮房间,也照出两个男人沉默的脸。 “已经八点半了,如果下午没有遇到这些倒霉事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在清莱吃晚餐吧。” 厉书说着走进一间卧室,也点燃了一根蜡烛。这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一层竹席,还有裹着草席的枕头。烛光照亮了墙上镶嵌的照片,是一对中年夫妇的婚纱照,夫妻两人都不漂亮,但相貌肯定不是泰国本地人。床头有个小小的书柜,里面基本上都是台湾出版的中文书——这明显是中国人或华人的家庭。 他们找到一个塑料脸盆,还有几块干净的布,就把竹席仔细擦了两遍,直到确定可以睡觉为止。叶萧看了看窗外说:“夜里还挺凉的,睡觉时把衣服盖在身上吧。” 叶萧走到另一个房间,同样也用蜡烛点亮了。这是一间儿童房,床的长度刚够叶萧的身高。窗边有个写字台,上面摆着课本和作业簿,似乎那孩子刚刚还在做功课。柜子上放着奥特曼和蜘蛛侠,显然是个调皮的男孩。 叶萧决定今晚就睡在这张小床上,他费力地把席子擦干净,虚脱般地倒了上去——就像小学三年级时做累了功课。 床头那点烛光,仍然微微跳动,屋里充满了一种“死气”,仿佛那孩子的幽灵也在床上,就倒在叶萧身边均匀地呼吸。 想到这他从床上跳了起来,门口闪进厉书的影子:“今夜,你能睡着吗?” “不知道——鬼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厉书的脸庞在烛光下越发严肃,镜片上闪着昏黄反光:“我有个预感,我们在这里会很危险。” “但是,我们已无处可去了,甚至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叶萧烦躁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这还是孙子楚帮他找到的。他脱下被山魈划破的T恤,胸口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箱子里有些换洗的衣服,他换上了一件灰色的衬衫。靠在小木床上说:“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明天还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呢。” “我听说你是个警官?” “是,你呢?” 厉书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叶萧,上面写着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主编的头衔,叶萧皱起了眉头:“搞出版的?果然名字里也带个‘书’字啊。” “没错,我还读过蔡骏所有的书,知道小说里写的关于你的事情,没想到竟在这里认识了你,真是幸会啊。” “那都只是虚构的小说而已,你不会当真吧——”叶萧无奈地苦笑一下,“去睡觉吧,记得要把蜡烛吹灭!” “好吧,明天再聊。” 等厉书退出房间后,叶萧的嘴唇才抖了一下,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恐惧的一面。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吹灭蜡烛,独自躺在漆黑的屋子里,让窗外的雨声陪伴自己。 在这陌生的他人的床上,不知道名字的城市里,烟雾缭绕的泰北群山间,黑夜将无比漫长而残忍…… 叶萧躺了几分钟,心跳却越来越快,他便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微光照着窗玻璃上雨水的影子,似乎有无数条蛇正缓缓蠕动。 就在他握紧了拳头的刹那,客厅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 他立即翻身下了床,和厉书两个人冲到门后,外面响起一个男人紧张的声音—— “受伤的法国人醒了!” 第三章 断手 一 晚九点,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着睡衣的成立点点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里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正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说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说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说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他。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有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说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点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厉书赶紧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点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说:“他们是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小猫小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说这老太太简直像传说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头发,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说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说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说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说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点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说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突然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小说,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官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二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里,一大团灰尘把她的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也从墙上掉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了蜡烛,免得蜡烛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声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920’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物。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的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子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林君如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鬂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MP3。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的夜晚里,音乐实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一声说,“有这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忽然睁开眼睛,用异常标准的北方话说道—— “当音乐响起,你便如同置身于海洋中,每一个出现的音符就像激起的浪花,抚面而过;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经过你的身体漂向彼岸,所以面对音乐,你只能静静地听。” 她的声音不快不慢,在手电光圈里送出声波,荡漾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静,还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惧。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动了,便关掉了手电光束,让对方继续在黑暗中听MP3,“你说的真好!” “呵呵,这不是我说的话。” “那是谁说的?” “苏格拉底。” 原来是古希腊哲人说的话啊,看来苏格拉底先生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让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钱柜”来了。 “对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脑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萨顶顶。” “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做什么的?”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搞音乐的。” “歌手?”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演唱,非常好听!萨顶顶?就是你?” “对,你也可以叫我顶顶。” 两个年轻女子在黑暗中的对话,却未曾等到那预料中的猛烈余震。顶顶摘下MP3的耳机,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照亮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奇书-整理-提供下载配合着眼线和脸的轮廓,竟有种敦煌壁画里女子的感觉。 “顶顶?怪不得你这张脸很熟。”林君如这才坐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大床,应该是一对夫妻睡过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说,“在这种吓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我们两个都睡在这好吗?” “好吧。”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她在想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从刚到泰国就发生的政变,到大城古城见到的令人惊叹的佛像。还有今天从清迈出发,旅行团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下午,她惊奇地见到了一座群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静无声。脑中被隐藏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就是它,眼前的这座城市,神秘缭绕着的雨雾,将她从遥远的北京召唤至此。 还有,傍晚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小说里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从镜子里看到他那双眼睛,却好像被一层雾遮盖着,他想说什么? 林君如已经吃力地躺下了,她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嘴里自言自语:“今夜还会有余震吗?” 而顶顶依旧盘腿坐着,她细细的腰身和身体的轮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听到了什么——不是窗外的巨响,也不是地震时的前兆,而是客厅里轻微的细声,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就像从她的心上爬过,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总算站到了地上,轻轻地来到客厅里,用手电照射着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她们的行李箱有些不对劲,林君如的箱子还破了个洞。那声音又从厨房响了起来,顶顶踮着脚尖走进去,只见几条黑影从地下穿过。她心跳剧烈加快起来,用手电扫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卫生间里。 光束正好对准了浴缸,她看见几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飞快地跳进浴缸,又钻进了敞开的下水孔,它们像蛇一样扭动身体,迅速消失在手电光束中。顶顶吓得几乎摔倒了,她拼命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找来一堆破布,将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一脸盆的水压住它。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肩,顶顶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脸:“你看到什么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到来前,最先有反应的通常都是老鼠,它们会预知到灾难发生并逃命。” 顶顶却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让灾难早点发生吧。” 三 已经十点钟了,那雷鸣般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窗外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大雨。 在旅行团借宿的居民楼第五层,叶萧与厉书的房间隔壁,正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跳跃的烛光照亮了孙子楚的脸,他的对面是年轻的导游小方。 “那声音怎么又停了?” “地震?” “鬼才知道呢!”小方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导游才是旅行团里最紧张的人,他肩上承担着十几个游客的生命安全,出任何差错都是他的责任——而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赔偿给游客了? 食物中毒……野兽袭击……司机迷路……失去通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丢掉饭碗。要是有人有个三长两短,他甚至还有上法庭的危险——而这想象中的全部,都是建立在他们可以重返人间的基础上。 万一,要是出不去呢? 小方立即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但愿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噩梦,明早醒来已在清莱的酒店里了。 “我睡觉了,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孙子楚拍了拍小方的肩膀,“哎,本想仔细看看传说中的兰那王陵,现在却走进了另一座坟墓!” 这家伙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走进隔壁卧室就睡了,只扔下小方孤零零地坐着。他看着窗外难熬的夜晚,又想起今天大家看他的目光,那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似乎都想把他吞噬。 小方大学读的就是国际旅游专业,刚毕业就进了国内最大的旅行社之一。开始是带国外游客在中国旅游,那可是很令人羡慕的职业。今年旅行社突然内部调整,他被调到出国旅游部了。他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错,原本想去带欧洲团。但因为旅行社的人事斗争,结果被发配去了东南亚。小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去泰国踩点。 当他半年前踏入兰那王陵,看到那巨大的陵墓时,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他跟着旅行社的同行们,踏入幽暗的王陵地宫,灯光照亮了兰那王的棺材,传说中的女王就躺在其中。小方偷偷地摸了摸石棺,居然还有活人般的温度。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对面的洞窟上,雕刻着一个奇异的佛像——简直太像真人了,栩栩如生地睁大着眼睛,似乎不是雕刻在石头上的,而是一张被岁月洗涤过的黑白人像照片。 地宫里的佛像在对小方微笑。刹那间,他感到某种被征服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灵魂已永远留在了此地。 就在这样的回忆中,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个神秘的微笑就在眼前…… 不知隔了多久,大约已是子夜时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小方立即警戒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摸着来到门前,大声问道:“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正当他准备回屋睡觉去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绝对不是幻觉,外面真的有人。 他又大声问门外是谁,但那个人只知道敲门,并没有任何回答。小方恐惧地回头看看,又跑到孙子楚的房间里,却发现床是空着的!他急忙打起手电筒,去卫生间和厨房找了找,但孙子楚早就不见踪影了。 天哪,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方一个人了,他焦虑地不安地站在门后,而那可怕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小方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手端着手电筒,右手拿起一把铁扳手。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缓缓打开了房门。 然而,楼道里黑暗一片,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阴冷的风吹进走廊,潮湿的空气让人头晕。小方警觉地看着楼梯,隐隐有什么脚步在移动。他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忽然身后的房门竟开了。 他吓得躲到了一边,但手中的手电却暴露了自己,另一道电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小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只见门口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喳紫黑色的脸庞,看起来已饱经风霜。 “童建国?”小方叫出了旅行团里最长者的名字,“你怎么会出来的?” “应该我来问你这个问题。” 童建国的名字顾名思义,出生于1949年,他紧盯着小方手里的铁扳手。 小方立即把扳手藏到背后:“这是,这是我用来防身的。” “是吗?晚上睡不着觉?” “对。” 童建国用手电晃了晃小方的眼睛:“我觉得你有问题。” “什么?” “你是我们旅行团的导游,只有你最清楚我们走过的路线,怎么可能会迷路呢?也是你带我们去了那个村子午餐,吃了该死的‘黄金肉’,结果让大猴子缠上了我们,你会不会是故意的?先把我们引到这个鬼地方来,再把我们一个个都干掉!” 小方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童建国的手喊道:“你在说什么啊?请不要随便怀疑人!” “哼,小子,你自己小心点吧!” 童建国随即回到门内,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楼道里又剩下小方独自一人,他用手电照射着黑暗的前方,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小方!” 他缓缓回过头来…… 四 长夜漫漫。 旅行团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过去了。 凌晨五点。 我们的司机睁开眼睛,这里是住宅楼的二层,房间里更加幽暗。他艰难地爬起来,走到紧闭窗户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静无声,偶尔有水滴从楼上落下,他庆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这泰国汉子又坐倒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佛像,默念起小乘佛教的经文。念完经又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昨晚本该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报平安的,想来他们又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这他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口,下午怎么会开迷路了呢?这是旅行社司机最忌讳的事情,就算明天能够逃出去,公司也会把他开除的吧? 天哪,佛祖保佑自己不要被开除!1997年泰国金融危机,他原来所在的旅游公司倒闭了,他曾失业长达整整一年。那是噩梦般的一年,只能四处打零工开黑车为生,就连妻子也一度去街头拉客。最可怜的是刚满一岁的儿子,生了场大病却没钱送医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进寺庙,浸泡在药水里成了一名“鬼童”——灵魂永远不会转世投胎,孤独地飘荡在尘世间。后来泰国经济好转,他才又找到了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发誓不能再让妻子受累,让孩子受苦了。 但是,噩梦好像真的来了——在接到这个中国旅行团的晚上,泰国就发生了政变。然后,他开始梦到了魔鬼,骑着白马长着翅膀的魔鬼,那种在大王宫里常见的雕像。在他带旅行团离开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庙看夭折的第一个儿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药水里,就像刚从家里抱出来那样。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儿子睁开来了眼睛!那双惊异的瞳孔竟与成年人一样,里面装着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儿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灵魂正看着他,也是对父亲的某种警告? 那晚他很犹豫要不要出车,但旅行社已无法调派其他司机了,如果不开车的话一定会被老板解雇,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大巴,带着旅行团前往了大城府。 昨天晚上,旅行团来到了清迈。那个噩梦再度降临,双翼魔鬼骑着白马来到,还驮着一个浑身黑色的小男孩——“鬼童”,那是司机的儿子,不断悲惨地呼号着,直到他从噩梦中醒来。 他整晚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开车就无精打彩,在车子驶上危险的山路时,只能唱着小曲来排解恐惧。可是他还是开错了路,带着旅行团进入了迷宫般的峡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魔鬼已纠缠上他了,抑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司机恐惧地回过头去,看到那个魔鬼露出獠牙,对他邪恶地微微一笑,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你是谁?”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根棍子,拼尽全力向空气中砸去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厄运,都拜这位魔鬼所赐。 随后司机无力地坐倒在地,只想等待天明快些到来,他可以开着大巴去加油站,带着旅行团尽早离开这鬼地方。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司机感到有些奇怪,现在天还没有亮,会是谁来敲他的门呢?会不会是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他急忙小心地走到门后,贴着门缝用泰语往外喊:“谁?” 门外却响起了中国话:“是我,孙子楚!” 他当然记得这位博学多才又似是个话涝的中国大学老师,司机赶紧为他打开房门,并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 这家伙耸拉着一张还没有睡醒的脸,却硬是要把眼睛睁大,惊惶失措地喊道:“小方……小方……他不见了!” “不见了?” 司机也感到莫明其妙,并换用汉语问道。 这时,同屋的屠男也被他们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到门口:“吵什么啊?不让人睡觉了啊?” 孙子楚赶紧解释了原因:他和导游小方暂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但凌晨时孙子楚爬起来上厕所,却发现小方的床上空空如也。再打着手电找遍屋里每个角落,也不见小方的踪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种随身物品,都还好好地留在房间里。 “他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原来,孙子楚怀疑导游小方来找司机商量事情了。 “没,没有啊!” 司机连忙摇头,一晚上都没人敲过他的门。 “奇怪了,那他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有游客找他?”司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汉语,“把他拉到其他房间里去呢?” “好!我去每个房间都问一下!” 孙子楚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门,屠男却拉住了他说:“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妈的!” 孙子楚丝毫都不顾忌别人的面子,举起拳头便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司机和屠男都只能摇头,他们足足等待了两分钟,房门才被小心地打开,杨谋端着手电照着他们说:“你们干嘛啊?现在是几点啊?” “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神经病!” 随后杨谋愤愤地关上了房门,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子楚继续敲着门,直到杨谋再度开门大声地说:“他没有来过!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了好吗?” 孙子楚沉默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地说:“好吧,二楼排除了,我们去三楼!” 其他两人也只能跟着他,来到三楼敲响一间房门,又是等待了许久之后,门里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啊?” “我是孙子楚,请问导游小方有没有来过?” “没有!” 说话的声音是玉灵,显然受到了刚才那句话的刺激——若是半夜里导游小方来过,岂非是坏了自己的清誉?自然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孙子楚又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照例是等了两分钟,然后吃了一个闭门羹,还被门里的台湾女生痛骂了一顿。 无奈之下,他们又硬着头皮上了四楼,敲响了最大的那套单元房门。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里面闪烁着手电光,四十多岁的成立拿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孙子楚也只能客气地提出了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请你们滚吧!别吵醒我女儿。” 大门重重地关上以后,屠男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轻声道:“算了吧,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说不定小方很快会自己回来的。” 但孙子楚猛摇了摇头:“再去五楼!” 屠男和司机都输给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层。 五楼——正当孙子楚要敲叶萧的房门时,黑暗中响起一声惨叫! 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不清在喊什么,似乎就在楼道外面。他的心几乎被震碎了,立即用手电照射楼道,果然看到一个晃动的影子。 屠男快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听到了一句极熟悉的英语:“Shit!”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这时手电才照亮了对方的脸,原来是那二十多岁的美国女孩。 她慌乱地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白地对着他们,嘴里已经语无伦次了。 屠男又用蹩脚的英语问了几遍,美国女孩才开始用中文回答:“楼上……楼上……” 楼上?这已是住宅楼的最高一层了,哪里有什么楼上呢? 除非——是顶楼的天台。 她却向走廊的尽头跑过去,原来还有一个小楼梯,看样子是通往楼顶天台的。 美国女孩轻轻指了指上面,司机第一个走上天台,屠男紧紧跟在后面。 雨已经停了,天色微微放明。 天台上仍积了一些水,凌晨阴冷的风从四周吹来,空气湿得要把人溶化。 三人来到空旷的天台,屠男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周围的楼房大多比这个还要矮,登高远眺可以见到城市的大半,但许多街区都被茂密的大树覆盖了,只能看到一簇簇绿叶和屋顶。他回头看着美国女孩问:“What?” “在你后面——” 屠男和司机转过头来,才发现在身后的天台栏杆边,躺着一个男人的身体。 他们扑到了那个人身边,看到了一张恐怖到极点的脸——整个脸都溃烂了,简直是惨不忍睹。死者的手指深深抓着地面,几乎把水泥抓出了白点子。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的眼睛。 不!只是一对眼珠子,因为眼球几乎已弹出了眼眶,空洞地注视着阴沉的天空。 他看到了什么? 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才能让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惧? 屠男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腿一软就摔倒在地。就连见多识广的司机,也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往生超度经。而美国女孩就躲在他们身后,不敢再看那尸体第二眼了。 “可怜的小方!” 五 凌晨五点五十分。 叶萧、孙子楚、厉书、屠男、司机、钱莫争、童建国,还有最早发现尸体的美国女孩,全都聚集在五楼的天台上。 尸体依然躺在栏杆边——正是他们的导游小方。 他是第一个! 十分钟前,美国女孩带着屠男等人来到天台,发现了这具可怕的尸体。 司机认出了小方的眼睛,还有他的衣服也没有换过。在小方的裤子口袋里,是他的护照和各种证件。司机还记得小方手上的疤,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虽然整个脸都不成人形了,大家还是看出了他的样子,毫无疑问他就是导游小方,不幸惨死在了天台上。 随后,孙子楚狂奔到楼下,将五楼另外两间房门敲开,带着叶萧、钱莫争等人跑上天台。 此刻,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小方。每个人都不敢开口说话,沉默像天上的乌云般,笼罩着这座城市和这些人。 终于,有人蹲下来呕吐了。 厉书再也支撑不住了,把昨天的晚饭全吐了出来。而美国女孩已经吐了两回,胃里再也吐不出东西了。 叶萧抬头看看天空,长叹了一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是警官。”孙子楚抓了抓他的衣服说,“这里由你说了算!” “不,我没有带任何工具,现在没法判断小方的死因。而且他的脸都烂成这样了,肯定有很特殊的缘故。大家请各自后退几步,离尸体远一点,以免破坏案发现场。” 他又开始了现场指挥,好像周围都是他手下的探员。当大家都退到很远时,叶萧回头叫住了那美国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伊……伊莲娜。” “你中文说得很好,在哪儿学的?” “我在美国读高中时就开始学了,后来在北京和上海都学过中文。” 叶萧突然把脸沉下来:“你是怎么发现导游尸体的?” “我?”伊莲娜不敢看他的脸,扭过头说,“我一夜都没有睡着,到凌晨五点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出门转了转。” “到哪儿去转了?” “不,我没有去哪儿,就是在这栋楼里面,从三楼走到五楼,再想到天台上看看——于是,就发现了这具尸体。” 伊莲娜紧张地回答,许多汉字声调都错得离谱,与她昨天的流利完全不同。叶萧摇了摇头:“好吧,你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然后他又对厉书说:“你送她下去吧。” 厉书擦干净刚呕吐过的嘴巴,便带着伊莲娜下楼去了。 “你怀疑这美国女孩?” 孙子楚轻声在叶萧耳边问。 “不知道。” 叶萧的沉默像这座城市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屠男嚷嚷起来了:“我看她八成有问题嘛!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凌晨五点出来转悠?还偏偏跑到了这个天台上?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要出来的吗?” 倒是钱莫争为伊莲娜说话了:“美国人嘛,可能想法就和我们不一样。” “小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谋杀还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说过我不知道!”叶萧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福尔摩斯,连半个华生都及不上,他只有心底的愤怒和火焰,“我只是不明白,小方为什么会到天台上来?从周围的痕迹来看,他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天台上来的” “尸体在天台的栏杆边上,会不会是想要跳楼自杀呢?” “不排除他有自杀的可能,但最终伤害他的肯定是其他原因。” “是恶魔鬼,是恶魔干的!” 我们的司机忽然狂叫起来,接着飞快地跑下了天台。 叶萧摇摇头说:“我们也快点下去吧。” “那小方怎么办?” “就让他躺在这里吧,我们不能破坏现场,更不能移动尸体,否则会破坏更多的线索。等我们逃到清莱或清迈以后,再带泰国警方回来处理尸体吧。” 钱莫争却皱着眉头说:“这里有很多鸟,还有老鼠,这些小动物都会破坏尸体的!” “那我们只有祈求老天保佑小方了。” 说着,叶萧第一个走下了天台,其余人也只能跟着他下来。 在他下楼梯的时候,走到童建国身边问:“昨晚,我似乎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 “哦,真的吗?”五十多岁的童建国一脸平静,“我整晚上都在睡觉,除了那声巨响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叶萧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童建国回到五楼的房间。 他一个人站在冷冷的楼道里,抬头看着天花板。仅仅隔着一层水泥,正躺着一具可怜的尸体。 “也许,真是恶魔干的?” 六 晨曦。 如水珠从窗户洒进来,渗透入玉灵的眼皮,逐渐刺激着瞳孔收缩,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细微的针眼,突然出现了导游小方的脸,就在针眼里缓缓破碎,挤出浑浊的绿色尸液,整张脸全部腐烂剥落下来,变成一具白色的骷髅头。 骷髅头穿过瞳孔的针眼,进入玉灵的大脑深处。 “啊!” 她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直起了身子,天光刺激双眼很难睁开,窗外寂静无声连鸟鸣都没有。 后背满是冷汗,她解开胸围坐在窗台,胸口这才舒服了一些。真想现在就脱了衣服跳进河里,泰家乡村女孩几乎每天下水洗澡,并不避讳什么授受不亲。或许每天接触大自然的水分,才能让年轻的女子美丽动人吧。 现在刚过清晨六点,她居然又睡着做了个梦。十几分钟前,敲门声把她从沉睡中叫醒,孙子楚在门外询问是否见到小方。真是活见鬼了,她和小方是第一次认识,即便是导游同事的关系,有什么事不能天亮说吗? 等她把孙子楚等人骂走后,却发现同屋的美国女孩不见了。玉灵又在房间里找了找,发现伊莲娜所有的东西都在,只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也接待过美国的游客,知道美国人喜欢夜生活,不过这里到哪里去HAPPY呢? 伊莲娜是个典型的美国女孩,说话做事都雷厉风行,总是一身运动探险的装束。白天好像不把自己当个女人,只有晚上睡觉之前,才换身睡袍放下头发,做个面膜保养一下。她的中文说得真好,从十四岁就开始学了,和玉灵说起话来像汉语考级比赛。她们的母语都不是中文,却必须得在这一群中国人里,来到这曾经居住华人的城市,睡在一对年轻华人夫妇的床上。 两人聊到之夜过后,其实主要是伊莲娜在说话,偶尔夹杂几句英文,简直把中美两国的贫嘴饶舌合二为一。聊到后来玉灵困得支撑不住了,伊莲娜还在对面滔滔不绝,几乎要唱出顺口溜了。 直到那地震般的巨响,才封住了伊莲娜的嘴巴。玉灵从小在泰北长大,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地震。她们赶紧缩到床上,抱着脑袋祈祷房子不要塌下来,就在恐惧中渐渐睡着了…… 刚才怎么会梦到导游小方的?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就遇上这么倒霉的事。对,孙子楚不是说他不见了吗?大概就是受到这个影响吧,可小方会去哪里呢?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感觉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那时大家还没开始拉肚子,山魈也没跳到车顶上。而小方依旧是忧愁的面容,就连看她的表情也如此古怪——虽然通常男人都会多看她几眼,但绝不是小方的那种眼神,似乎带着几分怀疑与不信任。既然如此,他为何当场不说出来?却还装作完全信任她的样子,继续旅行团的行程,很快就暴出了“黄金肉”的秘密,接着便是“山魈来袭”。 小方? 他究竟怎么了?梦代表了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某种奇特的预兆?玉灵不愿再想下去了。 她缓缓穿戴好筒裙,摸了摸自己吹弹可破的肌肤,这二十岁的身体还未曾献给过别人。 窗外,又一片白色的雾气飘过,缭绕在青翠的树叶之间,视线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眼睛又似乎被微微刺痛了一下,这片白雾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十六岁那年的清晨——少女玉灵从噩梦中惊醒,光着脚丫走出寂静的村子,她穿过碧绿的稻田,进入那片黑色的森林。传说这里被恶魔和亡魂统治着,还有老虎、野牛、黑熊等猛兽出没,村里的坟场就在森林深处。 是的,就和眼前的白雾一样,十六岁的玉灵投入禁忌的森林,被神秘的白雾包裹起来。脚底是泥土、落叶和小动物的骸骨,沾满了冰冷的露水,湿滑地浸入皮肤和血管。耳边似乎响起某种声音,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她在露水与白雾中走啊走啊,离身后的村子越来越远,直到完全被黑色的森林覆盖。那里如同永恒的地狱,正午都似傍晚般昏暗,光线被高达茂密的树冠阻挡,到处垂挂着藤蔓等植物。常有不知名的动物在树上叫喊,发出巨大而恐怖至极的声音,传说只要走到这种地方,便会永久地迷失方向,灵魂也将被恶魔们取走。 但玉灵似乎忘记了一切,只顾着穿破雾气去寻找那个声音。当她转过一颗大榕树时,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一个僧人。 一个年轻的僧人。 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僧人。 可惜是个僧人。 玉灵直视他的眼睛,他也直视玉灵的眼睛,他们都因在这个地方看到对方而惊讶。他大概只有十八岁,还没有完全长成男人的身体,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或许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一身僧袍却异常地破烂,脚边放着个缺口的陶钵。嘴唇上只有些绒毛,大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东西——多情又抑郁的目光,如此残忍又有些无奈。 白雾依然缠绕着他们之间,玉灵好奇地打量着他,柔声问道:“你是谁?” “谁是你?” “我就是玉灵,刚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吗?” “不,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灵魂在呼唤你。”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玉灵再度睁开眼睛,骤然回到二十岁的现在。那个记忆中的可怕清晨,已随着森林的白雾而不再清晰。 她抹去额头的冷汗,心里空虚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森林的深处。面对三楼窗外的白雾,她闭上眼睛要忘掉那张脸,那张年轻的脸,年轻又英俊的十八岁的脸。 可惜,他是个僧人。 当玉灵难以从回忆中自拔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跳起来,冲出去打开房门。 门外是美国女孩伊莲娜,旁边有厉书搀扶着她的身体。她变成了美版林妹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嘴里嘟囔着几句听不清的英文。 厉书面色也不太对,他将伊莲娜送到玉灵房里,说了句“照顾好她”,便匆匆转身离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玉灵抓住伊莲娜的手,而她紧咬牙关不肯回答,“他欺负你了?” 伊莲娜立刻摇了摇头,虚脱似的坐倒在沙发,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玉灵盯着恐惧中的她,渐渐浮起那个针眼里的噩梦,渐渐剥落腐烂的小方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七 清晨七点,楼里的所有居民——旅行团成员都被叫醒了。 有的人还没睡够,脸上尽是眼屎骂骂咧咧。但更多的人是彻夜难眠,黑着眼圈变成了熊猫。叶萧让大家在屋里解决早餐,但不要动人家留下来的食物。他和孙子楚、厉书去了附近的小超市,“借”了很多保质期内的快速食品回来。至于饮水问题,有人自带着小锅子,就把自来水烧开了饮用。 这顿特殊的早餐,足以让旅行团员们终生难忘——假定他们的终生不是很短的话。 然后,大家都被招呼出了房间,带着各自的行李物品。叶萧打开手机看了下,依然收不到任何信号,看来这里不会有手机店铺和移动业务了。随后他关掉手机,和大家商量着做出了决定——趁着早上没有下雨,由司机开车去加油站,加完油旅行团便离开这里。 各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十几号人艰难地走下楼梯,来到住宅楼外的巷道上。受伤的法国人亨利恢复很快,已能在别人搀扶下走路了。雨后的清晨异常湿润,每次呼吸都怕湿气把鼻孔堵住,很有中国西南的重庆或贵阳的感觉。 大家先是谈论昨晚那声巨响,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到了,但谁都说不清那是什么,尽管来自台湾的林君如咬定是地震。 接着又有人发现导游小方不见了,再加上一个多钟头前,孙子楚等人打扰了很多人的好梦,便有人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而屠男这家伙是个大嘴巴,竟把天台上发生的悲惨事件说了出来——叶萧气得差点扇他耳光,早上还关照过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他甚至已编好了一个理由:昨晚小方已出去寻找救援了,正带领援助人员向这里赶来。 但已经太迟了,小方的死讯传遍了整个旅行团。 女人们都恐惧地窃窃私语起来,就连黄宛然的老公成立都搓着手说:“糟糕了!难道法国人说的是真的?所有人都被那个老太婆诅咒了?” 林君如也紧张地问:“连导游都死掉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杨谋的小娇妻恐惧地偎在新郎怀中——他们多半是来泰国度蜜月的新人,她有些神经质地说:“已经死了第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吗?” 然而,玉灵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虽然伊莲娜守口如瓶不说,玉灵仍隐隐猜到噩梦成真。只是这可怕的消息来得太快,亦证实得太快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猜出来的呢? 在玉灵如水的表面底下,却是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要到天台上去看一看!” 说完她就要往楼道里冲,但叶萧一把抓住了她,在她耳边冷静地说:“请相信我,小方已经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人看到他的样子。” “真的吗?他死得很惨吗?” 叶萧默默地点头,目光沉着地对着玉灵。 两个人对峙了一分钟,最后还是玉灵认输了,缓缓退回到大伙中间。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死亡最大的恐惧,是能像瘟疫般传染给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突然,伊莲娜低声抽泣起来。厉书搂着她的肩膀,用英文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玉灵已迅速恢复了镇定:“大家不要惊慌,虽然小方发生了意外,但我会担负起他的责任,作为导游把大家安全带出去的!” 但是,现在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岁的泰国小姑娘的话呢? 叶萧让玉灵先留在这里,保持大家的稳定。 他和司机去开车加油,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跟着他们。 四个人走出小巷,又注意了一下那辆无主的丰田车。清晨无人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特别的白雾,地上积着许多昨晚的雨水。 钱莫争和司机快步走在前面,叶萧和孙子楚却落后了许多。孙子楚焦虑地说:“我们快点赶上去吧。” “等一等,我想单独问你一下。” 叶萧继续放慢脚步,在确信前面两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后,便轻声问孙子楚:“你和导游小方是一个房间的,也是你最早发现他不见了踪影。”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晚上小方有何异常?” 孙子楚想了想说:“没什么啊!只是随便聊了聊天,就在那声地震般的巨响之后,我们各自睡觉了。” “他说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到了这种地方,又遇到这种事情,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连我的话也少了很多呢。” 就这也算“话少了很多”?叶萧苦笑道:“算了吧!你也不知道他何时出门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凌晨五点多钟,我起来上厕所,才发现小方不见了。” 叶萧看着前面的司机和钱莫争越走越远,转头盯着孙子楚的眼睛:“我问你,整个晚上,你都没有出过房门吗?” “当然!问这个干嘛?你以为我是宁采臣啊,半夜里跑出去和聂小倩幽会?” 叶萧却不再说话了,将脸沉下来看看前头:“快点跟上去吧!” 说罢他们两人快跑前进,很快追上了钱莫争和司机。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啊?钱莫争回头调侃着说,“两个男人总黏在一块儿,不正常哦!” “胡说八道!” 孙子楚立即顶了一句,这时已转过十字路口,四人沿着进城大道向外走去。 巨大的刘德华广告牌下,就是旅行团的大巴——他们的诺亚方舟。 司机仔细检查了大巴,一夜的大雨冲刷掉了许多污垢,也没有其他人动过的痕迹。接着四个人都上了大巴,司机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发动机轰鸣着踩下了油门。 车子缓缓驶离广告牌,在叶萧的指示下开往加油站。 八 车子经过进城的大道,笔直开过了十字路口,很快来到加油站前。 这里的规模不小,设施也颇为现代化,和上海等地的加油站差不多,就连文字也都是繁体中文,当是所有进出城车辆的必经之地。 他们四个都走下车子,仔细查看空无一人的加油站。钱莫争大叫几声也没反应,叶萧走进加油站办公室,发现收银台里还有很多钱,大部分是泰国铢,也有美元和人民币。司机则一直在摆弄加油的机器,他确定这里有汽油,在看怎么才能把开关打开。 这时,叶萧看到加油站对面站着两个人,他立即飞快地冲了出去——原来还是旅行团里的人,杨谋正端着DV拍着他们,身边依偎着他的新娘子。 叶萧走到他们跟前,严肃地问:“干吗自己出来?不是说好等车子开过来的吗?” “我是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拍摄DV是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爱好。”杨谋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次旅行所发生的神秘事件,我一定要用摄像机全程记录下来,这将是本年度最精彩的纪录片!” 叶萧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可不想做你的演员。” 忽然,杨谋身边的新娘脸色大变,惊恐万分地尖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小甜!” 杨谋立即放下DV,紧张地抓住新娘的肩膀。 “瞧!那里有个人!” 新娘小甜抬起颤抖着的手,指向右侧的一条小巷子。 叶萧和杨谋都转头看着右边,巷口只有一棵茂盛的木棉树,并没有半个人影。她的尖叫声也吸引了对面的人,孙子楚和钱莫争都从加油站跑过来了。 钱莫争过来大声地问:“你真的看到有个人吗?” “是的,我真的看到了,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是我们旅行团里的人吗?” 小娇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叶萧迅速冲进巷子,孙子楚和钱莫争也紧随其后。这条巷子非常深,两边是些破旧的老楼,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地面坑坑洼洼有许多积水。 那个影子,在小巷迷宫般的尽头,他似乎看到那个影子了! 然而,就在同一秒钟,他们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奇异的声响…… 惊天动地! 震耳欲聋! 加油站爆炸了! 在二又四分之一秒的瞬间,巨大的冲击波如狂风般卷过。叶萧只感到身后有一只大手,将他强行摁倒在了地面上。而周围的孙子楚、钱莫争、杨谋和他的新娘子,全都被冲击波重重地打倒了。 爆炸持续了二十秒钟。 时间停滞,世界噤声,万物轮回。 冲天而起的火焰,还有浓重的汽油味道,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等到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四周全都是灰尘和碎屑——破碎的塑料招牌、玻璃渣子、扭曲的钢筋……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地狱? 小甜的后背盖满了尘屑,幸好穿了一件长袖的厚衣服,否则非搞惨了不可。忽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头上,她抓起那东西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烧焦了的断手! 这是我们旅行团司机的手。 她尖叫着把断手甩出去,正好扔到自己老公的头上。杨谋揉着眼睛一看,又大叫着扔到孙子楚手中。孙子楚像接到个手榴弹,又赶紧塞进钱莫争怀里。钱莫争干脆往天上一扔。 最后,接住这只断手的人是叶萧。 他已经笔直地站了起来,头发给冲击波弄得鸟巢似的,衣服沾满了泥水。他仔细看着这只断手——只剩下手掌和半个手腕了,还缺了两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 这只可怜的手完全被烧焦了,大概在爆炸的一刹那,就从司机的手上炸断了出去,又高高地飞上天空,最后落在了他们头上。 叶萧再回头看看加油站,烈火仍在燃烧,四周的空气仿佛被蒸发了。而旅行团的豪华大巴,则已被炸得无影无踪。车上所有的钢架和铁板,都炸成了金属碎片,就连轮胎钢条也成了锯齿形! 而加油站则被炸成了平地,只剩下几块断垣残壁,还在被油库的大火灼烧着。浓烈的黑烟升上天空,几乎把半个城市都覆盖了。 唐小甜痛哭着躲进杨谋怀里,孙子楚和钱莫争也互相支撑着,他们脸上都满是泥泞和烟尘。还算是这五个人命大,没被炸出来的金属碎片击中,否则很可能被切断脑袋或手脚。 而叶萧依旧抓着司机的断手,似乎那剩下的三根手指还在抽搐! 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冷气,拍着他的肩膀说:“把这个东西放下吧,我们的司机死了!” 我们的司机死了。 他是第二个。 第四章 绝境 一 但叶萧把那只断手抓得更紧了。他呆呆地看着继续燃烧的加油站,真想大声喊出司机的名字,也许那可怜的灵魂还能听到? 然而,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司机的名字! 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了,但他强忍着,自己把眼泪藏在体内。是啊,司机一路陪伴着旅行团,但没有一个人叫得出司机的名字,这世界真不公平! 这个四十岁的泰国汉子,家里应该还有老婆孩子,还等待着他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呢。但他却这么炸死在了这里,整个人都化为了碎片和尘埃——他的皮肤、骨骼和全身的器官,都“化整为零”地散布在周围的土地上,或许就在他们几个人的衣服上?而在这烈焰滚滚的空气里,则有他被熔化了的血液和体液。 “命运——命运真他妈残忍!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瞬间化为乌有了。” 钱莫争轻叹了一声,他的脸也被烟熏黑了。 “至少他还留下了一只手!” 叶萧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地狱里的恶魔,拿着一只断手在烈火边行走着。他找到一团很大的破塑料布,然后把司机的断手包裹在了布里。 现在看不出这是一只断手了,外人还以为是水果或零食吧?他把塑料包裹夹在自己掖下,冷冷地说:“如果我们能够走出去,我亲自会把这只断手,交还给司机的家人。” “你疯了吗?” 孙子楚大声地说,他的衬衫后背已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幸好只是擦破了一些皮。 “好了,让我们想想是怎么会爆炸的?”钱莫争走近了加油站的废墟,火焰已退下去很多了,“当我们过来看那个影子的同时,司机也在给大巴加油。可能是他操作不当,也可能是这个加油站早有安全隐患。总之最不幸的是,有一点火星触发了汽油爆炸,最后连人带车外带加油站全都送上了天。” 杨谋已重新端起了DV,他心爱的机器并没有受损,这是被他紧紧压在胸口底下的缘故——他宁可自己被炸死,也不能让摄像机受一点点的伤。 “也可能没这么简单!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全车人都在车上呢?通常在加油的时候,乘客们大多也在车上,或者在车子的周围活动。那样发生爆炸的话,我们整个旅行团就全部完蛋了!我们现在也只能在地狱里讨论自己的死因了。” 孙子楚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他踢了一脚地下的碎砖块,脸上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你是说这个加油站,早就被人做了手脚?”杨谋一边拍着DV,纪录这可怕的灾难,“那就是有人要故意害我们?通过这个加油站,把我们全部都消灭掉?” “是的,也许一开始就是个大阴谋,通过让我们在山里迷路,再把我们引入这个鬼地方,直到加油站的大爆炸。” 孙子楚近乎疯癫地叫喊起来,他的精神要崩溃了。 二 但叶萧已恢复了冷静。 “别再乱想了!我们回去找大部队吧,我会向大家解释的。” 他们不再说话了,跟着叶萧向回走去,身后是惨不忍睹的大爆炸现场。 在第一个路口左拐,很快来到了那条巷口,整个旅行团都焦急地等待着他们。 看着这五个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刚才发生的大爆炸,早已响遍了整个城市,这些留守的人们也听到了,还以为发生了战争,急忙趴到地上躲避空袭。 此刻,天空依然飘荡着浓烟,大家心有余悸地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身上都怎么了?” 孙子楚还想要隐瞒,但叶萧却如实相告:“加油站突然爆炸了,我们的司机,连同我们的旅行大巴,全都完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再看看叶萧等人的脸色,他们身上的灰尘和黑烟,再结合刚才的大爆炸声,禁不住有人失声痛哭了出来——刚才已听到了导游小方的死讯,但短短十几分钟后,旅行团的司机又被炸得尸骨无存,那谁再来带领他们逃出去呢?那么下一个牺牲品又将是谁呢? 除了女孩的哭泣声,就是男人们的沉默。现在是上午八点,他们依然被困在这不知名的城市中。黄宛然为孙子楚检查后背的伤口,幸好只是些皮外伤,上些药就好了。 谁都没注意到叶萧掖下的包裹——里面包着司机的断手,他悄悄地把它塞入行李箱。 “没有了车,也没有了司机,那我们该怎么办?” 成立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他穿着一件昂贵的休闲衫,抓着十五岁的女儿的手。 靠在杨谋身边的小甜哭着说:“我们快点逃出去吧。” 然后,她和杨谋拖着行李回到住宅楼,要找个房间换掉满是烟尘的衣服。 “怎么逃?难道要靠我们这些人步行吗?还要拖着那么多的行李?就算是马拉松运动员,恐怕也会在这山路上累死的!” 厉书托了托眼镜架说:“我建议大部队暂时留守在这里,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再由几个精干的男人出去求救。” “我同意!” 叶萧和钱莫争都换好衣服了,迅速洗了一把脸。 不知是谁又嘟囔了一句:“如果有车就好了。” 大家的目光对准了巷口,一辆丰田轿车正孤独地停在那里——屠男第一个跑到车子旁边,他摘下墨镜看了看车窗里面,回头问:“你们谁能把这个车门打开?”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能把锁着的车门打开的,除了贼还能有谁呢? “我能!” 旅行团里最年长的童建国走了出来,这让大家都很意外。只见他快步走到车子前,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熟练地钻进了车门的钥匙孔。他的手指转动了几下,很轻松地就把车门打开了。这些动作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长者,更像是江洋大盗、海洋飞贼。 叶萧出于警察的职业敏感,仔细观察着童建国的动作,同时搜索脑中的通缉犯相片。在十几号人众目睽睽之下,童建国已坐进了丰田车的驾驶座。当然车里也没有钥匙,他又掏出了个什么工具,钻开了方向盘底下的钥匙孔。接着他低头捣鼓了一阵,似乎有电火碰撞的声音,接着发动机就响起来了。 这是标准的偷车贼的动作——孙子楚对叶萧轻声耳语道:“这个老家伙不得不防啊!” 钱莫争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叶萧和孙子楚坐进了后排。他们让旅行团在原地等待,绝对不能离开随便走动——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了一个圈。 “你检查过油箱没有?”孙子楚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这辆车看起来很长时间没动过了,会不会有问题?” 童建国指了指仪表盘说:“油还是足够的,至于有没有危险,只有开过了才能知道!” 说罢他便踩动油门,缓缓开上了无人的街道。叶萧回头看着大家,那个叫顶顶的女孩站在巷口,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十字路口。 三 但车子并没有向左拐,而是向右进入那条大道。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喊道:“你要去哪儿?我们应该出城去寻找出路,而不是相反朝里走。”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有汽车代步,不如仔细看看这座城市,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人呢。”童建国的语气异常冷静,“我还想看看加油站变成了什么样子?” 车速在他的脚下逐步加快。但这辆丰田毕竟“休息“太久了,开起来摇摇晃晃叮咚作响,发动机器也响起哮喘般的声音。孙子楚紧紧抓着把手说:“还是慢一些!我可不想再被炸死在车里。” 转眼间已开到加油站废墟了,火焰基本上熄灭了,但浓烟还是从瓦砺堆中冒出。四周布满爆炸形成的残迹,简直是一片狼籍,像刚经历过一场空袭。 童建国并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停顿片刻,眼睛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好像这场景似曾相识。随即他踩下油门继续向前开去,嘴里念念有词:“愿我们的司机安息吧。” 加油站周围的许多建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爆炸破坏,不是墙壁被震开裂缝,就是窗玻璃震得粉碎。车子又向前开了数百米,房屋才恢复了原样。全是各种店铺和商家,许多橱窗里还摆放着各种商品。路边种植着榕树和木棉树,一夜的大雨让它们生机勃勃,就像中国南方的许多城市——但惟独看不到人。 丰田车上的四个人,全都仔细观察着四周。突然,童建国急刹车了一下,大叫道:“有只猫!” 前排的钱莫争也看到了:“没错,是只黑色的猫,从我们车子前面蹿了过去。” 叶萧往左边的看了看,猫大概蹿进了那个小巷子。 “黑猫?”孙子楚的嘴唇有些发紫,“开车碰到黑猫真是不吉利啊,还好现在是大白天!” 这时空中飞过一群黑色的鸟,正好被叶萧的眼睛捕捉到了,他知道这是什么鸟——乌鸦。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乌鸦们在屋顶上消失。 车子继续往前开去,笔直的街道似乎永无尽头,车轮不时溅起昨夜的积水。钱莫争冷冷地说:“这城市还真不小呢!” 正当童建国准备要右拐弯时,叶萧大声说:“不行,拐弯的话很可能迷路的!” 方向盘停顿了一下,童建国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好吧,继续直行。” 他们很快开过了路口,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叶萧看到一家音像店,立即喊道:“停一下!”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叶萧第一个跳下车,其余三人也跟着他下车了。街边的音像店门面很小,就像中国许多城市的同行一样,门口贴着最新的电影海报。 令叶萧急忙跳下车的海报是《头文字D》——周杰伦、陈冠希、余文乐并排耍酷的照片。 “怎么了?这么神经质的?” 孙子楚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萧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音像店。这个狭窄的店铺呈长条形,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墙边是一长排的音像货架,散发着一股塑料气味,大概是空气长期不流通,DVD的塑料薄膜发出的气味。大部分是美国片子,其次是港片和日韩片,还有大量的电视剧。特别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韩剧,《大长今》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当然,还有一些中国的电视剧,像《中国式离婚》和《汉武大帝》都有。倒是泰国片少得可怜,只有几部恐怖片和历史片。CD架上也是五花八门,从大陆、香港到美国、欧洲一应俱全。这些DVD和CD的封面上全是繁体中文,片名大多也是港译,看来是用港台版的。 其他三人也跟进来了,小心地扫视着音像店,墙上还贴着美国片《24小时》、《世界大战》和《恐怖蜡像馆》的海报。 “天哪,这里还有卖《索多玛的120天》!” 孙子楚看到了货架最底下的片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店老板也够大胆的。 叶萧转了一圈走出音像店说:“我们把车开出城去吧。” 他们全都回到了车里,童建国把丰田车掉了个头,踩足油门笔直向回开去。孙子楚轻声问叶萧:“刚才你怎么了?对这个音像店这么感兴趣?” “因为一个城市的音像店,是最能反映当地的流行资讯的。而音像店门口挂的海报,通常也都是最新上映的电影。《头文字D》的公映时间是2005年6月,至少说明了这个音像店,在去年六月份仍然正常营业。考虑到偏远地区的滞后效应,以及这个海报的张贴周期,还可延续到2005年的7月或8月。” 孙子楚连连点头:“对啊,我看货架上那些DVD,大部分是2005年上半年的片子,最近的也是去年夏天公映的,比如《世界大战》。但架上确实没有去年下半年的片子,像去年万圣节档期的《电锯惊魂2》就看不到。”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音像店里就没有人了!” “那就是大约整整一年以前,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叶萧和孙子楚困惑之时,丰田车摇摇晃晃越开越快,转眼就驶出了进城的大道。童建国指了指眼前的山路说:“这就是我们进来的路,直接往上开吗?” “是的,往上走!” 发动机沉重地嘶吼呼啸着,小车艰难地开上了斜坡。童建国的开车技术不错,几个人抓紧把手,很快就开到了坡上。 再回头看整个城市,与昨天下午相较又是不同景象。昨天是在大雨之中,大家处于迷路的惶恐与孤独里,突然见到这样一座异样的城市,心里既兴奋又好奇。然而,此刻再看这堆死一般寂静的建筑,却是更大的绝望。隐隐可见加油站的位置,仍然冒着一些黑烟。雨后的天空依旧阴郁,覆盖着巨大的盆地,而周围的群山朦胧一片,绿得让人心里发慌。 而在山路的另一边,隧道就在他们眼前了。 这深深的隧道,指引他们来到此地的隧道,张着黑色的血盆大口,似乎可以吞噬时间与空间的“黑洞”。 “这洞口让我害怕。”孙子楚忽然抓着叶萧的衣服说,“昨天就像是通往生命的出口,像是胎儿在母体分娩的产道,但今天却像是地狱的入口!” 但叶萧并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说:“开进去吧,我们别无选择。” 童建国继续踩动油门,丰田车打开大光灯,缓缓驶入了黑暗的隧道。 黑色,全部吞没了车子。 他们进入一条无边无际的通道,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只能看到前方几米处的光亮。 这让孙子楚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后西游记》,其中有一集叫《蜃腹脱险》:小行者师徒四人看到一座漂亮的城市,走进城门洞里才发现,里面是个深深的无底洞,原来竟是一条大蜃妖的食道,一直走到它肚子里的五脏庙,差点被消化掉呢! 难道此刻见到的这座城市,也一样是蜃妖的幻境?所谓的建筑和店铺全都是假的?他们都被吸入了妖腹之中,早已成为妄想的孤魂野鬼了? 孙子楚虽然脑中还在胡思乱想,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前方。同时,几人听到前面不断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碰撞着,在岩石中发出浑厚的回响。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前方还有其他人?或者是什么特殊状况? 童建国紧紧把着方向盘,开过几个弯曲的转角,灯光里骤然跳出什么东西—— 这时钱莫争几乎跳起来大叫:“刹车!” 但车子还是冲向了前方,后排的叶萧才看到大块的石头,正散布在眼前的隧道里。那些石头密密麻麻地堆积着,在车子要撞上去的千钧一发之际,钱莫争拉下了手刹车。 丰田车剧烈颤抖着停下来,前轮几乎开上了石堆,童建国的额头也流下冷汗。大光灯已清楚地照亮前方——无数的石块堆积着,直到充满整个隧道。在尽头形成一道石壁,牢牢地挡在他们面前。 “好险啊,要是我们开上去的话,肯定全部完蛋了!” 钱莫争也抹了一把冷汗,小心地打开车门跳下去。他拿着一支大号手电筒,向洞壁四周照过去。隧道已经被严重破坏了,拱顶上完全不成样子,露出了千万年前原始的岩石,还不断有水从头顶滴下来,宛如古老的喀斯特溶洞。叶萧和孙子楚也跟着跳了下来,只有童建国在艰难地倒车。 三个男人爬到石头上,前面已完全走不通了,巨大的石块堵住去路,任何人力都无法挪动。在这黑暗的隧道里,仿佛被人一刀剪断,又像血管突然阻塞,随时可能危及性命。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昨天下午进来的时候,这隧道不是还好好的吗?” 叶萧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车前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冷冷地问:“还记得昨晚那声巨响吗?” “是啊,整栋楼都在摇晃,我们都怀疑是地震了呢?” “不,不是地震!”钱莫争仔细看着岩石,又摸了摸到处都是的积水,“是山体塌方!” 孙子楚已然惊呆了:“什么?又是泥石流吗?” “比泥石流更可怕!泥石流不过是山上的泥土和石块倾斜而下,而塌方则可能是整座山体的崩溃,是一种严重的地质灾害。” 钱莫争有着多年野外摄影的经验,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可以从隧道内的环境判断原因。 “是因为昨夜的大雨吗?” “嗯,这一带的地质条件和中国的云南、广西等地很像,广泛发育着喀斯特地形。这个隧道很可能本来就是溶洞,人们将这个天然的溶洞改造成了隧道。否则以这个隧道的长度和深度,现代科技也是很难开凿出来的!昨晚的大雨不断使水渗透入隧道,使得顶层的岩石不堪重负,最后导致了严重的山体塌方。” 叶萧也禁不住点头道:“原来这才是我们昨晚听到的巨响,怪不得连房子都在震动呢。” 突然,头顶掉下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旁边。孙子楚赶快把他拉下来说:“算你命大!快点逃出去吧。” 三人飞快地逃回到车上,而童建国已经艰难地将车掉头了——要是车身再大一号,就像旅游大巴一样,就肯定要被卡死在隧道里了。 这头顶就像下雨似的,连带着无数的小石块,童建国猛踩油门向回开去。钱莫争看着后面喊道:“这个隧道很不稳定,很可能会接着塌方,我们要快点逃出去!” 话音未落,又一块大石头向他们砸来…… 四 致命的隧道。 疯狂的石头。 车子更疯狂地向前开去,那块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后备箱上,同时后车窗也被震碎了。全车人一阵猛烈晃动,颠得晚饭都要吐出来了。幸好车子还没翻掉,而后备箱基本已被砸没了。但这辆破车居然还可以开,童建国继续踩着油门,万分惊险地转过两个弯道,躲避头顶如雨的石子袭击。 三分钟后,他们终于从虎口脱险,狼狈不堪地开出了隧道。身后还不断传来隆隆的声音,他们又互相开了一眼,彼此都是苍白的面色。 “闯关失败!GAMEOVER。”孙子楚长吁了一口气:“这果然是蜃妖的肚子啊,我们差点全部埋葬在里面了。” “真是糟糕透顶,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 钱莫争的额头稍微有些擦破,他旁边的窗玻璃也震碎了。 “不,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其他逃生的路。”五十来岁的童建国仍未失去信心,他也在给其他三个人鼓劲,“只要活着,便还是有希望的。” 车子冒着黑烟开下斜坡,又一次来到进城的广告牌下,刘德华笑得更灿烂了,仿佛是在对他们的嘲笑。 叶萧也苦笑了一声:“华仔,你在笑我们走不出去了吗?” 9点10分,丰田车回到出发时的巷口。旅行团的其他人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当他们看到车子时,全都目瞪口呆——车顶上全是碎屑,后备箱已经无影无踪了,好几块车窗都碎了,整辆车好像刚从地狱的第19层回来。 四个人艰难地走下车来,个个都灰头土脸,钱莫争还有些出血了。屠男第一个冲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们怎么了?找到出去的路了吗?” 钱莫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是低头检查包里的照相机有没有磕坏。玉灵上去给每人递了一瓶水,这是刚才在住宅楼里烧开的水,都可以放心地饮用。 叶萧大口喝着温热的水,挠着头发坐倒在台阶上,审视着周围的人们。其实他是在心里核对人数,在看到所有人一个都不少时,才告诉大家:“对不起,隧道已经不通了。” 其余人一片骚动,纷纷叫嚷起来怎么回事? 随后,孙子楚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大家这才明白昨晚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地震啊。”林君如绝望地退到一边,“而是截断我们的不归路。” 众人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纷纷交头接耳想办法。新娘子唐小甜忍不住哭起来,杨谋只得放下DV搂着妻子。四十多岁的成立也不住踱步,回头冷冰冰地注视着妻子和女儿。只有法国人亨利什么都听不懂,坐在一棵大树下发愣。 “我怀疑这是个阴谋!”屠男忽然站到玉灵跟前,直视着这女孩的眼睛,“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一进山就发生了泥石流,后来又迷路来到了这鬼地方,转眼就导游和司机都死光了,现在只剩下你带领着我们——而你又究竟是谁?” 玉灵无辜地睁大着眼睛:“你,怀疑我吗?” “是的,我怀疑你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就连我们的导游小方,不也是第一次才见到你吗?我们地陪究竟是谁?她的名字叫不叫玉灵?而玉灵又究竟是不是你的名字? 这番咄咄逼人的话,让玉灵退到了墙根上,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也引起了其他人们的怀疑。但这时童建国拦在了屠男面前,一把将他推得老远说:“别再为难这女孩了!这些怀疑都是你的想象,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旅行团里最年长者的发话,让屠男也不敢顶嘴,看架势童建国是很会打架的。屠男只能忿忿地退到一边,强忍住心底的怒火。 童建国把玉灵拉到自己身边,像领袖者一样说道:“现在我们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但这样我们更加要同舟共济,互相帮助,一个人的事就是全体共同的事,彼此间一定不要瞎猜疑。” 叶萧和孙子楚也低头交流了几句,然后孙子楚向大家说:“童建国说得没错,我们肯定会找到出去的路的。现在,我们必须要探查清楚这座城市的状况,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有没有与外界联络的设备。否则对这里一无所知,呆在这心里也不会踏实。” “我同意。”美国女孩伊莲娜说话了,也许孙子楚的建议正符合美国人的风格,“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恐怕还会发现更多的秘密。” “好,但不能所有人都出去,我们必须有人留守在这里,照顾行李、伤员还有小孩。” 叶萧说完瞥了一眼法国人亨利和十五岁的成秋秋。 这时成立突然说道:“我留守下来吧,我要照顾我的妻子和女儿。” “好,我想分成三组出去,每一组都是三到四人,彼此保持距离不要走远。” “第一组由我来吧!”童建国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有谁愿意坐我的车?(倒,怎么一下子就成他的车了?) 大家再回头看看那辆破丰田,除了挡风玻璃以外,似乎已经“体无完肤”了。但钱莫争还是举起了手:“我愿意。” 而玉灵也走到了童建国身后说:“让我也一起走吧,我有这个责任的。” 第四个人是杨谋,他放开了自己的小娇妻,举着DV走到破车边上:“也算我一个。” 唐小甜使劲拉住了他,轻声说:“这个城市很危险的,不要去啊。” “没事的,你知道我是纪录片的编导,我一定要拍下这些宝贵的镜头。你好好留在这里,等我平安回来吧。” “别离开我。” 她的眼泪又一次掉下来了,但杨谋依旧离别了她的新娘,第一个坐进破车的后座。随后,其余三人也坐进了车里。 在童建国发动车子之前,叶萧对他们说:“请注意时间,12点30分以前必须回到这里!” 说罢童建国就开动了车子,喷着黑烟离开了大家的视野。 叶萧又对大家说:“现在召集第二组,由我来负责,谁肯跟着我走。 正当孙子楚要说话时,叶萧抢先说了:“你别插嘴,你来负责第三组。” 大伙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跟着他还会发生什么。此刻,叫萨顶顶的女歌手说话了:“我跟你走吧。” 这让叶萧有些意外,他走到顶顶跟前,盯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昨天下午从厕所出来时,从模糊的镜子里反射到的那双眼睛。确实有些眼熟,似曾相识又仿佛如此遥远。对,她叫顶顶——叶萧轻声说:“我记得你的名字。” “是的,我想参加你那一组。”顶顶耸了耸肩膀,挺着鼻梁说,“我去过西藏的阿里,现在这种地方难不倒我。” “好吧。”叶萧点了点头,又回头问了问其他人,“还有谁愿意跟我?” “我来吧。” 屠男又戴上了墨镜,一副黑客帝国里的模样。 叶萧看着身边的萨顶顶和屠男,再看看孙子楚说:“你挑选第三组的人吧。” 孙子楚的目光掠过林君如,这女孩长得不太像一般印象中的台湾人,他嘴角一撇说:“你跟我走吧?” “走就走,有什么好怕的。” 林君如厌恶地回了一句,大步走到他的身边。接着厉书也主动加入了孙子楚的第三组。 三组人马都已经敲定了,剩下的就是留守部队了。叶萧仔细地扫视了一圈:成立、黄宛然、秋秋、伊莲娜、唐小甜,还有法国人亨利。 叶萧走到成立跟前说:“这里除了受伤的亨利之外,就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你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们,不要去其他任何地方。” “好吧,但总不见得就待在这吧?”成立回头看了看住宅楼说,“我们还有伤病员,建议回楼里去休息。” “那就在二楼的房间里,有什么情况也方便出来。万一遇到了紧急事件,你可以弄堆破布在楼下点火,我们看到烟以后就会立即赶回来!” 留守人员全都听清楚了,二男四女拖着全体旅行团的行李,又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现在,叶萧看着第二组与第三组的“队员“,冷静异常地说:“出发!” 五 当叶萧与孙子楚分别出发时,童建国的第一组已开出去很远了。 破旧的丰田车颠得让人头晕,坐在后排的杨谋不得不放下DV,和玉灵一起清理那些碎玻璃渣,而他们身后既没有窗玻璃,也没有了后备箱。车子并没有像早上那样驶向城外,而是向道路更深处开去。 两边的大榕树更加茂盛,每一棵都拖着长长的“胡须“。这一带似乎是居民区,两边基本都是住宅楼的入口,通常是深深的巷道,高墙里是花园的绿树。看来这里的环境还是很好的,少有的几家店铺也是为生活服务的,比如小超市和洗衣店。 副驾驶位置上的钱莫争目不转睛,还不时拿着照相机拍摄。但十几分钟过去了,始终未见一个人影。车子已穿过几条横马路,照这么看这城市还真不小。杨谋一直端着DV,他边拍边问:“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童建国镇定地回答:“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说着他把方向盘左转,拐进了一条更宽的马路。刚刚转弯杨谋就叫了起来:“停!” 原来——在路的左侧有一家银行。 南明银行。 这四个烫金的大字镶嵌在银行大门上,童建国还没把车停稳,钱莫争和杨谋就跳了下来,玉灵也兴冲冲地跟在后面。银行大门居然还是敞开的,四个人全都冲了进去,就像是抢银行的劫匪。 积满灰尘的银行大厅死一般寂静,将近有一百个平方米,与国内的银行营业厅很像,外面有座位里面有窗口,但没有发现ATM机,也许这里不需要刷卡消费。 大家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四处传来他们的脚步声,玉灵不禁掩起了鼻子。童建国走到窗口前面,伸手敲了敲柜台的玻璃,果然是最新的防弹玻璃,看来这银行的硬件设施还不错。他们都已经懒得喊“有人吗“,而是好奇地看着银行里的一切。 他们还是头一回来到这样的银行,没有顾客没有营业员更没有保安,如此真可算是“开门揖盗”了。钱莫争拉了拉进入后台的铁门,还是紧紧地锁着的。但可以从防弹玻璃顶上翻过去,他索性爬到了柜台上面。银行的玻璃异常牢固,他单手抓着玻璃上沿,硬是爬到了接近天花板的高度,常年的野外摄影使他练成了好身手。 杨谋的DV镜头一直对准他,直到钱莫争爬过防弹玻璃,进入银行的柜台内部——这可是严重的抢银行犯罪了。玉灵还不忘地陪职责,冲着他喊道:“你想干什么啊?” “我还从没进过银行后台呢!今天正好能开开眼界。” 他说着便打开了后台与大厅间的保险门,将三个同伴都放了进来。杨谋不停地叹道:“我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啊。” 童建国大盗似的拉开柜台后的抽屉,里面居然还有现金!一叠叠的泰国铢整齐地放着,台面上还有许多零散的账册、戳记、硬币、指纹钮等,好像营业员刚刚离柜去了趟厕所?但他随即把抽屉合起来,没有发现飞来横财的兴奋,而是更加压抑和沉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人们连抽屉里的巨额现金都不顾就消失了? 而钱莫争已推开了一道大门,招呼其他人跟他走进去,原来里面就是传说中的金库。 但金库大门还牢固地锁着,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钥匙,钱莫争断定里面堆满了钱。 “你不会真想抢银行吧?” 端着DV的杨谋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而钱莫争回头苦笑一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四个人迅速跑出银行,回到了惨不忍睹的丰田车上。童建国在开动车子之前,又看了看银行的那块招牌:“南明银行?从来没听说过,是泰国的银行吗?” 身为泰国本地人的玉灵回答了:“不,泰国没有这家银行,我也从没听说过。” 然后,车子继续向前方开去。马路两边的店铺更大更多了,出现了门面很大的餐馆和火锅店,甚至还有一家日本料理店!路边也停着几辆汽车,都是泰国组装的欧美品牌车,但所有这些车都没有车牌。看来这里是主要的商业街了,怪不得银行也开在这里,一定曾经繁华过吧。 他们没开多久就看到了一家邮局,门口的招牌也是“南明邮政“的繁体中文字样。童建国停车下来看了看,邮局里依旧没有一个人影,大厅和窗口都积满了灰。相比较刚才的银行,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邮局后台。里面居然还有许多邮件,信封上贴的倒是泰国邮票,但邮戳却是“南明邮政“的汉语拼音。玉灵看了以后也摇摇头,说从没见过这种奇怪的邮戳。在包裹柜台里面,他们看到了寄往泰国其他地方,以及世界各地的包裹。 但钱莫争特别注意了一下寄件人地址,其中有个包裹是这么写的—— 金三角南明市忠孝路七十八号四零三室张小纯寄 这个地址让大家都很感兴趣,杨谋端着DV拍了个特写说:“金三角?天哪,这里居然已经是金三角了。” “是啊,这里恐怕是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之处,也是全球闻名的金三角毒品基地呢!”见多识广的钱莫争答道,“所以这个地址并没有写泰国,直接就是金三角南明市了。” “南明市!” “对,这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名称,刚才的'南明银行'就是这里本地的银行,而这个'南明邮政'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玉灵摇了摇头问:“南明市?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地方。”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南明市,金三角的南明市!” 六 第二组的人正穿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向从未走过的正左方走去。 “我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说话的人是屠男,他依旧戴着那副墨镜,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 随后,叶萧翻了一下背包,找出了一个简易的指南针。他发现箭头正指向自己的左手,那么左边就是南,正前方则是西。而昨天旅行团进城的大道,则是城市的正南入口。现在,第二小组正向西前进。 紧跟在叶萧身边的是萨顶顶,她看来很有野外活动经验,一路上给叶萧鼓气:“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只有隧道一条路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 叶萧转移了话题,一路直视着她的眼睛。 “也许你看过我的演出。”顶顶做了个拿话筒唱歌的姿势,“最近有许多烦心的事,所以一个人来泰国旅游,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来泰国的原因。” 他茫然地看着前头,远处的高山正冷酷地看着他。四周都是颜色单调的房子,大多是三四层楼高的,被浓郁的绿树包围着,看不清窗户里有什么。 三个人继续走了十分钟,直到屠男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看到的最高的楼,数了数总共十二层。 楼下并不开阔,但有地下停车场入口,看大楼门厅就很像写字楼,只是玻璃门上有厚厚的灰。屠男第一个推门进去,叶萧和顶顶也跟在后面。 果然是写字楼的格局,但大厅暗得让人心慌。十二楼的房子当然有电梯,居然还是三菱牌子的。电梯是不能用了,他们走上了楼梯。屠男在楼道里打着手电,很快到了三楼。推开安全门是长长的走廊,里面是一个个公司的办公房。 他们先走进301房,门口挂着块牌子“淘金网”,还差点误以为是“淘宝网”呢。里面是标准的办公室,和上海或香港的IT公司没什么区别。前台、会议室、总裁室、市场部、技术部、客服部…… 只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台电脑亮着,蒙着灰尘的玻璃,透进来恍如隔世的清光。 叶萧随意翻了翻一张办公桌,上面叠着很多文件,一杯几乎干涸了的咖啡,电脑屏幕上有许多小贴纸。那些文件有英文也有繁体中文,几乎看不到泰国文的。墙上贴着网站的宣传海报,一个女生坐在电脑面前,她的脑子里想出了裙子、巧克力、光盘、图书、泰迪熊等等小玩意。显然这也是一个商品买卖的网站,估计那海报里的女孩正在网上购物呢。看来这里的生活和外面没什么区别。 然而,屠男却莫名地难过起来,摘下墨镜露出红红的眼圈说:“我想回上海。” “我们会回去的,放心。”叶萧走到他身边安慰着说,而屠男的这样子就像个可怜的小孩,撅起嘴说:“我真后悔,不该来泰国!” 顶顶在旁边冷冷地说:“后悔有什么用?” “我和你们不一样!”屠男有些失态了,他抓起桌上一叠文件,重重地扔到地上,“我必须要赶快回去!” “请控制好你自己,旅行团里每个人都想快点回国。” 但屠男完全听不进去,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昏暗的办公室,和长久无人使用的电脑,散发出来的金属元件的气味,让他喘息着大声说:“去年,我筹备了一个生物科技公司,你们知道吗?我的发明获得了国际专利,能使干旱炎热地区的农作物产量翻一番,具有让人目瞪口呆的商业潜力。最近,美国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给了我一千万美元的投资。一千万啊!美元!” “那恭喜你了。” “我已经组建好了我的公司团队,在金茂大厦租下了办公室,一周后公司就要开张了!下个月我还会去埃塞俄比亚开拓业务,通过我的专利成果和商业计划,将解决几千万非洲难民的饥饿问题,联合国会成为我的最大客户,这是件公德无量的好事情啊——当然,顺便也会赚到成堆的美元,过两年还可以去香港甚至是纽约上市!” 他像站在福布斯排行榜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仿佛面对无数仰慕的目光。 可惜,只有叶萧和顶顶两个人看着他,面面相觑地说:“你太激动了,冷静一下吧。” “不,我必须在下周一前回到上海!否则,千辛万苦拿到的一千万美元都会付诸东流!” “既然那么要紧,你干吗还来泰国旅游呢?” 屠男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因为……因为……一个梦。” “梦?” “够了,别问了。”他紧紧地捏起了双手,粗暴地推开叶萧,“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要快点逃出这鬼地方!” 叶萧还想仔细看看其他的办公室,但也只能跟着屠男走了出来,他们又通过楼梯走出这栋楼。回头才注意到标志牌——南明国际大厦。 “南明?” 屠男咪起了眼睛,嘴角微微有些颤抖,这让叶萧和顶顶都有些奇怪。 还叫什么国际大厦?只有十二层楼就这么大的口气,就好像镇政府造得像白宫,县招待所叫大酒店。 离开这栋大楼继续向前走,屠男着急地走在最前面,远远地落下了后面两人。顶顶对叶萧耳语道:“你看他是不是有些怪?” “嗯,我们快一些,别让他走丢就是。” 他们快步跟在了屠男身后,直到了另一栋建筑跟前,叶萧停了下来。 是的,他还没看到牌子就感觉到了,这里有令他熟悉的气味——警局。 “南明市警察局。” 屠男念出了门口的牌子,然后惊讶地看了看叶萧,萨顶顶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说:“喂,到了你的地盘了。” 叶萧怔怔地眨了眨眼睛,苦笑着走进警察局大门说:“原来这里叫南明市!” 三人依次步入空旷的警局大厅,迎面竟是一排窗口柜台,大概是办理户籍民政等事务的。脚下布满了灰尘,远处传来自己脚步的回声,屠男不禁有些汗毛倒竖。身为警官的叶萧心情复杂,天底下的警局或公安局,也无非是这些样子吧。 他注意到了这里的警徽,是从没看到过的一种符号: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日月不就是“明“吗?大概就是这“南明“的意思吧——宝剑和长矛保卫着日月。 这警徽让叶萧沉思了片刻,便怅然若失地走向楼上。楼梯口本该有道铁门的,但锁是打开着的。他们轻而易举地来到了楼上,这里就是警察们的办公室吧。 屠男和顶顶都是第一次到警局内部,平时可没胆量到这种地方来,都好奇地看着四周。倒是叶萧有些尴尬,每走一步都疑虑重重,脚下的木地板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破开一个大洞,将他们三人吞噬掉。 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是零乱的办公桌,没有电的电脑,敞开着的窗户,屋里的一切都吹乱了。看着这满目狼籍的地方,叶萧真恨不得立刻收拾干净。墙角的衣架上还挂着警服,伸手摸了摸全是灰尘。这警服看上去很奇特,更像是电影里看到的德国党卫队军服。警服的徽章则是剑矛包围着的日月。 正当叶萧在检查这件警服时,屠男好奇地拉开抽屉,却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手枪。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真家伙,两只眼睛都快弹出来了,手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手枪,乌黑的金属冰凉刺骨,沉甸甸地让手不住颤栗。 屠男将手枪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顶顶紧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将枪放下来,枪口几乎对准了顶顶。 “把枪放下。” 叶萧转过头大声说。而屠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已被这把枪所控制,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枪身上,手指僵硬地扣住扳机,随时都可能走火。 屠男的眼睛令人绝望,空气也令人窒息。 “趴下!” 叶萧一把拉倒了顶顶,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不幸地吃了一脸的灰尘。 但这总比吃子弹好。 枪声在同时响起,一颗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从顶顶和叶萧的头顶掠过,击中了对面的墙壁。 沉默。 叶萧抬起头来,只见屠男依旧傻傻地站着,右手仍保持举枪的样子,只是手枪已经不见了。 枪已经掉到了地板上。 叶萧迅即将它捡了起来,退到一边小心检查,枪镗里居然还有七发子弹。 而顶顶愤愤地抓住屠男的衣领,就差扇他一耳光了,失态地大喊道:“你想把我们都杀死吗?” 屠男好像已清醒了过来,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面红耳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叶萧过来隔开了顶顶,看着屠男的眼睛说:“以后不要自作主张,这把枪已经打开保险了,拿在手里非常危险,算你命大没被自己打死!” “刚才……刚才是我太紧张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搞的。” 叶萧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我们快些离开这吧。” 然后他给枪上了保险,轻轻放回原来的抽屉里。 屠男胆怯地问了一句:“你不把枪带在身上吗?出去的路上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有你这个带枪的警察还可以应急。” “不用了,有这把枪才是我们的危险呢!” 说着他将屠男拉出房间,告别了这个恐怖的警察局。 那支黑洞洞的枪,仍静静地躺在抽屉角落里。 七 第三组:孙子楚、林君如、厉书。 在十字路口右转,沿着笔直的进城大道,继续向城市深处进发。当他们穿过加油站大爆炸的遗址,还有残余的薄烟冒出来。孙子楚想到司机的身体碎片,可能就在地上的尘埃中,不禁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孙子楚早上已坐车走过这条路了,便决定在走过加油站后右转。这是条更宽阔的马路,两边种植着茂盛的凤凰木和榕树,还有大大小小的店铺。远看有许多竖着的招牌,印着繁体中文的店名和广告。 路边跳出一个高高屋檐的中国式庙宇,其实前后就是一间大房子,庙上挂着“关圣大帝“的匾额,门口有个巨大的香炉,只是早就没有缭绕的香烟了。 “居然还有关帝庙!” 孙子楚惊讶地走进庙门,阴暗的殿宇里寒气森严,一尊小型的关公像就在神龛中,似乎用上等木料雕刻而成。这位关圣帝君可能已一年未见人影,见到这三位不速之客倒也未曾发怒,只是手中的青龙郾月刀微微一抖,阵阵杀气从黑暗中袭来。 厉书第一个逃出庙门,孙子楚也冲了出来。只有林君如并不害怕,她从容地跪倒在关圣大帝面前,毕恭毕敬地三叩头,口中还念念有词。 她在拜完关公后,平静地走出来说:“台北街头有许多这样的小庙,因为我爸爸以前是个军人,小时候常带我去关帝庙,关二爷就成了我的保护神。” “你向关公祈祷什么?” “让我快点发现这座城市的秘密。”林君如看了看四周的街景叹道,“这里可真像台北啊!” 厉书不免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会祈祷让我们快点逃出去呢。” 离开关帝庙,前方停着不少车辆,有小轿车也有摩托车,大多是泰国本地组装的。孙子楚看到几家房产中介店铺,橱窗有房产买卖的牌子。全由中文繁体字写成,标价都是泰铢,路名简直是台北的翻版:忠孝路、仁爱路、信义路、和平路、中山路…… 不过面积单位则是平方米,孙子楚迅速换算了一下泰铢和人民币,这里的房价每平米折合五千元人民币,相当于中国西南的许多城市。但以此地交通之闭塞,这样的房价也算很高的了。 厉书推开门进去看了看,照旧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失望地叹了口气:“人都到哪去了?” 他们发现才这条路居然叫“南京路”!虽然在中国很多城市都有南京路,但在这样一个时间和空间,身处于这条空无一人的南京路上,感觉是命运给自己的嘲讽。 他苦笑了一下向前走去,便看到一道长长的围墙,宽阔的大门旁挂着牌子:南明市公立医院。 “终于知道这里叫南明市了。”他看着大门里寂静的建筑说,“进去看看吧!” 三人小心翼翼地步入医院大门,眼前是栋四层楼高的白色建筑,茂盛的树木围绕着大楼,每扇玻璃窗都是暗暗的,令人联想起许多关于医院的传说。 林君如倒吸了一口凉气,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说:“这里看起来怪吓人的,别进去了吧。”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孙子楚虚张声势地回答,还走到了厉书的前面。医院的玻璃门上布满了灰尘,孙子楚用脚顶开了门,先让厉书和林君如走进去。前头是个宽敞的大厅,布局和国内的医院差不多,只是没有灯光而异常暗淡。 虽然看不到一个人影,林君如却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水气味。这是所有医院共有的气味,深深埋藏在墙壁和天花板里,永难消散。孙子楚走到医院的挂号台和收费处,里面有几台蒙尘的电脑,还挂着医生和护士的照片,全都是华人的面孔。 走廊深处传来了什么声音,好像某个物件掉到了地上。三人立即警觉地靠了过去。孙子楚绷紧了脸说:“别怕!” 他轻轻踏入走廊,厉书和林君如也屏着呼吸在左右。幽深的走廊里只有微弱的光,孙子楚打出了手电。刚走几步便又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林君如轻声问:“是不是还有病人啊?” 突然,走廊里窜出一条黑色的影子,飞速扑向他们三人。孙子楚拉着林君如闪到一边,手电里照出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 黑猫。 一只浑身黑色的毛,只有眼睛放出绿色的精光。它的体形要比一般的猫大很多,长长的尾巴令人生畏,简直就是头迷你型的豹子。 林君如几乎恐怖地尖叫出来,却被孙子楚硬生生地压住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黑猫从他们身边蹿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稍微平复一下呼吸,三人继续朝走廊里走去,尽头是一道坚固的大门。但这道门并没有封死,而是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想来黑猫就是从这出来的。厉书用力推开这道门,这道门重得就像银行的保险门。 门里还是一道走廊,双脚刚刚踏进去,就不知从哪窜出来一群野猫。这回是黑猫白猫再加花猫,呼啸着从他们脚下跑过。林君如感到脚面被猫踩了一下,还有只猫从自己膝盖处飞了过去,毛茸茸的感觉让她浑身发麻。就连孙子楚也几乎跌倒,与厉书两个人互相扶了一下。 几秒钟后那些猫就无影无踪了,他们面面相觑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猫?” 厉书的目光一下子有神起来:“没有人,哪来的猫?” “有道理!” 三人继续向里面走去,直到黑暗的走廊被一道铁门封住,野猫们或许就是从这跑出来的。孙子楚首先推了推门,好不容易才打开了一小半。当他即将跨进去的时候,林君如突然拉住他说:“什么气味?” “嗯,我也闻到了,好难闻啊!” 厉书拧起鼻子,露出恶心的表情。 但孙子楚依然执拗地推开铁门,带着林君如和厉书小心地走进去。里面是个全封闭的房间,只能依靠手电筒照亮一部分。那味道越来越强烈了,林君如禁不住用手帕蒙住口鼻。 手电扫到一排铁皮柜子,就像档案库房里的大抽屉。厉书用力地拉开其中一个,里面扬起一层黑色的烟雾,呛得三人眼泪鼻涕直流。待到烟雾缓缓消散,手电里才照出一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的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并且几乎已腐烂了的男人。 抽屉里躺着一具腐尸。 说它是腐尸,因为尸体还没有完全烂掉,可怕的骷髅还连着些头皮,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还放射出垂死的目光。 那想象中的死者目光,随着手电光影而颤抖。柜子前的三个活人也目瞪口呆,直到林君如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孙子楚立即伸手封住了她的嘴巴,他担心这女人的叫喊声,会把眼前的死人惊醒。 用手帕遮住口鼻的林君如,看起来就像蒙面的女盗墓贼,此时浑身猛烈地颤栗,孙子楚使劲按住她让她不要乱动乱叫。而厉书直勾勾地看着死者,仿佛那个灵魂已附着到了他身上。 沉默了一分钟后,孙子楚把装着尸体的抽屉,塞回到巨大的铁柜中。 然后,他又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里面躺着一个女人。 说她是女人,因为腐烂的头皮上,还连着一把长长的黑发——除此之外,她和隔壁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手电光线稳稳地照在那绺长发上。虽然它的主人早已化为腐尸,但头发竟还保持着乌黑与光泽,真是应了那句古语“发可鉴人”。想来她是个很注重保养头发的女人,这把秀发是如此漂亮诱人,或许当年还拍过某个品牌的洗发水广告吧? 此刻,林君如脑中幻出如斯画面:某个女子对着镜子梳头,从背面看上去光艳动人,乌黑的三千烦恼青丝,在梳齿间如瀑布倾泻,当她突然回过头来,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骷髅,还顶着那头美丽的长发——白骨精。 厉书转眼已趴在地上,把早饭全呕吐了出来,林君如也拼命按住喉咙,胃里翻腾得难受。 孙子楚用力地把抽屉推了回去,黑发随着枯骨被收藏进柜子。 但是,他还意犹未尽地拉开了第三个抽屉。里面躺着一具缩小了很多的尸骨,估计还是个不幸的孩子吧。 “够了!”林君如终于歇斯底里般地叫了起来,“你这个人真变态!” 孙子楚好像已经对恐惧麻木了,冷静地说:“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这里不过是医院的太平间罢了!” “太平间?” 也就是临时的停尸房,只是这些可怜的死者们,还没等到殡仪馆来接他们,便要永远地葬身于抽屉里了。 厉书拼命地将孙子楚拉出来,三人冲出医院走廊,林君如才卸下了手帕“面纱”,大口地喘息起来:“好恶心啊!” “这地方太诡异了,医院怎么把太平间里的死人扔下不管呢?” “也许医院里的其他人也都死了。” 厉书忽然想到了更可怕的:“怪不得会有那么多野猫,它们会不会是来吃腐烂尸体的?” “啊!” 林君如使劲擦着自己的膝盖,刚才有野猫从上面擦了过去。 孙子楚绝望地看着医院走廊,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啊? 第五章 美女与狼狗 一 正午。 12点30分——约定好的归来时间。 二楼的某个房间里,成立焦灼不安地踱着步,他特意将房门敞开,等待三组人马的归来。受伤的法国人亨利半躺着,伊莲娜正用英语和他说话。厨房里有瓶满满的液化气,黄宛然清洗干净了铁锅,心里盘算着给大家做什么午餐。而她十五岁的女儿秋秋,孤独地站在窗前,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总让她妈妈担心。唐小甜不停地开关着手机,奢望能收到外面的信号,但永远都是徒劳无功,只能静静地等待她的新郎杨谋。 成立回到厨房,看着三十八岁的妻子在准备碗筷。她的身体成熟而丰满,又尚未发胖走形,那张脸依旧白嫩可人,浑身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女人难得的诱惑,就算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会心动吧。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怎么这几年会忽视了身边的美人?这种愧疚感从抵达泰国的那刻起,就不停地萦绕在脑海。他不禁伸手搭在妻子的腰上,轻声说:“宛然,你辛苦了。” 但妻子立刻挣脱了他的手,厌恶地回了一句:“别碰我!”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黄宛然回头冲了他一句:“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才不会和你一起来泰国呢。” “你声音轻一点!在外面请给我一些面子好吗?” 然而,厨房里的声音还是传了出去,成立紧张地回过头来,看到了女儿秋秋的脸。 这张十五岁的少女脸庞,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特点,这总让成立感到几分不爽。他严厉地说:“秋秋,你又偷听大人讲话了!爸爸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学乖一点呢?” 但女儿只回答了一个字:“切!” 这轻蔑无比的“切”仿佛利刃,深深“切”入了父亲的心。但成立并没有对女儿发作,而是转头对黄宛然说:“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 “你想怎么样?” 黄宛然把秋秋拉到身边,手里的切菜刀还未放下。 妻子的这副架势让成立长叹了一声:“真是上辈子作孽了!” 他无奈地退出厨房,面色异常难看地穿过客厅,独自走到门外点了根烟。指间的“555”香烟燃起火星,在黑暗的走廊里如鬼火闪烁。眼前又浮起妻子刚才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剥光了的小偷——他承认自己是对不起妻子,但在这个社会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四十三岁了,生活亏欠了他太多太多,他需要全部补偿回来,趁着自己还腰缠万贯的时候—— 成立原来是电力局的工程师,十年前跳出国企自己创业,现在已拥有一家大型私有企业。他是公司最大的股东,雇用着上千名员工,在业内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年底他还准备控股一家水电站,那时他就能步入福布斯中国百富榜了,尽管他自己并不想要上榜。 在有亿万资产与豪宅跑车的同时,他也有不少的女人——即便妻子已经够漂亮了。除了散布在各地的小情人之外,他在苏州和杭州的别墅里,还包养着年轻美貌的“二奶”和“三奶”,最近又在深圳置了“四奶”。 两年前黄宛然发现了丈夫的出轨行为,但她没办法阻止老公,又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大哭大闹。她也想过离婚,至少可以分走几千万的财产。但为了女儿秋秋她只能忍耐,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完整,所有眼泪只能往肚里吞。成立当然也明白这一切,这个家庭早已死亡了。他不想和妻子吵架,妻子也是以冷战来抗议。他一年难得回几次家,等待他的都是寂静无声,就连过去最亲的女儿,也几乎不再与他说话了。 每次看到女儿的眼神,成立都会感到彻骨的恐惧,女儿真的恨自己吗?不,他不想失去女儿的爱,自己欠下的债不能让女儿来偿还。于是,他决心带女儿出过旅游一次。 除了南极与北极,成立几乎已去过地球上所有角落了。他准备了北欧四国游、南非探险游、阿根廷浪漫游和南太平洋风情游四套方案。但秋秋却说出了泰国清迈这个地名——虽然泰国已是平民阶层的旅游目的地了,可去清迈的旅行团却极少,也不知女儿是从哪里知道这地方的。 女儿还有一个条件:必须带着妈妈同行——成立觉得自己平时对不起妻子,这次也该补偿一下了,说不定她还会回心转意就此认命,承认男人在外面花心的权利,从而结束家庭冷战状态。 黄宛然一开始不想去泰国,她丝毫没有同丈夫一起旅行的兴趣——因为成立经常带情妇出国旅游。但她还是想到了秋秋,女儿应该有这样的机会吧,做母亲的也必须伴随左右。至于老公就当他不存在好了,反正她也不会和他睡一张床上。 就这样,这一家三口出发了,成立订了含有清迈游的泰国旅行团。回想起上一次全家出游,还是女儿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呢。 然而,一路上黄宛然还是极少与他说话,就连秋秋也更沉默寡言了。当前天早上抵达清迈时,成立就开始后悔不该来这里了——女儿并没有因此次旅行而开心,更没有因此而与爸爸亲近,那种隔阂与漠然似乎更深了。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妻子和女儿会对自己怎么样?他已在沉思中吸完了三根烟。 突然,楼下响起了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将成立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他马上退入房间,捡起一个铜铸哑铃,准备随时砸向不速之客。 当门口出现叶萧的脸庞时,大家才松下了一口气,接着是顶顶和屠男的脸。他们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屠男的脸色有些不对。伊莲娜第一个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唯一有价值的是,我们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名字——-南明市。”顶顶走进屋子深处看了看说:“其它两组还没回来吗?”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孙子楚的声音:“我们回来了!”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之际,叶萧却拧起眉毛问:“第一组怎么还没回来呢?他们是最早出发的,而且童建国还开着汽车,不该比我们还晚到啊。” 唐小甜也焦急地喊起来:“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杨谋他们会不会出事?” 看来她真是一步都离不开自己的新郎,叶萧淡淡地说:“别担心,我先去巷口等他们。” 说罢他走出房间,顶顶、历书、孙子楚都跟在身后,自然也少不了思君心切的唐小甜。 五个人走出寂静的住宅楼,来到绿树掩映的巷口,外面的街道依然死一般沉默,只能远远地眺望黑色的山峦。 他们焦虑地等了十几分钟,就连叶萧都不太敢相信自己了,第一组真出事了?这时街道那头传来汽车的声音,几个人立即冲到街上,才发现了一辆汽车正快速驶来。 居然是辆白色的德国原产宝马730! 宝马车在叶萧面前停下来,从车里出来四个人,正是童建国、钱莫争、玉灵和杨谋。 唐小甜扑入杨谋的怀抱,两人个人差点摔在地上,童建国狡滑地笑道:“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哇,这是哪来的车啊?” 厉书围绕着宝马车看个不停,车上沾着厚厚的灰尘和污垢,早就可以送去洗车场了。钱莫争也苦笑着说:“一言难尽啊,我们的破丰田把油烧完了,老童就在路边找了这辆宝马。” 孙子楚轻蔑地冷笑道:“他可真会偷车啊!” 童建国打开了宝马的后备箱说:“小兄弟们过来帮个忙,里面有很多好东西呢。” 大家聚拢过来一看,才发现里面已是聚宝盆了——各种牌子的方便面,精选泰国香米,罐装肉类和蔬菜,盐糖味精和食用油,进口巧克力和万宝路香烟……甚至还有泰国产啤酒和欧洲产红酒!整个后备箱都塞满了,就连后座上都有一堆洗衣粉、洗发水等日用消耗品。 “天哪,这是从哪来的?” “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大卖场。”杨谋总算脱开了唐小甜,得意洋洋地说,“就像沃尔玛和家乐福一样,里面的商品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人。” 孙子楚却依然提不起精神:“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们想在这里长住吗?” “也许,我们确实需要这些。”顶顶异常冷静地说,她回头问童建国,“这些都能食用吗?” “都检查过出厂日期和保质期了,车上的食品都在保质期以内,可以放心吃。” 厉书和钱莫争已开始卖力地搬了,玉灵和杨谋也一起帮忙。几个人捧着大包小包,发年货似的向住宅楼走去。叶萧拍了拍孙子楚的肩膀说:“大家都饿了,回去吃午饭吧。” 童建国就把宝马车停在路边,反正也只有他会开没钥匙的车。 众人手忙脚乱地到了二楼,把留守部队都吓了一跳。他们把吃的东西都堆进了厨房,幸好这厨房足够宽敞,否则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正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黄宛然,看到这么多熟食总算解了燃眉之急。钱莫争和玉灵都走进厨房帮忙,液化气燃起的火焰烧沸了大锅,几包方便面都扔了进去。黄宛然不想让大家吃罐装菜,便用油锅把熟菜炒了遍,看上去竟像新鲜蔬菜。钱莫争一直给他打下手,这粗犷的野外摄影师居然也很细心,只是从来不和黄宛然说一句话,这样的沉默被油锅的声音掩盖了。玉灵也在一旁忙个不停,原来她从卖场那里拿了上等咖哩,要为大家做几个泰国菜。 虽然都已经饿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这顿特殊的午餐,但吃完后心里却好不是滋味。并不是黄宛然他们做的不够好,而是想起了各自的家里——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和国内的家人联系了,他们一定非常担心吧,估计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家人们给旅行社打电话了吗?有没有通知中国驻泰国大使馆?清迈的警方有没有出动来救他们? 不过——现在正巧是泰国政变,军队和警察忙着站岗放哨呢,谁还有空来管这些中国游客呢? “真倒霉啊!” 屠男本来还要吃第二碗面的,却推掉了手里的碗。自上午从那商务楼里出来,他的心情就越来越郁闷,还差点开枪走火伤人。 “泄什么气?”孙子楚就看不起他那副样子,轻蔑地说:“我们总有办法的!” “说来听听啊!” 孙子楚好像又有了主意:“中午我们已经发现很多了,虽然这座城市暂时还找不到人,但各种机构和设施都很齐全:叶萧发现了商务楼和警察局,我们发现了医院和关帝庙,而童建国发现了银行和邮局。接下来可能还会发现更多——比如电信公司,电台或电视台!” “电视台?” “对,无论是电信公司还是电台或电视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外界的信息联系!” 杨谋举着DV对着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这里的电话都不通,手机也没有信号,连电力供应都没有,怎么与外界联系呢?” “也许有卫星电视或电话收发设备?甚至是国际海事电话?这个你应该比我懂吧。就算没有交流电,我们也可以用电池的直流电!这里的每辆汽车里都有蓄电池供我们使用。” 在电视台当纪录片导演的杨谋细想了片刻,觉得孙子楚的建议确实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说,“我们赶快出发吧,这里一定有电台或电视台的。” 叶萧却保持着沉默,顶顶悄悄捅了捅他说:“你不说话吗?” 他还是呆了片刻才说:“好吧,下午两点出发。” 二 南明。 2006年9月25日,下午两点。 旅行团按照上午的分配,分成三组人马出去寻找卫星通信设备。成立、黄宛然、秋秋、伊莲娜、唐小甜和法国人亨利依然留守在住宅区楼二层——这已是他们的大本营了。 第一组仍然是童建国、钱莫争、玉灵、杨谋四个人,像出去兜风似的坐上了宝马,由童建国开向上午走过的那条路。 天空依然不见太阳,杨谋坐在后排端着DV,不断摄下周边的街景。刚才唐小甜缠着他不让他走,但是他还是抱歉地离开了新娘。宝马很快开到那条繁华的大街,旁边是银行、邮局、餐馆和店铺。玉灵一直记着走过的路,以免回来的时候迷失方向。这条宽敞的马路很长,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后,来到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 路口是个街心花园似的转盘,在绿树与落花丛中,隐隐可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里面。 黑衣人。 童建国也见到那个人影了,便把车子停在转盘上。钱莫争第一个跳下车,冲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玉灵和杨谋也紧跟着他,穿过长满野草的街心花园小径,已经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黑衣人背影,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喂,对不起!” 钱莫争先向那个人打了声招呼,便转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那个人依然不动,脸上如雕塑般凝固着笑容。 事实上他就是雕塑。 “哎,我们真是瞎起劲啊,原来是街心花园的雕塑!” 杨谋无奈地喊道,DV镜头仍然对准了雕塑——这是一尊与真人大小相等的铜像,所以后背看起来像个黑衣人,雕塑明显长着中国人的脸,戴着顶美式的大盖帽,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皮带上还别着把手枪——竟像抗战时期国民党军官的装束。 黑色的铜像似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中有些铜锈,但仍难掩盖雕像的神气。特别是那铜铸的双眼,炯炯有神直视前方,仿佛随时都会变成真人。再看那张脸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的样子,英姿勃发令人景仰。 铜像脚下有块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 马潜龙(民国九年~民国八十九年)纪念像 除此就没有其他的文字了,雕像正处于大转盘的中央,四周都是绿树和小径,就像其他城市的雕塑——至少不是墓地,谁都不会把值得雕塑纪念的人物埋在街心花园。 “马潜龙?”钱莫争困惑地念道,“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在这里雕像纪念呢?” 这时童建国的情绪却有些激动,他大步走到雕像跟前,直视着铜像的双眼,嘴里默默地说:“马潜龙——我终于找到你了!” 端着DV的杨谋立刻问道:“你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 “你知道这个马潜龙吗?” 童建国却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了,淡淡地说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快点寻找卫星收发设备吧。” 杨谋他们只得离开街心花园的雕像,回到转盘旁的宝马车上。童建国沿着转盘左拐向西开去说:“注意路边房子的楼顶,看看有没有卫星的‘大锅’。” 这条路同样也很宽敞,路边大多是五层以上的楼房。一个个竖直的招牌挂在外墙,写满了繁体中文的店名和广告,开头大多是“南明”两个字。 几分钟后,玉灵突然大叫了起来:“看,那个楼顶是什么?” 宝马车停了下来,大家跳下车看着左侧一幢大楼。居然有十二层高,与周围相比是鹤立鸡群。顶楼有个发射塔似的钢铁支架,又高高地生出来十几米。杨谋在楼下用DV仰拍,镜头里还有几分气派。 再看大楼门口挂的两块牌子:南明电视台、南明电台。 “终于找到了!” 钱莫争使劲拍了下手掌,就要往大楼里面冲去,童建国却喊道:“等一等!” 玉灵不解地问:“这栋楼有危险吗?” 在大家发愣的时候,童建国走到路边,这里停着几辆汽车。他打开车前盖,搬出一个正方形的东西。” “蓄电池!” 钱莫争总算明白他的用意了,在没有电源的情况下,用汽车里的蓄电池是唯一的办法。接着,童建国又如法炮制地卸下三辆车的蓄电池,这样四个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 “要发动上面那个家伙,也许还需要更多的电力!” 童建国仰头看着楼顶的发射塔,便捧着蓄电池冲进大楼。其他人也紧随其后,只是手里的蓄电池让大家都很小心,特别是娇小的玉灵有些吃力,杨谋只好扶她一把。 电梯当然不能使用了,只能艰难地爬上楼梯。每走一层,童建国都会让大家停下,由他到走廊里去查看一番。他在三楼发现了一个直播大厅,看来是搞什么综艺节目的,灯光、舞台等设备都很齐全,后台甚至还有专业的化装用品。 电视台工作的杨谋最熟悉不过了,他在控制室里找到了很多器材,其中有许多录像母带——或许能从录像带里发现什么?他把这些带子装进一个大包,吃力地斜挎在肩膀上。 离开这一层,四个人又艰难地爬到十二层,手里还捧着重重的蓄电池,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好不容易找到通往天台的小门,他们才小心地爬到了楼顶——全城的至高点。 这幢十二层的大楼,虽然在国内的大城市算小儿科,在这里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俯瞰整个城市,唯有西南片有座差不多高的楼,但楼顶没有电视塔。 从顶上眺望下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于站在地面上的无助。每个人的信心又增加了,至少可以一窥城市的全貌,免得在迷宫里转圈心里没底。这城市比想象中要大,四周全被巍峨的群山环抱,竟找不到一处缺口,是个典型的封闭型盆地。 这里是全城的正北部,正南几公里外隐约可见进城的路,盘旋曲折深入山坡,直到那致命的隧道口。在城市中心似乎还有个广场,但被楼房遮挡看不清楚。城市西部有个椭圆形的建筑,奇形怪状难以分辨。楼房与街道中有许多茂密的树冠,有的地方绿树还很密集,可能是公园或街心花园。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就像覆盖在头顶上一样。除了楼顶呼啸的风声外,听不到丝毫的动静,也看不到任何的灯光,没有人烟活动的迹象。这里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又一阵大风夹着雨点吹来,还好杨谋用力抓住了玉灵,否则瘦小的她真要被风吹下去了。玉灵痴痴地看着远方的山巅,不知再隔几座大山才能回到她家? 童建国走到电视发射塔下,这个钢铁结构的家伙,竟有几分像微缩的埃菲尔铁塔,竖在这十二楼的天台上,却异常丑陋碍眼。旁边还有几个卫星收发装置,巨大的铁锅面对苍穹,不知能否收到太空信号。杨谋也走上来了,和童建国仔细检查电源系统。虽然完全没有电力,但他们还是试着把蓄电池搬过来。天台上搭了个小房间,里面有电源线、变压器等设备。杨谋小心地启动了蓄电池,通过变压器传输到卫星接收器上。 等待了几十秒后,接收器的信号灯突然闪烁起来,大家都睁大了眼睛——卫星正在接收信号! 同时,空中的乌云更加密集,密集的雨点已打了下来。 但杨谋难掩兴奋地喊道:“我们有救了!既然可以接收信号,我们就能向外传送信号!” 他们用塑料布盖住蓄电池,免得被雨水打湿,然后在大雨倾盆之前冲下天台,跑回十二楼的走廊里。根据杨谋在电视台的经验,这里通常会有卫星信号的控制室。 果然,他们找到了控制室,电流通过楼顶传下来,许多信号灯都亮了。钱莫争在非洲拍摄狮子时,曾用过个人卫星设备。他自告奋勇来进行调试,这时屏幕也亮了起来,在电磁波的雪花飘过之后,隐隐出现了一些人影——是不是救援队呢? 屏幕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直到一张美国人的脸映出——杨谋觉得这张脸好眼熟,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操场,一伙美国人在用英语交谈着,旁边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接着,那个美国人对着镜头说了一串英文,后面穿制服的人似乎掏出了枪。 正当四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时,杨谋却恍然大悟,“该死的!” “怎么了?” “这是卫星电视转播,美国最牛的电视剧集——《越狱》。” 原来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正是《越狱》的男主角Michael。钱莫争也看过这个电视剧,他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童建国却在鼓励他们:“能收到卫星电视就是好事,我们再试一下。” 窗外已是狂风大作,乌云里滚动着沉闷的雷声。 钱莫争再度镇定下来,小心地调试着各种信号,屏幕上的《越狱》也渐渐变成了雪花。他点点头说:“已经可以向外发送信号了!” 大家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串模糊的影像,接着便听到了一些声音,似乎是用英文在问话。钱莫争立即抓过话筒,用英文说了一大串求援的话。但对方表示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又再说一遍。 “有救了!” 杨谋兴奋地跳了起来,连DV也忘记打开了。 正当这万分要紧的关头,上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声,接着钱莫争眼前的屏幕便爆炸了! 在无数火花飞溅之中,大家下意识地趴倒在地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刺激气味,屏幕的玻璃碴子炸得到处都是。玉灵吓得都快哭了出来,杨谋只能用整个身体护着她。 几秒钟后,硝烟继续弥漫。杨谋艰难地睁开眼睛,用手电照了照黑暗的四周,只见钱莫争的脸已经被熏黑了,幸好还没有流血受伤。杨谋将玉灵也拉了起来,屋子里已面目全非,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被烧坏了。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钱莫争顾不得擦脸,气得差点要吐血,刚才都已经连接上了,却在这节骨眼上功败垂成!这下再也无法与外界联络了。 还好四个人都没有受伤,但刚才险些要送命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童建国保持镇定说:“我们上顶楼去看看!” 于是,四个人又冲到十二楼的天台上。那上面已是狂风暴雨大作了,天空中不断闪烁着电光。而巨大的电视发射塔已经倾倒在地,钢铁支架发出金属烧化的难闻气味。那些卫星接收器已炸得粉碎,地上布满各种金属碎片,蓄电池里的化学液体随着雨水而奔流。 童建国绝望地仰起头说:“原来是闪电!” “刚才电视塔遭到雷击了?” 大雨让他们浑身都浸湿了,钱莫争面如土色地看着这一切——如此严重的雷击,足以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他们四人能活下来,也算是个奇迹了! 空中又是一声巨大的雷鸣。 杨谋却在恐惧地思考:“这个大楼该有避雷针的啊?” “理论上是这样,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天命吧。”童建国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快点下去吧,在这里非常危险,可能还会有雷击下来。” 大家又都冲下了天台,再也不敢停留在这鬼地方,沿着消防楼梯跑了下去。 杨谋的挎包里还有十几盒小录像带。而玉灵的筒裙全都湿透了,杨谋便脱下自己的衬衫,披在了玉灵身上。 他们大汗淋漓地跑下十二层楼,祈求着自己不要着凉,便冲出了电视大楼直奔宝马车。 三万英尺之上,依然电闪雷鸣…… 三 第二组。 在那个惊雷劈下来的同时,叶萧见到了一个神秘的人影—— 大雨弥漫在空城的街道上。第二组的叶萧、顶顶和屠男,在伞下绝望地扫视着雨幕。 他们沿着中午走过的路线,一直走到城市的最西边,又折回去到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向北走了半个小时。屠男一路上都在抱怨,直到大雨瓢泼而下,幸好路边有个小超市,他们进去每人“借”了一把伞。 叶萧担心顶顶会不会着凉,但这女生满不在乎地回答:“别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切,你怎么不关心一下我呢?” 屠男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黑眼圈,他已经瑟瑟发抖了。 但叶萧并不理睬他,警觉地把目光投向马路另一边。那是个幽深的小巷子,两边都是茂密的花园。 虽然大雨遮挡着视线,但巷子里仍闪现出一个人影。 叶萧的心猛烈地颤了一下,叶萧毫无疑问地确定,这并非是自己的幻觉,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而就是一个人。 二十多个小时来,他在这座空城里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 叶萧飞奔着冲向巷口,顶顶和屠男还摸不着头脑,也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越过四周飞溅的雨花,那人影越来越清晰了,小小的身体像个女孩子,裙摆在雨中微微飘动,一顶黑色的雨伞覆盖着她。 就是她——叶萧越跑越快,脚底溅起的水打湿了顶顶和屠男的衣服。 然而,当他跑到巷口的时候,那个撑着黑伞的女孩却消失了。 叶萧虽然目瞪口呆,但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顶顶和屠男也跑到了身边,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那个女孩是谁?” 果然,他们两个人也看到了!叶萧瞬间想起今天早上,在加油站的对面,唐小甜说她看到了一个女孩,也是在一个类似的小巷里——正是这女孩吸引他们离开加油站,从而躲开了那可怕的大爆炸! 早上,其实是她救了叶萧他们的命。 难道就是刚才那神秘的女孩吗? 不,不能再让她逃走了。 叶萧向小巷深处冲去,看到右侧有一条岔路,视线尽头是个黑色的伞影。 “在这里!” 他招呼着顶顶和屠男跟上,三个人迅速地跑进去。小巷两侧是住家的围墙,都是独立的两层小楼。 黑色的雨伞渐渐要被追上了,伞下女孩的背影也越发清晰。 三人的心跳骤然加快,丝毫顾不得雨水溅湿自己,屠男还扯着嗓子大喊:“喂!站住!” 但那女孩反而加快了脚步,叶萧拼命地向前跑去,但水花模糊了他的视线,怎么也抓不到眼前的女孩。 突然,黑伞下的女孩回过了头来。 时间在雨中凝固。 叶萧看到了那张二十岁的脸,同时脑中浮起某部小说里的文字—— “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空城里的聂小倩。 雨中初绽的花骨朵。 就是她。 她穿着的碎花布子的衣裙已被雨水弄脏了,细细的发丝粘在脸上,红唇紧紧地抿着,还有一对无限惊恐的眼睛。 黑色雨伞下的幽灵? 叶萧他们三个都怔住了,像被电流触过全身似的,在狭窄的空城雨巷里,在戴望舒笔下的诗意里——她是谁?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顶顶,她冲上去一步要抓住那女孩,没想到对方轻巧地一闪身,便消失在旁边的一条岔路中了。 叶萧和屠男也紧跟了上去,没想到斜刺里冲出来一个黑色的东西,在雨中向他们狂吠。 是一条狗。 不,是一条纯种的德国黑背,体形非常巨大,气势汹汹地拦在了他们身前。 屠男几乎被吓趴到地上了,叶萧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眼前这黑家伙发起火来可不是好玩的。这狭窄的巷道根本无处逃生,三人只能缓缓地后退几步。 这东西是从哪里窜出来的?是来保护那神秘女孩的吗? 狼狗的眼球放射出精光,要比路上遇到的山魈还要可怕,嘴巴里隐隐露出森白的利齿,唾液随着雨水而滑落。 但叶萧紧紧抓着顶顶的手,轻声说:“别怕!” 狼狗也盯着他们的眼睛,却突然转身回头跑去。叶萧则紧紧跟在狼狗的身后,屠男喊了一声:“你不要命啦?” 顶顶犹豫了两秒便跟了上去,屠男也不敢一个人站在原地,只得继续跟着狼狗走。 狼狗四脚溅起无数雨水,长尾巴半夹在股间,很快带着他们冲出了小巷。眼前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一排巨大的建筑物横了出来。 居然是个体育场! 三人目瞪口呆地冲出小巷,只隔着一条小马路,便是椭圆形的体育场外立面了。高大的钢筋水泥支架有十几米高,里面就是大看台了。 狼狗窜进体育场一道敞开的门。 叶萧和顶顶也飞奔了进去,身后只听到屠男的叫声:“喂,等等我,我跑不动了。” 但他们并没有丝毫等待,径直穿过体育场里的门洞,迎面就是一条红色的跑道。 两人一口气冲到跑道上,对面就是一片绿油油的足球场,疯长的草几乎有膝盖那么高,简直可以藏进一个人了。 “狗呢?” 顶顶焦急地向四方张望,回头见到了宏伟的球场看台——全是橙色的座位,如波浪般延伸到高处,上面有巨大的顶篷遮挡着雨,整整一圈环绕着体育场,至少能坐三万人吧! “天哪!” 正当她被这场面震慑住时,跑道尽头又出现了那条狼狗。 狼狗旁边站着那黑伞女孩。 一条狗,一个人,一顶伞。 叶萧也看到了这一幕,跑道那端的女孩笔直地站着,而那条狼狗也不再凶猛,竟如宠物狗般安静听话。 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叶萧和顶顶缓步向前走去,雨水溅落在跑道上,又迅速地渗透下去。 对面女孩的目光直视着他们——真不可思议,如此柔弱的二十岁女孩,居然养一条那么凶猛的大狼狗,估计狗的体重要超过她本人吧? 当两人靠近到她十米远处,女孩扭头钻进了旁边的小门,狼狗也紧紧跟随着主人。 “别走!你是谁?” 顶顶着急地大喊起来,她第一个冲到了小门口,但里面却是黑压压一片,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东西。 叶萧紧紧拽住她的手说:“不要进去,里面可能有危险!” 顶顶喘着粗气停下了,睁大眼睛回头说:“她究竟是谁?” “天知道。” 她盯着那黑黑的小门,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一人一犬就像蒸发了似的。 叶萧忽然想起了什么:“屠男呢?” 身后是空空荡荡的跑道和球场,哪里有什么屠男的身影。 两人又冲到了体育场入口,外面也没有屠男的影子。顶顶大叫了几声:“屠男!屠男!” 声音在巨大的球场内回荡,但并没有失踪者的回答。 叶萧仔细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和顶顶追逐着那条狼狗,冲进了这神秘莫测的体育场,而屠男则在后面叫跑不动了。然后就听不到屠男的声音了,他可能也跟着跑进来了,但怎么会见不到他呢?就算他仍然留在外边,也不可能走远的啊! 他们撑着雨伞四处寻找屠男,但偌大的场内只有他们自己的身影。 “他失踪了?” 顶顶紧紧握起了拳头,猜测屠男可能遭到的危险。 难道刚才那条狼狗,只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将叶萧和顶顶带到球场里,趁着屠男落单的机会下手? “调虎离山?” “可究竟又是谁干的呢?” 叶萧猛摇着头:“不,不可能是那个女孩。” “他会不会到看台上去了?” 顶顶焦灼地回头望着看台,三万个座位藏个把人实在太容易了。于是,叶萧跟着她跳过隔离沟,从一个垂直的梯子爬上看台。 虽然顶上有天棚,但座位上还是有些积水,他们仔细地扫视着周围,见不到任何有人的迹象。 两人沿着阶梯一直往上爬,一直爬到整个看台最高的位置,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球场。顶顶手搭凉蓬四下张望,雨水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雨雾模糊了视野,对面的座位看得不是很清楚。 “也许,屠男也在焦急地找我们吧。” 叶萧无奈地叹了口气,找了个相对干净的位子坐下。顶顶也感到疲惫不堪了,索性坐在了他的身边。 一分钟过去了,两人保持着沉默,一起呆呆地看着球场,雨水从天棚上落下来,洋洋洒洒地飘在茂盛的草地上。 还是顶顶率先打破了寂静:“看来南明市并不是空无一人的。” “嗯,至少还有一个年轻女生。” “还有她的狗。” 顶顶苦笑一声:“这么说来也不算是件坏事——起码这里还有人活着,并非被死亡统治的人间地狱。” “只是看到她的一刹那,那种感觉真是好奇怪啊,似乎很早就见到过。” “啊,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叶萧点了点头,眯起眼睛说:“我们一定要把她搞清楚!” 又是片刻的沉默后,顶顶说话了:“我读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 “哦,很多人都读过了。” 她没想到叶萧会如此平静,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她的胆子更大了:“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很失望。” “哦,是吗?” 他依然是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像只是在敷衍了事。 体育场里的雨越来越小了,坐在看台最上端的顶顶,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书里的你非常坚强,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是个很优秀的警官。但现在你却打不起精神,所有的事情你都会害怕,就和屠男那样的家伙没什么区别。” “你是说我平庸?”叶萧轻轻叹了一声,仰望球场上方椭圆形的天空,“没错,世界上每个人都很平凡,我也是。” 顶顶低下头有些难过,几天前抵达曼谷时她惊讶地发现,旅行团里居然有一位小说中的人物——叶萧警官,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 但现在她的心却凉了:“可能是我想当然了。” “我可没有书里写得那么厉害,请不要相信那些小说。我只是个平凡而普通的男人,希望过宁静安详的生活——只是许多突如其来的意外,和不可思议的恐惧事件,总是打破我们原本安稳的生活,而我作为警察则必须要卷入其中。” “这不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吗?” 叶萧紧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回答:“你怎么好像记者采访似的?” “对不起。” 顶顶仿佛受到了委屈,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心却已经像四十岁的人了。 坐在空旷的看台上,两人又一次无语。天棚上落下的雨点敲打着跑道,在巨大的体育场里形成奇异的共鸣——似乎还有两支足球队在绿茵场上厮杀,他们身边坐满了狂热的球迷,纷纷挥舞着旗帜和彩带。 他们是为南明队加油吗?主教练是谁?主力前锋是谁?守门员是谁?时间在缓缓地倒流,从消失的人们到喧闹的城市,一切都是为叶萧准备的? 突然,他激动地站起来说:“我们下去找屠男!” 顶顶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气。 四 雨停了。 第三组,孙子楚、林君如和厉书,他们已在书店避雨许久了。一个钟头前,他们三个沿着中午走过的老路,越过那座充满死尸的医院,一步步深入全城的中心。突如其来,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落到头顶,只能狼狈地找地方躲雨。正好林君如发现街边有一个书店,几人便冲进这黑色的小屋。 这间书店的门面不大,装饰着黑色的古朴外墙,看上去更像档案馆或研究会之类的机构。小小的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旧版书,其中一半都是外文书。书店的名字很别致,叫“西西弗书店”,更古怪的是门牌号码——查令十字街84号。 厉书在门牌前停顿了一下,仿佛回到了伦敦的街头,那一封封感人至深的书信,难道是寄到这偏远的泰北山城来了? “你还在外面淋什么雨啊!” 孙子楚一把将他拉进书店,厉书的眼里却满是不可思议——几十平方米的店面,黑色的木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书本如军队般整齐有序地列阵,似乎刚刚开张迎接客人,店员就站在收银台后面腼腆地微笑。 “查令十字街84号——Charing Cross Road。”厉书连英文街名都念了出来,用朝圣者般的语气说,“这条街在伦敦,1949年纽约女子海莲·汉芙为寻找绝版书,给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旧书店的老板弗兰克·德尔写了一封信,两人从此隔着大西洋鸿雁往来二十年。” “像古典版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林君如想起六年前在台北——那年她刚考进台大,为了得到痞子蔡的一本签名书,在烈日下站了两个钟头。 “贫困的海莲·汉芙终身未嫁,二十年后她将书信结集出版,意外地成为畅销书,才得以前往伦敦。然而,当她来到魂牵梦萦的查令十字街84号时,弗兰克已因病去世了。这个故事被拍成过电影,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至今还有很多书迷情侣,相约在那个门牌前接吻。” 林君如赶紧皱起了眉头说:“拜托别吻我。” “我是搞出版的,今年去伦敦参加国际书展,还特地寻找过查令十字街84号——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书店原址变成了一家必胜客。” 厉书说着又看着书架,大部分是台湾出版的中文繁体字,也有一小部分是大陆出的简体书。这个书店以文学书为主,还有些人文科类的,经管书非常少,而大陆常见的教材教辅书,在这里则毫无踪影。 不知道这些书是从哪个渠道进来的。他翻了翻书的版权页,大多是2004年及以前出版的。少数有几本摆在醒目的位置,是2005年上半年出版的,但没有发现2006年版的新书。 有个书架专卖外文书,香港的书店里都有这种地方,他看到了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原版书,还有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的英文版。书店最深处的一个书架,装饰得考究华丽,简直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古物。上面放着珍贵的旧版和绝版书,书店的主人有收藏的习惯吧。 外面的世界正豪雨倾缸,小小的书店里也充满了潮湿气息。若是平常这样的雨天,孙子楚倒乐意在书店里消磨时光,现在却感到掉进了陷阱,完全没有心思看书。林君如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悠闲地读起了一本成英姝的书,就差再烧一壶咖啡了。厉书跑到英文书架前,他的英文是旅行团里除了伊莲娜外最好的。还有些国内不易见到的外版书,让他的心也痒了起来。 孙子楚在书店里转了一个钟头,等到雷阵雨停了,急忙招呼林君如和厉书出去。在他们走出书店门口的刹那,眼角瞟到一叠文件——居然是地图。 在进门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几十张世界各国的地图,大多是台湾和泰国出版的。但唯独有一张让三个人惊讶万分,那是南明市政府发行的南明市地图。 孙子楚重重拍了一下手掌,比起那些珍贵的绝版书起来,这本地图才是他们的无价之宝呢! 他轻轻展开地图,油墨味充塞于鼻息,一条条线构成的街道,以及整个城市的全貌映入眼帘—— 第六章 万物生 一 屠男还活着。 但叶萧和萨顶顶也没有找到他,此刻屠男依然在巨大的体育场里,当然从看台上是发现不了他的,因为他在看台底下。 这是球场大看台的内部——头顶是钢铁的横梁,身边是水泥的支柱,光线从外面狭小的缝隙射进来,黑暗的密闭空间无边无际,稀薄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屠男背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不知道外面的大雨停了没有?不远处的地面还在滴着水。 眼前那些黑色的东西又开始闪烁了,像碎片扎进眼球扎进脑子,身体即将破碎成无数片,某个声音从梦境的记忆里缓缓滋生,温柔地对他耳语道—— 这就是厄运 从一年多前就已注定了?鬼使神差般地在新公司开张前夕,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屠男狠狠地掐着自己大腿,希望能从噩梦中痛快地醒来。 然而,这不是梦。 一个钟头前,他见到这座巨大的体育场。当时叶萧和萨顶顶在追逐那条狼狗,飞快地冲进球场的入口。这两个家伙跑得太快太急了,把屠男远远抛在身后。 等他即将跑进球场时,叶萧和顶顶早就没影了,他心里一着急竟脚下绊蒜,重重地摔了下去。也活该是屠男倒霉,旁边正好是看台与跑道间的隔离沟,他整个人掉到了深沟里! 这沟深达两米,是为防范球迷跳进球场闹事用的。屠男摔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半晌没回过神来。幸好他屁股上肉多,只是身上擦破了些皮,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等到屠男悠悠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爬不出深沟了。倒霉的是那副心爱的墨镜,也在口袋里摔成碎片了。他只能尝试着呼喊求救,期望叶萧和顶顶可以听到。但他发现自己完全叫不动了,微弱的声音像小猫似的,根本传不出深深的隔离沟。 屠男绝望地看着沟上的天空,窄得只剩下半米宽,依稀可见看台顶上的天棚。许多雨水流进了沟底,虽然有排水系统,但双脚和袜子都被浸透了。他艰难地沿着沟壁摸索,但这条沟就如旅行团遭遇的深谷,居然走了数百米都不见头——直到他看见一扇小门。 总算有救了!屠男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这扇门,里面是球场看台的内部通道,他一头扎进这暗无天日的空间。他一边用手摸索着墙壁,一边尝试推开各种各样的门,在迷宫般的通道里转了几十分钟。 突然,一道门里亮出光线,原来是个半地下室的房间,接近天花板有排气窗,正好朝向排水沟,雨天的光线幽幽地射了进来。房间里有一圈座位,当中有小桌子和黑板,一排更衣箱和药品箱。这是运动员的更衣室,足球比赛中场休息时,教练就是在这里训队员的。 更衣室离出口不远了吧?他兴奋地向另一个门冲去,那是运动员出场的通道,却被一道卷帘门牢牢地封住了。屠男拼命地拍着卷帘门,但声音并没传出去多远,直到他双手都拍得通红,只能绝望地回头走去。 走廊尽头有道消防楼梯,他吃力地爬上楼梯,却是一片巨大的黑暗空间。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再想下楼梯却不敢了——根本看不到楼梯口,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好像一下子双目失明成了盲人。 他伸手往前摸到了一个物体,像一堵墙但又没那么大,原来是根水泥柱子。他用力向四周喊了几声,便听到了自己空旷的回声。这里是体育场建筑的内部,柱子就是看台的基础,上面便是几万个座位了吧。屠男再也没有力气走动了,背靠柱子坐下来,闭起眼睛等待某个人的降临。 在一年多前的夏天,他MSN上的名字还叫“流浪四方”。那时他每夜都泡在网上聊天,忽然有个陌生的号码加了他,对方的名字叫“一朵南方的雲”。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图片是个绿油油的山谷,显示文字是繁体中文。他问对方为什么加他,回答是随便搜索的HOTMAIL号码。 屠男的ID是TO SOUTH,顾名思义是“屠”就是“TO”,“男”的谐音是“南”=SOUTH,屠男=TO SOUTH=给南方。 他问对方干吗要搜索这个号码? “一朵南方的雲”:因爲我在南方,很南方,很南方。 屠男:难道你在南极? “一朵南方的雲”:一個比南極更南的地方! 屠男:有趣,地球上有这个地方吗? “一朵南方的雲”:有。 屠男:哪里?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 屠男:南明?地图上可没有这个地方哦!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世界上任何一幅地圖都找不到這裏,但這裏確實存在。 屠男:好吧,遥远的朋友,你是个女生吧?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 屠男觉得越来越有趣了,准备施展网上泡妞的绝技:云儿,我可以叫你云儿吗? “一朵南方的雲”:好的,我喜歡。 屠男:云儿,现在已经子夜十二点了。如果你还未成年,请你早些睡觉休息吧。如果你已经是成年人了,那么我们还可以聊更多的话题。 “一朵南方的雲”:但我這裏的時間只有十一點鐘。 屠男:奇怪,是因为时差?你不在中国吗?你是中午还是晚上? “一朵南方的雲”:是晚上十一點,我當然不在中國。 屠男:比北京时间晚一个钟头的话,你在越南? 他曾去越南旅游过,还记得在胡志明市下飞机时,大家都把手表拨慢了一个钟头。 “一朵南方的雲”:不是啊,我就在南明。 屠男:南明是个国家?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既不是個國家也不是個城市,南明是一個墓地。 屠男看到这里心里骤然一抖,难不成今晚MSN闹鬼了:你说你在墓地里? “一朵南方的雲”:也許,即將,很快吧…… 屏幕有些闪烁,对话框里的文字似乎悠悠地飘了出来。开着空调而锁紧的窗户,也被一阵不知名的风吹开了,屠男的背脊滑下一道冷汗: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对方却停顿了许久不说话,屠男又催促了一遍问她在不在,“一朵南方的雲”才回答:太晚了,我要去睡覺了,很高興認識你,我還會來找你的。 屠男还想让她等等,但这朵南方的云却先脱机了。他重新关好窗户,呆呆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看着MSN记录上的文字。虽然99%的可能性是她在耍他,也许她根本就是在上海,只是在用繁体字的软件,还假装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反正网上的一切都是虚拟的,除非见面,否则一切都不必当真。 但刚才那些对话仍令他感到异样,隐隐觉得那可能真是个南方的幽灵。不过,幽灵是不会在晚上睡觉的吧?想到这里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明早醒来就会忘掉吧。 第二晚,屠男又在线上看到了“一朵南方的雲”,他犹豫片刻之后说话了:云儿,在吗? “一朵南方的雲”打出了笑脸的符号:在呢,TOTO。 屠男:你叫我TOTO?真有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呢。 “一朵南方的雲”:因爲這裏沒人陪我說話。 屠男:你是说南明还是墓地呢? “一朵南方的雲”:差不多吧,除了小枝。 屠男:小枝又是谁?好像有些耳熟。 “一朵南方的雲”:嗯,不和你說這個了,最近我心裏很煩,就像我生活的這個地方。 屠男:发生什么了? “一朵南方的雲”: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幽靈嗎? 屠男的心又被震了一下:也许吧,你相信吗? “一朵南方的雲”:我相信,它們就在我身邊。 屠男:云儿,你几岁了? “一朵南方的雲”:十九嵗。 屠男:你好小啊,读大学了吗? “一朵南方的雲”:下個月就要開學了。 屠男:学什么? “一朵南方的雲”:靈學。 屠男:好奇怪啊,大学里会有灵学专业?是学习通灵术吗? “一朵南方的雲”:等一等,天哪!又出事了! 屠男几乎想要把屏幕扯破,看看藏在MSN后面的人是谁:怎么了? “一朵南方的雲”:不,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再和你說話了,他們來敲我的門了。 随即女孩就脱机下线了,屠男又一次呆呆地坐着。而紧锁的窗户也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开了,夜风吹透了他的身体。 “一朵南方的雲”——她究竟是谁?是个女骗子?还是大学生?是一场可笑的行为艺术?还是针对他的策划已久的阴谋? 那一夜,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彻夜难眠。 次日屠男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的电脑前守了一天。但他一直等到半夜,MSN上仍未见到“一朵南方的雲”。他真正开始感到害怕的是,自己的心已被这女孩缠上了,似乎越来越离不开她。那是好奇还是同情呢?抑或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探险欲?南明——那是墓地还是某个异域空间? 他就这样等待了三天,直到农历七月十五那天——中国传统的“鬼节”。 “一朵南方的雲”终于出现了,她的图片也换成了真人照片,是个脸圆乎乎的小女生,梳着一个常见的学生头,说实话她的笑容还是蛮迷人的。 屠男立即打字道:云儿,这是你吗? “一朵南方的雲”:是啊,好看嗎? 屠男:很漂亮呢!你知道吗?我都等你三天了。 “一朵南方的雲”:以後不要再等我了。 屠男:到底怎么了?我真的着急了!你到底在哪里?哪个城市? 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跑到她身边去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鬼? “一朵南方的雲”:別!別再靠近我了!也別靠近南明!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找你說話,也不該打擾你的生活。 屠男:不,我不放你走,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一朵南方的雲”:啊,他們又來了!請忘記我吧,保重! 屠男刚要拼命地打字挽留她,屏幕上却毫无反应了,键盘和鼠标都定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打开WINDOWS任务管理器,但电脑瞬间就死机了! 他一激动把杯子都打翻了,刚开的热水溅在大腿上,却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看着重新启动后的屏幕,他的表情已呆若木鸡。 等屠男反应过来重新上线,“一朵南方的雲”已经脱机下线了。再翻看MSN的对话记录,却发现自己和“一朵南方的雲”间所有的对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他急得满头大汗,就差要把电脑主机拆开来了,在MSN的联系人地址栏里,“一朵南方的雲”也已不翼而飞。他只能凭借记忆,重新输入女孩的HOTMAIL号码,添加她为自己的联系人。 然而,这个农历七月半“鬼节”的夜晚,却是屠男与“一朵南方的雲”之间的最后一夜。 他又痴痴地等待了许多天,MSN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女孩,她就像从未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在他的电脑里没留下一丝的痕迹。屠男还是不甘心,他在各种搜索引擎上拼命搜索“一朵南方的雲”与她的HOTMAIL地址,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自己的幻觉?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难道是最近创业的压力太重,使得精神出现了问题?屠男百思不得其解,但与“一朵南方的雲”在MSN上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地记在心上,无论多久都没有忘记半个字。当然,也包括七月半之夜见到的她的照片,她的笑容常萦绕在他梦中。 一年之后,那个梦变得越来越强烈,每天凌晨都造访脑海。“一朵南方的雲”在梦里是他的云儿,虽然遥远却思念不绝的女孩。她就在那空旷的城市里,茂密的树叶下滴着雨水,四周是陈旧斑驳的街道,幽深小巷里飘起白色烟雾。屠男就这么跟随着她,来到那个最秘密的地方。骤然间头顶射下奇异而遥远的光芒,无数个声音在周围响起,那些不同的面孔都显露忧伤,眼泪汇集到众人的脚底,又变成一条抑郁的河流,逐渐淹没他的身体。云儿紧紧抓着他的手,直到两人被眼泪之海吞噬…… 自德国世界杯结束以来,屠男每夜都重复这个梦,直到云儿在梦中说出几个地名:泰国、清迈、南明——这些地名反复纠缠着他,像是注定的宿命一般,永难摆脱的生命召唤。 虽然他的公司即将开张,事业即将迈入新的天地,他很可能成为新一代的中国首富。但屠男仍然决定去泰国清迈,报名参加了这个旅行团。 自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种朦胧的感觉:他将见到“一朵南方的雲”。 经过曼谷的政变之夜,到离开清迈的惊险之旅,再到闯入这神秘的空城之中。屠男目瞪口呆地经历了这一切,这里果然是南明——云儿所说的比“南极更南的地方”。但这里居然没有一个人?不,至少还有一个女孩和一条狗。 但那撑着黑伞的神秘女孩,明显不是他的云儿,照片里的云儿要丰满许多,脸形和眼睛也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云儿一定会认出屠男的,因为他给她发过许多自己的真实照片,就算从没见过也有这种感觉,他甚至能够想象出云儿身上的气味。 此刻,他却被困在这巨大的体育场里,暗无天日的看台底下,背后是冰凉的水泥柱子,四周是绝望窒息的空气。他的云儿仍无影无踪,而他的未来则被禁锢于此。 屠男想起自己还有手机,打开屏幕一看还没有信号,已是下午五点钟了。他用手机照了照前面,露出一片幽暗的空间。他强迫自己爬起来,趁着手机没断电,或许能照出逃生的路。 循着那线幽光蹒跚向前,他感到体力有些恢复,四周滴水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回到初生时的产道。 忽然,头顶射下一道更为猛烈的光,某个影子强烈地映在了眼前。 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张脸。 那双眼睛。 抱歉,那不是“一朵南方的雲”。 而是—— 瞳孔,屠男的瞳孔骤然放大,世界如坍塌的宇宙汇集在视网膜底…… 二 南明的黄昏。 第一组,宝马车载着失望而归的四个人,回到了“大本营”外的巷口。 突然,小巷里蹿出一个人影。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钱莫争,他警觉地从车上跳下来,向那个人影飞快地跑去。其他三个人还来不及下车,他却已跑得没影了。 钱莫争冲进了对面另一条巷子,眼前那人影灵活的闪躲姿势,让他想起在草原上拍摄的野兔。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他的速度仍像年轻时那样,渐渐靠近了他的小猎物。那是个少女的背影,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短袖T恤裸露着纤细的胳膊,仿佛一手就能把它捏碎。 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屋檐下,钱莫争抓住了那只胳膊。 “哎呦!” 一个细嫩的叫声响起,冰冷的皮肤摸着像块易碎的玉。随后,他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秋秋。 “怎么是你?” 钱莫争还以为抓住了这空城里的某个隐蔽的居民,虽然秋秋在猛烈挣扎,但他的大手仍未有半点放松。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干吗要乱跑出来?” 钱莫争稍微松了松手,但仍然不会放过她。 十五岁的女孩执拗地别过头:“不关你的事!” “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不是关照过让你们待在房间里不要乱动吗?” 他就像在训斥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声地警告秋秋。 “对,这个城市到处都有危险,在房间里不是一样有危险吗?” 没想到这个女孩挺会顶嘴的,他摇摇头说:“至少有你爸爸妈妈在保护你。” “我讨厌他们。” 听到秋秋轻蔑而不屑的回答,钱莫争心里头微微一凉。他紧盯着女孩的眼睛,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东西,让他自己也像是被电流穿过似的。于是,他的大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好像要磨破她薄嫩的皮肤,尝一尝少女温热的血。 奇怪的是,秋秋却反而停止了反抗,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这情景反而让钱莫争感到恐惧,急忙甩脱她的手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你妈妈一定着急死了!” 这时,身后传来母亲凄厉的叫喊声:“秋秋,你在哪里?” “你妈妈在叫你呢!跟我回去!” 钱莫争又抓起了她的手,带着秋秋走出了小巷。回到外面的街道上。心急如焚的成立夫妇,立即紧紧搂住女儿的肩膀。 黄宛然松下一口气,有些尴尬地对钱莫争说:“非常感谢。” “怎么回事?你们要看住小孩啊。” 三十八岁的美妇人面露难色,正在她欲言又止之际,成立接过了话茬:“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会照顾好秋秋的。” 说罢他们就带着女儿回到楼里了,钱莫争则呆呆地站在原地。杨谋和玉灵经过他的身边时,轻声地说:“多半又是夫妻吵架了吧?” 第一小组回到二楼房间,留守者们看到四个人疲惫的表情,便知道他们是空手而归了。只有伊莲娜还以美国式的天真问道:“你们找到卫星设备了吗?” 钱莫争的脸一板:“别提了!” 唐小甜又一次扑到杨谋的怀里,看到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急忙将他拖到卫生间去换衣服。法国人亨利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继续坐在房间里发呆。而成立夫妇则牢牢地看着女儿,不能再让秋秋乱跑了。 几分钟后,孙子楚、林君如、厉书的小组回来了。 他们三人的表情倒十分自然,好像还颇有收获的样子,这又燃起了伊莲娜的热情:“发现什么了?” 孙子楚还来不及喝口水,便从包里取出一张大幅地图,摊在客厅宽敞的茶几上。 “南明地图!” 钱莫争第一个叫了出来,从隔壁房间换好衣服出来的童建国和玉灵,也把头凑了过来。转眼间茶几周围已挤满了人,就连看不懂中文的亨利也煞有介事地看着。 这是整个南明的城市交通图,周围是一圈绿色的山峦,当中围绕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的盆地,城市建筑就在这片盆地中展开。地图上布满了密集的街道,建筑物都用红色方块标出,城市绿地和公园则是浅绿色,周围的深绿色便是自然的森林了。地图上的文字是繁体中文,标出了几乎每一条街道,以及一些主要建筑和场所。 地图右上角标注着南北方向,地图下端是他们昨天进城的入口。孙子楚的手指沿着这条街往上,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转向右侧,仅仅移动了两厘米,他便拿出一支红笔画了个圆点:“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常在野外生存的钱莫争频频点头:“太棒了!这幅地图对我们非常重要,可以防止我们在外面迷路,也能帮助我们全面了解这个城市。” “我找到电视台大楼了!” 童建国单腿跪在茶几前,手指在图上点点划划,像军人在看作战地图似的,就差没放沙盘模型了——在地图的上端,也就是整个城市的正北方,有个红色方格里印着“電視臺”三个汉字。 “平时出门旅游还没感觉地图的作用,现在它却成为我们的宝贝了!” 现在说话的是厉书,他也经常出国旅游,开始后悔干嘛没多收集些地图,或许可以玩得更加尽兴。 孙子楚一脸得意地说:“还是我们这一组收获最大吧。书店里总共有七幅南明地图,我把它们全都装在包里带回来了,大家要好好保存这些地图,千万别给弄坏了,更绝对不能弄丢了!” 三 傍晚六点。 第二小组的叶萧、萨顶顶、屠男仍未归来。 “大本营”都已经等不及了,虽然孙子楚一再反对,他们仍然热闹地做起了晚餐。还是由黄宛然主厨,打下手的是唐小甜和林君如。 几十分钟后饭菜都做齐了,虽然没有餐馆里的丰盛,却让这几天提心吊胆的人们,暂时忘却了遍布身边的险恶。黄宛然又听到了一片夸赞声,但在她丈夫阴郁的目光注视下,却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第一组与第三组彼此交流下午的经历,特别是当杨谋说到那声惊雷,打坏了电视发射塔和卫星接收器,还差点要了他们的性命时,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林君如拍了拍心口说:“看来我们组还是很走运的。” 烛光晚餐之后,大家清点了人数,现在房里总共十三个人。孙子楚根本没吃好,他焦虑地说:“我们当中还有三个人还没回来,亏你们还吃得下饭?” 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大家都很着急,但必须得吃饱了才能想办法。” 但孙子楚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看你才是最笃定的!来路不明的老家伙。” “嗯,我是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所以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你说什么?”孙子楚立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要是叶萧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由你顺理成章地带领我们突出重围?” 厉书马上拉住他的胳膊,苦笑道:“现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们十几个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与其在这里互相责怪窝里斗,不如坐下来一起想想办法吧。” 孙子楚才愤愤地坐下,林君如识相地给他递了杯热水。 “好了,虽然叶萧、顶顶和屠男还没回来,但我们也不能干等着浪费时间。”伊莲娜接着又用英文说了一遍,似乎是专门说给亨利听的,最后用中文说,“大家先好好想想现在的处境吧。” 这美国女孩的话让房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仿佛都在低头沉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这是自己注定的命运,还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忽然,钱莫争大声说:“我们确实被困住了,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这个城市叫南明,位于泰国北部的崇山峻岭,四面都被深山和丛林围抱。我们失去了同外面的一切联络,被迫住进主人不在家的民宅,依靠一年前留下来的食物生存。我们不知道这里还会藏着什么,也许在这座城市的无数栋建筑里,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曾经或依然有各自的主人。现在,我第一个想搞清楚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座城市空无一人?” 最后一句话响过之后,全体旅行团都鸦雀无声。这个问题实在太重要,又实在太难解答了。所有人目光集中在钱莫争身上,他将脑后的长发束起,从齐秦变得像动力火车了。 “我来说说我的想法吧!”成立的突然说话,让大家都很意外,“很简单,这城里的人都死光了。” 他说完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紧紧抓着妻子的手,而黄宛然的面色却更难看了。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愚蠢的想法!”钱莫争却跟他较上了劲,“死光了?怎么死的?是谁干的?要知道按照这城市的规模,至少生活过十几万人!有哪个魔头那么大的本领,随便一杀就杀个十几万?” “会不会是中子弹呢?下午我走过这城市的街道时,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这里仿佛经历过一场特殊的核战争,比如说中子弹,就可以让建筑物完好无损,但一切的生命却会瞬间消灭。” 孙子楚也加入了战团,看来他总是定不下心来。 “至少还有猫!你忘了中午我们在医院里的经历吗?” 说话的是林君如,一想到在太平间里看见的那些尸体,她胃里就恶心得想吐。 “不会是瘟疫吧?” 美国女生伊莲娜又站了起来,然后她用英文念出了一大串病毒和细菌的名称,最后是2003年那场著名的SARS。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杨谋至始至终都端着DV,记录着这场重要的讨论,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继续讨论啊!” “不排队这一可能!”厉书赞同了伊莲娜的意见,“历史上许多著名古代文明的毁灭,其实都是因为瘟疫的袭击,使得其居民大部分死亡,城市从此就成为废墟了。” 成立却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怎么可能呢?” “我曾经是个医生,确实还有许多未知的病毒和细菌,可能会让人类瞬间陷入灭顶之灾。” 黄宛然平静地说了出来,仿佛打了自己老公一记耳光。成立惊讶地回过头来,得到的只是妻子的冷漠眼神。 “等一等,你们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部美国的电视剧,好像叫《狮胆雄心》,说纽约的地下还有个世界,许多人就生活在地下空间里。” 孙子楚又想出了他的第二种推理。 厉书记起了那个美国电视剧,惊讶地抬了抬眼镜架:“你是说南明城的居民们,全都转入地下生活了?” “有可能啊,也许他们就在我们脚下——”孙子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表情夸张地指了指地面,悄悄地说,“偷听我们之间的对话?” “无稽之谈!” 成立又轻蔑地骂了一句。 但是,孙子楚仍然自顾自地说:“还有一种可能,南明城的居民集体隐形了,他们都喝下了隐形药水,使得我们看不到他们,其实他们就生活在我们旁边。” “啊?”林君如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自己身后就站着一个本地居民,正端着咖啡对她一脸坏笑,“你去死吧!” 厉书觉得孙子楚简直是在捣乱了,或者是科幻小说看多了。厉书最近刚编辑出版了一套阿西莫夫全集,他索性也来想象了:“会不会是第三类接触呢?” “外星人?我倒。” “嗯,全城居民遭到了外星球生命的攻击,结果全被外星人劫持到了外太空。” 最郁闷的当属法国人亨利,他茫然地看着这些人的对话,伊莲娜只能逐字逐句翻译给他听。当他听到孙子楚最后的推论时,不禁想起了另一位伟大的法国人:儒勒·凡尔纳。 眼看这场事关大家生死存亡的争论,已渐渐演变为科幻小说创作讨论会,童建国大声打断了他们的扯淡:“好了,我告诉你们一个最大的可能吧——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到南明,也没有经历这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此刻,我们正坐在精神病院里,纯粹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切!” 童建国的结论是:世界本不存在,或者说世界本存在于人的心里——同理可推,空城本不存在,或者说空城只存在于旅行团成员们的心里。 简而言之:旅行团全体成员自己疯了。 四 疯了? 也许所有人都疯了。 按照正常的逻辑和可能性,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存在,然而却无比真实地呈现于眼前。那么唯一的逻辑便是观察者自己疯了,他们观察到的并非真实的存在,而是自己脑中的幻想。 寂静中的大家面面相觑,这房间仿佛成了疯人院。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 “谁?” 孙子楚立时打了个冷战。想起一部号称世界上最短的悬疑小说—— “当全世界还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听到屋外有人在敲门。” 就在众人疑惑犹豫之时,钱莫争小心地抓起根棍子,缓缓打开房门。 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人站在门外。 “鬼啊!” 不知哪个女生轻声叫了一下,大家马上紧张地缩起来,钱莫争也强作镇定道:“喂,你是谁?” 门口的人身材高大,衣服已被撕成了碎片,露出肚皮和大腿,活像个讨饭的叫花子。孙子楚却在暗想,是不是这房间的主人回来了呢? 没想到那人抹了把脸上的烂泥,露出一双黑黑的眼圈,大家这才认出了他——屠男! 他浑身颤抖着走进来,接着脚底一软瘫在地上。 钱莫争迅速拉住了他,玉灵给他倒了杯热水,林君如拿毛巾来给他擦脸。众人手忙脚乱了一阵,总算让屠男恢复了过来。 他坐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目光呆滞地看着大家,随即又变得异常恐惧,像刚经受过BT者的SM酷刑。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孙子楚抓着他的肩膀大声问,“叶萧和萨顶顶呢?” 屠男的眼神直往后面缩,好像面对一头喷火恐龙,嘴角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算了。”伊莲娜怜悯地说,“他都已经这个样了,一定受到了过度惊吓,你不要再刺激他了。” 厉书忽然想到:“叶萧他们在外面?” 说罢他飞快地冲出房间,一种可怕的预感是——可能叶萧和顶顶受到了更大的伤害,而由受伤较轻的屠男回来求救。孙子楚也跟着他跑了出去,两人拿着手电筒在楼道里乱照,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又冲出去跑到外面的街道上。 已是晚上七点多了,一轮新月在云朵间忽隐忽现。空旷的街道上寂静无声,他们的宝马车还停在路边,哪里有什么叶萧的踪影? 他们又到附近仔细搜寻了一遍,最后只得失望地空手而归。 回到二楼房间,才发现屠男已经可以说话了:“对不起……我……我和叶萧他们……走散了……” 杨谋放下DV耐心地问:“怎么会走散的?” “发现了一个女孩……还有一条狗……” “什么?女孩和狗?”林君如也着急地问道,“是这个城市的居民吗?” 屠男又喝了一大口水:“不知道……但肯定是活生生的真人……她撑着一把黑伞……还有条大狼狗……狗带着我们到了体育场……” “体育场?” 孙子楚赶紧摊开南明地图仔细搜寻,果然在城市西北角发现了体育场的标注。 “是的……很大的体育场……叶萧和顶顶先跑了进去……我跑得慢了……就掉到了沟里……” 这些话虽然断断续续,但大伙基本都听明白了。特别是听说那神秘女孩的存在时,至少证明这里并非绝对的“空城”。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然后呢?” “然后——” 屠男皱起了眉头,眼睛也使劲眯了起来,似乎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童建国注意着回头看了看,那是窗外晃动的树影子。 “快说啊!”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屠男索性闭上了眼睛,嘴角不停地战栗着。童建国摇了摇头,拿出自己的一件宽大外衣,披在他几乎半裸的身上。 孙子楚却不依不饶:“你连自己怎么走到这门口都不记得吗?” 但屠男仍然是摇摇头,身体蜷缩得像个小孩。 “他该好好地休息。” 黄宛然拉开了孙子楚,又给屠男盖上一条毛巾毯。 “但叶萧和顶顶怎么办?”孙子楚还是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好朋友叶萧,“我们还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会不会出事了?我们要不要出去找他们?” 但是,童建国迅速表态:“我不同意,黑夜里出去太危险了,晚上我们必须守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叶萧他们回来。” 孙子楚再也不说话了,他知道没人愿意晚上跟他出去冒险。 “好了,大家不要再多想了,免得晚上睡不着觉影响体力,必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再想办法。”童建国继续向大家发号施令,“这栋楼里的房间,我们今晚还要继续使用,再重新挑选分配一下吧。” 旅行团的行李都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现在还得再重新拿到各自的房间。而且,由于今天发生了重大减员——导游小方和司机的意外死亡,还有叶萧与顶顶的至今未归,使得一些房间空了出来,人员要重新搭配组合了。但原则上还是两个人一间房,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互相照应。 屠男还需要休息,就让他睡在这个房间,照料他的任务落在孙子楚身上。 而二楼隔壁那个空房间,则继续充当杨谋与唐小甜的“蜜月爱巢“。 三楼有两套空房,法国人亨利的伤势已无大碍,不需要黄宛然的日夜照料了。因为厉书的英文水平很好,便和亨利住了同一套房间。另一套留给了伊莲娜、林君如、玉灵三个女生,她们昨晚住的就是这间,现在也只能三个人挤挤了。 四楼最大的那套三室一厅,仍归成立、黄宛然、成秋秋一家三口。钱莫争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秋秋这女孩看住。 五楼倒是有三个房间,但有两间空了出来,剩下一间由钱莫争和童建国住了进去——楼顶天台还躺着导游小方的尸体,也只有他们两人敢住在五楼。 这是旅行团在空城的第二夜。 叶萧与顶顶在哪里? 五 放心,他们还活着。 难得见到南明城上的月亮,这似乎永远都在阴霾中的城市,总算露出了一些妩媚温柔。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落在顶顶头上,仿佛落了许多串珍珠。叶萧也深吸了一口气,或许能吸收这月夜的魔力。 眼前是条幽深的小街,两边的花园栽满榕树,再往后便是二三层建筑的阴影,很像上海一些老花园洋房的马路。叶萧打开手电筒,前方的小道依旧没有尽头,就连月光也沉睡了。顶顶紧张地扫视四周,所有的建筑都在黑暗中,无法期待某个窗户里的烛光。 “我们已经在这里转了两个小时!” 叶萧看了看时间,目光变得疲惫而松散——他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下去了,他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坚强。但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他又只能顽强地向前走去。 其他两组人马回到“大本营”了吗?大家还在焦急地等待他们吗?是的,他能想象孙子楚现在的表情。 他们迷路了。 这是叶萧做梦也想不到的,自己作为警官居然迷路了! 下午,他和顶顶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女孩,又随着一条狼狗,进入一座巨大而空旷的体育场。但同时屠男又失踪了,他们两个人四处寻找屠男,但始终都没有他的半点踪影。一直折腾到黄昏时分,他们才无奈地从体育场撤离。 当他们走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又转过几个三岔路口的转角时,才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原来体育场有两个进出口,而且外观看来几乎一模一样,叶萧在完全无意识中走错了。 但愿这不是致命的错误——然而,当叶萧他们往回走时,却发现越走越远,四周完全是陌生的环境,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标志,就连巨大的体育场也看不到了。还好顶顶一直在安慰他,更多时候是她走在前面,充当向导和探路的角色。 此刻,此刻,当叶萧陷于绝望时,顶顶忽然仰头指着月亮说:“我们可以通过它辨别方向。” 叶萧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心里骂自己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去年我在西藏的时候,也有一次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就靠着月亮找到了回大本营的路。”顶顶倒显得很是兴奋,她指了指左边说,“瞧,那边是南!” “我们是从城市的南面进入的,只要笔直向那个方向走,就会找到旅行团了。” 顶顶点了点头说:“没错,但我们的视线都被这些房子和树挡住了,最好找个高一点的地方,能看清周围的形势再走。” 叶萧想不到这二十五岁的女歌手,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本领。身为曾经破案无数的警官,他的脸都快挂不住了。 两人先折向南走了两条街,总算看见了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顶上有个高高的水塔,比起周围算是鹤立鸡群了。他们先在路边做了个记号,以便回来时不再迷路,然后便冲了进去。 晚上也看不清是什么地方,两人打着手电跑上楼梯,一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只觉得身后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飞快地跑到四楼,停下来喘气才发现,走廊两边全是教室——尘封的屋子里课桌椅仍然整齐,黑板上甚至还写着暗淡的粉笔字。 叶萧手中的电光闪过黑板,依稀有繁体的“中國歷史“字样,仿佛历史老师已化作幽灵,仍站在讲台前侃侃而谈,从北京猿人到光复台湾…… “发什么呆啊?” 顶顶硬把他从教室门口拉走了,在走廊尽头爬上一道小楼梯,便是这栋建筑(准确地说是学校)的天台。 月光洒在空旷的楼顶,但这里的高度还是不够,旁边一些大榕树有五六层楼高。他们又只能爬上楼顶的水塔,从一根几乎生锈了的铁梯子上去,终于占据了最佳的至高点了。 但水塔顶上根本难以站立,他们只能互相抓着保持平衡,稍微有个意外掉下去就会GAME OVER。 月光下的城市竟如此安宁,四周的群山只看得到轮廓,宛如婴儿梦乡边的摇篮。方圆数百米外没有更高的地方了,只有城市南端有栋十几层的高楼,那就是上午他们造访的“南明国际大厦“。而在城市遥远的另外一端,则有栋几乎同样高度的大楼。就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巨大的弧形圆顶掠过夜空——这是体育场看台的天棚,尽管刚才走了两个钟头,但始终都在它的眼皮底下。 “要是所有的灯都能亮起来的话,应该是很美丽的景象吧!” 顶顶坐在高高的水塔上幻想起来,只是身边不是她的阿拉丁,水塔也不会变成飞毯。 但某种声音从心底响起,似乎将她的身体变轻,像羽毛一样随风飘浮,插上一对薄薄的翅膀,缓缓凌驾于水塔之上,在数百米高的云端,鸟瞰底下这沉睡的空城,和曾经存在过的芸芸众生,还有迷途的自己和叶萧。 于是,那个同样沉睡了几千几百年的旋律,自周边的黑暗空气中传来,汇集到萨顶顶的心里,又升到咽喉和唇齿之间…… 对!就是这个古老的旋律,就是这首神秘的歌,令血液和神经凝固,令世界万籁俱寂,令宇宙变为尘埃,化为一个微小的光点,由此某个漫长的旅程开始——万物生! 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 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雪呀 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 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蓝蓝天哪 灰灰天哪 爸爸去哪了 月亮是家吗 睡着的天哪 哭醒的天哪 慢慢长大的天哪 奔跑的天哪 红红的天哪 看不见啦 还会亮吗 妈妈天哪 是下雨了吗 妈妈天哪 别让他停下 妈妈天哪 在黑夜的水塔之上,顶顶情不自禁地纵声歌唱,神秘的音符似咒语一般,自她的唇间倾泻而出,这首歌的名字叫《万物生》。 她的歌声飘荡在空旷的星空下,似乎这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也包括每个沉睡的灵魂、天使抑或恶魔。 而叶萧则睁大了双眼,被身边的顶顶惊呆了,这年轻女子单薄的身体里,竟能发出如此响亮高亢的声音,与她平时说话的音色截然不同,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 虽然他看不清顶顶的脸,但能感到她的轮廓和目光,随着歌声穿透空气与自己的身体,迎来那轮想象中的异乡明月。 几分钟后,当《万物生》的一曲终了,顶顶满足地闭上眼睛,天地重新陷入黑暗,万物确已在此生根发芽,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变为这沉睡的南明城。 “你……你……是怎么唱的?” 叶萧怀疑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发出的声音,或者也不属于这个平庸的时代,而只能从一千年前的“智慧女”口中唱出。 顶顶暗示似地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是在唱歌吗?” “我说不清楚,又像是唱歌,又像是——咒语?” “本来就是咒语嘛!” “什么?” 咒语——这两字让叶萧打了个冷战,在这黑暗的水塔之上,山风掠过他的头皮,凉凉地沁入大脑之中。 “是古印度梵文的‘百字明咒',又称百字真言、金刚百字明,或金刚萨百字明,在西藏尼泊尔等地流传很广。刚才我唱的汉文歌词。另外,这首歌还有个梵文版本。” 顶顶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四周都是她的回音,在深深的洞窟中回荡,又像是做过特技音效的处理,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奇怪,这么好听而特别的歌,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 叶萧猛然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冷静下来,要一不小心从水塔上摔下去,那就真的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这是最近刚刚写好的歌,公司正在和我一起制作,专辑的名字就叫《万物生》。” “万物生!”他回想刚才听到的旋律,心跳又莫名地加快了,“只是专辑的名字——“ “怎么了?” “既然我们到了这个地方,恐怕叫《天机》更好吧!” 顶顶睁大了眼睛,目光在星空下闪烁:“天机——不错的名字啊,或许我下一张专辑就叫这个。” 天机? 究竟是什么? 答案是——不可泄露。 两人不再说话了,沉浸在片刻的安宁中。寂静又覆盖了叶萧的心,他俯视这片沉睡的世界,想到的却是另一幅可怕的画画—— 黑夜里所有灯光亮起,这城市的罪恶全部显现,四处都是腐烂的尸体,野草浸淫着鲜血生长,等待天火来把这一切扫荡殆尽。 就在这幅地狱般的画面中,亮起了一点幽暗的光。 叶萧立即揉了揉眼睛——没错,在几百米外的一片黑暗中,有点白色的光亮在闪烁。 “瞧,那里是什么?” 几乎同时顶顶也注意到了,在这黑夜里地面只要有一线光,也会刺激到她的瞳孔。 就在他们的水塔底下,大约隔着一条街的花园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闪烁着一点白色幽光。 有光就有人! 尤其是在这没有电的城市里——叶萧和顶顶看准了方向,手忙脚乱地爬下水塔,飞快地跑下四层楼。 他们在学校外找到标记物,又按记忆穿过一条街道,来到发出光源的那个花园。 没有夜莺在歌唱,只有黑夜里绽放的传说中的荼蘼花,天知道顶顶是怎么认出这花的? 两人屏着呼吸跨过木栅栏,脚下碾过一片残损的落花。渐渐靠近花园中央的小楼,透过随风摇曳的树枝,叶萧看见了那点白光。 光——也是黑夜里的花朵。 顶顶的动作如母猫般轻巧,她走到那扇敞开的窗户前。就是这里发出来的光线,刺激到了水塔上的两双眼睛。 她的视线掠过月夜的窗台,触到那支即将燃尽的蜡烛,白色烛火散发出的光晕,让这个房间像古代的洞窟,而三千年前壁画中的少女,正拿着木梳整理那一头乌发。 不,那不是一幅壁画,而是活生生的真人,一个正在梳头的黑发少女。 少女背对着窗户,烛光倾泻在她的头发上,和碎花布的连衣裙上。她的体形是纤瘦的,微微露出的后颈,就像玉色的琵琶,随即又被黑发覆盖。她的手腕呈现出特别的角度,轻举着木梳抚弄发丝,从头顶缓缓滑落到发梢,仿佛抹上了一层黑色油脂。光线便从她身上弹起来,宛如四处飞溅的水花,刺痛了偷窥者的眼睛。 于是,顶顶的牙齿间轻轻碰撞了一下。 这点音波虽然轻微,却仍足以穿透空气,让那只握着木梳的手停下。 白色的烛光下,少女转过头来。 她—— 叶萧睁大了双眼,再一次看到那张脸,就是她。 黑伞下的眼睛,狼狗边的眼睛,壁画里的眼睛,聊斋里的眼睛,她的眼睛。 没错,就是下午见到的神秘少女,撑着黑伞穿行在雨巷中,在体育场里有忠犬相伴。此刻,却在这荼蘼花开的院子里,在这冷漠幽谧的烛光下。 她也在看着叶萧和顶顶,或许也在思考着相似的问题。 窗外的人与窗里的人,分别对峙在阴阳的两端。 时间凝固了吗? 一阵花香隐隐飘来,少女转身向另一道暗门走去。 第七章 木乃伊 一 夜晚,九点,大本营。 四楼,最大的那套房间里,成立的手机再也不亮了。今天他又反复开了几次,没能盼望到手机信号,倒是把最后一格电耗尽了。肚子里憋满了火,真想把手机摔在地上,虎落平阳遭犬欺——在上海的公司里他就是皇帝,人人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女人们恨不得把脸蛋贴在他屁股上。但到这鬼地方他却什么都没了,就连妻子和女儿也瞧不起他,他不过是个平庸且发福的中年人罢了。 秋秋依然不和他说话,现在一个人闷在屋里。成立枯坐在客厅吞云吐雾,烟灰缸里是密密麻麻的烟头。这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黄宛然端着蜡烛走出来,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她刚用冷水擦了擦身,湿润的头发让成立的心微微一颤。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妻子了,尤其当烛光照耀她的身体时。光晕让欲望从毛细孔中溢出,牵扯他站起来要伸手触摸。 黄宛然却闪身躲开了,将蜡烛放到茶几上轻声说:“你早点去洗洗睡吧。” “对不起,我知道我待你不好,我也不是一个好男人。但现在我后悔了,我发觉你一直都没有变,依然是当年那个让我心动的女人。宛然,你能原谅我吗?” 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成立,头一回那么低三下四地说话,但黄宛然并不领他的情,轻声说:“秋秋已经睡了,别吵醒她。” 成立却完全理解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收进自己怀里。黄宛然完全意想不到,她被逼退到房门后,双手拼命挣扎,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 最后,她重重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 在成立捂着脸颊发愣时,黄宛然打开房门逃了出去。 来到外面黑暗的走廊里,她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似乎身后仍跟着一头野兽。慌乱中她难以辨别方向,抓着楼梯栏杆就往上跑。 她一直跑到五楼走廊,撞上一扇刚打开的门。 额头被门重重地撞了一下,黄宛然倒在地上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头上火辣辣地疼,全身仿佛掉入深渊。 然后,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让她难以抗拒地被拽起来,随即贴到一个胸膛前。那温暖的胸膛那么坚硬,是记忆里曾经有过的吗? 虽然依旧没有光线,但她却看清了那双眼睛。 某种东西在闪烁,她听凭自己的胳膊被揉疼,泪水继续打湿睡袍。一个男人的气息,热热地扑在她脸上。 “天哪,怎么是你?” 钱莫争也看清了她的脸,又将她拉进隔壁的空房间,关紧房门后点上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着他们的脸,彼此相对却沉默了片刻。 “我恨你!” 还是黄宛然先开了口,她的眼神却是柔和的。 “不是说好了晚上不能出来的吗?干嘛要一个人上来?” “放开我。” 钱莫争的手还抓着她胳膊,这才缓缓松了开来,轻声说:“对不起,你老公在找你吧?”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不行,在这里独处是最危险的!” 黄宛然径直走到房间最深处,阴影覆盖了她的脸,嗔怨道:“你还知道危险?” “唉,我知道你还记恨着我。”钱莫争端着蜡烛靠近她,烛光重新照亮了她的睡袍,她的身体还没有走形,适度的丰满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轮廓,“我不是故意和你同一个旅行团的,谁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黄宛然脑海中浮现起一周以前,上海浦东机场的那个清晨,旅行团在国际出发大厅汇合。钱莫争跌跌撞撞地最后一个赶到,几乎没有赶上领登机牌。在大家的抱怨声中,他见到了某张似曾相识的脸,居然是……钱莫争又揉了揉眼睛,努力调动记忆中的全部细节,老天爷,你不会搞错吧? 刹那间他的眼神凝固了,而黄宛然的脸也变得煞白——岁月并没有改变她多少,反而更加成熟而光彩。就当钱莫争想要冲上去时,却发现她手里还牵着个少女,旁边是个身着阿玛尼西装的中年男子。毫无疑问这是一家三口,她的老公看起来非常有钱,她的女儿也长这么大了,个头都和妈妈差不多高了。 于是他愣在了原地,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还有她的老公和女儿。最后,还是导游小方把他拉进了安检。一路上他都拖在最后,不敢靠近黄宛然一家,更不敢接触她的视线。上了飞机他们居然是前后排,而他硬是跟人换了座位,躲到了最远的地方。 到泰国后的全部旅程,钱莫争都在心神不安中度过。他居然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倒是和她的老公聊过两句——那是个令人厌恶的家伙,自以为有钱就摆着一副臭架子。直到他们误入了这座空城,一起被囚禁在这巨大的监狱里,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安排。 此刻,他们的脸相隔只有几厘米。他渐渐靠近她的唇,跳跃的烛火几乎燎到下巴,才让他将头扭了过去:“宛然——不,成太太,请原谅我的失礼。” “请叫我宛然。” 她这声平静的回答,让钱莫争心底又是一跳,他盯着她眼角的泪痕说:“为什么哭了?” “我没哭。” “你为我哭过吗?” “不。”黄宛然冷冷地摇了摇头,然后推开他说,“对不起,我要回去陪女儿睡觉了。” 钱莫争只能目送她走出房间,但他随即又紧跟上去,打着蜡烛陪伴她走下楼梯,轻声道:“请照顾好自己,晚上不要再跑出来了。” 她只是淡淡地点头,回到了老公和女儿的房间。 走廊里卷来一阵冷风,钱莫争手中的烛火便被吹灭了。 独自站在黑暗中,眼眶微微湿润。 二 而在几公里之外,荼蘼花开的小院。 烛火也熄了。 那个轻巧的身影没入黑暗。 “别走!” 叶萧大声喊了出来,他用一只手撑住窗台,推开窗户跳进屋子。 是的,那少女并不是幻影,前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他大踏步地追上去,同时用手电照射她的背影。碎花格的衣裙忽隐忽现,长长的发丝几乎撩到追赶者的脸上。 里面是迷宫般的走廊,四处扬起厚厚的灰尘,手电光束艰难地穿越烟雾,紧紧地追着少女的后背。尘土不断涌入叶萧口鼻,让他的肺里异常难受,眼前的走廊更让人头晕,仿佛是梦中早已出现过的场景。 突然,少女冲出了屋子。外面正是花香弥漫的小院,月光哗哗地洒在她身上,像镀上了一层白银。叶萧在冲进花园的刹那,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花丛中——糟糕!又要让她逃走了?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少女又掉头向他跑来。原来顶顶已堵在了门口,少女一出门就几乎被逮个正着,只能慌不择路地向回跑。 她终于自投罗网了,四周的花丛布满荆棘,令她乖乖地束手就擒。 面对无路可逃的小猎物,叶萧的手却在剧烈颤抖,整个身体都近乎僵硬,他便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你是谁?” 月光掠过少女的眼睛,渐渐勾出几滴忧郁,又迅速变成不安与狂躁。 她开始反抗了。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竟一把将叶萧推倒在地。当少女要从他身上跳过去时,躺在地上的叶萧抓住了她的裙子。 这碎花布的裙子异常结实,任凭少女怎么挣扎都没有破碎。叶萧吃力地跳起来,整个身体将她扑倒在地。顶顶也冲上来帮忙,和他一起紧紧压着少女,直到她再也无法动弹。 少女在底下发出嘤嘤的哭泣,叶萧使劲压着她耳语道:“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走。” 叶萧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换由顶顶将少女扶起。他心里忽然有些害怕,警觉地扫视着花园,那条吓人的狼狗哪儿去了?那个大家伙在的话,就算三个叶萧都抓不到她吧? 顶顶感到少女浑身都在颤栗,只能安慰地说:“别害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她抬头看了顶顶一眼,眸子冷得可以让海洋结冰。月光下,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却全然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春。 顶顶也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手抓得更紧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但少女聋子似地毫无反应,双眼冷冷地盯着她。 顶顶接着问:“你听得懂中文吗?” 女孩依然是懵懂的表情。 “你不肯说是吗?我知道你听得懂!”叶萧插话了,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的耳朵果然没问题,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的荼蘼花,黑夜里正绽放到美的极致。但她随即摇了摇头,似乎在叹息这花朵即将凋零。 叶萧继续板着脸审讯:“你的大狼狗呢?怎么把你扔下不管了?” 女孩继续冰凉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几片树叶落到她的头上,整个人像尊静止的雕像,或许连鸟儿都会来停靠。 “你这么会吓着她的。”顶顶皱起眉头,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说,“算了,看来她是不会回答的了。” 叶萧以冷峻的眼神盯着她,其实他心里也是异常忐忑,女孩的目光令他感到畏惧。他回头看看黑乎乎的洋房,再扫视一圈寂静的花园,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点回去找大本营。” 顶顶点点头,对女孩柔声说:“对不起,我们现在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也都是些好人,你不会有事的。” 然后,她拉着女孩离开了花园。叶萧走在她们的前面,和顶顶一前一后夹着女孩。顶顶的手始终抓着她,随时提防她逃跑。 他们像押解逃犯似的,将女孩带到街道上。叶萧找到刚才留的标记,很快就辨清了方向,月色中高高的水塔很是醒目。 “笔直往南走,或许就能找到那条路了。” 他目光犀利地扫视四周,不知从哪儿捡起一根钢筋条。他担心黑暗中会蹿出一条大狼狗,以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攻击他们——假设这女孩真是狼狗的主人的话。 此刻,女孩再也不反抗了,影子似的跟在叶萧后面。晚风吹过她的碎花布裙摆,顶顶也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这只是一幕午夜电影的散场。 真正的电影,才刚刚开场。 三 2006年9月25日,22点30分。 孙子楚。 一把雪白的利刃刺入大脑,浆液和细胞全部碎裂,整个身体被分解成无数块,满世界的鲜红色……他抱着脑袋东摇西摆,似乎真的头部中弹了。眼前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他仔细摸索直到撞上墙壁。下面好像有个金属编织物,一格格细小的铁条组成,像个长方形的铁笼子。墙上还挂着些铁链条,冰凉的钢铁支架,可移动的担架床—— 孙子楚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铁笼、链条、担架,所有这些都指向一种可能性:酷刑! 难道自己被人绑架了?抑或这里还有专搞SM的BT?他背后的冷汗冒了出来,似乎自己已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了。 他赶紧摸了摸身上,幸好没什么伤口,也没有被折磨过的迹象。这里并不是二楼的房间,而是个陌生的黑暗屋子。孙子楚大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没有人,只有鬼? 忽然,他摸到口袋里的手电筒,便急忙打开手电,看到迎面是幅南斯拉夫斑点狗的照片,另一面墙贴着《导盲犬小Q》的海报。再看下面的铁笼子里有许多黄毛,那些链子都是给狗准备的——原来是一家宠物美容店。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手电继续往前照去,直到出现一块玻璃橱窗,外面就是清冷的街道。 孙子楚冲出这家店铺,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月亮又一次躲入云中,榕树的根须垂在身后,就像多年前的一次宿醉街头。 街道彼端亮起了一点幽光。 他反而把自己的手电关了,藏在黑暗中揉着眼睛,直到对面的光圈越来越大。光点悬浮在半空中,不规则地移动,后面依稀还有两三个黑影。孙子楚按捺住恐惧的心跳,悄悄藏身于榕树背后,等待那幽灵的光影渐渐靠近。 十秒钟后,他猛然从树后跳了出来。 那光线也剧烈颤抖起来,随后孙子楚的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惨叫着倒在地上。 “孙子楚?”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却痛苦地躺在地上,只见对面的手电光线里,露出了叶萧的脸。 刹那间,孙子楚是又惊又喜:“妈的,居然是你小子!” “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们了。” 叶萧伸手把他拽了起来,孙子楚捂着刚被打过的胸口嚷道:“哎呀,你出手好狠毒啊!” “你干吗跑出来吓我?我还以为是歹徒袭警呢。算你走运,要是我用飞腿你可就惨了。” “咦,你后面是谁?” 这时,孙子楚注意到了叶萧背后,那穿着碎花布裙子的神秘女孩,她身后则是萨顶顶。 叶萧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对他耳语道:“我回头再跟你细说。” “她到底是谁?”孙子楚不依不饶的执拗脾气又来了,“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吗?你们找到这里的人了?南明并不是一座空城?” 女孩依旧冷静地看着他,好像所有这些问题都与她无关。 顶顶厌恶地打断了他:“够了,让我们先回大本营好吗?” “好的。” 孙子楚茫然地回过头来,没有月色的街道更难以看清。他用手电四处照了照,远处一辆汽车忽隐忽现。他们立即跑了过去,神秘女孩夹在中间也被迫快跑。 他们来到那辆汽车旁,发现正是他们自己的宝马车,停在“大本营”所在的巷口。 “到家了!” 孙子楚说完又觉得有些怪,真的就一辈子跑不出去,要把这鬼地方当“家”吗? 叶萧和顶顶都是一阵激动,他们已经迷路五六个钟头,千辛万苦终于跑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俘虏”,抑或是战利品。 四个人走进住宅楼,顶顶在女孩耳边说:“别怕,我们暂时住在这里,里面都是普通游客。” 叶萧在走楼梯时问孙子楚:“大家都还好吧?” “都好,我和童建国一组都平安回来了,就缺你们两个了。” “哦,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叶萧还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这一组的屠男失踪了。” 孙子楚却苦笑了出来:“其实失踪的人是你们啊,人家屠男早就自己回来了!” “啊?他已经回来了?”叶萧着实没有想到,屠男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人在哪里?” “就在二楼,今晚他和我住一个房间。” 说着已经到了二楼走廊,孙子楚原本是想要敲门的,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大概是刚才出门时没关好。 他们轻轻推开房门,用手电照了照客厅,屋里仍然寂静无声,屠男那家伙一定睡得正香。顶顶把门关好,寸步不离地盯着神秘女孩。孙子楚在厅里点了蜡烛,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 果然,屠男正躺在床上睡觉呢。 那身破衣烂衫早就换了,他穿着干净的睡衣,像个婴儿般睡着。孙子楚拍了拍他的屁股,喊道:“醒一醒,你看谁回来了?” 但屠男依旧躺着,毫无反应,叶萧不禁警觉地走上来,将屠男的身体翻了过来。 然后,他用手电照了照屠男的脸。 屠男也在看着他。 两只眼睛睁得非常大,眼球几乎都要弹出眼眶了;头发全部竖直起来,宛如刺猬灵魂附体;鼻孔扩得很大,根根鼻毛清晰可见;就连嘴巴也大张着,似乎在拼命地呐喊…… 这是一张死人的脸。 他是第三个。 四 深夜,十一点半。 屠男死了。 二楼的这个房间里,已经挤了十几号人。差不多整个旅行团,活着的成员全都在这儿了,包括受伤的法国人亨利。只有四楼的成立夫妇没有下来,他们必须要保护秋秋,不能让女儿看到可怕的死者,这会伤害孩子的心灵。 除了对屠男尸体的恐惧外,大家还对另一位新朋友很感兴趣——神秘的少女。 顶顶始终坐在她身边,希望其他人不要围着她。每个人都以异常的目光看着女孩,但无论提出任何问题,女孩都不会理睬回答。以至于伊莲娜打出了手语,但女孩并不是聋哑人,她冷漠地看着所有人,随后继续低头不语。顶顶受不了他们的骚扰了,好像在观赏外星人似的。她只能把少女带进了一个小房间,然后紧紧关上了房门。 旅行团的新朋友——有来便有去,正如有生便有死。 生者心底产生了无数悬疑,死者身上引来了数只苍蝇。 叶萧静静地站在床边,屠男依旧张大着嘴巴,躺在床上倾诉他的绝望。 几分钟前他仔细勘察了现场,并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除了门虚掩着以外,窗户都关得非常牢固,地上也没有特别的脚印,屠男甚至都没流血。 这里只有警察,没有法医,但就算法医到场了又能如何? 屠男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然死亡还是外力致死?是自杀还是他杀?他杀的话凶手又是谁?这位凶手是人还是鬼? 或者,这只是对整个旅行团的诅咒的一小部分。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看着旁边孙子楚的脸。这位S大历史老师的脸色更加难看,因为死者起码在今晚是他的室友,当他独自出去闲逛的时候,室友却惨死在了床上。 “对不起。” 孙子楚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退出了房间,坐倒在沙发上抱着头。那把利刃仿佛又刺入脑内,将整个身体分割成两半。 “你还好意思坐下?”童建国毫不留情地吼起来,就像长辈在训斥晚辈,“不是说好了不准单独外出的吗?你为什么擅自跑出去,把屠男一个人留在屋里?你没看到晚上他回来时的样子吗?应该要重点照顾好他才是!” “够了,人都死了,再怪来怪去有什么用呢?” 杨谋来打圆场了,他刚才用DV拍下了屠男的死相,这场面将来变成纪录片,一定会是最顶级的! “你说他回来时什么样子?” 叶萧却突然插嘴问道,目光依然停在屠男身上。 “衣衫褴褛,惊慌失措,好像个叫花子似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时钱莫争捏起拳头说:“他一定是见到了什么!很可能与他的死有关。” “他也见过那个神秘女孩吗?” 说话的是林君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指了指顶顶和少女所在的房门。 叶萧点了点头:“是的,但至少屠男的死,与那女孩没有直接关系。因为在屠男死亡的时候,这女孩已经与我和顶顶在一起了。” “好了,现在还有个新问题——我们如何处理死者?” 钱莫争走到屠男的床边,挥手驱赶着可恶的苍蝇。 厉书不禁想起了什么:“是啊,还有我们的楼顶天台,导游小方至今还躺在那儿吧?估计小方现在的模样更惨。” “我们不动尸体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方便警察的勘察,以免破坏了现场。”杨谋举着DV边拍边说,“但问题是如果警方一直不到呢?任由尸体长时间在高温环境中,也会被昆虫和细菌所破坏的。” “对,与其这样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先给死者做些处理。既能多保存几天时间,在伦理道德上也说得过去,否则我们将来怎么向死者的家属交代呢?就说我们眼睁睁看着屠男被苍蝇的蛆吃掉?” 林君如大胆地加入男人们的话题,而其他女生都害怕地躲到了一边。 杨谋接着她的话说:“我可以先用DV记录下现场环境,钱莫争也可以做现场拍照,叶萧不是现成的警官吗?这里没有政府也没有警察局,一切都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完成!” “我同意!” 沉默许久的童建国举起手,旅行团中最年长者的意见,无疑具有很大的权威。 叶萧怔怔地看着他们,其实他的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童建国打开主人的大橱,撕掉许多被单之类的布料。然后他把屠男的尸体翻过来,熟练地用布料缠绕起来。旁边的人们都目瞪口呆。女人们纷纷闭起眼睛,只有杨谋端着DV使劲拍着。 在这空城的黑夜,将近子夜时分,屋子里烛光闪烁,宛如来到古埃及金字塔下。一个在恐惧中死去的人,迅速被包成了“木乃伊”形状。 然后,童建国又在厨房里,找了一些药水和调料。他说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可以起到防腐剂的作用,他将这些东西洒在屠男身上,床的四周也摆放了许多。屋子里很快弥漫起一股怪味,像停尸房里的福尔马林溶液。 所有人都看傻了,吃不准童建国到底什么来头。是在火葬场工作的呢?还是职业的盗墓贼? 处理尸体的工作很快完成,童建国吹灭蜡烛,紧紧关上房门说:“这个房间不要再用了,相信也没人再敢住这了。” 此刻,叶萧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团硝烟渐渐升起在瞳孔中。 五 子夜,十二点。 所有人都离开屠男死亡的房间,童建国把大门锁了起来——里面就是屠男的临时坟墓。 五楼还有两个房间空着,一间留给了萨顶顶和神秘女孩,还有一间给了孙子楚和叶萧。 现在,二楼只剩下杨谋和唐小甜了,新娘恐惧地依偎在杨谋身上,因为隔壁房间里还躺着个死人,杨谋只能一个劲地安慰她。 顶顶押送着女孩去五楼,在她们进入房间后,顶顶把房门反锁了起来。她将要和这神秘的陌生女孩,度过在空城里的第二夜了。 在外面黑暗的走廊里,叶萧让孙子楚先进房间休息,然后他伸手拦住了童建国,轻声说:“我们能不能谈谈?” “谈什么?” 童建国靠在墙壁上,眼睛露出两道精光。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顶楼的天台吧。” 于是,两人悄悄摸上了楼顶,仰头便是浩瀚的星空。站在这五楼顶上,夜风立即吹乱了头发,同时捎来一阵异味。 他们这才想起天台上还躺着一个死人——导游小方。 但黑夜里实在看不清了,不知道尸体躺在哪个角落里,也不知小方是否又变了模样?经历了整个白天的风吹雨淋,叶萧实在难以想象了。 童建国却似乎毫不在意,反而点起了一根香烟:“说吧,有什么事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审问吗?” 烟头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他的整个脸都没入阴影,远处是连绵的山峦,这失去月光的午夜,能看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能开动一辆没有钥匙的汽车?又怎么像包扎木乃伊一样处理尸体?这些都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叶萧,在这里你不是警察,只是一个旅游观光客,我们在这里是平等的,请不要以看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但无论是警察还是平民,我想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每个人都需要负起责任,同舟共济来摆脱现在的困境。” 童建国冷笑一声:“你真想知道?” “这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否则有许多人都会怀疑你的,我不想在我们内部有互相猜疑的事情。” “好,我告诉你吧。”他又猛吸一口烟,燃烧的光点渐渐后退,“我上过战场。” “战场?” 叶萧不禁后退了一步,脑子立刻转了起来——童建国是1949年出生的,如果年轻时当兵的话,那就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但那几年中国并没有过战争啊!难道他曾是军官,参加了1979年对越南的边境战争? “不是越南!”童建国知道叶萧心里在想什么,“而是金三角。” “你参加的是什么军队?” “金三角革命游击队。” “什么?”叶萧完全没有听明白,“游击队?” 童建国轻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了,我是上海老三届的知青,1968年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在西双版纳的一个傣族村子里插队落户。我就是在那个偏僻贫穷的地方,度过了自己最重要的青春年华——我真是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你们不会理解那个时候的。” 叶萧却想到了一部曾轰动一时的电视剧——《孽债》。 “我可没有留下‘孽债’!” 童建国居然又一次猜到了他的心,这让叶萧后背心一阵发麻,童建国会不会有读心术?可以通过眼睛就知道别人的思维? “那里的傣族姑娘虽好,我的心却不在那小地方,更不想一辈子荒废在水田里。”童建国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他扔掉手里的烟头,仰头看着星空,“我是个从小有野心的人,我从不甘心自己的遭遇。当时边境的那边正在打仗,一边是金三角的政府军,另一边则是革命游击队。有许多中国知青偷越边境,投奔境外游击队闹革命去了。” 叶萧想了起来:“哦,我从公安大学毕业那年,就是在云南边境缉毒队实习的,也听人们说过那段历史。” “那时的年轻人都很有理想,我插队的那个傣族村子,算上我总共只有两个知青,另一个也是来自上海。我们两个从小在一条弄堂里长大,都是满腔热血的理想主义者,不甘心在安静的小山村里虚度一生。于是,我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结伴私越过了丛林密布的边境。” “就像切·格瓦拉?” “我可没他那么伟大!只是听说许多知青都在游击队做了领导,我也想在那里轰轰烈烈闯一番天地。但是真正面临战争的时候,就知道‘残酷’两个字怎么写了。我所在的部队有三分之一是中国知青,有些甚至是我上海的同学。我们终日潜伏在丛林中,冒着枪林弹雨与敌人周旋,你一定看过许多美国拍的越战片吧?” 叶萧像听一场传奇故事似的,傻傻地点头:“是的。” “我们要比越南人艰苦得多,我亲眼见过的死人可以组成一个团!我亲手打死过的敌人也可以组成一个连。每天都有战友受伤和牺牲,每时每刻都目睹身边的死亡——各种各样的死相,有被子弹打爆了脑袋,有被炸弹炸成了碎片,有踩了地雷被炸掉了下半身……” “所以你知道怎么处理死者?” “对,战场上的环境瞬息万变,战友牺牲以后的惨状,也是你们无法想象的。经常人刚死就引来一大堆苍蝇,并在几天时间内腐烂掉。但无论战斗多么惨烈,无论尸体多么恐怖,我们都绝不抛弃一个战友,绝不让战友的尸体落入敌人手中,更不会让战友留在荒野中成为野狗的晚餐。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拖走尸体,通常是用布匹牢牢地包裹死者,以免受到昆虫和野兽的破坏。等战斗结束后,我们把尸体运到根据地的村子,安葬在‘烈士陵园’——秘密的坟地,以防敌人来掘墓。” “于是,屠男就变成了木乃伊。” 天台上又一阵凉风吹来,叶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去前线战斗是他从小的梦想。 “你这个混蛋!”童建国突然猛推了叶萧一把:“干嘛让我说这些!我早就不想回忆这些烂事了,每次想起我的脑袋就像要爆炸了一样!” 叶萧一开始以为自己要被袭击了,随即又淡淡地说:“对不起。” “今晚我又要睡不着了!” 童建国骂骂咧咧地走下天台,叶萧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也回到五楼的走廊。 其实,今夜叶萧也难以入眠。 六 凌晨两点。 叶萧果然还没有睡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屋子里有一股霉烂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身体。他已很久没这种感觉了,眼睛睁大着却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自己成了盲人,一切都是那么无助绝望,寸步难行,如海伦·凯勒那样渴望“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其实到了南明城里,就等于变成了盲人,能看到的只有眼皮底下一点,世界再一次无法捉摸,陷于亘古的混沌之中。 他翻身从床上跳起,趴到窗口看外面的花园,视野里只有那些模糊的树影。叶萧摸到蜡烛点起来,床头有一排简易的书柜,他借着幽暗的烛火,看着那些蒙尘的书脊。 忽然,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汉字——病毒。 正是那本蓝色封面的书,《病毒》两个字异常醒目,作者署名正是他那位作家表弟。这本书是2002年4月在大陆出版的,书里恰巧也有“叶萧”这个人物,记录了他当年刚做警察时,接触的一件异常离奇而恐怖的事件。 想不到这本书居然流传到了这里!放在卧室的床头书架上,主人一定很喜欢这本书吧。叶萧摸着书的封面,心里的滋味难以言状,只能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 是的,那些故事对他来说几乎都是真实的,命运总是跟他开玩笑,让他撞到并亲身经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如同这坟场般的城市,像个巨大的监狱笼罩在头顶,他们将被判处多少年的监禁?还是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至少,导游小方、司机和屠男,他们三个人都已经被执行死刑了。 下一个进地狱的会是谁? 或者这里已经是地狱了。 喉咙里像烧起来一样疼,他走到客厅里喝了口冷水,却见到另一个黑影也在摇晃着。他小心地拿着蜡烛照了照,却是一张同样憔悴的脸——孙子楚。 “哎呀,你又把我给吓了一跳!” 叶萧有些苦笑不得:“你也睡不着觉吗?” “是啊,还是想屠男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我为什么一个人离开房间呢?而且大半夜的跑到街上,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真的记不清楚了,我连自己怎么下楼都忘记了。”孙子楚使劲拍了拍脑袋,“惨了,惨了,我会不会得早老症了呢?” 叶萧拧起眉毛:“是够惨的,如果在这个地方发了病,还没法送医院呢。” “妈的,怎么办?怎么办?” 孙子楚已经抓狂了,在客厅里不停地转圈,旁边还点着一枝蜡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搞什么巫术祭祀。 “其实,我也记不得了。” “什么?” 叶萧眯起了眼睛,盯着那点烛光,回到记忆的起点:“我只记得昨天——不,是前天。前天上午十一点,从旅游大巴里醒过来,我问你是几月几号在什么地方?” “对,我还以为你在故意吓唬我呢!然后,我们就到了公路边的少数民族村子,吃到了那个该死的‘黄金肉’!” “你觉得我是个会乱开玩笑的人吗?” “当然不是!”孙子楚隔着烛光,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你当时真的全部忘记了?” “不,我还记得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还知道自己的职业,我是上海的一个警官。但我完全不记得现在的时间和地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大巴里?我还下意识地以为是在国内某地,根本就没想到是泰国清迈。” 孙子楚靠近了他的脸,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摇摆在叶萧的双眼之间,催眠师似的问:“你也得了失忆症?暂时失去了记忆链中的某些环节?” “我不知道,我头疼得厉害!” 叶萧突然抱着脑袋,咬紧牙关额头冒出冷汗。 “别——”孙子楚安慰着他,又给他喝了口水,“你能想起前天中午以前,最近最清晰的记忆吗?” “我甚至……甚至自己是怎么来泰国的都不知道!” “该死,再往前呢?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记得德国世界杯吗?是哪支球队拿了冠军?” “白痴,当然是意大利!我还记得决赛那晚,我吃多了西瓜拉肚子了,没看到齐达内头顶马特拉齐。” 孙子楚被平白无故地骂了句白痴,很是尴尬:“那八月份那次我们一起吃烧烤呢?我记得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 “记得,你说烧烤店的服务员小妹妹很漂亮,还给人家留了张名片,后来你们又联系过吗?” “这个嘛,喂,个人私隐!”孙子楚不敢再多问了,“看来你记性蛮好的啊,你还记得我们去旅行社报名付费吗?” “去旅行社?” 叶萧终于又皱起眉头,痛苦地挠了挠头皮,又在房间里紧张地踱着步,最后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的,我卡里的钱不够了,你还借给我两千块钱,到现在——” 孙子楚没敢把“到现在我还没还钱”说出来。 “完全不记得了,脑袋里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是哪一天的事?” “9月10号或者11号吧,9月19号我们就飞泰国了。” 忽然,叶萧的眼神有些可怕—— “前天是9月24日,也就是说,我至少失去了两个星期的记忆!” 这个结论如一根绳索,结结实实地套在了叶萧脖子上,迅速高高地升起来,将他悬挂在绞刑台上。 记忆力——是叶萧长久以来最引以为自豪的。 从小他的记忆力就特别好,许多人和事的微笑细节,隔了多年都能清晰地回忆。像人名、地名、时间、门牌、电话号码之类,经常可以随口念出。他这一辈子从记事起,每个日日夜夜几乎都有印象,从来不曾中断过,也从来不敢想象会中断。 但现在叶萧必须承认,自己的记忆被撕裂了。就像有人用锯子切开他的腰,然后再切开他的胸口,最后取走了腰和胸之间的部分。 哪怕缺少了一小时的记忆,就好像被抽掉了生命的一半,更何况是两个星期! 恐惧的冰水从头到脚浸泡着叶萧,这是怎么发生的? 是自己的大脑提前衰退了? 还是某个致命的阴谋? 就当他头疼欲裂之时,耳边又响起了孙子楚的声音:“可怜的家伙,你会不会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的记忆失常呢?”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 正当叶萧低头沉思寻找原因时,一阵凄惨无比的嚎叫声,打破了这栋楼房的寂静。 声音从暗夜的远处传来,似乎连墙壁都在震动,叶萧和孙子楚的心跳都骤然加快,是哪个人出事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却超出了人体所能发出声响的极限——更近似于某种野兽的嚎叫! 凌晨两点半的狼嚎? 全体旅行团肯定都被吵醒了(除了躺在二楼的屠男和天台上的导游小方),可以想象他们惊惶失措的表情,但愿他们不要开门更不要下楼。 可怕的吠声不断涌进叶萧的耳朵,他突然听出了一些端倪:“不,这不是狼,而是一条巨大的狼狗!” “巴斯克维尔猎犬?” 孙子楚却想到了福尔摩斯遇到过的一桩案件,因为楼下那个动物的叫声太阴森吓人了。 但叶萧却知道那是一条什么狗——少女与狼狗。 下午他已经见过那家伙了,巨大而凶猛的德国黑背,却是神秘少女的小宠物。幸运的是,晚上它并不在主人身边,所以叶萧才能抓住女孩把他带回来。 此刻,狼狗一定发现主人不见了,它灵敏的鼻子循着少女的气味,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叶萧能想象那家伙的样子,威风凛凛地站在楼下,仰起乌黑的眼睛盯着五楼的某个窗户——它那美丽而年轻的主人,就在那个屋子里被囚禁着。但这栋楼里还有十几个人,其中可能有人身怀绝技,它还不敢贸然地闯进来。聪明的狗会等待时机拯救主人,而现在的嚎叫不过是一种警告,所谓先礼后兵,希望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让楼上的人们自动把女孩放出来。 不,他不能把女孩还给狼狗! 今夜就让它去叫吧,如果它敢硬闯上来,他就会对它不客气了,叶萧还是相信人的智慧的。 狼狗继续在楼下嚎叫,不知顶顶和那女孩怎么样了? 但愿她能开口说话。 七 “啊!是谁?” 厉书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耳膜被什么刺痛了,某个可怕的声音,从楼下剧烈地传来——是某种野兽在嚎叫? 他想起前天来空城的路上,遇到的那只鬼魅般的山魈。天知道这鬼地方还有哪些动物,什么史前巨鳄剑齿虎猛犸象霸王龙全都出来吧! 嚎叫令他心头阵阵狂跳,翻身下床走到厅里。在三楼的房间里听得更清楚,他只能伸手捂住耳朵。 几分钟后,那声音终于停息了,整个住宅楼又陷入了寂静,但脑里似乎仍回荡着狼嚎。 那野兽喊累了回窝睡觉去了吧? 缓缓吁出一口气,他想去上趟厕所,却发现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门缝里露出一线微光。 难道亨利在里面? 厉书又看了看法国人的床,果然是空着的,他只能站在外面静静等待。 他迷迷糊糊地等了十几分钟,卫生间的门仍然是紧闭着,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人家。只能悄悄靠近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轻微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说话?厉书益加屏住呼吸,侧耳贴着门缝。卫生间里是亨利的声音,这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他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说得飞快的法语,厉书完全听不懂。亨利的语气还很着急,就像是在念什么咒语——半夜里关在厕所和自己说话,难不成有精神病? 突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正好撞在厉书的脸上,他当即倒在了地上。 亨利脸涨得通红地冲出来,上半身赤着膊,异常激动地在客厅里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仿佛面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身上还包扎着绷带,明早黄宛然就会为他解除。但厉书担心他这样会自己把伤口迸裂,爬起来拉住亨利,用英语说让他冷静下来。 但亨利根本没听进去,一把又将厉书推倒。这下把厉书惹毛了,冲上去压住了亨利。一个受伤的人怎是健全人的对手,但亨利依旧拼命反抗,嘴里喊着一些奇怪的法语单词,眼睛通红通红,整个人就像是“鬼上身”了。 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了几分钟,直到亨利再也没力气为止。厉书气喘吁吁地把他扶到床上,用英语说:“是我们救了你的命啊!请你爱惜自己的生命,也请尊重我们。” 这话说得就像外交辞令,却让亨利渐渐平静了,闭上眼睛深呼吸,眼泪缓缓滑落。 厉书心想真没出息,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遇到这点事就哭了?该不是突然觉悟,感受到中国人民的爱心了? 亨利念出了口渴的法语单词。厉书正好还听懂了这个词,便扶他起来喝了口水。亨利的脸色也恢复正常了,轻轻说了声Thanks。 厉书用英文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亨利却保持了缄默,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里,藏着许多深深的秘密。 “你现在好些了吗?”厉书继续用英文问,“为什么很少说话?” “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你。” 他总算是回答了,但身体还是有些虚,说话的声音很轻。 “对不起,刚才我可能弄疼你了。对了,你是法国哪里人?第一次来泰国旅游吗?” “我是波尔多人,二十岁以后就在巴黎读书了。我已经第七次来泰国了。” “第七次?” 亨利点了点头,仅仅两天功夫,他脸上已爬满胡须了:“我是巴黎大学的教授,主要研究东南亚的宗教艺术,所以经常来泰国、越南、柬埔寨等国。其实,我不是来泰国旅行的,而是来专门考察兰那王陵的。那天去王陵的车正好坏了,便搭上了一个法国旅行团的大巴,却不想遇到了这种事情。” “好有缘分啊。”厉书又想起那晚亨利所说的路上遇险的故事,“真的是因为那诅咒吗?” “或许——是真的,我是研究这方面专业的,在东南亚的宗教故事中有个传说,凡是前往寻找兰那王陵的人,都会在半途中遭遇诅咒。” “我们都被诅咒了?” 凌晨暗夜的斗室里烛光跳跃,厉书与亨利两人的脸色都很阴沉。 “一年前我去吴哥窟考察,主持发掘了一座七百年前的寺庙,在一块石碑的铭文上,记载着兰那王陵诅咒的传说。而且,铭文里还提到了一则预言——在佛历两千五百五十年,会有一群来自中国的人们,造访兰那王陵。但王陵的大门不会向他们敞开,他们将得到一座奇异的城市,认识一个奇异的女孩,并受到永久的诅咒。” “佛诞两千五百五十年?是哪一年?” “换算成西洋历法,就是公元2006年。” “难道说——”厉书一下子把中文蹦了出来,赶紧又跳回英文,“吴哥窟铭文预言里‘一群来自中国的人们’,就是我们这个旅行团?” 亨利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历史上有很多神秘的预言,看来七百年前吴哥窟里也有一位伟大的预言家。” “得到一座奇异的城市?是的,我们已经得到了,而且也足够奇异了。”厉书激动地在屋子里徘徊,“认识一个奇异的女孩?不就是今晚叶萧和顶顶带回来的那个神秘女孩吗?天哪,这则预言真的非常准确,我们会受到永久的诅咒吗?” 两人面面相觑,目光里满是恐惧。 八 凌晨五点。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五楼,某个窗户里,一个声音在轻轻叹息。 她是萨顶顶。 这宽大的卧室里有张双人床,她睡在靠门的那一侧,而她身旁就躺着那神秘女孩。根据叶萧的指示要寸步不离,连睡觉都要同一张床了。 顶顶担心女孩半夜要逃跑,自始至终都提心吊胆,强打精神不敢睡着。特别是凌晨两点多时,楼下响起了那条狼狗的嚎叫,让她浑身都冒出了冷汗。她明白那条狼狗呼唤的人,就是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她担心狼狗会冲上五楼来敲她的门,不知紧锁的房门能否顶住它的冲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一整夜都非常安静,在她身边睡得很熟。听着女孩均匀的呼吸声,顶顶也越来越困,不知不觉间居然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顶顶耳边响起某个清脆的声音,如童年挂在屋檐下的铃铛,随风摆动出金属的撞击声。沉睡的耳膜被铃铛敲开,意识的大门缓缓打开,身体里的精灵们都被释放,它们轻巧地舞动蝉翼,围绕在她耳边轻轻呼唤: “萨顶顶……萨顶顶……萨顶顶……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 于是,顶顶也睁开眼睛,跟着精灵们起身,离开身边依旧熟睡的少女。 精灵们的翅膀引导她,来到楼道的走廊中,继续迈步走下黑暗的楼梯,一直来到底楼的小巷。 月光,继续被扼杀在浓云背后。 只留下她孤独的一个人,行走在漆黑寂静的街道里。然而,她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看到四周每一个角落的细节,仿佛都与白天换了模样,被人彻底地清洗了一番。 还是那座叫南明的无人空城吗? 突然,街边亮起了一点幽光,居然是家24小时的小超市,里面隐隐晃动着人影,门口挂着最新的报纸和商品,里头传出收银机抽屉打开的响声。又有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那是路边的四层楼房,三楼临街的窗户里,映出一个灯下读书的女孩。 她还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从对面的小店铺里传来,哗哗地宛如流水冲涮,再仔细侧耳一听——居然是搓麻将的碰撞声! 那店铺随之亮起了灯光,玻璃门上出现三个字:麻将室! 同时玻璃里映出四个人的身影,正围绕着一张方桌“挑灯夜战”。骤然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大喝:“罡头开花!” 瞬间,瞳孔被数十道光刺激,顶顶茫然地不知所措,难道这些人影都是鬼魂?抑或主人们全都野营归来了?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迎面的黑暗里显现了一个身影,不知从哪里打出来的白光,正好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是个看来七八十岁的老人,虽然满头白发却腰板挺直,身材高大如黑夜的金刚,竟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老人几乎是突然出现在顶顶面前的,相隔还不到一米的距离。他的脸庞在白光下极其冷酷,目光透射出无尽的威严,让任何年纪的人都望而生畏。 “你是谁?” 顶顶慌乱地问道,脚底却像被大地粘住了,再也无法后退半步。 老人的眼神是如此逼人,任谁都无法逃避,像一团火焰燃烧顶顶的瞳孔。 天哪,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烧干了,就当她要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时,老人却高声说话了—— “罪恶之匣,已被打开。” 时间,停顿一分钟。 月亮,悄悄地露出半张脸,随后再度被浓云绑架。 时间,重新开始,没人发觉这多出来的一分钟。 而这抑扬顿挫的八个字,继续回荡在黎明前的街道上,回荡在顶顶的脑细胞里——罪恶之匣,已被打开。 老人面色依旧凝重,接着对她点头示意,似乎在问她:你听明白了吗? 顶顶下意识地也点了点头。 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也许这一天会很快,也许这一天会很远。 但老人已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阴冷如坟墓的风,卷过她身体的右半边,她的半个肩膀都似乎僵硬了。 转眼间,老人消失在身后的黑雾中。 她独自站在街道中央,无数幽灵般的灯光交织在黑夜里,路边仍然响起收银机和搓麻将的声音。某个临街的窗户里,有个文学青年正彻夜未眠,他打开电脑音响,陈升与刘佳慧合唱的《北京一夜》,悠扬地飘散到街角路口——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触动了伤心的魂……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走到了地安门…… 而当旦角唱起的时候,顶顶自己的手机竟然响了! 电磁波,在黎明前肆虐地飘荡。 不管有还是没有信号,她都茫然地接起了电话。 半秒钟后,手机里传来一个沉闷的男声—— “GAME OVER!” 第八章 山间公墓 一 随着最后一声鼻音,顶顶猛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漆黑的夜空,没有幽暗的灯光,也没有麻将室与小超市,更没有手机信号,她仍然身处五楼的房间里,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原来,是个梦。 梦? 顶顶额头却全都是冷汗,像是从游泳池里出来一样,她惊慌失措地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 拳着里捏着自己的手机。 手机不知何故已经打开了,屏幕上却收不到任何信号,耳边犹响着那声“GAME OVER”。 虽然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但心里颇有些遗憾:为什么仅仅是个梦?又为何这个梦做得如此怪异? 但她对自己的异梦早就习以为常了,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她心里却突然一沉,这下完蛋了,神秘女孩趁机逃跑了吧? 她紧张地回头,却发现女孩仍然熟睡着,碎花布裙子上盖着毛毯,也许明早该给她换身衣服了。 又是虚惊一场。 顶顶深呼吸了几下,总算从梦境里解脱了出来,思量着明天该怎么办?这神秘的女孩究竟是谁?如何才能让她开口说话呢?她真的不懂中文吗?不过女孩的存在至少可以证明,南明城并非空无一人,可能还会发现其他人,旅行团并不是孤独的。 她又翻了一下身,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后背,便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糟糕,把她弄醒了吗?顶顶一动都不敢动了,屏声静气地像个木头人。但女孩继续发出声音,轻得就像猫叫似的—— “妈妈……妈妈……” 顶顶依稀分辨了出来,女孩居然在叫“妈妈”?是在说梦话吧,顶顶只比她大五六岁,实在无福消受这个头衔。 但她无法确定是否华语,因为人类大部分语言里的“妈妈”,都是差不多相同的发音。 这时女孩又翻身过来,与顶顶面对面了,嘴巴里依旧喃喃自语:“不要……死……不要……” 黑暗的房间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嘤嘤细语声。这下顶顶可以确定了,女孩说的就是华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 人们在梦中说出来的话,肯定是自己的母语。 突然,神秘女孩睁开了眼睛。 虽然几乎看不见,但顶顶可以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 四目对视,在同一张床上。 又是如同在体育场里的对峙,白天与黑夜并无什么区别。 终于,顶顶决定说话了:“你梦到了什么?” 女孩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牙齿似乎还在颤抖,半晌未吐出一个字来。 “刚才我听到你的梦话了,你在说汉语,请不要再装聋作哑了,能和我说说话吗?” 女孩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尽管顶顶无法看到,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顶顶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对不起,我吵醒了你的梦是吗?就当是我们都很寂寞,需要互相说话来摆脱孤独吧。”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女孩的声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二十岁女孩的声音,细腻而富有磁性,如甘甜的露水穿透黎明,来到这五楼房间的大床上。顶顶第一次微笑了:“什么都可以说,亲爱的。” “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呢?” 顶顶还以为女孩会恨她呢。 “因为你打断了我的噩梦,把我从地狱里救了出来,在梦里我快要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命。” 她的华语字正腔圆,听不出有任何口音,但又不似北方人说的普通话。 “好吧,我还准备向你道歉呢。”顶顶觉得与她的距离拉近了,索性用手托着下巴说,“我们再聊些别的吧,比如——你的名字?” 女孩沉默了片刻:“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既然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无名女孩’了。” “无名女孩?”她的语气有些古怪,随后柔声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顶顶无奈地苦笑一下:“好吧,无名女孩,你几岁了?” “二十一岁。” “你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 女孩冰冷地回答,但顶顶并不气馁:“看来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你一直住在南明城吗?” “嗯。” “你的家人呢?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 顶顶知道她在故意回避问题:“好吧,‘无名女孩’没有父母,但总有住的房子吧?住在哪呢?” 回答依然是:“我不知道。” 这个标准的一问三不知的“无名女孩”,忽然把上半身撑起来了,长发垂在枕头上,扫过顶顶的脸颊。 “那条狼狗是你养的吧?” “是的。” 谢天谢地,这次她总算没回答不知道。 “它叫什么名字?” “天神。” 顶顶不禁赞叹道:“好特别的名字啊,是你起的名字吗?” 用“天神”来形容那条惊人的大狼狗,也确实是名副其实。顶顶想象它匍匐在黑夜中的形象,竟真如传说中的神犬下凡,实非普通的狗所能比拟。 “是的,它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刚才还在楼下等待着我。” “可它怎么和你分开了呢?” 无名女孩淡淡地回答:“晚上,它去给我找吃的去了。” “它给你找吃的?天神可真厉害啊。” “天神无所不能。” 顶顶再也不想谈狗了,还是说说人吧:“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有。” “谁啊?” 顶顶兴奋地问道,却没想到无名女孩回答,“你不就躺在我身边吗?” “哎呀,我是说除了我们旅行团的人以外。” “那就——我不知道。” 老天,又是一个“我不知道”,干脆把她从“无名女孩”改名成“我不知道”吧!顶顶都快受不了了,她并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只能继续躺着观察对方。 窗外,黑夜正悄悄流走,一点白光缓缓地浮上天空。 微暗的晨曦穿透玻璃,如薄雾披在无名女孩身上。昏暗的逆光就像摄影作品的底片,让顶顶清晰地看着女孩的轮廓。 没错,她本身就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轻柔的光线在身体外沿轻轻散发,除了稍微偏瘦外,女孩身体发育得很好,腰肢和胸膛都颇诱人。如果稍微打扮一下,足够去做电影明星了,刘亦非、黄圣依当年也不过如此吧。 幸好躺在旁边的人不是“洛丽塔”,否则她定然会惹火上身。 无名女孩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铁栏杆外的黎明,天空仍然是深蓝色的,鸟儿即将骑上枝头歌唱。 顶顶也走到她的身后说:“这是个罪恶而美丽的城市。” 二 清晨六点。 进入空城后的第三个白天。 四楼,在整栋楼最大的那套房里,床上同样睡着两个女子。 黄宛然与成秋秋。 这对母女背靠着背,母亲面朝着窗户,清晨的天光先射到她的脸上。她缓缓睁天眼睛,瞳孔被猛然刺激了一下,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头。 眼眶一定还是红红的吧,她轻轻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千万不能被女儿看到。黄宛然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在梦中流了那么多眼泪,谁才能让她如此伤心呢?至少不是躺在隔壁的成立。 她看着窗外的大树,一阵风卷过几片叶子,将它们带到某个并不遥远的地方,或许是她彩云之南的故乡——昆明。 十七年前。 尽管她总是逼迫自己忘掉,但又常常顽固地在梦中跳出来。那年黄宛然只有二十岁,刚从昆明医学院毕业。因为父母都只是普通工人,没法像别人那样托关系走后门,结果她被分配到了一个最偏远的县——今天被称为香格里拉,当年却穷得揭不开锅。在大山深处的一个乡村医院,她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虽然是个穷乡僻壤,病人基本都是藏族和纳西族的牧民,没有电话和电视,对外通讯全靠每周来一次的乡邮递员,但那里的景色却美得出奇,开门就是高耸入云的雪山,山下是一大片芳香的草原,牧民骑着骏马领着藏獒驱赶羊群。而医院所在的建筑,当年是一座古城堡,乃是丽江土司木天王所建。她很快就爱上了这里,宁愿独自享受孤独,也不愿再回到城市中去了。 几个月后,牧民们送进来一个骨折的病人,说是从悬崖上掉了下来。情况非常紧急,来不及再往外面的医院送了,黄宛然只得硬着头皮做了外科手术。没想到手术异常成功,病人的腿侥幸保住了,而且还没有留下后遗症,否则很可能要截肢。 她觉得这个病人很怪,年经轻轻却留着长头发,永远抱着一个摄影包。他怎么会爬到悬崖上去呢?就连当地采药的藏民都不会去那里的。因为石膏至少要打两个月,他只能住在医院里,每天都和黄宛然聊天——当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名字叫钱莫争,是个职业摄影师,立志走遍中国拍下最壮丽的风景。他很偶然地来到这片山谷,这里的无比美丽让他想起一部美国小说描述的地方——香格里拉。他被这美景深深震撼,便想尽办法要拍摄下来,甚至不顾危险爬上悬崖,只为了拍摄一朵珍贵的雪莲。不过他不走运,失足摔了下来,差点断送了一条腿。 黄宛然对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因为他去过西藏、内蒙古和新疆,听他说那里的风景和故事:在可可西里拍摄藏羚羊,在蒙古草原遭遇狼群,在喜马拉雅山下险些被雪崩埋葬。那年已开始流行齐秦了,黄宛然也通过昆明的同学,搞到一些齐秦的卡带和照片。她发现钱莫争的样子好像齐秦,特别是当他在半夜里,爬到古堡顶上为她唱起“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时,她感动地流下了眼泪——那年的雪山上的月亮真美。 当钱莫争拆下了腿上的石膏,便拉着她去山里拍照片了。她成了他的御用模特,在雪山草原深潭的背景下,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之美,只有大自然才可衬托她身上的气质。他为她拍了数百张照片,每一张她都含情脉脉,也令摄影师耳热心跳。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根本不需要语言来表达,因为这里本就是人类的伊甸园。正如亚当与夏娃,他们在夕阳的草地上漫步,在杜鹃花丛中嬉戏,在古堡残垣后接吻…… 然而,美好的时光终是短暂的。 半年以后,钱莫争的家人寄信来告诉他,他投稿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照片被采用了——正是那张以雪山为背景的照片,黄宛然穿着当地藏族少女的服饰,嘴里衔着一支杜鹃花,风情万种地躺在镜头前。这张名为《雪山·杜鹃·美人》的照片,获得了当年的世界艺术摄影大奖,《国家地理》杂志特邀他去纽约领奖。 犹豫了三天之后,他最终决定离开香格里拉,前往另一个天堂——美国。 虽然黄宛然流了许多眼泪,但她并没有阻挠他离开,而是一路送他出了山谷,直到县城的汽车站。钱莫争也哭了,他知道若是没有黄宛然,自己早就失去了一条腿,更不会有机会去美国——何况她本就是获奖照片的模特,这张照片能够征服全世界,一半要归功于她在镜头前的魅力。 钱莫争踏上长途汽车后,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宛然,请再等我半年。我钱莫争对天发誓:半年后我一定从美国回来,娶你!” 黄宛然只觉得周围一切空白,只剩下他在车窗上说的这句话,久久地环绕在她的脑海里。 她真的等了六个月。 这是度日如年的六个月,她夜夜都对着月亮盼望他早日归来,每周都按照他留下的地址写信。但是,她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漫长的半年终于过去了。在她认为钱莫争将要归来的那天,她在村口系了许多黄色的布条,权当做高仓健演的那个电影里的黄丝带吧,村民还以为她在做什么宗教法事呢。 然而,他没有回来。 黄宛然以泪洗面地又等了半年,他依然音讯渺茫。 钱莫争的誓言犹在耳边,本来是每天夜里的美梦,如今却变成了噩梦。 最后,她认定自己所爱的男人,已经葬身于遥远的异国他乡,否则他绝不会违背誓言!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废墟里,黄宛然给他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将他留下来的东西都埋葬了进去,这是她的爱人的衣冠冢。 她对未来感到无比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眼前的山水依然美丽,却似乎已不再属于自己。 这时,她的妈妈来到了她身边。妈妈是上海人,六十年代支援三线建设而去了云南。她不甘心让女儿在山里待一辈子,正好黄宛然的舅舅在上海做了处长,便通过这层关系把她调回了上海。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香格里拉,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上海,在一家街道医院做了医生。舅舅很喜欢这漂亮的外甥女,便把同事的儿子介绍给了她——那时成立已是电力局的工程师了,有一份令许多人羡慕的金饭碗。他们只谈了半年的朋友,就闪电般地结婚了。 一晃已过去十五六年,当年轰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雪山杜鹃的美人,而今已是三十八岁的成熟妇人。女儿都长成了大姑娘,正熟睡在她的身旁。 黄宛然翻身朝向女儿,才发现秋秋已经醒了。母女俩面对着面,晨光洒在十五岁的秋秋青春的脸上,简直是她少女时代的翻版。 她伸出手抚摸着秋秋,这时女儿也不再倔强了,温顺得如一只小猫,依偎在母猫温暖的怀中,毛茸茸的小爪子搭着妈妈的肩膀。 “秋秋,你要听妈妈的话。” 秋秋睁大着眼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说:“你们总是吵架,爸爸也总是对你不好,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男人。” “对不起,妈妈没有给你一个和睦的家。” 她的眼眶又有些红了。虽然女儿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但她知道秋秋其实是孤独的,一直对父母封闭着心灵。她害怕将来女儿会变得更陌生,看到青少年抑郁症的报道,都让她心惊肉跳地担心。 “我已经不在乎了。” “秋秋,等我们回家以后,我会好好考虑和你爸爸的关系。”黄宛然紧紧搂着女儿的脖子,“如果是最坏的结果,我们母女俩从此就相依为命吧,我大不了再去做医生,或者去私人诊所干也行。” 女儿却冷冷地回答:“我们还回得了家吗?” “一定可以回家的,旅行团里所有人都在努力,说不定泰国警方很快就能找到我们了。” “不,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了,我们出不去了。” “你说什么?”黄宛然有些生气了,她不允许女儿自暴自弃,“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也许——是的吧。”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黄宛然都有些气糊涂了,而秋秋的回答让妈妈更吃惊: “因为我喜欢这个城市!” 三 同时。 镜头移过黄宛然与秋秋的房间,穿越床底下的水泥地板,来到楼下三层的屋子里。 有一双眼睛,正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感应到了秋秋的声音。 她是玉灵。 同屋的伊莲娜继续熟睡,玉灵却天刚亮就醒了过来,在泰北农村长大的她,从小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 窗外的雾气正渐渐散去,但那感觉依然缭绕于眼前,又像昨天清晨那样充盈着心底。让玉灵的身体越来越轻,整个人缓缓浮升起来,被森林中的露水和白雾包围,回到那个十六岁的清晨。 被打断了的回忆在继续,还是那片最黑暗最诡异的森林。永远不见天日的大榕树底下,四周飘满了植物和动物的气息,无法超度的亡魂们聚集于此,静静等待某一场天火降临。 十六岁的玉灵,瘦弱的身体在筒裙里颤抖,像猫一样的骨骼之间,发出轻微的顿挫声音。 因为,她见到了一个英俊的十八岁僧人。 “另一个世界。” 少年僧人平静地说出为句话,他的嘴唇隐隐发紫,黝黑的脸颊异常削瘦,唯独声音是如此洪亮有力。 玉灵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才注意到在他的身后,还坐着另一个僧人。 那是个老年的僧人,老得都不知道有多少岁了,白色的眉毛垂下来,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皮包骨头的样子竟与骷髅差不多。 老僧入定? 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黄色僧袍,盘腿坐在一片经年累月的枯叶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眼睛闭着,似乎还在苦思冥想。 那弥漫在森林中的白雾,似乎就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正通过他周身不断地飘出来。老僧瘦小的上半身却挺得笔直,就连干枯的十指也毫不含糊。整个人仿佛一尊千年前的雕塑,岿然不动在这阴暗的世界里。 “他睡着了?” 玉灵小心翼翼地走到老僧跟前,虽然村里也有许多僧人,甚至男孩们都会在寺庙里剃度出家,到了十六七岁再还俗成家。但眼前的这两个僧人,一老一少,却与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森林云游僧? 当她要伸出手去触摸老僧的眉毛时,少年僧人走到她身边说:“别!别碰他!” “怎么了?” 英俊的僧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回家去了。” “回家?在哪里?” “另一个世界。” 玉灵不解地问:“又是另一个世界?” “我们从‘另一个世界’来,又将回‘另一个世界’去。” 这句话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玉灵心里却隐隐有了丝感觉,她打量着眼前年轻而英俊的脸庞,而看看地下盘腿而坐的老僧,轻声问:“他是不是死了?” “不,师傅圆寂了。” 圆寂——不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吗? “不,是‘回’了另一个世界。” 再看那老僧恐怕有一百岁了吧,在这种险恶的森林深处,正是他命定的归宿吧。 而从他身体里飘出的白雾,是否是所谓的灵魂? 少年僧人脚下一晃,几乎跌倒在玉灵身上。原来他已经不吃不喝守在师傅身边三天了,怪不得骨瘦如柴。 玉灵赶紧搀扶着少年僧人,他再也没有力气拒绝她了,两个人互相依靠着走出森林,渐渐摆脱了黑暗和白雾,回到了稻田围绕的村子里。 村民给了少年僧人许多食物,村寺里几个胆大的僧人,由玉灵他们带路进入森林,找到了圆寂的老僧人。他们就在原地将老僧人火化,骨灰还给少年僧人保管起来。 少年僧人的身体太虚弱了,他被迫在村里休息了几天。玉灵每天都来看他,为他送些米饭和蔬菜。 他说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是老僧人将他领养大了,带着他在泰国各地云游化缘。他们属于一支特别的宗派——森林僧,从十九世纪起就在泰国的森林中修行。但近几十年来森林被大量砍伐,失去了家园的森林僧也就销声匿迹了。那位圆寂的老僧在五十年前,曾是泰国最著名的森林僧,他从没有接受过政府的馈赠,坚持在森林中艰苦地修行,远离喧嚣的尘世。而随着森林越来越稀少,老僧人也向越来越偏远的地方云游,直到进入这片泰北最后的森林。 而这十八岁的英俊少年,则是老僧人最后的弟子。他在师傅圆寂前接受了衣钵,可能成为森林僧唯一的传人。 玉灵看着他的眼睛,多么漂亮而柔情的男人的眼睛啊,它已经占据了十六岁少女的心。 是啊,他才只有十八岁,完全可以像村里的男孩们一样,从寺庙里还谷回家。 但少年僧人拒绝了她,他的生命是老僧人赐予的。他曾经在老僧人圆寂前发誓,要永远留在森林里修行,将森林僧的衣钵传授下去,在森林的最深处寻找世界的真谛。 三天后中,玉灵流着眼泪送别了他。 她知道他的心里也在流泪,只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因为那身僧袍和森林里的誓言。 一直送他到森林边上,他终于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会记得你的,如果我还不能忘掉我自己的话。” 玉灵真想抱着他的肩膀大哭一番,但却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只能让眼泪缓缓地打湿自己的手背。 少年僧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交到玉灵的手里说:“这是师傅留下来的,我把它全部看过并记在心里,已经不需要它了,就把这个本子送给你吧。” 玉灵接过小本子揣在胸口,抹去眼泪送他转身离去。少年僧人再也没有回头,走入莽莽的森林深处,直到被落叶和藤蔓吞噬。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她每天都会在森林边等待,期望那张英俊的面孔出现。 然而,玉灵从十六岁长到二十岁,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少年僧人。 他也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吗? 四 清晨,七点半。 除了萨顶顶和那神秘女孩外,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二楼,杨谋和唐小甜的房间。虽然,隔壁还躺着屠男的木乃伊,大家依旧要填饱肚子。用厨房里的液化气,和昨天从大卖场“借”来的各种食品,搞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冒险早餐”。 今天的气氛很沉闷,也许因为昨晚又死了个同伴,或是凌晨时那狼狗的嚎叫,每个人似乎都没睡好,大多成了无精打彩的“熊猫眼”。好几个人的手机电池用光了,其余的人都不敢再开手机,尽管从来都没收到过手机信号。 “这已经是我们在这里的第二顿早餐了!”伊莲娜以美国人的直接发泄了情绪,随后吐出一个好莱坞电影里的常用词,“Shit!” 厉书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用英语回应道:“但愿不要再有第三顿了。” “除非我们今天都死了!”钱莫争却兜头浇了他们一盆冷水,“还是做好吃第三顿早餐的准备吧。” 杨谋首先吃完早餐,马上端起DV开始记录了。忽然,他听到有人抽泣的声音,镜头转向声音的来源,却是玉灵躲在墙角掉眼泪。 林君如安慰着她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这不是你的错。” “我是你们的地陪导游,小方和司机出事了以后,我就更要担负起全部责任。”玉灵仍穿着傣族的筒裙,只是好像已洗过了一遍,她低下头,长发遮住脸庞,向大家道歉,“对不起。” 杨谋放下DV走到她跟前说:“你的家人也在着急地找你吧?从现在起你就和我们一样,也是我们大家庭中的一员,我们会把你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看的。” 唐小甜有些醋意地拉了拉老公的衣角,杨谋只得又退了回去。 等到吃得差不多时,叶萧又到厨房下了一锅面条,然后端着热腾腾的锅上了五楼。 他是给顶顶和“无名女孩”送早餐去了。 走进五楼的房间,他发现那女孩的脸色好了许多,顶顶还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件很合身的KAPPA运动T恤。 叶萧把锅放在桌子上:“饿了吧?快些吃吧。” “你可真是个好男人啊。” 顶顶把头发都梳到脑后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更精神了。她拿出两个洗干净的碗,给自己和“无名女孩”盛了面条。 虽然那女孩长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MM的样子,但吃起面来食量还蛮大的,很快就把一大碗面吃得底朝天了。 顶顶吸着面条说:“你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她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回答:“我不知道。” “又来了!”顶顶无奈地向叶萧摆了摆手,“她总是‘我不知道’。” “耐心一些,她会告诉我们一切的。” 叶萧说起来很有自信,他紧盯着女孩的眼睛,那眸子总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觉得已开始掌握主动了——再坚硬的冰块也有融化为水的时刻。 这时顶顶也吃完了:“上午你准备做什么?” “嗯,我想去城市周边转转,探探有没有出城的其他道路。” “我也要跟你们去!” “不,你留在这里,好好地守候着她——”叶萧转眼又看了看“无名女孩”,微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很乖的。” “如果我把她也带上呢?” 叶萧只能把顶顶拉到另一个房间,耳语道:“第一,她可能会逃跑我;第二,她出去会引来那条狼狗,那我们所有人都要惨了。” 顶顶无奈地叹了一声:“好吧,那今天我就牺牲一下,留在这里做个典狱长。” “对,你们就待在这个房间,哪里都不要去,离那条狼狗越远越好!” “万一它冲上来呢?” “把门锁好再用柜子顶住,我不相信狗会自己撬锁!” 她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也不相信。” 两人回到“无名女孩”面前,她依旧安静地坐着,正翻着房间里的一本旧书。叶萧看了下封面,是个对镜梳妆的古代女子,竟与昨晚发现她的场景一模一样。再看书名却是《聊斋志异》,是台湾出的繁体字版,自上而下的排版更近似于古书。 “干吗看这个?”叶萧疑惑地问了声,“没读过吗?” “不,从小就读,已经读了一百多遍了,但还是喜欢读。” 叶萧撇了撇嘴角:“你怎么和我表弟一样?” “我知道你的表弟是谁。” 女孩这句干脆的回答,让叶萧为之一震。但他不想再纠缠这种问题了,低头轻声说:“昨天早上,加油站对面小巷里的人,是不是你?” 对方沉默了十几秒,终于幽幽地承认道:“是我。” “谢谢你!” 叶萧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神色异常地古怪,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为什么谢我?” 女孩仍执拗地追问道,而旁边的顶顶也觉得很奇怪。 “因为你救了我们的命。” 叶萧边说边走出房间,飞快地跑下五楼——是的,昨天上午在加油站对面,正是这神秘女孩的出现,吸引了叶萧等人的注意力,他们才离开了危险的加油站,跑到马路对面的巷口去。否则,他们都会和司机一起被炸得粉碎的! 五楼,顶顶重新把门锁好,回头看着女孩的眼睛,宛如面对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正喷出旋涡,吞噬一切时间与空间…… 五 八点十五分,探险队从“大本营”出发了。 由于昨天发生的许多变故,决定把三组人变成两组人,这样每组人数增加,也可以互相照应。 童建国、钱莫争、杨谋、玉灵、成立构成第一组,五个人正好坐一辆宝马车,向城市东部进发。 叶萧、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构成第二组,他们四人步行去城市的西部。 两组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通向外面的通路。 绝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两天时间过去了,仍未有半个救援人员出现,与其等着像屠男那样一个个死去,还不如冲出去试试有没有活路。何况昨晚找到的神秘女孩,说明南明城里还是有人的,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起码要搞清这里的状况。 这回再也没人反对了,就连一向缩在妻女身边的成立,也主动要求随队出去探险。 留守部队也分配好了,除了顶顶在五楼照顾神秘女孩,其余的人都留在二楼——厉书、黄宛然、秋秋、唐小甜,还有法国人亨利。 厉书也想一起出去探队,但叶萧决定把他留下。大本营里有五个女人,但只有一个男人亨利,而且是个伤病员,必须再留个男人防范万一。考虑到厉书的英文最好,与亨利的沟通没问题,便让他“镇守”后方了。 第一组人坐上宝马,带着南明地图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第二组人则步行拐向另一个方向,孙子楚手里拿着地图抱怨道:“叶萧,你也该弄辆车来开开,省得我们天天练马拉松。” “我不觉得在这里有必要开车,而且坐在车上只是走马观花,很可能遗漏掉许多有用的线索——假设昨天我也开车的话,就不可能发现那神秘女孩了。” 林君如不禁附和道:“有道理啊,你这个公安还真不简单。” “切。”自负的孙子楚不以为然,他摊开地图说,“好了,别自己瞎走了,还是看看地图该走哪条路吧。” 叶萧却是胸有成竹地说:“我在昨晚走过的路上做过标记了。” “昨晚?你走的哪条路?” “押送之路。” 四个人笔直向西走了十分钟,叶萧忽然在一条路口右拐了。 孙子楚立即叫住了他:“去哪儿啊?” “看那边地上。” 他们低头看着人行道上,有三块排成品字形的砖头,伊莲娜急着问道:“这就是你的标记?” “昨晚,我和顶顶带着女孩回来的路上,每经过一个路口都留下这样的记号,以便下次不会迷路。” “GOOD!” 叶萧带着他们向北走过好几个路口,都看到这种品字形的砖头阵。孙子楚仔细研究地图说:“喂,我们方向不对了,应该向西才能出城。” “先跟我去个地方再说。” 他们拐进一条更小的街道,路边种了些不知名的树木要,两边都是花园洋房,看起来异常幽静,足够做恐怖片的景地了。 林君如想起台北也有这种小街:“看来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啊。” 终于,叶萧在一个花园前停下来,低矮的木栅栏后面绽开着荼蘼花。 这就是昨晚捕获神秘女孩之地。 眼前的房子也如那女孩一样神秘吗? 四人轻易地跨过栅栏,穿过布满花丛的小径。那蔷薇似的枝叶上,簇拥着无数白色的花团,散发着浓郁诱人的香气,伊莲娜惊讶地问:“这是什么花啊?太漂亮了!” “荼蘼花!” 身为大学历史老师的孙子楚回答了她的问题。 “怎么从没听说过?” “嗯,确实极其罕见,过去只存在于传说中。荼蘼花,学名悬钩子蔷薇,拉丁名:Rosa rubus。一般在春天花期结束时开放,无比奢华艳丽。因为是花期最后时节,百花即将凋零,所谓荼蘼过后,无花开放,《红楼梦》里即有‘开到荼蘼花事了’。” 孙子楚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番,居然把拉丁语都翻出来了。 但林君如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困惑地摇摇头:“可现在是九月啊!” “这个嘛……这里是东南亚,气候当然与中原不同了,不能以春夏秋冬来划分。荼蘼花开代表女子青春已逝,也意味着一段感情的终结。爱到荼蘼,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也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在古人眼里是美丽与灭亡的共同体!” “死亡爱之花?” “加十分!恭喜你有长进了!”看到林君如与自己产生共鸣,孙子楚更来劲了,“套用《暗香》的歌词便是‘让心在灿烂中死去,让爱在灰烬中重生’。” 林君如继续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好忧郁好特别的花啊。” “昆曲《牡丹亭》杜丽娘游园中也有‘那荼蘼外烟丝醉软’的唱词,正暗示她刚目睹春天的美丽,便将要郁郁寡欢而死的悲剧。” 他说得眉飞色舞,就差提嗓子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了。 叶萧实在看不下去,厉声喝断了他:“够了!我们到底是来探险,还是来听你讲古典文学普及课的?” 孙子楚总算闭上嘴巴,四个人踏过花园,来到小洋房的正门口。 整个屋子都灰蒙蒙的,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屋檐上长满野草,伴着四周的荼蘼花香,伊莲娜拉了拉叶萧的衣角说:“这房子让我想起《闪灵》。” “别怕,我进去过。” 叶萧第一个推开房门,顶上立时掉下来许多灰,屋里升腾起一片黑色烟雾。他遮着头跑进去,又挥手招呼其他人,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进去。里面一团漆黑,叶萧打起手电筒,照出一条残破不堪的走廊。 墙壁上的石灰大半剥落了,地上的灰尘也积得厚厚的,四处弥漫着陈腐的气味,林君如掩着鼻子说:“天哪,这里怎么可能住人呢?” 说罢她就被灰呛得咳嗽了几下。叶萧也没想到居然是这副景象,昨晚怎么没这种感觉呢?他想到小时候看过的《聊斋》,书生晚上见到的华丽屋宇,到白天却成了破庙与荒冢,原来这都是女鬼或狐精的障眼法。 推开旁边一道房门,是个面对花园的小屋。窗户敞开可以闻到花香,叶萧这才注意到这窗户装饰极其精致,是植物几何图案的阿拉伯风格,宛如来到一千零一夜的异境。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只有张小桌子放在当中,上面有一枝蜡烛的残迹。 没错,昨晚神秘少女就在这间屋里,他也是从这扇窗户跳进来的。 伊莲娜突然叫了一声,大家都紧张地回过头来,原来墙上还镶嵌着一面镜子——椭圆形的镜子蒙着灰尘,看起来很久没擦过了。伊莲娜站在镜子前,无法看清自己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昨晚的女孩就对着这面镜子梳头的吧?但那么模糊怎么看得清呢?也许只是面对一点烛光? 这时,最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伊莲娜离开了镜子,但镜中女子的身形却仍然没变! 一开始只有叶萧注意到这点,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镜子,仿佛面对着一张幽灵照片。直到孙子楚莫名其妙地转向镜子,却吓得几乎坐倒在地上。林君如和伊莲娜也回过头来,见到那镜中女子,莫不是面如土色。尤其是伊莲娜,刚才分明是她站在镜子前,难不成自己在镜子里生成了副本? 叶萧缓缓走近镜子,伸手擦了擦肮脏的镜面,原来里面印着一个女子的形象,由于被灰尘遮盖而十分模糊。镜中女子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半张脸,一只玉手拿着木梳,正是昨晚神秘女孩的姿势。 她是镜子里出来的幽灵? 六 第一组。 宝马车驶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很快到了城市的最东侧。穿过最后一排建筑,道路隐没在荒凉的野草丛中。 车轮再也不能往前滚了,童建国他们跳下车来,手搭凉蓬向四周眺望。南北两面都有稀稀落落的房子,唯独正前方是片荒草地,青纱帐似的疯长着。再往后便是郁郁葱葱的森林,顺着斜坡布满整座山峦。有些奇异的巨石从平地升起,就像桂林阳朔等地突起的山峰,这景象让大家都很吃惊。 “不知道这座山有多大?或许翻过山就能找到路了!” 杨谋端着DV边拍边说。 “你错了!”钱莫争的表情异常冷峻,“山在外面,还是山。” 这句王家卫电影里的台词,再度打击了众人的情绪,还好玉灵走到杨谋跟前说:“别害怕,我带大家往前走!我从小在山里长大,这样的山难不倒我。” 她将筒裙的裙摆稍稍捋起,在杨谋的DV镜头里,是个典型傣家女子的背影,那纤瘦的腰肢和高挑的身段,出没在这荒野中真似神话。 童建国也佩服地点了点头:“这女娃儿真不错!” 四个男人跟在她身后,一同步入未知的山林。茂密的树冠覆盖了他们,乌云下的天空,变作更阴暗的丛林世界。四周响起各种鸟鸣,藤蔓从大树上垂下,脚下布满网状的树根,每个人都把心提了起来。 成立走在最后面,是五个人里最害怕的,每走一步双脚都在颤抖——他也是旅行团里最有钱的,自然格外珍惜自己的每根毛发。他更担心这些团友都来路不明,万一把他这千万富翁绑架了怎么办?更恐怖的是妻子女儿都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人质,到时候谁来救她们? 但他还是决定跟着大伙出来探险,根本原因是想离妻子远一点,他再也无法忍受黄宛然的眼神,那种冷漠和不屑根本是侮辱。还有十五岁的女儿秋秋,好像只要爸爸在身边,她就变得古怪而暴躁,甚至总想着要逃跑。干脆离开女儿的视线,说不定能让她太平一点。 玉灵在丛林中找到一条小径,虽然只是被人踩过一些脚印,却可以连成一条甬道。这条路过去肯定经常有人走,只是后来被落叶和野草掩盖了。她知道哪里可能有危险,什么树根底下可能有毒蛇,哪些有毒的果子不能去碰。特别是一些可能有陷阱和捕兽夹的地方,至少在她长大的那个村子,猎人们总是惯用这些伎俩,经常可以捕获猴子和小黑熊。 不知不觉间地势越来越高,虽然不知山顶还有多远,但童建国爬到一块大岩石上,回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眺望山下的南明城。几幢高楼都被抛在身下,大半个城高变得模糊而渺小。 钱莫争的运动手表可以测量海拔,现在距离海平面高度为一千零九十米——看来这是个高山盆地,周围的山峰至少有一千五百米高。 他们跟着玉灵继续穿越山林,忽然耳边响起一些有节奏的声音,像许多人聚在一起的喧哗声——大家的神情都为这一振,希望是泰国警方的搜索救援队。 五人加快脚步向前跑去,但那声音又不像是人发出的,也不是什么动物的叫声,而是——水的声音。 终于,玉灵第一个透过树林看到了,居然是瀑布! 这惊喜让她欢呼起来,就像远古人类发现了一片绿洲,其他人也都聚拢过来,欣赏着山间瀑布的奇景。 但成立却看出了不对劲,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说:“不,这不是瀑布!” “那是什么?” “是水库大坝的泄洪口。” 现在他走在了最前面,攀着树根走下几道斜坡,眼前出现一条深深的河谷。瀑布就从右侧倾泻而下,在谷底形成缭绕的水雾,并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四周都充满了雾气,湿润的感觉扑面而来。 而在瀑布的最上端,却是一道混凝土的大坝。 成立说的没错,这并非是自然界的瀑布,而是人工建造的大坝泄洪口。 虽然这道水坝修得很高,但宽度仅有二十米左右。泄洪口开在接近坝顶的位置,放出来的水流量也不是很大,与平时看到的开闸泄洪完全不同,只是一条窄窄的白练垂直坠下,看起来酷似小型的山间瀑布。 他们很快爬到悬崖边,底下的河谷起码有三十米深,相当于十多层楼的高度,“瀑布”的冲击声,令人头晕眼花、心惊肉跳。 “大家要小心些,跟着我来!” 玉灵又找到一条小路,抓着树根藤蔓而上,直通大坝顶端。众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只得佩服这纤瘦的泰族女孩。她将筒裙挽成短裤般的样子,异常灵活地攀登山路,并第一个摸到了大坝边缘。 几分钟后,五个人全部爬上大坝,无不累得汗流浃背。但坝顶又是另外一番风光,山上清凉的风吹来,杨谋与玉灵彼此都笑了起来,也只有如此才能有成就感。 然而,在仅仅不到二十米宽的大坝两端,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瀑布”与深谷,另一边是大片平静的湖面。 “水库!” 成立又赞叹似的喊了一声,他走到大坝内侧,又是一道陡陡的斜坡,两米之下便是清澈如镜的湖面了。 其他人也都惊呆了,目睹这大自然与人力结合的奇迹。水库的面积并不大,与两边的山势一样呈狭长形,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峡谷中。四周环抱着茂密的森林,倒映在水中呈现出碧绿色,只有大坝这么一个小小的出口,从空中看,宛如一只封闭的葫芦。 “这个水库是做什么用的?” 成立仔细观察着回答:“水库有许多个作用,我猜这个是用来城市供水的。” “自来水厂?” 杨谋端着DV不停地拍着,钱莫争也掏出了他的宝贝照相机。 这时,成立注意到在大坝的另一端,还有几栋两层楼高的房子。五个人立刻跑了过去,大坝这头好歹有块平地,除了这些房子外,还有一条山间的公路。 “天哪!”杨谋高声抱怨道,“我们根本用不着爬上来,这里可以开汽车上来的!” 童建国苦笑了一声:“算了吧,不爬上来怎能发现这地方呢?还是玉灵的功劳啊。” “大本营的自来水是干净的,就是这个水库的功劳吧?说不定还有人在维护吧?” 钱莫争提醒了大家一句,他们赶紧走到一栋房子里面,杨谋大喊道:“喂,有人吗?” 巨大的房间里只扬起一片灰尘,成立发现下面是个过滤池,水库里的水进入这里处理。虽然没有人维护,也没有任何电力供应,但这里的设计非常巧妙,可以依靠大坝产生的水力,提供基本的过滤动力。这水库在全天然的环境中,没受到任何污染,周边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所以,库里的水本身就很干净,足够人们直接饮用了!”成立围绕着过滤池侃侃而谈,看来他很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其实,我们本不需要喝自来水或净化水,自然界的水只要没被污染,都可以直接饮用,反而更有益于人的健康。” 钱莫争不断地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水库的设计理念,只要维持一个全天然的环境,就比任何水处理系统更有效!” “对,这个水库设计得太棒了!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不需要太多的高科技,也不需要过多的资金和基础建设,顺应大自然才是王道。可惜,我们国内的水利工程思想完全相反。” 玉灵听不懂他们的专业讨论,只能轻叹道:“原来就在我的家园旁边,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啊。” 而钱莫争已经等不及了,他快步跑出去,来到水库边上的浅滩。这池墨绿色的湖水,在深山之间碧波荡漾,就像他十七年前爱过的一个女子。 他迅速脱掉上衣和长裤,湖水映出他发达的胸肌,常年的野外摄影与锻炼,使他拥有超出一般中国人的体格。虽然两个月前刚过了四十岁生日,但他没觉得自己已步入不惑之年。这身体和这胸膛里的心,依然像个生机勃勃的小伙子,依然能做当年做过的任何事。 其他人也都走到湖边,异常诧异地看着钱莫争。正当杨谋问他要干什么时,他纵身跳进了水库里。 放心,钱莫争只是在游泳。 冰凉的湖水浸透皮肤,感觉简直爽到了极点。自从进入这该死的空城,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洗澡了,身上难受得要磨出茧子。现在全身都被这清澈的水包围,只有头部不时露出水面,呼吸天地间最新鲜的氧气。他舒展四肢游到水库中心,他知道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或许有不知名的鱼游在脚边,是为他们准备的伊甸园? 玉灵羡慕地看着那湖心游泳的人,杨谋则帮他保管着照相机。只有成立的神情异常凝重,他看到钱莫争光滑的脊背,在如镜的水面上忽隐忽现…… 七 第二组。 上午,九点十五分。 叶萧面对着镜子里的长发少女。 在这香气弥漫的忧伤花园,布满灰尘的空洋房之中,这面镜子安装在斗室里,对着一扇阿拉伯风格的窗户。他把镜面稍稍擦了擦,窗外那团白色的荼蘼,正好巧妙地映在镜子上——肯定是精心设计过的!从叶萧所在的位置看过去,镜面上印着的那位少女,怀中正好捧着镜子里照出的花。 再看窗外有一小潭水池,加上窗里的镜子,真是名副其实的“镜中花,水中月!” 孙子楚也赞叹了一声:“太妙了!这么好的花园和房子,破败了真是可惜啊。” “但很奇怪,我原本以为那女孩就是住在这里的,但现在看来显然不可能,这里完全不能居住——难道只是来对着镜子梳头的?” 叶萧皱着眉头离开镜子,又到外面仔细查看了一下,到处都是灰尘和垃圾,脏得就像建筑工地。而那神秘女孩身上非常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绝不可能住在这里,除非——她真的是幽灵? “也许这只是她的活动地点,平时住在其他某个秘密的屋子?” 插话的是伊莲娜,她总算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不再捂着鼻子了。 “我猜她是来这里赏花的吧。”林君如指了指外面的荼蘼花,“她恐怕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像杜丽娘一样感慨青春易逝吧。” 她的这番话不禁让孙子楚刮目相看,像夸奖他的学生似的:“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把我刚才说的全都学会了!” 林君如煞时就脸红了:“在台北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参加过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 孙子楚的眼睛更亮了:“你演什么?小姐还是丫头?” “都不是,我只是道具,跑腿的罢了。” “够了,我们快点出发吧。” 叶萧又一次打断了孙子楚的胡扯,带头匆匆走出房子,四个人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刚才可真是憋坏了。 离开这神秘的花园,叶萧回头向四周张望,看到那个高高的水塔。昨晚他和顶顶就是在那水塔上,发现了小屋里的灯光。他们拐弯穿过一条街道,来到那栋建筑的大门口,只见挂着一块牌子“徵南小学”。 “征南——好个古色古香的名字,像是明清的演义小说,难道是诸葛亮大军南征孟获的后裔吗?” 孙子楚又开始卖弄学问了,但叶萧再度扫了他的兴致:“不要进去了,还是按照原计划,前往城市边缘探路。” 离开这片幽静的住宅区,四个人沿着昨晚放下的标记,回到东西向的大路上。仰起头依然是阴暗的天空,远处的正前方山峦叠翠,似乎有渺渺烟雾升腾。那是南方原始森林里特有的“瘴疠之气”,古代中原人极其恐惧这种雾气,诸葛亮南征大军渡金沙江时,还要特地隆重祭祀一番。 叶萧领头快步向前走去,沿路仔细观察周围的建筑,照旧是死一般寂静无声。倒是孙子楚一路上话很多,不断与林君如、伊莲娜开玩笑,像要去山上野营游玩。 半小时后,他们穿过最后一排建筑,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笔直的马路到此为止,变成一条石头台阶的上山小径,被茂密的树木覆盖着,不知通向哪个神仙宅邸。 四人走上这条小路,顺着台阶缓缓步入山中,很快没入了绿色世界。伊莲娜好奇地冲在最前面说:“好像没有想象中可怕啊。” “是啊,我觉得这山道很有些禅意,是高人隐居的好地方。”孙子楚也兴奋地附和道,但他随即又悲观地说,“不过,这里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叶萧根本不予理会,只是仔细地观察路上每一棵树,乃至每一片树叶,鸟叫都会让他停下脚步。 忽然,眼前的台阶变得平缓,树木一下子稀疏了,整个视野豁然开朗,大半个城市匍匐在脚下。身边出现一排排平台,沿着45度倾斜的山坡,依次由高到低排列下来。 而在这些阶梯般的平台上,每一排都竖立着上百个——墓碑。 山坡上的墓地。 阴凉的山风掠过墓地,四周树木发出奇异的呼啸。墓碑上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四个不速之客,嗔怒他们打扰了死者的安宁。 看来就像西南山区常见的梯田,只不过种植的不是庄稼,而是尸骨与墓碑。每一个坟墓都用砖头砌成半圆状,有的圆冢后还围着半圈砖墙,这是南方富裕人家的“靠背椅”式坟墓。 任何人都会被深深震撼,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这幕场景,壮观抑或悲凉?诡异还是沧桑? 叶萧半晌才回过神来。虽然南方许多山区都有这种墓葬形式,就连香港也因为人多地少,而只能在山坡上建造公墓,但在南明城的这种环境里,对于这些急于逃生的人们而言,突然目睹这大片坟墓,心灵上的冲击力更胜过视觉。 他们原本在浓荫蔽天的山道上,却一下子进入墓地,毫无阻挡地面对天空,直接俯瞰下面的城市——这不正是为埋葬于此的死者们设计的环境吗? 是某种可怕的预兆?还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生还是死? 在墓地里成为了问题。 还是叶萧打破了恐惧的沉默:“只是公墓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世上有生便有死,每个城市里都有墓地,只不过这里是狭窄的盆地,人们只能把墓地建在山上。” “对,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是如此。何况从风水学上说,这也是一个背靠莽莽群山,面朝繁华盆地的好去处。”孙子楚看来对什么都有研究,他大胆地走到一个墓碑前说,“虽然位于城市的西侧,但平台朝向有些偏南,每个墓碑也都有角度,这样墓碑就正好朝南了。” 说罢他拿出指南针来看了看,果然他身边的墓碑几乎朝向正南。所以根据墓碑的方向,只能看到城市南侧的一角。也许就是这个角度的原因,人们站在山下的城市里,几乎看不到裸露在山坡上的墓地。 林君如和伊莲娜胆子也大了,她们走到一排排坟墓前,甚至粗略地数了一下——每排平台有130到150座墓碑,自上而下总共有十三排平台。 孙子楚立刻做出了心算:“这里埋葬着1690到1950位死者。” “不,你的算法是错误的。”叶萧又一次破坏了他的炫耀,“你漏掉了重要的一点:中国人的许多坟墓,都是双人合葬的鸳鸯穴!” 林君如频繁点头道:“对,‘生要同寝,死要同穴’,这里最多可能埋葬了三千多人。” 想到脚下可能埋葬着那么多尸骨,伊莲娜也吸了口凉气:“现在要比刚才冷多了,好像一下子到了冬天。” 经她这一提醒,孙子楚打了个冷战,抱起肩膀说:“是啊,墓地阴气极重,又在山上,与山下简直两个世界。” “本来就是阴阳界嘛。” 林君如说完嘴唇皮都发紫了,孙子楚仍玩世不恭地说:“那我们现在在阴间喽!” “恐怕,当我们踏进这南明城,就已经到达了阴间!” 两人的对话越说越冷,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而是来自背后坟墓里的灵魂。 叶萧没在乎他们的扯淡,而是仔细观察墓碑上的文字,比如他身后的一块—— “先考妣欧公讳光南贤配太君美兰之墓,子小锋、女小雅恭立” 这是非常中国传统的墓碑写法,也是一个夫妇合葬墓。在墓主人姓名下还有籍贯,男方籍贯为“云南省腾冲县”,女方籍贯为“兰那八百村”。墓碑上还有生卒年月,男性为“民国八年~民国八十年”,女性为“民国二十年~民国九十年”。 墓碑上还镶嵌着两幅陶瓷相片,男性头顶着军人的大盖帽,有着明显的西南中国人的脸,双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勃;而女性则像典型的傣族人。 墓碑上男性籍贯全是云南省,女性籍贯均为“兰那某某村”,叶萧和林君如一起查看了其他墓碑。在这一排的138个墓碑上,单穴与双穴墓几乎各占一半。除了8个单独的女性墓外,有95个墓碑男性是云南人,15个四川人,8个贵州人,6个湖南人,5个广西人,甚至还有一个浙江绍兴人! 他们的出生年月最早为民国三年,最晚为民国五十年,死亡时间是早为民国六十六年,最晚为民国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 来自台北的林君如对这个很熟悉:“计算方法很简单,只要把民国年份加1911,便可以得出公元年份。” 伊莲娜不理解什么是民国纪年:“我看不懂,很古老吗?” 叶萧一直默不作声,他又仔细观察了这一排的女性墓主。除了九个云南女性外,其余的籍贯均为“兰那某某村”,出生年月大多小于男性。很多对同穴而葬的都是老夫少妻,年龄差距最大的有二十五年之多。 “兰那又是什么地方呢?”孙子楚也拧起眉毛,暂时忘却了恐惧,“虽然是各个不同的村子,但前面都冠之以兰那,显然是某个国名或地名。” 这是叶萧终于提醒他了:“你忘了我们从清迈出发,要去游览的是什么地方吗?” “啊——兰那王陵?” “没错。”林君如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了,“这些女人的籍贯,都是从陵墓里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否则就是陵墓里的陵墓了!”孙子楚恢复了冷静,在墓碑间踱着步说,“既然有兰那王陵,这里古代自然就叫兰那王国。‘兰那’之名沿用至今,变成了地名或族名,‘兰那某某村’和西双版纳某某村是一个意思。” 最后,叶萧扫了巨大凄凉的墓地一眼说:“快点走吧,我们还要继续上山探路。” 他们离开了这一千多座墓碑,回到刚才的山间小径,才明白开凿这条艰险道路的用意:这是人们清明冬至上山扫墓的路。 再往上的山道就越来越陡了,很快脚下的石阶也没了,狭窄得仅容单人通行。湿滑的泥土让他们更为小心,时常有茂密的树枝横在路上,叶萧要拗断树枝才能前进。 一些奇怪的鸟鸣自深山中响起,宛如某个少女的尖叫声,让四个人都心惊肉跳。伊莲娜看着被树叶覆盖的天空,原本流利的汉语也变得结结巴巴了:“好像……已经没有路了啊……我们会不会……迷路?” “不,我每走几步都留下了记号。” 叶萧回头看了看,又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密林里树叶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沉闷声响………… 刹那间,空气凝固。 心跳,心跳,心跳,心跳,四颗心的跳动几乎同时加快,肾上腺素也疾速地分泌,迅速遍布全身每一根血管。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到处刺眼的绿色,但那感觉确确实实——墓地就在脚下数百米外,而他们刚刚打扰了死者们的安眠。 上面突然传来一阵风声,叶萧只感到头皮迅速发麻,并在十分之一秒内仰起了头。 终于,那个……来了! 第九章 AK47 一 上午,十点整。 回到第一小组。 在城市东侧的深山间,一池碧水荡漾在高坝内,钱莫争终于从水面浮起,裸露着背部的肌肉,畅快淋漓在回到岸上。他草草地擦了擦身体,水珠几乎自动从皮肤上弹开,说明他的身体依然非常棒。 其余四人都在岸上等他,钱莫争迅速穿好衣服,甩着一头湿湿的长发说:“对不起,我太喜欢游泳了,实在憋不住。” “好了,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童建国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告别这桃花源般的水库,顺着山间公路走了下去。这条路穿行在深山峡谷中,在岩石上生生开凿出来,或许就是为了修建这个水库吧。蜿蜒的道路两旁尽是大石与密林,抬头只见山峰笼罩在雾气中,经年累月的藤蔓垂在头顶。 “但愿这条路可以通到山外面。” 杨谋一路都在用DV记录,还不时把镜头对准玉灵。传说清迈是个美人国度,眼前的女子果然颇为上镜,还不时对镜头露出甜美微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成立打破了他们的好心情,毫不客气地盯着玉灵的脸,似乎美丽的笑容会变成他的噩梦。 众人都感到很诧异,玉灵的脸更是刹那间凝固了,只能蹙着娥眉躲到了一边。 杨谋放下DV打抱不平道:“她不能笑吗?” “看看现在的情况吧,都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成立又摆出一副大老板的架势,像在训斥自己的员工,“旅行团里已有三个人死了,随时可能再死第四个,鬼知道这条路会通到哪里!我连哭都来不及呢,你还笑?笑我们全死光啊!” “你太激动了!”童建国冷冷地回了一句,眼神里满是轻蔑,“这不是你的公司,我们也不是在给你打工。在这个旅行团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请你尊重别人!” 说着他把玉灵拉到自己身边,就像父亲保护女儿一样。 “狗屁!”成立又指着童建国的脸说,“你不要处处包庇她!” “你什么意思?” 童建国毕竟是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完全不买成立的帐,捏起拳头随时准备揍他。 在这幽静的山路上,五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成立盯着童建国身后的玉灵说:“这个小女人根本就是来历不明,突然跑上我们的大巴,从此给旅行团带来了厄运!我怀疑她是不是旅行社安排的导游?还是安插在我们中间的特洛伊木马?” “不,你胡说!”玉灵一个劲地摇头,满脸都写满了无辜两个字,“因为我家村子在兰那王陵那头,只能搭车过来在公路边停下,等你们的旅游大巴。” “就算你真是导游,难道不该为现在的情况负责吗?凭什么把我们导到这鬼地方来?因为你的工作失误,玩忽职守,导致我们无法按时回国。你知道我每分钟值多少钱吗?有多少员工等着CEO回去吗?有多少重要的合同等我去签字吗?又有多少笔巨额投资需要我去谈判吗?因此而造成的我个人以及我公司的巨大损失,由谁来负担?你这小贱人能负担得起吗?我要向旅行社索赔五百万美元!让你们旅行社关门大吉!” 当他说出“小贱人”三个字时,童建国就怒不可遏了,抓住成立的衣领说:“你敢再说一遍?” 成立却冷笑一声道:“别以为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你老头子就机以趁机吃豆腐了,当心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最要命的是“偷鸡”两个字,实在是对玉灵的一语双关——还好她是泰国人没听明白,童建国却再也忍无可忍,举起钵大的拳头打了出去。 “砰!” 成立应声倒地,鼻血飞溅而出………… 似乎没人怜悯他,只是漠然地站在旁边看着。钱莫争拧着眉毛,不明白成立怎么会突然失态?尽管,他在旅行团里的颐指气使让大家都很讨厌,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子,刚才在水库边他还是很冷静的。 童建国雕塑般地站着,而玉灵已经吓坏了,她可不敢让两个客户为了她而打架。 成立倒是自己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鼻血,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钱莫争实在不忍心,走过去搀着他说:“你失态了!算了,大家都冷静一下吧。”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成立一拳打在了他头上。钱莫争完全没有防备,当即重重地倒在地上,成立还要伸腿去踹他,幸好钱莫争一个翻身躲了过去,否则定然伤得不轻。 这时杨谋紧紧抱住成立,让他再也动弹不得,直到他反复深呼吸,最终停止了反抗。 钱莫争揉了揉嘴角,幸好嘴唇没被打破,他也不和成立计较,只是淡淡地说:“我不会在意的,请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如果我们这些人四分五裂,彼此仇恨打来打去的话,那就真的一辈子都逃不出去了。” 成立以狼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却不再说话反击了。 童建国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刚才我打了你一拳,现在我向你道歉,你也可以再打我一拳,我们就算扯平了。” 成立没有理会他,沿着山间公路向前走去。其他人也不敢落下,继续踏上山间的探险征程。但也没人敢靠近成立,尤其是玉灵一直躲在童建国身后,杨谋也收起了DV,钱莫争则满腹狐疑,搞不懂成立为什么要打他。 五个人怀着各自揣测的心,在山道上走了十几分钟,明显感到高度在下降。钱莫争手表上显示的海拔,也已降到了八百六十二米。 突然,眼前出现一条岔路,笔直地从岩石中生出来,大家都停下了脚步。 童建国在路口仔细观察,这条路只有四米多宽,两边都是刀削般的崖壁,仅能容一车汽车通过。犹豫几秒后,他第一个走进去,其余四人也紧跟在身后。 岔路在岩石中弯弯曲曲,竟有些像F1赛场的弯道设计,又像古代的石头迷宫阵。就这么转了十几个弯,当他们感到阵阵头晕时,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 这地势就像一口深井,四周都是高高的井壁,当中有道深井直插地底,而他们五个人都已在井底了。 在他们正前方的崖壁上,有一道人工开凿的大门。 钢铁大门上挂着把巨大的锁,童建国走到门前仔细一看,才发现大锁早已被锯断了。以大锁的坚固程度来说,恐怕是电锯之类的家伙才能破坏它。他小心地卸下大锁,又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这道沉重的大门。多年从军的经验告诉他,这扇大门是由防弹钢板制成的,类似坦克炮塔的材质,能抵御包括手雷在内的大部分轻重武器的正面攻击。 门里传来一阵浓烈的烟味,他们立即蒙住口鼻,打起手电往洞里走去。显然这不是天然的山洞,顶上是规则的圆拱形,墙上还刷着白色的繁体汉字——嚴禁吸烟,違者處死! 这条严厉至极的标语,让大家看了不寒而栗,特别是酷爱吸烟的成立。讨厌香烟的杨谋则暗想,若把这条标语移到上海,估计也用不着“吸烟有害健康”的教育了。 手电光束照射着黑暗的深处,他们心底都七上八下,这深山中的神秘岔道,井底般的阴暗空间,还有坦克钢板做成的大门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呢? 黄金还是毒品?抑或某些人的秘密基地?还是《笑傲江湖》里关押任我行的湖底天牢? 他们加快脚步向前走去,眼前的通道骤然变宽。手电向四周反复探去,像一个地下大厅,还不时有铁门出现在光束中。 “果真是个地下监狱?” 钱莫争举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向一道铁门。这道门是半敞开着的,电光射入门内,里面是个窑洞似的房间。在两边的墙壁上,分别挂着许多黑色的长条形物体。 他伸手去触摸墙上的东西,却是冰凉的钢铁感觉。他将那东西拿在手中,再用手电那么一照,立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AK47!” 二 第二组。 上午,十点半。 城市西南角的那座山,其实是南明城的墓地。叶萧他们来到墓地上方,小路已被密林吞噬,四周晃动着无数的影子。 是的,那个……来了。 还来不及回过头来,孙子楚便感到某个物体,挟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扑到他的身上。刹那间有毛茸茸的感觉,随后整个人都被扑倒在地。那东西的力量大得惊人,幸好他的后脑勺摔在泥土上,只是双手被硌得剧痛难忍。恍惚间只看到天旋地转,和一双放射精光的小眼睛,接着便是两对森白的獠牙。整张恶鬼般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与这张脸仅相隔几厘米,它口中的热气直扑到他鼻子上。 孙子楚心底一片空白,只能仰起脖子等待被尖牙戳破的瞬间,想象自己的鲜血从喉管喷射而出。然后灵魂渐渐脱离身体,飘浮到密林上方的空气中,或许才可以看清这空城的天机。 然而,那恶鬼突然被推开了,头顶的树叶再度显现。接着是林君如俯下身子,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叶萧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刚才大家看到树丛中蹿出一个巨大的物体,浑身都是橄榄色的蓬松长毛,猛扑到孙子楚身上。在两个女生恐惧的尖叫声中,叶萧舍身扑向那家伙,居然将它推到了一边。当那动物愤怒地回过头时,他才认出了这位老朋友。 山魈! 没错,这张鬼脸实在太独特了,就算化作了灰也认得。它就是那只巨大的山魈,在旅行团进山的路上,跳到旅游大巴上大闹,几乎要了一车人的性命。最后,还是叶萧他们奋不顾身,下车与这头凶猛的野兽搏斗,最终将它打伤赶跑了。 现在它又一次出现了,叶萧确信这绝非偶遇,而是一次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 他与山魈对峙着。 两双不同的眼睛彼此注视,一双是仇恨和凶残,另一双则是紧张与冷峻。 人兽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两天前打跑它的时候,叶萧手中还有一把斧子,现在则是赤手空拳——用什么来对付山魈的利爪,难道是旁边的树枝? 叶萧后退了半步,心底有些后悔了——要是有把手枪该多好! 但山魈容不得他多想,张开血盆大口猛吼了一声,整个山林随之落下许多树叶。转眼间,猛兽已扑到叶萧身前,钢铁利爪直指他双目。 眼前只见黑影袭来,叶萧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侥幸躲过了山魈第一击。但这野兽迅速回过头来,第二击眼看要接踵而至。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伊莲娜在身后大叫了一声:“接着!” 随即,一根手电筒似的东西飞了过来。叶萧立即伸手接住,居然是女子防狼用的电击棍!这是伊莲娜从美国带来的,她曾在纽约用这家伙击倒过数十条色狼,来中国后还没派上过用场。 这时山魈已扑上来了,叶萧举起电击棍,按着直流电池的开关,打向山魈的前爪——电流随着橄榄色的毛皮,瞬间传遍全身,它立刻痛苦地怪叫,摔倒在地。 “干得漂亮!” 死里逃生的孙子楚站起来,和林君如一起为叶萧鼓掌。但转眼间脸色又变了,原来山魈重新从地上爬起,似乎是电影里不死的金刚。 它以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四个人类,仿佛在说:这电棍对付色狼还可以,对我却只是挠痒痒罢了! 叶萧后退了半步,伊莲娜手中又飞出个东西。他接到一看,竟也是对付色狼的喷雾器——她可真是全副武装,在美国堪称“色狼克星”。 山魈发起了第三次攻击——叶萧低头躲开它的爪子,几乎同时伸出右手,电击棍重重地打在它的胸口,左手的喷雾器则对准了野兽的双眼。 电流猛然穿过山魈心脏,双眼被火辣辣的药水喷个正着,它再也抵挡不住人类的武器,惨叫着弹出半米多远。 当它再从地上爬起时,只是把头埋得很低,眼睛已被药水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山魈愤怒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嚎叫,让人不寒而栗,随即转身隐入密林,融在一片墨绿色中。 “啊,我们赢了!”孙子楚跳起来与林君如击掌相庆,“太惊险了!我们简直是捡回了性命!” 叶萧的面色依然凝重,虽然这次又击退了山魈,但它对旅行团的仇恨不会减少,反而会加倍增长。他对这野兽也没什么仇恨,毕竟失去亲人的是山魈——它的孩子变成“驱魔节”的黄金肉,最后又被旅行团吃到了腹中。 丧子之痛是人和动物共有的,这样的仇恨任谁都难以消除,这是旅行团永难偿还的债。 两天前叶萧赶走这家伙时,就预感到山魈还会回来复仇的,果然,它等在这里伏击了他们。 这一切都是山魈的安排?让旅行团走错了道路——误入峡谷中的隧道——来到这神秘的南明城——使山体坍塌堵住逃生之路——在凌晨突然袭击了小方——在加油站炸死了司机——在夜晚活活吓死了屠男——刚才又在这山上袭击了他们——下一次又会是什么? 他越想越恐惧,直到浑身汗毛倒竖起来,这是个疯狂的推论! 如果全都是真的话,这山魈简直是个绝顶聪明的阴谋家,拥有比人类更高的智商。旅行团的敌人并不是某个人或组织,而是一个非人非兽的这样的魔鬼——这个魔鬼还拥有为子复仇的充足理由。 不,这怎么可能?它明明是个动物,怎么可能那么聪明?那个神秘的女孩又该如何解释? 叶萧猛摇了摇头,四周的大山被密林覆盖,山魈完全有可能继续发动攻击,他大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点下山!” 四个人立即转回头去,他们已在丛林中做了记号,每隔几步便在树上绑根红带子,很快找到了下山的小径。 叶萧把电击棍和喷雾器还给伊莲娜说:“谢谢你的武器,它们救了我的命。” 伊莲娜把这些对付色狼的工具放回包里:“也是在救我们大家的命。” 回到石头台阶的小路,他们又看到了那片墓地。 林君如叹了一声,对着脚下的泥土,恭敬地双手合十道:“对不起,打扰大家了,我们不是故意的,敬请谅解。” “你们台湾人就是迷信!” 孙子楚嘴里嘟囔了一句,虽然声音很轻,还是被林君如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她转头不屑地说:“埋在这里的人们,不也是你的同胞吗?” 这句话让孙子楚彻底闭嘴了,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山下走去。叶萧仍然保持警觉,不时回头看着丛林,以防山魈卷土重来。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出山林,回到大盆地的底部。 眼前是南明城的建筑,叶萧疲倦地看了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就在前天中午,他也是在几乎相同的时间,在旅游大巴上恢复了记忆。 从这个故事开始的时间坐标,到此刻为止,仅仅过去了四十八个小时。 48个小时。 三天两夜——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却在这片遥远的山谷中,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其间还死去了三条人命。 48小时≥24小时×2 三 2006年9月26日,11点15分。 大本营。 唐小甜胸中的小鹿越跳越快,她枯坐在二楼的窗边,外面覆盖着茂盛的芭蕉树叶,将绿色的阴影投射在她眼睛里。于是泪水随着阴影溢出,缓缓荡漾在她的脸颊上,滴滴答答弄湿了衣襟。 因为,她的新郎还没回来。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眼泪,便只能把脸朝着窗外。同愈成熟愈美丽的黄宛然相比,唐小甜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她不敢面对那个女人的脸,尽管她比黄宛然年轻十四岁。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漂亮,也谈不上迷人两个字,但让自己感到幸运的是,她嫁给了英俊帅气的杨谋——她相信自己的新郎,是整个旅行团里最帅的男人。 一周前是,唐小甜和杨谋正式走上了红地毯。她倚靠在新郎肩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就在婚礼的第二天,他们坐上了前往泰国的飞机。她相信这是一次浪漫的蜜月之旅,值得两人在头发花白后,仍能温馨地回忆所有细节。尽管一下飞机就遭遇了政变,但唐小甜依旧确信他们将平安无事,她和她的新郎将愉快地完成旅行,回到上海开始两人世界。 9月22日晚上在芭提亚,她与国内的朋友通短信,得知尚雯婕已进入超女决赛四强时,她欣喜若狂地期待起9月29号的决赛——她将坐在上海家里的电视机前,疯狂地发短信给尚三儿投票。 今天是9月26日,还有三天就是超女决赛夜! 唐小甜却被困在了这个鬼地方,三天——三天内能否回家?尚雯婕能否拿到冠军? 她沮丧地咬着嘴唇,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 突然,有人在后背拍了拍她。 唐小甜失魂落魄地转过头来,却不是深深思念的杨谋的脸,而是十五岁的少女成秋秋。 “你为什么哭了?” 少女纯洁的眼睛盯着她,似乎能洞察一切人的心灵。 “我没哭。” 唐小甜意识到自己的眼圈还是红红的,赶忙强颜欢笑地撇了撇嘴。 这时黄宛然走过来了,对秋秋说:“别打扰姐姐。” 她拉着女儿回到了客厅,漫长的等待让人心烦意乱,只能把时间用在准备午餐上。 屋里还有两个男人——厉书正低着头记什么东西,一本小簿子已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或许是在写日记吧。 另一个是法国人亨利,他始终坐着一言不发,像雕塑似的过了一上午。厉书几次用英文和他说话,亨利却好像聋了似的。做过医生的黄宛然也很奇怪,但她确信亨利的伤势已好了大半,自己走路完全没有问题,再过两天就可以痊愈了,难道是亨利的精神出了问题? 忽然,亨利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上除了有些灰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黄宛然也奇怪地看着上面——如果他们拥有透视眼的功能,便能穿过三层楼面的天花板,看见五楼的两个不平凡的女子。 萨顶顶,她正盘着腿坐在床上,脑后梳着长长的马尾,留出光滑的额头。整个人几乎笔直地坐着,双手朝上放在腹边,两腿是标准的佛像姿势。身后是雪白的墙壁,五楼的光线射在她侧面。右半边脸光洁神圣,似舞台上灯光的聚焦;左半边脸却被黑暗笼罩,只能看到闪烁的目光。 一半是黑,一半是白,明与暗——在她的眉心、鼻尖、人中、咽喉、胸口分界,那条边境线竟是如此清晰,像是硬生生画出了两张脸。 这两张脸上的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二十一岁的女孩。 无名女孩。 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在暗夜的荼蘼花香深处,只因对着镜子梳妆,而被叶萧与顶顶捕获。 她的双眼也写满恐惧,身体蜷缩到对面的墙上,双手支撑着地板,后脑勺紧贴着墙面,恨不得墙上生个大洞藏进去。 顶顶的眼睛,让人无法逃脱的眼睛,穿透画皮与古书的眼睛,从此将成为无名女孩的噩夢。 四目相对。 女孩闭上了眼睛,终于开口说话了:“别!别看着我!”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顶顶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又念出了一长串奇怪的词。女孩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显然不是现代汉语,又不像是某种方言,会不会是某个外国小语种? 但顶顶坐在床上的姿势,以及双目放射出来的光芒,还有嘴里发出的声音,无不像是某种奇特的仪式——来自地狱的咒语。 女孩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脑袋都要被她说裂了,只能哀求似的喊着:“不!不!” “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根本没通过嘴巴和耳朵,而是由顶顶凌厉的眼神,直接传递到了女孩心中。 她无法抗拒,她只能投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小枝。” 四 第一组。 深井,井底,黑洞。 在手电的光影之下,钱莫争看到了一把AK47自动步枪。 枪管几乎还是全新的,摸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冰凉得让人心跳加快。他在非洲拍照片时,曾多次背过这种枪,在当地军阀混战中防身所用。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枪膛,绝不是仿真枪,而是钢铁做的真家伙。 再把手电照向墙壁,那些挂着的全都是AK47,发出金属的黝黑反光,粗略数了数至少有八十枝。 钱莫争打开弹匣看了看,还好里面并没有子弹。外面的大厅灯光更亮了,童建国点亮了一盏汽灯。这里的空间异常巨大,完全由人工开凿,几根粗壮的钢筋水泥柱子,支撑着花岗岩的洞顶。大厅是深深的长方形,两边都布满了一个个洞窟。 走进另一个洞窟,里面同样挂满了AK47自动步枪,童建国甚至看出了制造商——俄罗斯新西伯利亚兵工厂,出厂日期是1997年9月。 杨谋用DV抓紧拍摄,他装着夜视镜头,手电光线里是绿色的画面,宛如进入丛林武器库。过去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场面,真正面对那么多杀人武器,何况是单兵枪械中最经典的AK47,他端着DV的双手都颤抖了。玉灵的胆子还比他大些,随手抓起一把AK47,却没想真家伙分量不轻,重重地掉到地上,在洞中发出铿镪骇人的回声。 童建国捏紧了拳头,又走进下一个洞窟。里面不再是自动步枪了,而是二十枝机关枪——完全是当今军用的装备,口径大火力猛,还有支架用作防空机枪,必须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才能搬动。 第四个洞窟更让人吃惊了,应了句谚语叫“鸟枪换炮”——居然是二十门60毫米迫击炮! 第五个洞和第六个洞,分别是火箭筒和肩杠式反坦克导弹和防空导弹。 后面的十几个洞窟又是单兵枪械,除了数百枝俄制的AK47外,还有更多的美制的M16和一百多枝微型冲锋枪,最后是几十枝配红外线仪的狙击步枪。 这些仅仅是大厅左面的洞窟,右面的几十个洞全是弹药库,装满了一箱箱各型号的子弹,还有大量的手雷、炮弹和地雷。此外就是各种军用通信装备,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甚至有战地医院的设施。 在最隐秘的一个洞里,是极度危险的烈性炸药,只要半公斤就能炸平一座摩天大楼。同样的道理,只要童建国等人稍稍有些疏忽,半夜山连同他们自己就会变成粉末。 大家蹑手蹑脚地退到最外边,生怕踩到什么酿成大祸。 “这里根本就是个军火库!”成立不敢出大气地说,“足够装备一个团的军队吧?” “嗯,可以打一场局部战争了!” 童建国心想,当年要是他的游击队有了这些装备,今天的地图就会被改写了吧? 杨谋放下DV问道:“南明城是泰国的军事基地?” “不,这里并没有任何泰国政府或军方的标记,倒是有这个特别的记号——” 童建国把手电对准了一处洞壁,上面用彩色的油漆喷出一幅图: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宝剑与长矛互相交叉,保护着心中的日月?” 杨谋忽然想起那首王力宏的歌——《心中的日月》。 “也许是南明城的徽记吧。” 钱莫争走近洞壁仔细看着,发现底下还有一行楷体小字——我武维扬。 “怎么和武侠小说里镖局的口号一样?”杨谋也看到了,他仰头盯着地底深处的大厅,“在这地方多待一秒钟就多一分危险,我们还是快点撤吧。” “说得没错,快点走!” 童建国催促大家离开,他走到最后押阵,沿着原先进洞的地道,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 几分钟后,大家走出那扇坦克钢板做的大门,总算回到了天光底下。几个人的眼睛都被刺痛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钱莫争看着狭窄的天空,这才体会到井底之蛙的感觉。 五人走过狭窄的岔道,弯弯曲曲地走了许久,到外面的山道才放下心来。这样的探险再来几次,恐怕小命就不保了。 盘山公路的海拔渐渐降低,周围的树木也由密到疏。十五分钟后,眼前出现了大片空地,便是南明城的无数楼房了。 钱莫争看了看手表显示的海拔——六百二十四米,差不多就是盆地底部,但他搞不清方向,两小时前是从城市东南缘上山的,这里显然不是刚才的位置,宝马车也无影无踪了。 就当众人担心迷路时,童建国看着光影的角度说:“这里朝向正西,我们还在南明的东端,但可能是靠东北面了。” 下坡是一条宽敞的街道,路边停着一辆中巴车,里面可以坐十几个人。童建国敏捷地跳上车,在方向盘上做了些手脚,车子就被启动了。其余四人坐上中巴,由他驾驶向前开去。 虽然外面看上去很脏,里面的座位还算干净。童建国把车子开到五档,赛车似的在街上飞驰。玉灵紧张地抓着扶手说:“会不会太快了?” “放心,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童建国这句话让玉灵脸都红了,其他人听在耳里也都不是滋味。 车子迅速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当中还有个大转盘的街心花园。副驾驶座上的钱莫争觉得似曾相识,中巴车已停了下来。他们跳下车走进花园中央,看到了那尊威严的铜像——马潜龙。 “啊,昨天下午我们路过了这里!” “没错,现在向反方向开,我们就能回到大本营。” 回到车上,童建国大力转动方向盘,车子绕过街心花园,转向南面那条大路。 一路上的景致都在记忆中,两边曾经繁华过的商店,还有餐馆、银行、邮局等等,就是昨天走过的那条路。 飞快地奔驰了十分钟,几乎穿过了东半个城市,转弯便是那条最熟悉的路。 中午11点45分,他们来到大本营巷口。 “总算活着回来了!” 钱莫争放好相机第一个跳下车。童建国把中巴车停在路边,五个人疲惫地回到二楼房间。 唐小甜立即扑进杨谋怀抱,这样的热情却让他有些尴尬,扭过头躲避她热情的唇。杨谋想起了那些录像带,昨天从电视台大楼拿回来的。他急忙推开妻子冲进书房,幸好那些录像带都还在,或许藏着南明城的许多信息。但现在连电都没有,又如何能播放这些带子呢?而他的DV是全数码的,也不能用小录像带,真是糟糕! 童建国与玉灵走进厨房,都已渴得嗓子要冒烟了。钱莫争瞥了黄宛然一眼,她却转身退入卧室。 成立面色铁青地跟进去,屋里是黄宛然与秋秋母女俩,她们都不愿与他说话。他拧着眉毛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点起一根香烟。 “为了女儿的健康,请你不要在房间里吸烟!” 黄宛然冰凉地说了一句。 “好的。”成立把烟在憋在嘴里不吐出来,“请你也跟我一起出去,我想和你谈谈。” 两人仇家似的对视了几秒钟,黄宛然还是站起来跟他出去了。 他们从钱莫争身边走过时,黄宛然轻轻碰了钱莫争的手指一下。钱莫争像被触电了似的,呆呆地看着她和成立出去。 来到外面的楼道中,成立板着面孔对妻子说:“你知道我想和你谈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而且——我也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 黄宛然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想和你离婚。” 寂静的楼道,世界悄然无声息,似乎所有人都已死了。 这里有两颗心也死了。 “离婚?” 成立呆了许久才吐出这两个字。 这是让他恐惧了许多年的两个字,让他在个人资产上做过手脚的两个字,让他在外人面前假装恩爱的两个字。 而从未提出过这两个字的妻子,却在他完全意料不到的关头,用无比冷静的语气说了出来。他傻傻地站在昏暗的楼道里,随着她口中的这两个字,挟带着一股凌厉的风,被一记重拳击中了鼻梁。 “是的,我没有开玩笑,昨晚我已经想清楚了。”黄宛然的神色如此冷静,与十天前那个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完全判若两人,“过去以为只要维持一个家庭的样子,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女儿就可以顺利地成长。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这样只能使女儿更痛苦,我们都不该继续冷战下去了,彻底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成立只是默默地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原本要对她说的话也忘了。 突然,楼下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仿佛刺激了他哪根神经,狠狠地蹦出一个字—— “不!” 两秒钟后,身后响起叶萧的声音:“谁在说不?” 五 正午,十二点整。 大本营二楼的走廊内依旧昏暗,叶萧、孙子楚、林君如、伊莲娜组成的第二小组回来了。他们步行了几十分钟才走到这里,都已累得气喘吁吁。只见楼道里有两个人影,随后响起一声骇人的“不”字。 那两人慌张地回过头来,原来是成立与黄宛然夫妇,面色都是苍白而尴尬。见了叶萧他们也不打招呼,转身便回了旅行团所在的房间。 叶萧先放下心中的疑惑,让孙子楚等人进屋去汇合。他自己急匆匆跑上五楼,去看看顶顶和那神秘女孩。 五楼,他边敲门边大声嚷着,让里面听清楚是他而不是别人。 房门缓缓打开一道缝,只露出顶顶小心翼翼的双眼,随后开门让叶萧进来。 “她还好吗?” 叶萧一进门就往里走。 “那么牵挂她吗?”顶顶已在屋里关了一上午,百无聊赖地问,“你们怎么样了?探到出去的路了吗?” “还好,差点死在山魈的爪子底下。” 叶萧用不经意的语气回答,说着快步走进卧室,看到蜷缩在墙角的无名女孩。 女孩霍地站了起来,却又弱弱地靠在墙上,眼神像受伤的小猫般忧伤。 “她怎么了?”叶萧回头冷冷地问道,“我看她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顶顶平淡无奇地回答,“你是来叫我们下去吃午餐的吧,我们走吧!” 叶萧疑惑地拧起眉毛,点点头监视着女孩走出房间。他与顶顶一前一后,夹着神秘女孩来到二楼。 此刻,大家又都聚在一起了,总算没人掉队。虽然昨晚屠男惨死在隔壁,但又多了一个无名女孩,所以总人数依然是十六个。 黄宛然和玉灵已做好午餐,还是与昨天一样,只有单调的包装食品,而且差不多快到保持期了。伊莲娜用美式英语抱怨了一通,厉书也用英语回答道:“算了,再坚持一下吧,想想鲁滨逊是怎么过来的?” 伊莲娜终于直白地爆发了出来:“我可不想做什么鲁滨逊,那么谁又是星期五呢?” 屋子里沉默了下来,大家都尴尬地看着他们,伊莲娜也不好意思多说,只能闷头继续吃着。 午餐之后,第一组和第二组互相交流起来。童建国说起深山水库,还有地下军火库的发现。叶萧则汇报了山上的公墓,和山魈的突然袭击。 大家彼此交流得心惊胆战,虽然未能找到出去的路,但水库还是给了人们希望。 “下午,我们要继续出去探路。”钱莫争大声给旅行团鼓劲,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水库的水从哪里来?肯定有一个源头,而水源地通常是山脉的分水岭。记住——我们只要翻过分水岭,便能找到出去的路!” 叶萧点头同意:“嗯,还是按照上午的分组,第一组去东边的山上探路,我带着第二组去西边。” “你还要去那墓地的山上?” 伊莲娜露出惊恐的眼神,同时想起那只隐藏在密林中的野兽。 “不,那座山非常危险,今后不要再上去了。但我们还可以去西边找别的路。”叶萧发现许多人都精神不振,这样的午后是最容易打瞌睡的,只能加重语气说,“这个城市里还有许多未解的秘密,正等待我们去发现!” 说完他瞥了那无名女孩一眼——她的眼睛里便埋藏着秘密。 刚才众人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顶顶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其实,也有不少人悄悄瞟她几眼,就连杨谋都被她吸引住了,亏得唐小甜对老公看得紧,暗暗捏了他大腿一把。 偷看得最多的是孙子楚,原因倒不是她喜欢美女的本性,而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看到这神秘女孩的第一眼起,这感觉便一直纠缠他的心,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她是十六个人中最大的谜,谁都不清楚她的状况,突然来到旅行团中间,究竟是拯救他们的福音,还是未来厄运的预兆? 她依旧楚楚可怜地坐着,似乎大家的讨论都不关她的事,或者耳朵里根本就没有听见。对于旅行团来说她只是个过客,就像曼谷市场上的卖花少女,普吉岛沙滩上的槟榔西施,清迈街头的惊鸿一瞥…… “不,她是南明城最后绽放的荼蘼花。” 孙子楚在心底暗暗地说,随后闭上颤抖的眼皮,仿佛黑夜永远统治这座城市。 六 下午,一点整。 第一小组准时出发。 宝马车仍留在山脚下,他们只能坐上那辆中巴,由童建国开车向东进发。他们仍然去水库,按照钱莫争的方案沿河谷上溯,寻找水源地和分水岭。 摆脱了新婚妻子唐小甜,杨谋仿佛重获自由,打开蒙着厚厚灰尘的车窗,呼吸着南明城的空气。他还不忘用DV偷偷拍下玉灵,这泰族女孩眺望街景的画面,一定会成为纪录片中美丽的点缀。 玉灵发现了他的偷拍,俏皮地用手封住镜头,微笑着说:“不要嘛。” “对不起。”杨谋红着脸收起了DV,“我已经偷拍过很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前面有你的画面都擦掉。” “不必了,还是留着吧。”她的汉语说得又软又酥,带着浓浓的热带风味,“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玉灵,是我没尽到导游的职责,让大家困在这里受苦了。” “千万不要内疚,来到这个神秘的城市,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宿命,这不是人力所能违抗的,任何一个导游来都无法避免。既然到了这里,我们就不要分彼此,人人都是平等的,同舟共济来渡过难关。” “可是,你们的家人一定都很担心吧。” 杨谋摇摇头安慰道:“你不是也一样吗?你现在想家吗?想爸爸妈妈吗?” “我啊——从小就没有了父母。”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飞驰的中巴车猛然抖了一下,钱莫争几乎撞到了挡风玻璃。童建国尴尬地说了声“对不起”,紧握方向盘放慢了车速。 玉灵顾影自怜地看着车窗,玻璃上的灰尘让她的脸异常模糊,就像那混沌不清的过去:“是村里的一个老人把我领养大的,他没有自己的田地,也没钱送我去上学。幸亏有个心地善良的老华侨,教我学会了中文。十八岁那年我到清迈打工,因为汉语说得很好,才被旅行社看中做了导游。” “啊,真像《边城》里的翠翠。” 杨谋已经听得入了神,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却在这个特殊的时空相遇了。 “翠翠是谁?” “对,你肯定没看过沈从文的小说。” 别说是远在泰国的玉灵,就连中国农村的孩子,能知道沈从文和翠翠的又有多少呢?杨谋不禁苦笑了一下,转过头却见到了成立的脸。 这张憔悴的脸令人恐惧,双眼无神地朝着车窗外,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几乎要和童建国差不多老了。杨谋记得在浦东机场出发时,成立还是西装革履神采奕奕,一副春风得意的企业家形象,如今却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车子已经开到街心花园了,右转向城市东北侧前进。突然,前方街道上蹿出一个黑色的家伙,童建国赶忙急刹车停下,钱莫争又差点撞中了脑袋。 包括失魂落魄的成立在内,车上的五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在清冷无人的马路上,站着一条巨大的狼狗。 突如其来的德国黑背,体形矫健血统纯正,是最血气方刚的年龄,双目如炬在盯着中巴车,利齿间伸出血红的舌头。 狼狗镇定自若地站在马路最中间,它的双目对着车子正中,距离不会超过十米。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条狼狗,全被它的气势震慑住了,仿佛正面对一头威严的狮子。 车与狗,对峙了十秒钟后,它猛然高声吠了起来。 嚎叫声穿过寂静的街道,冲击波透过车窗玻璃,撞击着五个人的隔膜。童建国感到底盘和四个车轮都在颤抖,挡风玻璃几乎要震碎了,半个城市在狼狗脚下战栗! “昨天半夜,在楼下狂叫的就是这条狗吧?” 杨谋不会忘记这让他后半夜失眠的犬吠声,断定就是眼前这条狗发出的。原来它昨晚就盯上他们了,是为了救那神秘女孩?还是旅行团入侵了它的领地?唯一能肯定的是,这条狼狗异常凶猛,绝对不能惹怒了它,否则小命难保。 “没错,就是它!”钱莫争拿出照相机来抓拍了几张,“开过去!” “什么?” 童建国手心里全是汗,他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也对付过不少残忍的敌人,这次面对一条狗却害怕了。 “我说把车开过去。” “那会撞到它的。” “对,就从这条狼狗的身上开过去,撞死它!”钱莫争的眼睛也变得通红,心跳剧烈地加快,“你不明白吗?这条狗是我们的巨大威胁,现在正好是消灭它的机会,否则我们随时会遭遇危险!” “你?” 钱莫争看着在车前的狼狗大吼道:“还磨蹭什么?是人命还是狗命重要?你以为我很残忍吗?我拍过很多野生动物,我为保护藏羚羊差点死在盗猎者枪下。我也非常喜欢德国黑背,但现在是关键时刻,必须要下定决心!” 狼狗的嚎叫已经停止,它收起两条后腿,居然就坐在马路中间。 童建国知道无法反驳钱莫争,但双脚不停地颤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心底轻轻念了声:“对不起了黑背,等我们逃出去以后,再给你烧点纸钱纸骨头吧。” 终于,他踩下了油门。 中巴车轰鸣起来,缓缓向马路中间开去。童建国突然把头伸出车窗,对着狼狗大叫道:“你快点闪开啊!” 然而,它居然如雕塑般坐在原地,只有它强健胸膛的起伏,证明它是个活着的野兽。 车子离狼狗只有五米了,它依然丝毫都不惧怕,仍保持坐地姿势,冷酷地盯着驾驶座里的人。幸亏童建国曾身经百战,任何凶险的场面都见过,要换作普通人早被吓死了。 轮子又向前滚了两圈,车头几乎要压到狼狗了。中巴上所有人都捏紧了拳头,钱莫争把头伸出车窗看着,童建国额头满是冷汗,杨谋连DV都忘记开了,成立的牙齿也打着哆嗦。 唯独勇敢的狼狗岿然不动。 这时玉灵闭上眼睛,几乎流着眼泪哀求道:“不!请不要!” 童建国打了个冷战,双手似乎已不受大脑控制,下意识地转动了方向盘。 就在狼狗跟前不到一米处,车头已转换方向。 但车子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右前灯从它左边肩膀擦身而过——几根狗毛被擦了下来,狼狗幸运地安然无恙。 中巴车已从它身边开过了,童建国的后背心已完全湿透。反光镜里那条狗依然坐着,似乎屁股已在地上生根。 玉灵重新睁开眼睛,回头看到了那条狼狗,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几句泰国话的经文,这是她从小跟村寨的和尚学的。 钱莫争面色铁青地呆坐道:“也许,它命不该绝吧。” 杨谋这才想到DV拍摄,当他把头探出车窗,将镜头对准车后的狼狗时,却发现这家伙已站了起来,向中巴车方向狂奔而来。 “它来了!” 随着这一声惊呼,童建国也从反光镜里看到了,那狼狗奔起来快得惊人,眼看就要追上他们了。 钱莫争也大叫起来:“快!快点开!” 童建国猛踩油门要加快车速,发动机却传来一阵怪叫,车子居然就此熄火了。他又手忙脚乱地重新发动,但火却再也点不起来。中巴停在原地不动,而狼狗已经要扑上来了。 糟糕!这破车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这要命的关头坏了! 再回头看那条狼狗,竟已扑在了中巴车门上。粗大的爪子打向玻璃,很快打开几道裂缝。 车上的五个人都惊惶失措,仿佛整个车厢都随狼狗而晃动。钱莫争愤怒地喊道:“后悔了吧?刚才要是撞死这畜牲就好了!” 童建国无暇和他争吵,回头对大家说:“不要惊慌,保持镇定,它不会冲上来的。” 话音未落,车门的玻璃已经粉碎了,狼狗脑袋钻了进来,眼看就要冲上车来。 玉灵已吓得哭喊起来,杨谋的DV差点掉在地上,就连钱莫争都束手无策了。 冷静……冷静……童建国不断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一车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上,万一有个疏忽就全都完蛋了。 突然,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跳下车绕到狼狗身后,大喝一声道:“喂,有种就冲我来!” 狼狗仿佛能听懂人话,兀地从车里钻出来,转身狠狠地盯着童建国。 车里的人们这才明白,童建国是以自己作为诱饵,来转移狼狗的注意力,以便大家趁机逃生。 钱莫争对后面的三个人说:“赶快从驾驶座车门下去,逃得越远越好!” 成立第一个跳下了车,随即是杨谋和玉灵,三个人发疯似的冲过马路,跑进对面一条深深的小巷。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钱莫争,但他并未随前面三个人逃跑,而是回到了童建国身边。 “混蛋,你怎么还没走!” 童建国猛推了钱莫争一把,钱莫争毫不示弱地回答:“让你一个人留下来,那我还是男人吗?” “白痴!”童建国又骂了他一句,此刻狼狗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其他三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你以为我真想和这家伙拼命吗?现在我数三下——” “干什么?” “一……二……三……快跑!” 童建国扭头钻进路边另一条小巷,亏得钱莫争反应机敏,数三下时已有了心理准备,也紧跟他钻了进去。 狼狗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转眼间五个人已跑得精光。但钱莫争留下的味道最重,狼狗循着他的脚步,飞快地追赶上来。 钱莫争长发披散,双腿飞奔着追上童建国。身后响起狼狗的狂吠声,估计不会超过十米远。 一个五十七岁,一个四十岁,两个男人毕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当他们冲出小巷时,狼狗的脚步已越来越近。 他们慌不择路地穿过一条狭窄街道,跑进对面一幢未完工的楼房。看起来已结构封顶了,但裸露的钢筋与灰灰的水泥,以及满地的建筑材料,都让人望而却步。 童建国和钱莫争跑上没有栏杆的楼梯,没想到狼狗也跟着爬楼梯上来了。两人只能继续往上爬,直逃到大楼的最顶层——四楼。 到处都是水泥和灰尘,整层楼面是个空旷的大厅,只有承重墙和柱子竖立着。狼狗冲上四楼时,身上的黑毛已变成了灰色,但双目仍犀利有神。 童建国和钱莫争屏住呼吸,缓缓倒退几步,到最外面的阳台上,身后就是水泥栏杆——他们已无路可退。 钱莫争回头看了看下面,四楼跳下去有八九米高,不是终生残疾就是粉碎性骨折。 那灰色的巨大怪物,正对着他们两人虎视眈眈。 它一步步在靠近,舌头伸出了牙齿间——童建国的手指是按在裤兜上,用食指和中指反复敲打,居然还有如鼓点般的节奏。 “怎么办?” 钱莫争也束手无策了,刚才他让童建国开车去撞狼狗,或许已经被狼狗听到了,现在它是要来报复了吧? 童建国却面无表情,他在裤兜里摸了好一会儿,手臂似乎僵硬住了。 狼狗距离他们不到两米了,只要跳起来就能咬到喉咙。 “妈的!你在干什么啊?” 当钱莫争陷于绝望之时,童建国突然将手从口袋掏出,手掌里多了个黑色的家伙。 一把手枪。 黑色的枪管发出金属的光泽,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枪口正对着身前的狼狗。 “你?” 钱莫争完全没有料到,童建国居然掏出了一把手枪! 十秒钟后,他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第十章 南明武士 一 下午,一点半。 当童建国的枪口对准狼狗时,叶萧和他的第二小组,正在南明城的另一端遛达。 依然是上午走过的路,但不再从城市西南缘上山了。四人穿过荼蘼花园的街道,继续向城市深处探索,一路都留下了标记。孙子楚照例和两个女生吹牛——从湄公河的内陆考古探险,到外星人创造了古印度文明…… 叶萧从出发就心事重重。半小时前离开大本营时,他关照顶顶带着“无名女孩”回五楼去。沉默半天的女孩却突然说:“不,我不想去五楼。” “不要任性!” 顶顶像姐姐教训妹妹似的,搂着女孩的肩膀就往外走。而这二十岁的柔弱女孩,竟大力反抗起来,几乎将顶顶推倒在地。 “你怎么了?”叶萧牢牢抓住她的手,让女孩一时动弹不得,又轻声在她耳边说,“听我的话,跟她上去吧。” 女孩蹙着娥眉摇头,眼神里写满幽怨,仿佛刚被人欺负过。她看了看屋里的黄宛然母女,低声说:“不,我就想留在这里,有许多人可以陪着我。” 顶顶叹了一声:“别说傻话了,在楼上更安全,而且我也一样陪着你。” “等一等——”叶萧打断了顶顶的话,他看着女孩的眼睛问,“你想让更多的人陪你?” 女孩楚楚动人地点了点头:“是的。” “因为你很孤独?是吗?” 她不得不再次点头。 “你对孤独感到恐惧?”叶萧不依不饶地逼问,“而你已孤独太久,所以也恐惧我们?” 女孩第三次点头:“是的。” 这眼神这声音都让叶萧难以说“不”,尽管知道该让她去五楼,但他的心肠终究太软,缓缓后退了半步说:“好吧,你留在二楼。” “不行!”顶顶仍坚持已见,“在这里不安全,她必须跟我上五楼。” “算了,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你也可以留在这看守她。” 叶萧不想再和顶顶争论,孙子楚、林君如和伊莲娜都在楼下等他。他快步跑出房门,将“无名女孩”留给了大本营。 不知此刻她在干什么?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也许晚上会问出更多的线索。 这时走到一条大路上,几乎是全城最宽的街道,两边种植着高大的树木,后面多是深宅大院。有块路牌标着“朱雀大街”,孙子楚翻出南明地图,仔细对照地图上的路名,果然地城市中心发现了这条路。 地图显示这条大路从西向东,几乎横穿了南明市中心。此刻他们在路的西段,折向东走便是全城中心点。 “朱雀大街——是唐朝京城长安最有名的一条大路,也是当时全世界最著名的街道。不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是南北方向的,但这条街却是东西方向。” 伊莲娜打断了孙子楚的啰嗦:“管他东西南北,只要找到路就行了!” “对,我们已经来这里两天了,还没到过这城市的心脏呢!”孙子楚收起地图,跃跃欲试地跑到马路中间,向身后的林君如喊道:“快点啊!” “真像凯达格兰大道啊。” 林君如怔怔地看着四周,就连围绕城市的山峦也酷似台北。 倒是伊莲娜快跑到了前头,显然她的好奇心更为急切。叶萧也走到大道中央,往日脚下应该车流如织,根本容不得行人吧。 四人往前走了数百米,前方左侧出现大片空地,右侧全是绿色树木,大路从空地与树木之间穿过。 “GOD,是个广场!” 伊莲娜第一个叫起来,在一排高大的行道树后,是个能容纳上万人的广场。 没错!一个宽阔的广场在他们面前展开。 仿佛天空也高了许多,乌云即将从头顶散去。进入空城的这两天来,到处都是密集的街道和小巷,让人感觉压抑,突然来到这巨大的广场,心情都豁然开朗了许多。 然而,当他们看到广场的正面时,四个人的心都被震住了。 几百米开外的正面,是一座中国式庑殿顶的建筑——竟有几分像北京故宫的太和殿,特别是那雄伟的金色屋顶。大殿建在两排高高的台阶上,站在广场只能吃力地抬头仰望,仿佛古代臣子跪在太和门内,等待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召见。 叶萧又向前跨了一步,才确认脚下不是故宫的石板,而是沥青铺成的广场。 广场西侧是栋现代化楼房,用玻璃幕墙包裹起来。它坐落在宫殿内侧,简直是不伦不类,像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 东侧是幢古希腊科林斯式大厦,外侧墙体由九根花冈岩柱支撑,高大的柱子贯穿全楼,屋顶则是雅典卫城式的,上面有许多人物浮雕,站在广场上看不清楚。 这场面让他们都看糊涂了,不知是到了哪个时代哪个国度,难道又一下子“穿越”了? 在同一个广场里,居然有三种截然不同的建筑:一个是中国传统式的,一个是欧洲古典式的,另一个则是现代式的。 古今中外的建筑全在这里撞上了,恐怕全世界都绝无仅有吧,广场的设计者要不是天才,那一定是个疯子! 孙子楚又一次打开地图,确认这就是南明城的地理中心,东西向的朱雀大街从广场南侧穿过。马路对面的树林正是“南明中央公园”——他觉得颇为好笑,那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竟还要学纽约搞“中央公园”。 而在广场的正北端,就是眼前威严的“太和殿”,地图上标注的是“南明宫”。广场西侧的现代化建筑,在地图上叫“西厢殿”。东侧那古希腊式的大厦,自然就是“东厢殿”了。 “什么鬼地方啊,像到了中国古代的王宫,本城还实行君主制?” “现在泰国也是个王国啊。” “但显然这里的建筑格局,与曼谷的大皇宫完全不同。” 孙子楚又拿着地图走了几步,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地方——但关于“南明宫”和“西厢殿”,地图上并没有更详细的说明。 “别管那么多了,先去宫殿里看看吧!” 伊莲娜兴奋地向前冲去,走在空旷的宫殿广场上,四周回荡起自己的脚步声,每一道音波都在传递着什么。 叶萧凝神静气地侧耳倾听,这广场有汇集声音的功能,就像北京天坛的回音壁。若有数千人站在广场上,就变成一个巨大的共鸣箱,音效被放大许多倍,如气势磅礴的合唱团。 他们跟着伊莲娜往前走,来到宫殿台阶脚下。在此仰望的角度更大,脖子酸痛加剧,宫殿给人的压抑感也更重。 四人小心地走上台阶,居然是用青石板铺的,石缝里还长着些青草。台阶共有两层,每层都有三十九级。 “这个宫殿的设计师,想必是希区柯克的忠实影迷。”孙子楚一边爬一边抱怨,“好的,这家伙肯定是看过无数遍《三十九级台阶》!” 在两层台阶之间,有个五六米宽的平台。走完两个三十九级台阶,膝盖都有些酸了——这正是古代宫殿的设计理念,让觐见君王的臣子身心疲惫,战战兢兢地跪拜在天子脚下,完全屈服于皇权的威严。 第二组已来到大殿之前,高大的屋檐下挂着金匾,从上至下三个正楷汉字:南明宫。 他们几乎是九十度仰望金匾,那感觉直接震慑到了心里。叶萧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巨大的广场已在脚下,古时皇帝俯瞰群臣变不过如此。 宫殿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中式窗棂里镶嵌着玻璃,已布满灰尘。孙子楚摸了摸门板,才发现居然不是木材,而是坚固的钢铁大门,只是表面喷了层红漆,看上去酷似北京故宫。 他再用力往前推一下,大门竟被缓缓推开了。随着门轴转动声,里面显出一个昏暗的空间。 四人都感到一阵冷风从大殿里吹出,仿佛考古队员打开尘封千年的古墓。孙子楚猴急地要闯进去,却被林君如一把拉住:“当心脚下!” 原来是高高的门槛,足有成年人小腿那么高,若不是提醒一下,孙子楚非得重重摔一跤不可。 “连门槛也是按照皇宫的规格来的,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孙子楚在庆幸之余,揣着满腹的狐疑,小心地抬腿跨过门槛。林君如和伊莲娜互相搀扶着跨进去,叶萧在门口徘徊片刻,也只得跟着他们跨入大殿。 冷风伴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很快从大门飘出去消散了。借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眼睛才适应殿内的昏暗。这是个数百平方米的大厅,中间竖着几根粗大的柱子,乍看还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细看才发觉是钢筋水泥。仰头向天花板望去,是否有中国传统宫殿的“藻井”?但上面太暗了看不清楚。 并没有想象中的皇帝御座,整个大厅都是空的。地板居然是黑色大理石,怪不得空气都是冰凉的。 “就像走进了殡仪馆!” 林君如在大理石上滑了几步,随后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殡仪馆”三个字不断萦绕着他们。 “拜托!轻点好吗?” 孙子楚轻声告诫她,然后走到大厅尽头。除了一面是大门和窗棂外,大厅其他三面都是墙壁,左右两侧各开着几扇门。从外面看南明宫的规模,显然要比这个大厅大很多,墙后肯定还藏有很多空间。 推开左侧的一道门,里面是黑暗的走廊。叶萧等人也跟上来,拿出手电照着前方。走廊两边还有一扇扇房门,进去打开其中一间。 光束里腾起一团灰尘,大家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看到一台电脑的显示屏——宫殿里的电脑?接着,手电又照出一张办公桌,还有上面的电话机和传真机,屋子角落里还有台饮水机。 这明显是个办公室,但四面墙上没有窗户,关了灯就是个密闭的暗室。 伊莲娜摇摇头说:“在这种地方上班,绝对会得抑郁症。” 四人退出屋子,往走廊深处走去,很快遇到了楼梯,看来这大殿内部还有几层。叶萧端着手电走在前面,楼梯折了两道来到二楼。 迎面是条宽阔的长廊,装饰也甚为考究。地面铺的是黑色大理石,墙上挂着许多幅油画,不知道是名家的真迹,还是批量生产的假货。 走廊出乎意料的长,估计贯通整个宫殿二层了。推开右侧一扇房门,同样是没有窗户的办公室,只是内部装修更好。回到走廊里继续向前走,手电只能打到前方十米远处。 忽然,光线里隐隐出现一个人影。 叶萧放慢了脚步,孙子楚也捏紧拳头,四人仔细向前看去,但那影子总笼罩在灰尘中。 又往前走了几步,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不敢大声出气。走廊中只剩轻微的脚步声,布满尘埃的空气也似乎凝固了。叶萧想到了那神秘女孩,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她,必然还会有第二个人吧?也许他们就隐居在这宫殿中,就像眼前这个人影——他(她)是男是女?有多大年纪?干嘛要在这里?刹那间许多问题涌出来,心中已准备好了“审讯方案”。 第二组数林君如胆子最小,她禁不住缩在孙子楚身后,只敢透过他的肩膀往前看。孙子楚则想起古代宫殿的种种灵异传闻,据说故宫半夜里常有慈禧太后的鬼魂出没,拿起板子打妃子和宫女的手心………… 电光里的影子越来越近,就站在走廊的尽头,距离已不到五米,叶萧都看清那人的轮廓了! 那个人身材颇为魁梧,身高起码有190公分。两腿分开站在那里,手电光晕打在身上的气势,竟像敦煌壁画里的天王像。 他还戴着一顶很奇怪的帽子,叶萧把手电对准他的头,居然发出金属的光泽,原来是顶钢盔! 想必是军人或武装警卫,叶萧随即提高了警惕,会不会把他们当作入侵者呢? 又走近一步,才发现那钢盔的样式很怪。盔顶竖着个尖尖的东西,盔的两侧拖着锁子甲,保护脸颊和下巴,盔正中还有一块护鼻。 那个人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不,那根本就不是钢盔,而是古代武士的头盔! 再看那人穿的一身衣服,也都发出黑色金属反光。胸口有两片护心镜,后面衬着山字形的铁甲。肩膀有两个虎头家伙,下面咬着铁甲保护上臂,下臂则有铁制的护腕和护手。腹部围着绿色战袍,一根腰带紧紧系着,连接下半身的战裙,布满了鱼鳞甲片,就连护腿板和鞋子也是铁的。腰间挂着一把宝剑不,身后背一张铁胎大弓,箭壶里插着二十支羽翎箭。 在南明宫殿的深处,黑暗走廊的尽头,他全身披挂重重甲胄,似从君王的坟墓中走来,从地狱的战场上归来。 而来自遥远人间的四个人,早已在他面前目瞪口呆,等待他举起杀人无数的利剑。 终于,盔甲里的男人睁开眼睛,放射出两道噬人的目光…… 二 下午,一点四十分。 再回到旅行团的第一探险小组。 童建国握着一把手枪。 枪口对准那条大狼狗,枪膛里躺着二十发子弹,保险已被拉开。 旁边的钱莫争睁大眼睛,这是把大口径军用手枪,射击火力异常凶猛,可近距离穿透防弹衣。 若不走运被它射中脑袋,半个人头都会被轰掉,何况是一条狼狗! 在这栋未完工的建筑四楼,两个人与一条狗对峙着,人的手里有枪弹,狗的嘴里有利齿。 但牙齿毕竟拼不过子弹。 狼狗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并没有立即冲上去。它压低了上半身,把尾巴夹在股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呼声,嘴巴不时往上翻起,露出里面锋利的牙齿。 钱莫争嘴唇哆嗦着问:“它怎么不害怕呢?” “别说话!让我集中注意力,它随时都会扑上来!” 就趁着童建国说话的瞬间,狼狗竟突然一跃而起——唯一的空子被它钻到,眼看就要扑到他们身上了。 两人的瞳孔立时放大,钱莫争想要大喊“开枪啊!”但大脑掌管语言的神经,还来不及给嘴巴传递指示。 砰! 枪声响起。 钱莫争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道光火,同时闻到一股火药的气味。随即他闭上眼睛,不忍心看那幕悲惨的景象。 枪声,致使的枪声,继续在空旷的街道和毛坯的楼房里回荡。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那条狼狗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童建国则站在原地,他手上的枪也不见了。 “狼狗呢?” “我刚才并没有向它开枪,只是朝天鸣枪示警而已。”童建国嘴角微微一撇,“枪响后狼狗马上缩了回去,转身跑下了楼。” 钱莫争以往见过不少大场面,这次却真被吓倒了:“混蛋!我还以为它的脑袋被子弹打烂了呢。” “刚才它之所以冲上来,是因为它不确定我手里的枪到底是真家伙还是仿真枪。但它终究只是一条狼狗,任何动物都惧怕火器。只要枪声一响——哪怕再厉害的野兽,也会因天生的恐惧而逃跑。” “算你有种!手枪呢?” 童建国从裤兜里把枪摸出来说:“放在这里好像不太安全。”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防我一手?” “别乱想了。” 他将裤脚管撩起来,再把手枪放到小腿外侧,从包里拿出胶带绑上,这样就牢牢固定住了。当他把裤管放下来,只看到隐隐有块突起,但又有谁会注意别人的裤脚管呢? 钱莫争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这把枪是从哪里来的?” “上午,那个山洞里的军火库。” “果然是那里!”他已经猜到三分了,捏着拳头问,“你居然偷了一把手枪出来?” “干吗用‘偷’这个字?我们在这里吃的每一顿食物,不都是‘偷’来的吗?”童建国靠在阳台栏杆上,叹了一口气,“哎,你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危险吗?那条狼狗只是许多危险中的一个,你没有看到屠男和导游小方是怎么死的吗?我们旅行团还有十几个人,其中有一半是女人,难道凭你的赤手空拳,就能保护自己和她们吗?” “所以,你就偷偷地拿了一把枪?” “是,上午在山洞军火库里,有个箱子里全是手枪,弹匣里还装满了子弹。我特地挑了这把枪,还有几个弹匣的子弹,趁你们不注意藏在了身上。” 钱莫争低头想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对,我们那么多人是需要一把枪,比如刚才就派上了用场。” “谢谢,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印象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我有许多种做法,让你们都难以理解,但我会给你们看到最好的结果。” “不过,枪毕竟不是个好东西,旅行团里大多数人,都会对这把枪感到恐惧,何况还有个十五岁的孩子。万一让某些心术不正,或容易冲动的人拿到了,说不定就弄巧成拙,变成我们最大的祸害了。” “所以请你为我保密,不要把这把手枪的存在告诉旅行团里任何一个人——包括叶萧!” 钱莫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说:“好吧,我保证不说出去。你也要好好保管这把枪,千万别把它弄丢了,更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当然。” “还不知道杨谋他们三个人怎么样了?我们快点下去找他们吧。” “等一等!” 童建国一把拉住了他,随后将头探出阳台,查看下面的形势。果然,在街道对面的转角处,那条狼狗正赫然趴着呢。 “啊,它居然还没走!” 钱莫争也发现了那条狼狗,刚才鸣枪示警并未伤到它,但令它更加机警小心了。它悄悄躲藏在对面,只等他们两个人下楼,便会从背后突然袭击! “它真比人还聪明。” 他们退到屋里,童建国点起一根香烟。在这废墟似的毛坯房中,烟头的火焰不断闪烁,很快被他吸完了。 “你用过枪吧?” 钱莫争蹦出一句话,眼睛隐藏在昏暗中。 “是。”童建国并不隐瞒,轻轻吐出一口烟雾,“还杀过人。” 这句话让彼此沉默了许久,烟头的火光照着他的双眼,宛如黑夜山洞里狼的目光。钱莫争退到了更远处,他不想追问别人的过去,或许旅行团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 “枪不是个好东西。” “当然,其实我很讨厌枪。” “你也讨厌杀人?”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扣着扳机的手指僵硬了。子弹穿过一片树林,击中对面那人的胸膛,距离不会超过二十米。我看着他的血从胸口涌出来,就像流到我的身体里,眼前和脑子里血红血红的,以后连着一个月都做噩梦。” 童建国加快了吸烟的速度,仿佛这里已变作多年前的战场,硝烟弥漫向钱莫争的双眼。 “你杀过许多人?” “是的,但第二次杀人就再也没有感觉了。不觉得自己是在杀人,更像是训练时打中靶心。那些飞溅起的鲜血,不过是靶子上的木屑,根本用不着眨眼睛。” “当你感觉到自己是在杀人时,你还有忏悔的可能。但当你感觉不到自己是在杀人时,那你就成为魔鬼了。” 钱莫争给他做了个总结性发言。 “也许——是吧!”童建国只能苦笑一声,用力丢掉将燃尽的烟头,火星在地上一闪就灭了,“那时候你杀一个人,就像扔个烟头似的简单——如果自己被别人杀掉,也是一样的感觉。” “生命就像烟头?短暂而脆弱的火光。” 谈着谈着竟变成了哲学话题,钱莫争真想打自己一耳光,怎么和这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一起聊天呢? 他重新束起散乱的长发,紧张地走到阳台边,看看时间已经两点十分了。他悄悄把头往外探了探,那条机敏狡猾的狼狗,依然在楼下守候着。 “该死的,我们被这条狗困住了!” “不,人不会被狗困住的。”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皱着眉头说,“不知道玉灵他们三个人怎么样了?必须快点去找到他们。” “可我们现在自身难保,而且就算能逃出去,也不知那三个人跑哪儿去了,说不定他们也在寻找我们呢。” “冲出去再说吧!” 说罢童建国走到阳台上,先看了楼下的狼狗一眼,又仔细扫视周围环境。下面是个十字路口,狼狗趴在对面转角处。在这栋未完工的楼下,有个自行车棚,透过阳台底下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停着十几辆自行车,外面用铁栏杆隔着。 他回头对钱莫争说:“你想骑自行车吗?” “什么意思?” “跟我下去吧!” 童建国静静地走下四楼,每一步尽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知道楼下的狼狗正竖着耳朵,倾听着他们每一步动静。钱莫争也只得屏声静气,就这样踮着脚尖走到底楼,互相都不敢说话。 借着昏暗的光线,童建国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翻过底楼一扇窗户,跳出去正好是外面的自行车棚。 对面的狼狗立即狂吠起来,飞快地冲到自行车棚外,却被层层铁栏杆挡住了。它的爪子扑在栏杆上,由于身体过于巨大,难以从底下的缝隙钻进来,只得恶狠狠地嚎叫着。 十几辆自行车都蒙着厚厚的灰尘,童建国低头摸了摸车锁,居然一下子就打开了——果然是个偷车高手。 他连开了两辆自行车锁,轮胎里的气也算充足,便和钱莫争各骑一辆,冲出了自行车棚。 两人都憋足了力气,拼命蹬着脚下的踏板,风驰电掣地骑上马路。狼狗一下子猝不及防,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但它并没有放弃,马上跟在后面追赶。钱莫争回头大惊失色,只得用尽浑身力气蹬车。但这辆车恐怕一年多没动过了,链条里都生了锈,积了许多灰,哐当哐当宛如八十年代的“老坦克”。 “抄小路!” 童建国的自行车技也着实了得,轻巧地转进旁边一条巷子。而钱莫争经常骑山地自行车,也能凑合着应付一下。两人紧握车把,在小巷里七转八拐,经常脱出狼狗的视线。虽然狗鼻子仍能捕捉到他们的方向,但不断减速转弯却非狼狗所长,它几次差点在弯角摔倒。 当他们以为要甩掉狼狗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一堵坚固的墙——原来这小巷是条死路! 机关算尽,却误了卿卿性命! 在这狭窄的幽深小巷里,两旁也没有其他路可逃。钱莫争绝望地回过头来,狼狗已及时杀到面前。 瞬间,空气凝固成冰块。 两辆自行车,两个男人,一条狼狗,六只眼睛,八条腿。 还有,一把手枪。 三 第二组。 神秘而巨大的南明宫,二层楼黑暗走廊的尽头,一个全身披挂甲胄的武士。 突然睁开沉睡百年的双眼,凝视来自21世纪的不速之客。 叶萧的心脏拧了起来,林君如和伊莲娜瑟瑟发抖,躲藏到了他背后。只有孙子楚还饶有兴趣,继续用手电向盔甲里的脸照去。 不,那不是一张脸,而是狰狞的面具。 在眼睛的位置开了两个洞,凌厉骇人的目光,就从这两个洞里射出。 孙子楚想象躲在面具后的脸,究竟会是怎样一副尊容?是秦皇汉武麾下的年轻武士,还是唐宗宋祖阵前的威武将军? 他大胆地走到盔甲武士跟前问道:“喂,你是谁?” 随后又跳着后退了一步,提防那家伙鞘中的宝剑。声音在宫殿走廊内回荡,对方的目光却又黯淡了下去。 叶萧狐疑地上前两步,小心地摸了摸那盔甲——全是真正的古代铁甲片,而非电视剧里道具的皮甲。 这副盔甲散发着金属的寒意,仿佛经历过许多著名战役,受过无数刀剑弓矢的洗礼。 “当心啊!” 两个年轻女子异口同声地提醒,叶萧还是摘下了那副铁盔下的面具——里面居然是空的! “不存在的骑士!” 孙子楚念出了卡尔维诺著名的小说名称,一个终日穿着盔甲的欧洲骑士,其实全身的甲胄里却空空如也,只是作为一副盔甲而存在。 也许,生存在重重盔甲中的,是古代将士不朽的灵魂。 至于那双目光逼人的眼睛,则是镶嵌在面具上的两只玻璃珠子。 “原来不是人啊!” 孙子楚擦了一把冷汗,面具之所以会射出目光,不过是玻璃珠对手电的反光而已。他伸手抚摸盔甲,钢铁甲片异常沉重,穿在身上起码有八十斤,再配上各种兵器和装备,更别说冲锋打仗了,现代人的体魄恐怕难以胜任。 他又仔细看了看甲胄形制,从护鼻看有蒙古风格。但护心镜和山字形的铠甲,又很像明朝初期的样子,特别是护耳的锁子甲,显然受到了中东和欧洲的影响。孙子楚断定这是一副明朝盔甲,而从甲片制作工艺来看,则是后人的仿制品。但这仿的工艺确实很棒,从规格设计到各种材料,完全按照古书记载手工制作,放在这宫殿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威武精美。 用古代盔甲做装饰物,在欧洲和日本非常盛行。去年叶萧去英国游览伦敦塔,便见到了无数中世纪盔甲。但中国式盔甲则极其罕见,就连中国本土也难得见到,要么就是些粗制滥造的影视道具。像眼前这样的明朝盔甲,即便是后世的复制品,亦是千金难得的宝贝。 孙子楚绕了这副盔甲一圈,手电上上下下照了个遍,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甲片:“天哪,难道是——” “什么?” 林君如看到他神经质的样子,心想他又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吧? “难道是明朝遗民的后裔,你看这副完全仿真的盔甲,还有这座宫殿的外部形制,全郁是明朝的风格——你们想想为什么?还有,这座城市叫什么?” “南明。” “对!‘南明’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一切了!”孙子楚越说越兴奋,像发现了新大陆,“历史上也有一个‘南明’政权,就是明朝灭亡以后,明朝的遗老遗少们,拥立南方的明朝亲王为君,继续竖起明朝大旗反抗清军。” 林君如点了点头:“我知道啊,郑成功收复台湾就是为了反清复明。” “南明最后一个皇帝,年号叫永历皇帝。当清兵追杀到云南后,他被迫和大臣们逃到了缅甸。他在那里过了一段流亡生涯,最后被缅甸国王送回给清朝。汉奸吴三桂亲手用弓弦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绞死在昆明。” “那跟这里有什么关系?” “当年,许多不甘心做亡国奴,也不愿剃头留辫子的人,都逃亡到边境那边去了。当年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李定国将军就是死在异国他乡的,而他手下的许多部将和士兵们,继续效忠于大明王朝,在缅甸、泰国、越南等地策划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林君如不禁又插了一句:“我想起了《鹿鼎记》里的天地会。” 孙子楚最讨厌别人打断他:“小姑娘别乱插嘴!在云南的边境线外面,就形成了许多汉人部落,他们至今仍然生活在缅甸境内。” “你的意思是——这座城市是南明政权的遗民们,逃亡到泰北丛林中所建的流亡城邦或国家?” 叶萧依然打断了他,并替他说出了推理结果。 “OK!所以这里才会叫‘南明’,就是为了纪念故国——南方的大明王朝!” 美国人伊莲娜听得一头雾水,虽然学了那么多年中文,但对中国历史却还是一知半解:“What ?” 这次是林君如回答道:“这座官殿因此才叫‘南明宫’,这里才会放上一副明朝的盔甲?” “没错。”孙子楚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他伸手搭着高大的盔甲说,“说不定这就是明朝末代皇帝的寝宫呢。”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被唬住了,叶萧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发现右侧是一道楼梯。 宫段内部居然有三层楼! 叶萧打头走上楼梯,其余三人紧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来到楼上。 手电光线扫射之处,又是一条深深的走廊,但要比二楼低矮些。两边都是一扇扇房门,孙子楚试着推了一扇,却紧锁着打不开。他这么一路推过去,仿佛在推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心底确信这是明朝最后的江山,说不定还藏着永历皇帝最后的财宝。 突然,一扇大门被他推开了。 四人都屏住呼吸,小心地朝门里看去。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这是个非常宽敞的办公室,不再是楼下那些阴森的密室了。虽然玻璃窗上有许多灰尘,但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叶萧快步走到窗前,从高处俯瞰脚下的广场。但站在下面抬头看时,却未发现宫殿上部有窗,看来做过隐蔽处理。 在这里看下去的感觉,与在底下仰望完全不同。这是古代帝王检阅群臣的角度,是君临天下南面而治的气派。广场如巨大的地毯铺在脚下,两边的现代建筑和古希腊大厦,像两尊护法神左右对峙。视线越过广场外的朱雀大道,是那绿得扎眼的“中央公园”。甚至还能看到公园对面,是一大片三四层楼高的房子。从这个角度正面看出去,没有比这宫殿更高的建筑了。再远就是城市正南面的群山,旅行团便是从那个方向,进入这神秘的死亡空城。 站在南明城的地理与政治甚至宗教的中心,叶萧心底不断浮起某种幻影,被脚下的宫殿慢慢地引出——不,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热气融化在模糊的玻璃上,宛如一团白色的浓雾。 “GOD,这里真是豪华啊!” 伊莲娜惊讶地看着这间办公室,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脚下铺着最离级的进口木地板,墙上贴着绘金图案的墙纸。天花板也做成了中国式的“藻井”,富丽堂皇描龙绘凤,宛如故宫太和殿的规格。 在办公室右侧,摆放着一套沙发和茶几。虽然布满灰尘,林君如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这可是非洲水牛皮的沙发,在美国买一套起码要二十万美元,想想坐在那么多美元上面也值了。 墙上挂着一幅中国水墨画,一枝梅花孤独地在雪中绽放。孙子楚站在下面看傻了,因为他居然发现了石涛的署名! 从这幅画的内容和气质,以及装裱材质等方面来说,都确实是明末清初的年代,更何况石涛和尚那独特的画风。若真是石涛真迹,最高可拍卖到数千万元!又想起对“南明”二字的推理——石涛和尚乃是明朝王室后代,因国破家亡才遁入空门。而这画上的梅花,正应了“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之联。由“南明宫”来收藏这样的杰作,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林君如离开水牛皮沙发,来到宽大无朋的办公桌前。这台精致的红木桌子价值高昂,后面的太师椅更是明朝的古董。台子上除了厚厚的灰尘外,还有电脑屏幕和电话机。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太师椅上,正好面对着那幅石涛的梅花图。 这简直是皇家的气派!李嘉诚的办公室也不过如此吧? 办公桌的右上角,还插着一面小旗子,上面画着个奇怪的图案——左边是宝剑,右边是长矛,中间是太阳和弯月。 “日月旗!”孙子楚也快步走到办公桌边,看着旗帜上的图案说,“太阳与月亮,合在一起不就是“明”这个字吗?” “日月神教?” 林君如却想起了《倚天屠龙记》和《笑傲江湖》。 “别瞎扯!看这个旗帜——剑与矛保护日月,象征着誓死保卫明朝的决心,这也符合‘南明’二字的含义!” 叶萧也从窗边回来了:“这也是我在警察局里看到过的南明警徽。” “警徽?我看不仅仅是警徽,而且是南明城的旗帜,也是全城通用的基本标志。” 伊莲娜也点头补充道:“美国许多城市都有自己的旗帜和徽章。” 林君如依然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问:“现在向题的关键是,这究竟是谁的办公室?” “至少不是你的!”孙子楚一把将她拉下椅子,“这可是价值连城的老古董,非被你坐坏了不可!” 林君如被他气得直瞪眼,却也只能乖乖地走到一边。孙子楚仔细看了看办公桌,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赫然是个档案袋,印着“九十四年预算”的字样。他忽忙将档案袋打开,却发现半张纸都没有,只是个空壳子罢了。他又拉开其他几个抽屉,均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抽屉里有些办公用品,其中有两只派克签字金笔,竟是真的24K金,俨然是大财团老板或国家元首签字所用。 由于没有电源,也无法打开这台电脑,孙子楚皱起眉头说:“我猜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正是南明城的统治者吧?” “有可能。”叶萧随后又摇了摇头,“但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我们无法确定。” “再出去看看吧。” 伊莲娜已经坐不住了,她端起手电走出办公室。叶萧和孙子楚也跟了出去,林君如最后一个离开,无限留恋地回望这金碧辉煌的屋子。 四人回到黑暗的走廊,孙子楚又推开一道门,才发现是厕所——设在豪华办公室旁的厕所,自然是老板或首脑专用的了。不过这厕所也分为男女,显然这里还有女秘书办公——抑或办公室的主人就是女性? 厕所居然也有对外的窗户,用毛玻璃遮掩着隐私。林君如和伊莲娜都等不及了,一齐跑进了女厕所。 两个男人则留在外面,他们在阴影里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些馗尬。孙子楚背靠在墙上,不停地大口深呼吸。 “你有心事?” “到了这个鬼地方,旅行团每个人都有一肚子心事。” “不!”叶萧虽然看不清他的脸,眼睛却紧盯着他的方向,“下午一出来我就觉得你不对,中午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你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吗?” 孙子楚苦笑了一下,转头回避叶萧的目光。 “告诉我,是因为那个人吗?” 阴沉的大殿三楼走廊里,孙子楚只感到一阵窒息,他明白叶萧说的“那个人”是谁,无奈地点头道:“是,是她——你昨晚带回来的神秘女孩。” “我猜得果然没错,你在想什么?” 孙子楚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不觉得她像一个人吗?” “谁?” “小枝。” 空气再度凝固起来,叶萧的耳膜像被金针猛刺了一下,立时响起一阵耳鸣…… 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小枝…… 这个名字不停地在脑里盘旋,又变成密码似的微小汉字,爬满在黑暗的眼前。闭上眼睛便感到晕眩,似乎整个宫殿都要倒塌下来,将他埋葬在坟墓深处。在传说中的幽闭地宫尽头,某个影子正穿破时间迷雾,低吟古老的歌谣飘浮而来。 “不可能!” 叶萧连连后退几步,直到后脑勺撞在墙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睁开眼晴,只看见对面一个昏暗的人影。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孙子楚走到他的跟前,嘴里发出轻微气声,“但那感觉太像了!” “像什么啊?” 林君如突然出现在了身后,把孙子楚吓出一身冷汗,他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怎么像个鬼似的没有声音?” “你刚才说话的声音才像鬼呢。” 她和伊莲娜都从厕所出来了,打开手电照到叶潇的脸,却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对劲。 叶萧急忙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我们离开这里吧。” 话音未落,走廊彼端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穿破黑暗而来,让四个人的心又立时悬起。 “那副盔甲活起来了?” 林君如哆嗦地说了一句,随即得到孙子楚的回应:“闭嘴!” 叶萧把所有手电都关了,低下身子侧耳倾听。对面渐渐亮起一道电光,后面是两个黑黑的鬼影。 突然,那道电光照到他们脸上,伊莲娜惊恐的尖叫了一下。 就当四人都捏紧拳头之际,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是你们?” “钱莫争?” 孙子楚听出了那个声音,赶紧也打开手电照向对方,果然是钱莫争和童建国两人。 大家都非常惊讶 ,前往不同方向的两组人马,居然在这个地方相遇了。 再看这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又脏又破,好像刚刚打过一架。叶萧拧起眉头问:“你们组其他三个人呢?” 童建国疲惫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走散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说来真是好笑,全都是因为一条狗!” 随后,钱莫争将刚才发生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除了藏在童建国裤脚管里的那把手枪。 当钱莫争和童建国两人,骑着自行车逃到小巷尽头时,却发现前面有堵高墙,后面的狼狗已紧追而至了。在这无路可逃的绝境,童建国并没有掏出手枪,而是勇敢地站在狼拘面前,直瞪着狗的眼晴。 但这样的对峙只能是同归于尽,钱莫争紧张地寻找出路,发现在旁边有根落水管,直通三层楼顶。他手脚并用爬上了落水管,多年锻炼的肌肉帮了他大忙。童建国也立即爬了上去,狼狗虽然跟在后面,但毕竟忌悼他的手枪,更不会爬水管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 两人翻过高墙,后面是片残破的花园,停着辆泰国产的大众车。童建国施展偷车绝技,两人将车开上马路。这时狼狗也绕道追踪而来,但飞驰的车子远远甩下了它,终于摆脱了危险。 但方向已完全搞不清了,童建国胡乱开了几圈,一直驶上宽敞的朱雀大道,很快来到广场前。他们都被这地方震惊了,钱莫争急着拍照片来到威严的“南明宫”脚下,发现大门开了一道缝。 于是,两人就这么闯入宫殿,沿着楼梯走到三楼,与第二小组狭路相逢。 汇合后的两组人唏嘘不已,这离奇的经历更让大家担心,昨晚大家都听到了那条狼狗的警告,或许它随时还会出现吧? 叶萧依旧语气凝重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杨谋、玉灵、成立三个人,他们究竟在哪里?” 第十一章 食人鱼 一 下午,三点半。 杨谋的DV正对准路边,镜头里有一朵火红色的花,在荒凉的草堆中,竟红得如此耀眼。巨大的花瓣上滚动着水珠,象征某种妖艳的生命力,似乎随时都会熊熊燃烧起来。 “这是曼珠沙华!” 玉灵蹲坐在花前,轻抚花朵和枝叶,像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终于发现了神的微笑。小时候在村寨边缘,偶尔会看到这种火红的花,仿佛有种魔力似的吸引着她。 “传说中的彼岸之花?” 杨谋惊讶地把镜头推进,正好把玉灵的纤手也摄了进去。 玉灵转头回眸一笑,却看到成立苍白的脸,她的笑容也骤然凝固,起身继续向山间走去。 三人走在山间公路上,也是上午下山的路。两个钟头前,他们在车上遭到狼狗攻击。杨谋、玉灵、成立三人跳车逃亡,童建国和钱莫争则留下来“与狼共舞”,第一小组就此分成两拨。这三个人逃进一条小巷,也不管有没有狼狗追赶,只顾着拼命往前跑。一口气穿过几条马路,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才发现后面根本没有狼狗踪影。 这下他们彻底迷路了,在城市东部边缘流浪。转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走出了南明城,正好碰到那条进山公路。第一组原计划就是去山上的水库,寻找上游的水源地。他们商量后决定,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便继续完成此前的计划吧。 于是,三个人共同走上公路,艰难跋涉了一公里多,来到这火红色的曼珠沙华前。 成立的目光颓丧而吓人,玉灵始终不敢靠近他,便和杨谋快步走在前面。杨谋关掉了DV电源,他一直在担心电池问题。进入南明空城后,他给DV换上了备用电池,万一再用光就彻底完蛋了。 拖在最后的是成立,他仰头看着两边的山势,仿佛所有岩石都有砸向他,将他埋葬在这遥远的荒野中。他加快脚步,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大口地深呼吸,心跳却无法正常下来,难道出现了早搏的毛病? 真想跳起来打自己两巴掌,他现在脑子里全是妻子的脸。黄宛然依旧美丽动人,但在他眼里却变成了美杜莎——头发里藏满了毒蛇,瞳孔里爬出蝎子,红唇张开吐出的是蜘蛛。 成立差点恐俱地叫起来,他摸着自己狂跳的心口,发觉自己仍在山上,杨谋和玉灵走在十几米前。 是啊,最好不要再看到她! 中午在大本营的楼道里,黄宛然对成立说出的“离婚”两个字,像泰森的重拳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脆弱的心窝。 这两个字她已憋了许多年,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在这池死水底下,却隐藏着越来越猛烈的狂风骇浪,直到几个小时前突然爆发,瞬间将他打入海底葬身鱼腹。 “离婚?” 心底再度重复这两个字,成立感到天空都要坍塌下来了。他很清楚离婚意味什么,当然他的妻子也非常清楚——意味着将分割一半的个人资产! 如果离婚,他将失去占有的公司80%股份的一半;还有银行个人户头上的一半;价值一千万的别墅的一半;限量版凯迪拉克轿车的一半…… 还有,女儿的全部。 如果这些“一半”全部变现的话,起码有五千万人民币!以及后半辈子的全部幸福。 就算闹到法院打官司,由于妻子掌握着他全部“包二奶”的证据,他肯定会被判为离婚过错方,所有判决都将对他不利。就算明天回国转移财产,但公司账户里的钱可不能随便动。他以前有过转移资产的记录,一举一动都受到银行监控,万一被认定为洗钱就完蛋了。 成立脑袋恍惚之间,人已来到半山腰上,公路尽头是几栋建筑,还有横断峡谷的大坝,一池碧水在群山间荡漾着。 杨谋和玉灵跑到水库边,蹲下来触摸清澈的湖水,指间冰凉而细腻,如丝绸从皮肤上掠过。 “我们去那房子里看看吧!” 成立终于暂时放下心事,在后面叫了一声,杨谋赶紧回头跑过来。 两人走进湖边的建筑,里面是个厂房似的大仓库,摆满各种机器和设备,都覆盖了厚厚的灰尘。 “这些都是干什么的啊?” 杨谋捂着鼻子问道,成立却并不回答,沉默地向更深处走去。前头有道楼梯,却往地下而去。杨谋掏出手电筒,电光下成立的脸煞是吓人,像刚刚杀过人似的。 “有胆量下去看看吗?” 成立挑衅性的发问,让杨谋不由得壮起了胆子:“我是纪录片导演,当然得有亲临险境的勇气。” 于是,他端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人依次下了楼梯。 底部是条黑暗的甬道,杨谋打着手电继续向前走,宛如来到地底墓道。两人没走几步,便听到四周的洞壁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共鸣声。这声音持续不断地袭来,宛如千军万马的厮杀,将他们水泄不通地包围,杨谋手中的电光也不断颤抖。 “别害怕!这是大坝泄洪口的声音。” “什么?” 这周围的声音实在太吵,杨谋完全没有听清楚。 成立只得对着杨谋耳朵大声说:“我们已经在大坝里面了!” “天哪?这是水库出水的声音?” 杨谋声嘶力竭地叫着,想到已置身于大坝之中,便浑身有种不安全感,似乎水流随时会将自己吞没。 “对,我猜泄洪口应该就在我们脚下。”成立索性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板倾听,很快就被震得吃不消了,急忙起来大声说,“没错!水就是从下面流出去的,由于存在几十米的落差,所以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而这个甬道又像共鸣箱一样,声音传到这里就惊天动地了。” 说罢他们继续向前走,甬道变成了一个大房间,手电照出许多机器和电脑。这里便是大坝最中心的位里,但由于没有了隔音装备,嗓音反而比刚才轻了许多。 成立打开自己的手电,仔细看着墙上的图板。上面画着许多复杂的线路图,杨谋完全看不明白,只能接着往前面走。这里的空间相当大,各种奇怪的东西都有。他回头再用手电照照,却见成立依然在看线路图,表情竟像个傻子似的,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 忽然,杨谋想到了玉灵——糟糕!刚才把她一个人抛下了,玉灵肯定没有跟下来,她单独在湖边会不会有危险? 他立即扔下发呆的成立,飞速跑回甬道,忍受着巨响对耳朵的折磨,一口气冲上楼梯。 回到群山和天空底下,瞳孔立时被刺痛了一下。他揉着眼睛寻找玉灵,却压根没有她的影子。 杨谋的心里一沉,又大喝一声:“玉灵!” 山谷间回荡着他的声音,他捏紧着拳头走到湖边,却发现卵石滩上有两件衣服—那正是玉灵刚才穿着的,美丽修长的筒裙和抹胸。 他仔细观察湖面,发现水波间浮起一团黑发,接着是圆润的白色皮肤,光滑诱人的肩膀,还有全部裸露着的后背,接下去是…… 杨谋的心跳更猛烈了,他不禁咽了一大口唾沫,双手不住颤抖,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DV。 他闪身藏到了一堆树丛后,打开DV镜头对准湖面,在乱草和树枝的隐蔽下,清楚地摄入了水中的玉灵。 这是一条美人鱼。 刚才她一直潜在水中,没听到杨谋的叫喊。现在她半个裸露的身体,都在水面上忽隐忽现。湿淋淋的长发黏在后背,细长的双臂划动水波,双腿并在一起如同鱼尾。从肩膀直到脚底,整个身体如古老的纺锤,这正是海豚的美丽体形——看来曹雪芹说的没错,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天生就如海豚是水生动物。 可惜,此刻拥抱她的只是湖水,而不是某双有力的手。 杨谋看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断调整镜头,将焦点对准她身上每个细节。尽管这段画面无法在纪录片中播出,但这浑然天成的《泰家美女戏水图》,却是踏破铁鞋都难遇的。 刹那间他也顾不得什么道德问题了,虽然这在西方或中国都可称为犯罪了,但泰族人或许对此不以为然。而且杨谋也根本难以自控,仿佛拍摄DV的人并不是他,而只是他的这双手而已。是操纵机器的手被玉灵诱惑了,必须要把这惊人的美丽摄录下来。 不,他已不把玉灵行作为一个“人”了——在碧绿水库里的那条生命,本身已与自然融为一体,她就是这天、地、山、水的一部分,抑或前身便是河谷里的一条鱼、一片藻、一滴水、一个灵魂? 若是被两千多年前的屈灵均看到,她一定会成为诗人笔下可爱的“山鬼”吧。 杨谋想到这里,反而安心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冷静地操纵DV镜头,捕捉每个动人的瞬间。 突然,湖上的玉灵有些异样。 她从水面抬起头来,半个胸口露出水面,显然是在双脚“踩水”。 杨谋的镜头快速推进,清晰地显示她紧张的表情,正在向水库四周张望着。 难道她发现他的偷窥了? 杨谋的手也抖了起来,但她这么远的距离,是极难发现隐藏在树丛后的镜头的。 不,玉灵碰到了其他状况! 她在水里一阵颤抖,接着把头没入水中,一只手却伸出水面乱抓,旁边掀起圈圈涟漪。 体力不支抽筋了? 在这种深水里游泳,最致命的就是抽筋!杨谋再也顾不得了,他抛下了宝贝DV,从树丛后冲出来。一路狂奔到水库边上,脱掉上衣跳了进去。 冰凉的湖水将他包裹,他拼命地张开双臂划水。不断有水涌到眼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水库中央的玉灵几乎要不见了。 当他心急如焚地游到那里时,只感到后背微微一麻,紧接着又是一下。接着,他的腿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眼看就要被那只手拽下去了,杨谋深呼吸了一口气,跟着一起潜入水中。清澈的水里能看出很远,只见一堆水草般的黑色物质——分明就是玉灵的头发! 他艰难地将腿抬起,抓紧那只乱舞的手,随后又摸到一张脸。在水中睁大眼睛,确认那就是玉灵。 一切都宛如梦境——水中赤裸的美人,她的长发如海藻般生长,眼睛在水波里熠熠生媚,还有光滑如海豚的皮肤,雪白的身体曲线玲珑。 杨谋的肾上腺素全部分泌了出来。 然而,还有一大群鱼围着他们,这些鱼都只有猫鱼般小,却紧叮着玉灵双腿。又有几条鱼游到他面前,竟大胆地冲到他额头,紧接着便是轻微的刺痛。 他依然憋着胸里一口气,再细看这些小鱼的长相,让他想起一部国外的纪录片,关于亚马逊河里的食人鱼——同样也是这副尊容,就连攻击人的方式也一模一样。 食人鱼? 莫名的恐惧让他把玉灵抱紧,用尽全力摆动双腿,鱼群仍然跟在他们左右。 终于,两人共同浮出了水面。 就在他们大口急促呼吸时,他的脚底又被鱼嘴扎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喊出来。玉灵也好像恢复过来了,两个人一起奋力向岸边游去,一路上不断有鱼跟着他们。 当他们精疲力竭地爬上岸,食人鱼才停止了攻击行动。 死里逃生后的玉灵,吐出了嘴里的几口水,喘息着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虽然,杨谋同样也惊魂未定,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玉灵这才羞涩地意识到,自己正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边正好是她脱下的衣服,她赶紧抓起来披在身上,蹙起柳叶娥眉轻叱:“不要看嘛!你好坏。” 杨谋立即转过头去,抓着上衣跑回树丛,宝贝DV还躺在那里呢。他在树丛后擦了擦身子,仔细看了看皮肤,果然有许多红色的小点,幸好并没有流血,像蚊子咬痕似的。 没错,一定是食人鱼干的! 但这里怎么会有食人鱼呢?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不过,这神秘的南明城的存在,本身就完全超乎了常理。 或许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等着他们? 他穿上衣服走出树丛,玉灵也已穿好筒裙,脸颊飞上两片红霞。杨谋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她面前,尴尬地说:“你身上怎么样了?” “好多了。” 玉灵抬起手臂给他看,上面有十几个小红点子,但正在缓缓褪下去,看来食人鱼的攻击力,并不如传说中这么血腥。 但它们制造的效果却一样可怕,任何人被食人鱼这么叮叮咬咬,虽然不会被咬死,但肯定会酸痛麻痒难忍。结果就是全身乏力抽筋,最后沉入水底溺死,成为食人鱼们的美味佳肴——名副其实的葬身鱼腹。 想想真是后怕!说不定玉灵身上还有更多呢,希望能尽快褪下去。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该死的食人鱼会不会有毒? 虽然鱼毒比较罕见,但万一毒素进入血液,究竟会造成什么后果,任何人都说不清楚! 他们恐惧地退到很远,不敢再靠近这池碧水了。它尽管看上去如此平静美丽,水底却隐藏着一群凶险的魔鬼。 可是,上午钱莫争也下水游泳了,他怎么会平安无事呢? 杨谋难以解释这一切,低头盯着玉灵的眼睛。她湿润的头发黏在脸上,珍珠般的水滴从鼻尖滑落。食人鱼咬在她肩头的红点,反而更令她性感迷人。刹那间她也意识到了,急忙别过头去。 一阵冷风从峡谷深处吹来,水面如同被打破的镜子,无数碎片刺痛了眼睛。 他们都退到树林边,时间已将近五点,白天正渐渐落下帷幕,这神秘的大山之中还藏着许多秘密。 对了,成立还在大坝里面吗? 二 大本营。 镜子,又是一面镜子,被打碎了。 几道裂缝迅速伸展开来,许多碎玻璃剥落在洗手池中,清脆的破碎声依旧凝固着,继续撕裂亨利的耳膜。 他的脸也在镜子里破碎了——鼻子从正中分裂,左眼已无影无踪,右眼里布满血丝,嘴唇损失了大半,下巴变得残缺不全,咽喉似乎被切开。 破碎的脸,破碎的人,破碎的一切,就如这破碎的城市。 还有破碎的烛光。 亨利的嘴角淌着血,目光冷酷地注视自己。浅红色的蜡烛光晕,透过镜子反射洒遍全身,宛如一幅血色的油画。 某些声音在记忆里喧哗着,那双眼睛如此冷漠,耳边泛起可怕的催促: “必须完成……必须完成……必须完成……” 他在心底不停默念,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那间致命的密室之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上帝啊!” 亨利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大脑也碎裂成了两半。 狭窄的卫生间里没有灯光,蜡烛就点在洗水池边。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散发着一股腐烂气味。 忽然,门外传来厉书的声音:“HELLO ! HELLO !” 他在外面猛敲着门,用英文焦急地喊道:“喂,亨利,刚才是什么声音?镜子打碎了吗?” 是的,卫生间的镜子被亨利打碎了,他依然面对着自己破碎的脸,紧锁卫生间的小门,任凭外面的厉书叫喊。 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几滴血落到马赛克地板上。但他仍握着那个瓷杯,用怨恨的目光盯着镜子,然后重重地将手甩起。 又是一声清脆的撞击。 整面镜子都粉碎了,在飞溅的玻璃片中,亨利放声狂笑起来。仿佛镜子里藏着一个恶魔,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发疯似的大笑同时,卫生间的门也被撞开了,厉书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将蜡烛打翻在地。 厉书只感到肩膀火辣辣地疼,剐才听到卫生间里的动静,显然是镜子被砸碎了——亨利已在卫生间里呆了一个钟头,把他们都等得急死了,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厉书便拼尽全力撞开了卫生间。 黄宛然和秋秋母女也站在外面,紧张地看着他们。亨利停止了狂笑,和厉书互相搀扶着站起,卫生间里的镜子已全部粉碎。 已是黄昏时分,出去探路的两组人都没回来,剩余的人在这间二接屋子里,隔壁房间还躺着屠男的木乃伊。 萨顶顶和神秘女孩,还有思念着杨谋的唐小甜,都聚拢到了卫生问门口。亨利面色苍白地走出来,手扶着墙不住喘气。厉书揉着撞门的那边肩膀,要黄宛然为自己检查一下,在确定没脱臼之后,他用英文对亨利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紧吗?” 亨利的嘴唇嚅动几下,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厉书只能把耳朵贴到他嘴边,随后听到一句英文。 瞬间,厉书面色大变,瞪大眼睛看着其他人,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他说了什么?” 面对黄宛然的追问,厉书只得用中文转述了亨利的话—— “吴哥窟里的预言——若敢擅自闯入这座神秘的城市,便将遭到永恒的诅咒,谁都无法逃避这个预言,正如谁都无法逃避死亡降临。” 这句话让所有人沉默了,黄宛然母女俩面面相觑。从不在乎恐惧的秋秋,也皱着眉头后退了半步。唐小甜紧紧抓着顶顶的手,心中祈祷她的新郎快点回到身边。厉书则重新看着亨利的脸,在法国人灰色的眼珠里,写着对东方神秘主义的虔诚膜拜。 只有二十一岁的“无名女孩”,丝毫都没有被吓倒,而是用冷酷的目光,盯着近乎疯癫的亨利。 也只有这双眼睛,才能攻克恶魔的堡垒,即便当年的预言成真。 亨利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板上,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她,似乎瞳孔里吐若丝线,将他的眼球牢牢粘住,永远禁锢在空城无法逃脱。 “NO!” 亨利拼命把身体往后缩,像要在墙上顶出个洞来。但他不敢闭上眼睛,连眼皮都不敢眨半下。 神秘女孩也蹲了下来,继续盯着亨利的双眼。而亨利眼里看到的她,已不再是美丽的女郎,而是一具可怕的僵尸。 忽然,顶顶一把拉开了她,生生将她拽回书房将门关上。 亨利终于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宛如长眠多年的死者复活。 在狭窄的书房里,顶顶也与“无名女孩”对视着。从昨天下午第一次看到她,这双眼睛就一直浮在脑海里,如此奇异又似曾相识——两面致命的镜子。 “你刚才想干什么?” 女孩也不抗拒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只是想帮助他。” “这是帮助吗?” “我看他很可怜。” 顶顶冷笑了一声:“是的,我们大家都很可怜。在这座空城里的人都是可怜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觉得我可怜。” “不,小枝——你很可怜。” 她叫出了女孩的名字,虽然这是女孩自己说出来的,但顶顶并不能证实这个名字的“真伪”。何况“小枝”这个名字对于叶萧来说,实在太特别太重要了,所以顶顶不敢把这两个字告诉他。 “是吗?” “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不知道你的学校,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我们来到这里,你还将孤独地生存下去,就像一片凋落的树叶,最终在泥土里腐烂掉。” 顶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其实这也是一种激将法,刺激小枝开口说出真相,但她得到的仍然是失望。她后退了半步,正在凝神思量的当口,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喧哗。 心,又一次顶在了喉咙口。 三 傍晚,六点十五分。 第一组的童建国和钱莫争,第二组的叶萧、孙子楚、林君如与伊连娜一起回来了。 大众车已经不能开了,他们从城市中央的南明宫出来,经过朱雀大街找到回去的路,艰难步行着回到大本营。 一下子回来六个人,房间里热闹了许多。黄宛然和唐小甜忙着给他们倒水,孙子楚的腿都快跑断了,哼哼卿卿地坐倒在沙发上。 书房里的顶顶听到动静,打开房门便撞见叶萧,四目相对沉默了片刻,他尴尬地问道:“她呢?” “在里面。” 顶顶淡淡地回答,回到客厅默不作声。叶萧跨进小小的书房,只见神秘女孩呆坐在窗下,树影笼罩着她的乌发,弹射出幻影般的光泽。 他还不知道她叫“小枝”,只能干咳了一下:“你怎么样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回答叶萧的向题。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一切的。” 叶萧冷冷地退出书房,想起在南明宫的走廊里,与孙子楚的那番对话。 他确认了一下留守的几人并无意外,只是亨利的脸色很奇怪,躲在角落里不吭声。叶萧悄悄对厉书耳语道:“法国人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在卫生间里待了半天,又把镜子给砸碎了,真的让我很担心。” “看牢他!” 叶萧回头却看到唐小甜正抓着钱莫争问:“杨谋怎么没回来?” 面对这位执著的新娘子,钱莫争也不知如何作答,挠着长发下的头皮说:“他——他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这种明显安慰的话,让唐小甜更加焦虑万分:“他不是和你们一个组的吗?怎么只剩下你和童建国,其他三个人都到哪去了?”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还是童建国出来说话了,五十多岁的他说话最有分量。唐小甜绝望地坐倒,嘴里喃喃自语:“不,不能把他抛下。”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童建国的年龄足够做唐小甜的父亲了,这番话似乎代表了长辈的责任。 倒是黄宛然的表情很自然,一点都没有为丈夫而担心。也许,成立永远消失在丛林里,对她而言也是个解脱——不过这样对秋秋太不公平了,她回头看看十五岁的女儿,眉头蹙了起来。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大家决定先准备晚餐,依然由黄宛然主厨,唐小甜和林君如打下手。 除神秘女孩小枝留在书房,大家都在听孙子楚的胡侃。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广场和宫殿,将大家带到金壁辉煌之中。林君如给他点上一根蜡烛,烛火下的他指点江山口沫横飞,好像已取代了导游的位置。 童建国轻蔑地“哼”了一声:“若你遇到了那条狼狗,恐怕就当场吓得尿裤子了。” “你说什么?” 孙子楚最不能容忍别人对他胆量的侮辱,其他人也都识相地保持沉默,屋里只剩他们剑拔弩张。 “够了,彼此客气些吧!” 还是厉书出来做了和事佬。他悄悄回头盯着亨利,法国人蜷缩在角落中像被遗忘了。 这时,黄宛然她们把晚餐端进来了,虽然换了些花样和材料,终究还都是袋装食品。 她低下头柔声道:“抱歉,就让大家吃这些。” “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很感谢你。” 钱莫争安慰着她,却得到了秋秋的白眼,他无奈地轻叹一声,抓起碗大口吃起来。 大伙都已饥肠辘辘,特别是下午出去探路的人们。叶萧和孙子楚都是狼吞虎咽,不消十分钟便全部解决了。 只有唐小甜一点都吃不下,她坚持要等杨谋回来再吃。其他人也不便勉强,黄宛然只能准备再为她热菜,心想恋爱中的女人真是愚蠢,可当年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抬起头又撞见钱莫争的目光,赶紧把头别了过去。 顶顶一只手端着蜡烛,一只手把晚餐送入书房。小枝几乎要睡着了,被弄醒后端起饭碗,不假思索地吃起来。顶顶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暗自思量她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餐后,几人一起帮忙收拾餐具,窗外夜幕已然降临,时间已过了七点十分。 南明城的夜晚让每个人都焦虑不安。 屋子里只剩下烛光了,叶萧关照大家必须小心,万一打翻蜡烛引起火灾就惨了。 是继续在这里等待那三个人,还是各自回到昨晚睡过的房间去?大家的意见有些分歧,唐小甜是铁了心要等下去的,而黄宛然则想和女儿回四楼休息去。 这么多人闷在一间屋子里,伊莲娜感到快透不过气来了。她索性打开了客厅窗户。一阵凉风随即侵入房间,将餐桌和茶几上的蜡蚀都吹灭了。 林君如不禁尖叫一下,几乎靠在了孙子楚身上。伊莲娜也没想到开窗的后果,惊慌失措地又把窗户关紧。房间里已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纷纷撞在一起,顿时全都乱作了一团。 “大家冷静下来!不要乱动!” 叶萧的心跳也加快了,只看到眼前晃动一些影子,杂乱的脚步在四周响起。还有人体和衣角的摩擦声,唐小甜的哭喊声,更有孙子楚的咒骂声。 突然,他想到了书房里的神秘女孩。 绝不能让她摸黑逃出去,叶萧凭记忆摸到书房门口,向里大喊一声:“喂,你还在吗?” 但屋里并没有任何回声,他紧张地进去带上房门,在黑暗中向里摸索。 于是,指间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光滑而带有合适的温度,那是年轻女子才有的皮肤。 虽然依旧没有光线,他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似乎将她的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心底竟浮起了那个名字。 喉结猛咽了几下,几乎就要把那两个字吐出来了—— 某道光线在眼角掠过,接着又是猛然跳跃的光点,是书房的台灯在闪烁。整个屋子如灵魂不断眨眼,瞳孔也随之剧烈收缩…… 她的影子与她的眼睛,都在这神秘的光影里忽隐忽现。 同时,灯管里响起咝咝的暗吼,就像隐藏在密林中的山魈,流着口水准备突然袭击。 “砰!” 几乎是爆炸的声音。 刹那间,灯亮了。 不是蜡烛被重新点燃了,而是房间里的电灯亮了。 台灯骤然亮起,白色灯光照在她脸上,连同叶萧触摸着她的手指。 眼睛!他的眼睛被猛烈地刺激了一下,瞳孔缩小得几乎闭合,大脑仿佛要被撕裂。 自己瞎了吗?叶萧的心沉到冰点,摸到女郎脸上的手也缩了回来。 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皮,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 终于,他看见了。 灯光下的神秘女子,那个永远都无法遗忘的名字。 两人的表情都很怪异,特别是她睁大的眼睛,似乎正面对一个奇迹。 于是,他想起了一件更紧迫的事一一灯怎么会突然亮了? 来电了? 他急忙打开书房门,发现客厅里已亮堂堂一片,吊灯、壁灯、挂灯、厨房灯,甚至卫生间灯全都亮了,整套房间已如白昼一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万分惊讶,孙子楚怀疑这是不是做梦,试着将手伸向电灯,差点被烫破了皮。电冰箱也发出轰鸣的响声,林君如赶紧打开箱门一看,里面的灯全都亮了。钱莫争甚至打开了电视机,可惜收不到任何信号,屏幕上飘满了雪花。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大家莫名兴奋起来——至少有电就有了光明,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或许悲剧的命运将就此扭转? 叶萧快步打开窗户,外面的花园仍然漆黑,但楼下隐隐闪出灯光。 难道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就像天鹅湖的诅咒被破解,变成石头的骑士得到复活? 凝固的时间再度开始走动,整座城市重获生机? 主人们很快就要回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可是,电……电……电……是从哪里的呢? 四 2006年9月26日19点19分19秒。 南明城从沉睡中被唤醒。 叶萧的目光越过房门,走下昏黄灯光的楼道,穿过凉风习习的小巷,来到星空下的寂静街道。路灯正弯曲脖子照射着他,几家店铺纷纷射出光线,远处的楼房星星点点。对面一家音像店的灯光骤然亮起,渐次传出一个淳美的嗓音——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他的眼睛跟随着琴的歌声,在夜风中浮起上升,来到数百米的高空。黑夜里的视线变得如此清晰,街道两边亮起无数点光芒,宛如银河坠落到南国的谷地。整个南明城已在脚下,巨大而封闭的盆地,如同一口古老的瓷碗。诺大的城市成为深海珍珠,放射耀眼而灵异的光。 他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请让时光倒流三分钟。镜头就安装在他的瞳孔里,插着一对羽毛翅膀,借着风俯瞰大地。拍摄黑暗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建筑和街道,它们沉睡了365个昼夜,变成了巨大的墓碑,化为埋葬灵魂的坟场,静静等待世界末日。 突然,第一个光点在黑暗中亮起。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成百上千个光点相继点燃。一片街道亮了,又一片街道也亮了。忽明忽暗地闪烁几秒钟后,小半个城市睁开了眼睛,眨眼间整个城市被灯光点亮。无数星辰在地面闪耀,如此夺目如此灿烂,焰火在海底盛开,熔岩在地面奔流—— 奇迹就此诞生,物质和时间的奇点,王子吻了沉睡公主的唇。 神的光明降临沉睡之城。 你是否听见,某个声音在此时此刻说:“要有光。” “诸水之间要有空气。” “植物要生长。” “宇宙要有天体。” “动物要繁衍。” “按照我的形象造人。” 接下来是星期天:“请让我们暂时休息,期待《天机》第二季……”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Www.Qisuu.Com 《天机》第二季:《罗刹之国》 作者:蔡骏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