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带着鲑鱼去旅行 作者:[意]安伯托·艾柯 内容简介 对第一辑《小记事》的出版我曾怀有愧疚之情,因为觉得它不够严肃,走的仿讽路线是旁门左道;但如今我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坚信写作仿讽文学不仅合理,而且根本就是我的神圣责任之所在。 安伯托艾柯 这一系列迷你文章是种种神奇指南之汇编:怎样辨别色情电影,怎样度过充实的假期,怎 样在空中吃喝,怎样提防寡妇,怎样讨论足球,怎样与出租车司机相处戏谑、挑衅、怪诞而又机智。 艾柯对这些人们从未想过的问题予以解答,又对习以为常的答案提出质疑。这段令人捧腹不已的阅读旅程,带我们窥探现代生活的荒诞。 --------------------------------------------------------------------------------------------------------------------------------------------- 十足幽默。其出彩之处在于,艾柯完全不是想要搞笑,尤其是在最后一篇,他深情、动人、精彩地描述了他对故乡亚历山德里亚的观察与回忆。 《独立报》 深刻与世俗不可思议的结合。 《旧金山纪事报》 顽童般的机智和天才般的玩世不恭。 《大西洋月刊》 序 1959年至1961年,我在卢恰诺·安切斯基主编的文学杂志《Il Verri》上主持一个名为“小记事”(Diario Minimo)的专栏。这个专栏有幸存活托福于安切斯基的勇气,因为那个年头文化评论都是板着面孔说话,而“小记事”却与之相反,专门刊登一些另类文章:或戏谑调侃当下生活,或戏仿咬文嚼字的文风,或书写五花八门的奇思异想,或记录林林总总的“疯”言“疯”语……它的作者包括意大利最有天分的青年才俊,有诗人、批评家、哲学家和小说家。同时,这个专栏也转载从报纸上摘引的各种奇文怪论。在我印象中,该杂志的许多作者都曾为这个专栏写过稿,这使它的内容大为丰富。既然号称主持人,我撰稿自然要比别人勤快些,最初多写些道德寓言,后来则以文学仿讽(literary pastiches)为主。 1962年左右,编辑兼诗人维托里奥·塞雷尼要我把自己的这些专栏文章结集,交由蒙达多里出版社出版。此时该专栏已不复存在,“小记事”成了一个可以自由使用的名称,我就把它拿来用作文集1963年初版和1975年再版时的书名。这后一个版本,删除了许多道德寓言(其中不少与速生速朽的时事相关),而偏重于文学仿讽,还新增了几篇近期所写的此类文章。几年之后,1975年版有了英译本,即《误读》(Misreadings)。 第一辑《小记事》颇受欢迎,曾几次再版。据我所知,几所大学的建筑系要求学生研读《波尔诺·卢多维卡悖论》(Paradox of Porta Ludovica),又有一所大学的古典哲学系开了一门课,专门讨论古代学者对希腊抒情诗人的看法是否类似于我笔下1000年后因纽特人对流行歌本的看法。巴黎还有几位朋友成立了“跨文化基金会”(Trancultura),聘请亚非两洲的人类学家来研究欧洲城市,他们说这个方案是受到我的启发:在《波河河谷社会的工业文明与性压抑》一文中,我写到美拉尼西亚人类学家用最先进的现象学参数来分析原始的米兰人。 不过,除了那本小书,我还写过别的“小记事”:我向朋友们讨教,经常是请他们合写,或至少出出点子,然后,文章若非改头换面问世,便是被我废弃在抽屉里。 对第一辑《小记事》的出版我曾怀有歉疚之情,因为觉得它不够严肃,走的仿讽路线是旁门左道;但如今我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坚信写作仿讽文学不仅合理,而且根本就是我的神圣责任之所在。 30年过去了,废弃的手稿逐渐塞满了抽屉,朋友们又总是问我大家口耳相传的某某文章究竟下落如何,所以,现在我决定出版第二辑《小记事》。还是1975年第一辑出版时的序言结语:“这是仿讽文学的宿命:它必须绝不害怕夸大其词。如果它击中要害,也只是预示某种蠢事总会有人去做,他带着赳赳武夫的坚定与严肃,面无笑容,且毫不脸红。” 最后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本书并非所有篇目都是仿讽之作,其中也收入了若干毫无批评或说教意图的纯粹游戏文章。但我认为,对此无须在意识形态上做出任何辩白。 这篇序言中没有出现例行公事的致谢辞,关于这一点,请读者参照本书《“完美序言”》一文。 1992年1月5日,米兰 带着鲑鱼去旅行 报上说,现代世界有两大困扰:电脑入侵和第三世界大肆扩张。这话说得太精辟了,对此我已亲身领教过。 最近我出了趟小差:斯德哥尔摩一天,伦敦三天。在斯德哥尔摩,趁一小时的空闲,我买了条熏鲑鱼,那鱼个头奇大,又极便宜。虽然有塑料袋包装,但卖鱼人建议我在旅途中最好让它进冰箱。哈哈,那就试试吧。 运气真不错,伦敦的出版商为我预订了一家豪华宾馆,房间里配有小酒柜。兴冲冲进了宾馆,我却以为自己闯进了义和团起义时的某个外国驻京公使馆。不少旅客全家在大厅里安营扎寨,裹着毯子,与他们的行李睡在一块儿。到服务台一打听,才发现他们的职员除少数马来西亚人外,其余的全是印度籍。原来就在我到来的前一天,这家豪华宾馆里重新安装了电脑系统,还没等故障完全排除,又整整死机两小时。没有电脑记录做后盾,工作人员对房间的入住情况完全茫然。我只好在一旁干等。
傍晚时分系统终于修复了,我总算住进了自己的房间。因为记挂着那条鲑鱼,我赶紧把它从行李箱里拿出来,要放进小酒柜。按照惯例,一般宾馆里,小酒柜是一个冰箱,里面有两瓶啤酒、几瓶小支装烈酒、几罐果汁,还有两包花生米什么的。但我那家宾馆的冰箱却是家庭型号,里头的威士忌、杜松子酒、苏格兰威士忌利口酒、拿破仑干邑(Courvoisier)等足足有50瓶,矿泉水则有8大瓶巴黎水(Perriers)、两瓶伟图矿泉水(Vitelloises)、两瓶依云(Evians),又有3瓶小香槟,许多罐健力士(Guinness)、淡啤酒、荷兰啤酒、德国啤酒,还有从法国与意大利进口的白葡萄酒;零食则除了花生米,还有各种小点心、杏仁、巧克力……根本腾不出空间来放鲑鱼。我便从化妆台拉出两个大抽屉,把冰箱的存货搬进去,然后把鲑鱼放进了冰箱,立马就把这档事抛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下午4点我回到房间,看见鲑鱼摆在桌子上,冰箱里又塞满了各种美食,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打开抽屉,却发现前一天放进去的东西原封未动。我便打电话给服务台,要他转告房间清洁人员,冰箱变得空空荡荡不是因为我把里头的东西全吃光了,而是为了冰鲑鱼。他回答说,所有这类要求都必须输入中央电脑,因为大部分职员都不会说英语,无法口头指挥,每件事都必须先翻译成电脑Basic语言。打好电话,我自己也没闲着:我又拉出另外两个抽屉,把冰箱清空,然后重新把鲑鱼冰起来。 第三天下午4点,鲑鱼又回到了桌子上,而且已经开始散发异味。冰箱里再次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化妆台的那四个大抽屉仿佛禁酒巅峰时期地下酒吧的密室。我再次打电话给服务台,他们的电脑又出问题了。我按铃叫来客房服务员,向一个扎马尾的小伙子解释我的难题。他唯一能说的那种语言,后来据我的人类学同事告诉我,是一种只通行于亚历山大大帝迎娶罗克姗娜1时代喀非里斯坦(Kefiristan)地区的方言。 退房那天我下楼去签单,乖乖!上头简直是天文数字!账单显示我在两天半之中,喝掉了几百升的凯歌夫人香槟(Verve Clicquot),10升各种威士忌,包括几种非常罕见的纯酿麦芽酒,8升杜松子酒,25升矿泉水[除了巴黎水和依云,还有几瓶圣佩里格里诺(San Pellegrino)],很多很多的果汁——多得足够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照顾所有儿童预防坏血病,还有多到令人想吐的杏仁、胡桃和花生米。我想解释,但满脸堆笑露着槟榔牙的服务员向我保证,这是电脑记录。我要求找律师(advocate),他们给我送上一个鳄梨(avocado)。 这下子我的出版商大为光火,他认定我是个海吃海喝的揩油老手。鲑鱼已经变了质,当然是吃不成了。孩子们则勒令我今后要少喝酒。 1986年 1 罗克姗娜(Roxana),酋长奥克夏尔特的女儿,公元前327年亚历山大远征亚洲时被俘,随后嫁给了亚历山大。——译者注(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补办驾照奇遇记 1981年5月,我途经阿姆斯特丹时掉了钱包(也说不定是被偷走的,即使荷兰这样文明的国家也难免有小偷)。钱包里现金不多,但证件和各种卡却不少。等到了机场,即将离境却找不到信用卡时,我才发现钱包不见了。飞机起飞前半个小时,我焦急地要找个地方报案。不到5分钟,就有一位机场警官用流利的英语向我解释:这事不属于机场管辖,因为钱包是在市区丢失的;尽管如此,他答应替我打一份报告,并向我保证,等9点钟办公室一开门,他就会亲自打电话通知美国运通公司1。这样,10分钟之内,荷兰分部就会把我这件案子办理停当。 回到米兰,我打电话给美国运通公司,证实了我的信用卡卡号已在全世界范围内挂失,第二天新卡就寄到我手上。文明真是好东西,我对自己说。 然后我开始处理其他遗失的证件,向警察局报案,只用了10分钟。多美妙啊,我对自己说,我们的警察水准跟荷兰一样好呢。我的记者证也丢了,但三天之内就能领到新证。真是越来越棒了。 唔,我还遗失了驾照。不过这是我最不担心的事。我们住在汽车工业之都,将来我国会有可以跟福特相提并论的汽车制造厂,我国赫赫有名的高速公路令全世界妒羡。我打电话给意大利汽车协会,得知只要把失窃驾照的号码给他们就行了。可惜我先前没有把驾照号码记下来,而它只有在那张丢失的驾照上才查得到。我问能否根据姓名在档案里查号码,但显然行不通。 离了车我没法活下去,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决定做一件平时不会做的事:走后门,托关系。通常情况下我不做这种事,因为不想给朋友或熟人添乱,而且我也厌恶别人这样麻烦我。更何况,我生活在米兰,在这里,你向市政府申请证件,不需要打电话给市长;到窗口排队反倒更快些,因为办事员效率很高。不过,相信大家碰到有关汽车的事,还是都不免有点紧张,所以我打电话到罗马,跟那里汽车协会的一位要人打招呼。他安排我跟米兰汽车协会某要人联系,后者叫他的秘书尽最大努力帮忙。尽管秘书小姐客气得不得了,遗憾的是,所有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 秘书小姐教了我几招,叫我从租车公司旧收据中追踪,我的驾照号码应该登记在副本上。一天之内她帮我填好了初步的表格,又告诉我该去什么地方办理,于是我来到了地方政府驾照监管部。只见宽阔的大厅里挤满了人,一个个神情沮丧、满身臭汗,不由让人想到电影里印度佣兵叛乱时的新德里车站。听听这些申请人的经历真是吓死人:“从利比亚第一次入侵时,我就在这儿了。”他们抱着热水瓶和三明治,困守营地。据我亲眼目睹,长队好容易排到你了,窗口却关了。 总而言之,我必须承认,我花了好几天工夫排队,每次排到窗口才知道,应该填的是其他表格,或应该买的是其他面额的印花税票,然后又被打发到队尾。但众所周知,办手续就是这么回事。 谢天谢地,我终于得到通知:手续齐了,两周后再来。在这期间,我只好打车。 两周后,我爬过若干申请人的头顶(他们已陷入无药可救的昏迷不醒状态),到了窗口,却发现我从租车公司旧收据上抄下来的那个号码,不知是一开始就登记错,还是复写纸有问题,抑或是单据太陈旧破损,反正就是不对。拿不出正确号码就一切免谈。我说:“好,显然你们没办法查到我没办法告诉你们的号码,但你们总可以从我的名字‘艾柯’追查到正确的号码吧?” 不行。不知是他们有意刁难,还是工作太紧张繁忙,或者是驾照真的只能按号码进行查询,无论如何,我的请求他们办不到。到你最初领驾照的单位去碰碰运气吧,他们说。哦,那是在亚历山德里亚,不少年头之前的事了!——在那儿应该可以查得到你的驾照号码。 我没有时间去亚历山德里亚,尤其是现在连车都不能开的情况下。所以我不得不第二次寄希望于走后门。我打电话给一位老同学,他是现任地方财政官员,拜托他给市汽车管理局打个电话,他同样通过关系给局里的一位要人打招呼,对方却说这种资料不得向除警方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我确信读者一定可以理解,要是我的驾照号码随便给人,国家安全将面临何等巨大的风险!那是卡扎菲2与克格勃梦寐以求的情报啊,怎能不把它作为头等国家机密严加看管?! 再次搜肠刮肚,我又想起一位担任政府官员的老同学。但我预先提醒他,不可跟任何监理所高层打交道,因为这事儿很危险,说不定会被国会调查委员会传讯;最好相反,去找个小人物,比如贿赂贿赂某个值夜班的保安,让他半夜偷偷翻一翻档案。这位官员运气不错,找到一位监理所的中层职员,那人甚至不要贿赂,因为他是《快报》(L’Espresso)的忠实读者。出于对文化的热忱,他决定冒险帮他最欣赏的专栏作家(区区在下)一个大忙。我不知道这位勇士冒了多大的风险,不过,第二天,我就拿到了驾照号码。我不能透露这个号码,想必读者会谅解:我可得为妻儿的安危着想啊! 有了这个号码(我现在把它抄在各处,藏在秘密抽屉里,以防下次遭窃或丢失),我又回到米兰驾照监管部的排队长龙。我扬扬得意地在满腹狐疑的办事员眼前挥舞着它——他脸上挂着一个冷冰冰的微笑,说我还必须出示远在20世纪50年代亚历山德里亚有关机关将我的驾照号码通知米兰相关机关时的公文编号。 又给老同学打了好几通电话,那位上次帮过忙,已经冒了老大风险的热心读者,再次挺身而出,担着坐几十年牢的风险,窃取了若干——不问可知——警察愿意为之英勇献身的资讯,把文件的编号交给了我。我也照样把它仔细地藏好,因为,众所周知,隔墙有耳呀! 我再次回到米兰驾照监管部,又排了几天长队,总算把事情搞定了:他们答应我,那份神奇文件两周之内就会下来。到了6月下旬,我终于拿到一份临时文件,证明我已申请补发驾照。显然设计人员不曾考虑过驾照遗失或失窃的问题,因为我拿到的证件是发给初学开车、根本还没有执照的那种人的。我把它拿给交通警察看,问有了它我是否可被准许开车,警察的一席话让我心凉了半截:这位爱岗敬业的好警官明明白白对我说,要是他逮到我只凭那张小纸片就胆敢手握方向盘,他定会让我悔青了肠子。 事实上,我已经悔青了肠子。无奈又回到监管部,又耗了几天才得知,我拿到的那份文件,这么说吧,不过是正餐之前的开胃酒:我得等另一份文件,那上头会说明我丢了驾照,不过可以继续开车,直到新证下来为止,因为有关机关查明我以前的确有驾照。嗨,这件事根本自始至终大家都知道,从那个荷兰警察开始,一直到所有意大利相关单位,包括监管部都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们一定要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慎重考虑,才愿意如此公开表态。别忘了,监管部要求知道的每件事,都是它早已知道的,而且肯定是无论再怎样反复钻研,都发掘不出什么新名堂了。不过,生活嘛,就是这么回事。 6月底之前,我一次次回去查询承诺给我的第二份文件,但它的制作显然极其耗时费力。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他们跟我要了那么多份资料和照片,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驾照像护照一样,每页都需要打水印、盖章,还有加密什么的。 截至6月末,我花掉的打车费已经多得吓死人,不得不再另觅门道。你看,我写稿的报纸发行全国,说不定借口为促进公共福利我非得出趟差,就会有人拔刀相助。多亏两家报社(《共和报》与《快报》)的米兰办事处帮忙,我联系上了地方政府新闻处。 那里有一位好心肠的女士,愿意进一步了解我的案件。这位好心肠的女士根本没碰电话,她勇敢地赴汤蹈火,亲自跑到监管部,冲入那神圣不容亵渎的禁地,闯进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就堆在那里的一排排档案迷宫。这位女士做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听见拼命忍住的尖叫声和瀑布般的纸张翻动声,还看见烟雾腾腾的灰尘从门底下云涌而出)。最后,这位女士终于出来了,手中拿着一张草纸般的黄色表格,很像停车场管理员塞在雨刷下的那种,长19厘米,宽13厘米。上面没贴照片,字是用手写的,还沾了些墨水印子。我猜想,这里用的准是残余在墨水瓶(我想起了《董贝父子》中提到的那种荒弃多年的墨水瓶)瓶底儿的黏糊糊的墨水渣滓,它不在这粗糙纸片上留下洇渍才叫怪呢。这张纸片上有我的名字,还有那张失踪驾照的号码,以及几行印刷文字,宣称:“这张文件取代上述执照,有效期截至本年度12月29日。”——之所以定在这个日子,很明显是企图趁驾车人远离家园、在阿尔卑斯山区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战战兢兢之际(如果风雪交加就更精彩了),惨遭公路警察严刑拷打。 这份文件授权我在意大利驾车,但我猜若在国外把它亮出来,外国警察肯定是一头雾水。唉,好吧,至少我又可以开车了。长话短说,我要补充的就是到了12月,我的驾照仍然没有着落。我打算给临时驾照办延期,又碰了不少钉子,只好再次向地方政府新闻处求救。把办好延期的临时驾照拿到手上一看,嗨,上面那手七扭八歪螃蟹爬一般的书法,倒不如我自己写算了——这些字说的是次年6月我还需办理延期。又是精心挑选的好日子,无非是为了趁我在蜿蜒曲折的海岸公路上赶路时逮我。我还被告知,延期获准是因为真正的驾照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签发。我排队期间遇到的那些难兄难弟,哽咽着告诉我,有人已经整整一年、两年甚至三年没有驾照了。 前天我在临时驾照上贴好指定的印花税票;小商店的人教我不要把税票注销,因为万一收不到驾照,还得再买一次税票。但我想,不注销税票不就成了犯罪了吗? 在此,我有三点感悟: 一、我在两个月内就拿到临时驾照,是靠我的社会地位和教育程度享受到的多种特权。我有能力骚扰三个城市的多位高层官员、六个公私立机关,外加一家日报和一家周刊——两者都全国发行,拥有庞大的读者群。而如果我只是个杂货店老板或小职员,就只好去买一辆脚踏车了。如果在意大利想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正式驾照开车,恐怕只有国宝级男高音帕瓦罗蒂才够格。 二、我小心翼翼收在皮夹里的那份证件,其实没有任何价值,也很容易伪造。所以意大利境内想必有一大堆真实身份无从确认的驾车人。这是集体违法,或集体伪合法。 三、请读者集中精神,设法想象一下意大利驾照的样子。现在已经不附赠护套(驾车人必须自费购买)了,驾照就只是两三页粗劣纸张和一张照片。这种小册子绝不像里奇3的书那样,在法布里亚诺4由工艺精湛的技师悉心制作了,相反,随便哪家三流印刷厂都印得出来,自古登堡5以来,西方文明可以在几小时内印出几万本这种东西(顺便提一句,中国人更早就发明了极为简便的活字印刷术)。 制作几千本这种小册子,贴上无事故记录驾车人的照片,到处兜售,甚至利用自动售货机销售,何难之有?汽车监管部和发证单位究竟搞什么鬼? 我们都知道,水平一般般的恐怖分子就有本事在几小时内伪造数十本驾照——而且别忘了,伪造驾照要比制作真驾照更花时间。如果我们不希望丢失驾照的公民病急乱投医,去造访声名狼藉、烟雾腾腾的小酒馆,以至跟“红色旅”6搭上线,只有一个办法:由汽车驾照管理部门出面聘请所有改过自新的恐怖分子。他们有技术,有时间,而且劳动——大家都这么说——能净化灵魂;这么一来,既可以腾空许多牢房,又让有过前科的人有了洗心革面的机会,并避免了他们因坐牢期间无所事事,再度想入非非,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样做一举三得,对驾车人和国营石油业也有好处。 但事情也许没这么简单。我斗胆猜一猜,说不定外国强权已插手干涉我国的驾照事务了。 1982年 1 美国运通公司(American Express Company),成立于1850年,原为快速运输公司。1965年改组,20世纪80年代完成收购合并,成为世界规模的商业组织,主要从事旅游、保险、国际金融和银行业务。 2 卡扎菲(Qaddafi),利比亚“九·一”革命领导人。阿拉伯利比亚共和国创建者,曾任革命指挥委员会主席、总理和武装部队总司令。 3 里奇(Franco Maria Ricci),当代意大利出版家,出版书籍以纸质精致、印工细腻、成品华美闻名世界。 4 法布里亚诺(Fabriano),意大利马尔凯地区一城镇,自中世纪以来即以造纸业发达著称。 5 古登堡(Gutenberg),15世纪德国工匠和发明家,他研发的金属活字印刷术,一直沿用到20世纪。 6 “红色旅”(Red Brigades),意大利极“左”派的秘密恐怖组织,20世纪七八十年代活跃于意大利,曾于1978年绑架并杀害意大利前总理莫罗。 空中的吃喝 几年前,区区一趟短途飞行(往返阿姆斯特丹),倒让我损失了两条布鲁克斯兄弟(Brooks Brothers)领带、两件巴宝莉(Burberry)衬衫、两条百得利(Bardelli)手工缝制的长裤、一件在伦敦男装名店区邦德街(Bond Street)买的苏格兰呢外套以及一件克里琪亚(Krizia)背心。 所有国际航班都附带供应餐点,这的确值得肯定。但我们都知道,飞机上座位窄,折叠式托盘也小,飞行中又不时有颠簸,而且飞机上供应的餐巾只有巴掌大——如果你把一端塞进脖子,就遮不到肚子;如果把它摊在腿上,又顾不到胸前了。照理说,飞机上就该向乘客供应方便食用、易于充饥而不会留下污渍的简便食品。当然,给我们吃维生素片也太过分了啦。我所谓的简便食物,就是指像排条、烤肉、乳酪、烤鸡之类的东西;易留污渍的食品,则是诸如浇上大量美式番茄酱的意大利面、巴马干酪烩茄子、刚出炉的比萨,还有盛在无柄小碗里咕咕冒泡的热汤等。 然而,飞机上典型的菜单总是包括一些用浓稠的深褐色卤汁烹制很久的肉类、大分量的西红柿、切碎后用酒浸制的蔬菜、浇酱汁的米饭和豌豆等。豌豆的精灵刁钻,谁人不知?——听到往豌豆里塞肉,即便特级厨师也会感到头大。这个时候,如果乘客还要坚持礼貌小姐1倡导的礼仪,拒绝使用比较务实的汤匙,坚持以叉子进食的话,那真会狼狈到家。不过别以为中国人会更惨。我可以向你保证,用筷子夹豌豆远比用叉子和豌豆玩“击剑”来得容易。如果说叉子是用来兜住豌豆,而不是刺中,那更是天大的笑话。你知道叉子为何如此设计?为的就是在假装兜拢豌豆之际,让豆子掉个精光。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飞机乘务员专拣气流欠稳、机长发出“请系紧安全带”信号的时机才供应豌豆。面对如此精明的人体工学算计,豌豆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沿着你衬衫前胸滚下去,要么直接掉在裤裆上。 古代寓言启发我们,要让狐狸没办法喝到杯子里的水,就要把杯子设计得高而瘦。飞机上的杯子却是矮而胖,像个盆子。显然,即使没有湍流,所有液体也都会遵循物理定律飞溅出来。面包呢,也不是那种刚出炉时就必须动用牙齿才撕得开的法国棍子,而是一种特别易碎的圆面包,手一碰就会爆破成雾腾腾的面粉。遵循拉瓦锡定理,这种粉末只是表面上消失了,下机时,你会发现它全压在屁股底下,千方百计想弄脏你的裤子。甜点则往往是蛋白糖霜制品,它的碎屑要么跟面包屑混合,要么就立刻粘得你满手都是,这时候,早已沾满番茄酱的餐巾根本派不上用场。 没错,不是还有一条香喷喷的小湿巾吗?但它跟盐包糖包胡椒包等等混在了一起,所以等你往沙拉里加糖时,小湿巾也跟着落进了咖啡杯。滚烫的咖啡满满地倒在导热的杯子里,随时会漫过你被烫伤的手,跟先前凝结在腰带附近的肉汤会合。商务舱的空姐则会直接把咖啡浇在你腿上,再匆忙用世界语道歉。 宾馆里有种专家,他们只用一个牌子的咖啡壶——就是不把咖啡倒进杯里,而把百分之八十都洒在桌布上的那种。飞机上客服部主任想必都是从这号人物当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最显而易见的解释就是,他们希望乘客感觉奢华,以为大家都记得,好莱坞老片里暴君尼禄总是用阔嘴酒杯喝酒,酒汁泼泼洒洒,落在胡子和斗篷上,或者封建领主总是美人坐怀,手握羊腿猛啃大嚼,华丽的长袍上油污片片。 但又是为什么,相对宽敞的头等舱却总是供应方便食用的食物呢?像牛油吐司抹俄式鱼子酱,或只加几滴油和柠檬汁的熏鲑鱼与龙虾块。难道是受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电影的影响,每当纳粹贵族说“捅他一枪”,大家就把一颗结实又简单的葡萄塞入口中? 1987年 1 礼貌小姐(Miss Manners),美国女记者朱迪斯·马丁(Judith Martin)的笔名,她撰写解释社交礼仪的专栏,全美各地均有报纸转载,极受欢迎,几乎已成为美式社交礼节的代名词。 完美犯罪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跟自己情妇群中的一人幽会之后,把她干掉了——用一只珍稀的契里尼1盐瓶干脆利落地将其击毙。我这么做,不仅因为自幼接受严格的道德教育,认为沉湎肉欲的女人不值得一丁点儿怜悯,更是出于一份美学动机:为了体验完美犯罪的刺激快感。 我欣赏着英国巴洛克水上音乐的唱片,等候尸体变冷,血液凝固。之后,我便用电锯肢解尸体,尽量按照人体解剖学的基本原理操作,同时不由得对人类的文明赞叹不已,若没有它,优雅从何而来,社会契约又如何能够存在?完事后,我把碎尸装在两只羚羊皮皮箱里,换上一身浅灰色西装,搭乘卧车前往巴黎。
我把护照和一份详细填写的海关申报单——单上列清我随身携带数百法郎——交给列车长,就倒头酣睡了,有什么比完成公民应尽义务更能催人入梦的呢?况且海关确信:头等车厢的旅客都是社会精英,他们身份高贵品行端正,举动容不得丝毫猜疑。这种情况加倍令人称心,不过为了防止自己半途而废,我还特地带了一点吗啡、将近800克的可卡因以及一幅提香的油画。 反正一到巴黎,我就会把那些倒霉的尸块扔了。至于细节无须我详述,你自己发挥想象力好了。你大可走一趟博堡中心,把箱子搁在那儿随便哪一座手扶电梯上,等有人注意到它,已是好几年后的事了。要不然,你可将它放在巴黎里昂车站那种专门为这个目的设计的保管箱里。那种用密码开启的保管箱麻烦得不得了,以致成千上万的行李留置在那儿,没有人敢去取回。更为简单的方法是,把箱子留在桅楼书店(La Hune)门口,然后到双叟咖啡馆(Deux Magots)里坐着。不消几分钟,它们就会被人偷走,此后就轮到那个小偷去头痛了。但我也不能否认,这件事还是让我非常紧张。凡是技艺极其复杂而结果又无比完美的工程,都不免让人产生这样的典型症状。 回到意大利,我还是坐立难安,于是决定给自己来趟洛迦诺2假期放松一下。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让我隐隐约约害怕被人认出,所以我决定穿牛仔裤和鳄鱼T恤,搭乘二等车。 在边界上,几位警惕性颇高的海关官员盯上了我,他们把我的行李和私人物品翻了个底朝天,连我最贴身的内衣都没放过,然后指控我企图夹带一条有滤嘴的女士烟进入瑞士。最后他们还发现,我在括约肌后面藏了来路不明的五十瑞士法郎,而且我拿不出银行的换汇证明。 他们勒令我在1000瓦电灯的直射烘烤下接受审讯,用湿毛巾抽打我,后来又把我孤零零地禁闭起来,逼我套上精神病人穿的紧身衣,用铁链将我锁在床脚。 幸亏我急中生智,宣称自己是“二战”后期成立的意大利老牌法西斯组织黑色旅(Black Brigades)的建军元老,出于意识形态原因,在快车上安置了几枚炸弹,理应被视为政治犯。他们立刻安排我住进了设在博罗梅埃群岛大饭店边侧的社会福利中心的单人间。一位营养学家建议我饿几顿肚子,以便体重降到理想状态;我的心理医生则多方奔走,用我患上厌食症的证明,把我由监禁改成软禁。同时我写了几封匿名信给当地法庭,巧妙地暗示法官之间频频写黑函互相恐吓,我也公开抨击英国女王,指控她跟恐怖分子关系密切。 如果一切正常,一周后我就可以回家喽! 1989年 1 契里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佛罗伦萨金匠及雕刻家,在法国和意大利都有极高地位。1540年他应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之邀,在枫丹白露宫制造了一个黄金盐瓶,这是他唯一传世的贵重金属作品。 2 洛迦诺(Locarno),瑞士提契诺地区的城市,风光旖旎,亦多古迹,是疗养和旅游胜地。 美国火车大揭秘 从临床医学角度来说,患有溃疡、疥癣、膝关节黏液囊肿、网球肘、带状疱疹、艾滋病、急性肺结核、麻风病的人,都可以搭乘飞机旅行,但如果患上感冒就不行。任何有过经验教训的人都知道,当飞机忽然从1万英尺高空下降,你会觉得耳膜痛到不行,脑袋似乎要立刻爆炸,于是你抓狂般地猛敲窗户,高喊着要出去,即使没降落伞也无所谓。好吧,以上的种种我都知道,但仗着我弄了个药效强劲的鼻腔喷雾剂做后盾,我决定顶着鼻塞和种种不爽前往纽约。这可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当我降落地面的时候,俨然觉得自己身在菲律宾战壕,光看见人家张嘴,但却什么都听不到,后来医生通过手语告诉我,我得了中耳炎。他塞给我一大堆抗生素,且发出严厉警告:三周之内严禁我搭乘飞机。可为了走访美国东海岸三个不同城市,我只有改搭火车了。 核战争之后的世界会变成何等模样?看看美国的火车就会有个大概印象。火车不是不走,而是经常走不到目的地,半路抛锚,误点6小时以上,就让人在这庞大、空洞、寒冷的火车站里干等着,附近一家快餐店也没有,却有好多形迹可疑的人物在此盘踞,到处都让人想到《人猿星球》里纽约地铁的地下通道。新闻记者和参议员搭乘的纽约——华盛顿线,在头等车厢里至少还够得上飞机商务舱水平的舒适,还有一盘子达到大学自助餐厅水平的热乎乎的食物。可其他线路的普通车厢就肮脏不堪了,开膛破肚的假皮坐垫满目皆是,点心吧供给的食物不由得让人想起(不要说我夸张啦)米兰到罗马的快车上,乘客被迫要食用的那种锯木屑回收物。回忆我们看过的古老彩色电影里,豪华列车的车厢里总会发生令人发指的血案,漂亮的白种女人喝着香槟,并且那香槟是由英俊得仿佛是从《飘》里走出来的黑人侍者端出来的。谎言,这一切原来都是谎言呐!看到现实,你才会发觉美国火车上的人个个都像是从《僵尸坟场》里走出来的,列车长则带着无比愤世嫉俗的表情在走道上走来走去,不时被可口可乐空罐绊到,还有弃置的购物袋和沾着金枪鱼沙拉的报纸——那是饥饿过度的乘客由于迫不及待打开被微波炉辐射过的滚烫塑料容器而喷出来的,这真是严重危害遗传基因的行为。 在美国,坐火车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对于那些漏读了韦伯关于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论述而落得终生无法摆脱贫困的人的滔天大罪的一种惩罚。但自由主义者无论如何都站在政治正确的一边,因此列车长即使是和最脏兮兮的被淘汰者(科学礼貌地说我们应该叫他们“边缘受难者”)打交道也是彬彬有礼。宾夕法尼亚车站就有很多这样的“非乘客”,晃晃悠悠,终日盯着邻座的行李目不转睛。但由于洛杉矶警察施暴的丑闻仍未平息,纽约非得摆出“政治正确”的身段来。爱尔兰裔警察刚刚走到貌似醉汉的人面前问他到此有何贵干,那人便立刻提出《人权宣言》,于是警察只好换上天使面孔直称赞今天天气好棒,然后晃荡着挂在腰间而非挥在手中的警棍走人。 穷人中间,总有一群永远革除不了边缘终极象征的家伙:烟民。如果你不幸搭了吸烟坐席,就会发现自己忽然置身于《三便士歌剧》剧情中。唯一打着领带的人是我,而其他人可以简略分类为患痴呆症的畸形人、张嘴打呼的流浪汉及陷于昏迷的僵尸。又因为吸烟坐席总被挂在最后一节,所以这群天地不容的傻人必须操着演员杰瑞·路易无精打采的招牌步伐,在月台上碎步行走100米。 好容易逃出铁路的魔掌,换上未遭污染的衣服,我匆匆赶到教职员俱乐部,在餐厅中要了个包房用餐,周边都是些衣冠楚楚的教授,谈吐如此温文尔雅……于是,我开始询问哪里可以吸烟。一阵沉默后,尴尬的微笑此起彼伏地在我身边出现,然后,有人去关门,有女士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香烟,而其他人都将目光聚焦于我手里的那一包。同谋的诡异眼神,压抑了好久的笑声,真像进了脱衣舞表演场。接着是10分钟愉快的、令人兴奋的违法乱纪。作为魔鬼之王,我来自黑暗世界,用熊熊燃烧的罪恶火把照亮了每一个上等人。 1991年 “有意义”之假期怪谈 这已经是个烂规矩,每当暑假将至,每个政治或者文学刊物就要不约而同地为大家推荐10本以上“有意义”的书,以此来帮助大家睿智地过一个“有意义”的假期。但是若干知名作家一直有那样的坏习惯,那就是把读者都当作些出身低微、品位奇差的文盲,所以他们绞尽脑汁为大家推荐那些高小文化的人在小学毕业之前已看过的书。虽然在我看来,怂恿读者去尝试德文原版的《亲和力》,七星1版的普鲁斯特,或者彼特拉克2的拉丁文原著,即使不是蓄意冒犯,那种高高在上的气焰也足以被人拍砖。但也别忘了,被这类型的推荐疲劳轰炸了这么长时间后,读者的要求总会越来越苛刻的;另外,我可以告诉你,那些负担不起豪华假期的人,对于那些不用怎么花钱又很刺激的活动总是跃跃欲试的。 对于预期在沙滩上消磨浪漫一夏的人,我推荐基歇尔3的《光影之艺》。凡是希望在做紫外线日光浴同时,也想琢磨一下光线和镜子奇妙关系的人都会觉得它趣味无穷的。你甚至还可以通过古董商,以绝对低于我国列位政界退休人士搬到瑞士去的所需花费买到1645年的罗马版。我不推荐向图书馆借阅这本书,因为你只有在极老朽的图书馆里才能找到它,并且那种地方的管理员也多半已经老朽到会从善本书库的梯子上摔下来了。还有就是这本书的体积以及其纸张脆弱程度,完全不适合在沙滩的遮阳伞下阅读,更别提海面有风的时候了。 而持欧洲铁路联票计划周游大陆的年轻人请注意了,由于你们很可能遇到诸如此类的阅读处境:身处拥挤走道中,或者一只手挂在窗外,所以请携带埃诺迪版4精装六册的《赖麦锡欧5游记》中的三本,旅行时手里拿一本,腋下夹一本,双腿之间还可以放一本,在旅途中让这精彩的游记密集激发你的感情。 对于参加过政治活动但现在正休养生息,或者是虽对政治失望但仍热切关注第三世界问题的年轻人,我强烈推荐伊斯兰教世界的小型经典。阿德尔菲刚刚出版了伊斯坎德尔的《劝诫书》,可惜没有伊朗文原文,而译文又远远不能传达原作的神韵。而我尤其推崇阿米里那本妙趣横生的(Kitāb)al-Sa’ādah wa-al-isād,在德黑兰可以买到1957年的评注本。 当然,并非每位读者都通晓中东语言,对于基督教倾向浓厚,行李载重量也较不受限制的自备车旅客,米涅6的《教父学说大全》永远是个最佳选择。我建议,1440年佛罗伦萨会议以前希腊教长的论述大可忽略不看,否则就得把160册希腊拉丁文版和81册拉丁文版都做行李打包,而1216年之前的各位长老的拉丁文原著,结集起来又有218册。我当然知道这些读物在市面上不可能都买得到,但有样好东西叫作影印本,读者可以仰仗它。而对于较缺乏专业素养的读者,我推荐犹太教神秘主义传统(这可是所有希望了解现代诗的人的必修课)的精选集(当然一定要原文哦),只要精挑细选几本就足够了:一本《耶吉拉》,一本《祖海尔》,还有《高杜维洛》7和《卢里亚》8。神秘主义哲学集子特别适合假期读,因为这类集子最古老的版本仍能找到卷轴本,很方便就可以卷成一卷塞在背包里。神秘主义哲学也很适合地中海俱乐部,研究生命赋予课题的人可以搞一场神秘主义哲学竞赛,设计出最受欢迎科学怪人9的团体自然可拔头筹,至于希伯来文不灵光的人,也还是可以读读《炼金术大全》,以及诺斯替教派的哲学作品(瓦伦丁10最出色,巴西尔则啰里啰唆让人讨厌)。 上述各书(还有更多哦),都能帮你度过“有意义”的假日,或者你们希望更简单一些,那就只带伪圣经福音书、《批判》11和皮尔斯12未出版著作的微缩胶片咯。再不然,如果你一定要反抗智慧的启发,那照旧看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是不错的啦。 1981年 1 七星(Pleiade),法国出版社。 2 彼特拉克(Petrarch),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诗人与学者。 3 基歇尔(Kircher),毕生致力于收集科学文化情报的17世纪科学家。 4 埃诺迪(Einaudi),意大利出版社。 5 赖麦锡欧(Ramusio),意大利旅行家、地理学家。 6 米涅(Migne),法国著名的神学出版社。 7《高杜维洛》(Cordovero),犹太神秘主义哲学家同名著作。 8《卢里亚》(Luria),17世纪犹太哲学家的同名著作。 9 在犹太民间传说中,巫师常常依靠自身法力赋予无生命雕塑生命,19世纪风行欧洲的科学怪人故事就来源于这个传说。 10 瓦伦丁(Valentinus),活跃于2世纪的诺斯替教派神学家。 11 指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12 皮尔斯(Peirce),美国实用主义创始人。 出租车司机相处须知 一坐上出租车,你就面临如何做适当语言交流的问题。干出租车司机这一行,整日在市区滚滚车潮中随波逐流,难免跟其他开车的发生冲突(这类活动通常会导致心脏病和一发不可收拾的对骂)。他长期感到紧张,仇视所有人模狗样的生物。这种态度让所有参与时髦激进运动的人都一口咬定,所有出租车司机都具有法西斯倾向。错!其实出租车司机根本对意识形态问题不感兴趣:他恨透了工会示威游行,不是因为他们的政治取向,而是因为游行引起的堵车。他对“领袖之女”1的游行队伍一样恨到牙痒,只希望有个强势政府,可以把所有私家车车主全都送上绞刑架,并颁布合理而严格的宵禁——例如从早上6点到午夜时分。他一样仇视女性,但只限于在街上乱走的女性,如果她们都乖乖待在家里煮面,那就可以原谅。 在意大利,出租车司机通常分为三大类:全程大放厥词型;通过沉默驾驶宣告愤世嫉俗立场型;不断描述其碰到的这个或那个乘客以纯粹叙述进行自我减压的那种类型。其实出租车司机说的那一套如果是放在酒吧里对人滔滔不绝的话,酒保早就会提出要送你回家,让你洗洗睡了。但对出租车司机而言,那就是全世界最精彩好笑惊人迷人耸人听闻的故事,所以你要是够聪明,就有必要插入大惊小怪的评语予以配合,依次惊呼:“这个世界真是发疯了!竟然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家伙!他们真有脸说得出这种话!”这种参与虽然丝毫不能动摇出租车司机先生奇怪的自闭倾向,却有助于提升你的自我评价。 意大利人到纽约是件比较冒险的事情,如果他们从出租车驾驶证上看到诸如德古塔涅多、艾希波西脱、巴库奥可之类的姓氏,遂一时兴起透露出自己的国籍的话,会发现司机绝无一例外地都说着一种根本不存在的部落语言,而如果乘客听不懂,他们就觉得是奇耻大辱。这个时候你一定要说(记得用英语),你其实只懂你家乡的方言。这么一说,他就会相信现在意大利是英语国家。纽约的出租车司机要么有个犹太名字,要么有个非犹太名字,前者都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而后者则都是反犹分子。但不管亲犹或者反犹,他们都不屑辩解自己的政治立场,而是向你劈头盖脑地发表革命宣言。在那种听不出是中东还是俄罗斯口音的人面前,该如何表态实在很困难,因为你搞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犹太人。为了避免意外流血事件,你最好借口说自己改变了主意,不想去第七大道14街了,你要去查尔顿街,这样司机就会大发雷霆,猛地刹车叫你下车走人,因为纽约的出租车司机一向只认识号码不认识名字。 而另一方面,巴黎的出租车司机什么街都不认识,如果你要到圣叙尔皮斯广场,他们会把你扔在音乐厅,并且声称这是他们所能开到的离你目的地最近的地方。但首先他们会对你自以为是的建议抱怨半天,悲戚地说道:“啊……好……先生……可是……”如果你斗胆要他参考导游指南,他要么一声不吭地装傻,要么会说,如果你需要学习怎么查资料,那么我可以把你载去巴黎大学。不过亚洲人司机就不一样了,他们会非常客气地告诉你不必担心,他们马上就会把你送达。然后先带你在大马路上绕上三大圈,接着问,如果不送你到北站,只送到东站,有什么差别呢——反正两个站的火车班次都挺多的。 据我所知,在纽约用电话预订出租车到夜总会接人是不可能的,在巴黎倒是行得通,但是那辆被预订的车永远都不会来。在斯德哥尔摩却恰恰相反,你只能用电话叫车,因为他们绝对不会相信一个在街头乱走的外国老头儿,问题是要取得叫车的电话号码,你非得在街上拦一辆出租车不可,而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司机是不会信任一个在街头乱走的外国老头儿的…… 德国司机以礼貌闻名,行动也精准得很。他们一路不说话,只顾踩油门,等下车时你已经吓得面如白纸,这个时候你就会了解为什么他们一边号称要来意大利度假放松,一边却又当着你的面在快车道开到时速60公里。 如果让一个开保时捷的法兰克福司机和一个开破大众的里约热内卢司机飙车,那么毫无疑问是后者赢,因为他从不理会交通灯,只顾一路直冲。而等他停下来,旁边就会有另一辆破大众停下,车上满是等着抢走乘客手上腕表的快乐的小伙子。 而在世界任何地区,辨认出租车司机的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他正是那个永远找不出零钱的人。 1988年 1 此处指一个法西斯团体。 球迷靠边站 基本上我跟足球没什么世仇,我不去球场,就跟我不去米兰火车站地下层过夜,晚上6点以后也不跑到纽约中央公园晃荡的理由相同。我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看实况转播球赛看到high,因为我承认有时候我还是很欣赏这种高水平运动的一些优点的。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是不讨厌足球的,但我——讨厌球迷! 有必要说明的是,我对球迷的反感跟伦巴底联盟1那些排外主义者对第三世界移民的敌视完全是两回事。“只要他们待在家里,我就没种族偏见。”所谓的“家”,包括球迷们日常时时出没的场所,比如酒吧啦球赛转播大厅啦球迷俱乐部啦以及球场。基本上我对那种地方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不过呢,利物浦球迷来看球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这样一来报纸上会有些有趣的头条。但是真的要还原出罗马斗兽场的话,那血显然还是流得不够的。 好了,再回来说我为什么不喜欢球迷,因为这种人有个很诡异的缺点,那就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不是球迷”。而且呢,他会到死都坚持把你当作个球迷来跟你说话。我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我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个……我平时吹吹木管,但简直是糟糕到了某种水平,大师贝里奥2曾经公开这样指责过我,但是受到名家如此的关注,那么看来糟糕还是有糟糕的好处的。好,现在来假设我这个木管迷开始坐火车了,然后我四下里张望找人搭讪,目标锁定了坐我对面的那个倒霉蛋。 “请问……您听过弗朗斯·布吕根(Frans Bruggen)的新唱片吗?” “???” “我说的是Pavane Lachryme。我的个人意见呢,是开始的那个小节他吹得太慢了。” “这个……恐怕我不懂耶。” “我在讲Van Eyck呢,当然啦,您一定晓得(缓慢地,清晰地)八——孔——木——笛——” “哦,这个这个……不是用弓拉的呀。” “啊哟!我搞清楚了!您原来不知道木管呀!” “不……不知道呀。” “真好笑,您早说呀!我告诉您哦,向Coolsma公司订做要等三年,所以呢,黑檀木的Moeck牌反而更好哩。据我所知那个最好了,市面上的货色都什么玩意儿啊。詹姆斯·高尔威(James Galway)也这么说的呢。对啦,Derdre Doen Daphne D’Over第五变奏曲的程度您到了没有?” “这个……事实上,我到帕尔玛就下车了。” “哦!我明白了!您喜欢F大调,我就知道,你不喜欢C大调。不过F大调是在某种情况下让人蛮开心的。告诉您吧,最近我发现了一首Loeiller的奏鸣曲,没说的了……” “Loe……好难念的名字。” “难念什么呀,不过呢,我倒是很想听您演奏一下Telemann的幻想曲。您别客气尽管来,不过可别告诉我你用的是德式指法哦……” “哦……我知道德国有宝马车,好像不错的……” “您怎么可以那么没追求呢?宝马怎么会有标致好呢,就像德式指法怎么会有巴洛克式指法好呢。我跟你说,圣马丁音乐学院乐团的那帮子人……”(继续口沫横飞中。) 以上就是我用来说明球迷对普通人造成危害的一个比喻。如果那位不幸的宝马车先生跳车逃亡,相信你也会理解他的。碰上球迷就是这样的,很惨,当然,碰上一个出租车司机球迷,更惨。 “所以,你觉得维埃里怎么样?嗯?” “我大概错过了。” “可是你不会错过今天晚上的联赛,对吧?” “错过又怎么啦,我要读完《形而上学》第26册,你知道吗,就是Stagirite呀。” “好了啦,你不能错过的,因为你错过了就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预测范·巴斯滕会成为新马拉多纳,你觉得呢?不过我还是会注意阿尔贝茨的。” 我们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互相对牛弹琴。我比较窝火的倒不是他不在乎我不在乎他说什么,而是他根本没办法想象有任何活人会不在乎他说的事情。基本上这种时候,如果我忽然长出第三只眼睛,或者脖子上的绿色鳞片里冒出两根天线,也完全不在他的法眼里。基本上这种人对世间千变万化的活物都熟视无睹,眼睛里只有那个黑白两色滴溜溜转的东西。 其实用出租车司机来举例也不公平,因为即使球迷是个总裁,情况也是一样恐怖。就好像胃溃疡,不论贵贱都照得不误。不过真正不可思议的倒还不是以上的症状,而是如此深信全人类有统一志向的人,却会动不动就抡起拳头狂殴来自邻省的同志,这种极端的沙文主义着实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是伦巴底联盟成员说得好:“要让流氓们放马过来,才方便我们狠狠修理他们!” 1990年 1 伦巴底联盟,意大利北部以米兰为中心的地区,曾于12世纪至13世纪组成联盟合力抵抗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 2 贝里奥(Berio),意大利音乐家。 地狱牌咖啡壶详解 好喝的咖啡种类多多,有拿波里双层滴漏咖啡、意式浓缩咖啡、土耳其咖啡、巴西咖啡、法式滤泡咖啡、美式咖啡,等等等等。每种咖啡呢,又都有它独特的优点。比如美式咖啡是种浅薄的溶液,以100摄氏度的高温装在耐温的一次性杯子里,通常为火车站、地铁站、公共汽车站必备物资,并且以贯彻种族灭绝为己任24小时不间断供应。而在私人住宅里,或者廉价餐厅里,那种美式咖啡则是用专用的咖啡壶煮出来的,往往搭配以鸡蛋和熏肉食用。一口喝下去,滴滴香浓,意犹未尽,事后则会引起严重心悸、心乱如麻,因为这一杯里的咖啡因足足比四杯意式浓缩咖啡里的加起来还多。 再让我来向你隆重介绍涮锅水咖啡。它的原料通常包括腐烂的大麦、死人骨头,外加从赛尔特药房的垃圾桶里挖出来的几粒珍贵的咖啡豆。那种在涮锅水里腌制过的汗脚味儿非常容易辨识。从监狱、少教所、卧铺车厢直到豪华旅馆,都供应这种咖啡。当然,如果你住的是皇家广场、Maria Jolanda & Brabante、Des Alpes et Bains等旅馆,那么意式浓缩咖啡还是有盼头的。但是基本上等咖啡送到房间,表面已经结了一层霜了。为避免这种恶心的情况发生,你改点了欧式早餐,往床上一躺,以为自己可以享受今天头一顿饭的乐趣了。 好,现在再来看欧式早餐,通常它包括两个小面包,一个牛角面包,一小瓶柳橙汁(一滴管左右),一小坨黄油,蓝莓果酱、蜂蜜、杏子果酱各一小瓶,一壶已经冷却很久的牛奶,一张10万里拉的账单,然后还是它!一个装满了涮锅水咖啡的恶魔之壶!正常人用的咖啡壶,或者是那种你可以直接把香气扑鼻的咖啡倒进杯子里的老式咖啡壶,它允许咖啡从一个狭窄的壶嘴顺流而下,上面还附带一个扣紧壶盖的安全装置。但大酒店和火车卧铺的涮锅水咖啡却都是装在一个出口宽阔得可怕的壶里的,那个壶嘴让我平白就想起了残疾的鹅的嘴巴。并且,这种壶的盖子都特别松,只要壶身一歪,它就会被一种无法抑制的空虚的恐惧所牵引,自动掉下来。这两种特别的设计使地狱咖啡壶能够立刻就把半壶咖啡浸润你的面包,混合你的果酱,然后另外半壶就自动帮你清洗床单。火车卧铺上的这种壶可能只要廉价的材料就行了,因为火车本身的晃动足以助咖啡一臂之力,使它溅得到处都是。但是高级酒店里的壶就一定要是高级骨瓷的,以便壶盖更容易地滑动,这样造成的后果才会真正让人有不忍卒睹的感觉。 谈到地狱牌咖啡壶的缘起和作用,有两种不同假说。弗莱堡学派认为,这种工具让酒店借由干净的床单证明,你的床确实规规矩矩重新铺过一遍了。布拉迪斯拉发学派则坚持,动机纯粹出于人生观和道德观的考虑(参见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因为赖床是一种有悖于积极生活的行为,而地狱牌咖啡壶能有效制止赖床,所以酒店日复一日地使用这个方法来警醒那些懒惰的人。躺在咖啡香味的床单上咀嚼被咖啡泡软的夹心面包的感觉你喜欢吗?我们包你不再赖床! 地狱牌咖啡壶不对个人出售,只为酒店经营者和列车公司量身订做,并且只允许团购。就连监狱现在也不用它,只用食堂的铁皮杯子装涮锅水咖啡了。因为如果把浸润了咖啡的床单绑在一起用作越狱工具,那么在茫茫夜色中显然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弗莱堡学派建议,可以要求侍者把装咖啡壶的托盘放在桌上,而不是床上,布拉迪斯拉发学派则反驳道,你可以防止咖啡倒上床单,但你能保证它就不打翻在你的睡衣和身体上吗?这里要注意两点:第一,酒店里床单每天都换,睡衣就不在负责范围内;第二,直接打翻在肚皮或者生殖器上造成的伤害更大,并且很难启齿。对于这种答案,弗莱堡派只是耸耸肩就搪塞过去了,可说实在地,关于应对地狱牌咖啡壶的策略,到现在为止还真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1988年 面善 几个月前我正在纽约街头闲逛,看见有个很面善的人走过来。问题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跟他见过面。在国外碰到家乡认识的人,或者在家乡碰到国外认识的人,就特别容易出这种状况。一张跟周围事物都格格不入的面孔,就这样把人搞晕了。但是,那张脸实在太熟悉了,熟到我觉得不停下来跟他打个招呼就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但是说不定他立刻会说:“亲爱的安伯托,你近来如何呀?”甚至于,“对了,上次那事儿你给我办得怎么样了?”这可如何是好。可是现在要逃已经来不及了,几秒钟前这张面孔还在打量街道另一侧,现在已经望向了我……我已经在绞尽脑汁想办法了:要不先发制人?叫他一声,招招手,然后从寒暄中努力寻找出线索,最后断定他是何方神圣? 我们的距离只有几十厘米了,我已经准备好立即释放我超级灿烂的微笑,但是,等等,我认出他是谁了。安东尼·奎恩(Anthony Quinn)!我这辈子都不认识他,当然他也不认识我,于是,在千分之一秒内,我克制了自己的热情,与他冷淡地擦肩而过,把眼光投向无限的虚空。 事后我反省了自己的过度热情,但仍然觉得这是件彻头彻尾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之前有一次,我在一家餐厅里撞见了影帝查尔顿·赫斯顿(Charlton Heston),也平白无故就想跟他打招呼。想来这些人的面孔占据了整个银幕,我们总是和他们莫名其妙地共度美好时光,难怪我们会如此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有时候,熟悉的程度简直超过了我们的亲戚。就算你毕业于大众传媒专业,琢磨过现实之效应,想象之错乱,并且非常懂得如何解释有些人总是陷于此种错乱中不能自拔,但你仍然很难百分之百地对这种病症免疫。当然,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会发生。 我有些朋友也会经常在大众媒体上露面,当然啦,他们不可能是约翰尼·卡森1,也不是奥普拉·温弗瑞2,但他们也是那种常常在电视节目中出现并且为人熟知的专家学者或者公众人物。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抱怨,那就是——一般来说,思维正常的我们都知道,出现了并非直接认识的人,就不该长时间盯着他不放,也不该跟身边人一起对他指指戳戳,更不该在他耳朵能接受的声波里程内高声谈论他,这种行为说难听了,不仅不礼貌,更是一种攻击——但那些平时最有教养的人,他们也许从来不对柜台前走过的顾客评头论足,也不会随便发表某男戴那条领带帅或不帅的意见,但他们只要看见公众人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而所有我此类的朋友都会描述类似的经历:在书报摊、便利店、上火车或者上洗手间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这样的对白。“看哪,××在那儿!”“你确定吗?她好像看上去比电视上胖啊。”“当然啦,她就是这样的,绝对是她。”这些人兴高采烈地大声讨论,不顾被谈论者在旁边听得额头冷汗直冒,脸上黑线齐出,基本上,此人已经被饶舌的大众仙棒一挥,变成了透明人。这是因为大众媒体所创造的影像英雄们一旦进入真实世界,一下子就令人们感到了错乱。他们以为他或者她仍然存在于虚幻的空间中,就好像是隔着银幕,隔着周刊的封面——总而言之,他们无法接受此人来到真实世界,所以只好当他压根儿不在他们的谈话现场。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所以呢,也许我也可以一把抓住安东尼·奎恩的衣领,信手把他拖到电话亭里面去,然后致电友人:“我跟你说,真巧啊,我今天看到安东尼·奎恩了,还是活的呢。”然后我就可以不理安东尼了,继续去办我自己的事才是正经。 大众媒体说服我们想象才是真实,现在它们又要说服我们真实全是想象。事实则是:媒体表现出越多的所谓真实,我们的日常世界就越像是电影。直到如同某些哲学家一再坚持的,我们会以为世界上只剩下我们自己才是真实的,所有其他的人或事,都只不过是上帝或魔鬼在我们眼前放的电影。 1989年 1 约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美国著名脱口秀节目主持人。 2 奥普拉·温弗瑞(Oprah Winfrey),美国著名黑人女主持。 掌声征服世界 若干年前,我在北极圈内的挪威斯瓦尔巴群岛有段很拉风的经历,当地的科学研究院邀请我到那里住几年,顺便研究邦加民族,那是一个位于无名岛(Terra Incongnita)和福佑群岛(Isles of the Blest)之间,人丁非常兴旺的部落。 邦加人的日常生活跟我们大同小异,但他们坚持把每件事情都交代得明明白白,如同发表人权宣言,所以他们对话里有话、绵里藏针的讲话艺术不屑一顾,也完全没有类似“顺理成章”的逻辑概念。 举例而言,交谈必须使用文字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我们会觉得这没什么好声明的。但是邦加人跟邦加人交谈,一开始就要说:“注意了,我开始说话了,我要使用文字了!”又比如我们盖了房子,就会把街道、门牌、户主姓名什么的告诉来访的人(好像日本人是个例外),但是邦加人则会很细心地在每栋房子上写上“房子”,每扇门上写上“门”,如果你按响了一位邦加绅士的门铃,他会打开门,然后说:“注意了,我现在开门了。”然后再做自我介绍。如果他邀请你吃晚饭,带你就座的时候他会隆重介绍:“这是桌子,这是椅子。”然后再得意扬扬地宣布:“现在开始介绍女仆!这是罗西娜,她会问你要吃什么,然后你告诉她你要吃什么,然后她会把你要吃的端给你!”上餐馆也要经历一整套这样的程序,这是逃不掉的。 邦加人上戏院就更奇怪了,戏院里的灯光渐渐暗下去时,一位演员会上台说:“好了,我们现在就开始演了。”然后幕布拉开,其他演员一拥而出,开始表演。剧目虽然是没什么特别的《哈姆雷特》《无病呻吟》(Le Malade Imaginaire)之类,但特别的是每个演员都会做自我介绍,首先是他的真实姓名,然后是他扮演的角色的名字,每个人讲完话,都会宣布:“安静,安静!”隔了几秒钟,下一位演员才开始自己的介绍。不消说,第一幕结束时,也一定有一个老兄走到台前,向大家宣布:“中场休息,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 令我更惊讶的是,他们的音乐剧几乎和我们一模一样,有旁白、独唱、对唱和舞蹈。但是在我国,我常看到的是两个丑角先耍宝一曲,然后其中一个人开始唱歌,等两个人都下台去了,马上就接上了一群快步奔出的美女,开始跳舞,让观众轻松一下。然后等舞跳完,演员会再度回到台上。可是在邦加音乐剧场,首先演员会宣布,我们现在先要来看滑稽歌舞闹剧,然后他们会说,对唱就要开始了!顺便强调歌词“真的是很好笑的”。到末了,最后一个下台的演员负责告诉大家:“现在马上会上来一群人给大家跳舞。”而我感到最不可思议的,倒也不是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会在台上插播广告,因为我们的戏院也会做这种事,而是他们竟然还要在宣布中场休息之后补充道:“现在请看广告!”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理解邦加人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澄清每一件事情。基本上我得出的答案是他们脑子不好,人家不说“我现在要告辞了”,他们就不知道此人是在道别。某种程度上,这种情况在脑筋清楚的人当中也会发生。但后来我想,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邦加人都爱表演,所以他们要把每件事情,甚至是不可言传、不用言传的事情,也都转化成最夸张的表演。 我跟邦加人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里,重新厘清了鼓掌喝彩的那段历史。从前,邦加人拍手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看到精彩的表演很高兴,二是他们要对伟大人物致敬。掌声对谁持续的时间越长,代表谁最受欢迎,最受崇敬。而从前那些狡猾的主持人,为了让观众相信一出戏值得推出,会在剧场里部署一些小混混,拿钱买通他们,要他们在即使不精彩的段落也大力鼓掌。电视台首次在邦加开播的时候,制作人把创办者的亲戚哄到摄影棚里,利用灯光闪动提醒他们何时应该鼓掌了,但是不久观众们就发觉他们被骗了。若在我国,这种鼓掌小分队必然遭人唾弃,但在邦加却非如此,观众们反而愈加热烈地渴望加入鼓掌阵营,因为这关乎他们判断事物的权利。于是,成群的邦加公民出于自由意志前往摄影棚,付费购买鼓掌的特权。有些狂热人士甚至还到鼓掌补习班去听课。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已经公开,主持人自己也学会了在适当时机大声宣布:“让我们热烈鼓掌!”可是过不了多久,坐在摄影棚里的观众们就不需要主持人的鼓励了,他们自动地一阵接一阵地鼓掌,停都停不下来。主持人只要随便地问某位观众一个问题,例如,您在哪里高就?观众回答:“我是市政府打狗队的煤气室管理员。”于是雷鸣一般的掌声立即爆发。(西方社会也经常发生类似的情况,比如鲍勃·霍伯一上台,还没来得及张嘴说哈罗,剧场里已经掀起疯狂的掌声,或者哪位8点档主持人说:“嘿,我们又来了,各位……”观众们不仅会拍手,还会咯咯乱笑。) 而邦加人的掌声越来越不可或缺,甚至在广告时段,推销员说:“请买PIP瘦身丸。”也会传出山洪暴发一般的掌声。观众们很清楚地知道,其实摄影棚里除了推销员没有别人,但鼓掌仍是必要的,否则他们就觉得“这个节目好做作啊”,下面看电视的人就会转台。邦加人希望电视呈现给他们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非作假的展示。而掌声来自和普通人一样的观众,而非来自假惺惺的演员,这就确保了他们对真实生活的信赖。我也知道,邦加人目前正在制作一档全部是演员在鼓掌的节目,叫作《绝对真相》。而为了感觉脚踏实地,邦加人已经把鼓掌的范畴扩大到了生活中,不仅是电视让人鼓掌,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他们也都拍手叫好。他们甚至在葬礼上鼓掌,不是因为心里高兴,而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一个跟所有阴影在一块儿的不真实的阴影,由此来证明自己生活在真实的美好世界中。有一天,我拜访一家邦加人,有个亲戚忽然跑进来说:“外婆刚被一辆卡车撞了!”刹那间,所有人都跳起身来疯狂地鼓掌。 我不能说邦加人的脑筋比不上我们,事实上,他们其中还有人告诉我,他们准备征服整个世界。回家后不久,我就觉悟到这不是柏拉图式的空想。那天晚上,我打开电视,看见主持人介绍完女明星,马上就宣布:“接下来我们要开始表演单口相声了。”而结束了相声他又说:“下面是精彩的芭蕾。”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和另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正讨论着严肃的政治问题,紧要关头却忽然把脸伸向镜头:“我们来看一段广告,休息一下。”有些娱乐节目主持人也在问观众:“您在哪里高就?”也有人正在介绍:“现在对着他们的摄像机是××型号的……”并且人人都在热烈鼓掌,邦加人真的在慢慢征服这个世界。 心情不佳的时候,我也自有解决方法。我走出家门,走进一家以新式料理著称的餐厅,侍者过来端上三片生菜叶子,趁我不备忽然张嘴: 这是我们用伦巴底莴苣制成的新型蔬菜什锦沙拉,点缀以皮德蒙出产的芝麻菜,细切后撒上海盐,用本店特色秘制有镇静作用的香醋腌过,再撒上翁布里亚出产世界第一的初榨橄榄油,一道美味香浓的前菜就在你面前。 1987年 五斗橱上的三只猫头鹰 在我的书架上,讨论有“猫头鹰诗人”(Autore della Civetta)之称的无名诗人所作意大利六节诗[1]的文献占据了好大一块地盘,所以,所有企图颠覆这首小诗重要文学地位的人,都不啻是在向它的拥护者挑衅,并且会和那些专家的意见起激烈冲突。 我绝无冒犯我杰出的前辈和同事的意思,但是在此,我将本诗曾经启发了多种不同阐释与解读、实际不存在而硬要伪装出来的乐趣、写作与书写、重要段落、成像1,甚至可能是魅影[2]的文本重刊一遍,可能会对大家的研究有些许帮助。 我们先看塞格雷(Segre)[3],他以一丝不苟的态度,早在1970年就确立了定本的文本感觉(textture):
Ambarabà ciccì coccò, tre civette sul comò che facevano l’amore con la figlia del dottore. Ma la mamma le chiamò... Ambarabà ciccì coccò. 字面翻译是: 安巴拉巴·奇奇叩叩 五斗橱上有三只猫头鹰, 正忙着搞博士的女儿。 但妈妈叫它们有事…… 安巴拉巴奇奇叩叩。 这首六行诗有很多其他语言的版本,例如《潜力文学选集》(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中的法文版是这样的: Ambaraba cici coco, trois chouettes qui font dodo en baisant sur la commode une fille très à la mode. Mais maman cria aussit?t: Ambaraba cici coco! 注意,“figlia del dottore”(字面意义为“博士的女儿”)这一信息虽然消失,却可以在女孩特立独行所蕴藏的暗示层次上找回。[4]然后还有个无名氏译的德文版,颇受巴尔(Hugo Ball)的影响,而且说不定在灵敏的耳朵听来,千真万确地也受到莫根施特恩(Christian Morgenstern)的点拨。 Ambaraba Zi Zi Koko, Drei K uze auf dem Vertiko, Die legten sich aufs Ohr Mit der Tochter vom Doktor. Doch da schrie die Mutter so. Ambaraba Zi Zi Koko! 知名小说家兼学者埃丽卡·容(Erica Jong)则认为一位神秘的维卡里昂伯爵(Count Palmiro Vicarion)所翻译的版本[5]为诗学成就最值得注意的一种,尽管就性别律与复杂文本之外的指涉而言,这一种的译文有点胡闹的味道。 斯托尔斯的三只猫头鹰, 泡妞泡到偌大个五斗橱上。 但这姑娘可是博士的女儿, 于是它们的老妈 叫道:“回来吧,斯托尔斯的差劲猫头鹰!” 现在回过头去谈最初的意大利文版本,我们立刻碰到了一个让批评家也头痛的问题:鉴定写作年代。虽然福斯勒(Vossler)早就根据第一行和最末行的头韵,断定本诗深受早期拉丁文学的影响,尤其是《Carmen Fratrum Arvalium》[6]。并且,这首六行诗的写作日期不可能早于博洛尼亚大学2创校,否则那时候就不可能存在一位“博士的女儿”[7]。正如费许(Stanley Fish)在他那本针对本诗各种不同版本的权威研究中指出[8],在某份早期手抄本中,第三行写的不是“他们正忙着搞”,而是“他们正忙着乱搞”,这暗示他们犯下了原罪。这么一来,爱即是罪的观念全然没有被减弱,反而让含蓄的道德感充分加强。任何人都知道,到后来的版本才用“搞”取代了“乱搞”。而第五行的“叫”字,乃是足以证明无名氏作者才华洋溢的双关语的运用水平,它以母亲充满焦虑与保护的爱,对比了猫头鹰占有欲强烈而不顾一切的爱,在两者之间缔造了隐喻的对比。 猫头鹰的爱也可能等同于女孩的爱:因为,正如霍布斯与霍布斯的文中[9]3指出,其实母亲究竟在叫谁,原文中未提及。母亲为女儿担心自然不言而喻,但如果是这种情况——正如艾伦[10]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干吗要叫那些猫头鹰而不是叫自己的女儿?只能说,所有家庭关系,以及所有诗中人物的性行为特质,均非首度阅读获得的仓促印象所能理解的[11]。 让我们再回到写作年代的问题,这首诗似乎不可能早于11世纪,说不定还会更晚些,就如勒高夫(Le Goff)提出的:“随着封建经济的衰退,尚未获得完全自由但总算脱离了农奴困境的小地主农民阶级的兴起,室内家具的哲学中,才开始出现五斗橱这一语汇。快进入17世纪时,阿登4一带才兴起在五斗橱上而非在草堆中做爱的风尚,五斗橱上面通常装有镜子也是原因之一。”[12]猫头鹰做爱的原始场景,就如同玛丽·波拿巴(Marie Bonaparte)指出的一样[13],当然这也只可能在愉快的气氛中发生。这一观点很粗浅,因为另一个疑问就是,在城市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猫头鹰同时聚集呢,这也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了。 当大致判定了这首六行诗的写作年代后,我们就可以来着手研究它的分节与韵律结构了。 一望便知,这首诗的第一行(在最后一行重复)由两个四音节的单元组成,前一个单元的重音落在第一与第四音节,后一个单元则落在第二与第四音节。这造成四个不完整(最后音步短缺一音节)诗行和完整诗行交错配置的二音步扬抑格对仗行;这六行诗的押韵规则是abccba。斯科尔斯[14]认为,较早版本中把第二行写作“三只猫头鹰在碗橱上”,音步与音节的力量都明显地较弱,两相对照之下,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项得来不易而“令人欣赏的成就”。 而雅各布森与列维-施特劳斯5在精辟的研究论著《仓枭》(Les Chouettes)中,对这首六行诗结构的分析则极为精辟,令人佩服。两位作者不厌其烦地强调,前三行诗谈到的都是非人类的东西(猫头鹰与五斗橱),后三行则以人类为主;同样地,第二与第四行提出主词,第三与第五行描写动作。这一伟大的语意对称加上非比寻常的韵律对比,形成了精彩的对仗而更形加强。第一行(以及最后一行)的前半部分,头韵透过双唇音、松弛而低沉的有声子音、闭锁子音、扩散子音等发展,而后半行中两对无声叠韵形成对比,其中第一对的头韵是上颚音化的,粗糙、压缩、扩散、尖锐的爆破音,后半部分则由软颚音、低沉、压缩、自喉头发出的紧绷的闭锁子音构成。 这一双重伪头韵在第二行诗句中以同音异义的方式再度出现(civette相对于comò),而母亲的出现则将五度现身的钝唇音鼻音(m)玩弄到了极致。 在词汇的层次上,“诗题中的猫头鹰,却只在标题中才以这个字眼称呼”;更有甚者,civette一词中唇齿钝音、收缩有声子音的摩擦音(v),都再也没在这六行诗中再度出现,除非硬把唇齿钝音的无声收缩摩擦音(f),算作它的易容形象。因此在这首六行诗中,猫头鹰只出现过一次,“像独行客一样引人注目”,而且只是暗示,从不曾公开宣布。在具有首语重复作用的che(第三行)与le(第五行)的振动之下,猫头鹰仍是全诗的主宰。它们是密涅瓦6的宠鸟,无疑是借着模仿“严肃智者”来逗笑的,同时它们又参与做爱,亦即波德莱尔所谓“热烈的恋人”;因此将心爱的少女与猫混为一谈,“一家之宝”,因为她暴露在五斗橱上,而且“不挪动……爱科学(博士)也爱肉欲(爱情)”。雅各布森和列维-施特劳斯的分析未涉及(在那种斤斤计较的结构主义当道的不幸时代,事实上也不可能涉及)欲望的辩证,这个题目通过拉康(Jacques Lacan)闻名遐迩的《讲学论集》(Séminaire)第35卷[15],成为这首诗的批评史上最具风头的一种研究。 所有学者都知道,拉康“博士”(说来说去,五斗橱上的女孩到底是哪位博士的女儿呀?)在那次讲学的一开始,就收回他在第一讲结束时分派的大象,改发若干小猫头鹰给出席者,并担保它们比大象更适合五斗橱。[16]然后他指出,五斗橱上安装镜子如何成为通则;但(可说是那一场讨论会的神来之笔)当徒子徒孙专心致志,研究这个已经被研究烂了的附件时,拉康博士以他典型的戏剧化姿态,认指五斗橱根据定义就是一种附有抽屉的家具,并提出了崭新的“抽屉分期”(stade du tiroir)理论。(力图挣脱这个博罗梅奥结7)的拉加什(Lagache)8博士在不断叫嚣:“当隐藏的秘密爆炸时,迷惑我的字句就只好保持缄默;然而……”紧接着是180分钟的沉默。[17] 抽屉事实上是压抑的地方,这首诗在拉康眼中,是则“原初压抑”(Urverdr ngung)的寓言,猫头鹰有规律的撞击动作,表面上看来是被色欲勾引,但经过分析,这一有如心脏病突发(Bem chtigungsstreich)的伪装,实际上并不能瞒天过海;甚至就像拉康操着他那口干净利落的法文所澄清的,乃是对女孩,亦即对客体的征服(Uberw ltigung)。 说到这儿,绝对有必要用盎格鲁-撒克逊族更实际可行——也更易求证——的方法,搞清楚这一片横扫阿尔卑斯地区的迷雾。我们应该还记得,早在20世纪60年代,乔姆斯基9[18]在他最初命名为“五斗橱标准理论”(Standard Theory of the Chest of Drawers,简称STCD)的理论中,曾经试图分析Ambaraba ciccì coccò这一啥句[所谓啥句(WP),即由“啥?!?”衍生出来的“这是啥个句子”。这是专门讲本国语以供外国人学习与研究的语料供应人鲍林杰(Dwight Bolinge),第一次听到这行诗时,发出的惊叹语]。五斗橱标准理论将这行诗绘成图。 但在稍后阶段[猫头鹰延伸理论(Extended Theory of the Owl,简称ETO)中,他决定用普通的星号为这行诗做标记],如(一): (一)*ambarabà ciccì coccò 正如史奴比氏三兄弟(1978)细致入微地指出,这真是别开生面的解决方法,据德国哲学家佛雷格(Gottlob Frege,1848—1925)所提出的,若承认每句话的意义[在此特指有意义的意义(Bedeutung)之意]都永远为真,又假设所有加上星号的句子都非真亦非伪,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一)与(二)在意义上面相当[19]: (二)*无色彩的绿色观念愤怒地睡着 但如果凡是企图确认“无色彩的绿色观念”之睡眠本质(virtus dormitiva)究竟是什么意思的人,都应该陈述(一),就会产生矛盾的结果——根据史氏兄弟的说法,除非把猫头鹰诗改写如下,否则(一)本身就变得什么也不是: (三)无色彩的绿色观念愤怒地睡着 三只老猫头鹰在五斗橱上 正忙着搞 博士的女儿。 但妈妈叫它们有事, 无色彩的绿色观念愤怒地睡着。 虽然这一矛盾的结论启发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写了一篇有关诗即误解的深入论述[20],为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有关“阐释漂移”(interpretive drift)的论述铺路,并引发了广泛争议[21],但这些努力都被奎因(Quine)[22]推翻了。奎因指出,若一定要把语句(三)解读为前后因果关系(如果绿色观念云云,就会三只猫头鹰云云,以此类推),而如果我们又假设: p=无色彩的绿色观念愤怒地睡着 q=三只猫头鹰在五斗橱上跟博士的女儿做爱 那么否定p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反身论证(modus tollendo tollens) 的方式,亦即承认q是错误的。但根据无法识别事物之鉴定原则,q不可能被否定,所以不可能否定p;于是唯有承认,无色彩的绿色观念或能愤怒地睡着,但根据直觉判断,这却千真万确是谬误的。 查菲一门的研究成果(1978)也值得一提,他们认为cocoò是动词(cocare的第三人称单数过去式),而安巴拉巴·奇奇则是专有名词。这一情况下,这首六行诗应解读为一个名叫安巴拉巴·奇奇的人的故事,他在五斗橱上对三只猫头鹰不知做了什么(作者们未处理cocare这个词的意义的问题,因为他们坚持只做纯粹分析)。但柯里佩克(Kripke)用非正式的意义理论驳斥这一假设,已是人尽皆知;安巴拉巴·奇奇不可能精确地鉴定为名字,因为缺乏最初的领洗礼证据。[23] 瑟尔10表示反对[24]。他认为安巴拉巴·奇奇可以用定义性的描述取代,如(四): (四)唯一在科莫××猫头鹰的男人 柯里佩克11指出,当上下文意义不明时,用定义性的描述取代专有名词,就可能衍生如例句(五)的问题: (五)约翰以为南希希望玛丽相信诺姆怀疑安巴拉巴不是专有名词 因为句(六): (六)约翰以为……唯一在科莫××猫头鹰的男人不是专有名词 不仅完全没有意义,甚至根本也就错了,因为大家都知道: (七)约翰渴望讨好别人 所以约翰绝不会说这种触犯众怒的蠢话。生成语义学(generative semantics)专家将整个辩论做180度的大转弯[25]。他们以这首诗的英译为蓝本,决定暂且搁置尚无定论的第一行,集中精力分析以后的几行诗,简化如(八),并设计成图。 (八)三只猫头鹰在五斗橱上操女孩 多亏蒙塔格(Montague)12介入(1977)[26],转换学派、生成学派、语言哲学派之间南辕北辙的歧见,总算尘埃落定。在一篇论猫头鹰诗的代表性论文中,他设定一个述词p: p=有三只猫头鹰在五斗橱上跟博士的女儿做爱,直到母亲叫它们 而整首诗可以形式化(可能存在世界W1的指标): P XW1 请注意,若我们假设有另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W2,述词p可陈述为: p=唯一感觉人生是一则白痴讲的故事的人 《李尔王》可以很恰当地呈现为: P XW2 这几乎可以说是所有够格被称为艺术创作的作品之间,都具有深刻而紧密关系的最佳范例。 但基于对盎格鲁-撒克逊学派高度简化方法的反动,格雷马(Greimas)与巴黎学派(Ecole de Paris)在此基础层次上,鉴定出诗中的四个动作执行者(actants,主词、受词、发送者、接收者),并强调命名学(anthroponyms)中隐含的扮演行为(actorialization),猫头鹰、女孩、五斗橱、母亲,进而鉴定出两种叙述程式:在第一种F[S1→(S1∩Ov)°]之中,猫头鹰跟女孩这一有价值的客观性交,而第二种程式F[S2→(S1∪Ov)]中,母亲将猫头鹰跟它们重视的目标分开: 女孩(全然不明白猫头鹰对她做的事)似乎在玩游戏,却又不在玩游戏(因此成为猫头鹰谎言受害者),而猫头鹰则是一个秘密(它们做爱但“好像”没在做爱,假装跟女孩在玩医生看病的游戏)的接收者(destinataires)。第二个叙述程式中,母亲发现真相,并辨识出做伪的是猫头鹰的一方。在此跳过格雷马扣人心弦分析的中间部分,做结论时,作者发现诗中强烈的对方而说明: 但是——这也是这篇其他方面都出类拔萃的研究论文的致命伤——格雷马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该把五斗橱怎么办,于是决定把它捐给救世军。 因为文章太长,所以我们无法逐一介绍不计其数其他有关猫头鹰的有趣议论。现在就引用塞韦里诺(Emanuele Severino)最近的论文作为结束,文中有很清楚的宿命感,广度与深度也远在一般解构主义方法的陈腔滥调之上,支配博士之女的猫头鹰,被认为是西方世界的本质与使命。 只有当母亲出现,猫头鹰夺取权力的意志才遭到阻拦;所以她可视作对西方虚无主义本质的否定。但要接受这一点,猫头鹰必须了解,唯有放弃对世界的支配权,它们才能看清首行第二度出现的虚伪,它告诉我们,批评存在即虚无不正确,本身就绝对不正确。意志不可能贯彻,不论现在或以后,真理都永远不可能存在。因此最后一行的安巴拉巴确认第一行的安巴拉巴,有如永恒回归的节奏律动;趋向虚无的发展,就像前所未闻的异族突然入侵。母亲的角色只说明了那些放纵欲望的人,对意外事件的反应是多么容易预测,由此可预期,猫头鹰必然会失败。也由此可知,正如开始时一样,永远都是安巴拉巴。整体是无法改变的。 如果读者允许,以上批评的记录者希望在此告一段落,因为历史的记述不是无谓地重复事实,而是不断地质问与漂移;最巅峰的状态(质疑式停顿)是继续不断前进的,直到回归原点,嘴里嚷嚷着不可说,但不说是为了保留与众不同的定位。直到(猫头鹰是我们的代言人,或者我们是它们的代言人,若不能成为所有人的共通语言,就让字句都沉默)所有的声音,都再也无法在自身能言善道的空虚中保持缄默。 诗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这一点,也是唯一的一点。 1982年 作者注: [1] 见西比奥克(T. A. Sebeok)13所著《猫头鹰与它们的主人》(The Owls and Their Master),收于《西比奥克动物学》(Zoosebeotics),印第安纳州布鲁明顿市:达克沃斯出版社,1999。 [2] 见法尔克14与摩尔(Lee Falk and Ray Moore)著《魅影与丛林夜枭》(The Phantom and the Jungle Owls),班达尔市:1936。 [3] 见《文本、语境、协同文本与共同语境》(Text,Context,Co-Text and Cocotext)一文,收集于《文本原文》(Textuals),得州大学出版社,1978。 [4] 见帕格莉雅(Camille Paglia)15《五斗橱之爱》(Love on the Chest of Drawers),《浮华世界》第33期,1990。 [5] 见容所著《与文本约会》(Dating a Text)16,载《飞航常客》(Frequent Flyers)第3期,1989。 [6] 见西格尔(Erich Segal)《夜的故事》(Historia Noctuae),收于《拉丁地区猫头鹰科学文献》(Archiv für lateinische allgemeine Kauzweissenschaften),第85卷,第6期,1960。17 [7] 见多克托罗(E.L. Doctorow)18著《论猫头鹰博士》(On Doctorowls),纽约:爵士乐出版社,1977。 [8] 见费许19著《这个文本里有没有阶级?》(Is There Any Class in This Text),自由文本出版社,1991。 [9] 见《所有母亲的发明》(Invention of All Mothers),收集于《侏罗纪公园里的巨灵》(Leviathans in Jurassic Park),伦敦:貌似猫头鹰出版社,无出版日期。 [10] 见伍迪·艾伦(Woody Allen)20著《与毛共舞》(With Feathers),曼哈顿:有仇必报出版社,1992。 [11] 菲德勒(Leslie Fiedler)21,《密西西比河上的性与猫头鹰》(Sex and Owls on the Mississippi),新奥尔良:哈克贝利出版社,1969。 [12] 见《稻草褥的时代,五斗橱的时代》(Temps de la paillasse,temps de la commode)一文,载《年鉴》(Annales),第30卷第1期,1960。 [13] 见《爱伦·坡的一生与著作》(Edgar Allan Poe,sa vie et son oeuvre),作者问,如果停驻在诗中智慧女神胸像上的不是乌鸦,而是三只猫头鹰的话,会有什么结果。波拿巴教授含蓄地指出,光是让一只猫头鹰正确地发出“永远不再”(nevermore)的类似承诺就够困难了,不要说是三只了。22 [14] 见斯科尔斯(Robert Scholes)23著《阅读猫头鹰守则》(Protocowls of Reading),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布朗大学出版社,1987。 [15] 为便于了解起见,我推荐印度半岛乌尔都语译本。 [16] 大家都熟知,若干拉康派的分离主义分子坚持要把大象搁在五斗橱上,结果毁了一台名贵的19世纪橱柜作品。这件家具的原主小汉斯24因为惊吓过度,在自以为变成狼人的幻觉中,死于维也纳的精神病院。 [17] 参见克丽丝蒂娃(Julia Kristeva)25《Chora Chora!》一文,收于《告诉奎尔》,第5期,1980,第7页至第22页。 [18] 据罗蒂(Richard Rorty)26《哲学与五斗橱上的镜子》(>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n a Chest of Drawers,纽约:貌似猫头鹰出版社,1990)所云,拉康在最后阶段的思考中,曾考虑在香烟盒上装袖珍镜子以继续这项实验,因为自从弗洛伊德学派破产后,他的五斗橱就被没收了。 [19] 据尼恩贝格(Jeffrey N rnberg)之《私人信件》。 [20] 见《误解犹太秘典》(Misunderstanding Kabbalah),载于《美学期刊》(Journal of Aesthetics),第666卷,第3期,无出版日期。典型的误解实例,请见金斯堡(Allen Ginsberg)《嚎叫》(Howl,书名号原作误用)一诗,圣弗朗西斯科:城市之光书店,1956。 [21] 见德里达,《有限的墨水》(Limited Ink)未完成之论文。 [22] 见《榆树街上很多猫头鹰》,载《Gavagai》第5期,1981。同期刊物上亦见帕特南(Hilary Putnam)撰《桶中枭》有关论战之全部资料,见德内(Daniet Dennett)《帕特南与猫头鹰之名》(Putnaming Owls)27,库尼斯堡:畅销书出版社,1979。 [23] 见《S5之安巴拉巴》,载《哗啦!精确命名期刊》,无出版地点,无出版日期。 [24] 见瑟尔撰《猫头鹰在碗里》(The Owl in the Bowl),载《猫与席》(Cats & Mats),第2期,1987。柯里佩克与瑟尔显然都被误导,很可能应该归咎于一个有问题的评注版本。事实上,他们都把五斗橱(comò)读为地名“科莫”,无可避免地,他们对本诗的阐释就受到误导。误信猫头鹰是在科莫,柯里佩克就糊里糊涂把研究局限于科莫的教区领洗礼记录。这说明了他为什么会做出科莫从来没有一个叫安巴拉巴·奇奇这名字的人的(错误)结论——但没有证据可以排除他(或她)正快快乐乐活在墨西哥市的可能性。 [25] 主要见于菲尔考利(Fillcawley)、麦克杰肯杜夫(McJackendoff)、克利马-东芝(Klima-Toshiba)及格尔普(Gulp)等作者的著作,1979。 [26] 大家都知道,蒙塔格后来放弃了他研究猫头鹰的丰硕成果,因为他对会说话的马深为着迷。举例如下(《形式哲学》,纽黑文与伦敦:耶鲁大学出版社,1974:242):“琼斯要找一匹会说话的马,会说话的马是一种实体,所以琼斯找它,就属于DSL1,但是在L1之中,两者K1不会互相伴随出现。” 1 成像(imago),精神分析用语,幼年时期形成,成长后仍维持不变,将所爱之人理想化的概念。 2 博洛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Bologna),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创办于11世纪。 3 17世纪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提出“巨灵”说,认为:政府以保障人民安全为交换,取得至高无上的权力。主要著作有《巨灵》(Leviathan,or the Matter,Form,and Power of a Commonwealth,Ecclesiastical and Civil)、《论自由与需要》(On Liberty and Necessity)。另外,英谚“需要乃发明之母”(Necessity is the mother of invention)一说,为艾柯胡诌书名的灵感。 4 阿登(Ardennes),比利时与法国东北部交界的地区。 5 语言学家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与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 S t rau s s)联手奠定解构主义语言学的基础,可说是建立了解构主义的方法论。他们合作研究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猫》(Le Chat,此即艾柯编造“仓枭”的缘由)的论文,轰动学术界。论文中不厌其烦将诗句逐字拆解、重组,从符号学观点出发,分析、解构、组合诗句。之后,许多文学研究者步其后尘却走火入魔,将文学文本恣意拆解,随意分析、阐释,达到荒谬的程度,也就是艾柯在文中模拟与嘲讽的手法。 6 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司智慧、工艺、战争的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7 博罗梅奥结(Borromeo knot)因意大利贵族用作家族纹章而得名,外观是三环相扣。此环结有两个性质:一、它是类似于圆图形中重叠点最少的组合;二、若解开其中一环,另二环也会自然分开。 8 拉加什(Daniel Lagache),20世纪弗洛伊德派的重要心理学家。 9 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美国语言学家,提出转换语言学、生成语言学等学说。 10 瑟尔(John Searle),美国大学哲学教授,著作包括《意识的奥秘》(The Mystery of Consciousness)、《心灵、语言与社会,现实世界的哲学》(Mind,Language and Society;Philosophy in the Real World)、《重新发现的心灵》(The Rediscovery Mind)、《心灵、大脑与科学》(Minds,Brains,and Science)等。 11 柯里佩克(Saul A. Kripke)也是美国哲学家,在大学任教,著作包括《命名与需求》(Naming and Necessity)、《维特根斯坦论常规与私法》(Wittgensstein on Rule and Private)等。 12 蒙塔格(Richard Montague),形式主义哲学家,著作包括《逻辑:形式推理技巧》(Logic:Techniques of Formal Reasoning)、《形式主义哲学:蒙塔格论文选》(Formal Philosophy:Selected Papers of Richard Montague)等。 13 西比奥克是国际知名的语言学家,尤其精通符号学,与艾柯是同行,还为艾柯编辑过数本符号学论文集。他曾编写过一本《生物符号学》(Biosemiotics:the Semiotic Web,1991),应是艾柯发明Zoosebeotics一词的灵感来源。 14 法尔克是专业漫画家,作品在美国许多报纸上连载。他最脍炙人口的作品是《幻影》(The Phantom),是类似于《超人》《蝙蝠侠》的连环漫画。摩尔是教育专家,从事教育行政工作,也撰写儿童读物。 15 帕格莉雅任教于费城人文大学,勇于在非学术性的畅销报纸杂志上,例如《浮华世界》,发表有关性别议题的论述,成为文艺界名人。她反对传统女性主义基于立论方便的动机,对文学、美学多方压抑,而她提出的新主张,公认非常另类而激进,经常引发争议。帕格莉雅对强暴的议题也有深厚的兴趣,(转下页)(接上页)她坚持唯有教育所有女性,使她们认识性的真相,了解男人对性的态度,以及强暴的本质,女性才有可能运用常识,规避危机,以求自保。 16 因dating一字的双关意义,此标题亦可译作“鉴定文本写作日期”。埃丽卡·容是当代小说家、诗人、社会评论家,最著名的作品是《怕飞》(Fear of Flying)。 17 西格尔最有名的作品是1971年赢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长篇小说《爱情故事》,仅在美国境内的销售量就超过1000万册。西格尔在哈佛大学专攻比较文学,以优异成绩取得博士学位,尤其拉丁文成绩是全校第一名,能够以拉丁文写论文当然不足为奇。 18 多克托罗是知名小说家,作品包括曾改编为电影的《爵士春秋》(Ragtime)、《比利·巴思盖特》(Billy Bathgate)等。他获得艾柯青睐的主要原因在于,他的姓氏Doctorow只需再加一个字母“l”,就可拆成博士(doctor)与猫头鹰(owl)。 19 费许目前任教杜克大学,专长英国文学与文学理论,他提出的阅读经验与文本关系理念,对20世纪文学理论有重大影响。费许最有名的著作为《这堂课上有没有文本?》(Is There Any Text in This Class?)class一字有“班级”、“阶级”之意,此处或有多重解读方式。另外,纽约自由文本出版社专营其社会科学研究论著。 20 伍迪·艾伦即众所周知的那位著名的电影导演及演员。他写过几本杂文集,其中包括《无羽毛》(Without Feathers)、《有仇必报》(Getting Even)、《副作用》(Side Effects)等。 21 菲德勒为美国文学批评界重要人物,最有名的著作是《美国小说中的爱与死》(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另外,哈克贝利·费恩(Huckleberry Finn)是美国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的主角,马克·吐温也写过一本半回忆式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Life on the Mississippi)。 22 爱伦·坡的长诗《乌鸦》叙述作者在丧失所爱的孤寂悲痛中,有一只乌鸦飞来身旁,不断对他说“永远不再”,让他憬悟生命的空虚与伤痛。 23 斯科尔斯为美国知名的英美文学教授与文学评论家,曾任教于布朗大学。他的著作极多,其中有一本叫作《阅读守则》(Protocols of Reading)。艾柯更动的方式是,在这个书名首字的倒数第二与第三个字母中间,添加字母w。 24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著名病例。 25 克丽丝蒂娃是当代法国最具影响力,著作也最勤快的一位思想家。克丽丝蒂娃原籍保加利亚,1960年代移民到法国,攻读研究所,曾为一份名叫《原样》(TelQuel)的马克思主义杂志上写稿,这个名称的发音恰好是跟“告诉奎尔”(Tell Quayle)很接近。丹·奎尔在布什任内担任美国副总统,美新闻媒体屡以愚昧无能讪笑之。而“奎尔”的英文发音跟鹌鹑鸟(quail)雷同,于是扯回猫头鹰的“鸟”主题。 26 罗蒂为当代美国哲学家,著作多以“哲学与……”为名,如《哲学与社会希望》(Philosophy and Social Hope)、《哲学与自然之镜》(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等。另“镜像理论”为拉康心理学重要观念。 27 Putnaming Owls,在此拿帕特南之姓氏玩弄双关语,原意是以帕特南的方法研究猫头鹰,但又可将putnaming拆开成put nam(e)ing,有把名字加诸其上之意,因取名的动作主体不确定,故可解释成某人为猫头鹰取名字,但亦可能是猫头鹰为某人取名字。 我不在乎几点钟 百达翡丽1989年推出的Calibre款式是我这几天觊觎的对象——它是一块怀表,18K金双层表盖,共计33种功能。杂志上介绍这块表的文章,很遗憾,没提到价格,我猜大概是空间不够。(其实编辑也够笨,又不需要列出所有的零,只要表示到10亿大概就够了。)我看着它,陷入严重的沮丧,只好跑出门去买了一只5万里拉的新款卡西欧。就像有种人,想要法拉利想到发疯,起码也得添置一台汽车音响安慰自己一下。话说回来,要戴这么牛的怀表,我还得买件更牛的背心才对。 不然的话,我对自己说,我也可以把它放在桌上做摆设。我可以花好多个小时研究日期、星期、月份、年份、时代、世纪、每一年在闰年周期中的位置,换算成夏时制的小时、分钟、秒钟,我挑选的时区里的小时、分钟、秒钟、气温、恒星时间、月亮周期、日出与日落的时辰、真太阳时与平均太阳时的时差、太阳在黄道的位置,还可以欣赏完整律动的天宫图,感受无限宇宙带给人类的震撼,然后启动各种各样的计时表、计距表的按钮,或者决定我是仰仗可靠的内置小闹钟打个盹儿呢,还是对着这一大堆好玩意儿发呆,并且注意到它还剩下多少电力。多好玩呀,我告诉你,如果我高兴的话,我还可以通过它知道现在几点钟呢!等等,好像一般的表也都能提供这个功能…… 不过,如果我拥有这个宝贝,我可不会有兴趣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有了它,我要观察日出日落,我要研究华氏摄氏,我要绘制占星图,我要在看得见夜晚群星的蓝色指针盘的白昼时段做做白日梦,还要彻夜不眠地计划在复活节前我要干些什么,以上这些甚至还可以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做,因为,哈哈,它可是有夜光照明系统哦! 有了这样一块表,不需要再为外在的时间费神,因为只有它才是唯一值得我们一生在意的挚爱,有了这样一只表,时间就不再是静止不动的永恒投影,而是不断推进的永恒本身,有了这样一只表,时间只是它制造出来的幻象——仅此而已。 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兴奋了,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市面上推出的专门介绍名表的杂志介绍它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并且都是些全页彩色的高级杂志呀。我不知道买这些杂志看的读者,到底只是把它当童话故事随便翻翻呢,还是他们真的是严肃认真的购买者呢?机械表这种累积数个世纪经验完成的奇迹,越是没有正经用场,越是完美,越是拿来炫耀把玩或者作为重大投资的欲望,就越是能热卖。 很明显,这种机器不是用来显示转瞬即逝的光阴的,繁多复杂的功能优雅地分配在多个对称排列的刻度盘上,若要知道今天是5月24日,星期五,3点20分,眼睛会被其他多枚指针的运转所影响,目光涣散,瞄来瞄去一番。在这方面,原本务实的日本电子专家已经满心妒嫉,也相继承诺要推出此类新的微型刻度盘功能,包括显示气压、高度、海洋深度、倒数计时、气温,甚至配有资料库、远距离自动测量传导时间显示器、八组闹铃、汇兑换算系统、准点报时等项目。 所有这些钟表,都如同今天的资讯行业,因为提供太多资讯,结果什么也传达不了。而且它们也都具备资讯行业的另一特点,那就是它们只在意自身的内在功能发展到极致,其他的,才管不了那么多。另一个极端就是,若干女式表上就连指针都找不到,光秃秃的表面也没有小时或者分钟的刻度。基本上它考验的是你的一种叫作“猜想”的能力:“现在是中午么?现在是半夜么?啊,原来是介于中午和半夜之间啊!”不过无论怎样,这种设计所针对的那些时髦人儿,她们不在乎几点钟,她们怎么会在乎几点钟呢? 1988年 星际帝国传说 太空电报 发自:地球银河军团总部 送至:天王星第四军事管制区 根据已获情报,该地区同性恋行为猖獗,其中布斯(BOOS)种族尤其严重,其行为极度恶劣,令人发指。需要立即撤换有关负责人,并立即镇压。 急急如律令 (签字)Percuoco将军,最高司令官,摩纳哥Casino 太空电报 发自:天王星第四军事管制区送至:地球银河军团总部
摩纳哥Casino 敬告总部 天王星本土物种布斯雌雄同体(跨银河物种记录No. 30015),不能按照常理出牌。 依照所附文件、天王星法令及银河联合宪法规定,该国的同性恋属正常行为。 (签字)Zbzz Tsg陆军上校,
Agwrss将军产假期间临时代司令官 太空电报 发自:地球银河军团总部 送至:冥王星五区陆军总部 本总部获可靠情报冥王星挖掘兵团在公众场合自渎,行为猖狂。 即刻停止 须给予直接涉嫌人员及玩忽职守的负责官员处分 (签字)Percuoco将军,最高司令官,Casino 太空电报 发自:冥王星五区陆军总部 送至:地球银河军团总部 摩纳哥Casino 必须澄清关于停止冥王星行为事宜 掘土者为蠕虫族物种(因此具有挖洞能力且以其强大的生产力丰富了冥王星地貌), 其通过单性生殖繁衍。 其特点为在钻探过程当中以首尾相交方式,产生高潮,从而进行分裂生殖。 勿以常规陆军程序考量此现象, 否则将难以征兵。 (签字)Boosammeth将军与Boosameth将军
(近期高层分裂后须确认其司令官身份) 太空电报 发自:地球银河军团总部 送至:天王星第四军事管制区及冥王星五区陆军总部不接受无谓的借口, 停止过度放纵的行为。 该行为破坏了银河军队严谨的传统道德、迅捷思维以及良好卫生习惯, 亦破坏了我们引以为傲的优良传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海军军团皇家马枪骑兵及精锐护卫军已提请集体辞呈。 阻止所有犯罪者并禁闭于兵营。 (签字)Percuoco将军,最高司令官,Casino 跨银河少数种族保护委员会 南鱼座 阁下,在此鄙人提请您注意附件中提及的事宜。文中清晰阐述了Percuoco将军(我推测其为地球人)如何以一种在我看来相当过时的方式管理银河军队,至少在弗拉纳根总统执政以来一直如此。在弗拉纳根总统不幸遭一非洲极端主义分子刺杀前,他凭其智慧不遗余力地为少数种族争取着平等。正如您所知,弗拉纳根精神强调的是在大基本法前任何银河种族,不论其体形怎样,鳞片或肢节数目多少,乃至身体性状如何(固态、液态或气态),都是平等的。跨银河联邦政府相当明智地建立了文化与生物相关性高级委员会。委员会旨在建立跨银河物种普查记录,并随地球文明向太空远端拓展的趋势而向高等法院提起对跨银河法律进行适当增补与修订。随着原子能强国(原苏联、美国)的没落以及柠檬酸能源的发现,地中海盆地的人们史无前例地成为地球的主宰,继而又征服了宇宙。有诗人盛赞穿梭于穹宇的地球飞船为“太阳系的金色号角”。让曾饱受种族歧视之苦的地球人掌管宇宙可是个好征兆。您一定还记得Hefner法令颁布时的热烈反响吧。Hefner法令允许了地球女性与木星五阳男的性行为。其实大家对施行这个代价惨重又带来不幸的先驱试验心照不宣:木星男性精力旺盛,利用正常仅具有一个阴道的地球女性身体,同时达到五次爆发般的性高潮。不过这是不可否认的突破,而且促成了壮大我们联邦的跨银河跨种族法令的诞生。 同时,这种精神也获得普遍认同。我们跨银河的军队法规与平等共处的原则是一致的。实际操作中规定公民不需回到出生地星球服兵役。因此我们发现这一法规被长期轻视时感到相当不快。例如木星的掘土者、天王星的布斯都只在各自星球服役。正因为这样,Percuoco将军虽然治军有方,但对于这些军队的生理解剖和繁衍方式一无所知。阁下,看到电视报道中这两个星球毫不停歇的起义,您一定知道这起外交事件有多重大。 因此,我恳请阁下采取措施来实施跨银河平等共处原则。我相信在屹立于山脊的总统官邸——直面地中海美景的旋宫,阁下一定会立即向蒙特卡洛的旧Casino——军事指挥部发送劝诫令,告诉他们从速平息纷争。 我恳请您让我成为您最忠心的臣子,以伟大的宇宙综合大基本法的名义,对您同时屈下我30个卑微的膝盖! Avram Boond-ss’bb 致杰出而多足的Avram Boond-ss’bb 以南十字座以及和平的名义,我亲爱的多足伙伴,请允许我回复你的来信。鄙人作为公关代表,谨代表我们忠爱的跨银河总统,敦促下部确保满足你的请求——将大基本法的意愿付诸现实。总统阁下相当清楚他确保平等共处原则实施的责任,但他同时也深深理解最高司令官的职责。 有史以来,掌控军队向来不易,古希伯来人将这一重任委于战神。时至今日,为了营造跨银河的和平,这一任务越发艰巨。早在22世纪基督教盛行的时代,史上伟大的政治家就强调,在短暂的和平中一支数以万计而又不受管束的军队何其危险。其实20世纪的大政变源自过度的和平(时任总统弗拉纳根认为战争才是民主与自由意志主义者革命的摇篮)。你可以想象(其实你已经知道)掌管上亿个来自银河不同种族生物组成的军队多么困难。更何况我们处在“永久和平”的状态下,宪法并未规定护卫哪些疆界、驱赶哪些敌人。你肯定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军队不但开支攀升,而且,依照帕金森法则,更有扩军的趋势。 就以现实中冥王星的掘土者和天王星的布斯为例。按照原先计划,他们应编入月球联合军团。依照惯例,该军团由两个地球人(一位意大利火枪兵与一位加拿大骑警)和两个外星人组成一个牵引式飞船巡逻队。你应该知道,月球巡逻惹了不少麻烦。两位地球成员显然互不相容。第一:牵引飞船前舱拥挤的有氧空间根本容不下两个戴着宽边帽的士兵。枪兵帽子上的羽毛相当容易让骑警的马敏感(这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传统军队中一向不赞成设立马兵狙击手编队)。加拿大骑警向来人马不分,即使在牵引飞船里也不例外(当初让英国军人放弃马匹、改骑单车的想法也以失败告终——多种军团并存的传统绝对不该被抛弃)。这些比起往飞船后舱安插冥王星人和天王星人可算不上什么——冥王星人辱骂天王星的布斯人,因为布斯人的长尾巴在飞船里简直找不着地方放,只得拖在地上,磨出许多难以愈合的伤口;布斯人平时生活在不可燃气体中,冥王星的掘土者在华氏2000度的环境才能维生,但不论船舱隔间的气密性有多好还是不能保证每间完全相互隔绝。最严重的是冥王星的掘土者会自然而然地往地上生根挖洞;冥王星的土地拥有强大再生能力,在那儿挖洞当然无可厚非了。采矿专家把掘土者挖洞后的月球栩栩如生地比作“绿色奶酪”(这其实破坏了天体的重力平衡)。简而言之,必须废除这个平等共处项目。现在月球牵引式飞船仅由班达尔(孟加拉的丛林)的小矮人操控,他们特别适合这项任务。我们应该多考虑实际功用,而不是平等共处。记住,这个解决办法并未严格照章行事,仅仅是为了应付一时之需。你应该清楚中央政府面临的问题有多大,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上面提到的解决方案并不是Casino最高司令部的意愿。不过肯定不是所有的军队司令官都有能力处理跨银河军队里冒出来的数不清的问题。 不论这个问题怎么发展,总统阁下让我通知你最高司令部要进行常规职位轮换:明天起Percuoco将军任主要负责人,军事管理署总司令,银河军团司令一职委任于Corbetta将军,他是诺瓦拉长矛轻骑兵团杰出的前指挥官。跨银河最高司令由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担任,他是前特务部部长,秉承优良的皮埃蒙特传统,是担当起这一复杂而艰巨任务的理想人选。 我们深信这些决定能确保跨银河少数种族保护委员会的运行。在甄选这些职位担当者时,我们也注意不从诸如非洲、西西里和上布雷夏地区之类种族主义历来严重的地域进行选择。另外,总统阁下还认为应当立即摒弃仅委任地中海出生的战士为最高司令的立法传统。不过你我都知道所谓“柠檬带”所享的威望有多大。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是柠檬酸技术哺育的一代。 你最诚挚的 Giovanni Pautasso
跨银河联邦总统阁下
公共关系部主管 自旋宫宫殿,地中海机密报告 送至:联邦总统 发自:联合特务处,罗马 虽略感不妥,我已遵照阁下命令摸清特工Wwwsp Gggrs的情况。由于协同特务处工作的先决条件是绝对守密,特务处工作又属于双向竞争,所以我有所迟疑。我们严守这个准则,所以特务处为避免外泄情报,也不获取与其协同工作方的信息。即使我们偶尔获得什么情报,也不过是为了让26000个员工时刻保持警惕。这是依照制度化操作流程原理而展开的,所有跨银河的军事组织都以此原理为纲。 无论如何,了解特工Wwwsp Gggrs这个来自仙后座的小双贝壳生物的情况时,我们必须牢记银河联邦37个特务机构的情况。在此我谨向阁下提个建议,首先,如果要使特务机构运转正常,使我方协作办公室完成制造假情报的任务,政府对情报机构事务的了解必须保持完全空白的状态。 如阁下所知,银河联邦在一个无边界无敌人的状态下运行,因此享有永久和平。在此情况下,要组建一支军队的难度可想而知,不过银河联邦从未放弃这一设想;联邦怎么可能放弃这一作为主权国家才享有的特权呢。于是联邦转向制度化操作流程这一更为开明的做法,这样,一支庞大到难以计数的军队只要考虑自身发展就可以了——如果要回复到军队本来的面目只要定期组织战争游戏就行了。 这并不难实施,在通俗时代军队就曾施行自我维护(这甚至出现在地中海和平协定以及银河统一之前)。但他们也以两种重要方式舒解自我。一是煽动无尽的地区战争,在以经济大国为中心的压力之下,争取靠战争经济盈利;另一种方法是国与国之间互遣间谍,由此产生经常性的紧张局势,从而引发政变、冷战以及其他反应。 阁下相当清楚,发现柠檬酸能作为能源使用后,不仅领导银河的权力转入原本不发达但盛产柠檬的国家之手,而且引发了急剧的经济变化,结束了工业技术和大生产的时代。现在,理论上仍存在引发地区战争的可能性,但军队的实际功用已不复存在。因此而激化了军队内部的两个主要问题:军队人员常规更新数减少(以前因为有伤亡需要更新军队人员)以及因战绩而提拔军官次数减少。战争游戏弥补了这些不足。现在每个周日我们辉煌的军队会在体育馆进行血肉厮杀。这些军队通常表演友好格斗,这些都是英勇的壮举,源自友谊、合作精神以及对危险的藐视。史上从没有过不同种族、不同社会背景的青年唇上带着一抹微笑而死去,没有一句对“敌人”的愤恨之词。其实他的对手是个随机选出的青年,两人如朋友和兄弟般互相竞技。我觉得你应该想想上周日南十字星同城大战时第四变色龙超级运输区的英雄表现。这个分队被蛇夫座的狮子队追赶到天体半球的边界时,为了避开南鱼座阿尔法星的政府看台,它们在阿尔法星坠毁,顺带让5万居民上了西天,大大给战争游戏增了光添了彩。说到我们在战争游戏里增加消灭非参战者这一点,这可是自古老的时代就彻底消失的做法。 再谈谈我们面临的问题:尽管战争游戏解决了部队轮换的问题也鼓舞了士气,但间谍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显然让战斗单位放弃战争游戏,转而参与情报活动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军队对人员进行甄选时留有公开记录,通过军队的体育刊物一查便知。另外,如果不存在国外敌人,特务部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因为正如一个国家没有武装力量无法生存,武装力量没有了特务部门也无法生存。如Honki-Henki条规所示,特务部门绝对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能让那些不可能被提升到高官位子上的将军们和海军上将们通通去管理军队。因此必须留存特务部门,而且要采取密集行动;不过所采取行动对于国家的自我维护必须毫无破坏与影响。这是个难缠的问题。 Honki-Henki条规一大亮点是其倡导对源自Vinotria——也就是早先的意大利——直至通俗时代的20世纪末的珍贵经验进行革新:施行在特殊分支机构间互设情报机构的机制。 在特殊分支机构间互设情报机构有两大要素。第一个要素是各方需执行令其他特殊分支机构急于知晓的深入而绝密的活动,而间谍们必须充分享有获取信息的渠道。第二个要素是单枪匹马的间谍的必要性:独立间谍可以做两面人,所以能同时获取数个特殊分支机构的情报。这些间谍可以从匿名但绝对准确的渠道获取第一手情报。 依照制度化操作流程原则,如果特殊分支机构不论公开还是秘密性质都无事可做该怎么办? 要做好间谍还需要注意第三个要素,即收集和传送虚假信息的能力。从这种意义来讲,间谍不单是信息的传递者,而且是其信息的来源。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特殊分支机构造就了间谍,而是间谍造就了特殊分支机构。 正是鉴于这一点,特工Wwwsp Gggrs被建议为最佳候选人——当然还有别的理由。首先,身为仙后座的双贝壳生物,他与人理论时可以参照他多价体的逻辑系统,说出的话都颇具参考性但又深奥难懂;结合这两种特点,双贝壳生物尤其适合谎言、系统性的自我矛盾、灵活运用同义词、正确地将文字和事实搭配在一起[比如“如果图里乌斯(Tullius)等于西塞罗(Cicero),而且Tullius有七个字母,那么Cicero也有七个字母。”这种理论方式相当受欢迎,甚至在银河外周最远处的军营亦是如此,可能这是由于我们军官们高出一般水准的逻辑水平导致的]。 第二,如我所述,Wwwsp Gggrs是小双贝壳生物(仙后座大多数居民都属于此种族)。栖居于常人不可能生存的地方对他来说相当容易。他可以借由巧妙伪装来弥补移动性不佳的弱点,比如伪装成烟盒或是女士们的粉盒,抑或悄悄溜进联系人的口袋或是手袋。这么来来往往,用这种方式逃过一切侦察,从一个生物转移到另一个生物上。他能出色完成任何特殊分支机构委派给“渗透者”的任务。 既然解释了至少三个军团征召特工Gggrs的原因,那我们再来解释一下阁下办公室要求调查的此次事件。 我们讨论中的这位间谍同时赚取魔羯座最高司令部、天蝎座警察军团和小熊星座主力军总部的薪水。他同时为魔羯座侦察天蝎座和小熊星座,为天蝎座侦察小熊星座和魔羯座,为小熊星座侦察天蝎座和魔羯座,以此来赚钱(这样他就能拿六份薪水)。看来这是他天生爱耍弄阴谋诡计所致。他暗地里实际上在向天蝎座要侦察天蝎座的钱,问小熊星座要侦察小熊星座的钱,问魔羯座要侦察魔羯座的钱。这样让各个特殊分支机构花重金购买自己的情报的做法显然是不合适的。这个骗局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揭穿,因为间谍提供的都是假情报;各特殊分支机构的头儿一直接收新信息,当然很自然地认为这些信息来自另一个分支机构。 真相终于大白:魔羯座最高司令Proazamm将军为了得到关于他自己的副司令的情报,决定雇用Wwwsp Gggrs。然后他给正在冥王星进行每月访问的Coppola上尉去了电话,其实上尉手里正揣着给间谍的薪水(顺便提一下,这个间谍正因为一些小罪被其他魔羯座政客追捕)。Coppola上尉与将军一席谈话后才开始怀疑情况不妙,觉得魔羯座特务机构的组织存在问题。因此他联系了情报机构,但情报机构按照他们的职责要求对这件事置之不理。这样的反应对Proazamm将军来说足够了,他意识到这些怀疑是有根据的。魔羯座人以其心灵感应术而闻名,Proazamm将军的怀疑当然不可避免地被传心术报道机构《小犬星公报》拾获,他们可是出了名地喜欢找些什么来嚼嚼舌根的。随之而来的是难以避免的公众流言。 我们在此向阁下保证这些有罪的机构将立即被宣告无效,而且我们能确保这个间谍不会以任何形式参加未来的任何任务。事实上他曾被任命为跨银河间谍服务职业道德委员会的执行秘书。至于Proazamm将军,他已被调配至流沙局,今天早上我们刚收到情报说在探察26号沼泽地时他意外死亡。《小犬星公报》由柠檬酸最高司令部接管,他们发布了官方声明,保证《小犬星公报》这份报纸永远作为自由民主的声音出现。 我永远是阁下您最忠诚的
太空上将,第四中队
(鉴于安全原因略去姓名)
特殊分支机构协调处总指挥 附:请注意,为了遵守我机构的规定,因军队安全因素,此信所含内容均不真实。 跨银河最高司令部 摩纳哥Casino 发自: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 送至:全体银河军团 军官们,副官们,战士们,我想今天这里有我们最完整、至高无上的辉煌军队。让加里波第之战、索姆河之战,还有皮亚韦河和卡西诺山的英勇记忆成为激发我们未来胜利的源泉。 宇宙万岁! 附:为庆祝银河日的到来,下周日,即6月2日,一场战争游戏将在双子座举行。启明星Ⅲ膜翅目昆虫分队与织女星雷军团将对战。 (签字)Giansaverio Rebaudengo 加急太空电报 发自:天狼星民兵队 送至:Casino最高司令 敬告最高司令:启明星膜翅目昆虫高6毫米,胸围2毫米, 织女星雷军团士兵属Garamanti厚皮类种族,每个重8吨。 由于启明星Ⅲ人口密度不足,两种族不宜竞赛。 膜翅目昆虫成员有500500个, 织女星雷军团有25002500个成员。 (签字)Bee将军 太空电报 发自:最高司令部 送至:天狼星民兵队 跨银河战士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这个词继续竞赛 (签字)Giansaverio Rebaudengo 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备忘 仅供阅/最高机密 我们借此机会向阁下指出,在按规定轮换跨银河联邦总统一职时,本月的计划已部署给天马座死亡骑士。本局深知该英勇单位所受良好军事训练。必须指出天马星居民的平均身高18米,他们的腿平均长为3米,粗2米。他们是单足生物,依靠跳跃前行,这样问题也不少。上周举行的Bari贸易交流会的开幕仪式上,一名总统护卫不小心踩到了Apulia的大主教。因此我们恳请阁下更新职位轮转列表,只留下与地球相容的种族做值勤士兵。 总统进一步建议猎户座选手不要参加战争游戏。猎户座文明发展了一套转移灵魂的系统,即转生。猎户座人对于死亡极端不屑,所有他们参与的体育竞技都会变得毫无运动道德。如果他们必须得出席,那建议将他们与同样有强烈转生意识的种族安排在一起:比如来自梵蒂冈的瑞士护卫、爱尔兰共和军、西班牙的长枪党、日本神风队。 来自联邦宫殿秘书处
旋宫 最高司令 送至:跨银河联邦总统 旋宫 阁下,我认为我无法执行您通过秘书处发来的建议。对于本司令部来说,全体跨太空战士都是一样的。我不同意任何形式的偏好或者歧视。从我长久从戎的辉煌生涯来看,我从不区分穷富,也不分卡拉布里亚和波士顿人,不分高矮。早在2482年,我记得我最终抵制了顽固派的压力——秘密对种族主义者施压,向来自约瑟夫王子领地的爱斯基摩渔叉手第四军团指派巡逻撒哈拉的任务。那些伟大的战士牺牲了,他们每个人都是为职责而亡的。士兵一身戎装时,我根本不考虑他的个头大小。对于来自Apulia的著名教士的不幸遭遇我感到十分遗憾。但是军队不能例外。在早已过去的20世纪,成千上万的意大利士兵穿着网球鞋被送到俄罗斯西伯利亚一带的大草原。但据我所知,当时最高司令的威望至今仍旧岿然不动。正是司令官的决策确保了士兵们的英雄主义行动。 宇宙万岁! (签字)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 太空电报 发自:最高司令部 送至:军需处总部 参宿四 我方为非正规种类给养发放所震惊,超出限度的放纵式烹调破坏了传统的有纪律的军规。 现在银河联邦军队所有食物贮藏需依照规定格式,即500克硬饼干、一听冷冻肉、四条巧克力、一公升格拉巴酒渣白兰地。 (签字)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 太空电报 发自:军需处总部 参宿四 送至:最高司令部 Casino 谨提醒最高司令部跨银河军队不同分队间存在生物习性不同。 例如,牵牛星战士习惯每天摄入360公斤的牛羚肉类。 御夫座液态工兵主要由乙醇构成,因此给其供应格拉巴酒无异于让他们自相残杀。 猎户座γ星的民兵是素食者,后发座(Berenices)彗星的斗士通常吃无毛两足生物。 因此可悲的误解是民兵把一山的昆虫吃掉,军队以为他们是成箱运送的供给物资。 在这方面,我们仍旧要说根据最高司令部规定统一身着制服是不可能的。 标准束腰外衣与护腿无法合适搭配,尤其是给身高8米、长5只胳膊的生物更是如此。 标准裤类完全不适合蠕虫生物军团 敦促即刻考虑多种生物需要的可变性 (签字)Percuoco将军 太空电报 发自:Casino最高司令部送至:Percuoco将军 军需处总部 参宿四 不要满腹牢骚 (签字)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 机密报告 送至:欧洲巴利亚多利德陆军司令部 抄送:太阳系银河军团司令部 跨银河会计部门称巴利亚多利德司机伪造汽油优惠券,随后将从军队偷来的油在跨银河市场上倒卖。我们马上成立了纪律委员会,用8年时间清查相关文件、发票和收据后,巴利亚多利德会计事务所证实截至现在有9桶汽油失踪。调查暂时停止了。因为调查由牧夫座细心的电脑人员指导,他们在地球上必须经常待在由锶90操控的减压舱里,整个调查至今动用了8万多资金,相当于300万旧加拿大元。我们要求上述总部授权继续调查,直至查明责任人。 跨银河金融司令部
大角星(牧夫座) 机密报告 送至:跨银河金融司令部 大角星(牧夫座) 应本地金融司令部要求,我已对失踪的9桶汽油进行了严格的调查,并得出如下结论:燃油在Bilbao被装载上来自土星的走私用火箭,最后运抵大陵五(英仙座),据说在那里这类液体(高辛烷值的)就好像是酒精饮料一样。由于从地球到英仙座的运输存在司法冲突,现在还无法认定全部的责任分担。在地球上,这个问题事实上应该交由摩托车部门处理,但在英仙座则由军需处处理。故建议将此案交由南河三最高司令部军队太空运输总部处理,依照No. 376/00/C112处理,页眉注明“内部禁运品”。 总部
国内警卫
巴利亚多利德 太空电报 发自:军队太空运输总部 送至:跨银河金融总部 大角星(牧夫座) No. 367/00/C112所述汽油桶事件与本总部无关由于太空火箭从毕尔巴鄂(Bilbao)到南河三必须在超空间服从相对论,所以抵达目的地时要比出发点早300年 因此该问题可参见军队历史文档Velletri,依照No. 450/00/SS/99/P (签字)军队太空运输总部 太空电报 发自:军队历史文档处 Velletri 送至:跨银河金融总部 大角星(牧夫座) 非常遗憾未能处理你提交的编号为450/00/SS/99/P的报告。 原因是人手不足,员工正忙于处理勒班陀战役和波尔战争之间史料。 (签字)军队历史文档 Rebaudengo将军备忘录 送至:跨银河金融司令部 大角星(牧夫座) 这些汽油桶究竟怎么了?从所谓通俗时代的1999年起,军队就不再开始以汽油为燃料。Valladolid的摩托车部门在搞什么鬼? Rebaudengo 跨银河金融总部 大角星(牧夫座) 将军,我们相当理解您的惊讶。但这个司令部信奉跨银河金融军团的信条(“坚持到底”)。我们仍需处理前任军队管理层遗留给我们牧夫座的档案。事实上讨论中的这个事件发生在数百年前,但我们仍无法证实巴利亚多利德是否曾有摩托车总部的存在。该总部不再控制摩托车事宜,这已不属我方责任,但我们知道在Vinotria至今还留有国家石油委员会,该委员会专为总部生产汽油。可能是为了满足仍未撤回的古老订单之需。我们的确不禁会怀疑为何国家石油委员会仍旧存在,但毕竟它是存在的,总部设在罗马,与非洲殖民地难民救济金办公室、拿破仑侵略受害者荣誉委员会共处一楼。 总司令 机密备忘录 发自:Casino总部 送至:星际财政总部、巴利亚多利德民兵总部 Velletri军队历史文档处 军队太空运输总部 地球银河军团指挥官 请注意我在老军队时期的信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建议把先前函电中提及的问题搁一搁。尊重传统是我们荣耀军队的持久力量;所以质疑辉煌的巴利亚多利德摩托车总部的历史功用与其对宪法的忠诚在我看来是愚蠢而无礼的。摩托车总部毋庸置疑在久远的过去造就了辉煌。如果冒险对英雄作战单位揣度,我要让军队觉察到他们对于高级军官和公众的意见缺少信任,由此产生的心理创伤将磨灭恪尽职守的风气,影响牺牲自我的精神,挫减他们的迅捷神速,那样,不论哪个级别的士兵和军官的士气都会受到影响。 调查搁置。 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 种族相对论研究中心 半人马座阿尔法星 送至:Rebaudengo将军 巴利亚多利德的汽油在大陵五被当作饮料的事正好被阁下遇见,我们想指出这并不是仅有的一例。跨银河军队成员之间因为办事方法中的差异带来麻烦,这点全军都应牢记在心。譬如说,获悉轩辕十四星球的Briareians人群中爆发眼科传染病后,参宿四星球的军需处向该基地派遣10万架载有供治疗用硼酸溶液的直升飞机,他们并不知道在这个星球上硼酸被(非法)当作毒品使用。因此军队经手的各种物质都应该按其功用分类。我方建议使用Koenig-Stumpf矩阵形式,那样可以产生(83000)2种不同组合。 Malinowski博士
研究中心主管 种族相对论研究中心 半人马座阿尔法星 送至:Rebaudengo将军 阁下,您能接受我方建议我们在此深表感谢。但我们认为您太过草率就信任了牵牛星力学绘图中心的Koenig-Stumpf矩阵形式了。这些矩阵形式是按照黎曼(Riemannian)式的非欧几里得几何排列的。相反,牵牛星星球的本土生物以单一方式思考(对他们来说任何事物都是唯一的),他们丈量空间时采用的是超欧几里得(也称为Abbott氏几何学),该学说仅确定一次元空间。尽管牵牛星人能辨认单色颜色,但是我们还要提醒您如果尝试用不同颜色的肩徽来区分不同军团可是要出问题的。坦白说牵牛星星球上能有个力学绘图中心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牵牛星人根本就无法感知三维物体。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我们应该质疑牵牛星星球上存在的事物,如果其真实存在的话。迄今为止唯一显示该星球有生命迹象的报道来自威尔逊山上的知感知力(ESP)中心,据悉其涉及与星球居民的心灵感应式接触。 敬仰您的,
Malinowski博士
研究中心主管 太空电报 发自:总部 送至:半人马座警方司令部 抄送至:地球行星警察总部 下令立即逮捕在荣耀的牵牛星军中散布谣言的Malinowski博士 同时下令关闭威尔逊山ESP中心 无法想象军事中心工作人员终日思考的样子 绝不允许游手好闲者的存在 所有心灵感应交流均能记录在案时才能重开研究中心一式三份 (签字)Giansaverio Rebaudengo将军 太空电报 发自:小麦哲伦星云前哨站送至:跨银河总部 摩纳哥,Casino 抄送至:联邦总统办公室旋宫 前哨站由宇宙已知最远处获警告称发现不明飞行物来自老人星之巡逻工兵为侵略者歼灭 侵略者似来自超区域宇宙 其来源不明之破坏能力威胁了跨银河联邦的生存尽快发送紧急指示…… (信息不全) 太空电报 发自:联邦总统办公室 送至:跨银河总部 联邦有史以来首次面临外敌挑战 即刻准备防御 值此悲壮历史时刻,我方高贵的军队传统与高级军官的无价经验能给我们带来信心。 Rebaudengo将军全权负责指挥事宜 (签字)La Barbera总统 太空电报 发自:跨银河总部 Casino 送至全体执行部门 宇宙 各位军官、候补军官和战士们 决定银河联邦的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我们迅捷的反应,我们自我牺牲的精神,我们战略战术的卓有成效,都将决定我们家园的命运,人人都应坚守岗位,人人都应分配岗位。 至于具体操作的直接指挥,我命令太阳系所有移动部队围绕马恩河进行防卫。 以牧夫座族为主的第四军团应驻扎在马其诺防线的敦刻尔克——巴斯东一线 第五军团驻扎在守昴星团,而巨蛇座的八足特种部队驻扎在阿登 御夫座星座的液态生物武装狙击兵团驻守Grappa峰切记提供面积大于118平方米的解压舱与冷却舱 大陵五星座英仙座流星雨陨石将堆积在莱茵河左岸,船只与桥梁需准备就绪 冥王星的掘土族人即刻赶赴珍珠港挖洞其余所有战队于滑铁卢平原待命 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卫我们的银河我们战斗在星云之上 我们战斗在小行星之上 我们战斗在每个卫星每个星座 为了上帝、银河和圣·乔治 1976年 巴比伦对话录 (空中花园的绿荫之下,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时间不过移到了短短几千年前) 乌鲁克:你喜欢这些楔形字体吗?我新搞到手的奴隶输入员只花了十几个小时,就搞定了汉谟拉比法典的整个开头部分。 宁录1:你用的是什么啊!伊甸谷的苹果牌耕耘人吗? 乌鲁克:开什么玩笑,在泰尔2奴隶市场,即使以旧换新,那种型号都没人要了好不好!我这当然不是这种,是埃及原装进口的奴隶输入员,托特3三梅基-DOS,其能耗极低,一天才吃一碗饭,而且买来的时候就附带一套象形文字程序。 宁录:但是你把他的记忆库都塞满了啊! 乌鲁克:可他可以一边格式化一边输入啊!这么一来,就不需要另外一个专门的格式化奴隶来采集黏土、铸泥模板、晒干,然后再要奴隶输入员做剩下的工作了。我这个奴隶自己就会压制泥板,到火边烤干,然后开始输入。 宁录:可是这家伙的机型是5.25埃及肘尺的泥板,重量怕是有60公斤呢,你干吗不改用手提呢? 乌鲁克:什么,你是说那种带占星术液晶显示屏的吗?那是东方博士专用的呀! 宁录:不是啦,我说的是一种侏儒输入员啦,在西顿改造过的一种非洲小矮人。你知道那些腓尼基人的啦,他们样样都盗版埃及人,然后把尺寸缩小。你看,就是这种,是膝上型的,他们可以坐在你大腿上输入。 乌鲁克:恶心!还驼着背呢。 宁录:是啊。他们在他肩膀底下还塞了一块板子,可以快速备份,挥一下鞭子,就能直接打α-β,看见吗?他完全不用图档的,而是用文字模式,所以21个字母就万事大吉了,只要几块3.5肘尺的板子,就能输入汉谟拉比法典的全文啊! 乌鲁克:但这样你岂不是还要买个奴隶翻译员? 宁录:怎么可能!这种侏儒有内置的翻译程序,只要再挥一下鞭子,他就给你全翻译成楔形文字啦。 乌鲁克:那他能处理图像吗? 宁录:还用说!你以为这座塔4的工程效果图是谁画的啊! 乌鲁克:那你能信任他吗?说不定照这个图造起来的房子过一阵子就坍了。 宁录: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告诉你,他的记忆库里早就安装好毕达哥拉斯程序和孟非斯莲花程序了。只要给他外围的测量数据,挥一下鞭子,他立马就给你把那个塔的三维效果透视图做出来。埃及人造金字塔的时候用的那种需要一万个奴隶农民工支持的摩西十诫系统早就过时啦,而且那个系统对使用者一点也不友善,那种硬件马上就out,被他们都扔到红海里头去了。我觉得就是因为那次的事情,红海的水位都升高了。 乌鲁克:他会做计算吗? 宁录:当然,他还能识别黄道语言,几秒钟就能画出你的星宫图来,可谓立等可取。 乌鲁克:那价位怎么样? 宁录:这么说好了,如果你在这里下手,一整季的收成也不够,不过你可以托人到比布鲁斯5的街头集市去带一个回来,只要一袋种子就拿得下来。不过这样你就需要重装很多玩意儿进去,可你也知道啊,一分钱一分货呀。 乌鲁克:嗯,其实,我的埃及货也还是挺好用的。如果你的侏儒能跟我的三梅基-DOS兼容,那你能不能至少把那个什么黄道语言程序给我安装一下? 宁录:唉,理论上是违法的,因为购买的时候,你必须发誓这只能由你一人使用,不过现在大家都做这种事情啦。好啦,没问题,我连接一下好了,不过你得保证你那个没什么病毒。 乌鲁克:我这个可是健康得要命啊!不过我也真担心他们这样,每天推出新语言,到最后会把所有程序都搅和在一起的。 宁录:别担心啦,这里不会发生任何事的。巴别塔下面,能发生什么事呢! 1991年 1 宁录,诺亚的后人。 2 泰尔,古腓尼基海港。 3 托特,埃及专管语言和计算的月神。 4 指巴别塔。 5 比布鲁斯,黎巴嫩古城。 绘制1∶1帝国地图之不可能 ……在那个帝国,绘制地图的技术日臻完美,所以一个省的地图就有一座城市那么大,而整个帝国的地图就跟一个省一样大。但他们仍逐渐觉得不够用。于是,绘图工会就制作了一幅跟帝国本身完全相同尺寸的帝国全图。但是又过了一段岁月,帝国的后代对绘图学的热情越来越淡漠了,年轻人们认为这张巨大无奇的地图是如此的无用,虽非故意地破坏,但他们也任凭它日晒雨淋、风雪肆虐。到最后,这幅巨大的地图只在野兽出没、乞丐栖身的西方沙漠里还保存一些残片;全国各地都再也找不到任何其他地理学鼎盛时期留下的遗物了。 摘自米兰达(Suarez Miranda)著《慎明君子旅行记》(Viajes de Varones Prudentes)一书,第4卷第14章,1658年出版于莱里达1。博尔赫斯1935年出版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败德通史》(Historia Universal De La Infamia “Etcetera”)中也曾对此做过引用。 1∶1地图之必备条件 本节旨在讨论制作帝国1∶1地图在理论上的可行性,下列各条件均不可或缺: 1.这张地图一定要一对一地对应,所以要和帝国疆域面积严格契合。 2.它是一张地图,而并非石膏模型;换而言之,不能拿任何具有可塑性的材料,覆盖在帝国的表面,将每一个细节复制成浮雕。因为这么一来工作性质就不是绘图,而是包裹或覆盖整个帝国,那还不如干脆就宣布帝国就是它自身的地图,虽然这会产生很多符号学上的歧义,但至少在法律上比较能通过。 3.假设我们讨论的是X帝国,那么为了制作X帝国的1∶1地图,必须有个更大的场地——假设有另一个不同的国家X2,且X2大于X,假设这张地图可以在那个国家的沙漠里摊开来复制,就好比将摩纳哥大公国的1∶1地图在撒哈拉沙漠里摊开,但这么做好像也不是很合乎国际法。 4.地图应该绝对忠于事实,不仅要描绘出帝国所有的自然地形,也要包括其中的人文景观,以及帝国的全体人民——当然,最后一个条件属于理想境界,如果复制的只是一张劣质地图,可以不考虑如此完美的因素。 5.它是一整张地图,而不是分成很多页的地图册。但在理论上,经过一段合理的时间,就一定可以在不同的纸上,先完成很多分区的平面图来分别对应于疆域中不同的区域,供个别参考使用。地图可以用不同质地的纸张制作,但先决条件是,它们最后一定要缝合在一起,组成一张帝国全域的完整地图。 6.最后,这张地图必须是一件符号学的工具——换言之,它不仅能够象征帝国,也要能够让人们认识帝国,尤其是在人们没有其他途径感知此帝国存在的时候,最后这项条件的意义就是:地图不可以只是一张固定在土地上的透明巨纸,一点一点印出地形的轮廓;因为这么一来,所有地图上的图标若不修改,就会同步发生在地图下面的土地上,剥夺了地图作为存在的最大图形的功能。 接下来要证明的是,上述几项条件都有无法克服的实际困难与理论上的自相矛盾。 1∶1地图之种种

直接与国土接触的不透明地图

因为不透明,所以,看得见地图就看不见底下的国土,地图仿若一层薄膜隔离了土地与阳光,妨碍大气下渗,这样会大大改变土地的生态平衡。并且,这样的地图对土地的描绘必然会和实际状况有差距。虽然,不断的校正工作对悬空的地图而言,理论上是可行的(参“悬空地图”),但在此种情况下却没可能:绘图者会因为地图不透明而无法看见大地的变化,所以他们唯有根据错误的地图,来推论陌生地区的情况。尤其是地图还要包括居民,这样会因同样的理由而越发失真,因为它所呈现的居住在帝国里面的人民,实际上就正把脚踏在地图上的他们头上。

悬空地图

将柱子竖立在帝国的土地上,高度约与地平线上最高的突出点等齐,在柱子的顶端挂一片像纸一样的东西或者麻布,从下方将地面的平面图描上去。这样的地图可以成为土地的象征,因为我们一定要抬头才能看见它,而当我们观赏它的时候,目光也不得不离开和它对应的土地。但是实践起来(这一考虑也适用于摊在地面上的不透明地图,不过其他更足以让人信服的论辩,业已证明后者不可能实现),因为地图的每一部分都只有住在对应地区的人才能看到,以致查阅地图者根本无法取得其他地区的资讯。 这个问题可以由从空中向下勘测地图的方法来解决,但(1)不仅借助风筝或热气球从完全被像纸一样的东西或者麻布包裹的地面飞到空中尤其困难;(2)必须从上方和从下方才能清晰地看到地图的位置;(3)事实上,在没有地图覆盖的地区上空飞翔,亦能轻易获得同样的认识效果)任何飞到地图上空的人,都会因离开而使地图失真。因为这么一来,地图所呈现的土地上,居民人数总会至少比该人在空中看到的多一个。所以这种草率的解决之道只适用于不包括居住人口的欠完备的地图。 最后,若悬空地图不透明,也会一样具有摊在地上的地图所面临的问题:地图妨碍了阳光照射和大气下渗,这样会严重改变土地的生态平衡,而它所呈现的大地面貌也会逐渐走样。 居民可以利用两种方法排除这一问题:(1)在同一时刻制作地面每一经线每一纬线的地图,那么,至少在所有支柱都安顿妥当、地图完工的那一刹那,地图是正确的(说不定还可以维持到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后);(2)或者根据地面情况的变化不断修订地图,但在第二种情况下,修订活动本身将导致居民的不断位移,而地图无法加以记录,除非这本来就是一份劣质的地图,否则它就会再度失真。更有甚者,居民忙于修订地图大大加速了地面上生态环境的破坏;于是这一刻,修订地图的行动将最终导致全体居民的灭绝——帝国当然也会随之灭亡。 如果用透明透气的材料制作地图,也会出现类似的状况。白天灼热的阳光使人无法研读这部地图,而任何以着色阻挡阳光的行为,都会不可避免地削弱太阳对其下方区域的作用,并造成生态环境的改变,虽然不会像上面的情况那样严重,但仍会对地图的真实性造成影响。 不过上述说法忽略了悬空地图可以在不同场所折叠与打开的可行性。这一方案无疑解决了上述很多问题,但却与第三种要谈的折叠地图存在技术上的差异,实质上,它还是有点笨重的。

具有渗透性、可摊开可调整的透明地图

让我们先设想有这么一幅地图,它被绘制在透明且透气的材质上(例如纱布),摊开在地面上也可以随便挪动。 但无论如何,地图一旦画好,摊开,居民不是被罩在地图里面,就是爬到地图上面。但如果居民把地图悬在头顶上面制作,他们非但不能移动,因为一动就会改变地图上所呈现的居民位置(除非我们再次妥协,接受失真的地图),更糟糕的是,他们动来动去会使头顶上极为脆弱的薄纱纠缠成一团,而导致地图损坏,且这会改变地质外貌,使受灾区域对应地形的测面值混乱不堪。这么一来,就只好认定居民必须要站在地图上面来制作平铺的地图。 此种情形下,我们可以沿用讨论前面两种地图时已经提出的各种矛盾状况:地图呈现的土地上住着一群实际上住在地图上面的人民(除非它是一幅劣质地图);这幅地图没有参考价值,因为每个居民都只可以检验到他自己站立其上的那块土地对应的那部分地图;地图的透明性也消灭了它的符号学功能,因为它只有同自己的参考物同时存在,才具有让人们认识帝国的功能;而居住在地图上方也使居民们无法照顾土地,而土地品质势必恶化,也使地图必然失真……因而有必要制作能折叠,并能在不同方位重新铺开的地图,这样,地图上每一个代表土地上之Y点的X点,当地图置于土地上之Z点时,仍可供参阅,而Z不等于Y。最后,折叠与展开,容许我们在长时间不需要参阅地图时,避免使它覆盖于地面,这样我们就仍然能够从事农业和环保等工作,来保持大地的实际面貌与地图上的描绘相符。

可折叠与展开的地图

可折叠与展开的地图也有若干先决条件:(1)要允许折叠地图者行动自由;(2)有一片庞大的中央沙漠,以便存放折叠好的地图,并且当要把地图以不同的方位再度展开时,只有这样的沙漠才可以提供可以自如转动地图的空间;(3)整个帝国的疆域必须是圆形或任意一种多边形,让地图无论如何转动都不超出原来的边界之外,例如意大利的1∶1地图要是旋转90度就会被浸到地中海里去了;(4)地图必须有一个中心点,且须永远置于国土上的同一点。 若能满足以上所有条件,人民就不得不大规模迁移到帝国最遥远的边疆,以免折叠地图时把人卷进去。为避免人民挤在地图和帝国边缘,造成过度拥挤,我们必须规定,帝国居民人数,不得超过地图周长的度量单位数,所谓周长的度量单位,也就是一个人站立起来所占用的空间。 现在假设每个老百姓都抓住地图的边缘,开始向里圈折叠。如此一直卷,一直卷,到了某个尖峰时刻,所有人都会被挤到国土中央,站在地图中心部位,卷起来的边缘被每个人托在头顶上:这一现象绝对应该被称为超级阴谋,因为全国所有人口都莫名其妙被包在一个透明小袋里,完全动弹不得,且感到严重的生理与心理不适。随着折叠工作的进展,人们必须一齐跳到地图外面,站在土地上,从外面继续折叠,直到最后再没有半个人待在小袋内部为止。 但这个办法无疑会导致以下状况:一旦折叠工作完成,国土又恢复原来面貌,不过中央多了一大坨折好的地图。那么这幅暂时无法供人参阅的地图就又失真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它所呈现的国土正中央,本没有这一大坨折叠好的自己在那儿。但既然事先已知它与实际不符,也就没有必要再将它展开参阅了。另外,如果地图呈现的土地,正中间已经绘制了是它折叠好的自身,但每次将它展开后,又立刻失真了。 我们可以假设地图受“测不准原则”(principle of indetermination)左右:展开的动作使它符合真实,而折叠的动作使它失真。这一状况下,随时想要使地图符合真实,就必须将它展开,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平铺在地上的不透明地图状态。 还有一个问题(除非我们愿接受不完整的劣质地图):那就是地图在以不同角度展开后,每个人立足的位置若要不失真,在展开的刹那,所有的人就必须赶到地图绘制之初他在实际土地上所处的位置上。只有付出这样夺命狂奔的代价,原先位于与地图上的X2点重叠的土地Z点上的一个人,现在才能不偏不倚地待在与地图之X1点重叠的土地Y点上面。并且,人人可以从地图上取得某个与他原先所处地点不同的特定点的地理资讯——以及除他自己之外,另一个人的资讯。 这个解决方案虽然劳师动众,而且实践起来困难重重,却使透明且有渗透性的地图可以铺设在地面上,同时也可以调整方位,最好的是,也无须被迫采用劣质简化的地图。但这份地图也像前面提过的其他地图一样,会受到常态地图固有悖论的连累。 常态地图之悖论 地图铺设在整块疆域之上(不论是否悬吊),帝国的领土就具有全部被地图覆盖的特性。但绘制地图之初并未将这一特性列入考虑,因此必须另外绘制一幅土地上空较低处有一层地图的地图去修正、解释它。但这样的过程永无止境。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一过程中断,最后绘制的那幅地图虽能呈现所有介于它本身及土地之间所有的地图,但无法呈现它自己,于是我们称这样一幅地图为常态地图。 常态地图永远受制于准罗素-弗雷格悖论(quasi-RussellFrege paradox):每块土地加上呈现它的地图,可视为一个常态组 (地图不属于构成地貌的物体组合之一部分)。但我们无法设想多套常态组的存在。根据上述文字,要么假设有非常态组,即最后的地图是它所呈现的地域的一部分(但这是错误的,因为它无法呈现它自身),要么就接受最后一幅地图必然失真的常态组。 由此,我们现在可以得出以下两项推论: 1. 所有1∶1地图复制出来的地貌,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正确。 2.地图完成的那一刻,也是帝国变为无法复制的一刻。 可以再补充一句,根据第二项推论,帝国达成了它本身最秘密的梦想——那就是使敌国无法完全了解它;但根据第一项推论,它自己也无法完全了解自己。我们必须假设,国家乃是通过对自身执行行动的最高机构之超越统觉(transcendental apperception)产生自觉与自知的东西。但这就需要一份具备自觉意识的地图,而这样一幅地图(只要在想象中能够存在)就会变成帝国,原先的帝国也会就此将权力割让予地图。 这就是我的第三项推论——帝国的每一幅1∶1地图,都宣判了帝国的末日,最后的结果即是,帝国地图根本就变成了帝国。 1 莱里达(Lérida),位于西班牙塔拉戈纳地区,是座两千多年的古城。 2加2是等于4吗? 我小时候,白色的冷饮手推车,就是撑着银色金属棚架的那种,卖给孩子们吃的冰激凌有两种:一种是两分钱一个的甜筒,另一种是四分钱一个的冰激凌派。两分钱的甜筒很小,事实上,孩子的小手就能握牢,它是用一种特制的勺子,把冰激凌从容器里舀出来,扣在甜筒脆皮上。外婆总是叫我只吃甜筒的上半部分,把尖的那头扔掉,因为它被小贩的手碰过了。(不过那是最好吃的部分,又香又脆,所以我总是假装扔掉,然后躲起来偷偷吃了它。) 四分钱的冰激凌派是一种特制的小机器做的,它将两片甜饼干与中间一块形如圆柱体横剖面的冰激凌夹紧。你要先把舌头探到饼干的夹缝中间,触碰冰激凌夹心,等饼干被冰激凌甘美的汁水浸透并渐渐变软之际,你再慢慢把它整个吃掉。外婆对此没有意见:理论上,饼干只接触过机器;实际上呢,小贩把它递给我们时,自然也还是用手拿着,只不过没办法区分哪儿是被弄脏的部分罢了。 唔,有些朋友真叫我羡慕,他们的父母给买的不是四分钱的冰激凌派,而是两个两分钱的甜筒。这些趾高气扬的小孩一手举着一根甜筒,神气活现地向前走;而且非常专业地把脑袋转来转去,这边舔一口,那边舔一口。这种仪式在我眼中,大大值得羡慕,不知多少次我苦苦哀求让我也享受一下这种庆典,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家的长辈总是不肯变通:一个四分钱的冰激凌派,可以;两个两分钱的甜筒,没门儿。 任何人都看得出,从数学、经济学或营养学无论哪个角度,这种拒绝都站不住脚。卫生更不成问题,因为照常规,两个甜筒尖端都会被扔掉。唯一虚弱又虚假的理由就是,小孩的眼珠子在两只甜筒之间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比较容易被人行道上的石块、台阶或坑洞绊倒。不过,我隐约觉得,可能另有一种秘密原因,很有教育意义,但我说不清它是什么。 世事流转,如今我已成为消费社会中的一员,在这鼓励奢靡漠视浪费的文明(30年代可不是这样)里,我们昏昏然充当着牺牲品,直到有一天我蓦然惊觉:那些现已过世的亲爱长辈教导得对,2+2≠4。用两个两分钱的甜筒取代一个四分钱的冰激凌派,从经济角度看,并不代表浪费,但就象征意义而言,却绝对如此。我那么渴望一次吃两份甜筒,无非就是因为这让人感到豪华。但也正因如此,我从未如愿。因为这样做显得粗鄙,虚张声势地摆谱夸富,是对贫穷的侮辱。只有被宠坏了的小孩才会同时吃两个甜筒,这种小孩在童话故事里都会受到恰当的惩戒,就像不听话的小木偶匹诺曹。如果哪个父母鼓励这种只适合小暴发户的弱点,那实际上是用一出“我想要可是我做不到”的话剧教育小孩。他们根本就是在训练小孩拎着在里米尼1海滩上从小贩手里买的冒牌古奇旅行袋,购买经济舱机票。 如今老式的道德教育已与新式道德格格不入了,今天的消费文明甚至把成年人都宠坏了,它许诺他们应该拥有更多更多。从清洁剂盒子里附带的廉价手表,到包在塑料薄膜里、杂志随刊附赠的一拉就断的手链。就像那些曾让我妒羡的两只冰激凌同时开吃的贪心鬼的父母,消费文明貌似给你更多,但实际上四分钱买到的东西,顶多能值四分钱。你把旧的晶体管收音机扔掉,买一台声称附带闹钟的新产品,但使用不到一年,由于某种奇特的机械故障,新收音机便成哑巴了;不错,新推出的廉价汽车配有真皮座椅、可在车内调整两侧的后视镜,以及镶嵌式仪表板,但千万别指望它像赫赫有名的老式福特500那么耐用。那种老车即使抛锚,只要踢一脚就又向前跑了。 老式道德标准把我们每个人都造就成斯巴达人2,而今天的道德标准却要我们都变成锡巴里斯人3。 1989年 1 里米尼(Rimini),意大利北部滨亚得里亚海古城,现为观光游览胜地,除古迹外,尚有长达16公里的海滨游览区。 2 斯巴达(Sparta),古希腊著名城邦,其居民以刚强勇敢、战斗力强、律己严格、生活简朴著称。 3 锡巴里斯(Sybaris),意大利南部一古都,为奢侈逸乐之中心,其居民Sybarites一词,引申为享乐主义者。 你所不知道的开头或结尾 我的生活中有一出戏。我曾在都灵大学进修,并在那里获得过一份奖学金。那几年留给我平生最快乐的回忆,也让我一辈子讨厌吃金枪鱼。是这样的,学院食堂每餐只开放一个半小时,前半个小时来吃饭的人可以吃当日特餐;晚到的则一律吃金枪鱼。那4年当中,除了假期和周末,我一共吃了1920顿金枪鱼。不过我那出戏指的不是这个。 我的戏是这样的,我们做学生的虽然没钱,但仍然渴望看电影、听音乐、看戏。所以我们会在开演前10分钟赶到戏院,找一位绅士——人们怎么称呼他的?——啦啦队的头儿,跟他握握手,偷塞100里拉到他掌心。然后他就会让我们进场。我们是付费的啦啦队。 而学院的大门每天午夜关闭,绝不通融。过了那个点儿还逗留在外就会被关在外面了。当时没有住宿公约,如果学生愿意,大可一整个月都不回宿舍。但话又说回来,实际上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在午夜前10分钟撤离戏院,匆匆奔赴宿舍。但午夜前10分钟,戏还没演完。所以,我4年当中一次不落地在各剧院看过各种名剧,却都错过了最后那10分钟。 所以我一辈子都不知道俄狄浦斯王如何面对可怕的真相,那6位找寻作者的角色最后下场如何1,奥斯瓦德·阿尔温(Oswald Alving)是否被盘尼西林治好了2,哈姆雷特最后是否不再对生/ 死问题感到困惑。我仍然不知道谁才是真的蓬扎夫人(Signora Ponza)3,鲁杰罗·鲁杰里、苏格拉底有没有喝下毒药,奥赛罗去度第二次蜜月前,有没有将伊阿古打翻在地,《疑心病》里那个主角,健康是否有改善,大家是否都去参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婚礼,邦伯里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本以为我是唯一被未知情节所困扰的人,直到一次无意中跟朋友保罗·法布里重温陈年往事,才发现多年来他也饱受类似的折磨,只不过我俩的情况恰好相反。他学生时代在一家由学生成立并经营的剧院打工,职责是站在门口收票。因为很多买票的人都会迟到,他从来就没有机会在第二幕开演前溜到座位上。 他看到瞎了眼睛、满口胡言乱语的李尔王,抱着柯蒂莉亚的尸首到处流浪,但他完全不知道其何以落入那么悲惨的境地4;他听见布兰奇·杜波依斯向陌生人倾吐心曲,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一位优雅的女子,竟会落得为社会所不容5;他始终不知道哈姆雷特为什么那么轻蔑他那位看起来蛮不错的叔叔;他看见奥赛罗对苔丝狄蒙娜下毒手,可是他实在弄不懂,那么一位温婉的小妻子,搁在枕上轻怜蜜爱还来不及,为什么却要用枕头活活闷死6…… 好了,长话短说,保罗跟我互通有无,可以想见我们的老年会过得无比美妙:并肩坐在乡间农舍门前的台阶上或公园的长椅上,我们可以长年累月地讲故事给对方听;他说结尾,我说开头,每当发现伏笔或解开悬念,都不由得啧啧惊叹。 “你不是这意思吧!他怎么说的?” “他说:‘母亲,我要太阳!’” “啊,那么他真的完了。” “是啊,可是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凑到他耳畔,悄声说出答案。 “天哪,有这种家庭!这样我就懂了……” “你告诉我,俄狄浦斯后来怎么了?”
“没什么好说的。他母亲自杀了,他把自己戳瞎了。” “可怜的孩子!反正就是这样的……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告诉他真相啦。” “没错。可我就是搞不懂,他为什么总也不明白呢?” “你设身处地想嘛。瘟疫暴发时,他是国王,而且婚姻生活愉快……” “所以他跟他母亲结婚时,他不……” “当然不知道!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 “这就像弗洛伊德的病例。就算他们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现实人生中,我们往往在音乐响起之后才迟迟进场,却又在胜负未见分晓之前便匆匆离席。知道开头与结尾,是会让我们更快乐呢,还是从此丧失了戏如人生的神秘与刺激? 1988年 1 指意大利著名戏剧家皮兰德娄的名剧《6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 2 指挪威著名戏剧家易卜生的名剧《群鬼》。 3 指意大利著名戏剧家皮兰德娄的名剧《你就是你被认为的那个人》(Right You Are If You Think You Are)。 4 指莎士比亚名剧《李尔王》。 5 指美国剧作家田纳西的名剧《欲望号街车》。 6 指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 生命不可承受之俗 从小,人家就老用两件事嘲笑我——我统共也就这么两个把柄——第一,“你真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呀”;第二,“你不就是山里的啰啰喂吗”。1这种嘲笑使我一直相信,正是某种奇怪的缘故,使我从小碰到的大都是蠢蛋。而长大成人后,我则被迫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只要是个人,思维就必定受某种刻板印象牵制——任何人都把那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当作自己的灵感,并且当他们坚持这一点时,打死他也不相信连出租车司机、注射室护士都会和他有一样的所谓灵感。 所谓庸俗。 我收集了一套几乎包括了所有印欧语系语言,却又几乎完全雷同的对我的书评的标题剪报,从“艾柯的回音”到“回音的回音”,甚至“回音的回音的回音”。我真是有点怀疑这些编辑的想象力了——实际情形在我脑海中上演如下:编辑开例会,有大约20个狗屁标题呈现在他们眼前,最后主编眼睛里小星星一闪,说:“咦,那个艾柯,他的名字不就是‘回音’的意思吗,不如我们就……”其他人立马阿谀连连:“可不是吗,老板!这么经典的点子你怎么想出来的呀,你简直是天才呀!”“没什么啦,也就是因为我站在天才肩膀上啦……”他必然表情故作淡然状地这样回答。 其实我无意批评普通人的庸俗。显而易见的事被当作来自上天的灵感或一瞬即逝的创意,有时候也能振聋发聩,重新点燃普通人对人生和生命种种不可捉摸之处的兴趣,使他们热爱上观念——不论这个观念是多么微不足道。我永远会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欧文·高夫曼(Ewing Goffman)的情形,他的才华与洞察力令我爱到不行,所有其他人都会忽略的行为上的细枝末节,都难逃他的法眼。有次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望着大街,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唉……我认为这里真是车满为患啊。”我一下子就对他崇拜到不行。或许他脑筋里其他重要事情太多了,才从来没考虑过这种区区小事,但他突如其来的顿悟,又能趁它新鲜出炉时清晰表达出来,这就很反庸俗了。而我,却是个深受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Unzeitgem sse Betrachtungen)影响的小势利鬼,主要是觉得自己的念头太庸俗了,要把它说出口,会让我迟疑个老半天的。 第二种庸俗的震撼,很多跟我相同处境的人都会碰到——那就是,一般拥有相当可观藏书量的人(比如我吧,我的书已经多到任何走进我房子的人都会第一个注意到,事实上它们早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当他们家来客人的时候,那些人一走进门就例行公事地说:“哟!好多书啊!请问你都读过了吗?”最初我还以为,典型不读书的文盲才会问这种问题,此种人家里照例只有两排书,包括五本平装简易世界名著和分期付款购买的儿童大百科全书。但经验告诉我,很多我们以为还有点文化水准的人也会说这种话!他们仍旧认为,书架不过是个装“已读”文本的储物架,图书馆在他们心目中可谓是个仓库。 每当有人说:“艾柯吗?你的名字不就是人云亦云吗?”你可以一笑置之,如果你力求表现得很客气,充其量也只要说:“啊哈哈哈,这个笑话好好笑哦。”但当你非回答那个有关藏书的问题不可时,你则会觉得面部僵硬,下颚坚挺,大量冷汗沿脊椎流泻而下。一般来说,过去我都用一种轻蔑、嘲讽的口吻回答:“这个么,其实我一本都没读过呢,否则我干嘛把它们堆在这儿呀。”但这么作答很危险,因为它显然会招来那些进一步的自以为是的追问甚至审问:“那么你读完的书又放在哪儿呢”经典的答案是罗伯托·雷迪(Roberto Leydi)常说的那句:“那些读完的么?因为这里放不下,就都放到撒哈拉沙漠去了。”基本上这会震慑住对手,让他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个人觉得未免太残忍了,而且会把人吓呆。现在我都采取先封后杀的击剑招式:“哦,这些只是我本月底前要读完的书,其他都放我办公室里了。”这种答案一方面暗示了某种无限广大的阅读计划,另一方面的潜台词则是:“我很忙,你可以滚蛋了。” 1 艾柯遭到戏弄是因为他的名字Eco有“回音”之意。 财产清单编制窍门 意大利政府保证会以具体行动保障国内大学自治,这可能吗?中世纪的时候,意大利的大学一度拥有自治权,想当年,那时的情况远比现在好。而在欧洲人眼中完美得如同传奇的美国大学也是实施自治的。德国大学则受地方有关机关管辖,但地方政府比中央集权行政机关有自知之明,所以在很多情况下——例如任命教授——地方议会不过是把大学内部早已决定的事做个正式批复罢了。而在意大利,如果一位科学家发现燃素不存在,除非他正好开一门燃素学原理的课,才有机会对外界宣布他的发现。课程名称一旦在提交教育部后有变更,就只能经由全国高等教育机构,再加上教育委员会、教育部长,以及其他若干我现在想不起叫什么名字的机构,经过长时间协商,才允许变更。 做科学研究能有进展,都是因为有人看到了一条不曾有人走过的新路,并且要有少数几个其他人,以非同小可的决策弹性决定相信他。但如果在维提潘诺(Vitipeno)有人要搬动一张书桌,最后决策就非得来自罗马,而且这种例行咨询必须在基瓦索、特隆托拉、阿弗拉戈拉、蒙特雷普利、德奇其曼努等地转一圈才能真正执行。所以很显然,等到可以搬书桌时,已经没有必要搬动它了。 临时担任教职的老师,必须是声誉卓著、专业素养无人能取代的校外学者。但是从大学提出申请,到获得教育部的许可通知,学年也已经将近尾声了。很明显地,在这种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诺贝尔奖得主当然不会来抽签,到头来我们只好揽下院长失业的小姨子在讲台上大放厥词。 很多研究陷入穷途末路,也总是因为烦琐的官僚手续,迫使我们浪费时间去解决种种无足轻重的问题。我目前在大学里做系主任,而若干年前,却奉命要把系里的财产编列一份详尽的清单。我们唯一的一名做杂事的职员,每天都有其他1000个问题要应付。不过我们可以把这件工作外包给一家民间机构,索价是30万里拉。这笔钱我们倒是有,但花钱买东西就该列入清单。问题是,清单如何列入清单? 我不得不成立了一个逻辑学家组成的委员会,请他们把手头研究工作搁置三天来对付这个头疼的问题。然后就是,他们发现了几乎可以和“正则集集合”相提并论的问题。决议是,拿这笔钱编列清单的行为,因为是一种行为,而不是一种物体,所以不能列入清单;但他们也认为,它的成品可列为清单上的项目,这种情形下,它就可以算是一件物体,就可以列入清单。于是我们要求这家私人机构在开列账单时,不要用行为的名义,而是把成果写成一个我们可以列在清单上的项目。这件事让我害好几位严谨的学者分了心,暂时丢下正规工作,不过这样一来,我总算免了牢狱之灾。 几个月前,管理员来找我,告诉我卫生纸用完了。我叫他再去买一些。可秘书跳出来告诉我,目前我们的经费,只允许采购可以列入清单的物品。她指出,虽然卫生纸也算是资产,但这种纸张的自然倾向是消失,是什么缘故消失,我最好就不在此赘述了,问题是,它一旦消失,也就从清单上消失了。于是我又召集生物学家组成了一个委员会,询问如何能把用过的卫生纸列入清单,而他们的答案是,这件事不是办不到,但需要极高的人力成本。 于是我又转而召集一个法学专家的委员会,请求他们提供我解决之道。他们的研究结果是,我可以拿到卫生纸,列入清单,并申请为了崇高的科学研究目的,将它分配到各间厕所。如果卫生纸消失,我就报称这宝贵的资产遭一小撮凶险的罪犯窃走。但不幸的是,在付诸实行的时候,因为卫生纸消耗太快,害我每两天就要重复一遍这套程序,于是一位情报局探员说了些难听的话,批评一个学术机关怎么会容许身份不明的骗子如此轻易地经常渗透进来,害我蒙受嫌疑。好在我有一位死心塌地的不在场证人,他们永远抓不到我的把柄。 为了找寻新一轮的解决办法,我又得动用学识高超的知名人士,花好几天工夫,暂时放下对定邦安国有用的研究工作开会讨论。这些教职员工的钟点费全是民脂民膏,就这样被我们糟蹋了,这还不算打电话和传真纸的开销。但只要一切程序合法,就不会有人因为浪费公款而遭到起诉。 1986年 没时间 我打电话向牙医预约,他则告诉我在未来一周内他连一小时的空闲时间都没有,于是我唯唯诺诺数声就怕真的打搅到了他,因为他是个严肃的专业人才嘛。但是别人邀请我参加研讨会,或圆桌座谈,或要我编辑某大师的纪念专辑,或写篇论文,或加入专家组成的课题小组时,如果我说我没空,那是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他们会说:“别这样嘛,教授,像您这样的人物总是有大把大把时间的啦!”显然人家从来不把我们人文学者当作严肃的专业人才——在别人眼中,我们是一批游手好闲的家伙。 我做了一些计算,也鼓励我所有的同行都自行计算一番,然后告诉我正确与否。一个非闰年的正常年有8760个小时,假设每天睡眠8小时,花1小时起床、刮胡子、穿衣服,半小时刷牙和上厕所,不超过两小时的时间吃饭,我们就用掉了4197.5个小时。另外每天花两小时在市区乱窜,每年也要730个小时。 每周教三门课,每门课两小时,还要抽一个下午给学生开小灶,那就又用掉100小时,我花在大学里的时间——我将教学工作浓缩于20个星期里——是220个小时,外加24小时的考试、12小时阅读论文、78小时开系务会议和委员会议。平均每年读5篇论文,每篇平均350页,每页起码读两遍,一遍修订前,一遍修订后,以每页3分钟计,要花掉175个小时。较短的论文大部分都有助理代劳,但是还是需要开6次会议,每次负责读4篇,平均每篇30页:阅读加上初步讨论,以每页5分钟计,这又要60小时。还不包括我自己的研究,已经花了569个小时。 我编辑了一份叫VS的符号学杂志,每年出刊3次,总共约300页。不算阅读稿件和退稿的时间,以每页10分钟计(评估、修订、校对),一共可以花掉50小时。我又主编两种与我本行有关的学术系列专著。一年6本书,总页数算它1800页;以每页10分钟计,又花去300小时。我自己著作的翻译——论文、书、写给报章杂志的文章、研讨会上宣读的论文等;只考虑我可以进行核对的文种,我每年要读1500页,以每页20分钟计(阅读,对照原文,跟译者面对面或通过电话、书信沟通),这又是500小时。还有我自己的写作,即使不包括写书,光是论文、杂文、报告、授课笔记等,加起来轻轻松松就超过300页。如果再加上思考、做笔记、修订、发呆的时间,每页起码花1小时——又是300小时。我每周的杂志专栏,以最乐观的估计,要选题材、做笔记、参考几本书、打草稿、剪裁到适当长度、口述、寄走,每周又得花3小时。乘以52周就是156个小时。最后还有我的邮件,虽然还是有很多信未回,但我每周要奉献三个上午,从9点到13点,这就又占掉624个小时。 我还计算出来,光是去年,我只接受一成的邀约,并只参加跟我的专业训练有密切关系的研讨会,在会中提出我自己或我同事的研究成果,以及在若干无可回避的公开场合露面(例如学术典礼、政府相关部门规定要参加的会议),我竟然投入372个小时积极参与此类活动(浪费掉的时间不算在内)。又因为很多这类活动在国外举行,旅行要花费323小时以上。我的算法是,从米兰到罗马,包括搭出租车前往机场、候机、飞行航程、搭出租车进入罗马、在旅馆安顿、前往会场,一共是4小时。若出差到纽约,单程就要耗时12小时。 以上加起来,一共是8121.5小时,从每年的8760小时减去,我就剩下638.5个小时,换言之,每天是100分钟,可用于做爱、吹牛、参加葬礼、看病、购物、运动、看戏。你看得出,我还没有算进阅读我工作范围以外的图书的时间(书籍、杂文、漫画)。假设我利用旅行的时间阅读,223个小时,5分钟读一页,我有可能读3876页,约相当于300页的书13本。还有吸烟,每月就算只有60支烟吧,如果吸每支烟要花半分钟(找烟、点烟、熄烟),一共就是182小时。太奢侈了。我必须戒烟。 1988年 废物大全 飞机慢条斯理地飞越一望无际的草原和一望无际的沙漠,因而可见美国大陆仍能提供几乎可以直面大自然的孤独时光,这当儿,我遗忘了文明,但我前面的座椅背袋里,除了紧急逃生(在发生概率极低的危急状况下以极低的生还概率逃离飞机)指南、介绍机上电影内容的小册子,耳机里播放的《布兰登堡协奏曲》节目介绍,还有一本《探索》杂志,以诱人的图片罗列了一大堆的邮购商品。往后几天,在其他航班上,我又发现许多类似的出版物:《美国旅行家》《个性礼物》等,统统都是些神秘好玩的东东。 这些令人无法抗拒的读物瞬间就掳获了我的心,令我忘记了大自然。大自然是那么单调,起码此时此刻,它处于“无任何突发状况”的状态。(希望我的飞机也是如此)据我们所知,文化如果用于修订与校正自然,就会更有趣。大自然代表着艰困、难缠,对人类总充满着敌意;而文化却能帮助人类节省气力和时间,它使肉体得以脱离做苦工的奴役,开启了我们的沉思之路。 想一想,这仅仅是打个比方,如果你用手拿一个喷鼻器,那么你得用两根手指头挤压,才能让有益身心的喷剂射入鼻腔,这不活活把人累死嘛。但救星即将降临!只要把瓶子塞进“鼻腔自动定位仪”(售价4.95美元)就一切搞掂,且效率极高,喷剂会自动进入呼吸系统的要害部位自行清理门户。不过你还是得把机器捧在手里的,从照片看,你就像是端着一把苏联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在扫射,不过人生嘛,想要收获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有种叫“十全十美功能毯”(售价150美元)才真叫我瞠目结舌如受雷击(不过我可不愿意遭到真正的电击)。简而言之,这就是一床电热毯,但它不是一床普通的电热毯,因为它可以对应你身体不同部位来设定不同的温度。如果半夜里你的背部阴风阵阵,大腿根儿却大汗淋漓,不用怕,你可以调整设定,全功能毯会一边为你的背部加热,一边为你的大腿根儿降温。但如果你情绪紧张翻来覆去,最后头尾彻底颠倒位置,那就比较悲惨了——因为你会把自己的睾丸或其他恰好在那位置上的身体部位(视使用者性别而定)烤熟。请原始发明者做类似的改进恐怕已无可能,据说他自己被烧成焦炭已经好一阵子了。 你睡着时会打呼噜吗?你的枕边人会抱怨吗?如果有的话,好啦,现在你可以试试“无敌防呼噜表”(售价49美元),一种睡前戴在手腕上的表。当你开始打呼噜的时候,这个神奇的手表就会通过声音感应器发现,并从你的手臂路经你的神经中枢,发出一些不知来路的干扰;反正不管怎样,你不打呼噜了。除了不适合心脏有问题的人(我也不知道它是否会危及奥运选手的健康)外,它唯一的缺点就是重,据说最重的有两磅。结婚数十年,彼此熟到不能再熟的老夫老妻用它当然没问题,但在浪漫夜晚跟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用它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手上戴着重达两磅的负担搞一夜情?好吧,我对你刮目相看。 地球人都知道,美国人为了降低胆固醇,慢跑已有很长的时间:他们经常连续跑好多个小时,直到心脏病发作倒地暴毙为止。戴在手腕上的“脉搏教练”(售价59.95美元)是用一根电线跟箍在食指上的一个小橡皮套连接的玩意儿。当你的心血管系统濒于崩溃边缘之时就会有警报作响。这真正是了不起的进步。试想在发展中国家,一般人只有喘不过气来时,才会停止奔跑——这是相当原始的标准,所以你看加纳的儿童,他们根本不跑。而在美国,人们却偏偏关注血液中低得测不到的胆固醇含量,死也不相信人到极限的普遍表现。更妙的是,如果你在胸部和手腕绑上耐克的“超级运动监视带”—— 一个由微处理器操控、具有“多普勒效应超声波”的电子声音就会告诉你跑了多少公里及平均速度是多少(售价300美元)。 对于热爱动物人士,我推荐“温柔爱生物除虱器”(售价25美元)。把它套在宠物的脖子上会发出超声波(PMBC回路)杀死所有烦人的虱子、跳蚤,装在人身上则能顺便消除坏脾气。电池不包括在内,狗狗们得自掏腰包。 “男士浴室贴心宝”(售价34.95美元),由一组吊在墙上的架子组成,提供自动除雾修面镜,反复播放摇滚乐的电视机,以及放剃刀和刮胡膏的搁架。根据广告,它能把无聊的例行公事的修面变成“难忘的经验”。 “调味料自动选择器”(售价36.95美元)是一台内含无数玻璃管的电子机器,装得下所有你想用的调味料。穷人家通常把调味料瓶子摆在灶台附近墙上的架子里,如果这家人想在家常吃的鱼子酱上撒一些肉桂粉,就必须劳动他们的尊手。但现在有了这种自动选择器,你就是特权阶级了,只要输入一套运算程序(基本上跟BASIC高级语言差不多),你想要享用的调味料就会自动在你面前停下了! 你要送生日礼物给心爱的人吗?你可以考虑送一份他(她)出生当天的《纽约时报》啊(售价30美元)!但若他(她)生在原子弹轰炸广岛纪念日或某个大地震当天,那就有意义过头了。你要是想羞辱你讨厌的人,这份礼物也不错啊——如果他们刚好生在一个屁大的事情也没发生的日子。 飞行旅程累积达一定里程数之上,花三四美元就能租到一副耳机享受多个音乐频道以及机上的电影原声大碟。对那些酷爱搭机却对艾滋病有病态恐惧的旅客,可以选择个人专用,简直可以说是量身定做并且经过彻底消毒的“只为你存在耳机”(售价19.92美元),不论飞往何处,它都只为你贞洁地存在。 在国家之间旅行,你不得不知道1英镑可以兑换多少德国马克,或价值3个德国马克的银币值多少西班牙金币,赤贫的人只能利用纸笔和售价10元的袖珍计算器,再检查报纸上的汇率,大做加减乘除。有钱人却可以买“智多星汇率换算器”(售价20美元):它可以自动计算出种种换算比率下的货币数量,但每天一大早你的秘书必须根据报纸报价,重新设定数值,并且当和币值无关的时候,它甚至连6乘以6都不知道等于几。这个机器要花你两倍的钱,却只能做一半的工作,真是妙极了! 市面上还出过很多种“神奇万用记事本”(售价50美金左右,其昵称分别为“时间小主管”、“办公小助手”、“聪明小伙伴”等等)。表面上看,神奇万用记事本跟一般记事本并无不同(但是它肯定不能被顺顺当当装进口袋,因为太大了)。它和其他记事本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对日期的描述。试想——这是个有用的例子——你在1月1日定了一个12月20日上午10点的约会,几乎是12个月后的事。那你怎么办?所以你就把记事本翻到12月20日,写下:“上午10点,史先生。”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往后一年中,你大可把那个烦人的约会抛在脑后,然而到了12月20日上午7点,你吃着营养早餐时,翻开记事本,多么神奇啊!你就想起你的约会来了……但万一,到了12月20日,我要问的是,你睡到11点才起床,到了中午才翻开记事本,那怎么办呢?答案:如果你已经花50美金买了神奇记事本,你就该有每天至少早晨7点起床的常识。 为了让你在蹲马桶时多节省一点时间,有极为扣人心弦的“风速电动拔鼻毛机”,或“转转转指甲刀”(售价均为15美元)。这是一种连SM虐待狂祖师爷萨德侯爵看到都会着迷的仪器。你把它塞进鼻子里,它就会自动旋转,剪掉鼻孔里的毛。无产阶级通常是用小指甲刀来剪,但剪不到每个要害部位。我还没打电话问过,是否有特长的型号供我饲养的宠物大象使用。
“晶晶亮透心凉”(售价250美元)是野餐用的携带型冰箱,有内置式电视机。“好搭档领带”(售价3.5美元)是做成鳕鱼造型的领带,百分之百涤纶。“小灵通零钱盒”(售价12美元)是一个储存铜板的小机器,为你省却买报纸时挖口袋找铜板的麻烦,但不幸的是,它的体积基本上跟装圣·奥尔本1大腿骨的圣骸箱一样大,并且说明书上没有提及上哪儿可以找到足够装满它的那么多角子。 喝茶的话,如果茶叶的品质不错,只要一壶开水、一把茶匙。讲究的话,再加一个过滤器也够了。“魔法茶管家”(售价9.95美元)则是一套极其复杂的仪器,可以把泡一杯茶的步骤,弄得麻烦到赛过洗浴缸。 我肝脏有许多毛病,另外还有尿酸过高、萎缩性鼻炎、胃黏膜炎、膝关节黏液囊肿、网球肘、维生素缺乏症、关节与肌肉疼痛、锤状趾、过敏性湿疹等等问题,说不定还有麻风病2。不过,好在我还没有患上抑郁症。但是有件事极其麻烦,就是我必须每天记得按时服药。有人送我一个药盒,可是我早上总忘记把它装满。带着那么多瓶瓶罐罐跑来跑去,注定你得花不少钱换购大一号的皮箱,而对于常溜着滑板去上班的人更是不方便。而现在,“药片随心拿”(售价96美元)帮你解决一切烦恼——它占用的空间不比一辆豪华房车大,是你在外工作的良伴,只要打开它,就着梯子爬上去,你就能找到自己今天要服用的药物。而“小天才电子药箱”(售价19.95美元)更是典雅精致,它能照顾同时罹患不超过三种疾病的病人。这种药箱分成三格,有内置电脑,会在你必须服药的时间,发出小鸟的叫声或者唱起报时曲以示提醒。 你家闹耗子吗?你家没有猫吗?“四大名捕灭鼠器”(售价8美元)保证大显神威,帮你清除心头之患!第一个名捕塞面包,第二个名捕把灭鼠器安装好,第三个名捕会看着老鼠大摇大摆走进去吃面包,第四个名捕则在它吃面包的当儿会把面包旋转几十度,牵动一块遮板落下。整个装置是透明的,如果你高兴,可以在电视没什么节目看时,花一整晚看一出“捕鼠记”;至于处理方法嘛……你可以把捕到的老鼠放生到田野维持生态平衡,或把整套玩意儿扔进垃圾桶,或——当你突然情绪失控时——把老鼠连捕鼠器一同倒进滚水或沸油里。 “侏罗纪手套”(售价12.5美元)能将你的手基因突变(如同夸特马斯博士3将鸭子与翼手龙混种交配)成浑然天成的原始蹼形。它可用于收集府上占地80英亩的园子里的落叶。只花几个钱,你就省下了园丁和猎场管理员的薪水,所以我们建议查泰莱夫人的老公多加考虑。“领带舒服佳”(售价3美元)用一层具保护作用的油质薄膜包住你的领带,12小时防止细菌再生,以便你在美心饭店吃完叉烧包出席董事会时,不至于落得巴纳德医生4刚完成困难重重的手术后的尊容。这个发明对于仍使用美发油的人尤其理想,你可用领带随时打理头发。 箱子空间不够怎么办?笨蛋才会匆匆赶出门,随便添购一只麂皮或猪皮的新箱子。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得不偿失。而鞍袋型的“公文包移动硬盘”(售价45美元)可以扣在一般的皮箱外,装下一切装不进原来那只皮箱的物件,整体直径可达180厘米以上。只花45美元哦,你就可享受腋下夹一头骡子登机的快感。 有了“乐趣装装袋”(售价19.9美元),你就可以把信用卡藏在小腿上的秘密夹袋里,这对毒枭尤其是个乐趣。“驾驶警报乐”(售价40美元)在开车时可固定在耳朵后面,每当你打瞌睡——或像漫画里画的那样,开始“zzz”时——你的头前倾程度超过设定的安全范围,就会响起警报。从照片来看,戴上它的人,耳朵总令人联想到《星际迷航》《象人》或年轻时代的克拉克·盖博。戴着这玩意儿,如果有人心血来潮问你:“愿意跟我结婚吗?”点头千万别太用力,否则超声波会送掉你的命。 还有一种自动小鸟喂食器“宝妈咪”、一种刻有名字而装有自行车车铃的“捷安特啤酒杯”、“自然美面部温泉机”、做成加油泵外形的“壳牌可口可乐机”,以及“健妮自行车双瓣坐椅”——一瓣屁股坐一边,对前列腺有问题的人特别有益。广告还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健康,健瘦,健妮”的设计(以上均价格未定)。 趁等候转机期间,去书报摊逛逛,也一定会得知很多新鲜事。几天前,我发现好几种专门供淘宝者阅读的杂志,例如《历史的宝藏》(Tresors l’Histoire),其中有好几篇报道谈到埋藏在法国各地的秘密宝藏,提供明确的地理与地形细节,以及当地业已发现的宝藏资讯。 我买的那一期有多种藏宝指南,甚至塞纳河的垃圾船上都能寻到宝,从古钱币乃至数百年来扔进河里的各种东西:宝剑、花瓶、船只,艺术创作之类的好东西更是可以随便捞捞。中世纪相信天启的星时代(Eon de l’Estoile)教派在布列塔尼埋了不少宝物;波赛莲德(Brocceliande)魔法森林里的宝藏则可上溯到墨林5时代,附有详尽的鉴定圣杯的条目——如果你真有这种发财命的话:法国大革命期间,旺代党人6埋在诺曼底的宝藏;路易十一世的理发师,人称“魔鬼”的奥利威尔(Qlivier Le Diable)的宝藏;蓝精灵故事集里提到的宝藏——我不跟你开玩笑,它们都真的存在。甚至还有一本《法国寻宝指南》,但那篇报道中只做大略介绍。原书可以26法郎购得,书中有74幅地图(比例尺1∶100),供读者挑选最心仪的宝藏入手。 你还想知道如何猎取地下或水底的宝藏吗?没问题,杂志提供的报道与广告,介绍寻宝必备的多种装备。有花样繁多的各类侦测仪器,可测得黄金、金属及其他贵重物品。水下寻宝则需潜水衣、面罩、专门辨识珠宝的仪器,当然也要蛙人鞋。甚至还有种特殊的信用卡,持此卡购满2000美元后,可以免费再送你200美元的货品。(不晓得这种刷卡利息要了干吗?这个时候你不是已经找到满满一箱的西班牙银币了吗?) “大红鹰侦察仪”(售价800美元),虽然有点笨重,但却是名牌哦!它能辨识20厘米内的铜板、两米外的箱子、埋在脚下三尺却装在无法透视的容器里的多种金属。它附带有无微不至的操作说明,解释各型侦测仪掌握与定位的方法,建议在雨天宜于搜索体积较大的物件,而晴朗天气才适合搜索小物件。“海滩挖掘机二代”(售价600美元)是特别为搜索沙滩及蕴藏丰富矿脉的地形而设计的(不过如果有一枚铜币埋在钻石矿附近,机器就可能失灵,它完全无视钻石矿的存在)。另一个广告则提醒我们,世界上90%的黄金尚未被人发掘,但是有操作简易的“黄金眼”(售价2500美元)在,不用愁!具有辨识黄金矿脉的特殊设计,价格低廉的袖珍侦测系统和金属定位仪,可用于壁炉与古董家具内部,足以帮你找到你曾曾曾曾祖母儿时买糖吃不小心掉了的那块金币。“洁霸喷雾器”(售价40美元),则可以将你找到的这块金币清洗干净、去除锈垢。即使财力不足的淘宝狂,也有多种超感应铅垂线可供选购。如需进一步资讯,有很多光看名字就令人怦然心动的书籍,包括《法国藏宝神秘故事大观》《寻宝指南》《在废墟上成为百万富翁》《法国洞穴与岩窟中的商机》《比利时与瑞士淘宝完全手册》。 你一定会想知道,既然掌握这么一大笔无可限量的财富资讯,这些杂志的编辑为什么不赶快去布列塔尼的森林,反而浪费宝贵光阴埋头写作。事实是,所有这些杂志、书籍、感应器、蛙人鞋、除锈剂,以及其他产品,都由同一家机构经销,它的连锁店遍布整个欧洲大陆。所以谜团迎刃而解——他们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宝藏。 剩下只有一点尚待厘清,就是究竟哪些人会把闲钱拱手送给这些编辑。依我看,他们很可能就跟意大利那批试图在电视拍卖会中拣到最大的折扣的,或冲锋到家具批发仓库,以免错失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好货色的,是同一批人。这么说来,到森林里去走走扒扒挖挖,至少还有益身体呢。 1986年 1 圣·奥尔本(St. Alban),不列颠的第一位圣徒,原为罗马士兵,公元304年,他因庇护一名基督徒传教士被查获,遭斩首处决。 2 leprosy,除指麻风病外,尚引申有道德败坏之意。 3 夸特马斯博士(Dr Quatermass),是20世纪50年代英国电视科幻影集主角。他从事各种神奇实验,与外星人沟通,改造生物基因,创造匪夷所思的怪物,并解救各种怪兽带来的世界危机。 4 巴纳德医生(Dr.Barnard),世界第一位完成心脏手术移植的医生。 5 墨林(Merlin),亚瑟王传奇中的魔法师。圣杯即耶稣基督最后晚餐用的酒杯,据说他的门徒曾用此杯承接他在十字架上流下来的血,追寻圣杯后来成为中世纪罗马文学经常出现的主题。 6 旺代党人(Vendeens),指1793年至1796年在法国西部发动革命叛乱的人,他们以农民与贵族为主,盘踞大西洋沿岸各大城市。 “完美指南” 有一种很晃颠人的高科技糖罐,想必凡是意式咖啡馆的熟客都见识过。如果你想取出小勺子舀糖,如此轻轻一拉,盖子就像断头台一般做出自由落体运动,使勺子飞到半空中,糖撒得到处都是,受害者恨不得把这玩意儿的发明人打入毒气室。但正相反,那位天才可能正在某个遥远的私人海滩上,享受其罪恶的成果。美国幽默作家伯曼(Shelley Berman)有一次也说过,不久的将来,那位天才还会发明一种绝对防盗的汽车,车门只能从内部开启。 其实我一直对我的车很满意——除了那个设计在左手边的烟灰缸。地球人都知道,司机左手握方向盘,右手空着以便换排档和控制其他按钮。但如果你也用右手吸烟,那么把烟灰绕到左肩的左侧,弹进烟灰缸,绝对是种复杂的动作,这会导致你必须把目光从前方的路上挪开。想一想,如果我谈到的这辆车,时速正高达80英里呢,于是把烟灰高难度弹进烟灰缸而分心的那几秒钟,就足够它去追尾一辆货柜车了。发明这套系统的先生真是个环保主义者,他让许多人在吸烟致癌并污染环境前就先与外物碰撞而一命呜呼了。 一度我对文字处理系统有种狂热。基本上购买一套文字处理程序,你会同时取得一包碟片、使用说明书、保证书等,售价在80万到100万里拉之间。要学习使用程序,厂商会提供一对一使用讲解,也可以自行阅读手册。通常,讲师由那个糖罐的发明人一手培训,最好是他一走进你家前门,就赶快把一大管子弹全打进他胸膛里去。法院大致会判你20年(如果你找得到能干的律师刑期还能缩短),但你还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真正的麻烦是从你读说明书的那一刻开始的——请注意了!我下面要说的话,适用于一切电脑程序或电脑设备的说明书!电脑的说明书总是装在塑料盒里,但那个盒角又尖又利简直能用于剖腹,你千万不可将它放在儿童和狗伸手可及的地方。小心翼翼取出盒内东西,它看起来又好像是很多本用百得胶粘在一起的小册子,因此无法从客厅拿到书房里去。它们的标题设计得让你完全弄不清楚该从哪一本开始阅读。虐待狂倾向较低的公司通常只给你4本,较变态的厂商会提供多达5本。 你当下的印象是,第一本手册会对一些白痴也知道的事情逐一解释,娓娓道来,基本上就是弱智儿童教材。而第二本诉求的对象是获得大学讲课资格的专家。第三本则是供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超级天才使用的,依此类推。并且每本手册讲的都是不针对其分类读者兴趣的内容——你需要立刻知道的事,都写在天才看的那本手册里,天才该知道的事,都在白痴看的那本手册里。更有甚者,公司还考虑在未来扩充这些厚厚册子的容量,那些超过300页的说明书都将改成活页装订。 任何使用过活页装订配置的人都知道,参考过一两次以后,活页不但翻页不易,套环扭曲变形,不久整个活页夹还会爆炸,纸片飞得满房间都是。经常检索资讯的人,常跟特殊设计的参考书打交道,书页上很可能印有彩条或挖出凹洞,作为分类标记,像地址簿一样,方便读者很快找到需要的部分。 电脑说明书作者对这种人道的便利却充耳不闻,只供应寿命仅8小时的产品。唯一合理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手册拆开,在伊埃特鲁斯坎1古物学家指导下,研读6个月,将它们浓缩成4小张档案,然后把原版埋进土里,等待后人去发现。 1985年 1 伊埃特鲁斯坎(Etruria),意大利西部之一古国,公元前6世纪时,文明臻于巅峰。 可找到组织了 神秘来信每天都有,像我,今天就接到了信笺上印有“耶路撒冷圣约翰独立军事骑士团——马耳他骑士——上帝之城神圣三位一体全基督教会修道院院长——瓦莱塔1总区——魁北克修道院院长”抬头的一封信。信中邀请我加入马耳他骑士团。如果是查里曼大帝直接下旨岂不是更妙?不过我还是立刻将这事告知我的儿女,让他们知道老爸可不是凡夫俗子。然后还到书架上翻出弗拉维尼兄弟(Caffanjon and Galimard Flavigny)1982年在巴黎出版的法文著作《骑士团与非法骑士团》一书,它举证那是个多么高尚的团体,此书由货真价实的“耶路撒冷、罗得斯与马耳他之圣约翰独立军事与医护骑士团”发行,他们的总部可是设在罗马耶! 马耳他2另外还有16个骑士团,名称都差不多,大同小异罢了,彼此之间也不是互相排挤,而是互相承认。1908年,若干俄国人在美国成立了一个骑士团,近年由佩皮尼昂3大公、阿拉贡督政、帕泰尔诺二世王子殿下领导,他是阿拉贡王室与巴利阿里群岛4的领袖,并兼帕泰尔诺5的圣阿加塔领巾骑士团与巴利阿里皇冠团的首领。但1924年这个骑士团又分出一个小团体,丹麦人成立的骑士团出来建立了敌对秩序,并将首席骑士头衔赠予希腊与丹麦的彼得王子。 20世纪60年代,叛离俄国分团的保罗·德·格拉涅尔·卡萨涅,在法国又成立了新骑士团,庇于南斯拉夫国王彼得二世麾下。1965年,南斯拉夫的彼得二世与卡萨涅发生争执后,跑到纽约成立了一个新的骑士团,它在1970年以希腊与丹麦的彼得王子为团长,但后来王子却转而投靠了那个由丹麦人创办的骑士团。1966年,担任这个骑士团首席骑士的罗伯特·巴萨拉巴·冯·布兰柯范·霍吉姆奇亚契维利(但他后来被逐出骑士团),另组一个“全基督教会马耳他骑士团”,当时有一位王室庇护者,即拜占庭太子兼色萨利6王子恩里科三世,这位太子殿下的全名是康斯坦丁诺·迪·维戈·拉斯卡里斯·阿雷拉米柯·帕莱奥洛戈·德尔·蒙费拉托,若干年后另创马耳他骑士团合众国修道院,而巴萨拉巴则在1975年试图自立门户,创办上帝之城三一修道院,却没有成功,否则我就应该加入这个骑士团才对。我还找到一个拜占庭庇护的骑士团,是罗马尼亚的卡罗尔王子与卡萨涅翻脸后创办的,组织规模非常庞大,由一个名叫通纳-巴尔泰的人担任总监,而南斯拉夫的安德鲁王子——彼得二世创立的骑士团的前任首领——出任俄国修道院的首领(不久王子退出,骑士团更名为马耳他与欧洲皇家大修道院);70年代,冒出一位许瓦伯男爵,他又和维特多利亚·布萨成立了一个骑士团,后者的头衔包括东正教比亚韦斯托克7大都会区大主教、兼散居东西方犹太人之教父、兼但泽共和国8总统、兼白俄罗斯民主共和国总统、兼鞑靼与蒙古大可汗之维克托·帖木尔二世、兼……好像没有了;1971年,由前述的罗伯托·帕泰尔诺殿下,跟阿拉洛侯爵兼男爵联手创办国际大修道院,1982年又有另一位帕泰尔诺家族成员出任大庇护者:此人乃是君士坦丁堡王室出身的里奥帕迪·托玛西尼·帕泰尔诺,他是东罗马帝国的嫡系,亦即拜占庭使徒正教会、蒙泰亚佩托侯爵,以及波兰王位正统巴拉丁伯爵神圣而合法的继承人。 我的骑士团于1971年出现在马耳他,因巴萨拉巴骑士团内部分裂而产生,受沙斯特大公兼统治者、迪奥斯侯爵亚历山德罗·利卡斯特罗·格里马尔迪·拉斯卡里斯·卡孟尼亚斯·文特密尔至高无上的庇护,目前的首领是查尔斯·斯蒂瓦拉·德·弗拉维尼侯爵,他在利卡斯特罗死后,招募了皮埃尔·白士洛加入,他除了取得利卡斯特罗的头衔,另外还拥有比利时东正教会大主教长老阁下、耶路撒冷圣堂独立军事骑士团首领、东方古仪典宇宙共济会骑士团,以及孟斐斯与米斯莱姆联合原始仪式领袖兼大祭司等头衔。 悻悻地,我将书放回架上,或许这其中也不免有些夸张捏造,但我顿悟到人一定要有所归属,否则就会整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自从意大利臭名昭著的新法西斯组织P2 Lodge被解散后,上帝的话语就没了神秘感,阿猫阿狗都能朗朗上口。所以我心一横——意大利八孔木笛协会就是我的归属!它是如此的唯一、真实、古老且是个被神经正常人类所认可的组织。 1986年 1 瓦莱塔(Valletta),马耳他首都。1565年马耳他之围后,以圣约翰骑士团团长瓦莱塔之姓命名。 2 马耳他群岛位于意大利南方,扼守地中海,地位险要。此地先后隶属西、东罗马帝国,1530年耶路撒冷圣约翰骑士团进驻,1798年为拿破仑占领,1814年成为英国殖民地,1964年独立并加入英联邦。 3 佩皮尼昂(Perpignan),法国南部东比利牛斯省省会,近法国、西班牙边界,东临地中海,此地原属阿拉贡王国,17世纪始割让给法国。 4 巴利阿里群岛(Balearic Islands),位于地中海西部,近西班牙东部海岸,现归西班牙所有。 5 帕泰尔诺(Paterno),意大利西西里岛东部城市。 6 色萨利(Thessaly),希腊北部一地区,与马其顿接壤。 7 比亚韦斯托克(Bialystok),波兰东北部一省,与俄罗斯接壤。 8 但泽未曾成立共和国。 一个真实的故事1 1968年元旦那天,土耳其空军用闪电战术炸毁了西西里岛最东端的村庄格拉尼图拉塔楼。这场暴行激起了文明世界的愤怒。义愤填膺的激情,推动着雷纳托·古图索2创作出了他最杰出的作品:猫,牛头怪物,胸口沾满鲜血、抱着孩子的尼俄柏3——手指向天空,由于绝望,悲愤的嗓子哭哑了。刀光剑影中爆发出火光,痛苦的场景泛出青黑色,好像是一曲用褐色和灰色构成的刺耳的交响乐。艺术家以这座不朽村庄的名字命名这幅画:“格拉尼图拉塔楼”。也许是由于大胆的绘画语言,也许是因为题目难以记忆,这幅画在画家的祖国没有获得成功,以至他将这幅画赠送给了普拉多博物馆。 所有这一切都起源于《雅尔塔协议》,各大国从军事上清算法西斯主义,却没有在意识形态上消灭它。为避免在民主地区的国家重新诞生法西斯主义,只有一种选择,就是为那些因社会制度产生的流亡者提供一个栖身之地。但在土耳其,这种可能性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无法实现。帕瑞波塔伊联合委员会已经注意到集团有人员出境、东戈4黄金运往安卡拉银行。众所周知,1947年的凯末尔新政府就像奥斯曼法西斯帝国,这已经成为一种政治现实:建立后很快就宣告其帝国主义倾向,接着就侵占塞浦路斯岛上的法马古斯塔,进攻叙利亚、黎巴嫩和伊拉克。占领了正统的阿亚图拉5的波斯,由希伯来集团联合而诞生的新的巴勒斯坦国,在人间乐园耶路撒冷打着阿拉伯旗号,对每一片土地都构成威胁。全部非洲海岸都围绕着法西斯主义新月所运行的轨道转动,即便拥有塞尔柱王朝般的强大实力,以及苏联(现已经为萨哈罗夫领导下的持不同政见者所控制)在马丁·路德·金时代与美国的结盟,也几乎没有奏效。奥斯曼法西斯帝国在地中海地区的霸权以及施虐的目标就是意大利,因此海滩上经常响起呼叫:“妈的,土耳其人!” 我们暂且不说旅游业已经无法挽回地遭到损失(詹尼·阿涅利在通基诺海湾度假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强调:“地中海已经住不得了!”),国民经济也面临着危机。意大利政治势力的反应是寻求均衡,于1948年4月18日向基督教社会党递交了一份反法西斯的计划,这个计划得到所有社团的支持,《勒班陀公约》也得到苏联和美国的支持。 陶里亚蒂6在他的政治顾问伊尼亚齐奥·西洛内的建议下(以后则走向激进倾向,影响了焦贝蒂7唯物主义者恰卡蒂尼、阿索·罗沙、巴热·博佐、卡潘纳河博鲁索等年青一代)草拟了共产党的梅多莱几点政治纲领,我们可以将这些策略概括为:阶级敌人是奥斯曼侵略者;共产党必须依靠统一阵线保持高水平的工人和学生斗争,并转向反抗奥斯曼侵略者;按照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家康拉德·洛伦茨8的观点,唯物主义论认为生物学的力量与物质力量具有同等的重要性。由于人性中进攻性的一面不可能消失,作为人民的政党就必须树立某个敌人的形象,以使群众释放他们的进攻性;为了维持这种斗争的积极作用,它的持久性和方向性,按照马里奥·阿利卡塔理工大学捍卫的所谓葛兰西达达主义路线,有必要持续地放松经济结构,这个主张得到塞基亚和穆萨蒂为代表的马克思-弗洛伊德集团的支持,并且在1959年由安东内洛·特龙帕多里冶金机械业纲领性的宣言加以拓展,这篇宣言的标题是:“横向的与荒唐的工团主义”。 此外,按照正确的方式确定阶级斗争的方向,这正是奥斯曼帝国主义施加的暴力。“不要暴力!”这是雷纳托·库尔乔,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红色旅司令的呼吁。库尔乔召集了上千名志愿者。于1970年6月,从芬兰湾分乘两艘登陆艇,击沉了两艘土耳其战舰,顺利进入伊斯肯德伦9湾,最终打击了帝国的心脏。 库尔乔回到意大利后,被授予军人的金质奖章。但是他并没有满足于吃老本,而是组建了瓦兰察司卡纵队(这个名字来自伊斯肯德伦的一位传奇英雄),召集了许多海军突击队员,空降在伊斯坦布尔,用莫洛托夫炸弹袭击土耳其的火箭发射场。以后,他被俘虏并关押在阿达纳10的监狱中,越狱逃跑,回到祖国后,他又乘阿古斯塔直升机飞越安卡拉,从欧金尼奥·蒙塔莱11诗集所赞美的天空,打击敌人——这些敌人则谴责这种勇敢的行为。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信奉直接的行动,于是再次被俘,囚禁在巴索拉要塞,在他的同胞马丽亚·皮娅·维亚纳莱的大胆奇袭下获救。蒂娜·安塞尔米部长在评价另一位监禁在塞尔柱牢狱的爱国者彼得拉·克劳泽时,赞扬她是“所有意大利妇女的榜样”。塞尔柱人的监狱就好比是一所培养战友情谊的神学院。 塞尔柱人的残暴反应很快到来。土耳其有关方面改变了两条意大利航空公司的航线。这大大触怒了年轻人,学生、工人、社会的边缘阶层表现出了履行社会价值的奇迹,纷纷参加独立军团,进攻埃尔吉亚斯12的军事基地。青年人主动迎战塞尔柱人,仅仅在数量上压倒敌人,手上握着铁棒和自行车的链条。科西嘉战争时期的部长噙着泪水赞扬这些“非军人英雄们”时说:“他们教导我们,当遭受非正义欺凌时,对祖国的爱所爆发的神圣狂怒会激发这些年轻人的胸怀,在与暴虐的奥斯曼人进行厮杀时,是否有防弹衣庇护并不重要。任何东西都会变成武器,任何摩托车的头盔都可以变成盔甲。意大利的儿女们,从阿尔卑斯山到黎里贝洛都在接受教育,意大利的儿女们都是加丹加13!”一位埃尔吉亚斯非正规军英雄弗雷塔被授予“孤胆上尉”的荣誉称号。 但是,我们不能让年轻人只带着他们神圣的狂怒去白白牺牲。在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议会演说中,自由共产主义党主席乔尔吉奥·阿门多拉曾经惊呼:“罗马和米兰年轻的高中生们偷偷登上船只,身上只带着弹弓和棍棒!这就是20世纪的精神!难道你们就准备让他们赤手空拳去面对敌人?这种极其便宜却非常有效的军队,他们会变得十分可怕,请看,在浑身充满对祖国的爱的年轻人手中会诞生怎样的奇迹!”阿门多拉在蒙太西托里奥宫的大厅里以P38为例继续他的演讲:“一把手枪是很容易操作的!它们应当成为每一个意大利青年的武器!”整个议会都赞同他的演讲,人人高高扬起两根象征国民革命军队的手指。 佩蒂尼部长则已采取措施,在学校配置P38。他赞扬令人生畏的年轻人的示威,高呼:“手枪,手枪!”因德罗·蒙塔内利对这场振兴是这样描述的:“再没有什么比年轻人的手更卓越的了,一只手握紧神圣的武器,另一只手举起记载罗伯托·杰尔瓦索和托尼·内格里思想的小红书(两本爱国者的笔记,为意大利的历史发展趋势奠定了理论思想)。人们告诉我,一些参加进攻的军团深入到安卡拉一线,攻击奥斯曼帝国主义的心脏。不,小伙子们,用示威行动不可能赢得圣战。举起你们的枪!” 1978年5月,贝内利红衣主教为前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NAP军团的军旗祈福,提及彼得罗·勒埃雷米塔的号召。精神分析学家福尔纳里写过一本书《反甘地》,书中断言圣战是一种平衡的要素,因为学说本身和有益的脉冲方向,以及患偏执狂的哀伤作品深处都需要这种平衡。 莱奥纳尔多·夏侠14写过一首诗《致学生》,反对学生们对于多乌巴亚泽特人15马穆鲁克16反动派的自大所发出的正义狂怒,如此去面对一支可怕的塞尔柱宪兵快速部队。土耳其秘密警察中的莫西人,潜入的无数人员寻找削弱意大利年轻人义愤的因素,含糊地号召不要使用暴力。然而,用棍棒武装起来的激进青年经过城市,为的是攻击和平笼罩的城市。早在1969年,共产党议员帕内拉已经提出一系列实行义务兵役制的要求,他指出:“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为了雅各宾党人创导的自由社会不朽的原则,我们不能对战争存侥幸心理,只将希望寄托在军人英雄身上。就像立下丰功伟绩的海军上将亨克、布鲁纳号舰长、指挥官贾内蒂尼。战争是国家的使命,是人民的战斗。全体无产者都要服义务兵役,穿上军装,谁不参军就到加埃塔17去!” 阿代莱·法乔鼓动一场针对罪恶的、野蛮的奥斯曼习俗残余的斗争:“我们总是需要变得人多势众。”马里奥·佩扎纳发表了他对意大利母亲的宣言:“去吧!走出你们新生活那多产的子宫,去保卫意大利家庭,反对土耳其鸡奸者,他们已经亵渎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男子汉气概!”当属于敢死队的突击部队进入土耳其领土并劫持了奥斯曼党魁时,这股热情达到了顶点。爱国者突击队控制了土耳其宪兵的营房达30天之久,意欲用以交换被敌人投入监狱的意大利军人。最后,由于塞尔柱人把自己掩藏在灾难性的口号下:“伊斯兰不与异教徒谈判!”而决定将人质处决。 然而,意大利已经是高度团结一致、社会协调的国家。对这种声誉唯一的走调是保罗六世1977年圣诞夜发表的一次讲话,对这次讲话,卢乔·隆巴尔多·拉迪切竟然认为是“一桩无法解释的蠢事”。教皇说:“这场无谓的屠杀不能再延续下去了!国家渴望安宁。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想一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们已经有30年的和平!你们不再懂得什么是和平,和平意味着什么。和平意味着安宁的城市,意味着温顺听话的青年,意味着我们的生活禁绝暴力,意味着摒弃犯罪。你们不再能够用你们的头脑想象,我们已经有了30年的和平,今天你们的意大利是何等的堕落!”充满讽刺的是,赞盖里部队的指挥官比福曾经给沃尔希步兵团的比法诺上校写过一封简短的信,信上说:“你有没有听见这位老人说什么?真是无所事事的牺牲品。没有敌人的30年和平,那么同谁较量!现在我们做什么呢?靠边站,到什么工作室去吃干饭,或者当肥得走油的工业家……不,最好把我们年轻人的精力消耗在打横炮的游戏中,为意大利的未来而献身!意大利万岁!” 此后不到一年,新教皇,阿尔巴尼亚人斯坎德培一世霍伊蒂亚18将军旗授予由科拉多·阿卢尼指挥的第一纵队——这支部队正准备出发去安纳托利亚高原19,开辟另一条战线,进行一场神圣的地下斗争。典礼之后,二人相互拥抱,教皇在指挥官耳边轻声私语(当然没有轻到天主教日报《连续观察家》的记者听不见):“去吧,去吧,淘气的孩子!去打死土耳其人。如果没有这场圣战的话,天知道你们今天会在哪里!” 1 作者将本文的题目称为“一个真实的故事”,其实是虚构的历史。在1968年,土耳其并没有轰炸过意大利,历史上,意大利与土耳其并没有发生过战争。艾柯是借这个虚构的事件,评述历史上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件。 2 雷纳托·古图索(Renato Guttuso,1912—1987),意大利现实主义绘画的代表人物。 3 尼俄柏(Niobi),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后,因自己的7个儿子和7个女儿被杀而终日哭泣,变成石像,此处专指因失去子女而终身哀痛的妇女。 4 东戈(Dongo),意大利地名。 5 阿亚图拉(Ayatollah),伊斯兰教什叶派领袖的尊称。 6 陶里亚蒂(Togliatti,1893—1964),意大利共产党领导人。 7 焦贝蒂(Vincenzo Gioberti,1801—1852),意大利哲学家,政治学家,《圣经》、教会史研究家。 8 康拉德·洛伦茨(Konrad Lorenz,1903—1989),奥地利动物学家,现代行为学的奠基人。 9 伊斯肯德伦(Iskenderun),土耳其南部城市。 10 阿达纳(Adana),土耳其一城市。 11 欧金尼奥·蒙塔莱(Eugenio Montale,1896—1981),意大利诗人、散文作家,197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12 埃尔吉亚斯(Erciyas),土耳其地名。 13 加丹加(Katanga),扎伊尔(现刚果)东南部历史上著名地区,1972年独立后,一直处于动乱之中。 14 莱奥纳尔多·夏侠(Leonardo Sciascia,1921—1989),意大利作家。 15 多乌巴亚泽特(Dogubayazit),土耳其东部城镇。 16 马穆鲁克,古埃及的马穆鲁克雇佣兵,专指愚蠢的人。 17 加埃塔(Gaeta),意大利城市,传说是特洛伊和罗马英雄埃涅阿斯女仆的墓地。 18 保罗六世于1978年逝世,约翰·保罗二世于是年即教皇位。 19 安纳托利亚高原(Anatolia),土耳其地名。 电报悲喜剧 比较传统的做法是,一大清早收到信,你会把没有封口的信扔掉,只拆封了口的信。现在,那些本来会寄不封口信的小作坊大卖场,也开始寄封口的信了,甚至还动用挂号信专送。你只好兴致勃勃地把信拆开,继而发现内容是极端无聊的广告。尤其可恨的是,现代高科技信封有种密封技术,一般拆信刀、牙齿、刺刀都拆不开。传统胶水已被牙医用的那种快干黏剂取代。幸好我们还不至于受市场营销的诡计蒙蔽,它们总是会在信封显眼处大书“免费赠品”,自暴狐狸尾巴。从小大人就教我,如果有人要免费送你东西,就应该赶快去叫警察。 一切已今非昔比。从前拆电报真是件令人振奋的事,大家都忙不迭撕开信封:若非带来坏消息,电报就必然是告诉你,有位远在美国、早被忘得一干二净的叔叔突然死了。但如今,大家都在有无聊消息要通知你时,才会发电报。 电报可分三大类型。 第一种,发号施令型:“兹邀请阁下参加后日举行论阿普利亚地区羽扁豆栽植的重要研讨会,该会由林业部副部长主持,请即回电告知抵达时间。”(接着是长达两页的一大串字母缩写和数字,并且很顺理成章地遗漏了那位装腔作势的发报人的姓名。) 第二种,自说自话型:“据前次协议确定阁下将参加治疗半身不遂无尾熊之研讨会,请即传真回复。”所谓前次协议,当然不存在,甚至用平信寄的初步邀请函都还在半路上。迟到的邀请函被电报取代,而既然后者已经进了垃圾桶,前者当然也就难逃同样下场。 第三种是百思不解型:“计算机科学与鳄鱼圆桌会谈已如通知将延期召开请确认可参加新会程日期。”什么会程日期?参加什么?——垃圾桶。 但是,电报已经随着快递的发明而过时。可快递的花费高到足以能把蒂娜·布朗的皮肤都漂白。那种快递信封只有靠用于倒刺铁丝网的专用钢剪才能拆开;即便拆开,也无法立刻看到它的内容,这都拜重重胶带捆扎所赐。有时,包装成这副德行,纯属狗眼看人低的势利心态作祟(正如莫斯1研究的集体消费仪式)——忙了半天,也不过是张写着“嗨”的小纸片(但为了找这张小纸片倒花了好几小时,因为原信封的体积与垃圾袋不相上下,又不是每个人都有海德先生2那种长手臂)。 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信封还附加着勒索的意味,甚至附有一张回函卡。寄信人在暗示:“为了让你知道这码事,我可花了一笔多到不像话的钱。你瞧,快递的速度已经表现出了我的焦虑。而既然这儿有张已经付过款的回条,若还不作答,你就是个十足的坏蛋!”如此傲慢的行径理应受惩罚。所以现在我只拆自己电话要求给我快递来的信封,其他则一律扔掉。但即使如此,它们还是惹人厌,因为它们很快就把垃圾桶也塞满了。我想还是用信鸽比较理想。 电报与快递还常用于得奖通知。世界上有很多人人想要的勋章与奖品,比如诺贝尔奖、金羊毛勋章3、嘉德勋章4、爱尔兰彩票5,同时也存在着一些只要你肯接纳就别无它求的奖项。不管是新牌子的鞋油、可以延长射精时间的保险套,或是有硫黄味的矿泉水,都会来个促销性质的颁奖仪式。但是组一个评审委员会已非易事,挑选得奖者更是艰难。如果奖项都颁给人生才刚起步的年轻人,要选出得奖者当然相对容易,但如此一来,报章电视就不会报道这件事。所以得奖者中最起码也得有个特里莎修女不可。但如果特里莎修女赢得的每一个奖她都乐意亲自去领,加尔各答的死亡率必然直线上升。因此用电报宣布得奖,必须以火烧眉毛的方式措辞,暗示一旦拒绝领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很高兴通知,今晚一小时后阁下即将获颁金酸莓奖。阁下必须出席方能赢得评审的无异议投票通过,否则只好遗憾地将荣誉颁授他人。”这种电报纯粹是在假设,收件人会拿着电报单跳起来尖叫:“不!不!这个奖是我的!是我的!”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还有那张从南方寄来的明信片,落款“甜心”。可“甜心”是谁呀? 1988年 1 莫斯(Marcel Mauss),法国结构主义社会学家。 2 海德先生(Mr. Hyde),史蒂文森小说《化身博士》中,平日温文儒雅的哲基尔医生,喝下变形药剂,就会变成貌似猿猴、性情残暴、手段狠毒的恶棍海德先生。 3 金羊毛勋章(Golden Fleece),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于1430年创立的骑士勋位,后来成为西班牙与奥地利的重要骑士勋位。 4 嘉德勋章(Garter),英王爱德华三世于14世纪创设的骑士勋位,以历史悠久著称。 5 爱尔兰彩票(Irish Sweepstakes),1930年爱尔兰政府为资助医院而批准成立的私营托拉斯,在全世界发行彩票,存根运回爱尔兰集中抽奖,因金额庞大,极具号召力。这也是国际间由政府为后盾、规模最大的抽奖活动。 罢用传真机 不管你相不相信,传真机真是一种伟大的发明。要是还有人对传真机不熟悉,那么它的操作方式是这样的:把一封信塞进机器,拨收信人的电话号码,用不了几分钟,信就抵达目的地了。除了传送信件,传真机还可以传送图画、蓝图、照片。再有,电话里口头描述复杂的多页图案,真是麻烦极了,用传真机呢,手到擒来般的便捷。至于价格,一份发到澳洲的传真,所需的花费和打同样时间的洲际电话相同。再来个例子,从米兰传真到萨朗诺(Saronno),不过是一通直拨电话的价格。需要提醒的是:从米兰打电话到巴黎,傍晚时段大约要花掉1000里拉。 在我们这种邮政拖泥带水的国家,传真机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在任何需要它发挥威力的时刻。一般人并不知道的是,你完全可以买个传真机,要么装在卧室里,要么是手提型可以在出差时使用。价格非常合理,介于150万到200万里拉之间。如果你花这么多钱买个玩具,那的确是太贵,但如果你的工作需要你跟不同城市的各式各样的人联络,那么传真机的高性价比,就完全体现出来了。 不幸的是,科技有一条绝对的定律,那就是:革命性的新发明一旦普及了,就变得比原来的不方便还不方便。科技的本质是我为人人,因为它提供给每个人的服务都一样,但事实上,只有当使用者都是有钱人时,它才能发挥作用。穷人也来享受科技时,它就不好使了。举例说,通常乘火车从A点到B点,需要两小时;汽车发明后,走同样距离只要一小时。因为这个缘故,汽车非常昂贵。但一旦大众都买得起汽车,就开始塞车,乘火车反而快了。试想,现在是汽车世纪,有关机关却老是鼓励大众多利用公共运输工具,这是何等可笑!但承认自己不属于社会精英阶层,而去坐大众化的交通工具,却能比那些精英分子更早抵达目的地。 公路交通花了好几十年才陷入全面瘫痪。较为民主的传真机(它花的钱比汽车少太多了),却不到一年就完蛋了。目前通过邮局寄信还快一点。事实上,传真鼓励我们多用普通邮件联络。从前,如果你住在梅迪辛哈特1,而你儿子在布里斯班2,你每周写一封信给他,每月通一次电话。现在有了传真机,你就可以立刻把他新诞生的小外甥女照片传真给他。这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更有甚者,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都热衷于告诉你一些你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的事,像是如何选择更好的投资、如何选购某一类商品、如何寄支票给他们以便让他们开心、如何参加一个能提升你专业地位的研讨会以便使自己更成功。所有这些人,一发现你有传真机(现在竟然也有传真电话簿了),就争先恐后地以少许花费将不请自来的讯息传送给你。 结果你每天早晨走到传真机前面,就发现它已在一夜之间陷入了讯息的垃圾堆中,于是你当然看也不看就把它们通通扔掉。但要是有你亲近的人隔天才告诉你,你刚从安东尼叔叔和马丽亚婶婶处继承了1000万美元,条件是你必须在8点前赶到公证人那里,电话占线,所以他给你发了封传真……但这封真正重要的邮件也已经被你跟其他垃圾一起处理掉了!这时候真要抓狂。而大多数时候,传真机已经变成无聊讯息的媒介,就像汽车已经成了慢速的旅行工具,适合那些时间多得浪费不完,喜欢长时间待在车阵里听莫扎特或恐惧海峡乐团来燃烧生命的人。 最后,传真机还有一个惹人讨厌的地方。以前,那班惹人讨厌的推销员还得自行付费(例如电话费、邮票、把他自己带到你家门口的计程车费)。但从现在开始,你也得出一份钱,因为传真纸是你买的。 你能采取什么对策我已经在信纸上印了警告,“擅发传真一律销毁”,但我相信这还不够。如果你愿意听我忠告,那我建议把传真机拔掉。人家要传东西给你,必须先打电话给你,当然这可能增加电话线路负荷,那么最好让要传真的人先写信给你,然后你可以答复如下:“星期一格林威治时间下午5点零5分27秒,你可以给我发传真,届时我会接通传真机,你有约4分36秒的时间。” 1989年 1 梅迪辛哈特,加拿大南部一城市,位于艾柏塔省。 2 布里斯班,澳大利亚东部海港。 手机用户面面观 要讽刺某些手机用户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但是在开炮之前,我们需要先检查一下他们究竟属于以下5种人中的哪一种。 首先是残疾人士。即使他们的残疾从外表看不出来,但他们还是必须跟医生或者诊所保持随时随地的联系。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应该全心赞美现代科技,居然能够为他们提供如此有用的福祉。其次是那种基于非常严肃的专业理由,必须在紧急情况下随传随到的人(消防队长,医生,等候新鲜尸体的器官移植专家,或美国总统)。对于他们来说,手机是人生中一种残酷的磨难,不得不忍耐并且毫无乐趣可言。最后,偷情者。他们终于有机会可以跟情人通话而没有被家人、秘书或者居心险恶的同事窃听的后顾之忧,只要他和她(也可以是他和他,或她和她:我想大概没有其他可能的组合了)知道电话号码就够了。上述三种人都值得我们的尊重。事实上,为了前两种人,我们很愿意在餐厅用餐时,或参加葬礼时被干扰——我们不用担心偷情者,他们照理是非常谨慎的。 剩下的还有两种人,跟上面三种比起来,是非常麻烦的东西。第一种是不管身在何处,都非得跟刚分手的朋友或亲戚扯些鸡毛蒜皮琐事的人。跟这种人根本讲不通,他们永远也不懂这么做有什么不应该。说真的,要是他们无法抵挡找人交流的冲动,不懂得享受独处的时刻,无法对目前正在做的事感兴趣,如果他们硬要暴露自己内心的空虚,而且把它当作自己的注册商标和身份证,这问题只好找心理医生处理。他们让我们厌恶,但我们必须了解他们内在的空洞,庆幸自己没有落得像他们一样,并且原谅他们——但切不可因天资优异而窃窃自喜,因为这就落入自大骄纵、不够慈悲的罪恶深渊。就把他们当作受苦受难的邻居,拿出舍生饲虎的情操,把另一边耳朵也送上去吧。最后一种是那种希望大家都看见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忙于应付复杂业务往来的人,我们在机场、餐馆、火车上,都不得不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大概总是涉及金钱交易、运输遗失的金属零件、整箱领带未付的账款,以及其他说话者以为很有洛克菲勒派头的事。 但事实是,其实阶级的区分在行之有效的社会机制中一眼就能看清,暴发户赚的钱再多,也还是不会用西餐的餐刀,他的保时捷的后窗会挂只小熊维尼,或在说话时故意使用management之类的英文词汇。因此他永远当不成像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那位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客人(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是为什么,再怎么说,他有一艘横渡英吉利海峡时简直可以当桥用的大游艇呀)! 这些人有所不知的是,洛克菲勒不需要手机,他有无数能干的秘书在他身后,即使天马上要塌下来,他的司机也会跑来附耳通报。真正有权力的人不需要每一通电话都接;正相反,他永远——如你听到的那样——在开会。即使在管理基层,成功的两大象征乃是出入主管盥洗室的钥匙和一名会问“您要不要留言”的秘书。 所以任何把手机当权力象征显摆的人都适得其反,是在向所有的闲杂人等宣告他是个没指望的龙套角色,即使正在做爱,要是总经理来电话,他也必须马上立正站好;他必须日夜不停追踪债权人才能生存;即使女儿第一次在学校表演芭蕾,他也因跳票而被银行追杀。打着手机招摇过市,足以证明他不懂个中奥妙,注定要被上流社会放逐,永世不得翻身。 1991年 全仰仗编辑大人了! 此时此刻我们是在美国,铁板面孔的改稿编辑们不仅要求作者更改文字风格,甚至还要求改情节、换结局,不遗余力地迎合市场。但回顾我们意大利人——譬如说——数十年前,小说家兼编辑维托里尼(Elio Vittorini)对付年轻作家简单明快的手腕,绝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过去的人处理事情才叫铁血。 一个常常被人忽视的实例:拉金(Philip Larkin)有首为人熟知的诗,最初是这么写的:“他们害了你,你的父亲与母亲。”全仰仗拉金的编辑的坚持,才激发出如今名句的灵感。艾略特的《荒原》一诗,本来是这么开头的:“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但三月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这种别扭的对气象细节的执拗,削弱了诗句的力量,这个较早的版本丝毫不把四月跟生长祭典联想在一起。大家也都知道,阿里奥斯托1最初投给出版商的,不过是下面这首短诗:“关于女人、骑士、武器、爱情、宫廷仪式、大胆冒险,我没什么可说的。”总共就这么几个字。编辑提议道:“总得有个铺陈吧?”卢多维科老爷在偏远的托斯卡尼省担任总督,已经够忙了,他说:“有什么用?行侠仗义的史诗已经有不下数十首。换个花样吧,我要鼓励诗人尝试新文体。”编辑答道:“是啊,当然,我了解,小的完全同意您的卓见。但何不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件事?比方说反讽吧。况且,我们也没法子卖只有一页的书,这一页上又只有两行诗。看来倒有点像模仿马拉美2。逼不得已还要来个限量版,每本书印上编号,所以除非争取到菲利普·莫里斯3支持,否则我们就完了。” 曼佐尼4的例子颇为重要。他小说的原始版本,本来是以“加尔达湖的水面”开始。乍一看很简单,但要是他一直流连在湖上,说不定就写成一部威尼斯共和国全史,连里瓦小村都走不出去。可你得想想伦佐到米兰要花多少时间。他怎么赶得上暴乱呢。然后可能就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事降临在这个可怜的青年身上了。露西娅就只好向罗韦雷托(Rovereto)修女请求庇护,这位女修道院院长的言行无可挑剔;于是整本小说只描述几场微不足道的意外不幸,随即以快乐婚礼告终……卡德菲尔(Cadfael)修士的冒险都比这刺激。 莱奥帕尔迪5的故事还更发人深省。他的初稿中,流浪的亚细亚牧人高声喊道:“你在天上干什么呀,朱庇特6,请告诉我,你在干什么,沉默的朱庇特。”那个完美的星球当然不会有任何差错,但只有某几个季节地球上才看得见它,它也没有任何情绪或玄学的含义。事实上,莱奥帕尔迪的作品只有几行诗,最后牧人下结论说,对他而言,木星没啥重要。很幸运的,编辑的介入挽救了一切:“莱奥帕尔迪教授,饶了我吧!运用你的想象力。何不试试木星的卫星?”“啊,人家才不要呢……这只会让情况更糟。一个浪迹天涯的亚细亚牧人懂什么卫星?充其量……也就晓得月亮吧。难不成要我为他对月怪叫吗?真是的,我还有点自尊呢!”“哎呀,这很难预测的。用电脑处理一下看看嘛。” 最后还有普鲁斯特壮烈的故事。在第一稿里,他写道:“长久以来,我都要度过漫漫黑夜,才睡觉……”你知道还在青春期的小男孩深更半夜不睡觉会发生什么事吗?结果他的大脑发炎,彻底得了失忆症。第二天,他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竟然问她:“你是谁,姐姐?”他被逐出巴黎所有的沙龙,因为某些社交上的过错在这世界上是不可饶恕的。原始版本里,他甚至没有能利用第一人称指称自己,“追忆似水年华”就沦为一个沙尔科7型的简式病例。 还有,我曾引用莫雷的贝尔纳(Bernard de Morlay)的一行诗,作为我一本小说的结尾,“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往昔的玫瑰唯余芳名)。我从语言学者那儿得知,有其他保存至今的手抄本写得大相径庭,是:“Stat Roma”(屹立的罗马),就诗论诗,后者比较贴切,因为前一行诗指涉巴比伦的灭亡。但如果我从善如流,把我的长篇小说更名为“罗马的名字”,会发生什么事?顺便可以请到保罗二世写序,让我捞个教廷伯爵当当也未尝不能发生。也说不定还会拍一部肖恩·康纳利8穿罗马式长袍的电影,得个奥斯卡奖呢! 1990年 1 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诗人。 2 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法国象征派诗人及理论家。 3 菲利普·莫里斯(Philip Morris),美国烟草商连锁企业,支持公益性质的文艺活动不遗余力。 4 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意大利诗人及小说家。以下所述为其作品《订婚》的情节。 5 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意大利诗人及哲学家,出身贵族家庭,却因体弱多病而终身愁苦不堪,其名作包括《咏月》《亚细亚流浪牧人之夜曲》等。 6 朱庇特(Jupiter),可指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同时亦指太阳系的第五行星木星。 7 沙尔科(Jean-Martin Charcot),深受敬重的法国临床医师,曾创办欧洲最大的精神病院,是弗洛伊德的老师。 8《玫瑰之名》曾改编为电影,由肖恩·康纳利主演。 续集,不是续貂 1991年,意大利小说家劳拉·格里马尔迪(Laura Grimaldi)写了一本《包法利先生》叙述查理在爱玛死后的遭遇;大约同时,里普利女士(搞不好就是海史密斯1杜撰假托)的《乱世佳人续集》也大赚续集版税。撰写续集这件事,从《科罗纳斯的俄狄浦斯王》(Oedipus at Colonus)到《续侠隐记》(Twenty Years After),已成为一项备受推崇的传统。 在《亚洲电脑奇案》一书中,创造讲故事机器的普罗尼,建议我为其他著名小说设计续集的情节。 谁家的马塞尔? 普鲁斯特的叙述者以无限悲惨的际遇来结尾整个故事,他被气喘病折磨到上气不接下气,又发生一场可怕的车祸;严重脑震荡抹掉了全部记忆。他的主治大夫是脑部伤害专家,建议他发展一种自说自话的技巧。但因为叙述者再没有大量回忆作为独白的素材,而且只能勉强吸收目前的感知,卢里亚立刻建议他,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扩充为自说自话即可。 叙述者费了好大劲才读完这部让人消化不良的巨著,为自己重建一个虚构的自我,始于祖母到克隆格威斯的寄宿学校探望他的回忆。他恢复了良好的综合能力,而洋芋肉饼上一丁点儿的肥羊肉味道,令他忆起凤凰公园的树木和查普利佐(Chapelizod)的教堂尖顶。最后,他喝了喜力啤酒后醉死在埃克尔斯街(Eccles Street,《尤利西斯》书主角居处所在)一户人家门口。 莫莉 1904年6月17日早晨,彻夜难眠的莫莉·布卢姆走进厨房,发现斯蒂芬·迪达勒斯正在自给自足地煮咖啡。利奥波德已经为他那些搞不清楚的单子出门去了,也说不定他是故意不做电灯泡。莫莉的脸睡到肿,但斯蒂芬立刻迷上了她,把她当作神奇女超人。他吟诵庸俗的诗给莫莉听,她就投入他的怀抱。他们一块儿跑到位于伊斯特拉半岛2海岸的普拉,然后又去了的里雅斯特3,布卢姆先生以雨衣为伪装,一路在后追赶。 在的里雅斯特,斯韦沃4劝告斯蒂芬把他的故事写出来,野心勃勃的莫莉也在旁敲侧击。经过许多年,斯蒂芬完成一本划时代的小说《忒勒马科斯》5。写完最后一页时,他把手稿扔在写字台上,跟比奇6私奔了。莫莉发现手稿,开始阅读,深深沉浸其中,发现自己又回到一切开始的那一刻,在1904年6月16日与17日之间的那个夜晚,躺在都柏林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勃然大怒,追着斯蒂芬回到了巴黎。在罗迪昂街的莎士比亚书店门口,她连开三枪击毙了他,高喊道:“爽毙了!爽毙了!爽毙了!”她随即逃跑,意外闯入帕内巴尔科(Daniele Panebarco)绘制的四格漫画,发现布卢姆在她床上,同时跟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7、列宁、萨姆·斯佩德8、芭芭拉·沃尔特斯9做爱。于是,在极端绝望之下,她也就自杀了。 萨姆又来了 1950年的维也纳。已经过了20年,但萨姆·斯佩德仍然决心抓到“马耳他之鹰”不可。他目前的线人是利姆10,两人在普瑞特的摩天轮顶端会面。利姆说:“我已经找到一条线索了,哼哼!”下了摩天轮,他们直奔莫扎特咖啡馆,角落里有个黑人乐手11在扁琴12上演奏As Time Goes By13。后面的一张小桌子上,坐着嘴角叼着香烟、唇边挂着苦涩微笑的里克14。他在乌加特中士(Ugarte)15给他看的资料当中,找到一条线索;他拿乌加特的照片给斯佩德看。“开罗!”私家侦探斯佩德喃喃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名字还是洛尔16呢。”利姆冷笑一声说。 里克继续说,当他随着戴高乐的部队一块儿乘胜长驱直入巴黎时,得知海外情报局刚从圣昆廷监狱释放一名美国间谍,希望从他身上追踪到“猎鹰”的下落。传说他最近在里斯本杀了拉斯洛17。他随时会出现。这时门开了,一个女人现身。“伊尔莎!”里克喊道。“布里吉德!”斯佩德喊道。“安娜·施密特18!”利姆喊道。“思嘉小姐19!”黑人20大叫,脸色变成一般黑人变苍白时呈现的那种灰色:“您回来了!别伤害主人!”那个女人挂着迷人的微笑说:“你们希望把我当作谁都可以……至于猎鹰嘛……” “怎么样?”所有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喊道。 “至于猎鹰嘛,”令人目眩神迷的女冒险家答道,“其实他不是猎鹰,他是秃鹰。” “又来了!”斯佩德喃喃道,“这是第二次了!”他咬紧牙关,脸部轮廓的线条更加分明。 利姆说:“100块还我。你从来就没搞对过一件事。” “给我来杯干邑。”里克一脸苍白,但仍故作镇静点了杯酒。 穿雨衣的男人从酒吧另一端现身,一个讽刺的微笑挂在嘴角。原来是雷诺探长21。他对那女人说:“来吧,莫莉。第二分局的弟兄在康柏利等我们呢。” 1982年 1 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美国推理小说家,她塑造出一位脍炙人口的名侦探汤姆·里普利(Tom Ripley),恰与《乱世佳人续集》作者亚历山德拉·里普利(Alexandra Ripley)同名。 2 伊斯特拉(Istrian),位于克罗地亚。 3 的里雅斯特(Trieste),意大利北部一海港,濒临亚得里亚海。 4 斯韦沃(Italo Svevo),意大利作家,获乔伊斯鼓励而写出杰作《泽诺的意识》,但在撰写续集时死于车祸,未能完成。 5 忒勒玛科斯(Telemachus),即希腊神话中尤利西斯之子,而在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中,利奥波德·布卢姆是尤利西斯的现代化身。 6 比奇(Slyvia Beach),美国女出版家,在巴黎开办“莎士比亚书店”。她独排众议,为乔伊斯出版遭多家出版社退稿的《尤利西斯》。 7 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Anna Livia Plurabelle),乔伊斯难读难解的著名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女主角,她的名字和在书中代表的意义都有多种解读方式。 8 萨姆·斯佩德(Sam Spade),美国侦探小说家达希尔·哈米特笔下的名侦探。 9 芭芭拉·沃尔斯特(Barbara Walters),美国著名女记者及电台评论员。 10 利姆(Harry Lime),电影《黑狱亡魂》男主角,故事场景即定于维也纳。 11 此处指电影《北非谍影》男配角,名唤山姆。 12 扁琴(zither),一种外型扁平的古琴,有30到40根弦。 13 此处指电影《北非谍影》的主题曲,本段落标题即影射《北非谍影》中的名句“再来一遍,萨姆”。 14 里克,电影《北非谍影》的男主角。 15 乌加特中士,电影《北非谍影》的男配角。 16 洛尔(Peter Lorre),卡通电影里的邪恶科学家。 17 拉斯洛(Victor Laszlo),电影《北非谍影》的男配角,为女主角伊尔莎的情人。 18 安娜·施密特,电影《黑狱亡魂》女配角。 19 思嘉小姐,即电影《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 20 此处指电影《乱世佳人》黑人男仆,名字也叫萨姆。 21 雷诺探长,电影《北非谍影》的男配角。 省略号的……用法 在《色情电影之真谛》(见后)一文中,我们指出要区分色情片和仅仅带点限制级镜头的电影,只要知道角色开车从某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花费的时间是否超出观众的喜好程度或剧情的需求就够了。另外还有一个与此类似的科学标准,可用于区分专业作家和业余作家,甚至非作家(这种人可能也很出名),那就是省略号的应用技巧。 作家使用省略号多半在句末,暗示他可以就该主题写出更多东西(“这一点可进一步发挥,但是……”),有时也用在句子中间,或两句话之间,以强调某个引句的不够完整(“朋友们……我来这儿是为了当警察……”)。但非作家使用省略号,却是因为担心文中的比喻过于大胆,所以哀求读者不要太计较:“他壮如……牛。” 作家会不遗余力扩张文字的疆域,所以再怎么大胆的比喻,他都会负责:“流水像传教士般忙于净化世间的人类之岸。”大家都同意,济慈放纵他的想象高飞,但起码他没有为此道歉。非作家却会写成:“流水像……传教士般……忙于净化……世间的……人类之岸。”简直像在说:别在意我,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作家为作家写作,非作家为隔壁邻居或当地银行的分行经理而写,他生怕他们看不懂(其实是他误会了),或万一不肯原谅他的大胆妄为。他拿省略号的点点当签证:他要搞革命,却又想得到警察许可。 以下的各种变种小清单,可以用来说明这种点点滥用到多么恶劣的程度,由此可见,若我们的作家缺乏自信,文学会沦落成什么样子: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 “下吧下吧,我要……发芽。”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杨二嫂……细脚伶仃……像个圆规。” “好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至于:“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倒不是说大作家偶尔露点傻相,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大家可以看出,这些暗示写作者使用形容词时放不开的点点,也足以彰显他对修辞工具缺乏信心,以为所有的比喻会被当作平淡无奇的事实。例如1848年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众所周知,开宗明义就说“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你必须承认这是很棒的开场白。即使马克思与恩格斯写的是“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也还是相当不错。他们不过是暗示,说不定共产主义并非那么可怕而且遥不可及,说不定俄国大革命可以提前50年爆发,说不定还能得到沙皇首肯,甚至马志尼1还会插一脚。 但万一他们写的是“一个幽灵正在欧洲……徘徊”呢?徘徊这件事是否有疑问?它是否稳定?幽灵这玩意儿是否忙着忽隐忽现,以致没有时间徘徊?但还不止于此。倘若他们写成“一个幽灵正在……欧洲徘徊”又如何?这是否代表他们实际上是夸大其词,这表明幽灵充其量只在特里尔2搞搞怪,所有其他地区的人都毋庸担心?或他们暗示的是,共产主义的幽灵已经入侵南北美洲以及——谁敢断言?——甚至澳大利亚? “勇往直前或……苟且偷生,这是问题所在。”你可看出研究莎士比亚,探讨这位诗人的用意得花多少心血。 所有的人都生而平等。 所有的……人都生而平等。 所有的人都……生而平等。 所有的人都生而……平等。 所有的人都生而平等地有资格使用省略号。 1991年 1 马志尼(Giuseppe Mazzini),意大利政治思想家与革命家,争取意大利统一与独立。 2 特里尔(Trier),马克思故居,德国西部一城市,滨摩泽尔河。 “完美序言” 本文旨在说明,每当一本论文集、哲学论述或科学论文集,在理想状态下,即将由大学出版社或同等级的出版社,按照学术界行之有年的规矩付梓出版时,该如何为之写导言。以下段落中我要尽可能言简意赅地说明,为什么一定要写导言,它在结构上必须具备哪些部分,如何安排致谢名单;因为有技巧地认知来自他人的支援协助,乃是学者血统纯正的注册商标。很可能有学者在大功告成时,发现自己无人可谢。没关系。他可以捏造几笔人情债,做研究而没有亏欠人家什么,必定让人好生怀疑,不论以何种方式,永远得找人谢上一谢。 撰写本文时,长期以来对学术出版物的熟悉程度让我受益匪浅,这些宝贵的咨询分别来自意大利共和国公共教育部、都灵大学与佛罗伦萨大学、米兰科技大学、博洛尼亚大学、纽约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机构。 若没有萨宾娜夫人完美无瑕的配合,我完成本著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多亏了她,我那间每到凌晨两点,就退化成满地乱七八糟的烟蒂与废纸的书房,第二天早晨又会恢复还凑合的模样。我特别要感谢芭芭拉、西蒙娜、加布里埃拉,她们的辛勤工作,使我免于接听那些锲而不舍、邀请我参加各种主题千奇百怪、唯一共同点就是距我个人研究领域十万八千里之遥的研讨会的越洋电话,为我节省下不知多少小时的思考时间。 若没有内人忠实的协助,就不可能有这篇文章,她一再向我保证,世间浮名都如过眼云烟,而且永远能包容我这个总为生存大问题所苦的学者的坏脾气与需求。她劝诱我多饮用苹果汁所付出的心血(成功地拿它冒充最精醇的苏格兰威士忌),成了一桩无法衡量且令人难以置信的贡献,以下各页的文字始终保持起码的清明,便是佐证。 我的孩子一直是很大的安慰泉源,他们带给我亲情、活力以及完成我自己使命的信心。若非他们神气活现地对我的工作不屑一顾,我绝不可能在后现代社会中,跟知识分子的角色定位奋斗一整天之后,还保留足够精力完成这篇论文。我深受他们启发,才得以确立不可动摇的决心,退守书房,埋头著述,免得在走廊里碰到他们那些最要好的朋友,后者的美发师具有足以令我反胃的美学标准。 本文全赖下列诸位的慷慨与经济支援,方得以出版:卡洛·卡拉乔洛、利奥·鲁维尼、欧金尼奥·史卡法利、利维奥·扎内蒂、马尔科·贝内代托以及埃斯普雷索出版公司董事会其他董事。我要特别感谢业务经理米尔维亚·菲奥拉尼,她每月持续的援助,使我的研究工作得以不断进展。而拙文能到达不计其数的读者手中,都应归功发行主任圭多·费兰泰利。 本书的创作与修订,多承提供M21电脑的奥利韦蒂公司鼓励。我还要向Micropro公司及其Wordstar 2000程序致谢。全文则是在Okidata Microline 182印表机上列引。 若非格雷丝·巴德、奥泰洛·凡图罗维柯、迈克尔·坎德尔、马莎·布朗,以及费迪南多·阿多尔纳托博士等人亲切而持续的鼓励,英语读者就不可能有机会读到以上及以下一切,提供注脚以便完稿。 毋庸置疑,上述人士不需要对本书的学术性内容负责;现在这篇文章,正如过去与未来撰写的任何作品,若有任何不完美之处,都由我个人全权负责。 1987年 艺录不难 我认真撰写下面的小文,是希望能为艺术展览品目录的撰稿人(不妨简称为艺录作者)提供一点帮助。但首先必须申明:如果是要写刊登在学术评论上的那种批评兼考据的文章,本文的纲领就完全不适用。这一区分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其他的姑且不论,批评性质的文章通常只供其他批评家阅读与论断,受到分析的艺术家几乎从来不看,他们要么根本不订阅这类刊物,要么就已经去世两个世纪了。不过若是现代艺术作品的展览目录,存在背景就大不相同了。 如何成为艺录作者?很不幸,这中间的过程太简单了。你只要跟知识性的行业沾上点边(核物理专家与分子生物学家都供不应求),电话号码可登录于黄页,又小有名气即可。名气的计算方式如下:名声传播所及的地理空间,大于本次展出涵盖的区域(对于一座居民少于7万人的城市,知名度需达到全省级层次;若展出地位于省会,需要全国级的知名度;若为一独立国家的首都,艺录作者需要有世界级的知名度,但欧洲小国圣马力诺和安道尔例外)。 同时,艺录作者的文化知识又必须比潜在的画作买主略逊一筹(如果展出的是杜比尼1式的风景木刻画,就没有必要请《纽约书评》的撰稿人担任艺录作者——事实上,这么做甚至有害无益;倒不如请当地师范学院的院长担当更理想)。不消说,展出作品的艺术家应该亲自出马向你邀稿,不过这不成问题:举办展览的画家人数,远多于有潜力成为艺录作者的人数。以上述条件观之,你这辈子要不做艺录作者都难,不管你愿不愿意。一旦被艺术家相中,准艺录作者就脱不了身,除非决心移民到另一个大陆去。 接下来,如果艺录作者首肯了这份工作,他可以在以下数个机动中任择一项: 一、贪污(极少见,因为很明显,有很多其他不需要艺术家付出这么高成本的动机)。 二、性报酬。 三、友谊,可以是下列两种形式之一:真正的情谊或盛情难却。 四、一幅画家的作品作为礼物(这一动机与下一动机谈到的欣赏画家不尽相同;事实上,索取免费画很可能是为了累积某种具商业价值的资产)。 五、诚心欣赏画家的作品。 六、将自己的姓名与画家的姓名连在一起的欲望:这对年轻知识分子是绝佳的投资,因为艺术家一定会不遗余力,在日后不分国内外出版的、无数展品目录上写上艺录人的名字。 七、出于意识形态、美学式商业上的考虑,推动政治运动,或为一家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画廊造势。 后者又带出一个微妙的问题,甚至立场最坚定的艺录作者都无法回避。事实上,文学、电影、戏剧批评家,不论对所评的作品是大力推崇或批驳得体无完肤,都几乎不可能影响作品本身的命运。文学批评家的好评,充其量能使一本小说多卖几百本;影评家再怎么声嘶力竭地痛骂一部廉价的情色喜剧,也不能阻挠它在票房上一路飘红,同样情况也适用于剧场批评家。但艺录作者就不同了,他能使艺术家所有作品的身价三级跳,有时涨幅甚至高达10倍。 这一特殊地位也影响到艺录作者的批评立场:文学批评家可以讲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作家坏话,那是因为一般情形下,作家对于报章是否刊登某篇文章毫无控制权,但艺术家出钱制作目录,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即使他告诉艺录作者:“尽管严格点,没关系。”实际上是做不到的。要么你拒写——但我们已证明这不可能——要不然最起码也要保持客气,甚至顾左右而言他。 艺录作者希望同时维持尊严和跟艺术家的友谊,因此之故,顾左右而言他就成了艺术品目录的基本要素。 我们来考虑一个假设的情况。以画家普修提尼(Prosciuttini)为例,30年来,他一直都画赭色的背景,正中间压一个蓝色的等腰三角形,底边跟画布下缘平行。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不规则三角形,若以蓝色三角形的底边为准,红色三角形看来是向右下方倾斜的。艺录作者必须牢记在心,根据画家的艺术发展历程,从1950年到1980年,他的画的标题依序命名为“大都会”、“二加无限”、“极小”、“做爱不作战”、“水门”、“枯竭的势利鬼”、“越界/十字”、“小姐/阅读”、“画面上正确”。艺录作者有多少(堂堂正正的)机会写关于他的文章?如果他是诗人,这很简单:他献一首诗给普修提尼。好比:“像一支箭——(啊,残酷的芝诺2!)——在感染每一种色彩的——黑洞的——宇宙上——追踪到——来自另一支箭的——闪光!”这个办法能拉抬声势,不管是对艺录作者、普修提尼、经济商或买主皆然。 还有种办法只适合小说家,采取一种漫无边际的公开信形式:“亲爱的普修提尼,有着你的三角形,我再次置身乌克巴3,与豪尔赫·路易斯4同在……正如梅纳德先生指出,这是另一个时代重新创造的形式,好比拉曼恰的唐·毕达哥拉斯。180度的情欲:我们真的能把需求摒除?这是个6月天早晨,烈日烘烤的乡间:吊在电报杆上的游击队。青春期,我曾怀疑规矩的实质……”云云。 如果艺录作者有科学背景,工作就简单多了。他可以从绘画乃至现实中多元素之一的信念(这恰好是正确的)开讲;然后他就只需要谈谈现实的深邃奥妙,反正怎么说都不算撒谎。比方说:“普修提尼的三角形都是曲线。具体类型学的命题函数。例如打结。如何从U结到另一个结?大家都知道,需要一个求值函数F,如果相对于所有我们考虑的其他结V,v≠u,则f(u)小于或等于f(v),这样一来就有必要“展开”U,即制造从U产生出来的结。那么一则完美的求值函数,就能轻易满足若f(u)小于等于f(v),则d(u,q)小于等于d(v,q)的条件,而(很明显地)d(a,b)就是图中A点到B点的距离。艺术就是数学,这是普修提尼要告诉我们的事。” 乍看之下,这一招似乎只适用于抽象绘画,却不能施展在莫兰迪5或罗克韦尔6身上。错啦!世间万事都决定于科学家的技巧。作为普通的指标,我们可以引用——以相当程度隐喻式的满不在乎——法国拓扑数学家托姆(René Thom)的灾难理论指出,莫兰迪的静物代表平衡的极限,超过这一极限,瓶子的自然形式就会变成自身之外与自身对抗的尖角,像水晶受超声波震裂。于是画家的魔法蕴涵在他已将这一极端状况刻画出来的事实之中。作者还可以在静物的这个“静”字上大做文章:可以说,“静”乃是时间的延伸——但延伸到何时呢?魔法就在于静态生活与继续生活之间的差异。 还有一种可能策略,但只在1968年到大约1972年之间适用:即政治性诠释。把阶级斗争、商品化带来的腐败都扯进来,艺术是针对消费性商品世界的反动,普修提尼画中的三角形,象征不肯屈从商业价值的一切形式,对遭受资本主义贪婪侵占的劳工阶级创意之开放。既是回归黄金时代,也是乌托邦的宣言。 不过,截至目前谈到的一切,都只适用于非专业艺评家出身的艺录作者。专业艺评家的处境该说是更危险。他多少必须谈谈作品本身,却不能透露任何价值判断。最简单的出路就是证明艺术家始终跟世界主流观念[即现在所谓的流动的形而上学(Influent Metaphysic)]契合无间。一切形而上学都是解释现状的途径。一幅画无疑应归类为既存之事物,更有甚者,不论画得多糟,它也还是代表现状(即使抽象画也代表某种可能存在,或存在于纯粹形式的宇宙中的东西)。例如,假设流动的形而上学认为,所有存在的事物无非都是能量,说普修提尼的画是能量,并刻画能量,绝非谎言:此说最大的缺点也不过是太显而易见,但显而易见却是一条出路,既解放了批评家,又让普修提尼快乐,他的经纪商和准买主就更不用说了。 问题是如何辨识风行一时,人人都曾耳闻的流动行而上学呢?你当然可以加入贝克莱的阵营,一口咬定“存在就是被感知”,所以普修提尼的作品存在,因为他们被人感知:但因为我们讨论的形而上学流动性不强,普修提尼和目录的读者都会感知这一陈述过分的显而易见。 因此,普修提尼的三角形在20世纪50年代末,不得不利用萨特与梅洛庞蒂7的论点(以及德国胡塞尔的现象学)加以解释,把这些三角形定义为“有所意图的动作,借着设立一个清晰地保存于记忆中的视觉区,将同样纯粹的几何形式,转变为生存世界的形式。也就在这一时期(因为就形式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变化是可容许的),若说普修提尼的三角形具有“格式塔”式的充盈,也是无懈可击——所有的三角形,只要被承认是三角形,都具有形态上的充盈。60年代,普修提尼若能在他的三角形中,提出一种与列维-施特劳斯的亲系模式(parental patterns)对应的结构,应会显得更具洞察力。1968年可望随结构主义起舞的艺录作者,不妨说,根据毛泽东的矛盾理论,将黑格尔的辩证法运用在阴阳二元论中,普修提尼的两个三角形也证明,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之间的密切关系。而且必须考虑到,结构主义形式同样能够应用于莫兰迪的作品:将瓶子内部深处与瓶子外表视为互相对立。 60年代以后,批评家拥有更大的自由。不消说,被红色三角形切割的蓝色三角形,是追求一个它永远无法认同的他者的欲望的显现。普修提尼是歧义(Difference)的画家,或说得更清楚点,该是认同之中的歧义。在1枚100里拉铜板正反两面关系当中,也可找到认同之中的歧义,但普修提尼的三角形还可用于定位“内向爆发”(implosion),在这方面而言,就如同波洛克8的绘画,或在肛门(黑洞)塞入栓剂。但普修提尼的三角形里,还有使用价值(use value)与交换价值(exchange value)互相抵消的现象。 蒙娜丽莎的微笑可作为歧义的一个巧妙注脚,你斜眼看她的脸蛋儿,可辨识出一个阴户,而且绝对是张得很开的那种普修提尼三角形,通过互相抵消和“灾祸”的轮转,则可视为阳具自内部迸裂,而变成被塞满的阴道,即谬误的阳具。换言之,在此可做一总结,艺录作者的黄金律就是用某种不但适用于任何其他作品,也适用于观看食品外卖店橱窗时产生的情绪方式来描述作品。如果艺录作者写道:“普修提尼的画作,形式感知绝非静态接受感官数据而已。普修提尼告诉我们,没有阐释与作品,就不会有感知,而从感觉到感知的过程是活动,是实务,是以建构从物自身的实质当中、经过深思熟虑而切割出来的渐层变化(Abschaltungen)的方式活在世间。”读者能辨识普修提尼的真理,因为它与他在熟食店里用于区分一片香肠和一份通心粉色拉的机制有关。除了一套可行性与效验的标准,这同时也确立了一套道德标准:只陈述真相已经足够。地球人都知道,真相的尺寸各不相同,少少算来也上千吧。 1980年 1 杜比尼(Charles-Francois Daubigny),法国风景画家,擅长色彩的精确分析和描绘自然光。 2 芝诺(Zeno),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哲学家,斯多葛学派创始者,倡导“飞箭不动”论。 3 乌克巴,博尔赫斯文中的神秘之境,相传是在伊拉克境内或小亚细亚某地。 4 豪尔赫·路易斯(Jorge Luis),直呼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之名,表示他与这位拉美文坛宗师关系匪浅。 5 莫兰迪(Giorgio Morandi),意大利画家,擅长风景与静物。 6 罗克韦尔(Norman Rockwell),美国插图画家,为《星期六晚邮》杂志绘制一系列封面,以刻画美国大众生活最有名。 7 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法国现象学的大将,主张知觉乃知识之源,故着重描述和分析知觉意识。 8 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美国抽象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以在大号画布上泼洒颜料作画著名。 恺撒被杀之谜 致编者函 编辑先生惠鉴: 关于昨日贵刊刊登之全维真女士所撰写的标题为“伊德斯日1谋杀嫌疑犯矢口否认涉案”一文,鄙人拟就以下事项提出更正。 首先,尤利乌斯·恺撒遭到谋杀时,鄙人在场一说绝非事实。附上出生证明一张,证明鄙人于1944年3月15日生于莫尔费塔2,距此一不幸事故发生已有许多个世纪,而鄙人对该事件一直深感悲痛。贵刊全维真小姐误解了鄙人所谓每年都要找朋友一块儿庆祝3月15日一事——当天乃鄙人生日。 再者,引用鄙人稍后提到某位布吕蒂斯先生时所谓“稍后会在腓力比酒店见面”或类似话语,似也同样疑点诸多。鄙人跟这位布吕蒂斯先生从无联络,其姓名鄙人亦是昨日初次听说。简短的电话采访中,鄙人确实曾告诉全维真小姐,待会儿要跟交通局长腓力比先生会晤,但鄙人乃是在讨论市区交通问题之际提及此事。此种背景下,鄙人从未想过要雇用杀手,消灭“叛徒恺撒”;鄙人所言乃是:“若不设法切断恺撒广场周边的交通,我们这群人就要发疯了……” 全维真回函 陶克先生来信丝毫未改变尤利乌斯·恺撒乃是公元44年3月的伊德斯日遭人暗杀的事实。我深信不疑陶克先生与他的友人,一直都欢庆44年3月15日的周年庆。事实上,就是该可疑行为的讯息,带给了我撰写此文的灵感。陶克先生当然可以基于个人理由在那个日子举杯庆祝,但他也无法否认,这一巧合最起码也是值得怀疑的。他应该进一步回忆起,在我们为时甚久的深入的电话访谈中,他曾经说过下面这句话:“我一直都相信,恺撒的应该归恺撒3。”一位非常接近陶克先生的消息灵通人士——此人绝对可靠,我毫不怀疑他的理由——曾向我保证,恺撒所得就是被刺23刀,刀刀有伤口为证。我注意到陶克先生从头到尾都绝口不提,那些伤口最后应该由谁负责。至于有腓力比先生的“更正”,我面前的笔记本写得很清楚,陶克先生绝对没有说:“我要去找腓力比先生,”他说的是,“我会在腓力比与你碰头。” 综上所述,我可以确定他曾经出口威胁恺撒。我写作时都有参考笔记,笔记本上记录得很清楚:“杀了恺撒……否则我们……就要发疯了……”再怎么粉饰太平、虚文修饰,陶克先生都脱不了重大嫌疑;其牵制吾国媒体自由的举动就如螳臂当车,实在可悲。 1988年 1 伊德斯日(Ides),古罗马历法定3月、5月、7月、10月的15日为伊德斯日,所有其他月份,伊德斯日则为每月的13日。相传恺撒在3月的伊德斯日遇刺身亡。 2 莫尔费塔(Molfetta),意大利东部一海港,滨亚得里亚海。 3《圣经·马太福音》22章15至22节,法利塞人企图陷害耶稣,便故意问他对纳税的见解,耶稣答道:“恺撒的应该归恺撒,上帝的应该归上帝。” 作家身后费思量 诸位亲爱的作家,不论你的性别是男是女,很可能都觉得自己伟大到后代子孙可有可无;但我始终不信这调调。所有的人,不论是刚写完一首类似《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诗的16岁小子,或写了一辈子日记的妇女,即便是随手写下“预约今早看牙医”的人,都指望着后代子孙把他们挖掘出来,供奉在堂上,日日上香。因为,即使真有作家故意将自己埋于时间的尘埃中,今天的出版商还是拼了命从蛛丝马迹中发掘出个被人遗忘的小作家,即便他没有真正写过一行字,也能像今日包装偶像一样,让他受众人膜拜。 你也是从为人子孙过来的,想必不是吃素的,但同时又极易对付。为了有些东西能拿来膜拜,顺便换口饭吃,即便是其他人杯中碗中之物都可用来打牙祭。因此,作家们啊,千万要提防着后代子孙在你们两眼无法再睁开时把你们倒卖千百次。啊!当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只把你有生之年决定出版的东西留下,把所有其他文件立刻销毁,包括三校稿在内的一切留在纸上、电脑上的文档。但大家也该知道,记录工作进度实在有其必要,因为死亡经常出乎意料之外,悄然而至。 这种事发生时,第一个风险就是未出版的材料会被出版,将你是个彻头彻尾大白痴的秘密公之于世。如果每个人都读到你在临死前一天,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些疯话,风险真的很严重(谁知道你临死前一天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 第二种风险是死后不久,研究你作品的风气便会立刻如瘟疫般流行。每个作家都渴望人家用研究论文、博士论文、评注校勘来纪念他,但这种东西既花时间,又费钱。通常只会有两种效果。第一,它会让大批朋友、仰慕者、急于成名的年轻人仓促做出新的“高度评价”。但众所周知,情急之下,他们只会老调重弹,几日内必定请出所有的成见。然后是第二种可能性,也要不了多久,诸如剽窃之类的抨击会让没那么容易就看得开的作家从棺材里跳起来。 第三种风险在于私人信件公之于世。作家也是人,吃喝拉撒,七情六欲,哪样不要?哪样没有?自然写私信的内容也跟普通人相差无几,除非意大利诗人及小说家像福斯科洛(Foscolo)一样,让信的本身成为一种伪装。他们会写“请给我些鼓励”,或“上帝怎么造出了你这种安琪儿,我已无法自拔”。如此正常,如此自然。后代子孙翻遍这些文件,只得出作家也是凡人的结论,真是太可悲了。不然你希望他是什么东西,超人啊? 如何避免这种悲剧?如果是摘要笔记本,我建议把它们藏在人家想不到的地方,同时画一张指明这些文件存在的藏宝图,放在抽屉里,切记藏宝图上的线索一定要用晦涩难解的密码构成。如此,一方面能保障文件不被发现,另一方面又会有很多好事之人写论文,讨论这些犹如寻找桃花源般神秘、诱人的地图。至于讨论会嘛——最好在遗嘱中明确指定,基于服务全人类的宗旨,你死后10年内举办的一切讨论会,都必须捐赠2000万美元给联合国儿童文教基金会。筹措这么多钱绝非易事,很少有人会厚着脸皮违抗死者的愿望,除非他们不怕你化作鬼魂来找他们。 情书的问题比较复杂。还没有写的人,最好利用电脑,让那班研究笔迹的专家无从得逞;签名时要用甜得牙疼的昵称(“你的小狗狗”),每换一个情人就换一个称呼,到时要归类整理就特别棘手。还要故意写得热情如火,却又让收件人觉得尴尬(“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除了大便时”),也是不错的主意,这样对方可能就放弃出版的念头。但是写过的信,尤其是青少年时代的杰作,已经没有修改的可能。最好的补救之道是找到收信人,写张便条给他们,心平气和地追忆往昔岁月;再三保证你至死不渝,从来不曾放下对她的感情,即便死后也必定会旧地重游。这一招不见得管用,但是再怎么说,鬼可不是那么好惹的;收信者见此条后必定辗转反侧。 你也可以记一本假日记,里面充斥着对友人与情人都喜欢捏造事实的暗示:“我亲爱的小甜甜,即便她的谎言也让我心花怒放。”或“今天莱奥纳尔多给我看一封写给自己哥哥的匿名信,我真以为他犯了花痴呢!” 1990年 天下图书馆一般黑 一、各类图书目录都必须分开存放,越分散越好。必须尽心尽力将书籍目录与期刊目录分开,这两种目录都必须远离主题分类目录;同样的,新到图书必须与旧书远远分开。可能的话,这两种目录(新到图书与旧有图书)的字句拼法最好不一样。例如,旧有图书里的“poama”一字,新到图书应拼成“peama”。新书里的柴可夫斯基应按照国会图书系统拼写成“Chaikovski”,而旧有目录仍循旧拼法“Tchsikovsky”。 二、主题应由图书管理员决定。书的归类绝对不可迎合版权页上显示的内容主题类别。 三、图书编号应无法解读,而且要尽可能复杂,以便任何人填写借书单时,最后一行的号码都填不下,因此假设它们不重要。然后柜台服务员会把单子退还给他,警告他一定得照规矩填写。 四、申请借阅到取得书籍的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五、每次只出借一本书。 六、借阅单按照规矩填妥后,由柜台人员借出的书,不准带进参考室阅读,然后使用者就必须把工作拆成两部分:一半是阅读,一半用来查参考书。图书馆必须打击一切混淆两者的人以及同时阅读数本书的企图,免得读者斜眼儿。 七、在可能范围之内,尽量不提供复印机;若不幸这种机器业已存在,使用它也应极端耗时费力,收费应该比附近任何一家复印小店都贵,而且每次最多只许复印两三张。 八、图书馆馆员应该把读者视为浪费宝贵光阴(要不然馆员本来可以专心工作)的无赖,而且个个都可能是小偷。 九、参考室管理员的办公室必须是攻不破的。 十、刁难借书行为。 十一、绝不协助民众向其他图书馆代办借阅,或最起码得花好几个月。不管如何,最理想的流程应是确保读者无从得知其他图书馆的藏书内容。 十二、基于这一政策,偷书应该非常容易。 十三、开放时间必须与当地上班时间完全重叠,这乃是基于先见之明,与工会与商会负责人磋商的结果;周六、周日、晚间与午餐时间都闭馆,自是不在话下。图书馆最大的敌人就是打工的学生;它最好的朋友是托马斯·杰弗逊之类,自备大量私人藏书不需要上公立图书馆的人(但他们死后,却很可能把所有的书都捐给图书馆)。 十四、任何情况下,图书馆内都绝无可能找到提供饮食处;同时,若不先把借用的书籍全部归还,也绝无可能离开图书馆去觅食,因此,一杯咖啡下肚后,读书人又得重填申请单,重复借书的过程。 十五、任何人在任何一天,都绝无可能找到前一天使用过的书。 十六、绝无可能得知目前借出的书是在谁的手上。 十七、若有可能,不设厕所。 十八、理想状况下,民工应该进不了图书馆。如果不小心被他闯进来,而且根据1789年的原则,据理力争自己那份并未得到社会大众认同的权利,他也绝无可能获准进入书库圣殿——充其量只允许很快地看一眼参考书架。 机密附注:所有馆员都必须有某种身体残疾,因为国家机关有义务为残障公民提供工作机会(消防队正考虑跟进采用这一原则)。说得更明白点,图书馆员必须跛脚,以延长接过借书单、走进地下书库、再走回来的时间。对于有必要借助梯子,爬到离地8英尺高的书架上取书的独臂人员,应加装义肢以考虑安全。双臂都残缺的工作人员应用牙齿递交借阅的图书(图书馆规则中不主张递交超过8开大的书)。 1981年 熊之究竟 中央动物园里,警察和市长难得聚在一起,照理应该好生热闹,眼见地上残留着血肉模糊的几块残尸,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原来有几个小孩在北极熊的水池附近嬉戏。其中一个小孩向其他小孩挑战,看谁有胆跳进池中,跟熊一块儿游泳;挑战者为了迫使其他人跳进去,把他们的衣服都藏了起来;男孩们跳下水,里啪啦游过一头一团和气、昏昏欲睡的大公熊身旁。他们越玩儿越带劲,居然去逗它,它被惹恼了,伸出一个爪子,活生生吃掉(或应该说咯吱咯吱啃掉了)两个孩子。事后,人们大声吵着该不该把熊处死,但都承认这不是熊的错。媒体上刊出了几篇极具煽动性的文章:经调查发现……原来那两个孩子是西班牙种;也许是波多黎各来的,说不定是黑人,或者才刚搬来这儿,反正就像所有贫民窟出身的孩子一样,结党营私,好勇斗狠。 由此生出许多解释,每一种都很苛刻。带有愤世嫉俗意味的反应相当普遍,起码在谈话中是如此:自然淘汰嘛,谁让他们蠢到去惹熊,说得难听些就是活该;我才5岁的时候,就知道跳到熊山里一定会死。社会主义的解释:贫困地区出来的孩子,缺乏教育,哎!最底层的普罗大众往往都只是出于一时冲动,脑子缺少一根筋。但是我倒想问,所谓缺乏教育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怎么穷苦的小孩,也会在电视上,或在教科书上看到:熊会吃人,所以猎人要杀熊。
说到这里,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说不定孩子们正因为看过电视,上过课,才会有冒险的念头。学校和大众媒体反映出我们对野生动物的内疚和罪恶感,结果反而害这些孩子送命。人类对待动物总是残酷无情,但当人类察觉自己的残酷,就会变得即使不爱所有的动物(因为,除了偶发的迟疑,他们对动物的肉还是照吃不误),起码也会说它们几句好话。大众媒体、学校以及一般公众机构,在为人类自相残杀的暴行寻找种种借口时,坚持称动物性本善,似乎在心理与伦理上这都不算是个好主意。我们放任第三世界的孩子死亡,却鼓励第一世界的小孩不仅尊重蝴蝶和小白兔,也跟鲸鱼、鳄鱼、蛇同生共死。 请注意,这种教育方式本身并没有错,问题在于它选择的说服技巧太过分:为了让动物值得救援,把它们塑造得太拟人化,当成了玩具。有会说话的鲸鱼、加入圣方济会第三小兄弟会的狼,更触目惊心的是满坑满谷的泰迪熊。强调动物拥有生存下去的权利的同时,却没有人说它们野蛮到会吃人。情况恰恰相反,它们被塑造成抱起来很舒服、滑稽、好脾气、与人为善、聪明、谨慎的形象之后,才赢得尊敬。仓鼠最没大脑,猫最狡诈,8月的狗最会流口水,小猪最臭,马最歇斯底里,飞蛾最蠢,蜗牛黏糊糊的,蝮蛇最毒,蚂蚁最缺乏想象力,夜莺在音乐上最没有创意。那些可爱的小动物怎能不激起世人的怜爱呢?我们必须爱——如果实在办不到,起码也要尊敬!——诸如此类的动物的本来面目。从前的故事版本很直白,现在的版本又太夸张狼的善良面。从前我们必须挽救鲸鱼,不是因为它们善良,而是因为它们是大自然的一员,有助于维系生态平衡。而现在,在我们子女成长的环境里,广告、卡通、儿童图画书里,满是心地善良、守法、神情惬意、注重安全的熊。虽然事实上,告诉一只熊,它拥有生存权的主要原因只是它很愚蠢,也不讨人厌烦,但这不是在侮辱它吗? 所以我绝对有理由相信,在动物园里,杀死孩子的真凶是过多的教育。教育背后,是人类对丑恶良心的自责,为了掩盖人类有多么恶毒,我们硬生生地更改教条:熊比人善良。为什么我们不能老老实实告诉他们,人究竟如何一副德行,熊又是怎样一副卖相呢? 1987年 印第安人电影守则 从目前来看,美洲原住民文化前途渺茫,年轻的英雄们改善社会地位唯一的机会就是演西部片。为在此方面提供一些援助,我们特别拟定了一份有关战时及平时行为规范的基本纲领,一方面迎合电影中印第安人的形象要求,另一方面,也为这四面楚歌的少数民族无业游民指点一条明路。 攻击前 一、绝不可立即发动攻势,应该提早数日就若隐若现地暴露行踪,并故意升起烽火讯号让大家心知肚明,以便正面角色有充足时间送消息给第七骑兵队。 二、尽可能明目张胆地三五成群出现在周边的山上,并要在光秃秃的山峰上布置连瞎子也能看见的哨兵。 三、行进时要留下明显的痕迹,如马蹄印、冒烟的篝火、羽毛、一眼就能辨认出是哪个部落系统的护身符。 攻击马车 四、攻击马车时,一定要近距离跟着车跑,最好是在马车旁并驾齐驱,这样才容易中枪。 五、勒紧你胯下那匹众所周知跑得比驿马快的野马,这样才不至于超过马车。 六、记着要凭一己之力拦住马车跳到缰绳驭具上,以便车夫用鞭子抽你,然后顺势滚到车轮下被碾毙。 七、绝对不可一窝蜂冲上前去拦住马车去路,否则车夫就只好马上停车,下面也就没戏了。 攻击孤立农庄或围成圆圈的大篷车队 八、绝对不可趁黑夜浑水摸鱼,因为正面角色可能预料不到。必须切实保持印第安人只在白天进攻的传统。 九、无论何时都要发出类似狼人的怪叫来暴露你的位置。 十、如果白人也发出狼人的怪叫,要立刻伸头以便他拿你当枪靶。 十一、环绕着围成圆圈的大篷车进攻时绝不可缩小包围圈,这样你和你的同伴才会一个接一个地被射杀。 十二、全体人马绝不可一下子就全部加入包围圈,需等到有人倒下时才可替补。 十三、要记住无论如何得设法把脚缠在马缰里,这样你中枪倒下时才会被马拖着狂奔。 十四、只使用不熟悉操作方法的步枪,这样才能花很长的时间填装弹药。 十五、当白人援兵自远方赶来时,要继续绕着大篷车队跑。直到骑兵队集结到来后才离开包围圈跟他们对仗,然后在他们第一波攻势下就溃不成军,毫无章法地四处逃窜,这样才方便被一对一追杀。 十六、准备进攻孤立农舍时,夜间只派一个人去侦察。他必须接近有灯光的窗户,花很长时间观察里面的白人妇女,直到她发现贴在玻璃上的印第安面孔开始惊声尖叫为止。等男人跑出来了,才设法逃跑。 攻打堡垒要塞 十七、首先,趁夜色把马都放走。不要骑它们,把它们统统赶到草原上就行。 十八、利用梯子攻城时,每次只让一个人往上爬。先探出武器,接着是头,而且只在白种女人向枪手指出你的所在后,才露出全身。中枪时千万不可前倾死在堡中,一定要后倾摔到堡外。 十九、从远方射击时,要盘踞在山顶上显而易见的位置,这样才能在被人击中时向前跌下,粉身碎骨摔死在谷底。 二十、和白人面对面时应稍等一下,迟疑片刻,等他瞄准后你才瞄准。 二十一、上述情况下,绝不可用手枪,只能用刀、斧、铁棒等具有民族特色的武器。 二十二、如果白人派人突围,不可偷取他身上的枪支,只能偷他的表。并在下一名敌人到来前,一直难以置信地听它嘀嗒作响。 二十三、俘虏敌人时不可立刻杀死他,而是要把他绑在柱上或关在帐篷里,等待新月的晚上其他人赶来救他。 二十四、不管原先剧情如何发展,你都要确定,敌方号角手一定会在第七骑队信号从远方传来时送命。因为这时候堡垒里的号角手一定会站起身,在堡中角楼上吹号回应。 其他指示 二十五、当印第安村落遭到攻击时,要鬼哭狼嚎地从帐篷里冲出来,到处跑来跑去,并试图寻回稍早丢在不易拿取处的武器。 二十六、检查小贩卖的酒,其中硫酸兑威士忌的比例必须为3∶1。 二十七、火车经过时,一定要派出一名原住民猎人,挥舞步枪追着火车跑,并发出友好的打招呼的啸声。 二十八、从屋顶跳到白人身后抓他时,刀一定要拿成一种不会立刻割伤他的角度,以便他跟你徒手搏斗。而真正的攻势也要等白人转过身才发起。 1975年 色情电影之真谛 请问,你有没有看过色情电影?我指的不是那种有几个色情镜头的片子,比如《巴黎最后的探戈》(虽然不少人觉得它已经够不堪入目了)。我指的是货真价实的色情片,它从头到尾唯一真正的目标,就是刺激观众的性欲,而且当不厌其烦、变换招数的多次性交镜头挑起了这种欲望时,故事情节就完全无关紧要了。 有关部门经常需要判断一部电影是纯粹的色情,抑或是多少还有一点艺术价值。我不是那种坚持艺术价值至上的人(有时,真正的艺术作品,对于信仰、行为模式或当前舆论的影响,反而比价值较低的作品更危险)。但我相信,已届适婚年龄的成年人,有消费色情产品的权利,起码在没有更好产品的情况下是如此。但是我也承认,有时需要法院来裁定,一部电影的制作目的是表达某种观念或美学理想(即使画面违反一般奉行的道德观),还是只为挑逗观众的本能冲动而拍摄的。 这么说吧,有一个判断电影是否色情的标准,就是根据浪费掉的时间来计算。《驿马车》是一部大家认同的经典杰作,除了开头、中间几个短片段、结尾,所有情节都发生在驿马车上。若不是这场旅行,整部电影都没有意义。安东尼奥尼的《情事》却完全由浪费掉的时间组成:角色来来去去,谈话,迷了路又找回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像这么浪费时间的影像是否能给观众带来愉悦,姑且不论,但整部电影拍的就是这玩意儿。 相应地,色情片总是给我们看某些人在性交,以证明它值得上票价或碟片的价格:男人跟女人、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女人跟狗或种马(我注意到,没有拍摄男人跟母马或母狗性交的色情片:为什么不呢)。这倒也没啥关系,但片中总是有一大堆浪费掉的时间。如果吉尔伯特为了强奸吉尔伯汀娜,必须从林肯中心前往谢里丹广场,电影会拍给你看吉尔伯特开车的全程,他通过的每一个十字路口。色情片里满是角色上车和开车好几里路的全程,情侣浪费无数的时间在旅店柜台登记住宿,男人花许多分钟乘电梯到自己的房间,而女孩们在相互表白她们喜欢萨福胜过唐璜1之前,要喝掉许多杯冷饮,不停手地玩弄花边或衬衫。简而言之,你看色情片,在看到健康的做爱场面之前,必须忍受一部很可能是由交通部赞助的纪录片。 理由再明显不过。如果电影里头,吉尔伯特除了强奸吉尔伯汀娜(从前面、后面、侧面)之外,啥事也没干,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对演员而言,是体能上的负担,对制片而言,是经济上的压力。而观众也会无法忍受:犯罪要成其为犯罪,必须靠正常的背景烘托(但刻画常态对所有的艺术家都极其困难,反之描写变态、犯罪、强奸、酷刑却非常容易)。 因此色情电影必须提供所有观众心中的常态生活——这是让变态行为变得有趣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所以,如果吉尔伯特必须搭乘巴士从A点前往B点,我们就会如实看见吉尔伯特坐上巴士,然后巴士从A点开往B点。这往往令观众不快,因为他们以为自己会喜欢看那种妙不可言的镜头演个没完。然而,这只是他们的幻想。如果一个半小时全都是妙不可言的镜头,他们绝对受不了。所以浪费掉一些时间有其必要。 我重申一遍。你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如果角色从A点到B点花费的时间超出你愿意接受的程度,那么你看的那部电影就是一部色情片。 1989年 1 萨福为公元前7世纪活跃的希腊女诗人,作品中多谈论女同性恋情谊。唐璜是西班牙民间传说中的虚构人物,好玩弄女人,败德放荡,终遭报应。 小心病菌就在你身边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不讳言自己是同性恋者的电视演员,严正劝诫一个他摆明想勾引的少年说:“你跟女人做爱?难道不知道那样会致癌吗?”直到今天,米兰影视圈内还是经常有人引用这句名言。但是拿这种话当玩笑的时代已成过去了。我最近读到,有位麦特黑教授宣称,异性恋性行为确实会致癌。 是应该有人挺身而出,向社会大众揭发真相了。我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告诉大家:异性恋性行为会致死——连傻瓜都知道,这么做会生小孩。然而出生的人越多,死亡的人也越多。 过去,对艾滋病的恐慌使得人们无视民主原则,直对同性恋性行为设门槛。我们同样可以由此限制异性恋性行为,因为不管异性恋还是同性恋,我们所有的人在艾滋病面前人人平等。虽然我无意制造过度紧张,但还是要指出其他比同性恋性行为感染艾滋病危险更大的情况。 剧评家、知识分子及野心政客这些人不要到纽约的百老汇剧场去看戏。语音上的因素导致说英语的演员大量喷吐口水,已是公认的事实。你只需看他们背光时的侧影,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实验剧场把观众直接暴露在演员唾沫的火线以下。 如果你在公职选举中当选,千万不要跟黑手党打交道,否则就非得亲吻教父的手。跟克莫拉1黑帮打交道,也不值得鼓励,因为他们的仪式太血腥。 凡是教会2支持而进入政坛的人,必须多少回避领圣餐的仪式,因为细菌可能经由司礼神父的指尖传播,口头忏悔的风险更是不言自明。 普通老百姓在被原油污染的海里游泳,会增加传染的风险,因为其他泳者喝到污染的海水,再将它吐出时,口水微沫就由油滴携带散播。 每天吸烟超过80支的人,会用碰过其他东西的手指头,碰触每根香烟的顶端,细菌就这样进入呼吸道。 还要避免被解雇,因为这种事会让你整天啃自己的手指甲。 小心不要让恐怖分子绑架,因为绑匪照例都用同一个头罩蒙住所有肉票的脑袋。 在佛罗伦萨到博洛尼亚之间旅行,绝对不可以乘火车,因为恐怖分子在隧道中的密闭区域引爆炸弹,会导致有机碎层高速地迸裂并四溅,这样混乱的时刻,很难求得自保。 要避免待在可能成为核弹头攻击目标的地区:看到蘑菇云的人都会本能地用没洗过的手捂住嘴巴,喃喃道:“我的天哪!” 亲吻十字架的垂死者和被判死刑的人,一样都蒙受了较大的风险——断头台的铡刀总是重复使用,几乎从来没依正确步骤消毒过。 还有孤儿院里的小孩。坏修女会把这些小罪犯的脚绑在床上,逼着他舔地板。 少数族群和第三世界居民以及美洲的原住民面临重大威胁:大家都知道,你一口我两口地轮流抽烟斗,乃是印第安民族濒临灭绝的主因。还比如,中东与阿富汗人民暴露于遭骆驼舔舐的危险之下,所以伊朗和伊拉克的死亡率才那么高。 被秘密警察逮捕的人,遭心狠手辣的行刑者当面吐口水,也要承受极大的危险。 柬埔寨人民和黎巴嫩难民营里的居民,能逃就逃,应该避免被血洗,10位医生有10位(连那个胸襟特别开放的第十位,就是门格尔大夫3)都觉得这种事危险得很。 南非的黑人因遭到白人蔑视、扮鬼脸、吐口水,故而有感染各式各样疾病的危险。 各种肤色的政治犯必须尽一切可能,不要让警察的反手巴掌打到他们的牙床,因为同一只手可能以同样方式,接触过其他被刑讯者的牙龈。 饥荒地区的民众,千万不可一直吞咽口水来缓和饥饿的痛苦,因为他们的口水接触到周遭环境的脏空气,有可能造成肠子也被污染。 凡此种种,都是将来有待解决的卫生问题,官方与媒体大可不必将它们当作头条丑闻,大肆宣扬。集中力量,全力宣传本文提到的各种卫生指导才是他们该做的。 1985年 1 克莫拉,意大利的秘密犯罪帮派,历史非常悠久,可能15世纪就盘踞西班牙,19世纪控制那不勒斯地区,但19世纪后半叶遭到意大利政府大举扫荡而元气大伤。移民到美国的支派与黑手党互相残杀,势不两立。 2 此处指20世纪初兴起的天主教俗家信徒组织,鼓励俗家信徒更加自主地在生活环境中发挥天主教的影响。 3 门格尔大夫,狂热纳粹分子,希特勒消灭犹太人行动的忠实执行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用犹太囚犯做人体实验,有“死亡医生”的绰号。战后更名易容潜逃南美洲,1985年经证实已死亡。 高薪工作 有些工作供不应求,待遇也很高,但需要用心做些准备。 例如在市区安装教人如何上高速公路的指示牌。指示牌既疏散市中心的车辆,也疏散高速公路的车流量。我们若跟从指示牌前进,结果会等到疲惫不堪地开到市郊工业区最危险的僻街死巷时才恍然大悟。所以要把指示牌都摆对地方绝非易事。例如路况复杂的交叉路口,驾驶者无所适从,若无旁人协助就可能迷路——只有白痴才会把指示牌设在这种地点。事实上应该正好相反,指示牌必须布置在正确路径,设在驾驶者凭直觉就能挑对方向的所在,才能将他引入歧途。以此看来要把这一份工作做好,应征者对市政计划、心理学,以及博弈理论,都要有一点概念。 还有一种十分受欢迎的工作,就是撰写跟家用电器和电子设备包装在一起或印在包装上的使用说明。往往工作就是被这些讨厌的说明搞得头大。使用说明最理想的范本不是电脑那种厚厚一大本的手册。那样固然也能达成目标,但也花掉制造商太多成本。最佳范例其实是药品里面那种折成一小块的单张说明书。这类产品的一大共同特征,就是取了个看起来很科学又让产品的性质一望即知、使购买者在购买时就大出洋相的名字,比方泻停封、固裂特、咳灵顿。相形之下,附在盒中的说明却是借由最少的文字,把关系我们生命安危的警告弄得语焉不详:“本产品除某些不可预见之致命反应外,无不良反应。” 至于家用电器之类,说明书总是花很多篇幅来解释一望即知的事项,让你很想跳过不读。结果这么一来,你就会错过那一小段真正重要的资讯: 安装PN40时,必须拆开包装,从箱中取出电器。PN40必须等到箱子打开,才能取出。开箱方法为将箱子上方的两片盒盖,朝相反方向掀开。开箱过程中,请千万注意,箱子须保持直立,箱盖面向上,否则PN40会在作业中途掉出,并受到损害。需掀开的盖子上,明白地印有“此端向上”字样。若第一次尝试,无法打开箱盖,建议消费者再试第二次,箱盖打开后,取出铝制内盖前,最好先撕掉红色胶带,否则容器会爆炸。注意:PN40取出后,箱子即可丢弃。 还有一份不容小觑的工作通常都只在夏季招募员工,就是为畅销的周刊杂志设计问卷。 三罐泻药和一瓶20年陈放的威士忌,你会选择哪一样?一个80岁的老麻风病患者跟黛咪·摩尔,你选择跟谁一块儿去度假?你喜欢被撒一身凶猛的大红蚂蚁,还是跟克劳迪娅·希弗分享一间卧车厢? 如果以上各题你都选前者,你就是个别出心裁、有创意的聪明人,但有点性冷淡。如果你每一题都选后者,你就是个坏胚子。 我还在某大报的医药保健版上,读到一则有关日光浴的问卷,每个问题都有ABC三个答案供你选择。其中A的答案最有趣:如果你让皮肤曝晒在阳光下,它会变得多红?A:非常红。你被晒伤的频率有多高?A:我每次晒太阳都会晒伤。红斑出现48小时后,你皮肤的状况可说是:A:仍然红肿。分析:如果你大部分问题都答A,你的皮肤非常敏感,常因太阳晒伤而痛苦不堪。 这让我也想编写这样一份问卷:你可曾从窗子里摔出来过?如果答是,那接下来一题:你可曾多处骨折?继续,是。每次自高处摔下,是否有医生证明你将终身残疾? 如果你每题都答是,则你不是蠢到极点,就是听力有严重障碍。如果下回哪个恶作剧的家伙在楼下喊你,叫你赶快下来。那么别犹豫,继续往窗外探头吧。 1992年 家乡二三事 野蛮人 本着一贯的尖酸刻薄,但丁在他的《论俗语》(De Vulgari Eloquentia)中,对我的故乡亚历山德里亚可不怎么厚道,他在书中记录意大利半岛的方言,并声称我老乡那种“毛茸茸”的口音,绝非意大利方言,并暗示它简直不配算是一种语言。好吧,就算我们是野蛮人好了。即使如此,这也是一种命运。 我们不是意大利人(拉丁人),也不是凯尔特1人。我们是利古里亚人2的后裔,吃苦耐劳,天生体毛浓密,阿瓦莱(Carlo Avalle)1856年完成的《皮德蒙史记》,打从一开始就引述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第9卷对早于罗马时代的意大利人的评价: 你以为这儿找得到哪种人? 洒了香水的艾垂亚斯3之子或口是心非的尤利西斯? 你碰到一个天生粗犷的民族。 刚出生的婴儿被我们扔进冰冷河水, 任波涛锻炼他们的筋骨, 少年人朝朝暮暮徜徉山林…… 类此云云。阿瓦莱进一步指出,这些野蛮人长得“瘦削平庸,皮肤柔滑,小眼睛,头发稀疏,眼神充满自信,刻苦耐劳,声音洪亮。因此,第一眼看不出他们天赋异禀力气大”……传说有个妇人,“工作时开始阵痛。她不动声色躲到一丛荆棘后面。孩子生下后,她用树叶把孩子盖好,回去继续工作,没有人发觉有异状。直到婴孩开始哭号,母亲的秘密才暴露。但她对朋友和伙伴的劝告置若罔闻,仍不停地工作,直到主人付清工资,令她休息为止。史家根据这则故事常说,利古里亚女人有男人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则跟野兽不相上下。”以上是叙古拉斯(Diodorus Siculus)的记载。 马伦戈的田野 亚历山德里亚的英雄名叫加利亚尔多(Gagliaudo)。1168年,亚历山德里亚可以说存在,也可以说不存在;也就是说,它还没有以今天这个名字存在。这一带已集结了许多小村庄,也说不定已有堡垒的雏形。附近住了些农人,其中很可能还有一些,就是后来卡尔杜奇4所说的,被德国封建领主视为势不两立生仇死敌的那种“不过昨天才刚开始佩带武士兵器”的商人。意大利自治区联手对抗巴巴罗萨5,组成伦巴第联盟6,然后他们决定在塔纳罗河与波河交会处,建一座新城市,阻挡侵略者进逼。 分散的小村里的居民接受这一建议,可能因为他们看出其中有不少好处。这批人似乎只在乎自己的利益,但是当巴巴罗萨来到时,他们坚守阵线,遏阻来敌。那是1174年,巴巴罗萨兵临城下,亚历山德里亚全城在挨饿,于是(根据传奇)足智多谋的加利亚尔多现身了,他是农夫出身,可能跟那位好兵帅克有亲戚关系。他说动城里最富有的人,把他们千方百计收集到的一丁点儿麦子都交给他,让他那头母牛罗西娜吃个痛快,然后牵它到城墙外吃草。不消说,巴巴罗萨的部下逮着了它,将母牛开膛破肚,发现她满肚子饱饱的谷粒。装傻大王加利亚尔多告诉巴巴罗萨,城里麦子多得吃不完,只好拿来喂牲口。我们且想卡尔杜奇之言:斯拜尔斯主教每念及他满怀浪漫主义的士兵在夜里饮泣,便梦见大教堂的美丽尖塔,满头金色卷发而有武士头衔的伯爵,因为再也见不到他的赛珂拉7而感到绝望,他们都因“要死在商人手中……”的念头而沮丧不已。于是这支来自德国的军队拔营离开了。 传奇的梗概大抵如此,事实上,那次围城比这更血腥。似乎我老家的民兵为自治区作战时,在战场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市政当局宁可将它的英雄刻画成一个头脑灵活、不爱流血的农夫,他的军事才能乏善可陈,不过得天独厚,另外有一个十拿九稳的优势,所有其他人都比他略笨一点儿。 波河谷天启记 我知道我这本回忆录一开始,就表现出典型的亚历山德里亚精神,但我实在想不出更——该怎么说才好——大张旗鼓的表现方式。事实上,我也知道,描写亚历山德里亚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城市,任何敲锣打鼓的搞法都是桩错误;我倒不如采用比较含蓄的手法。我要介绍几个天启事件。所谓“天启”(我引乔伊斯的话)就是“突如其来的心灵领悟……”,有时是“粗鄙的言语动作,但也有时是心灵本身一段难忘的回忆”。一段对话、夜雾中蓦然出现的城市大钟、腐烂包心菜的臭味,若干本来没人放在眼里的事物,忽然变得重要:这就是乔伊斯在他浓雾笼罩的都柏林记录下来的天启事件。而比较起来,亚历山德里亚像都柏林,远多于像君士坦丁堡。 那是1943年一个春日的早晨。一切决定了:我们要离城而去,我们要去蒙费拉托避难,这样准可以躲过空袭。(不过,几个月后,我陷入法西斯与游击队的火网时,也学会了跳进水沟躲避冲锋枪的枪子儿。)一大早,我们前往火车站,全家人搭一辆出租马车。到达市中心广场面对瓦尔弗雷军营的地方,时间这么早,一片空荡荡无人迹,我瞥到远处一个我以为是小学同学罗西尼的人影,便大声唤他。结果那是别人,我父亲很不高兴,照例他就训了我一顿,说我做事从不用大脑,正常人不会像个疯子般到处乱喊“韦尔迪尼”。我纠正他说,我喊的是罗西尼,他说韦尔迪尼或比安基纳没什么不同。几个月后,亚历山德里亚有史以来第一次遭轰炸,我听说罗西尼和他的母亲一块儿死在瓦砾堆下。 天启不应该解释,不过上面这桩回忆中,至少有三次天启。首先,我因表现得过分热烈而挨骂。其次,我粗心大意乱叫人家的名字。亚历山德里亚每年都要搬演田园式的荒诞故事剧《吉伦多》(Gelindo)。故事的背景是伯利恒,但牧羊人谈话和辩论,都用亚历山德里亚方言,只有罗马千夫长约瑟夫和东方三博士说话,才用标准意大利文(他们这么做,显得很可笑)。故事是这样的,吉伦多有个名叫梅多罗的仆人,遇见三博士,并粗心大意把主人的名字告诉他们。吉伦多发现后,大发雷霆,把梅多罗痛骂了一顿:你不可以把名字随便告诉别人,更不可以随便在空旷处,公然大喊人家的名字,这样所有人都会听见。一个亚历山德里亚人可以跟你聊上一整天,而没有一次用你的名字称呼你甚至连打招呼都不直呼其名。你们见面互道一声:“Ciao!”(意大利招呼语)分手时说“下回见”,绝对不说“下回见,贝波”。 第三种天启比较含糊。我在记忆中仍见到那片城市空间,又宽又阔,就像父亲传给儿子的外套,中间有个清晰的小人影,距我们的马车很远:跟一位我再也不会见到的朋友,一次暧昧不明的会晤。在亚历山德里亚平淡而过分宽阔的空间里,人会迷失。城市在清晨、深夜或圣母升天日(或甚至每个星期天的下午1:30),街头不见半个人影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总是觉得路太长,一路都空空荡荡,任何在角落里埋伏或坐在经过的马车里的人,都看得见你,可以恣意侵入你的隐私、高喊你的名字、毁掉你的一生。亚历山德里亚比撒哈拉沙漠还大,淡如轻烟的摩根妖女8从四面八方穿梭而过。 就因为如此,一般人话说得很少,只很快交换简短的信息:他们听不懂你的话(也听不懂自己的话)。这对无分爱或恨的人际关系都构成局限。亚历山德里亚作为一个都会区,没有聚会场所(勉强算来也只有一个,莱加广场),但集散点几乎遍布各处。因此之故,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人在那种地方。我想起一个并非一定发生在亚历山德里亚,但很有可能在那儿发生的故事。萨尔瓦多20岁的时候,离开故乡,移民到澳大利亚,在那儿以流浪者的身份住了40年。60岁时,他存够了一笔钱,回到故乡。火车驶近车站,萨尔瓦多开始做白日梦:他是否还能在年轻时流连的咖啡店,找到那群老朋友,一度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还认得他吗?他们会不会热烈欢迎他,充满好奇地要求听他在袋鼠和原住民中间的冒险经历?还有那个女孩,她曾经……还有街角那爿店铺的老板……真是千头万绪。 火车停靠在废弃的车站,萨尔瓦多顶着灼热的正午阳光,步上月台。远处有名驼背的男子,铁路员工。萨尔瓦多再细看一眼;他认识这个人,尽管肩膀已弯,外加40年累积的皱纹:啊,当然啦,那是乔万尼,他的朋友,老同学!他向对方招手,迫不及待地走过去,用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的面孔,好像在说:是我呀。乔瓦尼看看他,先是没有半点认识他的表情,然后才微抬下巴招呼道:“你好呀,萨尔瓦多,你都到哪儿去了?” 置身亚历山德里亚这个大沙漠里,青少年可能非常亢奋。1942年7月的某一天,下午2点到5点之间,我骑着自行车在找一件东西,从城堡骑到田径场,又从田径场骑到公园,再从公园骑到车站。我穿过加里波第广场,绕过感化院,再掉个头,骑往塔纳罗河边,不过这一趟是穿过市中心。半个人影也不见。我有个笃定的目标,车站的书报摊,我看过那儿有一本廉价平装书,书已经不新了,是一则从法文翻译来的故事,似乎会很精彩。要一个里拉,我口袋里不多不少正好一里拉。我该不该买?其他的店都关了,或在我感觉上是如此。我的朋友都去度假了。亚历山德里亚只有空间、阳光和一条供我骑那辆轮胎被戳破的自行车的专用道;火车站那本小书,是唯一的叙事可能,因此也是唯一的真实可能。(许多年后,我会发生一种“心智短路”症状,即记忆与眼前的形象搭错线,在巴西中部的圣黑苏德拉巴市,乘坐一架摇摇欲坠的飞机着陆,飞机不能着陆,因为两只昏昏欲睡的狗,伸长身躯躺在水泥跑道正中央,它们不肯挪动。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这就是天启的运作方式。) 但是那一天,我跟那本小书之间冗长的前戏,我的欲望和亚历山德里亚的开阔空间欲迎还拒地交战(谁能知道?那本书说不定是烟幕,用以掩饰某种令一具身体及一种非肉体非禽鸟之想象都感到忐忑不安的欲望),在夏日虚空中长时间地蹬自行车,不停兜圈子,逃避的那一天,这些回忆尽管糟糕透顶,却也甜蜜且民族自尊得令人心碎。我们就是这样,像这座城市。让我结束这故事,如果你希望如此,我终于打定主意,买下那本书。就我记忆所及,它模仿伯努瓦(Pierre Beno t)的《亚特兰泰德》(Atlantide),又多了点凡尔纳9的味道。太阳西沉时,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但我已离开了亚历山德里亚,在床上的沉默大海中航行,我看到不一样的日落,不一样的地平线。父亲回到家,批评我书看得太多,还跟母亲说,我该在户外花更多时间。但事实正好相反,读书是用来治疗我的空间过多症。 不可夸大 我受过一次震惊,那是在年纪稍长,我进了都灵大学之后的事。都灵人是法国人,也就是凯尔特人,不像我们利古里亚人都是蛮子。我的新伙伴早晨来到钟塔大楼的讲堂,都穿着合宜的衬衫,打着合宜的领带,对我微笑,伸出手走过来说:“你好吗?”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若是在亚历山德里亚,碰到无所事事的朋友,他们都会眯起眼睛瞄我一眼,害羞而郑重地说:“好哇,你这笨家伙!” 相距不过90公里,可这儿的文明却是截然不同。我直到现在还耽溺其中,我无论如何都坚持认为它比较优越。我们那地方人不懂得撒谎。 陶里亚蒂10遭人枪击那次,引起极大的骚动,亚历山德里亚人必要时也会兴奋。他们挤满了原名拉塔齐广场的自由广场。扩音机随即传出收音机播报巴尔塔利赢得环法自行车大赛的新闻。我们事后得知,这一优异的媒体操作,在全意大利都收效良好。但是它在亚历山德里亚运作得不够好:我们太聪明了,广播自行车大赛的新闻,不可能让我们忘记陶里亚蒂事件。但后来忽然之间,市政厅出现一架飞机。这可能是第一次有拖着广告横幅的飞机(我不记得广告内容是什么了),飞越亚历山德里亚上空;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这是纯粹的机缘巧合。亚历山德里亚人不信任阴谋诡计,对机缘却非常着迷。群众盯着飞机看:这件事有点不寻常,天啊,接下来他们还会出什么点子,他们每分钟都有新点子。每个人都发表超卓的见解,他个人深信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会对宇宙衰亡产生任何影响——他们不完全是这么说的,但咱们亚历山德里亚的乡音,每一个字里都隐含这个观念。然后大家就都回家去了,因为这一天不会再有什么可惊可异之事。陶里亚蒂只好自求多福了。 我想,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我是说,讲给非亚历山德里亚人听),可能被视为荒诞。我却认为它们棒得无以复加。我认为它们跟市史中流传的其他天启故事不相上下,像是借教皇与伦巴第联盟之助建城,顽抗巴巴罗萨,至死不投降,但又没有参加莱尼亚诺11之役。还有一则关于这城的传奇说,有位名叫佩多卡的女王,从德国率兵来围攻这城:她到达时,开垦了几座葡萄园,扬言除非喝到园中出产的葡萄酿的酒,否则绝不离开。围城持续了7年之久,但这则传奇还有后续故事,佩多卡被亚历山德里亚人打败,在愤怒与毁灭的狂暴仪式中,将桶中美酒通通倒在荒芜的地上,仿佛献祭大量野蛮的鲜血。富于想象与诗情的佩多卡女王,破坏了自己痛饮大屠杀淋漓鲜血(即便只是象征)的乐趣,以此自惩……亚历山德里亚人在旁围观,牢记在心,并推演出唯一的结论,此后他们形容人的愚蠢就说这人像佩多卡一样聪明。 圣方济曾经路过亚历山德里亚,并像在古比奥所做的一样,在此感化了一头狼皈依基督教。古比奥人把这当作不得了的大事,亚历山德里亚人却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圣人不去感化狼,还能干什么?更何况,亚历山德里亚人又怎么搞得懂这位翁布里亚来的客人,他有点戏剧化,有点歇斯底里,喜欢跟小鸟说话,不出去玩也不工作! 亚历山德里亚人对贸易兴趣浓厚,所以经常开启争端,发动战争。1282年,他们偷了帕维亚一座桥的铁链,当作战利品放在大教堂里展示;但过了没多久,圣器收藏室管理员就把它拿去修理自家厨房的火炉,也没人注意。他们掳掠卡萨莱,偷走了大教堂尖塔上的天使,但又不知怎么搞的,硬是把它给弄丢了。 如果你翻阅《漫游充满传奇与幻想的意大利旅行指南》,开头几页就有好几幅图表,说明意大利北方各省奇幻生物分布的情形,你会看到亚历山德里亚省纯净无瑕地独树一帜。这儿没有女巫、魔鬼、仙人、幽灵、法师、妖怪、鬼魂、洞穴、迷宫、地下藏宝,只有一栋“怪建筑”勉强挽救它的名誉。你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乏善可陈。 不信任神秘。不信任本体。一个没有理想也没有热情的城市。在裙带关系被视为美德的时代,诞生在亚历山德里亚的教皇庇护五世,他将亲戚赶出罗马,令他们自力谋生。数世纪来,亚历山德里亚一直有个富裕的犹太社区,这儿的人甚至连反犹太的劲儿都凑合不起来,对宗教大审判的禁令也视若无睹。亚历山德里亚人向来对冠冕堂皇的目标无动于衷,甚至高喊消灭异端的口号,也打动不了他们。亚历山德里亚人从不认为有必要以武力落实文字;它的收音机播音员都不是国语模范,它无法吸引大众有钱捐钱、有力出力,争先恐后抢救它们的艺术古迹,没有可资教导其他国家的东西,没有可供后世子孙引以为荣的东西,没有任何它以为值得费那番工夫去自豪的东西。 居民们发现,自己竟然是既没有夸大其词,没有神话,没有使命感,也没有真理的一座城市的后裔,这会多么令人骄傲啊! 雾的传说 亚历山德里亚由大片空间组成。它非常空洞,也令人昏昏欲睡。但忽然间,某个秋季或冬季的黄昏,当城市沉入浓雾,空洞就消失了,从乳白的朦胧之中,汽车的头灯光柱中、角落、边缘,突如其来的墙面、黑色的景深都在虚空中出现,由蕴藏深层意义之形体扮演一出新戏,亚历山德里亚变得“美丽”起来。你摸索着前行,紧贴墙壁,只能在朦胧中看这城市。你不能在阳光下判读它的身份,而必须等候雾霭降临。在雾中,你放慢脚步,不想迷路就必须认路;但不管怎样,最后总会到达某处。 对认识雾、喜爱雾的人,雾总是很和善,并且准确无误地给予奖赏。在雾中散步比在雪中散步,用带钉的雪靴把雪地踩得稀烂要好,因为雾不仅踩在脚下触感柔适,也从四面八方依偎着你,你不会弄脏它,你不会破坏它,它亲切地包围着你,你走过后它就恢复原状。它像上好烟草充满你胸臆;它有一股浓烈而健康的香味;它爱抚你的面颊,溜到你的衣领和下巴中间,搔痒你的脖子,它让你瞥见远方有个当你走近就消失无踪的鬼魂,有时它会让你发觉,面前忽然出现什么东西,说不定真的存在,但是它却闪避你,在虚空中消失无踪。(很不幸,你真正需要的是一场附带停电的永恒战争;只有这种时候,雾才有淋漓尽致的表现机会,不过人生在世,总不可能要什么就有什么啦。)雾将你与外界隔离,跟内在自我面面相对。 很幸运的是,如果亚历山德里亚的平原上没有雾,尤其在清晨,就会出现我们所谓的“非雾”天气。有种星云状的露水,它不是在田野间闪耀,而是往上升起,弄得天地间灰蒙蒙一片,还会濡湿你的脸。这下子——跟有雾的天气相比较——能见度好极了,但风景还是以单色为主;什么东西都泼洒上一层薄薄的灰色,毫不起眼;你必须出城去,骑自行车,走小道,或走运河两旁笔直的小径更妙,不戴围巾,往夹克里塞一份报纸保护胸部。在对月光敞开的马伦戈田野上,波河与塔纳罗河之间那块阴暗地带,有片树林子随风摇曳,沙沙作响,许多年前,这儿打过两场大胜仗,天气让人精神大振。 圣鲍多利诺 亚历山德里亚的守护圣人是鲍多利诺,以下是戴阿康纳斯说的关于他的故事: 卢特普兰特的时代,塔纳罗河附近,有个叫作弗洛的地方,出了一位神奇的圣者,远近驰名,他奉基督恩典,完成了许多奇迹,他预言未来或谈论远方的事情,仿佛一切都在眼前。有一次,国王到欧巴森林来狩猎,有名侍从用弓箭瞄准一头公鹿,不料却射伤了国王的外甥,亦即卢特普兰特妹妹最小的儿子,名叫安法索。国王平时极疼爱这男孩,见有意外,不由得为他的不幸哀哭,并立刻差遣武士去请上帝的先知鲍多利诺,要他祈求基督救这不幸的孩子一命。 在此我打断一下引文,让读者自行预测结果。一位正常的圣人——换言之,不是亚历山德里亚人——处于这种情形下会怎么做?接下来我们就把发言权交还给戴阿康纳斯: 武士才出发,男孩就断了气。而先知一见信差来到,就这么告诉他:“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但你的要求不可能办到,因为那男孩已经死了。”国王接到消息,一方面因他的祈祷未回应而伤心不已,另一方面仍公开承认,上帝的门徒鲍多利诺预言天赋异禀。 依我看来,卢特普兰特的表现非常好,他能了解伟大的圣徒教导的一课。也就是说,不能在现实人生中将奇迹使用过度。会把真正要紧的事牢记心上的人才算智者。鲍多利诺还完成了另一桩奇迹:让朴实好欺的伦巴第佬相信,奇迹是种珍稀的商品。 1965—1990年 1 如今说到凯尔特(Celt)人,多指英伦三岛中爱尔兰、威尔士、苏格兰高地以及法国布列塔尼等地操凯尔特语的人。但是在公元5世纪前,凯尔特人在欧洲势力庞大,占有现今法国及西班牙全境及意大利北部、德国西部和不列颠群岛等地。 2 利古里亚人(Ligurian),前罗马时期居住在今意大利西北部的民族。有些学者认为,他们使用的语言跟意大利语和凯尔特语都有密切关系,可能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过渡语言。 3 艾垂亚斯(Atridae),希腊神话中家族大悲剧的主角。 4 卡尔杜奇(Carducci),意大利诗人,获1906年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包括政治讽刺诗《撒旦颂》与《讽刺诗与抒情诗》等。 5 巴巴罗萨(Barbarossa),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 6 伦巴第联盟(Lombard League),意大利北部城市在12、13世纪,为了抵制神圣罗马帝国侵犯它们的主权,在1167年组成的联盟,在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撑腰下,迫使神圣罗马皇帝腓特烈二世同意授予相当程度的内政权与司法权,直到1250年,腓特烈二世去世始解散。 7 赛珂拉(Thecla),公元1世纪第一位为基督教献身的女性。在此代表虔诚贞静的贵族妇女。 8 摩根妖女(Morganle Fay),凯尔特民间故事和圆桌武士传奇中的主要角色,她是亚瑟王同父异母的妹妹,修炼成女巫,青春永驻,并能未卜先知,操纵凡人的命运。 9 凡尔纳(Jules Verne),法国小说家,以科幻作品脍炙人口。 10 陶里亚蒂(Palmiro Togliatti),意大利共产党领袖。 11 莱尼亚诺(Legnano),伦巴第联盟之成员城市,1176年联盟军在此彻底击溃腓特烈一世。 译者说明 本书是安伯托·艾柯第二辑《小记事》的中译本。承蒙中科院院士郑时龄先生的帮助,将本书意大利版本与英译本篇目一一对照,核实两个版本篇目数量相同,又各有一篇为另一版本所无。 本书由殳俏、马淑艳以英译本译出,又收入意文版中有、英文版中无的一篇(《一个真实的故事》),由郑时龄先生译为中文。其中,《序》《带着鲑鱼去旅行》《补办驾照奇遇记》《空中的吃喝》《完美犯罪》《2加2是等于4吗?》和《你所不知道的开头或结尾》由马淑艳翻译,其余篇目均为殳俏翻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