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雪中的印记 作者:特蕾西·里斯 内容简介 她躺在冰冷的雪床上, 她尖叫着,好像在跟整个世界较劲。 她因雪而得名,然而在十七年的漫长岁月中, 她的身份也如白雪一般,只是一片空白。 她终于离开了那唯一的,也是让人痛恨的家, 为了一封信,一个承诺。 当她终于踏上孤独的寻宝之旅时, 外面的世界远非她想象的模样, 即便你 有了漂亮的衣服,有了财富,有娴雅的言谈, 人们依然嘲笑你的卑微的出身; 当她在流言蜚语和冷暖人情中逐渐成长, 一步步接近旅途终点的时候, 那个关乎最脆弱的本性的秘密 又把她重新打回到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卑微女孩。 英国最大畅销书推手理查德朱迪首届寻找畅销书大赛的桂冠作品 上市三个月内稳居英国亚马逊历史传奇类小说排行榜前三甲 一个闪闪发光又令人叹服的神秘故事。理查德朱迪 一个活跃的,有吸引力的女主角;一种快节奏,华丽的叙述手法;一个逐渐被揭露的秘密读者还能再期望什么呢?露辛达莱利 主人公那迷人的性格吸引了我的心,她那引人注目的冒险让我没办法合上书本。总之,是一次欢乐的阅读体验!凯瑟琳格里索姆 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关于友谊的故事。穿插着浪漫,神秘,戏剧和历史色彩,夹裹着许多的爱。 图书馆杂志[重点书评] 有趣的人和多样化的设定,新鲜引人入胜的故事,充满了神秘的线索。出版人周刊 一段始于白雪终于烈火的生命历程,一个要用荣誉和誓言守护的秘密 一个用尽一生都想要摆脱自己的家族, 而另一个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哪怕一丁点关于父母的信息。 两个被隐匿身世的生命,在神秘信件的指引下终将相遇。 在一个无奈的时代,你可以咆哮着争取,也可以无声地反抗。 序幕1831年1月 有那么一刻,老树林的魔法贴近了她,她害怕了,不敢去接触那生物。可是,她的好奇心被迷住了,她一步步走过去。那是一个人类的孩子,一个如此之小的婴儿。啊,小东西的皮肤冰凉得如同草莓慕斯蛋糕。她把婴儿包裹起来,紧紧地抱着。 奥芮莉亚·维纳威屏住呼吸、踮着脚尖走出闷热的客厅,沿着走廊逃跑了。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妈妈和姨母们没理睬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离开。妈妈认为天气不好,不适合外出,她该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乖乖地做一个听话的小姑娘。 她把皮帽拽到茂盛的鬈发上,把脚塞进结实的靴子里,她穿上那件天蓝色的斗篷,使劲抖了抖肩,就好像要把自己的命运也抖掉似的——如果可能的话。然后,她猛地打开了门。 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呀!它闪着光,像天堂一样在召唤着她。雪停了,地上到处是白皑皑的雪。阳光灿烂,天蓝得醉人。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呀,整个世界可能都会改变吧? 雪没过了奥芮莉亚的膝盖,她缩了缩肩膀,想到那碍事的裙子,把它卷了起来。她像只小鹿一样摇晃着穿过雪地,直到感觉肺里被那雕花玻璃般的光辉点燃了一般,才停下了脚步。 上一周,她有五天没看到妈妈。鲜血的腥味儿和从卧室里传来的尖叫声,如今已成为记忆,妈妈再次回到了家人中间,但一点儿也不愉快。奥芮莉亚不知道该怎么办。整栋房子里都充塞着脆弱紧张的空气。 阳光照不到房屋背后的林子。雪压在紫杉的枝头,橡树那细细瘦瘦散漫的枝条碰到了她。她手抚着橡树枝条,像暖心的老朋友般向它们问候。她编好的鬈发散成一绺一绺的。雪地是如此安静,她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松鸡发出的尖利叫声。她爬到一根低矮的树枝上摇晃着,听着那鸟鸣,梦想着有一天能离开哈特威利庄园,再也不回来了。 就在她陷入遐想之际,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叫声。这声音突如其来,微弱却刺耳,她不由得跳下树枝去寻找它。她仿佛觉得那是一股来世的力量,如果你敢跟着它去,它就会攫住你。它又来了,唱着地精的歌,吸引她穿过树林,走到阳光下。 终于,她站在了山腰上。在她的前方,有个蓝色的没有毛发的东西在蠕动。有那么一刻,老树林的魔法贴近了她,她害怕了,不敢去接触那生物。可是,她的好奇心被迷住了,她一步步走过去。那是一个人类的孩子,一个如此之小的婴儿。她脱下斗篷,把婴儿从雪里抱起来。啊,小东西的皮肤冰凉得如同草莓慕斯蛋糕。她把婴儿包裹起来,紧紧地抱着。 显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奥芮莉亚想,怎么能把一个小婴儿赤裸裸地扔在荒僻的林边呢? “有人在吗?”她喊道,一边环视着四周,“有人在吗?我捡到了您的孩子!” 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一只乌鸦飞上天空,丝绸般光滑的翅膀在空气里闪动。这婴儿的身体非常凉,而且轻若无物。奥芮莉亚转过身,飞快地跑起来。 第一篇 哈特威利庄园1848年1月 我走着,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村外的马路又长又直。到达拐弯的地方之前,我得走上好几英里,才能摆脱大屋玻璃窗后那些闪烁的目光。 田地和马路上都结了霜,村庄空旷孤零,我的靴子留下了一串足印,这足印渐渐地消失在一片空茫之中。那正是他们希望的,希望我像那脚印一样消失掉。 第一章 我走着,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村外的马路又长又直。到达拐弯的地方之前,我得走上好几英里,才能摆脱大屋玻璃窗后那些闪烁的目光。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一个小人物。这个小人物坚定地、孤独地,穿着黑色的裙子走着,脚下发出沙沙声,她把自己藏在大衣里,跟寒冷对抗着。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坚硬的黑帽子,帽子上的缎带在风中任性地拍打着。 在这样的一月里,我看起来是多么孤独潦倒的一个旅行者! 田地和马路上都结了霜,村庄空旷孤零,我的靴子留下了一串足印,这足印渐渐地消失在一片空茫之中。那正是他们希望的,希望我像那脚印一样消失掉。如果我能的话,我会感激他们。我之所以还在这儿,唯一的原因是我爱着一个人,如今她躺在6尺深的地下,在厚厚的绿色的紫杉树枝条下,在墓地边那个安静的角落里。昨天,她被埋葬在那里。 空气如此寒冷,泪水掠过我的眼睛。我总是在哭,我感到这两只眼睛迟早要瞎掉。过去三天里,我的眼泪如洪水般倾泻,如今,我都怕自己无泪可流了。然而生活还在继续,悲伤还在继续,冬天还在继续。我离开了奥芮莉亚的坟墓,脚指头冻得麻木了。我离开了哈特威利庄园——我在这世上知道的、唯一的,也是让人痛恨的家。 不久,天黑了。形如镰刀一般的月亮,在前面灰色的天空中升起来。我看到了拉德威尔村的剪影,那是另一个村子。我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 我知道我必须在那里停下来,尽管我想要的并非是食物、麦芽酒或炉火。我的身体虽然冰冷,但不如我的内心寒凉。在这个地球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够与我为伴,补偿失去奥芮莉亚对我造成的损失。离下一处村落还有6英里,夜色已经盖住了小路。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走,无疑是个错误。年轻女人独自外出,很容易成为坏人的猎物。尽管我一点儿不觉得我这条命还能找到什么希望,但我还是不想舍弃它。奥芮莉亚一去不回了,但她跟我之间的牵绊还没有完。只要她还跟我在一起,我就会努力地执行她的遗愿,就如同她过去跟我在一起时那样。 我走进玫瑰和皇冠旅馆。奥芮莉亚给了我一份神秘的遗产,我甚至能支付得起在白哈特皇冠酒店的住宿费。但是拉德威尔和恩德比之间常互通有无,如果哈特威利庄园的人听说艾美·雪诺在哈特酒店要了个房间,明天他们就会像地狱的猎犬一样追上我。他们会揣测我到底得到了多少财产。 因此,我选择了玫瑰和皇冠旅馆。大堂里,人们在聊天,内容不适合年轻淑女听。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淑女。我有自知之明。 我在厅里徘徊。我是什么?体面的年轻女人,还是流浪儿?仆人、姐妹或朋友?即使是现在这个回忆与总结的时刻,我对自己在奥芮莉亚·维纳威故事里的角色仍然感到困惑。 “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小姐?”老板和气地走了过来。他双手焦虑地交叉在一起,仿佛他的出现会引起什么战争似的。我太了解那种感觉了。 “谢谢您,先生。我要一个房间过一夜,还需要一点晚餐,简单点,还需要一杯热饮。” “贝拉,把巴利房间的火点上,把这位小姐的包拿过去。”他指示完,又回到刚才的状态,“小姐,我能提个建议吗?您今晚可以在大堂用餐吗?您房间里的火很小,需要花点时间才能升到让您感觉舒适的温度。大堂很安静,也不冷。恕我冒昧,我看您已经冻坏了……您贵姓?” “雪诺。” 他仔细看了看我,点点头。贝拉站在旁边拎着我那沉重的背包,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一直到老板命令她去干活,她才离开。 “打扰了,雪诺小姐,如果您可以在大堂就餐,我亲自来照顾您,保证让您不被打扰。饭后您就可以回到您舒适的房间里了。” 他的仁慈令我的双眼重新充满了泪水,我努力地忍住不让它们流出来。 我在大堂吃了晚餐。尽管我只吃了一点,但感觉身上已暖和了起来。我感觉自己有了生机,就一点也没耽搁地回到了我那小而简陋的房间里。正如老板所说,温度刚刚好。我晕乎乎地简单梳洗了一番。 我一边踱着步,一边想了个主意,我要写下我的时光和旅行,这么做会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奥芮莉亚的离去令我窒息,但我现在还不能放弃,还不到时候。我必须坚强起来,我需要坚强起来。 我开始写。真的,我只能做这件事了。 第二章 我禁不住写下了我对床的反应。对一位年轻女士来说,床可不是一个得体的思考对象。为什么呢?床是一个放映场,它能把人的生死、同情和梦想,还有人类存在的最重要的时刻统统地放映出来。 在我这个故事里,有几张重要的床:女主人的病床,她在那上面躺了三年;我自己的床,那最初的雪床——白色的天然床铺支撑着我那小小的头颅,我在它上面蹬腿,寒冷刺进可怜的新生儿的肌肤里,浸入骨髓。我因雪而得名。是啊,取艾美·雪诺这个名字不仅为了方便,它还象征着我的身份。我在这个缺少爱的社会中的所有身份,就只有一片空白。 如果没有这张柔软的、闪光的、美丽的雪床,我可能早已经死了——这是事实,如果不是当年那个任性的不听话的孩子,我恐怕早就没命了。那孩子就是奥芮莉亚·维纳威,本村第一大家族查尔斯勋爵和塞莱斯蒂娜的独生女。 那一年,奥芮莉亚八岁,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和闯祸精。她对自己的地位一点也不在意,一点没觉得自己是备受宠爱的人。而我早就知道,有些孩子就是比别的孩子更高贵。 奥芮莉亚发现我的那天,她穿着金黄色连衣裙和镶嵌着金黄色纽扣的结实的棕色靴子。她还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斗篷,戴着奶油色的皮帽子。当然我不记得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奥芮莉亚煞费苦心地给我讲述了那一切,仿佛是为了给这个无名小人物的个人史增添一点丰富的色彩。 那天,客厅里的拥挤和燥热引起的单调、沉闷而乏味的气息几乎要淹没了她。尽管在她的记忆里那场雪很厚,盖住了大地,太阳却闪闪发光。奥芮莉亚在门外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四壁围起来的房间挡住了她所渴望的视野。她用眼睛测量着那视野,努力迈开双腿去征服它。难怪库克总说她就像一只野生动物。 她跑向树林,松鸡在那儿啼叫,高亢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她居然还能听到我的哭声。怎么可能!但她听到了。她在雪中趔趔趄趄,摔倒了又爬起来,她失落了帽子,发现了我——躺在无边无际蓝天下的、瘦弱而无力的我。我在想,如果我的意识中存储了这件事,当奥芮莉亚穿着天蓝色斗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定把她当成了空气里的精灵。 到那一天为止,她在堂兄弟姐妹和熟人家看到的婴儿都长着红嘟嘟的小脸,而我的脸苍白到泛紫。没有缎子或蕾丝包裹住我的小脸,我完全赤裸着。我尖叫着。她说我好像在跟整个世界较劲似的。 她立即用斗篷包上我,向家跑去。她忘记了所有的清规戒律,忘记脱掉靴子,直接冲进了客厅。她妈妈和姨母们还在那儿聊个没完呢!奥芮莉亚剧烈地喘息着跑进来,小地毯上留下一串雪印,她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到炉子前,松开了包裹。 看到我,维纳威夫人惊叫了起来,喊道:“奥芮莉亚!”就好像奥芮莉亚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似的。这让奥芮莉亚难以理解。她也难以理解,为什么救助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就不体面了。她更不能理解的是,她的姨母伊万杰琳对她丢失的帽子小题大做,好像一顶帽子比一个婴儿还贵重似的。 她们适时地给她讲道理:不是所有的婴儿都一样高贵,他们的高贵得凭借很多因素,特别是他们出生的环境和家庭背景。真的,婴儿一生下来就要面对这个社会的等级制度。我恰好是低贱的那一个,令人不满意的、带着耻辱出生的那个——尽管那不是婴儿自己的错,可依然不受欢迎,与高雅的维纳威家族不相称。 奥芮莉亚把我带到哈特威利庄园没几分钟,我就被驱逐到了厨房里。我配不上客厅温暖的炉火和柔软的印度地毯。火炉上的余温要留给一只原本装了土豆的桶。奥芮莉亚坚持要跟我一起待在厨房,在那儿,库克看护着我,让我恢复了健康婴儿的气色,捡回了一条命。 维纳威夫人深感震惊。当然,并非针对我。她很清楚,教养不好的家庭充满了邪恶,而这种邪恶的结果居然是来侵占她的财产,入侵到了她的家庭里来!这简直是侮辱!就在当天,她跟她的丈夫就计划打发掉我,准备把我送到孤儿院、济贫院这类我该待的地方去。可是他们那宝贝女儿奥芮莉亚不干。 我们可以把哈利维特庄园看作是当代的阿金库尔战役[1]所在地,那里潜伏着累积了三十年的冲突。其中一支军队由男主人和维纳威夫人组建,他们有权力,受尊敬,富有,并且毋庸置疑永远正确,当然他们还有历史,权威,习俗。另一支军队就是奥芮莉亚。身为孩子,身为女儿,她想获胜是不可能的,但她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为此她不得不付出代价。 首先要感谢的就是来探望维纳威夫人的那几个妹妹。虽然她们都被我吓着了,但有的妹妹也还对我这个可怜的婴儿本身表达出了同情之意,她们相信是命运之神将我带到这个家里来,我既然如此幸运,想必将来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或许仁慈背后潜藏着的只是对维纳威夫人的恶作剧,谁让她是姐妹中最骄傲、最美丽的那位呢。) 其次要感谢的是在两个小时之后现身的教士——乔利先生。他在外面蹒跚而行,如果说是女士们唧唧喳喳的吵闹声让他懊恼,那么这懊恼很快便会因那个等待着他的消息而消散。奥芮莉亚把我抱进屋子里之后就在人群中消失了,此时重又现身,告诉教士她的发现。在她的生动描述之后,她那最年幼最细心的姨母格温多琳又做了些补充,好乔利也认为是上帝为了保全我的性命才把我带到了维纳威家,他还为维纳威夫人祷告,希望她珍惜这个履行基督徒义务的机会,为全村做一个榜样。 对维纳威一家来说,荣誉胜过一切。夫人被逼到了死角。奥芮莉亚将军占了上风。 ———————————————————— [1]?阿金库尔战役发生于1415年10月25日,是英法百年战争中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 第三章 借着灯笼的微弱光线,我从黑色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感受着它在手中的分量,想着阅读奥芮莉亚的遗嘱那件事。只过了一天,我却感觉好像时隔很久了。 葬礼——可恶的葬礼是在早上进行的。之后,我们各归各处去抚平自己的伤痛。下午4点,大家在书房集合,有男主人和维纳威夫人,奥芮莉亚的堂兄莫德,我,库克,以及村里学堂的老师克雷先生。总之,受益人都来了。当然,还有威尔博福斯·迪特林顿,他是奥芮莉亚的律师。 房间气氛阴沉,适宜处理悲伤之事。真的,这整座住宅虽然看起来富丽堂皇,却被冷酷严峻的气息包围着。首次来哈特威利庄园参观的人都会误以为这地方富裕,广阔,充满了生机。这里有苍翠茂盛的田野,森林里有潺潺流水,有宽阔的草坪和广大的果园。被围墙包裹的花园里种着药草和玫瑰,几百年来不曾变过花样。然而这美丽、这富足,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 从奥芮莉亚去世的那一刻起,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死去了。昨天,艾美·雪诺站在阴暗的书房角落,没人在意她,也不再有严苛的眼神吓唬她了。迪特林顿先生读了奥芮莉亚的遗嘱——她希望能够自己处理个人财产,这话像沙子一样掠过我的脑海。所有的钱,他低声说,都已分配给了奥芮莉亚支持的慈善事业:低年级学生教育协会,萨利抵抗霍乱运动组织,穷人住房促进联盟等。奥芮莉亚的父母望着窗外,表情冷漠,他们对奥芮莉亚的慈善事业并不挂心。直到迪特林顿先生念到更私人化的遗赠部分,维纳威夫妇的注意力才转了回来。 克雷先生听到奥芮莉亚捐给他那所小学校的钱数时,浑身颤抖了。那意味着学校的修缮、补给和扩充,他长期以来的梦想将变为现实。莫德堂兄愉快地接受了奥芮莉亚全部的华丽外套、软帽和斗篷等衣物。即使到了最后时刻,奥芮莉亚对时装还保留着极大的热情,定期从伦敦定制袍子。人们认为她总是那么——怎么说呢,虚荣。库克听到奥芮莉亚留给了她几件珠宝时,抽泣起来。奥芮莉亚把她那个金色的、镶嵌着心形红宝石的吊坠也留给了她。库克虽然是仆人,但与这家人朝夕相处,奥芮莉亚当然对她有感情。再说,奥芮莉亚本来也慷慨得不像话。 剩下的就是我这个危险人物,我比任何一个人更亲近她。因为我入门时带着耻辱,他们就坚持把我当作低下的、几乎可有可无的仆人。奥芮莉亚坚持提升我做她的侍女,之后是朋友,最后几个月,成了私人护士。他们曾试图驱逐我,用大大小小的事残酷地折磨我,但奥芮莉亚从没离开我,我也因此锻炼出了超强的忍耐力。 当律师提到我的名字时,所有人都呆住了。奥芮莉亚的父母毛发直竖,侧耳倾听她将在我身上怎么挥霍,结果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致艾美·雪诺,我真诚的朋友、多年来尽心陪伴我的病体的伙伴: 我给她留下十英镑。我知道她会智慧地成功开启能让自己为之愉悦的新生活。另外,我的金色石榴石戒指,赠给她戴,请记住我。还有我的速写本,也赠给她,那里留下了我对最后这一个秋天的印象,由于她的友谊,这秋天更加光辉灿烂,就像一炉熊熊燃烧的火,赶走了即将带我离去的寒冷。 我听到周围发出一片宽慰的叹息声。奥芮莉亚刚刚去世,你们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啊!她留给我的戒指远不如给库克的吊坠贵重——价钱是最敏感的东西。这价钱减少了他们对我的关注。我知道他们不会多给我一分钱,而那个速写本,是相当私人化的东西,它对于我比对于他们更有意义。他们愿意交给我。她是多么了解我们大家呀! 十英镑。昨天下午,迪特林顿先生数出这笔钱,庄重地放到我的手掌里。还有戒指和速写本。这些纪念品滑过我的手指,进入旅行袋里,我知道明天我就该离开哈特威利庄园了。要不是奥芮莉亚对我这么好,要不是邻居们都认识我,本来在她去世的那一刻我就该卷铺盖走人了。如果我不参加葬礼,人们会议论纷纷,维纳威夫妇是无法忍受人们说三道四的。接着,我被要求旁听奥芮莉亚的遗嘱。再往后,天就晚了,他们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把我赶走。时间与环境的精密安排把我离开的时辰推到了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 我时睡时醒,内心感到孤寂,对那难以想象的未来充满了恐惧,然而我又信任奥芮莉亚。如果她认为我带着十英镑就可以开始新生活,那就按照她说的去生活吧,我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度过了一整夜。次日,我努力挣扎着起来,站在落满灰尘、被遮蔽在冬日阴影下的窗前,注视着地平线,希望那里能生出点什么鼓舞人心的东西来。 那灵感还真的来了,尽管它并非以我期待的方式出现——克雷先生出现在了果菜园里。 我惊讶极了。昨天宣读完遗嘱,他该已经回家了呀。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居然在蔬菜丛中漫步。这位贫穷的、地位低下的教师跟维纳威们没什么瓜葛吧?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举起一只手,嘴巴里发出“啊”的一声,当然这一声我是听不到的。他做出一连串的手势,让我到他那里去,样子很神秘,但是看起来很友善。我没想到无言的交流也会如此诡异。我匆忙穿上外套,扎好头发,跑过寂静的通道,进入带围墙的果菜园里。 “能找个地方私下交谈吗?离房子远点行吗?”他压低嗓音,急切地问道。很显然,他要说的事非常重要,不能耽搁。 我领他穿过大门,沿着小巷走进一个小树林里。这里到处都是树木,且冬雾弥漫,没人看得见我们。风用它那独特而令人费解的语言低声诉说着秘密,一棵棵树寂静且高深莫测地站立着,光秃秃,黑黢黢,仿佛在昭示奥芮莉亚死亡的真相。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这个地方感到满意,扇动着帽子说:“雪诺小姐,请您原谅,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您。不过,您看,我还是来履行责任了。有人让我来见你。” “谁让你来的,克雷先生?” 他有些语无伦次。“维……纳威小姐。” 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怎么可能? 他把手伸进大衣里,抽出了一个包裹。他紧抓着它,犹犹豫豫地说:“昨晚我回到家,我觉得……我很感激她慷慨赠与我的……我坐在书房里,给佩吉小姐写了封长信,告诉她维纳威小姐的做法和希望。佩吉小姐和我订婚了。您知道吧?” “我知道。克雷先生。我知道。” “嗯,哦,我品尝了一些排骨。” “排骨?您?” “是的,排骨。跟香草和洋葱一起炖,味道好极了。我发现好运气能让人开胃。我回到书房前,打开了迪特林顿先生给我的包裹。它很大,您还记得吧?我以为里边有很多法律文件。” 我不记得那个包裹了,宣读遗嘱时我在走神。不过如果还有什么来自她的最后消息,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其实,包裹里属于我的东西很少。一张银行支票,上面写着遗嘱里交代的数目。一封信,信里表达了她对学校的厚望,以及对我订婚的祝福。信里还有一个请求,嗯……就是这个。”他把包裹递给了我。 “她的请求是,让我在您离开哈特威利庄园之前,私下里把这个包裹转交给您,而且,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做了这件事。我不能让她失望。” “她想得真是周到。”我低声说。 “您是她最亲的人。我希望您幸运,雪诺小姐。我希望您至少把我当成朋友,不论您去哪儿。”包裹上面有奥芮莉亚那熟悉的字体,写着“艾美·雪诺”的字样,用的是她最喜欢的紫色墨水。我简直难以置信,抬头盯着克雷先生那张诚挚的脸。 他鞠了一躬,我也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他祝我成功,我也祝他的学校事业顺利。我强烈地预感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克雷先生了。 无须再徘徊了。我穿戴整齐,行李也差不多整理好了。如果我能在遇上维纳威夫妇之前离开这里,大家彼此都会更舒服点。我匆忙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捆钱。我没数,而是立即看了一眼那封信。我不敢在那房子里慢慢读它,即使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也没有隐私可言。所以我待在灌木丛里,借着半明半暗的光线,颤抖着读了它,我简直不敢相信那里边写的内容。 我匆忙回到屋里,整理行装,扣上旅行袋,梳理好我那如乌云一般任性的黑发,准备上路了。这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眼角的余光告诉我男主人正阔步向我走来,他脸色灰暗,唇上的胡须在颤抖。 “你!”他咆哮道,一只手挠了挠头,又放回口袋里,再抽出来时却变成了拳头,之后又塞回了口袋里。“你在这儿!你不该在这儿!你从来就不该在这儿!你是谁?占据了我女儿那温柔纯洁无瑕的心!你用甜言蜜语欺骗她的感情!我们这里不欢迎你!阴谋家!流浪汉!贱人!死的本该是你,不是她!她是我们的宝贝,却像玫瑰一样枯萎了,是你在她的耳朵里下了毒!你不配做她的伙伴!本来你可以让她活下来,你却不!你却不!” 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些话,也可以说,我几乎没听过他说什么话,我们尽可能减少日常碰面的机会。负责折磨我的主要是他妻子,我无数次从她那里听到——本该健壮的孩子是奥芮莉亚,奥芮莉亚注定是伟大的,我本该死在雪地里。男主人听到这些话时,只不过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就像野餐时天空掠过了一片雨云。此刻,这个男人在我房间里露出了本来面目,愤怒,悲痛,疯狂,令人担忧。我转身离开。 “你拿着什么呢?”他推搡着我,逼问道,还抓住了我的旅行袋。 我恐惧地抓紧了袋子。那珍贵的包裹啊!我绝对不能丢掉它,我甚至还没有好好看看它里面有什么。我一定不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令奥芮莉亚失望! 万幸的是,信封在我的口袋里。我本能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感觉到纸张的轻薄感。男主人盯着我,有那么几分钟,我紧张得以为他要来抓我的手,来抓那封信和那些钱。但他开始搜寻我的旅行袋,以此来羞辱我。衣服、书、内衣(我屈辱地闭上眼睛)、旧的信件……扔得床上和地板上到处都是。他一边搜寻一边咕噜着。突然,他发现了包裹。 “这是什么?”他看着奥芮莉亚写在包裹皮上的手迹,逼问道。 我只好回答说:“生日礼物。奥芮莉亚给我的。” “生日礼物?你没有生日,你的生日不配有标志。”他狠狠地盯着我。 我不会被这话毁掉。我听过更恶劣的。 “我们过去假装给我过生日。一月份,我被发现的日子。就在她,她……之前的几天。”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上帝啊,我不能说她“去世了”。我挣扎着说,“我留着它,为了纪念,纪念……” 我惊恐地看着他转过身去,他要打开它。“不行!”我无法控制自己,冲过去抓住包裹。他把我推得远远的。 我无望地、绝望地看着他,他撕开了纸包装,某种纱质的绿色织物露了出来,那么柔软,那么娟秀,上面可能还有绣花。震惊之余,我无法看清楚。他把它也扔了。包装纸躺在地上,绿色的纱滑到地板上。 “滚出去!”他嘶吼着,“离开我的家,永远别回来!我们容忍你这个讨厌的东西太久了!现在,奥芮莉亚已经走了,任何针对你的感情也消失了!如果你胆敢再涉足这块地方,我们就喊警察。永远别再回来!” 我颤抖着收集我的财产,来不及仔细打包,只把它们随意捆在了一起。我首先把绿色织物和撕坏的包装塞进袋里,然后把其他东西塞在上面,他盯着我失魂落魄地打包。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带着奥芮莉亚那未被发现的遗赠赶紧逃跑。行李整理得太差了,旅行袋几乎合不上,我的灰色旧外套从最上边挤了出来。 没有人跟我说再见,甚至连库克都没来跟我道别,我想她也是不得已。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我沿着那条长长的、笔直的路走去,头痛欲裂。好在钱和信都没有被搜走,包裹也仍在我的行李袋里。那就是一切。 第四章 玫瑰和皇冠旅馆的房间只有我在哈特威利庄园的房间的四分之一大,家具却多了一倍,闻起来有股油漆和煤烟味。这儿让人感觉孤单、陌生,但总算给了人一个私密空间,我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奥芮莉亚给我的礼物了。 绿色织物是丝织品,绣着小小的散射状的花朵——勿忘我。它像是淑女们参加夏季舞会时用来遮挡雪白臂膀的薄披肩。我把鼻子压进丝绸的褶皱里,我想我闻到了茉莉和月光的气味。为什么是披肩呢?现在这个季节当然用不着披肩,而且我也不是用得着它的那类姑娘。 我数了数钱,有一百英镑。我不知所措地凝视着那些钱,然后把它们藏了起来,藏到了洗漱包里。身上带着这些钱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我又在灯光下读了一遍信,今晨,我是在微弱的晨光里读的它。现在提灯那浓烈的金色光芒照亮了它。 我的宝贝艾美: 如果你正在读这封信,那就是说克雷先生已经兑现了我对他的要求,我相信他会的。我走了,我知道我必须离去。亲爱的,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痛苦。咱俩曾经非常幸运,在一起的时候,对吧?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有过咱们分享的那种深情厚谊。我是独生女,却有个好妹妹。 哦,你是那么了解我这个人,所以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咱俩这么亲密,我还是给自己保留了点秘密。绝对不是因为对你不信任,你明白我的。等你知道了我说的一切,你就会理解我了。我知道你能理解我。为了这些秘密,我写了好几封信,可不只是这一封!我们头挨着头坐在一起时,我曾想把这些秘密向你和盘托出。亲爱的艾美,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解这些秘密了吗? 亲爱的,你是否记得,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喜欢跟你玩的寻宝游戏?我常常在你上床睡觉之后绞尽脑汁地研究线索和藏宝地点,然后把宝物埋起来,等你去找。我看着你四处寻找我藏的宝物,我高兴极了!(你常常找不到,偶尔能找到一只布娃娃或一块花边手帕,但我们知道那代表什么!有一次,我从伦敦给你带回来一些手工制作的巧克力,赶在他们拿走之前让你品尝了。哦,可真好吃,咱俩一起吃的。) 我们有好多美好的往事,你一定都还记得。好吧,事情是这样:这是你最后一次寻宝。想想我的信(将有好几封),它们就是线索。每封信都会带你走向下一个线索。我的计划是,一次只揭开一点秘密,这些信将带着你远离哈特威利,远离那个让你受尽了屈辱的地方,你将会觉得更加安全、强大和自由。到第四或第五封信的时候,就没人能找到你了。没人认识你跟我,亲爱的。 请你原谅我不能在这里给你答案;也请你原谅我——如果这封信的语气不那么对劲的话。对一个还没进入坟墓的人来说,这第一封信写得可算不上好,不过你看,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就跟从前那样,坐在我房间里的书桌前。五分钟之前,我跟你道了晚安,明天我将看到你甜美的笑容。早餐后,我们计划到玫瑰园里坐坐。当生活还这么美好的时候,你很难像一个将死之人那样去写东西。 可是我就要死了。当它来临时,你就无依无靠了。我们都知道这不幸——哦,残酷,我父母对你的态度!我们的友谊是珍贵的。我希望你永远记着这友谊,不过这友谊也锁住了你,把你拴在这房子里依赖我。现在,你可以自由地飞了,小鸟儿!我将帮助你,就像你曾帮助我一样,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支持。 你是那么悲伤,那么孤独,可你不想要钱财。我给你留了一点钱,你还会得到更多,不过你现在手头有的钱就够你去寻宝了。对了,就是十英镑。我怎么会只给你留下这么点钱呢!但它避免了他们的暴怒,也为你带来了方便。绿色披肩是个礼物,艾美,它将使你变得更美好,不过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一点。 本次寻宝的第一个方向是哪儿?亲爱的,去伦敦,那是你的第一个目的地。你有钱了,旅行可以安排得舒适一些,尽可能享受你的旅行。当你看到我们王国的其余部分跟咱们家乡那么的不同,你会感到很惊讶的!到了伦敦后,找一家叫恩特威斯尔的书店,到自然历史书那部分,(呃,一位女士在贝克维斯的作品之间浏览……哦,丑闻啊!小心你那脆弱的大脑别爆炸了,亲爱的!)好好想想我们在豪顿先生来做客的那个夏夜都讨论了什么?想想那些易变的东西,你将在书里找到给你的第二封信。我说明白了吗?啊,我的小鸟儿,我是一位魔术师。 就写到这里啦,亲爱的艾美,振作起来。我不指望你一夜之间就从失去我的悲伤中恢复过来,或者忘掉了我,或让什么人替代我,(我是独一无二的,对吧?)但我确实希望你活下去,活得好好的。除我们的友谊之外,你迄今为止所过的生活不是你应得的。 我请求你,跟随我的踪迹。不仅因为它将带给你梦想,而且因为我还有一些只有你才能帮我完成的事情。我们的游戏和冒险不是一个终结。哈!我可真啰唆,看来只有死亡才能让我闭嘴! 爱你的 AV 第五章 她永远是坚强的。即使无情的诊断结果彻底粉碎了哈特威利庄园的希望,在那样痛苦的时刻,她依然笑着。她真的在笑!我的生命也因此被她彻底改变了。 到现在为止,我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当我把所有零星碎片拼凑起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时候,你不能不感到惊讶。先是雪床被土豆篮子替代,之后,土豆篮子被一张婴儿床替代。维纳威夫人屈服于周围那些盯着她的目光,勉强留下了我。她的附带条件是:她不会看管我,任何跟我的养育有关的事她一概不管,而且,如果我长大了,能干活了,就得当仆人。 婴儿床是马库斯捐赠的,他管理着房产。他妻子连续给他生了七个孩子,然后就警告他,如果他胆敢再靠近她,就得小心失去一条胳膊,而且得另找别的工作。婴儿床被安置在厨房一角,我在那儿度过了人生的第一年。 在这一年里,主要是库克照看我。她心胸宽广,能干,总在厨房里。但她很忙,有时候就不得不让一个女仆照看我,这女仆因为害怕维纳威夫人,性格像变色龙。有时候库克会请杂务园丁罗宾照管我,罗宾才八岁,但很会照顾小姊妹。他性情温柔,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责任心,他的善良让你相信一切都会变好。 头几个月,一位叫露西的奶妈给我喂奶。至于我的屎尿嘛,如果库克恰好在揉面,她就会随便逮一个当时在厨房的人帮忙。所以,如果谁跑到厨房来找零食,谁就成了那个倒霉鬼。 我长大了些,比小婴儿大了不少,再待在厨房里显然就不太合适了。我会爬呀,在那个满是刀具、火苗、玻璃罐和瓶子的世界里爬行,真让人心惊胆战。因此,在这个阶段,整个哈特威利庄园的人都得对我留心点。 地面湿的时候,罗宾把我放进一辆独轮手推车里,在他照顾熏衣草、采摘苹果或修理墙壁的时候都会带着我。 库克也会让本杰明照管我。他是最低级的男仆。他负责训练男主人的名马。他对这个工作很在行。他还负责打扫马厩,清除淤泥,清洁皮革,修补用甘草编织的网,等等。就这样,我能在人们的监护下在一个地方待一整天,而且不在维纳威夫人的视线里——这可是我能留在这里的最重要的条件!他们说待在一堆干草里就能让我很满足了,这种满足感能保持好几个小时呢。 甚至管家杰斯凯西,那位严肃的银发老人,也被迫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上手帮忙。当他负责看我时,就威胁库克说得给他做樱桃派吃。就这样,人们想方设法地让我活了下来。 当然,养育我的还有奥芮莉亚。她给我取了姓:雪诺。众所周知它源于哪儿。艾美这个名字来源于她最喜爱的布娃娃。这对我来说可是极大的赞美,因为那个布娃娃是从巴黎买回来的。它穿着深蓝色的缎子长袍,有着蓝眼睛,黑头发,是奥芮莉亚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她到哪儿都带着它。我相信没有一个人类小孩获得过比它更多的爱。 我对奥芮莉亚最早的记忆是这样的:我大约两岁的时候,她十岁。我在马厩里挖土玩,她衣袂飘飘骑着小马进来了。我不记得小马的颜色或名字(虽然人们告诉过我,它叫幸运儿,身上有灰色斑纹),我甚至不记得奥芮莉亚的骑马服(传说是深绿色的,配着深红色的边)。不过我确实记得她飞奔过来,带来了一股旋风,记得她裙子的荷叶花边飘起,马蹄踩在鹅卵石地板上的印记,扬起的稻草束,以及她攀上马鞍的样子。然后幸运儿一转身猛冲出去,她消失在阳光下。 我长大了,从一个瘦弱青紫的小婴儿长成一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子。身量不足,样貌古怪——人们告诉我的。我有一头乱糟糟的煤灰色头发,一双浅褐黄的眼睛。这双眼睛太大,与我那瘦小的脸庞很不相称。维纳威夫人曾说过,我长到可以侍候人时就得干活了。我立即就进入了角色。 我刚能站直,罗宾就开始教我辨识植物种子,教我用马梳,喂马。库克告诉我怎么把好苹果和好马铃薯跟坏了的果实分开。 我眼前的风景主要是各种腿:餐桌腿(在面包屑和洋葱王国之间),穿着棕色长裤辛苦工作的腿,站在维纳威夫人身后护卫的穿着黑色长裤的敏捷的腿,马的腿,忙忙碌碌地上楼梯的腿和藏在裙子下的腿。 从我记事起,奥芮莉亚就差不多每天都来跟我玩,或带我去散步。我尽管在花园里度过了许多时光,但是当她那双戴着高雅手套的手牵着我那肮脏的小手在园子里散步时,园子就变得不一样了。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植物和动物。罗宾也教过我,但是教的内容不同。奥芮莉亚知道这些东西的拉丁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罗宾知道它们喜欢什么,怎样才能茁壮成长。 我最喜欢的时光是睡前,听她给我读书。我这个时候的床放在炊具碗碟存储室里,除了我没有别人睡在那儿。仆人们都住得远,在高高的阁楼里。我大概是因为个儿还太小,爬不到那些楼梯上去,所以给搁在那儿了。忙碌的白天很容易过,到了晚上我就得在那里孤独地待上好几个小时。有时奥芮莉亚在睡觉时间溜过来,拉过一把椅子,跟我紧靠在一起。我把头倚在她的胳膊上,听着她的声音:悦耳,愉快,跟我所知道的其他所有声音都不同。外面,有时是如鼓点般敲窗的雨,有时是蕴含丁香花气息的夏之氤氲,有时夜里传来鸟鸣声,告诉我们又一个晴日已逝。那些时光真是充满了魔力与祝福。 第六章 在我离开哈特威利庄园的那一夜,躺在玫瑰和王冠旅馆狭窄的床上,我难以入睡。这不奇怪。因为奥芮莉亚去世了,我的心像野兽一样。我睡时也是睁着一只眼,心里头也生出一股新的警觉,我怕这种警觉永远都不会消失。次日我早早地醒了。 一系列的现实问题挤压过来,就像来参加舞会的人们,迅速地蜂拥而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没有了奥芮莉亚,哀伤像束身衣一样紧紧裹着我。没有了哈特威利庄园,恐惧和安慰也一同到来。今天,哦,我要去伦敦!胆怯随之来了。啊,信,那些信!我心中有狂热的希望和喜悦。那将要到来的跟奥芮莉亚有关的一切,将陪我度过这些黑暗的日子。 梳洗完毕,我穿上外衣。我没有胃口,但连日来,我第一次想到该照顾好自己,所以我必须吃。我有任务要完成,那是奥芮莉亚交代的事情。她多聪明啊!她知道如果有什么事能推动我向前走,那就是我对她的感情!她就是死了一千年,我也仍旧想让她感到快乐。 我再次读了一遍她的信,把它藏进我裙子的口袋深处。我要一直收藏它。 让我感到安慰的是,老板就在大堂,这样我就不用特地去找他了。虽然我也并非感到异常紧张,但让我去找老板还是很费劲的。我想我有自闭倾向。我过去只生活在哈特威利庄园,几乎没离开过它。奥芮莉亚说得对,那儿是一所监狱。我从没那么想过,至少她活着时没那么想过。我们俩像两只小鸟,相互做伴,生活在那个精致的鸟笼里。 现在,她强迫我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感激她这个想法。我不想找到哈特威利庄园之外的温暖之处,我习惯了把自己当作一个累赘。我很了解,一旦去执行奥芮莉亚的遗愿,我就不得不求助于别人,跟别人打听消息,啊,上帝,幸亏不是为了去要钱。因此,当卡尔顿先生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时,我真是万分感激。 “谢谢您,卡尔顿先生。您太善良了。我想知道,今天是不是有去伦敦的火车?我得去车站,然后……我想知道……”我没词了。从前我没有旅行过,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提问。我还不想离开这个简陋的小旅馆,它是我跟往昔生活的最后联系。 “当然,当然。雪诺小姐。请您跟我去办公室吧,您在那儿能找到火车时刻表。” 他在门口停了下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别害怕,雪诺小姐,我们可以请教布莱德肖先生。”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一位长着白胡子、面色聪明和善的绅士。这房间很空旷,只有几个挤满了书的书架和一张大大的桌子。桌上很凌乱,放着纸张和鹅毛笔,还有三个像标枪一样作为装饰物的大长钉,上边钉着一些支票。房间里还放着几把闲置的椅子。 “来吧。”他笑容满面地说,拿出一本看起来像书一样的厚册子。从书架上留下的那些灰尘的痕迹来看,这书常被翻阅。“雪诺小姐,这是最了不起的出版物。你认识布莱德肖先生吗?” “恐怕不认识。” “他就是这本大作的作者,里边收录了所有列车公司运营的列车时刻表。雪诺小姐,您知道有多少趟列车在奔跑吗?” “我恐怕猜不着,卡尔顿先生。” “我也猜不着。没人能猜得到,除了布莱德肖先生本人。哦,这么说吧,有很多趟车!看,雪诺小姐,有这么多趟列车!”他无比惊奇地翻动着书页。看来的确有很多很多趟列车。 “您就想想吧,”他继续说,“还在几年前,咱们萨里地区还跑着四轮马车。这是进步,雪诺小姐,进步!”他仔细地看着他的神谕,两个大拇指互搓着。那书的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排着黑色的印刷文字,一栏一栏的,还有数字和线条。如果这代表的就是我的未来,我现在就得死了。 “哈!”他翻到了我需要的那一页,兴高采烈地嚷道,“您来看看,雪诺小姐。” “好呀,先生。” “北上,还是南下?” “什么?” “您是想要往北去的火车还是往南去的,雪诺小姐?” 我犹豫着,心说:火车不是都沿着大地平面奔跑吗?不过,或许以后我就见怪不怪了。 “北还是南,雪诺小姐?往北去伦敦,往南去布莱顿。” “哦!我想想。谢谢您,卡尔顿先生。嗯……”我在琢磨我的措辞,使它听起来就像我是经过了仔细盘算才做的决定。去伦敦,因为它是一个显眼的目的地,而不是因为我早就计划好了要去那里。我必须记住,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行踪不定的漂泊的人,身上只有十英镑。对我自己说的话和做的事,我得处处小心。 后来,我们商定好了,我一个小时后再离开玫瑰和皇冠旅馆。卡尔顿先生坚持要让一个男孩帮我拿包,把我送到火车上。我勉强答应了,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是卡尔顿先生说不能让一位年轻的女士自己在车站里待着。 “一点儿都不麻烦。”他说,“雪诺小姐,铁道系统是很奇妙的东西,但是车站里的人鱼龙混杂。我想您以前没坐过火车吧?您了解手续吗?” 我确实没坐过火车。卡尔顿先生给我详细描述了手续:先到车站毗邻的房子里买一张车票——那是必须买的;找到正确的车厢和合适的座位,跟其他乘客打招呼,并且要把车票保管好。 “雪诺小姐,对女士们来说,我总是建议把车票放在手套里,放在左手的手套里最合适。您知道,票很容易弄丢,这个缺点确实给人带来了很多不便。检票员才不会相信您真买了票然后弄丢了。他们只会认为您想逃票,欺诈铁路公司,对有骨气的人来说那是种侮辱,雪诺小姐……所以,把票放在左手手套里。” “左手手套。”我低声说,脑袋都晕了,“非常感谢您,卡尔顿先生,太感谢您的建议了。真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 “是呀!是呀!跟过去不一样喽!我的很多客户都不喜欢这些变化,我自己呢,不得不适应,多弄些信息,与时俱进。我还计划写一本书——《对无经验旅行者的提示和忠告》,您觉得大家会喜欢这本书吗?” “我觉得很有价值,卡尔顿先生。请写吧!” “谢谢您,雪诺小姐。我会写的。传播知识是人类的责任,分享知识能让所有人受益。” “啊,那是维纳威小姐说过的话。”我笑了,接着沉默下来。 卡尔顿先生点了点头。“我听说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女士。雪诺小姐,请接受我诚挚的慰问。” 第七章 我六岁时,奥芮莉亚十四岁,就像一个登上了王位的女王。我记得奥芮莉亚是那么的闪亮,我们在果菜园里,当她围着我旋转的时候,仿佛头发也在起舞,她简直像穿了一条彩虹在身上。那是夏天,我发誓空中飞满了蝴蝶。 “你出生时,我们的统治者是个国王。”我们翻滚到草地上时,她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但是现在是一个女人管理着咱们的国家,一个年轻的女人。只比我大四岁!噢,艾美,这让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他们说她会尽可能镇定地履行她的新责任,就像她正要去客厅吃茶点那样。她是否因为太年轻、愚笨并且是个女人而不能很好地履行职责呢?她可一点也不觉得!” 我记得那种乐观的氛围对周围世界的影响,但我那时太小了,我根本无法理解她这个美好的年纪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女王像是虚构的,就像是故事书里亲了青蛙的公主,或者把长发从塔上垂下来的年轻姑娘。奥芮莉亚却会把自己跟帝王之间想象出一条真实的纽带。她们俩都还只是孩子,她们俩那戴着美丽软帽的脑袋里都有太多疯狂的想法。她们俩都发誓,只为爱情而结婚。这位想象中的维多利亚女王,成了奥芮莉亚跟我谈论话题的全部,就像是我们那小小快乐俱乐部里缺席的第三个成员。我们常常策划着,如果她来喝茶,我们该问她些什么问题呢? 我再长大了一点之后,麻烦就来了,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我感觉束手束脚的。到七岁时,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我本该离开贫济院,去找个活干。我应该选择某一项工作,然后尽力去完成它。 然而,我无缘无故来到了哈特威利庄园,交给我的一系列事情也是随机的。就像没人在乎我的选择权一样,因为女孩子本不该在马厩或地里干活。如果说维纳威夫人不希望见到我,厨房显而易见可以容纳我,但库克、罗斯和朵拉已经在那儿工作,除非庄园里要款待客人,那时候我就会被叫去当个小听差。女仆们憎恨我,因为我的活儿太少了。我倒希望干更多的活,可是库克出于为自己也是为我考虑,怕我撞见维纳威夫人,不敢为我安排太多的事。因此,我常常困惑我到底该是个什么角色。于是皱眉成了我的习惯表情。 所以,当奥芮莉亚出现时——她常常觉得无聊和孤独,库克就高兴地把我交到她手中。一开始,问题就这么给解决了。但我不是鱼,也不是家禽,我的存在越来越显而易见了。 难办的是,我在哈特威利庄园还待得挺自在的。正如奥芮莉亚想当然地认为她住的房子是最大的,她拥有特权;作为这里的第一小姐,她要每周视察一次雇农,在新婴儿诞生时,她可以分配食物,给点儿硬币。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杂货间里的床、拥挤却温暖的厨房、我自由的漫步,都是本该如此的。当我发现哈特威利庄园还有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比如卧室、舞厅和图书馆,我自然就想去探索一下。但库克和我一起做樱桃饼时,她给我解释说,那些地方都不是我该去探索的,这儿也不是我的家。 我目瞪口呆。“这儿当然是我家!我一直住在这儿,认识所有人!” “但是哈特威利庄园属于其他人。是他们的家,你是他们的仆人。” “啊?‘他们’是谁?”我很想知道。 “维纳威先生和女士才是这儿的主人和夫人。你得好好为他们工作,艾美,就跟我和其他人一样。”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没见过主人和夫人。 “因为他们很高尚,非常忙。而且,哈特威利庄园这么大,你们的路径不会有交集。” “但是你见过他们吗,库克儿?” “见过。” “罗宾呢?” “嗯。他也见过。” “马库斯、本杰明和杰斯凯西呢?” “都见过。怎么了?艾美,认真做你的事!” 库克好像膨胀了一样,她正在使劲揉那像小山一样大的生面团。我一边挑出樱桃里面夹着的石头,一边从厚厚的刘海后面射出怒气冲冲的目光。我内心满是疑惑。这两个人的存在让我的家变得不是我的家了……而且,除了我,其余所有人都见过他们!简直太荒谬! “库克儿……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见过他们,如果房子这么大,他们又那么忙?” “因为主人和夫人需要召见他们的仆人,向他们发布命令,等等。” “哦,那么,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给过我指令?” “艾美!不许再问了!不许再吃樱桃了!” 可怜的库克。我那危险的处境很难跟任何人讲清楚,更不用说一个好奇的小孩子了。 后来,樱桃饼烤黄了,发出香味,我们做清理工作,话题就讨论到了奥芮莉亚,她是那两个人的女儿,哈特威利庄园也是她的家,而不是我的! 我难以置信地大笑起来。我们每天都会见面。她给我讲故事,抱着我一起骑小马“幸运儿”。她教我玩牌,在小溪里比赛谁扔下去的枝条漂得更快,她从来没给过我任何命令! “奥芮莉亚是我的朋友,她的父母怎么会是我的主人和夫人?”我小声问。 “因为,”库克一边流着汗,一边说,“她不是你的朋友,她是小主人。你永远不能忘记。” “可是……”我看了看库克的表情,沉默了下来。 现在我更能理解库克有多为难了。奥芮莉亚对我的态度把我和大家区别开了,但是她的那种坚持和喜欢是不可能长久的,而且那直接违背了女主人的愿望。库克又能做什么呢?身为仆人,她没有权利跟她的小主人发表演讲。她确实试图解释,但奥芮莉亚根本不理。奥芮莉亚高兴跟我玩,她没有别的玩伴,而且,是她发现的我。 有那么一阵子,那些话听起来都像瞎编乱造的。我困惑了三四天,然后就决定不再担心了。 后来有一天,在我有生以来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维纳威夫人出现在厨房里。通常,她会打铃唤库克或朵拉过去,被唤的那个人就会立即跳起来,系上围裙,掸掸灰尘,从房间里跑出去,就算是肉汤正在沸腾,炉子上正烤着肉,她们也不管了。她来的时候,我正在桌子下面吃草莓,抬头看到了她。我只是意识到有什么情况发生了,因为聊天声戛然而止,连正在沸腾的罐子里冒着的泡泡也仿佛变小了。我看到人们在行屈膝礼。 一个清脆而透亮的声音——有些像但又不像是奥芮莉亚的,说:“那孩子在哪儿?” “在这儿,夫人。” 库克的声音听起来很克制。她的红色手掌拍了拍我的脸,把我从桌子底下召唤出来。我爬出来,十分好奇地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夫人,哈特威利庄园的拥有者,摇铃人,她的存在——我直到那时才暂时相信了她的存在(就像上帝或者萨缪尔·匹克威克[1])。 我站在她面前盯着她。她看起来像是奥芮莉亚某本书里描写的冰雪女王,傲慢到让人难以忍受,美丽得有些病态,穿着丝滑的长袍,散着褐色的头发。她那么严厉,那么容光焕发,我只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现在想来很奇怪,我见到她的第一个直觉是想取悦她。最让人痛心之处便是我立即就很清楚这不可能。她俯视着我,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我的一只手还拿着一把刀子,另一只手拿着一颗草莓,我扔下它们,以为是它们冒犯了她。其实不是。 “她干什么呢?” “抱歉,夫人。她可能太紧张了。”库克低声说,把我推到一边,以便捡起我丢掉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这么粗鲁地对过我,我感觉受到了伤害。 “行屈膝礼,孩子。”她命令道,我惊愕地快速鞠了一躬。 “我会单独见她。让她跟我来。”夫人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感到整个厨房的人都放松了下来,只有库克捉住我的双臂,盯着我的脸说:“哦,亲爱的。”她嘟囔道:“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她打开我的手仔细检查,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它们了。我的手上沾着粉红色的果汁,以往我的手上总是布满黑色尘垢。她把我的手放到自己的手掌里,粗略地擦了擦。 “没时间了,库克儿,没时间了。”朵拉低声说。 走廊里传来了一个狂怒的声音:“她到底来还是不来?” “去吧!”库克拉了拉我的围裙结,把我推到走廊上,“要有礼貌,要好好的。”我跟在女主人身后跑着。 我在一条有着高高天花板的长走廊里追着她,我一边跑着,一边感到惊讶,因为我从来没到过那里。墙是木头包嵌的,上面挂着灰暗的人像,男人们都脸色苍白,穿着高领且镶着很多花边的衣服。有的人骑着马,有的还带着孩子和妻子,有的带着棕色和白色的狗,狗儿们的形状、大小、毛发各不相同。 我跑着,扭着,看着,跑着,我那围裙结,本来就没系紧,这回彻底松开了。围裙从我的小身板上滑下来,缠住了我的脚,我跌倒了,“啪——”我的脸撞到了地上。 我的脸颊和手刺痛,头晕目眩。维纳威夫人转过身来,轻蔑地瞥了我一眼。 “蠢孩子。” 然后她就回转身继续走路,我也继续追赶她,这回可认真看路了。我用双手紧握住围裙。 她带我进了一个冷冰冰的书房,里边只有一个空壁炉架和一张空桌子。她关上门,坐进有细长腿的椅子里,让我站在她面前,看着我。 看起来,这个孩子将面对可悲的命运了。维纳威夫人盯着我的那个时刻,是我人生中最可怕的经历。 她像她女儿一样,有一张富于表现力的脸和精致的五官,一双大大的眼睛传达出每一缕思想和感情。但是奥芮莉亚的感情总是那么坦率和热情,而这位夫人的则完全不同。 在那样的凝视下,我的天真无邪被粉碎了。她的蓝眼睛攫住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一种我说不清的阴影掠过她的面颊,就像乌云。尽管她那优雅的上嘴唇曲线分明,她那可爱的脸看起来还是一片死寂,毫无表情。你能想象她看着我时,那眼睛、那嘴唇是多么无动于衷吗? 然后她朝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那么突然,我震惊极了,趔趄着后退。她的唾沫喷到了我的一只眼睛里,顺着我的脸流下来。我立即擦掉,然后把手藏到了衣服下面。我还无法理解,我从没受到过这样的羞辱。我想洗一下眼睛,不仅因为它很聪明,还因为我不能忍受这个女人思想的毒液以这种方式进入我的眼睛,然后再驻进我的灵魂。 她站了起来,把我拖到门口,砰地关上了门。 我站在走廊里发抖,相当肯定我被赶出来了,但是我该离开还是该继续待在这儿呢?没人这么对待过我。夫人也没再现身,我只好离开了。 我彻底迷路了。我记得摔倒后,我们转了一个或两个弯,我回忆不起来了。那些走廊,门廊,看起来都一样。我很快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雄伟的楼梯下面,我们没走过那儿,它是一个宽阔且高级的螺旋体,弯曲盘旋着,涂着奶油色,就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壳。阶梯上面是画廊和高耸的墙壁——那么安静,奶油色无限延展。我不敢爬上去,但是又害怕往回走,怕再撞上夫人。 我本来还指望她检阅过我之后,我就能成为一个正式的仆人了,不用躲躲藏藏了。但是,我完全没料到,面试我的方式是盯视和唾弃。 愤怒和好奇将我带到了另一个方向。通过开着的门,我瞥到了一间巨大的房间,便立即沉浸于好奇之中。房间的墙壁被涂成了冰蓝色,天花板上吊着的枝形吊灯就像天使要飞下来一样。灰绿色的长长的窗帘从高高的窗户上垂落到地上,木制地板上反射着阳光微弱的光线。我仿佛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冬日世界。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艾美·雪诺!”雷霆般的一声,吓得我直哆嗦,“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是杰斯凯西。这声音恼怒却熟悉。我还从没为见到他而高兴成这样。 ———————————————————— [1]?出自英国文学家查尔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传》。——译注 第八章 离开哈特威利庄园后,我的包一直乱七八糟。我在玫瑰和皇冠旅馆把它整理好,度过了最后那一小时。每时每刻,我衣服的褶皱都在增多。我看起来一定一点都不可爱。但我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振作一些。 这是反思的时期!我没有勇气去想过往的碎片,现在就像一个人漂在海上。 我从包里扯出所有的东西,把它们重新叠整齐。我首先整理最重的东西:我的另一双靴子,一双灰色的平底靴子,是在屋内或夏天时穿的。还有我的书,我带了五本书。选书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我知道我要走远路,只能带这么几本。除了我自己,没人会帮我扛它们的。我带了我的圣经——瓦尔特·司各特先生的《劫后英雄传》。小时候,奥芮莉亚经常读给我听,那是我的童话指南;还有两本狄更斯先生的著作,一看到它们就勾起了我对奥芮莉亚的回忆,她抓着我的胳膊,哈哈大笑,乐得读不下去。 接着就看到了奥芮莉亚给我的速写本了。但我不忍心仔细看。 再往下整理就是我的化妆包了,包括发刷、手镜、亚麻布毛巾和一小块库克做的樟脑牙膏……和一百英镑。 然后是较重的衣服:一件比较重的羊毛外套,和我身上穿的这件完全一样,只不过颜色是灰色,而我身上这件是黑色的。一条羊毛围巾,也是黑色。这个颜色不引人注目。夏天穿的外套。奥芮莉亚的绿色披肩。最后就是一袋旧信,用金色带子绑在一起,收信者写的全部是艾美·雪诺。 这都是奥芮莉亚在离开哈特威利庄园的那段时间写给我的。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只有这些信给我安慰,我必须随身带着它们,否则我的心太难受了。 这就是十七岁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财产了。我按下行李锁扣时想着跟这些旧鞋子和衣服一起被关上的,还有我的梦想,同样一文不值的梦想。 奥芮莉亚总是有很多梦想,并且常常谈起它们。那些梦想里总是包含我。她渴望得到她的财富,然后永远离开哈特威利庄园,去旅行,谈很多次恋爱,去改变世界。我的命运跟她的绑在一起——毕竟是她救了我——所以她总是假定无论去哪儿我都应该会跟她在一块儿。在我生命最初的几年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还有其他希望。 我不想总是在路上,像奥芮莉亚那样在王国内四处周游,就像女王之前做过的那样。我想要一个家,不是哈特威利庄园那样被遗产和傲慢束缚的家。有时,在安静的、私人的时间里,躺在碗碟存放室的床上,或者是在马厩里。在梦里,我看到一间小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在繁茂的绿草地中央,有一匹贪吃的小马。我的丈夫性格开朗,守护着我,让我免受屈辱。孩子们可能会陷入困境,却还热情地用纸和胶水为我做着礼物。我会给孩子们母爱和保护——那些我不曾得到过的。不过,我从来没有告诉奥芮莉亚我的这些希望,它们比起改造世界来实在太渺小了。另外,谁会想要我呢?所以,我的梦想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缩回去了。 现在,那些梦对我来说就是更单纯的东西了,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渴望的小孩的粗糙的蜡笔画。不过这不可能实现的梦的美丽之处恰在于它们的不可能——什么时候实现、何时实现并不真的重要。我想我真实的渴望不是那样的图景,而是在其表象之下所表达的感觉。我渴望和平、归属感和爱。 卡尔顿的儿子汤姆来找我去车站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已经好些年没去想那小屋、丈夫和孩子的事了。和平与安全看起来比从前更加遥远了。 人们告诉我车站只是拉德威尔的一个小机构,但是对我来说那可是压倒一切的。我终于看到了那听说过多次却只在图画中见过的铁轨了!这些黑色的、贪婪的手臂像蛇一样穿过我们的国家,将它切成若干部分。卖报的人告诉我们铁轨四通八达,距离因之而消失,人们通过它可以在任何时间到达任何地方! 不过那火车站只是一个开放的站台,并没有什么建筑。尖利的风呼啸而过。尽管我们到得很准时,那儿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汤姆拿着我给他的硬币去帮我买车票。二等车厢。我不能在离恩德比这么近的地方坐在一等车厢里旅行。我也没有勇气去三等车厢。我把票收藏好,自然是放进了左手的手套里。 他领我走上站台,找了个特别的位置给我。 “小姐,这个位置就在门边。您直接跳上车就行,我会等着帮您把行李递上去。现在,您看看四周,有没有您坐车时喜欢的那种聊天伙伴?” 我说不出来,但汤姆指着看起来很精神的一家人作为可以放心交谈的那类旅行者的例子。又指着身穿黑夹克戴着帽子的两个男人说是避免交流的类型。 我是如此地惊慌,以至于听不进任何一点临行前的建议,我很难集中精力。我要离开拉德威尔了。我要离开拉德威尔了。我要离开拉德威尔了。我只来过这里两三次,可是比起将去之所,这儿已经算是我熟悉的地方了。 火车来了,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吹着气的怪物。我看着它,心里一半激动,一半恐惧。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喧闹,就像魔鬼在摇动地狱的铁门。空气里充满了蒸汽。 我成了铁路时代的旅行者。我是这世界里的一位年轻女士。我有重要的事去办。可是,哦,为什么,为什么奥芮莉亚不在这儿跟我一起去冒险呢? 第九章 在我出现之前,奥芮莉亚非常孤单。我们还小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妈妈不断地失去孩子,所以没人陪她玩。因此,她相信是上帝让她找到了我,因为她可不像妈妈那样不小心。我也很高兴上帝这么做。 虽然奥芮莉亚有好几个堂兄弟姐妹,但她跟他们志趣不相投。我一开始就是她的宠物。她经常救活那些折断了翅膀的鸟和掉入陷阱里的动物,她在不“像样”的建筑物里养着它们——把田鼠养在洋娃娃的房子里,把蛇养在浴盆里。罗宾总是支持她的这些慈善行为,告诉她怎样固定鸟的翅膀,怎样用草叶子做简单的药膏。他很安静,动物们也很安静,而奥芮莉亚的想法却多得不得了。 她总想有什么人能跟她一起分享她的想法,想有什么人帮她理解那些让她觉得好笑、让她尖叫的事。当我在六七八岁时,我还不能理解她,但却是另外一个最佳角色:一个心甘情愿的小学生。 我不笨,也不缺少好奇心。她教我读写和计算,画画和骑马。我不是哈特威利庄园唯一一位学习这些的仆人,但是这也没让我成为受欢迎的人。 奥芮莉亚确实有一位成年的伙伴,我有时会嫉妒她。博尔顿太太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苗条女子,带着一副厌世的样子,有很多俏皮的软帽,还有一个比罗宾的还方的下巴。她总是穿得花枝招展:海军蓝或墨绿,镶着金色或琥珀色的亮片。她忍受不了愚蠢,奥芮莉亚总是带着钦佩的语气说,这让我担心她认为我是个傻瓜——博尔顿太太当然很少关注我。她和奥芮莉亚亲密地谈论着世界的局势、女人们的命运,那让我感觉自己实在太幼稚,太小孩了。不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奥芮莉亚对我的喜爱,让我还感到安慰的是,维纳威夫妇也不赞赏博尔顿太太。 自从那次跟维纳威夫人相见之后,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至少我这么认为)。我并不经常想起那天的事,但是它并没有消失,就像是不可见的藩篱。奥芮莉亚和我仍旧到处玩,不过我们会避开文明人出没的槌球场、阳台和玫瑰花园。当我们太亲密的时候,罗宾总是警告我们,但我们听了之后,就会像制造了恶作剧的孩子一样跑得远远的。库克也不允许我陪奥芮莉亚去恩德比,当她去做称之为“慈善家”的事时。从她给我讲述的住在简陋房子里的村人的故事中,我知道我真应该好好地感激奥芮莉亚,只有那些天性里就充满了阳光和好奇心的孩子才容易忘事。 那个时刻不可避免地来临了,奥芮莉亚想跟我分享她的室内王国!如果那么做,我们不可避免地会被逮到。有一次,我正在学着弹钢琴,就被拉斯特太太——女管家——从中凳上揪下来了,我被拖回了厨房,被狠狠地推到了门后边。 另一次,奥芮莉亚想让我穿她的一件袍子,我们穿的是这么不同:奥芮莉亚穿着有腰带和缎带的富有光泽的织物,镶褶边的白色灯笼裤,宽下摆女裙;我呢,穿着最普通的工装,平底鞋,戴着一顶简单的白色帽子。她却很羡慕我。 这次,是一个叫佩吉的女仆发现了我们。 我的灰色哔叽裤刚褪到双脚上,蓝色的缎子衣服刚在头上套了一半,我正在抖动着身体给我的白色棉布衣服换装,门“砰”的一声开了。 佩吉对我的行踪特别热心,她会招来维纳威夫人。她的尖叫声直到今天还在我的耳畔回响,你可以把我想象成她在餐桌上发现的一只老鼠。 我的眼睛被衬裙遮住了,裙子被粗暴地夺走,我甚至听到了缎子被撕裂的声音。这次,维纳威夫人亲自把我推到了厨房,甚至不让我系好裙子。她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肉里。 她把我扔进厨房。没错,是扔进去的。我踉跄地撞在炉子上,胳膊也被烫伤了。不过,我还有两件更值得关心的事。 在一片混乱中,我清楚地听到一件事,维纳威夫人用极其明确的话,并且带着女主人的威吓,严厉禁止奥芮莉亚再来看我。我看到库克的脸由红转白,我从没听到女主人如此声嘶力竭地对她。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三次失眠。第一次失眠是因为我吃了太多草莓馅饼,我胃痛得受不了。第二次是因为看了《雾都孤儿》而难受。 这是非同小可的命令。我唯一的友谊受到威胁——我相信它结束了,而不知情的库克却因为我而招致了一大堆麻烦。 她为我尽了一切努力,如今却在厨房里的仆人面前遭到羞辱。她目瞪口呆。维纳威夫人威胁她说,她的地方[1]有危险。我不知道那危险到底在哪儿,不过我知道那儿一定非常糟糕,就像疯人院或监狱一样。我可不希望因为我而把库克送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从来没动过那么多脑筋。我仅仅是逆来顺受地接受了生活,接受了在我出生之前就注定了的生活的境遇。我看到了来自成人世界的对我的非难,那些专制的规则,决定我能去哪,不能去哪。我知道,我也不羡慕他们那愚蠢的快乐。我跟女主人的第一次会面让我如此震惊,吓得我不敢去想——所以我就停止想那件事,问题就解决了。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库克一直跟我说的事都是对的:在这个世界里,奥芮莉亚和我不能做朋友。如果我们不小心,就会有人受苦。 我上床之后好久,库克来看我。她坐在我的小床边上,小床就有点向南倾斜了。 “事都干完啦?”我问她。她得准备晚餐,有八道菜和很多酒。 “是的,都干完了。” “面糊也做完啦?”我又问,因为明天需要新鲜的蛋糕。 “准备好了。教士要来,所以我做了一个柠檬布丁,还准备了无花果和葡萄干。” 明天早上,厨房里闻起来一定特别香。 “你现在理解了?”她问我。我知道她不是指那个蛋糕。 “嗯。”我吸了下鼻子,“对不起,库克儿,我没想让你受罚。你一直警告我们,我们不听。” 她点点头,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得到了鼓励,继续说:“维纳威夫人是一个太可怕、太可怕的女人。对吧,库克儿?” 库克犹犹豫豫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即使是那些我们认为很难相处的人。最好顺其自然,然后相信自己的祷告。艾美,毕竟你比很多人都幸运。而且,你比大多数人都矮。”这是句大家常跟我说的俏皮话,因为我个儿小。 我点点头笑了,但我知道要做到她说的那些,很难。那个下午,我感到震惊之余,还很生气,我就像一颗等待发芽的坚硬的种子。 库克站起来,我的床就立即恢复了水平。“我不想让你去那些恐怖的地方。”我跟库克说。 她停住脚步,感到很费解。“什么地方?” “危险的地方。女主人说你的地方会很危险,你不能去那儿,你得跟我们在这儿!” 库克累得没精力跟我解释这个误会,就告诉我:“找个好厨师并不容易。能够为哈特威利庄园提供服务的好厨师就更难找了。如果说有谁能忍受这样的女主人,大概全英国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所以你不用担心啦,我哪儿也不去,除了去我那张床上。女主人知道她的面包哪面涂了黄油。” 我不太明白,女主人下了命令要吃新鲜烘焙的蛋糕,为什么又要惦念黄油面包?但我发誓从今以后要对库克多关心一点。现在她就是我的一切了。维纳威夫人已经对她的女儿讲了那么可怕的话,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奥芮莉亚了。这个想法太让人无法忍受了。 接着,清晨伴随着温暖香甜的烘焙味儿降临了。奥芮莉亚容光焕发地站在门口。 “快起来艾美!天气好极了!蜘蛛网上有露珠呢,露珠里有彩虹,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咱们出去玩吧!” ———————————————————— [1]?原文place有“地方”“职位”之意。维纳威夫人本是威胁库克,再这么做职位难保。小艾美仅理解成了字面上的“地方”的意思。 第十章 啊!透过火车车窗看到的萨里郡的乡村风光是多么令人惊叹!这是怎样的体验呀!火车载着你,颠簸着,摇摆着,穿过田野、小溪、树林和村庄。火车如飞一般奔跑着,这多神奇呀! 铁路怎么会那么不可思议呢?它迅速加速,直到达到惊人的速度,有人说那时候它可能一小时能跑三十英里。它的隆隆声、蒸汽和闪光都那么卓越非凡。除了这些,最让我感到惊奇的就是它的乘客。 我和一对中年夫妇——贝格利先生和他太太共坐一个包厢。他们拎着一堆箱子,挤进了我对面的座位里,坐好后跟我介绍自己。我相信汤姆会说他们真是非常合适的谈话伙伴,是啊,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贝格利太太从上车之后嘴就没停过。 “哦,天哪!”她大声说着,一边无力地用手扇着风,“多折磨人啊!看看这条破铁路!看看我!我浑身都在颤!”她伸出一只手,差不多碰到我的下巴了,我饶有趣味地观察了一下,它确实在颤动。 “雪诺小姐,”她丈夫突然插话说,“夏洛特,铁路是个了不起的系统!看看我们坐着多舒服啊!如果我们带上靠垫就更好了。看看我们的行李,堆得多整齐呀!晃都晃不散!看看那些车站、线路和目的地吧!啊,这是一个多好的系统呀,任何的不幸都必然会变成一种愉快的消遣。” “才不是那样呢,威廉!你想想那些事故吧,爆炸、翻车,报纸上每天都在说!真吓人!雪诺小姐,真是太可怕了!” 一路上,我的旅伴们一直在激烈地谈论着,直到到了伦敦市郊。显然,争论是他们之间情感表达的方式,它们让我分散了精力。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奥芮莉亚,但我也震惊地认识到,我的心底还深埋着憎恨,这憎恨也一直存在。 今早读到的那些旧信把它们从我的记忆深处拉了出来。我本来很高兴忘掉了小时候那些短暂的分离之苦。她离我而去,我以为她把我忘掉了。我谴责博尔顿太太把她带走。但我错了,其实是奥芮莉亚自己决定走的。然后,就像现在一样,她让我相信她——我必须在哈特威利忍受着没有她的漫长的日子。我觉得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那个要求太过分了。伴随着我独自来到伟大城市伦敦的恐惧,这些回忆却不能给我丝毫安慰。想到过去,我心里非常难受。或许,这对我来说也要求得太多了。 火车经过达利奇的美丽村庄时,贝格利太太告诉我他们的计划。他们要去本顿维尔跟他们已婚的儿子住在一起。他的妻子正怀着孩子。他本人在一间大银行当高级职员,他很喜欢这份工作,他甚至觉得人人都该想当银行职员才对。 我想起读过的书中所有那些关于杀手、扒手和骗子的内容。我记得报纸上曾报道说,赛文戴尔是个可怕的地方,老肯特路也是。还有些倒霉的名字,我一时没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为来伦敦做好准备。 伦敦终于进入了我的视野,它灰暗,沉重,就像是石头砌的大海,贝格利太太这时倒是沉默了,我抓紧机会向他们征询一些建议。 “雪诺小姐,我没理解错吧?请原谅我!你真的想让我们相信你、你是自己一个人旅行?哦,雪诺小姐!这太可怕了。哦,这可怎么办?” “好了,好了,夏洛特,实际点,别再尖叫了!你没看到雪诺小姐很紧张吗?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下车后,贝格利太太和我会看着你进到出租马车里。我担心这地方的安全性没那么好。” “确实是!老肯特路!天呀!铁路人员到底是怎么想的,把终点站建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真恐怖!”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才敢问下一个问题:“你们认为我住在哪儿会比较安全?谢谢你们帮我一起找到出租马车……只是,我该坐着它去哪儿呢?一个好些的区域,高尚点的地方?” “你的钱够吗?亲爱的。那需要很多钱!伦敦很吓人,亲爱的,你得明白。” “夏洛特!”贝格利先生觉得有些丢脸。 “嘿,威廉!我只是在提醒小姑娘。我不想毁掉她。你明白的。” “即使是这样……也不能随便……打听!” 我担心他们又吵起来,就赶紧插话说:“我付得起钱。我只需要住两个晚上,然后我就去会朋友。”我撒了个谎,好让他们别为了我而搞得那么紧张。另一方面,我也非常希望事实确如我所说的那样。 贝格利太太高傲地看了一眼她的丈夫,说:“那样的话,我建议住到伍德罗太太那儿去,那儿有出租给女士的房间,在杰索普·沃克区靠近圣詹姆斯公园的地方。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儿吗?杰索普·沃克。七号。哦,不,六号。不,十一号,对吗,威廉?在右边,向着钟楼那个方向。右边还是左边呢?这可真是……” 第十一章 如果奥芮莉亚是个男人,她会被尊为人道主义梦想家。她会代表议院,穿着马裤,留着胡须,通过新的议案。她的父母会用“精力充沛”这个词来形容她。可惜,她是个留着栗色鬈发,有着深蓝色眼睛、小蛮腰和随时准备笑的那种女孩,这让她的父母很失望。 人们常常在客厅里闲聊,奥芮莉亚会提出相反的观点,这会触及那些人敏感的神经。我记得当地曾发生过一个丑闻,这让她妈妈、姨母和堂兄妹们很激动,他们惊骇了好几周。我们的邻居坦普雷顿先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先生,有一个平淡却兴旺的家庭,却跟女仆生了个孩子。这当然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故事,就好像它是地球上迄今为止发生过的最恶劣的行为一样。 其他每个人都补充了一点信息(女仆相当漂亮,有着红色鬈发;村里的佩吉特太太一直都不喜欢坦普雷顿先生看她的方式)或是表达了他们的判断(他真是邻居们的耻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而她则是一个轻佻女子,都怪女管家没看住她)。奥芮莉亚会问很多问题。 这个年轻女子现在怎么样了?既没有工作,又背着个坏名声,难道还这么年轻,她的整个人生就毁了吗?坦普雷顿夫人呢?她是烦闷还是愤怒;伤心还是想要报复?为什么坦普雷顿先生要那么做(当然,除了明显的理由之外)?他一直不都是一个正派、理智的人吗?在这之前其他漂亮女孩都会回避他的,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现在有什么是能有点帮助的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导致奥芮莉亚虽然让人喜爱,却让这个家庭里的人认为奥芮莉亚缺乏智慧。所以亨利先生就被她的父母请来给奥芮莉亚当老师了。 据说他对教育淑女很严格,有一套相当有成效的方法。我曾以为亨利先生既然是位饱学之士,肯定不会认为奥芮莉亚也愚蠢,但他是被请来把奥芮莉亚变成一个独一无二的淑女的,因此他每天都在面对挑战。他挣扎着走在一群保姆和家庭女教师走过的失败之路上。奥芮莉亚感兴趣的科目是哲学、文学、经济和政治,这些当然都不是亨利先生的任务范围。毕竟,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个妻子,却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妻子!他受雇来教她拉丁文和音乐,一点儿地理和历史知识,当然,最重要的是礼仪。对奥芮莉亚来说,学习礼仪是件不容易的事。没想到,亨利先生的决心成为我跟奥芮莉亚的友谊发生变化的又一个原因。 亨利先生刚来时,还不了解关于我的那些规则。有一天,他发现我在教室里,就让我待在那儿一起学习。如果说他对我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那也无可厚非,毕竟我那时候才八岁。 他注意到其他人在过去那些年里认识到的事情:我能让奥芮莉亚镇定下来。我一出现,奥芮莉亚就更安定,注意力更集中,还有,更听话。事实是,她渴望早点下课,我们好早点逃去玩我们自己的游戏,所以她才不违背他的意愿。就这样,亨利先生,成为下一个不太可能的为我跟奥芮莉亚的伙伴关系进行辩论的候选人。 他热切地跟雇主解释说,像奥芮莉亚这样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一个性情稳定,没有太多想法的伙伴陪伴对她有好处。而且,她没有兄弟姐妹,温和的伙伴能安慰她,使她的性格变得甜美些。他强烈建议让我跟她一起上课。 维纳威勋爵觉得无所谓。为什么不允许呢?他漫不经心地问他的妻子。维纳威夫人的热情在男士们的建议下无用武之地。她的女人式的感情必须向理智和权宜让步,毕竟他们希望奥芮莉亚接受教育。 就这样,尽管她不情愿,我跟奥芮莉亚的关系却更加亲密了。我在这个家庭里的角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把我称为奥芮莉亚的伙伴——当然是避开了维纳威夫人。现在,我可以去奥芮莉亚的小世界里看她了,而不再是我们讲述我们各自的快乐。当我用全新的眼光看她时,我认识到,对我来说,她是我童年时期的朋友(当然比我大,但是我们在一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而其他人则把她看作是一位年轻女士,她有着明确的义务。 奥芮莉亚十六岁时,亨利先生成了她的老师。那时候,她的父母对她的婚姻前途已讨论了一年。奥芮莉亚拒绝接受他们的计划,就当他们根本不存在。我不认为奥芮莉亚有认识的盲区。我依赖她,我愿意相信她是无所不能的。但是,就算我是那么丁点的小孩儿,我也认识到,就像其他人也认识到的那样,事情并不总由奥芮莉亚说了算。 亨利先生来了之后,奥芮莉亚的父母就在哈特威利庄园宴请求婚者,让奥芮莉亚参加宴会,她的姨母及堂姐们则作为年长女伴陪着她(维纳威夫人自己不参加,她时刻警惕着别把宴会当成了娱乐活动)。一开始,奥芮莉亚很高兴穿着华丽的裙子上场跳舞,被人们仰慕。她对来参加晚餐的男人们爽朗地笑着。就像我仰慕她,模仿她一样,她也模仿博尔顿太太的做法。她表现得无比从容。一开始我也上当了。 过了些日子,维纳威夫妇明确表示了他们的计划,当他们谈论关于结婚的主题时禁止奥芮莉亚改换主题,也不能离开房间。争论越来越频繁。奥芮莉亚害怕了。她不情愿地接受了,但我常常看到她瞪大了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就像被缰绳勒得太紧的马儿想要挣脱那样。 我不怀疑他们爱她——没人会用他们待她的方式爱她。但是对他们来说,爱是如此复杂的事,爱跟所有权、责任和控制权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他们是生活在公众眼中的人,家庭的荣誉如此重要……啊,还有期望。他们希望她举止得当,衣着合体,保持缄默害羞的样子,成为那留着精巧胡须、配得上维纳威夫妇的财富和地位的富有的贵族男子的完美奖品。 他们给她设想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未来——生儿育女,优雅地出入社交界,成为丈夫臂弯里的装饰物。然而,奥芮莉亚还那么年轻,她读了太多书,她每天在哈特威利庄园的大图书馆里读书,没有明智的引导去理解她或阻止她,她脑袋里充满了白日梦。她想去旅行,想要自己选择浪漫的爱情(她认为应该有几次恋爱),她想用自己的财富和特权去做慈善事业。她想成为富有的年轻女士的新榜样(危险分子!丢脸!她父亲唾弃的那种人)。她想让名字写入历史,尽管我们所读的历史书里从来没有记载女人的观点。 “那我就是第一个。”她摇着那可爱的脑袋,信心满满地说,“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第一回,否则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们的村子仍然会被夷为平地。” “但是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维纳威勋爵怒吼道。 “有些事已经被忍受太久了,必须改变!”奥芮莉亚也吼道。 我其实有些同情维纳威勋爵。这个在郡里最尊贵的、最保守的家族,没有继承人,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希望这个女儿美丽,优雅,有爱心。这个女儿却还有改革社会的梦想,和非常不恰当的同伴为舞(我、克雷先生,甚至萨里最有学问的博尔顿太太)。事情真让人不好受。 经过多年来对求婚者的面试,他们看上了其中两位。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肯沃斯勋爵和邓索恩勋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而且彼此看不顺眼。吉尔斯·肯沃斯比奥芮莉亚大二十岁,冷漠,严厉,皮肤干干的,和一张似乎不会笑的脸。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正从一个被禁止进入的图书馆里探出身来,他沿着过道傲慢地走过,就好像骑着马在追赶一只狐狸。我很庆幸他没看到我。他的眼睛太吓人了。 贝勒·邓索恩是一个放荡的年轻人,油腔滑调的。他英俊,光鲜,精力充沛——能把一匹马打倒,我们亲眼见到了这一幕。他的英俊能让不计其数的年轻女人为之倾倒,愿意为他效劳——博尔顿太太告诉我们的(或者说,她跟奥芮莉亚说的时候,我也在场)。他喜欢在我们并没有盼他来时突然造访。为了跟他的敌手作对,他见到我时,还会屈尊弯下腰来抚摸我的头发,用那黑色的眼睛扫视我的脸。这让我发抖。 两位绅士都有高贵的血统和傲人的财富。维纳威夫妇认为选择他们任一位都行。奥芮莉亚十八岁时,她就得做出选择了,他们觉得已经放任她太久了。但是,奥芮莉亚不合作。她说她将用三年时间创造她自己的财富,她不需要丈夫。她常常说年轻的女王是她的榜样和楷模。“维多利亚拒绝结婚,除非为了爱。维多利亚慎重地考虑保持单身,就像伊丽莎白女王那样。维多利亚只嫁给她的阿尔伯特,因为他们彼此理解。” 她父亲吼道:“陛下是我们国家的女王,跟你的地位不一样!你的责任,奥芮莉亚,不是统治这个国家,你的责任不是对人民负责,而是对家庭负责。你要结婚,将维纳威家族发扬光大。我没有儿子,否则我也不会让我的女儿如此作践我。我不关注陛下。奥芮莉亚,你认为你在这件事上有权选择吗?你别做梦了!” 这两个各自怀有雄心的人争斗着,当然,她的父母拥有一切权力。他们注定会获胜,而奥芮莉亚是如此可爱,男人在占有她时会忽略她那不寻常的决心。 就这样,维纳威夫妇再次安慰自己说:没错,她缺乏判断力、驯良的个性和对人的敬意,但是她美丽,有教养,每年还有三万英镑的财产。 我那时候十岁,根本看不出这个僵局有什么解脱的办法。怎样的男人才会鼓励,支持她的超前个性和充满激情的心呢?看起来她将备受折磨,直到她的精神被弄垮。例如肯沃斯勋爵,他喜欢得到像奥芮莉亚这样的女人。他会按照他的喜好来修理她的个性(那看起来根本没什么余地),把她当作一棵顽固的树苗。她跟我吐露过她的恐惧,她没有其他人可以诉说。她害怕他将迫使她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直到她的身体和精神变得破破烂烂,她会成为其他什么人。 我虽然还小,可也替她心急如焚,我承认这件事对我来说也非同小可。我从肯沃斯勋爵看我的眼神里就知道,如果我被允许去那儿,我在他家里也不会有好下场。当然邓索恩也会圆滑地邀请我去他家,但是那儿更糟糕。我们毫无头绪。 直到上天眷顾了它。 有一天在果园里野餐时,她倒下了,当时维纳威的堂兄妹们刚好来拜访。有这类开心的活动时,我总是被安排到一边干活去。我在帮罗宾收集梅子,他们的尖笑声穿过树林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奥芮莉亚声音最大。我没留意到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我蜷伏在草地上,我的篮子已经装满了,我想用围裙来兜,因为到处都是梅子。 我只注意到罗宾把一捧梅子都扔在了地上。它们接二连三地在地面上弹跳着。他从不会这么不小心地对待果子的。我抬起头来,看到他脸色灰白,一句话也不说就从梯子上跳了下来,撒开腿跑向开派对的地方。我慢慢站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蜘蛛一样顺着我的脊柱爬下来。我无法动弹,看着罗宾背着她那毫无生气的身体回到大房子里去。她的堂兄妹们焦急地围着她。她那摇晃的胳膊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关于未来的冰冷征兆。 雅各布斯医生被传唤来了。经过漫长、严肃的检查,雅各布斯医生告诉我们,奥芮莉亚那充满活力的外表和高昂的情绪是命运那残酷的伪装。她那曾经广阔且充满勇气的心胸已变得虚弱,她不再健康了,可能活不过二十几岁。 奥芮莉亚欢呼这个消息,这是她曾经梦想过的用以挫败她父母为她安排的婚姻计划的最佳策略。多么美妙呀!现在没人能得到她了。没人想娶一个过几年就会死掉的妻子,然后还得费事地再找一位。当然,为了继承她的财产,他们也可能会接受这个不便。但是,雅各布斯警告说,分娩有相当大的可能会更早地要了她的命。他强烈反对奥芮莉亚结婚,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活动。既然不可能拥有继承人,维纳威夫妇也就没有理由再把她嫁出去了。相比之下把财产留在家里更好,奥芮莉亚完全赞成。把财产给莫德堂兄也比给一个陌生人要好。 奥芮莉亚终于可以用自己选择的方式生活了,但也付出了代价。不会有辉煌的婚礼,也不会有珍贵的维纳威家族继承人,更不要提什么旅行、激情或革新了。 至少我这样觉得。 第十二章 火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我回忆着那段时光,感到心头沉重。确诊之后的那段日子就和她去世至今的这段艰苦岁月一样难熬。如同那时候一样,现在,我的大脑拒绝接受,死亡跟奥芮莉亚毫不搭界,不可能与她联系在一起。我渴望在这里找到她,希望她在这里等着我。 伦敦就像是一盒生动的、稍纵即逝的不停洗牌的卡片组合。布里克雷尔·阿姆斯路匆匆的人流更加让我觉得拉德威尔村就是一潭死水。我看到叫卖的小贩、衣衫褴褛的妇人和赤脚的孩子。尽管我是个局外人,我却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犹如百岁老人,穿着一袭黑衣,瑟缩在人群中。 贝格利夫妇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们的儿子,脸上的笑容像橘子一样绽开了。他热切地招呼他们,还解释说年轻的贝格利太太在本顿维尔的家里,忙着准备午宴。我想如果他们愿意带我一起走,我就把我的一百英镑都给他们。 不过我妨碍了他们的重聚。我以为自己被遗忘了,却又忽然被记了起来,然后给匆匆塞进了一辆出租马车里。他们还跟我喊了什么祝福的话。我就这样被草率地打发了。 出租马车飞快地冲进了车流中。时而向前俯冲,时而向后仰,时而从一边冲到另一边。我的旅行袋就像一只绿头苍蝇一样在车里飞来飞去。一辆公交车向我们冲过来,只差一英寸就撞到了。马儿们紧张地嘶叫着。司机也咒骂着。这是一个跟哈特威利庄园如此不同的世界。那里总是优雅而秩序井然。 最后,我听到马车夫大喊一声:“杰索普!”出租马车驶入一条安静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白色房屋,它们已被岁月染上了灰色。我慌乱地从马车中出来,不敢相信我的骨头还像原来一样组合在一起。 我找到了六号——贝格利太太认定是六号,但人家告诉我是十八号,在杰索普区,那儿有一道护城河模样的沟渠把房子跟街道分开了。每一座房子前都有一个小通道,上面架着桥,将街道和那防止坏蛋进入的高高的大门连接起来。除了这些防护措施,房子看起来都很窄,居民们可以很轻易地看到花园墙外邻居家的生活。但在哈特威利庄园,如果你想看看邻居,得走好几英里。 我见到了伍德罗太太,安心了。她看起来一派学者风度,戴着眼镜和灰色的羊毛手套。不胖,不懒散,不喜欢喝酒,也不打听事情(我还没意识到狄更斯先生在多少小说里塑造了我所期望的女主人形象)。我预付了她两晚的住宿费,她表示如果我需要多待几天也没问题。 “当然,如果没有一大堆富人和重要客人要来的话。”她干巴巴地补充说。看到我很紧张,她就又接着说,“现在是一月份,没人会在一月份参观伦敦。” 站在我的小窗口前眺望,我就明白人们不在这时来伦敦的原因了。外面下起了小雨,为白昼挑起了光泽。但天穹下是一个大杂烩:狭窄的花园、晾衣绳、菜地、户外厕所、房顶、窗户和墙壁,这一切就充斥在我视线以内两英尺的地方。啊,家……如果那是家……那也相差太远了。 我的房间里只有光秃秃的地板,和一张铺着素白床单的窄床。墙壁是棕色的,上面挂了一幅难看的画,一位多愁善感的牧羊女正冲一个脸蛋红扑扑的求爱者傻笑。房间里还有一个脸盆架,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桌上的玻璃罐里开着雪花莲。 看到它们,我忍不住再度陷入回忆之中,我想起哈特威利庄园与恩德比之间的那条马路,庄园里许许多多可藏猫猫的角落,浓郁的树叶间缀着白色的小花朵,清新的空气,以及与奥芮莉亚在春天里许下的诺言…… 我不知道,这是否和她所为我设想的一样。 第十三章 这个家庭被奥芮莉亚病情的诊断书压垮了。维纳威勋爵泪流不止,放弃了所有的希望。维纳威夫人来到她的床边,却几乎立刻间便离开了,她意识到疾病正在吞噬着奥芮莉亚的宝贵时间。我们听说,肯沃斯勋爵转眼就消失了,很快就跟肯特一位年轻而富有的小姐定了婚约。黑暗中总有一线希望。 我震惊得无法呼吸。奥芮莉亚!她是如此明媚的阳光,不能这么早就消失!如果是其他人这么倒霉的话,我倒是可以接受:维纳威夫人一生都很脆弱,连坐都坐不舒服;库克一直在喊累;露西总在咳嗽,总有擦伤;马库斯常常从墙上掉下来,斧子落在了他的脚指头上,还被木头埋过。但是,奥芮莉亚,女神不会有一颗那么脆弱的心脏! 她精神状态好极了。其实,在第一年里,她没什么变化。人们禁不住以为雅各布斯医生弄错了。她坚持认为我在这家里得有个位置,做她的全职伙伴。 “现在该停止那些废话了。”有一天她严肃地跟她父母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艾美,如果你们接受我的决定,允许她平静地履行责任,我就再也不唠叨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还能干些什么。艾美能让我镇定,我完全信任她。不管死亡什么时候降临,现在我想要她陪着我。” 当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乔利教士和雅各布斯医生也在场。她只要觉得对自己有益,就从来不避讳在邻里中谈论自己的私人事务。雅各布斯医生给出了他的医学建议,说我对奥芮莉亚的健康有帮助。乔利先生则表达了他的怜悯,说我是上帝的礼物。我喜欢他这么说。 就这样,我离开了炊具碗盘存放室里的那张床,搬到奥芮莉亚隔壁去住。我们继续一起上课,不过课程上得断断续续的。亨利先生不再絮叨奥芮莉亚的婚事,维纳威勋爵是那么心烦意乱,那么忧伤,以至于忘了把他辞掉。 奥芮莉亚仍旧会每周走两英里路去恩德比看那些村民,跟乔利先生、克雷先生和博尔顿太太讨论那里的困境,但是现在我也陪伴在旁。这几个人,不管财富和地位如何,都被奥芮莉亚的命运惊呆了。她禁止大家讨论这事,但大家不听。 维纳威夫人放松了对我的迫害,但她坚持要我穿得像个家庭女教师,这激起了另一场战争。奥芮莉亚为她妈妈的不近人情感到恼火,她说看着我穿得那么毫无生气会加速她的死亡。维纳威夫人则说无法容忍一个卑微的同伴穿着漂亮的衣服。奥芮莉亚却说美丽的事物能让她精神愉快。维纳威夫人认为奥芮莉亚的精神头好得不得了,如果她不喜欢看见那样的我,就把我送回炊具碗碟存放室。我跟奥芮莉亚说我根本不在意穿什么,好使她全身而退。毕竟,我们两个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关心呢。 第二年,她的病况开始显现了,不仅没有好转,还每况愈下,她就像一日日缩短的白昼,或秋天里正在凋谢的叶子。她开始抱怨说感到疲倦。啊,这个词从前根本没在她的字典里出现过。“我不是真的累,而是……”她告诉我,“不是那种忙碌了一天后渴望好好睡一觉的累,而是有什么在沉沉地压着我,我推不开它。” 我们仍旧会步行到恩德比去,不过只选择晴朗的日子出门。有时候我们乘坐四轮马车,有时候待在家里。奥芮莉亚越来越害怕。她的身体状况将来会怎么样呢?她不害怕死亡,但是她不想在死亡来临之前被生活所改变。 1843年12月,我们庆祝了奥芮莉亚的21岁生日。她的父母压根不想举行什么仪式,庆祝她那稍纵即逝的成年期[1]。奥芮莉亚却想举办一个舞会。他们最终妥协了,邀请了家族成员参加晚宴,就由库克准备,我来协助。接着,奥芮莉亚获得了自己的财富。 ———————————————————— [1]?英美习俗,21周岁才算成年。 第十四章 我吃了一点伍德罗太太带来的冷点心,有一片火腿,一些面包和黄油,一个橘子,还有麦芽酒。我虽然不喜欢麦芽酒,还是喝了一口,之后就把它放在一边,下楼去问伍德罗太太“恩特威斯尔书店”在哪儿。她说不知道。 那个阴冷潮湿的下午,我在大街上四处转悠。我走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城市的规模在我脚步的丈量下越来越清晰了。不过我压根没看到什么商店,更别提书店了。 我为身边没有女伴而感到痛苦。如果是奥芮莉亚独自一人徜徉在伦敦的大街上,维纳威夫人就得羞愧而死。我还为我的破衣烂衫而尴尬。在哈特威利庄园,每个人都知道我出身低微,可是在这儿,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看起来如此渺小,没有亲人,因此我更容易受到攻击吧,毕竟只有我自己。 这些想法把我赶回了杰索普大街。这首次的探险战战兢兢,可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很小心谨慎。不久,夜幕低垂,它在这儿降临的速度比在乡村可要快得多。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煤气灯,它们在黑暗里诡异地闪烁着,催促我前行。 独自待在那阴冷、难看的房间里将是我接下来两天的归宿,我吞下最后一口午餐,盯着墙发呆。我不知所措。我拿起在玫瑰和皇冠旅馆那夜写下的东西。每次,当我的鹅毛笔碰到纸上时,我就希望自己能停止这独自的旅行。我希望自己盯着眼前。但我却在回忆我的出身,我已经好些年没有想这件事了。它把我拖入另一片空虚之中。我是谁? 过去我总在想象父母的样子。奥芮莉亚也跟我一起想象。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出身着迷。那是一个太大的秘密!谁会把一个婴儿一丝不挂地放在雪地上,且没有留下一丝线索?对于想象力丰富的奥芮莉亚和像我那样严肃的小女孩一直渴望成为什么,是激发我们想象力的肥沃土壤。 一开始,我们设想我是一个公主,是被那些想要篡夺我的王国的邪恶篡位者偷走的。这个设想是奥芮莉亚从她喜欢读的期刊上读到的,里边有一则外国新闻说一个有着公主身份的婴儿失踪了。另一个设想是,如果我被找到了,我就有责任去管理我的国家。奥芮莉亚将再次回到孤独中,这个假设让我觉得很无聊。 我们还设想过我是吉卜赛人。这个想法源于前几年有一些吉卜赛旅行者路过恩德比。我们认为吉卜赛人很不负责任,组织混乱。他们可能把婴儿弄丢了。但是吉卜赛人旅行的时候,不可能穿过哈特威利庄园,它有坚固的围墙,我怎么可能到了那儿?我的确有吉卜赛人那样的黑色长发,可是我的皮肤是白色的,我的眼睛也是浅色的。我们否定了这个想法。 奥芮莉亚曾大胆地推测,我是维纳威勋爵的“私生女”。她在哈特威利庄园的绘画室里听来的这个术语。我那时候太小了,没法理解她的意思,我想她也不一定真懂。我们热衷于这个可能性,如此一来,我就是奥芮莉亚的妹妹,也就能解释得通维纳威夫人为何如此恨我。 如今,我长大了,我逐渐认识到尽管维纳威夫人对我的态度恶劣,我也不可能是维纳威勋爵的私生女。从样貌上,我长得跟维纳威一家人一点不像,倒更像吉卜赛人或者某个公主。而且,我相信维纳威勋爵不会跟他妻子以外的人发生婚外情,他不像是那种能跟什么女人生了孩子而留在他的家园里的人。不,他个性孤独,行事高雅。另外,我的感觉告诉我他跟我没有关系。当维纳威勋爵看我时,我看到的是冷漠、蔑视和轻微的恼怒。我在他眼里从没看到过爱,没看到过好奇,也没看到过内疚。 我很不愿意接受自己经受了如此多的痛苦,我很想知道我是谁。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去交换关于我父母的任何一点信息。名字、鼻子的形状、他们最喜欢的歌……什么都行。我会牢牢抓住这样的细节,把它们好好地存放在我的心里。可是,我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后来,奥芮莉亚成人了,她明白我的出身不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她找机会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调查,她妈妈当然极力反对。这场战事她赢了,因为她母亲不能禁止谈话。奥芮莉亚询问了恩德比的每户人家,请求他们挖掘记忆,找寻线索。 毫无结果。如果真的是恩德比的某个人生了我,或者有人知道生下我的人是谁,也会保持沉默的。 最可能的是,我母亲是一个穷苦之人,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她正在寻求一个崭新的开始。很可能是因为她责备我让她的处境变得难堪;也可能是她因为身体太虚弱了,无法养活我。我一无所知。 我想知道实情吗?现在?当然!然而,如果上帝希望我们了解每件事,他是不会把这个世界设计得如此神秘的。我已经习惯于自己生命中的空白状态了。我已经习惯活在问题之中了。 第十五章 在一月那个阴沉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剧变,新生活开始了。我这小小生命里的所有重大事件仿佛都是在一月发生的。我的生日(我到达哈特威利的日子)、奥芮莉亚的去世(和我的离开)以及现在的日子。我觉得将来我必须避开一月。我能不能以童话般的睡眠状态度过未来所有的一月,然后在二月来临时安然醒来?我当然失望了。奥芮莉亚活着时,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异想天开。她那狂野的想象力足够我们两个用了,我只是个坚定的追随者。 现在我感到不安了。 奥芮莉亚21岁时,我13岁。我用这种方法记忆生活——算着我们的年龄之差,记着她那短暂的光彩照人的存在。渺小而平凡的我比她小8岁,像颗听话的彗星一样跟在她身后。那天,乌云齐集,黑压压地密封在头顶上,太阳似乎永远不可能再现了。 奥芮莉亚把她的父母唤到客厅来,我们四个聚在一起,这真是罕见。我看了看法式座钟,它是用天蓝色和镀金锡箔装饰的,图案是跳跃的鱼,它告诉我时间是午后。但天气看起来可不是那样,它一整天都阴沉着脸。维纳威勋爵勉强点亮了枝状大烛台。 “妈妈,爸爸,亲爱的艾美,我有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奥芮莉亚扬起那明亮的、令人宽心的声音,那不是个好预兆,她并不经常用那样的语调,“我得到了一个邀请,那是一个绝妙的机会,那意味着我不得不离开你们一段时间,先去度我的蜜月。” 她的话招来了像密集的乌云那样的沉默。 “别再荒唐了!奥芮莉亚。” “爸爸,我说的可不是玩笑话。博尔顿太太三月份要去伦敦参加一家了不起的新图书馆的开业仪式,是不是很棒呀,爸爸?然后,她会去特威克纳姆跟她的表姐待几周,她表姐家刚出生了一个小女孩。你想象一下吧,爸爸!我将看到从没见过的地方,会得到非同寻常的经验,会听到我们国家当代最杰出的思想。博尔顿太太还筹划了娱乐、演讲和晚会等活动。她跟进步的社交圈关系很密切!爸爸,妈妈,这事对我太重要了,想想我的处境,我有限的生命,就让我享受这一回吧!” 我搓着膝上的裙褶。要不是奥芮莉亚一早就摆出了她的身体状况,一场争论就得爆发了。她是多么渴望实现这次伦敦之行呀!我也看出来她对能否获准心怀不安。 “荒谬的想法!”维纳威勋爵刚一开口就重重地咳嗽起来,不得不停止讲话。维纳威夫人的脸跟天气一样阴沉。维纳威勋爵的呼吸平和了之后,吐了口口水,接着说,“博尔顿太太是个糟透的女人。我们不允许你跟她之间有什么友谊。我们要吸取教训了。我们对你太放任了。你在想什么呢,奥芮莉亚?你身体这么差,你以为我们会允许你跟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四处转悠吗?不行,绝对不行!” “爸爸!”奥芮莉亚喊道,“可以的!” “绝对不行!现在就打住!德拉蒙德先生和太太今晚八点要来吃晚饭,我不允许这个讨厌的话题出现在晚宴上。奥芮莉亚,我们就此打住吧,我不会改主意。我们给了你太多自由,你要是觉得你还能跟我们谈这件事,那你就试试看。告诉博尔顿太太,你不会跟她一起去,而且,从今以后跟她少些往来。你这么虚弱,她怎么还敢给你出这样的主意?绝对不能去!” 在我听来这就结束了。维纳威勋爵是个令人敬畏的男人。这让我明白他有时候面对爱女的纠缠也会大发雷霆。他在政治上很胆小。在他所选择的社交圈里,他的支持率很低。在我这个小女孩看来,他的不吃香跟他总是哭丧着脸有关。我相信奥芮莉亚这次失败了,而且,我第一次希望她败下阵来。 时钟滴答着,外面的天更加阴沉了。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听到奥芮莉亚说:“爸爸,我恐怕也绝对不能接受您的决定。”她的声音很轻,“我不久就要死了,我要去旅行。我的婚姻已经没有前途了,我也几乎无法履行责任,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年晚一点的时候,博尔顿太太计划去大陆旅行,我没考虑跟她一起去,尽管我很想看看意大利和瑞士。我不认为在英国南部待三个月这件事很鲁莽。我知道你会失望,我们之间会有裂痕。我不希望这样,不过我还是希望去旅行。” “奥芮莉亚!”维纳威夫人的声音里满是痛苦。 “出去。”维纳威勋爵没看我也没叫我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在跟我说话。我愉快地顺从了。我可不想再听下去了。 奥芮莉亚被禁止跟德拉蒙德夫妇一起就餐。她声称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我知道不是的。德拉蒙德勋爵英俊迷人,他的妻子优雅活泼,他们跟年轻女王及她的阿尔伯特周围的人交往密切。奥芮莉亚愤怒地冲进楼上的起居室,我看到她衣裙上的荷叶边装饰不见了,以及她暴怒的样子。她看起来既震惊又害怕。话既然说出去了,那就无法收回了。 我和她父母的愿望第一次结盟了。我们都不知道奥芮莉亚还能活多久,我们都渴望能尽可能多地跟她在一起。 第十六章 这是我在伦敦的第一个整天。一早我就穿戴好准备出门,这时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我还不习惯别人这么尊重我的隐私。 伍德罗太太告诉我,如果我想吃东西就可以到楼下去吃早餐。 我跟着她到了一个小餐厅,一张大桌子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除了我,没人在那里就餐。有腌鱼、麦片粥、排骨和鸡蛋葱豆饭,这一周以来我首次想吃东西了。 “雪诺小姐,昨天你找到那个书店了吗?”伍德罗太太看我吃饱了,就问道。我告诉她没什么好消息,不过希望今天能有个好结果。 “你是不是必须找到它?” 我回答说这事对我非常重要。她没再问什么,我松了口气。我知道她肯定很好奇。 “你去摄政街看看。”她建议道,“有名望的书店都在那儿。” 情绪能够带来多大的变化啊!这天早晨的伦敦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天依然是灰色的,依然苍茫,而且刺骨地寒冷,可是我有了目的地和计划。今天晚上,我很有可能带着第二封信回到杰索普大街的房间里,研究这次寻宝之旅的下一站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 我开心地走着,我不想搭乘那让人心颤的出租马车。我高兴地看到圣詹姆斯公园出现在我眼前,这座宫殿和著名的图书馆!——我在书里读到过它,我听说过它,现在它就在我面前!没准儿女王也会穿过晨雾走到我的面前来呢。甚至今晨的迷雾看来也是如此的不同,给了我信心和智慧,它不再是障碍和邪恶的化身了。 伍德罗太太严厉地告诫我:“不要往南边去,不要去‘魔鬼的土地’,不要到那里寻找,也不要去东边,不要去斯特兰德大街,那里都是贫民窟。” 我信心满满地走在路上。有那么一阵子,我忘掉了寻找书店的任务,我沉浸在奥芮莉亚的另一个指示里:“去看看我们王国的其他部分吧,它们跟恩德比是如此不同!” 当我看到街边小摊里有卖烤土豆和热栗子时,我心里充满了喜悦。诱人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而我的口袋里平生第一次有了钱。我给自己买了一份热乎乎的食物,舒舒服服地吃下,然后又要了一份。虽然我吃过丰盛的早餐,可是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又饿了,而且寒气穿透了我的衣服。我讨厌寒冷。 我狼吞虎咽地吃掉最后一个土豆,把栗子放进口袋里,舔了舔手指,突然觉得,比起哈特威利庄园,这是多么的自由啊!我不再觉得需要女友陪伴了,也不再觉得自己的破旧衣服跟环境格格不入了。可是,突然,我的胃紧缩起来。如果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我怎么会迷路了呢? 我环视着四周,发现有些小孩在门廊里挤成一团,向外伸出瘦瘦的小手。没人向他们走过去,他们也不走过来,就待在那儿。年轻的女孩子拎着草篮售卖雪花莲,活泼的小贩大声叫卖他们的商品,夸耀着他们商品的品质。这看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这些都不属于伍德罗太太给我描述的路线上该看到的。我匆忙回到栗子铺。 “又回来了,亲爱的?”摊主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冲我眨着眼睛。我脸红起来,感觉就像听到了“小不点,你准备好了吗”,或者“你是回来看我的吗?我要工作到七点,如果你那时候过来,我就带你出去,亲爱的”。 我张口结舌。奥芮莉亚认真地学习了无数的礼法,然后一边嘲笑一边传授给了我,但她没教我怎么化解街头上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亲密的招呼。尽管我尽了最大努力看别的地方,我还是看到了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我禁不住想,他这种方式也许更好。肯沃斯勋爵对奥芮莉亚的那种正式的、策略性的接近是否有待改善呢? 不管是对还是错,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吓着我,所以我就问他,我现在在哪儿,怎么才能到达摄政街。他非常详细地告诉我路线,以至于让我有点怀疑他想留住我。我认真努力地听着,突然,他中止讲述,大吼一声,我吓得差点拔腿就跑。 “一边儿去!你这可恶的小偷!”他大声吼着,从摊位后面跑了出来。我震惊地跳开,看到一个小不点飞快地冲入人群里。 “该死的小扒手!竟然来偷女士的东西!”他转向我,“你丢东西没有?” 我颤抖着检查口袋,有些硬币销声匿迹了,栗子也不见了。我穿着宽大的外衣,没感觉到动静。不过其余的钱在另一个口袋里,信也安全地待在我的裙子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真是很幸运。万一信丢了可怎么办!我心惊胆战地想着。 “谢谢你,先生。”我真诚地感激他,而他大笑起来。 “我不是什么先生,小姐。不过你要是在摄政街的上流社会里待烦了,可以回这儿来跟我再聊聊。我叫汤米。” “谢谢你,汤米。”我买了另一袋栗子。我的钱正以我不期望的速度跟我分手。我急忙回到正确的路线上去。 不一会儿,我就认出了两个路标——一个圣公会教堂和一个小的私人花园。我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这太容易让人迷失了!守本分的艾美·雪诺一会儿跟着从前的指示走着,一会儿在一个卖栗子的商贩指示的道路上徘徊着!我是谁?在这些无止境的流动的街道迷雾中,很难找到答案。我的腿哆嗦着。 我高昂的士气不见了,我急切渴望回到杰索普大街,缩回安全的房间里,逃进书中。我天生不适合冒险。还有,我记得汤米那灰色的眼睛,可爱、清澈……有趣。我皱起了眉头。以前从来没有男人那样看我。我得想想这个问题。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究竟在看什么?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顽固的小孩子时——忧郁,安静,却有着强烈的愿望,还有火爆脾气。我已经有些认不出住在这个女人身体里的那个小人儿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相信维纳威夫人说的关于我的一切。从知道我被大人物轻视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了。我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而且我也相信会是这样:没人会娶我做妻子。当我看到人们疯狂地关注奥芮莉亚的婚姻、奥芮莉亚的美丽、奥芮莉亚的求婚者,等等,我觉得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比较好。但那不是我的真实想法,现在我懂了,热泪涌出我的眼眶——这是我好久以来第一次不是为奥芮莉亚而哭。 我的脑中浮出一幅画面:小屋和花园,小马,微笑的丈夫。两天来,这是它第二次进入我的脑海,在它们被搁置了那么久之后。我接受了奥芮莉亚的伟大计划,但这不是让我放弃梦想的唯一原因。我早就放弃了它们,我发现原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梦想。 汤米是个会调情的人,我淡淡地笑了笑,结束了幻想。人家邀请你去干草市场散步,并不算求婚。不过,那可能是过着正常生活的女孩子的必然经历。这个想法催促我再次加快了步伐。等我到达皮卡迪利大街时,栗子已被我吃光了,只留下一张火辣辣的嘴巴和一个贪吃的教训。伦敦就像一条急流,我需要当心。 摄政街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闪闪发光的橱窗里陈设着缀满珠宝的华丽服饰、鸟、鹅毛笔、雕塑和其他我不认识或叫不出名字的物件。皮卡迪利大街上的万神殿很像奥芮莉亚在她的某一个故事里梦想过的东西:带喷泉的巨大的玻璃拱廊、塑像和画廊,衣着华丽的绅士和花枝招展的淑女在里面漫步。 我马上就开始走进店铺里去打听任何跟我那书的世界有关的信息。我穿得如此寒酸,有的人勉强应付我,有的人断然拒绝回答。我愿意接受人们对我的轻视,我希望他们如此看待我,这样我就相对安全些。而且,我也习惯被这样对待了。 我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走过去,没搜寻到什么结果。没人听说过这个叫“恩特威斯尔”的书店。我走完摄政街和牛津街,想到整个伦敦市的规模,陷入了沮丧之中。“恩特威斯尔”书店可能在伦敦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我就像是在干草堆里找针,在一千张床垫下边找豌豆。这就跟当年在哈特威利庄园里找寻奥芮莉亚精心设计的线索一样艰难。 “亲爱的,你是否记得?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喜欢跟你玩的寻宝游戏……” 我怎么能忘记呢?那是我收藏的最快乐的记忆呀。对一个孩子来说,知道那些隐藏的秘密,就像是魔术!(但对一个前途未卜又疲倦不堪的成年人来说,吸引力就没那么大了。) 她的线索可能是谜语或者诗,甚至是问题中的地点示意图。我们会花一整天来玩这种冒险游戏,当我努力想要揭开那个秘密时,我总会皱起眉头,烦躁地吹着脑门上厚重的黑色刘海。奥芮莉亚看着我得出错误的结论,然后钻进死巷里时,她就使劲憋住笑。有时候她聪明过度,我就会发现自己失败了,但是她总会解释那个谜语。可现在她不在这儿,我只能祈求她不要过高估计我的能力。 到了下午三点钟,人群比之前多了一倍,我只能侧目而视,目光从那些店铺上一掠而过,一边被人群推搡着。我只好离人群远点,仔细盯着我周围的事物。我能打听的人很少,他们的回答也都一样。 我几乎要结束今天的搜寻了,就在绝望之际,我问了一个补鞋匠。 “小姐,这事没那么难。”他告诉我,“你去问问老曼宁,你认识他吗?就在帕斯利街上,左边第二家,有个旅馆的指示牌上画了只肥猪。老曼宁是个文具商,他无所不知!甚至是靴子,靴子!哈!”补鞋匠举起他正拿着的靴子挥舞了一下。 我跟自己保证说:“这绝对是我今天最后一次问询。”我累了,脚疼得无法忍受,夜幕也悄悄降临了。 “恩特威斯尔?从没听说过。”曼宁先生抓了抓头发,斩钉截铁地说,“你说的是恩特威斯尔?不,没听说过。” “谢谢您。”我笑不出来了。 “等一下。我有本姓名地址录,上面有伦敦所有的书店。如果你愿意等一会儿,我就帮你查一下。” 外面的街道上布满了阴影,但是,可能会有一个答案了。一部姓名地址录!我不用花几个星期去寻找了!我马上就要有地址了,或者马上就能读到那个长长的、彩色的、拐弯抹角的描述了。收信者就在这儿,在伦敦!今天我就能发现那封信了! “没有。很抱歉,小姐。没这个名字。”曼宁先生合上那本姓名地址录。 “什么?”我感到难以置信。我什么结果都想到了,就是没考虑过这个结果。 “没有恩特威斯尔书店。不可思议,我差不多认识所有卖书的家伙。” “您是不是弄错了呢?请再查一下吧。” 曼宁先生看起来有点恼火,可还是迁就我,把相关的那一行指给我看,还用特别清晰的声音大声拼读出来,就像他担心我不认识字似的。 果然没有。我从杜润德查到埃弗利,没发现恩特威斯尔的身影。我把资料翻过来,在附录和附件里也查了查。没有。我紧握着它,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用手指一个接一个地点读着,生怕漏掉了它。曼宁先生好奇地看着我。没有恩特威斯尔。 “你是不是需要一本特别的,或许是一个专业目录?我可以给你订购。” “不了,先生。不用。太谢谢您了。” 情绪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我带着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旅馆,彻底迷惘了。我几乎感觉不到出租马车在昏暗大街上的颠簸了。 我只感到恐惧。如果没有恩特威斯尔,也就没有信。如果没有信,那么追踪也就结束了。 第十七章 讨论持续了几个星期。博尔顿太太也曾诚恳地来拜访过。她穿着鲜艳的衣服,还带来了邀请函、参考文献和证明文件。哈特威利庄园和其他几个相关的团体,也就是博尔顿太太的社会关系保持着联系,内容关于奥芮莉亚提议的访问。他们请教了雅各布斯医生。他祝福她能成行。他们还传唤了一位伦敦咨询师。他则持否定意见。奥芮莉亚不信任他的建议,仅仅想知道她父亲为此花了多少钱。 随着日子的接近,她的最后也是最狂野的计划悬在她跟父母之间,她在大厅里徘徊,脸色苍白,精神紧张。日子变成了一系列折磨人的戏剧场面:她关上门跟父母做私底下的交谈,接着就会听到“砰”的关门声、急促的脚步声和愤怒的抽泣声。我只是一个没用又迷惑的旁观者。当我问奥芮莉亚交谈的内容,她只是睁大绝望的眼睛,紧闭着嘴唇,摇着头。以前她告诉我关于肯沃斯勋爵、邓索恩勋爵及其他谣言和琐碎事件时,也会是这个样子。之前她从来不顾及我那少女的情感。自从她被诊断得了重病,在这十八个月里,我习惯了我们的亲密,现在我觉得自己被可怕地排除在外了。 我就跟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她当然不喜欢挫败,可那不过就是一个假期!在私下里,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我悄悄跟自己说她有点歇斯底里了。可是有一天,我溜进书房,发现奥芮莉亚坐在窗边的一把靠背椅子里。她没听到我进来——我非常擅长悄无声息地走动,以免引发任何一点冒犯性的动静。她的书掉到了地上——她把脸埋进了手掌里。那时我意识到她是真心感到绝望,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所以就转身离开了。 我无法理解。我只有十三岁。她的友谊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事情,我想把我们剩下的每一个珍贵时刻都贮存起来。她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我很不喜欢那天把奥芮莉亚独自留在书房的自己,我很不愉快。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对她一点用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尽管我仍然每天都能在哈特威利庄园里见到她,我却更想她了。一开始,我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后来就无法忍受了,太悲痛了,就好像她已经消失了,她已经死了。我不敢让自己想下去。 我也不能陪她一起去旅行。对于那些已经制定好的计划来说,我的年纪太小了。我会觉得非常无聊的。她一个人去旅行,保证说她会高高兴兴地回来,跟我分享闪光时刻——她会给我讲好几个小时。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不想在哈特威利庄园忍受这三个月没有她的生活。 然而,她竟然真的成行了。我知道她会成功的。她一旦有了一个特别想达成的愿望,她就绝对、永远不会放弃。 她离开的那一晚,我们在火炉前坐着说话。我坐在一把大椅子里,膝盖顶着下巴,两只胳膊紧紧地环绕着膝盖。我几乎无法相信,从明天早上开始,我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见不到她。对我来说,那将会是一段让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日子! “我会非常想你的。”她喃喃道,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小小鸟,你知道我会很想你的,对吗?” 我有太多话想跟她说了。她真的会想念我吗?她最爱的还是我吗?我渴望着得到保证,可之前几个星期的沉默似乎把我那从容讲话的习惯抢走了。最开始我没回话,开口之后又觉得说得不恰当。 我争辩道:“但你不是必须走的啊。”我知道已经太迟了。明天一早,博尔顿太太就会带她走。她的行李都打包好了,而我的没有。“而且你其实不一定非要把我留下。万一……” “万一?”她温柔地打断我,她知道我想说什么。 “万一你死了?万一你离开,我再见不到你了?旅行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愿为它冒这样的风险?即便我们可能再也不会坐在一起了?”我的声音提高了,眼泪汪汪,所以我把膝盖抱得更紧了。 “哦,小小鸟,别那么想!那么想不值得。没有那样的风险。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但我向你保证,现在绝对没到时候。如果死神来临,我能察觉到它,我就不会离开。我必须走!” “可是……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我们都盯着火苗。我想她不愿意回答。后来她转过脸来,神情无比悲伤。我从没见她这样过。我习惯了她的怜悯、固执、执着进取的劲头,我从没见过这种无助而绝望的哀伤。 “艾美,我的生命一直不由我掌握。尽管我一直在这个小小的庄园里生活,但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有优势,很多优势,但我没有掌控权。我不是我自己。” 我把下巴靠在膝盖上,凝视着她,认真听着。她有些忧郁,她那暗蓝色的眼睛满是迷茫,她好像正在梳理清楚很多她想说的事情,以便从中找出她想表达或能表达的。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温和而又坚定,只是那些话我已经听过了很多次了。 “外面有约束我们的围墙。每时每刻,环境都在发生变化。邻居来拜访,我们就会客气地接待他们,或者是假装不在家里。有人决定举办晚宴,就有人备餐。有些人买不起吃的,他们就得饿死。没人关心这些问题,至少在我家里是这样。我早就看透了这些,艾美,我早就看透了。尽管如此,我还得一如既往地生活着。不过,近来,或许是从知道我的心脏问题那时起,我也不知道,我不停地想到这些事情,我控制不住我的意识。我忍受不住了。艾美,所有的那些蠢事,那些惯例,那些我们必须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那些我们必须遵守和敬畏的事,就拿为了得到更多好处的婚事来说,他们想的就是把女人卖个好价钱,就像卖一匹马!那些我不赞成的事,他们却认为是好事,认为是对的……所有这些都太荒谬了!我活在他们中间,我还是我吗?我做的事真的有益吗?我能取得小胜利。我可以给村民们食物,为我尊敬的教士的慈善事业提供支持,不管这会不会让我妈妈感到耻辱。但我做的这些事情不会改变任何人的生活,不会永久改变。” 我点着头,不确定该说些什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我看成一个毫不了解她想法的陌生人。我不想听社会评价,我想听她说她爱我,不会跟我分开。 “直到现在,亲爱的,我最伟大的胜利就是你!我把你安全地留在我身边,教育你,让你有机会在我死后过更好的生活。你是我最伟大的朋友,最快乐的收获。但依然有人为之不容,艾美,你为这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我发现自己最近在质疑每件事。我很感激你每天都跟我在一起。但是我不敢说我也给了你那样多的支持。我让你成了一个不适应环境的人。我应该给你自由,只不过我回来时若发现你不在这里,我会心碎的。” 我吓坏了。我从没听过这些。如今我不仅要担心被忽略、被忘记,我还得担心她因为接受了什么误导——认为那是对我好,而要把我赶出去!“奥芮莉亚,你怎么可以那么说?你为我付出了一切!我永远不离开你!绝不!” 她用指甲抓了抓头皮,直到头发都竖了起来。她的脸红了,泪水滚出眼眶。“在我一生中,我曾激烈地战斗——为我的软帽;我曾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捍卫我的权利——为了佩戴羽毛;每个人都知道我的观点——关于缎带。这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所关注的东西。” “不!奥芮莉亚,你并不仅仅为了那些而战斗!你知道的!” “但有什么用呢?在哪些领域?跟我的父母斗?我恨他们那样对待你,艾美。我恨他们。人们不该恨自己的父母。可是现在……”她深吸了一口气,“有时,艾美,你爱的人是,是……有时他们是坏人。”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奥芮莉亚的父母不好。但是我不理解她的痛苦——为什么如此之深?为什么是现在?我一边想着,一边急忙跳下椅子去拥抱她,她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了,我们额头顶着额头。“我希望在死之前能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也许这次旅行不是什么高尚的事业,也许是我又开始自私了。但这是我目前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艾美,有那么一天,我会死掉,比我所期望的要快得多。我有太多事想做了。相对那些事来说,这次旅行无足轻重,但它现在是件了不起的事了。” “在三个月之内我不会死的。时间会过得很快,我保证每天都会给你写信。等我回来跟你一起度过我的余生,无论还剩下多少日子。但我要先去旅行,趁我还可以做到。我是个有很多财富的成年女子。还是那句话,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强迫自己倾听着,使劲握着她的手。虽然我极其渴望问她一些问题,但我忍住了。哈特威利庄园的小姐要去旅行了,一个不再被需要的女伴还有什么用呢?奥芮莉亚不在这儿时我该做什么?我会成为什么? 最终,我被彻底地撇下了。让我感到欣慰和惊讶的是,维纳威夫妇并没那么残酷。后来我才知道,奥芮莉亚威胁他们,除非他们向她保证我会好好地等着她,否则她就永远不回家了。这对夫妇只好忽略我,并且尽量避免遇到我。 奥芮莉亚的离去似乎把她父亲从得知诊断后的麻木中唤醒了,他重新照料起他的事务。家庭教师亨利先生被解雇了。他在爱丁堡的一所学校里找到了工作。 家里的其他成员跟以往一样,满负荷、尽职尽责地工作着。没人关照我,看我穿什么,学习什么,吃什么……我这么过了几个星期,几乎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了。我整天不说一句话,苦恼而孤独,我想尖叫。但事实上,我安静极了。 没有奥芮莉亚生机勃勃的身影,这房子就像个阴森森的坟墓。我不能再被害怕她死亡的恐惧所牵制了。我意识到,这段时光让我提前体验了今后将会永远没有她的日子。没有她,我怎么能活下去?当我被哈特威利庄园驱逐之后,我会怎么样呢? 有那么一阵子我不停地祷告,祈祷她健康起来。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改变那最后的结果。即使是这样,我也跟上帝祈求,希望我不必去面对它! 我渴望陪伴,我寻找着任何可能的伙伴。雅各布斯医生有时会来拜访维纳威夫人,我就会像个沉默的幽灵一样,徘徊在台阶上,希望留住他,可我又太害怕去问我想问的问题。但雅各布斯很理解我的害羞。 “别担心,孩子。”他说,“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可能两年,可能更长……除非她非常不走运。”有一次,他坐在我身边的高椅子里跟我说,给我讲有关瓣膜和心室的知识。 我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可能一个多月。然后,尽管我相信,没有奥芮莉亚,我的生命就没了意义,我还是平静了下来。每个晚上,黑夜似乎永不会退去,可次日清晨它就消失了。每天我都会长大一点。我活着,而奥芮莉亚也活着。我认识到这一点时,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啊,再过两个月她就回来了,我的精神振作了些。现在我是个年轻女人了,我告诉自己;时间会过得更快的,我不能自怨自艾,我得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就这样,我认真地把恐惧搁在一边,让自己每天快乐一点。我常常走到村子里去,替奥芮莉亚走访那些工人。如果库克允许,我也会给他们带些食物。有那么一两回,我还拜访了教区牧师乔利先生和在学校工作的克雷先生。不过,我不能像奥芮莉亚那样能言善辩。 在哈特威利庄园,我帮助库克做点小事,尽管我已经离开厨房好久了,在那儿也没什么需要我干的。我就又去花园里,请求罗宾让我种点什么。 罗宾很少说话,但他在的时候我就感到很安心。这个曾用手推车推着我在搬运架之间活动的男孩已经长成一个高大、有胡须的男人了。他21岁了,但我们之间的友情并没改变。在我们的沉默中有着让人舒适的共鸣,就好像我们的精神占有同一块领域。 一天晚上,我掸去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时,罗宾似乎感觉到我不情愿回屋里去。 “没她在可真不一样。”他出其不意地说,“没人跟她一样。”我的心里瞬间涌起了对他的感激之情。 其余的时间里,我读书,学习,弹钢琴。我写信给奥芮莉亚,告诉她家里所有的新闻,相信她仍会对这些事感兴趣。每天我都收到她的来信。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感激这些信的到来,它们证明她还活着,后来我开始喜欢那些信本身。她的行文风格就跟她这个人一样:温暖、不拘礼节、有趣。她说她到了特威克纳姆,跟博尔顿太太一起住在她表姐康斯坦丝·维斯特太太家。奥芮莉亚声称她很喜欢那个热情洋溢的家庭和那一大群孩子。 亲爱的,你应该来看看马尔伯里山庄!这儿跟哈特威利庄园是那么不同,简直完全是两个样。康斯坦丝喜欢的东西都是现代的,她用雕像、墙纸(有时候用色相当惊人)和镶有宝石和条纹的家具布置房子!她是一位可爱、热心的女士,艾美,你会很喜欢她的。我真希望你认识她。可能有一天你会认识她。她有个跟她一样和蔼可亲的丈夫,两只鹦鹉,一只聪明的狗,还有大概三百个孩子……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生活的元素没变,只是被重新定位了,而且缺少了中心内容。 第十八章 到伦敦的第二天。我得了重感冒。喉咙沙哑,眼睛刺痛,头像黄蜂巢一样嗡嗡作响。我穿着衣服蜷缩在床上,试图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自从奥芮莉亚离世后,我又活了将近一个星期。在难以抑制的悲痛之外,又加上了失望和沮丧。这是怎样的三重奏啊!没有恩特威斯尔书店!这个讨厌的事实不时出现,而我宁肯忘掉它,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我努力告诉自己,一切都在那儿,所有我想要的都藏在某个地方,我抚慰自己的心灵,我得让自己坚强些。我没法迎接另一天——走在伦敦那肮脏的、蜿蜒的街道上,我知道找不到恩特威斯尔书店的。我在第一关就让奥芮莉亚失望了。 要不是为了寻宝,我可能要花时间查阅报纸上的启事,写信找工作。我努力说服自己,我应该放弃这次追踪,找个职位,比如女家庭教师或者伴友什么的。可是,我不能。 我几乎鄙视自己那么忠诚了。难道奥芮莉亚没有想过她把我放到什么位置上了吗?难道她真的相信这趟秘密的旅行和不可能的挑战是我现在最感兴趣的事?我再次因为奥芮莉亚的遗愿而回忆起往事。 我想起她离开前的那晚我们之间的那次紧张而痛苦的谈话。当她说她把我塑造成了一个不适应环境的人,我是如此震惊。我细想了一下,觉得这倒是真的。我这么想的时候,仿佛就看到她那可爱的脸上流着泪,仿佛听到她在说:“……你是我最伟大的朋友,最快乐的收获。但我让你成了一个不适应环境的人……我应该给你自由……” “但是我仍然不自由,奥芮莉亚。”我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接着便忍受下这些痛苦。我感到内疚。我记起在哈特威利庄园的果菜园里收到那第一封信时的激动心情。它就像是一个救命符。这感激之情竟然如此之快地在疑虑面前变暗了!当然,我不知道她为我储藏了什么。 我再次忆起,小时候我曾是个意志坚强的小女孩!我还很小的时候,那种纯粹的快乐就是追随奥芮莉亚,去做她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长大了,生活复杂了,快乐不容易得到了。我在想,这些年来,我是不是为了满足奥芮莉亚的快乐而忽视了自己的快乐?如果是这样,我真的会为此责备奥芮莉亚吗?现在我被这不可能的追踪困住了。 我在心里诅咒恩特威斯尔。他也死了吗?不做生意了?奥芮莉亚在想什么?就把我的道路奠基在这么破碎的基础之上吗?她不知道,即使对最年轻的人、最乐观的人来说,生活也仍旧是不确定的。上帝啊,谁是恩特威斯尔? 我合上眼睛跟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我走过了伦敦所有的街道。昨天我走呀,走呀,找呀,找呀,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没有恩特威斯尔。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告诉自己我精疲力竭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并不相信自己。我就像是……哦,不,我不能想这件事了,可是我的感情固执地停在那里,我默默念叨着,说出来的话把我自己也吓着了,我说的是:“我生奥芮莉亚的气。” 我侧过身体,蜷缩起来,让自己背对着那个疑问、那些信及奥芮莉亚的伟大秘密。我不再在乎它们了。 接着,我睁开眼睛,迅速坐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我当然在乎!除非我找到她希望我了解的东西,否则我不可能得到平静。我诅咒奥芮莉亚,然后既感到可怕,又感到有罪。她却保持着让人发狂的沉默! 我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在过道里摇摇晃晃地走着。我请求伍德罗太太帮我弄点热棕榈酒来暖和暖和身体。她很有同情心,送了一瓶酒到我房间里。她啧啧地说,很多人用白兰地,其实朗姆酒更有效。 我坐在床上,小口地喝着酒,第一百次阅读奥芮莉亚的信: 好好想想我们在豪顿先生来做客的那个夏夜都讨论了什么?想想那些易变的东西…… 记忆中豪顿先生脸上总是挂着扭曲的笑容。他是一个沉闷的人,无趣、傲慢。有一段时间,他是大人物维纳威夫妇的座上宾,是奥芮莉亚未来的丈夫候选人之一。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我还没获准可以跟奥芮莉亚一起用餐。 上帝呀,我想,如果奥芮莉亚希望我找寻如此遥远的回忆,那这条线索可真是太脆弱了。 他是个绅士,当然就没有任何一份有用的工作,但他坚称自己为“科学人”。奥芮莉亚告诉他,她很喜欢研究科学,她发现那是让男人感到扫兴的最快速最有效的方法,而豪顿先生却把这当成奥芮莉亚愿意取悦他的表示。哈! 他就在桌边给她即席辅导开了,她的父母则屏住呼吸看着:这儿有个男人终于愿意迁就他们那奇怪的女儿了。哈! 饭后,奥芮莉亚直接跑到厨房,花了很长时间重新演绎了他的演讲。他最喜欢说这么一个句子——“要考虑变数。”奥芮莉亚添油加醋学得惟妙惟肖。她讲完后,我捧腹大笑,但是库克却毫无反应,她离开厨房去客厅时还冲我们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那时,豪顿先生正准备离去。杰斯凯西正要送客出门,见到我就皱了皱眉头。豪顿先生出现时没看到我,他抓着奥芮莉亚的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乐颠颠地看着这个被奥芮莉亚片刻前形容为有着细细的红鼻子、稀疏的棕色头发、神经紧张的人。我想到奥芮莉亚那瀑布般的秀发和跟爱神丘比特一样美的嘴唇,她跟他结婚那可太荒谬了。 豪顿先生却觉得自己跟奥芮莉亚之间很有默契。“亲爱的,记住,要考虑变数。”杰斯凯西推着他走出门时,他还大声说着这句话,然后冲奥芮莉亚使了个眼色! 我们实在忍不住了,爆发出大笑,说起来都难为情,可怜的杰斯凯西想把我推进厨房,我就从他身边跑开了。我们没去厨房,而是去了奥芮莉亚的房间(这时候我已经习惯被发现和被赶走,就像赶一只猫),我们一起读了早就盼望的《老古玩店》的最后一章,感动得哭了。 豪顿先生认为——我记得他说,在科学方面,每样东西都有逻辑,都是线性的。原因导致结果,从结果能推导出原因;使事物失序、纠结和混乱的唯一原因就是——没有受过教育的头脑里有大量变数,正是它们在发挥作用。为了论证得更简单一些,好让奥芮莉亚那被疾病侵蚀的、女性的大脑容易理解,他还使用最简洁的词语详细阐述了很多次这个观点。 现在,我这被疾病侵蚀的、拥挤的大脑算是体会到了这些变数。我曾假定,因为奥芮莉亚告诉我去找一个叫恩特威斯尔的书店,我才去找它。或许这是一个早产的假定。或许奥芮莉亚的所有假定都是早产的? 如果它不叫恩特威斯尔,那该叫什么呢?我是不是该一家书店接一家书店去拜访,从天花板找到地面,寻找那封信?或者,恩特威斯尔店不是一家书店?我仔细地琢磨着这个问题: “我在哪儿能找到恩特威斯尔?请问?” “恩特威斯尔是什么?” “我不知道。” “可能是一个店铺,一位律师,一家银行?” “我不知道。” “一家酒馆,一个裁缝,一个热情的卖栗子的小贩?” “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其他变数是什么……城市?是不是其他城市里有一家叫恩特威斯尔的书店?不过,想要把英国大不列颠诸岛搜索一遍的想法并没让我激动起来。如果这个线索是个把戏呢?她的话里有没有什么密码?几年前,如果她给我用密码写下线索,她就会在页脚画一个小铲子,表示我得好好想想。但这封信没有画铲子。 没有密码,令人发狂。我就这样困在杰索普大街的旅馆里,等着我的那笔小财产花光,等待我的大脑丧失理智。 我把那张纸团成一个球,掷向房子另一边。它弹到墙上,潇洒地落在了地上。我那可怜的嗡嗡作响的脑袋已经气晕了,一会儿沉浸在懊悔里,一会儿振作起来。我气死算了。爱一个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要了第二瓶朗姆棕榈酒。 第十九章 奥芮莉亚遵守着自己的诺言,按时给我写信。一拿到信我就狼吞虎咽地读完,然后一遍遍重看。信里还有小小的纪念品和草图。这么做,既让她的旅行在我的脑海中活灵活现,那不值什么钱的小东西又不至于让他们发怒。 六月。马栗树枝繁叶茂,光滑的草坪上飞舞着嗡嗡叫的蜜蜂。蓝色、金色和红色的花儿争相开放。我想我的考验就要结束了。我快乐地倒数着奥芮莉亚旅行归来的日子,计划着欢迎她回家。 她的信来了,分别给我和她的父母,说她要延长行期。 伦敦和特威克纳姆让她感到很快乐,她现在又打算去德比!德比是个迷人的城市——她很想去看看这个著名的城市,而且,她已经在那儿了!她将于8月归来。我糊涂了。我愿意相信这延迟只是个偶然事件,但我无法相信这一点。 她说她去德比后会暂停给我写信。 旅途比较长,小鸽子,有好多事要做:买东西,打包,跟人们告别。所以,我要过好几天之后才能提笔给你写信(哦,来,深呼吸)。请不要为这次延迟感到震惊。我盼望拥抱你,听你讲讲你夏天的故事。8月份我就回来。 那让人等待得坐立不安的信来到时,已经过了三个礼拜,信里满是歉意和感叹号。看起来她根本就不是奥芮莉亚了。她以前是那样高傲,既自负又容易激动,而现在她正忙碌于德比的社交圈,忙着参加舞会和晚会,会见英俊的年轻男人。一句话,她看起来终于像是维纳威夫妇曾经期盼的那个女儿了。 我最亲爱的艾美,梅里克·福林汉姆说我是英国最美的人儿!当然,我不会被几句赞美之词冲昏头脑的。我把头一仰,甩开了每年有4万英镑收入的大卫·格雷沙姆的臂弯。 我继续活着,强打起精神。她的来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8月。太阳无止境地燃烧着,多石的溪流变得如同蛇皮一样干燥。只有两件事值得注意。 第一件事是,在厨房工作的女仆朵拉订婚了。维纳威夫妇没出席。我们其余人挤在小教堂里,汗流浃背地听着誓约。没有了鸟鸣的衬托,赞美诗听上去也没精打采。而鸟儿们正收着无力的翅膀苦闷地栖息在树荫中的鸟巢里。 然后,朵拉就永远离开我们了。她说话尖酸刻薄,对人没有耐心,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她丈夫总是用崇拜和自豪的目光凝视她。我承认我有点嫉妒,想着她的所得,想着我也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没有一个爱我的人,一个属于我的人都没有。 另一件事是,奥芮莉亚再次延迟归期。她从德比写信来说有个机会去看北部工业区,看那些神奇的工厂和棉花作坊——那些用砖头和钢铁砌起来的先进的地方!我们只好期待她准时在圣诞节回来。我实在无法忍受。我把信扔进了火中。 9月。清晨,迷雾在草地上盘旋,我回想着奥芮莉亚在舞厅教我跳的舞蹈,那时我还很小。现在没人跟我一起笑,尽管我愤怒,但我还是很想念她。雨点打在窗户上。 由于朵拉的缺席,库克就把我当作非正式的不付工资的厨房女仆。她认为最好别让她的雇主知道——维纳威夫人不喜欢这个家里的任何人对我有任何形式的帮助。我们有几次差点就要来个紧张刺激的遭遇战了,每次都以我被从侧门撵出去,或者给塞到牛奶罐边的餐具室里去躲着而告终。 那种经验可真让人难受(我宁愿在厨房工作也不想藏在餐具室)。我和年轻女主人的亲密友谊,我那在奥芮莉亚隔壁的宽敞卧室,我从其他员工那里接受的教育,一直让我思虑重重。除了库克、杰斯凯西和露西,其他在这屋里工作的人不了解我的童年,不知道我的生活有多么压抑。不过,至少每天都有人在我周围,因为有了固定的职务,我睡得也踏实一些。 奥芮莉亚的来信很不规律,也很少。更糟糕的是,信里不知所云。 艾美,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能把生活安排好,你看到了吧?你多忙呀!真棒!你还那么一心一意地给我写信。至于我嘛,亲爱的,我将继续我的旅行!今天下午,我要跟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意大利年轻人一起去骑马…… 也许我太渴望她的友谊了,所以她现在写的任何一封信都无法满足我。很显然,她不再像我盼望她的信那样盼望我的信了。她写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我无法想象她会盼着邮差,会直接抢过信封集中全部精力去阅读它。 有时她会问问在恩德比的什么人,如果我恰好在两个星期之前的信里给她讲过的话。显然她没有好好读我的信。本地新闻很少,我变得比以前更迟钝了。我的信可能读起来非常沉闷。 她的确告诫过我要继续学习。她给我设定了目标,推荐书和诗歌,说等她回来时一起讨论。但是在那几个月里,我很难相信她真的会回来。她伤了我的心,所以我内心的小叛逆让我抛弃了我们从前总是一起分享的兴趣。 我倒更愿意学习煮汤,烘烤和制作面粉糕饼。 圣诞节,雨雪交加。没有礼物,没有朋友,也不知道奥芮莉亚什么时候会回家。我在被清冷的月光和痛苦的问题包围的寒夜下瑟瑟发抖。她怎么能如此抛弃我?就只有那么一点儿少得可怜的安慰?她这样对我就像我出生时被抛弃的感觉一样。我记得她讲的话,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有时,你爱的人是坏人。” 我一直以来都把奥芮莉亚当作光明的天使,她把我从雪地里拯救出来,她总是爱着我,这个形象就像彩虹一样变成了碎片,褪色了。我很想真正理解她那种想逃离一段时间的渴望。我认真地思考我们所认为的重要事情之间的差异。可是我发现自己在想,她是否有哪怕一半的心思在理解我。 一月蹒跚而过。奥芮莉亚到了巴斯,这回,她被一位叫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的绅士迷住了。距离上次她说的归期又是好几个月了。 第二十章 落雨天。大雨滂沱,无情地敲击着这个城市,仿佛是想冲掉我头脑里给出的答案。 昨晚喝了三瓶棕榈酒之后,我出乎意料地睡了个好觉。这是我到伦敦的第三天了。我还是没有找到继续追踪的灵感。我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沮丧,钱在减少,收入却一文没有,压力巨大。 今天我不觉得那么冷了,可能是因为休息好了的缘故,也可能是伍德罗太太的药酒起了作用。我说不清是哪个。我前前后后地踱着步,想着我遇到的难题。我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思考着奥芮莉亚的秘密。如果我接受失败,放弃寻找恩特威斯尔书店,我还有别的出路吗?她会不会跟别人吐露过秘密?比如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 就在我那段黑暗的青春期里,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这个名字让我充满了恐惧。奥芮莉亚在遇到他之后就停止谈论其他任何男人。她用最热情的词语来描写他,这让我感到恶心。“他真是一位美好的绅士”,“他的样子威风凛凛”,“他聪明极了,感觉极其敏锐”,所有这些描写都让我期待任何可能的急事把这个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打发走。她写的这个男性模范仿佛就是从小说中直接走出来的。我希望她能重新发现她自己敏锐的感觉,记得自己说过的誓言,要把这个小时候发现的弃儿永远带在身边。 我一直惦记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但后来她放弃了,出乎我的意料,她对他失去了兴趣。有好几个月,她的信里没提到他。我在想或许他让她不高兴了,我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很高兴不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现在,我怀疑这个秘密是一段私情,不然她为什么为了掩盖事实而那么痛苦地离开?但是现在她已经去世了,我无法知道。如果确有秘密,为什么不去找事件的核心?我可以去巴斯,去找梅雷迪思先生问问……我的狂野计划动摇不定。万一错了怎么办?如果这个秘密也必须把他排除在外呢? 从我收到奥芮莉亚的第一封信以来,四天过去了,我还是第一次有时间好好琢磨这个伟大的秘密。我承认我太好奇了。她真的留下了一大笔钱给她父母并不支持的慈善事业?给狄更斯先生的为低贱女人提供住房的改革计划?可能吗?她真的让自己在上流社会丢人现眼,冒犯了风气,说了关于自己家族的坏话?这都是很难成立也难以置信的解释。 我想到了博尔顿太太。在完成那次伟大的旅行之后,她还来过一两次,拜访奥芮莉亚,后来她就去了欧洲,再也没回来。她在恩德比的房子也没人住了。奥芮莉亚不时会收到来自法国、意大利和葡萄牙的信,但如果里面有什么让人兴奋的新闻,她也从不告诉我。 “博尔顿太太向你问候,亲爱的。”她看着信,温柔地对我说。或者,“博尔顿太太让我向你转达她最美好的祝愿。” 的确,博尔顿太太和我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是一位让我在那孤独世界里感到颇为亲切的熟人。 可是如果博尔顿太太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呢?奥芮莉亚对于沉默的坚持,或者说过分坚持,捆住了我的双手,阻挠着我的脚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遵照她信里的指示去做。一封跟着一封。可是没有恩特威斯尔书店……上帝,这是多么不幸的局面啊! 我躺在床上,想读几页《匹克威克外传》,可是无法集中精力。我还在想着那个谜,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 “奥芮莉亚,也太保密了吧!”我大声请求,“把秘密说出来就那么难吗?” 不管怎样,不管她做了什么,现在它们都无法伤害她了。它们也无法追逐我,想要打击我而取乐?没那么容易。 有段记忆从脑海里浮了出来。我大概七岁或八岁,有一天,奥芮莉亚去拜访堂兄妹们。她回来时,他们也跟来了,还有姑母、叔叔和小婴儿。所以有太多事情需要准备了。 有个女仆身体不好,库克做了个严重错误的决定——让我去代替她做事。我们以为维纳威夫人这天早上起来后会跟平时的周三一样,来电话查问,所以,拉斯特太太就让我去打扫和清理餐厅,可是女主人那天没有打电话来,而是亲自踱进了那屋子,检查仆人的工作。 我努力地工作着,为能打扫餐厅而感到骄傲。家具闪着微光,镜子擦得锃亮。 哦,镜子。想想吧,我一个人待着时很少有机会看看自己。当然,在厨房或炊具碗碟存放室或者马厩里,也没有这样的东西,但人们会经常评论我,所以我对自己的样子自然会感到很好奇。 朵拉说我长得很平凡,还有点凶。露西让她不要太刻薄,说那不是我的错。我问过库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库克抬起手来表示很不耐烦,让我去搅拌果酱。我问杰斯凯西,他说英俊就是英俊的样子。罗宾说我最好去干活。奥芮莉亚说我可爱。所有人都认为我个子矮。 所以,当维纳威夫人出现的时候,她就抓住了这样一个很私人也很非典型的时刻,我正在对着镜子自我评估。我看到的我是这样的: 脸形像泪滴,皮肤苍白,头发干枯到惨不忍睹。厚厚的刘海几乎戳进了我的眼睛,在中间分开了一条缝,正好露出我皱着的眉头。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皱眉头。一张大嘴。一双阴郁暗淡的大眼睛。 我叹了口气。我真的很小。我的头发那么黑,那么厚。我的笑容太少,笑的时候嘴巴太宽,还歪向一边。我试着笑了笑,看到的是一副鬼脸。就像朵拉常说的,可以把小鸡们吓跑。 我听到一声尖叫。女主人就像故事里的邪恶女王一样出现在镜子里,就在我身旁。这无防备的碰面也让我自己惊得跳了起来。当然,她那可爱的嘴巴大张着,恐怖的话语喷薄而出,突然之间,我感到厌恶。 “我已经干完活了!”我跺着脚狂怒地喊道,“我干得好极了!我能帮上忙!多莉病了,要不是我,你的香肠上就都是灰尘。” 我就像是在做梦,看到她伸出长臂抓住我的头发,所有的头发,厚厚的鬈发。她拖着我到了厨房,库克正在收拾一只野鸡。当维纳威夫人从桌上拾起一把切肉刀时,她吓呆了。 她灵巧地把我的头发拧成一卷,齐颈削去,削得干净利索。 “虚荣心是一种罪恶。”她尖利地说道,“特别是你!真可笑!”然后她离开了。 我跟库克彼此相望。我无法解释。我的头发躺在地上,看起来很长很长。我把它们捡起来。它们看起来比在我头上时要多得多。我感到短短的发梢拂过我的脸颊。 “餐厅打扫得很干净。”说完我就抱着我的头发走了出去,把它们扔进了垃圾堆里。 后来,我从小说和报刊里看到了这样的信息,说是三分之一的孤儿在某个时间点都会被剪掉头发。但这并不能减少我被侵犯的感觉,不能减少我在那时感受到的悲伤。尽管如此,维纳威夫人在不知不觉中帮了我的忙。长头发使我拒绝坐下,不愿意受到任何约束。短发呢,在帽子边沿自然地卷着,节省了我每周洗头的时间。长发除了用来折磨奥芮莉亚,别无用处。 想到我们比赛谁的头发长时奥芮莉亚假装恼怒的样子,我笑了起来。不管她怎么梳头和照料她的头发,我的头发总要长一些。我觉得我那一头黑不溜秋的头发跟她那明亮、丝绸般的波浪发简直没法比,但她却羡慕得不得了。 她为此还设计了一个游戏。我们斜倚在溪边的栅栏上,把头发垂到水面上,看谁的头发能够到水面。这真是荒谬,因为那根本不是比较头发长短的方法,奥芮莉亚总是很容易就赢了,因为她个子高!但这每次都让我们开怀大笑。 第一次比赛的时候,我很有信心。我认为我的头发肯定会碰到溪水,我努力弯着腰,踮着脚,结果没抓住篱笆,掉进了水里。我没受伤,可是全身都湿了,还沾满了泥巴,害怕朵拉嘲笑我。 我的头发被剪掉之后,我们重新玩起了树枝游戏。 现在,在伦敦,我坐在这里想着,也许我还没有真正远离维纳威的危险。或许一个女人那么对待一个小孩子,表明她内心充满了恐惧。或许如我感受到的那样,觉得自己是一个庞大的、热闹的城市里的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大城市是最容易让人迷失的地方。 想象激发着我,我感到焦躁不安。我想到暴雨里走走,呼吸寒冷潮湿的空气。那拽住我思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并不是因为头发被剪断了。 是别的什么。 奥芮莉亚和我在溪水边玩耍。我想念她。我们比赛树枝大小。我们在篱笆上摇晃。我们的尖笑声充斥在空气里。我想念她。我掉进溪水里时闻到了泥巴的气息。奥芮莉亚看到我变成了一个小泥人,她笑出了眼泪。我们艰难跋涉回家的时候,她给我讲了一个新故事激励我:有两只兔子,一只叫恩特威斯尔,一只叫克鲁姆,它们在汉普斯特德开了一家裁缝店。我喜欢那个故事,好几天都在想着它。 恩特威斯尔穿着红色的马甲,克鲁姆穿着蓝色的…… 突然,我的脑袋好像被撞击了一下。记忆之潮裹着我,就像裹着浪潮里的一根小树枝,我找到了答案。 第二十一章 整整一年过去了,我们终于再次见到了奥芮莉亚。那已是来年的三月,水仙花盛开的时候,她回来了,意气风发。 我待在教室里——我回忆不起来原因,我恍恍惚惚地沉浸在悲哀之中,那已经是我惯常的状态。一阵格格作响的马车车轮声唤醒了我,我不感兴趣地向窗外瞥了一眼,认为可能是维纳威夫人的某个访客,但窗外的景象抓住了我的心。 马车沿着碎石铺就的道路跑过来,石子飞跳,有如喷泉里的水滴,反射着白色的阳光。转弯时它也不减速,车身斜向一边。马儿们好像是很喜欢在这轻快的空气里奔跑,它们快乐地扬起健壮的腿和高高的鬃毛,仿佛一点不费劲地拉着车厢。车里坐的是谁呢?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等它近了的时候,我认出那是博尔顿太太那辆海蓝色与银色漆饰的二轮马车。 我跑了出去。 奥芮莉亚从车厢里出来的时候,维纳威夫人紧紧地拥抱了她,那是我见过的最久最紧密的拥抱。维纳威夫人哭了又哭,亲吻她之后,又是哭泣,然后说一个月之内不会跟她讲话。维纳威勋爵表现如常,严峻而沉默不语,然而在他短暂的拥抱时,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情。 我呢,热爱、狂喜和欢慰之情在我心里搅成一团。当然还有害怕。我过去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女孩了。她看起来魅力十足,让我感到很陌生。虽然她离开我们的时候已经21岁了,我仍当她是个少女伙伴。然而她归来的时候毫无疑问,是个女人了,沉着镇定,跟我们所有人之间都有了距离。她现在穿的衣服、打的时髦阳伞、戴的古怪的翠绿色手套,我都没见过。 我颤抖了。我这个可怜的窝在家里的孩子要说些什么才能引起这样一个生灵的兴趣呢?要说的太多,但它们都蒸发了。她看到了我,那泰然自若的遥远的面孔绽放出跟往昔一样的明媚笑容。就像以前一样,她开心地抱起我转了一圈,然后把我放下来仔细审视。 奥芮莉亚也同样为我的变化感到震惊——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她回来时,我已经满十四岁了,我自己也是一个小女人了。那漫长孤独的时光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迹。我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高了,瘦了,长大了。我长大了,没有了童年时期的天真无邪。我不再认为奥芮莉亚是完美的了,不过让我感到很高兴的是,我对她的爱并没有因之而减少。 接下来的一周简直美妙极了!我们的友谊恢复了。她对我的情感明明白白地、真实地写在她的脸上和声音里,我过去竟然怀疑它!我整日跟奥芮莉亚一起散步、谈话、欢笑,我想着她说的每句话。后来,她再次坐在我的面前,我诚实地向她倾诉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我的泪水和担心。以前我从没跟她这样讲过话,我的直率让我们更加亲密了。我们谈得这么多,这么深,我从不怀疑她告诉我的每件事。 就这样,我们走到了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那段时光: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品味着她缺席的那段时光。 奥芮莉亚好像是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比以前安心地住在哈特威利庄园了。我期待着她跟我讲一讲她花了那么大力气去寻找的朋友和地方,但是在第一次兴奋的故事分享之后,它们就像梦一样地散去了。 她时而会收到一两封信,笔迹是陌生的。她也从不谈起,我也就无从了解写信的人。我猜想可能是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的来信,我告诉她我担心她嫁给他,从而忘掉我。她发自内心地笑了,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她回家一个月后,健康状况迅速地恶化。以前我们很难相信奥芮莉亚病了,现在再也不能忘记这个事实了。从前她是那么健康活泼,如今她虚弱而苍白。她努力地延缓着她的死亡,可当它到来时,它是如此的急剧。 一辆轮椅送入了哈特威利庄园。如果她想看看玫瑰园或者溪流,我就推着她去。天气好的时候,她能倚着手杖慢慢地走走。天气不好的时候——这是常态,她只好待在床上。如果说维纳威夫妇曾想把她嫁出去,现在是不用再这么想了。看来她只是在等待那个诀别的时刻,然而,她顽强地跟疾病对抗,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她拒绝屈服于死亡,至少,她没有被病魔改变。 看着她跟疾病作斗争,我的心都要碎了。但不可思议的是,那是我能记起的最平静的时光。 有个变化我得说说,那就是罗宾的离去。格洛斯特郡某个著名家族让他去当园丁长。我承认看到罗宾离开哈特威利庄园时我感到震惊。不是因为我低估了他的能力,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会发生。他是这么谦虚、安静,我从没留意到他照料百子莲等花卉时的本领,也没有意识到哈特威利庄园因瓜果的丰盛而有名。如果不是因为他有了新职务,我不会注意到这些。 “他有办法让生物活下来。”奥芮莉亚平静地说。我理解她的悲哀。植物在他的手指下绽放着生命,而她的生命却在渐渐地枯萎。 自从罗宾离开后,她的生活就再没有提起精神来。我们一起玩和笑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间是在散步——自然是在她体力够用时。我们走在过去走过的路上。我们唱歌和大声阅读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不过深入交谈和沉默地坐着的时间多了。她不再是活跃的跳动着的火苗,变成了深沉、安静、波光闪烁的水。 我呢,设法接受这样的日子,我别无所有,只有用信念和力量来鼓舞自己。这个知识让我收获颇多。我无法给它命名,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们两个都知道这些日子很珍贵,因此尽我们所能去享受生活,尽最大能力让时光过得美妙。 我们一起度过了差不多三年幸福的时光。 第二十二章 文具商曼宁先生抬头看到我湿淋淋地站在他的店门口时,脸色沉了下来。他很有礼貌地招呼我,但看得出来他有些沮丧。 “您回来了。”他打量着我。 “您好,曼宁先生。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我想知道,我能不能最后再看一眼您的那个地址录?” “哈,小姐,我认为过了一晚上那上边不会长出新名字。如果您要在月光下抄写的话,这儿可不供给巧克力糕点。” “我知道,先生。不过我希望查点其他的东西,如果您方便的话。” 他耸耸肩,向这边伸长脖子看看,再向另一边看看,才把地址录递给我。 “阴天。”他抱怨道。 “简直太阴暗了。”我说,禁不住笑了。我迫不及待地查看大写字母C,就在那儿。 克鲁姆公司,马甲巷。就在霍尔本的圣安杰鲁斯后面,在那曲曲弯弯的院子旁边。 这个地址消除了我的所有疑虑。马甲巷!难怪!奥芮莉亚想到的是我们童年时期讲过的故事。我飞快地祷告了一下,期望她未来的线索不要费我这么长时间,不要跟过去有太多的盘根错节。 我再次读了读地址录,从商店里冲了出去,离开的时候急忙回头向曼宁先生说了声谢谢。出租马车在外面等着,我要立即到霍尔本去,这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对奥芮莉亚的恼怒。我盼望这个答案盼望得快要窒息了。 “小姐,想要我等您吗?”马车夫问我。他把车停下来时,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我付了他车费,让他走了。我已经拖延了好几天,不找到那封信我是不会离开克鲁姆先生的公司的。如果我通宵都得待在里边,那就待在里边吧。 霍尔本很荒凉。真的,在这一天,整个伦敦都很辛苦。我的裙子浸满了雨水。猛烈的暴雨沉重地落在我的软帽上。我不在乎。不久我就能听到更多来自奥芮莉亚的信息了。 确实有个院子,弯弯曲曲的,就像是被揉皱了的手帕。它旁边有一条窄巷——我差点期望看见缝制的小兔子在前边蹦跳着给我引路了。我看见一家商店,墙上刷着深紫红色,镶着凸出的有竖框的窗户,在上方有“克鲁姆公司”几个醒目的金色的字。 我在门口停下来,我因心中充满了希望而浑身颤抖,这时门突然开了,一阵友好的铃声响起,一位穿着宽大外衣的高个子绅士差点绊倒了我。 “对不起,小姐。”他彬彬有礼地跟我道歉,为我扶着门,之后才离开。 屋里的蜡烛和煤气灯让我的心愉悦起来。在这样黑暗的日子里它们代表着光明。 “日安,女士。”前台有位六十来岁的富态的老先生笑着招呼我,“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日安,先生。我自己四处看看。谢谢您!” “好的,好的。” 到自然历史书那部分……专注于那本书,我们讨论了那么久的…… 我一步步走进书店。我决定不去自然历史那个区域。现在我理解奥芮莉亚给线索的方式了。虽然豪顿先生那天晚上讲了一大堆书,显摆他的博学,但奥芮莉亚跟我分享的只是《老古玩店》。 “先生,打扰了,您能不能告诉我狄更斯先生的作品放在哪里?” 他走出办公桌,领我到相关的书架边,突然他似乎被惊了一下,凑近看了看我,又赶紧回过神来。 “哎呀!我想知道……”他惊叫道,然后停住了,“我想知道您是否还需要别的什么帮助,小姐?” “没有了。谢谢您。” 但他如此谨慎地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我的衣服破破烂烂,脸色苍白,身上还滴着雨水吧。也许是因为我服着丧,或者没有年长妇女陪伴吧。不管是怎么回事,他那低声讲话生怕冒犯了我的谦逊姿态让我感到愉快。 “小姐,我想知道您是否注意到了我们收集的狄更斯先生早年的作品?我们这儿不是图书馆,但我对当代作家有研究,所以我保留了狄更斯先生和其他两三位先生的所有作品的复制品。期刊和精装书放在这个玻璃柜里。那些是非卖品,不过你想要精读的话,门上有钥匙。” 他回到自己的桌边,我可以好好思索了。我皱着眉头,比从前皱得更深了。这整个的互动显得有点古怪。 我在书架上找到了《老古玩店》。我摘下湿手套,迅速抚摸着它的周围,书架的上面和下面。我知道那信一定不在书里,因为书会被卖掉。什么也没有。 我摸了摸书架后面,想看看它是不是滑到了前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藏在那里,可也没有。 我一半的信心丢掉了,这时候我走向玻璃柜,瞥了一眼克鲁姆先生,他仍旧埋头于账簿中。我打开了柜子,发现了一整套《掌握汉弗莱的钟》,这是我童年时期看过的杂志。这里的复本包括《小内尔的悲伤故事》的最后那章,在书架末尾,靠着墙。 我小心地搬出杂志,拿在手上翻了翻,没有什么东西滑出来。我迅速翻阅着纸张,发现有两三页纸轻轻地粘在了一起,可能是装订工把胶水弄洒了,也可能不是。 我把一根手指伸到页面之间滑动了几下,页面慢慢地张开了——正如我所期望的,那一页讲的刚好是悲剧的女主角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在纸张之间,躺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只有两个大写字母:AS. 第二十三章 我双手颤抖着揭开斗篷,把信放进连衣裙的口袋里,那里躺着第一封信。我系好斗篷,把杂志按原样放好,锁上柜子,休息片刻。我感到惊讶。这儿,在距离哈特威利庄园那么远的一个城市,在一条偏僻的小径上,在一个我从来没有拜访过的地方,有一封来自我朋友的信在等着我。我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小说。 我狂热地想着要尽快阅读这封信,但我不想在这样一个公共场合那么做。我也不希望回到那个局促的小房间里才读它。而且,我还想知道这个书店里是不是还有奥芮莉亚信里没提到的更多答案。这位绅士认识她吗?他好像认识我。 我回到书架边,决定买下《雾都孤儿》。不能把奥利弗单独留在哈特威利庄园里。书商对我的选择很感兴趣。 “一部好小说。奇怪的是,我以为你会选择别的什么,比如《老古玩店》?”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一定知道一些事。“那是我最爱读的书,先生,但我已经有那本书了。” “我知道。那您找到需要的东西了吗?” “找到了。谢谢您,克鲁姆先生。” “阿尔伯特·克鲁姆愿意为您效劳,小姐。” “我叫艾美·雪诺。” “亲爱的,你当然是艾美·雪诺,你当然是。啊!”他再次从书桌后走出来,紧握住我的手,热烈地摇晃着。“我太高兴了,终于见到你了。虽然……我想,这就是说,维纳威小姐已经跟我们永别了。” “很遗憾,先生,她去世了。九天前去世的。她是您的朋友吗?” “是呀,我很荣幸能成为她最诚挚的老熟人。通过她,我对您有所了解,雪诺小姐,恕我冒昧。请接受我最真诚的慰问。” “谢谢您。您能告诉我吗,克鲁姆先生,我实在是想知道,她是怎么设法把这个,这个……” “雪诺小姐,现在这个时间不方便交谈更多,您同意吗?我知道对您来说我还是个陌生人,如果您不觉得我太冒昧的话,我想邀请您今晚到我家里吃饭,行吗?我女儿凯特也在那儿,还有她的儿子——我的外孙亨利。我们都很高兴见到您。” 我知道,从礼节上来讲这是不合适的,但孤独赶走了习俗。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快乐,担心自己在这位仁慈的老先生面前哭起来。 “我太高兴了,克鲁姆先生,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朋友,去见见认识奥芮莉亚的人……啊,我真是太感谢您了!” 他说一个小时后闭店,询问我可否在办公室里等他。“也许你可以在那里读你刚刚找到的东西呢。”他微笑着,“我想你已经等不及了吧。” 我没有说话。他将一把扶手椅拽到那已经奄奄一息的火炉边上,迅速拨了拨里边的火苗,然后拿起了我的软帽和斗篷,问我能否帮他看一会儿店铺,他要到隔壁去给我们买咖啡。不一会儿,一切就绪。我可以一个人好好读那封信了。火苗烘干了我的衣服,热得我都发抖了。我啜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咖啡。晚上,我将有人陪伴了,没错,暗自哭泣的紧张不适的日子将成为往事。 我从口袋里抽出信。跟第一封信相比,它光滑而整洁。我已经念熟了第一封信的内容(它现在整个儿皱巴巴的了)。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怕这珍贵的纸张掉进火里。 我慢慢打开信的时候还感到后怕——差点就跟它失之交臂了!如果这封信也是那么难以捉摸,可该怎么办?我是要留在伦敦还是去什么更糟糕的地方?是不是得去国外?我咽了咽口水,精神紧张地将手指滑过信的折页。我太了解奥芮莉亚了,噢不,或者说我对她只是一知半解,我怀疑这紫罗兰色的墨水在重写历史。 我的宝贝艾美: 你做到了!你跟着踪迹找到了下一个指示。祝贺你,我的小鸟儿。你真是跟我一样聪明! 亲爱的,你是不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它呢?在发现我精心留下的痕迹之前,你觉得特别特别沮丧吧?我永远不能跟你讨论了,永远听不到你的冒险了。亲爱的,我会哭的,为我将错过的这一切感到愤怒。 很抱歉,艾美,给你的第一个挑战是这么艰难。伦敦很复杂,我知道你已经逐渐喜欢它了——尽管你很孤独。万事开头难,对吧。你确信没有其他人发现这封信吧? 小鸽子,你下面要去的地方不太远,那就是特威克纳姆,我以前去过。你将和我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可爱的人们啊!现在,安静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可是我又不认识他们!那不是非常不便吗?我出现在人家的门口,自己走进去?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呀!” 我放下信,环视了一下这屋子。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安心吧,小妹妹,没有什么是你需要焦虑的。这些朋友如果想要你待在他们的家里,那是他们的想法,根本不是我的建议。你一提你的名字,他们立刻就会对你敞开胸怀,亲爱的,我跟你保证会是这样。 我该把这封信收尾了。让我稍微停顿一下,跟你说一个重要的请求,我最亲爱的。 这也许是整个冒险中你为我做的最重要的事了。在你翻开下一页之前,向我保证你会为我做这件小事的…… “我发誓,奥芮莉亚。”我叹息着。她当然知道我会发誓。我翻开下一页,惊奇地发现: 烧掉你的衣服,亲爱的。我恳求你。不,我可不是从热衷于爬山的原住民那里获得的启示。(我要是在就好了!二月,艾美和萨里比赛爬山,艾美爬得热火朝天!)我不是建议你光着身子。我亲爱的,这个世界还没为裸身做好准备。你知道,过去我看到你穿成那样,心里有多么难受。因为你没有虚荣心,所以你不注重外表。如果我不断然采取行动,你会以服丧为理由,穿着满身的黑色和灰色去漫游世界! 不久你就会自由自在了,虽然我们在一起时,我不能纵容你。想想吧,那时,我在天国的躺椅里向下看时,我该多开心!我会跟以前一样吃着蜜饯,喝着香槟,读着狄更斯先生的作品。(我身边还会有三四个相当英俊的求爱者伴随我,请别怀疑。) 我不怀疑。 还有一个原因让我得赶紧改善你的着装。亲爱的,你穿成那样,就是在向这个世界高声呐喊:“不幸!”你是一个穷亲戚,是可怜的伙伴,你在忍受。在哈特威利庄园就是如此。再也不要那样了。穿成那样,你在这个世界里将招来不好的待遇。你必须把那个身份扔掉。 所以,一旦你到达特威克纳姆,你会得到合适的装扮——你不需要为此做什么。请不要继续保留这些旧衣服——没有什么万一。我担保你将来再也用不着穿这些衣服了。 最后,艾美,我不知道我在伦敦期间的那段奇幻之旅里想出了什么,其实我们并不狂野。博尔顿太太和我一起进餐,我们去剧院,拜访穆狄耶家,去伦敦图书馆和大英博物馆。总之,如果能够跟你一起分享那一切就好了,我后悔没有带上你。 我想我已经孕育了一个美好的希望,我将干点让你震惊的事。我离开家可不是凭义气行事。我父母…… 不过,不,在这个微妙的阶段,我还不能跟你多说什么。还不到时候。如果别人读了这封信,而不是你,那会怎么样呢?我也说不出会怎么样,但是如果我忽略了什么呢。我必须把我的秘密保守得久一点儿。 原谅我,小妹妹,如果我在这儿闭嘴了,是明智的。我现在还不能吐露。我要等你到了特威克纳姆后才能放下心来。想到你能到那里去,我真开心。 你还想念我吗?自私一下,我希望如此。我还希望你不要仅仅想念我。我要求你喜欢特威克纳姆。艾美,高兴起来!找到希望! 爱你的 AV 我把信读了三遍,然后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一边静静地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 第二十四章 阿尔伯特·克鲁姆的家离书店很近。雨丝飘落,我们愉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女儿凯特热情地欢迎了我。可是,她跟我一样,感冒了,跟我打过招呼之后,她就请求回到自己的床边去喝汤。这正好给我一个机会,在吃饭前可以单独和阿尔伯特谈谈。他说他的外孙亨利肯定会像小狗一样准时回家吃饭。 我们坐在阴暗的起居室里。他跟我表示歉意,说伦敦中心的住房不宽敞,这所房子有些老旧了,而且缺少窗户。他摇铃又要了一杯咖啡。“我喝咖啡上瘾呀!”他高高兴兴地跟我吐露。我要了热牛奶跟肉豆蔻。我已经失眠好久了。 “跟我说说奥芮莉亚吧,”我请求道,“我太想她了,为了找这封信,我都糊涂了。您什么时候跟她见面的?您是怎么认识她的?还有,为什么她会把这封信藏在您的书店里?” “有太多事要告诉你。”阿尔伯特点着头,清理着他的思绪,“不过我必须在亨利回来之前说完。他真是个好孩子,但是,维纳威小姐叮嘱我要绝对保密。” “她也跟我这样说。能自由地谈五分钟对我来说也是个安慰呀!我这样遮遮掩掩地活着,觉得好像在做一件卑鄙的事。” “你需要一个官方故事,雪诺小姐。它会让你的生活变得容易一些。让我想想。我是在1844年遇到维纳威小姐的,那大约是……” “大概4年前……” “对。我们是在戏院相遇的。德鲁里巷。演出很糟糕,但女演员很漂亮。我跟一个熟人一起,他刚好认识维纳威小姐的朋友博尔顿太太。我们相互做了介绍,正好我们对那出戏的看法相同。第二周是另一场演出,编排很精心,但表演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再次交换了意见。她们邀请我参加了一个诗歌晚宴。你的朋友是一个伟大的文学爱好者,所以,我们聊了很多。” “后来的那个月里,我们在不同场合遇见了几次,我们的友谊加深了。我们虽然刚认识不久,但志趣相投,跟对方在一起时都感到很温暖。她跟我分享了好几个秘密。我了解了她的心脏情况,知道你在她家里的尴尬地位以及跟她父母的不良关系。她非常想念她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你,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决定早点回家。” “真的吗?” “真的。但她很害怕再见到V先生和夫人。维纳威小姐说他们相当自负而冷酷。她还说她在离开之前被威胁和自己不爱的人订婚,没错,她用了‘威胁’这个词。她说直到她能原谅他们了,她才回去。她在4月离开伦敦,我想,那之后我就再没见到她。” 我皱着眉头。“先生,您是说,她离开前被迫订婚?他们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压力,要把她嫁出去,嫁得门当户对。这是真的,不过,没订成。她被诊断出有心脏病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弄错了吗?不,我非常非常确定她说过。” “那么,可能是三年前,我接到奥芮莉亚的信,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大忙——她没说是什么忙,让我发誓保密。我马上回信说没问题。她是那么非凡的年轻女子,她的故事自然非常吸引我。” “她回信衷心感谢我,很显然,真的,这对她来说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她还附上了今天下午你发现的信封。她在信上指示我放到那个地方,告诉我,你,雪诺小姐,将会在她去世后来找它。她说务必不要让这封信落入别人的手里,特别是不要让她的父母知道它的存在。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为你看护着它。” “谢谢您,克鲁姆先生,您太好了!感谢您为我做的这一切。虽然我不了解奥芮莉亚这么做的原因,但我知道这对她非常重要,对我也是。我很高兴我们见面了。” “我也是,亲爱的,我也是。我听到门响了。是小亨利回来了吧?”他忽然大声喊道。 “啊呀,爷爷,我饿得要啃地毯了!”厅里传来一个含混的声音。 我起来去见小亨利,这个阿尔伯特的小外孙,这个好孩子。我本来期望见到一个小小的活泼的十四岁小伙子,或者戴着校帽的学生,让我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是一位个子高高的绅士,大概有6英尺高,有着一头黑发,黑眼睛和淘气的笑容。小亨利可真不小呀!小亨利是……呃,他很英俊。因为他妈妈身体不舒服,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一起吃晚饭。我感到脸有点红,对我来说,这可真是顿别扭的晚餐。 “亨利,我的小伙子!”阿尔伯特走过去给了他一个随意而充满爱意的拥抱,就跟抱一头西班牙猎犬似的。 “老伙计!”亨利轻轻给了他一拳,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我的晚饭呢?赶紧给我呀!” “不给!今晚没有我外孙的饭!” “那我马上去别的地方……哦,你好!哦,我不该……这是谁?” “我说得教你点进门的礼仪吧。亨利,这是雪诺小姐。今天她来过书店。” “爷爷,要我一直提醒您吗?您不能把客户拽到家里来!如果他们不想买东西,那是人家的特权。您不能把人家弄到这儿,直到人家愿意买威尔基·柯林斯的小说!雪诺小姐,原谅这个老人家吧,他有点精神不正常,您看出来了吧?您马上就可以走了。” 我真是很想回应他的玩笑,但不知该怎么答话。我对他的欣赏之情肯定都写在脸上了,而尴尬夺走了我讲话的能力。我不能看他。 “今天下午我看到您了,没错吧?”他继续说,“您刚要进我爷爷的书店时,我差点撞倒您了。让我再次向您表达我的歉意。” 我可真没认出他就是在书店门廊的那位绅士。我只看见了一顶帽子和一件大衣。我又冒险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希望再次看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帅了。但他看起来更帅了。他的微笑简直能让我的心开出花来——如果我不是这么心慌的话。我跟罗宾、本杰明或者恩德比村里的任何年轻人玩闹时从没有过这种令人惊奇的感觉。就我对自己的认知而言,我一直自诩是个不受诱惑的人。但眼下看起来可不是那样。 “傻孩子!”见我仍旧没有说话,阿尔伯特过来干预,“我正想告诉你。我俩共同的朋友刚去世。我邀请雪诺小姐来吃晚饭,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回忆回忆我们的朋友,也加深对彼此的了解。” 那张笑嘻嘻的脸立即变得严肃起来。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情。他走过来跟我握手。我的手在他的手里显得又小又凉。“哦,雪诺小姐,真遗憾您失去了好朋友。欢迎您来我们家!我很高兴见到您,虽然我希望是在别的情况下。我明白了,您的朋友一定是最近才去世的吧。”他看着我服丧的黑衣。 我终于说话了:“谢谢您,克鲁姆先生,您心眼真好。是的,我朋友是最近去世的。不过,我很久前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也没有……嗯……是的。”我想说也没太震惊,但那不真实。对我来说,没有奥芮莉亚的世界,就跟以前一样惊心动魄。 “可真糟糕。那我就更高兴您能到这儿来了,或许我们能给您点安慰和友谊。我也为您感到遗憾,爷爷。我认识这个人吗?” “不,亨利。我好久没见她了。雪诺小姐带给我的这个消息。别替我担心了。现在,雪诺小姐,小伙子,我们吃饭吧?” “我就想说这个呢!”亨利边嚷着边甩掉外套,“雪诺小姐,我不是克鲁姆先生,我是米德先生,但那听起来像是在喊我老爸,所以请叫我亨利吧。您看,我们在这房子里都很随便。” 当然。凯特是阿尔伯特的女儿,亨利是她的儿子。我想象着一个亨利·克鲁姆,一个小屁孩,可是亨利·米德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命题。 “我可真笨!对了,我刚才见过您母亲。那您就叫我艾美吧。” “艾美。特权。我妈呢?” “她感冒了,亨利。”阿尔伯特说着,领我们经过满地灰尘的走廊,走进餐厅,“我跟雪诺小姐说,这儿会有一位通情达理的女士来陪伴她,结果呢,就只剩下咱们两个!” 亨利做了个混合着同情和惊慌的鬼脸,我大声笑了起来,这让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不记得我上次大笑是在什么时候了。我笑的时候,他有点怪怪地看看我。我的笑声大概很像大门上生锈的铰链。 他跳上楼梯去看他母亲,阿尔伯特和我就先入座了。 “他走了,雪诺小姐,我不会问您维纳威小姐在信里给您写了什么,我想问的是,她是否希望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其他的事?” “不,克鲁姆先生。您已经完成了她的计划中关于您的那部分。” “太好了。那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帮帮您吧,您可能用得着。如果您待在伦敦,需要找个住的地方,我还有个最小的女儿安妮,跟我住在一起,今天晚上她外出了。孩子们离家后,我有不少空房间,如果您愿意住,我很高兴能对您有帮助。” “噢,克鲁姆先生,谢谢您。我非常愿意。自从奥芮莉亚去世后……啊,您和您的家人帮我愈合了伤口。但是奥芮莉亚指引我去,嗯,去……我恐怕不能耽搁。” 尽管一开始我感到特别害羞,但我真的很享受这样一个愉快的夜晚。他们给我的安慰让我有些晕眩,毕竟,我差点就被这第一个障碍挡住了这次探索,我感到葡萄酒在我身体里畅快地流淌着。 阿尔伯特·克鲁姆和他的外孙都是与我意气相投的伙伴,机智、热情、聪明。亨利对我这位不寻常的客人表现得彬彬有礼,让我觉得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年轻绅士,而我只是个来自乡村的小人物。他告诉我他在学医,他发现课程很难,也非常没劲。为了缓解这种乏味,他正利用两周的假期来看望爷爷。导师们准了他的假。他们跟他一样,希望他回去学习时能打起精神,适应那苛刻的医学教学。 “年轻人,”他爷爷对此嗤之以鼻,尽管假装出不赞成的样子,但显然又是骄傲,又是崇拜,“您看,他不笨,雪诺小姐,他聪明极了,他就是缺乏实践。年轻又愚蠢,年轻又愚蠢。哼哼。” “但是我不想让您觉得我非常愚蠢,雪诺小姐。”亨利的胳膊肘倚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我发现自己在听他讲话时刚好也采取了这个姿势。一开始我不敢看他,现在刚好相反,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么说吧,我不是块读书的料,至少对那种配有大量插图和详细说明的尸体解剖的书不感冒。您也会那样看待我吗?不检点?轻浮?” 我饮了一口酒,品味着那酒的滋味,也琢磨着亨利问我的这个问题。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等着我开口。“我想,学习医学是很让人钦佩的,我也能理解完成你的学习是对耐力的一种挑战。我不怀疑你觉得那课程约束了自己。不过我认为你能找到你的路,不管哪条路。” “谢谢你,艾美。”他深思着,好像我的意见真的那么重要似的。我希望我能说多一些,我希望这场谈话不要中止。 他让我想起奥芮莉亚,外表欢快,性格爽朗,能干,精力充沛,永不知足,是个完全的理想主义者。我希望这个年轻人的人生能过得比奥芮莉亚容易一些。 时间过得很快,午夜的钟声响起。我的心慌乱起来。我没想到会跟相对来说还不熟的人在一起待这么长时间。我当然乐于去追随奥芮莉亚的踪迹,我真的别无选择,可是也很难立即离开刚刚结识的让我如此开心的朋友。 亨利和阿尔伯特都坚持要护送我坐阿尔伯特的马车回杰索普·沃克旅馆。他们大概认为两位绅士一起去比去一位要合适些。这时,凯特还在床上躺着。她打喷嚏的声音不时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飘过来。当我看到她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来跟我告别时,我感动极了。我建议她喝点朗姆棕榈酒。 绅士们赶着马车送我回家,当然那不是我的家。霍尔本那落满灰尘的狭窄房子比哈特威利庄园更像是我的家,而杰索普·沃克旅馆呢,跟两者比起来,就更无生气,更让我感觉孤独了。 我踮着脚尖穿过寂静的房子进入我的房间。这夜的笑声和热情让我感觉比以往更加孤独。我穿着外出的衣服在床边坐了好一阵子。我觉得自己需要些时间来消化这晚的经历。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归属感。这种感觉就像我那个古老的梦想,那个有着小屋和小马的梦…… 我回想起前几天的经历。我目前的女房东,火车上的贝格利夫妇,玫瑰和皇冠旅馆的卡尔顿先生,他们都给了我帮助,都彬彬有礼。我感激他们!不过,我跟他们在一起时,依然是哈特威利庄园出来的那个呆板、笨拙、担心得罪人的艾美·雪诺,但是跟阿尔伯特和亨利在一起时就不同了。我觉得舒服!跟他们交谈时,我在笑! 我真心希望自己能接受阿尔伯特的邀请,见见他的女儿安妮,住在他们家里。可是能否停下来休息的决定不是我去作的。我必须前进。我不能每次一遇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就放弃追踪。 我睡得很浅。在阳光灿烂的早晨我醒了。雨停了,我也该出发了。那是二月一号。 第二篇 马尔伯里山庄 房子兀然独立,平静,沉着。它外表是正方形的,漆成了白色,大门是深蓝色的。落尽叶子的葡萄藤跟淘气的孩子似的胡乱攀爬在上面。我穿过大门向房子走去,离得越近,它看起来越是好看。院子里有草坪和雪松。 第二十五章 终于,事情好办多了。我没花很大力气就找到了我必须拜访的人家的地址,在回忆和筛选已经忘记的那些瞬间,也没像在面粉里找象鼻虫那么费神。我认识了奥芮莉亚在旅途中认识的所有人。他们是特威克纳姆的维斯特一家人,更准确地说,这家人住在米德尔赛克斯地区的特威克纳姆牧场里,那儿的奥尔良路上有个马尔伯里山庄。我在奥芮莉亚的信上看到山庄的名字时,我就觉得它很有异国情调。 到达特威克纳姆的方式多种多样,可以乘公共汽车,可以坐驿站马车,还可以乘船,也可以乘坐到里士满的火车,然后走路去特威克纳姆。我从伍德罗太太那里得到了这些信息,她非常乐于谈论每种旅程的优劣势。 就这样,我愉快地走过被雨水冲刷过的街道,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坐上了一辆闪闪发光的驿站马车,望着窗外那座雄伟的大教堂。由石灰石垒砌的广阔的表面看起来烟熏火燎的。清晨的光鲜已经退却,它毫无新鲜感,看起来有些烦恼,仿佛在沉思。 这四轮大马车让我想起维纳威勋爵的马儿。这辆马车线条流畅,打理得非常整洁,装饰着闪闪发光的黄铜制品和皮革。它有个名字,叫米特儿,跟维纳威勋爵家的一匹马的名字一样。尽管第一个米特儿不是栗色或黑色的,它的主人也没有深红色的马车车轮,不过我还是想到了另一个米特儿:骄傲,飞速,没有耐性。 我毫不犹豫地付钱买了一个里边的座位。我的思绪飞腾起来,这一路上,它一直在摇摆不定,经受着风吹雨打。我需要一种冒险意识,这种意识埋藏在我内心深处。不管怎样,我不用再假装手头拮据了,在这里没人会认出我。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一位有着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绅士帮我钻进了马车里边。在这里几乎不可能看到可怕的维纳威夫妇,然而,我还是用一种非理性的、敏锐的直觉去检查危险。 马车里挤着六个人,一名女家庭教师和她的两个年幼的女儿,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大上那么几岁。我暗暗地比对了一下,揣摩了一下,就不再关注她了。还有一位红脸的胖绅士。他的肚子大得都变形了,那么鼓,那么圆,害得他上车都上得那么费劲。我禁不住想,他最好别坐这颠簸震颤的马车,他更适合走路。最好每天多走一走路。 最后一位乘客就是那位帮我上车的金发绅士,他的打扮就跟我在哈特威利庄园见到的每一位衣着得体的人一样。他扎了一条华丽的浅灰蓝色领结,跟他眼睛的颜色很相配。他让我再次回到在哈特威利庄园时衣着破旧、没人保护的感觉。好在,他对每个人都很挂心,给了我和女家庭教师不少帮助。他就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芒。 我们坐定之后,他对我说:“如果您需要帮助,请不要客气。”他坐在我的对面,坐得这么近,让我手足无措。“我很理解一个小姐独自旅行的难处,但有时候不得不接受这种状况,对吧?” 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还跟他握了握手,希望能以此表达我对他的感激和赞同。在哈特威利庄园,没有一位绅士用如此美好的态度跟我讲话,哦,真的,没有。我想到了贝勒·邓索恩,还是赶紧忘了那段记忆吧! 他又把头转向女家庭教师。“您呢,女士,倒不孤单,不过您的责任可够重大的。如果您需要什么帮助,请您随时告诉我。” “我并不需要什么帮助,先生。我到哈默史密斯站就下车了。”她的声音里传达着很明显的意思:别同情我,别揣测我,我一切都控制得很好。我真应该模仿她的样子。 “当然。近在咫尺。我想,带着宝贝女儿一起旅行,您一定很开心。” 她变温和了一点。“谢谢您,先生。她们都很可爱。”然后她就把目光转向了窗外。我注意到,这对宝贝的教养很好。她们不动,不说话,也不相互扮鬼脸。她们让我忘记了奥芮莉亚以及我自己在哈特威利庄园时的生活。 随着一声呐喊和鞭响,我们忽然移动了!从最初的瞬间开始我感受到了整个的移动过程:马儿们套在马具里,马具拉着杆轴,杆轴拽着车厢。我能感受到轮子沿着那些个很久很久以前铺设的路,载着我们穿越城市。这些路就要被废弃了,人们说它将要被火车道替代。 那位光鲜的绅士跟胖绅士亲切地交谈着。“塞巴斯蒂安·维尔贝克,”胖绅士自报家门,一边从腰腹间伸出肥胖的手,“您是……” “加兰。”另一位轻快地倾身向前去握了手。他介绍自己时,维尔贝克的脸有点红。 “斯威客的昆廷·加兰?”他结结巴巴地说,“很荣幸见到您,先生。太荣幸了。金融家,企业家,社会的重要人物,没有您干不成的事吧?”他不停地盘问加兰先生对铁路的看法。 我不奇怪这个男人有着辉煌的成就。我惊讶的是,我在两天内遇到了两位绅士,他们看起来都英俊非凡,举止得体,却又如此不同。亨利轻松,坦率,愉悦。加兰先生则优美,文雅,泰然自若。亨利满头凌乱的鬈发,手脚笨拙。加兰先生呢,仿佛没有烦恼,连上帝都不能扰乱他。亨利正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正为人间的不确定性和失望而苦恼。加兰先生则进退有序,成功自足。亨利温暖着我的心,加兰先生赢得了我的赞美。另外,他也让我感到一丝沮丧。这两个人都让人看着很高兴。 驿车到了哈默史密斯站,女家庭教师带着女儿们下了车,又上来了三位绅士,大家相互点了点头,就热火朝天地讨论开了。因为维尔贝克先生太胖了,那三位就挤在我这一边。 “雪诺小姐,你坐得舒服吗?你要不要换个座位?”加兰先生低声问我。其实,他不用考虑得那么周到,大家的辩论声紧张激烈,又饶有风趣。马车里的座位高低不平,在晃动中显得缺乏保护。 “我很好,谢谢您,先生。”我回答道,声音小得就像是耳语。我恨自己胆怯得像只老鼠。但他就像我在哈特威利庄园遇到的那种人,飞奔而过,只是为了看一眼奥芮莉亚,他也一样,只是稍微好一些罢了。他的腿很长,尽可能很优雅地叠放着,却也伸到了我这半边的车厢里。我很高兴我的腿短,我可以把它们尽可能地缩在我的座位边上。 他关心地看看我,然后向我探过身子,我往后缩了一下。“您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我犹豫了一下。“没多远,先生,谢谢您。” 维尔贝克先生因为失去了大人物的注意而感到有点烦恼,但在股票和分红的讨论中又把他赢了回去,这个话题我完全听不懂。我们旅行的时候,话题一直在继续着,我发现自己常常瞥一眼加兰先生。他不喜欢讨论,我敢打赌,他更喜欢沉思。他大概有三十岁,不年轻,也不笨;不老,也不陈腐。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完美人物很感兴趣,我喜欢他那精致的鸽灰色套装,他的高帽子,他是我见过的个子最高的人。一个人怎么能如此轻轻松松地变得那么完美呢?我担心他注意到我的注视,就迫使自己去看风景。 我的思绪又飞回到了昨天,想到伦敦那靛蓝色的天空和暴雨,想到我发现了那封信以及与亨利和阿尔伯特的晚餐。人们会想念才见过一面的人吗?看来会。 马车经过里士满。我看到了宏伟的建筑,绿波荡漾的河流和横跨过泰晤士河的美丽桥梁。我看到了青青的杨柳和浮动的岛屿。伦敦已经被远远地留在背后了。 “风景很美,是吧?”加兰先生看着我微笑。我想我的眼睛已经向他透露了我的心思。 马车嘎吱作响地停在了桥边,车夫付了过桥费,之后向特威克纳姆飞驰而去。我们路经草地和蔬菜农场,只能略略瞥见其大概。它们像是补丁一般尴尬地镶嵌在大地上,正如我尴尬地坐在绅士们中间。 “吁——”车夫喊道,马儿们嘶叫着,车夸张地停了下来,“乔治国王街到了,女士们,先生们。” 我站了起来,意识到面前站着这么多男士,除了加兰先生,他们都对我漠不关心。他先于我来到了车厢外。车门大开着,他帮我下了车,我手里拿着包。 “雪诺小姐,有人接你吗?要不要我护送?”他伸过胳膊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不优雅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把手伸过去跟他握手。我那破旧的手套跟他那完美的手套短暂地谋了一面。 “不用了,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谢谢您!只有很短的一段路程。今天天气真好,我想走走。真的很想自己走走。”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注视着我的眼睛,向我优雅地鞠了一躬。我的脸唰地红了,也回了一个屈膝礼。他祝我过得愉快,便穿过大街向国王酒店走去,他脱掉帽子,进了酒店,我长吁了一口气,重归于我习惯了的孤独中。我不能挑剔他的方式,也不能质疑他对我的关心,可是……他走了,我能好好地喘口气了。 一个人置身于国王街的喧闹中,我再次意识到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要去哪里。 第二十六章 我不着急,因为没人在等我。我问了问马车夫去特威克纳姆牧场的方向,又跟一个赶猪的小女孩打听了奥尔良路。不久,我就站在维斯特之家,也就是马尔伯里山庄的大门口了。过去几天,我跟不少陌生人开口说过话,我以前从没跟这么多的陌生人交谈过。 房子兀然独立,平静,沉着。它外表是正方形的,漆成了白色,大门是深蓝色的。落尽叶子的葡萄藤跟淘气的孩子似的胡乱攀爬在上面。我穿过大门向房子走去,离得越近,它看起来越是好看。院子里有草坪和雪松。 一只狗从灌木丛里跳出来,摇摇摆摆地跟我打招呼。它脚步蹒跚,是一只沙土颜色的长毛犬。我认不出它的品种;像我一样,它毫不起眼。它冲着我叫,我禁不住笑了。我常常想,狗是最敏感的生物了,它们不需要名片或开会,只管吃饭、睡觉和嬉戏玩耍。哈特威利庄园里没有狗。 “你好,卡佛沙姆。你叫卡佛沙姆,对吗?”我跪下来拍着它的背。它的毛发从各个角度涌了过来。看起来它很高兴自己那么有名。它欢快地叫着,翻过身去躺在地上,它腹部也同样毛茸茸的。 前门开了。“卡佛沙姆?卡佛?怎么回事……噢!你好!”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样子很欢快,裹着条长方形披巾。她只穿着室内拖鞋就走下台阶了。 “当心着凉。”我一边喊着一边站了起来。卡佛沙姆把头扎进我的裙子里,跟着我。“维斯特小姐,我很抱歉突然造访,只是我很想跟您聊聊。” “那好吧,亲爱的。”她招呼我进门,“既然要谈私事,那让我先来把门关上吧,你叫什么名字?你见过我吗?或者是我父亲?” “啊,你们两位我都没见过。事实上是你们所有人。维斯特小姐,我是艾美·雪诺。” 我有那么两秒钟的胆战心惊,担心她听了这个名字会毫无反应,然后我发现曙光骤然出现在广袤的平地上。 “哦,天哪!艾美·雪诺。啊!欢迎欢迎,亲爱的。进来,进来。我们已经盼你很久了。妈妈,爸爸,孩子们,艾美·雪诺终于来咱们家了!妈妈。” 一大群人突然从各个房间里叫嚷着跑了出来。我几乎无法立即适应环境,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孔,只感到一阵阵热心的忙乱和好多紧紧的拥抱,一会儿把我推去这边,一会儿又被拉回刚开始的地方。 我的外套被脱下来了,靴子也给脱掉了,换上了一双拖鞋。我被按进一把椅子里,坐在火炉前,面前是一个放着蛋糕的银色碟子,膝盖上还有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人们不许我说话,催促我好好吃点东西,喝点酒水。我努力适应着,要知道面前有六或七,不,八张脸在盯着我吃东西,他们一边微笑一边对我点头,好像我有着让人刮目相看的才华。他们真心欢迎我! “现在,”一个慈母般的女人——我猜是维斯特太太——开口了,“亲爱的,你最想先做什么?你想不想看看你的房间?你想不想休息一下?或者想给我们说说你的故事?还是想让姑娘们领你参观参观,让你更有家的感觉?” 我看看四周,感到困惑,我待的这个房间装饰成了深蓝色,用金色和树莓色加以强调。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不得不努力调整自己,去接受这一全新而美好的现实。 “真的,我简直糊涂了!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你们看,才知道到这里来。我不知道你们了解多少奥芮莉亚对我做的安排,可是有一封信,她让我来……如果有什么不便的话,请告诉我。我不喜欢强加给别人什么,我可以到村里去找间房子住,如果那样会让每个人都会轻松些的话。” “在……哪儿的房间?我不这样认为,雪诺小姐。会轻松点?因为我们都很渴望认识你,所以我们会每隔五分钟就去拜访你一次的。我们会很快把鞋子磨烂的。” “你当然得跟我们待在一起,雪诺小姐。”另一个漂亮的女孩说,她不是我在门口遇到的那一位,“因为我们都盼望你很久了!” “雪诺小姐,”维斯特先生站了起来,手插在马甲里,“我想,你肯定感到很奇怪。你说直到昨天你才知道这些安排?啊,当然,我们可是早就知道了,因为那是我们制定的计划!所以我们比你有优势。亲爱的奥芮莉亚很可爱,还有点古怪。她安排了这样一件古怪的事。不过,她肯定有她的理由。我还敢肯定的是,如果你听听我们的说法,你就会安心了。” “我们遵照对维纳威小姐的允诺,把你带到这里来,当……当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希望你跟我们一起待在这个家里。只要你乐意,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看到了,我们是个大家庭,有点压力吧?不过,我们都很乖,蹦蹦跳跳的,不咬人,就像卡佛沙姆一样。雪诺小姐,我相信你待在这儿会感到很舒服的,如果你愿意,让我们照顾你,把你喂胖一点。” “你看你多瘦呀,亲爱的。”他妻子插话进来,“埃德温,说得好,我替雪诺小姐想了想。不管怎样,我们对她来说都还是陌生人。可是你看,亲爱的,我们听奥芮莉亚讲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们觉得已经很了解你了!” “我,你们,她的信和故事。”我终于镇定下来,这一大家子人让我感动。“您是维斯特太太。是啦,您是博尔顿太太的表姐。” “是的,就是我,雪诺小姐。你就叫我康斯坦丝吧。我们能称呼你艾美吗?因为,如果我们搞个庆祝会的话,就会有很多维斯特小姐和维斯特先生,那会把人搞糊涂的。” “啊,对。你不能叫爸爸维斯特先生。”最大的男孩开口了,他叫迈克尔,大约14岁,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那听起来很荒谬。我一直敦促他去弄个贵族爵位,这样就可以称呼他维斯特勋爵,听起来好一些,但他一点不感激我。维斯特先生!嘿!艾美,当我年纪再大一点儿,我也是维斯特先生。”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那我就叫你迈克尔啦!现在,让我来猜猜你们的名字吧!” 我看了看给我开门的女孩,她比我大个一两岁的样子。“你是玛德琳小姐。”我斗胆说,她点了点头。她真是可爱。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系着金色的缎带,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和奶油色的皮肤,完美极了。 “普里希拉小姐。”我跟第二个女儿招呼道,她跟我年纪差不多。她穿着柔软的花布长袍,上边布满了粉色的玫瑰花。她有着棕色的头发和眼睛,还有酒窝,眼睛闪亮,像水中的阳光。 “看看吧,又来了!”迈克尔打断我,“娇贵的维斯特小姐。她们想都没想就接受了,对吧?” “或许不是那样的,迈克尔。这是谁呀?奥利弗?” “不,我是霍利斯。”旁边有两个男孩,年纪接近,长得也很像,棕色头发和眼睛,霍利斯和奥利弗。“就像双胞胎,但不是双胞胎。你看到了吧?”霍利斯说。 “嗯,这位肯定是……哦,这位肯定是那个婴儿!” 我记得很清楚,奥芮莉亚说过,博尔顿太太的表姐生了个漂亮的女婴。现在这个女婴四岁了,有着一头白金色的鬈发。路易莎小姐的手里抱着一只小小的西班牙猎犬,它在她的手臂里蠕动着。 “克洛弗。”她温柔地说,一边向我举起小狗,一边用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盯着我。 “克洛弗,我很荣幸见到你。”我走过去,轻抚了一下那张小脸,它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着我的手。 我被盯得害羞了,不仅是小路易莎在看着我,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他们看起来都……如此开心,而且轻松! 我在想我看起来肯定苍白、憔悴、眼神忧郁,我的黑色丧服是用廉价而粗糙的布缝制的。我感觉自己在他们中间像个丑小鬼,一个不卫生的家伙,一只寄生虫,偷偷摸摸的,陷在过去的泥沼里。我渴望清理一下自己,在这个美好、爽朗的家庭里得到阳光的洗礼。 尽管我刚到这儿,但是我知道过不久我就必须离开他们。 第二十七章 维斯特家是一个繁荣的中产阶级家庭,洋溢着美好的气氛。我被我的新主人征服了。我才到他们家一个小时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吃过糕点,喝了马德拉白葡萄酒之后,很快就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一起吃饭的人真是太多了,以至于我很难判断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话,得罪什么人。跟克鲁姆先生及他的外孙一起晚餐时我很害羞,虽然只是面对两个人,我都难以专注于他们,无法判断我说的那些话是否不合适,更别提跟这么多人一起就餐了。 可是这儿,我根本没法追踪某个谈话,或者所有的谈话,因为每一个话题都是关于我的。这么多人同时对着我,问我问题,开玩笑,讲故事,或是从桌边冲过来给我展示披肩、素描和玩具战士……我感到焦虑,生怕自己忘记回答某个人的问话了,或者忽略了谁的满腔热情,或者是喝着汤的时候睡着了。 自从我到了之后,这家里的另一个成员就开始重新给孩子们排行。这个人就是康斯坦丝的妈妈,拉瑞莎·内斯比特太太。内斯比特太太是个非常甜美、非常独立的寡妇(我实在无法称呼她拉瑞莎)。她有着一头白色的鬈发,戴着雪白色的帽子,脸蛋红扑扑的。她看上去有些羞怯,脆弱,但是就像奥芮莉亚已经证实过的那样,外表有时候是会骗人的。 其实,内斯比特太太非常喜欢社交活动,她很少在家待着。午饭的时候,她回来了。她去拜访一位她称之为“亲爱的杰克”的先生,我知道她指的是约翰·罗素伯爵,我们的首相。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普里希拉小姐悄悄跟我说,“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是善于交际的了,可是奶奶认识每个人!甚至是特别伟大的人物,那些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人,却成了奶奶的好朋友。” 内斯比特太太用她那甜美、迷人的方式告诉我,对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来说,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圈特别重要。她还说,她不反对再嫁人。 我面对的另一个困难是,他们全都太开朗了。我没有多少这类体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和行动才能使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宴会上的幽灵。我觉得奥芮莉亚过去也没这么开心过。从一开始,我们的友谊就要回避那些权力,我们团结在一起迎难而上。而这里呢,根本就没什么难事。 如果不是因为得不到安慰,或者没有全神贯注于分析那难以解决的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得到这些。啊,如果我能够在聚光灯照到我之前就观察并学习他们的言行举止,我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古怪了。还有,在我的心里,我仍旧感到焦虑,所以我把这些好人当作老师来学习,晚饭之前我可真把自己累坏了。 康斯坦丝看出我筋疲力尽了,就把孩子们叫走,带我去我的房间。她说那房间早就在等我了。 那是一个通风良好的漂亮房间,窗户半开着,白色的窗帘像花朵一样随风拂动。为了驱逐寒气,房间里点着炉火,一个大大的黄铜色煤桶里放着煤,闪闪发亮。 “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她说,“这儿有个铲子,你一定要让自己舒服。我想让你住在这个房间里,因为维纳威小姐在这儿住过,我想你肯定会感到开心的。而且,实际上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客房。” 我告诉她我已经觉得很好了。这就是最接近我生命里想要的生活了,这就是我期望的家。而且,马尔伯里山庄比我那梦里的小屋要大多了,它到处都洋溢着热情和温暖。我觉得这是个奇迹,我竟然有了一个像家的地方。我还觉得,奥芮莉亚仿佛并不是我唯一在跟随的轨道,毕竟,我自己命运中的一些安慰链也被编织进了这次追踪。我为此祷告。 人们关心我,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如同天堂,我不再感到寒冷。这儿有柔和的粉绿色地毯,有书柜,小小的带天棚的床,墙壁包了玫瑰色和象牙色装饰成的条纹布。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壁纸。窗前有个圆桌,两把椅子。我仿佛看到自己一大清早就坐在那里,眺望着窗外的花园。墙上画着图画。其中一幅画的是房子,覆盖着铁线莲,卡文迪什坐在方台上,军人守卫在台阶上。 “是奥芮莉亚画的吗?” “是的。这是她离开时给我们的礼物,上帝保佑这个可爱的姑娘。那是你的衣箱。”她指了指床脚的一个大木箱。 “我的衣箱?”她说那句话时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但我从没有过什么衣箱,我的财产也不足以填充它。 “怎么啦!当然是你的!奥芮莉亚留给你的。为了这个衣箱,她忙得不得了。钥匙在书柜的抽屉里。我就把你留在这儿啦,你一定很渴望平和跟安静。请歇着吧,直到你感觉好了,你想出来时再出来,就算明天出来也不打紧,就算三天后出来也没关系!我真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季节,你没有个家怎么能成呢!我们必须给你一个家。” 我由衷地感谢她。我确实需要休息。早晨我在杰索普·沃克旅馆里醒来,傍晚将至的时候我来到马尔伯里山庄了。 康斯坦丝离开了我的房间,我看着大衣箱。一个礼物,或者礼物们,来自奥芮莉亚!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它那么大!这衣箱是用橡木做的,两边镶着黄铜把柄。如果奥芮莉亚希望我带着它,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旅行了!不过现在我不想担心这个。自从奥芮莉亚去世之后,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安全了。我拉开窗帘,看着暮色下的草坪,看着高大的树木,能瞥见远处河流的身影。它们可以等。衣箱可以等。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等。 第二十八章 我从一个迅速下降的梦中惊醒。我狠狠地跌了进去,跌进了一个无底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厚实的积雪减缓了我下滑的速度,但我仍然以一个仰卧的姿势在下滑,胳膊和腿徒劳地挥舞着。我的黑裙子翻腾着,漂浮着,还有奥芮莉亚的信——几十封信——像小鸟儿一样从我的口袋里飞了出来。雪覆盖了我,黑暗湮没了一切…… 一切都是黑暗的。我在某个柔软而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知道我在哪儿,没有一丝光亮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就好像我所知道的世界已经跟我剥离了,我在另一个领域里醒来。 记忆慢慢回来了。我意识到我在马尔伯里山庄的床上,我很安全。不过,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蜡烛、便壶和钟。我不知道门在哪儿,窗户在哪儿,搁着我裙子的椅子在哪儿。在过去六个晚上,我睡过四个不同的房间。我感觉自己躺在海里。我跟自己说还是尽可能地待在这个房子里吧,除非我醒来的时候能够找到我的方向。 我颤抖着从床上爬起来,夜里真冷。我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撞到了桌子,拉开窗帘。窗外没有月光,一切都是静止的。一定是午夜。我在黑暗中找不到蜡烛和烛芯,就又回到床上。 现在我醒了,思绪又开始折磨着我。我想着这个寻宝游戏,觉得是件好坏参半的事。如果没有它牵着我往前走,悲伤可能已经将我吞没了。可是另一面我又明白我得松开奥芮莉亚,过自己构建的生活。这不是我的旅程,那是别人给我设置的旅程。我就像一个按照并非自己设计的样品裁制衣服的女裁缝,不知道衣服做完后,她穿上适不适合,甚至不知道衣服是否合身。我仍旧不自由。 这个追求自由的想法吓了我一跳。我想要干什么?我现在待在这个热闹、心胸宽广的家族里,三代人在一个屋檐下,我那想要了解自己家族历史的欲望又被打开了。我是谁?我希望知道父母是谁。我希望知道他们为什么扔下我不管。我希望知道任何一丁点能让我抓住他们的信息:笑声、衣服的颜色……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即便如此渴望,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可能知道这一切。奥芮莉亚了解她的家族史,却花费了一生去对抗它,因为她发誓不受它的束缚。 我冲回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再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熹微。 我发现书柜抽屉里有蜡烛,就点燃了两根。我把我那破旧的披巾裹在旧睡衣外面,好让自己更暖和点。穿着这件悲惨的袍子在这房子里,简直是个错误。我走到了箱子前面。 钥匙刚好能插进去,很容易转动。这衣箱是个新的,没发霉,也不老朽。它既光滑又洁净。我打开盖子时很轻松,而且一点没听到它发出什么声音。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块棉布盖在衣物上面,棉布四周散落着熏衣草。熏衣草的香味冲上来欢迎我,令人陶醉,它唤醒了我对夏日的回忆。我拿起一根小花枝,那枝上干燥而易碎的花朵立即掉了下去。一封写着我名字的信躺在棉布上。 我的宝贝艾美: 我在这里,用我现在能有的最好的方式等着你。你看,我没有忘记你,不仅在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去世后也如此。你已经到了亲爱的维斯特家。他们现在照顾着你,他们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在雪地里发现你时,我的想法是好的,我向你保证。我相信我能做任何事情——我愿意相信这一点。可是我没法让我的家庭接受你。我不能改变社会,给你提供一个美好的环境。 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小鸟儿,现在我看清了这一点,我衷心地向你致歉。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来为加诸你的残酷行为负责。即便如此,我仍旧要首先对你说声“对不起”,谢谢你对我所犯错误的宽容。这并非都是出于自私自利。 那年是什么使我离开的,留下了只有十三岁的你——亲爱的,我害怕想到这件事。 你知道的,我坚决要走。我疯狂地想抓住任何向我走来的机会,不顾后果。另外,还有一个让我有如此强烈决心的理由,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现在我来告诉你。 最亲爱的,你还记得我父母当初是多么果断地想把我嫁掉,他们是多么渴望有个继承人吧。我得病的消息结束了这一切。啊,我的父母!我想,全家人都震惊得呆住了。 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对吧?我仍保持着所有的意图和打算,我的健康状况一直不错。我们都假装好像我没有那致命的疾病一样,至少是放松了,我们相信我还能活很长时间。我们还是我们自己。跟B太太一起去旅行这个让人兴奋的机会就来了。我父母开始思考了(他们的想法从来都对我不利)。 我的状况看起来不错,他们就在想,我是否可以安全地怀个孩子呢?他们开始琢磨,得赶紧把我嫁出去。他们想,反正他们会失去我——我不结婚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可是如果我有个孩子,那就等于我还活着!突然间,他们想要一个外孙了(当然最好是个男孩),那就不仅有了继承人,还将延续维纳威家族的荣耀,而且,我死后,那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安慰。他们再次坚持要我结婚。 我放下信,心里很难受。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准备强迫快要死的女儿嫁出去?虽然……正如她所说,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很难相信她要死了。作为一个真正的病号,她过得可不像个病号。她看起来跟往日一样光彩照人。她制造了比从前更多的麻烦。我很不情愿,但我理解维纳威夫妇为什么觉得她的病并无大碍。我继续读下去: 有一天,他们把我叫过去。艾美,他们告诉我,他们代我接受了一桩婚事。他们准备春天的时候选一个日子成全这件好事。你能想象得到我的恐惧和困惑吧。这事来得太突然了,经过这么平静的一段日子之后,它突然来了,而我毫无准备。如果要我重述当时的对话,得花好几页纸,艾美。争论、恳求、命令和眼泪全用上了。我恳求、辩护、发怒、威胁,把所有可怕的情况都说了,但没用。两个月后,我将嫁给贝勒·邓索恩。艾美,你肯定记得他! 贝勒·邓索恩!我怎么可能忘记!和他待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与虎同笼。你可能很幸运。你可能全身而退。但毫无疑问,那绝不会是令人愉悦的经历。我想起他向我走过来时那健壮结实、自大的样子就发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他阴沉的脸和不怀好意的瞥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其实他的家族很显耀,比维纳威家族还要悠久。这就是维纳威夫妇想把奥芮莉亚嫁给他的原因。至于贝勒,他的父亲指望他生一两个儿子好继承他的事业。奥芮莉亚总是说,她就是他理想的妻子,因为她寿命的关系。 “爱?”她曾嘲弄道,“他不想要什么妻子,就跟我不想要什么丈夫一样。不,贝勒想把我当做一个紧要关头的绝妙解决方案。一个抚慰他父亲、完成他家族义务的解决方案。我能想得到,等我死了,他将假装出一颗破碎的心,跟父母恳求,拿我作为永不结婚的理由,那样他就可以继续为所欲为了。如果我们之间存在什么友谊,那倒可以做个很好的安排。但我不喜欢他,艾美,我不喜欢他。” 我也一样。 所以,你看,我就有了更大的动力离开哈特威利庄园了。我已经习惯被误解,习惯于反驳,但我不指望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被强迫……跟一个男人,他……哦,艾美,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们都没有认识到这是在侮辱我的尊严,这有多么残酷,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是实现他们的意愿更重要些。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当然,我仍旧——反复地被禁止跟B太太去旅行。他们想要我立即出嫁。最后,小鸽子,结果就是这样的:妥协。我跟他们发誓:如果他们让我走,让我去三个月,我保证,我回来后就立即嫁给贝勒。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她同意了?我记起了那些冗长的、紧张的、悄悄的谈话,猛烈的关门声,那些赌注的沉重意义远超一次简单而愉快的旅行。现在我明白了。 他们同意了!他们接受了我的条款:我将在六月带着我那愚蠢的观念完整归来,我会收拾好自己。我将安定下来做一个妻子。我将把生孩子当作正经事来完成。当然,我撒谎了。我根本不想嫁给贝勒,六月也好,什么时候也好。我私下里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当我离开哈特威利庄园时,我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坚持,实际上我很清楚。 当我离开的时候,艾美,我相信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可是现在,我将要死了,我需要找到一种理解他们的方式,为了他们也为了我自己。我想,他们想要一个外孙的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我想,他们想得都快疯了。我能理解了。艾美,真的能够理解,当我彻底孤独的时候,我理解了!我相信他们爱我,用他们奇怪的方式爱着我。可能每个女儿都应该相信,不管她多么纠结,她都该相信。 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我花了多少时间来编织情节,维护我的妈妈,好让我在过去的生活中对爱存一点希望? 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你这些?亲爱的小鸟儿,我感到羞耻!我为这件丑事感到屈辱,甚至连我最甜蜜、最好的知己都不能告诉。我想的就是获得我的自由,然后离开哈特威利庄园,就能呼吸,能思考,找到一种恢复正常生活的方法,很难,也很复杂。而且,我几乎不知道,陆陆续续的并发症正等着我——亲爱的,我另外再讲那些事。这封信写得太长了,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告诉你,我得活得再长一点点。 你打开箱子了没有?当然还没有。我知道。那么,现在就打开它吧!艾美,你会发现一些新衣服。最亲爱的,我想要你把寻宝游戏先忘掉两个月。也许你会觉得推迟得太久了,但我想让你好好休息休息,之后再继续前进。你需要懂得安全感是什么样的。我相信这次给你的礼物是最好的了,比金钱和裙子都要好。 我很抱歉最终你还是要继续旅行,不过到时候你就会明白。因此,这封信没有线索。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沉醉在善意和安全里就好了。你也不用再苦苦思索。不过,你怎么能对我这个如此散乱、如此自私的人这么全心全意呢?别害怕,下一封信到时自然会来找你。 还有,高兴起来,去发现作为一个年轻女人的特权。那些衣服会大有帮助。 无比爱你、忠诚于你的 AV 第二十九章 试衣服?这个时候?只有奥芮莉亚会这么想。 贝勒·邓索恩。被迫的订婚。我曾经以为我了解她全部的事情。在我完成追踪之前,还有多少我需要知道的秘密? 接下来两个月内,我什么都不用管了——这就是最简洁的答案。 我不是不想住在这儿,我太想住在这里了。不是我不能从休息中受益,昨晚的惊吓证明了这一点。自从奥芮莉亚在果园里晕倒之后,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做过如此这般的噩梦。可是你怎么能让我等那么久才拿到下一个线索,更不要说任何适当的答案了!奥芮莉亚! 我在地板上踱着步,阳光苍白而平静地落在地板上,这时,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玛德琳小姐进来问我是否有什么需要。 我为自己的样子感到尴尬,头发乱蓬蓬的,穿着破旧的便装,不过她好像没在意。她的眼睛扫过开着的箱子和散落在地板上的纸张。 “你终于打开它啦!”她温柔地说,“有一封信。我想也必须有。我知道她不会不跟你说最后几句话的。” 如果你仅仅知道……我心想。 “我帮她一起选的衣服。” “真的?”我突然得知了一点奥芮莉亚离开我之后的事情:为我而购物和寻求朋友的帮助。突然,我觉得自己很笨,我心事重重,竟然没有为此表达感激。 “你一定非常吃惊。”她继续说着,好像读懂了我的思想,“关于你的一切都不同了,现在把你的衣服换了吧。我是该让你自己待着,艾美,还是去把茶点拿过来,我们两人一起吃?” “我想要茶点,也希望你陪我一起。谢谢你。” 我认识到,玛德琳真的很可爱。奥芮莉亚是闪光的,激昂的,美丽的;她则很优雅,柔和,镇定。她四肢圆润,优雅。她走路就像公主一样。她将来可能会很丰满,但是不会因此而难看。她那丰富的个性不会使她变得乏味。她跟清晨一样受人欢迎。 我们在窗边的小桌子旁吃着茶点,看着太阳升起,照射着花园。玛德琳一点也不为我穿着睡袍而感到不安。可能是因为她有姐妹的缘故。她告诉我奥芮莉亚到访的故事。 “我们都敬畏地看着她,普里希拉和我,还有男孩子。她太活泼,太和善了。你肯定特别思念她。” “是的。”能够说说我的感受,这可真让人感到安慰。我喜欢放松自己,而不是让自己骤然紧张起来。我害怕自己违背了什么礼节,可是她看起来很温和。 “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朋友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她告诉我。她皱起了眉头,不再一副淡定的样子了。尽管她有讨人喜欢的外表和许多优点,但她也曾心碎过。正如库克有一次跟我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真遗憾。是最近的事情吗?” “不是最近发生的。五年前或更早一些。她叫安娜贝拉·塞夫顿。我们一起读的女子学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可能会想,我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失去一个朋友不至于那么伤心吧,但我的确很伤心。” “我能想象得出。那么年轻就去世了。甚至比奥芮莉亚还年轻!” “是的。她一直都不强壮。她的肺有问题。她父母每年冬天都带她去意大利,但她还是死了。她性格特别甜美,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太幸福了。我很幸运有家人,艾美,我们形成了一个愉快的群体,可是,不会再有另一个安娜贝拉了。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爱某个人意味着我们爱组成他的每一样微小的东西。奥芮莉亚也不能替代,跟安娜贝拉一样无法替代,现在你有了我真心的同情和友谊,是不是得到了些安慰?” 我哭了。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哭,可是在别人面前,这还是第一次。玛德琳轻轻搂着我的肩膀,直到我停止了啜泣。 “是这样的。”她说道,“以后会轻松些,我保证。” 她离开后,我终于还是走到衣箱旁边。我知道她希望我试试她跟奥芮莉亚一起帮我选购的衣物。我愿意穿给她看,可是我得先一个人秘密地试一试。 我把棉布折叠起来,吃惊地看着深红色的丝绸光彩灼灼地展现在我面前。红色!那是件晚礼服,大方,开胸很低,袖子上面还有丝线绣的玫瑰花。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晚礼服,从来没有。我禁不住盯着它,又是惊骇,又是喜爱。那是属于奥芮莉亚那类人的衣服,不属于艾美·雪诺。 我把它放到床上,颤抖着拿起下一件衣服。那也是一件晚礼服,深紫色的。她是不是认为我的生活除了晚会就没别的啦?这光滑的衣服上还装饰着流行的网状织物。我急急忙忙地把它抛到床上,渴望找到更实用的衣物。下面还是晚礼服,三件晚礼服,一件粉色的,一件杏黄色的,一件银色的。这是其他女孩子的衣服,不是我的。它们太漂亮了,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东西都可爱。 晚礼服下面是一系列日常的连衣裙,我得承认,它们太完美了。时髦又不失端庄,简洁却很美丽,让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和质地,我想把它们立刻全都穿到身上。哦,我太开心了!没有一件衣服是黑色、深蓝色、棕色或灰色的。我不再服丧了,我要爆炸了! 衣箱就像一个来自奥芮莉亚的神话,看起来取之不尽,里面还有拖鞋、阳伞、马甲、披肩和斗篷。还有紧身衣,它们是用几百片骨质面板制作的,而不是我熟悉的用绳子链接起的几块简陋的板子。还有女式无袖衬衫、吊袜带和长袜。长袜都是白色的。有的无装饰,有的有斑点,有的带条纹,有的上面刺绣着小花。吊袜带是最有用也没害的东西,可是有些……我有些震惊! 在层与层之间,我发现散放着很多小小的薄纱钱包,里面塞满了钱。几百几百的英镑!我现在不能数它们,不过我检查了每个钱包,看看是否有纸条或谜语或线索。正如奥芮莉亚所说,没有。只有钱,除了钱还是钱。 真是很难正确理解,这都是给我的。美丽的东西从来没有眷顾过我,我也没有足够的个人魅力去展示它们。 有一次,奥芮莉亚给了我一把梳子,上面装饰着水晶。我那时候一定有七岁。我被它那灿烂的光彩迷住了,它似乎能把远处的火苗抓过来。每个年轻女孩——不管她多么平凡,如果她有长头发,一定都会为拥有它而自豪。我就把这梳子插在头发上,感觉自己像个公主。有一天,维纳威夫人在花园里瞥见了我,她把它从我头上一把抢下来,把缠绕在上面的头发扯掉,将梳子扔进了湖里。从那之后,奥芮莉亚不再给我礼物,我们也不能一起读书和吃饭了。她一定是把她的快乐和报复都装进我的衣箱里了。 衣箱空了之后,我发现我的床上堆满了色彩明丽、光彩照人的衣服。我认识到,这是空白而确凿的一页,正如我婴儿时躺卧的那张空白的雪床。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看着那为华丽小姐准备的全部服装和财富。我的脑袋里不停转动着这个念头:奥芮莉亚,我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她的声音争辩道,那声音清晰得就好像她站在我身旁,她还跟以前一样地扬起下巴,“你不是在一个大房子里长大的吗?你的最亲密的朋友不是年轻的维纳威小姐吗?你会骑马,会画画,会刺绣,会弹钢琴,你还能唱歌,虽然你不怎么唱,但你唱得好听极了。你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如果你不是一位淑女,那是什么?你去接触接触仆人、挤奶女工或商人的妻子……他们都会认为你是淑女。” 我从来都很难否定她的逻辑。 第三十章 新的艾美·雪诺还不能立即羽翼丰满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不过,我在马尔伯里山庄已经待了两星期。我不能不承认我正在从内到外迅速地转化,彻底地转化。春天还没有到来,但我醒来时听到了乌鸦那领先而来的孤独的歌声。时光飞逝,我闻到了空气里温暖的植物气息,这些预示给我带来了希望。这几个月以来,希望就像是事实一样坚实可靠。 我渐渐能把维斯特家族成员从一个热情洋溢、仁慈的团体分化成个人了。我跟玛德琳很亲近,跟普里希拉也很亲密,不过方式不太一样。普里希拉跟我一样大,但感觉像个妹妹。她懂礼貌,优雅,美丽。她的酒窝告诉人们,她这位普里希拉小姐可是什么都知道的。如果你想跟她恶作剧,她一定会发现。 姐妹两人都在恋爱中。玛德琳跟丹尼尔·兰菲先生恋爱着。“艾美,他能种植各种各样的水果!”普里希拉每周都有一位不同的绅士陪同。我们三人迅速组成了一个联盟,他们根本没发现我古怪或让人不快。 我看起来当然不一样了。我比以前干净多了。在马尔伯里山庄,所有的女士每周洗两次澡,包括洗头发,我也不例外。 我在浴盆里洗澡,浴盆放在客厅里的火炉前,女仆贝西负责这件事。在哈特威利庄园,我会花很多时间修饰奥芮莉亚而不是我自己,所以,当我得到这么细微的照顾时,一开始很不好意思。贝西可不准许你害羞,在她的字典里没有“微妙”这个词。 当她给我清洗身体时,她一边搅动水,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她的肠道问题,她的妇科病,她后背疼痛,她腺体肿胀,等等。她热切地讲着话,细节丰富,容不得你不相信那都是真的。如果你不对此给予回应,你会觉得自己很没礼貌。我的身体倒没什么毛病,还好我想到我偶尔有鼻窦炎,还有痛经,以此安抚她。这种时候,我倒希望自己的身体多一些毛病,好用来当作跟她聊天的谈资。这是全新的经验,古怪,不过让人精神振作。 自从维纳威夫人把我的头发割掉之后,我总是定期剪头发。它不再是仅及下巴的短发了,而是快要垂到了肩膀。这个发型很不时髦,但节省时间,我不用每周花好几个小时去盘发。还有,我觉得它更适合我,可能我觉得自己反正是个没用的家伙。它在我的新帽子周围卷着,那个样子……也算是让人高兴的。 然后,我有了新的装束。一开始,我觉得那是对奥芮莉亚的背叛,我觉得我应该继续穿着我那用绳子捆扎的束身内衣,穿新的内衣会让我担心,害怕。可是,当我试穿新的衣服时(在玛德琳和普里希拉的帮助下),我发现我很喜欢它们。穿上这样的东西,你很难会觉得自己是低下的。即使我累了,我的反应看起来也泰然自若、自豪和精力充沛。穿着这样的紧身衣,你不会觉得运气坏,你根本不觉得你穿了它们。 接着就要穿其他衣服了。我那身旧的土褐色的丧服除去了,不是烧掉,而是洗干净赠给了当地的济贫院。在女孩们的坚持下,我试穿了衣箱里所有的衣服,包括那让人感到暧昧的吊袜带。我很快就脱了下来(不过私下里又试穿了一次)。我试穿了每件晚礼服,每双鞋子。我一直不喜欢自己眼睛的颜色,可是穿上奥芮莉亚给我选的衣服,它们看起来神采奕奕的,就像猫眼的琥珀色那样,而不是暗淡得像榛子那样的棕色。 我笑得更多了。我眉间小小的皱痕还在那里,老习惯不容易消失,因为生活里有太多让人冥思苦想的东西了。但是我能够一边笑一边苦想了。这个穿着大方的紧身胸衣和美丽裙子微笑的人是我吗?她确实是我,是分享着马尔伯里山庄生活的我。 多好的生活啊!埃德温·维斯特是名律师,在伦敦工作,确切地说是在霍尔本。我本想问他是否知道克鲁姆公司。我常常想起阿尔伯特和亨利,我那只见过一面的朋友。当我在孤独中时,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不能否认,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亨利·米德先生。可能我的希望还不只这些。但是,秘密捆住了我。 来这儿的拜访者很多,每周两次,女士们都会被电话叫醒,我总是在被邀请之列。刚开始我宁愿自己待在家里,在花园里走走,或者在温室里休息。可是不久,我也想跟着一起去了,自然我也成为特威克纳姆那彬彬有礼的社交圈里的一员。人们毫无疑问地接纳了维纳威小姐的年轻伙伴。每个人都记得奥芮莉亚。我感到那双皱巴巴的翅膀又展开了,震颤着准备飞翔。尽管它们上面有压痕,曾被剐伤,但它们躲过了致命的伤害,经受住了考验。 特威克纳姆是让人开心的。草地、园艺市场和大厦各得其所。这里充斥着各种要人、外国贵族、乐善好施的淑女,以及不时发表大作的遁世作家。 时光流逝,天气变暖,万物变得生气盎然——就跟那河流一样生气勃勃。冬天松开了它对大地的掌控,天空蔚蓝,那是一种属于春天的梦幻般的柔和的蓝色,是加兰先生的领结的颜色。自从圣诞节之后,我们的社交活动排得很满。女孩们都期待着跟在会客厅里瞥到的求爱者跳舞。她们计划着到“鳗鱼饼岛”去野餐、赛舟会和开泛舟派对,当然我也得去,我是她们中的一员。我屈服于这幻觉中,幻想着跟她们一起漂浮在夏日河水那柔和的水流中。我从未忘记在河水进入夏季之前我就会离开,但这样幻想一下也很甜蜜。 第三十一章 随着舞会的增多,玛德琳和普里希拉在特威克纳姆购物的时间也增多了。有一天购物时,我看见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我的呼吸停止了,尽管我知道那人并不是我的熟人。 他从国王街走过来时,女孩子正推推搡搡的。他看起来好极了。他礼貌地扫了我们三个一眼,抬起了他的高帽子,然后就消失在了国王酒店里。我感到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庆幸加兰先生没有认出我来。 不过,一小时之后,我们又碰面了。这次是在一家珠宝店里。普里希拉想买一条金链子,用来展示她的猫眼石吊坠,为了最好地搭配她那牡蛎色的礼服。我们三个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陈列柜,一个熟悉的声音跟普里塞先生打招呼,后者大概是店铺的主人。 我禁不住抬起头来,当然,那是加兰先生,脖子上扎着天蓝色的领结,帽子蹭着天花板。他就像是绅士潮流的代言人。加兰先生再次摘下帽子,笑着,然后又看了看我,眉头皱了起来。我急忙转移视线去看那一长溜各式各样的金链子。 “打扰了。” 我的心难以言喻地狂跳起来。有那么一刻,我想要逃跑。 “下午好,女士们。我很抱歉如此冒昧地过来跟你们打招呼,因为……”他看着我,“我认识您吧?您看起来面熟。我向您保证那不是我来跟您打招呼的缘由。我叫昆廷·加兰。如果遇到了熟人,如果我没有认出来,我会感到很遗憾。您是?” 女孩们惊奇地看着我。我敢打赌她们听过这个名字。特威克纳姆的会客厅里经常会蹦出这个名字。他是这里的名人。能在这里遇上这位伟大人物,让我傻傻地有些自豪,他那和蔼的打招呼方式扫清了我想溜走的疑虑。 “我是雪诺小姐,加兰先生。我们短暂地见过一次面,是在圣保罗到国王大街的驿车里。” “对,见过的!老天爷!我真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特威克纳姆显然非常欢迎您。”我们握了握手,这次,我的手套跟他的相配了。尽管他非常礼貌,没有对我发表任何评论,但他那专心的凝视让我知道他在关注我的变化。 我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谢谢您,先生。我想特威克纳姆欢迎每一位人士。” “的确。可爱的地方。田野、河流……都很棒。”他环视四周,好像在打量着特威克纳姆的各种胜景,然后又把蓝色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脸上。他太高了,我像向日葵一样仰头看他。“我们现在再次相遇了,雪诺小姐,我不止一次地为那天没有护送您而感到遗憾。国王街可不是一位女士可以独自现身的地方。不过您显然找到了您的朋友。” “您真是太周到了,给了我很多帮助,先生。是的,我找到了我的朋友。让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玛德琳·维斯特和她的妹妹普里希拉·维斯特。” “很高兴认识您。” 女孩们行屈膝礼,大家都被他那光耀照人的风度征服了,但是普里希拉很快就活跃了起来。 “我挑选项链挑得焦头烂额,先生,您说是贝尔彻链好呢,还是椭圆形的更合适?我不希望戴过时的,我希望选那种真正维多利亚式的。” 我把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以便阻止它们不受控制地去捂住我的脸。我想象不出加兰先生这种忙于生意和关注国家发展的人会对女士的项链提供什么建议。但他倾身往柜子里看了看,好像在认真地研究这个问题。 “普里希拉,怎么能让加兰先生替你考虑项链的事!”玛德琳紧张地喘息着。 但他根本不着急。他再回到我们身边时,我们看着他就好像在等待他的神谕似的。 “椭圆形的链子。”他宣布,“普里希拉小姐,像您这样美丽的小姐还是戴这种精致的项链比较好一些。不过您佩戴什么都好看。您可以选择现代一些,时髦一些的。是在什么特别的场合佩戴吗?” 普里希拉高兴得无言以对。 “下星期六在里士满的洛布里奇有个舞会。”玛德琳回答道。 “女士们,你们的出席一定会使舞会更加精彩的。现在,很抱歉,我得离开了。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雪诺小姐。再见。” 我们三个一齐看着他离去,就像一排小鸭子。为参加舞会而购物时竟然遇上了加兰先生,这次经历让我感到很兴奋。随着他的离去,那股兴奋劲儿也就逐渐暗淡了。 第三十二章 虽然我沉浸在马尔伯里山庄这魔幻般的王国里,我并没有忘记奥芮莉亚和在哈特威利庄园的那些旧时光,更没有忘记那些信的线索,或者更精确地说,它们没有忘记我。 我的行为越发表现得轻松了,更自信了。我如今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不再是那个不光彩的我了。但有时候我发现自己会怀疑别人是否真的接纳我,怀疑自己有没有失礼。他们错了吗?我让人觉得讨厌吗?如果不,为什么维纳威夫妇那样对我?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这个问题就像叹息一样,捉住我不放。 不过,多半时候我都是很高兴的。我的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家人,欢快欣悦,温暖舒适的家庭生活,家人的祝福。哦,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家庭,不是我的家。但我如今喜欢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我幻想着未来在某个地方会有这样一个家。等我完成了奥芮莉亚布置的追踪任务,我会记得这次经历,我可能就会创建自己的马尔伯里山庄,跟我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我最喜欢的避难所是温室,康斯坦丝异国情调的集中体现。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家,我就造一个跟它一样的温室。一整间用玻璃做的房子!里边全是植物!这座温室就像是一个屋内花园。不,它更像是一个室内丛林。 高高的棕榈树扫着天花板。一张吊床,几个沙发,还有一张刷成白色的熟铁长凳。有橘子树和兰花。维斯特家的两只鹦鹉,一只叫所罗门,一只叫薛西斯,它们张开翅膀,拖着长尾巴,投下滑翔的影子。它们的叫声让我高兴得发抖,让我想到那遥远的热带地区,哦,我不太可能去拜访那里吧。 温室里很潮湿,跟英国的天气一样,我在那里接待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来访者。贝西把他带到了温室里,就在她去叫增援部队时,我单独跟昆廷·加兰先生待了几分钟。 “老天呀!” 我惊讶极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这太让人震惊了。我正在画鹦鹉,小狗克洛弗在我的膝盖上打盹儿,卡文迪什在我的拖鞋边转悠。我突然跳起来,把狗们吓得四散逃去。 “加兰先生,您一切都好吧!真没想到您会来!” 尽管外面下着雨,他身上看起来很干净。他打着惯常佩戴的蓝色领结,不过,他的骑术夹克衫是深紫红色的,衣领是浅桃红色的天鹅绒。这衣服如果穿在别人身上就会显得太艳丽了,但穿在加兰先生身上却很得体。他举止高雅。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雇佣了一大群人帮他打理服饰?我现在有漂亮衣服了,可我只是一个没有仆人的普通人。我还是会因绊倒、碰撞或因为风吹过而弄乱了头发。而加兰先生呢,即使在玻璃上滑冰也不会弄乱发型!他就像是永远待在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水晶柜子里。除了这些假设,无可否认的,对于加兰先生的生活我再也想象不出其他的了。我对这只只是匆匆经过、惊鸿一瞥的珍禽的迁徙和筑巢习惯,感到陌生极了。 “打扰了,雪诺小姐。”他深深地一鞠躬,“我或许应该先送张名片来,我只是路过,天气真是糟糕透了。我想再见见您,也想找个地方避避风,这两个想法都很吸引人,我就到这儿来了。” 想见到我的想法很吸引人?怎么可能?这就像……不,这个想法太古怪。“很高兴见到您。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跟阿什利·查尔顿有些生意往来,他顺便提到了维斯特家,我记得在城里遇到过您那些可爱的朋友。我告诉他我曾遇见过她们那年轻的客人,问他在哪儿能找到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不能这么问。“世界很小。”我喃喃地说。 玛德琳和普里希拉冲了进来,我的心里踏实多了。让我独自一人招待一位绅士,即使只有十五分钟,我也感到为难。我们尴尬地站在那里。我甚至忘记请他坐下了!玛德琳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才坐了下来。我依然很沉重,就像一个被扔到桌子上的生面团;加兰先生则像黄油融化在平底锅里一样。大家相互热情地问候着。玛德琳拿来了松软的点心,加兰先生拒绝了,我则静静地坐着,感到很慌张。来看看我的想法很吸引人!尽管我感到不安,却为此而兴高采烈。 “您住在附近吗,加兰先生?”玛德琳带着可爱的微笑问道,她拯救了我们的谈话。 “不,我住在斯威客。不过,我这儿有生意,所以常到这里来。我常跟朋友们在一起,这样就不用来回跑了。今天早上很愉快,就去骑马了。”他笑起来,可怜地摇摇头,“变天的时候,我还指望它能转好呢!” “您会参加洛布里奇的舞会吧,加兰先生?”普里希拉坐立不安地问道,像一只牵线木偶。她整天在盼望着那个舞会,“您帮我选了参加舞会的项链。” “我记得呢!我真想看到你佩戴它时的样子。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去参加。通常我周末都会回斯威客。”他皱着眉,好像深深地失望了。我很难想象他真的会为不能参加舞会而感到遗憾。 我们继续谈论了一阵子琐事,他离开的时候,我们都跳了起来,一起送他到门口。我们彼此挤靠着,热心地注视着他离去。他消失在雨中后,普里希拉尖叫着上蹿下跳,洋洋得意地说即使她最著名的擅长社交的奶奶也没见过加兰先生。 我跌坐回沙发里,皱着眉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拜访感到如此不安,尽管从各方面看他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绅士风度。我有种感觉,对也好,错也好,他是在印证一种印象。可能他从没在温室里跟人谈过话,这里到处是植物,还有鹦鹉。可能他不赞成贝西带他来温室见我,而更愿意待在会客厅里。当贝西跟我说他来拜访时,我看到她眼睛放光。下次洗澡的时候我就能听到她的议论了。 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心神不安。我再次站起来时,感觉更加焦躁不宁。我走到厅里的镜子面前,看看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我戴着白帽子的头发出人意料地整齐,我穿着苹果绿的礼服,袖子不太长,裙子也不太宽,我稍微安心了些。可能我只是还不习惯被一个绅士谦恭地对待吧。 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如此的英俊。 第三十三章 期望已久的舞会终于迫近了。我拒绝穿那件红色的礼服,普里希拉差点为此哭了起来。 “加兰先生可能会向你求爱的!他今晚可能会在那里。他身边陪伴的总是最精致的淑女!哦,艾美,你为什么不?” “我亲爱的普里希拉,我不是最精致的淑女!穿着这样的裙子,我会缺乏自信,我没那个派头。请别再那样谈论加兰先生了。我可以肯定他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并非难为情。从那次温室见面后,那个想法不止一次穿越我的脑海。它是个固执的、令人讨厌的想法。但它可能不是那么糟糕,我确定。那将是一个过火的恭维。我知道我已今非昔比。我不再是那个穿着破旧的痛苦小鬼。如果我是位慷慨的朋友,我看到雪诺小姐,我会说她相貌平平,有一些讨人喜欢的特征,已经把她自己打扮到最好了。她可不是给斯威客的昆廷·加兰预备的那种女孩。我以上帝之名起誓! “那么,他为什么来拜访你?” 我回答不出来。不过,我还是坚决地拒绝了穿红裙子。我该穿哪件晚礼服去参加舞会呢?红色和紫色是最大胆的。我看起来比我的实际年龄要成熟,也没准备好……嗯,它们使人看起来太不谦逊。银色很漂亮,可它属于新娘、公主或天使,我可不是这类人物。丝织品令我颤抖。我更喜欢那精细的杏黄色棉布裙。普里希拉拽着我穿上了粉色的透明薄纱裙,我最终向她妥协了。 玛德琳为我梳头,把粉色和白色玫瑰花以及粉色的缎带编进我的黑发里。我的头发可不好驯服,不过还是被装饰好了。我有一件奶油色披肩,上面有粉色的刺绣。我还有奶油色的小山羊皮便鞋,上面也有粉色的玫瑰花朵。我觉得自己像那个玩装扮游戏的孩子,不过没人抓我或把我拖回厨房。 我跟康斯坦丝、埃德温、内斯比特太太和迈克尔一起钻进车厢的时候,我很自信。迈克尔抱怨说他的兄弟们在餐厅里营建堡垒,而他不得不去参加什么舞会。埃德温则说一个男人无法护送五位淑女,有了儿子而不让他们分担社会责任,那要儿子干吗呢? 尽管我穿着粉色的丝绸裙子,裸露着雪白的肩膀,我还是担心人们看出我是在厨房里长大的,我怕人们笑话我。虽然如此,当我们通过里士满大桥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渴望着。幽深的泰晤士河水波光闪亮,反射着河边高房子投射的灯光倒影,呈现出一个高雅讲究的世界,而我竟然身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在洛布里奇家的门廊边,火盆成排列队,指引客人进门。那儿很开阔,马车由此出出进进,我没机会像灰姑娘那样逃跑了。 普里希拉拯救了我。她抓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向大门走去,我们通报了自己的身份,跟主人打招呼,拾级而上,进入宏伟的涡式宴会厅。迈克尔和埃德温为我们找到了座位,她这才松开了我的手。 大厅近在眼前。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厅堂。我知道,每个在这儿出现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的欢乐与失望,可是在这令人愉快的大厅面前,任何苦难或痛苦都不值一提。在这样一个夜晚,所有的负担都可以搁置一旁了,连同那些落满灰尘的裙子、实用耐穿的鞋子一起。这是一个让我萌生幻觉的夜晚。那壮观的景象吸引着我,那房间带来的感觉迷惑着我,这轻松宜人、使人心情愉快的氛围让我忘记了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如果可能的话,我渴望跑到屋子中间旋转,一个人旋转。 我当然没动。 我拘谨地坐着,啜饮着宾治酒,听着内斯比特太太的评论,谁是谁,他们怎么样,他们穿成什么样,等等。她认识每个人。 “那是古爱德先生,司法常务官;那是菲格先生,教区执事;还有梅格·波利,我几年前在艾尔莎公园狄更斯的家里见过她。她以前叫梅格·费洛斯。” 我感兴趣地看着梅格,热切地期望能见一见狄更斯先生,可是内斯比特太太告诉我他目前不在特威克纳姆。伟人的朋友长得很漂亮,身着柠檬黄色连衣裙,她正在跟一位雕像般的黑发女人交谈,她穿着醒目的翠绿色裙子,裙子的每个皱边与荷叶都是雪白的。她看着眼熟,我想她一定是维斯特家的邻居。这时内斯比特太太说: “她姐姐叫梅蕊贝拉,没结过婚。这不奇怪,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见到错误的事情,不管在任何场合都会说出来,指出来!什么男人会冒这个险呢?你看那边那位戴着淡黄色手套的埃尔姆斯先生,他究竟在那儿干什么呢?他的领带上有刺绣吗?亲爱的,别盯着他的眼睛,否则他会邀请你去跳舞,你可不想得罪他,对吧!不过那双手套还不错。” 我着迷了。我还没打算凭着男人的外表或领带上有无刺绣来评判他们,不过,我至此才明白,原来绅士们穿衣服的时候也跟我一样,需要小心谨慎。我还从来没考虑过男人也面临这样的社交挑战呢。 我瞥了一眼迈克尔,他正老大不高兴,用力地扯着他的手套(相当白),我明白他正在接受教育。他的头发好好地修饰过,鬈发被压得乖乖的——那是怎么做到的?我跟自己说明天我准带他到河边去,就我们两个。如果他想从岸上直接跳到运水人塔姆·马克的船上,或者直接从塔姆老爸的水罐里喝水(我怀疑里边是否有水),我一定不说什么。 总之,他很快就腻味了,离开我们向宴会桌走去,考虑是不是带些禽肉、火腿和牛舌过来给我们吃。来了这么多客人,这么多食物,我想,厨房的雇佣人员为了把那些切好的肉片捆束起来就得至少准备一整天吧!我兴奋极了,以至于吃不下太多,但是一点果冻和葡萄酒蛋糕永远不会被拒绝。 我要感谢奥芮莉亚的热心,教会我跳舞。感谢她给我的古怪而热心的教导,让我觉得做一个淑女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难。我跟不少绅士跳了舞,他们或年轻而苗条,或年老而魁伟。尽管普里希拉一再敦促,我没想过求爱者,因为我知道我在这儿待的时间不长,没有必要建立任何有意义的关系。那样的话,等待我的就只有清晨的悲伤了。 而且,我也没有为迎接求爱者做好准备。如果别人来求爱,我该怎样解释我的身份背景?我不认为有人会如此爱我,他们所能了解到关于我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可耻的。所以,我很高兴地跳着舞,微笑着,很少谈论我自己,安静而愉快。这反倒让我大受欢迎。 我没看到加兰先生,他大概是返回城里了吧。有那么一两回我仿佛瞥见亨利·米德在人群里,不过我显然弄错了。他应该回去学习了,再次淹没在那些让人畏惧的医学教科书里。 这晚的重头戏是跟伦弗鲁先生相见,他崇拜玛德琳小姐。不仅因为他长相讨人喜欢,性情温和。也不仅仅是他的舞姿优雅,衣着完美,他穿着一件胸部打褶的时髦的锥形外套。她看到他打扮得如此雅致,笑得欢快极了。 他告诉我:“我经常穿得脏兮兮的,我相信她认为我不会穿文明人的衣服。” “我可没这么说,丹尼尔!我的意思是,伦弗鲁先生!”她反驳道,这招来了她老爸犀利的眼神。 丹尼尔·伦弗鲁让我感到如此高兴的原因是因为我在跟他跳舞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个他谋划了很久的计划。当然就是跟玛德琳求婚的这件事了。他说他想了好几个月,但是觉得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够让维斯特小姐这样的年轻女士感到满意的物质条件。不过他现在得到了一个工作,一位住在特威克纳姆的公爵想要在他的宅邸中打造一个美丽的花园景观。这个项目的报酬相当高,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想想吧,雪诺小姐!整个花园里的景观!”他怀着极大的热情告诉我他的想法,他会好好规划那个地方,那里有小山坡,迤逦到河边,他要让那里展现出它的特色。他设想那儿将有青翠欲滴的草坪,樱桃和柠檬林,螺旋形的花园,装饰着花式字体写的方尖碑,鹅耳枥树篱,还有一个葡萄园。 我着迷了。小时候被罗宾用独轮手推车推着的经历让我非常热爱花园,尽管我没提到这一点。 我们跳第二支舞时,做了一个结论,我发誓在他跟公爵正式签订协议前不透露一个字。 我们正要走回毫不起疑的维斯特家人身旁,一位中年女性招呼我。我早先就注意到她,她穿着翠绿色的裙子,裙子上镶嵌着雪白的荷叶边。 伦弗鲁先生鞠了一躬就离开了,没有意识到他把我留给了一个陌生人。但是我很开心,兴致盎然,我的脑袋里充满了樱桃和葡萄,只想着快乐地结识一个新的朋友,就对她愉快地微笑着。 她跟我说她是埃林顿太太。那名字就像她的脸一样,让我感到熟悉。但是再次打量,我确信我在特威克纳姆没见过她。 “您是那位年轻的维纳威小姐的伙伴,对吧?”她唐突地问道。 我回答说是的,我笑得有些勉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逼近过来。 “我听说,这位年轻小姐刚去世没多久。” 我承认了这件事。 “雪诺小姐,你违反了这么多的礼节,我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讲好了。”她向我挑战,我感到惊讶极了。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她则向我迈了一大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让我感到很不安。 “埃林顿太太,我认识您吗?”我问道,想要拒绝她的接近和敌意,“您跟维纳威家族很熟吗?” “是的,很熟。但是我不希望回忆我们双方共同的熟人。我希望讲讲你行为极其不当的地方。首先,你没有服丧!你居然还来参加舞会!你那位监护人对你是如此纵容,你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忘记了她。她现在对你没用了,你可以在社交场合炫耀你自己了!”她厌恶地扬起手指,好像是彻底看穿了我的邪恶,“你真的认为一个女伴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仆人,出现在今晚这个地方合适吗?我打赌没有其他人愿意。你忽略了你和我们之间的鸿沟,厚颜无耻地漠视了它的存在。我不知道你会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像一张黄铜扑克一样直直地紧绷在那里,而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枝枯萎的康乃馨。我无助地看着周围。我们站在舞池和宴会桌之间。人们在周围,有的停下来听她讲话。她的音调提高了。她不是在喊叫,但嗓门够大,那些好奇的人很容易就听得到。我注意到不止一张脸表示出反感。我想他们反感的是我。我想回到让我感到安全的朋友中间去。 “我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自我辩解,太太。”我低声说,我的双颊绯红,“晚安。” 我转身要走,但她叫住了我,这次声音更大了,反感的情绪像涟漪一样扩散开了。 “你就不想替你自己说点什么吗?”她挑战着,“就不对这种炫耀,这种不可宽恕的行为做点解释吗?” 我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我很难让自己就这么离开。“正相反,太太,”我依然礼貌而平静地回答道,“我有太多话可以说。但是,我没有必要对一个不了解我跟维纳威小姐之间友谊的人说这些。那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也是我们私人的友谊。请放心,我对她和今晚这里的好人只有尊敬。请享受您的舞会吧,太太。” 我局促不安地往回走了,而她再一次发出诘难。 “友谊!”她跟着我,强迫我回应她,“你竟然敢擅自称之为友谊?如此富有之家的女儿跟一个像你这样身份不明、没有财富和家庭的人会有什么友谊?只有机会主义,只有逢迎讨好,只有太过缺乏的洞察力,就是没有什么友谊。我听说过你,雪诺小姐!噢,我们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你的家人是谁!这是个耻辱。你就是个耻辱。” 我生气了。虽然我的腿背叛了我,但我扶着一张桌子,支撑着我的身体,我转身面对她。我站得非常直,扬起我的眉毛。我曾经面对过比她更恶劣的对手,那时我还小,我再次回应她——这次我也很大声,比她的声音还大,大到整个房间都能听到,因为音乐刚好停止了,所有别的谈话也都停了下来。 “埃林顿太太,您误会了,正如您所见,我既不缺朋友,也不缺财富。至于我的身份,您说对了,没有人知道。我跟维纳威小姐一起接受的教育,成为她的女伴,护士和朋友。我们从未弄清我父母的身份,就假定我是不正当结合下的多余的产物吧!埃林顿太太,我在厨房里长大。我第一次被带到那里时,躺在一个土豆篮里。我是在雪中被发现的,当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赤裸着。这些就是被发现的事实。晚安。” 我转身走开了。我当众使用了“赤裸”这个词,压倒了她的中伤,我感到非常激动,但这兴奋逐渐退去,我害怕自己给维斯特一家丢了脸。 但是,另一个声音喊住了我:“艾美,等等!”埃德温·维斯特从他们一家聚集的地方向我们跑来,我看到他们也跟我一样沮丧。埃德温瞪着愤怒的眼睛转向埃林顿太太。 “太太,请不要再那样对待我的客人,我会非常感激的。只要雪诺小姐在特威克纳姆,她就在我的保护之下。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朋友,就像之前的维纳威小姐一样,您如此无礼地对待她的被保护人就是对已故的维纳威小姐的冒犯。您的行为太恶劣了。” 他跟在我的后边,握住我的手臂。“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他低语着,领着我穿过人群,远远地离开了可怕的埃林顿太太。 “我也要说对不起!我说了什么来着!她会一直追捕我!我不会让她觉得我怕她!我不会让她觉得我感到耻辱。尽管是有一点儿觉得耻辱!” “艾美!”迈克尔从我们后边跑过来。 他父亲闭上眼睛。我知道舞厅里依旧很安静,大家正看着维斯特家的人一个跟一个地追赶我。 “艾美,你是个可爱的姑娘。我们都爱你!”迈克尔叫道,“别在意你的出身!别在意那个又肥又老的女人怎么想!你是这儿的钻石!”他用一只拳头使劲敲打了一下他那窄小的胸膛。 埃德温的手臂伸过来环住迈克尔和我,把我们领出舞场,进入门厅,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我们身后,管弦乐队又开始奏乐了。我发着抖,发现自己靠在他身上,我原以为自己没那么脆弱。 “好了,好了,亲爱的。”埃德温说,“我们坐下来平静平静。刚才的事让人不愉快,但是它会过去的,别害怕。迈克尔,我理解你想证明有我们保护艾美,那是种骑士的冲动,但是,亲爱的孩子,请别再多说了。你表现得真是相当的粗鲁。那可不是我们给你的教养。” “好吧,你们也没教我袖手旁观,让一个冷血动物侮辱我的朋友,爸爸。” “可能是这样吧。但是我已经跟埃林顿太太打过招呼了,你没有必要再加进来。我不是在批评你的行为,只不过在告诉你怎样做更合适。答应我,迈克尔,再别那样了。” “好吧,很好,爸爸。我发誓,只要她别招惹我!别再一次那样对待可怜的艾美。我本来想到那儿阻止的,可是要推开三四个肥佬才能过去,然后您就去控制局面了,我也想为艾美打抱不平,但是我保证不再那样骂人了,如果您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谢谢你,迈克尔。” “但她就是冷血动物。爸爸,您不觉得吗?” “迈克尔!” “她就是。爸爸!她就是,您不能不承认,不是吗?”迈克尔拒绝示弱,直到逼着他父亲承认这一点。我们谈话的声音很低,私下里都认为,埃林顿太太就是个冷血动物,属于冷血物种。 这时,迈克尔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丢掉了豪侠骑士的风范,恢复了疲倦男孩的身份。 很快,其他维斯特家族成员都聚了过来。康斯坦丝和女孩们的拥抱与亲吻让我安心。我被安慰得头晕目眩了,她们竟然没有感到过分地震惊。玛德琳声称听到我反击埃林顿太太的讲话很高兴,还咯咯笑着打听关于土豆篮的细节。 虽然是这样,我们觉得今晚已经够刺激了,策略性地退场比较体面。 这是四月一个清冷的晚上。我裹好披肩,仿佛听见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在雪地里找到的。”“在篮子里养大的。”“非法结合。” 等候的马车造成了一点拥堵,埃德温前去照料。一位绅士抬起帽子,跟我们招呼“晚上好”。康斯坦丝给我们介绍了查尔顿先生。我记得这个名字,加兰先生就是从他那里打听到了我的住所。他跟我们握手,向我表示了同情。这种仁慈受人欢迎。他的马车也堵在那里,我们简短地聊了一小会儿。 “我很高兴告诉我们那位共同的熟人怎么找到你,雪诺小姐。他很固执,我们在一起时,他整天在问,我只好四处打听。我很高兴能帮到他。” 我糊涂了。加兰先生不是说他偶然发现我的吗?不是一次偶然的谈论吗?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真如查尔顿先生说的,对我那么感兴趣吗?如果他真的想再见到我,那天在珠宝店见面时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住在哪里?我承认,一想到他用那种方式把我找出来,而不是坦率地对我,我就感到有点不舒服。这种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但我可真不喜欢被什么人下定决心找到。 没关系。只是普里希拉恐怕要失望了,我打赌加兰先生会听说今晚的事并且觉得这些事儿很有趣,虽然我压根儿就不希望这样。 第三十四章 舞会后的第二天早上,我一直赖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我把自己埋在床上,想要清除昨晚的记忆。我大胆地压倒了我的敌人之后那最初的快感很快杳无踪迹了,朋友们对我温柔的抚慰也没能愈合我的伤口。康斯坦丝跟我说不要担心,并祝我晚安,但是之前的日子里担心是我的主要活动。我的耻辱是双重的,都来自我自己的行为:我在私人舞会上冲着一位淑女喊叫,像挥舞长矛一样细数着关于我背景的可疑细节;另外就是我受到的抨击。 埃林顿太太说出的话不过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在某地,由某人把它说出来。我认识到我的处境一如过去一样模糊不清。虽然我有衣服、有钱、有令人迷惑的优雅言谈,我跟它们却不相配,因为人们永远想知道你的出身。 往事就像是充斥着黑暗生物的、危险的沼泽,会把你淹没。自从到这儿之后,我能够在草丛中安全地散步了,可是昨晚,野兽出现,将我拉入草丛深处。我体会着埃林顿太太的言辞,她的轻蔑,她脸上的表情,跟维纳威夫人是多么相近呀!除非我能给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身份,否则有些人会一直用那种方式看待我。 但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活在谎言里,被人蔑视,害怕跟过去生活里的人相逢,他们会将我瞬即拉回往昔?不,我不会如此选择。我最好找到什么办法,让我平静下来做我自己,因为我不能成为任何其他的人。 我就这样陷入了自怜当中,一只乌鸦在窗外悲伤地叫着。我听到走廊里传来声音,内斯比特太太在唤马车。不一会儿,一切又安静下来。她去沙龙了,几个小时内不会回来。 我想起来我见过埃林顿太太。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到过哈特威利庄园那么一两次。如果我没记错,埃林顿家住在伦敦,但是在萨里有乡间别墅。我诅咒着哈特威利庄园,它就是一个恶毒的阴影。 奥芮莉亚的信多么令人沮丧呀!随着它的提示,并发症也出现了,好像我永远无法得到充足的准备!她甚至没有告诉我她是如何拒绝嫁给贝勒的。她从旅途中归来时,我们的友谊变了,加深了……为什么她依然没有告诉我跟贝勒订婚的事? 不过,我现在更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了。她转变成德比有史以来最会调情的人。她是想维护她的自由吗?她希望找到新的求婚者?她父母会赞成,但比贝勒·邓索恩更招人喜欢一些?他厌倦等她回来了?我回忆着是否在最后那几年里听说过关于他的事情,可是一片空白。奥芮莉亚回到哈特威利庄园,滔滔不绝,但根本没提过他。没有过去的求爱者的新闻,她去世后也没有拜访者来过。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激动人心的冒险,那么渴望,那么难得,却都消失殆尽了。除非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让她想要忘掉那一切! 我乏味的沉思被玛德琳的敲门声给打断了。她那心爱的伦弗鲁先生在大门口喊我们俩。 “我猜你可能计划躲在这里一整天呢。”她笑着说,“可是你看,你的朋友们要求你现身,你必须放弃那个计划,马上穿衣服。” 亲爱的玛德琳,她真是体贴。(而且感觉敏锐;我确实是那么计划的。)我急急忙忙地穿上礼拜日的蓝色连衣裙,匆匆梳理了头发,微笑着,就好像我没感到如此受辱,实际上我想哭。 伦弗鲁先生一直在门口,直到他得到了一个允诺:玛德琳、普里希拉跟我会在周三参观他的花园,那儿已是春意盎然了。玫瑰虽然还没有开放,但风信子、水仙和百合花已经盛开了。 我感激他喊得那么急,这信息让我和其他细心的人都感到:艾美·雪诺没有失宠,除了维斯特家,她还有其他朋友。尽管有流言飞语,但生活仍旧继续着。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我得到了另一位绅士体贴的关照,那就是昆廷·加兰先生。他没来拜访,而是送来了一张纸条,写得简短却诚恳。他担心我感到耻辱,这纸条是个意外的惊喜,将我对他最近拜访我这件事的疑虑一扫而空。 我亲爱的雪诺小姐: 我相信这个简短的纸条会让您感觉稍安。恳请您接受我的问候。还有,如果您肯帮忙,拜托您也替我向维斯特小姐们致以熟人的亲切问候。 我很遗憾没能在洛布里奇的舞会上见到您。正如我疑虑的,我的生意把我叫走了。我希望不久之后能在另一个舞会上见到您。这生意现在发生了意外的变化,我不得不回到爱丁堡,我得在那里待几周。我真的希望再回伦敦时能够获准拜访您。 请相信我一如既往地尊敬您。 您诚恳的 昆廷·加兰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奥芮莉亚规定我在马尔伯里山庄待两个月,时间已经过去六周了。我将愉快而安静地度过剩下那些珍贵的时光,但是维斯特家绝不容许我受到来自社交圈的不公正对待。我渴望陪伴他们去参加活动,但有两三家对他们比以前冷淡了,有一家完全拒绝看到我们,其他家庭倒是如常。因此,时光滑过,悠闲而快速。 这是一年中的好天气,我们第二次拜访伦弗鲁先生,这次男孩们也跟着去了。他变魔法似的从温室里弄出一些刚上市的水果让我们品尝。霍利斯偏爱桃子,领头吃了起来,果汁淌得他满下巴都是。 另一个下午,我带迈克尔去河边。他跟我吐露了一个秘密,他不希望跟他父亲学习法律。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学习和传播知识。以前他常常主动去帮助学校里的小孩子。他的老师告诉他一个机会:政府在惠顿有栋建筑,计划用它做培训学校,培训老师去教贫穷的孩子和有犯罪前科的人。学校两年后落成,到那时候,迈克尔刚好十七岁。老师跟他保证说,如果他愿意,就会推荐他去那里。 “我希望爸爸能考虑这件事。”迈克尔叹口气,“他会说我还年轻,还有更好的事可做,我应该去念大学,看看世界。但我不想,艾美。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我想到了亨利,他渴望能有一个职业,但是目前他还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想知道——一如我平日所想——自从我们相遇之后他是否能安心去学习他的医学呢。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既要承担责任,又渴望找到一种能忍受的过日子方式,还真不容易。我真希望埃德温能了解,迈克尔已经在为这个美好的计划而努力了。 时光会催促我们前行。迈克尔才只有14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抱负。玛德琳将会结婚,她知道这一点。我呢,我不久就会去某个未知的牧场。我一个人时会反复阅读奥芮莉亚的旧信,猜测着我的下一个目的地。哦,我竟然希望目的地就是亨利·米德学习医学的城市。我那稀奇古怪的脑袋竟然梦想着一件最不可能的事——我们可能会再次相遇。 那么时候到了。这个清晨是我一直在渴望,也一直害怕到来的。 我在温室里阅读奥芮莉亚写于1844年6月的一封信,从那时起她就待在特威克纳姆。天气很热,那么的折磨人,周周如此。泰晤士河彻底干涸了。人们在河床里玩着板球游戏。维斯特家的所有人都去观看,埃德温也被邀请参加。甚至奥芮莉亚也被允许击打几个球——只有奥芮莉亚能凭借她的魅力去做这类事情。热浪折磨着她那脆弱的心脏,她不得不屈服于她的健康,她感到疲劳,头晕眼花,但她还是设法参加了几个著名的划船晚会、门球比赛和野餐会。 我正读着这封信,贝西笨重地走了进来。 “给您的信。艾美小姐。刚来的。您想跟其他人一起午餐吗?” 这肯定就是那封信了。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天。我的时间到了。 我等得头都晕了。我注视着那封信。它是淡紫色的,不是奥芮莉亚通常用的奶油色。我想知道送信者是谁,从哪儿来。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弄对了时间。邮戳被涂抹了,我翻看信封背面,皱起了眉头。墨水是黑色的,字迹是华丽的,熟悉的,但绝对不是奥芮莉亚的。当我看到回信地址时,信掉到了地上。 哈特威利庄园,萨里。 恐惧如洪水般涌来。他们发现我了?我所有的预防措施都失效了吗?我是不是无法完成奥芮莉亚的计划,会让她失望?还好这只是一封信。还好他们并不在这儿,没有在我面前嘲笑我。我蹲下去,从沙发下面捡起那封信,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我坐在地板上读了那封信,裙摆像云朵一样环绕在我的周围。 艾美·雪诺: 想到要写信给你,我心情复杂,可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会收到这封信,我承认我有些希望你收不到它。我们命令你消失,你遵守了。我很高兴。 我询问过这里的仆人是不是在跟你通信,他们发誓说没有。我检查过奥芮莉亚的旧信,找寻她那年认识的朋友的名字和地址。她还真够含糊的。然而她提到了特威克纳姆的维斯特家,我通过一个熟人找到了他们的地址。我希望即使你没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也会跟你联系上,给你这封信或者退回给我。也许这信能找到你。 我有一个简单的要求。我希望跟你谈谈。为了这个目的,你可以再次回到哈特威利庄园来。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伦敦跟你碰面,你选择一个场所。我需要跟你谈谈,最多占用你一个小时。如果你不能满足我的要求,我请求你给我写信,给我一个地址,让我能给你回信。我有话想对你说,但如果有任何风险使你收不到信的话,我是不会写的。 我没想过有什么理由让我再见你。但是不管会面有多么不愉快,这些事最好面对面说。 您诚恳的 塞莱斯蒂娜·维纳威 我脑袋里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漆黑,就算我最近的生活再不可预测,再古怪,我也不可能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 有那么一个糟糕的瞬间,我担心这是在催促我尽快离开。维纳威夫人——知不知道奥芮莉亚会把下一个线索交给谁呢?我没有信心了。当然,奥芮莉亚的母亲来的这封信跟那些无关,只是这信到来的时间真是太离奇了。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敢确定不会有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也许那个秘密是,奥芮莉亚去世前跟她妈妈达成了某种了不起的和解?难道下一个线索是让我回到哈特威利庄园?我无法相信会是这样。我不想相信。如果说我害怕奥芮莉亚会送我到任意不熟悉,令我不自在的地方去,哈特威利庄园就是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我宁愿去非洲! 我把信塞进口袋,爬了起来。好在她不知道我在哪儿。我相信会有另一个线索,它很快就会出现的。一定会有另一个线索。 第三十六章 然而,白天过去了,没有什么线索来找我。四月降临了。彼得沙姆跟河对岸的哈姆的草地上盛开着鲜花。牛儿在绿草和白花骨朵之间跪卧打盹。泰晤士河碧波荡漾。阳光是那么充足,适于人们在花园里散步,在草地上喝茶,在河边的杨柳树下坐着画苍鹭和船的速写。 我衷心希望能待在这里。除了对奥芮莉亚,我从来没有对什么有过如此热切的渴望。我热烈而紧张地做着白日梦,好像这梦能成为现实似的:那信来了,告诉我旅途终于结束了;事实上,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 我已经跟埃德温谈过,告诉他我的困境。我深陷在维纳威夫人的来信制造的困扰之中,我问他是否知道有关奥芮莉亚为我制定的计划,以及那个寻宝之旅。我知道这么做违反了奥芮莉亚的规定,但是不知道我将迎来什么的压迫感让我难以忍受。可是,埃德温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他现在知道我即将离开,也不知会被送到哪里去。他非常担心。 “艾美,我不愿意去想那样的结果!你一个人去闯荡世界,而且不明去处!没人知道你在哪儿!她在想什么?这不是你要的。她离开了我们,那是个悲剧,当然,对你来说尤其是,但你现在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你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们希望你待在这里。为什么不呢?我这儿住着五个女人,再多一个何妨?我对你会跟对她们一样。你们在一起刚好是六个女人。艾美,为什么你不留下来?” 我哭了。他环抱着我。有那么一刻,我假装自己是普里希拉,他是父亲,我想着有这样一个男人看护我该多好呀!我想象着我自己的父亲,他在哪儿呢?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我更希望他不知道。 然后我镇定下来,我告诉埃德温,尽管事情很古怪,我必须对奥芮莉亚忠诚,我应该相信她这么做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她确实很有戏剧天赋,真的,不过,她很爱我,她想给我最好的生活,埃德温。不就是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对吧?如果仅靠我自己怎么会找到你们呢?我不想离开,我不想要什么,但我相信不管我下一站是哪儿,都会有一个充分的理由的。” “可是安全呢?我知道如果你要遵从她的愿望,我无法阻止你,我能理解你。可是,如果你希望我陪着你,我愿意。我绝不会询问你们之间的秘密。” “我不怕。我真的是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不知道这种寻找会把我带去何方,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完成。也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当然,我希望别用那么久。另外,她要我保密。我不能背叛她。” 他叹了口气,看起来相当不安。“那么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遵守你的诺言,我希望你也答应我两件事,艾美·雪诺小姐。” 我已经被诺言弄得一身疲惫了。它们是海中那沉重的锁链,拉着我往下沉——不过我当然会探问是什么。 “首先,你每个月要给我们写封信,如果你不能多写,就算是写张简短的字条来也好,这样,我好知道你是安全的。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回信地址的话,一定要让我知道你过得好;其次,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即使你走到了很远的地方,你也要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你。跟我保证,艾美!” 我很乐意地跟他作了保证。 “你知道,”他补充说,“如果你不能和我们保持联系,玛德琳会疯掉的。他们都会,不过玛德琳会更难过。我想你是知道的,你不是她失去的第一个朋友。她承受不起。我承认我有点生奥芮莉亚的气。她没有想一想,这么做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影响吗?她没有想过我们失去你后会怎么样吗?你想过了没有?” “亲爱的埃德温,近来我想过。以前从来没有人想念我,除了奥芮莉亚。我一点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一直不明白我会值得你们的忠诚、关心和对我的喜爱之情,直到洛布里奇舞会那个晚上我才明白。” 他庄重地点点头。“那真是糟透了。亲爱的。” 第三十七章 埃德温了解了我的处境,这让我感到安心。这些日子,我的心像只猫一样跳来跳去的。自从我收到维纳威夫人的信之后,一个星期快过去了,仍旧没有线索来找我。我很着急,很焦虑,她到底要跟我谈什么呢? 总算有件让人欣慰的事了。4月5日是迈克尔15岁的生日,他发布命令说我们必须到“鳗鱼饼岛”上开个划船晚会庆祝庆祝。我没想到我还能分享到这件快乐的事。通常,特威克纳姆的人要到了夏天才去那座岛,但迈克尔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才不管天气如何呢。生日这天天气很好,比往年要暖和,迈克尔飘飘然的,就好像是他统辖着自然条件。 我知道我早该收到奥芮莉亚的下一封信了,我也早该在路上了,我担心事情出了差错。不过我禁不住为我仍然待在这个家里而感到开心!我在这儿,跟姑娘们一起,在船上迈步,咯咯笑着,尖声叫着。船儿在水中前行,我跟她们在一起……我们一起在开着雏菊的草地上打滚儿。船一停下来,玛德琳就抓住我的手,牵着我环岛转悠,把家里人最喜欢的地标指给我看:他们会选择在什么地方铺野餐垫;哪家酒店开的夏日舞会让大家感到最开心;霍利斯从哪棵橡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埃德温是在哪棵柳树下跟康斯坦丝求婚的。 我跟他们一起全心全意快乐地玩着法式滚球游戏和板球,被他们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我现在能听懂了,能分享它们带来的乐趣了。野餐后,家长们和小路易莎去打盹儿,玛德琳和普里希拉在做雏菊绳铃。男孩在岛的另一边玩野人游戏。整个特威克纳姆的人大概都能听到他们的叫声。我坐在柳树下歇息,这美丽而浪漫的柳树呀,就在它的下面,在这个地方,就是维斯特家庭生命开始的地方。我想到了亨利,我很希望他跟我在这儿谈笑。我真希望他见见我的朋友。我发现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想法第一次以语言的形式跳了出来,我大声说了出来,声音很大,尽管这儿没人,只有一只黑水鸡听到了我的话:“这就是我想要的。”这个希望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实现它,也许,我还不该做这样的梦,可是不管怎样,我这么想了,我说出来了,如今它栖息在我的灵魂里了。 我跟大家一起不情愿地收拾东西,开船回家,我很累却也很开心。我们在即将满月的夜晚呼吸着清冷的河上空气。我在这儿,尽管我不该……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发现枕头上有一封信,就在我的脸旁。信上没有地址。信封上只写着我名字的缩写。马尔伯里山庄的什么人把信放在这儿的。 亲爱的艾美: 我祈祷你能收到这封信,小鸽子。我相信你休息好了,恢复了体力。离开了哈特威利庄园那个畸形的世界,你认识到你的价值了吧?维斯特一家人都爱你,对吧?来吧,承认吧。 你也得承认,你喜欢那些衣服。哦,艾美,可惜我看不到你穿上它们。你和我从来没有一起穿上晚礼服跳过舞。想想吧,如果我们两个都是那个家庭的一部分,而不是生长在哈特威利庄园,那该多好呀! 你知道咱们今天做了什么?艾美?咱们去了溪边。以前咱们常去溪边。可我有好长时间病得离不开床,而咱们也饱经世故,不能再坐在栅栏上晃悠了。可是你今天用轮椅推着我去了那儿,咱们坐在风信子花丛中,享受着我们小小的柠檬水野餐——哦,上帝,我多么喜欢柠檬水呀,还有巧克力蛋奶酥——库克认为做得不合格。咱们俩觉得美味极了,但库克觉得它不够松软。如果不是咱们抢走了它,保住了它的命,库克早就把它扔掉了。我俩真善良,对吧? 我记得那天,直到上床睡觉时我还想着呢,没想到奥芮莉亚把它写下来了。 你肯定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所有快乐日子。 我现在有其他事情要说。我跟你讲了我父母要把我嫁给贝勒·邓索恩这个秘密。现在,你已经有了力量,我希望是这样,我会让你更加震惊的,让我告诉你其余的事。 哦,艾美,可真困难。被逼订婚还不是我那阵子唯一的秘密。还有一件更离谱。我十九岁时被查出有心脏病,事情是从那时开始的。不,是在十八岁时,那时我父母坚持要我结婚。也许比那还早!真的,我也闹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上帝呀,我亲爱的,这可真难写。艾美,你记得罗宾吧。可爱、温柔、善良、英俊的罗宾。嗯,我过去总幻想他有那么一点儿爱我。(当然,纯属瞎想,我幻想大多数男人都有点儿爱我。)事实是,我是对的。 而且随着时光流逝,我发现自己也爱上了他。 我禁不住放下信,下了床,在屋里来回大步走了好几趟,之后才能坐下来继续读信。奥芮莉亚和罗宾?她认为自己爱上了他?我记得那个和蔼的大男孩,他载着我打转,就像载着一麻袋肥料,现在他被描述为“可爱、温柔、善良、英俊的罗宾”!他英俊吗?当然,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一直把罗宾当长辈,我还那么小的时候,他照顾着我,他总是很能干,很负责任。其实他跟奥芮莉亚同龄,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震惊。我从不相信她比我大八岁,她这么不守规矩,这么爱幻想,总是活在正常的时间规则之外。 我又回到床上,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续不断地击打着枕头,然后继续读信。 当然,一开始,罗宾只不过是工作在花园里的一个人。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你还没来,我就觉得他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们俩都喜欢鸟、动物和植物。我俩在户外时都感到开心。我在大自然里得到的宁静,从来没有在人类世界里得到过,这你知道。他帮助我修补和照顾东西。他不多说什么,你肯定记得这一点,他如果开口,话就讲得很有道理。当我妈妈流产时,她跟我父亲吵架时,她告诉我去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时,我就去找罗宾。我从不当他是个男孩子,我们只是孩子。 然后,你来了!艾美。你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和注意力,我几乎忘记了可怜的罗宾。我照顾你,宠着你,那种被需要、被尊敬的感觉太美妙了。你慢慢长大,你变成了一个能够理解我和鼓舞我的人。我想要伙伴时,我能跟你玩。你逐渐长大,你这个伙伴比罗宾更让人满意。因为你爱说话,好奇,活泼,他可没有这些特点。 我十八岁时,我的父母确定不久后就要把我嫁出去,你知道我有多受伤,多愤怒!一天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痛苦了,我走了出去。我坐在玫瑰花园的旧秋千上,痛苦地哭泣。我灵魂出窍,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就在这时候,罗宾发现了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当他发现我在哭,他没说话。这多好呀!我听了太多话,太多指责,我和我父母相互抨击。他只是把我从秋千上拉了起来,坐在我的位置上,把我放到他的膝盖上,抱着我。我们不再是孩子了。 我想告诉你什么呢(我想你已经猜到了),真是很难用言语表达。就算我能私下里告诉你,我该怎么选择我的用词?我无法用我们这个道德社会里的语言来描绘。可是,艾美,我要告诉你。 我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我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啊,艾美,感觉真好。一谈到婚姻和责任,男人就变成了我的敌人!但他不是,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心里感到很甜美,得到了安慰。 他带我走进果园,我们躲藏在树后边。我们坐在草地上,他再次抱着我,我笑了。尽管内心深处我仍旧不愉快。 我们的拥抱变成了接吻。他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个罕见之物,是一个珍贵的洋娃娃,他不敢相信我在他的怀里,好像他害怕我从他的手指之间滑下去打碎了。他的目光满足了我一生的渴望。 我也同样感到惊奇。尽管他每天都在外面,皮肤被太阳晒着,可他的面颊如此柔软。我触摸到他下巴上的胡子,感到很奇怪。我感到自己在用手指、手掌体会他,把他的每一寸肌肤存入我的记忆。 别害怕,小鸟,我不会跟你描述他的每个部分。我不想让你尴尬。我自己都感到尴尬了。这些话写到纸上显得太枯燥了,其实一点也不枯燥。它就像黎明一样温和、柔滑,像星星一样明亮。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围着我们转。 我为你祈祷,当你准备好了,时间到了时,你也会经历我那夜经历的一切。就像发烧一样,艾美,超乎我的想象。古老而神圣。多年后我想着它,仍旧感到惊讶,那是被禁止的。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后悔,一刻也不曾后悔。 毫无疑问,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相不相配的问题。在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我们都热切地梦想着——我从没听他讲过这么多话,他告诉我他多么渴望跟我相爱。但我们都知道这梦跟我们的爱一样,不可能实现,那是一份秘密的快乐。我们知道我们都在用幻想安慰自己。我们只有偷窃的时光:所有人都回家后的那些个奇怪的夜晚时光,那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差距,那就是我们的爱所能被容纳的地方。如果那就是爱情。我感到悲哀,所有我生命里的美丽事物,所有我为自己选择的事物——你的友谊和罗宾那动人的爱,不是被夺走,就是得保密。 我再次放下信,陷入了沉思之中。这是怎样的秘密呀!我努力调整自己的记忆,以适应这崭新的现实。奥芮莉亚恋爱过,甚至这么些年来她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们常在一起咯咯傻笑议论她的某个求爱者,或者为将来发愁,她却从来不提某些事——意义如此重大的某个人。罗宾是她的恋人!如果她告诉我库克是她妈妈或者朵拉是她丢失了很久的双胞胎姐妹,我也不会那么惊奇。罗宾?我觉得这可真是太糟糕了,我真这么觉得。她竟然没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是这么亲密……这真让人伤心。就算我还小,可也……想了想,我觉得也不能责备她不跟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分享她的秘密。不过,我后来长大了,后来那些年,她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禁不住想,我是不是天真得无可救药。如果我现在看到的是第二件让我感到惊奇的事,是不是我在这个寻宝游戏里还会看到第三件?这些事加在一起都快让我不认识她了。我记忆里的奥芮莉亚是坦率的,就像夏天的太阳一样率直。这信让我觉得那些表现都是假的。 不管怎样,它继续着,这爱,这激情,不管它是什么,一直到我离开那天。我们知道它没有前程,然而我们情不自禁。因为只要他在那儿,我就在那儿……难以抗拒。所以,你看到了,艾美,这是刺激我离开哈特威利庄园的另一个原因。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消散,没有改变。我无法忍受看到他跟别人结婚。而他也不可能和我结婚,他是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好男人,他需要一个可爱的妻子。如果他们发现了怎么办?你能想象得到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吗?毫无疑问,他会被解雇。他会尊严扫地。他不会找到另一个工作,我的父亲会这么做的。我们住在一个多么离奇的世界里呀! 你了解这个故事的其余部分,艾美。我跟罗宾之间没有好结局。我去旅行的时候,他在哈特威利庄园等我,期盼我安全回来,他跟你一样怀疑我是否会回来,亲爱的,然后他离开了。我们的分离,我相信,对我们两人都是一件好事。另外,你该还记得,我很快就衰弱下来了。他待在那儿受不了,他不能看着我死掉。他能怎么样呢?艾美?难道我会以为有位美丽的格洛斯特郡小姐俘获了他的心? 现在我来谈谈贝勒。我同意嫁给他之后,在我离家之前见过他一回。我父母邀请他来就餐。那晚上,我很高兴,也很迷人(他一定觉得很奇怪)。饭后,我父母把我们单独留在了那儿。 他还没有开口提到结婚这件事,我就告诉他我不能也不会嫁给他。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准备告诉他我不是处女。我愿意把什么都说出来,不过,艾美,我不需要那么做。像贝勒·邓索恩那样的男人,他们很了解女人。他懂得女人的弱点和恐惧,他在我身上没看到。他只从我那绝望的脸上看到了决心和胆量。毕竟,他也从来就没爱过我。 我冷静地看着他,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继续向我求爱,继续忍受我父母的陪伴。不过,那只是在浪费时间,我跟父母撒了谎,我不会信守对他们的诺言。我告诉他我会成为一个让他丢尽了脸的妻子,成为他的人间炼狱,没有我他会过得好得多。他告诉我他对此毫不怀疑。我看着他进了马车,向我挥挥手,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这就是和贝勒的故事了。至于我怎么摆平我父母的,下一封信我再告诉你。当我跟B太太一起离开家时,他们以为我已经订婚了。 小鸟儿,我想知道你怎么想,我想知道你一边读一边在跟自己说什么。我想知道你有多么盼望能跟我聊聊,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 现在,亲爱的艾美,奔向你旅程的下一个目的地吧。我知道你不想离开特威克纳姆;我很遗憾你必须离开这里。不过,我亲爱的,你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我会继续护送你。你很快就会遇到X太太。为了这个缘故,我只能跟你道歉。 X太太是个老太太,我有点害怕她会去世,在你到达她那里之前就离开人世。她是个精明的人,她只做她愿意做的事!不过,她跟我保证她会努力活着,所以我才有此信心,才要求你那么做。你将跟她一起待三个礼拜。我毫不怀疑那将是一段看似没有尽头的时光。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可不保准。 幸好,三个礼拜也不是特别长,你将去之处有许多的乐趣。那是个非常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就跟你的大脑一样生气勃勃。 在这封信里,我没写她的住址。这住址以及我跟罗宾的秘密,都是太沉重、太重要的保密信息。我可能仍旧过分小心了,这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我写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就会跑出来一些虚构的情景——出于某些原因,我的父母会尾随你而来,他们偶然发现我的一封信,就会发现有太多关于我的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你就诅咒我的这些幻想吧!不过,我不能冒险。下面是你的线索,亲爱的: 雏菊和驴蹄草并排点头
蓝色的翠鸟如飞滑过
你做梦时它看着你
结和结缝成一片风景
乡下集市很平静
绿色是淑女的秘密隐藏之地 这不是我最好的文学创作,我知道。不过我已经耗尽力气编织这个方案和情节了。毕竟,我只是个可怜而纤弱的女人! 今晚我会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合上眼睛,因为我已经告诉了你最伟大的秘密,可惜我见不到你。因为我对你要求了太多,我知道。因为已接近最终的秘密了,此后就不会再有信给你了。虽然我将要死了,当时间到来的时候,你不会知道,而我已经在思念你了。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必须勇敢,因为你那么勇敢,我毫不怀疑。 深深地挚爱你的 AV 我再次扔开床罩,我突然感到窒息,感到了它们给我的压力。奥芮莉亚对我保留了这样的秘密。奥芮莉亚跟她父母撒谎,为了获取自由不知说了什么。奥芮莉亚跟我透露了我以前不知道的一切——而且用这样一种迂回曲折的神秘方式。跟园丁恋爱是一个重大的、令人震惊的秘密,至少在哈特威利庄园里被认为是这样。不过她现在告诉了我。还会有什么呢? 最后,我振作了起来。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一只苍蝇落到了我的鼻子上。我生气地赶走它。我知道是时候行动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梳了梳头发,整理了一些衣服,日常事务没有意义了,我得重新调整生活。我的生活。我差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了。我跟奥芮莉亚一直绑在一起。一个有问题了,另一个也必然会陷入其中。现在我要继续履行责任了,去另一个新的不确定的地方。我猛地将睡衣从头上拉下来,我听到一声小小的撕裂声。奥芮莉亚是对的,我不用选择离开的时间,选择一来,我就去执行。我必须这么做,只因为那是她的命令。镜子里的我,穿着白色的棉布衣服,红着脸,怒视着我自己。 我将旅行到9月。我突然跟自己说。那时,距奥芮莉亚去世已经九个月了。我将服从她,去她要我去的地方,做她要我做的事。然后,不管是否知道那些秘密,不管我有没有完成寻宝旅程,我都会停下来。我高兴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做我自己选择的事。9个月够长了,按照别人的要求而放弃自己的生活——即使那个人是你爱戴的!我不是想停止思念或哀悼她,只是因为,我还是个大活人! 第三十八章 就这么决定了。我穿好衣服,去完成眼下的任务。我感到很奇怪,我发现我真的知道X太太的名字和地址。我床顶的华盖是一条织锦。它的秘密的线结展示出一幅牧场的景象,还有雏菊、驴蹄草和翠鸟。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让我睡了两个月的地方竟然如此接近答案。俗话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此时,它在我的头上。 我扔回床罩,站到床上。我能碰到华盖了。 绿色是淑女的秘密隐藏之地。在一大片苔藓绿中,我看到一些松散的、多圈的针线中露出一点白色。我又躺了下来。现在我知道它在哪儿了。我能看到那个小小的、用于传达秘密的白色薄纸片。以前我从没注意过它。人心只能见到它渴望的东西,对没梦想过的就视而不见,这可真是离奇。 我又站起来,小心地去拽那纸条,它滑出来了。我把羊毛抚平,砰的一声跳回了床上。一张对折的小纸片,上面写着杂乱的字母,左上角还画了一个小铲子。 我找到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坐到桌子边上。和煦的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研究了一两分钟这个密码。很容易。奥芮莉亚和我还是孩子时,我们用三种密码,这是最简单的那种。我们的儿童床床板上并排写着两栏字母:A到M和N到Z。密码中真正的字母就是它斜对角字母前面的那个。因此,A就成了Y,B就成了X,以此类推。至于数字,我们只是颠倒了两位数,剩下单个的数字就不变。我们没用这密码很多年了,但我心里仍然牢牢地记着呢。我很快就翻译出了我的目的地。 Mhg Yhqyvlu Hqduhfrkhju
Ryvug Rkegu
43 Huxuwwy Gfhuuf
(Ih Ieuul Gieyhu)
Xyfr 结果是: Mrs Ariadne Riverthorpe
Hades House
34 Rebecca Street
(nr Queen Square)
Bath 阿丽雅德尼·里弗索普太太
哈德斯宅邸
丽贝卡街34号
(编号 女王广场)
巴斯 巴斯。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奥芮莉亚从特威克纳姆去了德比,她直到旅行接近尾声才去了巴斯。我还以为追踪的下一站是德比,我感觉自己已经跃过了许多城市,旅行好几个礼拜了。奥芮莉亚在信里的确跟我说过,追踪的终点已经不远了。可能巴斯就是我必须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不过我对巴斯没有好印象,因为那几个月奥芮莉亚跟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纠缠不清,那时我极其失望,以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新的问题又来了。梅雷迪思在她的感情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在那几个月里,她对罗宾的感情是不是消失了?或者,梅雷迪思先生只是她为了尝试实现自己的人生愿望而拿来取悦父母的?那个尝试失败了吗?她回家后为什么那么不愿意谈论他?可能我会在巴斯找到答案。即使这样,我也还没有足够的热情出发去那儿。 她的来信没有描绘出诱惑我去的蓝图。我知道巴斯更复杂,更时髦。是的,它是一座“非常古老、非常美丽的城市”,不过对我来说特威克纳姆也很古老,很美丽。我不希望花费两个礼拜陷进一个只有舞会、求爱者和软帽的世界里。这些事要是跟一个朋友一起去做还挺有趣,可是一个人去就实在太无聊了。我不认为哈德斯别墅的里弗索普老太太能成为我的伙伴,因为奥芮莉亚提到她时用了“只得向你抱歉”这种语气。离开特威克纳姆后,前景肯定是孤独的。 有了名字和地址,我就得离开了。我从拉德威尔到伦敦,又从伦敦到了特威克纳姆,没有深谋远虑和规划,就像一只被踢来踢去的毽子。这次启程我可以好好规划一下。我要给里弗索普太太写张简短的字条,告诉她艾美·雪诺小姐将在一两天内到达。然后,我将告诉埃德温我的旅行安排,让他帮我决定是否可以告诉别人。不管我多么想留在特威克纳姆,我对奥芮莉亚的诺言推动着我出发,此外,还有极大的好奇心也在驱使着我前行。 第三十九章 埃德温安排好了所有事情。我将于次日坐着维斯特家的马车离开特威克纳姆。他们的车夫威廉会为我驾车。威廉的兄弟杰克会和他一起,所以,我到达哈德斯别墅时,就会有两个年轻男人抬着我那口大箱子。我什么也不用做,只是撑着我的阳伞,拉直我的手套就好了。我希望,如果奥芮莉亚在看着我,请她原谅我这次小小的违规。我明白,未来两个礼拜之内的事情对我来说有点难,但我希望能让我忍受。 从特威克纳姆到巴斯的路途大约有一百二十英里,那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路程。路程太远,一天走不完,中途在马尔堡过夜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埃德温知道那里有一家很好的马车旅馆。 埃德温也替我跟大家打了招呼,告诉他们我将离开。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坐下来一起吃晚餐。他甚至邀请了他的岳母出席。他办到了,他得意得就像是在秋风中伐倒一棵旋转的美国梧桐那样有成就感。 那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宴会,在紫红色梅子木和绿色冷杉木拼成的餐桌上,一顿法式大餐在等待着我们。我猜想埃德温已经告诉康斯坦丝(康斯坦丝又告诉了贝西)要发生大事了。枝形大烛台也点了起来——其实天还没那么黑,这节日的光芒照亮了贵重的瓷器和铜制的盖碗。温暖的色调与柔和的光线以及低头就餐的亲爱的人们,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离去之前的乡愁。 汤盘分发完毕,贝西离开,大家喝了一会儿汤,埃德温开口了。尽管肚子里有咖喱肉汤和芦笋垫底,我要离开的消息还是让大家感到沮丧。 我俩都认为应该实话实说,不过是缩略版本。比起捏造一个故事,或者不辞而别,这样是最好的了。埃德温宣布说我必须明天离开,去帮奥芮莉亚办点机密的事,奥芮莉亚要求我不得跟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他让孩子们不要问我问题或者要我承诺什么,因为我已经为离开而感到难过了,我更需要大家的支持。我哽咽着,吃不下东西。我低头切着牛肉,不敢抬头看他们,虽然后来我还是抬起了头。 “你还会回来跟我们再待在一起的,对吗,艾美?”普里希拉问我,她看起来那么烦恼和难过,我几乎不忍心了。 “是的,她会的。当然会。”埃德温说。我们没讨论过这一点,他显然自己做了决定。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愿意相信我会回来。“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吧,亲爱的?”康斯坦丝问我,“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有没有你需要带的东西?” 亲爱的康斯坦丝。他们已经给我太多东西了。 如果说头天的晚餐不容易,第二天早上的离别就更加艰难了。跟女孩们说再见时我彻底崩溃了。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们那美丽的、愉快的面容,想到这一点,我感觉就像再次失去奥芮莉亚那样痛苦。想到玛德琳接受爱人求婚时,我将无法向她祝贺,这太让人难以忍受了。虽然我们都非常勇敢,可是我们还是泪流满面。 当我一个人坐进马车车厢时,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在梦游。我忍着泪水,装出一副勇敢的面孔,向聚集在大门口的维斯特一家人挥手,微笑。他们都挥着手,踮起脚尖送别我,他们的笑容也很牵强,我想我的笑容一定也是这样。随着马车启动,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伸长脖子向外看着,对于渐渐远去的特威克纳姆,每一瞥都极为珍贵。 马车沿着国王街哒哒地走着,我记得二月初的时候,加兰先生就是在这里把我从马车上放下来的。他是不是已经结束了爱丁堡的生意回来了?我没有听说,我也没有他的地址,不能送张纸条跟他告别。为了奥芮莉亚的寻宝之旅,又一个熟人被我无礼地忽视了,我感到很抱歉。 在惠顿和温莎之间的这段旅程中,我的情绪彻底失去了控制,我痛痛快快地哭泣着。然后,我打起精神,告诉自己要勇敢地迎接未来。我告诉自己只能在今天的马车里追忆特威克纳姆,体验我的告别。明天,我必须精精神神地出现在巴斯。我只有一个方向,没有回头路。 早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奥芮莉亚把信给了迈克尔。我原来猜测是康斯坦丝,或者玛德琳,抑或是贝西。 贝西来跟我道别时给了我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我名字的首字母AS。我把它拿了出来,手指掠过那淡紫色的丝线针脚。虽然她只有那么短的时间去完成它,可是手帕上没有丝毫匆忙的迹象。它们微小而精美,那是关心和友谊的见证。 社会可不赞成我们这样。奥芮莉亚和罗宾,奥芮莉亚和艾美,艾美和贝西——这些原本应该无话可说的组合却如此默契,心心相印。 “是你吗,贝西?”今天早上我急切地问她。 “是我什么?”她问道。 迈克尔跟我拥抱告别时,看起来有些不安,低声问我:“还不迟吧?” “什么还不迟?” “奥芮莉亚的事呀。她说两个月,我磨蹭得久了点儿。我很喜欢奥芮莉亚,艾美,我跟她发过誓。我不想让她失望。我一直保守着秘密。我希望延迟的这一个礼拜别耽误事。” “当然不会,迈克尔。别担心。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延迟一个礼拜吗?” “嗯,我像喜欢奥芮莉亚一样喜欢你,艾美。很喜欢!她离开得太匆忙了,突然就消失了,就跟你一样。”他皱着眉头回忆,“我想让你待得久一点儿。我本来还想,为了你好,我干脆不给你这封信了。但我知道那么做是错的。还有,我想让你在走之前参加我的‘鳗鱼饼岛’派对。” 我笑了。我也想留下来。我还想问,他说奥芮莉亚突然离开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她是按照计划安排好的才离开的。我刚想问,他祖母就走了过来。当我勇敢的外表开始动摇,告诉她我一点儿也不想离开,不希望有任何改变时,她让我别瞎想太多。 “生活就是变化的,艾美,这个地方也在变化。它跟五十年前不一样了,跟十年前也不一样。房子建起来了,又倒下。公共房屋建起来又倒下。当然,建起来的肯定比倒下的要多。今年晚些时候,特威克纳姆也要通火车了。即使你留下来,你今天喜欢的特威克纳姆一年后也会不一样了,十年、二十年里都会变样。我们留不住这些。时间就像河流,载着我们离去,而大多时候它都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我知道她说得对。我知道想留住时光只是徒劳;我曾满心期望奥芮莉亚不要死去,从那时起我就懂得了这个道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选择自己的使命,即使那很傻。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到了马尔堡。车轮滚滚地停在旅店外面时,我看了看窗外,我的心沉了下去,与维斯特一家的快乐插曲告一段落了。我多么希望那无尽的尝试和失败能等一等! 第三篇 哈德斯宅邸 我不再向忧伤低头,也不再害怕冬天,虽然都是不久前的事,而且,我知道它们还会到来。 然而现在是春天,一个美丽的清晨。 我们往城中驶去,经过商铺、精美的人家,以及一座小而华丽的修道院。我们驶上一个陡峭的山坡,我感到马在用力拖车,努力腾跃。我能看到建筑之间断断续续露出些小山的影子。我深陷于石灰石和文明交错构建的城市之中。 第四十章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马尔堡出发。威廉告诉我午餐时我们将到达巴斯。看来我总是惯于在午餐时到达一户新的人家。 我没睡好,不过作为一个旅行者,我已经和离开哈特威利庄园时的那个女孩不同了。原先那个旅行者没有乘过火车,没有坐过马车,也没有在旅店里住过。现在的我衣着得体,穿着嵌有天蓝色裙边的葡萄酒色旅行装。我随身携带着五千英镑(我不是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再向忧伤低头,也不再害怕冬天,虽然都是不久前的事,而且,我知道它们还会到来。 然而现在是春天,一个美丽的清晨。巴斯将会是一次奇妙的体验。 从马尔堡到切本哈姆的路上,我不断跟自己这么说。 在切本哈姆,我们耽搁了一会儿,一匹马的蹄铁掉了。我一直忍不住把头伸出去,看着匆忙传来的铁匠干活。我这个样子在巴斯肯定会被人指摘,因为巴斯比特威克纳姆还要时髦。我敢肯定,淑女应该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露出一副无聊的样子。 两个赤脚女孩站在路边一边指点一边低声议论着我那宽大的软帽,那上边打着褶皱,像瀑布一样悬挂着丝带。她们看到我注视她们时就冲我扮了个鬼脸,我礼貌地点点头,她们喘着气跑开了,然后又跑回来,还走近了些。她们的头发暗淡无光,衣服也不合体。有一个女孩胆小地退了回去,另一个则大胆地走近马车车厢。 “小姐,请问您有一便士吗?”胆大的那个女孩问我。 “恐怕没有,没有给你的。”我回答道。她脸上立即愁容满面,“给你的是半克朗。”我看着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给你。”我打开钱包,取出硬币,“这个给你。”我冲另一个淘气鬼说。她惊呆了,移不动步子。 前面那个女孩抢过去,扔给她。 “小姐,谢谢您。哦,谢谢您!” “我们走了,艾美小姐!”威廉喊道,我们继续出发。孩子们站在街上目送我们离去,向我们飞吻。我真想把她们带上,给她们洗洗,换身衣服,好好爱她们。 我没想到这片区域是这么的美丽。巴斯被群山环绕,秀美的春光将它们装扮得绿意盎然。起伏不定的山野里点缀着农庄和教堂尖塔。阳光一束束投射下来,在宁静的池塘上留下影子,留下一幅幅风景画,令人心旷神怡。路面弯弯曲曲,带我奔向前方。我跟自己说,或许没有那么糟糕。 可是,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巴斯时,我却充满了恐惧?我无法解释。不过,我的目光被我看到的第一栋白金建筑点亮了,它在阳光下光彩灼灼,一种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就跟在圣保罗那次一样。可能是想起了维纳威夫人的信,它在作祟。如果我感觉被跟踪了,我怎么可能放松?我搜寻着马路上的行人,当然没有什么人,马车沿着平滑、宽敞的马路进了城。马路两边都是极其雅致的连排别墅。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排场。 这儿不是德比,我安慰自己。如果真如所愿,事情就在这里完结了,我只要花两天时间就能再见到我的朋友们。不过,事情可能会更糟糕。我希望不要让我再往更远的北方去了。 我们往城中驶去,经过商铺、精美的人家,以及一座小而华丽的修道院。我们驶上一个陡峭的山坡,我感到马在用力拖车,努力腾跃。我能看到建筑之间断断续续露出些小山的影子。我深陷于石灰石和文明交错构建的城市之中。 马车向左转,进入丽贝卡大街。我们停了车,我从车厢里爬了出来。平台屋顶没有刚才所见的雄伟了。街道也没有那么宽。空气有些憋闷。 我要去的房屋是街道最后那座,比其他房子要大一些。角楼和山墙密集于其上。这座房子甚至还有一个突兀的铅筑的小尖塔,像是跟我一样的天外来客。前门伸到了街上,仿佛下定决心负责迎来送往。我的注意力被门两旁雕刻的文字吸引了,含了大量铅的黑色的文字从石灰石上凸起,写着: 哈德斯宅邸 “老天呀!艾美小姐!”威廉在我身后叫道,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我一直站在那里盯着看,看周围的一切,就是还没仔细观察这座房子。 “啊!老天呀!威廉。”我同意他的观感。 门开了,一个面相庄严的人站在门口,我彻底糊涂了——她一身女管家的灰色打扮,我还没见过哪个仆人像她那样傲慢。 “你是……是……打扰了,阿丽雅德尼·里弗索普太太在家吗?” “您有名片吗?” “没有,不过我相信她在等我。您能否告诉她艾美·雪诺小姐来了?” “雪诺小姐。当然,进来,请你的人把你的东西搬进来。我是安布罗斯。” 我向她伸出手。我知道这不合乎礼仪,但我这个“准淑女”不能抹掉我过往的行为习惯。我走进门,四处张望,那带有装饰物的天花板,那消失在朦胧高处的狭窄的楼梯,过道像一条河流,三个灰色的石柱从深处显现出来。 安布罗斯毫不客气地指挥着我的马车夫,领我进了一间小小的起居室。 “您可以在这里等着里弗索普太太。我把您的行李拿上去。” 但是我想跟威廉他们说声再见,于是回到那拱形的大厅里。我正在跟杰克和威廉告别,里弗索普太太出现在楼梯上。 我立即想到了维斯特家的鹦鹉。里弗索普太太的脸上已深深地露出岁月的痕迹,她的手就像钩子一样牢牢地抓住楼梯扶手。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晶亮如小珠子。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礼服,上身和肩膀上有鲜绿色的亮片。显然很贵重,这衣服看起来是崭新的,但式样却是二十年前甚至更早时候的。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发髻,她向我走过来时,发髻就颤颤巍巍的。她还拄着一根手杖。她的腰弯得像个问号。 “再见,艾美小姐。” 威廉和杰克走了,消失在阳光下。砰的关门声将我跟特威克纳姆的最后联系切断了。 第四十一章 这个女人久久地注视着我,不吭一声。沉默在这阴沉的走廊的映衬下,也并不让人感到奇怪。 “你就是艾美·雪诺?” 我点点头。我想我就是吧。 “奥芮莉亚的小艾美?” “是的。” 安布罗斯把我们在起会客厅里安顿好。墙壁上挂满了绅士的画像,奇怪的是,还挂着精细的彩色大飞蛾的图片。家具古老而美丽。安布罗斯给我们倒了马德拉白葡萄酒,其实我更想吃点东西。我发现自己变得结结巴巴的了。和朋友们在一起,我自信,轻松。可是在这间冷淡又黑暗的房子里,我曾经绽放出来的信心和快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次感到紧张极了。 “雪诺小姐,4年前,我很高兴遇到了维纳威小姐。她请我给你保留一封信,允许你待在我家里,不论你什么时候到来。我答应了,这么说,她死了?” “是的。一月份去世的。我一直待在特威克纳姆。” “无疑是死了。很遗憾听到你这个回答。她是人生的一部原作。我喜欢原作。悲剧到处都是。如果没有令人颤抖不已的悲剧,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花了好久才明白她想听我的答案。 “啊,我,我想,那就只剩下快乐,还有稳定。里弗索普太太。” 她抿了一下嘴唇。她还在等待一个更好的答案。 “嗯……我不能说那是一个很长的悲剧,太太。当然,那个过程很慢。我同意您的说法,很大程度上,它包含了悲剧。不过,它也包含了别的东西,我愿意相信。” “比如?” 一股冷气透过半开的门窜了进来。我往外看了看冰冷的大厅,找寻灵感。“比如,友谊,美丽的大自然,伟大的文学作品。快乐——虽然很少,而且来之不易。” 她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相信这些吗?嗯?” “我绝对相信。如果没有这些,人怎么活下去?一个人怎么能够仅凭自己的精神活下去呢?” “所以你并不是真的相信,而是你‘需要’相信。你不觉得那些想法让你变得很傻吗?雪诺小姐?” “相反。我觉得它们把我变得更加实际。” 她呵呵一笑。我认识到,自从失去奥芮莉亚之后,我还没跟人如此辩论过。我也了解,奥芮莉亚比我有魅力得多。我不喜欢里弗索普太太的方式,不过我记起她是奥芮莉亚的朋友,因此,除了无礼和轻蔑,她一定还有其他的品质,不然不会托付给她的。 “我们改天再讨论这件事,雪诺小姐。让我来说明一下你在这儿要做的事。奥芮莉亚指示说,你在这里待满三个礼拜后,我才能把信给你。今天是4月8日,因此,到5月8日,你可以自由地离开这里。不过,你愿意待久一些也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这房子很大,如果我们不想碰面,有足够的地方让我们回避。” 我觉得肩膀沉了下去,就立即又挺直了身体。如果我表露出自己的真实心情,那就很无礼,我感到前途一片黯淡。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第一次——三周也不是特别长的时间。我看着绅士和飞蛾的画像,看着熄灭的炉子边有黑色的煤灰,看着模糊的玻璃滤过的薄光,感觉像是永无止境。 “也就是说,我要求你今晚跟我一起——今晚有客人来吃饭,还有,明天下午要玩纸牌。星期五有一个乏味的舞会,星期天在图克家有一个箭术聚会,你都要参加。奥芮莉亚交代我让你在巴斯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让你变得更擅长交际一些。我看出来了,我也许不会一次就成功,不过等着瞧吧。你不经历,怎么知道自己讨厌我的世界呢?星期天之后,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方式,想把这儿当作一个免费旅馆,那就随你便吧。也许到时候你愿意继续陪伴我,只要我还不觉得你太乏味的话。” 我在特威克纳姆受到了热烈欢迎,现在得到的却是这种招待,我的脑袋转不过弯儿来。我低头看着手,它们扣在膝盖上。“我明白了,谢谢您。” 她又叫了起来:“哦,可恨,你认为我粗鲁古怪。你走了那么长时间,你应该听到一些友善的话,得到体贴的招待和温柔的注视。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好听的话最没用了。所以我从来不说那些没用的话,你看到了,我的脸天生就不是用来温柔凝视的。但是这也没阻止男人盯着我瞧呀。而且,他们不仅仅是盯着看。” 她钢铁般的目光拧在我的身上,我望向别处。大厅仿佛张着口,火炉好像敞着大胃,里弗索普太太那可恶的笑容……我紧张地移动着目光。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艾美·雪诺?你是如何理解这些的?” 我希望她没有猜透我的想法。“我还不怎么理解,太太。我不知道为什么奥芮莉亚送我到这里来,所以,我将照您说的去做,等待那封信。我很感激您给我朋友提供的一切帮助。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刚到这里五分钟。” “啊,你跟他们一样,需要时间来帮你成就事情。是吧?我呢,我很清楚怎样做成一件事,我一遇到事情就知道。以你为例:胆小、受压迫、穿着新衣服;对你那任性的朋友忠诚;她死了,对你现在没太大用处了。当你想躲藏的时候却被生活所迫,礼节让你羞于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渴望着逃回一个隐秘的居所,这样你就可以去做那个你们规划好的漫长而艰巨的任务了。” 我僵硬地低下头。她真可怕。 “但比起我你有优势,太太。”我终于反驳了,我的反叛精神被唤醒了,“您认识奥芮莉亚,她一定跟您谈论过我。您的直觉是早就储备好的。直到两天前我才听说了您,而她对您的评论只有‘歉意’两个字。” 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想把它们抓起来塞回嘴里。 但她第三次嚷了起来,还点着头。“她就是那样的,那个轻佻女子,干得好,雪诺小姐。我确实听过一些你的故事。好吧,我希望你打开包裹之前会想先吃点午餐,你要不要?” “太太,我饿极了。我希望您别把观察到我需要吃午饭这种举动看作是一种体贴的行为。我不想让您为此感到心烦。” “哈哈哈哈!”她大笑起来,“你错了,雪诺小姐,完全错了。那个建议根本不需要想象力。只不过是基本的生物常识。别想说服你自己,我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温柔的心,那样你会非常失望的。五点钟,你要来吃晚餐。现在你可以自己探索去啦,请便。我没什么秘密。也许我有很多很多秘密,不过它们都很让人感到丢脸,人人都知道。” 第四十二章 尴尬地吃完午餐,听完那些富有挑战性的谈话,我终于能逃回到自己的房间寻找安慰。它静静地、哀愁地回应着我的心声。我努力不去想我在马尔伯里山庄的房间。这里的房间可能更豪华,可是依照我的品位,从各方面来讲,它都不能取悦我。它是一个奇怪的等腰三角形,屋檐俯冲下来,看起来很陡峭,即使像我这样矮小,我打开包裹的时候都被撞了好几次头。屋子的颜色是阴沉的棕色、灰色和深紫红色,能看到的只是一处街景。在我正式开始这里的生活之前,我可不想悲观。但是,我不觉得我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在这个锐利的棱柱里,怎能不感到孤独?我把书都立在柜子顶上,费力地想让这里有种家的感觉。 我把衣服装进一个高高的、嘎吱嘎吱作响的旧衣柜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地探索这所房子,对此,我并不热心。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不仅有一处尖塔,还有许多反头盖骨式的屋檐。屋子暗淡、邪恶,我在里面无法放松,感觉像是……腐败的。每个房间都装饰着飞蛾的图片。还有男人的素描,有些居然没穿衣服。 有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书房,满是飞蛾的图片。我习惯性地走到书架旁,发现只有跟飞蛾相关的书籍,如《飞蛾的生命周期和习惯》《Rhoperosera:A Study》,有趣的是,还有一本《飞蛾和男人》。我禁不住想,这个话题怎么就能写成一本那么厚的书?不过我没有足够的兴趣阅读它,探索它。有个玻璃柜里装满了固定着的飞蛾。奇怪的是它们都一样大小,棕色的,没有其他品种。为什么是飞蛾呢?我皱着眉头想着,作为一种不同寻常的装饰品,这让我有些震惊。可能里弗索普太太喜欢鳞翅目。虽然她不像这类人,不过她确实在各方面都让人感到惊奇。 五点钟,我不得不勉强自己遵照她的命令去吃晚餐。里弗索普太太看了看我那翠绿色的裙子,那是我为了这个场合小心翼翼挑选的,她要求我立刻去换掉。 “你有没有别的?”她扬扬手,那样子就仿佛我的出现简直让她无法忍受。她穿着猩红色的绵绸裙子,那裙子紧贴着她的身体,或者更精确地说是贴在她的老骨头上,领子低得出奇,露出枯瘦且布满皱纹的胸脯。那效果真是糟糕。但她怀着钢铁般的自信穿着它:不管怎样,这衣服就属于这儿了! “我不穿这些衣服,因为我老了,也没意识到过时了,你知道。”她突然说,“我追踪潮流,直到它们拒绝跟随我。我不能忍受今天这些太过严肃的服装,把我们都罩了起来,就像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意乱情迷的念头,从来就没有乳房、肩膀或者胳膊肘。我们是女人,不是橙子!” 我之前没有注意过这件漂亮的绿色裙子有圆领子、长长的宽袖子,色泽非常明亮。我想她是不是有点疯了。 我抚平了那可爱的裙子,决定不为取悦她而换掉裙子。“这衣服很适合我,里弗索普太太。” “是的。”她嘲笑我,“我敢说很适合。” 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讨论。有三位客人,加上我就是五个人,可能这是最奇怪的社交组合。大家在会客厅里坐下后,我感到自己退缩了。他们彼此在交谈,显然都想留下深刻印象,抢夺里弗索普太太对他们的注意力。 有位皮尔庞特先生,枯瘦,长着鹰眼,大概七十岁,他谈论着往日的辉煌。他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桨手。另一位是弗里曼先生,年轻的好炫耀的花花公子,整晚都在不知羞耻地和里弗索普太太调情,他对谈话的贡献主要是他豪饮的故事。第三位客人是曼弗斯太太,活跃于巴斯禁酒协会。我自己的讲话几乎都是陈词滥调,我尽力不要冒犯这种派对。 那不是一个让人愉悦的夜晚,派对结束后,我不记得我们吃了什么,酒怎么样,我只记得玻璃杯被打碎后那紧张的氛围。我独自回到房间,心情有所改善,但也不过如此。 我放弃了那么多才来到这里,我跪在窗边的椅子里,一边颤抖一边盯着寂静的街道想着。在我没有思想的时候,跟随奥芮莉亚的愿望显得更加容易一些。现在却是另外一种状况。我已经有了挚爱的朋友,可以跟他们一起生活。不仅如此!我想到那活跃的猎犬、温室、河流和花园(即使它们不属于我),还有希望。我多么想念它们呀!里弗索普太太打击我的希望,仿佛希望一文不值。我相信她对爱也同样漠视。 我很不情愿地爬上床,床上又湿又冷。我盯着黑暗的夜思考着,奥芮莉亚究竟为了什么要送我到这儿来。我能想得出的最接近的解释是,让我结识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先生。我发誓,再见到里弗索普太太时,我一定要问问她是否认识他。在我了解了她跟罗宾的故事之后,我更加困惑这位先生在奥芮莉亚的故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思考着我所了解的关于他的一切,眼睑沉重起来。那是一位绅士,当然是;英俊,当然是;还是个极好的舞伴,一个她在信里谈论了不止两个月的男人,但在她的余生里,她提到过他两次,不,可能三次。我疲倦地摇摇头。 如果你想制造一个谜,奥芮莉亚,你做到了。 看起来,闭上眼睛是愚蠢的,我怎么能让自己在这么一个无法安心的环境里睡着呢!我努力提醒自己:我十七岁了,我不相信什么鬼魂或者吸血鬼。 第四十三章 巴斯。我礼拜三到的这里。礼拜五早上,我彻底悲惨了。我一直在努力迎合我的新位置,用一种感激的心情感受我周遭的环境。我在努力。可现在我像思念奥芮莉亚一样思念维斯特一家人。我对马尔伯里山庄的思念远远胜过哈特威利庄园。我在巴斯迷路了。 在雨中,我呆呆地站在修道院前,盯着雕刻师顺着梯子爬到高处,他们一次只能踩一节脚蹬。我觉得自己跟他们之间存在着关联。但至少他们不用为奥芮莉亚的寻宝游戏而奋斗。 昨天我又累又烦,急于逃出那栋房子,我动身去探索这个城市。我好心好意地跟里弗索普太太商量,免得她认为我独自游荡会丢她的脸。她只是对我大声叫嚣,却不予回复。我就独自离开了并看到了这伟大的一幕。结果,我在那豪华的、闪闪发光的店铺橱窗前,看到的是自己那一副愤愤的目中无人的表情。 昨天下午,我准时参加了纸牌聚会。它跟晚餐一样沉闷、紧张。客人是随意搭配的。聚会结束,客人散了,我就跟里弗索普太太谈起舞会的事儿。我问她是否可以不参加。我刚在里士满参加了一个不愉快的舞会,我解释说,我还没有勇气参加另一个。 她根本不听我的理由。“里士满的舞会不是巴斯的舞会,”她命令道,“来巴斯的人,还没有不去参加舞会的。”她说,如果我不想参加第二个舞会,我可以不去,但第一个舞会我是必须要去的,而且还得穿着得体。 我就问她是否认识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先生,里弗索普太太声称从未听说过他。我本来还想问她是否知道寻宝游戏的目的什么的,但是她已经没耐心了。我还没开口她就离开了餐桌。 今天我早早就出门了,并非渴望了解巴斯,而是因为我实在不想整天待在那房子里等待舞会。到中午的时候,我累坏了,湿透了。我很羡慕皇家新月楼,我俯瞰着新月楼那一带,想着我在马尔伯里山庄时会怎样度过一个雨天,真想大哭一场。 我在河边转悠了一整天,研究河堰和激流,兴致越来越差。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沿着人行道从我身边经过,溅起的水花溅到了我的身上。他们减慢了速度,转回身来。 “对不起,女士。” 我的心沉了下去。是不是因为我一个人转悠,引起了下流人的注意?我转过身,透过雨帘,从我的软帽下斜视过去。 面前那个模糊的人影抬起了他的帽子。 “我没想侵犯或者惊扰您,女士。但是您还好吗?看到您独自站在雨中,我就想探问一下。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我抬起手掀开挡住视线的流苏帘,冰冷的水流进了我的袖子里。我踉跄了一下,不是因为被打湿了,而是因为惊愕。亨利·米德伸出了一只手,扶稳了我,然后立即把手缩了回去。 “请原谅,女士。您生病了吗?” “亨利!”我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好吗?” 可怕的是他居然不记得我。看到他时,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然后它又迅速地沉了下去,因为我意识到他忘记我们的会面了。他当然不可能像我想他一样经常想到我,因为我也不是那种让人特别难忘的人。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抱歉,女士,我……” “哦,请别道歉,米德先生。”我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我把他当老朋友那样打招呼了,当然他还不是我的老朋友。“为什么你就该记得我呢?我们只不过见了一次,在你外祖父家,几个月之前。只是能在巴斯见到一张熟悉的脸真是太高兴了。你知道的……” “艾美?艾美·雪诺?真的是你吗?” 现在轮到他凝视我了,就在雨中。突然,我高兴地意识到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只是没认出我来! “你完全变样啦!哎呀,我真没想过能在这里看到你!你怎么到巴斯来了?你怎么独自站在桥上,在这倾盆大雨中呢?” 他摇着头,摇着我的手,调皮地咧嘴笑,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发现自己也在咧嘴笑。尽管这又是一宗可以加到我的记录里的不淑女的行为。 我们的眼睛上都沾着闪烁的雨滴,我们努力抵挡着暴雨,他建议去咖啡屋坐坐,我大为赞同。我担心什么呢?里弗索普太太反正不在意我做什么,我也不期望在巴斯社交圈里留下什么印象。我想要温暖、干爽,我可不想回哈德斯宅邸。我想跟亨利聊天。 第四十四章 亨利把手臂伸过来给我挽着,我们急忙进城。透过雨雾,我看到了路旁矗立着优雅的店铺和沉闷的小旅馆。在古罗马浴池附近,亨利像鸭子一样穿过一个狭窄的门洞,他把我也拉了过去。那是一个长长的、温暖的房间,形状像一只邮筒。我闻到了如旋涡一样蜿蜒而来的咖啡的气息,像雾一样浓厚!我们在一个有竖框的窗边找到了座位,雨水旋转着打在玻璃上,蒸汽笼罩着这座城市。我摘下软帽以及遮住我脸庞的流苏。 “啊,现在我看到你了!”亨利的脸上布满了笑容,看起来高兴极了,这可真让我意外。“艾美,真高兴再次见到你。我得说,自从一月份——是一月份吗?——从那时候再见不到你我真是觉得挺难受的。可是你有机密的事要去做,我又能怎么着。我还得跟你说,我爷爷命令我不要打扰你,不许要你的联系地址。现在,你却在这儿!” 侍者用一只银色的高脚茶壶送来了咖啡。他把那黑色的、热气腾腾的液体倒进如花瓣一般半透明的奶油色瓷杯里。我等到侍者鞠躬离开我们后,才抬起头来看着亨利说:“真的吗?你很难过,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在霍尔本的那晚聊得多开心呀!我觉得我们之间产生了温暖的友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快乐?难道你是为了逃开我这个没头脑的傻瓜,才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做机密的事?那个傻瓜是不是破坏了你的晚餐,他整晚上都在讲废话。” “哦,不!这么说吧,那个晚上好极了。我多希望能再见到你和克鲁姆先生呀!” “听你这么说,我可算放松了。来,让我们干杯!为了友谊!为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见面!”他举起杯子,那杯子在他的大手里看起来可真小。我笑了,拿起我的杯子碰了过去。我知道自己正凝视他,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就坐在我对面。他是真实的!可靠的,他头上滴着雨滴。真的是他! “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艾美?你愿意谈谈吗,还是说我不该问?我不好管闲事,我就是太好奇了。要是你不能说,你就让我闭嘴。” 他的问题让我猛地愣住了,然后我耸了耸肩。有那么几分钟我都忘记那件事了。“事实上我现在还不自由,亨利。我的时间和决心都还得奉献给我去世的朋友,可能现在还不到讲这件事的时候。唉,我多想给你讲讲呀!你可以问我你想问的所有问题,只是有些问题我暂时还不能回答。” 他把手从桌面上伸过来,同情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的手在他的手里时,看起来也跟那瓷杯一样小而美味。“我明白,可是你好吗?你来这儿多久了?每件事……啊,啊……” 他把手抽回去,一边问我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一边做了一个闹不清是什么的手势。我有种想去抚摸他脸颊的冲动,但我只是啜了一口咖啡。 “谢谢你。我当然很好。过去几个月我过得很愉快,比我希望的要好得多。”我环视着咖啡店。我从没进过咖啡店。我喜欢这里潮湿的空气和轻快地忙碌着的侍者。“我在特威克纳姆,跟一群最亲爱的人在一起。可惜我不得不离开他们。礼拜三我到的这儿,我正在受苦呢。我真是不愿意待在巴斯。虽然它是个让人向往的城市,可是,我,我发现,嗯,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亲爱的,这儿是巴斯!”他长长地呼了口气,说。但我已经看出来他是在戏弄我。“不,不,我懂你的意思。有人说,如果你爱上什么地方,你得有爱它的理由。如果没有,你就不会爱上那个地方。对吗?” “对!亨利。这个地方很时髦,可我不是时髦人物。巴斯当然很美丽,人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看人,被人看,去跳舞,去调情。啊,如果是和负责任的人一起做这些事,当然好。可是我在这儿没有朋友。而且,我内心深处更渴望宁静的生活。” “你看来明白一切。不过……”亨利一边靠回椅背,一边评论我,“神秘的事情,独自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对一位年轻小姐来说可不寻常。” “是的!我向你保证,我现在的情况没有一样是正常的。” “而且,我不认为你是个不时髦的人。因为,在伦敦的时候,你不是……” 这回轮到我戏弄他了:“什么?你怎么能说这么无礼的话呢!” “就算无礼吧,但那是真实的。至于现在嘛,嗯,怪不得刚才在桥上我没认出你来。穿得这么漂亮,戴着这么宽的软帽,你的小脸儿整个埋在里边了。你现在完全变了个人,你可知道?”他咧着嘴笑,长腿在桌子底下伸开来。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腿,他赶紧缩回去,重新坐直了。“抱歉,艾美。” “好吧,但是我脑袋里的想法并没变,不管它上面戴的软帽有多大。”我急忙为自己辩解,努力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我脸红了,“奥芮莉亚给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穿得比以前漂亮了,不过,这个社会还是能够发现我很多的纰漏。我不能否认,穿漂亮衣服让人很高兴,走在街上,别人也不会看不起你。可是,要在社交中心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淑女,那可不是我的追求。” “那你追求什么?” “对奥芮莉亚忠诚,完成她的心愿,做我必须做的事情。” “可是,你自己呢?” 我皱起眉头。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沉默得很默契,我在想,怎么跟他解释呢?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我们身后的门开了。一个主顾准备离开,另一个进来。我的椅子被撞了一下;桌子之间的距离很窄。亨利跳了起来,但那客人特别温和地道了歉,离开了。“我没事,亨利。”我笑了。他又坐了下来。 我双手紧扣,放在桌上,继续说:“我一直在考虑奥芮莉亚。她的事决定了我的去向和我的时间。我完成……完成这件事之后,我会有一阵子空虚。我需要决定定居的地方,用什么方式生活。我有足够的钱,所以不必去工作,可我不是淑女,不是生来就是。我也不希望假装淑女,我也不希望过游手好闲的生活。我没有自己的家人……等办完奥芮莉亚的事,我得好好想想。”我又耸耸肩,知道自己讲得不够充分,不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除非我告诉他一切。 亨利也向前探着身体,好像是在认真地想下面他该说些什么。 “你的忠诚让人感动。我看得出来你很爱奥芮莉亚。但是,是不是有时候有些……沉重?独自在黑暗中执行她的愿望,就像这样?” 我叹了口气。“我心里既有祷告,也有诅咒。”我停顿了一会儿,亨利耐心地看着我。“只要我还没完成这件事,就还不能替自己做决定,没法走我自己的路,没错,这是很沉重。当我遇上朋友的时候,我也不能恣意地与他们在一起。当然,是奥芮莉亚使我遇上朋友们的!没有奥芮莉亚,我还是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亨利,我对未来没有自信,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在等我吗?我现在就像一个车厢,徒自挣扎,而奥芮莉亚的愿望就是马,拉着我往前走。” “我理解。目标是有价值的。可能不久你会感觉自己又是车厢又是马了。” “可能吧。你怎么样,亨利?你怎么到巴斯来啦?” 亨利搅拌着咖啡,轻咬着一块饼干。银色的糖屑掉进他的袖子里,他把它们抖了出去。“哦,就是那些原因,来看人,被人看,来跳舞,来玩……” 我有些垂头丧气,直到我认识到他又在开玩笑了。 “其实,我是因为失宠才被打发到这儿来的。嗯,说失宠有点严重了。我被打发到这儿来反省我的错误。” “哦,那么,有什么成果吗?” 他看了看窗外的雨和阴暗的街道,转过头来看着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些成果。我就像一个没有动力和目标的流浪汉。我放弃学业了,艾美。你还记得上次我说过不喜欢它们吧?那之后我又继续学了一阵子,感觉精神恢复了。我聚精会神地看书,我真的做到了!我的导师特别高兴,整整两周啊!然后我又故态复萌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带我走出了书房,我错过了考试。我的大脑停止运转了,艾美。”他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它拒绝再消化更多的大腿骨和细菌。” “真的?那么,你能做什么呢?为什么你选择了医学,亨利?” “我想帮助人们。我热爱学习,我讨厌看到痛苦。医学看起来是一条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的道路。可是我发现自己没法学进去,我看不见人,只有被拆开的一块一块的零件,头骨在这儿,肩胛骨在那儿。啊,我受够了!我仍旧认为这个目标很高尚,可是实现它的途径却是我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再走的。”他痛苦地回忆着,“这成了我跟我父亲必须面对的重要问题。如果我无力在既定的期限内实现那个有价值的目标,是不是就表示我很没个性?” “我明白了,你是在巴斯考虑这件事。”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不能跟一个男人谈论他的个性。我认为他不软弱,也不卑贱。但我也知道,我可能被他的鬈发、高大的身材以及他的眼睛给迷住了。(那双眼睛特别黑,闪着棕色光芒,刚刚还有微小的银色雨滴从他那向上卷着的睫毛上掉下来。)我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鬈发和身材不是最重要的,沾着雨水的黑眼睛也不是。 “我相信我的家人会认为是年轻气盛妨碍了我努力工作,艾美。”他笑了,仿佛在说他真是不知道他怎么会给他们留下那种印象,“但我没想过晚会和年轻的姑娘,我什么也没想。我不想浪费时间。”他认真地说着,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撑着他弓起的后背,“我像个年轻的冲浪者一样浪费了很多时间。我真希望我有一个固定的目标……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倾身向前,我也倾身向前,我们距离很近。我因分享着他的秘密而兴奋得脸都红了。但我不能让自己坐得离他远点。我不想那样。我想给他传达这些想法:他对我这么坦诚,让我感觉自己得到了恩典;我赞美他有决心去寻找正确的生命课程;我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我甚至看到……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要不要再来点咖啡?”亨利突然问。法术消失了。我还来不及回复,他就扬起一只手臂招呼侍者。我重新坐正,看看四周,让自己平静下来。咖啡店里比刚才更加拥挤了。门又在叮当作响,宣布又来客人了。我的椅子再次被撞。我抬起头来看看撞我的人,那人显然没在意,但我惊愕极了,吓得我几乎把头整个藏到了桌子底下,就好像我的鞋带在紧急召唤我似的。 “艾美,嘿,艾美?”我听到亨利在上面喊我,我不情愿地再次坐直了。我瞥了瞥左边,那位新客人正穿过这长方形的屋子。她那挺直的后背和大裙子从我眼前滑了过去,但是,她在这儿,我就不能留在这儿。 亨利身体前倾,问道:“你怎么啦,艾美?” “没事。谢谢你。可是我得走了!” “真的吗?”他的脸沉了下去,拿出一个金色的怀表。“天哪,也是,我们讲了这么长时间。我也迟到了。不过我先陪你回家吧?我宁愿迟到也不想看着你独自消失在雨中。” 我必须赶紧走,就像灰姑娘一样逃走——好在我的两只脚上都有鞋子。我已经出了叮当作响的门,而亨利往桌子上放了几枚硬币,然后抓起帽子追了上来。 “对不起,亨利。”他在雨中的大街上赶上我,我转过身不顾习俗的约束抓住了他的手,“我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但我不能拖延。我的女主人在等我回去。你愿意去参加今晚在格雷特米德大厅举办的舞会吗?” 他不能。他得跟朋友们一起,他们在亨利埃塔街的家里安排了晚宴。 “我听说过今晚的舞会。为了庆祝吉纳维芙·柯尔特女士订婚,对吗?恐怕我跟我的朋友都够不上资格参加。你进入上流社会了,艾美。好了,别这么沮丧!今晚,巴斯一半的大人物都会聚集在那儿。另一半呢,已经在那儿了!” 我禁不住更加阴郁了。进入这个连亨利·米德都不被认可的圈子,让我觉得并不开心。“我在巴斯期间还会再看到你吧?” “当然会!”他被我的匆匆忙忙搞糊涂了,一边回答一边看着街上,“如果你不让我走着送你的话,我给你叫辆出租马车。嘿!”他打了一个尖利的口哨,“你的地址是?艾美,我到哪儿找你?” “丽贝卡大街。”出租马车在我们旁边停下,马蹄踢踏着,车轮溅起水洼里的水,门突然打开。“你不会忽略那栋房子的。哈德斯宅邸!我的女主人是里弗索普太太。亨利,你一定要来拜访我!”我爬进出租马车,他跟车夫说了几句话,给了他几个硬币。 “我保证。明天。哈德斯宅邸?听起来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 “是的。哦,亨利,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我也是。那么明天见!我明天早上过去。”他关上门。 我想起来一件事要问他,头伸出窗口。“哦,等等,你在巴斯这段时间有没有遇到一位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先生?我相信他是奥芮莉亚的一个朋友。” “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对不起,艾美,没有。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去问问朋友,不过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随着车轮的一声嘶鸣,出租马车在雨中颠簸着离开了,只剩下我在痛苦地颤抖。我又一次这么匆忙地跟让我开心的朋友告别。刚才在咖啡店里,有那么一刻,我想到在哈德斯宅邸度过的两个晚上,可真够让人精神错乱的。 贵族的容貌——深深镌刻在我脑海里,傲慢的举止,长长的赤褐色头发和蓝眼睛。但那不是维纳威夫人,那将是下一个糟糕的人物。 那是她妹妹,阿拉贝拉·贝弗利。 第四十五章 等我到达哈德斯宅邸时,我努力说服自己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贝弗利太太没看到我。虽然再次跟亨利突然地告别,可他毕竟还在这儿,明天我就能见到他。我急忙走进屋里,心里对巴斯不那么反感了。在这个城市里见到一位朋友,就好像一束光,照亮了未来的几周。当我发现里弗索普太太在客厅里等我时,这束光马上就暗淡了。她就像一条鳄鱼,耐心地,死一般地隐蔽在水池的阴影里。 “我看你是恨不能把自己淹死也要逃避舞会!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得逞的。” “我当然知道,里弗索普太太。我回来了,我会把自己烘干的,我会去参加舞会的!” “小姐,参加舞会需要准备的可不仅仅是把自己烘干!我让塞西尔去找你。她会帮你准备好的。” 我不认识塞西尔,不过我知道最好不要争辩。到目前为止,在这个哈德斯宅邸里,在这个古怪的家里,我还只见过里弗索普太太和安布罗斯。安布罗斯似乎占据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位置,她介于女管家,老太太的女仆和受人尊敬的朋友之间。但我不确定该怎么跟她讲话,就像是我自己曾经的写照。 我在想是否应该告诉里弗索普太太,奥芮莉亚的姨妈在巴斯——她既然这么看重奥芮莉亚的秘密。但她在赶我上楼,为舞会做准备。我想那就晚些时候再告诉她吧,我心想,一定会有合适的时机的。 我刚拿出裙子,在头发上放了几个卷发用的纸卷儿,塞西尔就来找我了。我再次挑选了那件粉色的连衣裙。不过,连续两次穿同样的裙子有些不得当,我倒更想穿杏黄色的那件,但我知道那会让里弗索普太太不高兴。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事能让里弗索普太太高兴的! 塞西尔看了我一眼,噘起嘴,用法语招呼了我一声。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很明白对错的样子。她没问我就打开了我的大衣箱,就像翻书一样翻动我的裙子,翻到红色那件时停了下来。 “不,塞西尔。我不能穿那件。那件不适合我。”我尽量说得简洁些,担心彼此之间有语言障碍,但是塞西尔看起来很吃惊。 “不对,小姐,我想是你弄错了,原谅我。这才是去那个场合的最佳选择。” “不,你看,有点太……活泼了,我平时不这么穿。那是一个朋友送的礼物,一个很好的礼物,但不适合我,我穿粉色更合适。” “它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比那件好太多了。”她耸耸肩,拉出那件连衣裙。“过来,小姐,里弗索普太太会在出发前检查你的,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真的不行,塞西尔。谢谢你帮我挑选裙子,但是我穿这件会不舒服。我不是说穿上它我就不是我了,可是我穿着它会不舒服。它不能……代表我。它和我的性格不搭。你明白吗?” “我很明白,小姐,你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但那不是重点。重点你是去参加舞会,不是去表现你的性格,你要看起来合乎礼仪。粉色不合适。” 她的英语毫无瑕疵。但显然我们沟通不了。 塞西尔极其灵巧地解开我的裙箍,给我换了一件更大的,把我套进红裙子里,拔掉我头上的纸卷儿,这一切只用了几分钟。 她跑去拿了红玫瑰、头油和看起来像石蜡的东西,然后迅速给我的头发来了个非凡的造型。她的工作完成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发量看起来比平时多了一倍。头发堆在我的头顶上,我看起来也比平时高了。鬈发像是问号一样挂在我的面颊上,那么多的玫瑰插在我的头上,我浑身上下都是香味。 我低声抱怨着,或许塞西尔过高估计我头发的自制能力了,即使用了头油,它们也不是那么听话。她果断地摇摇头,我想,连我的头发今晚都被威胁着要卑躬屈膝了。 我还得拿着一把黑色的扇子,披着黑色的披肩,拎着一个黑色的手袋。我被转过来转过去地检视了一分钟,我的裙子很平整,紧身上衣很顺滑,我终于被准许出房间了。 里弗索普只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仅那么一眼她就把我的打扮看得清清楚楚了。“不错,塞西尔。晚安。” 在我们去坐马车途经大厅内的连身镜时,我看到了自己。我想哭。我不仅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暴露着,感觉不舒服外,还觉得那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了。而且,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漂亮!发型一点也不衬托我的脸形,玫瑰和头发好像在为争夺霸权而斗争,黑色的饰物让我那白色的皮肤看起来那么明显。如果今晚我必须成为别人,我也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美人呀! 第四十六章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我的社交表现无可挑剔。当然,这都是奥芮莉亚的功劳。人们赞美我的裙子,更夸赞我的发型。我显然成了时髦的标杆。 里弗索普介绍我时用了令人钦佩的模糊表达:“外地来的年轻朋友。”没人在意我到底从哪个外地来,如果不是巴斯,其他地方也没人感兴趣。所有人都在谈论巴斯,没人问我跟巴斯无关的东西。舞会很好,娱乐活动多种多样,每个人都很开心。 我周围总是围着很多人。里弗索普太太虽然对每个人都相当粗鲁,可大家仍然需要她。在这个小社交圈的中心,我感到分外孤独。我渴望见到玛德琳和普里希拉,埃德温和康斯坦丝,见到迈克尔,见到亨利,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然后,我见到了!今天我第三次感到惊讶。我觉得我认识的每个人(得承认我认识的人并不多)今晚都到巴斯来了。我的目光扫视着,扫视着,我看到了他,他也在扫视着这房间,在判断,在思考。当那目光扫视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它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然后移向了里弗索普太太。我不感到奇怪。如果亨利先前没有认出我,加兰先生今晚也不会认出我。我今晚的变形进入了一个更高的阶段。 不过,我仍旧希望能跟他谈话。不为别的,我渴望得到来自特威克纳姆的消息,听听关于我朋友们的消息。 加兰先生跟朋友们打过招呼后向我们走过来。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极其优雅地慢慢走过来。我的神经绷紧了,唯恐他跟我打招呼,又唯恐他不跟我打招呼。他走到里弗索普太太身边。今晚,她穿了一件闪着金光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晚礼服。他抬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 “亲爱的阿丽雅德尼,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而你看起来又如此的光芒四射。你好吗?” 她嘎吱嘎吱地行了个屈膝礼,其实她的老骨头都快招架不住这些礼仪了。 “昆廷,我很好,或者说我还活着,还霸占着我的财富,仍旧对我见到的每一个人不满意。我拿不准你是不是能让我感觉好点儿。不过至少你比大多数人都养眼些。我总在想,如果一个男人不好看,就该藏起来,不要在公共场合露脸了。公共场合需要美味。啊,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没有魅力的、迟钝的男人。能怎么办呢?” 我吃惊于她的大言不惭。绅士们站在我们周围,面带微笑,仿佛在思索这个问题,仿佛在决心不计代价也要讨好里弗索普太太。 正当我吃惊的时候,加兰先生带着迷人的微笑转向了我。“阿丽雅德尼,我是否有幸认识您的新朋友?” “我想你会喜欢她,昆廷。这是从外地来的一个年轻的新朋友。艾美·雪诺小姐。艾美,这位是昆廷·加兰先生。他跟其他人一样讨厌,不过他英俊、富有,所以大家愿意关注他。” “晚上好,加兰先生。”我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听到我名字时他扬起了眉毛。 “老天!怎么,我相信我们……雪诺小姐?” “是的,昆廷。艾美,你以前见过这个闪光的家伙?” “是的,在特威克纳姆。您好吗,加兰先生?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当然。他比其他人英俊,高大、苗条,在枝形吊灯的灯光下,他那金色的头发就像洒在水中的阳光一样闪亮。今晚他没佩戴往常的天蓝色领结,这一条领结的色彩有些暗淡,是冰蓝色的。 “真是好得不得了,艾美。见到加兰先生怎么能不高兴呢?他到处插手,多方投资。上帝,他怎么可能让人觉得乏味?” 加兰先生由衷地笑了起来。 “我希望那不是您对我的印象,雪诺小姐,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今晚能更正它。我是否有幸跟您跳一支舞?您方便吗?” 我查阅我的舞伴卡,笨拙地弄掉了我的手提袋和扇子。我想把它们捡起来,忽然想到我穿着紧身胸衣,它们箍着我,我根本不可能弯下腰来。我只好站着,期盼热心的绅士帮我捡起来。他们果然那么做了。加兰先生把名字填进卡里,写了不止一块空白。 这晚就这么过去了,仿佛是一个不安定的梦。舞会的场面一如里士满那么美好;飞舞的裙子,闪烁的水晶饰品,美丽的年轻淑女和巨大的花束。我觉得洛布里奇的舞会已经相当相当豪华了,而这场舞会更豪华。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晚上就见到了全巴斯的人。我跳了好几个小时。 我想象着奥芮莉亚在这里时的情景,她在我之前就已经在这非凡的房间跳舞了,她沉迷于打情骂俏,陶醉在舞会里,不想回家。我一直盼望见到奥芮莉亚,见到她大笑,调皮地对我眨着眼睛。当我开始这次旅程时,我常常这样感觉,可是这阵子已经不再这样想了。我震惊地发现,我已经慢慢地接受“她已经永远地离去了”这个事实。 我跟加兰先生跳了好几次舞。跟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很奇怪,尤其是今天下午我才见过亨利。我感觉生命的不同片段重新组装在了一起,时间的界限模糊了。 我发现跟他跳舞时的感觉与跟他谈话时的感觉全然不同。我觉得自己很小,我感到尴尬。他滑行的时候,我得急赶脚步;他低身和摇摆时,我则要快速地上下跳跃和旋转。我希望自己能轻松一些,我希望给他留个好印象,可我相信自己在他身边时又笨拙又粗鲁。可能他也这么看我,但他没有表露出来。新的舞曲响起来时,他的热情丝毫没有减少。 后来,一阵热烈的旋转击败了我。我无法跟上他的长腿,他领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宾治酒。他递酒时,对我鞠了一躬。他设法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我们坐下来,他俯身看着我。 真好,可以坐下,稳住气息,终于可以问问我朋友的状况了。让我失望的是,自从上次我们相遇之后,他没听说过任何关于维斯特家的事。他说,从爱丁堡回到特威克纳姆后,他拜访了维斯特家,留下了名片,是一个矮胖的红脸女仆接的。 “哦,贝西怎么样了?”我大声问。他古怪地看着我。 “我没问。我相信她看起来……精神饱满。” 当然,加兰先生不可能跟一个仆人一起待一整天。 我走后,他们全家出门了。加兰告诉我。贝西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他很失望跟我错过,不过也就认命了。 “如果我再消失几星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无奈地耸耸肩,“我不喜欢去拜访他们家,毕竟不是很熟悉,不好去问你的去向。不过,我很高兴在这儿发现了你,雪诺小姐。” 我笑了。虽然我们没谈起洛布里奇舞会,我当然能感觉到埃林顿太太的污蔑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我很高兴他并没有为此而后悔认识我。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没人见过奥芮莉亚。我问了三四个人,他们都不记得听说过奥芮莉亚·维纳威小姐的名字,更没人告诉我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是谁。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人们在这里就跟头饰一样,那么容易过时呢! 第四十七章 几个小时过去之后,我的鞋子都感到筋疲力尽了。里弗索普太太时不时把我叫回到她身边见见什么人,听听我对某人的看法。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毕竟她从来都不赞成我的看法。 在一个这样的场合下,她让我去拿一杯宾治酒。我正在看一个水晶大酒碗——就跟湖一样大,这时,我再次看到了某人。这次可不像见到亨利和加兰先生那样是让人愉快的惊喜了。此人有长长的栗色头发,贵族气派的容貌。我的血液发冷,停止了流动。我早知道她会在这儿。我早该知道,并且告诉里弗索普太太。 “是你!”阿拉贝拉·贝弗利,也就是维纳威夫人的三妹,冲我发出了一个嘘声。 她还穿着半丧期的衣服,我觉得我的红色裙子如此热烈,像鲜血一样不体面。她算不上好看,但她有着跟她大姐和外甥女一样的好头发,同样的好骨架。我说得毫不夸张,她就像一个鬼魂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走过去碰碰她,希望她会因此而在我面前溶解,尽管我的大脑告诉我那是阿拉贝拉·贝弗利,我的心却一直在搜寻奥芮莉亚·维纳威的身影。 她后退着躲开我的手,我的宾治酒溅了出来。 “我本来认不出来你,但是玛丽安娜·汉密尔顿告诉我有人在问奥芮莉亚。所以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你怎么会在利特尔顿勋爵举办的舞会上,而且穿得这么好?”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看奥芮莉亚的去世根本没有让你感到不安!” 我惊慌极了,脑袋里乌云密布。我能想到的就是她一定不知道奥芮莉亚留给了我财富。她姐姐已经写信给我。她还在惦记着我。如果阿拉贝拉·贝弗利回到萨里,告诉她我混迹于巴斯的上流社会,明显很有钱的样子,他们就会追踪我,他们会追踪我,他们会发现奥芮莉亚的秘密。我的所有旅行计划、所有的防范措施、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我转身想要逃开,但她那细胳膊却抓住了我。 “你去哪儿,你这个小贱妇!你躲什么?你想要我告诉全巴斯人你是什么货色,你从哪儿来吗?” “我一点不在乎全巴斯的人,太太,您想告诉的话,您请便!”我愤怒得直发抖,厉声说。这就像上次舞会,又来了。只是,这次我试图避开这场难以避免的对质。 “是吗?”她慢慢地说,依旧抓着我,“你为什么这么不在乎名誉,小姐,你是什么时候爬上上流社会的?我很想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是怎么做到的。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可没明白。但她显然已经得出了她的结论。我不知道那结论是什么。 “艾美,这个人在烦扰你吗?” 我最不可能的救星来了。里弗索普太太盯着贝弗利太太,那灰色的眼睛变成了黑色。 “这是贝弗利太太。她是奥芮莉亚的姨妈。” 我咕哝着解释说,显然是没有必要正式介绍了,而且我只想让里弗索普太太明白,奥芮莉亚的秘密正面临危险。 她拉起我的另一只胳膊,有那么一刻,我就被这两个人拽着,好像两个孩子在争夺一个布娃娃。然后,贝弗利太太松了手,我向主人迈近了一步。平常她走路的时候瘦弱得就像一片叶子,颤颤巍巍的,可现在站在身旁的她就像一棵坚实、强壮的橡树。 “你知道这位是谁吗?”贝弗利太太气急败坏地说。 “当然!”里弗索普太太轻蔑地说,“艾美·雪诺,她离开你姐姐家时一贫如洗,现在看起来很富丽堂皇。有什么不妥吗?” 贝弗利太太打量着对手那美丽的钻石和裸露着的满是皱纹的肩膀,那银白头发上的妖艳的羽毛。然后她看了看我那光鲜的露肩礼服,缀有小珠子的黑色网纱头饰,和摇曳在我头上的玫瑰。我看出来她在衡量。 “我很想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现她,她不属于高尚的人群。她显然感到很挫败,在发现奥芮莉亚只给她留了适度的一点赠品时,不过现在她好像是找到了进阶的方式……至少是在经济上。” 她脸上的表情时而惊骇,时而愉快,我在哈特威利庄园里常常见到她这种表情。关于贝弗利太太得出来的结论,我开始涌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怀疑。没错,对一个在这个世上既无保护又无财产的年轻单身女子来说,选择只有那么几种,事实上只有一种方式能让她在短期内变得富有。 “高尚的人们,我们?”里弗索普太太冷笑道,“你那高尚的姐姐把艾美扔出去的时候一分钱都没给她,她可侍候了她女儿一辈子!艾美已经矫正了这种情境——相当成功。我为她感到骄傲。” 我想从她的手里脱身。我不介意人们知道我出身寒酸,但我的自尊不允许人们那样看待我。我想要抗议,我是因为奥芮莉亚才变得富有,仅仅因为奥芮莉亚。但这恰好是我不能说的。也许贝弗利太太宁愿把我看成最恶劣的人,这样她也就不会探问我所获得的遗赠了。 “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太太。”奥芮莉亚的姨妈说,“您没有按照礼节介绍您自己。不管怎么说,您引以为傲的东西,不一定就符合高贵人士的标准。高贵人士有高贵的历史,所以才有高贵和沉默的表现。” “啊,您现在需要礼节了,是吗?那好,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阿丽雅德尼·里弗索普。” 就像在里士满的舞会上一样,有一小群人一开始就嗅到了冲突。我能充分地猜测到,里弗索普太太计划了一场好演出。我还想到了加兰先生,他将注意到,每场舞会都将让我成为耻辱的中心。 显然,贝弗利太太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那失色的蓝眼睛睁大了。我仅有的一点名誉就像水滴一样滑进了下水道。里弗索普太太才不管这些,她继续说道:“你想要尊严和沉默,是吗?所以,一旦一个女人老了,她就该把自己关起来,是吗?用面纱把自己盖起来,保持沉默?一旦女人不能做装饰物了,男人就感到丢脸了,是吗?男人就是如此美丽的动物吗?头发永远有弹性、面颊丰满、腹股沟饱满?并不是吧!” 看客们窃笑起来,就像香槟酒的泡沫浮到了表面上。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在里士满时因为说了“赤裸”而感到窘迫。但至少我没说过腹股沟。贝弗利太太苍白的双颊顿时变得绯红。 “你是个伪君子,贝弗利太太。”奥芮莉亚的伟大的朋友继续说,“你发现你的避难所是公认的形式,因此你告诉自己你周围人的行事作风就是道德标准,因为它们是社会所认可的。只有弱者才需要这类避难所。所以,回家去吧。告诉他们,艾美现在有钱了。告诉他们,他们别再指望她贫穷、耻辱、身份低微,那都成了历史。她翻身了。” 贝弗利太太点点头。“好,我会告诉他们。您不用担心。” 她身旁多了一个长相没什么特点的矮胖男子,大概是奥芮莉亚的姨父,贝弗利太太转向他,好像哭了起来。他茫然地看了看跟他妻子发生冲突的两个陌生人,便领着他妻子离去了。人群也就散了。 里弗索普太太咯咯地笑了起来。“哈哈!世界太小了,是不是?很不便,不过一切平安无事。” “她会,她会……” “姑娘,怎么回事,你舌头打结了?我的宾治酒呢?” 我目瞪口呆,重新添满了仍紧紧握在手里的杯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里弗索普太太,如果我是对的,贝弗利太太相信您的意思是,我,我是一个……现在,哈特威利庄园的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一个……” “对极了!哈!你看,让人那么快就把你看成坏人多有用!” “可是,里弗索普太太,人们都在听着呀!这可不是在哈特威利庄园,谣言会传播,整个巴斯……” “我以为你一点也不在乎全巴斯的人呢。” “啊,是的,可是……” 她靠近我,用她的晶亮的眼盯牢我的眼睛。 “艾美,别这么天真了。要么这样,要么就让她去琢磨奥芮莉亚给了你遗赠。她的注意力转移了。那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是的。” “你也不在乎巴斯社交圈怎么想,对吧?” “是的。可是想到让陌生人相信关于我的这么荒谬的事情,还是很痛苦,我的感情在挣扎。” “去去去,去它的感觉。艾美,你生来就失宠,过去大部分时间也一直蒙受耻辱。你走到哪儿,人们都认为你不对,甚至认为你对奥芮莉亚的奉献也是假的,是为了她的钱!你是一个独自在这社会上旅行的年轻女人,这个社会厌恶女人的独立。你面对的就是责难和误解!那是你负担不起的感情!” 我盯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诚实地说吧,艾美。你改变不了一件事。你喜欢去想,奥芮莉亚把你放到了一个无法忍受的境地,但是你无法回头去过老日子了,甜美、有依靠,却被蹂躏。你回不去了!”她说完便扬长而去。 有那么一会儿,我哑然地站在那儿,看着她离开。然后,我转过身,气冲冲地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冲上台阶,跑向大走廊和戏院楼厅的大门。我需要夜晚清凉的空气洗净我的羞辱。我不能接受里弗索普太太所说的话。如果可能,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让奥芮莉亚活过来。难道不是吗? 门口有一群客人,我放慢脚步从他们身旁走过。这个场景从一面镶着精心制作的金叶子的巨大的落地镜里反射出来——几个天真无邪的年轻女孩穿着白色或奶油色的裙子围在她们的妈妈身旁,她们看起来是那么清新,就像是受到庇护的雪花莲。我站在她们的前面,穿着红得像葡萄酒一样充满生气的裙子。我的头发违背了塞西尔的意志,头发和玫瑰都屈从重力,趴了下来。我的脸红红的,眼睛里喷着火。我跟那些女孩年纪相仿,我们的经历却迥然不同。我颤抖着从她们身旁走过,她们看起来如此美丽,白皙,安全。 啊,如果我能选择……在我生命里,我头一次感到,我在跟这个世界谈判,不管我表现得有多么笨拙,我钦佩这样的感觉。我不甜美但独立,我暴躁却自由。我不愿意承认我的现状,但我知道里弗索普太太是对的:我无法回头。 第四十八章 在马车驰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我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事,不管她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步入哈德斯宅邸的大厅,一只孤灯苍白无力地亮着,投下了朦胧的灯影。我跟随她进入起居室,彼此都没说一句话。我们将一起喝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 小火燃烧着。里弗索普太太陷进一张笨重的绿色贵妃沙发里,我突然明白了——她老了。我见到她两整天了,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可真是愚蠢。但是,里弗索普太太有野兽一样的意志和纯粹的生命力,这些东西支撑着她,使她看起来很超凡。因为她的每个词、每个注视、每件衣服都在拒绝年纪,让你很难意识到她是个老人。无论如何,不是每个80岁的老人都会在舞厅里待到凌晨两点,不停地接待人,还跟每个与她个性不合的人打着无名战役。 我明白了,她使我想起了奥芮莉亚。真的,奥芮莉亚年轻、美丽、迷人,可能里弗索普太太从前也是那样。只从那纯粹的仪态来看,果断、闪耀,她们很像。 这种想法使我在递给她酒杯时多了一份体贴。我注意到她干枯的手在接过去时有点颤抖。 “好了,艾美小姐会怎么打发今晚舞会上的那个有趣事件呀?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早了点呀?她是不是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解决掉这个烦恼呢?” 她的嘲笑看起来很敷衍,她还冲我笑着。她一定是累了。 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到她对面。“我相信我需要些时间才能消化掉。这就像一场梦,里弗索普太太。从哈特威利庄园来的人,从特威克纳姆来的人,生命中的所有碎片都撞在一起了。” “这很正常。在巴斯待五分钟就能看到一打她认识的人从各个地方赶过来。” “那我就有点明白了!即便是我这样交际圈不大的人,都见到了两个我过去认识的人。”我不是指亨利。我不希望她嘲笑我。“哦,奥芮莉亚的姨妈会那样看我的!” “你当然很难仓促地接受她的好建议。我要很遗憾地提醒你,你现在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已经让你的品质遭到质疑了。你知道,有很多关于我的传闻。不要在乎别人怎么想,艾美。如果你一定要在乎,那就不要让人们知道你在乎。”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您是奥芮莉亚的朋友,我待在您家里,而我却对您的生活一无所知。” 她笑起来,不是平时那种精明的咯咯笑声,而是疲倦的笑,这笑声让我的骨头都放松了下来。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生活。哦,我不是蔑视你,只是没人会理解的。这个世界规定我们女人该过某种生活,艾美,如果我们不那么过,上帝会帮助我们。” “如果生活给我们的挑战超出了那种模式,我们该怎么办?让我觉得可笑的是女人的选择那么少,却又会因为仅有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受到惩罚;还会因为使用她们真正有力的,且有益于她们的方式而遭受辱骂;如果我们胆敢走出这种扭曲的悖论就注定一生都要遭受谩骂。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可笑,艾美,但没有一件是有趣的。”她前后摇晃着身体,发出一串冷酷的笑声。 “您的论调就像奥芮莉亚一样。” 她的脸柔和了。“从前,我很像她,也是一个淑女,我背负着很多的期望。我很年轻,大约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被一个恶棍引诱了,最后他抛弃了我。我跟他私奔了,所以我的选择曝光了,你无法假装这事没发生过。几年前,我认识的另一个年轻朋友也遇上了同样的事。她因为感到羞辱,自杀了。” 她站起来走到火炉边,用拨火钳拨了一下燃着的木柴。火苗飞起来,好像是在抗议,但它无助于消除寒冷。她再次坐回沙发里,坦然地面对着我,一只手放在红木扶手上,另一只搁在沙发背上。那双总是扣着的手不再假装严肃了。 “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她是无辜的牺牲品。你看看,她自杀了,可这行为被看成是她有感情,她有基本的美德。她干得真好,保住了她的美好名声。唯一的问题是,她死了。” “您显然做了一个不同的选择。” “的确是这样。如果谁认为耻辱比死亡还严重,他就是傻瓜。” 围绕在我们身旁的黑暗越来越浓。“我,我同意您的说法,里弗索普太太。您……”我琢磨着怎么用词,“愉快”这个词不太恰当,“当您回忆过去,那种生活让您满意吗?” 令我惊奇的是,她认真看着我,仿佛那是一个好问题。“我猜,如果上帝认为我的罪孽不可原谅,他就会亲手结束我的人生,但他没有。艾美,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生活并不总是容易的,也不都是美好,它还充满了考验,但那是我的岁月,都是我的,没人能跟我说我不该拥有它们。”她决然地点着头,把马德拉白葡萄酒灌入了喉咙。 “我已经跟你讲过,或许你相信那些谣言。很多关于我的故事都是真的,但也有许多是假的。一旦你走出牢笼,就是这样。不过我不会屈尊去纠正任何一个人。所以你看到了现在的我,不是值得尊敬的人,但非常强大,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咀嚼着她的话。我不能否认,我仰慕她面对公众时的精神,她那么骄傲,而不是含含糊糊地把自己藏起来。原先的当事人如今早已去世——她的父母、诱惑她的人、她愤慨的邻居们,然而,旧的污点还在那里,跟洋葱的气味一样飘浮在空气里,连我都能闻到。 我在想,如果奥芮莉亚跟罗宾被人发现了,她会勇敢地面对丑闻,如果她健康的话,她甚至会享受它。然而她累了,她病了,她面临死亡,所以她选择了另外的斗争方式。我开始理解她跟里弗索普太太之间的古怪友谊了。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奥芮莉亚要用这样漫长的时间向我揭露她最后几年所经历的事实了,只跟我。 “让我感到费解的是,为什么人们要选择这种生活。”我终于说,“我无法忍受。总是在炫耀,总是在怀疑别人的动机,想知道他们在怎样议论自己。” “你真的觉得别的地方跟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我想起了哈特威利庄园:无休止的窃窃私语,永不停止的诽谤和轻蔑。 我想起了伦敦:万神殿里的那些富人,当我独自一人走在他们中间搜寻时,他们那冷漠、公然蔑视你的眼神。 我想起了埃林顿太太。“你竟然称之为友谊?一个家室良好的富家姑娘怎么可能跟你这种人有友谊?”在回顾中,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然后我想起了亨利和阿尔伯特,维斯特一家人和贝西。他们的形貌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清晰得仿佛昨天才见过他们。我回忆起亲爱的奥芮莉亚,她看到我时总是那么开心。“来呀,艾美,又是美好的一天,我们到溪边去!” 我使劲儿眨着眼睛,想要忍住眼泪。我的喉咙被堵住了,我把白葡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可能不一样。可能不是所有地方都不同,但是在很多方面我赢了,可能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赢!我过去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幸的,里弗索普太太,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也还不确定我懂得真正的友谊。在生活给我的所有祝福中,友谊一定是最光明的,最好的。” “非常好,孩子,不要让自己太兴奋了。很好,很好,这个世界充满了可爱的人,也因为有真诚,这个世界才运转得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今晚才如此受欢迎,你能想象到吗?” 我嘴里的酒都喷到杯子里了。“里弗索普太太,请原谅。不过,我真是好奇,您今晚确实很受欢迎!” 她咯咯笑着。“因为我很有钱。当然,不止这些,我在这世上孤身一人,我的财富没有继承人。他们是围绕着我转的秃鹰,艾美,等着我死后能在我的财富里分一杯羹。每个人都自称发现我很有趣,恭维我长生不老,真相是他们觉得这是极其无聊的。我是他们的,那个术语叫做——‘不确定的时间和自尊投资’:他们知道他们可能得追求我很多年,忍受我那丢脸的活法,而且,可能一分钱也拿不到。”她微笑着扮了个鬼脸,她那灰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尽管她的做法不仁慈,可我忍不住也分享了她的欢乐。我发现我突然喜欢她的陪伴了。如果我不是穿着巴斯尺寸的紧身胸衣,我就想盘腿坐在这棕色大沙发里了。“我不理解您,里弗索普太太。您自称看不起社交界,可您却成为它的中心!为什么?” “我了解巴斯的社交圈。它让我发笑!我若是想过安静的生活那比登上月球还难,每一个人都在缝新衣服、欢笑、彼此交互邀请。那是一个极好的讽刺,艾美。我从他们那儿猎食呢!那些想让我死的人却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看看昆廷·加兰对你的追逐吧,”她热切地向我倾身过来,仔细盯着我的脸,“非常滑稽!我打赌他不知道你卑微的出身。我打赌他以为你是一个可靠的投资。” “您错了。”我高兴地说,“加兰先生遇到我时,我就穿得破破烂烂,一文不名。他是位绅士,像今晚一样。我想他知道我的出身,整个里士满的人都知道,他跟那儿的人有联系。” “是这样吗?哦,那很有趣。如果是这样,要小心。不过,现在,趁我现在脾气还好,你可别浪费机会,想问我什么就尽管问吧。”她又靠回沙发上,等着我开口。 她对加兰先生的看法弄得我有些气馁,不过她又满有把握地分散了我的那种情绪。“我能拿到奥芮莉亚的信,离开这儿吗?” “哈哈哈哈!那么糟糕,嗯?你到这儿才两天!哦,你这个脆弱的小东西。不,你不能那样。你和我都跟那个女孩发过誓。我不会背叛她的愿望。” “我知道您会那么说。可是,为什么这是她的愿望?看在上帝的分上,她不可能认为我在这儿会开心。您知道她的伟大秘密吗?里弗索普太太,她要引导我去哪儿?”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理所当然不会告诉你。我当然知道。” 我对面前这个弯着腰、心烦意乱的老太太生气了。奥芮莉亚不仅如此信任她,把她也卷入寻宝游戏,而且还告诉了她游戏的结果。我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注视着里弗索普太太。可怜可怜我吧,如果追踪的确在巴斯终止,是不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认为我是个高级妓女? “我也刚好知道你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艾美,她让你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关于快乐,而是关于选择。”她能读懂我的心思。我知道是这样。“因为这个原因,我不会放你走的。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社会、金钱、时尚生活,是这个世界的人拼命追求的。她想要你有所选择。” 现在轮到我嗤之以鼻了。这个主张看起来很古怪。“但是奥芮莉亚了解我。奥芮莉亚喜欢打情骂俏,喜欢被宴请。那不是我想要的。” 里弗索普太太的脸又跟以前一样无赖了。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拉起我的手。“不要这么快就否决它,坐那儿好好想想。你才到这儿两天,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你的生活,那是什么?奥芮莉亚想要你做一个有教养的选择。不要告诉我你对今晚那个闪光的加兰的奉承不感兴趣。你有没有假想过他是你的真爱?他给你的关注是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你喜欢吧?” 我语塞了,我想给自己辩护,但她继续抓着我的手说:“你没看到其他年轻小姐今晚看你的嫉妒眼神?如果你看到了,可能你就压根不会厌恶被人宴请了。如果你没看到,那你一定是个小傻瓜。” “我,我没有。”我嘟囔着。那么,显然,我就是个小傻瓜了。她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好吧,那好吧。可是,艾美,请考虑这件事:有了奥芮莉亚的财富和我的引介,如果你想待在这里或者过着淑女的生活,你能的。无疑,你可能会嫁给某个优雅的公子,比如昆廷·加兰,然后生几个优雅的小孩。” “现在,我知道你不会这么选择,不管怎么说,给你保留这个可能性吧,直到你离开巴斯。奥芮莉亚知道因为一直让你跟她在一起而剥夺了你选择的机会。现在一切都变了。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我想时间太晚了,今晚的高度戏剧性征服了我。“但我不能!我不能让奥芮莉亚起死回生。我不能回到特威克纳姆,除非我背叛她的信任。我不能明天离开这里。所以,我不可能拥有我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厌恶地噘起嘴唇。“非常好,亲爱的,继续悲伤吧。”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火苗渐渐变小,屋里很冷了。我该离开去拿点暖和的东西来,但我不想离开里弗索普太太,我担心她会像一团烟雾那样消失掉。我的想法变了。我轻轻地拨了拨火,它已经没了热气。 “里弗索普太太,我感到很困惑。奥芮莉亚送我到这个地方来,而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来保护她的秘密。寻宝游戏!一串穿越大陆的信!我到处旅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我这一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聚集到巴斯的话,我辛苦保守的这个秘密就都白费了!” “你想得非常对,那就是她计划的疏漏部分。相当不便。”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坚持用这种严厉的方式?她就是想把我带到更多的公共场合里来吗?” “因为她不知道。” “可是奥芮莉亚一点也不笨。她一定已经意识到肯定会有这种可能,我在这儿肯定会遇到一些从前相识的人。” “不,她没这么想。” “怎么会呢?” “亲爱的,因为,她从没有来过巴斯。” 我用围巾把自己包得更紧一点。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当然来过!我收到她从这里寄出的信。你是说她没来过这栋房子?她在这里还有其他朋友吗?不是很时髦的朋友……仆人,或者?那像她的做法。所以您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所以今晚也没有人听说过奥芮莉亚!” 里弗索普太太勉强地站了起来,身子重重地倚在她的拐杖上。我的心开始下沉,我意识到今晚我要失去她了。“不,艾美。我不是在巴斯遇到奥芮莉亚的。我只能这么跟你说。好了,快去睡觉,明天还有更多可恶的事情要‘享受’呢,我得休息了。奥芮莉亚不知道巴斯什么样儿,因为她从没来过这里。我没听说过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的原因嘛,我猜,最大的可能是他根本不存在。” 第四十九章 礼拜六的早上,我很早就醒了。近期的事件像不受管束的小马一样在我的脑海里跳跃。我觉得这些事应该发生在别的女孩身上,比如昨晚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穿着红裙子的精灵般的女孩。可是,我不能否认,她就是我。 我在研究自己,我也在研究奥芮莉亚,她更让我困惑。我离开伦敦才几个星期,就发现奥芮莉亚有这么多秘密。但相对昨晚的发现,那些事都不算什么。我在巴斯,她却没来过这里。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不存在?她不仅对我保密,而且对我撒谎?是里弗索普太太在挑拨离间吗?是她搞的鬼吗?如果她说的是真相,那么,她们在哪里相遇的?在什么情况下,从萨里来的孤独的女继承人,会跟一位来自巴斯的古怪老人成了同盟?各种可能性像无止境的深渊,迎面压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按铃要咖啡。我披上披肩,拿出奥芮莉亚的信,不是她最近的来信,而是很久以前写的。我回到床上,决定不读完最后一封不下床。我要通读一遍。 那些信正如我所记得的那样,她在伦敦时异常开心。她也想我,想家乡,但没提到她父母。信里的内容都很正常。 然后她去了特威克纳姆。那些信里写的内容也很丰富,叙述详尽,她在那里也很愉快。我在特威克纳姆的时候,通读过这些信,只是这次读的时候认知不一样。我看出了不同的细节。 1844年的夏天,我读这些信的时候,担心她为了去冒险,去证明她自己的存在,她会因此而病而死,我将再也见不到她了。如今,那些恐惧都已成为往事,我用崭新的目光读着这些信。我设法想象奥芮莉亚的生活,她在罗宾的怀抱里找到了爱,她激烈地反叛她的父母,她逃离了家。她多么渴望恢复健康,多么渴望在没有父母冷漠的注视下过着快乐的生活。她那么渴望自由,当她发现自己的健康状况妨碍她苦苦争来的自由时,她得多生气,多害怕呀! 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读某些段落。 1844年5月31日:今天早上,我感到身体强壮些了,我相信我无法参加惠顿的野餐了,不过,中午的时候我能喝点汤,我又恢复体力了! 1844年6月5日:考尔顿小姐的舞姿太有趣了,一点章法都没有,对这样一个夜晚来说,欠缺严肃。我跳了每支舞。早上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特别虚弱,无法参加舞会呢。 1844年6月17日:病痛再一次袭倒了我。我强迫自己穿好裙子,感到头晕目眩。我昏倒了,艾美,幸运的是,我的卧室门开着,霍利斯看到我趴下了,大声招呼他的姐妹们来照看我。我很快就恢复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请求,亲爱的玛德琳坚决不肯离开我。 读到这里,我感到异常可疑,我拼命地思考。我想知道是否奥芮莉亚也看到了可疑之处。我想不会,我不认为她会如此坦率地写下她自己的症状。当然,这些描述非常简短,大多数段落都是在描绘快乐时光。这信读起来也是奥芮莉亚的语气。 然后,她就突然到了德比。我不会忘记,她旅行到这里的时候,我们的通信忽然中断了。 旅途比较长,小鸽子,有好多事要做……请不要为这次延迟而感到震惊。 信到这里就中断了:整个七月,就只有三张便条,都是从德比寄出的。十三岁的没有安全感的我,把账都算到了那个每年拿1.5万年金的绅士和那个20岁的男爵头上。现在,他们也仍旧让我烦恼,不过却是因为别的原因:因为他们不生动、不热情、不真实。 她可能为了掩盖自己对罗宾的真实情感,而试找了些替代品,也可能她为两人没有前途而感到痛苦,就随便跟什么人调调情,以减轻痛苦。不过,这也不像是我认识的奥芮莉亚的所作所为呀。 按照里弗索普太太昨晚的指点,我突然疑惑,她是否真的在那儿。 显然,这是个疯狂的想法。我读到八月的来信,一封接着一封,都来自德比。可是……总共也没有很多信件,都没有写她会在德比待多久。 她的速写也让人怀疑。我不是说那些速写缺乏艺术性,但是,奥芮莉亚的画里总会有深刻的个人风格或异想天开的笔触。德比的速写却都是山,里面没有一个人,没有动物或离奇有趣的角落。它们跟信的内容不相配,它们根本没有描绘出奥芮莉亚的注意力所在,没有描绘出她想跟我分享的内容。它们就像是从某本书里照抄下来的,不像是出自现实生活。 我记起了离开特威克纳姆那天早上迈克尔说的话: 离开得太匆忙了,突然就消失了,就跟你一样。 为什么他觉得很突然?她一直在准备于6月份离开他们,回到哈特威利庄园。如果她决定旅行得更久一些,为什么要缩短在特威克纳姆的时间? 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新推测:如果奥芮莉亚跟罗宾怀了一个孩子呢? 他们当然会提防着,可是这些事也不是精密科学呀?如果很精密,如果真能控制得好,那也就不会有被扔掉的婴儿了。大多时候女人会因此被羞辱,而男人也会因此而名誉扫地。 我又想到了坦普尔顿先生和那个有着微红金黄色鬈发的女仆。不管事情是对还是错,坦普尔顿先生因为跟她在一起,他在社区里的地位就受到了牵连。要不是因为她怀孕,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曝光。如果坦普尔顿先生绝对能够预防这件事,为什么他不那么做呢? 如果奥芮莉亚怀孕了——如果真是这样,她该怎么办?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她会怎么样?这当然能解释她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写到信里告诉我——她太清楚这些信会怎样到我手里了。 然后呢?随后那些年里,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有了新的进展,更成熟了,不再是小孩子跟大姐姐,而是两个年轻的女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她还非要对我保守着这个大秘密吗?我咬紧牙关。这是新形势下的老问题。 可能她跟她妈妈一样,也流产了。可能维纳威家族的女人不容易怀上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是怎么回事,我想象着各种可能性。我觉得奥芮莉亚可能有个孩子,却从来没跟我说过。雅各布斯医生曾经告诉我们,这么做有风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跟罗宾可不仅仅是因为一时忧伤而“在一起”了一次,是常常“在一起”。如果她不敢保证安全,她会那么做吗?从前那个艾美可是无法想象她那聪明、欢快的大姐姐会犯这么大的错误。但这个新的艾美,这个迅速成长的艾美已经很清楚奥芮莉亚容易犯错误,也有缺点,还有一丝绝望,而这些都无益于做出可靠的判断。即便如此,仍然找不到一点迹象…… 我继续读信。如果那些信值得我相信的话,她在德比待到8月,然后继续向北旅行到曼彻斯特和利兹市,她保证说圣诞节时回家。写到这儿,她的信又恢复了自然,可信一些了。 你应该看看曼彻斯特城外的哈特比棉花磨坊,亲爱的,就像无止境的圣诞节,白色的棉花旋转不停,无休止地跳着舞。不过没有雪人,没有欢呼,工厂有男工人、女工人,还有童工,最小的只有六岁,他们个个都红着眼睛,不停地咳嗽,我觉得没人能忍受得了那机器声。 我禁不住回忆起几年前我跟奥芮莉亚一起读过的一篇关于这种工厂的文章。那是在她旅行之前还是之后?我想是在旅行之前。我想知道那是否有个城市叫做哈特比,奥芮莉亚是否真的在那里见到了棉花磨坊里的真实情况。 艾美,跟北部地区相比,萨里就像是“田园”二字的苍白的复制品!高大的树木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仿佛被某种风力切断,到处是起伏的深蓝绿色原野,其间分布着白色的河流,它们在礁石盘结的地方汇成瀑布,瀑布落入玻璃般透明的湖泊和精灵般美妙的林间绿地中。啊!我看到了精灵,到处都有,谁也不能否认我看到了精灵。 艾美,昨天我去了约克!好美丽的城市。 上周我在斯卡伯勒看到了海。你一定会爱上它,亲爱的。 我努力去想象她怀着孕,她理所当然会心事重重;或者她流产了一个孩子,她很虚弱,很悲伤。我努力想象她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整个夏季里冒着热浪。即使她没有怀孕,她的心脏条件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奔波。我找不到满意的答案。7月份之后,她没再提起她的健康状况。 我继续读着。她决定延长她的旅程。她回到了什鲁斯伯里和巴斯,到这两个城市的原因都是应朋友之约,那些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 我没有去猜想那些来自巴斯的信。它们在我的手里,盖着巴斯的邮戳,给我讲着关于那个英俊的弗雷德里克·梅雷迪思的故事,而里弗索普太太认为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信到此为止。她没有提前通知我她将回家,好像她想给我一个惊喜。 我看着散置在被单上的信,一个新的谜团升起,一个寻宝游戏里的寻宝游戏。我把一些确定的信息收集起来。奥芮莉亚肯定在特威克纳姆住过。我确定这一点是因为我也在那里住过,那里的人们知道她,而且她的信很有说服力,也很频繁。奥芮莉亚没在巴斯住过,根据里弗索普太太的说法,而且她从这儿寄出的信没有个性,也很少。她从别的地方寄出的信也没个性,也很少。这么说来,她大部分的行程都让人怀疑。那么,过去那段时间,她究竟在哪儿?她干了什么? 她可能生了个孩子的想法很荒诞。如果是那样,这孩子现在在哪儿?如果是那样,她保守这个秘密的做法就非常有说服力了,因为这个秘密,她才让我到处奔波。不过,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还是个谜。 然而,奥芮莉亚的安排不总是那么合理。她并非总是考虑得很周到。她并非总有先见之明。可能她根本没有一个好的理由。这就像所有那些古老的秘密一样——无法解释又循环往复。 我就要知道答案了,就要知道了。可是我还要等近三个礼拜!我只希望我在巴斯余下的日子别再像昨晚一样多事了。 第五十章 那天上午其余的时间里,确实一件麻烦我的事都没有,更确切地说,连我渴望见到的人也没来——亨利承诺过的来访。他没来拜访,他也没有留下名片,连张便笺都没送来。 从早晨一直到午后,我忘记了我一直关切的奥芮莉亚的秘密和我那可恶的新发现。我脑子里全是亨利。他的缺席仿佛是往我的胃里扔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在走廊里徘徊,在我的房间里忧郁着。我看了一千次时钟。11点,正午,直到午餐时间,我告诉自己,他上午有事,下午一定会来,因为迟到,他会充满了歉意,对我微笑着。 四月,天气明媚,阳光普照,我却把自己幽禁在哈德斯宅邸那灰色的房间里。下午三点钟,我担心亨利的事务可能会占据他一天的时间,我可能得明天或者礼拜一才能见到他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等这么久。三点半时,门被擂响了,我的心差点跳出胸膛。我从座位上跳起来,这才想到轮不到我去开门。我强迫自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安布罗斯去开门——她总是走得这么慢吗?当她宣称加兰先生来访,我失望极了。 看来他总能找到我住的地方,而且会突然造访。我表现得有些粗暴,因为我期待的是亨利。安布罗斯领他进了会客厅,里弗索普太太现身了,穿着一身紫色的裙子,眼睛里闪着淘气的光芒。我可不信任她这种目光。 听起来,他的到访是为了确定我会去参加明天下午的箭术聚会。他问里弗索普太太和我是否愿意去看看他刚获得的两匹马。他建议我们坐他的马车到城里兜兜风。 里弗索普太太站起身,快走到门边了才表示同意。“还有比今天更无聊的日子吗?”她瞪着我,好像我有责任让日子变得更活跃一点似的,尽管一整天我都没看到她的影子。 与她相反,我不情愿地在火边徘徊。“我,我……不能去,谢谢您的邀请。”我结结巴巴地说,看起来又死板又尴尬。我不想离开这房子,万一亨利来了呢?但我很清楚我没有合适的借口。 “为什么不去?”里弗索普太太命令道。我好像看到了一只苍鹭正用尖利的喙刺穿一条鱼儿。“才过去三天你就被这个大社交圈折磨得疲惫不堪了吗?” 我强迫自己笑了。“当然不是那样。今天下午我有很多事要做,要写信……” “哦,对了,你交友广泛,那是当然。”她嘲弄道。 “请别勉强你自己,雪诺小姐。”加兰先生跟以前一样老练地走到我身边,里弗索普太太则像个没耐心的小孩一样,在起居室的门廊上烦闷地踱着步。“这个建议太突然,我也不能确信您有时间。我应该等到明天,明天将有幸见到您。不过,在我们离开您之前,您不想去看看那些马吗?它们就在门外。我记得您跟我说过您很喜欢动物。” “噢,我喜欢!您说得对,您真是太体贴了。”我很高兴他记得我的爱好,“太好了,加兰先生,您太善解人意了。”真的,能从等待亨利的失望里分分心也好,即便只有几分钟也好,于是我们三个就来到了外面。 四月的阳光又温暖又柔和。加兰先生有一辆时尚的二头四轮轻型小马车,漆着天蓝色和金色,这马车非常适合他。那两匹新马儿有着闪闪发光的枣红色毛发,身材都一样高,跗关节强壮,优雅地转动着脑袋。维纳威勋爵一定会赞赏它们的。我笑着抚摸它们那光滑的鼻子,把手放在它们那天鹅绒般的嘴唇上。它们躲闪着,摇晃的脑袋撞到了我的胸口,好像厌恶这蹩脚的抚摸。我蹒跚着,笑着,加兰先生上来稳住我。我感到他放在我手臂上的手的压力,感到慌张,我把手指穿过马儿丝绸般的黑色鬃毛,它们非常直,明显被精心修剪过。我一直喜欢马毛带来的舒服的触感。 “快点,快点!”里弗索普太太在马车里催促着。加兰先生可怜地微笑着,向我鞠了一躬。 “明天见,雪诺小姐。”他灵巧地进了车厢。他们走了。我不情愿地看着那些美丽的动物离去。在哈特威利庄园,马儿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们一点儿也不复杂,总是那么充实。我看着它们潇洒地小跑下街道,直到那令人愉悦的马蹄声消失,我才回到屋子里,继续等待亨利。 等啊等。白天过去了,亨利没来,我比从前更加孤独了。里弗索普太太问我是否愿意陪她去参加这个或那个聚会时,我更愿意接受而不是拒绝了。我想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不管我的社会责任是什么,我让自己每天都出门散一次步。每天我穿过巴斯,走完亨利埃塔街,希望有可能会偶遇亨利。每天我都会到我们相遇的桥上,我走过我们谈过话的咖啡店,我们的友谊在那儿升温。我仿佛看到他无处不在,然而我却不知他在哪儿。 我无法理解。那天他因为再次见到我而开心,我能感觉到是真的。我们的友谊也是真的。他承诺说第二天上午来看我。我的想象力狂奔着:他已经听说了并且相信我是一个淫妇……或者他只是要好好想想跟这个过着如此不正常生活的女人的友谊。我太不正常,太自由奔放了。甚至我自己也认识到,跟他第一次相见时我是多么渺小、迟钝和寒酸,我突然就转变了……我真不明白他的沉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他记得我的地址,那不是个会轻易忘记的地址。 或许他已经跟他的朋友们提到了我的名字,而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对他的影响很大,他们可能会对这个没有可靠背景的单身游荡的女人有所怀疑。 也可能是他遇到了别人,一位淑女,他觉得我们之间古怪而单薄的友谊不能发展成为罗曼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愿意衷心地祝福他,因为我也只是希望亨利幸福。只是,我禁不住也希望我是那个使他幸福的人。哎,有那么多的事情,是我希望自己了解的! 时间走得缓慢极了。根据我对奥芮莉亚的研究和我的猜想,我迫切渴望看到下一封信。我依然相信游戏就快到终点了,所有的答案都接近了。我知道不能强迫里弗索普太太早点给我那封信,只能数着我的日子。即使她高兴我陪伴她参加聚会她也会伪装得很好,但是她从来不禁止我陪她一起。在我参加的大部分社交活动中,都能遇到昆廷·加兰先生,他的存在让那些活动变得稍微能忍受了些。 当然,在星期天的箭术聚会上,我见到了他。他鼓励我参加礼拜一在拉斯伯恩太太家里举办的午宴。那天下午,他用他的马车载着我和里弗索普太太。她对他可真是恶劣,但他仿佛乐意跟她在一起。我现在对里弗索普太太也有了好感,虽然我根本无法解释原因,由此我也就喜欢加兰先生的做法。其实,我很喜欢他。他总是很谦恭,总是很可靠。他给我的印象真的是太光辉、太完美了。我压抑这种认知,忽略它,因为他会得出什么结论是他的自由。显然,他想跟我交往,这让我心里感到温暖,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而且我很喜欢。 在巴斯,我感觉自己待了足有半年,检查日历的时候,才知道其实刚过了一周。就在我装扮好自己准备参加另一次晚餐前,我跑到窗边,把前额抵在玻璃上,盯着街道。这已经成了习惯。我看着公园的栏杆,黑色雕花,一个老妇人带着一只小狗在散步,旁边跟着她的女仆。花园里,开着粉色的樱花。我看见一位先生飞快地走过去。我无聊地看着他走路,从脚指头看到帽子上,然后目光落到迎面而来的先生身上。我站直身子,又看了一眼。走近的先生正是亨利!是亨利!有那么一刻,我因为看到他沿着丽贝卡大街走过来看我而无法移动脚步。哦,真是救赎!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过了这么久才来看我,但我相信他会给我一个很好的解释,我马上就会有答案的。我转身跑向门口,在那里看着他。安布罗斯会喊我,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 他看起来比以前还高了点,对一次拜访来说他的穿着很体面,戴了一顶新的高帽子,至少是我没见他戴过的。我注意到,他打扮得不如加兰先生完美。外衣袖口露出来的衬衫袖子有些长,领结有点歪,他开始肯定系得很紧,但不久就把它拽松了。他的脸上有几缕黑色的鬈发,他迈步就像在慢跑。我开心极了。他这样子才像个男人。 他在离房子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停住了,我笑了。不,是这儿,亨利,我从大脑里给他发电报。不过我不认为他记错了,因为他看的就是哈德斯宅邸。可能是因为它阴沉的外观而迟疑了?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他的脸,我惊慌地发现他看起来并不愉快。他的表情不像是一个男人正准备去拜访女人时该有的……啊,我在盼望什么呢?但那表情也不像是来拜访一位朋友。我从来没看到亨利如此冷酷的表情。他摘掉帽子,挠了挠脑袋,以至于那鬈发都立了起来,然后他又很不情愿地把高帽子戴了回去,不然他一定会把它扯烂。 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我不愿意那么想,可是,如果亨利来这儿是为了跟我断交呢?如果他过来只是来跟我了结友谊?一定是那舞会——他已经听说了,他跟参加过舞会的人交谈过。现在,他想要告诉我,他不能继续跟一个名誉这么坏的女人往来。耻辱穿透我的身体……但我可以解释!他可以说他想说的,我也可以纠正他的想法,我们将会一起嘲笑那谣言…… 但他走开了!他盯着哈德斯宅邸看了很久,然后转身从他来的方向离去了!我的脸惊恐地皱在一起。他在这儿停了这么久,就在我眼前,我甚至都没跟他说上话?这怎么可以! 我从房间里飞跑出去,跑下长长的旋转楼梯。我跑过长长的、回音震荡的大厅,终于打开了前门,我忘记了头上还有卷发纸。我跑到街上,刚好看到亨利高高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跟着跑过去,在我那宽大的蓝裙子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里飞奔着,我听到我的鞋子踏过人行道上的每块石头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我不在乎!我想的就是见到亨利,告诉他,他对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要看着他的脸上再次绽放出愉快的笑容。 当我跑到大街尽头时,他不见了。我站在斜坡上,哪里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其他几条穿过这街道的大街向左右延伸着,我俯瞰着那两三条大街,也没他的影子。人们盯着我看。亨利不知去向。 本来触手可及,我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加兰先生的马车已在门外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此时的我。我跑上楼梯,撕下头发上的卷发纸,趴到床上痛哭了起来。 第五十一章 我失魂落魄地过了一天。我简直无法相信亨利来拜访我却没进门就离开了!在伦敦的时候,他对我那么好;前几天相遇的时候,他对我也那么坦率,那么深信不疑。我不愿意相信,但这是我亲眼所见呀。我不止一次为此泪眼婆娑,但泪水不能改变事实。 到周五的时候,我吃惊地意识到我跟昆廷·加兰而不是亨利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尽管我心里一直固执地把亨利当作朋友,而只把加兰先生看作熟人。事实是,亨利是明显地缺席,显然是决定不跟我做朋友了,同时,正如里弗索普太太坦言的,如果我想增加我的财富和扩展我的人际关系网,就嫁给像加兰先生这样的人吧!如果我决定留下来的话。 但这种生活,这种不停参加晚宴、舞会和纸牌聚会的时髦生活,看起来并不是我所喜欢的生活。尽管我过着这种生活,但我知道有那么一天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过另一种生活。存在即合理,可我讨厌这种戴着面具的生活,总要去猜测面具之下的面孔。我没有奥芮莉亚的眼界,我仍旧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安定下来。 加兰先生是那个能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吗?我怎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是因为他在我身边。他英俊、专心、聪明,是个凡事都让人敬佩的男人。显然他正在追求我,就算我再天真,也能看出这一点。我被他奉承得都想写信给玛德琳和普里希拉了,想跟她们分享这件事。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给她们的父亲写了信,兑现我的诺言,让他知道我很安全,生活得不错。我固执地期望整个寻宝游戏即将在这里、在两个星期之内终结,然后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跟任何我想联系的人联系了。此外,虽然我知道女孩们喜欢这些小道消息,我的心却不得在意这些。 加兰先生与过去一样:冷静、优雅,完美。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变化。或许这就是男女之间交往的魅力所在。当我们一起乘车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修长的身躯随着车厢的震动而精密地摆动,那种流畅感使人觉得他能在整个世界游刃自如。当我们在哈德斯宅邸的会客厅里礼貌地交谈时,我注意到光线映在他那光滑的、金色的腮须上。当他为我扶着门或者递给我酒杯时,我注意到他那雪白、整洁的手套以及他那柔和的袖子。 到底是他的什么特质激起了我对他的兴趣?仅仅因为他的英俊——我没这么肤浅吧?尽管我在离开哈特威利庄园之前没见过什么优雅男士。里弗索普太太批评他迟钝,而我觉得他聪明、亲切,有他陪着参加社交活动,让我觉得更有融入之感,更加深了我的错觉,让我觉得没人在议论我进入社交圈的神秘途径,让我感觉我在朋友们中间。他没有对我那粗暴的女主人表示责难,也没有对我那寒酸的出身和神秘的背景表示质疑。他从来没对那两次舞会发表评论,从没让我感觉自己跟他不相配或者多余。我逐渐摆脱了对他的拘谨,至少和他在一起时感到快活了一些。 我没有被人求爱的经历。在我们私人谈话时,他会给我讲他在伯克郡的房地产、他的马、他的很多投资。我意识到他相信他讲的这些事情会让我对他更有好感。而我想知道他是否觉得麻烦,当他开始如此受欢迎的时候。我不确定这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但我至少感到轻松了一些。我在巴斯的生活没我原先设想的那么难过。 在里弗索普太太的一次冗长的纸牌聚会上,我反复思索着这些事。我们坐在会客厅里,傍晚充足的光线柔和地照进落满灰尘的室内。客人是加兰先生、前任桨手皮尔庞特先生、巴斯戒酒协会的曼弗斯太太和格拉迪斯先生,他是一位狂热的竞选者,热衷于打压下层阶级受教育的权利,他认为教育会让那些人腐败和无法无天。 谈话相当离奇。我则让自己的思绪漫游到灯轴上。它在微尘旁边舞蹈。到礼拜三,我就能读到奥芮莉亚的那封信了。我已经对里弗索普太太古怪的着装习惯了。我最初的印象是,她选择客人的目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折磨他们,这个印象被她自己确证无疑了。 我抬起视线的时候,发现加兰先生正在注视我。他微笑着,仿佛理解我刚才的走神。曼弗斯太太正在解释建设公共图书馆的重要性:工人们累了一天,喜欢到酒馆酗酒以放松自己,图书馆则给他们提供了另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 格拉迪斯先生迅速回应说,“那个阶层的人”不会被说服应该远离酒鬼的生活的,他们只会把图书馆烧掉。 曼弗斯太太几乎要落泪了。里弗索普太太咯咯笑着没说话,皮尔庞特先生则毫不掩饰地打断了这个谈话,讲起他怎么划船冲入激流的故事: “那是1803年,在泰晤士河上,靠近亨利镇的地方,我获得了最伟大的胜利……” 就在这个有趣的节骨眼上,安布罗斯敲门进来了。 “抱歉,太太,”她用惯常的自信态度对她的女主人说道,“雪诺小姐,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我很吃惊。“哦!当然可以!抱歉,女士们,先生们,我希望没破坏你们的游戏。” 我小心地把牌面朝下放下,其实我根本不必那么做,因为我从没赢过。加兰先生精于此道,他几乎赢了每一手牌。里弗索普太太常常指出这一点。他说他一旦玩起来就不会输,她则回嘴说她当然知道这一点。 我和安布罗斯一起走到门厅里。 “雪诺小姐,我很抱歉打断了您的游戏,有位先生在外面等着见您。” 我的呼吸停止了。“亨利?” 安布罗斯看了看那张名片,然后递给了我。“是的,亨利·米德。这么说,您认识他。里弗索普太太会很高兴您邀请他进来坐。小姐。” 我能想象得出,如果把可怜的毫无戒心的亨利领进毒蛇的巢里,里弗索普太太得多开心。但我想单独见他。“谢谢你,安布罗斯。我不会耽搁多久的,我去外面见他。” “很好。雪诺小姐。” 我跑了起来,飞快地从长长的门厅里跑了出去,这次一定要在亨利消失之前抓住他。 我很高兴自己穿着漂亮的翠绿色裙子,虽然里弗索普太太对它嗤之以鼻。不要高兴过头了,我严厉地对自己说,他也许只是礼节性地拜访,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刻也不相信那种想法! 我必须镇定,我告诉自己。我扭开笨重的门,出现在玄关里。一辆奶油色的二头四轮轻型马车在街对面等着,亨利跳了出来。他那修长的腿和黑色的眼睛啊!他跑过街道,让我惊愕的是,他抓住我的胳膊,紧盯着我的脸。 “艾美,我想你是高兴见到我的!” “亨利,当然了!为什么我会不高兴?你到哪儿去了?你说礼拜六来的,我等啊等啊……”我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我太不矜持了,一点都没顾及我的尊严。但我关心的是我们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他放开我的手臂,并没因我的连珠炮式的问话而感到不悦,相反,他拉起我的手,很快又松开了。他看起来简直不知道该对我怎么办才好。“对不起,艾美。”他终于开口说道,样子很严肃,“我没想到你会介意。但那不重要了。我承诺说来,我也应该来的。我想来的。” “那你为什么没来呢?” 他用手搓搓脸,冲我咧嘴笑笑,这笑容跟平时那生气勃勃的样子可不一样。“愚蠢的男性尊严。其实,我来过了,不是在我说的那个早上来的。我们那天在咖啡馆外面说再见之后,想到你再一次从我身边溜走,我感到非常失望,不过我没在意自己的情绪。我之前答应了格斯——朗埃克先生,就是在巴斯给我提供了住处的朋友,我答应他礼拜六早上去见证一份重要文件的签字仪式。我不能让他失望,所以我直到下午才来看你。” “你礼拜六下午来过?可是亨利,我等了你一整天。” “是吗?”他笑得开心了,轻松了,还有点羞怯,“啊,现在,艾美,让我告诉你真相吧,这让我自己都感到非常尴尬。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傻瓜,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承诺说我仍会喜欢他。 “太好了。我很高兴你宽宏大量,艾美。我原以为我很聪明,结果我是个傻瓜。我那天来了,发现你跟一个相当英俊闪耀的家伙在街上谈话。只有你们两个,你们笑着,你看起来很开心。他抓着你的手臂,你们一起抚摸他的马。你们穿得都非常时髦,你们看起来……已经在一起了,我猜想。他显然非常富有,非常成功,所有这一切都是我没有……” “可是,亨利,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从来没有……” “不,等等,请让我说完,艾美。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等了那么久,你需要我给你一个解释。他跳上了马车,驾车离去。艾美,你花了很长时间看着他离开,好像你无法忍受他离开似的。而我也在看着你。” 我感到难以置信。“亨利,你那时候在哪儿?” “就在街上,就在那儿。”他指着那个位置。 “你应该喊我!我进去后你为什么也不来敲门呢?” “我丧失了勇气。就是这样。对不起。你一直在奔波,在伦敦这样,上个星期也是,我知道你除了想到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那天晚上你去了利特尔顿勋爵的舞会,你进入了时髦的圈子。跟你谈话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也属于那里,你也属于那里。我想可能我们的友谊对我来说比较重要,对你来说并非如此。” 我摇着头,试图集中思想,强忍着不因这些荒谬的言行而发笑。“亲爱的亨利,但愿你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我来说,我们的友谊很珍贵。我很高兴在巴斯见到你。那天我不是在盯着加兰先生看,我是在盯着那些马!我喜欢马,亨利。那天我在笑,因为马太美了!加兰先生是我女主人的一个朋友,我在特威克纳姆也对他有所了解。我们没单独在一起,里弗索普太太那时正在马车里。哦,亨利,你是有点傻,是不是?” 我开心地笑了。能跟他这样坦诚地谈话真是很开心,我也知道了,我对他而言很重要。他在嫉妒。我心里在笑。他也笑了,这回总算是我熟悉的笑容了,这种笑容能让你觉得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很美好。我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如果我们不是站在街上,他可能还会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我能感到那种紧张——美好的紧张感——在我身体里滋滋地冒出来,使得我只想傻笑。 我想亨利也有同感,因为他带着顽皮的表情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哈德斯宅邸的威风凛凛的外观上去了。“老天呀,艾美!” “带我到这儿来的马车夫说的就是这句话!” “细心的家伙。这是什么地方!怪不得我那天在桥上见到你时你看起来心情低落呢。你的女主人是谁?穿着白色长裙的幽灵吗?一个想要吸你血的长着翅膀的夜行生物?我希望不是后者——对一个准医生来说,我可不推荐这种做法。” “亨利,别那么离谱了。”我笑道,“都不是,我相信如果你遇见她,你也一样会觉得她很不可思议。里弗索普太太八十多岁了,她根本不在意公共舆论,而且她认识每个人,每天晚上都出去玩,差不多每个白天也一样。我弄不懂她。你会见到她的。我希望你能见到她。”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如果我不久再来拜访你,你高兴见我吗?”他问,突然有点害羞和正式。 我转着眼珠。“如果你真来,我当然高兴啦!” 他点点头。“说得好!谢谢你,艾美。我会来的。现在我想我不能再让你在人行道上待着了。我的朋友,朗埃克夫妇,他们在马车里。我们打算去比彻恩悬崖看日落。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那真是美丽的奇观。” 我突然意识到,我除了独自在市区散步之外,整天都待在会客室、舞厅和餐厅里。春天正在流逝,我距离拿到奥芮莉亚的信的日子正在慢慢接近。我对季节转换已经没了感觉。 “我想去,亨利。你不知道我多想去。可是,屋里有个牌局。里弗索普太太有客人,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没关系,一个突然的愚昧的邀请。你要是愿意,过来跟大家问个好,然后我就送你回去。” 我穿过街道去见朗埃克夫妇——格斯和艾伦。他们比亨利年长几岁,是一对热忱的人儿。他们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并邀请我明天晚上去用餐,还说有舞会,哦,就只有几个好朋友凑在一起,但是肯定会跳舞的! 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跟每个人握手后,跑回了哈德斯宅邸的阴影里。 第五十二章 我“砰”地撞入了加兰先生的怀中,他正站在门厅里。我站直身子,把手放到燃烧的脸颊上。出于某种原因,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犯了什么错误,我有些恼怒。为了掩饰,我忙不迭地向他道歉,尽管我怎么会知道有位绅士站在门后边呢! “请不用道歉,雪诺小姐,这得怪我。里弗索普太太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噢,加兰先生,谢谢您。一切都好呢,谢谢。有个老朋友刚才路过。我们回去打牌吧。” “好。我盼着听听格拉迪斯下面的文明见解呢!”他向我使了个眼神,然后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虽然……请等一下,雪诺小姐,正好我们单独在一起,那么我能耽搁您片刻吗?这些天我一直希望能单独跟您谈谈,可是里弗索普太太一直在场,想跟您单独谈谈还真没机会。” 我笑了。这倒是真的。我感到有些慌张,这位如此有魅力的男子想跟我单独谈什么呢?就在这样一个我刚见过亨利的时刻?他把我拉到柱子后面的小室里。 “我一直希望有这样一个温柔的环境,”他低声说,“没什么大事。雪诺小姐,明天我必须去伦敦办事。哦,只去三四天,但我希望走之前能跟您谈谈。我想,如果您知道我非常钦佩您,您不会感到惊奇的。” 我吃惊地抬头看着他。他错了!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他对我感兴趣,是这样,可是……他非常钦佩我?为什么?他低头温柔地看着我。 “别害怕,雪诺小姐。这不是求婚。我知道我们还不是很了解彼此。我是一个实际的男人,不是那种冲动的年轻人,我不相信两人之间的真实情感能在一个晚上就建立起来。我希望我们能更加广泛、深入地……不管怎样,我希望让你有所准备。我想。”他温柔地笑了,“哪怕你希望我从此之后永远不要谈这件事了!我不希望让你感到不舒服。可是,如果你愿意让我们继续了解彼此,你将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仅包括钦佩,还有更多,这样的话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感觉周围的灰色石柱就像是见证人,还有那拱形的天花板和长长的石阶,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教堂里。他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又把另一只手盖在上面。我大概是惊奇得呆住了,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记忆猛地打开了闸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加兰先生也一直礼貌,热心,无可非议……而我,惊慌,手忙脚乱,想要逃跑。我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真的会舒服吗? “加兰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一直盯着我看,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想象像加兰先生这样一个人能钦佩像我这样的一个混合体。但加兰先生低头看着我,目光为他的言语作证。我希望自己也尽可能诚实地对他。 “加兰先生,我受宠若惊,我承认我也很惊讶。您如此赞美我,我很感激。您是我在这儿的好朋友。但您高估我了,实在是太高估了。”那是真话。我轻松多了。 “我很高兴听您这么说,雪诺小姐。那么,我能否请求,您把我当作一个求婚者,我是说未来的,不是此刻。” “任何一个年轻女人都愿意得到您的关注的。加兰先生。” “但是您,艾美,您愿意吗?” 我愿意吗?我说不出来。我确实非常钦慕他。可是这种钦慕能变成亲密的关系吗?他太漂亮了。有时候我觉得只要看着他我就会窒息。不过我也觉得,两个人要相配,还需要更多的东西。 然后我想到了亨利。 我愉快地想到,比起我跟加兰先生之间逐渐建立起来的密切关系,每次我见到亨利时都觉得更亲近,更简单,可是……现在亨利不在我眼前,我想起他那能够融化我心的黑眼睛,他那让我安神的迷人微笑,我记起过去一周里的孤独与困惑。他让我痛心。我看着他在纠结是否来拜访我,最终选择了走开。而加兰先生在这里,专心、可靠,每天如此。他陪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接受了亨利的解释和道歉,我知道他是诚恳的。可是如果他每次都因为怀疑我对他是否在意而消失,我会被再次抛弃吗?这一直是最让我心痛的事。 我知道时间在流逝。加兰先生在等着我的回答,里弗索普太太和她那群古怪的纸牌组合也在等我们回去。没时间仔细思考了,我感到心里有种东西像里弗索普太太那神秘的飞蛾,被扎在玻璃柜的某个地方。他说过这不是求婚。他不是问“是”或“否”,不用马上回答。 “我觉得……可能……我大概会。先生。”我红着脸,语无伦次,“就是,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我无比荣幸。在巴斯能有您陪伴,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让我开心,我也很钦慕您的礼貌和智慧……”我知道自己已经讲得够多了,便又归于沉默。 “真高兴听您这么说,雪诺小姐。我们或许该回到牌桌上了,免得他们发怒,我希望从伦敦回来后,继续我们的友谊。” “好……不过,加兰先生,有些别的事。我不想给你一些无谓的期望,目前我还做不了自己的主。说来话长,不过我的情况……我可能很快会离开巴斯。我不知道将会被送到哪儿。这听起来一定很奇怪……” 他弯下腰亲吻我的手。 “雪诺小姐,我当然知道您目前情形下有某些……困难。我知道您不得不独自旅行,您的命运也在不断变化。我当然理解,是您的背景造成了您目前的不确定性。我请求您相信我,这都不会影响我对您的尊重。请不必觉得您不跟我解释就仿佛欠了我什么似的。来日方长。是吗?” 他伸过手臂给我挽着,我们一起回到起居室。我感觉懵懵懂懂,不过接下来几天都不会见到他,我感到如释重负。我还有点愤慨,就在亨利再现之后,这个突发事件又这么迅捷地把我迷住了。最主要的是,这两个男人都不要求我做出解释,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当然,让我心神不安的这种快乐来自这位绅士,我曾经像个遥远的陌生人般注视着他,如今问我是否可以把他当作一位求婚者。我几乎记不起来我是怎么回应的了。 第五十三章 客人离开后,里弗索普太太并没有问我为什么离开牌桌,我感到很惊奇。如果她真的关心这件事,让加兰先生出去找我,那她应该好奇才对呀!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散步。朗埃克家将于下午五点钟派马车来接我,我不知道如何度过之前的这段时间。幸亏我出门了,正好见到亨利在门外的悬铃树下徘徊。 “艾美!”他喊道,笑容令人陶醉。 我穿着白蓝相间的淡蓝色裙子,泡泡袖,领子是简单的圆挖口。天气很好。我无需穿斗篷。我也不用为加兰先生的事烦恼了。至少三天内我不用管他。在这几天里,如果我不想管束自己,我的心尽可以折腾得翻天覆地。 “早上好,亨利!”每次见到他我都能笑逐颜开,就仿佛是见到一只小狗突然蹦进河里撒欢,情不自禁地感到欢喜,“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噢,是舞会取消了?” “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当然没有。我只想在晚餐前跟你多待一会儿。过去几天我们浪费了不少时间。我渴望把它们补回来。我还在想,这么早来拜访你,是不是不合适呢?因此你就发现匍匐在阴影里的我了,是不是以为我要入室抢劫呀!” “我很高兴见到你。” “你要出门,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只是散散步。再合适不过了。” 我挽上他的胳膊,我们静静地走着。昨天晚上,我的脑袋里混杂着兴奋与困惑,在亨利的再次现身和加兰先生的表白之间摇摆着,现在我清醒多了。把加兰先生当作一位求婚者是个十分诱人的主张,当然,他魅力十足。任何一位女子都会这么认为。可是我知道在我心里想着的是亨利,我对他有热情,一开始就有。我在心里跟自己说,以后我要阻止加兰先生继续追求我了。等他从伦敦回来后,我就跟他说。噢,我真担心结果会闹得不愉快。现在,我还是先正确理解我跟亨利之间是怎么回事吧。当然,还有我的寻宝游戏。 我们走到克雷森特广场,在一棵萌生着浅粉色烛形花苞的栗树下坐下来。他把他的夹克衫铺到草地上,以免草地弄污了我的裙子,然后用一只手扶着我坐稳。他则坐在我的旁边,微风吹动着他的头发。 “真高兴见到你,艾美。”他静静地说,“我这周的做法不像个真朋友,我要再次向你道歉。你知道,我无论如何不该担心你的。我觉得不配去拜访你,而你最终想的是我已经忘记你了。” 我的目光越过广场。早晨的阳光斜照在草地上,照得蜘蛛网上的露珠亮晶晶的。大清早的,绿色的草坪上很空旷,只有少数几个家庭散步,或者打板球。栗树在我们头上沙沙作响,我想到了鳗鱼饼岛和康斯坦丝与埃德温的柳树。 “礼拜三我看到你了,亨利。噢,我曾走遍了全巴斯希望能再见到你,唯一一次见到你是在我房间里,我正向窗外望着。我看见你从街上走过来,我是那么的高兴,可是你在距哈德斯宅邸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停了一阵子,接着你便转身走了。” 他扮了个鬼脸。“那真是个不光彩的时刻。在看到你跟……加兰先生之后,对吧?我对自己说,你对我的友谊不感兴趣,那只是我单方面的希望。我希望我们再次不期而遇,那时我就能看出你是不是真的高兴见到我,这样我就不用冒险出现在你的门口,让你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对你的关心。后来我觉得那是懦夫的做法,所以礼拜三我又去拜访你,但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到了门口又丧失了勇气。不管怎样,我很高兴自己不屈不挠地……对你说的这些话让我显得头昏脑涨的,我希望自己头脑清醒点!” 他坐直身体,做了一个深呼吸。“艾美,如果你还有什么疑虑,请你告诉我,我希望做你最亲密的那个人,不过,我觉得现在我还做不到,因为我什么也不能给你,甚至连前景都不敢给你,直到我选择了一个事业,并开始为之奋斗。另外,我们才见过两次,所以这听起来好像太草率了。我真的什么也不该说。不过,因为我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去拜访你,以至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是不是?” 一只大黄蜂像飘动的粉扑一样嗡嗡叫着飞了过去。我能感觉阳光照在我脸上,也感觉到了亨利喜欢我。我禁不住笑了。 “确实被你弄得一团糟。我也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我回应道,“我,我常常想到你,你知道吗?自从在伦敦见到你之后。在这里再次遇见你之后,我是那么的快乐。可后来我觉得你根本不在意我。我知道我们还只是陌生人。但是,在我的感觉里,你不是陌生人。” “我也不觉得你是陌生人。至少现在我们能继续了解彼此,用心交流。你也知道,我有我的缺点,像别的男人一样,骄傲,啊,这只是其中之一。”他有些不安,“我过去没想过,这个缺点会让我变得怯懦。以后我会努力改变的。对我来说,那可真是个艰难时刻。你知道吗,艾美?之前是放弃医学,现在是这个。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小伙子,可现在我认识到,当一个男人并不轻松。你明白吧?我不该告诉你那些!我应该说点废话,让你相信我很完美。” “啊,我相信你,亨利,我完全相信你。我想你能干得很好,我是说,成为一个响当当的男人。你只是还年轻。我也是。” 他再次掉过头去,微笑着看着风景。“谢谢你,艾美。” 我们坐了一会儿,看到一只黑白花小狗跟一个七岁左右的胖胖的小男孩玩耍。当男孩绊倒,砸在狗身上时。我们都紧张了起来。但他俩只是爬起来抖一抖身体,便继续玩他们的游戏。真是一对好伙伴。 亨利对我的信任就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我心上的乌云。保密和谨小慎微地行事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了。我觉得跟亨利的距离从未有这么近过,不过我也知道我们的时间也许不多。一个星期后,我可能就要离开巴斯。我当然不能对他完全敞开心扉。但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想要告诉他我所能讲述的一切,或者更多,比我能透露的还要多。我不愿打破我们之间这种美好的沉默,最后还是开口了。 “亨利,不是你一个人正处在过渡期。”我静静地说,一边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英俊的侧脸。他的嘴唇有个弯弯的弧度,非常优美。 他点点头,依然盯着广场,但我能看出来,他在倾听。我解下软帽,把它放在我身边的草地上。我想更清楚地看着亨利。 “整个秘密都跟奥芮莉亚有关,就是我那一月份去世的最亲爱的朋友。” 我明白他很想知道这件事。“我祖父认识的那位年轻女士?我想你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吧?” “是的,亨利,我跟她的关系比你能料想的还要亲密得多,我欠她一辈子的情。我还是个新生儿时,她,她在雪地里发现了我。” “什么?”现在他转了过来,眼睛紧盯着我的脸。 “是的。我被遗弃了。我是……”我不想说我是赤裸的,“我被冻得浑身青紫,奥芮莉亚那时候才8岁,她有一颗非常温柔的心,她抱起我,把我带回了家。她是一位伟大的女士。亨利。在那个年龄,她没发现自己这么伟大。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很伟大。她父母不想要我。他们把我当作是一种耻辱,你明白吗?”我紧张地把头发塞到耳后。我还不习惯讲述这个故事。 他沉下脸来。“你是个耻辱?一个无辜的孩子?那是什么逻辑?我不懂。”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很多年以来,我都认为他们肯定是正确的,不然他们就不会那样对待一个孩子。如果不是奥芮莉亚下定决心要留下我,他们就把我送到孤儿院去了,你明白吧。他们的冲突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 “我敢肯定。他们对你非常不好吗?艾美?” 我哽咽了。“是的。我想在那之后的人生里他们一直在后悔那天的仁慈。”我感到泪水涌了上来,我使劲儿眨了眨眼,把它们憋了回去。我想跟亨利讲这件事。“他们坚持让我远离这个家庭的视线,但是奥芮莉亚不离开我。她被惯坏了,而且很孤独。她也充满了想象力。我想她是被这个未知的雪孩子的秘密给迷住了。” “当然是这样。艾美,你没有任何一点跟出生有关的资料吗?” 我低下头,发现我的指关节已显得苍白;我一直在扭动这双放在膝盖上的手。“不,从来没有过。” “真遗憾。你见过我的家人。我不能想象,如果少了一个,其他人该怎么活。”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描述,我该从哪儿开始解释呢?库克那不带个人色彩的善良,维纳威夫人那刻骨的仇恨,抑或是我一直在那里忍受的灰暗生活? 我讲得不流畅,但我努力想让亨利理解我。我设法把七年浓缩成五分钟,然后抬头看看他的表情,我是否让他感到烦闷。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烦闷。 “艾美,请相信,不论你的过去怎么样,米德家和克鲁姆家永远都会愉快地接受艾美·雪诺。” “亲爱的亨利。”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拉住他的手。这么做是相当违背礼仪的,可是当我抓住他的手之后,我就再也不想松开了,他也没有挣脱。就这样,在这个尴尬却美妙的时刻,我发现自己坐在一片开着报春花的草地上,跟一个朋友拉着手,一个男人,他年轻、英俊。“谢谢你。”我轻轻地说。 “艾美,你不必谢我。”他回答道,他的声音很柔和。 我慢慢坐正身体,收回手来。“原谅我,亨利,我太冲动了。我觉得我的情感就像是布丁一样搅动起来,就像蒸汽一样喷了出来。我还不习惯跟人讲这些。” “要是你感到难过,就请别再说了,艾美。我承认,我希望你能冲破障碍。我也很想了解奥芮莉亚的秘密,还有它对你现在的影响,以及你的选择和你的生活。” “嗯,我会努力的。但我还不能告诉你奥芮莉亚的秘密,不是我不能,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全部的秘密。等我能告诉你,我会说的,亨利。可是……奥芮莉亚去世后给我留下了几封信,每封信里都包含了关于保守这个秘密的强烈的恳求。这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亨利,我不能背叛她。可是,啊,真难呀,要这么保密……” 我没有认识到,原来,保守这个秘密对我来说有这么大的压力。在巴斯保守这个秘密很容易,因为没人需要它。但亨利想了解我。他高大,热情,善良。如果我不告诉他这个秘密,我就会爆炸的,散裂成一片片花瓣。 现在是他抓着我的手,方式并不冲动,也不草率。他坚定、慎重地握着它。尽管在这个如洪水般涌来的美妙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竟然还瞥了瞥周围,看是否有认识我的人在看着我们。我已经知道,社会太强大了。 “艾美,我完全信任你讲的这一切。我为能成为你的知己而感到骄傲,我谁也不会告诉的。我会尊重奥芮莉亚的秘密,不管那秘密是什么。我发誓。” 在他结束这个郑重的宣誓后,把我的手又放回我的膝盖上。我在感到释然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我就开始给亨利讲寻宝游戏。我告诉他每封信都会揭示更多我所不知道的事,不过我没有告诉他那些故事的细节。我告诉他我有了更多的钱和漂亮衣服,也知道用它们去干什么,可是,这些都不是我内心所渴望的。我渴望安全、家庭和答案。我知道我没有完全遵照奥芮莉亚信里的指示,但是这个妥协让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也是有价值的。 我承认,有时候我生气得流泪,觉得自己仍旧是维纳威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我承认,奥芮莉亚并不完美,我也很伤心,她活着时对我保守了这么多的秘密。我最后叹息道,不管怎样,我对她的忠实是深沉的,是真诚的,就跟过去一样,而且将永远如此。 第五十四章 我太快乐了!那种痛快的,猛烈的,非凡的快乐。这快乐就像落在我皮肤上的阳光,像溅起的雨水,像是橘子跟玫瑰合体的味道。 他爱我,亨利爱我。我也爱他。我当然爱他。过去的五天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 我在克雷森特广场尽情地倾诉,他侧耳倾听。我说完之后,他把双手枕在头下躺在草地上,闭上了眼睛。我明白,他在认真地思考,他没有感到厌倦。 我之前从没有机会观察他躺下的样子,我趁机仔细观察他那黑色的鬈发,他那柔和的肤色,他嘴唇那讨人喜欢的弧度。我注意到他的嘴上停着一个温柔的微笑,他的咽喉有点苍白,藏在高高的领翼里。他的外衣不是沉闷的客厅蓝,是那种很好看而且耐穿的棕色,他里面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红色的马甲,它们温柔地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我忽然很渴望把头也靠到那上面。 但我没有那么做,当然不能那么做。 我惊奇于他有两条那么长的腿。其实,任何一个人的腿都比我的长,可是亨利的腿显得尤其长。 他终于又坐直了身体,我急忙跳了起来,好像干了什么非法勾当。其实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女人仰慕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有什么不对。这也许是里弗索普太太对我的熏染。也许那并不是件坏事。那天傍晚,朗埃克夫妇如约派马车来接我。最后我穿着心爱的杏黄色平纹细布裙去参加了晚宴。我很高兴能穿着我自己选择的裙子去参加活动,梳着简单的发型,自己打扮自己,简单说来,就是只为了自己满意。塞西尔并不赞成我的装束,但我离开房间的时候感到非常舒服。 我在厅里碰到了里弗索普太太,她正在戴一副长长的黑色缎子手套。 “孩子!”她看到我时颤抖着说,“你要在尼姑庵里待一晚上吗?” 她没能影响我的心情。“我只是和朋友在一起,里弗索普太太。我希望您今晚玩得开心。” “未必。真的未必。”她一边咕哝着一边慢慢地移步出屋,她越来越倚重拐杖了。 我突然有些冲动,想把她也带去,让她看看那群温柔的朋友。但我没有行动。 我度过了最愉快的一个夜晚。朗埃克一家和他们的朋友让我觉得自己很受欢迎。食物简单,但很好吃。舞会就在那拥挤的客厅里举办,一次只能容下三对搭档起舞。大家相互邀请,但我跟亨利跳舞时感觉像在做梦。他很优雅,很自信,给我讲了一大堆诙谐的评论和私人笑话。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哈德斯宅邸,即便是那怪异的灰色角落和飞蛾工艺品也不能使其减弱分毫。不用说,里弗索普太太比我回来得还迟。 接下来的四天我也跟亨利、格斯和艾伦在一起度过。我的世界全部倾斜了。他们惊异于我还没有见过附近的乡下风光,就极尽所能带我熟悉那些风景,从比彻恩悬崖到威德姆的多叶巷陌的风光。他们还在河畔的田野里安排了一次野餐。我相信,从那天起,我的记忆里就总是回响起潺潺的流水声,瓢虫的嚓嚓声,以及温暖的落日和欢乐的笑声。 和亨利一起与另一对夫妇在一起的感觉真是又陌生又奇妙——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一有机会就会偷偷地研究格斯和艾伦。她小巧,白皙,活跃,喜爱收集阳伞——每次我见到她,她都打了一把不同的阳伞。他呢,不是那种英俊的男人,他留着一大把姜黄色的胡须,让人印象深刻的黄铜色络腮胡子。但是他体贴,文雅,他们对彼此的欣赏一望便知。我在想亨利和我在彼此的陪伴下过上十年后会是什么样,是否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当亨利为我做向导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城市似乎也焕然一新了。让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了解那么多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感到惊奇,也许是因为他平时总是很谦虚。他会带我到河堰上,让我看看流水,而不是骑着马冲进水里——那是现代生活的精细标志。他给我讲解水闸和运河的作用,我才了解,正是它们使巴斯成为一个旅行和贸易中心,而不仅仅是一个时尚和调情的地方。当我们在一起时,这城市辉煌的建筑仿佛也活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对巴斯不满的硬壳和在寻宝游戏中遇到的挫折都渐渐打开了。我感觉时光也暂停了下来,因为生活中全是令人愉快的事。与亨利在一起时我关心的那些事都暂停了运作。他就像寒日里的焰火,吸引着我越来越靠近他,让我感到他是如此珍贵而稀缺。 我们沿着皇家新月楼那条街散步,也到其他街上去探寻。那些表面洁净、光滑的房子后面其实像犬牙一样参差不齐。就像这个社会的反照——表面上优雅,完美无瑕,其实背后满是崎岖和欺诈。亨利经常流露出这种想法,它自然而然便留在了我的脑袋里。他喜欢思考。我们偶尔会遇见认识的人,提醒我这是一个奇怪的梦,我在过着神奇的日子。我们在皇家酒店的大厅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庆祝艾伦的生日,之后发现曼弗斯太太正在散发禁酒运动的小册子。她慷慨地给了我们每人一本(其实我已经有三本了)。我跟格斯、艾伦到庭院里欣赏喷泉时,她则跟亨利愉快地聊了很久。 我发现亨利见多识广,喜欢沉思,并非是那个他自己认为的轻浮、脆弱的小伙子。而我,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个无价值、贫乏的人,这种看法对我无益。我丝毫不认为亨利也应该遭受同样的痛苦,所以就告诉他停止那荒谬的想法。他似乎接受了。 昨天晚上,在亨利埃塔街吃过晚饭后,他告诉我他爱我。 我们在屋顶平台用的晚餐,在我们周围,金银花正在盛开。格斯说他要去看几份文件,艾伦回到屋里弹钢琴。亨利和我冒着寒意一起待在外面。虽然近日都是晴天,可夜晚还是比较寒冷的。亨利说那是因为巴斯位于众山环绕的盆地,一个充分的地理解释,点醒了我之前对这个地方简单的臆测。我们谈论文学,在渴盼着夏天的画眉鸟的呢喃的伴奏下读了几首十四行诗。然后,我们谈论起童年。 “我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那样的童年。”亨利突然说,“那个笨拙的小女孩跟在她那聪明、耀眼的大姐姐后边转悠,而我这个顽皮的男孩不许离开房子,怕我闯祸。我怀疑它们无处不在,除了我们的记忆里和心中。” “我大多数时候还觉得自己是那个笨拙的小女孩。而且,事实上,我依然在追逐着奥芮莉亚。” “大多数时候?那余下的时间里呢?你怎么看待自己?” 我皱眉想了很久,思考着他的问题。 “就像其他成年人一样,我一直希望能自己照顾自己。”我惊奇地发现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深思熟虑,自信,稳重。我爱奥芮莉亚,但她并不稳重。就像你在爱着一簇焰火。还有……我也会检视自己,亨利。我的到来并不是符合习俗的,我好像是在创造自己的道路!我从没想过我可以这么做。你呢?亨利?你觉得自己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吗?” 亨利果断地摇摇头。“哦,不,不是。那顽皮的影子还在那儿,除了那些,我还意识到了更多的东西。我得扩大心胸去包容更多事物,让我成为自己。我当然是个男人,不是男孩。只不过……” 我记得第一次在他爷爷家门口看到他时的震惊感觉。他当然不再是个男孩了。 “只不过什么?” 他环视着花园,交叉着双腿,思考着。黄昏近了,丁香花的柔和清香随风飘来,我打了个冷战。 “只不过……我还没成为我想成为的男人。现在的我就像是一个轮廓。我想要变成一个完整、饱满的肖像。” “是因为你还没有选定一个固定的职业吗?” “那当然是一部分原因。有一部分自己是超前的,又有些部分是落后的。领先的那部分没耐心,它们想要很多东西。落后的部分在努力追赶,我敢打赌它们被那些要求给吓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他正在成长。我一直没有机会慢慢成长——我总是处在那种糟糕的环境下,世界不会那样对待一个孩子。奥芮莉亚也是这样。虽然,她挣扎、抵抗。我能看出来,对亨利来说,他需要慢慢地成长。 “我明白。你不觉得你应该对自己更友善一些,给拖你后腿的那部分一点同情心?”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该这么做。我认为自己必须更坚强一些。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这么没有耐心吗,艾美?你猜一猜,我想要什么?”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我觉得心脏开始打鼓,就像是它知道我的生活即将发生变化一样。突然,我说不出话来了,摇了摇头。 “哦,亲爱的,亲爱的艾美,你猜不出来?啊!那就是因为你!艾美,我庆幸自己这衣服捆绑着我,因为这衣服里面的我就要溶解了。我不能忍受让你再次感到不安,我必须说出来。从我们相逢的第一个晚上,你就让我神魂颠倒了。你看起来如此悲伤,如此孤独,却又如此坚定。我不想让你离开,我真不想,可是你和我外祖父都很清楚你必须走。然后,我在这里再次见到你!我有机会深入了解你,跟你谈话,得到你的信任,分享你的友谊。哦,我知道我们才认识不久,我们还有很多需要了解的地方,可是,这些天跟你一起度过的这些时光让我明白: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将多么贫乏呀!艾美,如果你感受到的仅仅是友谊,那么我会永远珍惜它,你可千万别因为我的告白而感到尴尬或者难过。可是,如果你愿意爱我……如果你能,你能,爱我,我会,我会……” “你会怎么做,亲爱的亨利?”我温柔地问他,拉住他那从精细的铁桌上伸过来的手。 他如此热切地注视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脸上的表情。它让我的心融化了。原来,我的心里结着冰呢。 “我永远不会和你分离,艾美。如果你愿意,我将跟你一起建设我们的生活。我知道我还没有资格问你这个问题,因为,除了我对你忠贞不渝的爱情,现在我还几乎什么都给不了你。可是,有那么一天我可以的,那时你愿不愿意考虑做我的妻子?” 我感觉泪水冲出了我的双眼,在我的脸上滚落。我想用披肩擦干它们,但亨利比我快了一步。他用胳膊环绕着我,用他的手帕温柔地擦拭着我的面颊。 “艾美,告诉我,这些眼泪是代表欢喜,请告诉我它们是欢喜的泪水。如果一个男人知道他的求婚能让这个女孩子高兴得落泪,他能增长多少信心呀!” 我设法停止笑声和哭泣,让自己恢复平静,告诉他我确实是因为欢喜而落泪。我坐在花园里,一种奇异的情绪环绕着我:我的头在旋转,心在歌唱,我漂浮在狂喜的波涛中。我想用胳膊兜住他说的所有话语,把他的话放在摇篮里,永远保留着。我一直在渴望它们! “在你那次嘲笑我那傻瓜脸的时候我就对你着迷了。”亨利说,“我记得那时候爷爷开玩笑说你被我和他绑架了,因为妈妈得了感冒不能跟我们一起吃晚餐。我做了个鬼脸,你就乐了。我从一开始就想保护你,我想看看我扮鬼脸时你会不会开心,你还真的开心了。我记得,我不得不找个理由离开了房间。” “真的吗?我以为你看着我觉得怪怪的!我以为你离开是因为你觉得我的笑容古怪。” “古怪?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厨房的人都这么说。” “好吧,让我告诉你,厨房里的那些家伙简直大错特错。亲爱的艾美,你的笑容让人想陪你一辈子,只为让你开心。你呢?你在我爷爷的门道里见到我这个大男人时,有没有立即爱上我?” “哦,当然了。就在门廊里。”我告诉他当时的真正状况。我大笑只是为掩盖我的窘迫感。我终于让自己接受这件事了。我几乎不相信我最终能跟他分享自己在过去几个月里对他的思念之情:每次见到他,我都感到那么开心;有他做伴,我是那么舒服;除了我心爱的英俊的亨利,我从来没梦想过任何一个其他人能如此理解我。 我们反复用这种头脑发热、狂喜的状态说话,一点也没想到谈论下实践的问题,也不担心即将面临的事实——我在这里只有一周了,而亨利对他自己的生活安排也还晕乎乎的。如果不是艾伦走过来问我是否需要马车,我们可能会就这样聊一个晚上。 第五十五章 今天,那美丽的梦继续着。生活让人眼花缭乱,它飞速行进,光彩照人。我彻夜难眠。自从奥芮莉亚去世后,没有什么原因能让我整晚睡不着。我唯一的遗憾是,奥芮莉亚永远不会认识亨利了,而亨利也是一样。 后来,我沉沉地睡着了。早上起来,我感到头晕眼花。我穿上覆盆子花相间的奶油色裙子。亨利以前没见我穿过它。他要来见见里弗索普太太。其实这是个多余的仪式。但我们兴奋得想让每个人分享我们的欢乐,而她是我在巴斯认识的最堪称是我的监护人的人。我希望亨利能见一见康斯坦丝和埃德温。他向我保证,等我的处境改变后,他早晚会见到他们的。 我提醒他,里弗索普太太可不是一般人。啊,现在是到了让她在见到亨利前有点心理准备的时候了。 我告诉她我订婚了,我将跟我爱的人一起过一辈子。她“哈哈哈”地抗议道:“你订婚了?是吗?有戒指吗?有吗?哦,孩子,孩子,可别用大吵大闹的解释来烦我了。你是嫌你的麻烦还不够多吧?” 但她还是会见了他。10点钟,他准时敲响了门。那是我们约定的时间,我跑去开门,这让安布罗斯感到不满和懊恼,她潜伏在厅里,想要一窥亨利的真面目。 “天哪!亨利!”我打开门时惊呼道。英俊但很随意的亨利总是穿着耐穿的棕色外衣,那种打扮方便他在城市里昼夜穿行。今天他穿着深灰色的外衣,那颜色就像11月的天空;他还穿了一件镶有高贵的白色细条纹的黑色马甲。他的衬衫、手套和领结都是雪白的,他的鬈发也从前向后梳平整了。不过,他拿下帽子时,它们就跃跃欲试想要站起来。他看起来如此华丽,以至于我感到一种很不淑女的热情冲动遍布全身,最终停留在我的胃里,在那儿发狂似的打转转。 他亲着我的手,低声说:“你看起来真漂亮,这裙子真适合你。” 里弗索普太太出现在会客厅门口,尖刻地说道:“你看起来像个律师或者代理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挥着她那鹰爪般的手。她塑造了一个惊人的形象,穿着晚会才适宜的橘色晚礼服。她可不在意这才是早上10点钟。“艾美,你是打算给我们相互介绍一下,还是在那儿傻呆呆地看他一天?安布罗斯,别躲在柱子后面。不许窥探,回去工作!”她转过身,“我背后也长着眼睛呢!”她的声音飘回到了我们这里,“我们需要茶!” 我吓得心惊胆战,但亨利只是笑笑。他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跟在她的后面进入会客厅。“里弗索普太太,”他向她致意,看起来我不必介入谈话,可以作壁上观,“我是亨利·米德。很高兴见到您。艾美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您的事。” “我想,没什么好事。”她向他扬起瘦瘦的下巴,发起挑战。 “哪儿的话。”他稍表安慰,把胳膊递给她挽着。 里弗索普太太允许亨利帮她坐下来,然后亨利转身为我提供了同样的服务。当然,我既不僵硬也不衰老,但我被她的举止惊得呆住了。 “那,你是做什么的呀?”我们都坐好后,她问道。 我向她投去愤怒的一瞥,她直接忽略了。 “代理人或律师?”亨利平静地说,“目前都还不是。不过,我现在很愿意考虑一下这两个职业。我正处在一个空窗期,正在探求一个新的职业。” “你上一个职业是什么?” “医学。或者说,我学了一阵子。” 她打了个寒战。“不近人情的职业。你最好还是立即甩掉它。艾美,你不会想要一个医生的。这么说来,你还没工作,实际上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你就想一直这样吗?” 我的心紧张起来。我知道对亨利来说,这是个太过敏感的话题。我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但他看起来还是很镇定。 “里弗索普太太,现在的情形就是那样。不过,我想尽快调整好。”他微笑着冲我点点头,我也回以微笑,为他感到自豪。我也很感动——为了他能到这里来露面,来拜见我的女主人,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她看起来被你迷住了,决定跟你来段浪漫史。”里弗索普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这话让我陷入了疑虑当中。 “我很高兴听您这么说。”他回应道,“您呢?里弗索普太太?我听说您是一位随心所欲的可怕的女人。我很喜欢对您的这个评价。不过,您可不要腐化我的艾美呀,因为我正打算让她跟我一起过日子呢,过一种我能安排好的生活。” 我闭上眼睛。里弗索普太太颇为欣赏地咯咯笑着。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相互嘲弄着交流开了,就好像他们早就相识了一样。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是好还是坏。 安布罗斯为我们端来了茶,茶具上印着绿色枝状图案。里弗索普太太就亨利生活的各方面进行了拷问。她想知道他的亲人都在哪儿,他想做什么样的人,他对我有什么打算(我承认我很想听一听,对于跟自己有关的事,我就不会厌烦去听别人说起)。她对他可真是粗鲁,可是亨利经受得住这种风暴,他表现出了相当有魅力的风度。他就像奥芮莉亚一样,是个人道主义者,愿意接受人类的怪癖和缺点,很容易乐观,而不轻易做出判断。半小时后,我感到筋疲力尽了,他们相互告别时都没有恶感。 我跟亨利挥手告别。他在街尾消失了之后,我还站在那里注视着。他和我次日才能再见面。我感觉自己就像要活不过当晚了似的,但我答应了里弗索普太太,陪她一起参加音乐会,我不想食言。 “来吧,傻孩子。”她在我耳边说,我吓了一大跳,“我们最好喝一杯。表演了刚才这么一出后,我知道我可是需要喝一杯。没人要阻拦你们的感情,不是吗?” 我想着我的过去,我一直在隐藏我所感受到的伤害和恐惧,我长年累月地置自己的感觉于不顾,为了奥芮莉亚,我装作勇敢而能干,从奥芮莉亚去世以来的这几个月,那漫长的时光里,我困惑而沉默。我没有精力去争辩。过去,我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的方式就是被保护,但不知怎么,亨利却认为不是那样。 我们坐回座位上,举起杯子。“为了爱情!”里弗索普太太用一种嘲讽的语调嚷道。这时,安布罗斯突然敲响了门。 “加兰先生来看雪诺小姐了。您是否接见他,雪诺小姐?” “哈哈哈哈!”里弗索普太太大笑道,“有趣儿。” 我感到自己脸上的红晕消失了,那红晕曾让她觉得非常气愤。我已经完全忘记加兰先生了。 “我,我……”我结巴着。我内心强烈地拒绝见他,却不知能找什么借口。 “又结巴了!”女主人叫道,“安布罗斯,她想说的是,她希望能假装不在家,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真诡异。 “但是,我认为她必须见他。带他进来。为什么不呢?我会消失的。” “噢,别,里弗索普太太,请……我是说,您不必退席。加兰先生是我的朋友,但更是您的朋友!我相信他想见到您。” 她耸着嶙峋的双肩。“但我不想见他。” 她消失了。如果她想消失,她走起来可真是意外地敏捷。 安布罗斯把加兰先生领进会客厅。我想起我们上次的交谈,脸红了。他那样巧妙地向我告白,而我这么轻易就忘记了。他是不是会重提此事?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即刻断绝他那无望的期待。不过,我忽然想到我应该照顾加兰先生的感受。我对他的喜爱就像是什么呢?对,债务。我怎么跟他谈,才能不让他失望呢?我要告诉他,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已经答应别人的求婚了?这对任何一个优良的淑女来说都会是一个难题,更不必说这个人是艾美·雪诺,哈特威利庄园的寄生虫! “我亲爱的雪诺小姐!” 他冲了进来,满身都闪耀着光芒,好像很高兴看到我。我已经忘记了他有多么帅气,但那并没让我分心。如果他留意的话,他会看到我痛苦地绞着手,但那并没有打消他的兴致。 “又看到你了,可真让人开心!你穿奶油色和粉色的裙子都那么漂亮。我没想到会离开巴斯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优雅得像一只褐雨燕,向我鞠了一躬。 我咽了下口水。如果他知道我因头昏脑涨的恋爱而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实际上我真的没在意他去了多久! “您,您好吗,加兰先生?”我向他行屈膝礼,结巴着说,“我想您在伦敦的生意一定做得很成功?”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哈特威利庄园的小艾美,担心自己举止不当了。我感到某个手指裂开了,换个时间的话,我就会立即去扭扭它。我强迫自己管住胳膊,把手藏进裙子里。 “确实很成功!我非常开心。不过,能够回到巴斯,回到朋友们中间,我更高兴。我相信您一切都还好吧?” “非常好。谢谢您,先生!其实,啊,真的很好。”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注视着他那蓝色的领结。我打赌它在跟我使眼色,那布料是如此光辉灿烂。 “太棒了!”他欢快地旋转了一下帽子。我注意到他紧紧地抓着它,所以我希望他不会久待。“现在我想知道,我是否能说服您和亲爱的阿丽雅德尼,今晚跟我一起去听一场弦乐四重奏?我的老朋友昆塔斯·克雷斯是中提琴手,我很想让你见见他。” “是不是在厄珀家举办的,加兰先生?” “正是。” “我们今天正要去呢。我想,里弗索普太太懂大提琴。事实上,我认为她懂整个四重奏,也懂观众。” 他笑起来。“太好了!那我们可以举办一个音乐小派对了。我到的时候,是否可以帮你们两位留座位呢?” “太感激您了。啊,加兰先生,我……” “雪诺小姐,怎么了?” 他带着关切的表情坐了下来。我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说。他即将离开,我们的会见也差不多结束了。我真的无法忍受今晚还要跟他再见面,我们之间没什么话可说,而里弗索普太太则只会恶作剧。 “没,哦,有,有。有一点事。”我站在他面前,再次绞着双手,“跟您讲这件事,我感到不安极了,但是,我觉得我必须……是关于我们上次的谈话,您去伦敦之前,您说……” “当时我跟您说我非常钦佩您,雪诺小姐。我记得。” 我点着头,松了一口气。“是的,我很感激您,也很尊敬您,加兰先生。我知道我没有理由不允许您那样说,我向您保证。但是,从那以后……我,我答应了一个老朋友,他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不想让您,我不想让您……” 把亨利说成是我的老朋友,这是夸大其词。但我在用加兰先生的眼光看待整件事情,如果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我认识亨利的时间不长,他会怎么看我呢?我这么说可以让这件事听起来合理一些。我的脸红了起来,恨不能立即钻到地底下去。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低着头,但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所见到的加兰先生从来都泰然自若,他金色的头发闪着光。我咬着嘴唇,这真是太糟糕了。 “我明白了,雪诺小姐。”他静静地说,“事情有了进展。您不希望让一个虚假的错觉横亘在我们之间。” “确实如此,加兰先生,谢谢您!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我非常珍惜您的友谊。” “我也是这样,雪诺小姐。”他抬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勇敢的笑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我不熟悉的表情。我想那大概是失望。他的语言帮我确认了这一点。“我当然很失望,我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急躁的小伙子,我不会把真正的友谊一脚踢开的。” 事情说出来了。我既感到安慰,又感到很虚弱,我陷进了椅子里。 “您跟您……朋友之间的事,都安顿好了吗?”他问道。 “是的。” “但我没看到订婚戒指,雪诺小姐。” 我的头大了。“我们还没订婚。条件不允许……可是事情很清楚。加兰先生。” “我明白。当然。”他点点头,又笑了,接着是一小阵沉默,我估计他要离开了。但他继续问道:“我想知道,是您的条件不允许,还是那位绅士的?” “两者都不允许。我跟您提过,我目前还不自由,不能随心所欲,现在还是这样。” “我记得。那位幸运的绅士是谁呢?可能我认识他?” “大概不会,先生。他不是巴斯人,只不过跟朋友在一起待一段时间。而且,他没……他没去过我们参加过的那些舞会。” “噢!”他设法用这一个词收住他的惊讶,但轻微的不赞成也已经在这一个词里体现出来了,“但他是一位善良的可靠的绅士吗?各方面都跟您相配吗?他生活稳定吗?有能力把握您的感情吗?” 哦,这可真是讨厌,太讨厌了!“他相配,是的,当然。”我回答道,一边用手掌抚平裙褶,“他还不是那么稳定,但是他正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拱起金色的眉毛。 “我不怀疑这一点。我只是在想,对您来说……嗯,如果您对他的品质很有把握,如果他不是个懒惰的花花公子,不是只有想法而不愿意行动的人,如果他愿意满足您的要求和愿望,那么,我祝福你们两位。当然,事实肯定就是这样,不然您不会答应他。” “原谅我,雪诺小姐。我很自然地想要保护您,尽管我也知道我没这种资格。现在我得离开了,晚上见。如果我们还是朋友,今晚我能见到您吗?” “噢,当然了!是的,自然会见面的。” “那位绅士不陪您一起去吗?” “不,先生,他不去。” “我明白了。” 他那完美的面容上流露出来的微妙困惑消失了。这真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不舒服的谈话。 我摇铃叫安布罗斯,请她领他出去。我正要整理下自己的担心——有没有因为恐惧而举止不当,或者伤害他的感情,或者回答问题时讲得太多,或者讲得太少——里弗索普太太回来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坐下来跟我闲聊。我感到今天要做的事就是一场又一场谈话,而且一次比一次更不愉快。 “里弗索普太太,我能先离开一会吗?” “不能。我恐怕不能。来吧,艾美·雪诺。坐下聊聊。你不常让我感兴趣。你跟加兰先生之间发生什么事啦?我打赌他表白了,而你跟你的亨利纠缠在一起,你觉得很尴尬。” “您总是很正确,里弗索普太太。我能坦率地跟您说吗?” “我喜欢坦率,年轻的小姐。你应该注意到了。” 我关上门,不是为了隐私,而是为了确认他确实已经离开了,为了让我自己感到舒服点。我坐在贵妃沙发上,注意到她披着一条金色和桃红色相间的美丽的披肩,这使得她那橘色的裙子看起来没那么刺眼了。我相信她见亨利时是故意穿成那样子的。但那至少不是我现在关心的事。 “我确实觉得非常不舒服。我担心我伤害了加兰先生,还有……” “哈哈哈哈!如果那就是你的麻烦,你可以放松了。他不是个脆弱的乡下青年,心不会那么容易就破碎的。不过,他也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就被打发掉的男人。” “为什么您那么说?” “你记得他上个礼拜跟我们说什么来着?他不会输的。” 我蹙眉。“他是在说凯纳斯特纸牌游戏,里弗索普太太。” “现在呢?难道他不是吗?”她翻了个白眼,“继续。”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好让我的思想更集中一些。“那天晚上,在您的牌桌聚会上,您记得安布罗斯把我叫出去……然后,您让加兰先生去看看我怎么样了。” “我没叫他去。记住,艾美,我是少数派。我认为一个女性完全有能力自己一个人离开某间屋子五分钟而不会遇上什么灾难。” “但是……什么?他是那么跟我说的。” “他那么说的?”里弗索普太太那架势让我想到一只伸长脖子的苍鹭,用钢铁般的眼睛搜寻着鱼儿,“不,你离开房间后,他也立即跟了过去。我不会弄错的,艾美。” “立即跟了过去?那么……” 我皱起眉头。当时我在跟亨利谈话,朗埃克夫妇在那儿等了至少十五分钟。我记得回到房间时撞上了加兰先生,他刚好在门内。门紧挨着一个装饰性的玻璃窗。他很可能就在那儿……看着我?那他也看见亨利了?所以,刚好在亨利现身后他就给了我一个令人吃惊的告白并不是一个巧合了?他认为还有别人在追求我,所以才想立即向我表明他对我感兴趣?如果是这样……这有什么不对吗? “别再皱眉头了,艾美。你看起来糟透了。继续说!” “我进来时,他声称他钦佩我。”皱眉是不由自主的,我叙述着我所记得的谈话内容,“他说他并非要立刻跟我求婚,他不是个‘冲动的年轻人’。” 在他看来,亨利是个冲动的年轻人吧?亨利是个冲动的年轻人吗? “他想要确定,如果我们再对彼此了解得多些时,我是否可能把他当作是一位求婚者?” “你说你愿意了?” “我,我不确定。”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有趣。“你不知道你说了什么?” “不!就是说,我相信我有些含糊。我太惊奇了,也觉得非常荣幸。主要是感到惊奇!” 里弗索普太太皱起她那本来就拧巴的眉毛,我遏制着想要告诉她她看起来也糟透了的冲动。我轻抚着落在贵妃沙发上的斑驳的阳光。 “昆廷可不是那种容易甩掉的男人。除了那个愚蠢的回应,他还逼你说些什么啦?” “哦,是的。我跟他说,我想我跟他说了,我很敬佩他,我也喜欢他的陪伴,期待着见到他,这都是真话!无论如何,这看起来让他很满意——他就说我们该回来打牌了。他今天出现的时候,跟我道歉说离开得比预期的时间要久了些,但我没注意到!自从我每天都跟亨利在一起之后,我,我已经忘记了加兰先生了!” 噢,我感觉糟透了。我用双手捧着面颊,这好像是我最近做的越发频繁的一个动作。 “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干得好,艾美。这是我从你嘴里听到的最好的事了。忘记他!他可不是那种愿意被人遗忘的人,也不是那种希望被冷落的人。我认识加兰先生至少五六年了,我看到年轻的小姐们像喜鹊见到珍品一样地争夺他。他是个不会被忘掉的人物。我打赌你没那么容易动摇他。” 我感到烦躁不安。她所描述的加兰先生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体贴的人。我望着阳光里跳动的微尘颗粒。现实好像也在发生着变化。过去这几天,我跟亨利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能把握一切。如今问题又回来了,总是有问题。“但刚才我跟他说了。我很真诚,我告诉他我跟别人心心相印。” “我猜他很是替你高兴,并且祝福你们一起过上恒久快乐的日子?” “啊,没错,他真是个绅士。” “哦,自然。昆廷永远是个绅士。”她自个儿笑了,那种古怪的笑容,只能被形容为窃笑。“那么,他说什么啦?在你心里播下了一些怀疑的种子,是吗?” “我永远不会怀疑亨利,里弗索普太太。但是,是的,加兰先生认为他可能还不那么安定,他是那么说的。我一直很渴望安定。” 她点点头,冷笑着。“就是说,昆廷·加兰,无疑,他比你的亨利更英俊一些,我必须这么说。哦,用平常的标准来看,亨利也算让人愉快的了,但除了自夸,也没别的实质的荣誉了。不过我得说,你同时把他们两个都吸引住了,这件事有那么点意思。” 她错了!她看不出亨利有冲劲、愉快和有活力吗?而加兰先生的美是经过打磨的,闪光的,就像大理石那样。 “所以,您认为我该嫁给加兰先生?”我问道,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她跟亨利聊得相当不错呢。 “上帝呀,不!嫁给让你感到愉快的人!或者谁都不嫁,或者同时拥有他们两个!但是不管你做什么,都要擦亮你的眼睛。” 壁炉架上那小小的棕色时钟撞响了,十二点整。四月的太阳高高地斜挂在天空。我整个上午都被禁锢在这房间里,我想出去走一走。我站起来,走到窗边。金色的街道上分外繁忙。外面有一个世界,熙熙攘攘的,比我那复杂的事务还要繁忙得多。 “您的意思是什么,里弗索普太太?请直说。对您来说那也许是琐事,但我不是您。您了解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吗?” “我亲爱的,”她说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在这屋子的每个房间里都保存着飞蛾呢?”我离开窗户,紧盯着她。她在打趣我吗? 我不知所云。“呃,因为您是一位鳞翅目昆虫收集者。我是这么假设的。” “哈!我?鳞翅目昆虫收集者?我会对自然界的这种脆弱的小东西感兴趣?” 我歪着脑袋僵在原地。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讲话方式,但我依然不喜欢她那轻蔑的语气。的确,她不像是人们想象的那种鳞翅目昆虫收集者。她自己也不会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愚蠢的小孩。那是因为你要永远把敌人摆在视线里。那些肮脏的棕色小东西看起来那么无辜,但它们会咬我的衣服,或者说它们的孩子会咬我的衣服,我忘记是哪只了。不管怎么说,我那些美丽的晚礼服被一点点咬坏了,就是因为它们。这是我们之间的战争,所以我猎取它们。我迫害它们。每当我捉到一只完整的飞蛾,我就把它嵌在柜子里。这幅图景总在我眼前提醒我:妨碍我幸福的敌人到处都有,甚至是这小小的、迟缓的、看起来无害的物种。” 我意识到,在听她讲述的同时,我的眉毛惊愕地越挑越高。我一直知道她非同寻常。可这也太令人吃惊了!我回到座位上,摊开裙摆,想把它们摆得对称一点,好给自己一些时间来对她的话做出回应。 “上帝!我看得出来,你那美丽的织物上的洞洞一定很……令人懊恼!但是有趣的是,尽管它……我完全看不到……啊!绅士们的画像?”我瞥了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肖像画,它们在苍白的、尘埃飞扬的阳光下闪着光。 “正好,孩子。同样的原因,要把敌人放在眼前。” “我明白。要提防男人,他们会破坏你的幸福。” “哈!非常正确。正是。正是。” 我端起马德拉白葡萄酒杯。“里弗索普太太,这些画像是某个特定的人,抑或仅仅是各类男人的代表?” “他们是我的前任丈夫和情人。” 由于震惊,我的酒洒了一些出来。“什么?他们都是?” “别傻了,孩子。如果我把他们的画像都陈列出来,这墙上的空间就不够用了。我想,他们是主要的麻烦制造者。艾美,没有什么幸福的结局。快从那种盼望里醒悟吧!即使你为了爱而结婚——也许,更是会那样。高个子男人、矮个子男人、富有的男人、贫穷的男人、英俊的男人、怪异的男人、怪异却认为自己很英俊……我有过所有这些男人,他们全都会让你痛苦,艾美,全都会。” 这场谈话让我心慌意乱。我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变得更加熟悉了,但它还是不像个家。它装满了未曾料到的启示录、难题、使人不安的想法…… “但不是所有男人吧?一定有一些人,他们是友好的、善良的、值得尊敬的、支持女人去学习和选择自己的路的权利和……” “和呼吸吗?真有的话,那可真好。我一定要申请一个,为了他们的祝福,下次我一定要行使那最基本的人权。嗯,我想你认为你的亨利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吧,你今后会跟他一起过上永远幸福的生活?” “是的,我相信他是的。” “但你以后不会永远幸福的!”她一拳砸在桌上,我跳了起来。“你试都不用试!他没有职业,连商人都不是。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还太短,稚嫩得像棵小树苗。我相信他的家人都是好人,但我怀疑他们有足够的实力无限期地支持他。很好,你有钱。他知道吗?你们讨论过没有?还是你们仅仅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叹息,吟诗?” 我的汗毛竖了起来。“我们是读了一两首诗,但是我们昨天才相互告白。因此我想即便我们还没有把那些世俗的事安排到让您感到满意的程度,也应该得到谅解!”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烧了,“请记住,我们还没有订婚,我们也没那么轻率。” 但她看起来对我和亨利都没什么兴趣了。 “还有,我也不认为昆廷会让你更开心一些。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关注你,在巴斯遍地都是女继承人。” “您认为加兰先生关注我,是因为我看起来有钱?那不可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并不那么有钱!” “记住,他不了解你有多富有。他看到你穷困,然后,突然穿得像个公主一样混迹于上流社会了。你可能继承了我的钱,这就是他所了解的。他不了解任何细节,但你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可能是真的。但他有钱!他没必要再为了财富而结婚。” “好吧,但我确信他不会为了爱而结婚。”她身体前倾,盯着我的眼睛,“艾美,我以前就想跟你说这些,我希望你现在听得进去。小心昆廷·加兰。我不了解细节,不然我就告诉你了。但是,我一辈子在男人中间进进出出,我学到很多。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要很小心地提防他。还有亨利——你说你更爱他?” “是的。我只是敬重加兰先生,但我爱亨利。我本能地觉得我们属于彼此。” “那就要对他更加小心了。现在,艾美,我最后说一句。你如果在北部地区找到了自己,也请去拜访我的朋友开普兰一家。哦,别害怕,他们不像我。我想着你的维斯特家,威洛斯家,管他什么家呢,都跟我的开普兰家很像。” 这话题转得就跟飞蛾那个话题一样突然。怎么会忽然谈到这个话题了? “开普兰是个好小伙儿,拥有一家店铺,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商人。不是我要提防的那种人。他妻子是一个愚蠢的人儿,但是心眼好,对某些人来说,这一点很重要。”她看了我一眼,“你会记得这个名字吧,艾美?开普兰。亨利的黑眼睛是不是会把它从你那飞速融化的大脑里赶出来?” “我会记住的。里弗索普太太。但是开普兰一家跟亨利有什么关系,或者跟加兰先生,或者实际上他有什么意义吗?” 她转着眼睛。“嗯,什么关系都没有,小孩。我只是觉得这场对话太无聊了!” 第五十六章 第二天早上,我在亨利埃塔街吃了早午餐。吃饭期间,亨利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与不耐烦。 饭后,他和我来到属于我们的花园角落,他热烈地亲吻我之后就用那双会跳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艾美,我现在满脑子的想法,必须告诉你!” 我知道! “艾美,我们已经在真爱的基础之上彼此做了承诺。我是最幸运的男人。过去几天我真是太快乐了。但我知道我什么都无法给你。我也无法请求你嫁给我。” 加兰先生的话拂过我的脑海,但我推开它们,握住亨利的手。 “艾美,我感到有必要尽快改变。我夜里睡不着,想着怎么改变现状。我需要一个职业。它得适合我,让我能够持续下去,这样我就不会成为一个令人厌烦和爱发牢骚的丈夫了。” “我再同意不过了。” 亨利松开领结。“过去几个晚上,我在脑子里把所有男人能做的职业都过了一遍。在那些黑暗的时光里,我相信我至少可以选择七种职业!” 我笑了。“亲爱的,你一定积累了一大笔财富。” “噢,就像克里萨斯王[1]一样富有!我已经找到答案了。这个职业现在收入一般,在世人眼里不是多么了不起的职业。所以很多人会说,以你接受的教育和智力,可以干一份更好的工作,你跟我讲过你的希望,我相信,你不太在意华丽的服饰和时尚的生活?” 我迫不及待地想听他的计划。“是的,不在意。我希望看到你开心,亲爱的。快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想到了你的朋友,维斯特一家人,你跟我说小迈克尔打算去教那些不幸的孩子。”亨利坐得非常直,眼睛闪亮,“我想做那份工作。艾美。我想进入一个不需再进修就能胜任的职业。我想跟人们一起工作,帮助他们,马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个职业,一定是因为我总觉得我必须要有一个更高的收入,如果我不那么做,别人就会觉得我不怎么样。可是不!我要想想我自己。”他松开我的手,开始激动地在平台上来来回回大步走着。我看着他,就好像他在打一场网球比赛。“关键问题是,你要开心,我也要开心。我相信这样就好。对我来说,那比当一名好律师挣一大笔工资更重要,比给那些遇见我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更重要。如果你,我的爱人,愿意做一个学校教师的妻子,将会过一种谦卑的生活,我必须跟你说,让你知道我们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儿的。如果你告诉我不行,我就做别的。如果你要更好的生活,我就努力挣钱。” 我跳起身去亲吻他。“亨利,不!你了解我的心。我已经在宽敞的冷走廊和空空的房间里待够了。我对社交、舞会、谣言和财富都烦透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朗声说着,把我的手夹在他的胳膊下面,我就这样跟着他前前后后地一起走动。“既然这样,我就等埃尔希进城时请她帮我把早上写的信寄走。我想跟你谈过之后才寄走它。” “给谁写的,亨利?” “给我在特威克纳姆认识的一个小伙子,我外祖父的朋友。他在政治和教育方面非常了不起。这么说吧,他在学校改革方面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一定了解这个内勒之家及其他相似的机构。我请求他,如果他听说在那个地区有任何工作机会的话,请他通知我去面试。” 我停下来看着他。“在……特威克纳姆那片区域,亨利?” 他冲我笑着。“你不是希望住得跟朋友们近一些吗,亲爱的?” “噢,我太喜欢了!但你呢?你希望在哪儿定居?” 他释然地大笑。“噢,当然是跟你在一起!不,不许皱眉头!这不是伟大的殉难行为。那是个可爱的地方,距离伦敦、老头子和安妮姑妈都很近。妈妈在赫特福德郡,虽然不是特别近,但也还好。我非常爱她,但她有一副火爆脾气。我们既不在加的夫,也不在曼彻斯特。我想我们在特威克纳姆会过得很好。” 我突然看见,我所有小小的梦都在我眼前变成现实,就像突然绽放的玫瑰花朵一样,在我脑海里爆发开来。 “亨利,你想过我可以……不,可能……啊,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以用某种方式帮助你?我不知道怎么帮你。如果你教的小孩太多,也许我能读散文,或者帮你为孩子们调查新项目。” “艾美,我自己能搞定。” “嗯……你觉得有一个温室怎么样,亲爱的?” “完全赞成,我的爱,再开心不过了。” “亨利,我们养一匹小马怎么样?” “亲爱的,我们可以养十匹。” “一匹就足够啦。亨利,我必须告诉你……”突然,我记起了里弗索普太太的话,我想告诉他,信任他,“我,我有五千英镑。奥芮莉亚留给我的,是个秘密。它是你的,是我们的,可以帮你建立并稳定你的职业,或者买房子,或者……其实我不知道五千英镑能干什么——以前我一个先令都没有——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有这笔钱。” 亨利使劲地亲亲我。我再次眩晕了,我的膝盖发抖,他温柔地安排我坐下来。他也坐下来,严肃地看着我。 “我很高兴你有钱。但是我不能拿你的钱去开创生活。我必须自己开创新生活。我想我有能力为我们提供一个家。你可能会认为我很守旧,但是我很享受自己所承担的责任。这些钱你一定要留给自己用。” “但我想把这笔钱用于我们共同的生活。你去工作,挣回我们每年的开销。这笔钱可以作为我对我们财务的贡献。” “那我们就把它当作储备金?万一有困难或者遇上好的投资时机时。或者,给我们的孩子做储备?” 如果说加兰先生的话曾使我对亨利的稳定性有所动摇,那么现在我的心已经完全地释然了。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真正的决心。他写了很多很多信:给他过去的老师,希望能得到推荐;给他的家人,告诉他们他的决定;给里士满、特威克纳姆、哈默史密斯和哈姆的学校,询问有没有职位空缺。他跟本地校长搭讪,请求和他讨论一下这个行业,以便有机会时人家可能会通知他。他说服朗埃克夫妇邀请当地的政治家来赴晚宴,他就可以趁机跟他们谈论谈论教育改革。 那真是忙碌、令人兴奋且充满活力的一周,每次我看到他,他都会告诉我一些新消息。其间我只见了加兰先生两次,一次在厄珀家的音乐会,另一次在四天后的晚宴上。我感到非常不安,为我如此开心而内疚,但他很有礼貌,当然,他也没有再提到我们之间的私事。看起来他已经接受了我的决定,正如我所愿,他优雅地退到了一旁。 时间很快就到了5月8日,我将在这天收到奥芮莉亚的下一封信。 里弗索普太太出门时把它随意地丢到了我的膝盖上,吓得我跳了起来。我并非忘记了日子——远非如此——过去这些天我很少见到她,也没有机会提到这封信。我一直期待她召唤我,在我们端起马德拉白葡萄酒杯庆贺了之后把信交给我,而不是在我吃早饭的时候扔给我。 我顿时没了食欲。只听到前门“砰”的一声响,里弗索普太太离开了,留下这奶油色的长方形信纸。如今我的生命中有了亨利,这信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2]悬在我的头上。 我剩下那只吃掉一半的腌鱼,告诉安布罗斯我不接待来访者,然后跑回房间。我关好门,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信。 我的宝贝艾美: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希望你开心。我希望你找到了拥抱生活的方式。 今天真是糟糕透了。克雷先生来讨论学校事宜,可早饭后我就昏倒了,不能见他。直到午夜我都没有恢复状态。宝贵的一天又浪费掉了。 不管怎样,我已经跟自己起誓,我要在今晚写这封信。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情比写前几封信时更加忧郁了。我已经没有精神去写有趣的回忆了,也没有精力倾诉情感了,也不想提跟我那最伟大、最珍贵的秘密有关的承诺——这封信不提它。 你的寻宝游戏已经接近尾声了,亲爱的艾美,非常近了。因此,我亲爱的朋友,请你为了我再做一次旅行,去约克。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约克郡的乡村地区奔放而美妙。我相信你会喜欢它。 最亲爱的艾美,我下一封信将会更好,内容也更多一些。你要独自旅行,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去向,正因为我相信你做事谨慎,也因此,即便不能帮你做什么,我那可怜的心脏也会为此感到安宁。 因你的奉献而挚爱你的 AV ———————————————————— [1]?小亚细亚的里底亚帝国国王。传说是个大富翁。 [2]?源自古希腊传说:狄奥尼修斯国王请他的朋友达摩克利斯赴宴,命其坐在用一根马鬃悬挂的寒光闪闪的利剑之下。意指令人处于一种危机状态。 第五十七章 我把头抵在窗玻璃上。去约克。 我注视着狭窄而安静的街道。一辆马车平稳地疾驶而过,两匹黑马昂首阔步地走着。一只小松鼠跳到了白墙上,停了下来,然后消失在了茂密的叶子中。阳光在闪耀。去约克。 我的眼眶热了,泪水流了出来。我盯着看呀看呀,大概看了十分钟还不止。 随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俯冲而来,我听见亨利那愉快的声音,他说计划把我们的家安顿到特威克纳姆。 “不是加的夫!不是曼彻斯特!” 约克,我相信比曼彻斯特还要遥远。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地板上大踏步地走着,看着我的房间。“我的”房间。这奇怪的空间有着灰色的墙壁和下垂的凸起屋檐,墙上的相框里镶着飞蛾和这个老妇人从前的爱人的画像。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突然,我明白自己的感受了。 我在愤怒!哦,我是这么生气,我几乎难以忍受!我在巴斯都干什么了?上个星期得到了什么?哦,我拥有了亨利,可惜奥芮莉亚不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能忍受里弗索普太太这个跟仙人掌一样刺人的家,忍受她那无情的戏弄,忍受那沉闷而呆板的社交活动,以及与那些跟我从没有半点交集的绅士在初次碰面的地方尴尬地纠缠。奥芮莉亚去世后,我什么都没学到,我只知道她永远离去了,但这个认知却毫无意义。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吗?去约克。一个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待过哪怕一两天的地方。即便她真的去过那儿,又怎样呢!哦,我自己的生活才刚刚有些眉目。 我忍受了这么多,我期待已久的线索,却只有三句话!我可以唾弃它。我已经完成了。我已经完成了对奥芮莉亚的承诺了。我已经完成了她那可笑的寻宝游戏,完成了她所要求的忠诚和她的秘密。都完成了! 第五十八章 “你好吗,艾美,我的美人?”吃饭的时候,亨利温柔地问我,“你看起来太安静了。” 我放下叉子,轻轻抚摸着他的手。 “我好着呢,我在想我们那个开心的计划。”我恨自己不争气,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睛。 “啊,那你最好让自己快些适应它,很快就会实现的。一旦我们的情况允许,我们就去伦敦旅行,看望我祖父。再次见到你,他会喜出望外的,他会很高兴你将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我们还必须一起去赫特福德郡,去看望我妈妈。然后去特威克纳姆,让我见见维斯特一家人,或者先去特威克纳姆,然后去伦敦……”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次日,里弗索普太太在午宴之后冲我叫道,“你比以前还迟钝和倦怠了。你没生病吧?” “不,谢谢您。我很好。” “哼,年轻人一坠入爱河就容易陷入那恼人的愁思中。我想让你跟我去拜访曼弗斯太太,但我猜你宁愿待在家里叹气。” “正好相反。如果您等我一下,让我去换件裙子,我很高兴陪您一起去。” “真的?这可真让我惊奇。没错,务必要换件衣服!如果你能发发善心,也拜托收拾收拾你的脸。哦,艾美,不要认为我比以前还粗鲁,你是不是制订了什么计划,打算离开我了?” 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踌躇了一下。 “没有,里弗索普太太。除非您赶我走。”我打起精神,尖锐地回答道。 “我不赶你走。” 第五十九章 时光流逝。我认为自己跟奥芮莉亚之间的事完结了。我不想去约克。我要过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现在阶段而言,在巴斯。天气也对我们不错,时有晴日,夹杂着巴斯惯常的那种时而落雨,时而雾气弥漫的日子。这两种天气我都喜欢。天晴时,我们就去野餐散步、驾车去乡下;雨天时,我们去修道院或者咖啡馆,我们弹钢琴、聊天或者阅读。 亨利收到几封回信,信里的信息很多,语气也很诚挚。有一封信特别让人振奋:他们邀请他到里士满的女子学院面试。并不是他想象过的那群学生,但是作为一所为女孩子设立的学校,这件事本身就很罕见。亨利认为,对女孩子的教育的重要性一点也不比对问题儿童和穷苦孩子的教育逊色。 面试就在几天后,在其毗邻的男子学院,还有重要的板球赛。 “我真是太高兴了!”亨利放下信,嚷道。 他那简单的手势激起了我对他的柔情。他手臂的动作仿佛让我看到那些信会陆续到来。不论那里面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他都会那样洒脱地放下信,我也会越来越熟悉他的特殊习惯。 “这下我能跟你多待一段时间了,亲爱的。我真的觉得在那个支持网球比赛的地方工作很有前途,你认为呢?” 我笑了。“是的,我也这么想,我真替你高兴。你一定会成为最杰出的老师。”真的,他一定会的。当他获得那份工作后,我们或许就可以订婚了,就能过我们梦想的生活了,而不仅仅是坐在巴斯凭空谈论了。“梅利特先生,是吗?他见到你时也一定会这么想。一听就是一个杰出的教师的名字!” 亨利说:“有这样一个名字,他还能选择什么其他职业呢!好了,亲爱的艾,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突然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告诉我这些天哪些地方出错了,你一直不快乐,这不太正常。” 我猛然从他怀里挣脱开。“噢,亨利,你怎么可以那样说呢?我告诉你,我只是……受宠若惊,我想,我得到了这么多奖赏,这么多欢乐。这跟我以前的生活那么不一样,我得好好调整自己才能受得了。” “不,不是那样。”他温柔地说道,他望着我的脸,我一定又皱眉了。“我知道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我见过你快乐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可你现在不是那样。我有两种解释,要我告诉你是哪两种吗?” 我的脸颊红了起来。婚姻生活是不是像这样?当你习惯于坚持自己的忠告,并用你自己的方式设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却有人把你的每一个思想都看透了? “我希望你别这样。”我低语道。 他抬起我低垂的脑袋。 “我想我必须说出来。我经常是像夏日溪流那样活着,但我一旦顽固起来可是很吓人的,等你嫁给我后,总有一天你也会发现这点的。我的两个解释如下:第一,你对我们的结合有所保留,我相信那不是因为我不完美,正如你所见。” 我笑了。亨利总是能让我笑。 “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尽管我还没看到你成为一个完美的男人,但我确实见到你所描述的那倔犟的性格。” “你让我更有信心了。那么,我相信是奥芮莉亚的信让你烦恼。对吗,艾美?” 我很吃惊。我压根没提过那封信。 “5月8日,对吗,你会收到那封信。5月8日那天,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笑容少了。我不想立即问你原因。我想你需要思考的时间。我不希望让你匆忙接受我的爱,但是现在我想你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告诉我任何事情。” “我没想到你记得那个日子。你记着它呢!哦,亨利,真对不起!”我用手捂着脸,然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真不该记得那个日子,他打破了我对整件事采取的逃避心态,不过,我的心里也因此而充满了暖意。 “我当然记得那个日子;那是你最重要的事情,因此对我也很重要。还有……”他犹豫了那么一会儿。我已经好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了。“……我想知道它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他吸了一口气,“如果追踪结束了,正如你希望的那样,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里士满参加面试了。我可以给你做旅行保镖。我想,那样安排很合适。你可以跟你的朋友们在一起。我曾希望你也许已经给他们写过信了。” 我无言以对。我看着他那明亮的满怀希望的脸,看着他那光滑的前额,他脑袋里正日夜旋转,创造着那么多的计划和梦想,都是围绕着我的呀!就在这一刻,我那窘迫的现实状况完全显露了出来。 亨利继续说:“或者,如果事情还没结束,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就可以为分别做点准备。还有,艾美,我们分别后能通信吗?我不想催促你做艰难的决定,但我自然而然会焦虑,想知道前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突然,他的温柔表达,他那完全合理的问题,让我受不了了。但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放弃奥芮莉亚,过我自己的生活,跟亨利一起过我的生活。这是再正确不过的了。任何人都会这么做。 “我会写信给埃德温和康斯坦丝,亨利。我会跟你去里士满。追踪结束了。” 我看到他一脸的困惑。“你说的‘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我想得很清楚。结束了。了结了。我自由了。我不必再继续那愚蠢的、白痴的、孤独的旅行了!我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 我的音调越来越高,他歪着脑袋。“那么,为什么你并不开心?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理解。” “你当然不会明白了。你怎么会明白呢?虽然我比你了解更多实情,可我依然不理解。但是我们可以不用去管它了,前路很明确。” 他看起来非常严肃,好像在慎重地考虑我的请求,而不是立即否定我。 “不,艾美,还不能停下。很抱歉。你不开心,你看起来像在分裂你自己。以前你跟我分享我渴望知道的一切,但现在你有点不对劲。并没结束,对吗?还有很多事,但你决定放弃了。为什么?我希望不是因为我。当然,我想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我永远不会让你背弃你对奥芮莉亚的责任。” 我把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用力地压着桌面。“我就要这样。我只想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决定去生活,亨利?我不想去做她让我做的事。如果我转头回去,我又得不到安宁了,我还非要去做那些事吗?” “她让你做什么事了?” 我麻木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封信。我已经习惯了把她最近的信随身携带着,自然也带着这封没有前途的文件。我把它递给亨利。 “我可以读吗?你确定?” “哦,相信我,它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不会知道的,除了我的目的地。我是说,如果我把它当作目的地的话,但我不会去的。” 他点点头,开始读信。只用了一分钟。“约克?” “约克。” “那么,约克在她的旅行中起着重大的作用了?” “我不清楚。”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便接着谈起。我告诉他我的愤怒和失望,告诉他我多么期望这封信就是最后一封信,它会包含所有的答案。 “但它没有,也没有解释,只是因为那天她累了,无法多写!那她为什么不改日再写呢?上一封信有四页纸,亨利。四页呀!全是我未曾想过的秘密。可是这个!我在这里等啊等,忍受着巴斯的社交圈,忍受着里弗索普太太,饱尝了投机、暗讽和赤裸裸的侮辱。结果呢?就是这个。‘去约克。’我跟她了结了,亨利。” 但是,即使我这样说,我知道并没有了结。她是我的一部分。我是因为她才活了下来。 “我必须跟你一起去。”亨利终于说,语气坚决。 “我不去。”我的声音很微弱。我只是口是心非罢了。我恨我自己。 “艾美,你没有跟从自己的本心。”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我从来没看到你这么痛苦。正如你所说,你如果不能忠实于她,你的内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宁。我不敢说我理解这个奇怪的追踪或她在做这个……这个离奇的策划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对我来说去当一个人的跟班那可太荒谬了。女人啊。”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把这件事做完,当你跟我说‘亨利,我回来了,追踪结束了’时,你将是问心无愧的,并从内心感到欢喜。但是你不必自己一个人去。你现在有了我。”他镇定地看着我。 “不,她说只能自己去。我不能带你。” 沉默。“但是,亲爱的,她也说别告诉任何人你的去向,而你已经告诉我了!带上我一起去,难道比放弃这追踪更多一些背叛吗?这很不合理,亲爱的。” “合理?”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在屋里踱步了,“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合理可言。不仅是这个追踪,不仅是加诸我的立场,还有我那没有展开的生活,这些都不是我要的。” 亨利关心地看着我,而我越来越暴躁。“艾美,我不是要批评你。我只是想指出让你感到痛苦的原因,它可能是因为你要独自往北边去旅行,也可能是你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做你必须做的吧!只是,别一个人去,你需要保护。那是一个丈夫的责任。” “但你还不是我的丈夫。” “那我们就立即结婚,我就可以保护你了。” “不,亨利,不能这样。不要匆忙,不要为了权宜之计,不要因为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不能带你去。我解释不清楚,因为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我不能带你去,我非常确信这一点。” 他那受伤的表情就像凛冽的寒风一样在敲打着我。我们之间紧绷着一阵沉默。我知道他在等我让步,但我没有。 我温柔地说:“最后几封信的启示,关乎最脆弱的本性。”我差一点就说“关乎一个女人”,我担心即便如此,我已经说多了。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奥芮莉亚的未婚性行为……这个问题在过去几个礼拜里一直盘旋在我脑中,它太私密了,我不能跟人分享。她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我不能像那样背弃信任,尤其不能对一个男人讲这件事。 把信给亨利看让我得到了一些安慰,有那么一刻,我感到有人和我一起承担我的责任。但是如今我被逼入绝境了。这次旅行不能被分享。约克将跟伦敦一样,只不过没有像恩特威斯尔书店这样的指南。我可能根本找不到原因,只是另外一个线索,另外一次旅行。我也可能会失败。这些事都是我不想让亨利看到的。 “我,我不知道我将在约克发现什么。如果我继续追踪,那将是我跟奥芮莉亚之间极其私密的事。如果我决定停止寻找,那就是我们之间的私事了。不管怎样,我必须独自做出选择。让你和我一起,似乎是……我不知道……错误的?不公平的?” 亨利大步走到窗边。我不安地望着他生气的背影。刚才我们还那么开心,怎么就发生争执了呢? “你发誓说跟我分享你的生活,却全是那种古怪的成问题的方式,那不是私事吗?艾美?我们之间的信任不是私事吗?其他来信的内容可能很微妙。但最后这封信里,根本不存在微妙的事!如果你的线索是整个城市,你将到哪儿去找到你的信?” 奥芮莉亚对我的要求没法让我为她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图画。我不想让亨利觉得她不好。我也不愿意认为她再次置我于危险之地。为了避免亨利那么想,我厉声说道: “十天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亨利。你说你理解我对奥芮莉亚的忠诚,你说这次追踪必须摆在首要位置,直至它结束。你说你支持我!” “我确实支持你啊!我想做的只是给你保护。如果我看起来满是失望,请你原谅我,我怎能看着你孤身一人穿越这个国家去一个那么不明确的目的地呢!艾美,我仍然保留原来说过的话。这跟我们坐在树下时谈的不是一回事,那时的问题都是我们假想的。当我们承认了我们之间的情感,开始计划我们的未来之后,让我再次看着你从我眼前消失,这要比以往更加艰难。我在努力,艾美,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对奥芮莉亚的忠诚和对我的忠诚对立起来。你可以同时拥有两者!为什么你要跟我在一起,就一定要背叛她?我不会再问你。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是带我一起去,让我帮助你。那是一个爱你的男人该做的事!你不信任我吗?你认为我会批判奥芮莉亚或者你,或者我会背叛你对我的信任?不管那是什么,艾美,那都是毫无意义的猜想。” 他发表完那令人恼怒的演讲后,就怒视着我。我无法忍受那目光。我那微笑的、阳光的亨利对我生气了。他坚持要我做我不能做的事,就好像把我的旧日生活跟新生活融合到一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他要我解释那难以言表的事情。他看不出来我一生都在解决没有答案的难题和在模棱两可的状态里生活吗?这当然毫无意义。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意义过! “很抱歉,亨利。”我激动地呜咽着,“我不是你想要的人。我就知道是这样。我一直没有安排好,我的情况太复杂了,不适合恋爱和过正常的生活。我很抱歉。”我向门口跑去。 他在半路上把我抓回来,用胳膊环抱住我。 “让我走,亨利,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谈话。等我心情恢复了,明天再见吧!” 但他很强壮,他的胳膊温柔地环抱着我。 “嘘,亲爱的。该道歉的是我。原谅我,艾美。我们今晚不再谈这事了,我保证。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不要沮丧。亲爱的,请不要像这样离开。我们把这事搁一搁,冷静一下。” 我确实冷静了一点。后来,我们彼此温柔而甜蜜地道了晚安。 但我心里的痛苦是很沉重的。我抑制着它。我知道,我的行为不像一个真正忠诚的妻子该有的表现。我对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感到深深的绝望。也许对我来说,这样珍贵的梦是不可能变成现实的。 第六十章 后来的两天里,我认识到逃避的坏处,因为你根本逃不掉。逃避暂时让你受益,但却付出了痛苦的代价。亨利和我依然亲切,也还深爱着,但我们之间总笼罩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而之前是欢欣鼓舞的。不论我们到哪儿,我们都拉着手,面带笑容。我们喝茶时会递给对方牛奶和糖。我们简直就是一对订了婚的情侣的最佳代表,但我们再也没有放声大笑过。我们不再咧着嘴笑或逗乐了。我们没有忘记自己,我们忘情地接吻。我们仍旧很亲密,但我们之间有了一道黑色的深渊。 我明白他在生闷气,因为他没能劝服我,他不了解我的过去。我们谈论未来时,语气是充满光明的,但话语不再真实。我们所说的话是模模糊糊的,因为有太多未知,太多未能说出口的内容。我们处于一种可怕的半衰期。我对背叛奥芮莉亚仍旧感到不舒服,但让我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亨利比之前我跟他之间的一切都进展顺利时更加困难。我想我是在等待,直到我们又找回自己,到那时我再决定,但我们之间越来越拘谨了,我感觉一天比一天窒息,我只不过是在徒劳地推迟奥芮莉亚安排的追踪之旅。我对此感到内疚。我也对亨利感到内疚。我觉得,就像在哈特威利庄园时一样,既可怜,又让人讨厌。 花些时间远离他对我来说成了一种安慰。即使里弗索普太太对我要求参加她的纸牌聚会感到惊奇,她也没表示出来。就这样,我发现我再次跟昆廷·加兰独处了。 他来玩凯纳斯特纸牌游戏时到得很早,我不明白原因,但里弗索普太太对此很不满,因为在其他人到来之前,她还有事要做呢。她跟他这么说完便扬长而去,把我们两人单独扔在了会客厅里。我用厚厚的草莓色披肩裹住肩膀。现在是五月了,所以房间里下午没有炉火,房间里更加清冷了。也许那只是我的心境如此。 他打扮得很完美,穿着深蓝色的夹克和剪裁得体的奶油色长裤。上衣的颜色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蓝了。他佩戴了一个浅蓝色的领结和配套的浅蓝色手套。他正在把它取下来,优雅地逐一露出指尖。我想找点事缓解冷场,就按铃要了茶水。 我们开了几句没意思的玩笑,都没有去理会放在银盘子里的茶,然后他冲我微微一笑。 “雪诺小姐,我能跟您直率地谈话吗?我担心最近的事断送了我们先前单纯的友谊,我为此感到遗憾。如果我知道损失会这么大,就不会提了。不过,我愿意成为您真正的朋友。行吗?” 我不记得我们有过单纯的友谊。我对他只有敬畏,但我说了“好的,当然”。 “那么,请见谅,您一切都还好吗?您看起来有些疲倦,有点……不安。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事情,请告诉我。” 我看起来疲倦,这一点不奇怪。亨利第一次告诉我他爱我时,欣喜驱走了疲倦。现在,我又因为那老问题难以入眠了。哈特威利庄园的记忆召唤着我的心灵。我睡一阵儿,醒一阵儿,做着各种奇怪的梦。我已经好几晚没睡好了。 “我只是累了,加兰先生。你是不是想起了我跟您讲的私事?不久我就必须继续前进?” “是的。” 我突然很想向什么人倾诉一下,跟任何人都行。“啊,时间在逼近,事情有些……微妙。您说得没错,我有些不安。我发现无法决定行动的路线,这让我感到很惊讶。” “您的绅士朋友,他同意您走吗?” “您正好提到了另外一件事,加兰先生。亨利希望跟我一起去,他不愿让我单独旅行。” “我想他自然不愿意跟您分离。对一个年轻淑女来说,像您那样独自旅行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哦,尽管我个人并不那么认为,但也许他是很传统的那类人?” “我不认为那是礼节的问题,我相信他关心我的幸福。而且,我相信他很伤心,因为我不想告诉他关于这件事的更多内容。” “但是你说过这是个秘密?” “没错!”我颇为失望地大叫起来。 “那就没有必要说。应该保守秘密。尤其,也许是两位女士之间的秘密。”他温柔地笑了,“如果他是您的真命天子,雪诺小姐,他会在这件事上尊重您的隐私的。” “谢谢您,加兰先生。您真是太善良了。” 我感到轻松多了,不再觉得自己是不可理喻的了。我之所以允许他安慰我,可能就是因为我需要相信自己并非不可理喻。我甚至允许自己这么想——有那么一个狂野的瞬间——也许加兰先生才是我的真命天子。毕竟,如果那人无条件地尊重奥芮莉亚的秘密,并且不强迫我,我会感到轻松些。但是,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爱的人是亨利。 不一会儿,其他客人陆续到齐了。我希望即便是这种无聊的游戏也能让我稍微散散心。完全没有。我在想着亨利这两天就要去里士满了,而我还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纸牌出得很慢。加兰先生赢了每一手牌。里弗索普太太发着牢骚。谈话断断续续,我知道我沉郁的情绪毫无助益。外面,五月的夜晚正送走午后时光,丝绸般的黑夜正在降临,我声称头痛,决定去呼吸下新鲜空气。我很高兴加兰先生没提出要陪我去。 我走在克雷森特广场上,记起遇到亨利的那一天。天下着瓢泼大雨,软帽湿淋淋的。我站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注视着巴斯——我已经待了一个多月的地方,开始那几天,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如今时候到了,我却不情愿离开。我站在最后一缕落日余晖里,看着那轮初夏的新月。奥芮莉亚的追踪被搁置着,感觉没有一件事是对的。 我强迫自己呼吸,思考。我告诉自己我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即使是最困难的决定,也由我自己来做主。除非我做不了决定。我不能选择。放弃追踪的内疚感当然折磨着我,给我生活里也许会发生的所有美好事物都蒙上了阴影。但我不能离开亨利,我不能冒着失去他的风险。我想和他一起去里士满。我要和他一起去里士满……在那么一刻,这个想法就像海市蜃楼一样闪现在我眼前。可是…… 我告诉自己,除非我想好了如何行动,否则我就不回哈德斯宅邸。夜色越来越浓了。 一个戴着宽边软帽的陌生人从我身旁走过,用鹰一样的目光盯着我,我知道一个人待在外边太愚蠢了,便又一次屈从于优柔寡断了。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就要做出决定。 我迅速往回走,当那房子隐隐呈现在我眼前时,我才安心了些,那些尖塔耸立依旧!但是我的放松转瞬即逝。里弗索普太太弓着腰在大厅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着,看到我时带着暴躁的眼神向我迅猛地走过来。 “艾美,你必须立即离开。” 我的幻想终止了。“什么?为什么?” “你还没见到她吗?” “见到谁?我谁也没见到。” “你刚才在哪儿?” “在克雷森特广场。里弗索普太太。发生什么事啦?我为什么必须离开?” “有人来拜访你,艾美。” “亨利?这么晚的时候?” “不是亨利,塞莱斯蒂娜·维纳威夫人刚刚在这里,如假包换,好得不能再好了,嚷着要见艾美·雪诺。” 我伸出一只手扶住椅子,让自己站稳了。“维纳威夫人?这里?她想要什么?您跟她说什么了?” “我当然告诉她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字。我送走了她。她显然不相信我,但那不重要,只要她对你还没有得手,只要她还不知道你要去哪儿。赶紧,打包你的行李。做好准备。马车会在黎明时送你去伦敦。哦,你可以坐火车,但我不想让你被追踪。我不想让她在这周围窥探,迷惑几个毫无戒心的傻瓜告诉她你的去向。马车会送你去伦敦。你可以从优斯顿坐车直接去约克。我让安布罗斯送你,她会给你安排行李搬运工。我让塞西尔悄悄跟着维纳威夫人,确保她已经远离这房子了。我能……” “停!里弗索普太太。” 我从没见过她像这个样子。她喋喋不休,大声地思考着,制订计划,就好像我不在场。我是这些计划的主题。我想起来她了解奥芮莉亚的秘密。如果维纳威夫人的到来居然使她忙乱了起来,那表明事情一定很重大。 “我哪儿也不去,不会像这样离开。当然,片刻的解释不会造成严重的损失。请告诉我所有发生的事,她说什么了?她看起来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她是我过去那段漫长岁月里的一部分。尽管她轻视我,但我了解她失去奥芮莉亚的感受。 “她看起来怎么样?痛苦,苍白,精致,穿着全丧期的孝服,像个女王一样穿着它。”里弗索普告诉我,这时,响起了一阵有力的敲门声。这么晚了,她以为是某位客人忘记了什么,就让安布罗斯去接待。但是安布罗斯拿回来了塞莱斯蒂娜·维纳威夫人的名片。 里弗索普太太转眼之间就已经走到了门口,决心在我回嘴之前就打发她离开。她蹒跚着招呼坐在马车里的维纳威夫人。 “我能进屋吗?里弗索普太太?”维纳威夫人问道。 “不能。”里弗索普太太回复道。 当她看到她要拜访的这位老太太既坚决又老迈,就邀请她进马车里去谈话,里弗索普太太出于礼节,以谈话不会太久而恰当地拒绝了。 我在脑袋里想象着这两个我认识的骄傲的妇人之间针锋相对的谈话。两人都那么傲慢,都习惯用自己的方式来待人接物。我不认为这两位以前曾以敌对的身份碰过面。这一定就像是恶龙遇到了史前怪物。 维纳威夫人问起我。她说她妹妹见过我,说陪伴我的女士声称自己是她的监护人。她希望尽快跟我谈谈,她给我写过信,但没联系上我,所以便亲自来找我了。 里弗索普太太毫不犹豫地撒谎说她没见过我,从没听说过我,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她如此斩钉截铁,礼节如此随意,尽管她的拜访者显然不相信她,却也被迫极不满意地离去了。 我真希望能够见到那一幕。 但是,里弗索普太太回来说,我必须次日一早就离开。 “如果对她承诺她会有一个观众的话,难道会非常糟糕吗?”我问道,“如果在这里,我这么做了,跟您在一起,我应该会觉得更安全一些。我已经厌倦了,每次蓦然回首,我都担心看到他们。我不能停下来面对她吗?” “不,艾美。她想要的不会是好事,让你见她,会把你的追踪置于危险之中。你不习惯撒谎,孩子,却很有同情心。你必须走。我很抱歉。”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鸿沟的边缘摇摇欲坠。我从没想过离开哈德斯宅邸时我会感到遗憾,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已经滋生了一种奇特的依恋。我的追踪之旅当然非同寻常,里弗索普太太是个持续跟传统习俗作斗争的人。对这个世界她已经看得够多了,而且她藐视大部分。尽管她不是一位平静而富于同情心的导师,但也是我的某种靠山。现在,我必须离开她的保护,踏上我漫长的旅程,带着那少得可怜的引导。 “里弗索普太太,您怎么知道我要去约克?” “我知道所有的事。” “那么,请您,请您,我请求您,告诉我去那里干什么,我会找到什么。我已经尽最大努力跟随奥芮莉亚的踪迹了,真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我有了亨利……我为此苦恼极了。您不能告诉我吗,免掉我这最后的一步吗?不过就是让我走点捷径而已。” “不,艾美。”她抬起眉毛,“我并不想妨碍你,但我以前告诉过你,我跟奥芮莉亚发过誓。我不该告诉你这个秘密。我相信按照她的指示你会学到更多的。亨利会等你。” “那就告诉我一件事,就一件。答应我。” “如果我能。” “这个追踪会在约克结束吗?是不是在那儿就能看到结果?” 她长久地盯着我。我能看出,她那狡猾的大脑在衡量,到底是该告诉我,还是继续保持沉默。终于,她叹了一口气。 “追踪会在那儿结束。” 噢!我抓住了这微妙的确定性。要知道,这既不是猜测,也不是痛苦的希望,我终于可以告诉亨利这件事了!多好呀!当然,我们还是会有短暂的分别,但我至少能让他安心了。知道这个结果之后,一切看起来都不同了。这意味着,我能继续忍受这场追踪了……尽管这个决定是被塞莱斯蒂娜·维纳威夫人推动着做出的。 “我会想您的,里弗索普太太。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虽然有些事情很古怪。我真心希望我们还能相见,如果您不觉得我烦的话。” 又是一阵停顿,我想,不,我真的看到她脸上露出了温柔的表情,但她说的是:“赶紧打包去,艾美,你明天必须离开。” 第六十一章 我不情愿地被敲门声唤醒。天还黑着。我搜肠刮肚地想着我忘记了的事情。在黑暗中,我看到了衣柜门开着,里面空空的,我想起来:今天必须离开。 里弗索普太太冲进我的房间,摇着我的被子。 “快点,年轻的小姐!起床!起床!” 我从床上翻起来,像只胆怯的即将离巢的麻雀,茫然而困惑;感觉像是被一只猫撕咬着。 “里弗索普太太,等等!天还没亮,时间来得及。” 她忽略了我的抗议。“我们没时间了!那个女人可能一大早就来拜访。你必须离开。我看你已经打好包了,很好。穿衣服。我给你准备旅行中吃的面包。” “您让我不吃早餐就走?” “你到了约克想怎么吃早餐就怎么吃。快点,快点。别再啰嗦了。” 我恍恍惚惚地套上衣服,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前门口,眼神闪烁。我的衣箱已经先于我上了车,马儿也在那儿等待出发,笼头叮当响着,马的顿足声在人行道上回响。大半个月亮还悬挂在天空上,薄薄的云层笼罩着它。 安布罗斯穿着旅行斗篷出现了,她手里拿着一捆面包。啊,我真想喝咖啡。 “里弗索普太太,您不陪我去伦敦吗?我还有好多事想问您。我们在这儿几乎没怎么谈论奥芮莉亚。” 我心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竟然奇怪地不想和她告别。她老了。万一我再见不到她了呢? “谈话也不可能让她复活。我不去,如果她母亲回来,我必须在这里对付她。那个女人绝对不能发现真相。亨利如果来找你,我也会招呼亨利,当然他一定会来的。别害怕,我会很温和的。” “可是,里弗索普太太,我不能不跟亨利说再见就离开的!那太荒谬了。” “你没时间来个温柔的道别了。他会明白的。如果他值得你如此的话。听着,我们不知道奥芮莉亚的母亲在哪儿。如果在你去找亨利的路上恰巧碰见她该怎么办?不,你必须进马车里去,不走出巴斯,你就待在里边别出来。还有,现在凌晨五点,没人会喜欢你在这个时间做社交访问的。” 充满感情的告别之言立即从我嘴唇上消失掉了。我愤怒得发抖,以至于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我闭上嘴,走下台阶,爬进车厢,甩开车夫伸过来帮忙的手。我把裙摆一层层折好——今天它们看起来有好几英里那么长,门“砰”地关上了。哼!她整个儿沉浸在愚蠢的戏剧性的状态里,她简直太不友好了!安布罗斯钻进车厢后我们便出发了。我没回头看。我也不看安布罗斯。 马车飞速穿过一条条街道,这些街道比平日所见更加寂静。鸟儿被我们惊飞了。我担心我们把整个社区都吵醒了。那些认出里弗索普太太马车的人就会告诉维纳威夫人,有人一大早就离开了那所房子。她将知道那个人是我。这可不安全。里弗索普太太意识到这一点了吗?维纳威夫人的信在特威克纳姆找到了我,如今她又在巴斯发现了我。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被猎食,我真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靠近亨利埃塔街时,我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用我的小拳头使劲儿地敲打着顶棚。 “雪诺小姐!”安布罗斯惊慌地喊道,“坐下。你会受到伤害。我们不能停下。” “安布罗斯,”我依然摇摇晃晃地站着,咬紧牙关说道,“我才不管。” 马车停了下来,我一下子撞到了对面的墙壁上。安布罗斯试图抓住我,但只抓住了一小撮我那可恶的裙子。我穿的是什么呀?红葡萄酒色的旅行装。我不记得自己选了这件衣服。 “别妨碍我,安布罗斯。”我警告道,“我知道你对里弗索普太太忠诚,但我不赞成这种做法。你阻止不了我。在马车里等我,我十分钟就回来。” 不等她说话,我就已经走到了街上。我以为她会跟着我,但她得速度够快,赶上我才行。早上五点半,我“咚咚”地敲着朗埃克家的大门。 至少仆人会起来——我清楚这一点。 埃尔希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来开门,看到我时显然吃了一惊。“小姐,一切都还好吗?是您吗?小姐?”她向门后倒退了几步。 “谢谢你,埃尔希。有点事。”我靠在门框上,心里为有所依靠而感到高兴。里面的门廊躲在阴影里,我能感觉到楼上的人还在梦中。一股深深的悲哀穿过我的全身。“我要立即跟米德先生讲几句话,可以吗?我赶时间。” “好的,小姐。进来吧。”她点头示意,我进了大门。 我在早餐桌边等着,我曾常坐在那里愉快地喝咖啡,跟朋友们聊天。这个房间,整个屋子都优雅而宁静。外面是个花园,亨利就是在那里告诉我他爱我。现在,我们将又一次分别。 片刻之后,亨利到我身边了,他那松散的白色睡衣杂乱地掖在裤子里,裤子吊带耷拉在两边。他的头发也乱七八糟——跟我自己的一样,我突然在镜子里看到这一幕。我一定是忘记梳头了。他看起来就像是要上战场。 “艾美,出什么事了?有人伤害你了吗?为什么你穿成这样?” “我要去约克,亨利,现在就要走。维纳威夫人到了巴斯,昨天晚上她去哈德斯宅邸找过我。里弗索普太太不得不让我离开。” 他看起来极其失望和不解。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让她来!你什么也不用告诉她。她什么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因此而伤害你,因为除了我和里弗索普太太,没人知道那些事。我们都不会背叛你。” 他的困惑引起了我的共鸣。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但是里弗索普太太想要我去约克,而且时间也到了,而且……亨利,我必须去做那件事。”我把声音的重点放在“必须”两个字上,我陷进椅子里,屈服于命定的感觉。我抬头看着他,默默地恳求他理解。“听我说,亨利,追踪到约克就结束了。里弗索普太太告诉我的。她知道奥芮莉亚的秘密。我请求她告诉我,我好了结它,但她不肯。不过,她保证说约克就是终点。我会回来的,亲爱的。不会很久。” 亨利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他三步就跨到我身边,蹲下来抓住我的手。“让我跟你一起去!我马上就来。不用一分钟我就能穿好衣服。不要一个人去!” “不,亨利,你有面试!你必须去里士满。” “那就跟我去里士满!今天,你就待在这儿,在亨利埃塔街。她不会找到这儿的!面试完毕,我们就一起直接去约克。我们不会耽搁的。”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那是跟常识相通的最后一个链接。我悲伤地摇摇头。 “不,亨利,你知道我不会带你去。很抱歉。但是,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你的。”我低声说道。 他松开手站了起来。“艾美,你不可以像这样离开我!” 我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你在命令我,亨利?我已经听了够多的命令,你知道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双手从后面紧抱着头。“我决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爱你。我担心你!你希望我去里士满面谈那个职位,为了我们要共同开创的新生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能再次见到你?这不是疯了嘛!你不打算给我可以给你写信的地址吧?” 我感觉自己几乎要缩成一团了。“我也没有地址。亨利!真抱歉。我以为你能理解。里弗索普太太说你会理解,如果你,如果……” “如果什么?如果我配得上你?艾美,她对爱的理解是扭曲的,我想你该了解这一点。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不是个专制的要求绝对服从的丈夫。但你去问问爱你的人,谁会接受你随时的莫名其妙的失踪?谁会不担心你独自一人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奔向未知目的地的旅行?谁能接受就这样被赶出你的生活、你的事情、你的心?仿佛他一文不值……我知道,我说过我会支持你的追踪,但是这里面有太多问题了,艾美。如果你认为合理,你就感受不到我感受到的那份爱,事实上你确实没有。” “我当然能体会到你的感受,但我的情况每次都不同。我不自由!你知道我不自由!”我的声音相比他的要小多了。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要你放弃奥芮莉亚。这一切对我来说奇怪也好,秘密也好,黑暗也好,我只是请求你不要把我抛在一边,直到你方便的时候才能来找我,我希望我们能一起面对它。艾美,那是对爱的责任的承诺。连这个你都不能给我吗?” 我悲哀地看着他。我已经头昏脑涨了。我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他在等待我的回答。他怒视着我。我已经受够了总是被人告知我必须做什么和一定不能做什么。我的箱子打包好了放在马车里。安布罗斯在等我。我想去约克完成这最后的追踪。 我站起来。“不是现在,亨利,你知道的。但你不能说我感受不到你的爱。那太残酷了。你知道我深深地爱着你。” 我希望他再次挽留我,但他的愤怒已经呼之欲出了。他站起来离开了我。他看起来悲哀、疲倦,仿佛突然老了十岁。“爱不只是包含听起来悦耳的语言,它还包含你在每个时刻所做的选择。你的爱似乎并没有把我纳入其中。你谈论未来,但是任何未来都是从现在开始的,包括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个时刻。” 我愣住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表情。“亨利,我非常愿意跟你讨论爱的属性,但是我现在没时间了,我本来不该来这里,她甚至不允许我花时间过来道别。但是我不会不跟你道别就离开的,亨利。” “噢,那我该为此感激了?感激你离开这座城市时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来跟我道别?我却不知道你的情况?好,谢谢你,但那对我来说仅仅是个礼节!将来呢?每次当别人告诉你必须要去哪儿,必须要做什么时,我就要欣然地跟你挥手告别了是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顺从,艾美?你现在不是哈特威利庄园的仆人了。” 我扬起下巴。“我明白这一点!但我今早就只能跟你说这些了。真的,亨利,我不想伤害你,但我别无选择……”我从一月份就跟自己讲这个理由,但是我知道我不再相信它了——我已经逐渐认识到了。我等着亨利指出来,但他在出神。 “也许它来得太快了。”他说,“你仍被卷在阴谋诡计里,还完全沉浸在过去。可能你跟我的感觉不一样。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事情肯定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看起来心都碎了。他目光灰暗,肩膀低垂着。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向他迈了一步,但他却转过身去,把手放在壁炉架上。 “亲爱的艾美,我想,基于我们的了解,我放你走。我看得出来,你负担很重。我不希望再增加你的负担。我不再要求你了,毕竟你已经背负着太多要求了。但我也无法如你所期望的那样生活——跟你分清界限,彼此保持距离。我不是……上帝啊,我不是不在乎你!”他突然对着壁炉架打了一拳,蜡烛台弹了起来,“我希望照顾你。我希望我们成为真实的爱侣。如果不能那样,我不能只是像一个严阵以待的傻瓜。” 如果说我原先只是麻木,现在我的整个身体冻上了。“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要跟我分手吗?” “别误会我,艾美。我不想跟你分手。”他悲哀地摇摇头,“但我只是在尽力为我们做出最好的选择。” 我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深沟里挖出来的,听上去模糊而微弱:“但那是胡说。亨利,胡说!我所要求的只是时间……以及你的合作……去关注某些事情……去让我自己做好准备……在你跟我……之前……” “那么,你已经做了选择。再见,艾美。祝你追踪成功。我希望你安全。我希望你回来找我,当你能像我爱你一样自由地爱我的时候。但是我不指望这个,因为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别的要求指派给你呢,让你觉得那要求比我们的结合还紧要?我希望能再见到你。但是在此之前,我也要按照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生活。” 他不再走上来亲我,或者握住我的手。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硬而紧缩,好像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碰触都能灼伤他。我盯着地板,我所有的坚持仿佛一溃千里。冰在融化,留下了疼痛。我们彼此的理解结束了?一个严阵以待的傻瓜? 为什么他无法理解?在我从前的全部生命里我只有一个人可以去爱,那就是奥芮莉亚。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爱更多了。我苦涩地想着,这不只是个寻宝游戏。这是爱,是承诺。我不适合做这件事,我还不熟练。我需要时间去让它变得有意义,去相信我值得拥有,需要更透彻地看看我的生活。但我没有那个时间。没时间了。 我踮起脚尖转身从房间里跑了出去。我离开了那房子,门从我后面“砰”的一声合上了。我只是一路跑着,那刚刚清醒的街道正酝酿着崭新的一天。 第六十二章 因为满心的苦恼,我也没有留心自己是否直接向马车的方向走去的。泪水顺着我的脸庞流下,阻挡了视线。在应该向左转的时候,我却向右转了,直到发现自己来到了波尔特尼桥上。 水在召唤我。我毫无意识地疾步走下曲折的石阶,走到一段狭窄的石阶上,我犹豫了。河水闻起来冰冷而潮湿,朝阳还没有照射到这里。石阶很滑,长满苔藓,好像这河苔想从水里爬出来占领城市。我继续前进,我幻想着河水能让我得到一些安慰。 但没有。一整条河也洗不掉我心底的创伤。亨利终止了我们的婚约。啊,当然,那还算不上是一个婚约,但是我们彼此发过誓,就在刚才也被撤销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没有亨利,我回来干什么?我不在乎去哪儿,我不在乎在那里待多久。也许我就一直待在约克了。远离这一切,远离这落空的希望和破碎的梦。越远越好。 我抓紧扶手,盯着那湍急的神秘莫测的碧绿的河水。我想瘫倒在地上。我想回去求他原谅我,但我不能。他在要求我给他我所不能给予的,而且,事实上,我也不完全理解。这不是在那最后六分钟里转变的。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的明确。他看起来那么坚决。 “我也要按照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生活。”他讲这话时那么的倔犟。在他的眼神里有我造成的伤害——它首先跳了出来,这伤害显示出我不值得他伤心。我知道那个意思。 奇怪的,神秘的,黑暗的。我再次觉得自己像个潜伏在水面光影下的小妖精。我告诉自己,我不回来的话,亨利会过得更好一些。我比以前更鄙视自己了,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从河流的拐弯处传来男人们酒醉之后的歌声和嬉笑声。恐惧涌上我的心头。愚蠢的艾美!在如此荒凉的早上,在六点前,你竟然一个人跑到桥下这隐秘的地方。没有哪个淑女会这么做。而且,没人知道我在哪里。 我回身走上台阶,但脚下一滑,跌下了三四级,擦破了手,下巴也给撞疼了。我刚要重拾脚步,就听到男人们在拐弯处迸发出了一阵大笑声。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量地贴紧楼梯的边墙,抓住我的裙子。如果他们要爬楼梯上波尔特尼桥,就会发现我的。如果他们沿着河边走,我也许就能躲过去。 他们一行三人,都是绅士。换句话说,他们看起来富有,又穿着晚礼服。我并不吃惊。你不会在这么早的清晨,在即将开始一天的工作的时候,发现一个醉酒的船工。而这些人则是在夜里的狂欢后归家。 我收拢身体,靠紧墙壁,隔着衣服也能感到它的湿冷。看着他们踉跄着摇摆着走过来,我感到心脏在狂跳。我认出其中一个人,他叫利佛德或莱弗顿先生什么的,加兰先生给我引介过他。 我想溜走,但是我担心我的行动会吸引来更多的注意力,就依然待在原地。当他们唱完“宝贝茉莉的善行”,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昨晚老加兰损失惨重呀!”其中一个人用戏谑的语调含糊不清地说,“特别特别惨重!他现在出局了,先生们。出局了。出局……了。”他反复说着,唯恐自己讲得不清楚似的。 他的同伴们纵情地大笑着。 “他现在没在女士们的会客厅里!”卢沃斯先生说。对,我想起来了,卢沃斯先生。“我宁愿看到他碰到一两颗钉子。我从没见过如此骄傲的家伙。一只名副其实的孔雀!” 我替我的朋友感到愤怒了。当然,他的形象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出色,难道他不该为此而感到骄傲吗? “碰一个钉子。”一个黑头发的矮个子男人补充道,一边跳上跳下地假装在往地上敲钉子,“碰一个钉子!碰一个钉子!把他砸倒在地上!” “没错,汉特福斯!走好了,你快要掉进河里了,我可不会把你捞出来。我会让你去喂鱼!谁让你昨晚偷走我的玛利亚·盖斯比小姐的?让你喂鱼去!喂鱼!你们这些渺小的、狡猾的家伙。真不知道女士们看上了你们哪一点。” 汉特福斯哈哈大笑。“你难道不是吗?那我展示给你看。”他开始解裤子。我惊恐地移开目光,然后又好奇地转回头,只看到了长裤的襟翼和翻动的白衬衫。 “这就是他们的样子。”汉特福斯继续说,“都一样,女人也都一样。别管她们是男爵的夫人还是水边上的妓女。”我闭上眼睛,“我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女人,你记着我说的话!” “除了那三个,我提醒你。”卢沃斯告诫他,“罗达·卡迈克尔,贝亚娜·达文波特,艾美·雪诺。排除在外。” 我禁不住探身向外,皱紧眉头。艾美·雪诺?指的是……啊,指的是我吗? 三个人减缓了速度,停了下来,摇摇摆摆地背对着我,看着河水。他们的语气从轻快的变成了若有所思,但他们音调依然很高,那铿锵的话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没错。”第三个人开口了,“加兰打了个赌。告诉你们,一旦他做了选择,另外两个就又可以加入公平的游戏了。公平的游戏。公平的游戏!鬼才知道!想不想试一试达文波特的那位,叫什么玩意来着?贝琳达?她是个美人。我怀疑她躺下来撩起裙子时还会不会那么傲慢。” 我忍受着,又往里缩了缩身子。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消失掉。但是,他们说什么?加兰先生在打赌? “不知道他看上那个雪诺姑娘什么了?”他继续说道,“雪诺,你认识。雪诺姑娘,怀揣秘密任务的那位。她不告诉他那是什么事。依我看!他好像并不感兴趣!他究竟是从哪把她挖出来的呢?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事了,我是不会娶她的,不为任何财富。” “你说得倒好,布拉齐尔,因为你没有把你一半的家产拿去抵押!相比另外两个,我倒是更想要她。她看起来是个烦躁不安的小东西,那眼睛里有事。你说呢,汉特福斯?” 汉特福斯彻底放弃了行走,他已经躺在地上了,四肢伸展着。 “把她也压倒在地。”他困倦地附和道,“把她们全都压倒。” “妈的,我们最好把他弄回家。”布拉齐尔沮丧地注视着他,“走哪条路能快点?河边还是台阶?” “河边,去汉特福斯家。”卢沃斯在河边夸张地打着手势,摇摇晃晃的。“丢脸的家伙,喝酒喝成这样。说什么来着,你认为加兰回来了吗?从没见他像昨晚那样喝酒的。” “我想他已经被他自己织的网搞得焦头烂额了。”布拉齐尔一只胳膊搭在卢沃斯的肩膀上,两人蹒跚着。“压力。很多压力。他有很多压力。谁都不应该同时有三个女人,在他有些朋友连一个女人都还没有的时候。上周他请求罗达·卡迈克尔嫁给他,你知道吗?” 我的眼睛睁大了。 “她没拒绝,但她也没接受,所以他又去跟另外两位求婚,但是雪诺小姐在跟一个她仰慕的无名小子纠缠不清,达文波特看上了某个欧洲老王子,所以加兰是她的备选。他是她们的备选。你明白吗?”他打了个响嗝。我整个脸都拧紧了。 “真是很滑稽。你不会想象像加兰这样的男人想要娶个女人都有这么多麻烦,你知道吗?长得英俊,举止得体……”卢沃斯的手在他耳边晃荡着,“也许她们能嗅出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 布拉齐尔则夸张地表示不赞成。“怀疑?老伙计,你不要以为女人的大脑有多么发达。他只不过是这阵子运气不好。坏、坏运气。会转变的。加兰的运气一直好。你知道他会怎样。到了秋天,他就会娶一个,然后跟另外两个逢场作戏,而她呢,会给她生小孩,他不会去了解她。” “你想得没错,布拉齐尔,你说得对极了。”他费力地拽着汉特福斯打着鼾声的身子。“嘿,让我们把这个傻瓜弄回家。这周可不能夜夜喝白兰地了。” 布拉齐尔的笑声在拱门里回荡。“你总是那么说,卢沃斯!” 卢沃斯把那个无意识的男人的胳膊举起来搭到自己的肩膀上。“是这样。是这样。上帝,这个矮个子还真沉。架着他左面,布拉齐尔。” 我无比震惊地看着他们咕哝着,呻吟着,把那个朋友架到了他们中间,他的头摇摇晃晃的,脚底下磨磨蹭蹭的。他们沿着河边缓慢、艰辛地行进着。 等他们走得够远了,我才小心地转身,双腿颤抖着走回台阶上。我不能,不能思考这件事,我得赶紧回到马车里,离开巴斯。 我刚走到波尔特尼桥上,另一位头发蓬乱、穿着晚礼服的绅士摇晃着走了过来。我惊恐得浑身发抖了。是昆廷·加兰,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领结松了,头发凌乱。他没戴帽子、手套,也没有持手杖。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布满了血丝。 “早上好,加兰先生!”我清脆地招呼了他一声。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根本没想跟他讲话呀。 他摇晃着停下来,看看四周,以确认招呼声的来源,虽然我就在他的面前。 “这里,加兰先生。是我,艾美·雪诺。您认不出我了吗?”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当他靠近时,我闻到了他浑身上下的酒气。 “艰难的一晚,加兰先生?”我继续问道,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我内心的邪恶。 “上帝……艾美!想不到会见到你,艾美。”他冲我说着,身体打着晃,“艰难的一晚?是的,可以这么说。你看到三个男子了吗?看到他们没有?我想他们走的是这条路。欠我钱!哦,只是男人之间的温顺游戏,不肮脏的,你知道。” “当然不。我没看到任何人,加兰先生。啊,祝您早上好。” “早上好,艾美。”他伸手去扶桥栏杆,但是没抓着,又不知怎么的把自己给绊倒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我,傻笑着。他的蓝色领结滑到了地上,落在了泥坑里。 我都替他感到尴尬了,伸手去扶他。他倚靠着我,把自己直直地拉起来,喘着粗气。我在他身上嗅出一股病人的气息。我没有退缩,但是也想要尽快脱身,让他挺直膝盖,把身体靠在桥上可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你知道,你看起来有点……”他皱着眉,伸出一个指头,粗陋地刮过我的下巴。我退避开,他审查着他的手指,哆嗦起来。 “血。我料到了。今天早上你看起来有些粗野,艾美。”他粗陋地眨着眼,“啊,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会替你保密。我会替你所有的小秘密保密。”他点着头,咧着嘴笑了,还挤了挤鼻子。 “你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加兰先生。再见。” 我跑回马车,有一种奇怪的胜利感。安布罗斯已经超过忍耐的极限了:我远远超过了约定的十分钟。她因为惊惧,大声地惊叫着我的失踪,和我身上的伤口,但我拒绝解释。我们没再耽搁,马车冲出巴斯,没多久,这个金色的城市就落在了我的身后。 我驶向北方。我的亨利留在了我的身后,生着我的气;而那个在特威克纳姆和巴斯跟我交谈过的优雅而精致的昆廷·加兰,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却是一个放荡的机会主义者,靠着石栏杆往下出溜着身子,面色灰黄,神情失落。 第四篇 喷泉小别墅 两天后,我到达约克。一如预想的那样:混乱的车站,旅行的终点,显而易见的孤独。现在,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引人注意了。不过,我那醒目的身份和财富使我能无视那些窥探和审查的目光,我高昂着头,镇定自若地发布我的命令。这恐怕就是我从里弗索普太太身上所学到的。 第六十三章 两天后,我到达约克。一如预想的那样:混乱的车站,旅行的终点,显而易见的孤独。现在,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引人注意了。若是一位衣着破旧的无名之辈或许可以有很多原因要独自旅行——他们都是可耻的,自然也没什么;但一位优雅的小姐如此作为,必定会引来注意的。不过,我那醒目的身份和财富使我能无视那些窥探和审查的目光,我高昂着头,镇定自若地发布我的命令。这恐怕就是我从里弗索普太太身上所学到的。 我踏上月台,这里远离任何一个曾经可能成为我的家的地方。我并不害怕,因为愤怒的问题像暴风雨一样率先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的心仿佛又要再一次被打碎了。在这种情况下,跟搬运工打招呼、打听酒店、寻求支持等等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就这样,不久我就安坐在了朱皮特酒店的大套间里。“这是约克最好的酒店,而且靠近车站,小姐。”车站的搬运工向我保证。 我勉强能够接受了,这房间有着华丽的绿色和奶油色的家具和窗帘,厚实的地毯,刻着玫瑰图案,光泽厚重的茶壶。我筋疲力尽。今天我在火车上待了八个小时,昨天在马车里坐了十个或者十一个小时。我的自尊心因那个发现而受到重挫,我曾经当做朋友的那个人,没想到是个放荡、诡计多端的坏蛋。我的心还因为失去了我想要嫁的那个男人而满目疮痍,是他太固执,还是我太坚持?也许两者都有。这还不算是最麻烦的事。 我完全没有继续追踪的线索。我到约克了。我如奥芮莉亚的指示这么做了。现在呢? 我必须先睡一觉。我睡着了,即便是最不安的灵魂也有它的极限。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夏季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听到了约克大教堂的钟声。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放松,我休息好了。接着,那种熟悉的、疲倦的认知又来了——我在某个陌生的地方,我必须重新开始。我不再怀疑我的能力,但是当我再次独自一人时,信心也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我的大脑里再次升起了可怕的迷雾,毕竟,什么都没解决呢。我决定起床去探索这个新城市。在马车里和火车上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在被伤心所折磨,我反复地思考着,可是一无所获。我既不甘心接受已经发生的事,也制定不出行动方案。当然,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遗忘掉它们而去拥抱一个新的开始呢。简而言之,我很难受。 毫无疑问,这最糟糕的部分是亨利带来的。他带来的不幸。我无法相信我们的未来已经毁掉,我害怕结果就是这样。我恨。我不愿意承认他是对的,可是我逐渐怀疑他确实有理由点燃愤怒的火苗。而且,我还想立即离开约克去里士满,让我们的关系恢复正常。 但我害怕。如果从那时候起他就认为爱我是件恐怖的事,如今已经幸运地解脱了呢?如果他所承诺过的都是可收回的呢,不管现在还是将来?当他谈到爱和选择,谈到尊重别人的感情和行动时,我的理智能理解他,可是我心里那黑暗之处却不能。在那些暗处,我一直是孤独的。在那儿,我总是面黄肌瘦,歪斜的笑脸,脏兮兮的双手。在那儿,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交到别人的手里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自从奥芮莉亚去世后,我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尽管孤独,但我感到更安全。那些暗处总在低语些不可能的事…… 我想写信给他,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分开才两天,但我已觉得我们已经分开了一辈子。他一定还在生气,而我仍旧是走了。此外,他现在应该在里士满的什么地方。之后他会去哪儿?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就算别人知道他在哪里,我给他的信可能要几经转手才到他手里。“我也要按照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生活。”他告诉我我已经失去他了。至少现在是。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被稳稳地放在了六便士上,随时会被弹起来。我只想采取行动,任何行动,去改变历史,让它不曾发生。但我没有那种力量。现在,我必须把我跟亨利之间这珍贵的、被破坏的谜题搁置一边,直到我完成追踪或者等我有了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它时。 在这些沉思的黑暗时刻,我也因昆廷·加兰对我和巴斯的其他女人的无耻利用而感到烦恼。财富猎手。花花公子。谎言家。用蓝色领结和闪亮柔和的外表包装的家伙。现在光是想想都让我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我记得我的直觉一直在告诉我真相,而我几乎没有在意,我被他塑造的优雅外貌迷惑得眼花缭乱。当我情绪低落时,当我感觉自己无家可归,当我认为亨利不爱我时……我因他注意我而感到受尊重、被认可。啊,这些都与那种不太对劲的感觉混淆在一起了。我的直觉对我低语,但我的不安全感却让我对它充耳不闻。我生自己的气,也生他的气。当然,此时此刻,我还生所有人的气。 他凭什么把我当作一个,一个目标?让我的生命、我的心灵、我的未来为他的利益服务?卑鄙!没有人性!我愤怒地回忆起他用狡猾而微妙的方式离间我跟亨利的关系,他在特威克纳姆寻找我的方式,他在巴斯见证我戏剧性转变的方式。哦,他显然认为我继承了一笔遗产,他对此垂涎,就像猎狗嗅到了猎物的气味。我被他阿谀奉承得飘飘然——看!这样伟大的绅士对我感兴趣!真是个傻瓜。 我记起自己对他的幻想,以为他真的把我的利益放在心上。因为他看起来尊重我的秘密,而亨利却不是那样,我为此感到羞耻。昆廷·加兰并非尊重我的秘密,他只是对它根本不感兴趣!他甚至跟他的朋友们谈论过。 我知道这么焦虑是没有用的,但我止不住,意志管不住它。因此,我在这个晴朗温暖的清晨步出酒店,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约克的大街上。 这儿是个不同的世界。城市古老,美丽,跟巴斯完全不同。石头更黑,更坚固。街道弯曲而调皮。小巷蜿蜒,从城的一边穿行到另一边,它小而沉默的入口让行色匆匆的路人几乎难以辨识。传说还有一个城市,一个更老的,埋藏在这些石头下面,我在这些石头上游荡,而它的故事却永远地消失了。它是一个结束我的追踪的好地方。建筑都很低矮,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着光。尽管是晴朗的一天,即便正午将近,这些拥挤的屋顶和狭窄的街道一起构造了潮汐般的阴影。我彻底迷路了。 在巴斯,我发现很容易找到方向。哈德斯宅邸在山上。克雷森特广场位于更高一些的地方。修道院在山下。河流在稍微东面一点的地方流过。这里,街道弯弯曲曲,像是故意耍弄你。一旦我在脑子里锁定了一个地标,比如店铺、教堂或花园,它就消失了,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归路。我一定已经走了很多路,但大教堂整点的钟声提醒我那些路折过来折过去,但都在某个范围内,就像迷宫的路径。这是一个美丽又让人困惑的地方。 我终于绕回到了朱皮特酒店,再次写信给埃德温·维斯特。我告诉他我在约克,家里人如果想给我写信,可以寄到朱皮特酒店,我将会告诉他我何时离开这里。我告诉他我很好,说真的,谁又能帮我解决我那独有的困难呢?我把信交给仆人,感觉前面的时光被无限延长了。 我可以再到街上漫游,但能收获什么呢?我可以试着找一找解决约克之谜的聪明答案,但我的大脑已经变迟钝了,一直想着亨利和我的痛苦。我可以写信给加兰先生,告诉他我对他的真实想法,但没有任何淑女的语言能形容它,我忍住了。我感到狂怒,为什么那天早上在桥上见到他时我没有抓住机会说出那些话呢?无疑,就他那时的状况而言,他不会记得的,但是告诉他我有多鄙视他也可以让我得到满足。 亨利……我想写信给亨利……我写了一封又一封——即使我没地方可以寄出。直到地板上撒满了皱巴巴的纸团,我厌恶地摔掉鹅毛笔。我坐在窗边,注视着在屋檐上玩耍的鸽子,直到这一切被黄昏的面纱遮盖,我在约克的第一天结束了。 第六十四章 心碎令我愚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确实尝试去完成分派给我的工作。我努力思考着那些信的内容,推测理论,希望拼凑出可能的答案。我在窗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想着奥芮莉亚,希望童年的记忆能触发一个线索,就像我在伦敦时那样。但即便是在这些不该被打扰的时刻,我还是会被那些美好的回忆入侵——亨利的吻,以及他眼中的闪光。我记得每次靠近他时,就会有种温暖,快要被融化了的感觉;我不可抗拒地想触摸他。我坚定地调整思想,但他总是跟着我…… 我写信给里弗索普太太,为我分开时的愤怒而道歉。我向她保证我会继续尊敬她——我敢打赌她不会为此感到荣幸。我请求她告诉我任何她知道的事情,否则我注定得在朱皮特酒店度过余生了。 玛德琳、迈克尔和埃德温都来信了。每个人都有好消息,我再次确信,在我这奇怪而复杂的生命之外,在别处,是会有好事发生的。玛德琳终于订婚了,她的信洋溢着狂喜。 内斯比特太太有了一个情人!迈克尔嫌恶地跟我报告这件事,但身为男孩,他没交代更多的细节,害得我长吁短叹。不过,他附了一份最近的学生作业副本——约翰·多恩的诗评。写得真是很精彩! 埃德温欣喜而低调地宣布:康斯坦丝又怀了一个宝宝!她还在温室里安了一尊阿芙洛狄忒的雪花石膏像。 我读着信,流着泪,踱着步。我被困在这古老城墙的外壳之下,烦躁不安。我知道这是一个写生和研究建筑的大好机会,但说实话,我不在意。 某个漫无目的的晚上,在回酒店时,我的注意力被什么吸引住了,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仔细地环视周围:一条跟其他很多街道一样蜿蜒的街道,一个咖啡屋,还有很多店铺,都打烊了。我想继续走,但是,不,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我凝视着那些建筑、门廊,小猫从我脚边穿过,之后飞快地窜下街道。然后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一家肉铺。 J·开普兰,屠夫,牌子上写着。怎么这么熟悉呢? 我突然想到了里弗索普太太的话:你如果在北部地区找到了自己,也请去拜访我的朋友开普兰一家……你会记得这个名字吧,艾美?开普兰。亨利的黑眼睛是不是会把它从你那飞速融化的大脑里赶出来? 我强迫自己别去想亨利的黑眼睛,盯着那个店铺。奥芮莉亚的故事是在个肉铺终结的吗?不要紧,就算它在屠宰场终结也没关系,我在意的是,这意味着我能完成我的任务了。 我迅速回去吃晚饭,心情大变。我可以这样形容奥芮莉亚的寻宝游戏:它可真难,真麻烦,但每往前接近一步都让人感觉振奋。 自从离开巴斯后,我第一次体会到乐观的情绪。也许我可以在这一两天内写信给玛德琳,告诉她我要去特威克纳姆了!她和康斯坦丝能给我一些关于亨利的建议,我会找到他,不论那有多难。能够面对面地见到他的感觉远不是写信所能比拟的。我终于要自由了,他将在我的眼睛里看到那自由。是的,我会找到他,告诉他我非常非常抱歉…… 我努力回忆着里弗索普太太说的关于开普兰一家的话。我记得谈话的主题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忽然明白,她是在向我传递重要的信息。然而,在那个时候看起来只不过是她飞速转变注意力的惯常做法罢了。“哦,别害怕,他们不像我……开普兰是个好小伙儿,拥有一家店铺……他妻子是一个愚蠢的人儿,但是心眼好……” 我无比兴奋地度过了这个晚上。追踪的结局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允许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这是充满希望的设想,这是确定的。我浑身上下充满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活力和能量。我诅咒英国商业法,害得我不得不等到早上。我的睡眠断断续续,后来终于深沉地睡着了。 我突然醒了,被黎明惊醒的,好像有什么意义深远的事发生过。我坐起来,心跳加快,警惕着,直到黎明的鸟叫声喧嚣着穿过我的房间。我做梦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梦,我梦见一张又一张脸。我静静地看着它们:克雷先生在一月的黎明里递给我一个包裹;卡尔顿先生在玫瑰和皇冠旅馆,对铁路旅行怀着宗教般的热情;亲爱的克鲁姆先生与他的图书和期刊及他那英俊的外孙;玛德琳和她的家人;里弗索普太太的毒舌和傲慢——所有那些在我的旅途上帮助过我的人。我看见了亨利。奥芮莉亚像天使一样闪着光,在夏日时光里欢笑着。 第六十五章 天还早,我还不能到那肉铺里去寻找我的命运。我等待着,我因为决心而颤抖着。这一晚改变了我。我记起了哈特威利庄园,我记起了它的全部,我不再逃避自己的记忆了。是它塑造了我,这个珍宝之旅历练了我,就像是黏土经过了火焰的烧烤。我会更加强大,会更好地去完成它。如今我懂得了这一点。 有些事情也永远地失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奥芮莉亚了,我也再见不到我长大的地方了。我内心深处也明白,我将再也无法揭开我出身的秘密了。顺其自然吧。不过,我不会失去其他的东西,除非我主动放弃它们。我对亨利的爱。我的朋友们。我的梦想。我的自尊和决心。 这个世界命令奥芮莉亚不可以跟我做朋友,我们之间的差距是如此巨大。我们知道差异。尽管我们的青少年时期多灾多难,被压抑,但我们几乎在每件事上都找到了欢笑。我们爱风信子和雪花莲,爱马和故事,爱美食,爱清晨的小溪和别的一切。但是如今我在想,把我们两个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战士,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战斗着。我们两个都拒绝按照别人的爱好去组装我们的思想。我们选择自己认为重要的事去做。 我过去一直觉得,没有奥芮莉亚,我会垮掉。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穿着闪亮盔甲在多彩的阵列中的骑士,我是她乏味的侍从。但我发现我也是一名勇士,我在巴斯舞会的镜子里瞥见了她。我每天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当我脚步沉重地徘徊在伦敦或者巴斯或者约克,无人照顾,违背理性和传统,冒着非难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一步一个脚印。在哈特威利庄园餐厅的那天我便认识了它,当我面对维纳威夫人,我跺着小脚丫——就在她割掉我的头发前那一刻。 从今往后,我将更多地倾听来自这个内部勇士的声音。当那些阴暗面向我的心窃窃私语,告诉我我不值得被爱时,我不会听它们的话。这两个形影不离、不可压制的女孩的故事,该结束了。只能有一个故事继续下去,那就是我的。 我渐渐变得非常镇定。到我可以进城的时间了。尽管我在约克一直迷路,找不到我要去的地方,但我没费劲就找到了开普兰先生的店铺。我那混乱的慌张不安的日子结束了。 我走进店铺,屠夫正好抬起头来,他正灵巧而有力地把可供销售的肉从骨架上剔下来。我立即注意到这是供给一个谦逊的家庭所用的,用于这个美好家庭的晚餐。血和鲜肉的气息让我想到了童年,我看着库克在厨房里工作;而他的切肉刀让我想起了维纳威夫人冲向我,割掉我头发的情景。屠夫看着我进门,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这提醒我,当然,我现在看起来是个淑女。 “早上好,女士。”他惊讶地说,“我想您还好吧?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我记起克鲁姆先生在他的书店里走近我时的情景,他立即就猜到了我是谁。我记起维斯特那家人,他们敞开胸襟欢迎我。我记起安布罗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在哈德斯宅邸的露面。过一会儿,他就会明白了。 “早上好,先生。我很好。谢谢您!开普兰先生,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是艾美·雪诺。” 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绽放出神采。“抱歉,雪诺小姐?” “艾美·雪诺。”我重复道,少了之前的神采,“我是艾美·雪诺。” 他的困惑显然加深了。他脸上没有流露出认出我的表情。他看起来在纳闷,这个反常的淑女怎么跑来跟他反复说自己的名字?他体高,胸阔,有着浓密的黑发和繁茂的卷胡子。他有一双平和的眼睛,跟他那笨重的体形和血迹斑斑的围裙很不相称。 “很抱歉,开普兰先生。我没跟您好好介绍我自己。我走了很长的路来见您。我相信四年前您遇到过我的一位好朋友。奥芮莉亚·维纳威?” “四年前。维纳威。”他咕哝着,胡须上的脸都涨红了,可怜的人,“对不起,小姐。我不认为有这事。抱歉,小姐,您为什么来找我?您到底想要什么?” “哦,我不知道。我以为您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一定记得奥芮莉亚吧?奥芮莉亚·维纳威!” 他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女人。“我不明白……” 有那么可怕的一刻我怀疑里弗索普太太只是改变了谈话主题而已,根本就不是一个线索。 “里弗索普太太,先生,巴斯的阿丽雅德尼·里弗索普太太。她是你的好朋友,是吗?” 雪诺、维纳威、里弗索普……我像放箭一样对这个男人射出这一连串的名字,但是没有一个命中目标。 他一下一下地摇着头,就像是教堂的大钟。“对不起,小姐。我也不认识她。里弗索普。您说的是?不认识,小姐。”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不,原谅我,先生!我恼怒不是因为您,而是因为我自己的窘况。里弗索普太太是一位……啊,您可以把她当作我的一个朋友。她两周前告诉我,到了这个地区,可以去拜访她的朋友开普兰一家人。她告诉我您有一个店铺,您还有一位善良的妻子。” “不,小姐。就是说,我还没有妻子,不过我希望马丽·艾弗里小姐9月份能来找我。” “噢,好吧,我也希望如此。但是,这太让人苦恼,太令人失望了!” “看起来您的朋友指的好像是我弟弟,小姐?” “噢,您有个弟弟?” “是的,小姐。我叫耶利米·开普兰。我弟弟叫乔斯。他也有一家店铺,高彼得门街的一家布店。他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 “噢,谢谢您,先生!那肯定就是答案了。您是说高彼得门?离这里远吗?” 他给我指了路,我转身离开。 “开普兰先生,如果您经常去看您的弟弟,也许我还会再见到您?” “是的。我经常去看他。祝您好运,小姐。” 我大踏步地沿着既定的路线走着,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到了高彼得门大街,我再次看到开普兰这个名字,印刻在那间你能想象到的最美的店铺上。它是深绿色的,菱形窗格子之间也被漆成了绿色。大门和介绍文字被漆成了清新的、闪闪发光的白色。 乔斯·开普兰父子:精美织物及杂货供应商 我透过窗户看到一顶装饰着桃红色玫瑰花的令人艳羡的软帽,还有各种丝带、纽扣、羽毛、帽针、鞋饰玫瑰以及精细的蕾丝,就像是蛋糕上的糖衣。它们都被艺术地陈列在成匹的堆得像彩虹一样的织物旁。我想,女人都会被它们打动的。 我走进门,铃声脆响。我穿过店堂,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后面走出来跟我打招呼,他的笑容很愉快。我立即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早上好,开普兰先生。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我衷心地希望当我告诉您我是谁时您知道我是谁……”我犹豫了。我是谁? “我是艾美·雪诺。” 第六十六章 乔斯·开普兰跟他的哥哥只在皮肤颜色上相似,都很黑。乔斯更矮、更瘦,他的口音是明显的南方腔。我猜不出具体是什么地方的口音。无论如何他的声音都是令人愉快的。当我们坐在吱吱嘎嘎的马车上穿行乡间的时候,我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欣赏那个声音。他立即就知道我是谁,立刻就离开了他的店,留下桑普森——一个12岁的小伙子去关店门。 我问他桑普森是不是他的儿子。乔斯·开普兰微笑着咬着嘴唇。 “不,雪诺小姐,桑普森是我的学徒。我儿子还太小,不能到店铺工作,虽然他的热情从无止境。” 开普兰家住在霍沃斯的喷泉小别墅。霍沃斯是一个树木繁茂的村庄,位于约克东北部。这是一个有风的早上——薄光和细雨交织。我发现北部显然比巴斯更冷一些,但这不是让我战栗的原因。我裹着深红色披肩,这条披肩最暖和。我很激动,牙齿咯咯作响,脚在靴子里凉得像冰块。我旁边的这个男人能告诉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为我的流浪和疑惑做一个终结。我们在田地之间的绿草径上行进,在枝叶繁茂的橡树树荫下。土地很平坦。空气里充满了树叶的清新气息。再次来到乡下,听着画眉的歌声,感觉真好。 乔斯·开普兰闲谈着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告诉我风向会造成什么影响,告诉我就算是在这里也能听到大教堂的钟声。然后,他眨着眼睛,说如果他妻子不在场的话,他就不能告诉我任何重要的事情,否则他就得面对严重的后果。 “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够了解你的时刻。”他微笑着说。 真的是那样,小别墅还没进入我们的视线,一个身着白裙的女人就沿着绿草径跑了过来,一个小姑娘张着胳膊、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跑着。 马还没停下来,我就惊讶地听她喊道:“雪诺小姐,是您吗?是您吗?” “她终于找到我们了,埃尔斯佩思!”开普兰先生回答道,勒住缰绳,跳下马。他亲吻了他的妻子,伸过手来帮我从马车上跳下来。除了奥芮莉亚,我还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她有着跟她丈夫一样的黑发和大大的、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小女孩也终于跑到了我们面前,一把抓住她妈妈的裙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就是她妈妈的缩影。她简直可爱极了,我高兴地叫起来,跪在她面前的草地上。她整个脸都亮了起来,有着和她爸爸一样的笑容。 “雪诺小姐,”开普兰太太又开口了,“我知道是您。我从楼上的窗户看到了马车。乔斯这个时间回家,那只可能是他身体不舒服或者是雪诺小姐来了。我一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跟着他,就知道是后者。我非常高兴,我衷心地欢迎您的到来。” “雪诺小姐,让我给你介绍我的妻子埃尔斯佩思,和我的女儿维里蒂。” 当我站起来跟埃尔斯佩思·开普兰打招呼时,她握着我的手,亲着我的面颊,我被她的豪爽和热情征服了。 “我真高兴见到您。只是,请您叫我艾美好吗?” “当然,我们会叫您艾美。来吧,进来,到家了。我们有太多话要谈。” 埃尔斯佩思抱着维里蒂,乔斯牵着马,我们一起走回小别墅。 “路易斯在哪儿,亲爱的?”乔斯问道。 “我见到你们的时候正要安顿他休息呢。” 他笑起来。“路易斯,休息?” “我说的是我在努力让他休息,并没说成功了。啊!”她可怜地一笑,“他在这儿。艾美,这是我那永不停歇的儿子,路易斯。” 我感到一瞬间的窒息。我们差不多走到小别墅边上了。这小别墅是正方形的,棕色,外面覆盖着白色的玫瑰,但我现在无暇顾及了。 在哈特威利庄园的起居室里挂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奥芮莉亚大概四岁,坐在她妈妈的膝盖上。现在,就好像是画像里的奥芮莉亚从画框里蹦了下来,沿着开普兰家的石板小径向我跑来。他那栗色的鬈发跳跃着,在阳光下闪耀着。 “爸爸,您回家来啦!噢!”当他看到有个陌生人,支吾了一下,藏到妈妈背后。他从那安全的庇护所后面慢慢露出脑袋,用那明亮的紫罗兰色的眼睛看着我。“妈妈,这位漂亮小姐是谁?” 埃尔斯佩思蹲下来说:“路易斯宝贝,这位小姐是艾美·雪诺。我们跟你讲过她,你还记得吗?她终于来拜访我们啦!” 路易斯的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噢,她会留下来吃午餐吗?她会跟我去看看花园吗?她会给我读故事吗?” 早熟,精力无限,要求无止境。还有,天使般的面容,简直就是奥芮莉亚再现。他穿着深蓝色的水手装。 乔斯伸出胳膊,抱起男孩转圈,转得飞快,快得连他的靴子都看不清了,男孩快乐地长声尖叫着,声音如鸟鸣,布满空气中。 “如你所见,艾美……”埃尔斯佩思低声说,“等孩子们去玩时,我们再解释。”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握住我的手。 “亲爱的。”她说道。 这就足够了。 第六十七章 当然,我怀疑过,可是这猜疑还不足以让我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做好准备。当我看到奥芮莉亚的一部分这么活跃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感觉就像风鼓起了帆,身体拉紧了,被这奇迹牵引着。 他的父母郑重地把他介绍给我,路易斯向我鞠了一躬,跟我握手。我向他弯下腰来,拉起他的小手,这就像是在梦里。自从奥芮莉亚去世后,我遇到了各种奇怪的事,这是最奇怪的那件。她的儿子,不知何故会在这里,在约克郡。那低垂的树木,那驱散雨点的强风,以及那绿色的小径都从我眼里退去了:我眼中所见只有路易斯。我渴望把他抱入怀里,使劲地亲吻他,但是我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人。我控制住自己,但我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他。他告诉我他很高兴认识我,就再次谈起花园,谈起故事。我愿意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只要我能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那圆嘟嘟的光滑的粉嫩得像玫瑰的小脸儿,他的下巴,啊,整个都那么相似,只是还这么小,这么陌生。 “或许艾美想先到屋子里看看,路易斯。”他妈妈温柔地提醒他,“她或许渴了,累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理解我内心的惊讶。 路易斯让步了,他认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可以晚一些再做我们刚安排好的事。 “当然,除非你愿意……”埃尔斯佩思又说,“如果你愿意跟路易斯先待一会儿,我们就先带着维里蒂进屋里去。这完全取决于你。” 小径、清风、阳光又渐渐地潜入我的意识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凉爽干净的空气,声音颤抖着说: “真是一个可爱的早晨。或许我可以先到花园去看看,然后再到屋里去坐坐。” “太好啦!艾美小姐。”路易斯敞开小嗓门叫道,一边抓住了我的手,“走,这边!我带您去看喷泉!” 我漫步在路易斯后面,感觉自己穿越了时光。花园很精致,有一座喷泉,一座鸽舍,还有好多羽扇豆和蜀葵。宽敞的草坪上点缀着雏菊,高高的树篱上盘绕着忍冬花。路易斯详细地给我讲述着每样生物的意义,带我去探寻树篱下他的秘密洞穴。我跟着他,仿佛回到了童年,我全神贯注,一语不发,好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小孩,被一位迷人的冒险家束缚着。那是我相当熟悉的经验。 路易斯对我的所有评价都非常满意。我告诉他我也对花园有所了解,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坐在独轮手推车里逛花园。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他想知道,我能不能用独轮手推车推他逛花园? 一只白色的小猫闪进了草坪,我在花园的凳子上坐下,出神地看着它跟路易斯玩追捕游戏。他遍布着奥芮莉亚的影子。他的笑声,他激昂的言行,他的光辉…… 我那可怜的吃惊的大脑慢慢地回到了现实中。所有的事情如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现在,终于合理了,或者说我开始感觉合理了。如果那些隐蔽的信里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有什么需要曲折地反复地转移注意力的话题,要反反复复地穿越这片土地,那就是这个了。他是个奇迹。我觉得我要竭尽全力保障他的安全。我真的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这儿来的呀!为了保护她的秘密——这孩子,奥芮莉亚使用的非凡方法现在呈现出它的全部意义了。路易斯不会遭受奥芮莉亚的命运。他不会被引导着去走一条完全不适合他的道路,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什么人可以做朋友,什么人不可以。他的天性不会像他妈妈那样被扭曲、抑制和镇压。他的每个闪光的精神火花都不会被熄灭,被阻碍。这些都是好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充满了爱与和谐的家庭。他会很开心的。 噢,一想到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儿子长成一个小男孩,看不到他去学校,成为一个男人……噢,如果奥芮莉亚活着该多好! “艾美小姐,您为什么看起来有些伤心?您在哭吗?”路易斯丢下那只小猫跑到我身边,小猫则在他脚下上蹿下跳地想要抓他的鞋子。他把小手放进了我的手里。 “我刚才在想念一位已经去世的好朋友,路易斯。我很想念她。我在想如果她能看到这可爱的花园,能见到你她会多开心啊!” 他皱着眉。我也在想,我是否应该跟这么小的孩子谈论死亡。 “我有一只青蛙也死了。”他终于开口了,“我很伤心。它的名字叫格雷戈里。如果我遇到您的朋友,我也带她去看我的洞穴。她会喜欢吗?” “她一定喜欢极了。因为她热爱秘密和冒险。我跟她待在一起总是有很多乐趣。我小时候,她常带我在花园里玩寻宝游戏,真是太棒了!” “什么是寻宝游戏?” “你没玩过寻宝游戏吗?啊,路易斯,改天我就跟你玩一次,到时你就明白了。” 第六十八章 过了一段时间,埃尔斯佩思、乔斯和维里蒂也来花园了,带了一壶柠檬水。我的眼睛再次盈满泪水。奥芮莉亚喜欢喝柠檬水,我还没看到谁那么热爱柠檬水。就是这些细节让我的心难以平静,奥芮莉亚才去世五个月呀,而我却觉得过了几生几世一样。 孩子们在远处玩着,我们聊了起来。乔斯先是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是奥芮莉亚的笔迹。就像以前一样,我把它放进兜里。这将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我要好好珍惜。现在,我想了解眼前的这些人,奥芮莉亚如此信任他们,把自己珍爱的儿子交给他们照顾。我想了解每件事。 “故事还得从乔斯在威尔士度过的童年开始讲。”埃尔斯佩思说,“告诉她吧,乔斯。” 他点点头。“好,让我来讲吧。我出生在威尔士,艾美,很小的时候,我就成了孤儿。我记不得我的父母了。人们告诉我,我来自一个矿工家庭。最近的孤儿院在加的夫,我两岁的时候被送到那里。我不认为它比其他这类地方更坏,但那儿确实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经营那儿的人不是因为他们的热情和兴趣,而是想要赚钱。他们不鼓励孩子彼此交朋友,教育也只是最初步的,就只教你从1数到10,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我们都知道,到了8岁我们就得离开那里。我们被告知,不要对所期盼的美好未来抱有任何幻想。那是一段令人沮丧的经历。 “但在6岁的时候,我被一次你所能想象的巨大的好运气光顾了。孤儿院有位名叫伊芙丁的受托人,她有个朋友叫约翰·开普兰,他从约克赶来。他想要收养一个男孩。他的妻子死了,只有一个孩子,叫耶利米。他决定不再结婚,因为他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妻子,但他希望给儿子一个最好的伙伴,所以他想给耶利米找个弟弟。 “他来拜访伊芙丁夫人,伊芙丁夫人就建议他在她的加的夫孤儿院选一个男孩。伊芙丁夫人给他挑了四个她看得上眼的男孩子,让开普兰先生见见他们,选一下,其中包括我。那就是改变我命运的一天。当然,我可不知道为什么要见这位陌生人,但是,能有机会突破孤儿院那千篇一律的生活,还是挺让人高兴的。如果我知道我将进入一个家庭,有更好的前程,我相信自己当时一定会非常不安。但我不知道这些。他挑选了我。 “我跟这位新父亲长途旅行到了约克郡,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是个好人,艾美。他已经去世五年了,但我心里还是感到难受。我遇到了我的哥哥耶利米,他那时候9岁。从他不断地跟我示威说能把我打翻在地——从过去到现在,他的体重一直是我的三倍——到我们先成了可以相处的朋友,逐渐又成了真正的兄弟。 “两年后,伊芙丁夫人,那个时候已经是特鲁罗的汉密尔顿太太,她送了我父亲一大笔钱,说是用于改善孩子们的生活。因为她建议领养的我,而她自己也没有孩子,她很高兴能与我们这个小家庭有些牵连。我父亲为了公平起见,小心翼翼地把这笔钱分成了两份,给了我们俩相同的机会。但是我们俩却迥然不同。耶利米当时已经成为约克的一个屠户的学徒,他很喜欢那个职业,他也不希望离开家。我利用这个机会到伦敦去上学了。我每个假期都在家里度过,但我热爱学校,我狼吞虎咽般地学习课程,就像面对一盘烤好的鳟鱼那样。 “时光流逝,耶利米买下了那个屠户的店铺,开始自己营业了。他把他的钱花在了那一项投资上,我花在了求学上。我跟哥哥一样,也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店铺,但不是肉铺,哦,不!我想要一个既看起来赏心悦目,同时也能让我获利的生意。也许我会在哪儿遇到一位美丽的年轻小姐,让我疯狂地坠入爱河!” “我就在那时进入了他的生活!”埃尔斯佩思笑了。我完全能想象得出来。“我21岁,跟惠特比的一位名叫山姆·佩兰的造船工人订了婚。” “我从来没有见过山姆·佩兰。”乔斯插话说,“但是,如果我能见到他,我就得啐他。” “我想你现在不必再嫉妒他啦,亲爱的。”她温柔地责怪他,“那是很久以前了。不管怎样,艾美,我妈妈带我到了约克,为了买嫁妆。我们听说有家新杂货店开张。听说是位年轻的时髦男子经营的,他是在伦敦接受的教育。他联系所有的生产商,他拥有所有那些大城市的时髦衣服,价格却只有伦敦的三分之一。显然,那一年,有很多年轻小姐从那些门里穿过。很多,很多。”她特别强调了一下。 “我想把生意做成功,而且我也做到了。”乔斯看起来扬扬得意,“我的确遇到了很多的年轻小姐。但是,只有一位让我一看再看,然后我就看了她一辈子。” “我们结婚了。”埃尔斯佩思总结道,“我毁了婚约,也伤了我妈妈的心。” “我想还有山姆·佩兰的心。”我补充了一句。 “噢,山姆。他当年就找到了别人,所以,我倒不必因为他而烦恼。但我妈妈恢复得很慢!我想是这样吧。” “怎么说呢,我成了最快乐的妻子,我们有个漂亮的家,如你所见。但是,艾美,我们没有孩子。我们在一起十年了,那种欢乐一直没降临。我们努力说服自己,如果生活要求就一直是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话,仍然有很多需要感恩的东西。不过,我们不能否认,对我们来说这仍是一个巨大的悲哀,巨大的。 “我们讨论过收养个孩子,但我有个固执的想法,认为一旦那么做,就关上了那扇怀上我们自己的孩子的门。后来,大概四年前的一天,我们接待了一位拜访者,一位孤儿院的受托人。你来讲吧,乔斯。” “是的。啊,那次拜访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受托人就是伊芙丁女士,就像她在加的夫时一样,那些年她一直跟我的父亲保持着联系,不时来看看我生活得怎么样。她热衷于关心他人的事务。我父亲去世后她就与我保持联系。我说过,伊芙丁女士后来成了汉密尔顿太太,艾美,这些年她改变了许多身份,她的丈夫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她……她不是一位传统的女士,但是我又何尝在意过这个呢?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认识我父亲,或者我哥哥,或者我妻子。那时,也就是1844年,她再次出现在我的小别墅门口,那时她的身份是里弗索普太太。” “里弗索普太太?”我怎么没立即猜到是她呢? “的确!我刚才说,她的拜访本身很平常,但她来的原因不寻常。她冲进我们的房子,通知我们必须帮她一个忙。我同意了,我想,她可能让我跟某个女帽贩卖商联系?也可能是陪她去做一次旅行?因为那时她也很老了……但都不是。她让我们给一位陌生的年轻小姐提供住处,在我们家住几个月。噢,那个年轻小姐要生孩子了,我们要陪伴生产,然后,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收养这个孩子。” 夫妇俩沉默了一阵子,沉浸在往事中,脸上表现出些微扭曲的表情。我轻轻地笑了,想象着那个情景。 “那当然是个令人吃惊的要求。”埃尔斯佩思说,“你猜想得出来我会说什么。争论得很激烈。她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待人接物,你一定了解。但我不能把我们的全部生活交给她那奇怪的念头——即便是乔斯欠她所有的一切。我对那位年轻女士的窘境也不是没有同情心,但我跟你说过我对于收养孩子的心情,我不能因为她的要求就改变那些想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但那只是一种在极度沮丧之下的情绪反应。最后,我们双方都做了妥协。我们同意见一见我们讨论的这个年轻女士。我们至少同意见一见她。” “就这样,第二天,奥芮莉亚出现在我们的门前,苍白,瘦弱,颤抖着,但她仍旧美如天仙,心里充满了热情,她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事物,我们被她迷住了……她给我们讲了她的故事。她非常坦率地告诉我们她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我们了解到她即将去世。”乔斯说,“我们就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问题了。她给我们讲了她的父母,这让我们很担心。不是他们的权力和影响让我犹豫,而是让我留下他们的骨肉,是因为我得站在这些我没见过的人和他们的孙子之间。我们跟奥芮莉亚相处了一段时间。她还是搬到这里和我们一起了。她认识了我们,我们也了解了她的生活。” “我想,她从一开始就感到安全。”埃尔斯佩思接着说。我也乐意这么认为。“她离家那么远,允许我们照顾她……这些事让她的精力康复了一些。即使是这样,她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身体也不是特别好。怀孕让她精疲力竭。啊,她的信里无疑会告诉你她跟我们是怎么生活的,而结果正如你所见。我想象奥芮莉亚没生病之前肯定就是路易斯那个样儿。当然,你比我们更了解她。” “维里蒂呢?” 埃尔斯佩思笑起来。“看起来我的迷信是错误的,完全错了。路易斯两个月大时,奥芮莉亚离开了我们。路易斯6个月大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乔斯和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们虽然也听人说过,收养了孩子之后,可能会出现怀孕这种不寻常的现象。啊,奥芮莉亚总是认为我们给路易斯太多东西了。她从来不敢想象我们能给他一个妹妹!” “现在,”乔斯认真地看着我说,“现在他将有位姨妈了。我们曾给他讲过我们的朋友雪诺小姐。他一直兴奋地等着见他的艾美姨妈呢!我们也很高兴认识你。你乐意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请随心所欲吧!我知道你得花时间去消化这些事,但是,啊,我们希望这是一件让你开心的事。” 开心。是的。 我确实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把心里和脑袋里的碎片组装到一起。好在,里弗索普太太没在我身边愚弄我,所以我想我可能需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思考这件事。 我看着奥芮莉亚的儿子跟妹妹在草地上摔跤,喃喃自语:“艾美姨妈。”我笑了。 第六十九章 夜里十点,我回到了朱皮特酒店。乔斯好不容易才能送我走,路易斯要求跟我们一起去。尽管他三次被安顿去睡觉。但他拒绝,温柔而坚定。 到了酒店,我拿到了里弗索普太太寄来的一封短信。在信里,她仁慈地同意帮我脱离我的不幸——她这样措辞的——假如你立即就把它融化了的话。她指示我去拜访乔斯·开普兰,高彼得门大街的一位布商。她还要求我继续跟她通信,允许我在方便的时候再次去巴斯拜访她。我一边折起信一边笑了。 我跟门房打了招呼,请他送一碟三明治到房间里来。我为此感到不安,因为我了解,富人深夜一时性起,对在厨房忙碌了一天的仆人来说就是沮丧的最后一击。我愿意自己去拿,但那自然是不行的。我还发现:在完成了追踪、获得了自由、当了姨妈之后,我很想好好吃一顿。 我坐在桌前,不等换下衣裙,就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的三明治,一边迫不及待地看着信。这封信有很多页,我感到很高兴。我至少有一百万个问题。 我的宝贝艾美: 这无疑是我给你写的最长的一封信。我发现自己几乎不知从何说起了。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封信——这个想法让我心碎。这种想法可真够愚蠢的,我感觉好像是此刻就在跟你永别,其实明天我们还会再见面呢。看来,我跟你保留了太多秘密。我的信是唯一能让我打破沉默的东西。一旦写了出来,我今生在你面前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跟你吐露秘密而生我的气了?我不敢跟你提路易斯。但我一而再地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也一样想知道。我怕被人偷听到。而且,我可以确定,我父母会不惜一切代价从你那里了解关于我的事情。我就把它置于一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就是我做的选择。 终于,我可以自由地写信了。乔斯会用他的生命替我守卫这封信。我知道。如果你正在读它,那也就是说,你已经完成了追踪,你将知道我全部的故事。某个夜里,我独自一人在屋里,我可以把自己完全对你坦白了,填补上那些空白。然后我担心它在被寄出之前,就会被人给发现了,但我还是会像写前几封信那样,把它写下来。 我给你写信,最亲爱的,在这夜里给你写最后一封信。我把这些秘密放到枕头下,沉沉睡去,一早,我会亲自到邮局去投递它。虽然天气不好,虽然我感觉很难受。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力量在迅速减少,我必须在我彻底失去能力之前完成这封信。这信不会在维纳威的权势下多待一分钟,我看着它被放入女邮政局长佩内洛普·兰伯特小姐的手里,我亲眼看着它! 我放下信,记起了另一段好笑的时光。把信交给佩内洛普这件事,类似于把信放进一个拱形物品里,锁上它,再把它扔进海里,最后把钥匙熔化掉。我们有什么要邮寄的东西就自己去邮局,尽管让仆人去做这件事轻而易举,但我们去邮局只是为了高兴,为了数一数她有多少次能够在那种情形下把自己骄傲地称为“女邮政局长佩内洛普·兰伯特小姐”。 生活里充满了丰富的小细节和无数的邂逅。失去了奥芮莉亚,我就失去了能够跟我分享我全部人生历史的人。我想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告诉亨利。我想也许他能理解。我想他也许愿意听一听。 如果你在读这封信,你就已经见到了路易斯。艾美,他是我的儿子!当然,他现在不是我的儿子了,他是乔斯和埃尔斯佩思的儿子,但是,我仍然情不自禁地想:他是我的儿子。 此刻(我是说我写信的此刻),他差不多一岁了。他会爬,会咿呀学语了,会轻声地笑了,但是我心中还只记得他在襁褓中的样子。跟我们两个一样,他也是在冬天出生的,出生于十一月,在这个有着灰色天空、冬雨和光秃秃的树枝的季节。真的,你是不是觉得我算数能力好了很多! 噢,我能给你写信,给你讲讲路易斯,跟我最亲爱的朋友分享我对他的爱!但我首先得讲一讲特威克纳姆。这封信是为了让你了解一切,而不是为了满足我自己(你当然知道,我不会拒绝小小的放纵)。 我在特威克纳姆,跟维斯特一家人相处得很开心。我坚决地把贝勒·邓索恩从我的脑海里推了出去。我想我终于咽下了某种我长期拒绝的东西。我想,就是它强迫我回到父母身边。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早点回去,给你一个惊奇。我很想念你。 啊,罗伯特·彭斯讲得非常对:“最好的计策会让维纳威们都觉得挫败。”(亨利先生告诉我,我有引用权,但我相信彭斯先生在最初的草稿里写下了一位维纳威或者两位。) 我在那儿的时候常常跟我的健康做斗争,艾美。我想在信里表现得轻松一些,免得你担心我不回去了。我的健康状况很坏,我没想到它来得那么快。 我没跟你讲过,到达特威克纳姆之后,博尔顿太太就离开我了吧?她在伦敦有事要办,我跟她的亲戚一起住着。几个礼拜后,她回来了,几天后她就把我拉到了一边。 “奥芮莉亚,”她说(你知道她不是一个喜欢寒暄的人),“告诉我,有没有任何可能而导致你现在也许怀孕了?”那可真是一个直率的朋友! 你看,她为我的变化感到震惊,我总是在午饭前眩晕,反复地呕吐。她还说,虽然我病弱,却有一种别样的光彩! 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你会不会认为我非常愚蠢?生理反应都摆在那儿,但我忙得没时间去注意它们。我忙着让自己开心,忙着咬紧牙关决定活久点去享受更多! 我头晕目眩地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B太太怀疑她的猜测没错。我知道没错。我从来没有梦想过有个孩子,有关孩子的知识瞬间冲上心头。我知道,在我离开哈特威利庄园的时候,我还没准备好死去。原来是因为有别的事令我心神不安。 我回首二十三年的人生,有三个特别的时刻让我记忆犹新——在那些时刻里,我知道我的人生将永远地改变了。第一个时刻是我发现了你。第二个时刻是我倒在果园里,我明白,我的生命不会永恒,差得很远呢。第三个时刻是我站在马尔伯里山庄的花园里,我知道自己有孩子了。我把手放在桦木的树干上,看着我手指下那银黑相间的树皮。我静静地看着它。 我亲爱的艾美,你能想象我的感觉!罗宾跟我发誓说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我只能认为这些事情是非常不精确的艺术,因为他不会故意用那种方式委屈我。显然,我不可能回哈特威利庄园了。我怀孕了,而我还没嫁人。 我记得我写过我的选择。那是在情绪低落时做出的选择(自然是立即烧掉了)。当然我也可能流产,因为我妈妈常常流产。然而,我天性喜欢反抗,我知道我不会流产。 我也可以自己设法摆脱它。B太太告诉我找对人了,(或者可能找错人!)这种事是能办成的。但那是非法的,你知道,艾美。如果我希望那么做,她保证说会小心地去咨询的。现在,我有了另一个理由去保密,另一个人去保护。想想,如果我的父母知道她在鼓励我做这种事情!但是你,艾美,我希望你了解每件事。 啊,这选择真不是我能考虑得了的。我能理解在绝境中的女人为什么疯狂地想摆脱它了。我吓坏了,艾美。除了害怕,我不能结束我孩子的生命。你了解我,艾美,我连虫子都不会杀害。 第三条道路是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然后呢?遗弃它?不可能。带着它隐蔽地度过我的余生?……啊,你知道,艾美,我很想这么做!如果不是我这可恶的心脏,我就真的会派人叫你,我就会那么做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带着一个新生儿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了!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让一个好人家收养它。(我说“它”,是因为我不知道“它”将是我的路易斯!)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无私的选择,一种新奇的选择,对我来说呀! 这个选择点燃了我的希望。但是得找到合适的人,可我谁都不认识,B太太也不认识。然后,秘密不得不再次扩大了……我需要再推迟回家的时间!你想想吧,我夜里辗转不眠,盘算着细节、问题和可能的解决方案……所有的娱乐都结束了,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创造这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你也许以为我会恨“它”,它如此唐突地终结了我新发现的快乐,但是我没有。丝毫没有。我所想的就是保护它。 我考虑到了我的心脏病。你和我都知道,如果我带了一个私生子回家,我父母会暴怒、咆哮,掀起仇恨的风暴。我能想象得出来,你也一定想象得到!但是,然后呢?艾美,你也知道,他们会跟我和解的。他们是如此地渴望有个继承人,这也许会战胜他们的仇恨,会赢得胜利。我相信。 我将会死去,我的孩子将被他的外祖父母养大,在他妈妈了解的家里,那个世界想要的只是物质,没有别的。然而…… 我被迫对我的人生做了全面而平心静气的评估。你了解我所有的优点和这一路上我所遭受的。你了解我对父母的最大的愤怒是什么。我想着他们,他们的养育,想着我妈妈频繁的怀孕,但总是以泪水和血腥的被单告终。 她失去了很多孩子!在特威克纳姆的时候,我的良心不安,我不知道她流产了多少孩子——但我知道那足以让我对她表示同情,因为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直到我回去时才了解到她在过去那些年里流产了11个孩子。她只生下了我!我只怀了一次孩子,我不能想象她所遭受的苦难。我相信她快要为此发疯了。我为此也许可以原谅她对我做的错事。你看到了吗,我写信的时候,内心充满同情,我不再是一个愤怒的受委屈的女儿。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哈特威利庄园扯上联系——哪怕一丁点,也不想。 想一想吧,如果是个女孩!在认识了肯沃斯勋爵,在认识了贝勒·邓索恩之后,上帝,我怎么可能把我的孩子放到那样一个环境里去呢!如果是个男孩……我依然难以忍受他被灌输那些愚蠢的观念。如果他的精神世界像我,他也同样无法忍受呀。不然的话,他长大后就会跟他们一样?他是我的儿子呀!噢,不,艾美。不。 很重大的决定,是不是?有太多事需要考虑。我脑袋里布满了恐惧的阴云。不论我做出什么决定,我必须迅速行动,因为我越是拖延,这个秘密越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也需要医学支持,我知道。 另一个选择:让孩子跟父亲在一起。但是罗宾是哈特威利庄园的一部分。他会是一个温柔和蔼的父亲,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怀疑。但在我去世后,他是否能如我希望的那样养大孩子,我不敢确定。可能他会认为他的孩子有一大笔财富和贵族血统不是更好吗?他有能力让孩子安全地避开强有力的维纳威家族吗?他们会永远都找不到他吗?这是我不敢冒的另一个风险。 我的航向确定了。我必须活到为我的孩子找到合适的父母才能死。我必须活到让孩子出生。我必须活着回到你的身边,再多照顾你一段日子。我必须秘密地做这一切。当然,我从来就不会躲避挑战! 我做了决定,告诉B太太。她寄了一封措辞谨慎的信出去,不久就收到了回信。她通知我,我们要去约克。我很高兴,因为它很远。 我没有跟维斯特一家人说我的秘密,虽然我很多次都很想告诉他们。 我重又想起了迈克尔讲的话:奥芮莉亚离开得那么突然。另一个谜题找到了答案。 我逃离了我的朋友们,带着满心的遗憾。不过,每次当我给你提笔写信的时候,我就感到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我不能写这件事。我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我找了个借口,希望它能减轻你的担心。我现在知道那没用。那个理由是我匆忙之间编造的,无疑很不充分。我边写边审视着,我想,一个社交的漩涡,一系列舞会,是不会让我父母过分恼怒的。至于你,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不是疯了! 我为什么说是德比呢?仅仅是因为B太太在那儿有位可靠的朋友,她能请那人替我寄信。我从来没去过那个城市。其实,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我壮丽的王国之行、我那兴奋的自我放纵的一个接一个城市的旅行是这样的:伦敦、特威克纳姆、约克,然后就是家。 经过极其痛苦的长途火车旅行,我们到达了约克。至少这旅行对脆弱的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我坐在安全而舒适的桌边,感到惊奇。仅用8个小时,你就能在这个国家里走那么远! 把订婚蛋糕设计成约克大教堂的式样如何?那无休止的钟声把你脑海里所有的思想都淹没了吧?(那给人多少幸福的安慰呀!)那些巧妙的小街道是不是就是格林兄弟创造的?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去探索。噢,相信我,我刚到的时候,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我心里的事太多,没有心思欣赏风景! 我们住在朱皮特酒店。或许你也知道它了。我们在那里遇到了B太太的老朋友,就是收到她信的那位,她是B太太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够求助的人——也是唯一能够帮忙的人。那位朋友就是阿丽雅德尼·里弗索普太太。 我了解到,她们的交往至少有十年,甚至更久。她们是在巴斯的知识分子聚会上认识的。年轻的B太太当时是位崭露头角的女学者,深受R太太的影响。她们从那时起就一直通信。R太太继续给她的女门徒提供建议和指南——毫无疑问都很可怕。 所以,艾美,我担心你在巴斯过得好吗?想到这个,我有时候大笑,有时候感到非常内疚。我首次遇到R太太时,我就认为她是这个地球上最傲慢、最粗鲁、最没同情心的女人。你能想象得到最初几天的碰撞有多激烈吧。 但是这些辩论跟在哈特威利庄园的那些不一样。它们不是毒药。它们是两个性格都很倔犟的人各自在发表不同的意见,必然会撞出火花。当这些不必要的冲突结束之后,我们回归了重点。我想,我们在精神上是同类(但我要令人愉快得多,我希望是这样)。 你现在已经认识到,虽然R太太公开表示受不了人类的友谊,认为它很不便,但她在现实生活中却对别人的事务颇感兴趣。只要给她透露一点情况,她就能卷进去。她喜欢那种对人有用的价值感。我认为,她愿意相信自己那漫长一生中的很多困苦并非都是没价值的,她的很多关系和经验使她有能力处理各种事情。一句话,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提供帮助。当然,那时我也并不了解她的这一切。我在困惑中觉得她是一位很坚定的女人,她就像是从上面俯冲下来接管一切的。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来一位她确信很谨慎的医生。以确保我的健康不会没必要地进一步恶化。第二件事是当她确认我值得她为我这般费心,之后就去见她的朋友了,开普兰夫妇。她告诉我他们善良而热情,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但没孩子。 “他们太想要孩子了。”她用那种厌世的腔调说,“我猜,如果有什么人想要给这个沉闷、过度拥挤、残酷的世界再增添一个孩子,那就非他们俩莫属。” 可怜的里弗索普太太。她先是不得不包容我,而后埃尔斯佩思也并没有立即同意。你能想象吗:有一天一个久未联系的熟人突然出现在你家门口,通知你收养一个陌生人的孩子!那可不是件寻常事。我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R太太并不住在约克。她是在收到了B太太的信之后从巴斯赶来帮我的。我是她从没见过的人啊!但她跟B太太达成了共识,认为我得离家尽可能远点。所以,我们都赶来约克了。如果开普兰夫妇拒绝承担他们的角色呢?她跟我说,这只不过是一次短途旅行。短途旅行!那可是两天的旅行呀,而她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她因为有过许多的失望,所以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其实她需要别人就跟鱼儿离不开水一样。 万幸,乔斯跟埃尔斯佩思同意见我。其余的事他们都会亲自告诉你。感谢上帝,他们接受了我,并且决定收养我的孩子。他们是最好的人,你将会发现这点的。他们无比珍爱路易斯。他们乐观开放的心胸,他们温暖的心灵,他们养育孩子的观念,都跟我的希望如此相符,我非常确信他们就是被派来管理路易斯·开普兰的天使。 然后就是实际问题了。我们是这么处理的,乔斯和埃尔斯佩思在约克的夏摩斯村有一栋小别墅,距离温泉小别墅有几小时车程。我们商量妥事情后,埃尔斯佩思和我就对那里做了一番修缮。因此没有邻居会看出我的体型的变化和埃尔斯佩思的一成不变。 对于少数几个我必须要碰面的人,我被介绍为内拉·卡迪尤。看起来是有必要用个假名的。我们都同意这一点。你知道,这件事不应该被人知道,这样孩子就会顺理成章地被接受了。我决不希望我的孩子长大后去调查自己的血缘关系。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他追踪着我的脚步找回到哈特威利庄园去。我也不想让这孩子认为是妈妈不想要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生命,即使他还没出生,我就已经爱上他了。 多有趣啊!我曾梦想让自己淹没在那个复杂的世界,参加沙龙、演讲、政治集会、舞会,去逢场作戏……然而,我却在这寂静的空间里筋疲力尽地看着季节在田野里的变化!一开始我为降临到我身上的事件感到震惊,以至于感受不到悲伤。但是现在,我找到了安全的地方,悲伤席卷而来。我悲痛地哭泣,你能想象得到吧!我非常焦躁不安,现实生活跟我想要的快乐生活是如此不同。但是,当我想到这孩子的时候,我就笑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的生命不管有多短暂,我都希望过得有意义。那些沙龙和晚会真的能让我觉得有意义吗? 他们会带你去那里,艾美,带你去看我度过了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的那个地方。我在那里望着头顶上的夏日苍穹,看着它蒙上迷雾,看着树叶凋零。空气里弥漫着紫丁香和木柴燃烧的气味,白日缩短,严霜偷偷潜入……而我的孩子也在我腹中成长着。 医生名叫查理斯。他是一个非常周到、非常温柔、非常平心静气的人。他不在乎我是谁,我从哪儿来,也不在乎为什么两个女人单独住在遥远的小别墅里等待一个婴儿的出生。他关心的是让我活下来,把孩子生下来。他从一开始就警告我,如果不严格遵守他的指示(想想我那强烈的个性吧),那么雅各布斯医生在哈特威利庄园曾预言过的就会成真了——怀孕会要了我的命!你就此可以推断出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听从了命令! 他要求我多多休息,吃非常普通的食物,每天要慢慢散步。不可以吃果冻,不能喝香槟,不能跳舞,不能做剧烈运动,不可以兴奋…… 那我做什么事呢?我开始探索荒野里的那片小角落,探索它的每一个小细节。我渴望大步走到地平线,继续往前走,但我不能。我从没走到小山那边,或者荒野的拐弯处。或许你会去那些地方走一走,想想我! 我跟埃尔斯佩思聊天。我每天下午靠在床上看着窗外飘过的云。我读书(我对狄更斯先生很失望,因为他那年没有出版新书!他这样真是无礼极了,在我最需要它作为消遣的时候,却没有)。我画素描和油画。开普兰夫妇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你展示我的“杰作”。乔斯每周来拜访我们两次。查理斯医生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我们。里弗索普太太来过一次,烦了,又回了巴斯。还有,我给你写信。 我记得你跟我说,我离开你之后,你担心我会把给你写信当作是麻烦事,担心我会为此不愉快,这个说法让我多么难过呀!你完全正确,不过并非是你所想的那些原因。你以为我忙着跳舞、调情,所以把我那待在家里的小朋友给彻底忘记了。不像话!事实是……我无法告诉你真相,而其余事都是让人感到可恨的。我在信里向你撒的谎让你感觉空洞、无味、悲哀。 婴儿的命运一定下来,我的注意力就回到你身上了,我最亲爱的。我走了之后你会怎么样呢?如今这可不仅仅是考虑为你提供保障的问题了。我还得找到办法,让你在我死后知道这个秘密。将来你会了解每件事——在我写那些平淡无奇、伪装的信时我就这样安慰自己。 B太太按照她的计划继续旅行去了,我写给你的信中那些虚构的地方她都住过。我把信寄给她,她就把它们从曼彻斯特、巴斯和别的地方邮寄到哈特威利庄园。我父母必须相信我在四处转悠,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我的秘密。你想想,如果所有的信都来自遥远的约克郡,他们立即就会对我产生疑心。我写的内容也特别含糊,你还记得吧,这样我就不会被发现。 当你(和他们)回信给我时,B太太就从北方再把信转寄给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通信看起来衔接不上。艾美,并非我对你的信不感兴趣,而是因为我给你写信的时候还根本没读到你的信呢! 我父母相信我无休止的延期是为了逃避跟贝勒·邓索恩的婚姻。但是他们发怒也没用,他们找不到我。其实,是有另一个貌似更合理的让我父母不起疑心的解释。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不再提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奇怪。不过我在约克的时候不愿意想它。 除了这些事,我在那几个月里首次找到了生命中所谓的安宁。听起来很奇怪,可是,致命的疾病对我的影响远没有怀这个孩子对我的影响大。你看到了,疾病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我。我还是那个奥芮莉亚,我渴望抓住每件事不放,我不屈不挠。但我认识到生命是如此珍贵,如此坚定。这个认知改变了我。显然,死亡是一回事,而生命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更加令我敬畏。 我向限制因素妥协了(唉,多么可耻呀,我原以为我会拥有一切)。医生给我划定的小小活动范围对我帮助很大。我绝对服从地待在那片小天地里。我观察花开花谢,观察蚂蚁的活动,观察降雨量和雨水的去向。我看着毛茸茸的蹒跚着的小喜鹊成长为圆润光滑的大喜鹊。我感到任何事物都能征服我,即使如此小的一块土地上都有这么丰富的生命。 1844年11月18日,路易斯·乔斯林·开普兰出生了。生产很不顺利,但它没有打垮我。如你所知,查理斯医生技术娴熟,镇定,一如我们期盼的那样。生产用了六个小时,我了解到这对头胎生产来说算是快的了。路易斯·开普兰显然很有决心找到进入这个世界的方法! 艾美,当我看到他时,当我抱着他时……现实世界消失了: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我不得不离开他。我抱着这个小东西,他在我的怀里感觉是那么舒适,他贴着我的心脏,就好像他一直在那里,就像我的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我给他哺乳,在那些天里,我感觉流经自己身体的血液都是新的了。 我苦恼又狂喜。我心里充满了光明。我知道,时间一到,我就会放弃他,因为我对他的爱超越了一切。我做得到。那些黑暗的痛苦的欲望也都不见了,在旷野里与他相依为命,共食果浆,当雪花落下时,一起死去。他是我的一切,但我也知道这只能是我人生中一段短暂而美丽的插曲。 一周后,我们回到温泉小别墅:埃尔斯佩思·开普兰,她的新婴儿和她的好朋友内拉。这位好朋友在整个分娩过程中如此细心地照顾着这位妈妈。 里弗索普太太又一次来拜访了我们。她用她那鹰眼凝视着婴儿,断言他“皱皱巴巴的,不过看起来能长大成一个足够招惹麻烦的迷人的小子”。然后她喝了不少马德拉白葡萄酒,第二天就离开了。 等到查理斯医生宣布我可以旅行时,已经是2月了。B太太回来护送我去伦敦,我们在贝尔格莱维亚区住了几个礼拜,我在那里恢复体力。对我来说,要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忘掉真的很艰难。我的身体必须远离路易斯,而我的思想得往未来看。我得变回那个虚幻的奥芮莉亚,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去满足一时的兴致,她感到心满意足,所以回家来了。 那么,我得去购物!我从来没像这样毫无兴致过。在约克郡那几个月的时光改变了我。商店拥挤,且太明亮了;上流社会对财富的渴望和追求让我感到厌倦。不过,现实让我回忆起过去六个月里,我一直穿着那一两款不成形的礼服和一双沾满泥浆的靴子。 有一天,我在摄政街购物时,猜我看到了谁?贝勒·邓索恩!我没找到什么可以避免嫁给他而又让我父母满意的方法,但是我发现情形变了,而我还不知道!他调情的结果是有了个孩子。无疑,那女人并非老邓索恩勋爵喜欢的儿媳妇。(她是位歌舞女郎!)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贝勒爱上了她,不会放弃她。他不能跟她结婚,但是他可以抚养他们的儿子。他把男孩带回家,说是一个朋友留下的孤儿。但每个人都了解真相。我的父母当然就不会再写什么婚约了!他们绝对不会允许维纳威家族的女儿嫁到那样的家庭中去。噢,这件事的转变对他们的影响多大啊!我感到感激的是,贝勒放荡的生活方式最终套牢了他自己!我差一点要去亲吻他了(差点,但不是非常想)。对我来说,至少这个问题终于解决了。 我以奥芮莉亚的身份回家来了,但我有时想念做内拉的那些日子,她怀着一个孩子,她熟悉了大地的节奏,她安静地生活着。可是,我又觉得自己仍然保留了一些她的意识,现在,我又回到你身边了。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因为我还活着,而这每一天都该感谢你。我看着光线转变,看着树木变化。每天早上,我会为路易斯送去一个祷告和亲吻,然后我就坚定地把他从我脑海里剔除。我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生活上——哈特威利庄园。我对自己说这再简单不过了。事实上,它并不总是那么容易。我的心灵和身体为不能抱他而疼痛,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在那些黑暗的夜晚,我想象其他的可能。如果我嫁给了罗宾,我亲自抚养路易斯;如果是我自己快乐的家庭安在喷泉小别墅,如果你和我,艾美,我们会喜欢乡下,会跟路易斯一起玩……但是我要死了,我不想让他没有妈妈。所以,每当这些想法和感觉向我汹涌而来时,我就咬紧牙关,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守着我的航向,那些思想和情感就会过去,它们总能过去。所以,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都将继续承受这些风暴。 另一件不容易的事就是这个寻宝游戏!艾美,请原谅我的不周全。我把路易斯留下给他父母时很镇定,但是当我想到如果我计算失误,你将永远也找不到他时,我就无法镇定了。 我试图想到一个解决办法,秘密的往事、充满困惑的此刻、虚构的旅行和未知的将来。最确定的方式是让这个秘密跟我一起死去,然而我不能让你对此一无所知,永远不知道我的儿子,或不让他认识你。所以,我必须冒险构造这个古怪的计划。我必须把我爱的这两个人带到一起,至死方休。 我到家时,我需要的所有谜语碎片都有了。我所要做的就是给它们排序,让这个寻宝游戏对你来说很容易懂,但别人却弄不明白。当我计划着这些碎片的时候,我认识到,它可不仅仅是用来帮你找到路易斯的模糊的路径。在这条计划之路的某些地方,它有了更深远的用途。我开始规划线索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寻宝游戏是给你制定的,也是给我的孩子制定的。我留给你的钱不多,朋友也不多。我希望你自己可以有所选择。经验。自由。我想要你见一见我遇到的人,希望你跟我一样打开视野。我希望跟你分享你以前无法享有的东西,这样的生活或许会让你受益。毫无疑问我太过专横了,但是我因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改变了,更有力量了。我希望你也如此。 计划渐渐地成形,就像是一片片黏土终于捏成了罐子。事实上,它是一只坩埚。你将如凤凰涅槃般出现——富有,见多识广,强大,可以自由地选择你想要的生活。我为此祈祷。我祈祷你将如我所期待的那样获益,而不是仅仅想着这个寻宝游戏带给你的不便。我为你祈祷了很多很多,艾美。 终于,我完成了设计。我写信恳求各方,当我收到了每个人的同意的回复时,我开始给你写信,一次写一封。我写得挺快,艾美,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迅速地衰竭使我父母打消了再给我找个丈夫的念头。我看起来不再精力充沛,也不适合结婚了。 现在,寻宝游戏告一段落了。这最后一封信明天会寄给乔斯,他的角色很轻松。他只要等到艾美·雪诺走在他那花园小径上就行了。我对你提了很多的要求,艾美,我死后跟你提的要求可能比我活着时还要多。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要求你什么了。 我没要求你不可以跟别人谈这件事,因为我完全相信你的判断力。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跟我不信任的人分享这些。你当然可以告诉维斯特一家人,因为我也想让他们知道为什么我离开得如此匆忙,跟他们的联系又那么少。 我希望你能成为路易斯生命中快乐的一部分,对他亦是如此希望,你会在某个地方找到你自己。我知道,因为他的缘故,因为我的缘故,你会爱他的。请照看他,艾美,用你认为合适的方式,看你的情形而定。一定要让他快乐。我知道,他有非常棒的父母,但是,我想到你——你的爱心和忠诚,你会像神仙教母那样看护他,我心里感到很安慰。 养一个孩子一定是最常见的奇迹——仅仅是一个小生命——并非像改变了世界一样。是的,世界在变化,因为路易斯·开普兰在这个世界里。为此,我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我相信,他会成功的,但我更渴望他快乐。 现在我要跟你分别了,小鸟。其实,我也不能再喊你小鸟了,你远走高飞了。你已经成为一个女人,这个世界也因为有了你而更美好。就像我的生活因为有了你而更美好一样。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会看护你的,艾美·雪诺,相信我。 爱你从现在到永远 AV 第七十章 从我跟路易斯在花园里散步的那天算起,一个礼拜过去了,我离开了朱皮特酒店,住进了开普兰家。我没确定离开的时间。酒店仁慈地同意替我接收信件。我会每周去取一次信。无疑,没有必要这般警惕,但我藏匿行踪的习惯还不容易改掉。我衷心地为自己高兴,从此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履行保密义务了,但我还要保护路易斯。我打心眼儿里赞同奥芮莉亚让他避开她家庭的决定。也许我应该多给予维纳威夫妇一些同情,因为他们那冷酷的内心一直渴望有个继承人,而他已经存在了!可是,我曾经是那庄园里的孩子,无论有任何回报我也不想看到路易斯在那里长大。 现在,我作为开普兰家的一员,跟他们住在一起,路易斯满腔热情地迎接这个安排。他把我当作故事源泉和游戏伙伴,还跟我撒娇。我相信作为艾美姨妈,作为这个家庭的亲密朋友,这是我的特权。 这儿的生活有些像在马尔伯里山庄,只不过更安静些。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座饥渴的夏日花园那样在吸收着友谊,休憩着身心,收获着欢乐。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了我所需要的答案,而另一个安慰是,知道我将自由决定自己何时离开,是否离开。 日子过得愉快且花样繁多。我大多时候都跟埃尔斯佩思及孩子们在一起。晴天时我们就在花园和田野里度过;雨天,我们被关在屋子里,但也依然充满欢闹和音乐,接待意气相投的朋友,还有逗猫。有时我跟乔斯去布店,学习做生意。我发现这生意很迷人:不同布匹有不同的来源,供应商会根据长度要价,乔斯还会给我讲那些古怪的伦敦联系人的故事。我最喜欢的是那些缎带、扣子和蕾丝的样本,它们就像糖果一样源源不断,我很高兴自己能占有它们。 当埃尔斯佩思能把路易斯和维里蒂从我身边撬开时,我就独自一人去欣赏奥芮莉亚在约克郡画的素描、油画以及她写的诗歌。我把它们跟四年前收到的普通素描和信函一一对比,禁不住笑了起来。这才是给人留下观感和细节的作品,但凡她能邮寄给我,她一定早就邮寄给我了。我翻阅着那些细节丰富的速写,有埃尔斯佩思和乔斯,里弗索普太太(画得可真像),还有荒野里的生物。麻雀、寒鸦、松鼠、白鼬、石南和松果,翻着那些速写时,我感觉她仍旧跟我在一起,她一边翻页一边给我指点着。 然后我看到了路易斯还是小婴儿时的速写,有的速写里他在沉睡,如天使般可爱;有的是他醒了,尖叫的样子,挥舞着小拳头,张着嘴巴。奥芮莉亚捕捉到了一个新生儿的美丽纯真和专横模样,洋溢着同等的爱与迷恋。 在我这幅乡村风景画里唯一的空缺、唯一的让人扫兴的乌云,就是亨利的缺席。如果说,当初我不愉快或感到漂泊无依时,我认为自己爱他、需要他,如今我更加思念他了。自从我到达约克后,我一直在梦想什么时候能去找他,重归于好。这种可能性使我有力量度日。现在,没有什么事能阻止我跟他在一起了。但我害怕,万一我找不到他呢?更糟糕的是,我找到了他,我们不能重归于好呢?那我该怎么生活? 第七十一章 晚上,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我跟乔斯和埃尔斯佩思坐在他们舒适的客厅里,他们为我回忆了他们与奥芮莉亚一起度过的时光。我则给他们讲述了这次寻宝之旅的每个细节。我终于能把整个故事讲出来了,忠实地、完整地讲给具有同情心的听者。我不可避免地谈到了亨利。一开始,我有所保留,但后来我发现讲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是种安慰。 讲到在巴斯那最后一个早上时,我犹豫了。那仍是段艰难的记忆。里弗索普太太重重敲打着我卧室的门以及我们在门口说的几句简短的话;我偷听到的醉酒狂欢者的谈话;疯狂逃离巴斯;还有跟亨利的争吵…… “他说他放了我……我们彼此的理解就算结束了。他要按照他的方式继续生活。他说他不会再做一个在原地等待的傻瓜。” “从那之后你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埃尔斯佩思皱着眉头问我。 “一个字也没有,而且……他也不知道往哪儿给我写信。” “所以……你也没跟他联系?” “啊,没有!我不能写信。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是,我主要还是害怕。他的话困扰着我。我渴望去找他,每天都渴望,但是如果一切都变了呢?如果他还是用那种方式看我呢?” 乔斯和埃尔斯佩思交换了一下眼神。 “让我来帮你弄清楚这件事。”乔斯说,“他坚持要你选择:你是忠诚于他,还是忠诚于奥芮莉亚?他想让你放弃寻宝游戏,跟他一起过新生活?” “噢!没有!完全不是。他很清楚我不能那么做,我必须遵守对奥芮莉亚的承诺。但他想跟我一起……” “你不想要那样?” “噢,我想,但我觉得我不能,我怀疑……有个孩子。我已经知道……有个情人。他不了解奥芮莉亚,又是这样私人的信息。这很容易判断或误解。” “你觉得亨利会认为奥芮莉亚不好?” “事实上,我不知道他可能会怎么看待她。我们所受的教育一直在强调,女人有这类行为就该受到斥责。” “这类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埃尔斯佩思微笑着,好像她很高兴那些事情发生似的。 “如果奥芮莉亚没那么做,我就不会有个儿子。”乔斯耸着肩说,“如果亨利不这么认为,如果他反对奥芮莉亚的行为,那会怎样?” 我咬着嘴唇。“啊,那么,我会对她感到抱歉的。我也会担心,我想,他对我的尊重也会……也会因同样的情形而消失。”我脸红了,将落到脸上的黑发甩到耳后,“我想要保护奥芮莉亚和她的故事。亨利不了解她的生活,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不好判断。” “所以,你没给他机会去证明他自己?”埃尔斯佩思探身紧握住我的手,“我不会责备你,当然。这些事很微妙,你又没有知心好友——里弗索普太太几乎不会给人温柔的指导!然而,如果你计划嫁给这个男人,最好要了解他对这类事情的想法,对吗?” 我低头看着膝盖。这听起来简单,但那时,它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简单。 “让我来确认下目前的情况吧。”乔斯带着男人对事情的认知说道,“你现在仍不相信他能保守秘密,对吗?我是说,你不相信他能保守奥芮莉亚的秘密吗?” “不!虽然亨利不赞成我,但他不会背叛我。我完全信任他。” “你爱他吗?”埃尔斯佩思核实道。 “全心全意!” “所以,你爱他,你相信他,你想嫁给他。他没有让你为了他而放弃追踪奥芮莉亚的秘密,但他想要跟你分享这个秘密,帮助你?”乔斯反复问着,无情得就像库克的擀面杖。 “是的。我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对吗?”我小声问道,“亨利没错,是我对他的做法太让人震惊了,现在,我找不到他,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音量提高了,呼吸沉重。内疚和心痛再次让我感到窒息。路易斯和开普兰夫妇就像镇痛软膏,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但我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情感了,我得立即去寻找亨利,我得去探索自己的命运。 在我身后,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艾美姨妈,谁是亨利?” 乔斯站了起来,把儿子环抱起来离开了,但他在门廊停了停,耸耸肩,困惑地问道:“女人究竟想要我们怎样呢?”他只是自说自话。我和埃尔斯佩思留在敞开的窗前。淡淡的茉莉花香飘进来,猫头鹰在什么地方叫着。我虚弱地笑了笑。 “我仍旧爱他,埃尔斯佩思,心、身体和灵魂都爱着他。没有别的男人能跟亨利比。我干了什么?” “艾美,亨利无可责备。无可责备。你的情形非同寻常,他一开始就了解这一点。别听乔斯的!只要考虑——男人和女人从没真正理解彼此,因为我们是不同的生物。那也是冒险的一部分!如果你想找一个没有缺点的丈夫,跟你之间没有一点误会,啊,你找不到的。我想,听从内心的意向和指引吧,这更要紧。” “我明白了。”我说。但只有在经过严肃的思考之后,我希望我真的明白了。“我当然搞清楚了。他对我说他顽固,我想他只是因为冲动。他不习惯妥协。但是我爱他,爱他的一切。他说他从没想过要跟我分开,如果我爱他,那对我来说,也怀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在梦想之路上一起跑了那么远,但我却还被过去捆绑着。” “你当然会那样,因为你们太年轻就坠入情网了。恋爱就是那样,艾美。狂喜让你失去所有的理智和细心。不过坠入爱情之后,真的恋爱了之后,如果考虑结婚,那就要想想,要理性,要有耐心。亨利太急躁了。对你来说,在这种艰难的时刻,他的急躁就会成为你沉重的负担。所以你逃走了。你会得到原谅的!我想,他的急躁只是出于爱你,出于关心你。或许他也应该得到谅解?” “噢,我已经原谅他了。我真心地原谅他了,埃尔斯佩思,真心的!” “嗯,那很好,亲爱的。只是,难道他不想知道这些吗?” 第七十二章 那天夜里,我给亨利写了一封长信。写完又誊抄了一份。我发了一份给阿尔伯特·克鲁姆,一份给巴斯的朗埃克。我在每个信封上加了张简短的便条,请求他们:如果知道亨利在什么地方,请立即把信送给他。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跟乔斯一起去约克。 到了邮局,我看着这两封珍贵的信放到邮政局长的手里,想着奥芮莉亚跟我做过的同样的事。我在信里没有写奥芮莉亚的秘密,但我写了其他对我来说很珍贵的东西:我的感情、我的后悔、我的爱和我的希望。我告诉他,如果他希望我去找他,他只需要告诉我他在哪儿,我会尽可能立即赶到他身边的。我也告诉他,当我见到他,我会告诉他一切,我不会再把他排除在外,永远不会了。 尽管如此,我仍感到孤寂。我觉得自己委屈了他,我答应跟他分享我的生活,然而,在第一个考验到来之时,我却坚持要独自处理事情。一得到警告,我就逃离他了。在我的脑海里,我仿佛看见他穿着凌乱的睡衣,表情困惑,双手抓挠着头发,眼看着我从他的手指间悄悄溜走。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艾美。”那不是命令,我现在明白了,那是请求。回忆简直让人丧失希望,但我记起埃尔斯佩思智慧的话语:世人皆会犯错。虽然我犯了错,但他可能还是会原谅我,爱我,一如我爱他。 我发现自己在狂热地计算着日子。我什么时候能收到他的信呢?如果他跟朗埃克夫妇或他祖父在一起,要不了几天我就能收到回复。如果没有,但是他们能直接送信给他的话,那只要稍微久一点。如果他们不知道他的下落,我的信可能就要花好几周才能到他手里。可能是几个月!我能耐心等那么久吗?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不知道什么是可以宽恕的,什么不可以,但我并没有抱着很大的希望——希望自己得到谅解。而且,我向自己保证,即使这件事失败了,我也要努力相信爱和快乐会属于我的。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如果他不回应,或者他还在生我的气,那么,我就去伦敦找他祖父谈谈。我会让他说服亨利听听我的话,只一次就行,希望他能有这个好心。 不过,如果他不再爱我了,如果他有了别人,那人能让他开心;或者如果他只是不希望冒险跟这个艾美·雪诺在一起,我就放他走,我真的会这么做,我总是真心希望他好。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尽全力把他赢回来。 所以,当我出发回温泉小别墅时,我就郑重发了个誓。我本来没打算走路回去,我想问问乔斯是不是可以让他的学徒送我。但是,我深陷在自己深深的反思,和沉默的、热烈的发誓中了,莫名其妙地就错过了布店,走到城墙外面了。我犹豫着,然后决定独自走回温泉小别墅去。这么做会多花些时间,但毕竟是一段愉快的路程。我认识到:当你并非被迫孤独一人时,孤独其实是很甜美的;当独处并非唯一的选择时,独处是多么令人满足呀。 天气变暖了,我取下软帽,边走边扇着它。周围一片绿意,什么人都没有。此时,我想到了里弗索普太太,跟她在一起可别指望能安静地待这么久,她总得说些嘲讽习俗的话语,哪怕只是几句话。 等我走上直达房子的小径,我热了,无疑,也很激动。我能感到我那不听话的头发就像蜜蜂一样在头上飞舞,我跟自己说当我回来时要去树荫下坐一会儿,带上一本诗集和一把梳子。然后我发现我不在家时,埃尔斯佩思有了一位访客,这让我感到有点尴尬。 那人正大步流星地从小别墅那里向约克这边的方向走过来。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碰面了,我想着是不是赶紧藏起来,然后又担心别人可能会把我当作惊魂。我自己倒是不在乎。我感觉很自由。我眯眼看着,想着会不会是我见过的人。耶利米比他胖多了,而且他此时应该在肉铺里工作。真的,从这儿看去,那人倒是有点儿像亨利,但我一天看见二十五个亨利了,又是因为我过度思念他了。所以我继续走着,晃悠着我的软帽。 软帽飞了出去。缎带太滑,我的手指出了汗,也很滑。现在,我看起来更加可笑了,竟然在田野里扔软帽!此时,一阵突然而起的风将软帽吹向来人,仿佛它渴望见到他似的。 他咧开嘴大笑着抓住了它,那笑容我每天都能见到上千次,但是,一直等到我直接站在了亨利·米德面前,我也没反应过来——亨利·米德真的到约克郡来了。 “艾美·雪诺,”他像看到了很稀有、很珍贵、很了不起的事物般盯着我。我看到他笑容背后的焦虑和决心,“上帝呀,真高兴见到你。我不能没有你,艾美,别再那样要求我了!” 第七十三章 “亨利?” 我所有的自责,我对未来的恐惧,全部消失了。我再见到他的这一刻,是如此地开心。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再要求其他任何东西了,永远。我们彼此深情地对望了很久,我跑进了他的怀抱。 “噢,亨利!” 就好像我的话给了他什么暗示,他抱起我,转呀转呀。 “我爱你。”他在我的头发里低吟道。语调低沉而粗哑。 我因这爱和安慰而感到虚弱。我感觉潮汐滚滚而来淹没了我。我所能说的,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爱你”和“亨利”。五个月来,我的生活一直被词语支配。线索、信,以及那些我能说的话、我不能说的话。我终于可以把它们扔在一边,跟着我的感情走了。我可以听之任之了。 他总算把我放到了地上,但我拒绝松开他,依旧黏着他,我的胳膊因能再次抱着他那宽阔的臂膀而欣喜若狂,我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脖颈里。 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 第七十四章 我们回到小别墅后,话匣子打开了,埃尔斯佩思给我们端来柠檬水。她带着孩子们去了田野,但是孩子们表示强烈抗议,不想离开这位有着淘气眼神的有趣的陌生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亲爱的亨利?”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亲了亲,问道。 “我自有办法,亲爱的。”他高兴地说道。 “对不起。我害怕给你写信。而且我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呢?如果你还在生我的气呢?我担心我在处理这些事情时经验不足,当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把事情弄砸了。但是,我最终还是给你写信了。两份!我今天早上寄出去的。” 他笑了起来。“我盼着读到它们,我的美人。不爱你了?傻姑娘,永远不会的。你离开时我大发雷霆。但那只是因为我感觉受到了伤害,我担心我会失去你对我的爱意。我不知道自己这么粗野。艾美,对不起!” “我去了里士满,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我想我最好能获得一份收入,为我们做打算,我也立即行动起来了,这比追着你到约克要更现实,因为我们俩的情绪都很大,亲爱的,你现在仍然相当不讲理呢。” “亨利!” “是的,是的,相当不讲理。我如果还是急躁、气愤,根本不能理解你,你认为我们能合得来吗?艾美?” 我悲伤地同意他的观点。 “我很难集中精力,你一定了解,因为我每时每刻都想跟你在一起,想跳上北行的列车。但是,我坚持了我的目标,我得到了那个职位。” 我高兴地亲吻他。“啊,当然了,你就是的!噢!恭喜你,太棒了!你喜欢那所学校吗?” “非常喜欢。梅利特先生是位和蔼可亲的绅士,我见到的那些年轻女士都在教室里努力学习,而且那些长着长长鬈发的大脑里想法很多,我愿意听她们的想法,愿意鼓励她们。我是个颠覆分子,你知道!教学楼里的装备很齐全,你知道里士满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我想我能在那里做得非常好,不过只有得到你的同意,我才能做决定。我发现自从我们上次谈话之后,你身上的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我只是比以前更加确定我要跟你在一起了,亨利。而我也终于自由了。但是请继续说吧。” “我从里士满回到巴斯后就直接去找里弗索普太太,请她告诉我在哪儿才能找到你。” 这个特别的想法让我笑了起来。“上帝呀,你可真勇敢!然后呢?” “啊,她告诉了我。” “亨利,不可能,不可能。她不会告诉你的!她都不肯告诉我!” “我超级可怕,亲爱的!” 我满腹狐疑地盯着他。 “噢,好吧,其实没那么简单。我努力说服了她。更准确地说是,我把她烦得不行。我对她说,她不告诉我,我就不离开她家。然后,我就不停地说话,一直说呀说呀,说我有多么爱你。你知道她讨厌听这些。她离开了房间。我继续说。一个小时之后,她换了一件参加宴会时穿的华服——说真的,我还从没见过那样华丽的衣服。我还待在那儿。噢!她的脸色呀!”他禁不住笑起来,“我真希望你看到了。总之,我就跟着她走到她的马车那儿,一路上还在说着,她‘砰’地关上门,马车哒哒地走了,把我甩在了一边,这就算给了我一个判决。没关系!我已经有很多判决了!我知道她要去哪儿——你知道,里弗索普太太去的都是人们热衷于议论的地方——所以,我也去。” “你有邀请函?” “当然没有,但是,在那种地方恶作剧很容易。我穿得很体面——你真该看看我的样子!我想你会晕倒的。我从一扇窗户跳了进去,在那儿大摇大摆,直到碰到了里弗索普太太,我继续跟她讲了很多我有多么爱你的话。噢,她一定特别讨厌我打扰了她华丽的同伴,讨厌我中断了那些淫荡的八卦,你一定懂的。” “一定的!你真幸运!她没把你扔出去!” “噢!她把我扔出去了。我在那儿待了五分钟,他们就把我从前门轰了出去,还威胁要逮捕我。没关系,我可以在哈德斯宅邸等她回来。” “我能想象那天晚上的情形。” “是呀。我相信格斯和艾伦都以为我失去了理智。其实不是那样。里弗索普太太是个固执精明的人,坚硬得像钉子,但我充满了爱心,所以当我难以忍耐时,我总是能挺得住。不管怎样,长长短短的,我大概用了一个礼拜去磨她,我不确信她是否想再见到我,但我现在到这儿了,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我想跟你说的是,对不起,我真的为我在你离开前所说的一切感到抱歉。你会原谅我吧,艾美?”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拿起我的手放到他的唇边。 “亨利,我亲爱的,我刚一离开就原谅你了。我也要道歉。我习惯于保密和孤独,我没办法那么突然地就把你当作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就逃跑了。但是现在,如果你也原谅我,我会告诉你一切。” “我已经原谅了你,你永远不用作这样的请求。那么……你现在真的自由啦?你已经知道奥芮莉亚的伟大秘密了?” 我点点头,眼神明亮。终于自由了。 “艾美,如果你觉得不妥当,你可以不告诉我。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可以永远保密。” 上帝祝福他。我能看出来他有多想知道。所以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我们坐了下来编织我们的梦,一如我们在巴斯所做的,只不过我不用再审查我讲的话了。现在,我也不会分分钟被通知去某个奇怪的城市了。这就像是一大团紫色的乌云从我的头顶移开,把空气中所有的紧张氛围都带走了,并经历了一次我以前不知道的麻烦事。 我们坐在阳光下,相互依偎着,直到我们听到小径上传来乔斯的二轮运货马车声。他一眼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艾美,你是不是把我妻子和孩子们都打发走了,好招待你的爱人啊?”他跳到地上,把缰绳扔到马头上,“我开玩笑呢!先生,你一定就是亨利。” “不,先生,我是伦道夫·博尼费斯。”亨利露出担心的表情。 我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我相信这两个人熟悉了之后,我们将不得安宁了。 第七十五章 离开约克前,我在房间里点了一把火,尽管这是六月天,天气热得让你必须把小别墅的每个窗户都打开,否则简直无法呼吸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我把奥芮莉亚给我的信都烧掉了。 我先烧掉了早期的信,那些信里都是绝望编造的谎言——它们隐匿了希望,它们也制造了希望。我看着它们燃烧,变黑,最后化为灰烬。接着,我一封接一封地烧掉了寻宝游戏的线索。我最后一次读着奥芮莉亚给我的遗言: 现在我要跟你分别了……我也不能再喊你小鸟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从现在到永远…… 现在看起来仍然不可思议,她曾在我生命中扮演了那么重要的角色,就这样结束了。是的,结束了。 “再见,奥芮莉亚。”我喃喃低语,“我也爱你。谢谢你,亲爱的朋友。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我看着她所有的话语和秘密化为灰烬,它们也带走了路易斯·开普兰身世的真相。那是一个小生命的故事——如此珍贵,如此重要,满载着爱——永远被掩盖了。 我也把自己的记录烧掉了。我拿出那些纸张,那上面书写着我的心痛、记忆,还有他们给我的巨大的捆缚。我至今的生命都记在那里:住在炊具碗碟存放室里的夜晚,在溪边度过的白天;一份伟大的友谊,一份痛苦的失去;放逐和追踪。那是我的历史,我的希望和我的悲叹。至于我的问题——部分已经找到答案,部分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它们闪耀着,熊熊燃烧。然后,消失殆尽。 我不仅在跟寻宝游戏告别,跟奥芮莉亚告别,而且在跟我整个的这部分人生告别:17年,始于白雪,终于烈火。我把我的不幸投入熊熊火焰中,它们不能定义我。我用这种方式宣称,我将在另一块空白的画布上描绘我的身份,和我的未来。 因为奥芮莉亚说过:死亡是一回事,生命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七十六章 1849年4月,特威克纳姆 特威克纳姆《先驱报》上登载了一则公告,赫特福德郡的亨利·米德先生和特威克纳姆的艾美·卡迪尤女士即将于当月29日成婚。我们按时结了婚。 我是从马尔伯里山庄嫁出去的。我在那里盘桓了几个月。我穿了一件醒目的银色婚纱,上面嵌着淡绿色的丝绸,点缀着勿忘我花朵。招待会是在花园里召开的,客人们可以从那里随意漫步到河边。埃德温·维斯特领我到当地教堂举行宗教仪式,玛德琳做我的主伴娘。小路易莎有五岁了,为我做持花少女,迈克尔是引座员。 米德家和克鲁姆家人参加了庆典,还有约克的开普兰一家,阿丽雅德尼·里弗索普太太,她穿了件华丽的藏红色的礼服,戴着黄色的钻石,以及整个维斯特家族。维斯特一家的人数并未变化。康斯坦丝在一月份生下了卡罗琳·奥芮莉亚。(一个我下决心学习去爱的月份。)而玛德琳在那个月出嫁了。到秋季的时候,她成了伦弗鲁太太。这两件事给我带来了无比的欢乐。 现在,我成了艾美·米德太太。我那寒冷的身份似乎融化了,它从雪变成了一条源源流淌的河,变成了如今这个名字——它让我想到了夏季,谁会在夏季里想到冬日的牧场呢? 我们在《先驱报》上发布通知时,选了一个名字来代替艾美·雪诺,以免留下记录。现在,即便是有谁知道我的身世之谜,也找不到我了。我用了很久才适应过来。 毕竟,我被维纳威家约束过。艾美·雪诺确确实实地消失了,无影无踪,就像一个融化了的足印。 终曲 我没见到艾美·雪诺,我知道,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正如我一直希望的那样。我面对的生活是贫瘠的,也是沉重的,但那已成为过去。这一页翻过去了。 我回来了,带着那些故事回来了。真的,它是如此平凡的一个故事,这秘密算不上独特,也不吸引人。毕竟,它是什么呢?它是一个小生命的故事,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吗? 1848年5月,哈特威利庄园 回哈特威利庄园的路又长又直,它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可笑的记号。有一件事我女儿说得没错:女人被教养得善良、天真和令人愉悦,但人生并没由此得到什么奖励。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巴斯寻找艾美·雪诺,无论如何,这件事就像我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一样,只是徒劳而已。我回来了,仍旧背负着我的秘密。这不是个让人感动的秘密: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保守这个秘密或分享它而改变。只是这不了了之的结局让人气恼。 哈特威利庄园的屋顶出现在树木繁茂的地平线上了,剩下那几英里的路不再曲折。我记得《圣经》里的故事:关于走直路、走窄路的,从来没有谈过出轨的路或曲折的路。那就是我所经历的。我的一生。 我试图教育奥芮莉亚,但她不听。我跟从前一样不理解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是我跟查尔斯的孩子,她既不像她父亲,也不像我——除了外表。曾经我也是那样美丽。 我为此感到自豪而快乐。在我所有的姐妹里,我是最明亮的,性格最好。我是七个姐妹中最大的。这些女儿都是每隔一年或两年就降生的,我几乎还没时间好好呼吸,没好好看看母亲的眼睛,妹妹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尖叫着来到了这世上。 当我结婚的时候,我从没怀疑过我会生下一窝孩子。查尔斯和我都有很多姐妹,而且我年轻、强壮、健康。“你是男人的梦想。”他在新婚之夜跟我说。他撕开我的紧身褡,我把脸转向了墙壁。 我第一次怀孕是在婚后第17个月,那可能是最美妙的一件事了。当我告诉丈夫时,他把我举了起来,抱着我转圈,高兴得就像个男孩子。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温情地看着我。 我们双方的父母都跑来祝贺,我能感觉到大家都因此获得了安慰。哈特威利庄园将有一位继承人了。 或许没有孩子能承受住这么沉重的期待。两个月后,我就在一片血泊中流产了。 我的感受,难以言表。 医生叮嘱查尔斯要耐心等我身体恢复,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又行房了。我的身体被蹂躏,精神萎靡。四个月后,我再次怀孕了。这个孩子在我腹中仅待了四个礼拜。我对它没有像对第一个孩子那样的感觉。 然后,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可怕的新生活。我不担心我怀不了孕,我担心我的身体会被无限循环的希望和失去占据,希望和失去,一年到头,无休无止。即使我生了个孩子,我还得继续生,就这样循环下去。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开始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那不是一件我能忍受的事。 两年后,又有两个孩子消失了,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地感受它们。一个在我腹中待了两个月,一个残忍地待了5个月。4个儿子或女儿都死了,但我却一面也没见过,就那样销声匿迹了,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我想我痛苦的心脏一定破碎了。 然后,奇迹出现了。结婚六年后——在这六年里,维纳威家族的长辈认为他们命中注定没有继承人了,我再次怀孕。这次,一个月又一个月安静而神秘地过去了,奥芮莉亚竟然降生了。我的孩子呀! 查尔斯感到失望,因为她是个女孩,但我并没因此而改变对她的爱。作为一个婴儿,她可真是个天使,红润的小脸,金色的头发,粉嘟嘟的甜美的小嘴巴,大大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它们从来没有改变过颜色,也没有褪色。 她长得跟我一样。在她身上我再次看到了机会。她是这么可爱,讨人喜欢,逗人开心。她让她的祖父母在某种程度上忘记了她的性别。而且,我也成功地改变了我们家的处境。女孩至少可以结婚,而且这样一个女孩子,难道不是个宝贝吗? 不过我们还在继续尝试。我一次又一次怀孕,我的身体好像从奥芮莉亚这里认识到,它能怀孕,能生产。那天,奥芮莉亚把艾美·雪诺抱进屋,她咩咩叫着,浑身青紫,可怕。那天之前,我又流产了——自奥芮莉亚出生后的第七次流产。 艾美被放在我面前的印第安毯子上,裹着我女儿的天蓝色斗篷,我已经疲倦、厌恶到了极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看着这个婴儿时,脑袋里才产生了这个想法:“我的儿子生不下来,这个孩子怎么能在这儿代替他?”我的心里找不到一点点对她的同情。我相信是因为我被烦恼榨干了。毕竟,小生命未经降生就死亡这种事对我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艾美·雪诺从一开始就是我身边的一根刺。她那令人讨厌的、与生俱来的权利以及她进入这个世界的方式都玷污着奥芮莉亚。婚姻、爱情和责任,最好的家庭,而不是像艾美·雪诺那样的。这一切都很难。很难争取,很难得到。太难了。 我知道,她在我们庄园里被发现的这件事会成为人们的谈资。爱说长道短的人会认为她是查尔斯偷情的结果,把她放在哈特威利庄园的雪地上是为了羞辱他,但我知道事实。这个羞辱是针对我的。 每个人都在猜测艾美是谁的孩子,我那好奇的女儿更是这样。事实是,没有人知道艾美的身世,除了她妈妈,还有我。 在漫长痛苦的岁月里,为了配合哈特威利庄园女主人的身份,我要拜访穷人:分发食物,执行那些陈腐的礼节,等等。我不能说我喜欢做这些事。我跟这些人相处从来不容易。我相信他们也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并且为此鄙视我。我们之间的差异太过巨大了。 不过,我跟一个农家姑娘的关系不错。她喜欢我的拜访,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像跟别人在一起时那么不自在。我相信她羡慕我的美丽和文雅,她渴望提升自己。 我知道我不能鼓励她的这种倾向,她父亲是挤奶工,她妈妈看起来也是一个无知的人。这个世界不会支持她的。她的长相也没有特别可爱,虽然她开放、坦率,她有一头很不听话的跟玉米一样金黄色的漂亮头发。她的名字叫苏菲。 1830年5月的一天,我发现这个女孩独自一人痛苦地待在村舍里。她声泪俱下地跟我讲了她悲惨的故事,一边不时地抽着鼻子。原来,她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是位绅士,那个春天他住在恩德比附近。苏菲赶牛到另一个牧场时,他刚好遇见她,对她说她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让他觉得她就是个天使;他还声称自己被她的微笑迷住了。我很怀疑他的用心。苏菲的笑容跟艾美太像了——太大,太笨,太粗野。在那一刻他显然对她另有所图,但傻女孩相信了他。 这个故事让我恶心。这个男人竟然低贱到勾引出身比自己低那么多的一个女孩,真是个魔鬼。 她称呼他“布兰得利”,我不知道那是他的教名,还是他的姓氏。总之,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勾引了她不止一次。 我同情苏菲。我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可是这女孩说我误解了她的泪水!她不是因为害怕而哭泣,而是为他的离开感到心碎!他跟她说他们会结婚,她不相信他竟然离开了她。 她告诉我,她爱跟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爱他们的结合胜过一切,就在乳酪场后面的干草房里!她说她的整个灵魂都被点亮了。我打断了她。我不想再听了。我对这些事情的经验够多了,我可以说它带来的欢乐是可憎的,是一种玷污! 但对苏菲说什么都已经迟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或许拯救她那个掉以轻心的灵魂还来得及。我急切地跟她解释,这种行为只能在婚后发生;沉溺在这种事里,是一个女人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她当然很难理解我说的这些,因为她根本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一直坚持说把孩子生下来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有耻辱和羞愧。 我送了她一件不要的衣服。她家人把这当成一个伟大的恩惠,其实,这衣服很宽大,能把她变化的体型好好遮掩起来。她生产的时间临近时,我给她在哈特威利庄园提供了一个位置,她只需负责最轻的职责,以免引起她家人的怀疑。孩子生下来后,我可以把他带到最近的孤儿院去。苏菲可以尽快恢复正常生活。她说她想留下孩子,但我坚持要送走。她不必给自己留下记号。生活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后,我失去了我最后一个渴盼已久的孩子,我病得厉害。我的一些孩子就像一声叹息那样滑了出去;另一些孩子挣扎着,决心留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这个小儿子(我相信它是个男孩)比任何一个挣扎得都厉害,人们告诉我我差点因为它而死掉。如果我能让它活下来,我愿意自己死掉,可是命运再一次拒绝了我。 等我能穿衣服下床活动了,我的妹妹们来了,而苏菲消失了。 我再没听说过关于她的事。我调查过一次。她没有回家,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真的,就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说有什么痕迹,那就是赤裸着躺在哈特威利庄园雪地里的那个女婴。 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菲爱这孩子,她甚至想带着她一起逃走,尽管是个欠妥当的计划。然而苏菲却抛弃了她。 我担心她有点精神失常了。我觉得,这糟糕的恋爱经历和孩子降生的痛苦一起加到她的头上,可能会让她崩溃。她也许失去了理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在生产前几周,她悲痛欲绝。 一开始,我想知道这个被奥芮莉亚起名为艾美·雪诺的孩子是否会是其他不幸的婴儿,是某种厄境的产物。但是,随着艾美的成长,我确定无疑了。每次我看到她那笨拙、丑陋的笑容,我就仿佛看到苏菲在指责我。她那茅草般的头发还有它们在眉间分开的方式,都是苏菲的,而那暗淡的颜色一定是来自她的父亲。 我在黑夜里甚至会这么想:是不是苏菲故意把孩子留下来,让她死在我的眼前,以此谴责我。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性,这些想法把我折磨得筋疲力尽。 事实就是这样。这个孩子,这个小女孩,她本不该存在,不该出生,却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眼皮底下健康地活了下来。她的生辰也那么残酷,就在我失去可爱的萨缪尔之后。我私下里叫我那孩子萨缪尔。我每看她一眼,悲伤就会在我心里哐当一声。我跟库克说永远别让我看到她。 有段时间一切都还好——我认为这个解决方案虽然不完美,但很有效。可是,奥芮莉亚——固执、对立的奥芮莉亚——把她当成了宠物,然后是妹妹,就这样酿就了一段让人厌恶的历史。 现在,奥芮莉亚消失了,艾美也消失了。她的离去是奥芮莉亚去世后的唯一好事。几个月前,在一月的那天,当她那倔强的小样子终于消失在灰色的雾气里,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好好地喘了口气。我相信我的内心将能得到平静了。 但是对苏菲的回忆却更加强烈了。我想起一些那些年来我没有考虑到的细节。她给孩子选了名字——如果是女孩,就叫佛洛拉;如果是男孩,就叫尼古拉斯。尽管我告诉她孤儿院会给孩子取名。我为什么会想起来这件事?她告诉我那孩子的父亲来自德文郡,骑着一匹白马。当然,当然。有时她会给腹中的孩子唱歌,那时,她不知道我就在附近。我是不是也该给我的孩子唱歌? 我想着,如果我把这些故事的碎片传递给艾美,也许我就安宁了。也许她应该知道自己的故事,她不是吉卜赛人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公主,更不是查尔斯·维纳威的私生子。我反复跟自己说我不欠她什么,她之所以幸存完全是由于我的屈尊。但我知道真相啊。 阿拉贝拉回到萨里,曝出新闻说她见到艾美·雪诺像一颗红宝石,出现在巴斯社交舞会的中心,我知道我必须追上她——就这一回,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根本不相信艾美会像阿拉贝拉说的那样去获得财富。我的妹妹是个傻瓜。我相信奥芮莉亚给她留了一大笔遗产。她离开了那么久,有充足的时间去隐藏这个事实。她干得真好,否则查尔斯早会为这笔钱斗争的。在得不到继承人之后,他对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在意了。我倒完全不在乎。 我没见到艾美·雪诺,我知道,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正如我一直希望的那样。我面对的生活是贫瘠的,也是沉重的,但那已成为过去。这一页翻过去了。 我回来了,带着那些故事回来了。真的,它是如此平凡的一个故事,这秘密算不上独特,也不吸引人。毕竟,它是什么呢?它是一个小生命的故事,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