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相约萨马拉 作者:约翰·奥哈拉 内容简介 1930年12月,圣诞节前夕,吉布斯维勒的社交圈里充斥着舞会和派对,音乐通达旦,美酒开怀畅饮,光环的中心站着朱利安和卡罗琳英格里斯夫妇无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都对他们有着同样的嫉羡。但是,突如其来的一杯冰水威士忌打破了这一切。朱利安英格里斯从此告别了上流社会,势不可挡地走向了自我毁灭。 《相约萨马拉》成功地记录了际冲突与小城生活的点滴苦涩。它是约翰奥哈拉创作的最高成就,也是对其作为一个有着高度社会敏感的主流作家的持久证明。 作为二十世纪文学的经典之作,《相约萨马拉》是一部在美国流传最广的大众文学读物。美国著名讽刺作家弗兰勒伯维兹曾称本书为不输于菲茨杰拉德的完美作品。 序言 约翰·厄普代克 约翰·奥哈拉于1933年12月中旬开始创作这部小说,当时他28岁,刚刚离婚。作为一个记者,他的与众不同主要表现在常常迟到、嗜酒成性以及屡遭辞退。他先后从事而又丢掉的工作包括《波特斯维尔时报》、《特马加信使报》、《纽约先驱论坛报》、《时代》杂志、《纽约客》杂志、《编辑与出版人》、《纽约每日镜报》、《电讯早报》、华纳兄弟公司公关部、本杰明·南伯格公关企业,另外还有匹兹堡的一家创办不久叫做《期刊索引》的杂志——他在那里做了4个月的编辑。在所有这些工作中,奥哈拉都展现出了自己的才能,但迟到早退和性情粗暴让他丢掉了职位。按照《纽约客》“本城故事”栏目主管B.A.伯格曼的说法,奥哈拉在《纽约客》工作期间写出了“一系列优秀文章——它们结构严谨、文笔优雅、发人深省,但不知为何,杂志总编辑罗斯自从奥哈拉来工作的第一天起,就不喜欢他,并且对他的所有文章一律不用”。奥哈拉的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月。然而,奥哈拉作为自由撰稿人,却在《纽约客》杂志取得了持久的成功。从1928年杂志编辑采用了他的第一篇作品起,由于凯瑟琳·安吉尔的赏识,杂志后来又陆续采用了一百多篇奥哈拉的作品。 奥哈拉在1934年1月写给罗斯的信中,用一种典型的既逢迎又自大的语气写道:“倘若你能给我打造一枚奖牌就好了,或是用其他什么方式来庆祝这样一个事实:从1928年到现在,我是《纽约客》杂志所有编外人员中写稿最多的人。”但是,《纽约客》开出的稿酬对任何作家来说都微薄得难以谋生,何况是奥哈拉这种嗜酒成性且品味日益奢侈的人。他的第一篇作品仅得到15美元的稿酬,后来的标准是每字10美分,一年累计不过数百美元。 显然,正是多萝茜·帕克对奥哈拉的鼓励,才让这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年轻人在突然失去匹兹堡的编辑工作之后,重返纽约,集中精力创作关于波茨维尔镇(即《相约萨马拉》中的吉布斯维尔镇)的长篇小说,这个故乡小镇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奥哈拉的小说里。在他计划撰写的作品中,有三个长篇小说是关于那个地方的。《医生之子》是以他的童年为基础的——他是敬业而好斗的帕特里克·奥哈拉的最小的儿子;《霍夫曼庄园》讲的是关于乡间俱乐部的故事,是为了争取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的小说奖而匆忙写就的,但未能获奖。在1932年12月写给朋友罗伯特·西蒙德的信中,他说自己打算在这两个已经写成的故事之外,加上第三个故事,它是关于“斯库伊奇尔县的团伙成员的——他们是一些混混,混迹于一家路边旅店,波茨维尔乡间俱乐部的成员有时会去那里”。一年以后,他搬到纽约第三大道铁路附近位于东51街匹克威克陆军俱乐部旁边的一间8美元一星期的小公寓里,靠偶尔卖文艰难度日。他开始写作一部小说,题目是多萝茜·帕克为他暂定的,叫《魔鬼的树林》,取自布莱克的一首诗的名字,多萝茜·帕克本想用它做自己一部短篇小说集的名字,但又放弃了。1934年2月12日,奥哈拉在给弟弟汤姆的信中谈到了这部小说的大纲: 这部小说的情节微不足道,但很难讲述。它是关于一个年轻人和他妻子的故事——他们是俱乐部成员;故事从这个年轻人在1930年的圣诞节聚会上把酒泼到一个男人脸上开始,虽然这个男人曾经资助过他。然后我要表现的是:对报复的恐惧、年轻人的生活以及其他一些事情如何造成了他的毁灭。小说里还有其他一些人物,其中有些取自生活,有些来自虚构,但故事核心还是围绕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的婚姻在大萧条的头一年走向破裂。我不奢望这部小说能成为美国小说史上最好的或第二好的作品,但它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的第二部将更加出色。我现在全部的心思就是完成它的写作。在下工夫完成故事的叙述之后,我才能进行加工、润色等等。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做任何修改,也几乎未做编辑。 两个月之后的4月9日,奥哈拉写信给汤姆说,他已经写完了这部小说,“我恐怕把这个故事写糟了,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唉,我知道还会有更多工作需要做。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写完之后,却没有出现那种我期望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从12月份以来我一直在写它,其他什么事也没做,现在我得给《纽约人》凑点儿东西了。” 很难想象他后来又对这部小说下了多少功夫—— “加工、润色等等”——因为《相约萨马拉》的出版问世,在今天看来可以说速度奇快。4月份交稿,8月份出版,并且加印了3次。出版此书的哈考特布雷斯出版社曾要求删掉部分露骨的性描写,尽管如此,本书仍然被亨利·塞德尔·坎贝和辛克莱·刘易斯指责为淫秽(刘易斯说它“除了浅薄幼稚之外别无他物——不过是一个笨拙的青年在谷仓后面的色情幻想”)。 然而,这部小说却受到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的赞扬,后者在《骑士》杂志上写道:“如果你想读这样一本书——作者对他所写的内容了如指掌,而且又写得十分精彩,那么请读奥哈拉的《相约萨马拉》。”多萝茜·帕克的称赞则更显精辟和明智:“奥哈拉先生耳不遗听,目无遗视,但在他的心中有一种好奇而酸楚的悲悯。”这部“微不足道”的小说,这部只用了不到四个月时间就完成的作品,却流传了下来。虽然奥哈拉又写了更多的长篇小说和数量惊人的短篇小说,却从未超越《相约萨马拉》所达到的艺术成就。在美国作家中,他与霍桑和海明威一样,都属于那种第一部长篇作品就被认为是其最优秀作品的作家。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相约萨马拉》写的是一个爱尔兰人报复那些曾经怠慢他的新教徒的故事,另外还有其他的小故事穿插其中。在这部书中,奥哈拉实践了他给同样来自波茨维尔的作家沃尔特·法克哈尔的建议: “如果你想离开那个糟糕透顶的镇子,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写一点能让你离开那里的东西。写一点能让你自动和它断绝关系的东西,这将有助于你摆脱郁积心中的怨恨,摆脱对那些傲慢粗鄙的家伙的怨恨。” 在书中,朱利安的姓氏是英格里斯,他把一杯酒泼到了哈里·莱利这个“愚蠢的爱尔兰人的脸上”,因为后者不厌其烦地讲那些可笑的爱尔兰下流故事。 朱利安是奥哈拉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上等人”,所以这位爱尔兰裔作家克制住了自己的敌意,并赋予英格里斯他自己所具有的特点:敏感、富于观察力和好斗(这一点不太有吸引力)。在对待朱利安的父亲威廉·英格里斯医生时,奥哈拉的敌意则毫不掩饰:老英格里斯是当地的贵族和名医,他被描写成在其体面的会员资格和公开场合的庄重外表下,隐藏着要命的无能。他喜欢给受伤的矿工做手术,但是只有在他的助手莫洛伊医生(这个名字是奥哈拉在自传体的《医生之子》中给他父亲起的名字)的引导下才能安全进行。英格里斯医生解雇了一个护士,因为有一次他听到她说:“下午有个环锯手术,上帝保佑英格里斯手术时莫洛伊医生能在场。”这次解雇使莫洛伊医生离开了医院,然而我们却被冷冰冰地告知,英格里斯医生“继续做着手术,年复一年,而且有几个人经过手术仍然活了下来”。英格里斯医生为朱利安做出了一个小镇人物行为举止的榜样,他因为儿子拒绝子承父业而感到遗憾,这一点和《医生之子》中的莫洛伊医生以及实际生活中奥哈拉的父亲一模一样。 在奥哈拉体内,种族意识和父子隔阂相互交织,几近沸腾。除此之外,他和海伦·蒂特(被称为“贝特”)的短暂婚姻(1931-1933)也增加了他的痛苦。贝特来自布鲁克林一个富有的新教家庭,她的母亲不同意她同这个好斗的、嗜酒如命的爱尔兰天主教记者之间的婚事,而且他的嗜酒也确实是造成他们婚姻破裂的一个原因。1932年奥哈拉写信给罗伯特·西蒙德说:“我希望能让自己休假,当然,我已经有过很多通宵的假期了,我醉得一塌糊涂,要过一天一夜才能清醒过来。”而且,在大萧条的最初几年,他的写作生涯比朱利安·英格里斯的凯迪拉克车销售代理好不了多少。他把朱利安写得像他一样,有堂吉诃德式的好斗性格,而且不由自主地冒犯那些他追求的女人。他的妻子卡罗琳终于因为一次充满讽刺挖苦和隐秘恳求的争吵而离他而去;但是在此之前,她分担了朱利安突然陷落的痛苦。一系列细腻的描写,显示出那种正遭到破坏的柔情爱意。 “他缓缓地拾阶而上,让每一步都落地有声。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卡罗琳有充分的准备,接受他被哈里拒绝的事实。他觉得为了卡罗琳自己应该这么做。如果为了让她放心,他本应该冲入房间,用急促的脚步声告诉她一切很顺利,哈里已经不生气了,但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对脚步的描写如此细致入微,加上简短的对话和随后的性爱,只有一个心头被婚姻占据、并拥有一个真正的女人的男人才能写得出来。在这部小说中,最出色的部分是关于社会问题的第五章,它把认知与情感、连同一种慷慨的同情倾注于女性的经历中,讲述了卡罗琳与朱利安结婚之前的生活。遗憾的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奥哈拉把某种不太有说服力的乔伊斯式的意识流强加于卡罗琳。不管怎样,英格里斯父子与异性的关系是浪漫和脆弱的,这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以及《永别了,武器》中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据我看来,奥哈拉让格雷迪夫人多次受到冒犯,是因为他坚持把性的欲望赋予女性人物——那是一种独立于男性欲望的、坚定的、甚至是汗水淋漓的肉体和心灵的存在。 《相约萨马拉》这部小说对社会全景和婚姻的描画十分出色,但是使它在读者心中留下不灭印象的,却是一幅一个男人因嗜酒和自负而毁灭的图画。朱利安的崩溃发生在一个很多方面都极端特殊化的社会里,发生在三天之内——那是一个受难的历程,由泼酒开始,虽然我们并没有见到(但是我们可以从朱利安的心理活动和乡间俱乐部舞厅里爆发的令人惊骇的流言得知这一点),然后,他在喜剧性的酒后眩晕和呓语中,偷偷地把海琳·霍尔曼带到旅店停车场,还有他那在花瓶中调制而成的、令人难忘的怪味冰水威士忌。当我初读此书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因为在波茨维尔地区对此书的诽谤所激起的风浪,直到15年后在40英里以外的雷丁依然能够感觉到)。那时,这种野兽般的狂饮,还有朱利安迷迷糊糊躲进凯迪拉克车内的景象,显得异常可怕——它像一股流动的旋风,把我眼中的宾夕法尼亚那原本平淡无奇的世界打开了一个洞。重读此书,感到句子是那么令人惊奇地简洁!多萝茜·帕克说此书的“节奏令人难以置信”,她是正确的。 在这部具有强烈美国色彩的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汽车被看作地位的象征、爱情的巢穴、沉思的小屋、致命的武器和群体的标志。从头至尾,在吉布斯维尔的街道上,人们互相看到和听到对方上车下车。在小说开头,爱玛·佛列格勒听到牛顿夫妇开车回来,在小说结尾,朱利安听到艾丽丝·卡特莱特开车离开,赫伯特·哈里也听到了汽车声。当发动机轰鸣、断开的链子撞击挡板时,一张行动的大网向那些懒睡在床的人们发出召唤,促使他们走出家门,开始行动,警示他们不要落后,不要错过。 奥哈拉1930年圣诞节时回到波茨维尔。我们可以推断,正像卡罗琳所读到的那样,那里的雪天和拉夫尔·巴顿在《纽约客》上的描写一模一样。细节的真实成为奥哈拉小说的特征。那也是他所迷恋的某种东西。真实性是奥哈拉的风格,他用这种粗暴的方式说明他是热爱这个世界的。然而,小说中另外一种更重要的真实,可以说并没有被人们意识到:《相约萨马拉》所忠实的,是命运潜入我们生活的方式,它发生在割裂的社会背景下,这种割裂不断扩大直至完全成为冷漠。在这部离心式风格的小说中,有许多看似与主题关系不大的事件——如路德·佛列格勒的升迁(可能如此,但并不确定),如玛丽·曼纳丝从一个美丽的矿区少女变成一个纽约荡妇,如阿尔·格里科作为爱德·查雷的随从,却未能保护爱德的女人免遭朱利安·英格里斯的攻击——阿尔似乎挺了过来,但却变得更加不可靠,等等。这些事件大多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某种意想不到的东西会突然之间把生活压得粉碎。奥哈拉在流动与变化的行动中,在几乎无法察觉的过程中,在这个我们的行为(whatwedo)转变为我们的本质(whatweare)的过程中,能够抓住某个瞬间。然而,我们的本质,却并非我们认为自己应得的。 按照梭罗的说法,大多数人过着一种沉默而绝望的生活。奥哈拉作为一个医生的儿子、一个新闻记者、一个纵情酒色者和一个做过许多兼职工作的人,以他独特的眼光看到了美国社会丑恶和令人失望的一面。由于他的某种诚实禀性,他对此并没有大加渲染地夸张。他并没有忘记,即使在社会组织最卑鄙肮脏的夹缝里,人类的意志也能够闪现出光辉。一种奇特而欢愉的固执使一个伙伴乔伊(奥哈拉作品《酒绿花红》里的主人公。——译注)式的失败者显得生动起来。而且,《相约萨马拉》并没有像《包法利夫人》那样,留给我们一种与毁灭的严酷相关的悲剧感。朱利安保持了一种欢快而任性的尊严。卡罗琳认为“他喝醉了,但不管他喝醉与否,他都是朱利安”。他开着玩笑离去了,最后一次做出了迎面痛击那群“杂种”的姿势。正像他那位下颌突出的创造者一样,他付出了他得到的一切。 死神如是说 在巴格达有一位商人,他让他的仆人到集市上买些食品回来。过了一会儿,仆人回来了,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说道:“主人,刚才我在市场里时,人群中有个女人推了我一下,我回身看时,发现那是死神。她看着我并且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您把马借给我,我赶紧离开这里,好躲避死亡的命运。我将会去萨马拉,在那里死神无法找到我。”商人于是把马借给他。仆人翻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策马飞奔而去。然后,商人来到市场上,他看见我站在人群中,就走过来说道: “今天早上您见到我的仆人时,为什么用手势威胁他呢?” “那个手势不是威胁的意思,而是表示惊讶,”我回答道,“看见他身在巴格达,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我和他今晚在萨马拉有个约会。” ——W.S.毛姆 1 路德·佛列格勒躺在床上,头脑里一片空白,只对声音、呼吸和自己的心跳有所知觉。 一旁睡着他的妻子——爱玛,她侧卧着身子,还在熟睡之中。她是该舒服地睡个觉了,因为今天是圣诞节。为了这个节日,爱玛一直忙个不停——准备火鸡、清理厨房,几个小时前还在装扮圣诞树。 心跳搅动了身体的欲望,路德·佛列格勒想和妻子亲热一下,但他知道,妻子劳累时总会拒绝他。做爱太麻烦,爱玛累了时总会这么说,而且她也不愿意冒险,万一又怀孕了怎么办? 结婚10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对路德来说够多了。他没有伸手碰妻子。在这圣诞节的清晨,他宁愿让妻子好好睡上一觉,虽然他的这种关爱妻子永远无法得知,但这的确是一种关爱,因为爱玛也喜欢圣诞节。在这样的清晨,可能爱玛会不嫌麻烦,愿意冒险和他云雨一番?路德试图抑制住想和妻子做爱的诱惑,但接着又被欲望征服了。他转过身来,抱住妻子的腰,一只手蛇游到了爱玛的下体,轻轻抚摸起来。 爱玛的身体开始颤抖。她张开眼睛:“上帝,亲爱的,你在做什么?” “圣诞快乐。”路德答道。 “别这样,好吗?”爱玛说,但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抱住了丈夫的脖子。“上帝,你疯了。”爱玛说,“哦,但我爱你。” 此时此刻的吉布斯维尔地区,没有人比路德夫妇更幸福。欢愉之后,路德继续睡觉,爱玛起了床,随后便回到卧室,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才重新躺下。 兰特尼格大街笼罩着一种柔软的静谧。积雪在排水沟里堆得很高,街道只清理出了两辆车的宽度。天太黑了,看不出街道上雪的柔软,但仅是这种静谧已让人浮想联翩。爱玛知道她可以放声大喊而没人能听到,声音将被这种静谧所吞噬。但爱玛也清楚,只要她愿意(事实上她并不愿意),她可以和街对面的布鲁姆伯格夫人聊天,而且双方都不需要提高嗓门。 爱玛为自己在圣诞节的早晨对布鲁姆伯格夫人产生这种情绪而感到自责,但又立即为自己辩解:犹太人并不庆祝圣诞,就知道从基督教徒们身上多挣钱,所以没必要在圣诞节时特别对待他们。况且,大家都认为,让布鲁姆伯格夫妇住在兰特尼格大街,实在是降低了这里房地产的门槛儿。根据路德掌握的可靠消息,布鲁姆伯格夫妇为普莱斯家的房子花了30000块钱,比威尔·普莱斯的出价整整高出12500块。不过,如果布鲁姆伯格夫妇想住在兰特尼格大街,他们出得起这样的高价。爱玛甚至怀疑西尔维亚·布鲁姆伯格的妹妹和妹夫正在打隔壁麦克亚当斯家房子的主意。对此,爱玛并不感到惊奇,她觉得,这里很快将出现一个犹太人区域,路德家的孩子以及这条大街上所有的好孩子们将带着犹太口音长大。 自从去年夏天,爱玛便对西尔维亚·布鲁姆伯格夫人心存厌恶。那天晚上,西尔维亚正在分娩,尖叫声整整持续了一夜。对爱玛来说,西尔维亚应该去教堂医院——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快生了。那种声音令人非常不舒服,更要命的是,大人还要编谎话向孩子们解释为什么布鲁姆伯格夫人会发出那样的尖叫。这确实令人反感。爱玛离开窗户,重新躺下,一边祈祷自己不要被发现,一边继续怨恨着布鲁姆伯格一家成为自己的邻里。路德还在睡梦中,爱玛钻进丈夫温暖的怀抱,贪恋着他身上浓重的气味。她揽住丈夫的肩膀,手指轻轻抚摸。路德的肩上有四个肚脐样的伤疤,那是榴霰弹留下的疤痕。 路德属于兰特尼格大街,作为他的妻子,爱玛也属于这里。这还不是全部原因,爱玛的家人已经在吉布斯维尔生活了很长时间,比住在兰特尼格大街的绝大多数人都长。她是多安纳家的人,她的祖父多安纳曾经在墨西哥战争中担任鼓手,也曾在内战中获得过国会荣誉奖章。多安纳祖父逝世前一直是学校董事会的成员——已经三十年了。他是这个地区唯一获得过国会荣誉奖章的人。路德有一枚法国十字军勋章,说是一次喝醉酒以后捡到的,这里还有很多人在内战中获得过优异服务十字勋章以及优异服务奖章,但是多安纳祖父却是唯一一个获得国会荣誉奖章的人。爱玛到现在都认为这枚奖章应该由她继承,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祖父最喜欢的孩子,但是,爱玛的弟弟威拉德夫妇却因为袭用了祖父的名字而继承了它。算了,就让给他们吧。爱玛不想在圣诞节心生嫉妒,只要他们能珍惜奖章就行了。 爱玛在床上躺着,已完全清醒。窗外传来一串声音:空、哧、空、哧、空、哧……一辆汽车缓慢地行驶在兰特尼格大街,宽松的链条撞击着挡泥板。爱玛猜不出这辆车的行驶方向。渐渐地,车速好像加快了,声音也变成“空-空-空-空”。当车驶过窗前,爱玛立即辨别出来,这是一辆敞篷车,因为她听到了篷布翻腾的声音。 这大概是某个公司的车,应该是一辆道奇。或许是哪个矿上发生了意外,在这漆黑的圣诞节前夜,老板被匆忙召回。如果真是这样,那简直太可怕了。爱玛暗自庆幸路德没有在矿场工作。在矿场工作的确体面,但是必须有宾州大学或者理海大学的毕业证书,而路德恰好没有。另外,即便真的进了矿场,除非那里有人去世,否则永远没有机会升迁。矿场的工作需要日夜奔忙,但凡有泵坏了或者其他任何问题,都得随叫随到。更糟糕的是,在矿场工作的人名义上是工程师,但下班的时候,却和普通的矿工一样脏,就连装束都一模一样——短橡胶靴、安全帽、午餐盒。堂堂大学生,在进家门前得在地窖里先换衣服。 路德是明智的,按他的算盘,如果每个月能卖出两辆凯迪拉克轿车,就不会亏本,再多卖几辆就赚钱了。这样的工作才叫体面,还没有风险,不用担心哪天被掉下来的岩石砸死或者在闷湿的空气中窒息。路德常说,除非不在乎自己的家庭,否则矿井不是已婚男人应该去的地方。 路德才像个有家的男人。爱玛在床上不断翻来覆去,寻找最舒服的姿势,最后把自己的背贴在路德的后背上。爱玛的手伸向身后,轻轻挽着路德的胳膊。 按照胡佛总统的说法,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计划要实现很多梦想。而矿井的坍塌却再次让这一切成为泡影。这时候,爱玛又听到外面有汽车驶过,起初很快,然后逐渐减速,最后停了下来。再次启动时,是用低速挡。爱玛立即辨别出是牛顿家的别克车。牛顿是牙科医生,妻子叫莉莲,他们就住楼下。这会儿应该是刚从乡村俱乐部的舞会回来。特德·牛顿可能醉了,应该是被妻子搀着。参加这样的舞会莉莲是得早点回来,她刚刚有了身孕——应该有3个月了,或者更久。现在的时间是——爱玛看了看丈夫的表——3点20分。这比爱玛想像的要早。 3点20分——乡村俱乐部的舞会应该已经达到高潮了。爱玛幻想着舞会上的情景,那里应该有从寄宿高中和大学赶回来的孩子们,还有那些她叫得出名字的新婚夫妇,应该还有一些老夫妻。明年她也将和路德参加这个舞会,一想到这爱玛就很兴奋。 其实爱玛完全可以去参加今晚的舞会,但是她和路德都认为,如果不是会员,即便认识所有的人,也没有理由参加。不论是否受到邀请,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要支付一美元。尽管如此,这样的机会每个季节仅有两次。这是规矩。 爱玛和路德计划在明年申请会员身份。这本是件好事——路德将会有更多机会结交朋友,也能把更多的凯迪拉克卖给俱乐部的会员,但他却说:“除非我们能付得起那个价钱,否则决不去参加什么舞会。我一点也不想把生活和事业搅合在一起。为了面子在舞会上签账单,得到的绝不是尊重。所以,除非我们付得起,否则决不去。” 路德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诚实、可靠,更难得的是,他从不多看其他女人一眼。爱玛愿意等,等路德认为合适的时候再去参加舞会。如果当初和其他人结婚,比如朱利安·英格里斯,爱玛现在一定已经是会员了。但是爱玛却不愿意过卡罗琳那样的生活,钱并不能诱惑她。爱玛猜想,此时朱利安和卡罗琳应该又快开战了。 2 兰特尼格乡村俱乐部烟雾缭绕,人头攒动,似乎已达到饱和,但其中的人们仍然穿梭自如,游刃有余。这个俱乐部现在已经男女混用,但在1920年俱乐部建立之初,它仅对男士开放。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举行婚礼,最初的规矩也被打破。婚礼是私人聚会,在这种情况下,俱乐部为承办大型私人聚会,规矩自然让位。于是,这个香烟弥漫的俱乐部渐渐有了女会员的身影。现在,这里的男女比例已经持平。刚过3点,此时舞会正是高潮,没有人在乎舞会何时结束。事实上,任何想结束它的人随时可以离开,没人会在意他们。只有继续呆在这里的人,才真正属于这里。 只要是俱乐部的会员,谁都可以来跳舞,但并不是每个来跳舞的人都受到同样礼遇。俱乐部的香烟总是由少数几个人点燃,而且总是那几个人——维特·霍夫曼夫妇、朱利安·英格里斯夫妇、伏罗杰·奥咯噔夫妇等等,他们大把花钱,大口喝酒,拥有显赫的社会地位。他们可以表现得非常傲慢,除了自己的家人,他们不用搭理任何人。这样的人大概有二十多个,是这家拥挤的俱乐部的核心。事实上,判断任何一个人在吉布斯维尔的地位,只需看他与这一群人的关系就足够了。3点,所有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华丽的吧台在一点半左右关闭。一点半,霍夫曼夫妇、英格里斯夫妇这些人已经酩酊大醉,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会欢迎其他人,越不相称的越受欢迎。 到目前为止,一切仍井然有序。小约翰尼·迪比偷别人的藏酒时被当场抓住,屁股上挨了几脚。爱利诺·哈洛威的肩带又滑到了胳膊上,也可能是故意的,总之她的左乳房露了出来,这对乳房早就被许多年轻的男人看过甚至摸过。弗兰克·戈尔曼、乔治敦、德怀特·罗斯和耶鲁正在讨论一场球赛,就戈尔曼队是否应该在对罗斯队的比赛中替换中卫这一问题,他们争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在俱乐部突然出现的一丝安静中,人们听见特德·牛顿大声对妻子说:“妈的,我喝多少关你屁事!”身材肥胖的伊丽莎白·戈尔曼是哈里·莱利的外甥女,她曾经因为不雅的打嗝声让她舅舅蒙羞,现在却是上等人了,她的社会地位的蹿升可以说是有目共睹。罗利摩·古尔德三世从纽约来,可能是为了私人拜访,据说来之前他就多次听说过吉布斯维尔,传说这里像混浊的鱼塘一样,终年混乱不堪。但是所有外省人都认为,圣诞节最有活力的地方应该在吉布斯维尔。博比·荷尔曼曾经因为欠债和拖欠住宿费被拘留过,此刻,他身着西装,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博比·荷尔曼在这里也算家喻户晓,因为他曾对着空无一人的高尔夫球场说:“球场现在一定是亏本了。”),正在向朋友们的妻子或者未婚妻们解释,如果不是因为被拘留,他一定早就和她们跳舞了。每个人都在喝酒,有的刚刚喝完,有的正准备再来一杯。除了少数几杯装在高脚杯里的苹果酒,人们无一例外地喝着黑麦威士忌和干姜水。只有内部会员才喝苏格兰威士忌。那些烈酒,或说黑麦威士忌,味道基本上一样:大多数人用医院处方购买药用黑麦(同是俱乐部会员的医生常用这种方法为他的病人们省钱),然后将这些黑麦和酒精以及有颜色的水混合在一起。它无毒易醉,恰好满足这里的需要,因此备受欢迎。 乐队(吉布斯维尔的本地乐队“汤米湖的忠实歌迷”)的到来,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引起了一阵骚乱。年轻人开始哼唱歌曲《往事》。小伙子们向漂亮的姑娘伸出手:“赏脸跳支舞吗?”姑娘们回答:“很乐意”、“非常好”或者“当然”。渐渐地,这里不再那么拥挤。靠近墙角的一张硕大的桌子前,仍然围坐着一群人。这张桌子被公认为专属于维特·霍夫曼等人,当然,也可能是被他们强行占有的。桌子前,哈里·莱利正操着浓厚的爱尔兰口音讲荤段子,可能是因为他假牙的齿桥,这些段子由莱利讲起来显得既真实又好玩。 说起莱利的齿桥,那时莱利家族还没有现在这么富裕,装的假牙不是特别合适,因此他说话时便有些漏风。莱利脸盘宽大,皮肤白皙,一头灰色的头发。他的嘴唇薄而扁阔,眼睛细小机灵,体态臃肿。莱利脑后扎着辫子,辫子上的白丝带已开始发黑——在讲故事的间歇,莱利总是习惯性地摸一摸辫子上的白丝带。莱利穿着讲究,但他出身于一个产煤的小山村,或“山旮旯”,当地人喜欢这么叫,而且莱利自己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你可以让孩子从山旮旯里出来,但是却不能让孩子忘记山旮旯。” 莱利的故事总是分成若干段落。他讲故事时,身子向前微倾,一只胳膊撑在膝盖上,宛如油画中的牛仔。每讲到段末,他总是回头瞟一眼身后,像是担心讲到精彩的结局时被人打断——他紧闭嘴唇,看似漫不经心地摸一下丝带,然后诡异地转向听众——“…于是帕特说……”人们听故事时的表情也非常有意思。如果有人想喝水,总是非常小心地抿一口,动作缓慢,像是怕被发现一样。同时,人们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笑,就连听有关天主教的笑话时也是如此——每次抖出笑料前,莱利都会拍一下自己的大腿,这就是要开始笑的信号。当大家都笑了(莱利会逐个检查每个人脸上是否有笑容),莱利便会顺便讲讲这个故事的背景——他从哪儿听到的以及当时是什么情形,故事的背景往往会引出另一则故事。这时候,人们就会说:“莱利,你真有两下子。我也听过不少故事,却总是想不起来。”莱利的聪明因此获得赞誉——人们称他为聪明的爱尔兰人。 朱利安·英格里斯则坐在一旁观察莱利,酒精让他的眼皮不断下垂。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哈里·莱利,简直是无法忍受。他甚至对自己说:“如果那家伙再讲这种老掉牙的故事,我一定把这杯酒泼在他脸上。”但是朱利安很明白,他不能这么做,不能拿这杯酒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泼哈里·莱利。但想一想也碍不着谁,而且这么想着实令人快慰。(那边哈里还在讲笑话:一个老女人去教堂忏悔,她对牧师说自己曾做过违背道德的事情。牧师问她做过多少次,老女人说就一次,发生在30年前。“但是,神父啊,我却常常想起它。”)的确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朱利安看着这些酒,还有杯中三颗圆角的冰块——只要一块冰就能让莱利的眼睛尝到苦头,一杯酒就足以浇湿那家伙的衬衣——苏格兰威士忌混着苏打水会泼在那家伙的胸口,然后流到腰上,再顺着马甲渗进衬衣里。如果真这么发生了,大家一定会非常惊讶地站起来,说:“这是怎么了,朱利安?”卡罗琳会惊叫。伏罗杰·奥咯噔也会被吓着,但他肯定会大笑。伊丽莎白·戈尔曼也一定会大笑不止——不是她喜欢看自己的舅舅如此狼狈,也不是因为爱慕朱利安——总之就是会那样。 “你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吗?”莱利还在兴头上,“哦,圣母玛丽亚,这算最老的天主教故事了。是一个牧师告诉我的,哦,我想这是25年前的事了。克利尔维勒教堂的老教父布克,曾经是‘圣玛丽海之星’的牧师。是的,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是一个脾气很好的怪老头。我记得……” 朱利安还在琢磨他刚才产生的念头,这杯酒肯定能渗进马甲,而且还会往下流,一直流到那家伙的裤子里。即便冰块没有伤到他的眼睛,裤裆上的污渍也足以让他难堪。如果是这样,那家伙肯定会立即滚蛋。的确,有些事情是莱利所不能容忍的,比如所有让他难堪的人和事,但莱利看起来总是很棒。现在朱利安一动不动地看着莱利,他还没有确定如果把酒泼在莱利身上,下一步该怎么做。 莱利的社会地位很高,人们说他是个“好人”,是“诚实的人”,但这肯定是钱的魔力,大家都知道他腰缠万贯。莱利是绿地委员会和娱乐委员会委员,他还以高尔夫球员的身份多做善举。他自己出钱修缮草地,花高价让乐队整夜演奏——正是这样,舞会才能持续到第二天凌晨6点。但是,莱利还不是吉布斯维尔议会的官员——他是议会成员,但不是官员,他不符合任职条件,也没资格加入重要的委员会。正因为这个,莱利对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不是信心十足,甚至常常诅咒它。朱利安对此了如指掌。如果用酒泼他,他一定反应平静,尽量压住心头的怒火,不动声色地记住是谁让他丢的面子,而不会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这个狗娘养的黄毛杂种会掏出自己的手帕,试图一笑了之。但是如果在场的人都觉得这事不可笑的话,他便会像个冷峻而愤怒的绅士,说:“真是糟透了,你这是干什么?” “如果那样的话,”朱利安自言自语,“我就会说,我想你该闭上你的臭嘴了。” 但他知道,这杯快要喝完的酒或者另一杯正在调制的酒,其实都不会泼向莱利。这倒不是因为哈里·莱利本人。莱利的体格一点儿也不让人畏惧,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擅长高尔夫,但身短体胖,一旦厮打起来,必定处于下风。真正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朱利安担任董事长的吉布斯维尔凯迪拉克汽车公司已经是哈里·莱利的私有财产了;另外,朱利安的妻子卡罗琳·英格里斯常常和莱利跳舞,深得莱利喜爱,如果他真用酒泼了哈里·莱利,大家肯定会认为他是在吃醋。 朱利安的思绪被牙科医生特德·牛顿的到来打断了。特德穿着一件熊皮大衣——不知去年是否穿过,好像这还是他今年头一次穿。他坐在这里,似乎只为了喝酒。“要走了?”朱利安跟他打了声招呼。他觉得,自己能和牛顿说的话只有这些。要不是因为牛顿是凯迪拉克的潜在客户,他连这个都懒得说。牛顿现在开一辆别克车。 “是的,莉莲觉得累了,她的亲戚们明天会从哈里斯堡过来,这会儿正在路上呢,一点钟左右就应该到了。” 对牛顿的日常安排,朱利安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哦,是吗?”他大声说,“那么,圣诞快乐。” “谢谢,朱,”牛顿说,“圣诞快乐,那么我们在‘单身汉之家’见?” “当然。”在其他人与牛顿道晚安时,朱利安悄悄凑近牛顿说:“别叫我朱。” 乐队正在演奏《灵与肉》,这段曲子的中间部分演奏起来非常吃力。演奏者们表情严肃,眉头紧皱,只有鼓手始终面带微笑,有节奏地敲击。维尔米娜·霍尔6年前从威斯特佛学院毕业,至今仍然是俱乐部里最好的舞者。现在,她是这里最抢手的人。她会和一个舞伴在舞场里转上两圈,然后就会有人从单身队伍里站出来,插进来和她接着跳。每个人都想插进去和她跳一曲,因为她的舞姿最优美;当然,还因为大家都说她至今仍单身一人,除非是吉米·莫洛伊追求她。但和吉米·莫洛伊谈恋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少大家都这么说。插进来和她跳舞的男人有老有少,形形色色,但喜欢与如今还在威斯特佛上学的凯·弗纳跳舞的男人,几乎全是大学预科班的学生。凯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目前正和亨利·刘易斯拍拖,至少大家都这么说。 康斯坦丝今晚又没有戴眼镜,她摘掉眼镜连桌子对面的东西都看不见,这个小傻瓜还以为大家不知道呢。在这个舞场,人人都知道她是那种会主动约人跳舞的女孩。她在史密斯女子学院读书,是个好学生。她的确很可爱,尤其是胸部。这个多情的小丫头,确实有几分姿色,但她的胸部太平了,况且,不戴眼镜让她看起来很糟糕。如果有年轻的男子插进来和她跳舞,她会非常开心,而男人们也能如愿以偿地抚摸到她的乳房乃至全身上下。在和她跳舞前,小伙子们总喜欢说:“我猜我跟她不会射精的。”奇怪的是,有4个小伙子曾经和她在舞场外面欢愉并射精了。显然,康斯坦丝不是处女了。可是这些年轻的男人们却为此感到羞愧,羞愧自己居然被这样一个丑小鸭诱惑。因此,男人们从来不交流他们与康斯坦丝做爱的感觉,这恰恰让康斯坦丝名声圣洁。关于她最糟糕的话是这样说的:“的确,她一点儿也不诱人,我完全同意。但你们见过她穿着浴衣的样子吗?太热辣了。” 乐队正在演奏《往事》。 音乐进入第二曲,男人们纷纷步入舞池。这时,约翰尼·迪比突然闯进来,扎进他的朋友堆里,大声喘着粗气。现在,那儿只有两个人。“哦,”他说,“上帝,你们难道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不知道。”他们回答。 “你们没听说?朱利安·英格里斯?” “没有,怎么了?” “朱利安·英格里斯刚刚把一整杯酒泼在了哈里·莱利脸上。哦——上帝。” 3 从费城到吉布斯维尔的路,阿尔·格里科非常熟悉,就像火车司机知道火车该如何行驶一样。在正常的旅途中,有经验的火车司机能够一边看着自己的表,一边清楚地告诉你,在4分半钟之后,在铁轨的右侧会经过一所学校;他也可以在看见一个干草堆或者牲口棚或者其他的标志物时,确切地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间。阿尔·格里科几乎掌握着和火车司机一样精湛的技术,他对从费城到吉布斯维尔的94.5英里的路程了如指掌。 这是一趟公差。今晚很寒冷,车窗外的寒风已经证明了一切。因为开着暖器,车里还算暖和。阿尔驾驶着一辆凯迪拉克V6-I型轿车,右手的车窗向下摇低了3英寸。他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司机,曾经多次在凌晨时分驾车离开吉布斯维尔,并在两个小时之内抵达费城。今晚,他和往常一样,路过通向兰特尼格乡村俱乐部的大门口时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表。从他在费城的旅店到这里,阿尔用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这已经非常不错了,因为今夜交通状况异常恶劣,到处是被风掀起的雪堆,汽车横七竖八地停在通往雷丁的道路两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阿尔的速度已经非常快了。 尽管阿尔只看见乡村俱乐部的房顶,但他知道它是建在高坡上的。俱乐部的房子隔着州高速公路隐约可见。从俱乐部大门口到公路之间有一条引道,所有离开俱乐部的车辆,只有在引道上行驶了三分之一路程后,才能从公路上看到。在超过一辆车时,阿尔注意到进入他视线的也是一辆凯迪拉克车,大型轿车。这是一辆私家车,阿尔几乎一眼就认出来。对于阿尔来说,辨认重要的车辆已经成为他工作的一部分,这辆私家车一看就属于重要的车辆。这是一辆试驾车,司机似乎是朱利安·英格里斯,城里最大的凯迪拉克销售商。 “寄生虫。”阿尔嘲讽道。 但他并不讨厌朱利安,正是因为朱利安的一单订货,阿尔才有这趟费城之行。圣诞节之后到新年之前,朱利安要举办一场舞会,他于是向爱德·查雷,本地的一个私酒贩子,打听是否可以给他弄一箱上好的香槟,并且在圣诞节后的第二天送到。听到此事,查雷很高兴,答应一定会准备好香槟,并亲自打电话到费城预订了一箱上好的香槟。查雷很喜欢朱利安·英格里斯。朱利安·英格里斯是住在兰特尼格大街上的一员,他是上流社会人士,无论在什么场合,你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确是个上等人。 朱利安不同于查雷的其他生意伙伴,他常和街上的小伙子们打招呼。而那些老家伙,他们会在银行或者保险公司里和查雷正经八百地谈生意,但是在路上偶遇时,他们甚至连招呼都不打。还有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他们也会给查雷打电话,吹嘘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或者是某个大公司的负责人,想让查雷帮忙用低价弄一箱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过去,查雷非常乐意为这些自恃尊贵的人卖力。但很快查雷就发觉这样做一点也不值——他们根本不会因此而感激他,如果他与他们在大街上遇见,对方肯定会装作不认识。 因此,那些住在兰特尼格大街的人当中,只有很少几个人可以得到查雷提供的美酒,而且不用立即交钱。朱利安·英格里斯就是其中一个。这不仅因为他会主动跟查雷打招呼,还因为他的态度与谈话方式。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会给你应有的尊重,有时候他还会和查雷坐下来喝杯咖啡什么的。“那个英格里斯,他是我的哥们”,查雷曾经这样说,这已经是查雷能给予别人的很高评价了。查雷还说过,“依我看,我愿意帮助英格里斯,他够义气。”恐怕没有人能得到比这更高的评价了。 以查雷的身份和地位,他对人必须具备准确的判断力。英格里斯是可靠的,阿尔完全同意查雷的说法,倒不是因为他不赞同会对查雷有什么影响,而是他会倒霉。从雷丁到威尔克斯-巴蕾镇这一带地方,你或者选择与查雷一个阵营,或者就得在矿场上工作。不站在查雷一边最好的下场就是——你不再属于查雷一伙了。还有更糟糕的后果,你可能会突然被一帮人抓住,然后拳脚相加暴打你一顿。查雷现在很少做这样的傻事了,不过最初起家的时候,他曾经常这么干。有好几回警察都纳闷为什么阿尔会那么了解内幕。那时候查雷刚刚开始组织地下酒会、美女伴舞以及其他花天酒地的生活。他不得不先给那些可能构成威胁的人一点颜色,否则这些人就会破坏他的生意。做这种生意的人首先必须凶悍,否则就成不了气候,也获得不了任何地位。另一方面,做生意要学会奉承迎合,要和对你不错的人维持密切的关系。 阿尔·格里科竖起大衣领子,身子哆嗦了一下。即使没有人在车里,他也为此感到难堪。他总认为打寒战是小孩子特有的动作,是在为他人效劳时或者在想念母亲时才会有的反应。这正是他对爱德·查雷的感情。他感到忠诚。 意识到这点以后,阿尔一直在琢磨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忠诚。眼前正是能为查雷做点事的机会——关于香槟的事——真是天赐良机。他转身看了看,香槟包裹得非常结实,绝对不会受到碰撞。查雷肯定希望香槟不出任何差错。阿尔打量了一下英格里斯开的那辆车,然后决定将车速减到每小时30英里,好让英格里斯超过自己。 很快,英格里斯的轿车超过了阿尔。他看见英格里斯开车的表情有点痛苦。按理说,英格里斯是个非常出色的司机,他对车犹如男人对马一样在行,他开车一贯就像是在表演,很是出色。但是此刻,这个男人却不断加速,将车撞向一个6英尺高的雪堆。不是因为路面不够宽,也不是因为他鸣了喇叭阿尔没有让路。虽然事实上英格里斯并没有鸣喇叭。他只是一个劲地加油门,车子就像脱缰的野马冲了上来,狠狠撞向雪堆,车子随即左摇右晃起来。车子刚一撞上雪堆,撞出一个豁口,英格里斯就一打弯,又把车拐回了清理过的马路上。当然,如果那可以叫做清理过的话。 性急的家伙。阿尔·格里科小声嘟囔。 几秒钟的功夫,英格里斯便超过了阿尔。阿尔看见他反戴着帽子,这一点也不像英格里斯的风格。他平时的衣着虽然不算时髦,却总是十分整洁。这时阿尔注意到英格里斯的车里还有一个女人,瘫倒在前座里,坐得很低,而且尽量拉开她与英格里斯之间的距离。这应该是英格里斯的妻子。阿尔从没想过会是其他什么人,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英格里斯和其他女人的桃色新闻——如果英格里斯真的在追求哪位女士的话,阿尔早该有所耳闻了。在吉布斯维尔,一般偷情的人都会光顾郊外的旅馆,而阿尔会乐此不疲地去打探谁去过哪些旅馆。总有一些家伙自作聪明,带着情人躲进宾夕法尼亚的乡村旅店而不是在“驿站马车”露脸,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可以掩人耳目。“驿站马车”是一个比较大的路边旅馆,酒水便宜,一杯6美分,这儿能跳舞,有穿制服的侍者和一个衣帽间女服务员。偷情者们以为避开这种灯火通明的地方是个明智之举。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大错特错!阿尔专门打探他们的消息,好像那就是他的工作,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某某人的不忠会派上用场,尤其当这个某某人凑巧是个当地的大人物,他可以帮阿尔解决法庭上、政治上甚至银行里的问题。 记得曾经有一次,他的消息派上了大用场。那时候,有一个议员死活不肯接受贿赂。不知道为什么,查雷始终不能买通他。一天晚上,查雷听说这位议员要对一些自己很感兴趣的地下酒吧进行打击。这位议员正努力争取成为共和党的市长候选人。当时,阿尔凑巧也在场。于是他上前问查雷,“你刚才说,谁要那样对付咱们?” “黑格曼。”查雷回答道。 “哦,他不会的。”阿尔悄悄向查雷做了一番解释。 查雷高兴坏了!他马上来到黑格曼的办公室:“黑格曼先生,作为议员,您很了不起,代表着整个镇的正义。但您曾经和一位戴眼镜的30岁左右的女士,在一个地方约会,如果这条消息传开的话……”查雷不需要继续往下说,黑格曼立即站起身来,关上房门。最后当查雷离开时,他和黑格曼议员俨然已经成为朋友,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查雷甚至还顺利地帮助黑格曼甩掉了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的确,做这行你必须面面俱到。 阿尔继续尾随英格里斯。英格里斯现在几乎保持着最快速度,如果那辆车超出车道,它肯定会冲到马路的一边,撞进雪堆。阿尔看到英格里斯夫人将大衣领子整个竖起来,遮住了耳朵,而且丝毫没有理会英格里斯。她肯定疯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此刻都会笔直地坐在座位上,大声斥责丈夫。阿尔确定,英格里斯夫人一句话也没说,因此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犯了错误。 只是感觉而已,并没有任何依据。阿尔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希望能找到一些信息,什么样的都可以,只要能帮助他判断英格里斯夫人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开始,他猜想是不是她出轨了,但是没有任何以往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他知道她从来没有光顾过任何一家乡村旅馆。只有一次,她在“驿站马车”打扮得花枝招展,但即便如此,跟别的女人比起来,这也不算什么。况且,她每次去“驿站马车”,都有英格里斯陪同。但是,这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件事情。有些时候你会对某个人做出推测,却苦于没有证据;不过阿尔在过去的26年中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产生了一个猜疑,并且这个猜疑一直困扰着你,那么往往紧接着就会发生一些事,继而证明这个猜疑是绝对正确或者完全错误的。 已经行驶了7英里,经过了乡村俱乐部,前面就是镇上的银行信托大厦。实际上,剩下的3英里是一条新修的马路,几乎没有弯路,笔直向前。这条路上的雪已被清扫过,一旁还有铁路的路堤挡着风。英格里斯一直在加速,此刻已经达到最高时速,阿尔不得不专心驾驶,紧随其后。他不想太接近英格里斯,因为这样会让他难堪;但是他又不想跟丢了他,英格里斯万一有麻烦,他还想再表现一下。不过,英格里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些人醉酒驾车与正常驾车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对自己醉酒后如何驾车一无所知。 当两辆车都到达吉布斯维尔时,阿尔打定主意要一直跟随英格里斯,这样肯定能讨查雷的喜欢,因此他跟着前面的轿车到了兰特尼格大街。 阿尔的车离前面的轿车大概有一条街的距离,一直沿着兰特尼格大街行驶到第二十街。英格里斯夫妇家就在双橡树路上。从第二十街和兰特尼格大街上都能看见整条双橡树路的情况。阿尔停下车,因为此时英格里斯已经上坡驶进双橡树街被大雪覆盖的道路。他一直右转,一会儿就停在了房子前。很快,车灯熄灭,走廊的灯亮了。阿尔看见英格里斯夫人站在走廊里,打开了房门,接着楼下房间的灯也亮了。这时候英格里斯也来到走廊。楼上卧室的灯亮起来的时候,楼下的灯随即熄灭了。英格里斯就这样整晚都把车搁在外面。他肯定是斗鸡眼,不然怎么就没发现阿尔呢? 阿尔倒车,开回到第二十街上,然后又转弯开往兰特尼格大街。他可以直接去阿波罗24小时旅馆,人们通常会去这样的地方找查雷。但是他突然想到可能在这里找不到查雷,一年当中查雷总有为数不多的几天不呆在这里,今晚就是这样的例外。“耶稣啊,”阿尔自语道,“我忘记今天是圣诞节了。”他降下车窗,朝兰特尼格大街上黑漆漆的房子喊道:“圣诞快乐,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混蛋们!阿尔跟你们说圣诞快乐!” 1 朱利安·英格里斯从睡梦中惊醒,他想,女佣玛丽肯定马上就到了。没多久,玛丽就出现在门口。“英格里斯夫人说,现在已经11点了,英格里斯先生。”然后,她又轻声补了一句,“圣诞快乐,英格里斯先生。” “圣诞快乐,玛丽。你收到信了吗?” “收到了,先生。英格里斯夫人已经把信给我了。非常感谢您。我母亲让我告诉您,她为您和夫人做了祷告。要我关上窗户吗?” “好,谢谢。”玛丽离开房间后他又躺回床上。天气真好。阳光明媚,窗户中间挂着冰柱。圣洁的花环和窗帘让人不禁想起圣诞卡,窗外一片宁静,吉布斯维尔的整个世界沉睡在雪中。窗外传来一阵响动,可能是邻居哈雷家的小孩得到了一个“自由飞翔者”的圣诞礼物,现在正兴高采烈地加足马力在自家的私人车道上驾驶。英格里斯家的车道跟它就隔着一个两英尺长的栅栏。再过一会儿屋里就会暖和起来,英格里斯决定多躺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应该多一些。他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起身,半坐在床上,头一动不动,手伸向桌子去拿从拉奇斯特莱克斯寄来的礼物,桌子摆在他与卡罗琳的两张床之间。随后,他看了一眼卡罗琳的床——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结果。是的,他想对了,卡罗琳果然不在。刹那间,仿佛在一种可怕的声响之中,昨天的记忆又涌入脑中,就像近在咫尺的一座大钟,在你毫无准备之时,突然敲起,钟声不断回响在耳际,令人毛骨悚然。英格里斯麻木地点燃一支香烟,放进嘴里;这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并不想吸烟,因为伴随着钟声而来的感觉是头痛和悔恨。他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自己做过的蠢事。确实糟透了。他记得自己泼了哈里·莱利一杯酒,把冰块砸到了那张爱尔兰人的脸上,那张肥大、卑贱、粗俗的脸上。而现在是圣诞节,一片和平。 他起床了,不再等待温暖和妻子无微不至的服侍。他的脚碰到了冰冷的硬木地板,然后伸进放在卧室的拖鞋里,走进浴室。以前他也感到过身体不适,但这次却异常难受。照镜子的时候,他头痛欲裂,看不见鼻子以上的部位,看不到眼睛,看不到头发;只能看见胡子,几乎每根都看得很清晰,还有长在胸前的毛、锁骨、睡衣和脖子上的皱纹,还有下嘴唇上看似血迹的污迹。他先开始刷牙,这是人类的进步,却也造就了人类其他的欲望——接着会尝试某种品牌的剃须刀和面霜;走出浴室,又想要一根香烟、一杯咖啡或其他饮料;然后还希望能够有个男佣帮你系鞋带。朱利安随便拿了条裤子,也就是双手最先碰到的那一条。虽然有些困难,但他最终还是将脚伸进了裤腿儿里。然后,他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挑选领带——他盯着那些领带,看来看去,拿不定主意,后来他瞅了一眼裤子,心中盘算要穿什么颜色的西装。就黑灰色了,事实上任何款式任何颜色的西装搭配黑灰色的领带都万无一失。 朱利安最后选中一件黑白细条纹的西装,因为他要穿一件硬领的大衣。之所以选这件大衣,是因为今天是圣诞节,他要与父母共进晚餐。终于穿戴完毕,但是当他站在一面真人大小的镜子前时,还是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不错,那双黑色的打过蜡的牛皮鞋光亮如漆。他把身上要带的东西放在了合适的口袋里:钱包、手表和表链、小金篮球、坎帕联谊会钥匙、两美元的银币、自来水笔、手帕、雪茄盒、皮质钥匙包。他又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希望能再躺一会儿。但是即使真的多躺一会儿,也只是想些事情而已。因此喝过咖啡之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扶着栏杆下了楼。 经过起居室时,他看到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有一堆包装盒,很明显这是圣诞礼物。但是卡罗琳不在屋里。他没有停下来,走到餐厅,推开了里面摇晃着的门。 “来点橙汁和咖啡。玛丽。谢谢。”他对玛丽说。 “英格里斯先生,橙汁在桌子上。” 橙汁里面加了冰,很不错的冰,他把橙汁喝完。玛丽把咖啡端上来后就离开了。他吸了一口咖啡冒出来的热气,咖啡闻起来和喝起来的感觉一样好。他先喝了些不加糖的黑咖啡,然后加块糖,又喝了一些。接着他放了点奶油,点上了香烟。“要是能一直呆在这儿那多好,”他开始幻想,“要是下半辈子我还能呆在这里,永远不见其他人该多好。但是卡罗琳例外,我不能没有她。” 喝完咖啡,他又抿了一口冰水,随后离开了餐厅。他走到桌子前,看着那一堆礼物,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走廊里走动。一会儿,门开了。是卡罗琳。 “早上好。”她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他回答道,“圣诞快乐。” “谢谢。” “我想问一下,”他说,“你去哪里了?” “我拿了些东西送给哈雷家的小孩。”她把驼绒大衣挂在楼梯下面的壁橱里。“布蒂要我跟你说声圣诞快乐。他问你想不想去骑马。我说我觉得今天上午你不会去。”她坐下来,开始解衣服上的扣子。她有一双美丽的大腿,即使厚重的羊毛袜也掩盖不了它们的魅力。“你看。”她对英格里斯说。 “是的,我在看。”他回答。 “别开玩笑了,”她解开裙子,“听着,我觉得你最好把那只手镯还给考德维尔夫妇。”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但是你又买不起。我知道它值多少钱。” “那又怎么样?”他问道。 “我想我们可能要从现在起节省每一分钱。” “为什么?” 她点了根烟,“是你昨晚的举动让我坚定了这个想法。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把那杯酒泼在哈里的脸上。我要说的是,你已经惹下了大麻烦。” “噢,不会吧。当然,他会觉得难堪,但我可以弥补呀。我能处理好。” “那是你的想法。看来我必须跟你谈谈了。你知道在这个小镇上消息是怎样传播的吗?也许你自以为早知道了。我刚从哈雷家回来,从昨晚到现在我只见过他一个人,当然除了玛丽。我刚进他家,赫伯特·哈雷就跟我说,‘嗯,我很高兴,终于看见有人让哈里·莱利得到应有的教训了。’当然,我当时只能对此一笑而过,就当那是你和哈里之间的一个笑话而已。但是,你知不知道赫伯特·哈雷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吗?这说明这个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小镇。肯定是有人给他打电话了。因为他们家的车还没开出去过,车道上一点开过的痕迹都没有。” “嗯,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站在这里,问我怎么了?难道你没有想到这说明什么吗?还是你还没清醒?整个小镇都知道你做的好事了。等哈里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甚至会用谋杀之类的事情来报复你。而且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他即使在法官面前都不用认罪。”她站了起来,理了理裙子,“所以——我认为你最好把手镯还给考德维尔夫妇。” “但是我希望你戴着它。我会把它买下来的。” “他们会要回去的。他们知道你的经济能力。” “我付得起。” “不,你办不到,”她否定了他,“而且,我也不想要。” “你是说你不想我送给你?” 她停顿了一会,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这就是我的意思。” 他走了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她没动,只是把头转开了。“怎么了?”他问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告诉我莱利对你来讲并不代表什么,好吗?” “是的,什么也不是。但是你从来都不相信。” “哦,荒唐,”他否认了,“我从来都不认为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真的?你确定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她挣脱了出来。“也许你真的没有认定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些时候你还是在揣测是否发生过。所以你才把酒泼到他脸上的。” “我原先可能想着你吻过他,但是我从来没有认为你和他有什么关系。我那样做的唯一原因就是,昨天我看他特别不顺眼。我就是受不了他那张愚蠢的爱尔兰嘴脸,就是这样。当然还讨厌他讲的下流故事。” “去年夏天你向他借钱的时候,对你来讲,那时他的嘴脸应该不是这样的,对吧?顺便提醒一下,你也最好别忘记,可能你以为人们谈这件事时,都会战在你一边,可能你以为所有的朋友都会支持你,还可能觉得这么做可以吓唬吓唬他,因为你知道他想操纵市议会。可是,你不要对此抱有太多的幻想。事实上,你所有的好朋友中,除了一两个人以外,基本上都欠着哈里·莱利的钱。”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我的,”她继续说道,“可能杰克、卡特、鲍勃还有其他一些人会站在你这一边,并且今后几年他们可能也不会变,但是你也知道现在国家经济不景气,而哈里·莱利是这个地区唯一的有钱人。” “我敢打赌,他会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朱利安转移了话题。 “如果他来了,你还要感谢我。我会尽力,却不会尽心。”她看着他,“哦,上帝啊,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开始哭了起来。他走过去的时候,她甩开了他。“太可怕了。我过去是多么爱你。” “我也爱你。你知道的。” “没这么简单。回家的路上你那样骂我——妓女、泼妇,还有比这更难听的——但这些跟当众受辱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还是接下了他递过来的手帕。“我应该改变现实。” “你觉得爸爸妈妈会知道这件事吗?” “不,我想不会。如果爸爸知道了的话,他早就过来了。哦,我怎么知道?”她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你的礼物在这堆东西的最下面。” 这令他更难受。在别的包裹下面,是她几天前,甚至几个礼拜前给他买的东西,而那个时候事情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糕。她买礼物的时候肯定只想着他,想着他喜欢什么;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考虑哪个才是他会喜欢的东西。卡罗琳是一个真正会在礼物上花很多心思的人。她知道什么时候选择什么样的东西。有一次,她买了一块手帕送给他作圣诞礼物;别人从来没有送过他手帕,而手帕才是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不管包装盒里面是什么,终究是在她心里只有他的时候买的。从盒子的大小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他把盒子打开,有两件礼物:一个猪皮领扣盒子,大得都可以装得下两套领扣了,里面放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大衣扣子、饰针、领带扣——卡罗琳在里面放了大约一打前后排的扣子。另外一件也是猪皮做的,是一个像手风琴似的折叠手帕盒。两个盒子前面的封皮上都贴着“朱利安·麦克亨利·英格里斯”的字样,这里才是最花心思的地方。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别人不会知道,他喜欢上面标着“朱利安·麦克亨利·英格里斯”,而不是“朱利安·英格里斯”或“朱利安·麦·英格里斯”。也许她还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样,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他站在桌子旁边,低头看着手帕盒和领扣盒,心里忐忑不安。卡罗琳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如此出色,以至于他对她的爱,似乎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他对她只有爱,这使得他远够不上做她的朋友或者熟人。别人遇见她或者同她交谈的时候,她很自我,让人感觉到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大人物。如果你以为和她同床共枕,共用一间浴室,就能够更了解她,那就错了。他知道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在高潮的时候会喊“啊”、“爽”这样的字眼;当她要发泄的时候,当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非常开心或是痛苦万分的时候,他知道,也只有他明白她的感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了解她,还远远不够,顶多说明当他在她身边时,他们之间比较亲近罢了,但是(这个想法也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脑中),也许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对她的了解就远不如其他任何一个人。显然,现在就属于这种情况。 “妈的,我真是个混蛋。”他感到非常沮丧。 2 今天,《吉布斯维尔太阳报》的头版由两栏组成,边框用圣诞老人和神圣的铃铛修饰,中间是一首长诗。 “嗯,莫文·舒尔茨最后还是死了。” “什么?”爱玛问到。 “昨晚妓院发生枪击了。”路德回答。 “什么!”爱玛尖叫,“你在说什么?” “在这,”路德说。“头版这里。莫文·舒尔茨,35岁,吉布斯维尔人,在‘露珠’被枪杀——” “让我看看,”爱玛从丈夫手里抽出那张报纸。“哪儿啊?哦,好啊你!”她说着把报纸扔给了他,他温柔地哈哈笑。 “别以为你很风趣!”爱玛说,“你不该说那种话,孩子们会听到的。” 他又笑了一会,然后继续拿起报纸看起了莫文·舒尔茨写的圣诞诗。莫文·舒尔茨以前为午报——《标准报》撰写节日诗(包括圣诞节、华盛顿的生日、复活节、纪念日、国庆节、休战日),但是由于《标准报》没有将他的休战日诗文放在头版,他现在转而为《太阳报》工作。路德·佛列格勒将第一段大声念了出来,如歌唱般激情洋溢。 “你想什么时候用午餐?”爱玛问。 “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就什么时候吃。” “一小时前你刚吃了早饭,不会这么早就想吃午饭。那就两点左右吧。” “怎么都行,”路德回答了,“我不是很饿。” “你肯定不饿,”她非常确定地说,“你刚吃了早餐的。我在想,现在是不是该收拾床铺。琳奇夫人可能已经烤上火鸡了,这样我们可以在两点左右或者两点半左右开饭。” “随便。”路德还是这样回答。 “孩子们现在肯定也不饿。连克里刚才都在拼命地往嘴里塞糖吃,后来我不得不把糖盒收起来了。” “让他吃吧,”她丈夫对她说,“圣诞节一年才一次。” “感谢上帝。好吧,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就给他们吃。那就是,他们半夜肚子疼的时候,你要照顾他们。”“没问题。去吧,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还要给泰迪和帕蒂一些威士忌。”他皱了皱眉头,搓着脸颊,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给克里。他年纪还有点小,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或者也许他可以抽根雪茄。” “不行,你这个家伙。”她强烈反对。 “是,是,是,我觉得我们最好给克里一根雪茄。顺便说一下,我要把泰迪拎出来,我——” “路德!别那样乱说话。他们可能已经下楼了,他们会马上发现礼物的。记住帕蒂去年夏天说的话。” “那没什么。泰迪多大了?6岁——” “6岁?再加上一岁半。”她大声说。 “嗯,我在泰迪那么大时,已经让4个女孩怀孕了。”“住嘴,路德。别胡说。你不知道他们多么淘气,乱丢东西,这边一个,那边一个,而且,孩子们远比你想像中的狡猾多了。你今天哪也不用去吗?” “不去,怎么了?”他从装在右下口袋中的烟盒里拿出一根骆驼牌雪茄,抽了起来。 “嗯,没什么。去年圣诞节我记得你还开车去了雷丁。” “那是去年圣诞节的事。今年还有些该死的凯迪车要送给别人做圣诞节礼物。我还记得那次旅行,那简直是一次体育盛事。卖的是一辆拉沙乐,不是凯迪。山上的那个波兰殡仪员保罗·达维利斯,他想在圣诞节拿到车,但是又不想让他的孩子看到。所以我们就建议把车留在雷丁。等我们把车运过去的时候,那个小孩早就知道自己会得到它了,是他的妻子提前向孩子透露了车的事。不过他在新年前夜就把车撞坏了。” “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事。”爱玛有点生气。 “你从没问过我啊?就像那个玩蛇女人对她丈夫说的那样。顺便问一句,琳奇夫人说她愿意照顾孩子们吗?” “当然。” “好的,那我最好打个电话给威拉德,告诉他我们马上就出发。我会开那辆斯图特贝克轿车。我们6个人坐在里面会很舒服。这辆车其实可以坐7个人,我们可以3个人坐前面,3个人坐后面,这样就可以不用临时座位了。有几个人要去?” “12个吧。也许是10个或者11个。看情况了。如果艾米莉的父母从沙摩金回来的话,她和哈维就不能来了。但是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打算坐沃尔特的车。所以他们不去的话,只是那辆车少了两个人而已。” “我看我还是给车库打个电话,确认一下那辆斯图特贝克车。”他走到电话旁边。“你好,我是路德·佛列格勒。圣诞快乐。听着,我要那辆斯图特贝克,黑色那辆,就是我们从多克鹿雷打折买回来的那辆。是的,多克鹿雷的老车。嗯,听着,别让任何人开走,知道吗?我刚才请示了老板,他同意我今天借用那辆车,知道吗?我就想叮嘱一下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偷偷开走它。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的话,可以用我的罗尔斯。我是说真的,乔,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把那辆车锁上,好吗?太好了。”他挂断了电话,对爱玛说。“好了,解决了。” “你一会儿可以打个电话告诉威拉德,”她提醒丈夫,“我刚才告诉他,如果我们不去的话会打个电话通知的。所以他会认定我们已经走了。” “酒怎么办?”路德问道。 “这是威拉德的聚会。我想他会准备酒水的。” “是吗?你知道‘驿站马车’的酒水什么价钱吗?一杯饮料75美分,见鬼,他们还不是向所有的人都供应。我想威拉德并不打算提供酒水,因为那里要6美分一杯。我想最好能弄一些杜松子酒,以防万一。别指望威拉德给参加聚会的12个人都提供酒水和其他的东西。” “也许只有10个人参加。” “是的。即使只有10个人又怎么样?每个人花费1.5或2美元,这就已经需要12美元了,还不包括姜汁啤酒和怀特岩石洛克酒,还有三明治!如果威拉德只花50美元,而且不需要另外出钱购买其他饮料,就把事情搞定的话,他算是幸运的了。不行,我最好准备一些杜松子酒。或者,那儿还有老板送给我的那一夸脱(一种计量单位,1夸脱等于0.946升。——译注)黑麦威士忌。我原本打算省下来的,不过我们可以今晚就喝了它。” “杜松子酒已经够好了。大家都说你的杜松子酒做得很棒。” “我知道我做得不错,不过做得再好的杜松子酒还是杜松子酒。我想我这辈子也得稳妥一回,带上那些黑麦威士忌吧。也许别人会把自己的酒带来,那样我们就不用全部喝完这些黑麦威士忌了。” “如果要开车的话,我不想你喝太多酒。”爱玛有点担忧。 “别担心。我不会在路上喝醉的。我会把黑麦威士忌装在两个瓶子里,等我们到了‘驿站马车’时留一瓶在外衣口袋里,那样别人就以为我只有一瓶酒,便不再指望多喝了。不过,我想如果大家有这个意识的话,他们都会自带酒水的。” “好吧,”她说道,“我现在要上楼整理床铺了。我想知道你的塔克斯裤子要不要熨一下。” “啊?我必须穿那条吗?” “好了,好了,别想吓我。那条裤子你穿起来合适,你知道的。你喜欢穿那条裤子,却假装不喜欢。” “好吧,我不介意穿那条,”他回答,“我是在替你着想。我穿上塔克斯之后,所有的女孩都朝我看,你该嫉妒了。我担心你会把我拎出聚会。我只是不想破坏属于你的夜晚,仅此而已。” “那么穿那条‘苹果酱’好了。”爱玛说道。 “为什么不实话实说?我知道穿‘苹果酱’不是你的本意。” “随便你穿什么,‘大嘴先生’。”她离开了。 这是什么女人,他想着,然后继续看报纸。胡佛总统正在接待圣诞节卖报纸的小男孩…… 3 按照美国西部时间,现在大约两点了,阿尔·格里科出现在“阿波罗”门口。“阿波罗”既是旅店也是饭店,作为旅店在这块土地上有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了,不过,在乔治·波帕斯接手之前,拥有这家饭店的德裔宾州人并没有把它当作旅店经营。乔治·波帕斯,就是那个穿着白色希腊短褶裙的人,当他来到吉布斯维尔,并通过经营饭店赚了大把钞票之后,有人跟他提到在这座建筑的历史中曾经有100年的时间是一家旅店,他毅然斥巨资将这里又变回了旅店。旅店的房间很小,里面有一些防火设备、铁床和其他家具。旅馆很干净,房间小,而且价钱便宜。“阿波罗”挣了很多推销员的钱,他们得考虑费用,所以都选择在这里下榻。约翰·吉布酒店——吉布斯维尔的大酒店,价钱太贵。 阿尔·格里科是“阿波罗”的常客,这里为他提供了一个免费的房间。爱德·查雷与乔治·波帕斯之间有协议,彼此之间不需要用现金交易。查雷希望阿尔呆在“阿波罗”,随时等候消息。不管何时有陌生人要同镇上的商人做生意,或是有朋友正好经过吉布斯维尔,他们总会去“阿波罗”找爱德·查雷。如果查雷不在,他会安排某个人时刻呆在这里,而这个人一般就是阿尔·格里科。 阿尔戴着帽子,手上拿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这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斯米提,那个出租车司机兼皮条客,正一如既往地坐在大理石柜台旁喝咖啡。乔治·波帕斯站在烟架后面,看起来倒像是坐着,但是阿尔知道并非如此,乔治的两只肥嘟嘟的胳膊交叉在身前,身子斜靠在烟架上,看起来痛苦不堪。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十分痛苦,好像一小时前他刚把所有可以消化的东西吞下了肚子。有一次,阿尔亲眼看见他在玩骰子时过了15关,赢了12000美元,可他仍然是一幅痛苦万分的表情。 长耳朵站在柜台后面,似乎店里只有他一个服务员。他大概有20岁,或者更小;身体瘦弱,长相丑陋,喘气粗重。年轻小伙子们总是喜欢拿他的耳朵开玩笑,他的别名就是这么来的。长耳朵的耳朵有脸那么长,孤零零地吊在脸的两侧。不仅如此,小伙子们还经常取笑他孤独的性生活。直到某个晚上的一场恶作剧,他们把他带到了“露珠”,而且提前为他买了单。但是,当他下楼来时,妓女咪咪对他们说:“哼,你们这些机灵鬼,这小子可比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爽多了。怎么搞的?他可是你们当中唯一的真男人。”长耳朵开心地听着,小小的眼睛散发着光芒,看起来坏坏的。从那晚开始,这些人便不再取笑长耳朵和他孤独的性生活了。他们提起他的时候仍旧管他叫长耳朵,但当着他的面则叫他贝莎,对他有了些尊敬。 阿尔没有跟乔治·波帕斯说话。他们互相鄙视对方:乔治看不起阿尔,因为阿尔只是帮派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成员;阿尔看不起乔治,因为乔治根本就不是帮派成员。他们之间从来不说话,除非在玩骰子时,他们不得不说“你完了”等等赌博专用的口头禅。阿尔将大衣挂在衣钩上,然后双手慢慢摘下帽子,以免弄乱发型。 他拿起了柜台上的那张《费城公众纪事报》,在属于帮派的桌子前坐下来,那是旅馆里非常靠前的位置,就在前面窗户边上的一角,许多甲壳虫在旁边的水池里游动。阿尔看了看头版,上面说胡佛总统打算在圣诞节招待一些新闻人物。他翻到了体育版。 “你好。”一个声音响起,是长耳朵。 “哦,你好,长耳朵。”阿尔回应。 “再来两杯?上好的烤肉,来点儿吗?咖啡?”长耳朵问。 “不要,”阿尔对他说,“给我看看菜单。” “看菜单干吗?”长耳朵又问,“你可以看看报纸。” “混蛋!在我把你的心挖出来之前,把菜单拿给我。” “好吧好吧,”长耳朵跑开了,回来时拿着一本菜单,他把菜单放在阿尔的右手上。“给你。” “你这个家伙从哪儿来,你是犹太人?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今天是圣诞节吗?还是你来的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圣诞节?说吧,你到底从哪儿来的,我的宝贝?” “那是我的事。”长耳朵回答,“火鸡做好了。你要一些吗?我刚才还以为你要吃早饭呢。” “今天是圣诞节,你这个长耳朵。”阿尔大声吼道。 “是的,我明白,”长耳朵相对平静地回答,“你到底要点什么?还是我要在这里等上一天,直到你把要点的菜名一个个拼写出来?” “你真聪明,贝莎。”阿尔终于开始点菜了,“我要一份1.5美元的套餐。” “什么汤?” “我不要汤。”阿尔回答。 “汤包含在套餐里,你不用另外付钱。我给你拿番茄奶酪。刚才我看见主厨在分汤。”他在阿尔伸手要打他的时候跳开了,笑着走进厨房。 阿尔开始看报纸。总有些无业游民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打架斗殴,每次拿起报纸,翻到“社会治安”专栏,总能看到有关法戈人寻衅滋事的报道。这伙人可能是当地的打手,也可能只是冒充法戈人的名号,不是土生土长的法戈人。这就像上届吉布斯维尔足球队,尽管每个成员都是地道的美国人,但是他们在来这里踢球之前根本就没听说过吉布斯维尔的名字。这些人说话的腔调都像“蛇眼”奥尼尔,他来自泽西市,也是帮派中人。阿尔琢磨着法戈在印第安纳州什么位置,但他知道应该过了芝加哥。法戈市有一个好小伙,他叫佩特若勒,比利·佩特若勒,是法戈快递公司的。但是剩下的那些人啊!上帝啊,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啊。他在想,法戈聚集了那么多的打手,那里还有天使吗?也许查雷知道,他一般总能解开阿尔心中的疑惑。 查雷事先说他4点钟之后才会过来。他要和妻儿共度佳节。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尔不太愿意想起安妮·查雷,不过她的孩子很漂亮,6岁了,胖胖的,看起来很健康。他长得不像查雷,现在看起来倒很像安妮。安妮很胖,看上去非常健康,有着大部分波兰佬的金发碧眼。查雷已经不爱她了,阿尔知道。查雷喜欢的是海琳·霍尔曼。她是和利比·霍尔曼一样专唱伤感情歌的女歌手,现在在“驿站马车”做主唱歌手。查雷确实非常喜欢海琳,虽然他还是会到处拈花惹草,但是阿尔知道海琳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人;而且海琳也真心喜欢他,这段恋情改善了她的生活处境,因为只要查雷喜欢她,别人就再也不会瞧不起她。即使有这个因素的存在,阿尔明白海琳对查雷还是真心实意的。她对他也确实温柔体贴,如果查雷显得比平常容易相处,那就说明他刚和海琳共度了美好时光。今晚,或者明天,等查雷出现在“阿波罗”时,他可能会情绪不佳,这就是安妮带来的后果。不论何时何地他和海琳在一块,他总是非常愉快。尽管如此,阿尔知道查雷决不会和海琳一起庆祝圣诞节,他是个有强烈家庭意识的男人。不管怎样,今天是一年当中他唯一会和孩子呆在一起的日子。 “这是您点的早餐。”长耳朵说话了。 阿尔看了看蓝色的碟子,“这份1美元50美分的火鸡不够分量。” “怎么了,格里科先生?太少了吗?”长耳朵问道。“少?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想说的是,能给我来些胸脯肉吗?付了1美元50美分要一份火鸡,我要的是鸡胸肉。不是他妈的这些黑不溜秋的东西。” “要我收回去吗?” “那还用说,赶快拿走。”阿尔回答,“不,等一会。该死的肉,还有你这个该死的家伙。你们还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做好,对吗?” “是的,格里科先生。今天是圣诞节。一分钟之前你自己刚说的。” “吝啬鬼,懒蛋。”阿尔骂着。长耳朵假装没有听见,转过身去抹桌布,不过他一直用眼角观察着阿尔,当阿尔打算抓住他的手腕时,他轻松地溜掉了。他强忍着笑走回柜台。 如果能起来的话,阿尔一般在这个时间吃早饭。早餐他通常吃鸡蛋和烤肉,然后在晚上7点左右吃点小牛排之类的东西,一般来说午夜过后他才开始自己的大餐——一块厚厚的牛排,加上煮过的土豆,一个派,外加几杯咖啡。穿上厚底鞋后,他大概身高5.6英尺;把西装的分量也算上,他有130磅左右。跟随查雷已经4年多了,在这几年里,他的饮食非常规律,因此没有发福的迹象,还保持着以前的样子。他骨架很小,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出生在吉布斯维尔,是一对意大利夫妇的后代。父亲是个杂工,供养着6个孩子,阿尔是老三。阿尔的名字原本不是这个,也不姓格里科。他的真名是安东尼·约瑟夫·穆拉斯科,或者托尼·穆拉斯科,直到18岁他才改了姓名。14岁的时候,由于殴打修女,他被赶出了教会学校;后来他卖过报纸,偷过东西,在普尔弹子球场干过勤杂工,期间因为在一家爱尔兰教堂偷慈善箱里的钱蹲过一年监狱。他经常光顾监狱,有一次是涉嫌假报警(他坦白交代了);有一次是被告企图强奸(那个女孩只能断定6名嫌疑犯中的两名);有一次是被告撕毁运货车上的封条(铁路警察答应了阿尔父亲的恳求,而且他们已经充分证实了另外4个犯事小男孩的罪行,出于对老人的同情,他们没有起诉阿尔);有一次被控在一家普尔弹子球室斗殴,刺伤了同事(没人能够证明这件事是阿尔干的,甚至那个伤者也没有证据;更何况只是个小伤)。 18岁那年他进了乡村监狱,从此改名为阿尔·格里科。那个时候他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职业拳击手,尽管染上了淋病,他还是师从了帕基·麦克格文,他是吉布斯维尔顶尖的拳击高手,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拳击提倡者。帕基告诉阿尔,说他是一个天生的拳击手,有一颗真正属于拳击的心,还说淋病其实就跟重感冒一样,没什么可怕的。他让阿尔远离了女人、酒精、香烟,还让他做了很多击袋练习。他向阿尔演示如何保持肘部不动,怎样让右脚保持合适的姿势,这样脚不用往后跨,就可以让身体退后。这就是所谓步法。他示范给阿尔如何用手套刮伤对手的眼睛,怎么巧用拇指,以及怎么用头撞人。他还告诫阿尔,千万不要在还没有把铝质牙托打出凹痕的情况下,随便参加拳击比赛。铝制牙托可以用来躲避违规的袭击;你不知道何时可以要求判定犯规,并且适时闪避;况且,如果牙托没有凹痕,没有哪家俱乐部的医师会同意宣战。安东尼·穆拉斯科,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在麦克格文大厅参加了一场初赛。 比赛开始的时候,莉迪娅·伏龙斯·布朗来到赛场报道这场赛事。莉迪娅·布朗不是吉布斯维尔人,她来自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在吉布斯维尔呆了5年之后,她被丈夫抛弃了。她的丈夫比她年轻,离开她的时候她49岁,留给她的是一张兰特尼格乡村俱乐部的巨额账单,一张吉布斯维尔俱乐部的账单,以及其他一些欠款账单。有一段时间,她要靠教授犹太店主的夫人们玩桥牌过活,并且还要偿还部分债务。不过她最后还是拍上了《标准报》编辑鲍勃·胡克的马屁,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她对鲍勃说,从他对死去的狗的评论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靠这些花言巧语,她成了《标准报》办公室里的宠儿,而且有鲍勃·胡克的扶持,她的地位也越来越高。鲍勃·胡克把自己比作吉布斯维尔的威廉姆·艾伦·怀特、埃德·豪或者约瑟夫·普利策,同时认为莉迪娅是当地的索菲·爱玲·罗伯,他每周付给她35美元,除了另外三个记者,这是镇上最高的工资。 莉迪娅总是被派往矿场作采访,这让矿主们非常不满意,在他们看来,让女人进矿是很晦气的,会给矿场带来霉运。有时她的采访会在机车司机室,有时会在夜晚的监狱,有时也采访来吉布斯维尔的名人,比如乔治·卢克斯(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聘用了她),还有拉比·斯蒂芬·怀斯以及吉佛德·品考特(她对他进行了五次采访)。莉迪娅个人比较喜欢把自己形容成敏锐的记者;只要醒着,她总在四处走动,看起来很敏锐。她一直很同情妓女;她认为给婴儿喝的牛奶必须十分纯净;她认为德国人不必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负全责;她不相信禁酒令的作用(她经常说,“这样不能禁止人们喝酒。”)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不在乎有谁知道;虽然她的报纸新闻术语并不完全准确,她却总要在办公室说上一通,在外面待的时间才能超过5分钟;另外她非常不擅长拼写人名。 她与《标准报》的体育编辑道格·坎贝尔一同前往报道职业拳击比赛。不管在纽约从事什么工作,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女人都不会去观看吉布斯维尔的拳击比赛。而第二天莉迪娅的报道是这样开始的: 昨晚我去观看了那场拳击比赛。 我去观看了那场拳击赛,我在那里过得特别开心。男人们制定这个制度,不让女人观看拳击比赛,这到底是哪门子的禁令?说明男人们的自私,剥夺了女性观看拳击比赛的乐趣和欣赏美丽的权利?我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在这里使用“美丽”这个词。昨天晚上的麦克格文大厅上演了一场非常美丽的比赛。让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吧。 对所有由于上述男人的禁令而未能观看拳击赛的女人们,请允许我在这里做一番解释。昨晚的那项主要赛事,如同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自始至终都给人一种“兴奋”的感觉。首先开场的“回合”叫做“预选比赛”或者“预赛”,我相信这是我的朋友,著名的《标准报》体育编辑道格·坎贝尔先生发明的说法。他陪同我走进麦克格文大厅,向我介绍了基本情况。被列入“预赛”名单是身份低微的象征,因此在“预赛”中出现名不见经传的选手参加比赛,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就在这场“预赛”中,我发现了真正的美丽风景。 参赛者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可看上去就像个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做安东尼·穆拉斯科。道格·坎贝尔告诉我这是安东尼·穆拉斯科的处女赛,但是我坚信这绝不会是安东尼的最后一场比赛,因为在他年轻柔韧的身体中表现出了人性化的美丽,一招一式都表现得十分优美,仿佛眼镜蛇袭击无助的野兔时表现出来的和谐、节奏与速度。美丽!你们知道著名的西班牙艺术家阿尔·格里科吗?肯定你们都知道的。是的,生活中也有这样的阿尔·格里科…… 这就是阿尔·格里科的名字的由来。 这个名字以不可抵挡之势被叫开了。普尔弹子球场和拳击馆里的那些人都叫他阿尔·格里科,也是插科打诨的缘故,帕基·麦克格文在下一场赛程中以阿尔·格里科的名字来为他作宣传。这个名字后来也跟随他入狱——其实,一直在那儿等待着他。兰特尼格乡村监狱的监狱长,尽管不是监狱管理学毕业,却一直认为囚犯们只要愿意支付费用,就可以获得报纸、香烟、威士忌、卡片等一切东西。所以当阿尔·格里科由于慈善箱盗窃案被抓进去的时候,在这个叫做“孤独的石头”的监狱中,他也享有赫赫声誉。 阿尔出狱的时候产生了一些试图翻身的想法。原因是,之前他在电影中看到许多罪犯出狱时总有一两个计划:要么翻身,要么报复将你送进监狱的人。他报复不了伯恩斯牧师;当时是这位助理牧师在他偷盗慈善箱的时候抓住了他。不过,袭击牧师是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而且伯恩斯牧师已经到别的教区服务了。 所以,阿尔决定退而求其次,选择翻身。不过首先,他有两件事想做。在监狱的时候没人给他钱,这让他觉得人生中除了自由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东西被剥夺了。他身上只有10美元,那是在监狱里赚到的,但这根本不够一个晚上的花费。他需要20美元,因此他走进了一家普尔弹子球场,希望赢回前途和命运。令人欣喜的是结果还不错。这让他信心倍增,于是他申请当一回庄家,但这一次他却输了个精光。那个瘸腿的普尔弹子球场老板,乔·斯坦梅茨不会给他钱,不过斯坦梅茨倒是愿意给他一份工作,只是不会让他继续赌博。阿尔一气之下就走出了那个地方,祈求上帝,希望自己刚才的行为能够令乔感到羞辱。普尔弹子球场旁边就是阿波罗旅馆和饭店,阿尔看见爱德·查雷坐在他的凯迪拉克轿车里。查雷抽着烟,似乎在等人。阿尔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说,“你好,查雷。”尽管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查雷的回应,但所有普尔弹子球场的人仍然喜欢跟查雷说话,而现在他向阿尔招手了。阿尔走近轿车,他们之间的距离仅有三步之遥。 “你好,查雷。”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有人保释你吗?”查雷问道。他把雪茄从嘴上拿了下来,对阿尔和蔼地微笑着。阿尔又惊又喜,爱德·查雷竟对他如此了解。 “我的刑期满了,”他说,“今天刚出来。”他把胳膊靠在轿车后门上。“没想到您会认识我。” “我对许多人像对自己的生意一样了解。”查雷回答,“想不想挣10个美元?” “你想干掉谁?”阿尔问道。 查雷眼睛里放出了光芒,把雪茄放回了牙间,但是很快又拿了出来。“孩子,说话别那么难听。这样会让你无所适从,会让你尴尬的,除非去监狱或者其他——”他掰了掰手指。“没有谁要干掉谁,你越早摈弃这些想法,对你越好。” “你说得对,查雷。”阿尔说道。 “我知道我是对的。让自己保持正确,是我该做的事情。现在如果你想为我干掉谁,那我希望你做的就是——你会开车吗?” “是的。什么类型的?是这辆吗?” “是这辆,”查雷回答说,“把它开到吉布斯维尔电动机厂,不管你怎么称呼那里,反正是英格里斯的车库。告诉他们我派你来洗车,洗好以后再把车开回这里。”他伸进口袋,从一卷钱中拿了张10美元的钞票。“给你。” “就这个?你是要我付洗车的钱吗?” “不是,这是给你的酬劳。我给你10美元是因为你刚出狱。机灵点。”爱德·查雷下了车。“钥匙在车里。”他说道。然后朝“阿波罗”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后又转身回来,“告诉我,”他问阿尔,“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家伙说你天生是个职业拳击手的?” 阿尔笑了起来。他才是真正的主人,爱德·查雷。从吉布斯维尔到雷丁再到威尔克斯-巴蕾,他是这两个地区的大佬,也可能是整个宾州的大佬。这是怎样的一个家伙啊!多么平易近人。什么也不做就能随便给人10美元;什么也不做,就能对你了如指掌,并且把对你的了解当作是自己该做的事情。那个晚上,阿尔·格里科没有按原计划去喝酒;一直等到第二天,从掷骰子中赢了30美元后他才醉了。那晚,他喝得很开心,烂醉如泥,后来因为对一个女孩无礼被扔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开始在乔·斯坦梅茨的弹子房工作。 他为乔·斯坦梅茨效力3年,3年间几乎一直老老实实的。在普尔弹子球球艺上,没人可以打败他。他在各式各样的普尔弹子球中,都打得既有技巧又有运气。每周他都能多次见到爱德·查雷,查雷会叫他阿尔。查雷很少玩普尔弹子球。场子里只有6张桌子,他只要说一声,甚至只要暗示一下,就可以在任何一张桌子上玩,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只和“蛇眼”奥尼尔玩,那是个喜欢说俏皮话、随遇而安的泽西市人,他总是跟查雷在一起,人们都说他是查雷的保镖。“蛇眼”,或者像查雷那样叫他“蛇”,总是带一把阿尔从没见过的左轮手枪。除了没有枪套外,它看起来和普通的左轮手枪没什么两样。 “蛇眼”总是在唱歌或者哼哼,不过只有歌曲过时以后他才能记住歌词;他经常不唱词,而是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呐呀,嗒嗒嗒嗒嗒,滴哒滴,啦滴滴嘟”。他不是因为长了一双蛇一样的眼睛,才被叫做“蛇眼”,其实这个名字是掷骰子中的一个专用名词。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很大,而且总是微笑着。奥尼尔又高又瘦,在阿尔看来,他是所有帮派成员中穿着最时髦的一个。有一次阿尔数了数,发现奥尼尔至少有14套衣服,而且全都是纽约百老汇的最新款式。爱德·查雷的穿着却一点也不时髦。他有好几套衣服,但只要穿上某一件就很少换洗。他的裤子总是皱巴巴的,而且因为经常戴帽子,帽檐上的蝴蝶结都歪了。大衣的翻领上也总是沾着烟灰,不过阿尔知道,查雷穿丝制的内衣,他亲眼见过。 在为查雷效命的前一年,阿尔经常坐在“阿波罗”里查雷专有的桌子边。那个时候,阿尔的普尔弹子球艺已经无人能敌,以至于乔都想和阿尔一同分享普尔弹子球场的利润,而且阿尔得到许可,如果想通过打普尔弹子球赢钱的话,可以任意使用球场的钱。阿尔年仅21岁,却想着要占有这个地方一半的利润。他花的不少,但是赚的也很多;一周大概从50美元到200美元不等。他有一辆雪维(雪佛兰牌车的别名。——译注)。他还买了一件晚礼服,有音乐剧上演的时候,他会去费城,并且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在晚间俱乐部和演艺场工作的女孩。只要她知道阿尔在费城,都会跟他上床。 阿尔·格里科喜欢现在的这个名字,而且把自己是托尼·穆拉斯科的事实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提到托尼·穆拉斯科,坐在爱德·查雷桌子前的家伙们也根本不知道那是在说谁。不过他们知道阿尔深得查雷喜欢,甚至有一次他们居然邀请阿尔一同进餐。阿尔·格里科不是宠物,只是有人邀请的时候,他才会过去坐到查雷的桌子旁。他从没有要求得到任何好处,事实上他是那张桌子前唯一没有和股票扯上关系的人。其他人,从爱德·查雷算起,全都置身于股市,或者最多刚刚暂时歇手。 那时,阿尔住在格雷旅馆,这个旅馆还不算吉布斯维尔镇最差的地方。他从来不去他家附近走动,就算在街上看见兄弟姐妹也不会停下来和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有尝试说服他回家,实在缺钱的时候,他们就派家里小点的孩子去普尔弹子球场找阿尔,阿尔倒是会给小孩5美元或者10美元。但是阿尔并不喜欢发生这样的事情,这简直是搅了他的兴致,因为一般给了家里人5美元或10美元后,他就会变得心烦意乱,想方设法把钱补上,这样的结果往往是输进去不少。 他希望家里那个老头子能够自己支撑整个家庭,况且安吉罗、乔、汤姆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比托尼,不,比阿尔年纪大。玛丽都到了结婚的年纪了,其他的孩子也不用一辈子念书。老头子该为自己不用去矿场做工感到高兴。阿尔知道老头子原本可以在矿场工作,也很愿意拿到更高的工资,但是他只会打杂,别的都不会。即使如此,那个老头子还是应该为自己可以在地面上工作感到欣慰,至少这样不用在煤坑中混日子,或者在隧道的岩石上敲敲打打。那种工作很辛苦,至少阿尔是这样想的。他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矿场——以后也永远不会。 一天下午,乔·斯坦梅茨没来弹子球场上班。乔不喜欢打电话,他觉得电话只会泄漏隐私。第二天他还是没来,于是阿尔开上雪维,去了坡影山,乔跟他的老婆住在那里。门上挂着吊丧的绸布,阿尔不想进去,但又不得不进去……乔心脏病发作,当时家里只有斯坦梅茨夫人,她不得不找邻居帮忙请医生。等医生派急救人员赶过来的时候,乔已经咽气了。 乔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妻子。她希望阿尔能为她工作,将弹子球场继续经营下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不错。但是一连几天,他都得拿着弹子球场的收入账单到她家,他就不想为她工作了。她提出愿意把店名连同固定资产以5000美元的价格转让给他,但是阿尔一辈子也没有过那么多钱。 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向银行或者爱德·查雷借钱。他不喜欢银行,不喜欢和银行的人打交道;当然他也不愿意向查雷借钱,他觉得自己跟查雷还没有熟到可以借钱的地步,不管怎样,即使借钱也不是5000美元这种大数额的钱。因此,普尔弹子球场后来成了麦克·米勒斯的囊中之物,他是乔治的一位希腊朋友。从那以后阿尔就开始为爱德·查雷效命了。阿尔当时走到查雷跟前,然后对查雷说:“你可以给我份工作吗,随便什么活都可以。”查雷说可以,然后想了想。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在考虑给阿尔安排一份工作。后来他们达成协议,每周给阿尔50美元,让阿尔为查雷工作。 起初,阿尔只是载着查雷出席商业活动或者游玩。后来,他开始负责一些颇为重要的工作,就是为运酒卡车护航,他会跟两三辆货车。如果州警或者联邦侦探拦截卡车,阿尔就得出面摆平。这份工作举足轻重,因为要冒着蹲监狱的风险。他出来阻止他们,也就意味着要贿赂这些警察。这份工作的重要性还在于,在阿尔的纳什维尔轿车里,放着查雷给他的10000美元现金,都是准备路上用的;至于这笔钱如何用就是阿尔的事情了——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个拒绝受贿的警察,不过除非那些警察是奉命扣押一两辆卡车的,否则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耐心倾听阿尔的解释。有时,他在行贿时还必须表现得十分随和。这些人可能会接受从一个金牙到10000美元不等的贿赂,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失去尊严。有几次警察们拒绝接受贿赂,阿尔受职责所迫,只好找到最近的电话向查雷报告,然后通知查雷的律师杰罗姆·蒙哥马利处理这件事情。 阿尔从来没有因为试图行贿被逮捕。事实上,总的来讲,他的工作相当成功,以至后来查雷让他离开了护航岗位,转而做了采购员。查雷信任他,并且喜欢他,他经常很放心地让他随身带一大笔钱,也会直接送给他数目可观的一笔酬劳。这个圣诞节的早晨,坐在早餐桌前的阿尔·格里科甚至可以开出4000美元的支票,在他的保险箱里还存着32张1000美元面额的现钞。作为一个只有27岁的年轻人,他已经十分成功了。 突然长耳朵站到了桌子旁:“有电话找你。” “谁?是女人吗?”阿尔问道。 “别想耍我,”长耳朵回答。“我知道你是同性恋。不是的,我想他们说这个人叫扎雷或者查雷。哦,对,是查雷。” “聪明的家伙,”阿尔站了起来,“我会帮你切掉你的长耳朵的。是叫查雷吗?” “是的,”长耳朵回答,“而且他似乎不像我那么喜欢圣诞节。” “情绪低落,是吗?”于是,阿尔赶紧走到了电话旁。“圣诞快乐,老板。” “是的,你也同样快乐,”查雷一副无精打采的声音。“听着,阿尔,我儿子把胳膊弄断了——” “天啊,真糟糕!怎么搞的?” “哦,他从我送给他的该死的货车上掉了下来。不管怎样,我要呆在这里,直到他把胳膊接上。可能得到——我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出来。安妮已经彻底崩溃了,她都快把脑袋摇掉了——闭嘴,看在上帝的分上,没看见我在打电话吗——所以我要呆在这里。现在听着,阿尔。今晚有约会吗?” “一切好商量,”阿尔并没有约会。“我有个约会,但是可以推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话。” “好吧,我本不想麻烦你的,但我觉得还是你去做比较稳妥。你开车到‘驿站马车’,然后呆在那里一直到关门,留心观察那里的情况,明白我的意思吗?还要告诉海琳我会尽量赶过去的,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呆在那里,你会吗,年轻人?为了弥补你爽约的损失,我会给你50美元。好吗?” “好的,”阿尔回答,“非常乐意,查雷。” “好的,”查雷说,“就呆在那儿,注意观察那里的情况。”随后他挂了电话。 阿尔明白他的意思。海琳不是一个滴酒不沾的女人。事实上,查雷也怂恿她喝酒。她喝酒之后确实更加有趣。不过今晚是圣诞节,她肯定会喝醉,查雷不希望她酒后鲁莽,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1 吉布斯维尔镇上任何发迹的人都是从矿场获利的——无烟煤。吉布斯维尔人外出时,在解释自己老家的时候总是很费劲。一般他们说:“我住在煤矿区。”对方会接着说,“哦,是嘛,在匹兹堡附近吧?”然后,吉布斯维尔人只好顺势展开一大串更详细的讲解,才能让人们明白吉布斯维尔究竟是哪儿。宾夕法尼亚以外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两种煤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可以产生烟煤或无烟煤。无烟煤区一般都产于北部的斯克兰顿以及南部的吉布斯维尔。事实上,坡影山是最初吉布斯维尔镇祖先安居的地方,也是从德国长途跋涉来的地理学家们钟爱的地方,因为这里拥有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没有的石质构造——吉布斯维尔砾岩。不管以地质挤压或其他什么方式产生矿脉,都不是在坡影山的南侧,而是在北面斜坡。但是坡影山的东部才是吉布斯维尔砾岩。世界上最丰富的无烟煤矿脉就在离吉布斯维尔镇30英里远的地方。吉布斯维尔人当初就是靠开发这些矿脉而富裕起来的。矿场闲置后,小镇才改头换面,考虑如何经营饮食生意。 与烟煤不同,无烟煤地区是劳动力集中的地方。美国矿场工人联合会是该地区最强大的独立组织。在它的控制下,无烟煤工人们与匹兹堡、西弗吉尼亚州以及其他的西部各州比起来,算是过着比较不错的生活了。自从该地区成立煤矿联合会之后,该地区的“煤铁”警察就没那么重要了,很少被人提起。宾夕法尼亚州长候选人如果没有美国矿场工人联合会的支持,也无法参加竞选。不仅如此,宾夕法尼亚从来不敢把该地区的居民叫做“黑鬼”。该地区任何政治机构的候选人,如果没有在自己的银行卡或者账单上贴上联合商标的话,根本别想印刷任何宣传资料。该联合会全权负责世界上最规范的《宾夕法尼亚矿场法》(尽管还需完善)。1930年的劳动力状况很好,自1925年那场毁灭性的罢工以来,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现在。那个时期,联合会掀起了一次为期110天的罢工,这是无烟煤地区最长的一次罢工。那次罢工,没有暴力镇压,也没有出现矿工饿死的现象。但是从此之后无烟煤市场不复存在。国内销售荡然无存;成千上万的家庭开始使用油灯。无烟煤确实不会产生烟尘,家庭主妇们喜欢使用这种产品,但是在那次罢工中,她们无法买到无烟煤,而当油灯出现后,无烟煤逐渐被人们遗忘了。所以,受1925年罢工的影响,无烟煤产业失去了罢工前的繁荣。1922年也出现过一次长时间的罢工,这两次罢工无疑让消费者认为无烟煤产业不可靠。而事实是,只要联合会觉得有必要,他们就会随时号召一次罢工,以削减无烟煤的供应。 这个时候,当其他省份都在蓬勃发展时,吉布斯维尔却停滞不前。1929年吉布斯维尔附近矿场的工作时间是一周3天,矿场的号角比所有汽笛声都要响亮,但是却不再像1925年罢工前那样,在每天清晨五六点便响彻整个山谷。无烟煤业即将被其他行业吞噬。 尽管如此,1930年的吉布斯维尔仍有许多富人。有钱人仍然有钱。有资金玩弄市场的商人、银行家、医生、律师和牙医们依旧按照自己原有的生活水平消费。胡佛先生是位工程师,在一个矿业王国里工程师往往倍受尊重。吉布斯维尔商场上的男人和女人们,对他那张冷酷的瘦脸就如同对柯立芝总统一般信任。 2 威廉·蒂尔沃尔斯·英格里斯(拉斐耶学院学士,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博士),是朱利安·麦克亨利·英格里斯的父亲,作为吉布斯维尔医院的主管,他的年收入已经达到12000美金。同时,私人业务的开展每年也为他创造10000美金的收入。单是这些加起来就远远超过他的支出,当然这要建立在他没有愚蠢地乱花钱的基础上。另外,他的妻子,伊丽莎白·麦克亨利·英格里斯夫人,1930年的时候也有6000美金的年收入。过去几年,他们的实际收入比这个数目还要多,不过英格里斯医生并不比别的男人更擅长调配妻子的收入。 英格里斯医生来自吉布斯维尔最古老的家族,是革命者的后代。他总是戴着一个饰有尊贵饰章的戒指(只在给病人动手术的时候他才摘下来)。他的祖先,亚当·英格里斯,1804年就来到了吉布斯维尔,当时该镇刚刚建立两年(吉布斯维尔是瑞典人在1750年建立的;后来瑞典人遭到土著印第安人的残杀,于是最初瑞典人的栖息地失去了它的瑞典名字)。老亚当·英格里斯(英格里斯医生是这样称呼他的)是费城人,如果能活到1930年肯定已经很老了。事实上,参加过大革命的是英格里斯的父亲,而并非老亚当的父亲。 英格里斯家族的人并不是纯粹的矿场人,纯粹的矿场人多数居住在铁路沿线的费城和雷丁地区,当然铁路、矿场和钢铁都属于同一个公司。英格里斯医生说,那时候的情况可比现在好多了,假设你家里正好有人跟铁路或者煤矿公司有点关系,你就可以在铁路上畅通无阻。但是,英格里斯医生并不想回到过去,因为那时他还在大学里学习(不论哪个吉布斯维尔人提到“大学”,他们指的都是宾夕法尼亚大学)。他很少提起那些日子,因为就像他说的,本该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却苦涩不堪。自然而然地,他会提到那个夏季,当他获得医学博士后,他看见父亲乔治·英格里斯朝嘴里开了一枪,脑浆喷得满桌都是。 英格里斯医生总是把父亲比作公牛,在他的婚后生活中,有两三次他曾经这样对妻子说道:“如果乔治·英格里斯不是公牛,他就会像人一样,走到主管面前说:‘先生,我挪用了银行的公款。我愿意努力工作来弥补这个亏空。’而且据我所知,主管们会很欣赏这种方式,给他一次悔改的机会。但是……”他的妻子对他表示同情,并且试图安慰他,尽管她知道她的父亲曾经想把乔治·英格里斯送到监狱里去。他一直反对她与威廉·英格里斯的婚姻。她父亲说:“他本人可能还不错。我不清楚。但是他是用偷来的钱支付学费的。光凭这一点,我就要反对。”但是威廉当初怎么会知道这个?她为此辩解。“可现在他知道了。”父亲如此回答。 “是的,他知道,”她继续申辩,“他一心只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好赚到每一分钱。”而且他确实做到了,在他上学的10年间,威廉·英格里斯付清了父亲从银行挪用的所有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苦苦挣扎,生活却一直很艰辛;而小朱利安的到来更是增添了负担。然而,加上她自己的收入,小朱利安并没有被剥夺掉太多东西。尽管笼罩在英格里斯医生心头的乌云一直没有消散,一心想去耶鲁大学的朱利安,最后还是被送进了拉斐耶学院。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不再指望他去学习医学。他指着朱利安说:“我死了之后,你就要继承我从事多年的行当。我真不明白,镇上那么多的男孩都会因为能得到这个机会而妥协。”可怜的英格里斯医生,人们常这样说;他从行医起步,多年来历经坎坷,而现在他唯一的儿子竟然一点都不珍惜眼前的大好机会。难怪医生面相如此严肃,让人生畏,因为他有着自己的烦恼。 英格里斯医生代表着这个社区的绝对优等势力。他同时是乡镇医学协会、费城医学俱乐部的成员,并且拥有各种尊贵的头衔,如:吉布斯维尔社区中心(主席)、儿童之家协会(生活费用捐献者)、基督教青年会(主席)、兰特尼格镇历史协会及吉布斯维尔俱乐部(管理层成员)、吉布斯维尔议会(议员)、费城联合队、圣地古阿拉伯贵族阶层、苏格兰仪式共济会(学者),利伯蒂(以前是赫马尼亚)消防队的1号队员(名誉)。他还是吉布斯维尔全国银行信托公司、吉布斯维尔建筑与信贷公司、吉布斯维尔凯迪拉克机动车公司、兰特尼格木材公司以及吉布斯维尔水龙头与钻孔器公司的董事。他是美国圣公会教徒、共和党人,兴趣爱好包括高尔夫和飞靶射击。这些就是他在医院和私人工作之外所有的活动了。当然,现在的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经营自己的私人业务,他几乎放弃了那方面的营生,而全心全意专注于手术。他把小事情——比如接生、扁桃腺切除和其他普通的疾病——留给刚刚开始事业的年轻人。 如果说除了妻子和儿子外,还有他热爱的事情,那就是手术了。他已经在手术台上工作多年,过去从矿场过来的救护车都是又高又黑的大马车,用两头黑骡子拉着,在后座处开门。在骡车被当作救护车的时代,从矿场到医院几乎需要一天的时间。有时,即使得到急救人员最好的医护,某个甚至某些病人也会在路上由于失血过多而死。有时,等救护车终于走出颠簸的道路后,一个普通的骨折也可能转变成了坏疽。但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英格里斯会选择切除。即使伤口看着不像是坏疽,英格里斯医生也会切除掉骨折的地方。他想控制局势的发展,一旦英格里斯医生知道出现头骨破裂,他便会对这个世界上他最讨厌的人——莫洛伊医生说:“我说,莫洛伊医生,我约了五点的手术室。有一个从克利尔维勒送来的男人头骨复合破裂,我想一定很有意思,所以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想请您过来看看。”而莫洛伊医生,在那个骡车做救护车的时代,会礼貌地告诉英格里斯医生他非常乐意过来。莫洛伊医生会穿上白大褂,跟着英格里斯医生走进手术室,嘴里说着“我认为是这样的,英格里斯医生”或者“我认为是那样的,英格里斯医生”等,指导英格里斯医生用环锯对手术台上的男人进行手术。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因为有一天英格里斯医生偶然听到一个护士说:“今天下午要用环锯做手术。我真希望在英格里斯医生开始手术之前,莫洛伊医生能在场。”后来那个护士被解雇了,原因是她被发现在一个实习医师的办公室里全身赤裸,其实她之前已经多次犯过类似的错误,但是因为她认识的药品数量与医院里一半男医生认识的药品量几乎相当,而且比一些外科医生还懂得更多的外科手术,她才多次幸免于难。不过,即使没有她的帮助,英格里斯医生也可以继续年复一年地操作手术,而且经过他的环锯手术的很多人都活了下来。只是,那个护士被解雇后,莫洛伊医生不再与英格里斯医生说话。“用得着我多说什么吗?”在跟妻子描述莫洛伊医生的奇怪行为时,英格里斯医生这样说道。 3 朱利安只瞟了他的父亲一眼,便知道他对乡村俱乐部吸烟室发生的一幕一无所知。如他所料,父亲像往常一样跟他问好,送上了圣诞祝福。老人的小胡子梳理得非常妥帖,眼镜片后面的脸因为见到卡罗琳而高兴地笑皱了,看起来跟鸭蹼似的。看到这些,朱利安知道父亲全然无知。英格里斯医生右手握住卡罗琳的手,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亲切地说:“卡罗琳,我来帮你挂衣服吧。” “谢谢,父亲。”卡罗琳答道。她把行李放在大厅的桌上,将貂皮大衣交给父亲。英格里斯医生将大衣拿到楼下的壁橱里挂了起来。“快有两个星期没见到你们了。”他说。 “嗯,忙着准备圣诞节……” “我知道,但是家里通常不太需要买什么东西。我想了想,也跟你母亲说了,今年的账单不会太多的,我们可以……” “医生……”一个声音喊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英格里斯医生说。 “圣诞快乐!”卡罗琳喊道。 “妈妈,圣诞快乐!”朱利安也道了安。 “你们来了,”英格里斯夫人边说着边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我刚才还说要给你们打电话呢。昨天的晚会不错吧?”朱利安注意到父亲的表情不太自然。这时,英格里斯夫人已经下来了,先吻了吻卡罗琳,然后是朱利安。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来喝点鸡尾酒好好庆祝一下,告诉尤舒拉可以开饭了,要不菜都要凉了。你们俩真是的,这么晚才到,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昨天晚上一定玩得很晚吧?舞会怎么样?” “太冷,车打不着火。”朱利安回答道。 “什么?车打不着火?你难道没把车停在车库里吗?”英格里斯医生吃惊地问。 “没有,我整晚都把它停在外面了。”朱利安说。“我们的车道被堵住了,雪都快堆到屋顶了,真像住在荒郊野外一样。”卡罗琳说。 “真的吗?没想到你们那里雪也下得那么大,太不可思议了。噢,我来一杯马提尼,你喝这个吗,卡罗琳?” “好的,你呢,朱利安?” “他喝什么都行,你不是知道的吗,卡罗琳?”英格里斯医生说。 “看到我们的圣诞树了吗?哎呀,你别看这么个小东西,真是伤神。我本来是想买云杉的,但是想到家里没有那么多小孩,就没那么麻烦了。”英格里斯夫人说。 “我们也只买了棵小树。”卡罗琳说。 “朱利安,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们买的那些树吗?啊,我们家过节的时候卡罗琳也在吧,应该也看见过我们的圣诞树了?” “没有,我不在,那个时候朱利安总是很讨厌我,还记得吗?” “真的吗?哦,我想起来了,还真是这样。他那时不爱和你玩,可说实话,我不觉得他讨厌你,他可能只是敬畏你,我们那时都是,现在也一样。”英格里斯夫人说。卡罗琳上前给了老夫人一个拥抱。 “但是,妈妈,朱利安真的讨厌过我,可能是因为我比他年长吧。”卡罗琳坚持说道。 “别那么想。我是说,你不用觉得朱利安讨厌过你,也没有必要认为自己比朱利安老。朱利安,你不喝点什么?转过脸去让我看看,啊,都有双下巴了,朱利安。” “太忙了……”朱利安讪讪地说。 “好了,卡罗琳,来喝一杯,坐下之前我们还能再来一杯。”英格里斯医生说。 “我们都可以再喝一杯,只不过最好拿到桌上去喝,我可不想让姑娘们久等,记住啊,你可别狼吞虎咽,那样不利于消化。”英格里斯夫人警告道。 “如果不咀嚼才会消化不良。”医生反驳着。 “好了好了,别用那样的专业术语,说嚼就好了。来点烤面包怎么样?” “好的,我同意,”英格里斯医生答道,同时举起了杯子,“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在短暂的停顿和局促之后,大家一饮而尽。 4 跟父母道别后,朱利安缓缓发动汽车,此时已是凌晨4点35分了。 朱利安伸手从衣兜里取出一个信封,同样的信封卡罗琳也有一个。他把自己的信封放在卡罗琳的腿上,对她说,“数数看有多少。” 卡罗琳打开信封,看了一眼里面的支票,回答:“250块。” “你的有多少?”朱利安问。 卡罗琳打开了自己的那份。“和你的一样,250块。他们真是太慷慨了,给了我们这么多钱!”说过之后,卡罗琳沉默了下来,朱利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怎么了?”朱利安有些不解。 “没什么,你母亲太善良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要是她知道了你昨天晚上干的事,一定会很伤心的。” “没事,她是我母亲。”朱利安试图安慰卡罗琳。 “是,可越是这样,她对一些事情就越难以相信。” “我们是不是要吵一路架?”朱利安有些生气。 “不,吵架有什么用呢?你准备怎样处理哈里这件事情?” “哈里?我不知道。可能会给他打个电话吧。” “不行,那不够。依我说,你应该先把我送回家,然后亲自去哈里家道歉。” “不太可能。” “算了吧,你可以不这样做,但以后别想我再和你出去赴宴,我就闭门不出,而且我们也不再举办任何宴会。如果你不怕别人闲言碎语的话,就尽情地去玩乐吧,我可不想因为你而让别人同情我——我不会的,无论如何也不会!”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了。好吧,我会去哈里家。人家说不定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我又去旧事重提,只会火上浇油。” “千万别搞砸了,你谨言慎行,不会有事的。这点小事你一定能摆平的,你能做得很好。你只要稍稍施展点技巧,他就会招架不住。这样我们接下来的假期就可以风平浪静了。对不对,亲爱的?” 卡罗琳说话的态度有了360度的转变。他被她的认真感染了。她较劲的样子并不动人,但正是她的这份执拗才让她那样独一无二。 “那要有一个条件。”朱利安说。 “什么?” “你会答应吗?” “在了解真相之前我是不会盲目承诺的,到底是什么条件呀?” “我回来的时候你必须在床上等我。” “什么?让我一下午就在床上躺着?” “你不是就爱白天睡觉吗?”朱利安说着就把手伸到她大腿内侧。 卡罗琳慢慢地点了点头。 “真是我的宝贝,”朱利安感激地说,“我爱你。”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卡罗琳无声无息,下车的时候甚至没有和他说再见。朱利安习以为常,他了解她。每次都这样,当他们从外面回来,约好了要在床上缠绵时,她的反应一向如此。到家前,她不会再去想别的事,她对别的东西已失去兴趣,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满足的了。卡罗琳总是喜欢蜷缩着躺在床上,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地缩成一团。他们每次在床上翻云覆雨时——从她同意的那一刻起,直到高潮,她总是一点一点地被他征服。这一次,朱利安像往常一样清楚,他与卡罗琳之间的全部爱情可以用“征服”这个词来诠释。她和他一样,热情而敏感多疑,很实际,也很快乐。4年了,她仍然是他深爱的女人,想和她一起醒来,想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感觉彼此身体的灼热,然后相互交融。她的一言一行,他对她说过的话,他们争论过的问题,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显得如此忠贞。当他想起这些重要的东西时,他会觉得也许不应该只注重肉体上的贞洁,可是他无法彻底说服自己忽略这一点。 朱利安在哈里·莱利家的门口停下车。这是一座低矮的砖石房,三面都有很大的门厅。哈里和他守寡的姐姐以及他姐姐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住在一起。他按了门铃,出来的是哈里的姐姐,戈尔曼夫人。她是一个魁梧的女人,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近视,戴眼镜,衣裳简朴却不失高贵。她认出来是朱利安。“啊,是朱利安·英格里斯,快请进。”说着为他开了门,也并没有太讲究礼节,让朱利安自己关上了门。 “你是来找哈里的吧?”她说。 “是的,他在家吗?”朱利安问。 “在,你先在客厅等会儿,我上楼去叫他,他还在睡觉。” “噢,如果他睡着了的话,就不打扰了。” 戈尔曼夫人没有理会,径直上楼去了。但是,不到5分钟她就回来了。 “他现在不能见你。”她告诉朱利安。 朱利安站在那里,盯着她,她也不说一句话,不过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这就要看你的了。” “戈尔曼夫人,你是说他不愿见我?” “对,他要我转告你,他不能见你。就是你说的意思。” “我是为了昨晚的事情来向他道歉的。” “我知道。他真傻,不该为这么点事大发雷霆,可是没人能改变他的犟脾气,而且他也该生你的气。” “是的,我知道。” “我跟他说,你昨晚往他身上泼酒的时候,他应该回敬你一杯,但是他说他有别的办法可以修理你。”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利安她的想法,虽然无礼却不失坦荡。可朱利安知道她有意偏袒哈里。 “那您觉得我该不该上去一趟呢?” “依我之见,那样只会雪上加霜,他现在鼻青脸肿的。” “什么?” “确实如此,我一点也没夸张,因为酒里的冰块,他伤得很重。我猜你当时一定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所以,你请回吧,留在这里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可能正在楼上等着你快点消失好破口大骂你呢!” 朱利安笑了笑。“那我等他气消了再回来,那样会不会就没事了?” 戈尔曼夫人面带愠色。“听着,英格里斯先生,我不想夹在中间,这并不关我的事。但是我依然要警告你,哈里·莱利并不好惹,你还是能躲就躲躲吧。” “好的,好的,谢谢。” “那么,就这样吧。”她下了逐客令,也没有送朱利安出门。 朱利安没有回头,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哈里·莱利一定在楼上的某扇窗户后面注视着他,旁边也许还站着戈尔曼夫人。 朱利安径直回了家,在门口停好车,进了房子。他磨磨蹭蹭地脱下帽子、围巾和大衣,然后上楼。他缓缓地拾阶而上,让每一步都落地有声。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卡罗琳有充分的准备,接受他被哈里拒绝的事实。他觉得为了卡罗琳自己应该这么做。如果为了让她放心,他本应该冲入房间,用急促的脚步声告诉她一切很顺利,哈里已经不生气了,但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他想,她可能已经明白丈夫的脚步为何如此沉重了。她正躺在床上看一本杂志,房间里洒满了从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卡罗琳在看一本过期的《纽约客》,他能辨认出封面,拉夫尔·巴顿的作品,很多购物的人,表情却千篇一律地愤怒或者严肃,讨厌别人也厌恶自己,顶上有一个花环和大大的几个字:圣诞快乐。卡罗琳拥着被褥,蜷腿躺着,杂志放在她的腿上,封皮和大部分文字被攥在右手里。 她缓缓地合上杂志,将它放在地板上,问:“你和那家伙打架了吗?” “没有,他拒绝见我。”说着朱利安点了一根烟,踱到窗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虽然和卡罗琳在一起,但感觉却犹如在地狱里。她穿着那件黑色蕾丝睡衣,他们曾互相调侃说它就像是妓女穿的睡衣。忽然卡罗琳站到了他身后,光着脚,看起来那样娇小,惹人怜爱。 她双臂环绕着他,手指轻轻地在他臂上摩挲,感觉他肌肉的力量。 “没事的。”她说。 “不,有事。”他温柔地回答。 “不,没事的,别多想了。”她缓缓移动手臂,指尖在他的背部游移,徐徐向下,然后是肋骨,胯部,再到臀部。他盯着她,就那样任由她摆布。她红棕色的头发扎了起来,跟白天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她怎么说都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他有6英尺高,她只能用鼻子在他的下巴底下蹭来蹭去。她眼神迷离,时而微笑,时而躲闪。她站在他面前,吻他。她的唇覆于他的唇上,手迫不及待地抽下他的领带,解开他的马甲。“来吧。”她诱惑着他,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不可抑制地呻吟着,直至他们合二为一。这是他们婚姻生活中最棒的独幕剧。他知道这一点,她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她永远不会令他失望。 5 天已经黑了,阿尔·格里科正在为去“驿站马车”做准备,这将是一次孤单的旅程,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够看见他进入爱德·查雷的“笼子”。他买了些香烟和口香糖。他喜欢这样,独自驾车,赶在阿波罗的那群恶棍出来之前离开。与那群人相比,他有更多的耐性,足以忍受查雷。 行程18公里,除了一些小的矿区稍显崎岖外,其余都是坦坦荡荡的大路。虽然路况良好,阿尔·格里科依然觉得这一路上还是需要小心行车。进入煤矿区后,街边的积雪堆得老高,从吉布斯维尔到塔夸(较大的一个镇,离吉布斯维尔大约有14公里),只见到6个行人,足见天气的恶劣——实在太冷了。家家户户的窗帘都拉得严严的,人们都躲在家中,喝酒取暖。他们喝的是一种烈性威士忌,查雷并不赞成喝那种酒,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会买他的酒。对当地人来讲,这次的圣诞节只是小打小闹,因为在来年的1月6号,他们还会庆祝一次。在这一带矿区,只有医生家的窗帘没有拉上。每个镇上都有一位医生,他们的房子都很考究,门前通常停着一辆车。阿尔饶有兴趣地发现,医生们都爱在自家门前停一辆车——别克或者富兰克林,要不就是福特或者雪佛兰。阿尔已经不止一次地从医生的车里偷过汽油,但是一次也没被抓到。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一路狂奔,到塔夸的14英里路程只花了21分钟。他的最快纪录是12分钟,但那是在夏天,而且喝了不少酒。今晚花了21分钟也不错了。从塔夸到“驿站马车”的一段路程他并不想太赶。这一路曲曲折折,而且都是上坡。刚爬过一座陡峭的山坡,以为噩梦会就此结束了,后来却发现这只不过是真正山路的开始。一旦你真的到达山顶,离“驿站马车”坐落的那个十字路口就只剩下几百码的路程了。如果精力尚足,还可以继续前行,因为“驿站马车”坐落在高原上,那是宾夕法尼亚最冷的地带之一。在“驿站马车”的地基上,自从有路以来,这儿就有一家小旅馆。在过去,每个爬山的人都需要一个地方让他们的马休息,同时自己也可以享用一杯棕榈酒。如今那些驾车者也需要有个地方歇歇脚,小旅馆确实是歇脚的好地方。 一辆车身长6英尺、铁制的四轮大马车停在“驿站马车”旅馆前。“驿站马车”只有两年的历史,吉布斯维尔镇正在日益老去,而它却依然年轻,查雷一直在设法改善它。一位纽约生意场上的朋友为查雷物色了一个面颊红润、身材微胖的年轻人,请他打理这里。由于孩子们的恶作剧,这个年轻人一度跑回了纽约,但查雷承诺放手让他干,年轻人就又回来了,还真干出了些成绩。当人们看到一片肮脏的矿区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地方时,都不免觉得惊奇。 当然,查雷是这片土地的所有者,而福克斯·利布里科斯却是“驿站马车”的管理者。福克斯是一个结实壮硕的法国人,55岁左右,有着花白的头发和一小撮胡须,曾经是纽约一家星级酒店的总领班。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副牌撕成两半,也可以一拳打歪别人的下巴,不过他最擅长烹饪,能烧几样别人听都没听说过、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佳肴。大家都猜他可能是个杀手,但是缺乏确凿的证据。阿尔·格里科十分敬重他。 “嗨,福克斯。”阿尔在福克斯的办公室里和他打招呼。 “嗨。”福克斯回了一句。 “是那小子告诉你我会来的吗?” “是的。”福克斯正用左手在白兰地里蘸雪茄,那样小心翼翼,好像故意不让右手知道左手在干什么似的。他的右手就那样端着。“那女人正在休息,”他仰了仰头,示意她在楼上,“好像不太舒服。” “她知道我要来吗?” “会知道的,她已经有点醉了。” “哦,是吗?她想……” “她想离开。我让玛丽看着她呢。”玛丽是福克斯的合法妻子,至少玛丽是这样说的。“你想见她吗?她一大早起来就喝酒,也没有吃早餐。她不能这样。她不应该喝酒的,她不停地念叨,‘今天是圣诞节。我要喝酒,我要一醉方休。圣诞节到了。’他妈的,真希望查雷能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去。她简直是个大麻烦。” “哦。” “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女人,我一定一次就把她给制服了。” “不过,你也知道……” 福克斯点点头。“哦,对了,你吃过晚饭了吗?喝一杯吗?” “不了,一杯咖啡就好。” “爱尔兰咖啡?” “啊,不必了,普通咖啡就行。今天晚上我不喝酒。” “那可不行。我先给你来点咖啡,”说着他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告诉一名侍者上咖啡。“今天晚上吉布斯维尔要举办好几场晚会呢,塔夸还有一场豪华宴会。那个政客,多诺万,居然定了一桌10人的晚宴。他妈的!” “他会付账的。”阿尔说。 “当然,他当然要给钱,他会十分炫耀地递给我一张百元大钞,就跟多了不起似的,然后我还要毕恭毕敬地感谢他,再找给他钱。如果有哪个侍者能从他那里拿到小费简直太幸运了。他就是这样,真是个狗娘养的!我真想给他一剂麻醉酒,虽然我一生中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一旦我做的话,他肯定会是第一个实验品!” “你不能那样做。” “我知道。你今晚想和海琳共进晚餐吗?” “希望如此。” “好的。有一些客人,喝了点香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比如霍尔曼小姐准会以为自己是密斯丁格特。”“什么?” “哦,一个法国演员。对了,你的任务就是看着她,一定要让她在你的视线范围内,免得她忘了自己是谁。圣诞节了,她会有所表示的。” “哈哈,那正是我想要的。” “呃?!”福克斯说。 6 他们沿着南大街一路向南,直奔俱乐部。卡罗琳抽着烟,一只手握着朱利安的手。朱利安抽出手去按喇叭,跟前面的凯迪拉克打招呼。 “那是谁呀?”卡罗琳问。 “一个有为青年,年轻的阿尔·格里科。” “他是谁呀?我好像听说过他的名字。” “爱德·查雷的跟班。”阿尔·格里科似乎并没有听到喇叭声,左拐,向林肯大桥驶去,既没有扭头看是谁,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啊,他就是那个专门去费城取香槟的家伙。他取到了吗?” “只要他想,没有得不到的。” “不可思议,为什么大家都怕他呢?” “反正我是怕他的。”朱利安说。 “不可能!你从不怕任何人,亲爱的,你是我的‘超人’。” “你疯了,小丫头?” “别叫我小丫头,我也没有疯。” “那你说什么?说‘咀嚼’吗?哦,天啊,你见过我母亲这样的人吗?你听到她说让我父亲别说‘咀嚼’那个词吗?她可能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讨厌那个词。” “我觉得她知道,女人还没有那么傻。” “我猜她不知道,可能她误解了那个词的意思,但是至于那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她比较偏爱简单的说法。你说‘咀嚼’吗?” “不关你的事!” “告诉我嘛!” “好了好了,别闹了。” “好的。”过了一会,朱利安说,“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5年之内……” “我们的‘五年计划’?好吧,也许你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看看珍妮和查克吧,结婚还不到两年,刚一年多吧,珍妮就不得不戴假牙了。你知道她的牙齿曾经是我见过的最坚固最可爱最白皙的了。” “可还是没有你的牙好。” “是,我的是很好,但她的牙齿真的很好看,洁白小巧,很有光泽。我的太大了,也没有光泽。” “可我觉得很有光泽。”朱利安灭了车前灯。“我们把你银光熠熠的牙齿当灯用吧。” “把灯打开,别傻了。别开玩笑,这是很严肃的问题。你想她才21岁,21岁啊!但是却已经是个已婚妇女了,拖家带口的……” “而且还有个丈夫,而且还是个不太称职的丈夫。” “对极了!那个查克根本配不上我们的珍妮,他还没有好到……” “好到什么?好到娶珍妮?” “我可不是在逗乐。查克被克里斯基商店的那个芭芭拉·斯库尔兹弄得魂不守舍的,那天芭芭拉·斯库尔兹还说呢,‘要是珍妮稍有魅力,查克怎么会追别的女孩子呢?’天啊!珍妮一定知道这件事情。我没说,别人也没有说,但是谁知道大家怎么想的?芭芭拉怎么会傻到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居然想方设法地要嫁给查克。” “是吗?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约会,并没有想到……”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当时芭芭拉的母亲非常确信她的女儿会嫁给查克,还给他们安排了双人世界游……” “是的,她和老史丁克去了。” “对,但是母亲告诉我她去斯库尔兹的办公室的时候……” “妈的!”车停下来了。“防滑链坏了。趁我还清醒赶紧把它修好。”朱利安下车去修防滑链。在等待的5分钟里,他们没有再说话。有三三两两的车经过,有人认出是朱利安的车,便停下来问是否需要帮忙,但朱利安都谢绝了。 朱利安重新发动汽车。“好了,宝贝,我们刚才谈到哪了?好像说起查克了?” “嗯。” “怎么了你,亲爱的,怎么回事?” “听我说,朱。” “怎么了,小姐?凯迪拉克车性能都非常好,发动机噪音很小,我弄给你看……” “别开玩笑。”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错话了吗?我说什么了?天啊,我们刚才不是好好的吗?” “是,但是你刚才说的一些话让我很不安。你好像都不记得了。” “好了,亲爱的,告诉我,我刚才说什么了?” “就是你刚才停车准备下去修防滑链的时候。你说你要去把它修好,趁着你还清醒。” “啊,这个啊。” “我感觉……” “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 “你生气了吗?” “不。是的,有点。不过,我可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对不起,亲爱的,我真的不想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像落汤鸡一样不知所措地等半个小时,我宁愿死了算了。” “我知道,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喝醉了。” “千万别,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个假期吧。还有,我并没有要教训你的意思……” “我明白,我也没有责怪你。” “我爱你,朱,宝贝,我并不是不让你喝酒。” “啊,我保证。” “别,别保证,不需要保证。你过去也参加过很多次聚会,但是都没有喝醉。希望你今天也一样。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你猜我会做什么?” “什么?” “我会中途偷偷溜出来在车里等你,和你一起……像我们以前经常干的那样。” “哦,我知道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很有情趣。” “自从我们结了婚就很少那样干了。” “是啊,很怀念我们在宁静湖的时光。” “到这里之后我们还没有做过呢,我现在就想,你呢?” “我也想,可是我们怎么做好安全措施呢?”他问。她讨厌在这样的时候提到避孕套,很不合时宜。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考虑生个孩子。” “真的吗?” “我过去从未这么说过,不过,今天让我证明给你看。” “那倒是。那么,在这里吗?就在这儿?人来人往的……” “哈哈……” “好你个卡罗琳……” “不是现在,我是说待会儿,偷偷地。” 他们下了车。以往朱利安会把车停在离大厅不远的地方,在那里能看见很多美女,或有丈夫随行,或有专车接送,但是今晚朱利安另有打算。他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出车道,开到离走廊很近的一个地方,这样走过去就不用太久了,更何况刚下过雪。下车后两人手挽着手穿过走廊,走进了大厅。卡罗琳说她会一直呆在下面,之后朱利安就径直去了男人的包间。 在这样一个夜晚,来参加聚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天气寒冷,被雪覆盖的高尔夫球场上洁白一片,第二孔、第四孔处原本是泥土的地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夏天的时候,这个高尔夫球场非常干净整洁,人站在上面就像一个穿戴整齐的农夫,旁边则是另外一群穿着工装裤戴着草帽的农夫。现在是晚上,就更难分辨出高尔夫球场与农田了。放眼望去,白雪皑皑,有蓝色和紫色的点缀。父母和朋友们都说,在雪地里呆久了会感冒。但是看到整个世界都被白雪和月光笼罩,犹如在画中,突然觉得这样呆着也没有什么不好。朱利安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依然健康活泼。“我应该多呼吸点新鲜空气。”说完,他就走进了包间。 很多人和他打招呼,他回应着,光“你好”就说了六七遍。在这里,他没有敌人。然后他听到一个人说,“你好啊,拳击手。”虽然已经知道了是谁,可他还是向那个人看去——是博比·荷尔曼。 “哦,你好,哑巴酒。” “什么?天啊,你居然敢叫我哑巴酒?”博比缓慢且费劲地说。 “有病吧,你。”朱利安接茬。他脱掉外套,摘下帽子,把它们放在衣帽间里。 博比开始调侃起朱利安。“天啊,”博比说,“我这辈子从没有遇见过这么低级的事,把冰块甩到别人的脸上,把他打成了熊猫眼。上帝啊!” 朱利安坐到桌前。“鸡尾酒、烈酒、姜汁威士忌,想喝哪个,朱?”维特·霍夫曼问道。 “鸡尾酒吧。” “马提尼?”霍夫曼问。 “好。”朱利安回答道。 “你大可不理我,”博比喋喋不休地说,“像过去那样忽视我,就当我不存在好了。继续吧,忽视我吧。我才不在乎呢。但是,英格里斯,起码你得多出一个人的酒钱吧。” “嗯?”朱利安应了一声。 “你知道,哈里不来,少了一个人的钱,你得为他掏钱。别忘了到时多拿出5美元来。” “这人是谁啊?”朱利安轻声地问维特。维特笑笑,“他不是和某个会员一起来的吗?” “得了,”博比说,“就别为我操心了。” “不管大家烦不烦,会员制度该明确的地方还是要明确,”朱利安说。“我不在乎有犹太人或者黑人,甚至是麻风病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灵魂,像你我一样的灵魂。但是一个想来俱乐部摆脱爬行生活、进化成人类的家伙,难道不是虫子吗?转过身去,荷尔曼,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你有翅膀吗?” “少烦我。我还过得去。” “这就是麻烦所在了,”朱利安说,“我们应该让警察守门,专门拦住像你这样的家伙。” “昨晚幸好没警察。居然没人去请警察,或者该死的海军陆战队什么的。” “又来了,还谈战争,”朱利安抱怨道,“你又没参加过该死的战争。这就是问题。别听维特和伏罗杰的——” “行了,”博比回答,“有战争的地方就有我。我穿过军装。别把我想成那些只知道在学校里打闹的懒家伙。山姆大叔需要我时,我就响应号召,让民主扎根于这个世界。战争一停火,我也熄火。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1917年才穿上军装的人,战争都结束十三四年了,他们就只在乡村俱乐部有重要人物出现时才砸砸酒瓶,抗议一下。都是些一次大战年代的老兵,只知道在兰特尼格乡村俱乐部吸烟室里搞突然袭击。” 其他人哄堂大笑起来。朱利安意识到自己略逊一筹。喝完酒后,就起身离开了。 “不用送你吧?”博比问道。 朱利安瞅了一眼维特,完全漠视博比。“这酒有问题,维特,你没闻出来吗?” 维特抿抿嘴,没有回答,只说,“就走了?” “随他去吧,维特,”博比说,“你也知道这家伙喝酒时的德性。不过你很安全,他喝的是鸡尾酒。里面没冰块,不会把你砸成熊猫——” “好了,我走了。”朱利安说。他从衣帽间走出来,依稀听到博比还在高谈阔论,声音很大,直达朱利安的耳边。“嘿,维特,我听说哈里·莱利想买辆新林肯车。他烦透了去年夏天买的凯迪拉克了。” 朱利安慢悠悠地走着,穿过吸烟室,绕过小餐厅,来到舞厅的楼梯前。男士们在这里等候他们的心上人。朱利安跟很多人打了招呼,特别是愉快地朝米尔德里德·阿默尔曼挥了挥手。她安排了今天的晚餐。米尔德里德个子很高,是个健壮的姑娘,也是女高尔夫球队的队长。她的父亲是个放荡的醉鬼,但是很有钱,拥有一家雪茄工厂。阿默尔曼夫妇经常会约一些朋友在一张小桌子上聚聚,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朱利安才会在俱乐部出现。米尔德里德夸张地晃动着左手里的牌,很明显,她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吉布斯维尔的人都知道,如果你告诉米尔·阿默尔曼任何事,她都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朱利安从她的微笑中得到些许勇气。他以前很喜欢米尔,曾经因为米尔不住在纽约而窃喜了很久。如果住在那儿的话,她可能早就被贴上同性恋的标签了。而在吉布斯维尔,她仍然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 “你在想什么?”卡罗琳突然来到他面前,问道。 “我喜欢米尔。”他说。 “我也喜欢,”卡罗琳道,“可是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呢,她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 “没有,就只是喜欢她。”他回答。“我已经知道怎样面对现实了。” “怎么样?” “博比·荷尔曼先生精神很好,整晚都在拿我开涮——” “天啊,在哪里?衣帽间?那儿有很多人吗?” “是啊,维特、伏罗杰,还有一些常客。他说,我得再拿5美元出来,把哈里那份也掏了。接着他拿战争结束和别的事来取笑我。我怎么能等到1930年参军呢?还有许多家伙提到了警察。” “嗯,我猜到了会有那样的局面。”卡罗琳说。 “是吗?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没什么。凯蒂·霍夫曼说到了安全套,而我——” “上帝,你们这些女人,又在卫生间里胡扯了!为什么你们总是——” “你不想听听她说什么了吗?或者你还想继续被羞辱?” “对不起。” “嗯,凯蒂,你知道她的为人。她全说了。她听说哈里被打成了熊猫眼,我说,我就早知道了。然后她说维特很担心。他对你说了吗?” “没说,他没什么机会,博比一直在叽里呱啦。我没机会和他说话。” “显然维特知道哈里投进车行里的钱。” “他当然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实际上,我想是我自己告诉维特的。是的,是我说的。我必须告诉他,因为去年夏天他知道这件事时,他就想知道为什么我没去找他,我跟他说每个人都去找他,我就不去了。我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你从没说过。凯蒂说维特很担心,因为要是跟哈里成了敌人,那可就太糟了。我跟你提过。” “我知道你提过。我们别一直站在这儿聊天了。珍妮和伏罗杰在那边。我们过去好吧。” 他们走了过去。珍妮是卡罗琳最好的朋友,伏罗杰跟朱利安也很熟。朱利安并没有什么太好的朋友,自从上了大学就孑然一人。他大学时的好友在统一石油中国公司工作,一年才通一次信。和这些朋友在一起,朱利安觉得很安全也很舒心。伏罗杰今年34岁,比朱利安大将近5岁。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胳膊,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朱利安看来,与其他去过法国的同龄人相比,自己与伏罗杰的关系并不算亲近。 朱利安在大学里是“周日下午茶俱乐部”的会员。他觉得自己应该参军,而不是上大学。可是日子一长,这种感觉就淡了。他相信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了,但他其实还是在意。每天第一次见到伏罗杰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去参军。伏罗杰曾经是个出色的游泳运动员和网球运动员。 和珍妮在一起时,朱利安总是感到很惬意,他们之间亲密无间。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他们共坠爱河;感情结束后,他们彼此才真正成熟,也都做好了投入下一段感情的准备。珍妮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他,在和伏罗杰第一次过夜时,她就达到了高潮。因此朱利安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现在他们谈到了某个家伙拜访了某某人;知识分子会不会参加舞会;女孩子看上去多可爱多完美;朱利安的车胎漏不漏气,因为他们看见他的车停在去俱乐部的路上;高速公路管理局这么快就清理了马路是好还是不好;可爱的花束;“骆驼”牌香烟让人抽不出什么感觉;米尔的父亲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糟糕;阿默尔曼一家办聚会时一点都不吝啬。 现在米尔和她的父母各就其位,站在舞厅里(家具没挪走时是起居室),排成一行招待客人。不到3分钟,大批的人群涌进门厅,他们公式化地问候阿默尔曼,愉快地跟米尔打招呼。本·里斯金和“皇家加拿大人”乐队刚刚从哈里斯堡赶来,准备妥当后,用低音鼓奏起了《给我记住你的理由》。 “别喝多了。”卡罗琳叮嘱着,转身自己找乐子去了。 7 舞会继续着。直到一点,阿默尔曼的舞会才接近尾声,这时候所有人都留意到,米尔整场舞会都不乏人问津;这样以后她可以尽情地出席各种聚会,而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也要回请大家了。明天的报纸将会登出客人的名单,聚会将成为历史。下个圣诞节依然会有人举办聚会。反正米尔·阿默尔曼至少一年内都不会再举办化装舞会了。 今晚是俱乐部的牛排晚宴。由于是俱乐部的聚会,就邀请了所有会员。就像阿默尔曼的聚会一样,女主人可以安排烤鸡大餐、烤火鸡大餐或者牛排大餐,而今晚就是牛排大餐。阿默尔曼一家只有这么多钱。他们在吉布斯维尔的地位并不稳固,这样的晚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按社交习惯,他们没有供应饮品,也没搞舞会捐助活动。出席舞会的男士都携伴而来。单身、未订婚的男士一般在接受邀请后,打电话问女主人,是否需要携舞伴。所有的事情都提前安排好了,比想像中的更有乐趣。女孩子里总会有一些参加过很多次舞会的壁花小姐,也总会有一些男士到场迎送。但是,女主人不会把炙手可热的年轻单身男子安排给她们,而是会介绍给那些时尚而有魅力的年轻小姐。 像米尔这样的女孩,通常会和一对已婚夫妻,或者两对、三对,结伴而来。米尔与男士跳舞时会保持一定距离。一旦越界,那便肯定是男士们有所求了。通常,若某个已婚男士很恼火自己的妻子,就会向米尔诉诉苦,他们完全把米尔当成兄弟。这完全合乎逻辑,所以也不会引发误解。当然,当一个男人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也可能会需要米尔这样的女孩。这样说虽然有点残酷,但事实就是这样。一般女孩到了25岁就该开始准备了,她们会期待每次舞会的到来,憧憬着能发生点什么。只有像米尔这样的女孩儿才会傻到相信机会总在下一次,而她的白马王子也会在下一场舞会出现。 参加舞会的男人们之间达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共识:如果一个各方面都不太出众的女孩能引得一位镇外的男士来参加舞会,那么吉布斯维尔的男人们可要给足她面子。他们会邀请这个女孩跳两曲,悲哀的是,最后这些女孩往往都会嫁给镇外的男人。当然,这些女孩一旦结了婚,就意味着之前那段灰姑娘的灰暗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而与条件优越的女孩平起平坐。当然,代价是她们必须和那些男人结婚,而不仅仅是订婚,但那些男人可能是个无耻之徒,愚蠢而不修边幅——不管怎样,只要不是犹太人就好。因为吉布斯维尔的女孩里面没有嫁给犹太人的,她们也不敢这样。 大多数男生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频繁出入各个俱乐部,进行社交活动。比如朱利安,他知道晚宴总是这样:身边坐着两个女孩,一个优秀出众,另一个则稍微逊色。在吉布斯维尔,那些优秀的或者那些人们认为条件还不错的男士身边都会有这样两个女孩,对他们来说,一个是奖励,一个是义务。幸运的是,美丽的女孩还是多一些。像今晚,朱利安的右边坐的是珍妮·奥格登,左边是康斯坦丝·沃克。康斯坦丝是卡罗琳的远房表妹,总是疯狂地参加聚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钓到男人。 吃饭的时候,朱利安总是不时地想到卡罗琳。康斯坦丝叫朱利安“朱利安表兄”都已经成习惯了,虽然这种称呼很老土。他和康斯坦丝跳了几曲,发现她和卡罗琳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同样的个头和身段,无可否认,康斯坦丝的身材还不错,起码朱利安如此认为。而且,她比卡罗琳更稚嫩些。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卡罗琳背部胎记的确切位置,他也清楚地知道她左腿上接种疫苗后留下的疤痕。虽然他也好几次看见过康斯坦丝穿浴衣时的样子,但是却没有发现她接种疫苗的痕迹。在和康斯坦丝跳舞时,他刚想问她,却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了——因为搂得太紧,康斯坦丝已经开始兴奋。他有点无地自容,同时对康斯坦丝也感到些许愧疚,勾起这样一个女孩子的欲望可不是什么纯洁的事,连他自己也有点亢奋。他慢慢地放开她。 这个女孩和朱利安一起吃的晚饭,现在又一起跳舞,朱利安一边观察着她,一边默默地将她和自己的妻子,即她的表姐,作比较。他总爱这样,参加聚会的时候,只要没有太醉,他的思想就开始游离,别人看起来还以为他在观察周围的设施。 卡罗琳已经31岁了,而康斯坦丝还在上大学,要年轻十好几岁呢。姐俩在学校的成绩都很好:卡罗琳在布林莫尔学院念完了大学,康斯坦丝就读于史密斯女子学院。康斯坦丝虽然样貌平平,但是成绩绝不会输给那些聪明的犹太女孩,康斯坦丝的志向是能够进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会,就像那些女孩——人在史密斯,心却在耶鲁。在布林莫尔,卡罗琳是非常典型的小镇姑娘。她小学是在家乡的私立学校上的,然后进了很好的预科学校,然后是布林莫尔。进了布林莫尔就意味着很快会走向成熟,对生活充满热情。康斯坦丝看起来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该知道的事情,而卡罗琳还依然懵懂,依然在不断地学习,比如南达科他州的省会是哪儿,迈克·宾戈多尔的特征,戴尔豪斯的地理位置,马球比赛中的让步原则以及摩托车边斗的构成等等。 朱利安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样看重两个人的学历,但是这样的比较让他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卡罗琳的学识,在任何时候都会成为她的有力支撑,然而康斯坦丝就不同了。他想想又觉得好笑,这样比较有什么意思呢?对他来说,康斯坦丝并不重要。他还是决定将他的重大发现告诉卡罗琳,看看他俩在这方面是否能达成共识。不过卡罗琳准会说,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有客人开始离席了,朱利安在人群中寻找卡罗琳,却发现她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索性不过去找她了。但是,朱利安错了。 阿默尔曼家这边的聚会结束了,但这并不表示所有的晚宴都结束了。除了阿默尔曼家这样重量级的聚会,还有一些小的聚会,其中有一场就是哈里·莱利的姐姐戈尔曼夫人举办的。有8个客人光临宴会,分别是两个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医生及他们的妻子、克里顿神父、圣彼得堡罗教堂的牧师、费城的刑事诉讼律师弗兰克·柯克帕特里克及夫人。他们的晚宴也是牛排宴,桌下的箱子里放着香槟,这完全符合兰特尼格乡村俱乐部《俱乐部法规》第七章第六条。 戈尔曼夫人经常参加俱乐部的大型舞会,有时自己也办一些小的宴会,就像今晚这样。客人们相互寒暄后就很自然地坐在一起,安静地用餐,喝咖啡,也有男士坐在后排抽烟。但是无论男女,大家都会不时看看阿默尔曼家聚会那边的欢乐人群;只有克里顿神父双手合十端坐桌旁,时而玩弄雪茄的锡纸,时而讲个小故事,声音低沉柔和,极富感染力。他认识吉布斯维尔的每个人,也是俱乐部的会员,但他属于高尔夫俱乐部。他在宴会上非常缄默,常常一言不发,除非有人主动跟他搭茬。也许是故作威严吧,不过他的教徒和那些不相熟的非天主教徒确实都很敬畏他。他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老成和达观,因为教会政治剥夺了他、他的教区以及在整个吉布斯维尔小镇设立主教的可能,而主教的位置是他们多年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 据说枢机主教对他的那点心思很反感,一直反对把圣彼得堡罗教堂改为大教堂以及提拔克里顿神父为主教。结果,克里顿只升职为高级教士,任农村教区教长以及圣彼得堡罗教堂教区终身教长。这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对圣彼得堡罗教堂主教位置的追求。这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对克里顿而言是如此,对教区中爱戴他的富裕教徒以及那些更有势力的煤铁总公司共济会会员们而言也是如此。煤铁总公司的人虽然一直对克里顿无法理解,但却很尊重他。他们常说:“我是强硬的长老教会员,但是让我告诉你,没人敢让我听到他对克里顿神父出言不逊还能逃脱处罚,不管他是不是天主教徒。” 也有些教徒私底下讨厌克里顿神父从事的非宗教性质的活动,但他们的厌恶要归咎到哥伦布骑士会(Knights of Columbus,美国天主教的一个慈善组织。——译注)。经营煤矿公司的梅森家族拥戴克里顿神父,也就爱屋及乌地原谅了哥伦布骑士会。哥伦布骑士会认为他们的神父应当为自己服务,替他们做宣传。但是克里顿神父却不配合,他忙着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矿工的家庭从董事会那里争取更好的住宿条件,以及为比自己更穷的教区做点贡献。正因为和煤铁总公司的高层人物走得太近,美国矿工联合会组织方以及调查工作者对克里顿高级教士都心存不满。 不过,话说回来,他有时也会帮助新教徒,帮他们争取保证金,找找工作。买车的时候,由于经营福特汽车的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便没有买他的林肯车,而是从朱利安那里买了一辆凯迪拉克。为了表示对朱利安事业的支持,克里顿神父从他那里为他的助理牧师买了三辆福特。三年前,他开着他的别克来到朱利安在车库的办公室,对他说:“早上好,我的孩子,今天有没有什么好的黑色凯迪拉克出售啊?”随后就在楼下买走了一辆车,还是用现金支付的。他的助理牧师的车如果坏了,他们通常会去找卖福特车的人修理,但是他自己总是在朱利安那里买轮胎或者其他零件。 用完餐后,朱利安起身去洗手间,去衣帽间的路上,他经过了戈尔曼夫人的宴会桌。他看了一眼戈尔曼夫人,她并没有同他说话,但这一点也不奇怪。从桌旁经过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敌意。柯克帕特里克很机械地跟他点头微笑,那几个医生干脆假装没看见。克里顿神父总是爱穿一件衬衣,打一条紫色的领结,映衬得脸有点发蓝,圆圆的脸上面带笑容,却那么忧伤。今晚,他只跟朱利安点了点头,没有微笑。 朱利安有些琢磨不透,在跟天主教徒打交道的时候,他常常忽略这些宗教上的礼节。但是今天,当他独自在洗手间的时候,他算是明白了:他们都认为侮辱哈里·莱利就是侮辱了他们。他们觉得,朱利安这样肆意地往哈里脸上泼酒肯定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好欺负的天主教徒。朱利安虽然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天主教徒们联合起来与他为敌的话,他显然会处于不利的处境。他还记得卷入史密斯胡佛争战中的两个人,一个是珠宝商,一个是水泥经销商,他们扬言自己属于三K党,并且公然反对史密斯,就因为他是个天主教徒。他们俩也是吉布斯维尔镇唯一将战争公开化的商人。结果呢,这两个人最后都破产了。 洗手的空当,朱利安想,或许从克里顿神父那里探探口风比较好。他索性就坐在衣帽间里等着克里顿神父。他按了铃,吩咐衣帽间的侍者威尔从他的储物柜里取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来,并特别招呼他拿两个杯子和一些汽水、冰块。朱利安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点上一根烟。 有一些人出入,问起他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那里。博比·荷尔曼进来时,还没等他开口,朱利安就呵斥他闭上嘴。年轻点的孩子们进来,看着朱利安的苏格兰威士忌以及旁边多出来的一只杯子,从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认为朱利安是遭冷落了。这一切真是很滑稽。朱利安知道,他们是想表示友好,和朱利安喝一杯,但是即使这样,真要和朱利安这个“异类”坐到一起,他们还是有些犹豫。朱利安想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把酒泼到了另一个家伙的脸上吗?哈里活该受到这样的“礼遇”,他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哈里是个可恶的家伙,以为在吉布斯维尔有5万块钱就可以自以为是。他只是个暴发户而已。 以前在俱乐部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大家并没怎么当回事。有一次,不知道是博比·荷尔曼还是维特·霍夫曼亦或是伏罗杰·奥格登,反正就是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想试一下维特刚买的一瓶酒,当时他们都已经醉醺醺的了,其中一个擦了根火柴想测试一下酒的真假,结果引起了一场小火灾,桌子、椅子、长凳以及一些储物柜都烧着了。还有一次,其他高尔夫球队的一个队员在衣帽间胡乱挥舞着球棍,正好打在从旁边经过的乔·谢默宏的下巴上,一副好牙就这样毁了。两年后,乔的车坠落林肯大桥的时候,大家都怀疑他是自杀。人们也没有因此而怪罪那个高尔夫球手;非但没有,他还经常光顾俱乐部,和一些人喝得东倒西歪。 还有一次,爱德·克里奇光着身子在俱乐部管理员的宿舍门口闲晃,调戏管理员的老婆。为此,大家笑话了克里奇好一阵子。总之这样令人作呕的事情数不胜数。上次,凯蒂·霍夫曼和玛丽·卢之间扯头发抓脸的大动干戈才让人哭笑不得呢,就因为凯蒂听到玛丽·卢说她应该被警察抓起来。更搞笑的是艾利诺·哈洛威,她是俱乐部里很多趣事的主角,闹过很多笑话。有一次,艾利诺为了向5个年轻小伙子证明自己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而爬到旗杆上,因为艾利诺不常住在吉布斯维尔,他们怀疑她的头发不是纯粹的金黄色。 还有一天早上,为一队到访的女子高尔夫球队队员举办了一场小型宴会之后,戈尔多夫人、史密斯夫人、汤姆·维尔科、维尔科的儿子以及山姆·坎贝尔都被送进医院洗胃,更糟的是,她们当时都在山姆房间的床上或是地板上。有一次,一个纽约的管弦乐队演奏时漫天要价,维特·霍夫曼和卡特·戴维斯非常气愤,砸了他们的乐器不说,硬是把他们的鼓从俱乐部踢到了山下的高速路上。他们因此惹下了官司,频频被费城的媒体报道,俱乐部也因此上了音乐家协会的黑名单。夫妻打架也是常事,而且并不仅限于夫妻之间。凯蒂·霍夫曼就有过类似的经历,事情的起因是卡特·戴维斯说她很邋遢,她就骂卡特是狗娘养的,卡特一气之下把她的头浸在大酒碗里,凯蒂也不甘示弱地踢了卡特的下身一脚,最后的结果是凯蒂被卡特打得鼻青脸肿。例子多如牛毛。这样想着,朱利安又喝了一杯,重新点了一支雪茄。 还有一些可怕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而让人感觉他们可怕,而是他们本质上就非常恶劣,他们也的确做过一些龌龊的事情。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埃米莉·肖兹夫人,已故的吉布斯维尔镇长马克·肖兹的遗孀。她曾经搞过房地产,镇上的西部公园就是她一手兴建的。她虽是会员,但不常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只是夏天的时候偶尔来俱乐部坐坐,看其他人打高尔夫或是网球,或是看别人在池子里游泳。通常她会要一杯水果柠檬汁,同时也会叫人给她的黑人司机沃尔特送一杯去,呆上一个小时后即离开,可能是去乡下兜风。镇上的人都猜她和沃尔特有一腿,但是从来没有人看见他俩说过话,就连早上好之类的话都没讲过,但是两人的关系的确诡异。沃尔特一天到晚都开着她的史丹蓓克车,好像很有钱的样子,经常赌马,出入“露珠酒店”——那里的女孩儿不会因为他是黑人而排斥他。肖兹夫人曾经想从朱利安那里买一辆凯迪拉克,好引起大家的关注,朱利安却故意刁难她。他给出的价格是肖兹夫人要用她那辆史丹蓓克换一辆凯迪拉克外加150美元。要是一般的折旧贴换交易,那辆史丹蓓克起码能卖出那个价钱的6倍,可是这并没有吓退肖兹夫人。朱利安只好派那个有点罗圈腿、脸上长满粉刺的洗车工路易斯替他去办这件事。最终,肖兹夫人终于还是留下了自己的史丹蓓克,朱利安为此很是骄傲。 另外一个惹人讨厌的家伙是哈里·莱利的外甥弗兰克·戈尔曼,总是一副狂妄的样子。每次舞会只要他母亲一走,他便喝得酩酊大醉。戈尔曼夫人来俱乐部就是为了盯着他。弗兰克被福达姆和维拉诺瓦两所学校开除后去了乔治敦公学,之前先后从劳伦斯维尔学校、纽约军事学院、阿伦敦预备学校和吉布斯维尔高中辍学。他甲状腺肥大,但有点当篮球运动员的资质。整天穿着熊皮大衣,开着他那辆克莱斯勒跑车。他穿校服的时候像模像样,却整天游手好闲。弗兰克还爱唠叨、爱打架,但他是那种三两下就会被人撂倒的人,经常爱跟那些挑衅的小孩抬杠。他时刻谨记着自己的权利。他的舅舅虽然私底下很讨厌他,但每每提起他的时候还略带骄傲地称他为“小疯孩”。 另一个恐怖人物就是维尔科,他曾经以执行禁酒法案为名搜查俱乐部。还有就是吝啬鬼戴夫·哈特曼,经常拿俱乐部的干净毛巾擦鞋,还连续7年不给侍者小费,虽然自己是俱乐部会员,却不让他的家人加入。戴夫从事制鞋业,他需要俱乐部来维持和扩大自己的生意,况且他住在塔夸,就算他的妻子艾维和两个女儿加入俱乐部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他却说,如果他住在吉布斯维尔,事情就会不一样。朱利安又喝了一杯威士忌。 他本想继续想那些可怕的人或者一些人做过的可怕的事,但是这样想有什么意义吗?他现在感觉更糟,而且对自己更加不确信了。比他做过的龌龊得多的事情他还可以列举出很多。爱德·克里奇就是典型的一例,他那样做简直是对洛施夫人那样一个体面的女人的侮辱,或者惹得洛施猜测是他老婆引诱克里奇也说不定。可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而不断贬低别人也让朱利安觉得自己很龌龊。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斤斤计较,细数别人的毛病也算不上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你在别人心里是英雄还是狗熊才是最重要的。总不能说:“看看爱德·克里奇,再看看卡特和凯蒂夫妇,然后是凯蒂和玛丽·卢,我难道不比肖兹夫人好很多吗?”这些人都和这件事情无关。又有两个年轻的男孩看到朱利安并和他打招呼,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让朱利安请他们喝一杯的打算。此时,朱利安又想到,自己已经站到30岁的门槛了,虽然这个问题在过去的一年半里不止一次地想过。而这些孩子都才二十来岁。30岁了,他已经30岁了。朱利安自言自语道:“我已经30岁了,对他们来说,我太老了,已经不能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了,因为如果我邀请他们的女孩跳舞的话,他们也不好意思像对待同龄人一样不顾一切地争抢。他们认为我已经老了。”他只能这样对自己说,虽然一时之间还有点难以接受。唯一可以确信的一点是,他觉得自己其实和他们一样年轻,但是比他们更像个男人——因为阅历和一张老成的脸。当他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些30岁的人是谁呢?那些人现在已经40岁了吧?不,不是这样的。朱利安又喝了一杯,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杯。对了,克里顿神父去哪儿了呢?对呀,当我40岁的时候……神经!他盼望着克里顿神父来上洗手间,然后起身向走廊走去。 夜色真好啊(读过《永别了,武器》之后,他觉得“好”其实是个很浪漫的词,这次应该用得恰到好处)。依然是一个白雪覆盖的世界,视线所及的范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依然在那里,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无论是吃饭、和康斯坦丝或者珍妮跳舞,或者独自坐着,或者喝威士忌,雪一直都在。他做了一下深呼吸,但没有太用力,因为经验告诉他,那样不好。严寒是真实的,雪也是,被雪点缀的世界也是。那片农场一个多世纪以前还是荒野,被好多黑豹、野猫和印第安人占据着。不难想象,雪下面的世界是属于正在冬眠的响尾蛇和铜斑蛇的。那里有群鹿,有从瑞士迁来的一句英文都不会讲的移民家庭。他还记得战争期间,有人告诉过他关于伯克县一些人的事情。他们不但完全不知道有战争这回事,好多人还从来没有来过吉布斯维尔。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感觉真像在听神话,而现在他想知道更多关于那里的消息,想深入了解自己的祖辈。肯塔基州的人凭什么宣称自己对这片山中的土地拥有绝对的占有权?“我猜,我是爱着这片土地的。”朱利安想。 “晚上好,我的孩子。”一个声音传来。 朱利安转过身,看见是克里顿神父。“啊,神父,晚上好。来根烟吗?” “不了,谢谢。我只抽雪茄,”说着,神父从一只破旧的黑皮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用银色的小刀切掉了烟屁股。“最近怎么样?” “还好,啊,我猜你已经听说了那天晚上我和你的一个朋友在俱乐部的事了吧?” “是的,听说了。你是说哈里·莱利?” “嗯。” “啊,这并不关我什么事。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是不会为这件事情烦心的。我不认为哈里会为错过几场舞会而遗憾,他很理智。去跟他真诚地道个歉,他会原谅你的,不过一定要真诚。” “我去过,戈尔曼夫人没有告诉您吗?我今天下午就去了,但是他不愿意见我。” “是吗?那下次看见他就让他见鬼去吧!”神父笑起来。“不。我会感到良心不安的。神父是不能纵容仇恨的。当然,你也并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请原谅我这么说,我认为哈里不过是个蠢蛋,但是请为我保密吧。” 两人相继都笑了。“您是这样认为的吗?”朱利安问。 “是的。如果你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会好好修理你的,小伙子。但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我也是。”“这就对了。哈里太有野心了。恺撒也是。很多人都是野心勃勃的。我自己曾经也是,我为此受到了惩罚。有雄心壮志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要适可而止。记得《世界报》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壮志乃身外之物,我可以拿得起也可以放得下。’所以有凌云壮志是对的,只要能把握好就是了。” “你也看《世界报》吗?” “是的,我每天都看《世界报》。虽然我是个共和党人,但我同时订阅了《世界报》和《纪事报》。布瑞恩离开《世界报》后我一直都很想念他。你看《世界报》吗?我不知道汽车销售商是否也看报。我猜他们整天就知道在支票背面划‘X’。” “神父,我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汽车销售商或者别的什么生意人。”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受了点挫折的小文人吧?” “不,不,我什么也不是,我猜我应该去当个医生的。” “那么……”神父打断了朱利安的话,但是他的声调有些异样。 “怎么了,神父?” “你不觉得这听上去很糟糕吗?不,你不会的。你是个新教徒。但是,其实我也想过要过一种有规律的生活。你这样想还不晚,因为你不是生来就相信自己应当从事某个职业的。好了,我想我该进去了。我总是忘记自己年事已高了。” “来点酒吗?” “如果时间充足倒是可以的,嗯,还有时间。我跟你喝一杯。”神父看了一眼他的银色的大手表。 奇怪的是,朱利安不在的时候并没有人动过桌上的威士忌。贼可能知道酒的主人就在洗手间,偷酒很有可能被当场逮到,这样的冒险并不值得。 “啊,苏格兰威士忌,很好。你喜欢喝爱尔兰威士忌吗?” “当然喜欢。” “我送你一瓶布什米尔牌威士忌吧,虽然不是最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但是味道也不错,而且是真货。天知道爱德·查雷怎么想的,送了我一箱作为圣诞礼物。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他的。来,祝你身体健康,新年快乐!明天就是圣·史蒂芬日,他是第一位烈士吧?不,我想我们还是祝福新年吧。” “干杯!” 老神父——虽然朱利安也不知道他有多老——仰起头一饮而尽。“好酒。” “这也是爱德·查雷给的。” “他一定另有目的。好了,谢谢。再见了。我会在明天或者后天让人给你把酒送去,再见。”说完,神父走了,从背影看,他已经有点佝偻了,但是依然矍铄,而且衣服剪裁很得体。和神父谈完话后,朱利安的精神为之一振,感觉神清气爽了好多。在走廊上站了太久,身上的燕尾服、外衣的袖子以及裤腿全都沾染上了外面的寒气,冷飕飕的,不过朱利安却感觉很好,飞奔着去找正在和别人跳舞的卡罗琳。 乐队正在演奏《三个短句》。他看见了卡罗琳,好像是和弗兰克·戈尔曼在跳舞。朱利安毫不礼貌地插进去。 “我和他好像在哪见过。”卡罗琳说。 “哦,乌梅,弗朗西斯·乌梅,一个高尔夫球手,你不是很容易记住别人的名字吗?” “你刚才去哪儿了呀?吃完饭之后我一直在找你,但哪儿也找不见。你为什么没有在楼梯脚和我打招呼?为什么不冲上来邀第一支舞?你有吗?没有吧!都一个多小时了……” “我和神父交谈了一会,谈得很愉快。” “克里顿神父?不会吧?刚才吗?我看他整晚都和戈尔曼夫人呆在宴会上啊。你喝醉了吧,只是跟他喝了一杯就叫好好谈过?我太了解你了,英格里斯。” “你错了。他和我呆了很久,从他那里,我学会了很多。” “是吗?” “他认为哈里·莱利是个蠢蛋。” 卡罗琳没有接话。 “怎么了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在这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 “他怎么会说到这些的呢?一定是你对他说了些什么吧?” “并不是我说了什么他才这样说的,我只是说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谈起的。啊,记起来了,我站在走廊上,他出来透气,我们就开始交谈,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先说还行,然后说不太好。我问他是不是已经听说我和哈里之间的不愉快,我告诉他我去跟哈里道歉而哈里拒绝见我,然后他就说哈里是个蠢蛋。” “这样说可不太像他的风格。” “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解释说,他不是以牧师的身份来和我交谈的,我们之间是普通人之间的谈话。而且,也没有哪部法律规定牧师必须爱所有教徒啊。” “不,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和他谈这些,虽然他没有马上回去说……” “天啊,你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愚蠢过。克里顿神父是个很特殊的人。” “可是,他是个天主教徒,他们会同仇敌忾的。” “照你说的那是不是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了呀?” “哦,是吗?那你呢?你是想将事情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吗?当它是个玩笑吗?你太幼稚了,朱利安。” “哦,我明白了,我们现在要审判朱利安,是吗?” “你听不明白吗?这事情不会就这样过去的,你也不要那样想。我只是想提醒你,哈里·莱利现在是你的敌人。” “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很了解哈里的脾气和禀性吗?你怎么知道他的报复心极强?你凭什么这样说?请原谅我这样说,但你确实让我感到不舒服!” “明白了。” “哦,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原谅我吧。我们今晚那个约会没有取消吧?”说着,朱利安向卡罗琳凑过去。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卡罗琳说,“我认为你很不负责任,总是做这样的事情。当我们谈论一件事情的时候,你总是把话题岔到上床这件事上,这让我很生气。你这样做很卑鄙,因为如果我拒绝你的话,你就会感到很受伤害或者怎么样。这样的手段很卑鄙,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做。” 音乐戛然而止,但是马上就响起了《是否这就是爱》的旋律,在朱利安这样对爵士乐颇有研究的人看来,乐队表现平平。 “明白了吗?”卡罗琳说道。 “什么?” “我是对的。你在生气吗?” “上帝作证,我没有生气。想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 “想什么?” “我猜你听了之后会很生气,因为我在想这支乐队真糟糕。你觉得生气吗?” “是的,生气。” “为了省钱请这样一支蹩脚的乐队真是愚蠢。舞会上最重要的不就是音乐吗?” “我不想回答。” “没有好的音乐就没有好的舞会,就好像在一个档次较低的俱乐部打高尔夫或者用便宜的拍子打网球一样,感觉很廉价。”朱利安向后偏了偏头,好看看卡罗琳的反应如何。“现在你坐在凯迪拉克里……” “够了,朱,别再说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听,别再说了。” “怎么了,我的上帝。你今天晚上怎么有这么多牢骚。你说让我不喝酒,我就不喝酒。你说……” “是吗?” “好,你让我不说了我就不说了。我们出去谈谈吧。”“不,我不想出去。” “为什么?” “外面太冷了,我不想出去。” “好。理由很好,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事先约定的事情也取消了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卡罗琳轻轻地说。 朱利安没有说话。卡罗琳马上又说道,“好吧,我跟你出去。” 他们慢慢向门口跳去,然后飞速跑到靠近走廊的一辆车里。卡罗琳端坐在那里,朱利安为她点了支烟。 “怎么了,亲爱的?” “我觉得有点冷。” “你想谈吗?不会就想说冷吧?” “你想谈什么?” “谈你。你的态度。我想知道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吃枪药了,总是找我的茬,而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没做错什么,就是叫了我‘蠢蛋’。” “你疯了,我不是叫你。我是在说哈里·莱利。我只是说你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和你说的是两码事。” “好吧。” “我不是跟你道过歉了吗。我现在还觉得很愧疚,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正在无理取闹。” “你是说我吗?” “是,我是说你。天啊,我们到底怎么了?求求你,说点什么,冲我大喊大叫也行,怎么都行,就是不要像僵尸一样坐在那儿。你知道你看起来很像那个圣徒史蒂芬。” “什么?” “克里顿神父告诉我说他是第一个烈士。” “你准备一直这样不着边际地说下去吗?” “最后一次求你了,请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朱利安,我很冷。我要进去了,我该披件大衣再出来的。”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其他车里有没有大衣。” “不,我进去了。跟你出来简直是个错误。” “你出来根本没想要和我谈谈,是吧?” “是,我只是不想在舞池里跟你吵起来。” “在舞池里吵起来!好吧,你走吧,我不留你,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没有,什么也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我不该问。” “问吧。”卡罗琳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车门。 “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你做错什么了吗?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或者我是不是跟别人调情了?或者你在衣帽间里的时候我是不是跟别人做爱了?没有,朱利安,我对你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一些更微妙的事情,但是我现在不想和你谈论这个。” 朱利安搂住了她。“我非常爱你,将来也会,一直都会。求你别这样了。”卡罗琳扬着头,任凭朱利安吻她的脖子,用嘴唇和鼻子在她胸前摩挲,可是当他想进一步抚摩她的乳房时,她阻止了他:“不,不,我不能让你这样做。让我走。” “你被诅咒了吗?” “请不要那样说,你清楚地知道我没有。” “好吧,我还以为你突然间就被诅咒了呢。”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充分解释我现在心里的感受吗?” “起码应该有什么理由吧。你不告诉我是什么吗?” “说起来话长,我要进去了,你怎么忍心让我在这接近零度的地方冻着?” “好吧,让我缓一缓。我们走吧。”朱利安下了车,又一次试图将卡罗琳揽在怀里送她回去,但她似乎毫无觉察,径直走上了台阶。进去之后,卡罗琳直奔女人的包间。朱利安知道她并不期望他等着她下来,于是打算去找其他人。他看见了米尔·阿默尔曼,所以他在一旁等着,等着她跳过来,然后自己好插入和她一起跳。可是忽然间,朱利安感到一阵晕眩,他看不见房间里的任何人、任何事物,但那些人、那些灯光、那些事物却刺伤了他的眼睛。这是因为突然间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卡罗琳是否答应了他们途中的约定——他接着意识到根本没有必要问她了。 他恢复了点知觉,不是视觉;但不管怎样,这种知觉足以让他找到去衣帽间的路。那里有足够的酒,他可以一直醉下去不用醒来。 卡罗琳·沃克和朱利安·英格里斯刚恋爱那会儿,她就已经对他有点厌倦了。那是1926年的夏天,美国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卡罗琳感觉她的生活无聊透顶。从学校毕业4年了,27岁已经算不上年轻,起码卡罗琳认为自己已经老了。男人对她来说好像越来越重要,又好像越来越不重要。她认为这样想没什么不对,因为还没有到一种极端的程度。 “我经常会想到男人,又时不时将他们淡忘。”恋爱的路上,经验颇丰,被人狂追过,也被抛弃过,但是前者居多。男人以及品质卓越的男人总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追求她,而她也曾和他们爱得轰轰烈烈,死去活来。久而久之,她也就相信,自己还是有点魅力的。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可能她还算不上漂亮——因为一位费城的老绅士告诉她,他曾为无数的社交名媛画过像,但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美女。可能在他眼里,她也算不上吧。 8 那年夏天,她反思了毕业之后的生活:生活就像单细胞一样简单,黯淡无光;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过完了就是人生,毫无特性可言。大学的4年像日历一样翻过,唯一有些记忆的就是新年、复活节、万圣节和劳动节这样特殊的日子。在布林莫尔的4年,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在她并不是一无所获。可是,她总觉得这4年的大学生活不那么真实,都虚度了。 光阴就这样蹉跎了。那段在吉布斯维尔教会学校教意大利小孩和黑人小孩的日子,在她看来只是例行公事,她并不喜欢,因为在吉布斯维尔,每个青少年联合会的成员都必须这样做。她缺乏沉稳和自信,不能在孩子们中树立起威信,也并不适合当老师。她甚至喜欢过两三个教区的孩子,虽然理智告诉她,这些她深爱的孩子并不像其他教区的孩子,他们更像是住在兰特尼格街上她朋友的孩子——除了那个脸蛋红扑扑的爱尔兰小孩,她知道放掉她轮胎的就是他,把她的帽子藏起来的也是他。他不像那些马屁精小鬼一样叫她沃克老师或者卡罗琳老师。他才11岁——而教会学校的最低入学年龄是12岁——但是却有一张比实际年龄大出20岁的老成的脸。她对他又爱又恨。他不搞怪时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的样子让卡罗琳有些心慌。在家时,每当想起他,卡罗琳就告诉自己说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孩子以后会很有出息的。他虽然调皮捣蛋,但是还有救……这些就是她当时仅有的一些社会知识。但是她错了。 吉布斯维尔教会学校是一座很老的石砖砌的三层楼房,坐落在吉布斯维尔最脏的地段,是靠兰特尼格街募集的捐款建成的。每天都有一个像卡罗琳这样的女孩和一个专职保育员看护被送到这里来的孩子。下午等所有教会学校和公立学校放学以后,12岁以上的孩子们就可以被召集到一起学习或者做游戏直到晚上6点,然后他们就被送回家,吃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饭后甜点——脱脂牛奶。 1926年一个春天的下午,卡罗琳送走了孩子们之后,去检查门是否都关好了,准备离开学校,结束一天的工作。就在她站在办公室的镜子前准备戴帽子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是谁——她只知道是个孩子——两只胳膊就摸到了她的腿上,随即便有两只手滑到她的裙子底下,一个红彤彤的小脸蛋偎到她的胸前。她使劲打他,最后终于把他推开,但是他肮脏的小手已经得逞,摸到了他想摸的地方。失去了理智的卡罗琳拼命打他,把他推倒在地板上,用脚踢他,直到他蜷缩成一团,她哭着跑掉了。 之后卡罗琳担心了好久,怕那双肮脏的手会让自己染上性病。那个男孩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卡罗琳在一个星期后也辞职了,但是她后来一直觉得自己得了梅毒之类的病。最后忍无可忍,卡罗琳去找莫洛伊医生,对她说了事情的经过。莫洛伊医生虽不是妇科医生,但还是仔细地为她做了检查,之后告诉卡罗琳让她第二天来取化验报告。结果并无任何大碍,她可以放心地结婚生孩子。卡罗琳坚持要给他就诊费,莫洛伊医生只好象征性地收了15美元。卡罗琳肯定不知道,莫洛伊医生后来把15美元给了那个红脸蛋小孩的母亲,因为只有这样孩子的母亲,才会不问原因且感激涕零地收下任何馈赠。 这是卡罗琳第一次接触到性,虽然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之后的日子里,卡罗琳的脑子里总是会想起这些问题,她时常问自己:“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男人都是这样的。别人也是这样教育她的。许多男人对她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好多还都是她自愿的。那时她还是个处女。在那天遭到那个小男孩的神秘袭击之前,她一直相信自己能将性这回事把握得很好。那次事件之后她彻底认识到了自己对待男人和性的态度,但是那件事情好像又彻底地颠覆了什么。在对“教会学校的那个下午”事件的无数次反省中,一向被她忽视的关于性的问题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除了从哈福洛克·艾利斯和克拉夫特·艾宾的情色小说中对性略知一二外,她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无知少女。 到那个夏天,卡罗琳已经有过两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了。每当她爱上了谁,她就会盘起头发来昭示。第一次是跟她的远房表兄杰里·沃克。他出生在英国,受的教育也是英式的,1918年才来到吉布斯维尔。他那时25岁,是英国陆军上尉,历经整个战事;他的左腿受过伤,做过很多次手术,骨头越来越少,银制品却越来越多。那次他是来向预备军传授战术的,在那之前,他从没有来过美国。在卡罗琳家休假的那一个月里,吉布斯维尔的女孩子们都为他神魂颠倒,他也频频受到邀请。他穿便裤,看起来不那么威严;他总是爱将拐杖上的皮带套在手腕上。他的外衣剪裁得体,十字勋章上独一无二的蓝白缎带为整体装束增色不少。他个子不高,但当这与他是残疾军人的事实联系在一起时,便让人容易接受得多。正如吉布斯维尔的男女老少对他的称呼一样,他是一个“牺牲者”。他只仔细地看了一眼卡罗琳,就知道眼前这个带三角帽、穿灰色长统袜、装扮体面的女孩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了。他十分自信,觉得自己一个月就能把她搞定。 他确实做到了。卡罗琳的父亲去世后,她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她母亲耳背,不愿意费心去读别人的唇语,也不愿意带助听器。沃克家的房子在南大街上,就住着卡罗琳和她母亲以及一个厨师,现在多了杰里。 杰里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就有点泄气了。在美国宾夕法尼亚洲吉布斯维尔镇这样一个温暖的房间里,这样一个远离战争的地方,除了电唱机里传出的歌声,一切都显得那样宁静。和卡罗琳这样的邻家女孩呆在家里是件惬意的事,要不是她的口音太重,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英国人。当她起身要去弄电唱机的时候,杰里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按到自己的右腿上,吻了她。她当时并没有反抗,只是在想:“我们可以接吻吗?”但是那次的吻并不成功,因为当他们试图调整脸的角度时,两人的鼻子撞到了一起,于是杰里停了下来。她起身关了电唱机,重新坐回到他身边。杰里握着她的手,她就那样看着,然后抬起头直视他。他们都不说话,卡罗琳看他的时候,杰里正温柔地笑着。她也尴尬地笑了,然后凑近他和他接吻。这回反倒是杰里有点局促。她全身心投入的样子,让杰里觉得仿佛这时对她做任何事情都不会遭到拒绝。 就这样过了三五分钟,卡罗琳重新坐好,并把头放在了杰里的肩上,有点害羞,还有点窃喜。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主动。“抽根烟吗?”她问。 “你会抽烟吗?” “虽然抽烟是不允许的,但是我会。来,你拿着,让我抽一口。”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他的银色烟夹子,她点上一根抽着,姿势不是很专业,吸得有些猛,样子有些滑稽。由于吸得过猛,嘴和鼻孔都吞吐着烟雾。他帮她熄灭了烟,然后就听见卡罗琳母亲的车响,她正将别克从车道开到车棚里。卡罗琳起身去换了张唱片,是《可怜的蝴蝶》,“这是一张很老的唱片,但是我很喜欢,因为都是切分音。” 自那以后,他们就经常接吻,有时在大厅里,有时在储藏室,甚至有时在她的跑车里。那辆车的构架很奇怪,驾驶员的位置与副驾驶的座位离得有一英尺远,两个人坐在上面接吻很不方便。 他死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卡罗琳他爱她。卡罗琳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处女之身。在离开吉布斯维尔6个月后,他死于坏疽,而两个月之后他的家人才记起给他们写信。这也稍稍缓解了卡罗琳的哀伤。他安静地躺在坟墓里,然而卡罗琳依旧想念着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一生所爱,即便是在和那些从法国、波士顿空军基地回来的小伙子们偷情的时候。她在男人们中间依然很受欢迎,而之后她也和许多男孩子接过吻,像当初她和杰里一样,投入而放纵,只是现在她更加明白应该如何以及在什么时候放手。可以说,在布林莫尔,她是舞会皇后,也和大学里的那些男生们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他们也不用因为无所贡献而羞愧,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后来她母亲收到一封英国来信,是塞西尔·沃克家族的感谢信,为他们的儿子在吉布斯维尔受到热情款待而表示感谢。当时朱利安·英格里斯在伊斯顿上大学,卡罗琳去那儿看他了。信中只有一句话提到了卡罗琳,说“如果您和您的女儿来英国的话,我们将……”。她明白,或者她希望自己能明白,他之所以没有多向母亲提及她,是因为怕他母亲多想。在去伊斯顿的路上,卡罗琳仍然很沮丧。当我们思绪蔓延开来的时候,常会回忆起生命中那些不同的时期。在往后的时间里,卡罗琳将去伊斯顿的这次旅程视为自己少女时代的结束。在她的一生中,直到她爱上朱利安·英格里斯之前,她一直在想如果事情不那么发展,她将嫁给她的表兄并留在英国;她一直都对英国有好感。但是,1925年去英国的时候,她并没有去拜访杰里的家人,因为她只在那里呆了两个月,而且那时候,她已经爱上了别人。乔·蒙哥马利有许多绰号,“醉鬼”、“蛇”、“财神”、“衣冠楚楚的人”、“德比的甜心”、“销售员邦德”、“老兵”以及“多余的人”等等,这些说的都是乔。他有些炫耀地称自己认识菲茨杰拉德。卡罗琳觉得他是一个快乐国度的使者,那里的人们应该都非常有趣吧。卡罗琳对他们充满好奇,想亲自去看一看。当然,她并不知道后来她会成为那个地方(菲茨杰拉德笔下的那个地方,乔的家乡)的一分子。她只知道吉布斯维尔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虽然这片土地及其风土人情并不值得被写进小说里。 乔·蒙哥马利来自雷丁,与纽约隔着两个州,地理位置上相当于从哈特福德或者新伦敦到纽约的距离,但纽约人并不晓得,甚至很多雷丁本地人都不知道,只有乔烂熟于心。乔的父亲哈里·蒙哥马利非常有钱,因为在泰坦尼克号上与妇孺争夺救生艇被船长开枪打死而一举闻名。在卡罗琳的记忆里,乔爱穿一件熊皮大衣或者布鲁克斯牌服装,在当地打高尔夫球小有名气。乔是惠特尼·霍夫曼的朋友,认识一些吉布斯维尔的人,但不经常来这里。 1925年之前,乔对卡罗琳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但是,就在她准备出国前,在东奥良奇的一个“狂欢周”上见到他之后,卡罗琳便不能自拔了。当时她是一场婚礼的伴娘,而乔是男傧相。乔对她说:“上帝啊,请不要向她介绍我,我们是老友了。是吗?”听到他这样问,卡罗琳高兴坏了。她对其他男傧相都不理不睬,唯独频频亲吻乔。他肯定也有点动心,在卡罗琳去旅行前,他留在纽约陪了她一周。烦琐的婚礼终于在5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那天是个星期天。下一个星期六卡罗琳就要去巴黎了。他独占了卡罗琳的所有时间,带她去看话剧,去费城认识阿斯达利和沃尔特·卡特勒,去看了《窈窕淑女》、《价格荣誉》和《罗斯·玛丽》,还跟班尼特和保利斯一起看了加里克的轻喜剧。刚入6月,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全城的人都在酷暑中煎熬。记得以前一位政府官员做过一篇名为《吉布斯维尔需要什么》的报告,现在他该知道答案了,好多人都在想干脆热死算了。乔不停地喊热,一刻也无法忍受。看完《价格荣誉》的第一场表演后,他成功地说服了卡罗琳和他一起外出。他把车开到镇上,提议卡罗琳和他一起去长岛或西切斯特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兜风。“我向你承诺,我会给你讲一些关于战争的故事,这样的话剧不看也罢。” 乔很会拿捏时机,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卡罗琳的鼻子涨得通红,每个人看到她这样都会忍俊不禁,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卡罗琳猜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好笑。 他们终于来到长岛的一个地方,乔告诉她这里叫琼斯海滩。 “你怎么换内衣呢?”他问。 “哦,我们到了吗?” “应该是,你换好衣服前我不会看的。” 她的心怦怦地跳,腿也有些发抖,只说了句,“好的。”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见过裸体的成年男人,还好他下了车向湖边走去的时候,卡罗琳发现他是穿了短裤的。“你先去吧。”她对他说。她不愿意他看见自己穿着胸罩和三角裤从车里走出来。乔也心领神会,一直都没有看她,直到她下水游了一会儿。 “天啊,我的头发。”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你冷吗?” “现在还不太冷。” “我应该生一团篝火的,可是之前没有想到。” “不要。你想让大家都跑来看吗?谢天谢地,还好你没有。” 乔先从水里出来。“最好不要在水里呆太久,过一会儿你可以用我的背心擦干。”说完他回到车里,打开发动机烘烤自己汗湿的背心。“最好现在就上来吧。” 卡罗琳从水里出来,拉了一下湿透的内裤以防止走光。她的胸罩不太好看了,乳房这样来回晃动让她想哭,就算乔再怎么正经也不可能不注意到她的胸脯。 “别不好意思,我见过裸体女人的。”乔说。 “哦——但是你没有看见过我的。而且你也不会看到。”卡罗琳咕哝道。 “别在水里呆着了,上来会舒服些。游一会儿就出来吧,别不好意思。快点。” 她照他说的做了,感觉不错,好像回到了14岁的时候,或者更小一些。卡罗琳依然有点害羞,但是不害怕了。她用乔的背心擦干了身上。“我的头发怎么办呀?” “给,用这个可能会好一些。”乔递给她一条干净手帕。但事实上,并没有太大用处。 他把西装搭在她的晚礼服上,俩人抽了根烟,自然了很多。“我猜我们要是去好一点的沙滩或者游泳池就不会这样了。” “我现在倒觉得没去是对的。”卡罗琳说。 “是吗?我正希望你这样说呢。” “是吗?很庆幸,我这样说了。” 乔伸出胳膊揽住了卡罗琳。 “别这样。” “好吧。” “不要把事情搞糟了。” “不会搞糟的,起码现在不会。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已经等到你穿好了衣服。” “是的,你能这样做我很高兴,但是现在,你知道的,乔。” “坦白地说,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你……” “你是说我看见了你没有穿衣服?” 虽然理论上她认为他并没有看到她的身体,但还是回答了“是”。现在她倒希望自己一丝不挂呢。反正早晚会发生,尤其是跟乔这样的男人呆在一起。 “好吧。”乔抽开了胳膊。 他们谈起她出国的事,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乔说他想跟她一起去,或者到时能带她去参观巴黎,可是他不得不回“国际城市”工作,因为现在是好好挣钱或者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他那愚蠢的母亲和奸诈的律师已经把他父亲的家产挥霍得差不多了,这使他不得不在“国际城市”驻雷丁的办事处工作,工资少得可怜,让他明白自己是如何地毫无用处。她并不同情他,她曾去过乔家,看见过他母亲的劳斯莱斯汽车。 “现在这样真的很愉快,但是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从这儿到镇上远吗?” “啊,时间还多着呢。不是很远,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远。不要这么快就回去,你马上就要离开我了,而且要离开那么长一段时间。” “但是你不知道,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哦,我知道。你需要6条土耳其毛巾,6条纯棉内裤,12条手帕,2件毛衣。学校里会提供床单被罩之类的东西,但是上面总有洗不掉的墨汁或者凯士公司的商标。” “但是,我……” “校方还鼓励家长们要严格控制给男孩子的零花钱,说什么一星期1.5美元就足够了。” “乔!” “还不允许骑摩托车。” “抽烟呢?” “如果有家长的书面许可,高年级的学生可以抽烟。” “我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 “比如?” “女子学校。” “哦,上学期间,当女孩子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不能来上课或者参加活动时,家长会致信给校方的辅导员……” “好了。”卡罗琳说。她有些害羞,还有些生气。她不该和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男人谈论女生最私密的问题。这是今天晚上她第二次对他破例了:他是第一个看见她裸体的男人(幸好还穿着内裤,可以遮一下羞);他也是第一个和她谈论女孩子事情的男生。她讨厌那些委婉的措辞,会让她想到在布林莫尔上体育课时给老师写的那些假条。 乔再一次搂住了她,脸慢慢向她靠近,他以为她会生气,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而是将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仰起脸吻他,他们很快纠缠在一起。乔解开她的裙子,亲吻她的胸,而卡罗琳也回应着他,轻轻地捧着他的头,平静地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她知道乔接下来会做什么,可她不准备反抗。然而她错了。乔帮她弄好肩带,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刚刚跑完步一样。 “你是处女吗?”乔问。 “是。” “你确信?请告诉我事实。” “嗯,是的。” “你爱我吗?” “是的,乔,我爱你。” “你多大了?” “25,马上就26了。不,我现在已经26了。” “那么你是想在结婚之前保留处女之身吧,不然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个处女?”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以前从没有这样做过。”她紧咬着嘴唇,接着抱住乔的脖子。他吻了她。 “你愿意和我订婚吗?你还喜欢其他人吗?” “不,现在我的生活里没有别人。” “是吗?” “是的。你不想向我求婚吗,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理智些,等你旅行完了,我们分离两个月之后看你是否还爱着我。” “你爱我吗?你都没有跟我说过你爱我。” “我爱你。这也是我八年以来第一次跟女孩这样说。你相信吗?” “有可能。八年?你是说1917年战争之后?” “是的。” “发生了什么事?” “她结婚了。” “你现在还和她见面吗?” “都两年多没见了。她现在住在费城,丈夫在部队里,他们有三个小孩。一切都结束了。” “如果我不是处女你还会娶我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是为这个才问你是不是处女的,只是因为——你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 “我是想如果你不是的话,也许今天可以陪我一晚。” “如果是那样你可能不会娶我?”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嫁给我。你愿意吗?去了法国千万别被法国人迷住了。” “我不会的。我甚至都不想去了,或许我不去更好一些。”卡罗琳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为什么这样说呢?” “显而易见,乔,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我很爱一个男人并且愿意和他结婚的话,我会在订婚前和他发生关系,然后举行一个简单的订婚仪式,然后马上结婚。”“哦,这么说你之前还没有恋爱过?”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做了这个决定后就没有谈过恋爱。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后,我才对性有所了解。天啊,那个表准吗?” “有点快。” “快多少?” “我不知道。” “不管它是快半个小时还是多少,我们还是回去吧,虽然我不想,但是……” “好吧。” 车开到半路的时候,卡罗琳想起一些事情,让她有了哭的欲望,想消失,想一死了之。最糟糕的是,她不得不告诉乔。 “乔,亲爱的。” “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哦,天哪,我真希望人们……” “什么事?” “我明天晚上不能来见你了。” “为什么?你抽不开身吗?” “不,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们今晚会这样。明天会有人来吉布斯维尔为我送行。” “谁呀?那人是谁?” “嗯,不只一个人,有个男的……” “谁啊?我认识吗?” “朱利安·英格里斯,不知道你认不认识,还有一些奥格登家的人,你应该认识吧?” “伏罗杰吗?当然,我见过英格里斯几次,他还是个大学生吧?” “没有,已经毕业了。” “你不会爱上他了吧?我希望你没有,他没什么好的,打牌的时候老作弊,还吸毒。” “不可能,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就是老喝醉罢了。” “亲爱的,我在开玩笑。我对他一无所知,我甚至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他来。应该还能认出来。但是你没有爱上他吧?” “我爱上你了,对,我爱你。不过这样的话,事情就糟糕了。我希望你明天也能来为我饯行。但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哦,不,不,英格里斯先生会不高兴的。” “不是这样的,我又不是在说他。珍妮和伏罗杰明天会从吉布斯维尔赶来为我送行,我们准备去纽约痛快地喝酒。虽然我不太想这样,但是也没有办法。” “不,你做的是对的。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你会经常给我写信吗?” “会的,每天都写,地址是文多姆街14号,对吧?” “你怎么知道?” “哦,你和其他的女孩不一样。我不能天天见你,但会每天给你写信,每个周末给你打电话。你会给我什么呢?光寄明信片的话我怎么好意思拿给我母亲看?会给我寄‘利波特’的围巾吗?还是‘丹伊尔’打火机?” 他们在一家商店停下来买了把梳子,然后回到康姆多旅馆,她和另外两个同学,利巴·麦克里利及伊兹·斯坦纳德住在那里,她们打算一起出国。车子停了,风也停了,重新回到酷暑中让卡罗琳感觉有点不舒服,她想快点回到宿舍,然后可以躺在水里面。他们匆忙地告别。老天像发火了一样,她一刻都无法容忍这炎热的鬼天气。 乔在给卡罗琳的第一封信里说,他不得不在纽约的酷暑中挣扎,而她却可以在船上享受海风的凉爽。他的信热情洋溢,充满爱意,看完之后让人全身舒爽。一路同行的还有其他女孩。她经常问自己:“我爱他吗?爱他吗?爱他吗?”都可以编成顺口溜了。 “谁啊?乔·维登勒吗?”叫伊丝的女孩问。 “是个叫乔的,但不是他。” “那个送你到船上的乔·英格里斯?” “他叫朱利安。” “到底是谁啊?” “说了你也不知道。” “啊,我知道了,就是非常热的那天送你回旅馆的那个人。” “就是他。” 但每次收到他的信后她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十分暴躁。虽然他们相恋的时间很短,她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因为那些信看上去更像是便笺,而不像情人之间的信。在信中,她也只能谈一下纽约和雷丁的炎热,对他表示同情等等。她十分想念他,想和他分享自己第一次欧洲之行的趣事和异域的新奇。后来她收到他一封信,完全搞砸了卡罗琳的这次旅行,或者说成为了这次旅行的分水岭。他的信很长,归根结底在说一件事,卡罗琳几天后才意识到这点。乔在信中说:“亲爱的,事实是这样的,命运让我们走到了一起,然而你出发的那个晚上,命运又将我们分开,那些人是来把我们分开的。如果那天他们不曾到来,很有可能就会兑现那天我们游泳时说的话。但是,他们还是来了。你还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就离开了。之后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孩,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我感觉很抱歉……”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别的女孩是不一样的。她爱他,她甚至和他一样后悔在纽约的最后一个晚上没有陪在他身边。她当时要是能告诉他这些该有多好啊,可是不行,写信或者打电话都无济于事。那个下午,她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收到这样的信她是多么的震撼(虽然这封信并没有让她不开心),他给了她心灵的震撼,因为他是第一个跟她这样坦白的人。卡罗琳理智地这样做了,然后生平第一次她有了醉酒的欲望。那天晚上,她和一个年轻帅气的哈佛犹太学生一起大醉,然后发生了关系。他带着她在巴黎到处逛,在看了一场马戏表演后分手了。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记起发生了什么,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冲动之下,卡罗琳想马上收拾行李回家,伊丝·斯坦纳德制止了她。伊丝过来坐到卡罗琳的床上,问:“昨晚哈里带你去哪儿了?” “天啊,我怎么知道。” “你喝得酩酊大醉吗?” “是的。”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 “他……你们有没有到一个地方,那里的男女——你知道的。” “好像是。好像去了。” “他也带我去过。我后悔得要死。我不了解他,我当时还没有像你喝得那么醉,我记得每一个细节。但是我真的不了解哈里。他没有碰我,他只是一直那样看着我。他不看别人,只看着我,我猜他肯定觉得看我那样子很有趣。我再也不愿意看见跟他在一起的那些人了。他又让我去,并且让你也去。” “天啊,我快疯了。你说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不,他肯定不会。他只是喜欢盯着我们看罢了。就有这样的人。你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没有。” “我也没有。哈里应该知道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 “那他为什么——哦,我要回家了。” “别担心。你看他没有邀请过莉芭。我一直觉得莉芭不太正经,可能不止一次地和男人那样过。所以我们没有必要这样,只是不要告诉莉芭。如果哈里死纠烂打的话,我们就离开巴黎。要不要吃点阿司匹林或别的药?” 这件事情过去后,卡罗琳再也没有喝醉过。在剩下的旅途中,她以娴熟的舞技吸引了那些讲英语的小伙子们,他们对她颇有好感;与哈里的那件事,以及和蒙哥马利那段不怎么光彩的恋爱,透露了她欣赏的男人的风格:清爽、最好是金发、富有魅力和吸引力。 回到家后,卡罗琳在吉布斯维尔无所事事,每天下午就去桥牌俱乐部打牌,晚上去乡村俱乐部,那里男女都有;她在吉布斯维尔商学院学学速记和打字,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在纽约的这个冬天;她参加周四女子高尔夫俱乐部的联赛和会餐;为各式各样的比赛募捐;为母亲做司机——母亲还不会用引擎发动机;她混迹于各个聚会中。她一直保持在115磅以下,把头发削短,酒量大增,逐渐狂野不羁。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兰特尼格大街上最有吸引力的女孩。学校的女孩奔走于各个舞会,她却一点也不急,但照样受欢迎;上至40岁的男人下到读书的男孩子们都争着和她跳舞,甚至还有一些40岁以上的男人。她宁可坐在桌前喝姜汁威士忌,也不愿意去跳舞。她认识的女孩们也都喜欢她,但还没放心到让自己的丈夫或未婚夫和她自由来往的地步。她们由衷地相信她,却不相信自己的男人。 1926年夏初,拿她的话来说,过得有点辛苦。她常常看到朱利安·英格里斯、哈里·莱利、卡特·戴维斯和一个从斯克林顿来的叫罗斯·坎贝尔的家伙。朱利安·英格里斯是旧识了,听说他有一个十分漂亮的波兰女友,不过谁也没见过,她也从不抱怨什么,可能就因为这样,朱利安才一直和她见面。哈里·莱利慷慨而体贴,疯狂地爱着她,将所有的尊严都抛之脑后。卡特·戴维斯太容易让人看透了,她甚至预料到卡特喝完酒后,会找一个爱尔兰姑娘共度教会周日的夜晚,然后安定下来,找一个兰特尼格大街上的女孩成家。 “但那绝对不会是我,”她喃喃自语,“这真是难以想像,与一个沉醉于桥牌的男人过一生。他热爱体育,被人称为‘费城健美先生’,同时还是康奈尔足球队的队长。天啊!”而罗斯·坎贝尔确实是最好的结婚对象,年龄适中,是吉布斯维尔缺少的那种人。哈佛男人,高大、瘦削、时髦,而且非常清新,永远像刚刚换了衬衫——那件领子上有扣的白衬衫——感觉上他至少两年没穿过新衣服了。他现在生活拮据,但曾经显赫一时。他有一口结实的牙齿,他的身高及哈佛口音使他显得有些笨拙,但却造就了独特的魅力。 卡罗琳遇到他时,他刚加入了兰特尼格乡村俱乐部,成为非常驻会员。从那时起,卡罗琳发现他有点自命不凡。他说他想加入俱乐部,“我想请维特·霍夫曼帮助。如果能请他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不认识其他人。”他当然认识其他人,但是像维特·霍夫曼这样富有、完美的年轻人,绝对是他请求帮助的不二人选。于是罗斯就这样做了。入会费50美元,年费25美元。慢慢地,她发现他有点吝啬。他常常在签单时核对数目,抽自己卷的雪茄,或许是偏爱那个口味,但总让人觉得很小气。有一次,他在俱乐部玩桥牌时赢了一把,便一边把钱塞进口袋,一边说:“这可以付我这次旅行的汽油费了。真不赖。”这种话实在不符合他这样一个男人的身份。卡罗琳开始认为他没成为煤矿区的有钱人非常合理。她喜欢他身上的某些特质——比如他的礼貌、他的举止、他参加任何聚会时挂着的令人舒心的微笑,同时对她说:“你有什么要给我吗?”他从来没有试图亲吻她,她喜欢这个简单的事实。她喜欢这样,也不想追问原因。 不追问这一原因,也不追问任何事情的原因。她让自己做点别的,她对他失去了兴趣。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她自然而然地不再去分析他的不同之处时,她变得只喜欢他的不同之处。她没有摊牌,因为她让他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即使他从没来过吉布斯维尔,她也无所谓。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行为。她知道她的朋友们,包括异性朋友,都开始敬畏她,对她刮目相看——因为罗斯·坎贝尔是这么明显地喜欢她。她觉得自己愧对朋友们,他们已经开始向往纽约和波士顿;同时,她也对自己感到愧疚,虽然这种愧疚不那么真诚。毕竟,她曾经那么喜欢他,有六七次,某一瞬间,她突然很想靠近他,搂住他。但她从来没行动过,这样的感觉稍纵即逝。没多久,他便成了一件乏味的可随意丢弃的衬衫。 同时,她开始担心和埋怨自己。她和自己喜欢的那些男人们的关系总是不太协调,从未完整过。人物不对,时机不对;吉罗姆·沃克过于体面,而她太年轻;乔·蒙哥马利是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可与别人订婚了,在她出发前的晚上也没见到过他;罗斯·坎贝尔,不是个好情人,但会是个好丈夫,可在她眼里,也是一文不值。没其他的男人了,从朱利安·英格里斯算起,她拥抱亲吻过的男人不在少数,她不喜欢他们,只是激情作祟罢了。她鄙视这些男人,虽然也有温馨的刹那,在汽车上、快艇上、火车上、轮船上、家庭聚会的长沙发上,有几次是在床上、在乡村俱乐部的走廊上、在她自己家里。她有些愤愤不平,她不在乎那些男人的种族,虽然那些人也不怎么了解她。到现在为止,她仍然激情荡漾——并且永不会消失。她想清楚了一件事:如果30岁之前她还没嫁出去,她就随便挑一个男人,告诉他:“我想要一个孩子,”之后去法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可她明白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只是幻想而已。 1926年春天,她与朱利安·英格里斯终于坠入爱河,她这才明白自己从没爱过别人。一切显得很奇妙。他出现在她面前,带她出去,亲吻她,然后置之不理,忽而很殷勤,忽而很冷漠,一起去舞蹈学校、幼儿园、霍尔顿小姐的学校。她仿佛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把他的自行车藏在树后面,在他的生日聚会上弄湿了自己的裤子,和他在同一个盆里洗澡,当时给他们洗澡的两个大一点的女孩现在都有孩子了。他带她去过集会,她第一次参加的集会,她被黄蜂蜇了一下,他把黏土糊在伤口上,他把她鼻子弄流血了,等等等等。只有他有这个资格,别的男孩子都不行。她担心他仍然有点喜欢那个波兰女孩,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是他的最爱。 9 开始的时候,他们唯恐爱上彼此,只是以朋友的身份频繁见面。直到那次,他邀请她参加7月3日的集会,事情开始出现转机。集会前一个月男孩子们就开始向他们中意的女孩子发出邀请。这是唯一一次他很认真地邀请她;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奉母亲之命这么做的。对她来说,集会并不只是一场舞会。从她接受邀请到集会开始的这段时间里,他俩都觉得不太对劲。女孩子通常都会和邀她参加集会的男孩子约会,她也不例外。他会说:“你是我的女孩了,从现在开始,一直到集会结束。”或者她会给他打电话,问他:“你想开车送我妈妈和我去费城吗?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我想应该先问问你,但你不想去的话,别勉强。”当他要吻她的时候,她能分辨出他是试图了解她懂得多少。初坠爱河时的长吻就是这样:没有征服一切的激情,只是有些慵懒而充满着好奇。长吻时他们常会中间停下来,她退身向后,微笑着打量他,他也盯着她,然后没有言语,他又把嘴唇覆在她的嘴唇上。 直到那天晚上之前他一直把关系维持在接吻的阶段上。那天晚上,他们看完了电影,来到她家。她先上楼看了一眼,确定母亲已经睡熟了。他呆在一楼的厕所里,听到她下楼并推了推厨房的门。然后他们去了书房。“想来杯牛奶吗?”她问。 “不。这就是你去厨房的原因?” “我只是想看女仆在不在。” “在吗?” “后门锁了。”她抬起胳膊,搂住他。他把头歪在她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她拉了灯绳,他们走到长沙发那儿,他顺势压住她。把她的毛衣卷到腋窝,松开她内衣的扣子。她把他内衣的扣子也一一解开,连带着外套一齐扔到地上。 “别——别太过分。你不会吧,亲爱的?” “你不想吗?” “亲爱的,我真的很想,但是我不能。我会是你的,不是在这儿。不,你知道的,我想在床上,当一切准备就绪时。” “你没做过?” “从没。别说这个了。我爱你,也想要你,但不是在这儿。” “好吧。” “你真好,朱,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哦,亲爱的!” “怎么啦,亲爱的?” “我有点忍不住了。你是不是也一样?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知道。” “你觉得这样好吗?我有点怕,是不是不该停啊?真的不该停吗?” “是的,亲爱的。” “我真的快疯了——” 阿尔·格里科坐在座位上,在乐队的后面,透过鼓手的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路德和爱玛·佛列格勒、威拉德和贝莎·多安纳、沃尔特和海琳·谢弗、哈维和埃米莉·吉根福斯、达奇和弗兰妮·辛德、维克和莫尼卡·史密斯、杜威和洛伊丝·哈丁斯德恩。他们都在这儿。他认识所有的人,他能叫得上路德·佛列格勒和达奇·辛德的名字,而另一些人,他不喊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从不叫他阿尔,或是格里科,或者别的,只说一声“嗨”。他认识爱玛·佛列格勒,他叫她佛列格勒夫人;他也认识弗兰妮·辛德,他可以叫她弗兰妮,或者宝贝,总之想到什么就可以叫什么,但是他只说“你好”,然后点点头。这并不代表什么,她已经结婚了,她嫁给了达奇,两年来阿尔一直觉得,她就像一种染料一样直白(阿尔有时会想,染料有多直白?它根本就不是直的。)他没跟她讲话。她嫁的那个多嘴的家伙,如果看到阿尔跟她讲话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想,更不知会做出什么呢。但是,你不能只凭两年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就定了一个孩子的罪。或许这是她唯一一次对那个多嘴的家伙撒谎,一切都无法证实。她是阿尔接手的最简单的工作,或者工作之一。他们在学校联谊会上认识,长大以后,阿尔在城里很少能遇到她,偶尔在街上邂逅,她会说“你好,安东尼·穆拉斯科”,而他回答“你好,弗兰妮”。当在报纸上看到她嫁给达奇·辛德的消息时,他有些遗憾,因为他了解达奇·辛德,那个多嘴的家伙,常常在教堂故意弄出声响来勾引教堂里的女孩子,跟她们约会、上床。阿尔得知他们要结婚的第一感觉就是,那个家伙肯定把弗兰妮的肚子搞大了。阿尔猜错了。事实上,是弗兰妮当警察的父亲逮到了他俩在一张床上,于是让辛德在结婚和死亡之间选择。阿尔不明隐情,只知道那个过去常常出现在“露珠”酒店,被人叫做拉尔夫的家伙,结婚后没多久,又在那附近晃荡,沉迷香烟和金钱,在当地非常不受欢迎。两年前的某个下午,阿尔驱车经过克里威勒,看见弗兰妮在等公共汽车,他停下来,问:“要搭车吗?” “不——喔,原来是你,安东尼,”她回答,“你回城吗?” “不然去哪,”阿尔调侃着,“上车吧。” “嗯,不知道——” “好吧,不关我的事。”他说,然后关上车门。 “喔,我没这意思——好吧,跟你一起回去吧。随便让我在哪儿下车都可以。” “上来吧,路上再说。” 上车后,阿尔递给她一支烟。她刚去了克里威勒的祖母家,正想抽根烟。接过烟和饮料,就这样,她很容易被说服了。路程实在很短,在克里威勒和吉布斯维尔之间的大道上行驶了约半英里,就到了克里·达姆的船屋。这种感觉有些微妙,就像是和自己的堂妹或者其他什么亲人在一起。他打小就认识弗兰妮,突然有一天发现她已经是个女人了。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就像在大街上捡到钱——不用付出任何劳动,一点也不辛苦。弗兰妮的感觉一定也是如此,看得出来那天她也很轻松。临下车前,她威胁他,“如果你敢告诉别人,我就杀了你。真的会杀了你。”可以想像她完全干得出来。她不想再见他,告诉他不要打电话或者请求见面,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他不太确定她是否真的会杀人。他常会想起这件事;这会儿他又想起了,于是朝她看去。她正盯着达奇,看他和埃米莉·吉根福斯跳舞,他假装很自然地把腿放在埃米莉两条腿中间,看起来和别人跳舞没什么两样。荡妇——弗兰妮没把埃米莉放在心上。但阿尔喜欢弗兰妮,这让他想狠狠揍达奇一顿。瞧瞧,这就是问题——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阿尔通常不叫她们姑娘、女孩或者别的称谓,修女除外)。她们很少能遇见像佛列格勒那样的好男人。 他突然生起爱玛·佛列格勒的气来。不知道她是否会为自己嫁了这么一个好人而感恩。也许很快,她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情况总是这样:一个女人嫁了一个打她、骗她的卑鄙小人,她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若是嫁了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恐怕也会认为是理所当然。她一点都看不到他的可贵。阿尔得出这样的结论:女人还是爱坏男人。女人对得到的东西习以为常,对渴望得到的也一贯如此。去你的,忘了她们吧。 然而在“驿站马车”这样的地方,你不可能忘掉女人,这是一个女人的世界。所有的舞厅、夜总会、房间、商店、教堂,甚至妓院——都是女人的地盘。最糟糕的是,男士们穿着燕尾服,打着僵硬的领结,毫无乐趣地喝着酒,女人们却常常来火上浇油。有乐队的地方都会有女人,这点毋庸置疑。女人常唱:“我想唱歌,你使我疯狂,常常想你,亲爱的,为了你,我的心忧伤而寂寞,我只渴望你,我心甘情愿向你投降。”“投降个屁!”阿尔·格里科粗鲁地骂道,视线穿越桌子落在海琳·霍尔曼身上,此刻,他特别厌恶她,没有一个人让他讨厌得这么彻底,整个晚上他都沉浸在这种情绪中。开始时,他厌恶爱德·查雷交给他的任务——盯着海琳。她当然知道他的目的,于是故意朝他发火,查雷和他的妻子孩子呆在家里,她只能把怨气都撒在他身上。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不懂得尊重他的人,今天晚上简直到了糟糕透顶的程度。“这可是你过圣诞的最好方式了。”她继续唠叨着,“他为什么不好好安排自己?他过的是什么生活?烂好人,他奇特吗?他知道什么是奇特吗?”她还说,奇特只不过是一种形态……他忍受了她几个小时的喋喋不休,直到她起身唱歌才得以休息。10点到11点左右的时候,她开始无精打采,厌倦了无休止的唠叨,于是换了种方式。 她穿了一件露脐装,从前面看身材一览无余。料子是绸缎或者别的,总之很贴身,每次站起来,都会露出三分之一的乳房。她斜坐在桌前,肘部向前撑着,双手微托下巴。这样的姿势让她的衣服松软地搭在身上,每动一下,阿尔都可以看见她乳房上凸出的两点。她已经看见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笑了。 “你不是想被打掉牙吧?”他问道。 “谁会这么做呢?” “你想让我砸碎你那整齐的牙齿吗?” “啊,小艾丽生气了,因为——” “你再敢说一次。宝贝——我是为了你好,你该听一听。” “我全身在发抖。”她说。 突然间他没了兴趣,身体开始软下来。“打住吧。我想工作,不想呆在这儿了。请体谅一下。” 她冷冷的目光投射过来:“当然,那么,走开吧。离开这儿,让我自己找点乐子。上帝。” “走——你疯了吗——去哪?要是没有任务的话,我早就走得远远的了。我决不会离开这儿。我离开后,那个法国家伙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你想他也会走吗?肯定不会。” “哦,不会吗?”海琳接着说。 听上去很有意思。阿尔猜了很久,福克斯是否在追求海琳,但他现在没那么在乎了。他希望海琳安分点,这样他就不会被查雷责骂了。“我有任务,”他说,“不管我喜欢不喜欢,也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都得在这儿呆着。” “我看出来了。”她说。 “我的任务就是盯着你,把腿合紧点,宝贝。” “马屁精,”她说,“我能喝杯酒吗?” “不行,不能喝酒。你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 “那么,跟我跳支舞吧?我总得起来活动活动。” “不,我不想跳,”他说,“这可不是我的任务。” “哦,你害怕了。” “好吧,”他说,“我是害怕了。如果你要跳的话,我是得提防着点。” 《灵与肉》的音乐响起。她常唱这支歌,现在她缓缓走到乐队中间。 “她叫什么?”埃米莉·吉根福斯轻声地问。 “海琳·霍尔曼。”杜威·哈丁斯德恩回答。 “霍尔曼?她也真敢叫!”埃米莉说。 “为什么不敢?”维克·史密斯有些纳闷。 “为什么?有一个歌手就叫这个名字。莉比·霍尔曼。对吧?莉比?或者莉迪?不,是莉比。就是莉比·霍尔曼。她发过唱片。”埃米莉肯定地说。 “她当然可以取跟莉比·霍尔曼同样的名字。”爱玛·佛列格勒认为。 “她不行。”埃米莉辩道。 “她可以,”爱玛说,“莉比·霍尔曼的真名也不叫莉比·霍尔曼。” “是吗?”埃米莉怀疑地说,“你怎么知道,爱玛?” “我有几个朋友来自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确切地说,是路德的朋友。路德?” “什么事?”路德应道。 “你在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朋友,还记得吗?他们的两个孩子死于脑膜炎——” “是脑脊髓炎,”路德纠正道,他刚刚在和威拉德·多安纳聊天。 “好的,我知道了,”爱玛说,“他们叫什么名字?” “斯库尔兹。哈里·斯库尔兹。怎么啦?要打电话请他参加舞会吗?” “不,不用了。我只想知道莉比·霍尔曼的真名叫什么,就是那个歌手。” “你怎么不先问我呢?”路德说。 “好吧,告诉我们吧。” “弗莱达。她叫弗莱达。” “哦,你们够幸运了,”爱玛说,“他可没告诉过别人。这个叫斯库尔兹的朋友,住在克里夫兰的朋友——” “你刚才说的是辛辛那提,”埃米莉马上接口,“我不认为——” “好吧,就辛辛那提吧。好的,是辛辛那提——莉比·霍尔曼的故乡。他们是同乡,所以告诉了我们她的真名。” “弗莱达?”埃米莉怀疑地说,“我可不相信。我才不信你什么都知道呢。”她在喝第四杯姜汁威士忌。 “她很好啊,我喜欢听她唱歌。”弗兰妮·辛德说。“你喜欢?”埃米莉惊讶地问,“你真的可以坐在这里,说你喜欢这种鬼话吗?你肯定疯了,弗兰妮。” “我也喜欢!”哈维·吉根福斯也说。 “谁问你了?”埃米莉·吉根福斯瞥了他一眼。 “没人问我,我难道不能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吗?” “不行。谁让你发表看法了?瞧瞧她,如果想唱,干吗不直接唱?如果想跳,干吗不直接跳?最后还不是得做决定吗?她就像模仿秀场的舞娘。” “你怎么知道模仿秀场的舞娘什么样?”哈维·吉根福斯问。 “我怎么知道?”他老婆一字一句地回答,“你问我怎么知道?你,哈维·吉根福斯,你问我怎么知道?好吧,我告诉你。因为你那么干过。我们刚结婚时,你常常把我脱得一丝不挂,一件一件地脱。我就是这么知道的。”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除了哈维·吉根福斯。“哎,你疯了吗?”他说道。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饮料,”路德·佛列格勒大声喊,“埃米莉,你喝什么?达奇,再来一杯吗?弗兰妮,没问题吧?维克,你怎么啦?不喝了?” “我差不多了。”维克·史密斯回答。 “路德·佛列格勒,你也别喝太多。”爱玛·佛列格勒说。 “维克,这比得重感冒好多了,维克,”路德说,“你听到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声音了吗?”他把耳朵朝爱玛的方向倾斜了一下。 “你听到我的话了。你最好别再喝了。维克是对的。”“这比得重感冒好多了,”路德说,“喝酒才是真正的男人。杜威,你呢?你知道北卡罗莱纳州州长对西弗吉尼亚州州长说什么吗?” “是南卡罗莱纳州的州长吧?”埃米莉插话。 “不,我是说北达科他州,”路德接着说,“来吧,让我们不醉不归吧。” “我已经醉了。”杜威·哈丁斯德恩说。 “我也快不行了。”哈维·吉根福斯也跟着说。 “嘿,你,谁问你了?”埃米莉·吉根福斯马上说。 “好了,你们吉根福斯一家的,别在公共场合打情骂俏了,”路德说,“回家吵去吧。” “献给我们善良的老耶鲁,”达奇·辛德说道,他是吉布斯维尔高级冠军赛的忠心护卫,1914年,吉布斯维尔击败了雷丁和艾伦。 “抱抱我,最亲爱的你。抱抱我,唯一的你,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哒哒哒……哒哒哒。”莫尼卡·史密斯正在唱歌。 “水平太低了,”埃米莉又开始了,“我家的猫都比她唱得好。” “抱抱我,最亲爱的你。”莫尼卡继续唱着,“抱抱我,独一无二的你。别做调皮的孩子。过来爸爸这里,过来这里。最亲爱的你。” “大家不再来一杯吗?埃米莉,”路德问,“你需要来一杯。” “是的,”哈维·吉根福斯附和着,“你需要来一杯。” “她当然需要了。”路德说,“想喝什么?” “给她一杯石炭酸。”莫尼卡·史密斯答道。 “你们俩别吵了,”海琳·谢弗正好出现,她不想介入其中。 “又来一个!”埃米莉自言自语。 “谁想跳舞?我要跳,我要去跳!”达奇·辛德嚷嚷着。 “是的,你想跳。你已经说过了。”埃米莉敷衍着。 “好吧,跳吧,没有人拦着你!”达奇说。 “弗兰妮!”埃米莉叫道。 “我可没拦着你,”弗兰妮说,“去吧,如果你想跳的话。”她嘀咕着,“你会喜欢的。” “你说什么?”埃米莉没听清楚。 “我说你会喜欢的。去和他跳吧。”弗兰妮重复了一遍。 “好吧,”埃米莉说,“那我就去了,走吧,达奇。”“好的,”达奇说,“我会在碧绿的大草原上做个好梦的。” 除了路德和弗兰妮,其他人都找到了舞伴。路德过来,坐在弗兰妮旁边。 “那个埃米莉·吉根福斯,”她说,“她以为她是谁?我知道她的为人。” “哦,别这样说。”路德说,“我可不喜欢听一个女人叫另一个女人荡妇。” “没错,她就是荡妇,是的。”弗兰妮说,“这也有你的责任,路德。你明知道她不能喝,还一个劲给她酒?” “她喝两杯和喝四五杯没什么区别,”他说着,突然轻浮起来。“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完全没有知觉。她会的。” “那,她不可能那么快就晕了吧。她丈夫哈维居然在桌子底下摸我。天啊,你都想不到!就因为她取笑了他,他也觉得达奇是个傻瓜,所以就想摸我。” “我可不想责怪他,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你这个家伙,”弗兰妮笑着说,“如果那些已婚男人都像你,也不错。后来,我给吉根福斯先生点了支烟。他很高兴。然后我递过去,把点了火的那头摁在他手背上。” “干得好!我看见他在那乱蹦了一分钟。” “他蹦得挺不错,”弗兰妮说。她啜了口饮料,瞧了瞧四周。“瞧。那不是你老板吗?他刚来。” “天啊,真是他,”路德说,“哦,他打扮得不错吧?” “我说怎么回事呢。他妻子跟着呢。那是他妻子吧。”“没错,是他妻子。太有意思了,今晚他们本该去乡村俱乐部参加舞会的。我肯定。” “哦,那也没什么呀,”弗兰妮说,“他们厌倦了那边,就来这里了。我做头发的时候听他们说,他们常常中途离场。” “他看上去已经喝醉了,真是太好了。” “他这还不算太醉,我见过他更醉的时候。” “是的,他很能喝。从他现在的样子看,他肯定是喝多了。他能整晚地喝酒,当他开始胡吹时,你就可以明白他已经装了一肚子酒了。” “卡特·戴维斯和他在一起呢。” “我也看到了。卡特·戴维斯,但那女孩是谁?” “我也不知道。等一下。哦,是凯蒂·霍夫曼。是的,凯蒂·霍夫曼。维特·霍夫曼肯定也来了,我猜他在停车。” “是的,我想也是。我觉得是英格里斯开的车。”路德说。 “我可不这么想,”弗兰妮说,“如果维特·霍夫曼在停车的话,应该不是英格里斯开的车。” “你怎么敢确定。有时候是英格里斯在开车。他常常开车,对于停车这样的事——先生,这事的要求可高了。” “他们的座位位置很好。”弗兰妮说,“看那个法国老男人,他叫什么来着,他居然在给英格里斯让座。” “你说的是给霍夫曼让座吧?”路德说。 “哦,当然。口误。我喜欢那个维特·霍夫曼。他没什么架子。” “嗯,我想如果我有140万美元的话,我也会很随和。他完全可以这样。”路德说。 “你在说什么,路德?”弗兰妮不满地说,“在那些有钱人里面,他们才真正平民化。” “不,你这样认为的话就错了。那些很有钱的人往往都很随和。”路德说。 “哦,你弄反了。”弗兰妮解释说,“有很多有钱人,你一直认为他们不可一世。” “不是我这样认为,弗兰妮。我常想接近那些真正有钱的人,但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我想他们是很随和的。你只要自然点,没有人会认为那是随和或者别的。就好像我听过吉姆·科贝特的故事。” “吉姆·科贝特?是那个呆在基督教青年会的人吗?那个电子工程师?” “该死,不,那是科宾。吉姆·科贝特是个拳击手,最重量级的拳击手。人们常常叫他吉姆绅士。” “哦,吉姆绅士。我听说过。我还以为他是骗子呢。他的什么故事?” “嗯,两年前他在那儿——” “在哪?在吉布斯维尔吗?我怎么不知道?”弗兰妮问道。 “是的,他来参加一个宴会。有一个记者问他‘吉姆绅士’的名号从何而来,他就讲了发生在纽约地铁里的故事。人们过来簇拥着他,其中有一个叫贝尼·伦纳德的家伙。没错,就是他。那个人问他为什么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我想,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有风度的人。他说,‘当你是世界最重量级的冠军时,你也可以这样绅士。’” “他这是什么意思?”弗兰妮不太明白。 “什么!”路德说道,“算了,弗兰妮,反正这也不重要。” “我只是不明白这与维特·霍夫曼的风度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认为他很随和。” “我想你最好试一下。”路德建议。 “我是笨蛋吗?”她说,“你让我感觉我是个大傻瓜。” “我不是这个意思。想喝杯姜汁威士忌还是纯麦威士忌?”路德问她。 “纯麦吧,再给我一杯生姜水。” “他们还在聊,”路德说,“别看他们,我想我们有事做了。看那边。” “你说的是英格里斯?他过来了。把我介绍给他,好吧?” “当然,如果他过来的话。”路德说。 朱利安·英格里斯起身,朝四周看了看,立即认出路德·佛列格勒。他跟卡罗琳、凯蒂、维特和卡特说要过去和路德谈谈生意上的事,十万火急。他向大家道过歉后,就走过来,扶着椅子,站在路德和弗兰妮坐的桌子旁边。 他朝路德伸出手,说:“路德,我从那么老远过来,就是要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生日快乐,路德。” “谢谢,老板。你要坐下来喝杯饮料吗?这是辛德夫人。辛德夫人,这是英格里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弗兰妮打了声招呼,准备起身离开。 “这就离开了?”朱利安问道。 “哦,不,我会呆着的。” “好的。很好。路德,我过来和你谈点儿事——不,您请坐,辛德夫人,没关系。路德,来杯苏格兰威士忌吗?” “不,谢谢,我只喝黑麦威士忌。” “那又怎么样,”朱利安说,“那边的那个人是谁,路德?” “哪个?” “正看着我们的那个。我觉得他好像死了似的。你听过地铁里死人的故事吗?” “没听过。” “幸运的家伙。真是幸运,路德。我一直就说你是个很不错的家伙。你过得怎么样?” “非常好。” “你呢,辛德夫人?我没说错名字吧?” “没错,英格里斯先生。我过得也很愉快。” “可是,我却不太好。来到这儿见到你们后才高兴点。你结婚了吗,辛德夫人?” “是的,结婚了。” “她是达奇·辛德的妻子。”路德插了一句。 “哦,哦,当然。达奇·辛德。我真该死。老达奇现在怎么样?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在那边跳舞呢。”弗兰妮回答。 “跳舞,他?他可是跳舞高手,我们的老达奇。你嫁给了老达奇。真好,真为你高兴。你觉得达奇会喝苏格兰威士忌吗,路德?” “不,他也只喝黑麦威士忌。”路德回答。 “那又怎么样?喝黑麦或者苏格兰威士忌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好吧,我现在该走了。很高兴能和你们聊天。对辛德夫人好点,路德。她是我理想中的女人。但现在我得走了。我看到阿尔·格里科在那边,我可以跟他玩玩牌,幸运的话,还可以让他请我喝一杯威士忌。” “好吧。”路德说。 朱利安站起来,“辛德夫人,见到你非常高兴。真的很高兴——下次再见吧。路德和我一起工作,辛德夫人。我们是兄弟。他是我的兄弟,我也是他的兄弟,两个兄弟见面。对了,替我问候老朋友达奇,再见吧。”“再见。”路德说。 朱利安离开了,他们看见他去了阿尔·格里科那一桌,坐在海琳·霍尔曼刚刚坐过的座位。海琳正在唱《等爱》:“让诗人用幼稚的方式表达他们的爱吧;我们更了解多彩的爱情……” “别起来,阿尔,不用起来了。”朱利安说。 “哦,好吧。”阿尔·格里科回答。 “我想跟你谈谈生意上的事。” “好吧,”阿尔稍微起身。“我想我们——” “哦——”朱利安用手按住了阿尔的胳膊。“坐下,坐下。我们可以在这儿谈。我想知道你知道谁能给我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吗?” “什么?当然,”阿尔说。“福克斯不认识你吗?他应该认识啊。没关系,我马上给你叫一杯。服务员!埃德!” “不,不,”朱利安说,“我自己可以叫。他们当然卖给我了。但是我不想买。我只是不想花钱去买,阿尔。我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买酒了。我可以请你喝杯酒,也可以请那边那个男人。但我就是不想买。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英格里斯先生。” “叫我英格里斯,阿尔。我叫你阿尔。去它的礼貌。我们生下来就彼此认识。你知道,我们吉布斯维尔人,必须在这样的地方团结起来。如果不团结,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那些哈兹勒敦人会挤对我们。等等,在你说话之前,我还要说什么来着?” “什么?” “哦,是的。关于酒。我最不愿意自己花钱买酒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当然。” “这就像爱情一样,阿尔,”朱利安继续讲,“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你猜不出来吗?请我喝一杯就可以了。就一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就是,某个人请你喝了杯东西。这就像爱情一样。啊,瞧瞧,这是谁啊?” “你占了我的位置,先生。”海琳·霍尔曼已经唱完了歌。 “没事,”朱利安说,“坐下来吧。用不着道歉。坐就行了。如果是你的位置,坐下来,阿尔会再给我们找把椅子,对吧?” 阿尔从另一个桌子旁拉了把椅子。 “跟英格里斯先生握个手吧。”阿尔说,“他是查雷的朋友。” “你也是查雷的朋友?”朱利安问海琳。 “是的,可以这么说。”海琳回答。 “好的,”朱利安说,“你说什么,查雷?” “是的。爱德·查雷,”阿尔回答道。 “哦。爱德·查雷,”朱利安说,“哦,上帝啊,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的天啊。万能的上帝,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没想到你是爱德·查雷的朋友。天啊。” “你以为他说的是哪个爱德?”海琳说。 “哦,我不知道。我们必须谈这个吗?”朱利安说。“你叫什么名字?” “海琳·霍尔曼。” “哦,是的。”朱利安说,“什么?能重复一遍吗?”“好的。海琳·霍尔曼。”她又说了一遍。 “是的。海琳·霍尔曼。你嫁给了达奇·辛德。老达奇怎么样?他还一样喜欢跳舞吗?” “我没听说过他。”海琳说。 “我也没有,”朱利安继续,“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没听过那个人。也不想知道。我的天啊,你的衣服很漂亮。” “是的,我很喜欢。”她朝阿尔笑了笑。 “霍尔曼小姐是爱德·查雷非常非常好的朋友。”阿尔强调。 “好的,非常好,”朱利安说,“我要告诉你,我也是爱德·查雷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哦,我知道。”阿尔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霍尔曼小姐也是查雷非常好的朋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不用绕弯。”海琳说。 “啊,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朱利安说,“除了——我很喜欢这件裙子。真的很喜欢。” “我也喜欢。”海琳接茬。 “是的,我也是。”朱利安又说。“你觉得怎么样,阿尔?你对霍尔曼小姐的裙子有何评价?说吧,快点。” “还不错,”阿尔说,“还不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利安说,“跳支舞吧,霍尔曼小姐。” “她累了。”阿尔回答。 “如果是这样,她最好去睡觉。”朱利安说。 “嘿!”阿尔说。 “你想干吗?”朱利安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你,我已经告诉过你霍尔曼小姐和查雷的关系。”阿尔说。 “我的朋友,我有点忘了你刚才唠叨的事了。”朱利安说,“我对霍尔曼小姐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对吧,霍尔曼小姐?” “是啊。” “那好吧,咱们跳舞吧。” “好吧。”海琳起身和朱利安一起走到舞池。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们。海琳舞技不错,朱利安也不逊色,他们翩翩起舞。有些人很失望,他们还想继续看热闹呢。海琳很吃惊,阿尔·格里科也是。一曲完毕,他们回来了。阿尔这才放松下来,开始琢磨朱利安说的话,这使他突然大笑。这时卡特·戴维斯走过来。自我介绍之后,他说:“卡罗琳正在找您。” “我知道她没有。”朱利安说。 “她的确在找您。”卡特辩解。 “卡特,在可怕的事情发生前,老老实实在这坐着吧。”朱利安说。 卡特稍微犹豫,坐了下来。“好吧,”他说,“但只一小会儿。朱,你得——” “见过我的朋友了吗,戴维斯先生?”朱利安问他。 “是的。” “是的?” “是的,见过了。”卡特说。 “他们也见过你了,”朱利安说,“那我们说点别的吧。啊,霍尔曼小姐,你看过《水中的吉普赛人》吗?” “不,没看过。”海琳回答,“有关什么的?” “我也没什么印象了,”朱利安说,“可能是圣诞的时候买的,或者是家人送的。” “家人?”卡特问。 “是的,我的家人。”朱利安说,“是我的妻子。霍尔曼小姐,这是戴维斯先生,他圣诞的时候送给我妻子《水中的吉普赛人》。你送什么给我了,老朋友?” “你知道我给了你什么。”卡特解释。 “我当然知道了,如果连这都忘了,我就是混球了。”朱利安转向海琳和阿尔说,“戴维斯先生送给我一条芬奇丽领带,是芬奇丽。还记得你给我的领带吗,卡特?” “当然记得。”卡特说。 “我跟你打赌,5美元,你绝对不记得。”朱利安说,“阿尔,你保管赌金。这是我的5美元。你赌吗,卡特?” “我不想赢你的钱。”卡特说。 “哦,你当然可以。你可以赢我。拿出你的5美元吧。给阿尔。” “我们怎么证实呢?”朱利安问,“对了,我有主意了。你告诉我领带什么样子,然后我们去找卡罗琳,让她判断,可以吧?如果你对了,她就点点头;如果你错了,她就——” “她会摇头,”卡特接着说,“好吧。”他站起来,向那边的桌子走去。 “你想再跳一会吗?”朱利安问。 “你不想等你的朋友回来,看看是谁赢了吗?” “去他的吧。我只想甩掉他。”朱利安说。 “但你的5美元没了。”海琳说。 “是啊,5美元。”阿尔附和着。 “那也值得。”朱利安说,“我摆脱了他,不是吗?来吧,我们去跳舞。” “再好好看看,”海琳说。他们完全忽视了阿尔,来到舞池。“那是你的妻子吗?”海琳问。 “你说哪个?” “哦,我认识凯蒂·霍夫曼。”海琳说。 “对,旁边那个就是我妻子。”朱利安说,“你舞跳得很好,我之前跟你说过吗?” “不,你没说过。其实,你也不差,英格里斯先生。” “哦,叫我马尔科姆。” “那是你的名字吗?马尔科姆?我以为他——哦,你逗我玩吧。好吧。” “抱歉。我叫朱利安。叫我朱利安就行了。” 他们不再说话。音乐停止,他们还站在那儿,朱利安鼓起掌来,海琳双手抱在胸前,也站在那。他突然问,“你是不是在和谁恋爱?” “这是一个私人问题。” “当然。到底是不是?”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问。 “我想知道。我——”音乐又响起了。“我想请你出去一下,可以吗?” “什么时候?现在?” “是的。” “外面很冷。”她说。 “你愿意出去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在这儿有个房间。” “不,我们还是出去吧,去车里。” “好吧,或许会好点。我们不能呆太久。半个小时后我还有一首歌要唱。哦,我想还是别去了。你妻子会看见我们的,阿尔也会看见我们的。” “去吗?”他问。 “好吧。”她答应了。 他们挪到门口,慢慢走着,然后就不见了。房间里,只有卡罗琳、阿尔·格里科以及福克斯·利布里科斯注意到了这一切。 事情结束之后,朱利安在车里睡着了,海琳独自回到房间。大概3点多,朱利安觉得有人在摇他,于是慢慢地睁开眼,“怎么了?”他说。 “别叫醒他。”有人说。 “我们必须叫醒他,让他穿上衣服。醒醒,朱,快醒醒。”是维特·霍夫曼,“醒醒。” “让我来。”说着凯蒂·霍夫曼准备钻进车里。 “不行,”她丈夫说,“醒醒,朱。卡特,从另一边进去。拿着他的衣服。我把他扶起来,你给他套上衣服,我们可以把他的胳膊塞到衣袖里。” “知道了,”凯蒂说,“把雪放到他脸上吧。” “对,就这么做。”维特说。 “没准是个好主意。”卡罗琳也这么觉得。 “谁要把雪放在我脸上?”朱利安醒了。 “你醒了,朱?”维特说。 “当然。”朱利安说。 “那好,赶紧穿上衣服吧,”维特说,“来,抓住另一只胳膊,卡特。” “我不想穿,为什么一定得穿?” “因为我们要回家了。”维特耐心地回答。 “快,亲爱的,穿上衣服。”凯蒂也说。 “哦,你好,凯蒂,”朱利安继续说,“再跳支舞吧,凯蒂?” “不,我们准备走了。”凯蒂说。 “哦,别说了,凯蒂,看在上帝的分上。”维特说。 “我想我要睡觉了。”朱利安又说。 “得了,朱利安。别这样,”卡罗琳说,“大家都想回家,这儿太冷了。穿上衣服。” 朱利安什么也没说,乖乖穿上了衣服,没有让任何人帮忙。“我的帽子在哪?”他问。 “找不到,”维特说,“看帽子的女孩说,她肯定错把它给别人了。福克斯说他会给你买一顶新的。” “把衣领扣起来。”卡罗琳说。 朱利安扣住了那件厚实的浣熊皮大衣的领子,然后蜷缩在后座的一角假寐。维特在开车,卡特坐在另一角,凯蒂·霍夫曼坐在中间。卡罗琳和维特坐前排。愤怒的风声,轮胎防滑链滑过冰面时发出的刺耳声音以及发动机的轰鸣交织在一起,不断敲击着5个人的耳膜。两对夫妻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大家一言不发,非常安静。 朱利安裹在大衣里,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应有的惩罚,只是惩罚来临前他有些莫名的兴奋,胸脯和腹部剧烈地起伏着。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惩罚,但他知道他活该。 10 孩提时,朱利安·英格里斯曾经离家出走过。在吉布斯维尔这样的小镇上——据1930年的人口普查统计——总共有24032口人,富人家的孩子和穷人家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按照吉布斯维尔的标准,它制造了一种虚伪的民主,特别是对于男孩而言,跟没有民主比起来,这种情况未必更好。不管什么情况下,为了组织一场球赛,吉布斯维尔富人家的小孩必须跟穷人家的野小子们一同玩耍。像朱利安这样年纪的孩子,在富人家中甚至不到9个,更别说要找18个。所以富家子弟甚至无法组建自己的球队。于是从幼儿园结束一直到准备参加预备学校,朱利安的朋友并不都是兰特尼格街上的。每次想打棒球或者橄榄球,卡特·戴维斯都会在路边等他,或者是他等卡特。他们会走下小山丘,来到隔壁的克里斯廷街,参加那里的球队。那些队员的父亲有的是屠夫、司机、“实习”检察员(也就是没上过大学的检察员)、货运文员,还有两个是煤矿公司的图书管理员,另外还有施浸会牧师、隔壁酒馆的老板、修车厂技工(他把修车厂叫作理车场),最后还有一个判终身监禁的罪犯(到这个时候,他共偷了吉布斯维尔烟厂10万支香烟。) 这些男孩丰衣足食。他们不必出去兜售报纸,不过牧师的儿子在卖《周六晚报》,他每天不停地念叨蓝色优惠券、绿色优惠券,还有那辆只要攒够了优惠券就能得到的巡逻兵单车。一周里他总会消失几天,因为他要跟其他卖报的人碰头。他是个勤劳的孩子,外地人(他在5岁的时候来到吉布斯维尔),操着印第安口音,在学校表现良好,但这些却让他在球队中显得更加无足轻重。你总是能从声音上将他和别人区分开来——音调很高,发音也不像其他男孩那样优美。 朱利安一点也不喜欢他。在所有人当中,朱利安最喜欢的是华特·戴维斯,那个香烟小偷的儿子。华特和卡特一点关系都没有。华特长着一双斜视眼,这让他看起来比较英俊,不过也许这只是朱利安的看法。只有华特能记住万圣节前的那几个晚上分别是什么日子:有一个晚上叫作“门夜”,你可以从篱笆上拿走人家的门;另外一个叫“丁当丁当夜”,用一根细绳穿过一个按钮并缠在上面,然后顺着窗户玻璃扔下去,一路发出非常响亮的声音,一直到绳子放完;另外一个是“涂画夜”,那天可以在人行道或者别人家的屋子上画画。到了万圣节,你可以打扮成鬼、牛仔、印第安人、女人或者男人,然后摁别人的门铃问“有万圣节的礼物吗”?如果人们跟你分享美食或者蛋糕,那没问题。如果他们不给,你可以在门铃上扎根针,把擦鞋垫扔到街上,搬走走廊上的家具,在走廊上泼上几桶水让它在夜里结冰。华特很清楚每个晚上的不同意义,这些都是从父亲那儿了解到的。 球队的头儿是布曲·多尔富林格。他强壮而且勇敢。他杀死的铜斑蛇最多,游泳也是最棒的。因为曾经偷看父母亲热,他几乎了解所有大人的事。而他的父母也从不介意,只是觉得有趣。朱利安很害怕布曲,因为布曲曾威胁朱利安,要把朱利安踢他家马的事告诉自己的父亲。其实这根本没什么,而且布曲的父亲差不多一两年就会换一匹新马。 球队也有忌讳的话题。比如,因为华特父亲的缘故,任何人都不能提到监狱;也不能提到酒鬼,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酒店老板的儿子;还不能讲天主教,因为司机和图书管理员的儿子都是天主教徒;同时,因为朱利安的原因,医生的名字在这里也是不能被提及的。事实上这些话题都被讨论过,而且讨论得很彻底,但通常都是在那些当事的孩子没在的时候讨论。允许公开探讨的话题也有很多:女孩、14岁男孩的生理变化、天堂、想得到的礼物、拥有一百万后会做什么、长大后的样子、马和狗哪个更好、火车上最长的一次旅途、哪种汽车最好、谁家的房子最大、学校里谁是最脏的孩子、警察是不是会被逮捕、再大一些后会不会上大学、会娶什么样的女孩、有几个孩子、乐队中最重要的乐器是什么、棒球队最重要的位置是哪儿、同盟国是否都已经灭亡、雷丁的铁路是不是要比费城的好、黑蛇是否具有杀人的威力,等等。 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弹球,有一种弹球的游戏叫多博,用的是柠檬大小的弹球。放学路上你可以在水沟里玩,把多博朝另外一个家伙扔去,那个家伙也会以牙还牙。游戏的成分不多,却让回家的路感觉变短了。有时候球队还在一起玩单脚跳马车——他们最喜欢装修房子的马车或者批发店的马车,煤车太慢了——然后跑到警察局看警察们训练和射击。他们也会跑到山上玩“人猿泰山”,在树与树之间蹦来蹦去,结果常常弄破了皮。 在山上玩耍要非常小心,要避开那些“空洞”。“空洞”是因为地下被挖空而形成的,很容易塌陷,所以很危险或者说应该会很危险。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吉布斯维尔镇上还没有人因为矿场坍塌而丧命,但是危险还是存在。还有一个游戏叫做“跑,睡,跑”;看过《一个国家的诞生》后,这个团伙有时候喜欢假扮三K党(“Ku Klux Klan”)。孩子们常常模仿电影中的游戏,而且日复一日地玩;然后停下,接着就忘记了。几个月后可能会再次想起,但再也玩不起来了。 这些孩子曾经成立了一个费斯克单车俱乐部——你的单车上必须要有费斯克国库轮胎,这样才有资格叫费斯克人给你拿三角旗、无檐帽或者其他东西,比如纽扣、摆钟说明书等等。朱利安的父亲给他买了两个费斯克轮胎,卡特·戴维斯有一个,这算是这些孩子所有的费斯克轮胎了。其他孩子也在努力攒钱,希望能买到“宾夕法尼亚真空杯”,同时要是轮胎出现小孔,他们就用纳维利科(Neverleak,一种黏合剂)来补。 他们还有各种牌子的香烟:兹纳斯、甜帽、皮德蒙特斯和哈散斯。朱利安有时会买些价格较贵的肯达克斯香烟。布曲和朱利安是这群孩子当中的瘾君子,不过朱利安更喜欢闻别人香烟的味道,这个喜好甚至胜过对香烟本身的喜欢。不过他发现抽烟并不能改善他与布曲的关系,于是一年后,他戒烟了,借口是父亲在他手指上发现了尼古丁。 有时,这帮孩子会坐在山上的岩石上,看着运煤车从东面开下峡谷,计算轿车的数量。78辆战舰轿车是他们看过的最多的一次——这是大家的一致意见。有时他们会走下峡谷,等火车慢下来或者停在吉布斯维尔中转站时爬上车,坐到4英里以外的奥尔顿,或者5英里以外的“瑞士天堂”。这一路又冷又危险,大概每年总会有那么一次,某个孩子从火车上摔下来,可能摔断了腿或者是被火车轧死了,但是这个跳煤车的游戏还在继续。不过,一旦超过“瑞士天堂”就太不明智了,因为过了那里,铁路会掉转方向远离马路。有一辆煤车,每天都在吉布斯维尔中转站减速3/15,4点到达“瑞士天堂”,这样一来孩子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回家了——不管是搭乘杂货店的马车还是偷偷躲在电车上回家,最多是晚饭迟到一小会。 还有一个游戏朱利安不喜欢玩,因为他害怕游戏的后果。这个游戏叫做“五指抢夺”。吉布斯维尔镇上有两家5分10分店,分别是伍尔沃里斯家和克雷斯基家。一般每个月都有一次机会,放学后这伙孩子会在商店里闲逛。在店员或者经理注意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拿不到——他们所在的办公室正好可以看清每个柜台;不过有时候在一阵瞎逛之后,孩子们就会过来碰头,这时候就有人会说:“看我拿的东西。”然后跟大家展示一下他们在“五指抢夺”中拿到的东西:铅笔、放大镜、螺丝刀、钳子、电线卷、火箭牌镍制棒球、硬糖、课桌桌布、玩具、棉手套、绝缘胶布。这些就是骄傲的“五指抢夺”者们可能获得的赃物。其他没有拿到东西的男孩会因此感到惭愧,于是下次去商店时,他们会使尽浑身解数偷点东西。 朱利安最开始曾经拒绝参加“五指抢夺”,但是后来卡特·戴维斯背叛了他,也加入抢夺者的队伍,于是朱利安只好被迫加入了。有一次,朱利安掏钱买了样东西——一罐硬糖,这样抢夺后他就有了点什么给别人看。但是他又不能经常这么做,父母给的钱并不多。他一周能拿到2角5分的零花钱,而且周五和周六他都必须花5分钱去观看当时十分感兴趣的两部系列电影。这样一来,如果他还想用另外两分钱买甜面包加泡菜的话,他就并没有太多钱在5分10分店购物。于是,他也沦为一名五指小偷。 他进行得很顺利,以至于在看见自己的辉煌成就时,他一度想一直做下去。很多家伙只是为了偷而偷,所以每次行动完翻出口袋,会找出女人的短袜、婴儿的拨浪鼓、保险密码卡、毛巾、香皂,还有很多其他没用的东西。但是朱利安非常上道,他提前知道自己要拿什么,而且通常他都能成功。孩子们分散进店,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光顾,店里很难逐一跟踪。 朱利安一直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被发现了。经理注意过他好长时间,不过看到他什么也没拿,就放弃了观察。当他开始偷盗得逞后,店里的女售货员也开始监视他。他们知道他的身份:兰特尼格街上的小孩,不需要靠偷盗生活。有几个店员把他的情况报告了经理,后来经理就只顾盯着朱利安,而忽略了其他的小孩。 一天放学后,那个团伙决定再来一次“五指抢夺”游戏。他们全都进军克雷斯格吉家商店。他们一进来,店里就敲响了铃铛,但是他们并没有注意;这种铃铛总是挂在店里,它是用来提醒收银员、助理经理、巡视员和库房伙计的信号。铃铛经常会响。朱利安之前已经有了目标,这次要拿个手电筒给布曲,用它作为对布曲的回报,因为他曾经许诺要从多尔佛令格肉市场偷一大块夏季香肠给朱利安。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块就能满足朱利安的请求的,而是面积很大的一块,至少要有一尺长。 手电筒包括筒身、电池和灯泡三个部分:每个部分10分钱,一共30分。电器设施的柜台离前门非常近,朱利安就径直走到了那里。柜台前做售货员的女孩背着墙问他要什么,他说在等一个朋友,然后转身去店里的其他地方逛。她什么也没说就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好吧,他可不想被她吓着,他可比她聪明。他从口袋里拿了一包兹纳斯,放了一支在嘴上,还假装在兜里找火柴,但是随后所有的香烟,正如他计划中的那样,都掉到了地上。女孩本能地将身子往前倾,这已经超出朱利安的期望了——他原本只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也倾了身子过去,同时把右手伸进柜台拿走手电筒,然后放进口袋,这些都发生在他开始捡烟之前。“这里不准抽烟。”那个女售货员说道。 “谁说的?”朱利安问。这时候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抓住。 “我看见你了,你这个小偷!”是经理。“我看见你偷了手电筒。索夫特斯小姐,把警察叫来。” “好的,先生。”女孩回答。 “我要给你好看的。我会帮你改邪归正的。”经理对朱利安喊道。朱利安企图把手伸进口袋,扔掉手电筒。“噢,不行,你不能这样,”杰维特先生阻止了他,“这个手电筒要一直留在你的口袋里,直到警察来了。我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自以为素质很高,啊?英格里斯医生的儿子。兰特尼格街小孩。好吧。” 很快,周围围了很多人,他的一些同伙也夹在人群中。他们都吓坏了,有人悄悄溜掉,这让朱利安感到失望,但是他并不责怪他们。让他开心的是,布曲和卡特都还在。 “走开吧,你们这些人,”杰维特先生对着人群叫道,“我会把事情解决掉的。”人群慢慢地散开了,这就是布曲等待的时机,他走近杰维特先生: “他做了什么,先生?” “别管他做了什么。你他妈的知道他做的好事。” 布曲对着杰维特先生的胫骨踹了一脚,然后跑掉了。朱利安借机也溜掉了。他们出了商店,往左跑去,他们知道那个警察雷夫勒会从右边的治安官办公室过来。他们跑过一条又一条街,一直来到火车货运处。“上帝,我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多路。”布曲不禁说。 “我也是。”朱利安回答。 “我真该给他那儿一脚。”布曲又说。 “当然。如果你没踢他,我还会呆在那里。他们会拿我怎么样呢?”朱利安问道。 “我不知道。我猜会把你送到劳教所。我想现在我也可能被这样处置。” “嗯。”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布曲问。 “嗯,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好吧,如果你回家的话——他们在店里的时候已经知道你是谁——所以你回家的话,他们会通知那个叫雷夫勒的警察,他会在家里等着你。” “你觉得他们会吗?”朱利安惴惴不安。 “当然了。他会抓了你,然后会把你送到劳教所,一直到你18岁。” “真的?”朱利安又问道。 “是的。”布曲很肯定。 “我不会去什么劳教所。在被送进去前我要逃跑。” “我也是,”布曲同意,“我也是被逼的。” “噢。” “我是被逼的,我用脚踹了杰维特的胫骨,这让我跟你一样被逼得不得不逃亡。” “好吧,我不会去任何劳教所。他们抓不住我,也不能送我去那里。在被他们抓到前,我要先逃跑。”朱利安很坚定。 “嗯,那我们要怎么做?”布曲问。 朱利安想了一会。他看见正在装火车;机动车把满院子的汽车吊起来放在附近的一列火车上。“我们爬上火车逃跑?”朱利安问道。 “嗯,”布曲说。“我不清楚这些车要去哪里。如果是煤车,我们倒能知道它要去哪儿了,我们就可以在‘瑞士天堂’下车,但这是辆货车。” “我们得采取点行动。我们不想被送去劳教所,对吗?”朱利安问布曲。 “是的,但是谁会想上一辆连去向都不知道的货车?可能是去菲利,一直都不停。”布曲答道。 “去菲利,一直不停。你疯了。关于火车的事情,你知道的比这多。它会正常停下来的。他们得给发动机灌水,不是吗?他们得放上更多的车,还要取下来,不是吗?不是吗?不管怎样,我们何必在意它的去向!总比劳教所好,不是吗?你知道他们在那里都做什么吗?”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那里有天主教牧师,他们还会打人,让你每天五点钟去教堂。这是我听到的消息。” “你从谁那儿知道的?从谁那儿?”布曲问道。 “从——哦,很多人都这么告诉我的。我知道这是事实。是一个对里面了如指掌的人告诉我的,他不许我将他的名字说出来。你要走吗?我们可以去菲利卖报纸。我以前经常去那儿,那儿有一些跟我们一样年纪的家伙在卖报纸,我们也能卖。他们比我们年纪还小。我看见过一些小不点,我敢打赌他们肯定都不超过10岁半。他们就在贝勒弗·斯特拉特福卖报纸。” “噢。” “他们是这样的,”朱利安继续说了下去。“我敢打赌你都不知道贝勒弗·斯特拉特福是什么,不知道它在哪?” “在菲利。谁都知道。” “不过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噢,我不知道这个。你也不是什么都明白。” “你看,你不知道了吧。嗯,那是我们总呆着的一个旅馆——”朱利安突然意识到如果要去费城的话,这次他不会住在贝勒弗·斯特拉特福。“嗯,你打算跟我去吗?” “我想是的。” 他们一直等到火车开始动了,才跳上去。一路上他们不得不多次在中转站跳下来,最后他们还是被抓到了。他们被送往雷丁的铁路警察局,然后搭“下一班车”回到吉布斯维尔。火车快进站时,老布曲·多尔佛令格和英格里斯医生已经站在吉布斯维尔站的站台上。老布曲·多尔佛令格对着这个性格与自己十分相像的儿子说了很多话。他为儿子感到开心和骄傲。“刚12岁,就已经会跳货车了。上帝啊,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都是什么样的。你说呢,医生?”他的计划也因此确定下来:回去打一顿小布曲,然后让他每天在运货车上工作。 不过,威廉姆·蒂尔沃尔斯·英格里斯,医学博士,没有想下面要怎样对儿子进行惩罚,惩罚是可以视情况而定的,他也不会为这么一个会跳货车的儿子感到荣耀——朱利安看见他脸色阴沉,让他陷入深深思考的是布曲·多尔佛令格说的“性格像父亲”,这才是搁在他心窝里的东西。威廉姆·蒂尔沃尔斯·英格里斯想起了自己的生活,严谨、节约。这是父亲自杀后他形成的原则:节约每一分钱,要随时付清账单,要随时自我牺牲。而现在这就是对他的回报:一个跟他祖父一样的儿子,一个小偷。 朱利安从来没偷过其他东西,但在父亲的眼里他俨然已经是一个小偷了。大学时,朱利安大概每年都会有一次在银行的超支记录,全都是喝醉酒后签下的账单。他的父亲从来不跟他说这件事,但是从母亲那里,朱利安知道父亲对他的花钱习惯很有看法。“你一定得小心点(这是他母亲写的)。你爸爸有很多的顾虑,而且他特别担心你在花钱方面的事,他觉得这都是血统关系闹的,都是因为英格里斯祖父。” 早上9点半,从“驿站马车”回来后的第一个早晨。没有比卡罗琳梳妆台上的时髦小钟走得更准的表了。小钟没有数字显示,只有方形金属条指出数字大概的位置。朱利安躺着,听着“9点半”的声音,想起了一些画面:这个时候,人们仍在急急忙忙赶着上班,从“瑞士天堂”、克利尔维勒还有附近的其他小镇一同赶到吉布斯维尔。人们都愁眉苦脸,担心迟到。早起的店主们也是一样。不过今天,圣诞节过后的周五,却不可能见到这些早起的店主们。这么早就开始交换圣诞礼物,的确太早了,星期一完全来得及。不过商店还是要开的,还有银行、煤矿公司办公室,以及将上班作为责任的商人们,他们都在工作。“比如,我。”他这样想着,开始起床。 他穿着内衣。燕尾服和裤子都叠好了放在椅子上,还有其他的东西。这些情况表明,卡罗琳已经取下了衬衫上的扣子和袜子上的吊袜带,并拿了领带和马甲,送到了原本该休息的洗衣店。这一切也表明她已经起床了——如果还是昨晚回来时的心情,她是不会理睬这些东西的。他刮了脸,洗了澡,穿上衣服,下楼给自己倒了杯酒。 “哦,你起来了。”负责做饭的格雷迪夫人向他问候。 “早安,格雷迪夫人。”朱利安回应。 “英格里斯夫人刚才下楼吃早饭,不过后来她又回屋躺着了。” “有信吗?” “没什么重要的信。看起来是些圣诞卡,”她回答。“早餐你想吃鸡蛋吗?或者别的什么?” “当然要鸡蛋了。” “嗯,我犯错了,”她说。“我看你在喝酒,所以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鸡蛋。我会给你准备好鸡蛋的。咖啡准备好了。你走到这儿的时候我自己也正在喝一小杯咖啡。” “哦,来那种小杯的。” “嗯?” “没什么。鸡蛋要煮3分半,记得吗?” “我恐怕要4年后才记得。我真该记住您喜欢吃几成熟的鸡蛋。” “是的,你应该的,不过你总是记不住。”对她这种不恭的态度,朱利安很冒火。 “现在听着,英格里斯先生——” “哦,去煮鸡蛋,好吗?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上嘴吧。”又是这样。佣人、警察、饭店服务员、剧院招待员——与那些真正付诸行动威胁他的人相比,他更厌恶这些人。他也讨厌自己这样粗鲁的表现,但是为什么,以上帝的名义,在没太多事可做的情况下,他们怎么就不能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 桌子上没有报纸,但他不想跟格雷迪夫人说话,他就坐在那里,不看报纸,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该死的报纸送来了没有,没东西可以读,没人可以说话,没事可做,只好抽烟了。5分钟抽了10根烟,上帝啊!这个时候应该来报纸了,那头“老母牛”可能把它拿到了厨房,并且故意把它放在那里,真是让人生气。上帝啊,她真是个,嗯,是个麻烦。她跟卡罗琳相处得很融洽,这就是根蒂了。那头“老母牛”从卡罗琳的一言一行中可能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当然同情卡罗琳。不过之前可没付她酬劳要她干涉家庭纷争,她现在也不会拿到。他站了起来,发出很大的声响,走向厨房。 “报纸在哪里?”他问格雷迪夫人。 “什么?” “我说,报纸在哪里?你不懂英语吗?” “我只知道一个英格里斯(English,意为英语。——译注)。”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格雷迪夫人,那都是老笑料了。报纸在哪里?” “你妻子把报纸拿到楼上去了。她想看报纸。” “你怎么知道?可能她想用它来生火。”他说着走了出去。 “聪明人,楼上没有壁炉。” 他只能笑了。他只好笑了,给自己倒了杯酒,瓶子上有根链子,挂着刻有苏格兰字样的牌子。正当他把瓶塞放回瓶子时,格雷迪夫人端着一个大早餐盘进来了。他想帮她一下,但是他知道如果这么做是要被责怪的。 “或许她现在睡着了,我现在可以去拿报纸了。”格雷迪夫人说。 “不用了,谢谢,不用麻烦了,”朱利安回答。他怀疑卡罗琳不仅没睡,而且还在听他起床后的每一个动作。她又在客房睡觉了。 “你回家吃午饭吗?” “不了。”朱利安不假思索地回答。 “嗯,那么今晚聚会用的东西呢?” 哦,上帝,我差点忘了。 “英格里斯夫人要我告诉你——把酒水和香槟的支票留下。香槟下午就要送来。” “她说了要多少钱吗?” “她说要现金支票,格里科带酒来的时候她会把数字填进去。” 格里科。她又提到这件事。而且卡罗琳叫他开支票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她自己有钱;现在她的钱要比他多。她自己有钱,而且只要她在家,举行聚会的时候她总是会支付酒水的账单,之后两个人再算账。像这样的一个聚会,他们两个的聚会都差不多是这样,他会负责采购酒水,其他的都由她付账。他真希望以后再也没有聚会了。 用完早餐,朱利安开车去了市中心的约翰·吉布酒店,每天上午他都要去那里擦鞋。约翰,这个拥有擦鞋许可证的黑人,现在不在那里。“他今天早上一直没来。”有个理发师告诉他。“我猜他的圣诞节过得太开心了,就像我们中的很多人一样。”立马,朱利安仔细瞅了瞅说话的这个人,但这句话并不说明什么;接着朱利安考虑了一下,觉得昨晚自己和海琳的事并不见得会成为理发店的话题。朋友们是表达了一些意见,不过他们并不会在理发店里讨论这种事情。出来上车的时候,他突然记起来自己已经经历了两个意义重大的晚上,而昨晚是第二个。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理发师和其他的人都已经听说了他与哈里·莱利的事情。“上帝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忆了起来。这个上午他根本已经把哈里·莱利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马上把车开去车库。哈里·莱利在银行大楼里有一间办公室,他决定去那儿找他。那个地方离酒店有两个街区,他很可能会拿到停车罚单,不过如果能跟哈里·莱利把事情摆平了,那两美元的罚款就是值得的。 人行道上有些地方很干净,有些地方却只是清理出了一条窄道,他给女士们让道的时候,雪花落下来,掉到了他的鞋里,又让他小小生了一番气。在经过J.J.格雷珠宝店时,他恰巧遇见爱玛·佛列格勒。 “你好,朱利安。” “你好,爱玛。”他说着,停下了脚步。 她穿着件浣熊皮衣,胳膊下挂着个包。天气这么冷,从远处并不能看出女人们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走近了,她就变成爱玛·道拉,或者现在已经是爱玛·佛列格勒。她还是那么漂亮,尽管有点富态,不过这并没有让她的美丽打折扣。你知道她不会变得更富态,或者说完全的胖。她的胳膊和手都很漂亮。他还能记起她带着手套的手是多么美丽。 “嗯,你就是昨晚年轻妈妈的好典范啊。”朱利安说道。他明白说错话了,不过总得提到昨晚的事情。这总好过根本没有意识到。 “我?我做了什么?朱利安,你这个制造麻烦的家伙。” “得了,爱玛,你知道我记得的。难道你不知道昨晚你偷了长号手的帽子吗?” “哦,别开玩笑了。你是个不错的谈话对象,确实是。你肩上的负担一定非常重。昨晚回家顺利吗?” “我想是这样的,”说完他又很快想起来了。“我昨晚突然觉得很难受,已经好几年没有那样的感觉了。当时我正在跳舞,所以后来只好出去了。” “哦。”也许她相信他。 “我在车里简直眩晕。我想我是和跟我跳舞的一个女孩在一起。”他回答。也许她相信他。 “哦,不是的。不过你跟歌手出去过。” “什么歌手?” “海琳·霍尔曼,她在‘驿站马车’唱歌。” “哦,比我想像中的更糟糕。我想我得送花给她。我之前模模糊糊地还以为是弗兰妮。我记得还跟她说过话。” “她是在那儿,不过你没跟她跳过舞,”爱玛回答,“那会她正解决自己的麻烦呢。” “好吧,再见。” “再见。” 他继续往前走,有点担心自己刚才的样子是不是让人笑话,爱玛不会相信他那个早就编好的故事,居然说他病了所以才跟海琳一起出去。不过他明白不管他做了什么,爱玛总会护着他。他一直都很喜欢爱玛;她是高中里最漂亮的女生,在他还是小孩子,跟着布曲·多尔佛林格、华特·戴维斯还有别的家伙四处瞎跑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她在礼拜日学校时就教过他,从来都没揭发他每周日下午逃课去打球的事。他真希望能向她倾诉所有的烦恼,他也明白,如果要找一个倾诉对象的话,也只能是爱玛了。不过她现在是路德·佛列格勒夫人,是他职员的妻子。他告诫自己不能忘了这一点。 他坐上电梯,来到哈里·莱利的办公室。“你好,贝蒂。你的老板在吗?”贝蒂是哈里办公室的速记员,也是总机接线员。当他们还是十九岁或者二十岁左右的时候,贝蒂曾经特别迷恋朱利安和他的朋友们。 “你好,朱,”她说道,“是的,他就在里面。你没听见吗?他就要走了,之前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要我替你通报一下吗?” “我想你最好通报一下,他要去哪里?” “哦,纽约,”她说完,就对着电话讲。“英格里斯来了,他想见莱利先生。可以让他进去吗?” 就在这个时候,哈里出来了,手上拎着包,帽子和大衣都穿戴上了。“最迟我会周二回来。”他继续说道。“打电话给格曼夫人,告诉她我坐今晚的火车就可以。”说完他转过脸来,朱利安终于第一次看到哈里的黑眼圈,这是最好的修饰词,显然冰块打到了脸颊上,他眼袋红肿了,呈青黑色。“哦,是你呀。”哈里说道。 “是啊,我认为我应该来——” “听着,我不能多呆一分钟,我得赶10点25分的火车,现在还有4分钟。我下周会回来。”说完他就跑出了办公室。朱利安原本想跟着他一块去车站,但后来放弃了这个打算。跟一个只剩下4分钟时间去赶火车的人是说不上话的。贝蒂坐在总机电话旁,跟火车站的人通电话,要他们先不要开火车;朱利安突然意识到这里有问题,所以等她挂上电话,便问道: “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他说漏了嘴,我听到许多关于铁路合并的事情。你该知道,今天上午整个办公室乌烟瘴气,乱七八糟,都是他搞出来的。是你把他弄成黑眼圈的,朱。他怎么了,是不是跟你的妻子发生了什么,还是怎么了?” “不是的,亲爱的,再见。”他告辞了。一般情况下他会停下来亲一下贝蒂再走,只要不冒犯她,跟她说什么都可以。不过现在对哈里那么匆忙地离开,他还是很迷惑。这不是哈里的风格。 在去取车的路上,朱利安回想起之前听到的一些关于纽约中心、切萨皮克及俄亥俄、镀镍层、巴尔的摩以及宾夕法尼亚等合并的传言,毋庸置疑这样的合并必将给哈里带来一定影响。在维吉尼亚、西维吉尼亚这样的软煤矿地区,哈里拥有大量财产。不过哈里也是个善于编造谎言的家伙,他可能借这次合并离开吉布斯维尔,等黑眼圈消失后再回来。朱利安很想知道此次合并是否顺利。倒不是他想对此采取任何措施,只是对为什么股市中的商人从来不会大赔本这样的事情感到好奇。能知道内幕一定很有趣,也许他会花100块钱试试。不,他觉得自己不会花那些钱。即使能知道些内幕消息,那肯定也不是关于合并的。哈里·莱利是个喜欢虚张声势的人,如果不制造些幌子出来,让人认为他是因为一笔大买卖才离开吉布斯维尔,他肯定是不会离开的。 把车开出车库后,他回忆了一番从早晨到现在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有一件事让人非常气愤,虽然这件事并非是故意惹他生气。那就是:哈里离开了,他带着一个合理的理由离开了,不会再让人们对他今晚聚会的缺席而说三道四。想到今天的事情,可能也是个不错的过渡方式……是的,今天上午还有另外一件不错的事情,那就是没拿到停车罚单。这个时候轮胎链条交叉处的接口裂开了,所以在到车库的路上,他只能听凭链环吭哧作响,吭、哧、吭、哧、吭、哧,敲打着左后挡泥板。他在车库大门前摁响了喇叭,两分多钟后维利才打开了门。维利负责洗车,是一个实习机械师。之前,朱利安下过不止50次命令,禁止滞留在大门旁边。朱利安怒火冲天,正要大骂维利,不料维利朝他喊道:“圣诞快乐,老板。圣诞老人怎么招待你了?” “圣诞快乐。”朱利安只能这样回答。 “谢谢您的圣诞礼物,”维利很高兴,因为他收到了一周的报酬。“我拿到了15美元。”维利一边关上门,一边用比空转的摩托车和楼上维修的声音更高的声调说话。“我跟女朋友说,我说——” “链盒蹭到右后链上了,”朱利安说。“修一下。” “啊?什么时候弄坏的?” “就刚才,在第十二街上。” “照我说,能撑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比我想像的要好些。记得吧,周二我就跟你说过了,我说你最好让我修一下交叉链条。” “是的,有这回事。”朱利安只得承认维利已经警告过他。他走到办公室,那是一层展示厅的后半部分。“早安,玛丽。” “早安。”玛丽·凯伦说,她是他的秘书。 “今天怎么样?” “很安静。”她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 “圣诞节过得快乐吗?” “哦,我想还不错。下午我母亲下楼来了,不过我想就是这个让她激动过度,以至大约5点1刻的时候她又发病了,我们只好去叫了莫洛伊医生过来。” “希望不严重。” “我可不这么想。莫洛伊说没事,不过那些医生,他们总是不说实情。我想让她去费城看个专家医师,不过我们又不敢告诉莫洛伊医生。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们告诉他的话,他会说,好吧,去找别的医生吧。我们已经欠他很多医疗费了。我们尽力了,不过到现在我弟弟的工作还没着落,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够努力,天知道他也不花什么钱,而且我母亲还有些钱,不过我还得供房、还贷款、交保险金,而且现在食品的价格又这么高,上帝!” 玛丽痛苦的晨诵惟一一点好处就是,通常不管你什么时候打断她,她都不会生气。“我想每个人都有烦恼。”他说道。自从玛丽为他工作后,他至少每周会说三次这样的话,玛丽的反应却仿佛总是把这句话当作一个全新的观点来看待。 “是的,我想是的。”她表示同意。“上班路上我看了一份报纸,上面提到一个以前老给《调查者》写喜剧文章的作家阿比·马丁,他在西部什么地方死了。我猜他是费城人,不过上面说是印第安人。印第安纳波利斯人,我想准确来讲是这个地方。现在有个人——” “你好,朱利安。”是路德·佛列格勒。玛丽立刻闭上了嘴。她不喜欢路德,因为有一次他把她叫作俄亥俄州阿克伦城市最大的唠叨鬼,而且是当着她的面说的。 “你好,路德。”朱利安一边说,一边看一个经销商来的信,那个经销商住在另外一个城市,他打算在车展周举办一个同性恋聚会。“想参加吗?”他把信扔给了路德。 路德快速看了看。“我不去,”说完,他坐了下来,两脚抬到了朱利安的桌子上。“听着,我们要对抗别克先生。” “他这次又来了?”朱利安问了一下。别克是他们对拉里·欧·道得的称呼,他是吉布斯维尔别克公司的一个销售人员。 “他来了吗?”路德反问。我先告诉你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上午我去找那个殡仪官派特·奎尔梯。上个月我邀请了他很多回,他也准备好了,眼看他就要买了。他想要一辆7人坐的轿车,在葬礼上使用或者家用。不过更确切些说是他过去想要。不管怎样,我真希望他能买下来,我对自己说,今天这个老人肯定不会料到我会去找他,所以也许我会给他一个惊喜,然后今天就把订单签了。他很快就会付现金,朱利安。所以我开车去看他,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刚开始随便开了会儿玩笑——他喜欢这样,这让他觉得自己年轻。因此我觉得应该不会在他这儿栽跟头。最后我不讲笑话了,转过来问他,我说您好吗,他用一口土音回答我:‘现在,佛列格勒先生,我听说了你们工作的情况,听说你们不喜欢我这种有宗教信仰背景的人。’ ‘什么?’我很惊讶。‘凯迪拉克车就是以一名天主教徒的名字命名的,’我说。‘老凯迪拉克爵士,他就是天主教徒。’ ‘我不是说金鹿·莫特,佛列格勒先生,’他回答。‘我说的是朱利安·英格里斯,他才是我刚才要说的人。’ “为什么,奎尔梯先生?’我问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们都错了。’我说。我告诉他克里顿牧师的事情,他是你非常要好的朋友。还有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你是如何对待家人等等,但是他一点都听不进去。他说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克里顿牧师,即使是那样,也不是重点。关键在于,他说,他听到的全是你和哈里·莱利打斗之类的事。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把一杯掺有冰水的威士忌泼到了他的脸上。”朱利安回答。 “哦,那件事,”路德说,“我听说了。不过你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跟他有宗教信仰方面的过结,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我喝醉了,然后就由着酒性来了。还有其他什么事吗?别克怎么了?” “嗯,麻烦就在这。我跟他之间不能再有什么进展了,”路德说道,“除了我刚才告诉你的,老奎尔梯不肯再多说什么了,只是表示在决定购买我们的汽车前,他需要些时间考虑。恐怕除非你自己去跟他说清楚,不然那辆车休想再卖给他了,朱利安。” “你觉得会起作用吗?” “以上帝的忠诚告诉你,我不知道。我现在是进退两难。一旦让这些爱尔兰杂种产生了你要反对他们的信仰的念头,那就表示你要反对他们的方方面面。对这个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别克先生,那个狗杂种,他一听说你和莱利打架或者不管什么事情,就去马上告诉了老奎尔梯。这是我的猜测,不过我真想把他的鼻子打得穿孔。” “我也想。” “好了,你不能这么做,那样我们的1931年就卖不出去任何东西了。既然说到这了,我想把所有的坏消息都一股脑儿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还有更多的坏消息?”朱利安问道。 “这只是我的意思,没那么严重,不过,”路德继续说,“朱利安,我不想——等等,凯伦小姐,你介意出去一会让我和英格里斯先生单独谈一会儿吗?” “当然不介意。你用了这样礼貌的词语。”玛丽·凯伦离开了办公室。 “听着,朱利安,”路德开始说了。“你的私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而且你是这里的老板。但是我比你大10岁,而且我和你的合作,一直他妈的见鬼地好,所以你不会介意我直截了当地说话,对吗?” “不会的。你说吧。” 嗯,我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生气,如果你觉得难受,你可以炒了我,不过你确实犯傻了,昨晚在‘驿站马车’——上帝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你真不应该那么做,把那个该死的婊子带出去,就是那个专唱忧伤情歌的女歌手。你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吗?爱德·查雷,我们最好的生意伙伴。很多人都不想跟这个家伙扯上关联,而且我猜你的许多朋友都认为你卖车给他是玷污你自己。不过,在这同时,鲁登多夫却能把那么多的帕卡德斯车卖给你的这些朋友,所以他们怎么想都无关紧要。爱德·查雷是个不错的家伙,十分公正。他定期支付账单,而且都是些大数目的单子。他对你本人非常欣赏,关于这点他跟我提过很多次,他说你是整个上流社会中唯一一个他认为是光明磊落的人。结果呢?结果就是,每次他的酿私酒的朋友们在市场上求购高价汽车的时候,他就把单子介绍给我们,还一直负责到底地让我们做成这笔买卖。你看鲁登多夫就未能把他的帕卡德斯车卖给爱德·查雷的任何一个朋友。 “然后怎样了?然后你一转身睡了他的女人,这就是你回报他的方式,在他的地盘让他出丑,更别说这样的事情让你、你的妻子和那里的朋友丢脸。你知道如果查雷的手下想独自解决这件事情,那将是什么样的后果,你不知道吗?还是因为你父亲碰巧是这里的大亨,朱利安?不要认为自己还拥有多高的社会地位。我不是说查雷会指使手下拿着冲锋枪对着你,或者其他类似的暴力事件。不过你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呢?我听说查雷非常生气,而且,我的天哪,我不是要责怪他。他金屋藏娇养着那个该死的女人已经两年多了,而且谁都知道他对她很着迷。现在你喝醉了,带她出去疯狂了一下,毁了整件事情。我的天啊,朱利安。” “有件事你弄错了。”朱利安发话了。 “什么事?” “我没有睡过那个女孩。” 路德犹豫了一会,回答道,好吧,可能你没有,不过,每个人都认为你那么做了,而且那根本是一码事。她跟你出去,在车上待的时间足够你们睡一觉,而且你们后来看起来也不像是一直安静地坐在车里,听着录音机里克林教父的教诲,看起来不像没事发生的样子。让我意外的是,你竟然跟她发生了关系。不是我愿意这么说,不过你们总是给我一对模范夫妻的形象,你和卡罗琳,英格里斯夫人。爱玛也这么说。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你在外面做坏事。老实说,朱利安,我不想鲁莽说话,不过如果你和你的妻子发生家庭纠纷的话,你应该尽你的能力处理好。你拥有的是该死的兰特尼格街最好、最甜的女孩,镇上的每个人都这么认为,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想想,我比你大10岁——你应该选择明智的方式平息这件事。爱玛和我,我们也有自己的麻烦,不过她明白她和我之间是怎么回事,而且我相信你对英格里斯夫人的感觉也是一样的。 “好了。我原来没打算这么不顾面子的,不过我很高兴能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如果你想开除我,那是你的事,不过我告诉你的所有事情都是事实,你心里也是明白的,我的朋友。我可以另找一份工作,或者找不到的话,也可以随便混日子。如果因为我刚才说的话,你就开除了我,那你根本就不是值得我尊敬的人,那样我也不想再为你工作了。所以就是这样了。”路德慢慢站了起来。 “坐下,路德。”朱利安再也说不出话了。两个男人对着坐了好几分钟。路德给朱利安递了根香烟,朱利安接住了,还给路德点了火。一会儿,朱利安说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路德?” “哎,我也想知道。我想现在就让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吧。你喝醉了,这也是一个能安慰人的理由。或许查雷会考虑这个的。哦,天啊,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会度过这个难关的。不要太往心里去。快下班的时候我会来见你。我现在得去克利尔维勒,不过终究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办法的。握手吧?” “握手!”他们互相握了握手,微笑着,然后路德离开了,朱利安听见他跟玛丽·凯伦说一切都决定了,他们不再做汽车的生意,改卖飞机。 “这不是真的吧,英格里斯先生?路德·佛列格勒刚才告诉我的那些话?” “他说什么了?” “说我们不再卖汽车而是转行销售飞机了。我觉得在这个地区卖飞机是没有市场的。” “不用担心这些,玛丽,”朱利安说着。“你知道路德那个人的。” “可是怎么能不担心呢?!”玛丽·凯伦大叫。 今天又是一个这样的上午,他可以告诉自己说自己很忙,或者自己无所事事,怎么说都很诚实。宿醉并没有经常性地打乱他的生活;他知道不管上个晚上留给他怎样的影响,他都能正常工作。他渴望工作,问题在于怎么开始。他希望工作能赶走心头的那些烦恼,他还尝试拿出便笺和铅笔,希望能够做出吉布斯维尔凯迪拉克机动车公司年度贸易总结或者摘要。这时候比较适合做这种事情,因为没有销售人员打扰,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不过词语、总结、摘要——这些让他想起了路德,还有对他前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包括后果的摘要和总结。 11 奎尔梯的那笔生意——是的,他想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别克先生可能之前没跟老奎尔梯说什么,不过当他听说朱利安向哈里·莱利泼酒的事情后,他可能马上就去了奎尔梯家里,做成了那笔买卖。别克先生是个买卖高手,他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朱利安也很不愿意失去这笔单子,不管人们怎么嘲笑那件事情,只要能把这辆车卖到殡仪员那里,就算完成了一个绝好的广告。殡仪员总是保持最好的车况,让车又黑又亮,闪着光泽而且无比干净。朱利安从自己的反应中得知这一点,因为他经常在想,如果人必有一死的话,那么可以坐在奎尔梯最豪华的灵车里开向墓地,后面还跟着保养完好的斯图特贝克轿车,那也算不错了。 不管什么时候听到《圣詹姆士养老院》的曲调,他都会想起老奎尔梯。更何况这笔买卖可以用现金支付。如果做成的话,很容易就能拿到钱。自然不能失去这笔单子。他琢磨着哈里·莱利是否已经开始工作了。哈里非常有钱,掌握投资项目和股份是他的全职工作,另外他还十分了解别人生意的进展,所以可能就是他知道老奎尔梯考虑买凯迪拉克的事。这的确是他会知道的事。毕竟,他为什么不知道?去年夏天他还借给朱利安20000美元,不论哈里有多少钱,这都是一笔不菲的借款。不管哈里对朱利安的生意怎么感兴趣都很正常。 20000美元!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他当初会要了这么多?他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了这么多:那个时候他需要10000美元,不过他猜想既然都借了,或许还能用这笔钱再赚一笔。10000美金花掉得很快,尽管去年夏天的劳动力和建筑原料都很便宜,建造建筑内的斜式车道就花了大约8000美元,他已经计算过,如此一来就会减少电梯的使用,从而每年能省下一大笔电费。不过到目前为止这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区别,如果真有区别的话。 事实上,如果有人评论说修建车道是个很糟糕的工程,朱利安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去争论。还买了其他什么东西?对,还有两辆三轮摩托车,购买摩托车是因为维修工可以骑着它们到很多地方,比如说,戴维斯的车库,把摩托车挂在戴维斯的凯迪拉克车的某个小玩意上,然后驱车回到吉布斯维尔凯迪拉克机动车公司进行服务或者维修。这是另外一个试图节省支出的想法,不过这个节源,朱利安现在非常确定,已经失败了。为什么要用两辆摩托车呢?一辆就足够了,远远够了。还有树木,那些葱郁高大的树木。路过它们的时候,朱利安总是打算对它们视而不见,不过现在他又想起了它们。这些树已经扎根于路边的那片草地上了,价值766美元45分,其中包括运输和种植的费用。 虽然知道那些树的详细价格,但是朱利安仍是说不上来名字。在“美丽城市”吃过午餐之后,酒足饭饱、感觉非常惬意的朱利安便把它们买了下来。吉布斯维尔凯迪拉克机动车公司现在的所在地在很久以前种着大片的树木,路边也种满了树,不过现在都被砍掉了。有一天,朱利安去“美丽城市”用午餐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并说了些关于树的事,还有他们以前为住宅区做的贡献——朱利安的车库正好就在住宅区。更巧的是,午餐的时候正好有个在苗圃工作的男人,于是朱利安签下了这笔买卖。这笔交易差不多就花掉了那额外的10000美元。 另外的10000美元就这样花出去了,包括那些账单、薪水等等实际的支出。 路德盘算的另外一笔账是正确的:爱德·查雷是个很好的客户。“我也是查雷的一个好客户。”朱利安提醒自己,“不过他表现得比我好。”要采取些行动缓和与查雷的关系,不过他觉得目前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别轻举妄动。没错,昨晚他是把事情搞砸了:爱德·查雷对他很伤心,卡罗琳——他现在不想提起这个。他在工作,他努力只想那些与生意有关的事。如果爱德·查雷真的受到了伤害——不过他不会的,他可不会朝车库扔菠萝。这里是吉布斯维尔,不是芝加哥。而且毕竟,英格里斯的名字在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影响的。“不过,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朱利安小声嘟囔。 “不管怎样,得补上他的漏洞。”玛丽·凯伦说道。 “说什么,玛丽?”朱利安问她 “路德·佛列格勒,”她回答。“他加汽油的时候写了这些字条,但是永远也别想知道他说的是10加仑还是70加仑,你看他写的这些数字。” “我觉得他不会写一张70加仑的纸条。一辆车装不了那么多汽油,”朱利安继续说。“而且,这用不着你头痛。让布鲁斯来操心这个吧。” 玛丽转过头看着他。“当然可以,不过你忘了。你告诉布鲁斯他周末可以回黎巴嫩。”她说话的样子似乎告诉别人,尽管受了不公平的对待,她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布鲁斯·雷查尔德法是公司的记账员,而且朱利安已经批准了他周末的假期。 “对了,我是让他回去了。嗯,我来吧。” 她把字条递给了他。像往常那样她又说对了,从上面根本看不出来路德写的是10还是70。“我们得写法文的数字7,”他说。“那样我们就可以辨别出来了。不过,我想我们可以试着把这个当作10加仑。他不会一次签上70加仑的。” “好吧,我只是想看对数字。60加仑也值很多钱,我们不能就——” “我明白,玛丽。你说得对。”她的声调让他觉得有些可怕,感觉就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后被人教训的样子。这种感受已经很久没有了,仿佛孩童时代的事情:“—当我做了什么错事。”而且还不只是她的声调,她的姿势也是这样可怕,这种姿势并不少见。一连几个礼拜,可能好几个月,她一直就像别人,比如像学校老师要跟他讨论他的功课或者最近的表现。她是对的,而他是错的。她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偷、一个好色之徒(尽管老天知道他从来没有调戏过她)、一个醉鬼、一个无业游民。她完全代表她的身份:固执、自以为是的德裔宾州人、路德教中产阶级。当他想起她的时候,当他感觉到她的存在的时候,当她非常明显地表现出自己代表的人群时,他就会想像这间小小的办公室突然一下子挤满了所有老实巴交的书记员、维修师、家庭主妇、礼拜日学校老师以及寡妇孤儿们的代表团——所有天主教街上的人们,他知道这些人暗地里都在恨他,甚至恨整个兰特尼格街上的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比如私生子、乱伦、局部麻痹、婚后的兽性性交、虐待动物和儿童等;不过总体而言,他们所代表的是声誉良好的德裔宾州人的一致形象,以及那所隐含的或者应该隐含的东西。 他们周日去教堂,生活节约,尊敬老人,干净整洁,喜欢音乐,热爱和平,他们是好工人。他们坐在那里,背嵌进一个小角落里,油布袖口遮着袖子,他们干净的上衣穿了5个小时之后跟朱利安穿两个小时之后一样的整洁。而且他们在想——多可惜啊,这么好的一笔买卖不在自己人手里做,相反却让兰特尼格街上的一个废物接手了。不过,朱利安必须承认,路德就是个德裔宾州人,他是所有人中最自大的一个。想到这一点,朱利安又返回了原来的论点:就是这样的,不是吗?路德的母亲曾经和一个爱尔兰人或者苏格兰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生过一个孩子。这么去评价老佛列格勒夫人简直太可怕了,她烤的派是朱利安所吃过的最美味的。 每几分钟,朱利安会草草记下一些闪现在他头脑里的数据。他看起来一直都非常忙,他希望能给玛丽·凯伦留下好印象。摆在他面前的一沓纸,写满了整洁、机械化风格的字母和数字。加、减、乘、除…… 他终于干出那种事来了。卡罗琳想。这样欺骗自己有什么用?我知道他做了。我知道他做了,而且不管我找了什么借口,也不管我怎样试图告诉自己他没有做,我还是只能回到同样的起点:他做了。我知道他做了。那又怎么样?为了跟女人在一起体验那种肮脏的小激情,他——哦,我想他的头脑中已经没有激情了。难道他还嫌和我结婚前玩得不够吗?他以为自己还是个大学生吗?他认为我不能做他做过的事情吗?他知道——哦,当然他不知道,他所有的朋友中,维特·霍夫曼是唯一一个确实没有侵犯过我的人。唯一一个。天啊,朱利安,你这个愚蠢、可恶、吝啬、低俗、卑鄙的小狗杂种,我恨你!你这样对我,而且你明明知道还这样对我!知道的!故意这么做!为什么?不仅仅想报复我,不仅仅因为我不愿意和你在车里做爱。现在结婚4年半了,你还这么愚钝,不知道好几次我都不愿意和你做爱吗?这些需要原因吗?需要一个借口吗?难道除非我身体不适,我都必须随时准备满足你的欲望吗?如果你明白些道理,你该知道现在我可能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但是你那天喝了几杯,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你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明白。可能那个时候你不明白。也可能你以后也不会明白。我爱你吗?是的,我爱你。就像说我得了癌症一样简单——是的,我有癌症。如果我真有的话。你是个可爱的人,你是个令人无法抗拒的好男孩,就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一旦打开,就会有无穷的魅力;就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一旦打开,就会有无穷的魅力;一旦打开,就会有无穷的魅力,一旦打开,就会有无穷的魅力;就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一旦打开,就会有无穷的魅力。我希望你去死。 我希望你去死,因为你抹杀了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啊,是的,希望你去死。是的,哈,啊,希望你去死。你已经抹杀了我心中那个微小的美好事物,英格里斯,老男孩,老小孩,老男孩。我的意思是想问,你是否抹杀了我心中的美好事物或者你是否抹杀了美好事物。我觉得我生病了,病怏怏的。我觉得我生病了,我想把午餐吐出来,我真的想把午餐吐出来,但是,我想如果我离开这张床,你还继续对佣人那么凶恶的话,我会受到诅咒的——我说啊。我讲的每个字中都要带个“啊”字,是这个习惯阻止了我的愚蠢行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啊? 哦,我想我最好起床。躺在床上,自怨自怜,这样不会有结果的。不会有什么新鲜或者有趣或者有创意或者少见的或者其他的什么事情发生。我只是一个因为深爱的男人对自己做了错事所以想死的女孩。我甚至不再受折磨了。我甚至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至少我觉得我没有痛苦。不,我没有。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只是一个叫卡罗琳·沃克、卡罗琳·沃克·英格里斯、卡罗琳·沃·英格里斯、沃克·英格里斯夫人的女孩。那就是我。31岁。白色皮肤。还活着。身高。体重。还活着?是的。我一直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而且以后也都会这么认为。对不起,朱利安,不过我突然觉得很有趣,而且你过去也总是这么认为的,说到从前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穿着依顿大衣,戴着温德瑟领带,那个时候我爱你,我爱那个时候的你,我爱现在的你,我爱现在的你,我会一直爱着你直到死去那天,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灰飞烟灭。我想我已经破碎了,因为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过去的生活现在都消失了,我生活在回忆中。所以你所做的,你所做的就是拿着一把刀,从喉咙处把我劈开,一直劈下来,然后你打开门,一股刺骨的冷风吹进来,就对着你刚才劈开我的地方。我希望你一直到死的那一天都不要,永远都不要了解这种被人从前面一路劈下去,然后又让冰冷的空气吹进胸膛的感受。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明白这种感受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不会的,我挚爱的、亲爱的人,因为没有什么坏事会发生在你身上。哦,可爱的卡列,你的大衣这么温暖,就像躺在草地上的绵羊的嫩皮,玉米地里的母牛。“不,我想一会儿我不会起床,格雷迪夫人。” 事情总是这样。每次阿尔·格里科去车库的时候,那里是爱德·查雷放私家车的地方,他都会想起那张被一个来自西部的男孩四处炫耀的照片。每当望向特别阴沉的车库里时,可能很多从事像阿尔·格里科这种职业的男人——以及他们的女人们——受这同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已经被复印了成千上百次)的影响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照片展示的是一群死去的男人,奇特的是这张丑陋死人的照片竟然透露出一丝生命的气息。这些男人都是芝加哥情人节大屠杀的受害者,当时7个男人靠着一个车库的内墙被打死。 “就那件事而言,这堵墙很适合。”阿尔对自己说着,打开了车库的大门。 他上楼,抱着一箱香槟走下来,接着又上去一次,拖出一箱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把它们装进一辆深色的赫达逊大马车,它是用来运输的。他把车开进铁路大街,然后下车,关上车库大门。在最后关门之前,他又看了一下那堵空墙。“确实,这堵墙很适合。” 没有人可以像查雷那样责骂他而不受惩罚;现在即使爱德·查雷也不行。阿尔想起了母亲,她带着那对小巧的金耳环。他记得母亲有段时间不戴帽子,她甚至还在周日去做弥撒,头上戴一块方巾。很久以前他经常说她太懒,不愿意学英语;不过现在想起她,她是个很好的女人,非常努力地学英语。是的,她是个很棒的女人,并且是他的母亲。如果爱德·查雷骂他狗娘养的话,没问题;叫他杂种,没问题。这些只是想让人发疯或者对他非常生气时的称呼。不论怎样,这些称呼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阿尔觉得,如果你的母亲是母狗,如果你是杂种,争论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她不是,事实很容易证明,那又何必争论呢?但不同的是,查雷却是这样说的:“听着,你这个该死的下流的小混蛋杂种,昨晚我派你去那里看着海琳。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不用去。但是你做了什么?你骗了我,你这个狗娘养的。我敢打赌英格里斯给了你10美元,他才可以把她带出去,和她上了床,而你就坐在那里拿着我给你的50美元。我这么蠢,以为你对我很忠诚,但事实远非如此。你不老实,你不老实。为什么,你这个小杂种!你!你这个下流恶心的杂种!”还有更多类似的话。自然地,阿尔还得努力辩解:她只是跟他跳舞了;在外面待的时间并不够跟英格里斯做什么事(“你这个卑鄙的撒谎家。福克斯告诉我她出去了半个小时。”);英格里斯烂醉如泥,不可能做那种事(“别跟我说英格里斯,我没怪他,我是在骂你。你知道她是我的女人。英格里斯不知道。”),等等。 阿尔想把实情告诉查雷,如果他不够忠诚的话他都可能跟海琳上床,不过此时这样的解释根本无济于事,或者说对查雷的冲击不够猛烈。查雷已经疯了,甚至他在家里给阿尔打电话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妻子很有可能就在他跟前。哦,肯定在。如果她在家的话,肯定都能听见,他这么对着电话大喊大叫。因此,阿尔平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挨着老板的训话,一句嘴也不顶。起初他被“骗子”这个责骂吓坏了,不过以阿尔和查雷的关系,叫伙计骗子是很不理智的;如果那个伙计真的有罪,该做的事情是惩罚他;如果他是无辜的,他会铭记于心。所以当阿尔记起查雷诅咒他那些难听的话时,那些念头就在阿尔脑中产生了。他还没做好决定采取什么行动,还没,不过必须做点什么。“我猜不是我就是他了。”他想起了那面墙。 不过,他同时有工作要做,里里外外的杂活,琐碎的日常工作。查雷如此愤怒,如此怒火冲天,以至于他忘记了要解聘阿尔;尽管他说了那么多,可他还没有作出开除阿尔的表示。在他们的工作中,打场架,吵个嘴,或者生一两天的气,这是一回事;不过开除人却又是另一回事。他不会解雇一个像他这样(傲慢无礼)的家伙。在吉布斯维尔还不会这样,这不是芝加哥。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可能也是个麻烦。一方面来说,不是芝加哥也许是个好事,因为在那里为了争夺一个女人而发生的打斗,远比其他借口来得多;不过另一方面,这里不是芝加哥,这让阿尔很难受。在吉布斯维尔,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团伙间的对抗,因为查雷根本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不过,在芝加哥他们倒是有对手,他们一直都在火拼,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芝加哥,你可以逍遥法外;而在吉布斯维尔,如果有凶杀事件发生,他们就得向法官说好话,然后接受法庭的审判以及其他相关的惩罚。这里的法官都很古怪,他们可能会直接把你送上电椅。“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法官们的态度如石头般固执。”阿尔曾经说过。 因此,他现在要干一份不错的小活,虽然有点零碎。他得带着那箱香槟和苏格兰威士忌去英格里斯的住处。英格里斯,这个恶棍,是他挑起了这么多的麻烦。不过他开车的时候并没有在心里对英格里斯产生多么强烈的仇恨,因为事实如此,如果要说谁该为这件事情负责,那么既不是英格里斯,也不是穿着紧身短裤的海琳,而是查雷自己。他这样一个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与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乱来,这才是麻烦所在。他想什么都得到,查雷就是这样的人。不过,还得看以后怎么发展。 “我真是大材小用了。”阿尔说着,提起第一个箱子,接着是第二个,把它们从车里拎出来,放在了英格里斯家厨房的走廊上。他摁下了门铃。 “多少钱?”一个老妇人问道。 “你不用付我钱。”阿尔回答道,他知道英格里斯相信查雷。 “我问多少钱?”那个老妇人又问,他猜到她是个厨子。 “100加75。100是香槟的钱,75是苏格兰威士忌的钱。” 那个女人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五分钟之后又回来了,递给他一张支票和一张5美元的钞票。 “现金是给你的。当作小费。”妇人说道。 “太少了就不用给了。”阿尔推托。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你这个意大利黑人。”老妇人这样说。“我这儿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可以教你怎么说话。如果你不想拿钱,就把它放那儿。” “见鬼,我会的。”阿尔回答。 “哦,我的天啊。你去哪儿,漂亮的小姐?你要去什么地方吗?”福克斯·利布里科斯说道。 “你这个家伙,”海琳·霍尔曼说道。“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给塔克,给我叫辆的士吗?我会给你电话费的。” “啊,我讨厌看见你离开。我想我和你——” “我知道你想,但我们不会,明白吗?如果你不想帮我叫车,那就直说,我可以走着去。”海琳说道。 “那这些袋子怎么办?” “你他妈的说得对。我越早离开这个地方,我就越喜欢这里。那么,叫车吗?” “哦,我可不想看见你在雪里走。也许哪天我们会在纽约见面,到时我离开你的时候,你可以帮我叫辆的士,对吗?当然,现在我会给你叫一辆。” 玛丽·凯伦回家吃午饭了,只留下朱利安独自一人呆在办公室。他看着一小沓纸,上面画着一排一排的数字、人名、术语:1930年卖出的车辆数目;卖出的减价新车;1930年汽油的利润;1930年轮胎和附件的利润;再次销售的利润;其他的利润;房子的保险金;设备的保险金;全部车辆的保险;房子的利息;税收;广告;行贿款;支出;灯光;其他电费;暖气;工具更新;执照;办公室用品,包括文具等;工人的报酬;安全措施;电话费;死账;邮票;买卖损失;律师和会计费;建筑维修;保险不包括的损失;水管费;房屋折旧费;设备折旧费;未售出新车的折旧费;教堂捐款;预先提款费;银行存款;薪水所需现金……算到最后,朱利安对着空屋子叫道:“我需要5000美元。” 他站了起来。“我说,我需要5000美元,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得到这笔钱……是的,我需要,但却不知如何得到。” 事实上他是在跟自己撒谎;他不需要5000美元。他的确需要钱,但不是5000,2000就够了。今年年初在纽约和费城举办汽车展之后(吉布斯维尔汽车爱好者中前去参观的人非常多,令人意想不到),创下了两次销售高峰记录,他可以做到收支平衡。不过他觉得得到2000美元与得到5000一样困难,反过来也一样。拿到5000更容易,他这么告诉自己;而且正如他一年前所想的那样,当他去向哈里·莱利借钱时,他最好是借一个可观而方便的数目。现在的问题就是:从哪里可以借到这笔钱? 吉布斯维尔的夏天要比冬天好过些。去年跟哈里·莱利做成的买卖就包括在朱利安的美好夏日生活中,不仅如此,他还可以轻易甩掉哈里。如果不想跟哈里打高尔夫,他可以说跟卡罗琳约好去打牌了,这样就不必和哈里呆在一起打球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聚会的衣帽间跟哈里喝上几杯还是很美好的,哈里是个不错的男高音,而且还知道德尔塔·卡帕·俊伦的歌,《理海还是傻小子时拉斐特就已经是拉斐特》、《阿姆赫斯特的杰夫国王》以及其他一些大学时代的歌曲。当然哈里有时候会唱错歌词,不过朱利安可不想阻碍优秀男高音的发展。不,是一个优秀的衣帽间男高音。 他想起了那些事情。自那时候起,哈里对他的态度肯定就改变了不少,变得讨厌他或者其他什么。朱利安想,要是换作现在的哈里,他肯定不能说服他拿出这么多钱投资到生意上来。好吧,事情可能跟现在是冬天有关系。你去吉布斯维尔俱乐部用午餐,哈里在那儿;你去乡村俱乐部维特·霍夫曼的私家场地上玩壁球,哈里在附近;你去星期六夜晚酒会,哈里在里面:不可避免地,每个地方都能遇见他。尽管卡特·戴维斯、维特和伏罗杰·奥格登也会出现在相同的场合,可他们是友善的。坏消息从来都离不开哈里·莱利,现在看来,晚秋和冬季似乎也因为哈里·莱利的阴魂不散而被破坏了。夏天你可以呆在户外,而冬天即使在户外活动,情况也不一样,你会很快跑回屋里,因为冬季的室外毫无生机。这就是吉布斯维尔,它本身就是一间封闭的小屋子。 那么,去年夏天费尽心思跟现在这个傲慢自大的家伙哈里·莱利建立关系,又有什么意义?那个时候,朱利安缺钱,而哈里·莱利有钱,所以他伸手向哈里借钱了。哈里是这么回答的:“天啊,我手头没有这么多的现金。你马上就要吗?”朱利安表示很着急……“嗯,我不确定能否在明天之前把钱给你……噢,见鬼,我当然可以了。”看着他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朱利安差点笑出来:他原本担心一个月后才能拿到钱,结果这种担心在一分钟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学时代的朱利安就有许多麻烦,比如要借44美分去看电影……而那个时候的哈里跟现在的朱利安没什么区别,可能也要四处借债。 想到卡罗琳,朱利安推崇一种思维方式,那就是只要你提前思考一件事情,并预测它的发展趋势——不管是担心刮胡子的时候会划伤自己,还是会把自己的女人输给别的男人——你就已经征服了它,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因为只有上帝知道,任何有关未来的事只有上帝知道;如果你有超预测能力,这是不合理的,因为上帝就是上帝,他不会把自己的超能力之一送给朱利安·麦克亨利·英格里斯。因此,朱利安思考了一下卡罗琳和哈里之间可能的关系,万一他们的身体彼此吸引,他该怎么办,这才是最要紧的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希望她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他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喊。尔后,一种不祥的感觉接踵而来,或者在今天、这周、这一分钟、明年,随时她都可能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抛弃了他。哦,如果她真这么做的话,可能就永远离开了。 朱利安打开第二个抽屉,拿出柯尔特25自动手枪,起身去了卫生间。一时间,他激动得无法呼吸,像激情过后那样,眼睛肿胀、酸涩。他坐到马桶上,尽管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如此,但就是想坐下来。然后,他凝视着手枪,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大叫一声,身体却一动不动。他把枪管塞进嘴里,几滴油落在了下嘴唇上,“嘎嗒”一声,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把手枪放回口袋,站起来,用冷水洗了洗嘴巴。他脱下上衣,只穿内衣,然后开始清洗头、脸、胳膊和肘部,从上到下把自己洗了一遍。他用了4条毛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擦去溅在鞋上的水滴,走回办公室。他点燃一支香烟,记起桌子里有一瓶威士忌,他曾经痛快地喝过一杯。“噢,我不能。”他把胳膊放到桌子上,然后把头枕在胳膊上,哭了。“你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喃喃自语,“我为你感到难过。” 他听到维修师傅们回来的声音:棒球手套打在棒球上的声音。这表明他们刚吃完饭,因为他们中的一个人在半职业球队打球,整个冬天,他都穿戴得非常整洁。朱利安抬起头,这时电话响了。“你好。”他先打了招呼。 “我刚才给俱乐部打了电话,还以为你在那呢。你在哪里吃的午饭?”是卡罗琳。 “我还没吃。”他回答。 “嗯,我觉得你不怎么喜欢吃午饭。现在听着,朱利安,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再那样对格雷迪夫人说话的话,我们之间就算完了。你听到了没有?” “是的。” “我这次是说真的。我可不希望你把酒疯撒在任何一个佣人身上。格雷迪夫人真应该给你一个耳光。”“喂!”“该是有人打你耳光的时候了。我要你明白,你这个老男孩。如果下午你还是醉醺醺地回家,撒泼耍无赖的话,我绝对会打电话通知所有邀请过的人,告诉他们取消聚会。” “你绝对会,是吗?” “哦,闭嘴。”她很生气,挂断了电话。 “她绝对会的,”他对着电话自言自语,然后轻轻地把听筒放了回去。“她绝对会的。”他起身戴上帽子,然后停了下来,犹豫着——非常短暂的犹豫——是否要给玛丽·凯伦留个字条。“玛丽·凯伦算什么?”他勉强穿上了大衣,开车来到吉布斯维尔俱乐部。 常来的客人今天都不在俱乐部。“喂,斯曲雷特,”朱利安对着服务员喊道。 “下午好,英格里斯先生。希望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啊,我们都很感谢您,您那么大方,为俱乐部员工捐献了圣诞基金。啊。”老斯曲雷特说话的样子总像刚吸了阿摩尼亚(ammonia,氨,一种无色刺激性气体。——译注)似的。 “嗯,你太客气,我确信,”朱利安说。“你过了一个快乐的圣诞节吧?” “相当不错。当然,啊,当然我没有家人,而你有,啊,真的可以叫做一个家庭,啊。我的侄子在南非,他——” “戴维斯先生在俱乐部吗?谁在这?没关系,我自己去看看。” “今天没有多少会员来这里。那天,啊,那天之后的——” “我知道。”朱利安回答。他走进餐厅,第一眼的感觉是,整个餐厅只有那个黑人服务员杰斯在。不过角落里有一张小桌子,众所周知的一个十分显眼的地方,是律师的桌子,那里坐着几个律师,都是一些老人,还有几个不是吉布斯维尔人,他们是小镇上的居民,在必要的时候才来县里。跟律师桌子上的人没必要说话,实际上,坐在那里的男人们也经常互相之间不说话。朱利安原本希望卡特·戴维斯能在俱乐部,但是没有任何他会出现的征兆。他坐到一个两个座位的桌子旁,刚点好菜,伏罗杰·奥格登坐了过来。 “坐下吃吧。我刚点了菜。杰斯会拿上你的菜单,然后把我们的午餐一块端上来,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不愿意。”伏罗杰这么回答。 “嗯,那么,坐下来,把衣服脱掉吧。” “你今天感觉灰泱泱的。”伏罗杰坐了下来。 “灰泱泱的不适合用来做形容。要香烟吗?” “不要了,谢谢。听着,朱利安,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闲聊的。” “噢,不是?” “当然不是。”看得出来,伏罗杰开始生气了。 “嗯,那么,说吧。我整天都在听这些合唱,所以你也可以加入那个行列。你有什么想法——?” “现在听着,我可比你大——” “噢,又要是其中一首了。你知道我最大的兴趣吗?那一首?上帝啊,你不是要给我那一首吧。” “不,不是的。我比你大,表达的意思远远不止一个方面。” “你是要说你在战争中失去胳膊了吗?你愿意我来帮你吗?你在战争中失去了胳膊,而且你饱受折磨,所以你比我大,如果你双手健全的话,我想我早就被你打得躲进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了。” 伏罗杰凝视着他,直到他们听到钟响。“是的,我现在确实想打断你的一条胳膊。你这个该死的狗娘养的东西。卡罗琳是我的表妹,即使她不是我的表妹,她也是这里最好的女孩,卡罗琳是个好女孩。你想听故事吗?当初她告诉我要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曾经阻止过她,因为我过去一直很讨厌你。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我就对你恨之入骨,现在我同样讨厌你。你他妈的从来不做好事。你是个战争中的懒鬼——哦,我知道你多大。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参军的。你从小就很胆小,而且一直这么胆小着长大的。你追求那个波兰女孩,直到后来因为担心她父亲会杀掉她,她不得不离开了。接着你就对卡罗琳使出了同样的招数,上帝,她中招了。我试图阻止你们,但是没有成功。她说你已经改变了。我就——” “你这个下流的该死的独臂杂种!我真希望你那条胳膊也断掉。” “你——不用——这样诅咒,”伏罗杰拿起一杯水,往朱利安脸上泼去。“去外面。我用一条胳膊跟你打。” 朱利安愤怒得发抖,站起来,他感觉自己非常虚弱。他明白自己不是害怕,他明白自己不能和伏罗杰打架。一方面,他还是喜欢他的;另一方面,他不允许自己跟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人打架。 “来吧,你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伏罗杰继续说道。 朱利安用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水滴。“我不想跟你打。”他思索着,不过并没有转过身去看那桌律师是否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他听见街上有小孩在玩,他想起了孩童时代。可怕的周六上午,在牙医那里,马匹被鞭打着,而小孩在街上玩耍,去往克利尔维勒的汽车响着铃声。 “来吧。不要因为我只有一只手就不跟我打。我会小心的。不用你管。” “走开。该死的,”朱利安回答。“你是在炫耀,你知道我不会跟你打架。” “到外面去,不然我就在这里打你。” “不,你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在这儿打我,英雄,而且我也不会跟你到外面去打架。你觉得我会再给别人机会议论此事吗?你疯啦,该死。战争结束了。” “是吗?那是你的想法。你说得对。我知道你不会打架。你一丁点男人气概都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打的。如果说过去你还有那么一点男人样的话,那么现在的你,身上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滚一边去吧,表哥。回家去数你的奖牌吧。” 伏罗杰跳到他身上,朱利安用双手顶住,他的手腕那儿发出一个很小的声音,弄伤了。 “先生们!”有人喊道。 “你别犯傻。”朱利安大叫。 “嗯,那么,出去吧。” “先生们!你们都知道俱乐部的规矩。”是斯曲雷特。他站在伏罗杰面前,背对着伏罗杰,脸朝着朱利安。他的表现很自然,好像要保护伏罗杰,防止朱利安的攻击似的。毫无疑问,此时律师们已经注意到这场战争了。他们都在认真观看,有两个人还站了起来。朱利安听到他们其中一个说了些什么;“瞧瞧他干的好事……这只手。”他知道,他们会像所有听到这件事情的人表现的那样:他们理所当然认为是他在打伏罗杰。一个矮胖的男人走了过来,朱利安只知道他在法院工作,并且是吉布斯维尔饭店的律师,他把手搭在伏罗杰的肩膀上,说:“是他打你了吗,奥格登上尉?” “奥格登上尉?”朱利安大笑。 “我们知道他在山上的所有劣迹。”那个矮胖男人说道。 “你正好也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吗?”朱利安向他问道。 “是的,只是我的名字从未被贴在墙上,”那个男人回答。 嗯,没错,这对朱利安来说是迎头一击,他已经被贴出来通告两三次了,不过这句话也是对伏罗杰、卡特、博比·荷尔曼还有其他所有人的打击。被贴在吉布斯维尔没什么了不起;这可能是说账单出来6天后你还没有付款。 “斯曲雷特,这个人是会员吗?”朱利安问。 “哦,是的,拉克先生是我们的会员。” “拉克?拉卡辛斯基,如果我知道的话。”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今天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伏罗杰说话了。 “不再是了,不是的。不是的,上尉,是我单独站在这一边,而你还有这些战争老手以及妓院老手们站在那一边。我会站在我该站的地方的。” “嘿,你!”那个律师叫了一声。 “哦。”朱利安最后太累了,对自己也对其他人厌烦了。他退后一步,站好位置,然后一拳朝那男人嘴巴打去。他向后倒下去,满嘴是血,赶紧把手指伸进嘴里稳住牙套。另外一个律师走了过来,又是一个朱利安不记得的波兰佬。他手上拿着一瓶俱乐部的苏打水。 “把那个放下!”伏罗杰大叫。“他有瓶子!”他自己提着个瓶子,朱利安也拿了只玻璃杯。整个过程中,斯曲雷特不停地喊着:先生们,先生们,先生们,一直到他们出去。 “来吧。”朱利安对着手上拿着瓶子的男人说道。男人看见了那只玻璃杯,犹豫了。另外那些律师没用多大劲就夺过了他手上的瓶子。那个男人一直盯着伏罗杰看,他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要警告朱利安。 “去拿一张逮捕证,斯丁尼。”刚才挨朱利安揍的那个律师大叫道。朱利安又打了他一拳,这次打的是他护住伤嘴的那只手。他接着打他的耳朵,伏罗杰拽着朱利安的肩膀,试图把他拉开,朱利安飞快地挣脱了,以至于碰伤了伏罗杰的下巴。律师倒在了地上,好久没有起来,接着朱利安推开伏罗杰,撞到了他的肋骨和腹部,这使得伏罗杰失去平衡,倒在椅子上。朱利安再一次捡起玻璃杯,砸向刚才拿瓶子朝他冲过来的那个男人,然后不假思索地跑出屋子,从大厅行李架上拿起大衣和帽子就走。他冲向停车的地方。 “你好,孩子。”有人叫他。朱利安踩下油门,认出那个打招呼的人是维特·霍夫曼。嗯,维特也是个狗娘养的。维特可能跟伏罗杰一样恨他,而且一直恨了很多年。汽车冲出雪堆,朱利安加大油门,希望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吉布斯维尔。 家是多种区域的中心。第一个区域是自己的家,第二个可能是邻居的家,对于这些家,你对它们的了解可能仅次于对自己家的熟悉程度。对于第二个区域,你知道房子屋顶被雨水冲刷造成的痕迹;你知道门铃的位置;从楼上窗户可以看见多长的床柱;门廊秋千链条上拖缆的长度;人行道上的裂缝;车道上从油盘里滴下来的油点;从第一天起就没有清除的煤块,它们一天天地被挤压,变得越来越小,化成灰土,最后留下来的就是一块黑斑,有一天你会为此感到开心,它终于被碾碎,它终于消失了,而不再指控你为邻居的懒散瞎操心。如此等等。 12 接下来一个区域,就是每天上班路上经过的房屋和大厦。小店外面挂着的锡制牌匾,被马啃掉外皮的树,门上和老建筑物上的绳子,街上需要修理的地方,两座房子中间小镇钟楼的刹那风景。等等。还有更多的区域,在这些地区,你离中心越远,所熟悉东西的范围就越大。在某个区域,你熟悉的范围可能是一百码的高速公路,但到了另外一个区域,你熟悉的空间就得以英尺计算了。在熟悉的地区,记忆是毫无疑问的。而在外面的地区,你的大脑会告诉你何时右转,何时直走,在哪里按喇叭,在哪里转弯减速。当朱利安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这样的一个地区,这里靠近吉布斯维尔的南侧,属于德裔宾州人农场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开车,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程。他还意识到自己没有戴帽子,便伸手去拿身边的帽子,但当他碰到帽子上凹进去的部分时,手指却缩了回去。他仔细检查一下帽子,前面的边沿没有断裂,这是一顶斯特森帽,而朱利安戴的是从布鲁克斯兄弟那买的赫伯特·强生帽子。不过他不喜欢看见坐在车门里手握方向盘的男人不戴帽子;那太像纽约市里驾着私车亮着拱灯的犹太人了。他把帽子戴到脑后,把旁边的车窗向下降了些。吹进来的第一股空气让他有了抽烟的欲望,他减慢车速,从仪表盘处抽出打火器,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 整条马路都是属于他的。他想靠左边开,想拐来拐去,想像军队的运输车那样慢慢悠悠以一小时4英里的速度行驶。不过等他意识到这条马路属于他的时候,他已经实现了所有的这些想法,一路上跟踪他的巡警逮捕了他,说他酒后驾车。“你肯定以为那条马路是你的。”那个巡警说道;朱利安无法回答,因为他刚才的确是这样想的。 只要引擎还在工作,他就知道自己仍然安全,不过他发现车一直占据着他的整个思维,掩盖了发生在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24个小时、48个小时的事件——尽管自他用掺冰水的威士忌泼了哈里·莱利,时间还没过去48个小时——这个发现让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3点11分。该回车库了,他得回去见路德·佛列格勒。他减慢了车速,刚过一条乡间小路就停了下来。然后他在小路上倒了车,接着开出去。现在天线指着吉布斯维尔的方向,不再移动了。车开得越快,他越不喜欢这个正在接近的地区,真希望刚才继续开下去而不是掉转方向;沿着路一直走,然后开始花钱,在哈里斯布格开出一张支票,再在匹兹堡开出另外一张,直到把钱花光。然后把车卖了,卖了它去换一辆二手的福特车,把大衣卖了,把手表卖了,然后再卖了福特,接着在木材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找个工作——他在这些地方一分钟都呆不上,更别说一天。逃离俱乐部,躲进车里,再离开,这对他来讲很好,很幸运,不过还是有其他的事情把他拉了回来。他并没有真正离开他正准备回去的地方,不管前面是什么,他都必须面对。他的理性告诉他,逃跑的念头、写支票以及卖车等等,最终都会惩罚他的。他可能会触犯法律,哦,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后果。以车库的现状,他没有权力卖车,甚至也不能逃跑。逃跑太明显了,他会被抓住的。 于是,他继续用力向下踩油门,急急忙忙赶回吉布斯维尔。香烟烧到了他的手套——他不记得自己戴了手套——散发着臭味。他把香烟扔出窗外,打了个呵欠。以前开车犯困时,他总喜欢抽根烟;香烟也总能让他清醒过来,但此刻尽管他又困又累,却不想清醒。内心的斗争让他恼火,他不想斗争,也不想醒过来。 你一定能注意到瓦尔多·华里斯·沃克夫人,这个女人头戴一顶三角帽,上衣是一件褐色毛线衫,里面穿着从曼恩蒂尔克斯商店买来的斜纹软呢衬衫,腰间系一条窄皮带,脚上穿一双带流苏的苏格兰鞋子。你知道她所有的事情:一名在共和党委员会工作的妇女,因为她过世的前夫是位共和党人。她是一个不错的桥牌手;记得很多歌词的前两句;她读每一本新书,但是不让任何话任何章节破坏、压缩、放大、提高自己的情绪。在做事的空闲间,她会拍拍手掌,两手并拢,然后来回摩擦十根洁白并且曾经非常迷人的手指,使其暖和起来,这时,你会以为她要发表对美好生活的感悟,而她却会说:“哦,该死的鱼!我得把戒指弄干净。” 初次和她接触的陌生人通常会注视着她的衣服,同时想她肯定有许多漂亮的套装、帽子和大衣——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吉布斯维尔镇,她是同龄人中最漂亮的女人,尽管她不知道而且也不会接受这种说法。她的发型师非常乐意免费为她设计发型,因为她是效果卓著的活广告,对于她戴的眼镜也是这样;她也同样会在每天上午喝一杯热开水,每天下午打个盹,每天散步一英里,坚持黄金准则般地坚持一年看两次牙医,还有其他她有时间和能力享受的生活习惯;她对这些生活习惯也起到了良好的提倡作用。 沃克法官并没有给她留下大笔财产,但她还是有钱的。她会给这个250美元,给那个15美元,而且从来不会把饥饿的人赶出自己的厨房。卡罗琳在布林莫尔的时候,沃克夫人,据卡罗琳所说,成了当时学校的职务院长。在之后的几年里,每次开车路过布林莫尔,为了阻止母亲打电话给马里恩博士,卡罗琳总是要动一番脑筋。有人曾经跟沃克夫人说卡罗琳个性非常独立,她对此感到非常欣慰,并因此允许卡罗琳尽可能地独立发展。不管卡罗琳拥有的是什么样的独立精神,在她母亲想通之前,那种独立精神都是独自发展的。但至少对卡罗琳来讲,沃克夫人的支持使自己好过得多,而且卡罗琳也同样尽力创造条件让母亲独立起来。在卡罗琳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之后,她们的关系中便不再有矛盾和芥蒂,而只有平和的爱。这种关系让人愉悦,只是偶尔受些小事情的影响,比如卡罗琳13岁那年母亲与她那次必要的谈心,自此之后,卡罗琳一直认为母亲是那样一种人,她能够说出“子宫颈”而丝毫不提及那个部位本该有的兴奋。 起初和朱利安恋爱的时候,卡罗琳有时会为母亲感到难过,就像对所有她喜欢的女人一样,因为她们将会失去她。但是一两年后,她开始考虑,母亲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激情洋溢的时代。朱利安对她说:女人只有富有热情才能拥有可爱的面容——沃克夫人曾经是个可爱的女士。朱利安喜欢妻子的母亲,这是一份不完整的喜爱,因为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喜欢他。不过沃克夫人给所有认识她的人的感觉都是一样的;选择各种杂货的时候,沃克夫人喜欢斯科特店里的书记员乔·马查莫,好像除了女儿、丈夫和亚伯拉罕·林肯之外,她喜欢所有的人(沃克夫人有一个叔叔,他家已经成为了奴隶们的地下铁道的一部分)。 沃克夫人正在翻看一本与圣诞节相关的书《卡尼尔先生与艾夫斯先生》,她听到前门打开又关上了。“谁?”她的声音清脆悦耳。 “我。”卡罗琳脱下了手套、大衣和帽子,她的母亲举起两只手,似乎想躲避一个过于亲热的吻(至少她的动作给人这种印象),不过当女儿低下头要吻她的时候,沃克夫人却用手掌捧起卡罗琳的下巴。“亲爱的,”她问,“圣诞节过得愉快吗?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 “我打了,但你出去了。” “是的,我出去了。我去萨姆叔叔家了。你看起来不错,亲爱的。” “我却感觉不好。我觉得自己跟鬼似的。妈妈,要是——” “是的,有点累。有点紧张。为什么不让朱利安带你去——” “我要是离婚你会怎么办?” “—去派赫斯特。离婚?噢,现在,卡罗琳。4年了,快5年了。离婚。” “我想是这样的,”卡罗琳稍微放松了一些。“对不起。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找个人聊聊,我不想跟一个会泄露秘密的人说这件事。”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是认真的。” “但是你是吗?你是认真的吗,卡罗琳?开始谈及离婚,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我们家都没有出现过离婚的先例,而且我相信朱利安的家里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怎么回事?” “我就是受够了。我感到厌烦、疲惫还有痛苦。我很痛苦,很不开心。我非常不快乐,妈妈,这比死还痛苦,我还不如死了呢。” “死,亲爱的?你怀孕了吗?你怀上了吗,亲爱的?你知道,你可能错了。可能只不过是圣诞节的过度疲劳引起的。”她站起来,坐到了卡罗琳身边。“来这里,亲爱的。告诉我。妈妈想知道全部的事情。” “卡罗琳想哭。”卡罗琳这么说着,自己却笑了。 “哦,看来相当严重了。亲爱的,不要这样。你错过了再次怀孕的机会,是吗。亲爱的?” “是的,有人抢了我们的位置。哦,妈妈,求求你了。我没有怀孕。不是这件事情。” “你确定吗,亲爱的?” “我很肯定。妈妈,请不要担心。根本不是这件事。不是这个。我觉得我不想说了,”卡罗琳还是说了。“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我可能要和您一样了。我和朱利安完了。我想离开,我想离婚,再也不要听到这个名字。我们可以去法国,不是吗?不是吗?” “嗯,我想是的。今年我们花钱要更加谨慎,查德威克先生和卡特是这么说的。卡特不是特别乐观。不过如果我们必须要走的话,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欧洲。花上7元,25元,或100多元。哦,我们能去。你不想买太多东西吧,是吗,亲爱的?” “我什么也不想买。我想离婚。我想结束和朱利安的这段生活。我对这一切都厌烦了。没有其他什么了。我就是累了,受够了。我想清楚了,我要离开。我想今晚还有以后的夜晚,我都睡在这里。我想忘了朱利安,我想说话,我想离开。我想跟一个英国口音的人或者我不认识的人说话。我很难过。” “够严重的了。把你想要的东西都告诉我,当然也包括你不想要的。” “我在无理取闹,是吗?” “你们吵架了吗?噢,肯定吵过了,当然。” “没有。奇怪透了,我们没有吵架。不是你所谓的吵架。就是说,我们没有出现任何吵架的迹象或者其他什么。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想吵架是可以挽救的。” “嗯,那是什么?朱利安没有爱上其他人,不是吗?我有点不能相信这件事情。在这种事情上,我对朱利安,或者说对男人,了解得并不多,不过如果朱利安真的爱上别人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如果只是偶尔出现了某个女人,亲爱的,不要因此毁了你的生活,我求你了。不要毁了你的一生。男人是不同于我们女人的。一个毫无道德的女人会让一个男人——” “别说了。” “什么,亲爱的?” “没什么。” “嗯,就像我刚才说的,亲爱的,请听听。一个没有道德的女人——可能是我们认识的某个人。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事情,不过每个阶层都有不知廉耻的女人。” “妈妈?” “怎么了,亲爱的?” “妈妈,你怎么处理那些旧磁带?” “什么旧磁带,亲爱的?你是说维克多牌唱机磁带?是那些吗?” “是的,你怎么处理它们的?” “哦,你不记得了吗?三年前我把它们送给了基督教青年会。那个时候你说不想要了,并不太多,你自己还拿走了一些。” “哦,我是这么做的。” “如果你特别想要哪一张的话,我们可以派人去拿。皮特斯先生会很高兴去拿的,我肯定。他希望我去买一台自动调谐的收音机,把这台维克多牌唱机拿去折价换取。不过我永远不会用自动调谐机。我从来不用这种东西。” “准音器,妈妈。” “准音器?听起来像自动调谐机。你确定吗?我肯定皮特斯先生说的是自动调谐机。哦,卡罗琳,看见没有?” “什么,妈妈?” “看见没有?全部都结束了,不是吗?你那糟糕的拼写。现在,我们进行的是词语方面的讨论。你和朱利安。你没有留下什么愚蠢的字条吧,留了吗,亲爱的?” “哦,上帝,没有。我从没想过要留。妈妈,你真的认为我跑过来找你是因为一次5分钟的愚蠢争吵吗?” “嗯,毕竟,你已经不那么心烦了,是吗?” “你真的认为我不烦了吗?”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真的认为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消失了。你爸爸和我也吵过很多次。” “他过世的时候,你说过你们从没吵过架。” “我从来没有那么说过。至少,我从来没故意给人家一种我们之间不存在分歧的印象。那不是真的。所有容易兴奋的人们,恋爱的人们,他们之间总是有矛盾。事实上,卡罗琳,我一直在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没有同情心的话,我就一无是处了,而且你要明白,只要能让你快乐,我会做任何事情,但是我不想看着你像一个傻小孩,做一些或者说一些以后你自己会后悔的事情。离婚!为什么?这个特别的想法是——是错误的,卡罗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应该回到朱利安身边,或者如果想惩罚他的话,那就在这里住一阵,不过别再提离婚的事了。明白吗,我不是在护着朱利安,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明白该如何把握住他。用你女人的计谋,把他哄开心。你是个漂亮女人,而且他爱你。相信我,卡罗琳,当一个妻子无法抓住丈夫的心,又没有出现其他女人的话,妻子最好停下来找找自己哪里还做得不够。哦,我的婚姻。你现在的情形很像当初你爸爸和我之间的第一次争吵。” “你的第一次争吵是什么事——这不是我的第一次,不过你继续说,亲爱的。告诉我。卡罗琳想知道。” “没什么事。很私人的。就是你父亲和我之间的事情,亲爱的。” “性事?” “卡罗琳!是的,这是一个方面。这是——是——你和朱利安是——他想让你做些事你——一些……” 要是她了解朱利安就好了,卡罗琳想着;要是她了解我就好了。“不是的,亲爱的。朱利安那方面非常好。”她回答。 “男人经常不明白。许多女孩的生活被破坏了,完全毁坏了,就是因为男人不理解好女孩是什么样的感觉。不过我们还是不说这个了。你结婚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告诉你在一些事情上立场要坚定。” “不过,你从来没告诉我是什么事。” “好了,亲爱的好女儿。情况没发生,有些事我就说不清楚。很明显地,我相信过去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否则你早就来找我了。不过,卡罗琳,你还只是个小孩,如果你在那个方面有麻烦,出现那种麻烦的话,请来找我,而不要去你的同龄朋友那里。我想那种事情必须在母女之间对话,不是外人。我最后学会了如何处理和你父亲之间的问题,但我的经验没有什么价值,毫无价值,除非我能帮你,把这个经验传递给你。但是除非你想知道,否则我们就不要说这个问题了。” “告诉我更多关于父亲的事情。”卡罗琳请求。 “不。不。那是神圣的。你父亲从来不会让我担心有其他女人的存在,甚至在我们结婚之前也没有。朱利安,我想可能朱利安——不是说他的坏话,因为他爱上你的时候已经相当成熟了,不过我觉得你不是朱利安的第一个女人。我经常这么想。有时候这可能是件好事,不过我不清楚。” “妈妈,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对不起。” “这样的对话不好,卡罗琳。我更愿意继续过可怜而没有价值的生活,由于欣赏你父亲的为人而爱着他,这样一个善良、得体的男人,胜过于深究我们共同生活的每一个篇章。男人是脆弱的,亲爱的,在女人的手里,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都是脆弱的——所以不要认为朱利安或者你父亲或者任何一个男人会好一些,如果他暂时出现缺点……噢,看看我,在我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情上扯远了。不过你对朱利安感觉好些了,是吗?如果是这样,那我说的话就有必要了。” “如果我没顾及到你,我表示歉意。” “哦,你不是没有顾及到我。你不是的。你只是好奇。这证明你还是个小女孩。来点口香糖吗?” “好的。” “确实有利于消化,我想脸颊两边的肌肉需要这样的锻炼。你的牙齿怎么样,卡罗琳?” “我需要把一颗智齿拔出来,帕特森医生说的。” “嗯,他或许熟悉自己的职业。我还是喜欢鲍德温医生。” “但他午饭后很招人讨厌,妈妈。” “什么?为什么?” “可能因为他狼吞虎咽,或者吃的太多或者其他一些原因,他的肚子总是咕隆隆地叫。” “去找他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这个,”沃克夫人问道。“你确定吗?” “哦,是的。我是不会撒这样的谎的。” “今晚你想呆在这吗?晚上没有舞会吗?” “雷丁那边有一场。不,我想最好不要呆在这。事实上,我们自己要举行一个聚会。” “哦,我还不知道。是一个大聚会吗?都有谁参加啊?” “平常那堆人。较年轻的一伙人,有几个是学生,还有我们自己的朋友。这正好提醒了我。” “你需要什么吗?” “不,但我必须走了。刚来的时候,我准备打电话取消聚会,不过也许我也可以把它进行到底,所以我得买些东西,都是零碎的东西。明天或者后天我来看你。给我一个漂亮的‘山毛榉坚果’亲吻。再见。” “再见,亲爱的。你是个可爱的女孩。” “你才是可爱的人。”卡罗琳说完,在厅里穿戴好自己的行头,知道母亲正站在窗户旁,等着跟她挥手。还好,至少她做出了某种传统的姿态;她来向母亲倾诉了。这次拜访很失败,不过她却为这样的失败感到某种欣喜——为它以这种方式失败而感到欣喜,但是如果它的结局是唤醒了令母亲困扰的回忆,不管那些回忆是关于什么,她都会感到难过。 她跑下楼梯,在上车前,转过身来向母亲挥手再见。她母亲挥了挥手,很快窗帘落了下来,母亲退到了窗户后面。随后,卡罗琳听到凯迪拉克汽车喇叭的长鸣,在马路对面半个街区远的地方,她看见朱利安坐在车里。他正等着。她把车开近他,在自己这边停了下来。他下了车,慢慢走过来。他看起来非常糟糕。 “嗨。”她说。 “你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你为什么来看望她?” “没什么,朱利安。你问这个正常吗?” “你现在来这里正常吗?你们说了些什么啊?我以为你会抛开先前的矛盾,在她面前好好哭一场什么的。” 没有回答。 “哦,就是这样。小题大做,对她说我的事情,我想是这样的。小媳妇跑回家见妈妈,因为丈夫不喜欢她做的小点心。看在耶稣的分上。我那仁慈的上帝,我想想——你跟她说什么了?快说,你说什么了?” “这里不适合吵架。” “和其他地方一样适合。事实上,要更适合。对你来讲更安全,因为我可能不会在这儿为所欲为。” “你是说打我的脸,我想。” “你怎么猜到的?” “如果你把脚挪开踏板,我倒愿意走。” “我想你听说了俱乐部的事情。” “没有。什么俱乐部?你是什么意思,俱乐部?因为那个晚上账单的事情,俱乐部暂停了你的会员身份?” “现在她感兴趣了。不是,俱乐部没有暂停我的会员身份,据我所知还没有。这次不是同一家俱乐部。” “吉布斯维尔俱乐部?” “正是吉布斯维尔俱乐部。” “发生什么事了?你在那儿做了什么?” “我跟奥格登先生来了一个小联合会,奥格登上尉,那个战争英雄,那个独臂的奇迹,那个非凡的偷窥者。” “你什么意思?” “你会知道的。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一分钟前你说什么要走之类的话。你随便吧。” “现在我不想离开,除非我弄明白你刚才的意思。麻烦越来越多了。上帝啊,我烦透了。”她声音嘶哑,哭了起来。 “不要在街上这样,亲爱的。不要在街上这样。不要这样在街上,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你的观点。不要在公众面前做这样的事。” “哦,朱利安,你做了什么?我的天啊。”她现在真的哭了起来。哭声仿佛来自医院大厅后面那间遥远的屋子,好像那些悲伤、失望的女人,爆炸后的矿场工人的女人大哭的声音。 “听着,你要跟我走吗?现在?此刻?你会吗?你会跟我走吗?” “不,不,不,不,不。你做了什么?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你对伏罗杰怎么了?” “我不能在这儿跟你说。我们回家吧。” “哦,不。我不想回家。你会让我跟你在一起。哦。走开,朱利安。请让我单独呆着。”响了一声车喇叭,有一辆马车经过。卡罗琳招了招手,朱利安也招了招手,是威尔敏娜·霍尔和那个来拜访的古尔德男人,他从纽约来。“他们要停下来吗?”卡罗琳问。 “不会的。他们正往前走。我也是。”他回答。 “不。你做了什么?告诉我,跟我到妈妈家去。她知道我们吵架了,不会打扰我们的。” “那跟进地狱没什么区别。我不打算进去。我要走了。” “如果你走了,我会取消这次聚会,而且会一直呆在这里。理智点,朱利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不。跟我回家,我会告诉你的,否则我不说。这次你跟我走是不会有错的。” “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会跟你走。” “不用知道什么,不用看见什么,你会跟着我的。如果你是个合格的妻子,你就该这样做,不过,见鬼。” “你要去哪里?我想你是要灌醉自己吧。” “非常有可能,非常有可能。” “朱利安,如果你现在离开了,你就永远走吧,永远。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回到你身边。我不会再和你同床共枕或者见你,我甚至不会见你。” “噢,不,你会的。你会的,没关系。” “你倒相当自信,不过这次你弄错了。不许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我很自信。我的意思是你会见我的,你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我怎么会想见你呢?” “可能是为了自我满足。如果你一点都不爱我的话,你是想自我满足;或者你爱我的话,你是想看见我。” “你搞错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上帝和泰勒啊!这么说难道不刺耳吗?我会这么想。你告诉他们我是棺材。我会告诉所有人的。一个5分钱的木头镍币也不许拿走……我要走了。” “哦,你随便吧。不过记住,今晚我不会回家。我不会。我想取消这次聚会,除非你要举办。不管怎样,我不会出席。” “没问题。没有你只会使聚会看起来有点异样罢了。” “哦,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你最好和你的酒吧女郎小心点。她明白怎么对付像你这样的男人。” “你真是个宝贝。你是个可爱的女孩。我知道你很擅长玩这个游戏。我一直都相信你是个好手。” “哦,你,还有你的挖苦都见鬼去吧。” “怪不得俱乐部里的家伙都说我怕老婆,”朱利安说。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俱乐部不是现在他想提到的词,“你要注意细节,给客人打电话,说我的腿受伤了等等,怎么样?” “当然,除非你想由你来举办这个聚会,然后跟人说我的腿受伤了。” “这样更好,我不是指你的腿受伤的事;我是说我们统一口径编个理由会更好,你理解我的意思吧?” “当然,你是个撒谎不眨眼的家伙,”卡罗琳说,“但是,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 “好了,亲爱的。加油啊,我是说好吧,顽强的家伙。” “你真可笑。”她说。 于是,他离开了。 吉布斯维尔的发展极为迅速,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个小县城,到1911年,已成为一个三等城市。从吉布斯维尔银行根据储户数目发布的统计数字看,到1930年,吉布斯维尔的人口还不足25000人。在吉布斯维尔,聚会已成为女主人对外公布其计划的大好时机。邀请函一旦发出,除非突然有人去世或者天灾人祸,否则都会如期举行。对于那些常常被邀请和那些希望被邀请的人来说,英格里斯家自从举办了一次“足球周末”之后,无疑已经成为大家向往的地方。从伊斯顿回家的路上,卡罗琳和朱利安商量着要在圣诞节的某一天举办一场聚会。当时他们搭维特的车,凯蒂听他们这样说,马上表示赞成,然后就开始忙着挑选日子,尽量不与其他聚会撞车。不能挑在吉布斯维尔有舞会的晚上,也不能定在下午茶舞会举办的当晚。凯蒂·霍夫曼最终敲定了。“26号那天在雷丁有一场青年联谊舞会,我们就定在那天吧,”她说,“我真不想去雷丁了,再说,他们也该过来我们这边一趟了。我们辛辛苦苦赶去那里,既要花钱,聚会的质量也不会太高。如果能在吉布斯维尔举办的话,想想吧,我们能从雷丁那边得到多少赞助啊。” 凯蒂的提议被一致通过。 “让他们今年来我们这边聚会,”凯蒂接着说,“我们将所得的钱全部捐出去,行吗,维特?” “理论上说,没问题。”维特回答。 “我们举办聚会往往都是维特捐款赞助。”朱利安笑着说。 “别忘了,你也出了钱的,”维特说道,“大家都一样。不过,他们有时也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只是有时候。” “好吧,让他们再来一次。我们别去参加他们的青年联谊会了。这次让他们出点钱。卡罗琳,26号晚上你来当女主人吧。” “怎么样,朱?可以吧?”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我玩游戏时赢了100块,不,200块。博比·荷尔曼还欠我100块呢。” “好,就这样定了。就定在26号。邀请一些周围的人,最好是能喝酒的,然后再叫上一些学生。约翰尼·迪比那样的可不行,得大一点的。”卡罗琳说。 “哦,不,”朱利安反对,“你说的没错,但我们得请约翰尼·迪比,必须请他。他可是最受欢迎的男孩。不管他去哪所大学,他也都是那里最受欢迎的学生。” “如果他去州立大学的话,可能就未必了。”维特说。 “对呀,如果他去州立大学的话就未必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维特?你简直比我知道的还多。为什么我们不能请约翰尼,卡罗琳?他可是个好孩子……嗯,很不错的孩子。”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就请他。他的酒量可以和你一较高低了。他一定会把你灌醉。还请别人吗?”卡罗琳和凯蒂正在列一个清单,准备下周在《标准报》城市版的格温·吉布斯专栏上刊登出来。这个专栏是《标准报》的八卦新闻聚集区,什么消息都有,当然,根本没有吉布斯小姐这个人,这个栏目是艾丽丝·卡特莱特操办的。卡特莱特毕业于密苏里州立大学新闻学院,父亲是位牧师。卡特莱特小姐对兰特尼格街上的人知之甚少,一般只会接到诸如普林节舞会这样的邀请,她自然没想到会收到英格里斯家聚会的邀请,但这一次,她却收到了。聚会当晚,她也是惟一来到英格里斯夫妇家中的人。 离开卡罗琳,朱利安钻进自己的车,心中有一些恐慌。他转过身,没再看卡罗琳一眼。他小心地开着车,缓缓地向商业区驶去,小心地礼让其他司机及行人。他心想,反正已经晚了一个小时15分钟了,索性不去了,也不跟路德·佛列格勒解释了。 朱利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变了:提前体会到了地狱的滋味,他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父亲、哈里·莱利还有公司其他小股东的不满,他还指望着他们拯救他濒临破产的现状。他已经受到惩罚了,接下来的日子只能独自面对。没有谁比他更落魄了。他确实有了大麻烦。对他来说,与其要面对这些人,尤其是他父亲,还不如挨一顿打或者被送上前线的战壕。 显然,没有人向他父亲透露“驿站马车”的“爆炸事件”,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宁愿“驿站马车”被炸掉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意他的儿子在那里丢人现眼。但肯定会有人告诉他朱利安朝哈里·莱利身上泼酒的事。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吉布斯维尔的人们会遮遮掩掩地议论这些事,但终归要比吉布斯维尔俱乐部的人好多了。那个波兰律师肯定会告诉每个人——“上帝啊!波兰人是信罗马天主教的!”朱利安还是第一次这么想。 突然,他想起撞倒的那个人,他衣服的翻领上有麋鹿慈善保护协会的标志。“我还有什么没有做?还有谁没被我骂过?……”他想诚实点,总结一下这一段时间自己的种种劣迹,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他想起自己对卡罗琳的粗暴和许多事;他做了些令她蒙羞的事,比如把酒倒在哈里·莱利的身上;他还与海琳·霍尔曼公然出去幽会,无情地伤害了她。他今天早上对待格雷迪夫人的方式也让卡罗琳反感。这还没有完,他想起有一件事比他和卡罗琳之间的所有事情还重要:伏罗杰·奥格登现在已经是他的敌人了,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这比他对卡罗琳做的任何事情都要糟糕,因为这对他影响不小。这让他有所改变,可我们不该让自己改变得太多;人们只可以忍受很少的改变。他以为是朋友的人,很好的朋友,现在却是他的敌人——这会导致另一个改变。 自己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改变的呢?他反复地思考,否定了那些只是迁移或者美饰而非改变的东西。他反复地思考,他最后一次的改变就是他发现自己,朱利安·英格里斯,一个他一向自认为懵懂无知、充满好奇与恐惧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个可以给女人带来欢喜也带来痛苦的男人。他记不清是哪个女孩了,忘记她是他利己主义的一种表现;这一发现最重要的一面,这一改变,只是对他而言才有意义,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关键时刻。但是,他看到这一发现,这一改变的意义是如此的深远和持久。和生理成熟上最简单的发现相比,它几乎同样重要,也无疑地同样持久。永垂不朽的是改变而非过程,因为他已经忘了当初是如何有了这一发现的。 现在来看,被人讨厌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他们为什么要讨厌他呢?的确,他们就是讨厌他。但也有人喜欢他,比如有女孩暗恋了他很久,而他自己还不知道。男人总希望听到有人说“喜欢你”,尤其是女孩子。可是当一个女孩说,“亲爱的,我爱你远胜过你爱我。”他也不会过于惊讶,顶多会感觉像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后背。女孩子们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浸在自己对爱的渴望中。但是,尽管你还没准备好,她们却中途退场,那也不足为奇。她们这样反复无常才能说明她们是在恋爱,她们身体里现实的因子告诉她们,不要再飞蛾扑火了,要知道抽身而退。 朱利安经常会想:像他这种总是受到女人青睐的男人,是不会受到男人们欢迎的。在过去,他曾想过很多次,却总是逃避结论。男人们喜欢拉他参加扑克聚会、高尔夫球四人对抗赛、俱乐部的午宴(他从基瓦尼和罗特立俱乐部退出后即加入了“狮子”俱乐部)。但他现在怀疑,这是否只是他们想拉拢他,让他进入他们的社交圈。不,那只是他们习惯性的恭维罢了,就像他总爱把车停在车库,靠近他家房子时常常会看一眼一样,都是习惯而已。 伏罗杰·奥格登是那种认为有了像朱利安这样的朋友就很了不起的人,最后还是公然宣称自己讨厌朱利安。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伏罗杰竟然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卡特呢?维特呢?博比·荷尔曼呢(他虽然只是个傻子,但一样有自己的人生)?这些人的老婆呢?这些人中,可能很多人都恨他,或者曾经恨过他,也一定告诉了他们的老婆。比如,珍妮·奥格登。她一直知道伏罗杰恨他,但从没表现出来。凯蒂·霍夫曼粗鲁的态度是否也是因为知道了维特讨厌他呢?……如果仅仅是恨就好了!恨远比不喜欢和瞧不起要纯粹。女人的弱点就在于此。那些了解他的家伙,都拿他的波兰女朋友的事逗他。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道貌岸然地骗他,一直都假惺惺地,内心却希望自己也能得到玛丽。 但玛丽是他的女人。他关掉了车库的门。玛丽曾是他的女朋友,他又想起了她。忽然之间,那种想念就回来了,还有看她漂亮身体时的兴奋,但他的眼睛会被她宁静、灿烂的微笑而吸引。这个时候,她会看看自己的乳房,然后瞧瞧他,笑着离去。他现在明白了,虽然之前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玛丽曾经那么的爱过他,她不可能再像那样爱别人了。他停止了想她,走进屋内,坐下来,蜷在火炉旁边的沙发里。他睡了,希望还能够想到更多的事。 13 窗外漆黑一片,钟上有一根针指向了10,但朱利安不确定到底是时针还是秒针。他躺在那里十分惬意,实在懒得去看一眼手表证实一下。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醒了。门铃一直在响。他起来,理了理头发,套上背心和外套,打上领带。肯定是卡罗琳在敲门。来的人和卡罗琳一样高。他靠近些看,发现她戴了眼镜。他开了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哦,晚上好。英格里斯先生。我是《标准报》的记者卡特莱特。很抱歉打扰你。我以为你们正在举行晚会。” “晚会延期了。进来吧?” “呃,我想我还是别进去了。那可是新闻啊。”她看见朱利安的微笑,心怦怦直跳。“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如果我不进去的话,那就是新闻了。” “进来喝一杯吧。”他说。天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和她聊聊,但是她好歹是个人。 “好吧,只呆一会儿。我是说你们不办晚会的话,那才是新闻呢。改期了?家中有人生病了?英格里斯太太身体不舒服?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没有。我想你该打电话问英格里斯太太,她在她母亲那里。她会告诉你的。” “哦,天啊,”卡特莱特小姐点了一支烟,说,“这也就是说我得找别的专栏内容了。我可干不了——晚会改到什么时候了,英格里斯先生,能确定吗?” “还不确定。你想喝苏格兰威士忌还是黑麦威士忌?或者别的甜酒?” “黑麦姜汁啤酒,有吗?”她问。 “停在外面的车是你的吗?” “我哥哥的车。是他和另一个男人的。虽然有点旧,又很便宜,但省了我不少事,还省下了车费呢。每次哥哥回家时,就会借给我用。但他上大学时,却把车开走了。他去了布朗大学。” “哦,布朗。” “是的,罗德岛,神的领地。” “是啊,我也去过那儿。” “是嘛?你去过布朗,英格里斯先生?这里上过布朗大学的人不太多。” “不,我是去拉斐特时,顺道去布朗参观了一下。”“你不想喝点吗?” “好吧,来一杯吧。” “我讨厌一个人喝酒。据说如果一个人独自喝酒,那说明他精神不太正常。” “可能也只是开酒馆的人随便说说的,就好像三人约会是在瑞典兴起的一样。” “哦,非常有意思。我从没听说过。说来听听。” “你不脱掉外套吗?” “我不想脱。我就呆一会儿,还得回去通知大家舞会延期了。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英格里斯先生?” “英格里斯太太会更仔细地告诉你的。你还是问她吧,因为这是她的晚会。我不应该对外公布,毕竟是她的晚会。” “明白了。”卡特莱特说。“哦,别把它挂起来。就放在椅子上或者别的地方就可以了。这酒太烈了,我一般不喝这种。通常一年里,我最多一周喝一杯。” “我拿别的姜汁啤酒给你吧。” “这房子真不错。英格里斯太太自己布置的?” “是的。” “她的品味很高。哦,藤田嗣治的画!我喜欢藤田嗣治!这是真迹还是赝品啊?” “这只是幅印刷品。你摘下眼镜的感觉跟刚才不太一样。” “我开车或者走路时,得戴上眼镜。如果不戴,就开不了车,说不定会被警察开罚单,没收我的驾照呢。你不试试我这种烟吗?” “不,谢谢。我不太习惯。”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最后我还是抽了。现在已经不抽别的了。我怎么什么事情都跟你说啊,英格里斯先生。” “是啊,我很高兴你能来。” “我不应该来的,但我想从这儿拿到一份客人名单。人际关系总是很难处理。但是,英格里斯太太不一样,她很体贴周到。我以前弄错了客人名单,一些吉布斯维尔的太太们就冲到办公室里嚷嚷。我手里的名单还是一个月之前的,我本想来核实一下是否有变动,好和原来的名单对照。” “工作不太容易,是吧?” “哦,不太容易。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偶尔会满腹气愤。有些女人打电话投诉名字遗漏了,或者舞会没有她们认为该到的名流,等等,都是胡搅蛮缠。我当然得帮她们解决了,最后她们就给我钱。上星期,一些犹太人差点害得我被炒。他们抽走了广告和所有的东西,就因为我没用他们拿过来的故事。你没见过那个故事!我可不敢用,报纸登出来后会被别人笑话的,可他们支持我吗?没有。最后我不得不屈服,用他们的故事,这样他们才同意继续登广告,我得对每个上社会版的人毕恭毕敬,英格里斯太太除外,但我不会同你们的朋友说这些。好了,谢谢你的酒,很遗憾你们没办晚会。见到你非常高兴,我常常见你开着那辆迷人的凯迪拉克。我第一次来到吉布斯维尔的时候,就在想你到底是谁……我的上帝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 “走之前再喝一杯吧。再呆一会儿,多聊聊。” “好的……你难道不能去找我吗?不了,我还是趁早走吧。哦,英格里斯先生,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镇上的人总爱说三道四的。”朱利安立即想到浸礼会牧师的女儿不穿袜子就跑到教堂去的那件事,他不禁看了一眼她的腿,她马上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好了,你自己也听说过了。我决不会不穿袜子就到处跑的。这样的事情在圣母玛丽亚面前可以做,在吉布斯维尔却不行。再次谢谢你,以后再见。” “别走。”朱利安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她,而且不想让她戴上眼镜。她长得不难看,但也说不上好看,但是真的不难看,身材也还不错,虽说不上绝佳,但是让人有探索的欲望。他开始讨厌自己,竟然对面前这个女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现在几点了?”她问。 “还不到10点,才9点多,9点35,9点37,差不多这样,还早着呢。” “好吧,虽然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让我留下来,还是再喝一杯吧。我快要受不了了,从办公室出来之后还没有回过家呢。”她看了一眼四周,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然后接着又说:“英格里斯先生,如果能找个地方让我洗洗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哦,真对不起,请跟我来。” “告诉我在哪就行了,我自己去。” “还是我带你去吧。那个地方没有灯。”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不要这样客气。和结过婚的男人呆在一起,我会比较自然,不那么拘谨。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有一点点湿润了。” 听她这样说,他着实吓了一跳,还好灯光比较暗,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吧,也或许是小卡特莱特小姐——其实说不上小,声音倒是很娇嫩——爱说笑罢了。他点上灯,下楼为自己倒了杯酒。听到脚步声,朱利安看见她慢慢地从楼上下来,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从她的脚步声中能听出些许的自信来,这让朱利安不太喜欢。他想引诱这个女孩,无论是从经验还是学识来讲,他觉得他都比她优越,有条件这样做。他不期望别的,只想让她顺从他,何况,她还有些近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她走路才那样小心翼翼。 “来点黑麦姜汁啤酒?” “好吧。”卡特莱特说完就坐下了,现在朱利安更加确信,那是一种自信的表现。可能没有人会觉得她有多么迷人,但是此刻她的自信可以赶上诺玛·谢伊尔或者佩吉·乔伊斯或者其他的人。他想,既然知道她已经不是处女了,那么之前无论他对她有什么想法都不算过分。给她倒酒的时候,朱利安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很荒唐的画面:一个学兽医的学生身上挂着两三串学校里的钥匙,背心上有兄弟会的徽章——总之,此刻他想占有她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他在想这位卡特莱特小姐有多大了,趁着给她递酒的当儿,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不小了,已经23岁了。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仅仅是因为好奇还是……” 依然能听得出来,她很自信。“啊,我也不知道,只是好奇,自己猜不准,就问你了。” “很新鲜的问题。那你多大了?” “30。” “我也猜你是30,不过我之前还想你有可能是28,因为你经常和镇上一些比较年长的人混在一起——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但是也没什么差别。这酒的度数好高啊,你该知道的。” “是的,和我的差不多,事实上,你在楼上的时候我已经喝了一杯了。你在哪儿上的大学?” “密苏里州立大学。” “啊,真的吗?我曾经还想着要去西康福利斯的一个什么学校呢。” “那么你肯定没有去过密苏里州,因为我们学校不在康福利斯。” “哦,我以为在。” “不在。我来吉布斯维尔之前住在密苏里州,我当时想搬到哥伦比亚城去住,这样可以省下一笔交通费,但是后来还是继续住在那了。我是学新闻的。” “我知道了。”她的胸很小,穿上衣服之后几乎看不出来,但是肯定很干净。 “没有搬成家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因为我本想在纽约呆一两年。等我攒够了钱,我要去纽约的一家报纸工作。我很想进《世界报》,但是很难。现在在哪找份工作都不容易,尤其是做报纸这一行。我的一个朋友在《圣路易斯邮报》工作,他是那儿最优秀的员工之一,拿着相当高的工资。有一次他去纽约度假,顺便到一家报社转了转,你知道他们给他开多少钱吗?” “多少?” “一周40美元!天啊,我一周都20美元呢,像他这样能干的人肯定不能接受这点钱。你可以猜得到他是怎么回答的。”卡特莱特轻摇着头,眼神有些迷离,并不看朱利安,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和结过婚的男人呆在一起,她的确是越来越自在了。 “一周40美元怎么养家糊口啊?哦,我知道那也够;但是我觉得在报社工作你应该穿得体面些吧?”朱利安不解地问。 “我的那个朋友也是这么说的。他还有妻子和儿子,一周40美元在纽约怎么能支撑得下去呢?他的朋友们总是说,他为什么不去纽约呢?看,那就是原因。” 确实是这样,朱利安这样想着。那的确就是原因。所以为什么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能获得成功?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处理起问题来比大学生老道得多,掌握更多的技巧和经验。“再来一杯?”朱利安问。 “好的。” 他倒好了酒,一手端着一杯,走到她面前,却没有把酒递给她,而是把两杯酒都放在小桌子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卡特莱特笑着把脸转向他,闭上了眼睛,嘴唇轻轻张开,等待着他的亲吻。她抬起腿,然后就和朱利安在沙发上纠缠成一团。她捧着他的脸,手在他耳朵上摩挲着。“你只可以吻我,”说着,手却伸向朱利安的衣服里面,解开他的内衣。“不要,吻我就行。”她太强壮了,忽然她坐了起来,“啊,让我喘口气!”这让朱利安突然对她厌恶至极。 “喝点什么?” “不了,我不想喝,我该走了。” “别走。”朱利安真想用最龌龊的话骂她。 “该走了。”虽然这样说着,她并没有起身。 “好吧,你自己决定。” “听我说,朱——立安,你知道如果我留下来后果会是怎样。”叫朱利安名字的时候,她故意拖长了声调,好像想以此来表示些许的歉意。 “好吧,你走吧。” “后果一点也不好。你是个有妇之夫,婚姻很美满。虽然我对你妻子并不了解,但是我知道,她很幸福。但我什么也不是。算了,我不想谈这些。我承认,我对你有企图,但是——但是,我还是要走了。”说完,她就走了,没等朱利安帮她穿上大衣。然后就听到她车子发动的声音,但是奇怪的是朱利安脑海里出现的并不是她。“你是个有妇之夫,婚姻很美满。虽然我对你妻子并不了解(或者她也可以说,卡罗琳是我的好朋友)……我对你有企图,但是,我还是要走了。”这些话今后会一直留在脑海里吧,朱利安这样想。卡特莱特小姐已经是过去式了,发了霉的过去,可是朱利安的面前却好像有无数女孩在对他说这句话。电话接线员、百货商店售货员、女秘书、朋友的妻子、学校里的女孩、护士……吉布斯维尔所有的漂亮女孩,仿佛她们要让朱利安知道她们都喜欢卡罗琳。 那一刻,朱利安觉得他与卡罗琳的分开看起来不再像一次休假的开端。现在它看起来比所有的事情都糟糕,因为他知道很多女孩都愿意和结过婚的男人发生关系,只要他们是结了婚的。但是在吉布斯维尔,在他的余生中,他都是卡罗琳的丈夫。他们也有可能离婚,卡罗琳会再婚,但是,朱利安知道,在吉布斯维尔,不会再有谁愿意嫁给他了,那样只会身败名裂,没有谁会愿意冒险这样惩罚自己。他忽然想起在大学时代对自己毫无意义的一句俚语:“不要试图反抗,那样只会得不偿失。” 朱利安不想回去和卡罗琳正式离婚,不想回去,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已经30岁了。“她才20岁,他却已经30了。她才22岁,他却已经30岁了。她才18岁,他却已经30岁了,而且还结过一次婚。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起码30岁了。不,我们不能要他了,他都是老男人了。朱利安·英格里斯该做他自己的事情。他不能总来跟我们抢。他们那些人都不要他了。我觉得他应该主动退出俱乐部。听我说,如果你再不告诉他你不愿意和他跳舞,那我就去了。不了,谢谢,朱利安,我自己走着去吧。谢了,朱利安,没有多远的。听着,朱利安,我要你听着,我是你们家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不要总是来找我了,我父亲很生气。你最好离我远点。听着,你,朱利安,离我妹妹远点。你好啊,亲爱的,你要找安吗?她现在很忙,呆会再来吧。不喝酒,不吃肉,不喝咖啡,多喝水,经常运动,我们保证你一年内准能变苗条,或者用更短的时间。” 朱利安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然后起身去拿他的外套、背心和领带。接着是第三杯。他把苏格兰威士忌拿过来,放在地上。他拿出自己最喜欢的唱片。每次喝醉了之后,他都要拿出来听一听,但是现在,他只想把它们放在身边。朱利安先是躺下,然后又起身去拿矿泉水和冰块放在威士忌旁边。他看了看,酒已经没多少了,所以他从房间里又拿了一瓶,打开,把塞子放回去。他边走边喝——用杯子就不会这么方便了。忽然,他想到一个好主意。他把花从花瓶里拿出来,然后把酒倒在里面,他要为自己倒一杯最大的冰水威士忌。没多久,他又站起来,从厨房里拿了些点心。这些酒和食品让他有些肚胀,他松了松裤子的吊带,感觉好了一点。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把音量开大一些吧。”他自言自语,声音很大。他放了一张保罗·惠特曼的《去往天堂的楼梯》,到说唱那一部分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大声喊唱。电唱机自动停了,他又站起来去换上一张比较新的唱片,是吉恩·高德科特乐队的《桑尼·迪斯珀希施》。地板上七零八落地摆了一大堆唱片,他并不看它们的名字,而是用手转动一根木勺,木勺停下来时指向哪张唱片,他就放哪张。然后和着音乐打拍子,一时间手忙脚乱,刚放了三张唱片,他心爱的那张惠特曼的《妓女》就被摔坏了。这张唱片对他来说非常珍贵,它的结尾非常有趣,可以说是独树一帜。他欲哭无泪。朱利安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片,身体却失去平衡,压碎了另外一张唱片。他懒得去看,只知道是布朗斯维克的,最旧的也是最好的。他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不动的时候他就拿花瓶喝酒,动的时候就用杯子喝酒,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喝下去,站起来或坐下去的时候都可以倒酒。渐渐地,他躺下了,嘴里咕哝着:“我醉了。醉了。醉了。”他像瞎子一样在地上摸着酒瓶,眼神黯淡,酒浇了自己一身。“不加冰块,醉得更快,更快了,”他大声说着,又自言自语。“我现在看上去一定很棒。”他发现自己刚才点了两支烟,一支放在地板上的烟灰缸里,另一支正在唱片机的边缘上燃烧着,留下一道烫痕。他正努力地想编个借口来解释那道烫痕怎么会出现在那儿,但突然间他意识到那没有一点意义;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意识。 朱利安起身向楼上走去。“还有谁在家吗?”他嚷道。 “还有谁在家吗?” “有——人——在——家——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人在家。这样大声叫恐怕都能把死人吵醒了。”他喃喃道。 他从桌上拿了包烟,然后又拿了一瓶威士忌。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时间检查一下屋里是不是一切照旧,看还有没有烟头把哪里烧着了,或者其他什么事。可是来不及了。没有时间关灯了,没有时间收拾了,没有时间把地毯弄整齐了。甚至连穿件外套、提好吊裤带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走出走廊,紧接着下了楼,打开车库的门,然后从里面关上。车库里很冷,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加快了速度。他必须检查一下窗户是不是都关上了。入冬后,屋顶的空调机已经关掉了。 他钻进前座,发动了车子。发动机欢快地响了起来,强劲有力,仿佛已经准备就绪。“狗娘养的,都见鬼去吧!”说着,朱利安拿起酒瓶砸碎了车上的时钟,他想让时间永远定格在10点41分。 然后就是等待。抽了几口烟,他又哼哼了一两分钟,迅速地喝了三口酒,就在准备躺下喝第四口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跌倒在座位上。他试图坐起来,却没有一点力气,此时后座上的时钟显示着10点50。到11点10分的时候,他已经再也无法让自己坐起来了。恐怕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帮不了他了。任何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