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盛唐小女官 作者:春溪笛晓 内容简介 郭家有女初长成,立志要当公务员!即使是到大理寺宣传口当临时工坐冷板凳,郭家三娘不仅没气馁,还把普法宣传搞得风生水起 诗仙李白深陷经济纠纷!五花马到底价值几何?警惕这些酒家骗局! 别再上当了,吴道子教你十个鉴别古画的入门技巧! 从辋川庄冲突说起!整顿终南山违章建筑迫在眉睫! 三娘今天知难而退了吗?郭子仪询问派去跟着女儿的长随。 没有,娘子还见到了陛下和贵妃,得了贵妃好多赏赐老爷!您怎么了老爷!别晕倒啊,军中需要您! 第1章 三娘出生在开元十六年。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她差点被冻死。幸好她祖父从官位上顺利致仕,退休待遇还不错,阿耶也在军中混得不错,是以她的小命还是保住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娘都像天底下所有小孩儿那样懵懂无知地长大,除了记东西还挺快以外与寻常孩童没多大区别。 母亲王氏很喜欢聪慧可爱的三娘,闲暇时会教她识字读诗。 三娘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启蒙时期,逐渐成长成能背出“江南可采莲”的五岁小女娃。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娘逐渐发现一件很令她不解的事:她娘总是在怀孕生产。 三娘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底下有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今年又添了个比她小五岁的弟弟。 要不是她阿耶时常要去军中待着,生怀频率说不准会更高。 三娘才五岁,就已经看着她阿娘的肚子鼓起来两次又瘪下去两次,仿佛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她掰着细嫩的手指数了数,发现她阿娘成婚十四载,已经生了七个孩子。 三弟满月酒的这天,郭家宾客盈门,来道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 无他,如今她阿耶在军中步步高升,认得的人无论如何都得到场来恭贺郭府添丁。 此时她们阿耶还在军中,具体哪儿三娘也不大清楚,反正很久都见不上面。幸而祖父祖母与几位叔父俱在,满月宴有他们负责招待客人,倒是不用她阿娘太过操劳。 三娘用两只手支着下巴,趴在床边看自家被养得粉粉嫩嫩的三弟,继续在心里计算她娘有多忙碌:光是怀胎就差不多占了七年,只剩七年可以做别的事。 更不必提剩下这七年也不是自由身,还得把那么多孩子给拉扯大! 真是太可怕啦。 成亲真的太可怕了,从成婚起就得一直生一直生。 三娘小小的心灵突然出现了一片不算太小的阴翳。 更令三娘惶恐的是,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好,大家看起来都好高兴,妇人们围着阿娘夸赞起来—— “你们夫妻俩可真够恩爱的。” 这是说阿耶这么多孩子都是她阿娘生的,每次阿耶只要得空回家就是跟她娘造孩子,孩子就是他们恩爱的最佳证明。 艳羡声不绝于耳—— “都说多子多福,你这肚皮估计是常乐坊里最有福气的了。” “对啊,每隔一两年就能顺顺当当地给家里添丁进口,这福气谁能比得上?” “就是就是,还有儿有女,真是太叫人羡慕了。” 还有人提出想摸摸王氏的肚皮沾沾儿女缘。 屋中都是女眷,不仅说话没啥顾忌,动起手来也没啥顾忌。 三娘注意到她阿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显然不太喜欢这种说上几句话就要上手摸人的家伙。 她怕王氏脸皮薄不好拒绝,马上蹬蹬蹬地跑过去横挡在王氏面前,拉着王氏的手说:“阿娘,弟弟好像醒了,不知饿不饿。” 王氏虽为儿子雇了乳娘,孩子小时却还是喜欢自己亲自喂养,要不然她感觉涨得挺难受的。 她听了女儿的话后便以给儿子喂奶为借口把人都请了出去。 等把人都送出去了,王氏走到塌边一瞧,才发现三子还睡得老香,小脸蛋白里透红,瞧着一时半会是不会醒的。 她转头看向旁边的三娘,发现三娘也用那圆溜溜、乌漆漆的瞳眸望过来,小小声呫嗫:“我看阿娘不喜欢被她们乱摸。” 王氏闻言笑了,抬手揉了揉三娘那长着细软发丝的脑袋,耐心教导道:“你个小机灵鬼,小小年纪怎地想法这么多?刚才都是你阿耶那些袍泽的妻子,说话可能糙了些,行事也不拘小节,但本心并不坏,你须得打心里把她们当长辈对待,切记不可再撒谎骗人。” 也不管三娘听不听得懂,王氏弯身把她抱进怀里讲解其中利弊:她阿耶如今在外镇守一方,平时有许多事需要差遣这些妇人的丈夫去做。若是她们在家享受着她阿耶保家卫国得来的太平富贵,却还因为后宅之事拖了后腿误了正事,那就真的太不应当了。 王氏还给三娘说起一些前车之鉴,比如有的人行事放肆、眼高于顶,不把旁人当人看,放纵妻小随意侮辱底下将士的家眷,于是关键时期被那家眷的丈夫给卖了。 战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很微小的问题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我知道错了。”三娘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东西,听完后直接把小脑袋埋在王氏怀里,闷声闷气地保证,“下次我不会了,阿娘你别生我气。” 这么小的奶娃娃连认错都跟撒娇似的,王氏哪舍得生她气?她摸着三娘脑袋说道:“阿娘就盼着你阿耶建功立业,多往上升几品,以后能给你挑个好夫婿。” …… 开元二十一年的秋天,入秋后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还是小小一团的三娘趴在窗边看廊外的雨,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看起来在为什么事犯愁。 这时三娘那只比她大九岁、今年年方十四的八叔郭幼明正巧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这个打小就很聪慧的侄女儿。 光听郭家八叔这排行就晓得郭家代代多子多福不是虚言了。不过这大抵也得益于她祖父官至刺史,好歹算是一方行政长官,儿孙再多点也养得起,要不然光是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就能把家里吃得一穷二白。 寻常人家遇到荒年或灾年就算不鬻儿卖女,小孩儿夭折的概率还是挺高的。 像三娘出生那年冬天闹雪灾就冻死了不少老弱妇孺,弄得王氏每天提心吊胆,一晚上要起来看三娘好几遍心里才踏实。 许是因为这么多孩子中就数三娘养起来最不容易,所以家中上下对她都多了几分偏爱,不仅王氏及自家兄姊格外疼她,连郭幼明他们这些当叔父的平时也很乐意陪她玩耍。 当然了,如果三娘没在牙长齐后央着人把炊具底下那层焦焦的玩意铲给她——并兴冲冲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示这也是“锅粑”的话,郭幼明会更喜欢这可可爱爱的小侄女。 要知道时人称呼对方,经常用姓加排行的模式,他姓郭,排行第八,友人们自然就喊他“郭八”! 如今郭幼明这个俊秀潇洒的郭小郎君,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姓名,他在亲朋好友间只剩下一个名字:锅粑。 就,到底是谁给她提起这种食物的啊! 郭幼明一度很想揪出罪魁祸首,可惜始终没能如愿。毕竟四五岁的小娃娃能把话说顺溜就很不错了,哪能指望她还记得是谁跟她提到过“锅粑”这个词? 最要命的是他老当益壮的爹牙口还挺好,听了三娘的话后乐呵呵地拿起块锅粑嚼吧几下,只觉越吃越香,令人回味无穷,于是每回家里蒸饭的时候都要叫人加大火候蒸出点锅粑来解解馋。 还力邀登门拜访的亲朋好友都来尝尝。 像郭家祖父这样的退休老头能有什么乐子?最大的乐事当然是和老朋友们喝喝酒吹吹牛。锅粑这玩意多适合下酒,香香脆脆还实惠! 在郭家祖父的大力推广之下,锅粑这种吃食很快风靡他们家所在的常乐坊。 对此,当事人郭幼明只想说—— 何家不蒸饭,何家无饭焦,但少闲人如郭家祖孙俩尔! 难得看到自己这个鬼点子贼多的小侄女一脸忧愁,郭幼明走过去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笑着问她:“我们家阿晗在愁什么?” 三娘这一辈起名都从日,她大兄叫郭曜,轮到她得了个晗字,意思是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 据说她娘辛辛苦苦生到天快亮才把她生出来。 家里人多嘴巴也多,平时喊她三娘的有,喊她晗娘的有,喊她阿晗的也有,三娘更小的时候花了老长时间才明白这些称呼都是在唤她。 身体突然腾空,三娘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她一点都没慌,径直伸手环住自家八叔的脖子,嘴上还不忘把自己正在烦恼的事和自家八叔讲了。 主要说的还是她和阿娘的对话。 找个好夫婿,然后呢? 然后生多多的孩子,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 恩爱夫妻都要这样的吗?她不想和人当恩爱夫妻了,她每天都有好多好多别的事想做。 郭幼明被自家小侄女的话说呆了。 他今年十四岁,每天酷爱在长安坊市间游来晃去,好游玩,好宴饮,唯独不喜欢习武读书,典型的大唐官宦子弟堕落代表。 结果他五岁大的小侄女,已经开始思考嫁娶生养的问题了! 郭幼明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刮着她鼻子戏谑道:“你才几岁,这就琢磨起成亲生子来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三娘绷起小脸,一本正经(但奶声奶气)地跟她八叔拽起文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郭幼明听得咋舌,屁颠屁颠抱着三娘跑去找郭家祖父献宝。 “……哈哈哈哈哈哈您不知道,她马上回我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不知道她这小脑壳到底是怎么长的,这话我听都没听过!” 郭家祖父听得腮帮子直抖,最终忍无可忍地怒骂:“这是《论语》里的话,你没听过你还嘚瑟上了是吧?给我滚回去把论语抄十遍,抄不完别想再出门!” 骂完了他还朝三娘招招手。 “晗娘你过来,别和你这不成器的八叔待一起,省得跟他一样不学无术。” 三娘小雀儿似的跑过去扑进她祖父怀里,乖巧地偎着她祖父偷眼看向她家八叔。 只见她那喜提抄书禁足两件套的八叔整个人瞧着就像泥塑木雕,一下子没有了灵魂。 第2章 “小没良心的。” 郭幼明一边抄书,一边埋怨旁边铁面无情的小监工。 “我平时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对我?” 三娘趴在书案另一头,好奇地看着她八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狗爬字。再好的笔墨纸砚,在他手里统统都是浪费! 为了当个敬重长辈的好孩子,三娘决定不把自己的真实评价说出口。她督促道:“八叔你得快快写完,你说过九月要带我去大荐福寺听俗讲的。” 当今佛寺一般会开设两类佛法大讲坛,一种是面向僧人的“僧讲”,一种是面向群众的“俗讲”。 俗讲是开元初大规模流行起来的娱乐方式,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后已经从最初的佛经故事变文衍生出各类历史故事变文,诸如《伍子胥变文》《王昭君变文》,甚至还有贴近民众生活的当代变文,具体内容类似于感动大唐十大人物。 长安城中最热闹的俗讲戏场在青龙寺,而后就是大荐福寺和永寿寺了。 郭家祖父致仕后定居长乐坊养老,离青龙寺所在的新昌坊也就隔了一个坊,三娘已经跟家里人去过几次,感觉不甚新鲜了。 九月算是佛教的长斋月之一,听闻大荐福寺要趁着这个长斋月开始讲新变文,三娘早早便央着郭幼明带她去玩耍。大荐福寺在安仁坊,要穿过东市再走很远,她还没去过呢! 郭幼明天生爱热闹,自然也想第一时间去听听这次的新变文,可惜这不是被罚抄书吗?他苦着一张脸说道:“你看我这像是能在九月前抄完的吗?你知道《论语》多少字吗?” 三娘一脸懵懂,摇着头反问:“多少字?” 郭幼明噎住。 他哪里知道多少字?谁会无聊到去数《论语》的字数啊! 郭幼明若无其事地掠过三娘的问题,拿过二十卷让它们在书案上排排站,好叫三娘直观地了解到《论语》到底有多难抄。 “看到没有,足足二十卷!” 郭幼明强调。 “就算一天抄十卷也要抄二十天,咱肯定是赶不上新鲜的了。” 三娘听后忧心忡忡,她冥思苦想片刻,积极请缨:“我跟八叔一起抄的话只需要十天,到时候正好去玩!” 一开始,郭幼明是拒绝的。可等他看到三娘写出来的字后沉默了,要模仿别人的字迹可能很难,但三娘这个初学者写起字来歪歪扭扭,竟是和他苦练多年(事实上并没有练)的狗爬字扭到一块了。 摆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是谁写的! 郭幼明瞳孔地震。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在屋里蔓延。 郭幼明开始三省己身:难道我真的这么菜?难道我真的这么菜?难道我真的这么菜? 好吧,他承认了,他确实挺不学无术。 接下来几天,叔侄俩分据书案两边,齐齐奋笔疾书,效率居然还挺高。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王氏很快发现三娘抄书抄得手指头都长出个小鼓包似的茧子来了。 小孩子的手本来就细嫩得很,平时用点力都能留个红印子,何况是每天拿那么久的笔?眼看三娘小小的指头都磨出了小鼓包,王氏立刻心疼地追问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这次东窗事发的结果是郭幼明挨了顿打,哪怕三娘说是她出的主意都挡不住郭家祖父揍儿子的决心—— “晗娘五岁,你也五岁?!” “十四五岁的人了,字还和五岁小孩差不多,你好意思吗?!” “你自己好意思,我这个当耶耶的都觉得丢脸!” 郭幼明被打得嗷嗷叫。 等郭幼明被抬回自己住处,三娘迈着小短腿泪眼汪汪地跟过去慰问,抽噎着说道:“八叔,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可我、我刚答应过阿娘以后不撒谎。” 郭幼明浑身都疼,本来挺难受的,瞧见三娘哭得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当即又好面子地强作坚强:“你别哭,我就是叫得惨点,实际上没啥事。要是我不装出很疼的样子多嚎几声,还得继续挨打!” 三娘这才止了泪,关切地问:“真的不疼吗?” 郭幼明笃定地表示不疼。 好不容易把三娘哄走了,他才暗暗抹了把辛酸泪,喊人进来给自己上药。当人叔父可真不容易啊! 相比于有些郁闷的叔侄俩,忍不住动手揍了儿子的郭家祖父心情却挺不错,拿着孙女抄的《论语》欣赏了半天。 翌日郭家祖父出去蹭贵人家酒喝,听到席间有人开始夸耀自家孩子,便也忍不住埋怨般说起自己的孙女不懂事,居然都能帮着她八叔抄书蒙骗长辈了! 才五岁啊,字就写得跟她八叔差不多,他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郭家祖父这明贬暗褒的话,旁人一听就明白他纯粹是在炫耀自己孙女五岁能书。 郭家祖父这么多年一直在地方上辗转,致仕后才回京师定居,买的宅子还在紧挨着城墙的常乐坊。哪怕他致仕前也算三四品的官,在权贵遍地走的长安城里还是不够看。 像今儿设宴邀大家来饮酒的便是集贤学士贺知章,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目前还兼任秘书监,掌朝廷馆藏的古今经籍图书,约等于大唐图书管理员兼中央出版署署长。 座中诸人也不乏朝中要员。 郭家祖父在这种场合一般只能当陪客,主人敬酒时热热闹闹地跟着喝就对了。 不过今儿除了贺知章这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秘书监以外,还有同样留在京师养老的书法名家钟绍京。 钟绍京不太擅长当官,一度被贬到偏远之地,不过他曾帮着当今圣上父子俩杀掉韦后、夺得皇位,如今都七十好几了,自然可以留在京师安享晚年。 钟绍京与贺知章同岁,两人算是几十年的好友,老来最爱凑在一起喝酒。 听郭家祖父吹嘘自己孙女五岁能书,字写得和他十四岁的儿子一样好,钟绍京呵呵一笑:“看来令郎的字写得不怎么样,连个五岁女童都比不上。” 吹牛惨遭当场拆穿的郭家祖父:“……” 老脸一红。 有点憋屈,但根本没法反驳。 没办法,说话这位不是旁人,人家本身就是当朝大书法家啊! 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呢?当年则天大圣皇帝建明堂,从明堂门额到明堂九鼎上的图文都特地点名他一个九品小官参与题字,可见他的书法早已超越品阶、蜚声长安!经过几十年的磨炼,他的书法如今更了不得了。 据传人家先祖还是史上有名的书法家钟繇来着! 钟绍京这么一开口,郭家祖父啥话都不敢讲了。 在贺知章、钟绍京这两位当世书法名家面前吹嘘自家小辈字写得好,纯属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这本来也只是酒宴上的小插曲,郭家祖父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不想散席之后,贺家一仆从竟追上了郭家祖父,给他赠了份字帖,说是给他家孙女临摹用。 贺知章为人好客,最好饮酒,对郭家祖父这个脸熟的酒友也有点印象。 方才郭家祖父被钟绍京呛得都没声了,他这个邀人过来喝酒的东道主自是要安抚一二。 郭家祖父比贺知章小十岁,官场上更算是晚辈,得了这么一份赠礼后心中激动不已,离开贺府时走路都带飘。 要知道地方上的三品官和天子身边的二品官,其中的差距可不止一星半点! 一直到回了家,郭家祖父都还有些得意。 他一生辗转各地任职,光是刺史就换过四个地方,走过的路多不胜数,见过的人也多不胜数,不仅腿脚练了出来,脸皮更是早就练成铜墙铁壁,席间被说道几句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没想到今儿竟还叫他白得了张字帖,这次赴宴着实是赚到了! 到家里坐定,郭家祖父便命人去把三娘唤来。 三娘不晓得祖父找她有什么事,不过她是个听话孩子,二话不说就跑过去喊:“阿翁!”边喊还边往她祖父怀里扑。 郭家祖父最喜欢她这股子快活劲,笑呵呵地揉了揉她脑袋,说道:“来,阿翁给你看样好东西。” 三娘不明所以,转头看向郭家祖父手中摊开的字帖,便见上头所书的字体端方秀致,一看便叫人心折。她已经跟王氏开过蒙,捧起字帖认真辨认了一会,便认出了落款处的名字:四明狂客! 三娘眨巴一下眼,不太认识。她不懂就问:“阿翁,谁是四明狂客?” 郭家祖父就给她介绍了一下,四明狂客贺知章,江南东道考出来的状元郎,年轻时才华横溢,老来疏放恣意,自号“四明狂客”。 事实上贺知章更有名的是他那一手草隶,不过能考状元的牛人写起楷书这种公文字体肯定也不会差就是了。 郭家祖父丝毫不提自己席上吹牛被戳破的事,表示这是贺知章听说她五岁能书,特地赠她一份字帖勉励她往后好好习字。 三娘本来听得懵懵懂懂,得知这居然是贺知章送给她的,登时高兴得不得了。她拿着字帖看来看去,一直看到吃饭都舍不得撒手。 还是王氏帮她把字帖收了起来,她才肯坐下来好好吃饭。 三娘好奇心向来很重,飞快吃饱后便央着诸位长辈与兄姊给她讲讲贺知章的事。 长兄郭曜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教她读了首最好记的《咏柳》,好叫她能领略一下人家贺学士的状元之才。 这诗写得朗朗上口,三娘听到“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候眼睛都睁圆了——明明全诗都是简单至极、朴素至极的言语,却莫名让人听上一遍就忘不了。 这位贺学士好厉害啊! 三娘得寸进尺地缠着长兄把《咏柳》写出来给她看。 说实话,郭家大多是武将苗子,郭曜的字也写得挺一般。可这是妹妹的要求欸! 根本没办法拒绝。 兄妹几个饭后便凑一起学《咏柳》以及研习贺知章所赠的字帖去了。 唯有郭幼明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目送三娘兄妹几人手拉手离开了,忍不住转头追问郭家祖父:“贺学士怎么突然送我们阿晗字帖?” 郭家祖父老神在在地说:“当然是因为知晓晗娘五岁能书,写得还比你这个当叔父的好。”他说完还觉得不太够,继续打击亲儿子,“人贺学士行八,你也行八,怎地人家就是状元之才,你却连五岁的侄女都比不过?” 已经沦为“锅粑”挺久的郭幼明:“……” 这家不待也罢! 第3章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们说话经常会进行艺术加工,三娘打心里觉得字帖当真是贺学士送她的,接下来也不见天黏着她八叔要去大荐福寺了,全心全意投入到练字大业之中,准备等学有所成后再央着祖父带自己去拜访贺学士。 时人并不拘着女孩子读书习字,甚至连骑马弯弓也是能学的,三娘能自己找事干王氏自然乐见其成。毕竟她平日里要抚育这么多孩子,还得帮着家里操持诸多杂务,没办法只顾着三娘一个。 最令王氏欣慰的是几个儿女都在三娘带动下变得颇为好学,连最不学无术的小叔子郭八都勤勤恳恳抄书(主要是不抄完没法出门)。 为人父母的,不就想儿女个个都能有个好前程?郭曜很有兄长的样子,读书乏了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在中庭锻炼拳脚。他们郭家男儿大多都是要上战场的,这一点阿耶早就告诉过郭曜,所以郭曜很自觉地督促弟弟妹妹勤练武艺。 他们家里已经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郭八)了,不能再多了! 正在抄书的郭幼明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把抄了大半的《论语》给划花了。他如丧考妣地换了张纸,暗自嘀咕: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背地里骂他! 转眼来到九月初,郭幼明奇迹般把他阿耶安排的抄书任务完成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点羞耻心的缘故,他的字抄到最后居然整齐了不少。 可见习字这事儿没旁的捷径,就是得静下心来认真苦练。 大半个月没出门,可把郭幼明给憋坏了。他正要出去找自己的友人们玩耍,身后就添了个寸步不离跟着他跑的小尾巴,坚持不懈地提醒他“长斋月到啦”。 大唐佛教以正月、五月、九月为长斋月,地方上的寺庙都会在长斋月中举办各种活动吸引香客,长安这种大都会当然会更热闹,连前去佛寺吃斋食的人都会比平时多上不少。 三娘要做什么事那可都是极有恒心的,等闲绝对不会放弃。 郭幼明看着这个侄女儿长大,对她执拗的性情再了解不过,知晓自己今儿肯定甩不掉这小跟屁虫,只能无奈地抱着她出门:“行吧,我带你去大荐福寺玩耍总成了吧?” 王氏早前便听三娘念叨了几次,见郭幼明直接就要抱着三娘出门去,赶忙把人喊住让他等等,给他安排了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跟着,又把郭曜这个当兄长的也给喊上。 别看郭曜才十一二岁,他身量已经趋近于寻常成年人,且遇事绝对比郭幼明要靠谱得多,有他看着妹妹王氏才能放心。 至于坐席、供品、巾子、小食、替换衣裳之类的杂物,王氏也早叫人备好了,保证叔侄三人不管走到哪都能舒舒服服有吃有喝。当然,其中大部分东西都是为三娘准备的。 郭幼明有些头疼,他自己出门都是两手空空的,有时候连个小厮都不带,哪里像小孩子出门这么麻烦?等领着侄子侄女出了门,郭幼明才和三娘感慨起来:“阿晗可真是你阿娘的宝贝疙瘩。” 三娘得意地应道:“对,阿娘可喜欢我了!” 那理所当然且开开心心的小模样儿看得郭幼明也怪稀罕的。 郭幼明侄子侄女都多,光是他二哥家就已经生七个了,更别提他上头足足有七位兄长。不过感情这种事都是处出来的,三娘这小娃娃从小最爱黏着他问东问西,他俩的关系自然最亲近。 这不,一路上看到新鲜东西,三娘又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抓着她八叔的手问个没完。 好在郭幼明不爱读书不爱练武,唯独爱游街串巷,对街上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对上小侄女得到解答后熠熠发亮的崇拜眼神,他更是洋洋洒洒地给她介绍起近在咫尺的长安东市。 比起鱼龙混杂的长安西市,东市这边要井然有序多了,主要负责满足周围那些达官贵人的日常需求。 长安建城时的规划便是如棋局般规整,不仅坊市安排得十分对称,东西两市里头也是划拉得整整齐齐的。 东市一共有八个门,除元宵节外俱都和各坊里那样晨鼓开、暮鼓锁,宵禁制度执行得非常严格,门内划分为二百二十行,每行商家数以百计,贵人们都得乘着马车才能把它从头逛到尾。 可见整个东市到底有多大。 三娘长这么大还没去逛过东市,光是听她八叔介绍都感觉自己已经开始眼花缭乱。她忍不住嘟囔:“长安真大!” 就算在长安住好多年也逛不完整个长安城。 郭幼明听着她的稚言稚语,忍不住揉着她脑袋问:“累不累?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三娘认真回道:“我自己还能走,等累了我再跟你讲。” 郭幼明知道自家侄女从不会和他客气,便继续给她介绍起沿途的事物来。 安仁坊离得不算特别远,叔侄几人慢腾腾地走,磨蹭了半个时辰也抵达了大荐福寺。 说起来大荐福寺本来修在开化坊,后来中宗皇帝在对面的安仁坊修了个小雁塔,寺僧们便陆续搬迁到塔院那边去,现在大荐福寺基本已经归到安仁坊那边了,大伙过来进香或者听俗讲也是直奔小雁塔所在之处。 三娘年纪到底还小,后半程基本全靠她八叔抱着走,这会儿终于抵达目的地,她便积极表示要下地自己入寺。 郭幼明依言把她放下,没走几步就撞见几个自己的酒肉朋友。 见到郭幼明终于再度露脸,友人们都围了上来慰问:“郭八,听说你挨打了?伤好啦?”“郭八,听说你被你阿耶禁足了?终于能出门啦?” 郭幼明:“……” 你们一个两个就不能问点好的吗? 等发现郭幼明还带着两个小的,恐怕不能和他们一块玩儿,那群酒肉朋友跟他约好改日再聚后便挥挥手走人了。 三娘拉着郭幼明袖角,很是贴心地说道:“八叔你跟他们走也没关系的,我和阿兄去听俗讲就好。回去的路我们也认得,你不用一直陪着我们。” 郭幼明倒是挺想跟友人们玩耍去,可三娘才这么小,郭曜这个兄长年纪也没多大,他哪里敢扔下他们不管?他可不想回去后喜提挨家法跪祠堂抄祖训一条龙。 开玩笑,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他阿耶在打儿子这件事上可从来不来虚的。 入了寺门,小雁塔很快映入眼帘。俗讲还没开始,人已经挺多了,三娘迈开小短腿地跑过去找位置,很快挤到了前排一处空位上。 旁人见她年纪小,身边又只跟着两个少年郎,自然都好心地给她匀了点位置。 三娘不知是别人照顾她,只觉自己运气好,占了个听得最清楚的好地方。 今儿秋日晴好,风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三娘坐定以后见俗讲还没开始,便拿出小食开始分吃,先给她八叔和大哥,再给跟着来的小丫鬟和小厮,一圈分下来剩下的便不多了。 三娘正要拿起一块香香甜甜的糕点放进嘴里,余光却扫见旁边坐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此人眉目俊朗,身姿颀长,模样瞧着有几分宝相,他不像是来听俗讲的,倒像是来与友人谈诗论道的。 三娘从小有个毛病,那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比如她几个叔父之中就数八叔长得最好,所以她小时候便爱缠着八叔让他陪自己玩。 她刚才只顾着找位置和分小食,都没仔细看旁边的人长什么样,这会儿不经意地瞧见了对方的相貌,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 三娘立刻大方地给旁边那人分享自己带来的糯糯软软的桂花糕:“您要尝尝看吗?不是很甜,一口下去满满的桂花味,特别好吃!” 郭幼明见三娘主动和旁边的人搭话,心里咯噔一跳。 他转头打量了那人几眼,更不放心了:这人看起来虽然已经三十来岁,姿仪却是一等一的好,想来是凭着那张脸把他酷爱以貌取人的小侄女吸引住了。 没等郭幼明琢磨明白,三娘已经卖力地把自己的桂花糕推销出去。毕竟谁拒绝得了她那双乌亮乌亮的眼睛? 三娘向来是不怕生的,既然对方接了她的糕点,那就是愿意和她交朋友了! 她积极地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家中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娘”。 那人显然鲜少接触这么活泼的小孩儿,拿着那块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静了一下才礼尚往来地报上姓名:“某姓王,字摩诘。” 三娘充分发挥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追问道:“摩诘?哪个摩?哪个诘?” “《维摩诘经》的那个摩诘,那是一部很有名的佛经。”那人耐心解释,“某单名一字维,便取摩诘二字为号。” 三娘听后依然一知半解,不过既然有了解释她也就不纠结了。 她很自来熟地跟这位摩诘居士交流起来:“我跟您讲,我外祖父也姓王哦,他祖上是太原王氏的,说不准你们很久以前曾经是一家子。” 王维微讶。 他祖上确实是太原王氏,只不过后来他们家已经迁到河东。 事实上他们太原王氏的后裔在长安遇到同族也不算稀奇,毕竟王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的太原望族,往上数几代有那么一点关系实在再正常不过。 此时大荐福寺的俗讲马上要开始了,有人在旁当、当、当地敲锣提醒。 三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过去,没再和王维聊“几百年前是一家”这一古老话题,只眼巴巴地等着俗讲开场。 第4章 王维近年来跟着大荐福寺的道光禅师研习佛法,平日里都是租住大荐福寺的客院。他妻子去世将近两年,道光禅师见他平日郁郁寡欢,便劝他多出来走走,感受一下俗世的好处与妙处。 今日来听俗讲也是道光禅师劝他来的。 道光禅师说出世有出世的活法,入世有入世的活法,他既然尘缘未了,不应这么早便生出隐遁之心。 王维其实并不爱这样的热闹,但还是听从了道光禅师的建议。此时他拿着手中的桂花糕犹豫片刻,终归还是把它送进嘴里吃掉了。 兴许是为了照顾小孩子手小嘴巴小,郭家的桂花糕做得挺小,成年人一口就能轻松吃完。正如三娘所说,这桂花糕不算太甜,入口不觉得腻,反而能品出秋日里吸饱了阳光的桂花香。 明明是入秋后最常见的味道,明明是各家都会做的寻常糕点,吃着却很不赖。 王维也把目光转到讲俗讲的僧人身上。 道光禅师是京师有名的高僧,这种面向香客的俗讲自是不会劳动他亲自出面,不过今儿可是长斋月第一次开俗讲,负责的人也极有身份,乃是道光禅师门下弟子明空。 明空能被道光禅师当亲传弟子,眉眼自是周正得很,一看就是与佛有缘的那种。 俗讲不仅要会讲,还要会唱,涉及佛赞之类的都是要唱出来的,而明空恰好有把好嗓子,大荐福寺每次长斋月开讲便都由他来负责。 三娘不懂这背后的弯弯绕绕,瞧见大荐福寺连和尚都长得这般出众,只觉自己真是来对了——不仅能碰上个长得贼拉好的邻座,连主讲都这般品貌出众! 今儿明空要讲的是《木兰变文》,算是极少见的以女子为主人翁的变文,算是大荐福寺一次大胆尝试。 佛寺中这类俗讲一开始盛行时还只是唱经和释经,现在则是每到长斋月都会积极更新变文内容,暗搓搓和其他佛寺打擂台。 如今变文已经盛行二十余年,各种题材都有人涉足过了,明空便打算来个推陈出新,给香客们讲讲史上这些有名的女子。 看看这个花木兰,替父从军,为国征战,可谓是忠孝两全,多值得广为宣传对不? 这个决定其实还是有些冒险,因为大唐出了个则天大圣皇帝,天下差点就要彻底改姓武,很多人都担心往后会再出一个这样的奇女子。这节骨眼上你搞《木兰变文》,那必然可能给自己招来一点儿麻烦。 明空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背靠道光禅师这么个德高望重的好师父,胆子自然比其他佛寺的主讲要大一些。 这次的《木兰变文》便是明空请租住在大荐福寺的读书人帮忙润色出来的,就等了长斋月正式开讲了! 三娘还没读过《木兰辞》,很快被这别开生面的新鲜故事给吸引住了,连剩下的桂花糕都忘了吃。 听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那一段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遗憾,转过头小声和自己端坐一边的兄长郭曜讨论起来:“木兰留下当官多好,能让她阿耶阿娘都过上好日子。” 郭曜也小声给她解释:“她是女子,再不走的话会被发现欺君的。” 三娘有些郁闷,那十二年的征战分明是木兰去的,怎地就欺君了? 生为男孩儿和生为女孩儿竟是这般不同吗?她又和郭曜嘀咕起自己这个特别不服气的想法。 郭曜跟她分析道:“男女都一样也未必是好事,若是男女都一样,那遇到战事男女都要应征,对寻常百姓而言岂不是更艰难?方才你也听到了,战场上那可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是谁都能活着回来领战功,总要给家里留点人吧。” 他虽才十一岁,却已经六个弟弟妹妹的兄长,说起话来便有些老气横秋,比郭幼明这个当幺叔的要成熟稳重得多。 三娘还是有些不服气,连后头的内容都不大想听了。 一旁的王维把他们兄妹俩压低声音的交谈尽收耳底,他转头看向旁边气得鼓起脸颊的五岁小娘子,只觉这小娃娃连气闷起来都怪可爱的。 小孩儿的想法总是比成年人更天真也更天马行空,连听了这场连说带唱的《木兰变文》都能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 王维与妻子成亲多年,始终没有子女,如今妻子离世、鳏居一室,他也没想过要再娶。是以像三娘这种年纪的小孩儿,王维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了,只依稀能想起少年时家中弟妹也是这般讨喜可爱。 重阳将近,王维突然有点想念家中亲人了。 三娘对正在讲的《木兰变文》失了兴趣,正准备掏点小食出来垫肚子,就察觉王维投来的目光。 她看了看自己所剩无几的桂花糕,再看了看王维那张秀逸非凡的脸蛋以及略带怅惘的眼神,决定忍痛给他分享仅剩的美味:“你还想吃么?” 这么大一点的小孩根本藏不住心里的想法,那种“我也不多了”的纠结与心疼几乎写满了她整张小脸。 王维:“……” 王维说道:“不用了,你吃吧。” 他还没有无耻到跟五岁小孩抢吃的。 哪怕变文一向是摘取精彩部分切入,这场俗讲还是讲到了下午才结束。三娘把带来的小食都吃完了,饮子也全吨吨吨地喝进肚子里,郭幼明便问她要不要尝尝大荐福寺的斋食。 恰好到饭点了,佛寺有便宜的斋食供应。 贵人们要是吃不惯面向寻常香客的麦粥麦饭之类的,也可以加钱吃点别的,光是蒸饭就有十来种可以选,各佛寺更是都有自家独有的特色糕点供应。 别看三娘年纪小,她做事有主意得很。听她八叔问要不要吃了斋食再走,她马上又逮着机会和王维搭话:“您常来这边吗?” 王维本来已经准备离去,听三娘这么一问又涵养极佳地回答:“某客居于此。” 三娘听懂了,这位摩诘先生就住在这里。她两眼一亮,知道自己问对人啦! “您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吗?”三娘积极追问。 听八叔说出去吃饭最好找常客问清楚哪道菜最好吃,不能问店家或伙计,不然会被他们给坑了。 至于她八叔之所以会这么谆谆告诫她,当然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被坑的那个——当时他花了大价钱吃了超难吃的菜、买了超难喝的酒,简直一肚子火,回来后和三娘念叨了好几回。 这不,三娘不仅记下了,还活学活用地实践起来。 王维想到自己也该用饭了,索性亲自领着她们去斋堂。 寺中有“梆响过堂”的惯例,斋堂外悬着木梆子,到饭点时便敲得梆梆作响,提醒寺僧和租客们该用斋餐了。 三娘一行人来到斋堂外时正好看到有人在敲梆,清脆的梆声传得老远,引得她好奇地驻足看了过去。 对小孩儿来说什么事物都很新鲜,她认真观察了半天,觉得这东西很有用,哒哒哒地跑过去问那个敲梆的小沙弥:“这个能敲得很响的东西叫什么?怎么做的?” 郭幼明只觉一眨眼的功夫他那么大一侄女儿就不见了,赶忙跟过去抱起三娘教育道:“在外面不能乱跑知不知道?仔细让人把你抱走卖掉!” 三娘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相当诚恳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又继续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小沙弥,似乎真的非常需要这个能挂在门口敲得倍儿响的梆子。 郭幼明:“……” 总感觉提前体会到了给人当阿耶的辛酸,想来他阿耶每次看到他诚恳认错、从不悔改的态度时都气得不轻。 三娘一点都不晓得她八叔复杂的心路历程。 她兴致勃勃地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才跟她八叔说起自己的伟大构想:“这个听起来很容易弄,一会回到家我就让阿翁挂一个到八叔房门外,这样八叔以后就没法睡懒觉啦!” 须知幼崽的精力十分旺盛,家里人平时外出的外出、读书的读书,就郭幼明这么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士可以给她当陪玩,三娘自然对郭幼明时常睡到日上三竿这事儿十分不满。 所以看到小沙弥敲梆子时她立刻来劲了。 世上竟有这等叫醒神器,她一定要拥有! 郭幼明:????? 我真是谢谢你啊,想法多多的小阿晗。 旁听了全程的王维和郭曜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人相携入了斋堂,里头已经飘起了食物的香味。哪怕没有荤腥,大荐福寺的斋餐闻起来也很不错,至少三娘感觉自己有点饿了。 她力邀王维等会一起把斋食交换着吃,这样他们都可以尝到好多种不同的美味! 王维没有拒绝。 最终这顿饭在三娘的主持下把每样吃食都互换了一轮,所有人都吃得非常丰盛。 回去的时候远还没到宵禁的点,叔侄三人便又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郭曜已经开始读书了,路上忍不住与三娘说起刚才那位摩诘居士可能是位非常有名的大才子。 三娘听后笃定地道:“他长得这般好看,才华肯定不会差!” 郭曜闻言看了眼旁边的八叔,嘴里还说道:“那可不一定。” 郭幼明:? 你什么意思? 你小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说话就说话,你看我做什么? 郭曜转开眼,不看他们家八叔投来的愤怒目光,摸着三娘脑袋给她背起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最后还重点强调这是人家王维十七岁的时候写的。 有的人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却还是文不成武不就,估摸着十七岁时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啊! 第5章 三娘如愿出去玩了一天,开心得一回到家就蹦进她阿娘怀里,手舞足蹈地说个没完,从自己听了什么故事讲到自己都吃了什么。 最后还把王维大夸特夸了一通,直说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为了不让王氏念叨她以貌取人的毛病,她还现学现卖地背起了她长兄路上背过的诗表示自己也有欣赏别人的内在美,并问王氏:“茱萸是什么东西?九月九要登高的吗?阿娘,我也想去!” 王氏被她吧啦吧啦一连串话弄得头疼,无奈地说道:“你怎么什么都想去?今儿你才出过门呢。” “今儿和八叔一起去的,重阳要和阿娘去,每个人都要去!”三娘还有理有据地把人王维的诗给改了词,“遍插茱萸一个不少!” 王氏心道,怎么能一个不少,你阿耶还在外头来着。 不过丈夫郭子仪回来得少,不仅夫妻俩分隔两地,孩子们见到他这个父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也难怪三娘压根没把她阿耶算进来。 郭子仪作为从四品的都护府二把手,其实可以把家眷接到任地去,不过考虑到边境苦寒,七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一岁,郭子仪在郭家祖父致仕后便把她们母子几个安排到长安,这几年只在有职位调动或回京述职时能回来小聚一段时间。 佳节将至,王氏也有点想念远在边关的丈夫了。 重阳算是大唐三大节之一,到时候连官衙都会放假,出游的人摩肩接踵、多不胜数,自家小孩儿总不能全困在家里。 王氏考虑片刻后便说道:“回头我与你祖母商量商量。” 三娘得了王氏半肯定的答案,马上快快活活地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家里每一个人。 往年郭幼明等人也会去凑热闹,本不觉得有多新鲜,看她迈着小短腿兴冲冲跑来报喜,竟也莫名添了几分期待。 郭家祖父还和三娘回想当年自己在地方上登过多少山、遥望过多少次故乡。他可是当过四州刺史的人,地方经历可丰富了。 三娘听得津津有味,并且积极追问哪里的山最高、哪里的水最甘甜以及地方上都有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每说到精彩处,她那张嫩乎乎的小脸蛋上写满由衷的惊叹,极大地增加了郭家祖父的诉说乐趣,叫他忍不住搜肠刮肚多回忆些有趣的事讲给孙女听。 三娘听了一脑子地方趣闻,回去以后心里还是痒痒的,翻出自己每天练字用的笔墨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遇到不会写的字,她便蹬蹬蹬地跑去寻她阿娘或祖父问怎么写,问明白了又蹬蹬蹬地跑回去接着往下写,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竟也不嫌累。 这般忙活了几天,三娘总算是把她祖父提及的地方趣闻统统记了下来。 她拿起自己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字经过这段时间的勤学苦练总算已经整齐了许多,不再是最开始那歪歪扭扭的模样了。 三娘抱着自己好几天的辛劳成果跑去找祖父献宝。 郭家祖父见她捧了厚厚一叠文稿跑过来,不由问道:“晗娘拿的是什么?” 三娘用力迈过对她来说有点高的门槛,径直跑到郭家祖父身边举高文稿给他看:“祖父说的,我都写下来了!” 郭家祖父微讶,接过文稿仔细看了起来。 唐人为官讲究“出将入相”,文武官员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无论是文官想转武官还是武官想转文官,只要符合对应的选拔条件即可。 郭家祖父就属于文官武官都混过的那种,他身高八尺,声如洪钟,胡须还挺茂密,看起来更像个武将。 可他后来历任四地刺史,文辞方面的能力其实早就给练出来了,叫他自己写可能写不来,让他品评一二还是轻而易举的。 郭家祖父仔细品读起了亲孙女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只见她居然把他提及过的吉、渭、寿、绥四地的重阳风俗都记述出来了,地名、人名、事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读着读着眉头越扬越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盛,最后放下文稿抱起三娘哈哈大笑:“看来我们郭家生出个才女来了!” 三娘见祖父这般高兴,自己也很快活。只不过她还是认真分辨道:“都是阿翁讲的,不是我想出来的。” 既然都不是自己想的,哪里能算才女呢! “你能写出来就很了不得了。”郭家祖父拿郭幼明给她举例,“你看我给你八叔讲了百八十次,他能写出什么来?” 最近手头紧、正准备过来跟自家亲爹讨点钱花的郭幼明:“……” 我真不该在这里! 郭幼明在收回脚和不收回脚两个选项中挣扎片刻,还是抵不过好奇心迈开脚跑过去看看爷孙俩到底在聊啥、怎么会殃及他这无辜的池鱼。 郭家祖父正好想敲打敲打自己这个幺儿,便把三娘写的《郭刺史见闻录》递给郭幼明看,嘴里还不忘教训道:“你看看你都十四岁了,文章能写成这样吗?” 说实话,三娘的岁数摆在那,真要说她能写出什么绝世奇文来那肯定是假的,充其量只能说记述得挺顺溜而已。可光是能把文章写顺溜这一项,已经远超许多人了! 君不见许多人好几十岁了,写起文章来还是磕磕绊绊的,憋半天都憋不出三句话来。 郭家祖父边捋着花白的胡须,边睨向自己表情变得很精彩的幼子。 郭幼明的脸色确实非常精彩。 就,最近他一口气把论语抄了十遍,感觉自己的一手字总算能看了,不至于再被五岁小侄女比下去,于是又开始每天呼朋唤友到处浪。结果他还没放纵几天,他这宝贝小侄女又给他来了一记痛击——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他宝贝小侄女不止一手字进步神速,连文章都已经会写了?! 郭八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之中。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郭幼明一脸绝望地看向自家小侄女,隐隐感觉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本来嘛,他头上那么多兄长在,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努力,他只要赖在亲爹身边混吃等死就好了,每天跟着朋友们到处玩耍不香吗?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读书习武? 可现在问题大了。 以前他这宝贝侄女顶多只是背诗比别人快一点,口齿比别人伶俐一点,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居然还要舞文弄墨!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才好哟! 三娘一点都感受不到自家八叔的绝望,见郭幼明差不多该看完了,哼哧哼哧拖出桌案边放着的梆子给郭幼明一个惊喜:“八叔你看,祖父让人做好了,正准备等会让人挂到你房间外面去呢!” 郭幼明:“……” 这一天,生无可恋是郭家小八脸上出现最多的表情。 即使郭幼明再不情愿,郭家祖父还是让人把那能够敲得老响的梆子给挂到他房门外。 三娘开开心心跟过去看悬梆现场。 郭幼明连钱银都不讨了,大步迈开腿追上去将跑得格外欢快的自家宝贝侄女捞起来:“阿晗啊阿晗,你别老欺负八叔行不行?” 三娘回答得掷地有声:“不行!”她说完后又觉得有点儿不对,这种事怎么能承认呢?三娘乌眼珠一转,麻溜改了口,“阿晗才没有欺负八叔!” 郭幼明唉声叹气地说道:“晚了,八叔已经伤心了。” 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着走远。 郭家祖父目送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拿起文稿翻来倒去地看,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藏不住的笑容。 郭家祖母向氏进屋时瞧见他那笑,差点都想退回去当没来过。没办法,任谁看见个八尺大汉笑成这样心里都会有点发憷。 “你这是怎么了?”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向氏终归还是走进去坐到郭家祖父身边追问。 郭家祖父便把三娘写《见闻录》的事给他讲了。 比起讲究韵律的诗赋,写这种记叙文章算不得多厉害,但那得看是谁来写。他孙女今年才五岁,谁知晓了不得夸一句聪慧过人! 一想到这儿,郭家祖父就有点坐不住了,二话不说起身换起了衣裳。 向氏都被他弄糊涂了,跟着起身问道:“你要去哪?” 郭家祖父边套外袍边说道:“我去趟宣平坊,看看贺学士在不在家。” 得了宝贝谁不想跟人炫耀一下?尤其这宝贝还是他的亲孙女,他自然更加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思。 既然他们家晗娘有这样的天赋,那他肯定得出去广而告之。以后说不准能给晗娘找个格外出众的孙女婿呢? 上个月贺学士可是给他孙女赠了字帖,如今他孙女的字大有进益,他不得去感谢一二?最好还能讨几句点评回来鼓励鼓励孙女再接再厉,往后多多读书习字当个真正的小才女。 向氏听了丈夫的打算,忍不住说道:“人贺学士怎么得空看这种小儿文章?你也不怕丢人!” 郭家祖父道:“我这不是自己去拜访贺学士吗?就算贺学士今儿不见我也没旁人知道啊,能丢人到哪儿去?” 向氏道:“你总说八郎没脸没皮,担心他把晗娘给带歪了,我看八郎和晗娘都是跟你学的。” 郭家祖父才不搭理老妻的调侃,整好衣襟后便把文稿往袖里一揣,龙骧虎步地往宣平坊而去。 不知道的人看了会以为他是去找人干架的。 第6章 宣平坊,贺宅。 贺知章今儿依然在喝酒,不过请的都是些亲近的文友。 没办法,他们如今都这把年纪了,上朝也不是天天上,朝事也不是天天要处理,除非当今圣上相召,他们平时大多闲居在家,不凑一起喝酒还能干嘛? 按照大唐的退休规则,低品文武官的正常致仕年龄是七十岁,但三品以上的官员满了六十就可以酌情自请致仕、荣归故里。 像贺知章他们这样七十好几还在朝中的,大多都是皇帝极力挽留下来的,估摸着就算他们抱着酒坛子上朝都没人管。 座中自然也有不少相对年轻些的陪客,只不过这次纯粹是文人雅客聚会,贺知章下帖子时就没想起郭家祖父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宴饮气氛组。 听人来报说郭家祖父求见,贺知章还怔了一下,愣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请他。 他旁边的钟绍京倒是想起郭家祖父来了,乐道:“是那个吹嘘自己孙女五岁能书的郭敬之?” 既然人都已经到了,贺知章自是不会把人扫地出门。他边让人把郭家祖父请进来边对钟绍京说道:“谁看自家晚辈不觉得哪里都好?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就别一天到晚这么挤兑人了。” 钟绍京恣意了大半辈子,老了更不可能为谁收敛。他哈哈笑道:“他不先吹嘘,我自然不会挤兑他。” 座中有个叫张旭的,写得一手好狂草。其母族出过虞世南、陆柬之等书法名家,轮到这一代便出了个名扬长安的张旭。 张旭比贺知章等人小了二十多岁,往常却以平辈论交,闻言忍不住插话:“五岁能书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一定是吹嘘吧?” 其余人静了一下。 像张旭这种有家学渊源的,估计不可能理解别人为啥觉得这事儿很稀罕。毕竟对他们来说三四岁开始启蒙都算是晚的了! 说话间,郭家祖父进来了。 知晓贺知章在宴客,郭家祖父一点都没有“他们居然不带我玩”的郁闷,反而油然生出种“真是来对了”的感觉。 人多好啊,人多正好都给他家孙女儿点评点评,还能顺便喝点小酒,要不怎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的运气可太好了! 郭家祖父一点都没有不请自来的尴尬,理了理衣袖便泰然上前向朝贺知章这位东道主见礼,憨笑道:“不知贺学士今日宴客,是敬之唐突了。” 贺知章道:“都是老友相聚,哪有什么唐突不唐突。不过你来得有点晚了,得先罚三杯再说话。” 郭家祖父最不怕的就是喝酒,闻言欣然入座,端起酒杯仰头就是灌。他可是当过地方官的人,哪里会被喝酒难倒?照他说吧,这酒不拿碗都不够带劲。 见郭家祖父喝得痛快,众人便没为难他了,只钟绍京睨着他笑道:“你既然不晓得这里有酒喝,怎地这么巧就过来了?莫不是又为了你那五岁能书的宝贝孙女儿?” 郭家祖父并不害臊,还真把自己揣来的文稿拿出来:“真教越国公说中了,我还真为我那孙女而来。自打上回得了贺学士所赠的书帖,我孙女儿一直潜心研习,前几日她听我提及几处任地的重阳习俗,竟是亲自替我记了下来。我就是想来讨贺学士几句点评,好叫她能沾沾贺学士的才气。” 在座的大多是文人雅士,听郭家祖父这么一说都来了兴趣。 贺知章命人过去把文稿取给他看看。 三娘年纪还小,反而不懂怎么把字写小,写出来的字比别人的正经小楷要大上一圈。 这对上了年纪的人倒是挺友好,比如贺知章都七十好几了,有点儿老花眼,看这样的大字对他来说就刚刚好。 要说这字写得有多好,那肯定谈不上,只能说足够整齐和清晰。考虑到三娘的年纪,贺知章对此持保留意见,他更多的还是关注文章内容。 正如郭家祖父说的那样,这《见闻录》写的是郭家祖父在四处任地所见的趣闻,大多都与重阳节有关。整篇文章写得十分浅白,只胜在清新逗趣,读来时常叫人忍俊不禁。 纵读全文便知确实不可能是郭家祖父代写的,字里行间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小孩儿独有的天真。 贺知章把文稿传给钟绍京看,转头让人拿笔墨来,好叫大家都能写上几句点评或诗句赠给郭家这位聪慧伶俐的小娘子。 酒到酣处突然开始搞创作本就是文人聚会的必备环节,只是这次的主题居然源自于一个五岁孩童,大家都觉得挺新鲜,便都翘首等着上座那几位把文稿传下来。 钟绍京把文稿看完,递给旁边的张旭,接着对郭家祖父说道:“你这孙女儿写起文章来确实比你这个当祖父的强。” 郭家祖父知道钟绍京曾经以一己之力得罪满朝文武,好好一从龙功臣愣是落了个贬谪外地的下场,自是不会在意他说话不中听这件事。没看到当今圣上都怜他年迈体衰,许他回京养老了吗? 人在官场,最需要的就是唾面自干的好心态! 何况钟绍京拿来跟他比较的是他孙女,连这位出了名不爱好好说话的朝堂刺头都夸他孙女写文章比他强那不是挺好吗? 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大好事,真要是儿孙后辈一代不如一代才该哭吧! 郭家祖父乐滋滋地回道:“那是自然,我一看就是个大老粗,肚里能有多少墨水?儿孙个个都比我强才好哩。” 钟绍京指着他直摇头:“你啊你。” 连钟绍京都说不出什么促狭话来了,席上自是气氛十分融洽。 三娘还不知晓她祖父干了什么好事呢,她已经看着人把梆子悬上去了,接着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梆子挂太高啦,五岁小娃娃根本够不着。 三娘昂起小脑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拿着敲梆子用的小敲棒有些不知所措。 这下换郭幼明在边上捧腹大笑。 郭幼明笑够了还戳着三娘气鼓鼓的脸蛋乐道:“就阿晗你这个头,挂了梆子也敲不到啊。” 三娘很郁闷,感觉自己没考虑周全,沮丧得不得了。看来她不是个顶顶聪明的小孩! 郭幼明笑着笑着发现小侄女眼眶都快红了,赶忙敛了敛笑意,无奈地伸手把三娘抱起来哄道:“我们阿晗再长几年就能够着了,在那之前让人抱着你敲不就成了?来,我把你抱高了,你敲吧。” 三娘这才不伤心了,眉开眼笑地握着刚到手的敲棒把那梆子敲得梆梆响。 郭幼明脑袋被吵得嗡嗡响,心里头更无奈了。 唉,他的侄女儿是很多没错,可最喜欢黏着他的就这么一个,他能怎么办?只能惯着她了。 三娘除了精力过分旺盛、一天到晚闲不下来以外,大多时候都是很懂事的,她知道敲梆子会影响到别人便没有一直敲,继续开开心心地玩耍了一下午。 到傍晚她才发现祖父出了门还没归家,便跑去门口等着她祖父回来。 郭家祖父被人灌了不少酒,回来时满身都是酒气。三娘见到他的身影本来想扑上去的,跑近以后就闻到浓浓的酒味,熏得她当场皱起了鼻头,整张小脸都随着这个动作变得皱巴巴的。 瞧见她那怪里怪气的表情,郭家祖父把人抱起来问:“怎么?晗娘嫌弃祖父了?” 三娘继续皱着小鼻子,相当诚实地评价他祖父身上那股子酒味:“臭!不好闻!” 郭家祖父也不恼,只佯作叹气般说道:“我可是为了我们家晗娘才喝了这么多酒,没想到居然被晗娘嫌弃了。” 三娘不明白喝酒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满脸懵懂地追问:“为什么?” 郭家祖父想到自己这次去贺府的收获,嘴巴都快咧到耳后跟了,抱着三娘大步往书房那边迈:“走走走,祖父给你看点好东西。” 的确是好东西,这次在贺家喝酒的人除了贺知章这位名扬大唐的贺学士以外,还有钟绍京、张旭这两个著名当世书家,甚至还有位挺有名的宫廷画师吴道子! 那可是靠着一支画笔混到官职的厉害画师! 得是什么样的运气才能碰上这么多书画名家齐聚一堂? 最妙的是,贺知章这位东道主很好说话,不仅自己给他们家三娘写了点评,还给在座的酒友都备了笔墨,让所有人都来个即兴发挥,想点评便点评,不想点评便以“重阳”为题作诗。 诗作上佳者重阳节可以到他们家来看剑舞。 这次贺知章可是重金请来了有名的剑舞高手公孙大娘! 贺知章不仅邀请郭家祖父到时候把三娘带过去看剑舞,还允许他把大伙写的点评与重阳诗带回来赠给三娘! 郭家祖父的面子钟绍京他们可能不给,贺知章的面子众人还是给的。 这不,郭家祖父一下子带回了贺知章真迹、钟绍京真迹、张旭真迹以及吴道子真迹等等。 那可都是外面许多人重金相求的宝贝。 今天!他不花一文钱就能把它们统统带回家! 不必作诗直接获得欣赏公孙大娘剑舞的机会! 全都是沾了他宝贝孙女的光。 这让郭家祖父怎么能忍得住不一路傻乐呵着回来? 三娘听着她祖父把酒宴上的事一一道来,关注点却和她祖父不太一样。她很有些纠结地说道:“可是我们说好重阳要去登高。” 郭家祖父说道:“傻孩子,登高什么时候不能去?公孙大娘的剑舞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看的,阿翁这么大岁数了都还没看过。你这次且先不去登高,改带阿翁去看剑舞好不好?没有晗娘的话我到时候可进不了门啊。” 三娘顿时觉得自己小小的肩膀上有了沉甸甸的责任,一脸认真地点头答应下来:“那好吧。” 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又让郭家祖父乐了半天,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家阿晗更伶俐可爱的小孩儿。 第7章 三娘和祖父约定好后,又开始当起了好奇宝宝,追问公孙大娘是何许人也。 公孙大娘的“大娘”二字,代表着她在家排行老大,自她出生起便这么叫了。 要说她什么时候声名最盛,那得数开元初年那会儿,那时她不管上哪儿表演都是宾客满棚、座无虚席,连当今圣上的千秋节都会请她去跳剑舞。 如今十几年过去,她虽已青春不再,剑舞却跳得越发好了,邀她出场表演的费用更是节节攀升,寻常人家根本请不着她。 贺知章也是前段时间听张旭、吴道子他们追忆往昔,才生出请她过来跳《剑器》《浑脱》二舞的想法。 重阳节这样的大节日,他们七十好几的年纪总不能还学年轻人去登高吧?倒不如在家好好聚一聚。 什么?你说平时他们就没少聚在一起喝酒? 那怎么能一样! 这可是重阳节欸,意义绝对和平时不同。 郭家祖父还给三娘说起这次机会有多难得:在座那么多人都得写诗给贺知章品评,写得足够好的才有机会赴贺家这次重阳宴。就他一个能靠孙女白蹭! 说到“靠孙女”以及“白蹭”两个词儿的时候,郭家祖父下巴还昂扬着,显见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三娘也觉得怪骄傲的,看来连当学士的厉害人物都觉得她的《见闻录》写得好!虽然不知道贺学士是觉得字好还是文章好,反正她得到了莫大的肯定。 向氏过来唤他们祖孙俩去吃饭,一眼瞧见他俩脸上的得瑟表情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横看竖看都一模一样。 这么玉雪可爱一娃娃,像谁不好像她祖父,真是愁人哟! 时人习惯一天两顿,临近中午时吃早食,傍晚时分吃正餐,今儿郭家一家人傍晚这顿吃的就是馎饦。 馎饦的做法并不复杂,就是把面团挼成拇指大小,用手扯到足够薄,每两寸掐一段,直接扔进汤里急火煮熟。 这种面食不仅出锅时光白可爱,入口更是异常滑美,郭家老小都挺爱吃。 过了九月,天气就渐渐转寒了,再过些时日市面上的果蔬会越来越少,所以秋日里郭家煮馎饦都往里头下半锅蔬菜,争取能赶在冬天前吃个够。 三娘特别不喜欢吃绿绿的菜叶子,又不敢明目张胆把青菜夹出来偷偷扔掉,只能极其艰难地在菜叶子堆里找馎饦,吃得艰辛又郁闷。 旁边的郭幼明瞧见她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索性趁其他人不注意帮她把大半青菜给夹走了。 三娘这才高兴起来,偷偷伸出个小拳头和她八叔来了个拳碰拳,以表达自己的诚挚谢意。 大人们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里,瞧见三娘碗里剩下肉和菜也足够她这么个小娃娃吃,便也没说他们叔侄俩什么。 吃饱喝足,郭家祖父才和其他人说起他重阳那天要带三娘去贺府赴宴的事。 祖母向氏听完后叮嘱道:“你到时候可别只顾着自个儿喝酒,直接把晗娘给忘在一边。” 郭家祖父吹胡子瞪眼:“我是那样的人吗?” 祖母向氏反问:“你不是吗?” 郭家祖父气结。 三娘赶忙卖乖:“我绝对不会乱跑,阿翁在哪我在哪,一步都不走开!” 祖母向氏摸着她脑袋说道:“我们晗娘当然是很乖,祖母是怕你阿翁不乖。” 要不是三娘从小聪慧懂事,她们也不敢让做事不太靠谱的八郎带她去听俗讲。 三娘信誓旦旦地替她祖父作保:“阿翁也乖!” 郭家祖父哼了一声,不屑于和老妻争论自己乖不乖这种问题。他都这把年纪了,在儿孙面前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既然三娘要去贺家赴宴,穿的衣裳便不能是为她登山备的那两套了。 王氏重新为她准备适合在宴会上亮相的裙衫,配上走路比较舒服的平头鞋履。 为此,王氏还让她在家穿上两天提前习惯习惯。 三娘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和两个阿姊,小孩子长得快,家境再富裕也不会见天给她们裁衣,衣裳都是轮着穿的,只在临近过年时给她们都裁一套。 知晓三娘要去别人家赴宴,两个年纪不算太大的阿姊都跟王氏一起参详,母女三人争取把三娘打扮成个小淑女。 就三娘这个年纪,男孩子女孩子的衣着其实都差不多。因着她格外活泼好动,平日里在家都是穿着她两个兄长圆领窄袖袍和长裤,非常方便她蹦蹦跳跳地到处跑。 乍然让她换上长裙,她还很有些不习惯。不过比起她惯常穿得男童装扮,裙摆上斑斓的色泽与花纹又教她格外喜欢,穿上以后就挨个跑去给家里人看,明显想听别人夸她穿裙子好看。 这么一个粉嫩嫩、软乎乎的小团子,穿啥能不可爱? 看到的人自然都把她从头到脚夸一遍。 直把三娘夸得有些飘飘然。 事实上她确实很会挑父母的优点长,眼珠乌亮乌亮,像她爹;嘴巴红红润润,像她娘;鼻根又直又挺,像她爹;睫毛又弯又长,像她娘。 一张小脸上可以说没一处不精致、没一处不好看,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 不能怪她八叔总惯着她、让着她,谁能拒绝这么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小侄女?何况就算众多姊妹之中长得好的不止她一个,她肯定也是其中最磨人的,一百个小孩儿里也挑不出一个跟她这样的性情。 王氏提笔给丈夫郭子仪写家书的时候,都不免要多提三娘几句。 这次可是贺学士相邀,她们家三娘这么小就要在人前露脸了,真是叫人既开心又担忧。 相比起格外操心的长辈们,三娘依然天天吃好睡好。 重阳这日她醒得特别早,天还没亮就一骨碌地爬起床,在丫鬟的帮助下换上她阿娘早早准备好的衣裳,忙忙碌碌地洗脸刷牙梳头发。 等到王氏张罗完朝食过来看女儿的时候,就瞧见三娘已经被收拾得妥妥帖帖,嫩生生的小脸蛋看起来白里透红,显见是一点紧张和烦恼都没有。 王氏不由莞尔。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小的娃娃哪里知道什么是紧张? 这个年纪最适合引导和培养孩子了。若是从小能让她多出去露露脸,渐渐地她就会习惯这样的场合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会怯场。 王氏把她揽进怀里笑着叮咛:“我们家三娘今儿真好看。等会到了贺府好好看、好好玩,回来后告诉阿娘,好叫阿娘也能跟着三娘长长见识。” 三娘听后顿觉自家小肩膀上的担子更沉了。她点着头应承下来:“好!等我回来一定统统讲给阿娘听!” 祖孙俩用过朝食后就一起出了门,倒不是贺知章家的重阳宴这么早开始,而是郭家祖父私心里想先带三娘过去拜见一下贺知章。 郭家祖父如今已经致仕了,那么多儿子各有各的前程,用不着他操心太多;孙子一辈大多是由儿子去烦恼,他也不必插手太多。 唯独三娘这个从他致仕后就养在身边的小孙女让他格外喜爱,恨不能把最好的东西都搂到她面前。 没办法,人心总是偏的,何况到了他这个年纪偏心一点怎么了?别个孙儿要是也能天天哄得他开开心心,他也不介意多疼爱他们一点。 这不是他们都办不到吗? 郭家祖父领着三娘出了门,结果还没走到宣平坊就遇到了出来遛弯的贺知章。 哪怕贺知章年事已高,精神却十分矍铄,身体更是倍儿棒,每天不是呼朋唤友一起喝酒就是在里巷间溜达,自称是“秘书外监”,意思大抵是秘书监的衙署关不住他,他的天地在衙署之外。 瞧见郭家祖父领着孙女儿迎面走来,贺知章笑着招呼:“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要不是正好撞上,你们怕是要在我家干等着了。” 郭家祖父道:“我怕阿晗到了新地方不习惯,才想着先带她去熟悉熟悉。” 贺知章低头看向个头矮矮的三娘,笑着问:“这是你们家阿晗吗?” 三娘一点都不怕生,飞快应道:“对!我就是阿晗!” 她好奇地昂起小脑袋,用那乌油油的黑眼睛打量起贺知章来,只见贺知章须发都快白了,身上却仍有种掩不住的洒脱气质。 是个已经好老好老却依然好看的厉害学士没错了! “您便是贺学士吗?”三娘直接抛弃自家祖父,跑过去跟贺知章聊起天来,“我阿翁跟我讲了好多您的事,我还跟阿兄学了您的诗!” 贺知章乐道:“是吗?学了哪一首?” 三娘便摇头晃脑地给他把“二月春风似剪刀”囫囵着背了出来,背完后还猛夸贺知章一通,表示自己觉得这诗超棒的,她听一遍就会背了! 贺知章见三娘这般能言会道,便邀她一起在里巷中遛弯,说是多锻炼锻炼腿脚能长命百岁。 他这么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传授养生经验,三娘是十分信服的,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以后每天一早也积极督促祖父祖母出来走动走动。 郭家祖父都还没反应过来,三娘跟贺知章约好时间了,说是明天他们可以在安邑坊东门碰头,再齐齐溜达去东市吃朝食。她还没有在外面吃过朝食呢,那天听八叔介绍的时候她就有点馋了! “您早前赠了我书帖,我请您吃朝食!”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说大话,三娘还摸出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小荷包给贺知章看,“您看,我会带钱的,明儿您人来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带。” 她还一本正经地跟贺知章分析为什么约在安邑坊,因为她们家跟贺家走到安邑坊东门的路程差不多远,都是出了自家坊门后走一小段路就到啦! 贺知章算是知道郭家祖父为什么这么喜欢他这小孙女了。 光是这么听她说话都觉得怪有意思的。 “好好好,明儿我们在安邑坊东门见。” 贺知章一口答应下来。 第8章 秋日高悬,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长安宽敞的街道上。 虽说商户大多集中在东西两市,但每坊中仍有许多为满足坊间居民而开的商铺,道路两旁也有许多小摊小贩在摆摊叫卖。 许是因为每坊的门角处都设有武侯铺,时刻有卫士分守各坊,所以街道上的商铺与摊贩皆井然有序,没人敢在城中兴风作浪。 生活在长安城中的百姓们都非常有安全感,脸上大多带着欢畅的笑容,要么用洪亮有力的嗓儿沿街叫卖,要么热络地与相熟的友邻们闲聊。 大唐这般昌盛,长安这般繁荣,当今圣上又是古来少见的圣明之君,想来他们祖祖辈辈都会这样安居乐业下去吧! 哪儿的百姓能有他们这样的好生活呢? 不少人都是这样想的,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也是这么说的。 三娘迈着小短腿,积极地跟着贺知章往前遛弯,不仅不喊苦不喊累,还乐滋滋地和贺知章聊天儿。偶尔有人和贺知章打招呼,她便乖乖把嘴闭上,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仿佛连别人讨论“今儿吃什么”,对她而言都很新鲜。 不过怎么可能不新鲜呢?每个人说话的语气不一样,口音也不一样,表情更是各不相同。三娘年纪还小,见过的人实在太少了,自然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 旁人见她眼睛乌溜溜的,瞧着怪机灵,同样觉得她很有意思,不少人都问她是谁家娃娃。她便给人介绍她家祖父,说她祖父老厉害了,能一口气吃八个毕罗! 本来大家听她吹捧自己祖父时都作出洗耳恭听状,想知晓她祖父是怎么样一个厉害人物,等听到她煞有介事地夸她祖父“一口气吃八个毕罗”后不由都哈哈大笑。 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毕罗是一种有馅的面食,据说最开始是从蕃人那边传进来的。这玩意本土化以后衍生出许多吃法,可蒸可炸,可大可小,且内涵十分丰富,从素馅到肉馅,从羊肝到樱桃,都可以往毕罗里面塞。 三娘尝过的最可怕的毕罗是苦荬馅的,外头的面皮还混了糠粃。 她祖父说这是边关将士常吃的东西,她阿耶在军中也常常跟着士兵们吃这个,且还得是好年景才能吃上!祖父让人做给家中小辈尝,就是要叫她们知晓阿耶他们戍守边关可辛苦啦。 三娘很努力地吃也只能吃下一小半,咽下去后嘴里过了老半天都还是苦苦的,难吃得她想哭。 最后还是祖父帮她把剩下那半个苦荬毕罗吃完了。 反正,三娘觉得她祖父特别厉害! 当然了,在外面戍守边关的阿耶也特别厉害! 贺知章听着三娘说着说着偏题,开始绘声绘色地表述起苦荬毕罗有多难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郭家祖父。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憨憨的,教育起家中后辈来却这般用心。 “走累了没?”贺知章摸着三娘圆溜溜的小脑袋询问。 三娘本来想骄傲地回一句“我不累”,可她年纪实在太小,只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感觉走不太动了。她纠结了一会,还是选择向贺知章说实话:“一点点,没有很累,就一点点啦。” 郭家祖父闻言立刻上前把三娘抱了起来,笑着说道:“我抱着她走就好。” 三娘突然被自家祖父抱起来,一抬眼就瞧见郭家祖父脸上一道又一道的褶子。她环住她祖父的脖子,凑到她祖父耳朵边上小小声说道:“阿翁我还能走,你抱我的话明儿腰又要疼了。” 郭家祖父道:“我还没不中用到连自家孙女都抱不动。” 贺知章把他们祖孙俩的对话尽收耳底,笑道:“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他招呼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的三娘,“走吧,阿晗到我家玩儿去。” 三娘得了贺知章这句邀请,挣扎得更厉害了。 郭家祖父只能把她放下,由着她屁颠屁颠地跟着贺知章往贺府方向走,嘴里还很活学活用地关心回去:“您走得累不累?” 贺知章哈哈笑道:“我每日都会出来走一走,早就走惯了的,怎么会累?” 三娘道:“那等我走惯以后也不会累了!” 一老一少边说边走,还真让三娘自个儿走到了贺府门前。等到了贺家的待客处,三娘才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歇息。 贺知章要去换身衣裳,便命人送些茶点进来给三娘先吃着。 等贺知章走远了,郭家祖父才教育起三娘来,让她不要看到谁兴冲冲都凑上去聊几句。 贺学士还好,本来就是爱热闹又好客的脾气,万一遇到个不喜欢小孩儿的呢? 三娘理所当然地回答:“那我也不喜欢他!” 小孩子交朋友哪里会考虑那么多,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别人要是不喜欢她,她当然也不会勉强别人呀! 郭家祖父听到自家孙女这话,想了想,觉得也对。 他在地方上看多了送往迎来的事,与人相处时不免多几分思量。事实上就他孙女儿这个岁数,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祖孙俩低声聊了一会,贺知章便又出来了,还领来家中几个后辈让他们带着三娘玩耍。 三娘抬头望去,只见其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瞧着与她长兄郭曜一般大,约莫十岁出头,行止却已像个翩翩小君子。最要紧的是他有双极明亮的瞳眸,宛如蕴着华光。 郭家祖父也往贺知章带来的几个后辈看去,一瞧见为首那少年郎的模样,心里咯噔一跳。 他悄然伸手摁住旁边的小孙女,生怕她靠脸识人的毛病又犯了,二话不说直接跑上去拉着人说话。 贺知章笑着给两边介绍了一下,其余几个小孩儿都是贺家子弟,只这为首的少年郎是过来帮忙的,他姓李,单名一字泌。 数年前贺知章遛弯时见了年方七岁的李泌,与他多聊了几句,只觉此子很是不凡,和当今圣上提了句“此稚子目如秋水,必拜卿相”,当今圣上闻言颇感兴趣,直接把他召入宫中问对。 从此李泌便成了长安有名的神童,早早就在当今圣上那儿留了个好印象。 在提携后辈这件事上,贺知章向来是不留余力的,瞅见什么好苗子便想广而告之。 李泌一直感念贺知章的举荐,今儿得知贺知章要大宴宾客便主动过来帮忙。 现在贺知章让他出来招待小客人,李泌自是不会轻慢三娘,含笑上前与三娘问好。 三娘眨巴一下眼,感觉自己见到小神仙了。不出门她都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长得比她八叔还好看的人呐!(郭八:你礼貌吗?) 不过真要说三娘被迷惑了那倒也不至于。 她才五岁呢,哪里懂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是单纯地偏爱美丽的皮囊罢了。顶多也就是多看几眼! 三娘露出甜滋滋的笑,积极向小朋友们进行自我介绍,没一会就和贺家几个小孩儿玩作一团。 年纪稍长的李泌负责在旁边看着她们。 一看之下,他就发现郭家这位小娘子极具亲和力和领导力,玩了几轮游戏后其他人都开始听她安排。 ……她还试图安排到他头上,力邀他一起玩耍。 临到要开宴的时候,郭家祖父出来找自家孙女,看到的就是一群小孩围坐在一起,三娘拿着不知从哪讨来的酒令筹主持小儿故事会。 规则大体和席上行酒令差不多,抽到自饮类的酒筹就自己讲个故事,抽到劝饮类的酒筹就在座中挑个人讲故事,抽到处罚类的酒筹就得来接受相应惩罚,要是幸运地抽到“放”一类,表示本轮无事发生,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玩耍啦! 因着这酒筹上写的字句皆出自《论语》,三娘她们这些年纪小的娃娃还理解不来,所以解释酒筹内容这活儿就落到了李泌头上。 李泌本来只想当个看客的,玩着玩着也沉浸进去了。 主要还是三娘带动能力太强,大家讲故事的状态很快就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变成后来的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恨不得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最有趣的事都讲出来,赢得大家热热闹闹的喝彩声。 就,有点上头。 大唐神童李小泌,今天突然想当个普通小孩儿。 赫然发现连李泌这位小小君子都跟着玩得挺欢的郭家祖父:“……” 不知为啥并没有太意外。 可能是因为在家已经习惯了吧。 没看见他们家八郎小时候牛气哄哄,后来碰上他这侄女儿以后也栽了吗?那么不学无术、不可一世的混账小子,如今都会照顾小孩了。 郭家祖父走到三娘旁边招呼道:“一会就要开席了,玩好这一轮就过去吧。” 李泌闻言如梦初醒。 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他不是过来给贺学士帮忙的吗? 怎么自己在这里玩上了? 哦,对哦,他是帮贺学士招待小客人来着。 李泌看向自己负责招待的小客人三娘,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位郭家小娘子莫不是有什么轻轻松松迷惑人的奇异能力? 他发誓,绝对不是他主动肩负起解说酒筹辞令这一责任的! 第9章 三娘听她祖父细讲了公孙大娘其人,对这次观看剑舞也是很期待的。不过玩游戏最重要的是有始有终,她愣是把最后一轮小儿故事会主持完毕,才提着色彩斑斓的飘逸裙摆跑到她祖父身边去。 众人陆续入席,三娘也分到张对她来说算是很长很长的桌案,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客人没错了。 大人们要欢畅宴饮,女子和小儿一般都是不入席的,是以座中年纪最小的要数三娘,其次便是同样不算贺家小辈的李泌。 若是单算女孩儿的话,那满屋便只有三娘一个了。倒是有不少身着短臂、正当妙龄的侍女捧着瓜果点心及茶水酒饮次第入内,为每桌客人呈上东道主为客人们准备的吃食。 贺知章考虑到大伙为了来赴宴没能去登高折茱萸,一早便叫人去采了不少回来,每桌都放上一枝。 三娘入座后便注意到了,好奇地拿起那枝挂着红艳艳果子的茱萸看来看去,悄声问旁边的郭家祖父:“阿翁,这个是吃的么?” 郭家祖父道:“你前些天不还问茱萸是什么,这便是了。” 三娘记性好,一下子明白了,这不是吃的,是用来佩戴的。 她当时为了去登高早问得一清二楚,茱萸大多都是插到头上的。 可惜她年纪还小,处于大人们所说的“垂髫”阶段,头发还没到扎成两个小团团的长度,出门前只绑成了两个短短的小揪揪。头上插不了,唯有找找衣衫上有没有适合插茱萸的地方! 三娘当即把自己那支茱萸掰成适合的大小,开开心心地把它插到了自己小小的衣带上。 她兴致勃勃地忙活完,再抬起头,却见席上不少人都看向自己。 其中有个年纪和贺知章一般大的老头儿,打量她的目光就挺不客气的。 三娘长长的眼睫眨了眨,不知这个不认识的老头儿到底是谁,只觉得他看起来不怎么友善。 不过她虽然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却也不会嘲笑长得不好看的人,就像她阿娘说的那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什么样也不是自己能挑的,她不能光靠长相来判断人的好坏。 三娘没有闪躲,大大方方地望了回去。 那被三娘注意到的老头儿自然是钟绍京,他见三娘瞅见他后一点没慌,反而还大喇喇地多望了他几眼,顿觉这小孩儿有点意思。有没有才气还不知道,性情显见是随了她祖父郭敬之,人再多都不带怯场的。 钟绍京笑道:“你便是你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宝贝孙女儿?” 三娘闻言惊奇地道:“阿翁时常夸我吗?怎么夸的?”她明显一点都不知道害羞是何物,脸上还写满了“你快夸给我听”的雀跃。 大唐女子不忌讳“抛头露脸”,连娱乐活动都是马球这种需要骑术和体力的运动,女子有文才更不是什么坏事,因此郭家祖父也没拘着她,随她自己与钟绍京搭话。 钟绍京总不至于为难一个五岁小孩吧? 钟绍京瞧见她这性情,越发觉得她是随了她祖父,不由哈哈一笑,把她祖父夸她的那些话囫囵着转述给她听。 得知祖父竟当众说自己字写得比八叔好,三娘还是很照顾自家八叔的面子的,替她八叔找补道:“没有的事,我八叔的字最近也进步了!” 在座的没几个人当真关心一个半大小子的习字进展,打趣几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接着不知谁起的头,说是座中有两个吴越人在江南时都籍籍无名,到了京师却名扬天下、备受追捧,可谓是“南金复生中土”。 三娘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们讲的是谁,不由又往她祖父身边挪了挪,小声问她祖父:“‘南金复生中土’是什么意思?” 郭家祖父小声给她解释了一番,说这讲的是南方的金子到了他们汉中以后才熠熠发光。 这也是朝中不少人爱调侃的事,因为江南东道的人口音都很明显,哪怕只是寻常说话都带着点软侬。只要一开口,大伙都晓得他们是何方人士! 这话里头的“南金”之一恰好是今儿请客的贺知章。 贺知章是地地道道的吴越人,这些年在京师颇受追捧。 当然了,没谁会特意针对东道主,贺知章其实只是被捎带的。 这话主要还是针对最近长安一位声名鹊起的少年郎。 这少年郎名叫顾况,乃是苏州人士。 他今年才十四五岁,偏偏诗才了得又年少气盛,天生有一股子“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睥睨气势,小小年纪得罪的人便多不胜数。 这次顾况听闻贺知章请公孙大娘来表演剑舞,特地携诗作拜谒贺知章这位同样出身江南东道的老前辈,倒是勉强摆出了一点儿文坛后辈的姿态。 贺知章早前便说了这次重阳宴凭诗文入内,既然顾况拿出来的重阳诗很不错,自然便大方地把他也邀上了。 巧的是,座中恰好有被顾况写诗讥嘲过的人。 见贺知章居然还请了这么个乳臭未乾、性情狂妄的小子,这人不免当面提起了那句“南金复生中土”的戏言。 至于这话到底是夸顾况金子还是损顾况是个南方人,那就全看听到的人怎么理解了。 作为座中最有名的“南金”,贺知章听到这句调侃不仅没恼,还命人取来笔墨提笔写了首诗供众人传阅。 三娘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动不动就笔墨伺候的文人雅聚,禁不住翘首以盼,看看诗什么时候能传到自己这边。 许是因为三娘把“期盼”二字写了满脸,钟绍京这个常年以在宴中生事为乐的家伙便笑着朝她招招手:“来来来,小才女且到老夫这里来,保准你马上就能看到老贺的诗。” 在座这么多人之中,也就他够格喊贺知章一声“老贺”。 三娘哪里知晓钟绍京最爱刁难别人,见他还邀自己过去看书,立刻觉得果然不能以貌取人。这位老人家也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来着! 她都没注意到她祖父的一脸紧张,径直起身便跑到了钟绍京身边去,好奇地探头看向贺知章刚写完的新诗。 钟绍京笑问她:“字都认得吗?” 三娘努力辨认了一会,才用她嫩生生的小嗓儿读出第一句诗:“鈒镂银盘盛蛤蜊!”她读完后转头乖巧地询问钟绍京,“阿晗念对了吗?” 钟绍京挑眉,终于正眼瞧向三娘。 这小娃娃瞳眸晶亮,一张小脸蛋上满是认真,心中不免暗道:没想到郭敬之这莽夫还能生出这般聪慧伶俐的孙女,这可真是歹竹出好笋! “接着念。” 钟绍京笑睨着三娘催促道。 三娘便把整首诗都读完了。 第二句是“镜湖莼菜乱如丝”,蛤蜊和莼菜羹是京中这几年流行的新菜,食材得从南方运过来,平民百姓根本吃不着,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大费周章地把它们摆上桌以彰显自家过人的财力。 三娘虽没吃到过,却听她热爱出去各种宴饮场合上蹭吃蹭喝的八叔提起过,是以她也知道蛤蜊和莼菜到底是什么。 诗的前两句介绍的是南方传入的名菜,后两句就是点明主题了: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 大意是“你们这些人最近吃这些南方菜不是吃得挺欢的吗?为啥吃的时候你们不嫌弃,碰上我们这些南方口音的人你们就开始指指点点了”。 三娘念诗的时候都没人说笑了,全场只剩下她脆生生的小奶音。她读完整首诗后发现周围这么安静,不由又转过头问她现在认为人特别好的钟绍京:“是我读错了哪个字吗?” 三娘这会儿终于有点小紧张。 为什么大家听完后都不说话? 钟绍京哈哈直笑:“没读错,就是你读起诗来特别有气势,是谁教你的?” 提到这个,三娘话可就多了,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我阿娘教我的,还有祖父也教我,八叔也教我,大哥也教我!主要还是我阿娘教,阿娘如果在忙的话我碰到谁就问谁。” 钟绍京听乐了:“你倒是挺好学。” 众人也觉郭家这小娘子着实聪敏好学,才这么大一点便开始识字学诗了——更要紧的是人家还学得很不赖,连贺知章刚写的新诗都咏读得似模似样。 难怪郭家祖父会把她当心头肉来疼爱,恨不得叫满天下人都知晓他有这么个宝贝孙女。 本来有贺知章这位东道主写的诗,“南金复生中土”的事儿便该就此揭过了。结果就在大伙传看贺知章新诗的当口,顾况这个二号“南金”居然开口讨要笔墨,说是要和诗一首。 贺知章向来也爱热闹,听闻有吴中后辈要写诗和自己唱和便允了,命人给顾况送上文房四宝。 顾况本就以才思敏捷著称,纸张才在案上铺开,他已是提笔就写。 三娘抬眼看去,只见这少年郎有着吴中水土养出的秀逸,眼神却是不似贺知章这个吴越前辈温和,反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凌厉与不羁。 三娘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长安城里头厉害的人可真多! 怎么他们写诗好像一抬手就有了呢?这种事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的吧! 三娘在心里暗自嘀咕着,颇想知道这少年郎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诗。 第10章 为了能第一时间读到诗,三娘都没管她祖父的疯狂暗示,依然厚着脸皮坐在钟绍京身边等着看诗。 她甚至还积极地给钟绍京推荐自己刚才尝了以后觉得好吃的茶点,争取不让钟绍京撵自己走。 钟绍京脾气虽然不怎么样,却也不会真的为难个五岁小孩。见她趁机赖在自己身边不走了,反而还觉得有些新鲜。 “你不怕我?”钟绍京问她。 他这个越国公在京师不太招人待见,也就贺知章他们这些老朋友还带他玩,大多时候连家中小辈都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三娘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她夸道:“您人多好,见我想快点看到诗还特意邀我到您这儿来。”她说完又觉得诚实的孩子应该坦白全部想法,于是继续给钟绍京进行详细的补充说明,“就是一开始看起来有点凶,我不是说您不好哦,只是看起来凶。” 三娘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给钟绍京学他刚才的表情和眼神,并宽慰钟绍京:看吧,谁摆出这种架势来都会显得很凶的啦! 钟绍京:“……” 他脸上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奶凶奶凶的表情。 一老一小正来回讨论着“到底怎么个凶法”,顾况已经把诗写完了。 贺知章作为东道主,客人做的诗当然是他先睹为快。他接过仆从呈上来的诗作定睛看去,顿时有些头疼,神色无奈地看向挺直背脊坐在那儿的少年郎。 这小子啊,迟早毁在自己的脾气上。 众人见贺知章这副表情,顿时都生出浓浓的好奇心来:顾况到底写了什么诗才能让贺知章有这种反应? 别人还须耐心等待,钟绍京可没那么多顾忌,他离得近,一伸手就把贺知章手头那张诗稿取走了。 三娘虽然感觉这样从别人手上抢诗看好像不太好,行动上还是很诚实地凑了上去,迫不及待地看向纸上写的四句诗。 前两句只是改了贺知章的几个词,比如“盛蛤蜊”改成“盛炒虾”,“乱如丝”改成“乱如麻”,读起来大差不差,唯独后两句写得比较尖锐—— 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 三娘睁圆了眼。 她被这句诗绕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在说“我是你爹”吗? 诗还能这么写?! 钟绍京都被这诗弄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笑着把它递给旁边的人。他瞧见旁边的三娘还有些愣愣的,不由问她:“怎么了?” 三娘觉得当面议论别人不太礼貌,挪近一些小声和钟绍京说起了悄悄话:“还有这样的诗啊。” 钟绍京今儿心情不错,便跟她多说了几句。 世上有百样人,自然有百样诗,只有朝中那些应制诗才会千篇一律,外头的人写诗花样可多了。 像顾况带来长安的行卷中就有首叫《囝》的四言古诗,全诗纯属平铺直述,写的那是一点雅味也无,偏还有不少人传唱,纷纷夸赞顾况天赋卓绝。 约莫就是因为它写的直白好懂吧。 三娘不知雅味到底是啥,不过这不妨碍她追问钟绍京:《囝》写的是什么?诗题里的囝是男孩子的囝,还是女孩子的囡? 钟绍京就没遇到过这么能追根究底的小孩儿,索性叫人把笔墨呈上来,抬手把《囝》的全诗给三娘写到纸上。 相比顾况他们洒脱自如的字体,钟绍京连就着酒写出来的都是秀致漂亮的小楷。明明是那么小一个字,笔划之中却有着无穷变化,技巧可谓是臻于完美。 这样的字若是被新手拿去临摹,一定能把新手给带进沟里。 想在小楷这么小的字上展现出笔划间的巧妙变化着实不易,需要有极高的笔墨把控能力,不管稍粗稍细还是稍重稍轻,写出来的字都会失衡。 总而言之,像钟绍京这手冠绝长安的小楷,以三娘目前的小短手是绝对不可能学得来的。 三娘本来只是想知道诗的内容,看钟绍京提笔写起来后便被他的字吸引住了。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珠子跟着笔尖在纸上游走,笔走到东她眼睛转到东,笔走到西她眼睛转到西,只觉自己见识到了很玄妙的一幕:明明都是一双手一支笔,别人写出来的字怎地这般好看! 等到钟绍京写完了,她还没从刚才的近距离观摩中回过神来呢。 钟绍京本就酷爱书法,瞧见她这副看得入神的模样觉得怪有趣的。他说道:“这么喜欢看人写字?” 三娘听到钟绍京的询问后终于从那种状态中脱出。她先长长地呼出口气,把自己的呼吸给顺回来,才对钟绍京说道:“您的字写得太好啦,我都看入神了!” 钟绍京没少听人夸自己的字,听着也不觉得新鲜或高兴。他说道:“你才这么大一点,怎么知道别人的字写得好不好?” 三娘有些茫然地回道:“好看不就是好?” 钟绍京听到这么个回答,觉得也挺有道理。 美丑这种东西,其实人生来就有基本的分辨能力。 三娘狠狠夸了钟绍京的字好一会,见其他人还在传看那两首回应“南金复生中土”的诗,便继续就着《囝》展开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常规提问活动。 顾况这首《囝》写的确实很直白,只可惜开头就让三娘读不太懂。 讲的是“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 前两句都好理解,闽就是福建一带,囝就是男孩子。所以是福建一带有个男孩子落到当地官吏手里了! 三娘看不明白的是“乃绝其阳”。 三娘不懂就问:“‘乃绝其阳’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贺知章本来边喝着酒边欣赏钟绍京逗小孩这一难得的奇景,听到三娘这句提问后一口酒呛在喉间,弄得他连连咳嗽了好几下。 三娘见状哪还顾得上追问啥叫“绝其阳”,赶忙跑过去帮贺知章拍背顺气。 等她忙活完再转头一看,食案上那篇《囝》已经不见了。 三娘有点迷茫。 钟绍京笑呵呵地道:“我让人把它拿给你祖父了,你回到家再问你祖父那首诗具体讲了什么。公孙大娘马上要出来了,你不想看吗?” 三娘一听,马上乖乖坐定等着看剑舞。 ——她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本来不是坐在这儿的。 郭家祖父独守空桌,远远看着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先和别人说说笑笑再和别人嘀嘀咕咕,心里酸得直冒泡泡。 别问,问就是后悔,悔不该把宝贝孙女带出来玩。 他早该想到的啊,别家绝对没有他家孙女这么可爱的小娃娃! 看这钟可大平时整天板着一张脸,好似所有人都欠他八百两,结果哄走别人家孙女居然不还! 这是准备霸占他孙女到这次重阳宴结束吗?! 郭家祖父正在心里谴责着钟绍京的可耻行为,就有个侍者捧着张诗稿过来给他,说是越国公写给三娘的,让他先帮三娘收着。 郭家祖父不明所以,打开诗稿一看,马上看到了当头一句“乃绝其阳”。 郭家祖父:????? 不是,您老人家给三娘写这种东西做什么? 等看清楚写诗的人是谁,郭家祖父不由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泰然自若坐在那儿饮酒的少年郎。 这首《囝》写的是福建一带官吏贩卖阉奴的陋习,他们弄到当地小孩后会把他们剃发阉割、戴上项圈,当做货物拿去卖个好价钱。 以至于诗中的“郎罢”(闽人对父亲的称呼)摧心痛哭:“我真不该生下你,生了你也不该养大你!” 与其让孩子活得猪狗不如,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生! 要说诗才,还真看不出有多少诗才,但是读了这首诗不免会对闽地官吏这种恶行生出几分同情和愤怒来。 只是如果思考一下这些阉奴的最终去向是哪里,就知道这事儿该找谁算账了。 敢用阉人的无非是朝中那些皇亲贵胄、达官贵人,闽地那些面孔丑恶、残忍冷酷的官吏不过是想借此赚钱或者讨好自己靠山罢了。 简单来说就是,顾况这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一露头竟直接把整个宦官体系和朝中那些喜用阉奴的达官贵人给扫射了一圈。 这事儿残忍是残忍了点,可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你闲着没事把它写出来干嘛! 顾况啊顾况,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在长安混了? 本来你有这才华只需要写几篇锦绣文章就能出头,非要跑去讽喻时事做什么?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不,今儿又当众来了一首“我是你爹”这种扫射一片的骂人巨作,弄得周围人都自发地离他远远的,明显不想再和他说话——要么担心被他嘲讽(或者已经被嘲讽了),要么担心被他拖累。 这是郭家祖父不太能理解的轻狂行为。 贺知章显然也不希望好好的重阳宴闹得太僵,早便吩咐人去把公孙大娘请出来表演。 没等顾况那首“吴儿尽是汉儿爷”传看完,乐师们就已经奏起舞乐来。 所有人都循着乐声把目光投向健步入场的雄装女子。 三娘也挺直自己的小背脊,睁大眼睛看向来人。 说是《剑器》,实则并没有剑,她是空着手入内的。 三娘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没找着剑,很想转头问钟绍京怎么回事,又怕打扰到钟绍京看舞,只得先按捺住满腹疑惑观看起这场极其难得的表演来。 第11章 教坊司把歌舞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健舞,一类是软舞,顾名思义,前者大多矫若游龙,后者大多翩若惊鸿,各自有各自的美。 当今圣上李隆基继位后一度励精图治,连酒都很少沾,唯独戒不掉美色和歌舞。 开元初他便挑选三百乐工子弟到梨园亲自教授,世人称之为“皇帝弟子”或“梨园弟子”。在皇帝本人的倾力带动之下,民间也极爱观赏歌舞表演。 公孙大娘开元初便颇有名气,如今十余载过去,她容颜早已不复当时年轻。只不过即便已经三十多岁,她向众人施礼时依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少三娘就觉得这个大她很多岁的大姐姐看起来好好看,而且是经过岁月打磨后熠熠发亮的那种好看。 即使是面对宾客满堂的盛况,公孙大娘依然不疾不徐地行完了一礼,直起身体侧耳聆听堂中的曲声。她身上没有绚烂的舞衣,手中亦没有闪烁着寒光的长剑,仿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 随着《剑器》的舞乐响起,公孙大娘的身姿也随着曲调飞动起来。她手中空无一物,每一个动作却都透着利剑般的凌厉,叫人感觉回到开天辟地之初,到处苍苍茫茫、一片混沌,而她一跃而起,劈开了黢黑的天地。 此处的乐声渐渐变得悠然宁和,天地间河清海晏、万物复苏,公孙大娘敛息而立,寂寂然如入鞘之剑。 俄而乐声转急,观者又恍然觉得千兵万马汹汹而来,黑压压的云层带来了仿佛摧折世间万物的狂风暴雨,一座座城池在风雨飘摇间摇摇欲坠。 公孙大娘伴着那嘈嘈切切的错杂乐声越舞越急,最后于疾风骤雨间凌空跃起,宛如破开了云层、驱散了万千兵马。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息凝望着场中之人。 舞《剑器》不需要剑,舞者即是利剑! 舞者就是那劈开混沌天地、劈开刀光剑影、劈开昏聩世道的利剑! 难怪当今圣上宜春、梨园两处的舞者加起来都挑不出一个能跳好《剑器》的人,因为寻常舞者想要表现出这样的气势总要依仗外物才有可能。若是让她们像公孙大娘这样手中空无一物地上场,她们很难表演出同样的舞来。 一曲舞毕,席上竟是无人开口,全场依然和观舞时一样安静。 三娘也被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难怪她祖父说这一舞极其难得,这样的舞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识到的?她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只觉已不必问为什么这场剑舞没有剑了。 哪里还需要剑呢! 直至乐声彻底停了下来,众人才终于回神,开始热烈地叫好与夸赞。 三娘径直往贺知章那边挪了挪,由衷向贺知章道起谢来:“多谢您邀我来观舞,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厉害的舞!感觉看完以后整个人都精神了,回家以后我一准能一口气写十张大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贺知章道:“一会我再给你挑几张书帖让你带回去临摹。” 三娘想了想,拒绝道:“先不用啦,我先把您给我的那张书帖练好,我阿娘说做事情不能贪多,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她拿起个比她嘴巴还大的糕点比划给贺知章看,“您看,我一口肯定吞不下,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才行!” 贺知章那天也就是随便拿的,压根想不起自己给了郭家祖父什么样的书帖。 他听三娘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什么是“贪多嚼不烂”,不由有些担心自己当时那份书帖到底适不适合这么大点的小孩儿了。 真是个较真的娃儿。 想到已经约好以后时不时一起遛个弯,贺知章倒也没太纠结,准备下次再挑几份书帖给她带回去临写。 左右他又不缺这么几张书帖。 三娘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丰收,她感谢完东道主贺知章,又挪回去和钟绍京猛夸刚才的舞。 钟绍京曾被外放许多年,正好也错过了公孙大娘刚名扬长安的盛况,如今看过以后连他这么爱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能说这位公孙大娘的盛名果然不是凭空得来的。 不过钟绍京这张嘴向来是不爱夸人的,他朝三娘回忆起前两年参与过的另一场盛宴来:“要说真正的舞剑,还是得看裴旻将军更有气势。” 他给三娘描述了一下那次观舞剑的盛况,说是当时大伙酒到酣处,当今圣上让裴旻将军舞剑,裴旻将军那身姿、那剑法,真是叫人一见难忘,那等刚毅卓绝的姿仪绝不是舞者能比的。 舞者再有能耐,能比得过裴将军在边关历练出来的凛冽英姿吗? 这里须得多强调一句,大唐文武百官都能歌善舞,因为不管朝会还是宫宴,兴头上来了都该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献个舞,以表达自己对天子赤诚的敬慕与爱戴。 皇帝让文臣武将跳个舞这种事不是为难人,而是给对方一个表现机会。 像公孙大娘擅长的《浑脱》舞,就是起源于赵国公长孙无忌,当时他喜欢戴一款名叫浑脱的帽子,一度引领长安风潮,后人把这种帽子名唤“赵公浑脱”。连带戴着这种帽子来跳的舞蹈,也成了著名健舞《浑脱》。 遥想贞观年间,长孙无忌肯定戴着他心爱的浑脱帽给太宗皇帝李世民献过许多次舞吧! 三娘听钟绍京介绍着裴旻将军舞剑时的情景,只恨不能亲临其境。只不过津津有味地听完后,她又忍不住为公孙大娘说话:“您这样比对不公平。” 舞者为什么要和将军比谁气势更足呢? 方才那场《剑器》舞已经足够好了,全程看得三娘目眩神迷,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舞该是怎么样的。 钟绍京本也只是嘴硬地说上几句,听三娘认认真真跟自己掰扯起来,他便笑着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席上正为刚才公孙大娘那一舞热闹着,忽有一人把酒杯砸到食案上,起身在堂中大叫疾走起来,模样瞧着状若癫狂。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素来有“张颠”之称的张旭。 贺知章见状马上吩咐左右:“快快,立刻去给伯高备好笔墨,再把我早前备好的那面屏风挪过去!” 于是侍者数人齐齐出动,取笔的取笔、磨墨的磨墨、搬屏风的搬屏风,众仆忙碌的身影看得三娘应接不暇。 三娘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 贺知章笑道:“我们张颠要题字了。” 贺知章擅长草隶,一张纸顶多只能写十来个字。张旭又比他更上一层楼,他擅长的是狂草,写起来突出一个“狂”字。 尤其是他醉后所书,那更是笔画飞动,纸张根本盛不下,大多时候都是直接题墙上或者屏风上。 你要是请他喝好酒,那得赶早把白墙或者白屏风备上,省得错过了张旭乘兴发挥的绝佳时机。 贺知章与张旭、张若虚、包融皆出身江南东道,一度被称为“吴中四友”。他可比许多人都要了解张旭这位同乡兼忘年交,一看张旭这表现便知道他要“发作”了。 三娘定睛看去,只见张旭一手端起盏酒仰头喝光,一手拿起笔走到屏风前。他静息几瞬,再次把手中酒盏一砸,提笔在屏风上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若说钟绍京给三娘展示了最细微处的精妙变化,那张旭给三娘展示的就是落笔如有神的挥洒自如。 字还能这样写! 字居然还能这样写! 三娘这一天内受到的冲击,比她过去五年都要多得多。 这对三娘而言注定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不管是贺知章、顾况的落笔成诗,还是公孙大娘的化身为剑——又或者是钟绍京、张旭那同样出神入化却又截然相反的两种书法,都给予她极大的震撼。 她仿佛窥见了世间最璀璨夺目的一隅。 这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见识到的。 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张旭挥墨疾书,生怕一个错眼会错过其中一笔。 张旭痛痛快快地写完,抬手将笔一扔,把题好的屏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后仰头畅声大笑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的书法不会再有进益,可就在刚才——就在他观舞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随着公孙大娘的舞姿起起落落。 他不是第一次观公孙大娘跳《剑器》了,记得当时他观舞后于书法一道上便有了极大的突破。 如今再见故人,他已不是当年还未扬名的毛头小子,而她也同样没有止步于当时的水平。哪怕容颜渐老,那矫若利剑的舞姿依然能给他许多启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芸芸众生大多碌碌无为、虚度一世,而我不愿虚度! 真巧,你也没停下脚步。 张旭对贺知章道:“今日已尽兴,某先走了。” 贺知章也不留他,笑着遣人送他归家去,免得他半路在哪里睡倒了。 同为酒中豪客,贺知章在这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记得有次他喝醉后直接栽进井里,醉醺醺地在井底睡了极凉快的一觉。 ……命不够大的话根本活不下来。 第12章 张旭向来兴致来了就题字、喝够了酒就离席,与他相熟的人都知晓他天生这样的性情,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宴饮仍要继续,只是接下来的歌舞仅作点缀,众人可以开宴了。 钟绍京瞧了眼仍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的三娘,不由问道:“你自己能吃饭了吗?” 三娘闻言很是震惊:“我已经五岁啦,当然能自己吃。” 她还不知从哪掏出个涎兜,自个儿给自己系上,这是她娘给她准备的,平时吃饭时戴上以防脏了衣裳。她自己本来就很爱干净,滴了油水在衣裳上会浑身不舒服。 钟绍京见她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便也没撵她回去,只让上菜的侍女把她那份也送过来。 重阳肯定少不了吃蟹,爱吃爱玩爱享受的大唐人也不例外,唐诗之中多有歌咏螃蟹吃法的句子,不管是湖蟹还是海蟹都已是人们的盘中餐,且吃法都大差不差,清蒸煮熟后蘸着橙膏吃。 比如“充盘煮熟堆琳琅,橙膏酱渫调堪尝”“蟹因霜重金膏溢,橘为风多玉脑鲜”等诗,皆是把螃蟹和橙橘这种秋季成熟的酸甜果子绑定食用。 有橙膏相佐,便是一口气多吃几只螃蟹也不会觉得腻,反而越吃越觉鲜美。 贺知章本就是吴越人士,家中近海,打小吃着虾蟹长大的,这等佳节自然要想办法弄些肥美的秋蟹来解解馋。只是他年事已高,蟹螯早便咬不动了,便叫人换了别的做法。 蟹上桌时看起来还是一整只的。 三娘本来信誓旦旦表示能自己吃饭,看到张牙舞爪的螃蟹上桌后顿时愣住了。她们郭家是汉中人士,世代住在华山一带,从来没有吃蟹的习惯,看着这爪子多多的怪东西很有点纠结。 这该怎么吃才好哟! 三娘开始往旁边暗中观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好在这时候有侍者在旁边介绍说今年的秋蟹用的是特别的吃法,表面上看是一整只蟹,实则里头的蟹肉蟹膏都已经拆卸出来做成了蟹毕罗,以便大伙可以轻轻松松享用美味。 三娘听完后学着钟绍京他们把蟹腹打开,却见里头确实只摆着个香喷喷的蟹毕罗。 这东西做法倒不算复杂,不过是把蟹身上能吃的部分小心地拆卸下来,裹上细细的麦麸下锅炸得香喷喷。 贺知章笑着说道:“我也是从张中书那儿知晓这种吃法的,今儿也算是尝尝鲜。” 原来这蟹毕罗乃是岭表的吃法,而在御前颇有脸面的张九龄恰好是岭南人。 贺知章与张九龄都曾蒙已故宰相张说提携,平时倒也有几分交情,至少张九龄家的酒他喝过不少。 蟹毕罗这种吃法便是他在张九龄家听闻的。 比起热情好客的贺知章家,张九龄那边的门要更难进一点儿。 听贺知章随口提及张九龄,座中不少人心思都活络起来,都准备好好尝尝这道蟹毕罗,争取酒酣饭足后能拟出一两首佳作来。 万一有机会从贺知章这里传到宰执或者皇帝耳中呢? 三娘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夹起蟹腹里喷香的蟹毕罗尝了一口,只觉外表酥酥脆脆,里面却又嫩又鲜,是她从未尝过的好滋味。 她咬下第一口后就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细细地把它咽了下去,转头跟钟绍京夸了起来:“这个好吃!” 钟绍京闻言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圆溜溜的,脸蛋儿也圆溜溜的,横看竖看都像只吃到荤腥的猫儿。 不就是换种法子吃蟹吗?瞧她吃得,仿佛尝到了什么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味似的。偏她表现得这般没见识,竟也不惹人厌烦,倒觉得她格外天真可爱。 座中这么多人又有几个是单纯是为吃吃喝喝而来? 钟绍京故意逗她:“重阳都要饮菊花酒,你要不要尝尝看?” 三娘很有点心动,不过想到祖母千叮万嘱过祖父不能让她喝酒,她还是摇着头拒绝道:“小孩子不能喝酒。”提到菊花酒,她的求知欲又上来了,“您认得写‘春眠不觉晓’的人吗?” 钟绍京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不大熟。” 孟浩然当初来长安赴考谋官的时候,他也刚结束漫长的外放生涯回京养老,家里家外都忙碌到不得了,哪里有空关心一个籍籍无名的后辈。 后来还是听贺知章他们聊起来才知晓有这么个人。 主要还是因为孟浩然意外得了个面圣机会,结果他给当今圣上献诗时夹带了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当今圣上很是不满:是你自己没来求入仕,又不是我嫌弃你,你这家伙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于是孟浩然这次求仕直接被当今圣上拒了。 皇帝亲自否决的人,别人就算想推荐也无计可施,孟浩然最终只能黯然离开长安。 这么一桩被皇帝亲自面试的反面案例大家私底下都传了个遍,力求让家中子弟能够引以为戒:你谦虚就谦虚,别带皇帝玩,咱圣人他不吃这套! 钟绍京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说道:“我记得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里的菊花到底是指去赏菊还是去喝菊花酒呢?” 钟绍京挑眉,越发觉得稀奇:“你怎么记得这么多东西?” 三娘道:“前些天我们商量着要去登高,我便记了重阳的习俗,还背了许多重阳有关的诗。刚才听您说重阳都要喝菊花酒的,我就想着这个‘还来就菊花’是不是也有喝酒的意思。” 就这么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钟绍京已经把三娘的性情摸清了大半:很明显,这小孩脑袋里最不缺的就是问题。 简直是从头问到尾。 钟绍京笑问旁边的贺知章:“这个问题得你来答才行,我着实不太擅长。” 两人本就坐得近,三娘又夹在他们中间,贺知章自然把一老一小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贺知章恰好也读过这首《过故人庄》。 见三娘一双亮澄澄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过来,贺知章笑着给她解答起来:“既是相约重阳再叙,他与这位故人到时候必然会边赏花边‘把酒话桑麻’。这种通读全诗便能知晓的事,何须再问他到底来‘就菊’还是‘就酒’?须知诗中最妙的正是这个意蕴无穷、率真自然的‘就’字。” 三娘面上一红,赧然说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敢说敢问是好事。”贺知章笑道,“我家儿孙要是能有你这追根究底的劲头,我不知得多高兴。” 三娘得了鼓励,快快活活地把适合自己吃的新鲜菜肴都尝了个遍,遇到没见过的吃食便积极请教钟绍京两人。 等她吃饱喝足,才突然想起自家被撇下的祖父来。 三娘转头对钟绍京说:“我得回去哄祖父啦,不然他要不理我了!” 钟绍京端起杯菊酒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颔首说道:“我又没绑着你手脚,你爱去哪去哪。” 三娘起身走出两步,又想起自己和贺知章的遛弯约定。 考虑到钟绍京年纪和贺知章一般大,看起来同样亟需养生,三娘热情邀请道:“您家住在哪儿?明儿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早起散步?我跟您讲,我们约好在安邑坊东门碰头的,您要是住得不远也可以一起来。” 哪怕只有一顿饭的交情,她也要关心新朋友! 钟绍京能见天过来找贺知章喝酒,住处能隔多远? 事实上他就住在常乐坊旁边的靖恭坊,一出坊门便能抵达他们的约定地点。 钟绍京没有一大早到坊间遛弯的习惯,不过听说贺知章都跟三娘约定好了,他顿时来了兴致,乐道:“行啊,明儿一早不见不散。” 三娘认为自己凭本事壮大了遛弯队伍成员,乐滋滋地跑回去跟她祖父说起这一好消息。 郭家祖父:????? 不是,你邀请谁去遛弯不好,你邀请钟绍京?! 更可怕的是,钟绍京居然还答应了。 郭家祖父一时也弄不明白钟绍京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一直到回去的时候,郭家祖父都还挺纳闷,不知晓三娘到底是怎么入了钟绍京的眼。 要知道钟绍京当初靠的是从龙之功封的爵,做起事来又肆无忌惮,很多走正经路子出身的文臣便都看他不太顺眼。 钟绍京本人也是个脾气横的,你敢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就能当面给你没脸。我怎么贬谪都有个越国公爵位在手,你们有啥? 反正吧,钟绍京在朝中的人缘没比顾况这个初出茅庐、逮谁骂谁的愣头青好多少。 这么多年来郭家祖父也没见钟绍京给过谁好脸色。 三娘哪里知道她祖父的担忧,她祖父一追问她和钟绍京都聊了啥,她立刻一五一十地讲给她祖父听。 她记性特别好,自己讲过的、听过的话一句都不会漏掉。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今天实在是讲太多啦,以至于一直复述到她们家门口都没复述完。 郭家祖父:“……” 难道钟绍京他们居然都喜欢话多的小孩儿? 当然了,听他家孙女说话确实挺有意思就是了…… 第13章 三娘确实是个小话痨,一路上压根没说够,回到家就去找她阿娘继续讲。她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的东西实在太多啦,要是不能给家里每个人挨个讲一遍,总感觉晚上睡觉都睡不安宁。 很快地,全家都遭到了三娘的荼毒。 她一个人又是扮演公孙大娘,又是扮演张旭,又是扮演钟绍京,偶尔还要站起来分别念贺知章、顾况唱和的两首反击别人闲话的诗。好忙哦! 连不太爱说笑的郭家祖母都被她逗得直乐。 三娘便趁机邀她祖母去遛弯,还说贺学士他们都已经答应了。 本来若是爷孙几人出去郭家祖母还会考虑一下,听闻是几个大老爷们相约遛弯,她便摇着头拒绝了,说是自己在家中走走就好。到她这个年纪倒是不拘什么男女之大防,大唐也没有女子不许出门的习惯,只是她与贺学士等人又不认识,实在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三娘虽有些失望,却也没有缠着她祖母不放,而是改为邀请其他人。 家中一干小辈刚才听三娘和贺学士又是聊诗又是说文,脑仁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纷纷表示自己就不去了。还不如在家多睡一会,干嘛要没事找事! 万一一见到贺学士,人就问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你是诚实地说自己啥也没看好,还是撒谎说自己看了好?你要是敢撒谎,别人一考校你你可就露馅了! 反正吧,小孩子天生就不想接触这种师长式的人物,越有名气、越有才学的他们越不敢往对方面前凑。 生怕被提问时答不上来。 三娘喊了一圈,也没喊动旁人,可见家里人对她的缠人功夫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她没太沮丧,仍是开开心心地为明天出去遛弯做准备。 既然是为了锻炼身体而出去溜达,最要紧的就是什么都不带(除了钱袋子),所以她拒绝她阿娘准备的一干杂物! 倒是本来为登高准备的衣裳终于派上用场。 第二日一早,三娘就去喊她祖父出门。 郭家祖父往外头一看,天都还没亮呢。 “你去了越国公他们也没到啊。”郭家祖父无奈地说道。 三娘今儿一身方便行动的男式衫裤,只鲜亮的发带有点女娃娃的样子,她听郭家祖父这么说,便乖乖地坐在一边看她祖父去换衣裳。自从前头有许多位公主引领风潮,女子穿男装乃至于胡服骑射都是常有的事,像三娘这么大点的女娃娃更是不必拘着,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郭家祖父洗漱更衣完,出来看到三娘巴巴地等在那儿,不由摸着她的脑袋感慨:“你要是个男孩儿,说不准能考个状元回来。” 三娘问道:“一定要是男孩儿吗?女孩儿不许考吗?” 郭家祖父沉吟起来,若说有没有明文规定过女子不许考科举,那还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规定。 只不过科举推行这么久,还真没有过女子应试的情况,你一个女儿家,十几岁就该嫁人生子了,哪有那么多空闲科举为官?若是叫你一个女孩儿独自去边远地区赴任,你敢去吗?真到了那些蒙昧落后的地方,连女子进祠堂都觉得不吉利,你能怎么教化他们? 什么?你不想去外地赴任?留在京师哪有那么容易?难道你只想享受权利,不想履行义务? 郭家祖父便把其中的难处给三娘讲了。 既然有更舒服的路子可以走,为什么要去走那么艰难的路呢?择个好夫婿、教养出几个好儿女,将来说不准就是诰命夫人了,哪用自己辛辛苦苦去挣品阶?多少才华横溢的人辗转求官,一辈子也都在不入流的微末职位上挣扎。 三娘抿了抿唇,过了一会才目光烁烁地望向郭家祖父:“如果我还是想走呢?阿翁你会生我的气吗?” 郭家祖父只当她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笑呵呵地说道:“你若是想走便去走好了,到时候阿翁鞭策你兄长和弟弟们都争取多立些功劳,再给你阿姊们与妹妹们统统挑个好郎君,好叫他们全都能当你仕途上的助力。到时候啊,说不准阿翁也能沾你得个恩封!” 三娘得了她祖父的鼓励,立刻高兴起来:“好,阿晗一定考状元当大官,给阿翁挣恩封!” 这话就有点大言不惭了。 可这么大的小孩儿哪知道什么是谦虚呢? 她就是听别人说状元好,所以她也想当状元。至于状元路上那些辛酸与苦楚,她如今都是不晓得的。 祖孙俩聊了半天,眼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郭家祖父赶忙带着三娘出门。他俩当然是最先到的,紧接着就是按照平时的习惯出来遛弯的贺知章。 钟绍京是最后到的。 说实话,就算钟绍京今儿不来,郭家祖父也不觉得稀奇。 一来不是谁都爱和贺知章一样喜欢在街巷间到处瞎晃悠,二来席上随口说来哄小孩的话又有谁会当真? 不同于郭家祖父只能在心里腹诽,贺知章直接笑道:“可惜没带酒来,不然要罚你三杯。” 钟绍京道:“真要带了酒来,你恐怕就要故意迟到了。” 三娘在边上听着他们说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能听得兴致勃勃。 钟绍京见她这副模样,笑着追问道:“怎么?你也想喝酒?” 三娘问道:“当官都要喝酒吗?” 钟绍京道:“自是要喝的。”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说起来我们圣人倒是很少喝酒,说是继位之初曾喝酒误事,为了记住自己的过错而把酒给戒了。是以即便是宫宴之上,圣人也是极少饮酒的,除非是祭祀之类的特殊场合。” 三娘听后觉得当今圣上应当算得上是个好皇帝,要知道酒这东西许多人都戒不断,听说还有喝醉酒后殴打自家妻子和老母亲的哩!都这样大不孝了,他们还是要喝,可见戒酒这事儿有多难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从安邑坊走到东市。三娘才在东市走了一会,就闻到了浓浓的胡饼香。 她顿时走不动路了,转头问贺知章他们要不要吃胡饼。 贺知章道:“我们老了,吃不太动了,且去旁边吃碗索饼就好。” 所谓的索饼类似于后世的面条,因为是一根根的,又和饼子一样是面食,所以大伙便形象地唤它为“索饼”。深秋早上吃一碗羊肉汤煮就的索饼,一整天身上都暖洋洋的,丝毫不必担心秋寒入体。 三娘吸着鼻子闻了闻,又觉得羊汤索饼也很香,很是遗憾地摸着自己的肚皮说道:“可惜阿晗只有一个肚子!” 贺知章和钟绍京都被她逗笑了,由着她自个儿守在胡饼摊子旁看人烤饼。 三娘年纪太小了,平时很少出门,所以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像这烤胡饼的炉子对她而言就是从未见过的东西,她眼也不眨地看人烤饼。 摊主见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便问她想吃什么样的胡饼,是要撒芝麻还是不要撒芝麻?是要有馅的还是要没馅的?似她这样小的,应该吃不下太多,可以把饼做小一点,当然了,钱也会少收一点,绝不会亏了她的。 三娘不晓得还有这么多讲究,她反问回去:“是撒芝麻的好吃还是不撒芝麻的好吃?能不能烤两个小小的,一个有馅一个没馅?”她说完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随便吃一个就好啦!” 口齿这般伶俐的小孩儿总是格外讨喜,摊主乐道:“行,我给你做两个小的,收你一份钱,全给撒上芝麻,香!” 三娘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饼香,用力点着头对摊主的烤饼手艺予以肯定:“是很香!” 摊主边和三娘闲聊边做饼,没一会就把两个小号胡饼一并放去烤了。他说道:“肉馅的得烤久一点,你可以先去你长辈那边坐着等。” 三娘乖乖跑回她祖父边上坐下,绘声绘色地和贺知章他们说起自己观摩到的胡饼烤法。 原来胡饼是这样做出来的,难怪闻着会这么香! 一桌子人正等着各自的早饭上桌,忽见外头传来一阵驱赶声:“走走走,你别再来了,我又不是你丈夫,你找我做什么?” 三娘好奇地转头看去,只见有个妇人抱着个特别矮小的孩子在轻声啜泣。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拉了拉郭家祖父的衣袖:“阿翁,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郭家祖父道:“你的胡饼快烤好了,你不想趁热吃吗?” 三娘说道:“当然想,可是她们可能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郭家祖父道:“有的人哭得可怜,不一定真的可怜。你若是依照谁更会哭来断案,一准是个糊涂官!” 三娘犹自气闷。 “莫急,我让人去问清楚。”贺知章见三娘这般纠结,招来随行的仆从吩咐他过去问明情况。 那仆从过去亮出贺知章的名号,很快从双方口中得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妇人的丈夫生前和店家算是合伙做生意,本也只是桩可有可无的营生,没想到她丈夫前段时间犯了错被杖毙,家财大多被罚没了。她想讨回本钱带着孩子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可惜这店家翻脸不认人,根本不打算把她丈夫出的本金还给她。 三娘听后义愤填膺:“即便她丈夫真的犯了错,那也已经受到惩罚,这人怎么可以欺负孤儿寡母?他又不是官府,哪有权利没收别人的钱财!” 钟绍京瞧见三娘气鼓鼓的模样,莫名有些好笑。他说道:“小事而已,你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钟绍京也让人过去亮出自己的名号。 越国公府的名头比贺知章的名头更好用,因为大伙都知道钟绍京此人不好惹,他谁的面子都不太给! 那店家不甘不愿地给妇人拿了银钱。 妇人喜极而泣,知晓是有贵人相帮,赶忙带着儿子过来道谢。 第14章 等母子俩走近一看,那孩子的模样就更清楚了。看他的脸应该已经十来岁,身高却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显见发育得不大正常。 她们知晓贺知章他们身份不简单,也不敢多纠缠,千恩万谢地道过谢后就匆匆离开了。 贺知章两人虽处于半退休状态,对于朝中诸事却还是了然于心,一看到过分矮小的小孩儿他们便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近来被杖毙的人也没那么多。 这妇人的丈夫应当是个内廷供奉,姓黄,是个侏儒,性情滑稽讨喜。 当今圣上对他十分喜爱,时常扶着他脑袋走路,戏称为“肉几”。 皇帝身边的红人就没有不春风得意的,哪怕只是当个“肉几”,那位姓黄的侏儒也是如此。他本来不过是个民间艺人,侥幸得了当今圣上青眼成了内廷供奉,不思好好报效圣人,反而骄矜自傲。 今年他在路上迎面遇上个捕盗官,不仅不避让,还让人把捕盗官掀下马。这可直接捅了言官窝了! 须知文官最恨的就是他们这些靠着一技之长得了圣人宠幸的家伙,你不读书不习武,说几个段子演几出戏,逗得圣人哈哈大笑,便能获得大笔大笔的赏赐,于国何益,于百姓何益! 每天看你得意洋洋招摇过市就已经够气人了,你居然还敢作奸犯科,这下让咱逮着你了吧! 事实上这侏儒犯事以后第一时间向圣人禀报过此事,当时圣人的说法是“只要没人弹劾你就没事”。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他很快就被弹劾了。 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明君,当今圣上自然是铁面无私地把人拉出去杖毙。 可见以才艺以及阿谀讨好来获得好处是不可能长久的。 寻常人死刑还要复核好几轮呢,你靠着天子一时的宠幸飞黄腾达,那自然要承受随时被拉出去杖毙的风险。 钟绍京属于回京述职时在皇帝面前都敢说“我为你们父子俩立下过那么大的功劳,现在却要老死在外地,真是让人心寒呐”的横人,提起这些事来自然也并不避讳。 士林之中对当今圣上这个处置是非常满意的,说是他处置起人来不因私废公。 三娘听得有点懵懂,她挪到钟绍京身边跟他说起了悄悄话:“这是很好的处置吗?” 钟绍京道:“你觉得哪儿不好?” 三娘觉得这事不太对味,却又说不出具体哪儿不太对。她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哪儿不好。” 她试着给钟绍京分析起来,你看着恩是皇帝给的,罚也是皇帝给的;若皇帝不给那侏儒过分的恩宠,他也不至于猖狂到连捕盗官都敢掀翻在地!一个被选为内廷供奉的民间艺人,在入宫前能有什么见识、哪里懂那么多道理呢? 天下百姓都是圣人的子民,不教而杀是不对的! 钟绍京不知想起了什么,冷笑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让你受着你就受着。”他睨了三娘一眼,又觉得稀奇得很,“你还知道不教而杀?” 孔孟之学在唐朝的地位远不如后世崇高,孟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问津,孔子倒是好一些,毕竟大唐还出过个编纂科举教材的孔子后人孔颖达。《论语》算是读书人求学之路上的入门书籍,平日里连行酒令都拿它来当酒令辞。 只不过像三娘这么小一点的奶娃娃居然能记住论语里的内容还是很难得的。 三娘骄傲地道:“我跟着我八叔抄过好多遍《论语》!” 钟绍京也想起来了,他第一次听说三娘五岁能书这事儿,就是郭家祖父说她帮她八叔抄书来着。 没想到抄的是论语。 钟绍京马上把话题推进到小孩子最害怕的环节:“那你把这段背一背。” 换成别的小孩,恐怕早就紧张得不得了了。三娘却不紧张,她认认真真给钟绍京背了起来。 这段讲的是孔子表示从政有五美四恶,孔子表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就是其中两恶。 不告诫百姓直接要求见到成绩、不教化百姓直接把犯错的人杀了,属于暴虐的政策。谁天生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呢?都是需要去引导、去教化的。 就比如你把一大堆饴糖摆到孩子面前让她天天随便吃,那就该想到她的牙齿可能因此而烂掉。 钟绍京听她还自带解释的,乐道:“你爱吃饴糖?” 三娘一脸沉痛:“什么糖都爱吃,阿娘不给多吃。吃多了会牙疼,像阿翁!” 郭家祖父:“……” 说话就说话,带我干什么? 贺知章看了眼钟绍京,说道:“趁热吃你的索饼吧,和个小孩子提这些做什么?” “吴中四士”里头就属于贺知章生活最安逸,官位也最高,一来是因为他性情放达,二来则是因为他比较管得住自己的嘴,该夸的夸得花团锦簇,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说,狂得非常有边界感。 像张九龄被罢相的时候,贺知章曾去给他送行。张九龄见到他后叹着气说:“我为相这么久都没帮到你什么,真是惭愧啊。” 贺知章笑着说:“哪里的话?我蒙你庇佑良多。” 张九龄本人都听迷糊了,奇怪地追问道:“我庇佑你什么了?” 贺知章哈哈笑道:“因为你也是南方人,所以你当宰相的时候都没人敢骂我是南獠了。” 张九龄被他这话弄到哭笑不得,连罢相外放的伤怀都少了许多。 反正吧,绝佳的好情商足够让贺知章畅享舒适无比的盛唐生活! 钟绍京、张九龄他们年轻时都在朝中来来去去,只有贺知章始终都是长安钉子户,谁走他都不走,日子过得清贵非凡,一辈子可谓是再顺遂不过。 像钟绍京这样闲着没事就爱讽刺几句的事,贺知章是很少干的。抱怨和讥嘲不仅用处不大,还容易给自己招来祸端,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挖掘几个人才,叫他们能好好为大唐的江山社稷做奉献! 钟绍京也知晓贺知章的性情,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既然他要的羊汤索饼已经上来了,他便安心尝尝自己已经许多年没吃过的长安东市羊汤索饼。 三娘的芝麻胡饼还没烤好,闻着羊汤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 郭家祖父是最看不得自家孙女这模样的,当即把刚拿起来的筷子递给她,让她先尝两口解解馋。 三娘立刻说道:“一会我的胡饼也给您吃一半!” 郭家祖父说道:“行,我也尝尝这家胡饼烤得怎么样。” 三娘这才夹了一口索饼送进嘴里,只觉是自己没尝过的味道。倒不是说家里不做索饼吃,只是外头的吃食尝着总是格外新鲜。 等到三娘买的小号胡饼烤好,她就开始掰开分给每个人尝,贺知章他们说牙口不好吃不动了,她便只掰了一小块,剩下的够她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了。 一看就是个经常和人分食的小娃娃。 直到索饼和胡饼都吃完了,也没谁再提及那个侏儒的事。 接下来便继续遛弯。 三娘说要送贺知章他们回府,所以出了东市先绕过安邑坊,送贺知章到他宣平坊处的宅邸。出了宣平坊,又把钟绍京送到靖恭坊。这般忙活完了,她才终于过足了出门的瘾,快快活活地跟她祖父一块归家去。 等到了家中,她又想起那个被杖毙的侏儒。 她忍不住跟她祖父说道:“别人的宠爱真不可靠。” 看看那个侏儒看似受宠,实际上说打死就打死。 若说皇帝当真那么看重规矩与律法吧,他知晓这件事的时候不是还纵容地说“只要没人弹劾就没事”吗?说明他本来是不准备追究的。 想来不管是逗乐用的内廷供奉还是身份低微的捕盗官,与皇帝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开心的时候夸奖几句,出了事便眼也不眨地拖出去杖毙。 “阿翁,我不想当个可有可无的人。” 三娘一脸认真地望着她祖父说道。 郭家祖父沉默下来。 他知晓自己孙女是个早慧的孩子,可没想到她当真能想这么多。 世上哪有那么多无可取代的人呢?即便是当了官,你的位置也有总无数人盯着,就看着什么时候能把你取而代之。 后宫美人担心圣恩不再,满朝文武又能好到哪里去?若是时运不济惹皇帝厌弃,一辈子估计也就蹉跎着过去了。 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主家可以随意打杀买卖奴仆,君王也能随意处置王公大臣。 能遇到个还算靠谱的君王可真是太幸运了。 郭家祖父只能抬手揉着她的脑袋说道:“你还小,莫想这么多。” 三娘问:“那什么时候开始想呢?” 什么时候开始想? 许多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地过去,因为永远不会想到这些,所以反而活得分外开心。 倒是那些想得多的,兴许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 就像屈子投江时所说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痛苦,即便是才华横溢、抱负满腔的屈原都受不了,将自己没入雪浪翻腾的汨罗江中。 郭家祖父无言以对。 三娘独自琢磨了一会,终究没琢磨明白,只能抛开这事儿跑去寻其他人分享遛弯的快乐。 听到三娘说钟绍京让她背了论语里的句子,郭幼明等正是进学年纪的小辈顿觉自己拒绝得可太对了。 看吧,果然让背书了! 就说了绝对不能接近这些家伙! 这些糟老头儿坏得很! 第15章 三娘度过了不一般的重阳节,还养成了每天早起和她祖父出去遛弯的好习惯。要是能遇上贺知章,三人就一块溜达,遇不上她也不失望,迈着小短腿把周围几个坊都溜达个遍。 重阳宴上的诸多诗文与趣事也很快传了开去,公孙大娘的舞、张旭的字以及顾况他们那两首诗传得尤其广。 尤其是公孙大娘的舞。 随着年纪渐长,公孙大娘已经很少受邀去别人家中演出。这下有这么多人写诗文吹嘘得天花乱坠,他们不得凭借文字感受一下公孙大娘舞姿之美。 至于顾况这个毛头小子的讽刺,大伙大都是一笑置之。 当今圣上李隆基曾经也酷爱公孙大娘的舞,听闻贺知章居然把半退隐状态的公孙大娘请出山,顿时也来了兴致,让人仔细讲讲宴上的情况。 但凡是皇帝想听的东西,底下便没有不知晓的,很快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当时的场景。 听到席间居然还有个小娃娃,李隆基挑了挑眉:“你确定她是坐在越国公身边,不是贺爱卿身边?” 说起钟绍京其人,李隆基也算是印象深刻,因为他上次回京时张口就细数自己当初的功劳,叹气说自己怕是要老死在外地了。 李隆基能怎么办,只能把他调回京师颐养天年。 你说年轻时还好,身强力壮的时候鞠躬尽瘁为大唐江山社稷做贡献是应该的;可人家都这么老了,你还要把人撵出去,那就当真要落下个苛待有功之臣的恶名了。 得知钟绍京居然全程让个奶娃娃坐他边上,李隆基觉得还挺新奇的,叫人多讲了几句。 等知晓第二天钟绍京两人还跟那小娃娃去遛弯,李隆基更觉稀奇。 作为一个有口皆碑的圣明之君,李隆基有个很传统的毛病:喜欢神童。 当初他听说李泌七岁通读老庄之学,且说话很有些玄妙,立刻派人领他进宫亲眼瞧瞧。 俗话说得好,盛世出神童! 李隆基觉得吧,已经有了男神童,若是再出个女神童,传出去岂不是男女俱全的一段佳话? 听闻神仙座下可都是童子童女兼有的。 郭家这小孩才五岁,已经能把字写得规规整整,且连贺知章和钟绍京都对她另眼相待,想来颇有些不凡之处。 李隆基本想把贺知章唤来问问情况,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亲自过去秘书省转悠一圈。 这种突然出现某个官署悄然观察众人做事的行为,出现在李隆基这种皇帝身上非常合理。 像有次他闲着没事去翰林院遛弯,就曾碰上有人把朋友私自带进去,记得好像是叫孟浩然来着。 诗倒是写得不错,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之句。只可惜行事不够稳重,当着他的面还说什么“不才明主弃”,听得李隆基很是不满,直接把他撵回家去。 你都说我嫌弃你了,我不嫌弃一下岂不是很对不起你的期望? 左右这类想走引荐路子入仕的文人只是养在翰林院解闷逗趣用的,李隆基当然是随着自己的心意留用。 你一没有赏心悦目的好相貌,二没有会夸人的好口才,留你下来做甚? 李隆基正思量间,已走到了秘书省。作为大唐中央图书馆兼国立图书编纂中心,秘书省最不缺的就是书。 贺知章也是个爱书之人,每逢当值时便手握书卷惬意翻阅,秘书省中不少书卷都垂着他标记阅读内容用的竹制书签,不少后进都会特意借阅并比对着他所写的感悟来读书。 贺知章在朝中干了三十多年,没捞上什么位高权重的好职位,书却读了不少,差不多算是把秘书省藏书翻了个遍。 李隆基挺喜欢贺知章的,主要是他这人很会说话,夸起人来花样百出,时常给你一种“错过这个人才你就亏大了”“我居然这么厉害的吗”的美妙感觉。 谁会不喜欢会贼拉说话的人? 李隆基不让众人声张,径自迈步入内,却见贺知章以手握着一卷书椅坐在那儿补觉,书案上还摆着个羊皮酒囊,显然是他自己带过来的。 李隆基上前拿起羊皮酒囊晃了晃。 一点声响都没有,空的! 这时有人在外头闹出点动静,贺知章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朦胧睡眼一抬头,就瞧见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立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他的羊皮酒囊。 贺知章忙起身见礼:“陛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贺爱卿且坐,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他自己撩袍坐下,叫人送些茶点过来。 贺知章主动告罪道:“老臣年迈体衰,白日里头难免精神不济,望陛下恕罪。” 李隆基并不在意。 贺知章告老还乡的奏章早就递上来了,是他想留贺知章在京师才一直没有批复。 他用起人来爱恶分明,觉得人好就会一用到底,谁说他都不太乐意听:觉得对方不合心意也会一撸到底,绝对不会有什么舍不得的情绪。 你是人才又如何,大唐的人才还少吗? 你做起事来不尽如我意,我便把你撵出长安!你办不来的事,有的是人能办到。 面对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很少有人能不迷失其中。 李隆基就是个很懂得如何利用皇帝特权让自己过得舒心又惬意的人。 李隆基笑道:“是朕离不开贺爱卿,舍不得让贺爱卿归乡,叫贺爱卿劳累了。”他说完还吩咐人跑一趟自己的私库,开一坛贡酒把贺知章的羊皮酒囊灌满,再派人把剩下的送到贺府去。 面对帝王这样的偏爱,贺知章自然再三谢恩。 李隆基便笑着问他:“听说你近来认识了一个小小的忘年交。” 贺知章年纪虽然挺大了,却还是每天都在交新朋友。不过若说是小小的忘年交,那近来确实只有一个。他也含笑回道:“确有此事,是致仕寿州刺史郭敬之家的孙女,家住常乐坊,离老臣所在的宣平坊极近,平日里我们便约着一起在周围散散步。” 贺知章又给李隆基夸了三娘一番,说她聪慧伶俐,不仅学东西快,还极愿意下功夫,从前没人指点已能把《论语》倒背如流,后来从她祖父那得了他一张书帖后竟是每日勤学苦练,一手字可谓是进步飞速。 这样聪明又好学的小孩儿,谁看了会不喜欢? 只恨她不是自家亲孙女。 真羡慕老郭这个好运的家伙啊! 李隆基听完后顿时更感兴趣了。 自幼熟读老庄的已经有李泌了,再来一个自幼熟读《论语》的女娃娃,还真凑齐了一对儿神童。 李隆基道:“看来朕改日得见见这小娃娃,瞧瞧她是不是真像贺爱卿说的那么聪慧。” 贺知章立刻会意。 这是让他先叫郭家那边准备准备,哪怕是临时抱佛脚都要让三娘抱出点样子来。 这对三娘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贺知章自是不会帮她推拒掉。若能得天子一句夸,将来必然能有好造化! 贺知章回道:“三娘年纪尚小,不知能否应对得来。若是她在御前表现不佳,陛下且怪罪臣便好。” 李隆基道:“贺爱卿倒是当真把她当自家孙女维护了。” 贺知章坦然说道:“那是当然的,老臣恨不得天底下所有出色的后生都是自家晚辈。” 李隆基哈哈一笑:“若是天底下的人都像贺爱卿一样,大唐就不愁无人可用了。” 贺知章马上礼尚往来地回了李隆基一顿夸,直说李隆基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要不怎么每年入京求仕的人才简直能从长安排到洛阳去? 很明显,李隆基非常吃这一套,离开秘书监的时候心情非常不错。 贺知章下衙归家后第一时间让人去了趟郭家,让郭家派人带三娘过府一叙。 第16章 神童这事儿,只要皇帝都召见了,就算不是特别神也得造出点神来,要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皇帝的小半天功夫。 这里头就涉及到皇帝和举荐人的政治需求了。 不过这次不是贺知章主动举荐的,他心里头也有点没底,便打算提前让三娘有个心理准备,顺便让自家夫人教导她一些入宫觐见的礼仪。 郭家祖父到底是外官,家眷对这些东西必然不算太熟悉,还是得单独教一教才行。 郭家那边听闻贺知章要找三娘,也不知为的是什么事,便让郭幼明领着三娘去贺府。 两个小孩子过去,便是耽误了时间也能在贺知章家住上一宿,不必急匆匆地往回赶。 三娘听说贺知章点名要找自己,马上兴致勃勃准备出门。在她的认知里,去她的“老朋友”家里是什么都不用带的! 还是王氏这个当娘的比较操心,愣是赶在他们出门前让人把备用物什都给带上了。 三娘熟门熟路地直奔贺家,第一时间得知了当今圣上要见她的消息。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很有点不敢置信:“圣人要见我?为什么要见我?圣人怎么会知道我?” 贺知章听她一张口又是一连串问题,不由笑道:“自然是你聪明可爱,连圣人都知晓了。” 三娘知道当皇帝是很忙的,据传皇帝每天日理万机,哪来的空闲了解她一个半大小孩的事哦。 她思忖片刻,很快凑到贺知章近前神神秘秘地猜测道:“是您夸我了对不对?一定是您在圣人面前夸我了!” 瞧见她那乌亮乌亮的眼睛,贺知章朗笑道:“是圣人先问起你的,我才顺嘴夸了你几句。” 三娘一脸“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小得意。 至于要面圣的紧张,那是一点都没有的,一看就知道她没有那种遇到考验就发挥失常的毛病。 贺知章也是知晓她这性情,才毫不避讳地在御前那么夸她。他给三娘说了两点需要重点表现的东西,一方面是书法,一方面是《论语》。 也不必特意去临时抱佛脚,照常表现出来就好。 对于把《论语》倒背如流这件事,三娘还是有点信心的。只是书法方面我有点拿不准,她有点纠结地说道:“我写的字还不好看,差好远好远!” 她指的自然是自己和贺知章那份书帖的距离。 贺知章乐道:“你才五岁,就想写得跟我几十岁的时候一样好,是不是太贪心了?” 三娘听贺知章这么讲,顿时又开心起来了。对哦,她才五岁,不必这么着急! 既然话赶话讲到这儿了,贺知章便让她提笔写几个字给他瞧瞧,好叫他能针对性地指点一二。 相比自己对着书帖练习,能得到书法名家当面指点自然更容易提升。 三娘端坐到书案前,凝神提笔、认真书写。 负责护送三娘到贺府的郭幼明全程处于呆愣状态。 怎么回事?他小侄女突然就要入宫面试! 怎么回事?突然就写起字来了! 还有,把《论语》倒背如流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你们直接略过这一点不讨论? 难道五岁背诵《论语》是很寻常的事吗? 郭幼明整个人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当然不算太寻常,若是当真那么寻常,李隆基也不至于提一嘴说要见见三娘了。 书法教学结束以后,三娘收获了贺知章针对她的习字进度写的书帖,同时也感觉有点饿了。 贺知章便留她们叔侄俩用饭。 考虑到还要教导三娘觐见礼仪,贺知章还让人跑了趟郭家,表示今晚留三娘叔侄二人住上一宿。 没办法,过了黄昏坊门就要关了,随意在坊外逗留是要挨罚的。 君不见许多文人墨客出城玩,都要紧赶慢赶赶在这一重重的城门与坊门关闭之前回来。 三娘鲜少在外头留宿,感觉特别有意思。 贺家还有好几个她认得的小伙伴。 吃饭时几个小娃娃忍不住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要不是三娘还有临时加塞的礼仪课要上,她们恨不得当场在来几轮小儿故事会。 饭后她们就一块学礼仪了。 本来都是些很常见的规矩,几个小娃娃做起来莫名有些憨态可掬。 三娘学得很快,到了后头贺老夫人还让她给小伙伴们示范。这让三娘得到了极大的肯定,学得更加起劲,巴巴地等着贺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能把所有东西都给她教一遍。 等到礼仪课结束以后,她才感觉自己累得慌,一沾床就睡得老香,一点都没有别的小孩儿夜里择床的毛病。 第二日一早,三娘就起来跟贺家的小辈们玩耍了。几日不见,每个人都留心收集了不少值得分享的小故事,围坐在一起热闹得不得了。 郭幼明这个超龄的大孩子满脸生无可恋地混在里面。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小孩子玩耍用的是《论语》令筹,为什么他解释不出来的时候这些小家伙都用“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看着他? 十四岁怎么了?十四岁就要知道《论语》每句话怎么解释吗?有的人好几十岁了都还做不到,欺负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干嘛? 等从一群小家伙嘴里听说了“李泌”这个名字,郭幼明就懂了。 原来是你啊,李小神童! 你就是那个据说被许多大人物亲热地称呼为“小友”的神童李泌吗?! 你说你放着好好的神童不当,跑来陪小孩子玩游戏干嘛?硬生生拉高了三娘她们对十几岁少年郎的期待! 有这个功夫,你继续去张丞相面前混脸熟不好吗? 此时此刻,郭幼明的心情是郁闷而绝望的,对李泌这家伙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这大抵是自古以来学渣对“别人家孩子”的怨念。 三娘待在贺家玩耍了半日,才依依不舍地别过她的小伙伴们归家去。 回去的路上,郭幼明说道:“到别人家玩就这么高兴,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还不够陪你玩的?” 三娘说道:“兄弟姐妹是兄弟姐妹,朋友是朋友。“她说完还反将郭幼明一军,”八叔你不也经常出去找别人玩吗?” 郭幼明无言以对。 别看他比自家小侄女虚长九岁,真要辩论起来他还真辩不过这小娃娃。 到了家中,郭幼明把当今圣上可能召见三娘的事给郭家祖父讲了。 没一会儿,全家上下都知道三娘可能要入宫面圣了。这可是比去贺家赴宴还要紧的事,阖家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恨不能当场给三娘裁几身新衣裳。 倒是王氏不免有些担忧。她男人不在长安,大事小事都没人可商量,只能依着舅姑的意思办。事情涉及到三娘,她心里有些没底,不知道这对三娘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 虽然说她是想让三娘去人前露露脸、争取以后能择个好夫婿,可这脸是不是一下子露过头了?也不知道三娘能不能受得住。 为人父母的总是这样,儿女不管有没有出息都忍不住要替他们操心。 等家里人的热乎劲都过去了,王氏才拉着三娘再三叮嘱她千万要小心行事,宁可不出彩也不要行差踏错。 三娘信心满满地道:“我学得可认真了,不会出错的。” 王氏还是颇为担忧地望着她,眼神十分地复杂。她对自己女儿的记性倒是很有信心,学过的东西她一般是不会忘的。 可就是吧,小孩子说起话来没那么多顾忌,很多时候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难让她在开口前先权衡利弊。就她这什么话都敢说的性格,谁知道她在御前会不会说出点什么忤逆犯上的话? 王氏说道:“你耶耶在那么远的地方,你若出了事他可救不了你。” 三娘道:“阿晗很乖的,不用阿耶救!” 既然三娘都这么保证了,王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不管王氏再怎么忧心忡忡,该来的还是会来。过了三日,宫中的旨意就下来了,让郭家祖父带着三娘进宫面圣。 既然不是让女眷带,而是让郭家祖父在,那其中的意义自然不一般。长安城中都是聪明人,一听说这件事马上开始传扬开去。 郭家这是也要出个小神童啊! 听说是贺知章举荐上去的,难道贺知章是个挖掘神童的专业户? 据传李泌当初也是他在御前夸过以后才被召见的。 只不过当时也是李泌自己表现得足够出色,才入了张说、张九龄等人的眼并得了当今圣上的夸奖。 不知郭家这个小娃娃能不能接住这份恩宠。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三娘对众人的想法一无所知。 她知道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所以想去看看她们大唐至高无上的天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听闻想要当个为民办事、为天下办事的好官,光靠自己厉害是不够的,还要获得君王的赏识。 像孔子那么厉害的人,也是周游列国到处寻求圣明的君主。 她既然想考状元,当然得去问问皇帝本人要怎么样才是他想要的状元啦! 三娘怀着这样的想法积极地靠她两条小短腿走进高高的宫门。 很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 第17章 眼下是开元二十一年,意味着李隆基已经继位二十二年。他的继位之路并不平坦,他出生时整个大唐尚在他祖父高宗皇帝的统治之下,而他年纪极小时就被过继给已故伯父李弘当嗣子。 他那位伯父死于二十几岁的年纪,没有活到需要面对李唐皇室那么多腥风血雨的时候,还在死后被破例追封为皇帝。他过继到对方名下后有过一段挺平静的日子,直至高宗皇帝驾崩一切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生父遭废,生母被杀,李隆基在风雨飘摇中长大。 那段并不美好的日子养成了他性格里一些好的特质,也养成了他性格里一些不好的特质。 幸运的是在他登基后的这二十二年里,大多时候都算是好的特质在发挥作用。他勤理政务、任用贤能,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还为一度遭遇重创的李唐皇室生育了几十个皇子皇女,连皇太子李瑛都已经二十多岁了。 李隆基本人也接近五十岁了,他开始喜欢一些他这个年纪应该喜欢的东西,比如征集天下奇人异士的求仙问道,比如沉迷年轻而美好的肉体,再比如接受别人的奉承与吹捧。 这对李隆基来说是几种不尽相同却都能让他快乐起来的事。 比如这“神仙座下童子童女”的想法一冒出来,就牢牢地根植在李隆基脑海里头再也无法拔除。 天降祥瑞代表什么,代表老天对他这个天子的认可。 祥瑞可不仅指某种事物或者是某种现象,还能是天降人才为朝廷所用。 这件事很值得他特意抽出空来见一见这位让贺知章夸赞有加的郭家女娃娃。 须知唐代有极大的修史热情,李隆基也算是个遍读史书的人,翻开诸多帝王本纪,里头没少记载历代皇帝上当受骗的经历。李隆基一度连各地县令都亲自考核,自然不可能让自己日后的记载里出现自己误把庸人当神童的笑话。 三娘随着她祖父入内觐见的时候,李隆基正拿着本奏章在看。瞧见那几岁大的小孩迈步入殿,抬起圆乎乎的小短腿时差点没迈过门槛,李隆基不觉有些好笑。 这么大一点的小孩当真能像贺知章说的那样通读《论语》吗? 三娘经过三天的练习,本已经把觐见礼仪熟记于心,没想到一切都准备妥妥当当的,事到临头却差点栽在宫中过高的门槛上。 她很有些郁闷,抬眼想瞧瞧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小小地丢了脸,结果一下子对上了李隆基那双带笑的眼睛。 这人是在笑她吗! 等等,这人莫非就是当今天子? 三娘立刻把郁闷收了起来,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随祖父入内拜见天子,明明还是圆滚滚的一小团,愣是一丝不差地把给李隆基行了礼。 李隆基笑着给她们爷孙俩赐座。 等三娘坐下以后,李隆基就发现她看起来更小了,不过她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叫人一看就觉得她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笑问:“听贺爱卿说,你把《论语》都背熟了?” 三娘老老实实回答:“对的,抄着抄着就背下了。” 她说话间忍不住抬起眼望着李隆基,想看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一看才发现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不过许是身居高位且浸淫音律多年的缘故,李隆基身上带着股旁人没有的尊贵与风雅,整个人的气质称得上是相当不凡。 李隆基对上那乌溜溜的瞳眸,倒也不在意她多看自己几眼,只说道:“那我可要考校你一下了。” 三娘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一副要认真听题的模样。 李隆基也没为难这么大点的小孩,只挑了几句话让她接着背。 三娘应答如流。 李隆基听她一点都不磕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下背,顿时有些讶异。他出的这些题可都是临时想的,旁人根本不可能知晓,可见她确实是把《论语》都背下了,而且不是那种需要从头背一遍才能找出对应句子的死记硬背。 “你记性从小就这么好?”李隆基挑眉问。 三娘压根不知谦虚为何物,点着头说:“应该是挺好的吧。”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听人读书的话我可能记不下来,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有时候听不太懂。自己看书就能记住!” 听说在御前是不能撒谎的,撒谎是欺君大罪,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光是这说得“不太满”的话,已经足够让李隆基对她另眼相待了,有这样的好记性学什么不都很快吗? 李隆基又让她提笔写几个字来看看。 旁边的侍从麻利地往三娘面前铺开纸张,悉心替她研好上乘的贡墨。 三娘分不出笔墨纸砚的好坏,只估量了一下纸张的大小,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句话——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很快有人把三娘写好的字呈给李隆基过目。 李隆基本只是看看三娘的“五岁能书”有几分真实性,没想到三娘居然写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看向三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认真,奇道:“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三娘回答:“知道!” 这是她那日在贺家听李泌给她解释过的话,说的是倘若天下有道,那有才能的人应该都能各展所长,凭借自己的本领挣来功名利禄。 如果这种情况下你依然过着贫贱的日子,那就是耻辱的;相反,如果天下无道你却仍然大富大贵,那也是耻辱的。 三娘把这解释讲给李隆基听,同时坦白告诉李隆基说自己是从李泌那里听来的。 李隆基更讶异了:“你还认得李泌?” 三娘想了想,觉得她和李泌交换过姓名,还一起玩得很开心,当然算是认得,而且是非常要好的小伙伴。她笃定地说道:“我们是好朋友!” 李隆基听到此处,更觉自己最初的想法没错。这不,他都还没有召见,这小孩和李泌就见上面了。 李隆基道:“看来贺爱卿所言非虚,你果真是个聪慧好学的孩子。” 三娘点着头附和:“我最好学了!” 李隆基被她逗得直乐。 三娘见李隆基似乎问完了,心里很有些跃跃欲试。他问完啦,是不是轮到她问啦?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开口的,见李隆基待她还挺和气,她便开始反客为主地开始掏出自己准备好的无数个御前提问。 “我们大唐如今是邦有道对不对?”三娘目光熠熠。 李隆基理所当然地道:“自是如此。” 他们大唐经过百余年的蓬勃发展,如今疆域广阔、国泰民安,这若是不能称一句“邦有道”,那什么时候才称得上是“邦有道”? 所以面对三娘这样的提问,李隆基的答案便只可能有一个。 三娘道:“那您会让有才能的人才都能各展所长吗?” 李隆基道:“当然,只要是真正有本事的人都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听到这个答案,三娘顿时就放心了。 她继续追问李隆基选拔人才的标准,从要读什么书问到要掌握哪些方面的能力。 旁边的郭家祖父本来全程都当背景板,看到三娘又开始自由发挥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你在钟绍京他们面前一个劲提问就算了,怎么到了御前还敢这么干? 偏偏三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天子近前去了,他想制止都没办法制止,只能坐在一边干着急。 李隆基本也只是很寻常地回答三娘的问题,答着答着就觉出点不对来。 这小孩问的这些问题,好像是准备往这些方向努努力? 李隆基打量着眼前的三娘,倒没从她脸上看到记忆中十分熟悉的野心勃勃,只有满满的期待与活力。 他的少年时期到青年时期笼罩在几个女人的阴影之下,从他祖母到韦皇后,再从韦皇后到他姑姑太平公主。 对于女人,他可以欣赏她们曼妙的舞姿、欣赏她们姣好的面容、欣赏她们美妙的歌喉,唯独野心与才能这种东西他是不怎么喜欢的。 李隆基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只是对于眼前这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娃,他又生不出什么厌恶感来。 左右这小孩只是臣子之女,只要不嫁入皇家便不会有后宫之祸,有这样的想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李隆基问道:“怎么?你想考状元吗?” 三娘笃定地回答:“对的。”她答完后又给李隆基说起自己的想法,“我听人说,目标要定高一点才好,不管最后达没达成都没事,只要认真朝着目标努力过就好啦!” 所以最近听人说贺知章是状元,王维也是状元,虽然不清楚状元是怎么考的,但她还是也想要考。 “要知道这期间学到的东西全是自己的!”三娘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我要是连当状元的本领都有了,想做什么事做不成呢!” 李隆基竟觉得这话没什么毛病,他随口笑应一句:“行,你多学点本领,我等着看我们大唐是不是能出一个女状元。” 三娘得了李隆基这句话后备受鼓舞,跟着她忧心忡忡的祖父往外走时脚步都是极轻快的。 只是宫禁之中不能和她祖父边说话边走,憋得她怪难受。 宫里规矩真多,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第18章 爷孙俩出了宫门,三娘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副憋了半天难受得不得了的模样。 郭家祖父都不知说她什么好。 若说她不听话吧,她又牢牢记得宫禁中不能乱说话,一直忍着没跟他讲话。可若说她听话吧,她在御前又讲了那么多额外的话。 郭家祖父刚才可是听得冷汗直冒,生怕自家孙女的话惹怒了李隆基。他就知道不是谁都能把握好面圣机会的,尤其是他孙女还这么小,事到临头很容易出岔子。 那些被举荐上去的神童也不是个个都能青史留名,也有一些见到圣人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哆哆嗦嗦地伏趴在地,可谓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郭家祖父摸着三娘的脑袋说道:“你凡事尽力而为就好,便是做不成也莫要太伤心。” 三娘兴高采烈地道:“我晓得的!”她和自家祖父说起自己的面圣感想来,圣人原来也不可怕,居然蛮好说话的,还允她以后去考状元。 郭家祖父:“……” 即便一开始是李隆基自己点名要召见神童,在听到三娘立下状元宏愿的时候最开始那点儿期望怕也淡了。毕竟李隆基从小面对过许多野心家式的女人,甚至一度生活在她们的阴影之下,恐怕不太喜欢三娘这种“好高骛远”的想法。 只是上位者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心里不喜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是以三娘根本看不出来。 郭家祖父沉默片刻,终归没能和三娘说起天家那些阴私事。才这么大点的小娃娃,知道那么多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随她高兴高兴。 三娘确实很高兴,屁颠屁颠跟她祖父一起回家去。 常乐坊离宫门有点远,他们是乘车回去的,一路上三娘都念念有词地嘀咕着李隆基说的那些书目和要求,准备归家后马上写一份状元成长计划,每天按计划开始朝着伟大的状元目标前进。 三娘还准备练习武艺。 听说大唐当官讲究文武双全的。 要是以后被分派去外地当官的话,她还得早早把骑马也学了。 光是这么计划一下,就觉得好忙啊! 郭家祖父也没拦着她畅想未来,就像三娘自己说的那样,真要有当状元的本领,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成的?且让她先折腾几年,就算没折腾成又不耽误她以后嫁人生子。 三娘回去以后就开始着手写计划,她把李隆基报的书名全记下来了,蹬蹬蹬地跑去她祖父的书房挨个找一遍,发现很多都没有。难怪他们家没考出状元哩! 郭家祖父说道:“你把写好的单子给我,阿翁让人去给你买。” 三娘想了想,说道:“阿翁给我多买些纸笔就好,我去贺学士他们家里抄回来!”她这个状元成长计划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必须得省着用才行,既然能借到书那就不用去买了,书老贵老贵的! 贺知章家里当然不缺书,他可是秘书省一把手,想要什么书没有? 郭家祖父道:“哪有你这样天天麻烦人的?” 三娘道:“我会先问过贺学士的,他要是嫌我烦我便不过去。” 郭家祖父沉吟片刻,点头说道:“也行,明儿要是能碰上贺学士,你记得与他商量商量,不能直接跑到别人家里去。” 三娘连连点头。 第二日一早,三娘成功和贺知章碰上头。 “我能到您家里抄书吗?” 三娘哒哒哒地跑过去问贺知章。 贺知章本来还想听听她面圣的情况,没想到她张嘴就是这么一句。 “怎么突然想抄书?”贺知章边踏着朝阳往前走边询问。 三娘这才分享起自己从李隆基那儿讨来的状元书单。 考状元好难,光一本《论语》根本不够,他们家的书又太少了。 贺知章:“……” 你第一次面圣就直接问圣人怎么考状元? 贺知章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虎的小娃娃,面圣不紧张就算了,居然还能问这么多题外话。 面对贺知章的疑问,三娘理所当然地道:“不是说状元最后是由圣人钦点的吗?我当然要问圣人啊!” 贺知章心道,也不是人人的答卷都能有机会被送到御前被钦点的,这里头门道可多了。只不过三娘才五岁,这些事倒也不着急,且让她先看看书去。 贺知章接过三娘递来的书单,点着头说道:“这些书我家都有,你想抄的话随时可以过来。” 三娘兴高采烈地道谢。 这时钟绍京溜达过来了,问三娘:“怎么这般高兴?圣人夸你了?” 三娘仔细回忆了一下,一时也不太确定得自己有没有被圣人夸。她挑拣自己觉得最棒的夸夸讲给钟绍京听:“圣人夸我好学!” 钟绍京沉默了一下。 这家伙是挺好学的,问题多到让人应接不暇。 三娘还把自己列好的书单拿给钟绍京看,并表示自己已经写好状元成长计划了。 钟绍京扫了眼上头的书,又瞅了眼旁边的郭家祖父,说道:“你祖父连书都舍不得给你买?” 郭家祖父:? 三娘立刻说道:“不是祖父不买,是我想自己抄,一来记得更牢,二来也可以多练练字。” 钟绍京道:“这些书我家也有,你怎地不来我家抄?” 三娘愣住,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她转念一想,都是朋友(虽然有点老但也是一起遛弯的好朋友),她去了贺家做客好几次,却总是只送钟绍京到家门口,不应该! 她听祖父念叨过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此刻只觉这句话很有道理。 三娘马上昂起脑袋追问钟绍京:“那我能去您家里抄书吗?” 钟绍京本来还真没有邀个小娃娃在家里做客的想法,不过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当然不会拒绝。他笑道:“我基本都在家,可比老贺要清闲许多,你只管过来就是了。” 三娘道:“那我一半儿抄您家的,一半儿抄贺学士家的!” 她可不是喜新厌旧的坏孩子! 钟绍京哈哈笑道:“你若是多认识几个人,书岂不是不够分了?” 三娘信誓旦旦:“就算认得再多的人,我也去您和贺学士家把书抄完。”她还给钟绍京他们举起了例子,比如她上回已经在大荐福寺认得了一个特别厉害(特别好看)的人,那可是个状元! 钟绍京“哟”了一声,奇道:“哪个状元郎?” 三娘立刻给钟绍京介绍起了自己上个月才见过的王维,并且给他背起了那首“每逢佳节倍思亲”。 王维是开元年间特别有名的诗人,不少佳作都被广为传唱。就算钟绍京一度远离长安,对王维其人也是颇为了解的。 王维这人也算是少年得意,可惜运气不太好,入朝没几年就遭牵连贬去外地。他这种才华出众的人哪里愿意在地方上埋头苦干?没几年就弃官归来在嵩山、南山等地方隐居,谋求再次出仕机会。 不过像他们这种半退休状态的老东西基本很少有人会来烧冷灶,是以钟绍京也没有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王状元。 钟绍京笑道:“没想到你去听个俗讲还能认识个状元郎。” 这件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她那张嘴巴立了大功。 毕竟任何一个人听她叨叨半个时辰,估计都会对她印象深刻。 三娘哪里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巨能说”的印象,还兴致勃勃地给钟绍京推荐自己觉得好吃的斋食,从面食一直讲到茶点,还特地介绍哪些吃起来松松软软。 钟绍京便提议索性直接去一趟大荐福寺尝尝鲜。 三娘一脸纠结。 “怎么了?”贺知章关心地问。 “我没钱了。”三娘很是郁闷。她这么小的年纪,平时理当不怎么出门,所以月钱什么的她是没有的,只有自己平时存下来的小金库。 最近她出门次数太多,已经把小金库挥霍一空! 贺知章哈哈笑道:“上回你请我们吃朝食,今儿我们请你吃斋饭好了。” 钟绍京又瞧了郭家祖父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明显是“你怎么连个孙女都养不起”。 郭家祖父:“……” 我怎么养孙女关你什么事! 一行人转到前往大荐福寺。 不知是不是每天的辛勤锻炼效果极佳,上次三娘过来还要她八叔抱一段路,这次她不仅自己走到了大荐福寺,还能一路活力充沛地给钟绍京他们介绍沿途的景观,仿佛她才是那个在长安生活了许多年的人似的。 实际上这几个人哪个不比她在长安待得久? 走过小雁塔的时候,钟绍京便调侃道:“这儿只是小雁塔,你要当状元得去大雁塔。” 三娘虚心求教:“为什么?” 钟绍京道:“你连雁塔题诗都没听说过吗?”他笑容更盛,“也是,你们家好像没有科举出身的。” 郭家祖父:“……” 每多接触一次,他都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为什么钟绍京在朝中没有朋友。 这什么人啊! 说话从头到尾没一句中听的! 第19章 三娘压根看不出大人之间的种种想法,活力满满地直奔大荐福寺斋堂。没等她找到适合的位置,就先瞧见独坐在那儿的王维。 三娘两眼一亮,乐滋滋地跑过去跟王维问好,又给王维介绍贺知章几人。 王维自然是认得贺知章的,忙起身向贺知章几人见礼。比起他不甚顺畅的仕途,贺知章可谓是半生顺遂,不管宫中出了何等变故,他依然是在御前颇有颜面的清贵文臣。 说起来王维也不算犯了什么大错,只是他在当太乐丞的时候底下有伶人私自演出只有皇帝在场才能表演的《黄狮子》而已,算下来与他没太大关系。如今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王维还是想要结束闲居生活去谋求个一官半职的,只是得等个好时机罢了。 在外没那么多拘束,几人当即围坐一桌,要了几道特色斋菜当朝食。趁着斋食还没上桌,贺知章便随意地与王维闲聊起来。 谈笑间,贺知章给王维透了个消息:明年圣人有巡幸东都的计划,到时丞相他们都会随行。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只要提这么一句王维就懂了。 当今圣上有在巡幸期间网罗在野人才的习惯,走到地方上如果能发现漏网人才,那必然是极高兴的。只要他在那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那么就等同于圣人收获了寻得良才的喜悦,他则收获了理想的官职,可谓一举两得的好事! 王维听明白了,没提什么汲引之事,而是笑着给贺知章介绍大荐福寺的吃食。 旁边的钟绍京听着听着便乐道:“这些介绍词听着可真耳熟。” 三娘听后面上一红。 她就是现学现卖照搬王维给她们介绍斋食时的说辞而已,谁能想到正好又撞上王维本人呢! 王维转头看向三娘,笑道:“你都给贺学士他们讲过了?” 三娘用力点了点头,对的,她都讲了。 向来从容淡然的王维一时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三娘是不可能让场子冷下来的,她和王维这个状元本元探讨起状元的考法来。 考状元是怎么个流程?你平时都读什么书?除了读书以外你还做些什么? 这可是活生生的状元郎,而且中状元的时间比贺知章近得多,很有参考意义! 钟绍京几人都觉得很有趣。 只要她不是向自己提问,看她吧啦吧啦扔出一堆问题问得人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是很有意思的。 王维明显脾气极好,耐心地把她的问题一一答了。 科举制度起于隋朝、盛于大唐,大唐的科举远不止进士一科,囊括明法、明算、明经等科目,听科名就知道主要偏重什么内容:明法是学律法的,明算是学算术的,明经则是研究经籍的。 律法、算术向来不受重视,明经科也已经没落了,主要是朝廷通过实践发觉明经科选出来的大多是死读书的酸儒,渐渐地就不怎么看重明经科。 如今进士科可谓是一骑绝尘,旁的科目根本追不上,所以它是竞争最激烈的。 时人其实不怎么讲究状元不状元的,常科考试往往连殿试都不怎么展开,只需要本届省试主考官敲定了名次即可,得了进士科第一的一般叫“状头”,也就是三娘心心念念的状元了。 对于想法十分务实的大唐朝廷来说,状元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新科进士全是刚考上来的愣头青,排第一和排第一百又有什么区别?甭管你是状头还是状尾都得先观察个一年半载,再通过吏部铨选决定给你授个什么官。 没错,考上科举不是马上能当官的,还得再继续考试! 这段进士考察期特别考验你的社交能力以及慧眼识靠山能力,你要是个不会来事的,又没有位高权重的前辈格外欣赏你隐藏得挺深的内在美,那还是趁早歇了入仕为官的心吧,否则等着你的只有巴山楚水凄凉地。 诸科之中当属进士最难考。 总的来说,要考状元那是非常考验综合素养的,你不能像明经科那样只读几部经籍,天天捧着书念之乎者也。 进士要考经学、考时务策、考诗赋,明经科要学的,进士科要学;明法、明算科要学的,进士科业要学(需用于时务策的分析与应答);同时还要擅长诗赋的创作,不仅要临场发挥好,平时也要注重经营自己的才名。 也就是这些年逐渐流行起来的科举风气:行卷。 须知大唐科举是不糊名的,考官评定等次的时候会参考考生平时的作品质量,美其名曰是要综合考虑考生的个人水平、不能考一次考试定生死。 这就导致行卷之风在大唐兴盛一时,考生们争相把自己的作品装帧好投到达官贵人门下,争取能在乡试或省试中得个好名次。到后来甚至发展到有人载着一车车礼物拦下达官贵人,试图直接用钱砸开对方的门。 所以说,进士科的考试既要场内发挥得好又要场外活动得好,你个人能力不足的话确实很难考到进士出身。不过这样考出来的进士应该非常适合当官就是了! 毕竟能在官场混下去的大多也是这类会来事的人才。 个人能力过硬固然很重要,协调与沟通的才能也很重要。如果一个人当了官,没几天就和上峰闹僵、惹下属怨愤,办起事来必然寸步难行。 即便是王维这种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著名才子,为了入仕也是经常出入各种权贵社交场合,比如早年他就曾随着岐王到处游览,不时写点诗吹捧一下看到的美景(实际上是在吹捧带自己看到此等美景的人)。 这种诗一般叫做应制诗,如果是皇帝让随行的人写诗,那是正儿八经的“应制”;如果是皇后、太子的话,那就是“应令”;而如果是其余诸王,那就是“应教”。 甭管应的是什么,反正都是一个风格:词藻华美,歌功颂德;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当年才十几岁的王维,便曾在岐王宴上写下过许多首这样的诗。 他出身名门,祖上是太原王氏,外祖家是博陵崔氏,两边都是世家大族,是以他少时便已才名远扬,在外更是颇受礼遇。即便是写应制诗,他也不必写太多违心的阿谀奉承。 那些出身比他差的人就不知是何境遇了。 王维挑拣着能给三娘讲的东西说给她听。 光是王维透露的这一鳞半爪,已经足够让三娘听得眼睛越睁越圆。 想考状元果然好难啊! 吃饱喝足,贺知章询问王维近来有没有什么新作。 王维擅画又擅诗,贺知章和钟绍京都是雅好诗词和书画的风雅人士,难得在这里碰上了自然想一睹为快。 王维道:“近来没什么诗作,画倒是作了几幅,若是诸位不嫌弃可以移步一观。” 贺知章自是让他在前面带路。 三娘兴致勃勃地跟着他们走。 钟绍京见她走路连跑带跳的,活泼到不得了,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好像不会累似的?” 三娘听后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应当是我每日勤加锻炼的结果,您往后一定也要出来一起多多走动才是!” 钟绍京道:“行吧,我往后多跟你学学。” 三娘回给他一个“老头子可教也”的欣慰眼神。 钟绍京哈哈大笑。 其他人也不由莞尔。 这小孩可真够有趣的。 王维家境极佳、手头宽裕,哪怕是借住佛寺也是独自租了个院子,环境清幽又舒适。 他信步领着众人入内。 见了里头的景致,连贺知章都忍不住赞叹:好雅致一客院。 第20章 三娘虽不懂什么雅致不雅致,却也觉这院子挺好看,她好奇地左看右看,还问王维:“您一个人住这儿吗?” 王维笑道:“还有两个帮着干些杂活的僮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文人在生活上想要维持风雅,少不得要带三两仆从在左右伺候,否则你想出去踏青赏花还要自己抱着笔墨琴棋、坐席茶炊等等杂物,原本那十分的雅兴都会变成三分。 三娘随着王维几人入内,目光就被摆在一侧的琴吸引了。她家几位叔伯大多在外任职,只有年纪比较小的郭幼明他们还在家中住,其中又数郭幼明最不务正业,所以家中会弹琴这种风雅事的人那是一个都没有。 三娘也是头一回近距离看到琴,不由好奇地看来看去。 王维不仅诗画双绝,还极擅乐理,当初他被选调去当太乐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曾经在岐王宴上展露过这方面的才华。 当今圣上与家中诸位兄弟感情极好(反正表面上挺好),岐王又是出了名的爱结交文人墨客,不少人都曾经由他举荐在圣上面前露了脸。不能说就此飞黄腾达,至少有了个出头机会。 王维当时对太乐丞这个职位是不甚满意的,不过他爱弹琴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是以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在野闲居他都没放下过这把从家中带来的琴。 见三娘目光落在琴上就不挪开了,王维便问道:“你会弹琴吗?” 三娘干脆地答道:“不会!”她挪过去问王维,“您会吗?您能教我吗?” 王维:“……” 郭家祖父喝道:“晗娘不可失礼,快回阿翁这边来。” 三娘有点失望,但还是乖乖回到她祖父身边坐定,眼神儿还时不时往王维的琴上瞟,把过去摸摸碰碰的渴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王维命人去取画出来给贺知章几人赏玩,转头瞧见三娘的表情,索性亲自把琴抱了起来,给三娘演示了几种基础指法。 三娘看得目不转睛,只觉王维弹出来的三两琴音都格外好听。等王维演示完了,她便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可以试试吗”几个大字。 王维便把琴摆到三娘面前让她试弹。 三娘依葫芦画瓢地照着王维的手法弹了几下,可她手还太小了,且指头短短的,弹得磕磕绊绊,远没有王维弹出来的音流畅。她很有些不服气,又从头试了一遍,勉强从严重磕绊进步到普通磕绊。 钟绍京见她卖力地挥动着自己的小短手,极不客气地嘲笑起来:“看来你和琴没什么缘分。” 三娘气鼓鼓地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能弹得很好。现在我弹不好,肯定是因为我还小!” 王维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三娘刚才学弹的那几下,发现三娘虽弹得不甚顺畅,指法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竟无一处有偏差。 这小孩的记性显然是极好的。 王维道:“你闲暇时若方便来荐福寺,倒是可来随我习琴。” 他并不是热情好客之人,与妻子成婚多年也不曾有一儿半女,如今闲居于大荐福寺,每日不是读书作画便是研读佛经,日子过得平静无波。许是独居多时偶尔也想热闹热闹,他竟是神使鬼差地应下了三娘学琴的要求。 三娘听后立刻支棱起来了,转过头骄傲地对钟绍京说道:“等我学好了,一准叫你大吃一惊!” 钟绍京乐道:“好啊,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能把琴学好。” 此时两个年纪不大的家僮捧着两幅画卷出来。 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画上。 王维最善山水画,在王维之前许多人所画山水皆失了些味道,大多只画出山水轮廓,未能于细微处呈现山水的本貌。直至王维把皴法与渲运之法用于山水画中,把笔墨的粗细浓淡运用得颇为精妙,时人皆称他的画“参乎造化,绝迹天机”。 据传文人山水画的开山鼻祖便是王维。 这些后世评议三娘自是不可能知晓,她兴致勃勃地挤到贺知章边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由王维亲自为他们展开山水图卷。 画中山水徐徐呈现在三娘眼前。 那山是极俊秀的,那水上的波纹更是仿佛正随风而动,画上处处都是鲜活至极的生动气象。 别说是年纪这般小的三娘了,便是贺知章和钟绍京他们这两个已经活到七十多岁的人也不曾见识过这种画法。 钟绍京酷爱书画,见了此画都没了平时的毒舌,忍不住细细地揣摩起画中笔意来。 这笔法、这用墨,简直浑然天成,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精妙! 书家之中曾出过一个王右军,世人都说他的字“一变钟体”,也就是说王右军的字把他老祖宗钟繇带起来的风潮都改变了。钟绍京少时并不服气,后来搜罗来不少二王书帖反复揣摩,才不得不承认王右军的书法确有其妙处。 没想到眼前这个王摩诘瞧着竟也有一变画坛之风的能耐。 三娘不懂什么运笔与用墨,她只觉眼前这画好看,太好看了!要怎么才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画呢! 想到自己才刚央着王维教弹琴,现在若是再说想学画,不免会惹人厌烦。三娘打小就聪明,非常懂得把握别人的忍耐底线,她决定先把琴学了再寻个好机会跟着王维学画画。 三娘麻溜夸起人来:“老师画得真好!” 王维:“……” 贺知章三人:“……” 这小孩改口改得真快,这就喊上老师了。 郭家祖父觉得吧,最近他这孙女好像突然拴不住了,不仅准备跑去贺、钟两家抄书,还准备来大荐福寺学琴。她当自己有三头六臂吗? 比起三娘“画得真好”的点评,贺知章他们讨论起画来可就专业多了。 三娘乖巧地挤在一边听他们礼来我往地夸来夸去,觉得获益良多。以后再看到别人的画,她也知道该怎么夸啦! 山水画看完,王维又展开一副人物画。 这画题为《襄阳图》。 襄阳指的不是地名,而是孟浩然这个襄阳人,以襄阳为别号意味着他乃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士。 画上的孟浩然坐在马上、面露沉吟,似是在思索诗作的下一句是什么。他身穿一袭白衣,身量瘦削而颀长,瞧着眉目清隽、风姿卓然,宛如本人就在眼前。 钟绍京看见上头的题字,便对三娘说道:“你上次不是问‘还来就菊花’是去赏花还是去喝菊花酒吗?这便是写‘春眠不觉晓’的人了。” 三娘本就被画中人吸引了目光,听钟绍京这么一说登时看得更仔细了。她兴高采烈地问王维:“您认得他吗?” 王维笑道:“自是认得的,我与浩然兄相交甚笃。近来我少眠多梦,时常忆起故友,便画了这么一副画像聊解思念。” 他与孟浩然算是多年诗友,两人于写诗一道上有说不完的话,每次相会都要促膝长谈,如今偶然碰上贺知章几人他不免也要带孟浩然几句。 说不准好几年过去,圣人已经忘记上次的事呢?作为这么多年的好友,王维当然是希望有官大家一起当的。 只要大家都在长安,往后还愁没机会相聚谈诗吗? 王维追问起钟绍京怎么会提起“还来就菊花”,这才知道三娘还去了贺知章家的重阳宴,并在宴上提起了孟浩然的诗。他笑道:“下回我写信问问他。” 三娘高兴地说:“好!” 虽然那天听了贺知章的解释,她也觉得不必追根究底,可这是能够认识厉害人物的好机会欸! 赏过了王维的两幅新作,这次大荐福寺之行算是圆满结束了。 到要回去的时候,三娘就有些走不动了,最后是几个人一起乘车回去的。 既然三娘要经常出门,归家后郭家祖父便挑了两个有点儿骑射功夫傍身的婢女安排到三娘身边,还择了个老兵转行的车夫专门接送她往来。 对此,郭家祖母很有些犹豫:“三娘想学琴,请女师来家中教便是了,哪有让这么大点的小孩儿来回奔波的道理?” 还有抄书的事也是,家中又不是买不起,何必让孩子吃这个苦头? 郭家祖父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娘是什么脾气,她若想做什么事却做不成,一准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到时候你难道不心疼?” 郭家祖母一时语塞。 那么可爱一娃娃,谁舍得看她蔫巴巴的模样? 与其到时候再改了主意,还不如遂了她的意。 郭家祖母只能说道:“还不是你惯出来的?仔细把她给惯坏了!” 郭家祖父捋须说道:“我为官这么多年也算攒了些家底,惯坏了我也养得起。” 话里的偏心那是藏都藏不住。 到了他这个年纪,想疼爱哪个孙子孙女哪有人管得着。何况他对其他小辈也不差,只是他们自己没有晗娘这样的机缘罢了。 若是他们也能有这般志气,他又岂会不支持? 第21章 王氏得知三娘出一趟门便给自己加塞了几样功课,忍不住抱起女儿说道:“你一个女孩儿,何须这般辛苦?” 三娘说道:“不辛苦!”她信心满满地给她阿娘画大饼,“等我以后当了官,一定给阿娘挣诰命。” 王氏闻言有些忧虑。 须知大唐最有名的女官上官婉儿便是死于当今圣上之手。 上官婉儿当年多风光啊,皇帝赐宴、群臣写诗,便是由她坐在高高的彩楼之上择选最佳的诗作来谱曲奏乐。那些文臣们写的诗稿自楼中乱落如雪,无人敢有异议,只能各自取回。 连当时名盛一时、堪称律诗先驱的“沈宋”(沈佺期与宋之问)二人也在其点评之列。 王氏出身名门,对上官婉儿这些不为寻常百姓所知的事迹多有耳闻。她女儿只是说着玩还好,倘若真叫她闯出点名堂来了,焉知她不会步前人后尘? 只是这些事她又不好与五岁大的小孩儿说,只能摸着她的脑袋叹息道:“阿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一生顺遂。诰命什么的,你阿耶与兄长们若是有本领自会给我挣来,没有的话也不强求。” 三娘鼓了鼓脸颊,觉得自己被亲娘给瞧扁了。她倔强地说道:“他们的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不一样。” 王氏道:“好好好,我旁的诰命都不要,只要阿晗给我挣的。” 三娘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她阿娘开开心心地贴贴半天。 当天下午,三娘就拥有了一把入门级七弦琴,这琴不是什么名家手笔,音色远不如王维那把好,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兴高采烈地把几种基础指法练了半天,直至能够流畅地弹出她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音调了,才让人帮忙抱着她心爱的新琴到处找人献宝。 简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拥有了一个特别厉害的老师。 证据是王维随便教教就把她给教会了! 家里人都是看着三娘长大的,对她的好记性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因而也并没有太吃惊,只是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可怕的难道不是你随便学学就学会了吗? 当然了,对于勤奋好学的小朋友,所有人都是以鼓励为主。 三娘第二天便屁颠屁颠地跟着钟绍京去他家拜访,按照计划开始自己的抄书大业。 钟绍京这位越国公算是一品大员,府邸规模比贺知章家要大得多,三娘走在里面感觉像在逛大荐福寺似的。她边跟着钟绍京与贺知章往里走,边跟钟绍京感慨:“您家可真大啊!” 钟绍京睨了眼她迈到最大也走不出多远的小短腿,笑着询问:“要不要让人抱着你走?” 三娘道:“不用抱,我现在可能走了。”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很能走,她还特意把步子迈大了一倍,只差没跨成一字马。 钟绍京:“……” 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一行人走到钟绍京的书房,三娘很快被里头琳琅满目的书画以及文房雅具给吸引了。他家书房老大一间,不仅典籍摆了好几架子,书画更是多不胜数,光是二王、褚遂良等人的珍贵手迹便多达数千卷。 三娘感觉自己像误闯了一个巨大的宝库。 她忍不住问钟绍京:“这么多书和字画,您看得过来吗?” 钟绍京笑道:“你猜我现在几岁了?” 三娘看了眼他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再看了眼他布满了皱纹的眼角,犹豫着猜道:“七十岁?” 钟绍京道:“差不多,比你祖父都要大许多岁。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书画,花了六七十年去赏玩犹觉看不够,只恨不能把天下珍藏一览为快,哪里会有看不过来这么奢侈的烦恼?” 三娘才活了四五个年头,完全无法想象花好几十年在同一件事上得是什么样的执着与热情。 她只觉在外面走动以后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活法。 也许正是他们这些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才让他们在某些领域拥有寻常人无法比肩的成就。 日后她也能找到自己为之执着一生的方向吗? 三娘暂且还想不明白,只是贺知章他们的出现让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点什么。那本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触碰到的东西,却误打误撞地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这颗种子眼下还看不出有何特别,更没有人能预料到它往后会长成什么样的存在。 贺知章跟到越国公府来,主要也是想看看钟绍京刚搜罗来的二王真迹。 大唐的书画造假市场已经挺发达,二王真迹更是最经常被造假的对象,因为他们名气足够大,而且曾经备受太宗皇帝推崇,自然是造假者最理想的摇钱树。 这种情况下,购买者的眼力就十分重要了。钟绍京手头最不缺的就是钱,甭管真迹还是赝品,只要听闻市面上有这类字画在售他便会立刻买进。 最近他就新购得好几张“二王真迹”。 正巧贺知章今儿得空,他便顺嘴邀贺知章过来一起鉴别一下真伪。 三娘得知有今儿还鉴宝活动,一时也没心思抄书了,兴致勃勃地挤在他们中间看他们从起笔手笔的笔势分析到绢帛纸张的材质,只觉自己又学到了许多新鲜的知识。虽然不知道学来有什么用,但是机会难得,先蹭了这珍稀的名家鉴宝课程再说! 钟绍京见她在旁听得目不转睛,不由奇道:“你听得懂吗?” 三娘理直气壮地回答:“听不懂!” 钟绍京:“……” 三娘极有条理地分析道:“兴许我多听几次就懂了。而且我会把你们讲的统统记下来,等以后遇到这样的字画我也知道该从哪里看起了。” 既然三娘都这么说了,钟绍京两人便也没有避着她,一如往日般你来我往地认真讨论起来。 三娘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不时还给他们奉上茶水润喉,直至书画鉴赏环节结束了,她才乖乖坐在钟绍京命人给她准备的书案上一笔一划地完成起今天的抄写任务来。 钟绍京两人见她很快便安静而专注地抄书,都觉得郭家祖父运气当真不错,一个大老粗居然能生出个这么招人稀罕的孙女来。 要知道他那儿子郭子仪可是武举出身的,难道三娘是随了她外祖那边? 说起来京兆王氏往上多数好些代大抵也能说是与太原王氏同出一脉,她外祖家这个王姓也算是名门之后。 即便科举盛行极大地削弱了世家望族的势力,许多人对五姓七望的出身仍是十分推崇,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都会往上“认祖归宗”,纷纷表示自家先祖与五姓七望同出一脉。 至于老祖宗到底认不认他们这些儿孙,那一点都不要紧,反正咱对谁都是这个说法,说多了自然就成真的了。有那么多人都听到了,全天下都有他们的见证者,难道还能有假吗?! 能生出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小娃娃,看来京兆王氏也不算是辱了世家大族之名。 三娘自是不知道贺知章他们已经从她的聪明伶俐想到她家到底有没有乱认祖先。 她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排好的课表开始自己漫长的抄书学琴生涯。 在贺钟两家抄书最好的一点就是哪怕钟绍京他们不在家,两家子弟之中也不乏才学出众之人,三娘遇到有不认得的字、不理解的句子,便能攒下来一并去请教他们,堪称是白得了许多个名师。 三娘感觉自己得了大便宜,每每吃到什么好吃的便要多留几份或者翌日央人再做一遍,积极地拿去和贺知章他们分享。 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京师中也开始流传起郭家女入宫觐见的事。倘若三娘年纪再大些,这兴许就成一桩风月故事了,不过三娘才五岁,任哪个黑心烂肠肚的家伙听了也不可能编排出什么不相宜的言论来,大伙提起来便只有夸的。 不知谁还把三娘的状元之说传了出去。 元之一字代表的正是为首的、第一的,所以状元这个说法大伙基本一听就懂,那就是要在科举之中拿第一!真是个有志气的小女娃,难道她也是天上星宿下凡尘不成? 也不知是不是有心人特意引导,不久之后便有人提起另一个神童李泌,说他们大唐得了一个男神童,又得了一个女神童,可见当今天子着实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圣明之君!要不天上的神仙怎么舍得把坐下童男童女遣下来为大唐效力?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揣摩上意之人,皇帝想听什么话往往就能听到什么话。 这番话传到李隆基耳里,果然让李隆基开怀大笑。 李隆基早年受武则天等人的影响,一度崇信佛教。不过随着年纪见长,他逐渐对道教也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今年年初他就亲自为《道德经》作注,并要求底下的大小官署以及举国科举考生人手一本进行研究学习。 所以他不仅颇笃信佛家之说,对道家之言也极为推崇。 反正甭管是神是佛,好听的说法他都爱听就是了。 在这种心态之下,听到外头如他所愿传出“神仙座下童男童女”的说法后自然让他高兴不已。 今年连绵多雨,关中粮食紧缺,李隆基准备去温泉宫过冬,来年直接前往东都。此行他会带上朝中大半官员与部分京师驻军,浩浩荡荡十来万人去吃洛阳仓囤的粮,好叫京师能度过难熬的这个饥年。 没了这么多张嘴与百姓抢饭吃,粮价总不至于涨得太高! 临近十月,李隆基便命人传旨到李家与郭家,命他们择一两长辈与三两忠仆携两个神童同行,随御驾一同前往温泉宫躲冬。 第22章 从太宗李世民那会儿开始,洛阳就是关中的重要备用粮仓,各地的粮食会通过水路运输到洛阳仓,以供给长安日益增长的粮食需求。 到了高宗皇帝时期,他们夫妻俩更是经常动不动带上十余万人过去洛阳就地解决吃饭问题,极大地降低了运输损耗问题以及关中粮食紧缺问题。 则天大圣皇帝更是一度把东都洛阳定为“神都”,直接将武周的首都挪到那边去。 有这么好的粮仓,李隆基当然不会放着不用。 像贺知章他们这些朝臣大多提前得知了明年李隆基准备巡行东都的事,有足够的时间自行决定带哪些家眷及人手过去洛阳蹭吃蹭喝。 只是贺知章没想到李隆基会钦点三娘和李泌同行。 三娘也是旨意下来后才知晓这件事,她等过来宣旨的人走后才问她祖父:“这是要带我去温泉宫玩吗?明年还要带我一起去东都?” “对。”郭家祖父摸着她的脑袋说道。 郭家祖父此刻的心情颇为复杂,他在地方上干了那么多年都没有随御驾出行过,现在他孙女才面过一次圣就得来这样的机会。 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很多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三娘都已经在御前露了脸,想再把她摁回去也不可能了。就像钟绍京说的那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需要树立神童模范,那她就得当好这个神童。 至于她和李泌这种早早被推选出来让所有人评议的神童到底是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郭家祖父很快把事情敲定下来,由自己夫妇俩带三娘随御驾出行,再带几个用惯了的人手。至于府中诸事便交付给王氏操持,毕竟家中这一串年纪小的根本离不开人。 郭家祖父笑道:“阿翁也算是沾你的光,去赏玩一下温泉宫那边的风光。” 三娘虽然很高兴能出去玩,但又格外舍不得自家阿娘和幺叔他们,临行前的几天每日粘着她们不放。 她舍不得,王氏等人又何尝舍得?三娘年纪这般小,谁能放心她离开自己身边? 只是圣人的旨意都已经下来了,王氏便只能哄着三娘让她出去后好好玩耍了。 三娘去贺知章他们家抄书时又分别与他们讲了这件事,贺知章说他早前便已经知晓了,钟绍京则说:“你猜我在不在随行之列?” 虽然吧,很多人看他不太顺眼,可他好歹是个国公爷,到温泉宫过冬这种活动不至于特意略过他。 成年人的世界就算想孤立谁也不会做得那么明显,朝堂之中更是个个都是人精,他要是想去断然没有去不了的道理。 三娘没想到贺知章与钟绍京都能一起去,顿时又高兴起来了。等到去跟王维学琴时,她便忍不住问王维去不去。 王维道:“我如今无官无职,哪里能随御驾去温泉宫?” 三娘听后有些失望,但还是认真保证道:“我会好好练习您给我写的琴谱。” 王维笑道:“那等你回来后应当能弹出完整的曲子了。” 三娘立刻翘起了尾巴:“一定一定!” 三娘回到家,便和她祖父说要把琴带上,可不能因为出行耽搁了练琴。要是她没能把琴学好,怎么好意思再让王维教她书画呢? 郭家祖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小孩怎么什么都想学啊? 竟还打着学好了这一样再让人教另一样的主意! 郭家祖父道:“行,给你带上,不过若是住的地方和别人挨得近,你可别一天到晚练琴扰着旁人休息。” 三娘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入了十月,三娘出行的东西便正式收拾停妥。 深秋天气渐冷,李隆基在宫中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上旬就点好人马浩浩荡荡地往温泉宫而去。 比起去东都洛阳,前往温泉宫的人数还是略少一些,那毕竟是皇家行宫,没洛阳那么容易安置群臣及其家眷。 那些被允许同行的人心情都颇为激动,有些人已经把诗作从冬至构思到正月各大节日,争取侍宴时脱口就是绝妙的应制诗。 有的人心思十分细腻,甚至还准备了晴天、雨天、阴天、霜雪天等等应急预案。 反正吧,歌功颂德这种事坚决不能落于人后。 三娘还是看她祖父和幕客凑在一起草拟应制诗的时候才知晓这些内情的。 原来这东西还能提前准备! 郭家祖父见她在旁边听得眼都不眨一下,不由问:“你听这么仔细做什么?” 三娘悄声问:“这些诗都是提前写好的么?” 郭家祖父捋须说道:“世上又不是人人都有曹子建那七步成诗的才华,我们这些寻常人自然只能在赴宴前早早琢磨几首诗来备用。” 三娘追问:“我是不是也要准备?” 郭家祖父说道:“你还小,不用琢磨这些,你连典故都不知道几个,既不会对句也不懂用典,如何写得出来?真叫人帮你准备了,旁人一听就知道不是你写的。” 三娘便问什么是对句以及怎么个用典法。 郭家祖父开始头疼。 他若有教孙女写诗的诗才,又何须在临行前紧赶慢赶地找来已经跟着他一起退休的幕客提前拟写? 郭家祖父说道:“贺学士最擅作诗,一路上可多多请教他。” “好!” 三娘一口应下。 请教人什么的,她最擅长了! 第23章 三娘行动力极强,出发当天就跑去蹭贺知章的车,央着贺知章教她对句。不从头教起也行,给她列几本书她从头读起便好。 要知道科举也是要考诗赋的,她迟早都得学。按照她现在的抄书进度,也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学到这一块,所以她想让诗赋提前插个队。 在大唐,诗赋的实用性可强了,不仅属于科举必考科目,还是官员与文人墨客迎来送往必备的应酬技巧。你要是不会作诗,别人邀你赴宴你都不敢露脸的。 想想看,到时候在宴会上人家人手一篇佳作,只有你脑袋空空两眼放空,你下次还好意思去吗? 所以三娘觉得这么实用的东西,她可以提前学上一学! 有备无患嘛。 万一当真有人想为难小孩,当场让她来两句呢? 贺知章听三娘小嘴叭叭半天,给他讲述自己想学诗赋的心路历程。 三娘还表示她并不好高骛远,只要先把对句学通就好。听说应制诗都是要有对句的! 所谓的对句,简单来说就是前后两句对应部位的词性、音韵都能对上。 自从沈佺期和宋之问把律诗这个体裁写成了官场必备文体,越来越多人开始认真钻研律诗的写法。 近年来已经有人归纳出一些技巧,比如除了首联点题、尾联收尾这种众所周知的写作模板外,中间的两联基本都得是对句——你最好能够把你所有的技巧都融汇其中,以达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至于怎么在这么四句诗里展现出足够丰富的内容,也有人认真钻研过:甭管是写景还是写情,尽量别平铺直述,咱得化用一些典故,也就是读书人所说的“用事”。 通俗点来讲大抵就得这么写:你看眼前这山,像不像想起尧舜禹登过的山?你看眼前这水,像不像汉武帝渡过的水?我们能在这样的好地方尽情享受眼前的好光景,肯定是因为我们的圣人功比当年那些牛逼皇帝啊! 这样一来,一首花团锦簇的马屁诗就写完了。 那种直接吹嘘“咱们圣人真牛逼啊真牛逼”的直白夸法,文人们是不屑写的! 大唐这种普遍把写诗手法当学术来研究和剖析的做法,可以追溯到诗瘾不小的太宗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自己会写诗(写成什么样姑且不论),最爱召集群臣一起喝酒跳舞,再轮流作诗歌颂咱幸福美好的大唐生活。 李世民还十分热衷于召集文官们编纂一些典故大全,比如他让魏征等人编纂了一千多卷的《文思博要》。 这套书里头全都是从过去的书籍里摘取些好词好句好段供大伙写诗作文时参考,堪称大唐版本的《经典作文素材》。 到了开元年间,李隆基的儿子们开始读书了,他觉得《文思博要》《艺文类聚》之类的作文材料合集太庞杂了,不太适合拿给皇子们学诗文,便命人编了本《初学记》给皇子们当教材。 贺知章前些年曾到十王宅那边给皇子皇孙们搞教学工作,也接触过这套官方重编出来的浓缩版初学读本。 他沉吟片刻,摸着三娘脑袋说道:“等到了温泉宫,我带你去十王宅那边借本《初学记》。这套书一共三十卷,你不必特意抄写,权是闲书看看就好。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对句时该怎么用词、怎么用事了。” 三娘听后十分高兴。 但还是有点不明白。 “十王宅是什么?” 贺知章便给她介绍了一下十王宅的情况。 李隆基已经临近五十岁,他的成年儿子自然不少。成年后,皇子们就不适合住在宫里了。 李隆基想起自己当年曾经与几个兄弟住在一起,兄弟几人感情至今仍非常融洽,当即决定在大明宫周边划了片地安置自己最先成年的十个儿子。 这地方被称为“十王宅”。 即便后来入住其中的皇子多了几个,大伙也依然习惯这个称呼。 像温泉宫以及东都这些地方也会划出一片区域充当临时的十王宅供皇子们入住。 成年的皇子们虽然已经不需要读《初学记》,但皇孙还是有需要的,贺知章才会提出要带三娘去十王宅那边借这本书。 既然学典故的事有着落了,三娘便开开心心地跟贺知章聊起天来。眼看一时半会学不来用典,她积极地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景致和贺知章学起最起初的写景对句来。 诸如青山对绿水、叶绿对花红之类的。 反正车外能瞧见什么她嘴里便蹦出什么词来。 贺知章有她一路相伴,竟不觉得路上这一两个时辰太过漫长,反而有种一眨眼就抵达温泉宫外的错觉。 倒是钟绍京从他那混在国公队伍里的马车上下来,赫然发现三娘居然在贺知章那边。 钟绍京给贺知章一个谴责的眼神,意思是“你去偷老郭家孙女居然不叫我”! 贺知章压根懒得理他。 三娘见到钟绍京则是高兴得很,屁颠屁颠跑过去与他分享自己练了一路的对句,典故可能需要多读书才能积累下来,可沿途的水光山色却是人人都能瞧见的,不拘年龄几何,更不拘阅历如何。 钟绍京闻言一乐,笑呵呵地考校起她来:“圣人前些年因为御汤修得酷似天上北斗七星,所以把它更名为‘星辰汤’,那星辰应该对什么?” 三娘琢磨了一下,回道:“日月!” 钟绍京再问:“宇宙?” 三娘不假思索:“乾坤!” “星辰明宇宙?” “日月耀乾坤!” 钟绍京笑道:“虽没什么文采,勉强也算你对上了吧。” 三娘近来时常去越国公府抄书,与钟绍京算是十分熟悉,自然晓得他的话该怎么听。 总的来说就是“虽然”什么的不用管,“勉强”之类的也不用信,只要提取出里头表示肯定的内容就好了。 三娘便又跑去夸起贺知章来:“您教得真好,我才学了一路就能对上了。” 贺知章捋须夸道:“是你自己学得好。” 三娘当即骄傲地道:“都说名师出高徒,可见您是名师,我是高徒!” 钟绍京在一旁听得直乐,调侃道:“你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啊。” 三娘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大实话,没有必要害臊。 旁边有人见他们聊得起劲,便走过来问他们都在说什么。很快地,三娘初学对句对出来的第一句“日月耀乾坤”就传开了。 一时间有人时而用复杂的眼神看向钟绍京(意思大概是“没想到你退休后反而会拍马屁了”),时而用复杂的眼神看向三娘(意思大概是“没想到你这小神童小小年纪就这么能溜须拍马”)。 钟绍京对旁人的目光向来不甚在意,没事人似的与贺知章他们去寻自己的落脚处。 郭家祖父熬了一路,可算是再次见着了自己孙女,忙过去把三娘给逮回来。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百孙院周围,与李泌住的地方挨得很近,三娘还没进院子就瞧见了远远立在那儿的李泌。 三娘立刻挣开她祖父牵着她的手,哒哒哒地跑过去跟自己的这位朋友打招呼:“你也住在这里啊!” 李泌从小钻研老庄之学,身上带着点独立尘世外的清冷气质。只是他年纪到底还不大,见了绽开大大笑脸的三娘,态度也没法继续冷淡下去。 李泌笑道:“对。” 他见三娘年幼,怕是不知道上头这般安排住处的用意,便主动给她解释了一番。 原来百孙院与十王宅差不多,主要用于安置李隆基的孙辈,这些年来诸王的儿女年纪渐长,全挤在十王宅也不是事儿,于是便有了这百孙院供皇孙们起居与读书。 像贺知章他们这些平日里偶尔会去给皇子皇孙们上课的学士们大多也被安排在这周围居住。 三娘明白了,她们隔壁住的全是皇子皇孙。 不过她连圣人都已经见过了,自然不会怕接触到圣人的儿孙。 三娘跃跃欲试地追问:“他们到了温泉宫还要上课吗?我们能去旁听吗?” 李泌:“……” 话题怎么突然快进到去百孙院蹭课了? 难怪贺学士他们都对这小孩另眼相待,她和旁的小孩还真不太一样。 李泌觉得李隆基这样的安排应当也是想他们去给那些皇孙们陪读,但不太确定是不是这样,便也没有多提。他只说道:“你且先去歇息一会,回头圣人可能会召见我们。” 三娘听后乖巧点头,反过来叮嘱李泌也别在外面站太久、须得去养精蓄锐云云。 李泌含笑应下了,立在原地目送她跑回她祖父身边。 到了下午,果真有人过来传达赐宴的消息,来传报的内侍还专门叮嘱郭家祖父早些把三娘带过去等候圣人召见。 三娘到了赐宴地后又遇上了李泌,她跑过去猛夸李泌料事如神。 李泌道:“哪里的事,只是恰巧说中了而已。” 三娘坚持夸到底:“换成我就根本说不中,所以你很厉害!” 李泌笑了笑,没再反驳。 很快有人出来宣他们入内觐见。 一大一小两小孩相携入内,才发现里头等着他们的远不止李隆基一个。 大大小小十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三娘两人。 怪热闹的。 第24章 三娘是在御前都敢抬头看(并且冒出无数问题)的人, 面对这群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儿自是不会怯场,眼也不眨地回看过去,一双乌漆漆瞧着又亮又圆, 一看便叫人心生亲近。 若说是官员家的儿女,这些皇孙们也不是没见过,可像三娘这般玉雪可爱的还真少见。与她一同进来的李泌也不似寻常少年, 小小年纪瞧着便像个世间难见的神仙人物。 不少小孩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颇好奇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 李隆基向来也是个看脸识人的,比如他如今最宠爱的武惠妃便是冠绝一时的美人。 哪怕群臣还笼罩在则天大圣皇帝的阴影之下,坚决不同意他立武惠妃为后, 他依然给了武惠妃至高的荣宠。 他瞧见三娘与李泌齐齐上前行礼, 只觉两小孩光是站在一块便颇为赏心悦目。 李隆基抬抬手免了他们的礼,笑道:“今儿叫你们过来, 就是想让你们相互认识认识。”他指着为首的李俨说道, “这是我们家李俨,平日带着弟弟妹妹们住在百孙院里。” 李俨乃是太子长子, 眉目俊秀, 气质宽和,明明只比三娘大两三岁,瞧着却很有群孙之首的模样。 作为李唐皇室这一代的嫡长孙,将来倘若太子顺利登基他也会成为储君,气度自是与旁的皇孙大不相同。 看起来挺可靠的。 三娘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朝李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姓郭,单名一字晗, 阿娘她们都喊我三娘或者阿晗,你们想怎么喊都可以。” 李泌听她先开了口, 便也介绍了一下自己。 由于李隆基的孙辈比较多,所以光是互通姓名这一环节便花了快一刻钟。 李隆基没有丝毫不耐烦,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看这些少年郎与小娃娃们相互认识。 直至他们把彼此都认全了,李隆基才道:“便是到了温泉宫,你们也不可放松学业,接下来还是比照着从前来上课。阿晗她们都是极聪慧的,这段时间让她们跟着一起上课,瞧瞧你们自己能学多少,人家又能学多少。” 李俨应道:“孙儿必不会松懈。” 李隆基对李俨还是挺满意的,即便武惠妃时常在他耳边游说他换太子,他也没有废掉太子李瑛的打算,毕竟李瑛已经给他添了几个颇为伶俐的孙子孙女。他打量完乖顺的孙辈们,才转头看向三娘和李泌。 这么一看,便对上三娘那双满是雀跃的乌黑瞳眸。 仿佛不管什么时候看过去,这小家伙都是这副活力满满的模样。 三娘见李隆基朝自己看过来,似乎轮到她俩说话了,她立刻也学着李俨回了一句:“阿晗也不会松懈。”她说完又忍不住和李隆基说起自己的满腔喜悦来,“刚到温泉宫那会儿我还问阿泌哥哥我们能不能去旁听贺学士他们讲课,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允我们一起上课了,您对我们可真好!” 李隆基平日里没少听人溜须拍马,可真诚这东西永远是最打动人的,像三娘这么小一点的娃儿哪里知道提前准备那么多说辞,肯定都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她说你好,那就是当真觉得你好。 李隆基笑道:“你这么盼着听课?” 三娘用力点头。 谁不希望接受博学多才的人教导呢?她一路上受贺学士点拨便觉获益良多,若是能天天听到这般厉害的人讲学,说不准她以后也能变得很厉害! 至于具体有多厉害,她一时半会还想不到。 既然李隆基都问到了,她便洋洋洒洒地说起自己近来的学习收获,从在贺家、钟家抄书习字讲到跟着王维练琴,甚至还提及自己准备刻苦努力地把琴学好再寻机问问王维能不能教自己作画。 她想学的东西好多啊! “对了,我在路上还学了对句。”三娘积极地和李隆基分享,并告诉李隆基连钟绍京都夸了她。 那可是钟绍京欸! 钟绍京都说她对得好,显见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天赋的,她以后一定好好学! 三娘想起贺知章提及的入门书,不愿意麻烦贺知章帮自己多跑一趟,便凑到李俨身边询问他本人:“你们那边有《初学记》么?” 李俨瞧见个奶团子冷不丁凑到自己边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事实上刚才看到三娘在李隆基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话,他就已经愣住了。 怎么会有人敢在他们皇祖父面前这么放肆啊?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三娘便直接挨到他边上来了。 见他没回答,三娘又凑得更近一点,重新问了他一遍。 “就是圣人让人编的那本《初学记》,你们有吗?” 李俨这才听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自然是有的。” 李俨答道。 三娘高兴地道:“那能借我看吗?贺学士说学对句得先读读这本书。” 李俨道:“有何不可?” 等他答完了才想起还在御前,忙抬眼觑向倚坐在上首的李隆基。 李隆基抬眼扫了扫自家孙儿稚气犹存的脸庞,笑道:“你们功课上有不懂的可以多问问李泌,他虽只比你们年长几岁,学业上却比你们精进太多了。” 众人自都喏然应是。 等李隆基摆摆手让他们退出殿外,那群年纪不等的小皇孙们才活泛起来。连李俨年纪都还不大,其他人的岁数自然也没比三娘大到哪里去。 其中李俨有个叫李俅的弟弟便与三娘一般大,他与李俨并非一母同胞,兄弟之间的感情却还不错。 主要是李俨是个好兄长,对待弟弟妹妹一贯都很优容,有些小打小闹的问题他还会帮忙遮掩一二,是以弟弟妹妹都颇亲他。 李俅长得圆胖圆胖的,小圆脸看起来极有福气。他一看到三娘就觉得这个妹妹可爱得紧,有点想偷偷骗回家当亲妹妹养。 要知道东宫前头几个全是兄弟,他还没有姊妹呢。 堂姊妹不算,她们大多嫌他从小爱赚钱,总不乐意和他玩(大抵是记恨他以前骗走过她们手头的余钱)。 李俅显然也是个从小话多的,忍不住问三娘:“你怎么敢在我阿翁面前说那么多话的?我平时都不敢讲这么多。” 三娘能感受到李俅对自己的善意,马上和李俅边走边聊起来:“圣人这么好,我便是说错了什么他也不会怪罪我的。” 她还和李俅讲起自己从小摸索出来的沟通技巧,表示她并不是随随便便开口的,都是得了圣人示意才开的口。 只要多和人聊聊天,其实很容易知晓该怎么判断他们是不是有耐心听你讲话的。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你就能明白接下来该自己说了! 当然,如果别人都有点儿不耐烦了,你还不管不顾地讲个没完,别人当然不乐意再搭理你啦。 至于具体该怎么把握这个度,必须自己去摸索才行。 一通交流下来,李俅感觉获益良多,隐隐有些明白自己的创业大计为什么屡战屡败了。原来跟人说个话还有这么多学问啊! 李俅夸道:“你懂得真多。” 三娘回道:“没有懂很多,就是我比较爱跟人讲话,讲着讲着就知晓别人的眼神和表情是什么意思。” 她见其他人也在听她和李俅讲话,便给她们演示起不同的表情和眼神来,不时还搭配上对应的动作,比如听着听着身体往前倾,那就代表对方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讲了。 这个微表情和微动作小课堂听得李俅他们这群年纪不大的皇孙们眼睛都睁圆了。 这些普普通通的表情和动作,居然能分析出这么多东西吗!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泌:“……” 一不小心连他都听入神了。 平时努力维持皇室嫡长孙姿仪的李俨也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三娘的眼神非常复杂——这郭家三娘看起来怎么和别的小孩完全不一样。 才刚认识一会儿就把他这群弟弟妹妹全吸引住了是怎么回事? 三娘被一群新朋友簇拥着,非常享受和小伙伴们快乐交流的感觉,丝毫没有注意到李俨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有多复杂。 她连宫宴都是在皇孙堆里吃的。 一顿宫宴吃完,三娘回去的时候也是跟着李俨他们一起走的。 等走到温泉宫这边给他们安排的“百孙院”门口,李俨才再次开口:“你不是想借《初学记》吗?要不要随我进去先拿一卷看看?” 三娘闻言立刻跑到李俨身边去,开开心心地仰头问道:“真的能现在就借我吗?” 李俨看了眼她水灵灵粉嫩嫩的脸颊,微微转开了目光,“嗯”了一声,点着头回答:“可以,你看完再来拿第二卷 就好。” 三娘便向他保证自己会很爱惜它的。 她随着李俨去取了《初学记》的第一卷 ,才快活地挥别新朋友们回去找自家祖父。 眼下天还没黑,她赶早回去还能看好一会书呢。 郭家祖父这会儿已经知晓李隆基准备让三娘去给皇孙们陪读,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忧是喜。 他摸着三娘脑袋说道:“不着急,慢慢看。” 他怕他宝贝孙女样样都学得太快,遇到什么变故他们这些当长辈的根本来不及应对。 三娘说道:“贺学士说有三十卷呢,我不看快一点不知得看到什么时候!”她说完想到自己还没跟贺知章说自己已经借到书的事,当即央着她祖父带她去寻贺知章。 郭家祖父能怎么办,只能带着她去了。 三娘哒哒哒地跑进贺知章所在的院子,便见贺知章正优哉游哉地坐在那儿喝茶,对面还坐着两个有点眼熟的人。 她认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这是重阳宴上见过的张旭和吴道子。张旭自不必说,那天他写的屏风有人花重金想和贺知章买贺知章都不肯卖来着! 吴道子当时倒是不显山不露水,要不是三娘记性好,怕是都记不得他到底是谁。 听说这个吴道子也很会画画! 三娘跑上前挨个向他们问好。 第25章 张旭两人早便知道三娘记性好, 如今听她一进门就把人认出来了,方觉她这记人的本领确实不错。 张旭还好,那天可是出了点风头的。吴道子在他们面前却是实实在在的晚辈, 一度还曾向他们求教书法,因而在重阳宴上只是寻常陪客。 三人待她俱是颇为和煦,张旭还问她要不要尝尝贺知章新得的好茶。 时人多爱肉食与面食, 饱餐后不免要饮些茶叶解腻助消化,以至于茶叶贸易十分发达,茶叶通过四通八达的水路、陆路络绎不绝送往各地。 贺知章拿到的就是今年新摘的秋茶,经历了漫长夏季的生长, 秋茶有着区别于春茶的醇厚, 喝起来也别有妙处。 三娘拢共也没出生几个春秋,且幼时还不能多饮茶, 哪里懂得什么春茶秋茶之分。 她谢过张旭的相邀, 一下子又想起自己的来意,忙把自己借来的那卷《初学记》给贺知章看, 嘴里还说道:“我借到您说的书了, 不用再辛苦您带我跑一趟!” 贺知章宴上便看到三娘与皇室那群孙辈站在一起,见她揣着本书回来也不觉稀奇,只叫人先帮三娘把书放到一边,邀郭家祖孙俩喝些新茶再走。 三娘见自己手腾出来了,也不急着走了,好奇地看人煎茶。 取澄亮清澈的秋水烹茶, 本就是极风雅的一件事。 贺知章身边的人都是熟手,煎茶功夫早便练出来了, 见三娘用那乌眼珠望了过来,还给她多介绍了几句, 说这水取自温泉宫这边有名的石上泉,喝起来再甘甜不过。 三娘听得分外期待。 新一轮的茶烹好后,出茶也极有讲究。张旭让吴道子给眼前这位小友露一手,好叫她知道三五好友对坐是何等雅事。 三娘立刻把目光转向吴道子。 仆从将茶碗分别摆在主客五人面前,吴道子便取过竹筴在茶炉中环激片刻,趁着汤心沸涌如涛为每个人面前的茶碗酌上茶汤。 茶碗用的是上好的越瓷,质地如冰似玉、清丽淡雅,非常对文人墨客的胃口。那茶汤入碗后色泽后茶色青绿,亮澄澄的,分外好看。 等吴道子信手勾涂,便见洁白的茶沫似雪浪泛开,宛如有浮云映于水面,细看的话甚至还有一艘小舟穿云而过,瞧着意趣非凡。 三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技艺,只觉他们家从前喝茶可真是牛嚼牡丹,简直与风雅二字毫不沾边。 这么好看的茶,她都有点舍不得喝了! 吴道子给每个人都酌完茶,也不过是数息间的功夫。 三娘都感觉自己眼睛要忙坏了,又想看看前一碗茶上的茶画长什么样,又想看看后一碗茶是怎么画出来的。等她好不容易把五碗茶都看完了,一转头就对上贺知章好笑的眼神。 贺知章道:“怎么?这个你也想学?” 三娘唉声叹气地看了眼自己的小短手:“想是想,就是我还太小了,阿娘平时不许我碰要用明火的东西。” 她虽然好奇心重,却是个很听阿娘话的孩子,答应了的事她都记得牢牢的。 烹茶可是要在风炉上现煮的,她眼下还学不了。 贺知章乐道:“那你可以先把画给学好,要知道吴博士当初可是年纪轻轻便成了宫廷画师,如今还受邀去教宁王学画来着。” 三娘听完吴道子的履历,也觉特别了不起。 同样是凭着技艺得了供奉出身,他没有像前头那个侏儒那样阿谀媚上且得意自满,反而抓紧机会向张旭、贺知章他们这些前辈讨教,稳打稳扎地提升自己的画技,如今已是京中极受推崇的“第一画师”。 可见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多多学习啊! 学到的东西全是自己的! 三娘觉得自己还要加倍努力才行,她捧着自己没舍得喝下第一口的茶向吴道子追问道:“等我把画学好了,能跟你学这个吗?” 吴道子能和贺知章、张旭他们玩到一块,一来是他也好喝酒,二来是他性格也十分豪爽。他哈哈笑道:“雕虫小技而已,等你长大些再来寻我便是。” 张旭奇道:“你怎地不直接跟道玄学画?” 三娘说道:“我早前就说了想跟老师学画的,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至于自己看到什么就想学什么这一点,三娘觉得不算是“见异思迁”。 只要她每一样都能坚持到底,不就全都有始有终了吗? 张旭哈哈一笑,对旁边的郭家祖父说道:“你这孙女心性极佳,日后必然有大造化。” 郭家祖父听后不喜反忧,心道你们可别夸了,再夸下去她尾巴就该翘上天了。 现在已经连圣人都见上了,再有更大的造化得是什么?他真担心以后他这个当祖父和郭子仪这个当爹的都护不住她。 三娘听了张旭的夸赞确实很得意,陪着贺知章他们喝了一轮茶便带着借来的那卷《初学记》回去读书了。 外头的天色还挺亮堂,三娘坐在廊下就着余晖拿着书卷细细读了起来,碰上特别有意思的内容还忍不住站起身边踱步边念,整个人几乎都沉浸在书里。 直至夕阳西下,她才很是不舍地抱着书回屋,找她祖父祖母分享自己在书中读来的内容。 三娘年纪到底还小,一路上的奔波确实有点为难她了,说着说着就趴在祖母膝上睡着极其香沉。 郭家祖父夫妻俩年纪都大了,喊来三娘身边的绕梁把她抱回去睡觉。 绕梁是帮三娘抱琴的丫鬟,她力气比较大,抱琴都能轻轻松松,抱一下三娘自然不在话下。 说起来绕梁本来不叫绕梁,叫六丫,顾名思义,她有六姐妹。 绕梁她娘生她时难产没了,新妇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寻个由头把前头六个丫头片子嫁的嫁、卖的卖。她爹急着讨好新妇,也没拦着,她的五个姐姐有三个给年纪比他爹还大的员外当妾,一个去当丫鬟,她则成了牙人手里的“滞销货”。 主要是绕梁额头有片淡红色胎记,在牙人嘴里属于“品相不好”,许多达官贵人压根不会让这种长相有缺陷的人在身边伺候。 最后她差不多是当搭头被买进郭家的。 还是管事见她踏实肯干,家中要给三娘择选力气大的抱琴丫鬟时把她给报了上去,她才有了跟在三娘身边做事的资格。 三娘和旁人不同,三娘看了她额上的胎记后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 就在绕梁以为会听到“丑八怪”之类的话时,却见三娘眼里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拉着她让她蹲下来给她看仔细些。 那天三娘伸出圆乎乎、热乎乎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描画着她那个胎记的边缘,还用软乎乎的小奶音对她说道:“我跟你讲,它好像一朵花哦。” 它好像一朵花哦。 这是绕梁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她的胎记,连她亲爹都说她是怪物,是害人精,一定是因为她是个祸胎,才害得他得再出一份彩礼钱讨新妇。 绕梁这个名字是三娘帮忙起的。 三娘告诉她,听说古时有个歌喉特别动听的女人,她给人唱歌后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三娘觉得这人很厉害! 当然,如果她更喜欢叫六丫,不改名也没关系。 从那天起绕梁就不再是六丫了,她是绕梁,而且只会是绕梁。 绕梁向来话不多,也不爱笑,她听命上前把三娘抱起来往回走,动作细致又小心。 走出门外一段路,绕梁还能听到里头传来郭家祖父夫妻俩的对话—— “倒是个稳重可靠的。”郭家祖母这样感慨。 “确实不错,晗娘的眼光向来好得很,她自己挑的人肯定不会差。”郭家祖父这样应道。 绕梁眼底漾起了浅浅的笑意,更加小心地把三娘送回了房中,细心地替三娘掖好被子。 三娘睡相极好,夜里不踢被子也不哭闹,经常一觉睡到天大亮,跟着她做事非常省心,连守夜都不会太辛苦。 许是因为晚上睡得早,翌日天还没亮三娘就醒了。她洗漱完毕后便去招呼她祖父出门遛弯,来了新地方不得早早出去熟悉一下路怎么走吗? 郭家祖父拿她没办法,只得囫囵着吃了朝食,带她去挨个找人出来一起锻炼身体(到处溜达)。 先就近找住在隔壁的李泌,李泌听说贺知章会去后便答应了。 接着又去找昨天刚认识的李俨等人,李俨从未听说还有这种早间活动,不过有些年纪小的弟弟妹妹确实没来过温泉宫,趁着早上没甚要紧事带他们出去走走也挺好。 李俨也代弟弟妹妹们答应下来。 于是等他们一行人抵达贺知章那边时,三娘身边已经多了浩浩荡荡一大群奶娃娃。 贺知章:????? 你不是昨天才认得他们吗? 你的号召力为什么这么强? 三娘把贺知章叫上了,又呼啦啦地领着一群人直奔遛弯老伙伴钟绍京那儿。 钟绍京得知她把皇孙们都喊出来了,不是很想去。谁乐意帮皇帝带孙子?他自己家的后辈他都懒得搭理。 三娘便语重心长地给他讲道理,说锻炼身体这种事绝对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必须得持之以恒才行。哪怕只是每天绕坊走一圈,长久坚持下来必然都会身体棒棒吃嘛嘛香! 像她自从开始遛弯,每天都能多吃两个白饼! 所以这次集体遛弯活动咱一个都不能少,所有人都得去! 钟绍京被她说得脑壳痛,只能耷拉着一张脸跟她走了出去。 一出门,他就对上了十来双好奇宝宝似的眼睛。 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交头接耳:“他出来了!”“真的出来了!”“阿晗怎么这般厉害!” 钟绍京:“……” 此时此刻,钟绍京只觉后悔,很后悔。 他当初做什么鬼迷心窍答应参与这见鬼的早起遛弯活动? 第26章 三娘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首先引起了太子等人的注意。 没办法,那不是他们儿女在队伍里面吗? 看到那群小豆丁兴高采烈地跟着贺知章他们到处溜达,连向来最爱摆出小大人模样的李俨都面露笑容, 太子李瑛觉得很稀奇。 太子李瑛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他生母是赵丽妃,上头又有个兄长, 既不占嫡也不占长,本轮不到他来当太子。 可事实就是那么巧,王皇后因为无子被废,兄长又因为脸上留了个疤痕不宜再当储君, 太子之位便在开元三年落到了他头上。 算下来, 他已经当了十八年太子。 这十八年间武惠妃圣宠越来越盛,武惠妃所出的孩子也渐渐长大, 他这个太子的地位便有些动摇。 更重要的也许是, 他马上要步入壮年,而他父皇则即将年过半百。 虽然这样猜测自己的父皇不太好, 但太子李瑛确实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父皇看向他的目光逐渐从满意变成不喜。 人人都说开元是万年难见的盛世, 他这个盛世太子却过得有些如履薄冰。 他母妃本就出身微贱,舅家的那点官职全是仗着母妃受宠时捞到手的,毫无根基可言。他再过两三年就该三十岁了,到底能不能等到继位之日呢? 李瑛不知道。 他能当上太子大抵是因为母妃曾宠冠一时,他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则是因为武惠妃如今高居六宫之首。 归根结底还是看他父皇的心意。 可他父皇的心意谁又能揣摩得透? 想到郁郁早逝的母妃,李瑛心头有些沉郁。 真就应了那句“以色事人者, 色衰而爱驰”。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做好太子的本分。 相比于围观群众的复杂心情, 三娘的想法就单纯多了,她试图确定一条风景最好的遛弯路线, 走个百八十遍都不会腻的那种。 听说他们要在温泉宫这边住老长一段时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前往洛阳,可见他们是要在这里待一整个冬天的。 许是因为遛弯队伍实在太庞大,不多时,连李隆基都知晓了这件事。他得知连自己那串皇孙都跟着出去溜达,只觉郭家这位小娘子果真有点不一般,竟隐隐有点儿老少通杀的奇异魅力。 只不过这到底只是小事而已,李隆基也没太放在心上。 接下来一段时间,朝中诸官把骊山行宫当做办公地点,定时定点向李隆基汇报各项事务。 主要是朝中出了件不算小的事:韩休罢相。 韩休今年年初才拜相,他为人刚正不阿,经常和另一位丞相在御前吵得面红耳赤。 一开始,李隆基还对旁人说,别的大臣说话都很好听,只有韩休说话不中听,但他就喜欢这份不中听,有这样好的丞相他睡觉都睡得更安心了。 结果只过了几个月,李隆基就忍不了他了,找个由头把他踢下相位。 李隆基:不装了,我就是喜欢说话好听的。 与韩休争吵不休的那位重臣也一并被降职。 这代表什么? 现在吧,相位有空缺了。 你看着这空荡荡又极诱人的位置,你心动不心动? 这不,即使外面天气越发寒冷,朝中众臣的心思仍然十分火热,个个都表现出“我还能再为大唐奋斗五百年”的冲劲。 三娘哪里知道有那么大一根胡萝卜在前头吊着所有人,偶尔看到他们坚定的脚步、灼亮的眼神以及行色匆匆的背影,都感觉大唐的未来充满希望。 入冬以后,外头天气有点冷,三娘便只能每天在廊下溜达一下了。 她时常与李泌一起去百孙院那边听课以及借书,与李俨他们越发熟稔起来,书也越读越多,三十卷的《初学记》竟不知不觉被她读完了。 这书无愧于“初学”之名,内容十分简单易懂,不过是解释许多作诗会用到的典故出处,再分门别类地给你摘抄点名篇名句。 比如“雷”一篇,就给你介绍了雷是啥玩意,再列举一些写雷的典故与著名诗赋,比如夏侯湛的《雷赋》、顾恺之的《雷电赋》等等。这样你想描述雷电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引经据典了! 说实话,里头引用的诗赋对三娘来说大多有点枯燥难懂,那些被称为“事对”的典故反而更吸引她。 每次她读到觉得有趣的典故就囫囵着记下来,不管碰到谁都逮着人家讲一遍,竟是轻轻松松地把里头所有典故背得滚瓜烂熟。 李俅他们听三娘讲得这般有趣,有点怀疑她和自己读的不是同一本书。他们不信邪地拿了本《初学记》决定认真读读看,依然没能看完排在最前头的“天”篇。 该怎么形容看这书的感觉呢? ——糟糕,好像要长脑子了。 果然还是当个无忧无虑(且没有脑子)的小孩子最快乐。 即便是寒冬腊月,小孩子也是闲不住的。 像这日百孙院的讲学因为雨雪天气而暂缓,李俅就憋不住跑来找三娘讨教:“你这般聪明,一定能想出赚钱的法子。你能不能帮我想想?” 三娘道:“你又不缺钱,琢磨这个做什么?”她去百孙院那边听了这么久的课,已经知晓他们这些皇孙的生活有多优渥,光是伺候他们的人便有三四十人(而且是每位皇孙身边都有这么多)。 李俅气呼呼地说道:“兄姊们都取笑我,说我根本不可能赚到钱,我想赚给他们瞧瞧。” 三娘想到大唐还有商贾子弟不能科举的规定,不由说道:“你便是赚了钱,也会有人笑你的。” 她给李俅讲起阿堵物的典故,说西晋时期有个人从来不说“钱”字,嫌弃它太俗气脏了自己的嘴。 他妻子想试探一下他,趁他熟睡后命人在他床边铺了一整圈的钱,叫他根本没地方下床。结果这人醒来一看,立刻嫌恶地喊人进来“举却阿堵物”。 像他这样嫌弃铜臭味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朝廷历来采用重农抑商政策,所以即便你靠经商赚了钱也不会有人夸你厉害。 李俅听完三娘的分析后哼哼两声,倔强地说道:“可我还是想赚钱,至少让我赚一次。” 三娘沉吟片刻,才和他讲起行商的道理:“商贾之事最初起源于‘互通有无’,你自己有余的而别人恰好又很需要的东西,便可以拿出去买卖。” 三娘这段时间不仅读的书多,出门接触商贩的机会也多。她好奇心特别重,遇到什么事都爱追根究底,是以她虽没想过去经商,却比许多人要了解商贩们是怎么赚钱的。 李俅搔了搔后脑勺,说道:“我的东西大多都是皇祖父赐的,不可随意买卖。” 他的衣食住行都是百孙院这边置办,大多有李唐皇室的标记,他真要敢拿出去卖的话一准得挨罚。 三娘又思索了一会,才说道:“不卖也行,你可以去向圣人讨要一艘足够大的客船,挑些书放到那边去置办个临时书肆雇人过来抄书,只要他们时间充裕的话便允他们自己抄一份带走。” 李俅不解:“我要这么多书做什么?” 三娘说道:“到开春船上有了足够多的抄本,你便能命人沿着河岸卖书去了,这样既能赚到些许钱财又能叫许多读书人有便宜又可靠的抄本可读,旁人知晓了也不会嫌弃你沾了铜臭。” 李俅听后双眼熠熠发亮。 他就知道三娘肯定有办法! 不过李俅又想到一个难题:“这会儿外头天寒地冻的,会有人愿意来抄书吗?” 三娘说道:“会有的,就算是大雪天也会有的。何况如果天气不佳,你们身边那么多人不都会闲下来吗?你可以从中择选些识字的来抄书。” 三娘还把自己手头的状元书单分享给李俅。 谁会不想当状元呢! 知晓有这么一批好书免费供他们抄阅,就算是大风大雪的坏天气他们也会冒着严寒过来把书抄回去细读。 冬天江河上不好行船,那些船只在码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利用起来。 李俅连连点头,认真记下三娘说的所有话后便屁颠屁颠回去研究自己的卖书大业了。 他才刚跑回百孙院,便撞上了他长兄李俨。 李俨见自家四弟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问道:“这么冷的天,你跑外面做什么?” 李俅说道:“我寻三娘讨主意去了。” 李俨眉头微动。 他问李俅到底讨来了什么主意。 李俅把三娘给他想的营生一股脑儿告诉他长兄。 百孙院既不缺书也不缺人,马上就可以开干了! 至于讨要客船当临时书肆什么的,寻个好时机给皇祖父讲一声应当是没问题的。 从前李俅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瞎胡闹,如今有了三娘给他想的营生,可不就让他干劲十足吗? 能赚几个钱不重要,哪怕是只赚了几文钱也足够让他吐气扬眉的! 李俨没料到李俅会私底下向三娘讨教这个。 他倒是知晓李俅为什么对赚钱这么执着,因为李俅那薄命的娘就是个商贾之女,生前曾因受人奚落而郁郁寡欢。李俅自小没了亲娘,偶尔听了几句难听话便记在心里。 李俅傻乎乎地听不出好话歹话,只记住了别人拿他娘说事时提及的出身,不知怎地就想学商贾赚钱去。 李唐宗室是可以入朝为官的,想当个风雅人士吟诗作画也没问题,但绝不会自甘堕落去行商贾之事。 李俨到底还小,想劝弟弟也不知该怎么劝。见他平时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来,便也没不再多言。 没想到他这个弟弟居然还晓得去找别人给他支招! 而且李俨听完整个计划,竟觉得这事能成。 卖书的事能算是做买卖吗?当然是不算数的! 李俨说道:“这个营生倒是可以试试看,不过若是皇祖父不允的话你也莫要和他犟。” 他年纪比李俅稍长那么两三岁,比李俅他们更能感受到东宫越来越艰难的处境。这种情况下他们哪怕不能给父亲长脸,也要尽量避免给东宫带来祸事。 李俅还是很听他长兄话的,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他只是憨了点,又不是真傻,怎么可能和李隆基犟? 要知道他们连像三娘那样在御前侃侃而谈都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第27章 李俅走后, 三娘又继续读书。 百孙院住的都是小孩儿,大多不太爱看书,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外人。她每天都要借一卷书回来, 翌日一早便还回去,一卷书不过寥寥数千言,她静下心来读很快便能读完了。 因着能从书里学到不少新东西, 三娘每天都读得孜孜不倦。她既没有与她祖父提起书船之事,也没跟着去掺和,只时常去向李泌请教自己读书遇到的疑难问题。 李泌本没有太当一回事,等三娘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多, 他才发现这小孩思维十分敏捷, 很能够举一反三。 李泌偶尔也把自己看的书和三娘分享及讨论,两人渐渐变成了极聊得来的书友, 闲暇时便凑在一起围炉读书。 三娘不时还兴致勃勃地把栗子、荸荠、小芋头等等扔到火炉里烤, 看书看到香气冒出来便满脸期待地等着绕梁帮她剥出来吃,只觉这光明正大烤东西玩的大好机会极其难得。 李泌虽不看重口腹之欲, 跟着她也多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日李俅兄弟俩去寻三娘, 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三娘在李泌那边。 李俅屁颠屁颠跑了过去,就见三娘在吃烤得香喷喷的小芋头。 绕梁办事格外妥帖,知晓三娘爱烤这些东西吃便削了不少小签子插到每个小芋头上头,这样三娘拿着吃不会脏了手,不必担心弄脏书卷。 李俅还没试过自己烤东西吃呢, 更没见过这般小的、圆溜溜的小芋头,不由得惊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三娘就给他介绍了一番, 说这是芋子,芋这东西一般连着长一大串, 个头大的大伙一般叫它们芋头,周围那些个头小的就是芋子了。 这东西不管是蒸着吃还是烤着吃都很好吃,三娘可喜欢了。 芋头这东西好运输、耐储存,李俅自然是吃过的,不过底下人一般不会把这么小的芋子捧上桌,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 李俅越发觉得惊奇了:“还能这样吃啊!”他边说还便拿起一颗戳着小竹签的芋头往嘴里送,一入口顿觉不仅闻着香,吃着也老香了。 三娘见李俅很懂得自己招呼自己,便转头邀李俨一起吃。 李俨依言取了一颗送进嘴里,等吃完了才问三娘:“你们是在读书吗?” 三娘点头:“近来都是雪天,不用上课,我们住得近些,平时便聚一起读书,还能省一盆炭火呢!” 李俨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 三娘热情地邀他再吃点烤芋子,他们已经吃过一轮了。 李俨又拿了一颗芋子送进嘴里。 三娘这才问李俅过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李俅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赶忙咽下嘴里的烤芋子,对三娘说道:“我早前把客船讨来了啦!听说已经有不少人过去抄书,今儿天放晴了,我想亲自过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三娘当然想去,一口答应下来。 李俅又邀李泌一起去。 就像三娘说的那样,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准去的人多了,能提出更多的好意见。 只可惜这么冷的天,不好邀贺知章他们出门。要知道他们这个年纪若是摔得伤筋动骨,怕是命都要没了,还是等回来后再与他们分享路上遇到的趣事好啦! 便是小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出门。还得李俨他们这样年纪大些的或者李俅这样从小耐打耐摔的,才能争取到往外跑的机会。 李俅还得让他哥带着。 三娘回去与她祖父说了一声。 郭家祖父也没拦着,只叮嘱绕梁务必要看好三娘。 绕梁认真保证会寸步不离跟着三娘。 得了祖父允许,三娘欢快地与小伙伴们出门撒欢了。这段时间她基本猫在屋里躲冬,可把她给憋坏了,这次到山脚玩耍可得玩个尽兴再回来。 几个小豆丁快快活活地出门,便见门外候着一列金吾卫。 为首的还穿着很不一样,光看衣着便知他品阶不一般,寻常武官可没这么威风。 三娘看得眼前一亮,颇好奇这高大英武的俊朗武官是什么来头。 李俨似也有些吃惊,上前向对方问好:“裴将军。” 原来这人是左金吾卫将军裴旻,据说他勇武非凡,不仅在边关屡立战功,还舞得一手好剑。上回钟绍京夸的“裴将军舞剑”,说的便是他了! 三娘一听李俨喊对方“裴将军”,立刻也想起了这桩事。她乐滋滋地跟着李俨跑上前去,问裴旻:“您便是那位很会舞剑的裴将军吗?” 裴旻能当上负责宫中与京师治安的左金吾卫将军,自然是深得李隆基信任的。而他之所以能让李隆基这般信任,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那出神入化且极具美感的剑法。 众所周知,甭管前朝还是后宫李隆基都喜欢挑好看的人来用。 像裴旻这样舞剑舞得名震京师的,那更是把加分项拉到满分状态。 裴旻是李隆基派过来的,别看李隆基对太子李瑛不甚满意,对李俨这位皇孙还是挺爱重的,得知他要携弟弟到行宫外看书船就指派裴旻亲自跟来看看。 一来可以护卫李俨他们周全,二来也看看几个小娃娃能捣鼓出什么样的新鲜事物来。 裴旻看了眼凑到近前来的郭家三娘。 听说书船的主意是这小孩儿出的,这么小的娃娃竟能琢磨出这么新鲜的营生给皇孙们练手,果然无愧她的小神童之名。 裴旻说道:“应当是我没错。” 三娘便把钟绍京夸他的话给裴旻复述一遍,直把裴旻吹得天花乱坠,俨然像是自己亲眼见过裴旻舞剑似的。 证据是一行人中最为单纯的李俅忍不住找了个空隙小声问三娘:“你看过裴将军舞剑?” 他们年纪尚小,还没资格参加花萼楼举办的聚会来着,根本没见识过裴将军舞剑的影子。 三娘干脆地回答他:“没有。” 李俅:“……” 那你怎么夸得这么活灵活现哟! 三娘便把自己跟贺知章他们学夸人的事儿给李俅讲了。不管是夸人弹琴、夸人作画还是夸人舞剑,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吧 多夸几句又不费事,万一对方听高兴了回头让自己见识一下呢? 老天给我们长了嘴巴,肯定也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把它用起来的。 你也不想让老天失望的对吧! 李俅虽不知道这件事怎么突然上升到老天对他们的期望了,但也觉得三娘讲得颇有道理。 像他听到三娘夸自己就很高兴,可见会夸人是很厉害的本事,他也得多多学习才行。 两个小不点凑一起嘀嘀咕咕,都以为别人听不见他们说的悄悄话。可实际上裴旻这样的将才耳力极佳,哪可能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他只觉郭家这位小娘子年纪虽不大,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的,你不小心多听几句兴许就会被她带了进去。 难怪她小小年纪便能入宫觐见。 光凭她这张特别能说的嘴巴,估计就足够让圣人对他印象深刻了。 裴旻一路护送他们出了行宫,三娘当即像出了笼子的雀鸟似的在官道上哒哒哒地跑来跑去,时而很不怕冷地跑左边挖积雪搓雪球,时而又跑右边看看结冰的溪水里底下有没有鱼。 李俅也跟着她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两个活力充沛的小娃娃当真是一刻都没闲着。 李泌他们稍长几岁,性情要稳重许多,没好意思跟着他们又是玩雪又是看鱼的。不过听着她们欢畅无忧的笑声,他们也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 果然应该出来走走。 裴旻领着人护卫在后,见此情景只觉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再怎么聪慧还是不免有几分小孩儿心性。 直至远远瞧见了停泊着许多船只的码头,三娘才收了玩兴,转头对李泌他们说道:“马上要到啦!” 李泌两人俱是朝她笑了笑,表示他们也瞧见码头了。 眼看他们打算慢悠悠地走过去,三娘不免跑回来拉他们走快些。 所有人都被三娘的迫不及待给感染了,齐齐加快脚步往码头走去。 还没走近,就看到不少人坐在码头两边或拿自己膝盖当桌案或找可以放置纸张的地方趴着,一个两个全在奋笔疾书。 大唐的印刷业还不甚发达,虽已经有人琢磨出雕版印刷术,可在实践上主要还是用于佛经之类的畅销书印刷,许多书依然只能靠手抄本流传。 穷苦人家想拥有大量藏书无疑是痴人说梦,哪怕攒够了钱也很难买到真正靠谱的书籍。 不读书的人很难理解藏书对读书人的吸引力。 要知道开元四年有个叫阿倍仲麻吕的日本留学生来到长安,深深地被大唐的书籍吸引了,竟是不愿意再回日本去。他改名叫朝衡,迄今已经留在大唐十七年了,甚至还当上了从七品的左补阙。 品阶比杜甫后来当的左拾遗还略高一些。 这就是个为了畅读大唐藏书连国都不想回了的著名例子。 自从李俨他们派出去的人手把书船有禁中藏书供人抄阅的消息传开了,方圆数十里的读书人都带着干粮和笔墨齐齐赶过来。 来得早的拿号登记姓名入内,那些个来得晚的便只能在外面周围巴巴地看着。 后来有人央着熟人把抄好的部分拿出来给他们传抄,整个码头能坐下写字的地方便都挨挨挤挤地坐满了读书人。 圣恩浩荡啊! 得遇如此良机,他们怎么能不牢牢把握? 李俅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三娘说“会有的”那会儿,他还只当三娘是想宽慰他,没想到当真会有这么多读书人过来抄书。而且他们都挤不到船上,只能冒着严寒待在毫无遮挡的码头上抄写。 李俅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转头小声问三娘:“他们不冷吗?” 三娘看到有人不断地往手上哈气,不太确定地说道:“应当是冷的吧。” 可是就算冷得砚台里的墨都快凝结了,还是希望能马不停蹄地把所有书都抄回去。 就像饿极了的人乍然看到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看不抢不拿。 第28章 几岁大的小孩还并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 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件事在他们心里留下重重的一笔。 三娘出门前被绕梁裹得跟小粽子似的,整个人瞧上去像是圆滚滚的一团。她左看看、右瞧瞧,只觉这种氛围让她也莫名激荡起来。 走到书船外的时候, 三娘注意到有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立在那儿静静望着不远处奋笔疾书的读书人。 那老者身形十分瘦削,整个人修竹般伫立在那儿,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即便须发已经隐隐发白, 他的面容与气度依然叫人一见心折。 三娘来骊山这边一个多月了,从不曾见过这么个人。 据传外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讲的是如果你三十岁才考上明经科, 那你已经贼老了;如果你五十岁能考上进士, 那你可真是年少有为啊!难道这老人家也是想考进士科的吗? 瞧见老者即便穿着冬衣也分外清瘦的身量,三娘哒哒哒地跑上前问:“您要跟我们一起登船去吗?船上比较暖和。”她问完后又转头征询李俨他们的意见, “可以的对吧?” 李俨道:“当然可以。” 李俅也道:“对对, 当然可以!” 老者转头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最终落到随行的李泌身上, 用眼神示意李泌不要和自己打招呼。 李泌会意地点点头, 跟在几人身后往船上走。 三娘一边走一边向老者提问:“您是想考进士么?” 老者道:“我这把年纪还怎么考进士?” 三娘听后便搬出自己刚才想到的那句“五十少进士”来宽慰他,小嘴叭叭个不停,直说什么“立志不怕晚”“听说姜子牙八十岁还出来干活”“人就应该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考到老”“您一定要相信自己啊”。 众人:“……” 她小小的脑壳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老者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点着头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三娘便得意地道:“您听得进去就好,您看起来才四五十岁,比姜子牙年轻三四十岁呢!” 说话间, 一行人已经踏入船舱。 船舱里的抄写条件比外头要舒适许多,至少门窗关起来时里头是暖和的。只是厚厚的门帘一掀开, 正抄书的人便冻得直哆嗦,忍不住抬头看向来人。 瞧见为首的是个清癯老者, 不少人都愣了一下,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可见他那身连布衣布鞋也掩不住的非凡气质,众人具都停笔起身向他们见礼。 等得知此书船乃是老者身旁那几个小娃娃促成的,他们又齐齐朝李俨他们下拜。 这一拜不因他们是天潢贵胄,只因他们愿意把这些书拿出来给他们抄写。 在座这些贫家子弟哪个没因为去借书遭受过白眼?像李俅他们这样愿意拿出藏书来让他们看的才是少数。 甭管他们年纪几何,于他们而言都是恩人般的存在。 李俅本来只是想赚点小钱,叫人知晓他不是啥事都做不成的小废物,接收到这些读书人由衷的谢意后只觉整个人都有些晕陶陶的。他不太明白这是种怎么样的感觉,只想着以后有什么事还要继续向阿晗讨主意。 阿晗真是太棒啦! 李俅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他跟那些来抄书的读书人猛夸了三娘一通,表示阿晗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娘子,他们真想谢便谢阿晗好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到三娘身上。 他们能接触到这么多禁中藏书,都是因为这么个小娃娃吗? 骤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三娘一点都没慌,反而还笑得甜滋滋。 她快活地说道:“贺学士他们答应借书给我抄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想来天底下需要抄书的人一定不少!你们若是觉得阿俅这做法好,以后碰上别的有需要的人也把书借给她们抄就好啦,这样世上所有想读书的人都有书可读了。” 李俅听得直点头,骄傲地挺起自己的小背脊,仿佛自己的初衷当真是让全天下想看书的人都有机会拿到书。 其余人也听得十分动容。 读书人夸起人来那可真是花样百出,不多一个意思的话他们能换好多种说法。 三娘听得瞠目结舌,只觉自己又学了一手。 想到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抄书,三娘也没听他们吹捧太久,很快便让他们继续抄自己的。等众人各归各位,她才昂起小脑袋问旁边的老者:“要腾个位置给您加张书案吗?” 其实船舱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留出几条窄窄的过道可供人去取书与交稿。 老者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我看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书就好。” 提到这个,三娘话就多了,积极和老者分享道:“这些书有些是圣人告诉我必须要读的,有些是贺学士和我老师他们告诉我要读的,阿俅想弄这个书船的时候我就把书单给他抄了一份。” 老者挑眉:“你还见过圣人?” 三娘点头:“见过几次了!” 老者又问:“你老师是谁?” 三娘道:“我老师姓王,大家都叫他摩诘居士。他很厉害的!”为了证明自己老师真的非常了不起,三娘一口气给老者背了几首王维的诗,与有荣焉地翘起了小尾巴,“这些诗全是老师写的!” 老者自是认得王维的,王维当年可是一到京师就名动长安,谁见了不夸一声“王郎好风采”。 只是这些年他们仕途各自浮沉,未再有更多的交集罢了。 老者便问:“他如今在长安吗?” 三娘道:“在的,在荐福寺住。”她好奇地追问,“您认得我老师吗?” 老者道:“见过几次,不算太熟悉。” 三娘在心里头换算了一下,大概就是她和圣人那样见过几次,要说她与圣人是老朋友那肯定是算不上的,只能说留了点印象。 她正琢磨着,又听老者问她:“你跟着你老师学作诗吗?” 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着老师学琴!” 老者:“……” 所以你刚才那么骄傲地背王维的诗做什么?! 不过这么小的年纪能背下那么多诗,记性确实挺不错。 一行人在书船上看了一圈,不想打扰到众人抄书,便又下船了在码头上溜起弯来。几个小孩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船上船下那些装置都是做什么用的,不时还向裴旻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大人们讨教。 那老者也随着他们一起走在暖洋洋的冬日中。 李泌不着痕迹地落后三娘她们几步,单独向老者问好。 原来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刚守完母丧的中书侍郎张九龄。 李泌当初曾得丞相张说赏识,张九龄恰好又是张说一力提拔起来的人,一老一少交情自是不错。 张九龄说道:“我在这边等候圣人召见,今儿见天色挺好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会碰上你们。”比起爱笑爱喝酒的贺知章,张九龄其实要不苟言笑一些,为人也比较刚直,骂起人来极不留情面,一度让许多人对他不甚喜欢。 李泌道:“您清减了不少。” 张九龄道:“无事,居丧期间岂有不清减的道理?”他作为一个靠名声立身的文官,若是为母守孝不瘦反肥,世人该如何看他?一个不孝的罪名便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三娘走着走着察觉李泌和张九龄掉队了,转头一看,便见他们正立在那儿叙话。 她刚才与张九龄闲谈时便觉这人不是寻常老人家,如今见他与李泌明显是认识的,不由蹬蹬蹬地跑回来询问:“你们刚才是装作不认得对方吗?” 张九龄解释道:“方才人多,不好叙旧,索性先当不认得好了。” 三娘听了觉得挺有道理,当即开始和张九龄互通起姓名来。 张九龄笑道:“我姓张,名九龄,这几年居丧岭南,不在长安,你应当不认得我。” 三娘睁圆了眼。 这名字她听过! 张九龄奇道:“怎么了?你连我的诗也背过?” 三娘回忆片刻,赫然发现自己还真背过。她立刻给张九龄背了一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当然了,这并不是她记住张九龄的主要原因。她记住张九龄的主要原因是,蟹饆饠好吃! 这诗还是贺知章给她介绍张九龄时给她念的呢,说是张九龄的诗清新隽永,与他骂人骂得特别狠的臭脾气极不相称。 想到这里,三娘好奇地偷偷多看张九龄几眼,横看竖看也看不出眼前这个身形消瘦的小老头儿哪来那么强的战斗力。 三娘是个很讲礼貌的好孩子,不可能对着张九龄本人把这份疑问问出口,只和张九龄夸起了重阳宴上尝到的岭南美味来。 听贺学士说那正是从张九龄家学来的做法! 张九龄道:“那也不是我们家的吃法,我也是从旁人那儿学来的。” 他家乡虽也是岭南,但属于偏北的地方了,差不多挨着江西。 蟹饆饠这种吃法其实是沿海州县传过来的,记得他当初在长安想吃点岭南口味,特地雇了个岭南来的厨子,一尝才发现便是岭南的吃食也分东西南北。 与他记忆中的“家乡之味”那是一点都不沾边的。 但那些吃食尝起来还挺香,他也就没特意去换人。 三娘听他讲述岭南诸地各不相同的饮食习惯,只觉大唐可真是够大的。 她从小便在长安一带长大,吃的喝的基本都是关中的味道,从不知光是一个岭南道里头都有这么多差异。 都说“民以食为天”,饮食习惯往往能反映当地的农业、风俗、经济等等方面的情况,比如你看当地许多人家不算大富大贵,饭桌上却总不缺鱼虾蟹蚌,那他们那一带应当大多都是以捕鱼为业的水上人家。 对于这些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三娘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于是刚回到长安没几天的张九龄冷不丁便遭遇了三娘的“十万个为什么”轰炸。 第29章 好奇心重是小孩子的天性, 尤其是三娘这种总能得到长辈回应的,提起问来更是没完没了。 张九龄守丧三年,过得都是清静日子, 这会儿突然碰上个这么能说的倒也不觉厌烦,竟是耐心地给她讲了许多岭南风物。 连李俨几人听后也觉获益良多,仿佛从张九龄嘴里了解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岭南道。 张九龄归京后还未被李隆基召见, 目前在骊山脚下暂住待命,便没有跟他们一同上山。 李俅出来时曾说要给李隆基讲书船的情况,回到行宫后憋了一肚子话想说,第一时间拉着兄长直奔李隆基那儿。 至于为什么非要拉上兄长, 那当然是因为他怂啊! 有李俨在边上壮胆, 李俅见了他皇祖父便开始大说特说,仔细听他语气、观他动作, 会发现他约莫是在学三娘。 这也是小孩子的另一种天性:或有意或无意的模仿。 所以年长者在年少者面前才更应谨言慎行, 以免一个不注意便被他们学了去。若是学了好的言谈举止还好,倘若学的是那些个坏习惯、坏毛病, 那可真是养出了祸家秧子。 李隆基本就是感情充沛的人, 听自家孙儿说得手舞足蹈,心下便多了几分喜爱。他知晓码头上的抄书盛况,只觉这些个小娃娃还真捣鼓出点门道来了。 他们大唐这般繁荣昌盛,岂能让天下士子无书可读? 李隆基转头对李俨这位太子所出的嫡长孙吩咐道:“你回去与你阿耶说一声,命他派人把这段时间暂无用处的空船都腾出来,莫让这些一心向学的读书人冻坏了。” 李俨喏然应是。 李俅一听他的书船计划似乎要变成大计划, 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他屁颠屁颠跟着李俨一起告退,边往殿外走边兴高采烈地跟他哥算是起数来:“眼下一艘船一天能抄十套书, 十艘船就是一百套,抄足一个月我们便有三千套书可以卖!哥你务必要让阿耶多给我们拨点空船和人手。” 这一整套一整套的书, 穷苦读书人自是买不起的,他已经和三娘讨论过了,这些抄好的套书专门卖给那些想儿子上进的达官贵人。 你们家这么有钱,不至于连这种状元必读套装都舍不得给孩子买吧? 只要能精准地把套书投放到这一客户群体里售卖,便不会有读书人骂他们高价卖书了。毕竟咱已经免费把书给他们抄了啊! 李俨无奈地看着自家弟弟:“你就这么想赚钱?” 看把他盼得,连数都会算了! 李俅道:“我当然想,阿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了多久!” 李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小脑壳。这小子满打满算都没到六岁,能想多久? 不过人往往就是这样的,小孩儿越能闹腾,你便忍不住越关注他;你越关注他,便又会在他身上投入更多感情与心血。这样一来你最偏心的反而就是最让你操心的小混账了! 兄弟俩相携去寻太子李瑛说起这事儿。 另一边,三娘又跑去寻贺知章,与贺知章说起路遇张九龄的事。 重点描述张九龄脸庞虽然老而不衰,人却过分清瘦了,瞧着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贺知章道:“他为母亲守孝三年,又在长安和岭南之间来回奔波,自然会瘦。” 三娘一听就明白了,岭南路途十分遥远,壮年男子来回走尚且很辛苦,何况张九龄已经五十多岁。 而且守孝的意思是张九龄的阿娘不在了。 三娘光是想想自己身边人可能不在,泪珠子就已经开始在眼睛里打转了,何况张九龄还是真正经历了丧母之痛。她吸了吸小鼻头,问贺知章:“人都会死的吗?” 贺知章见她眼眶说红就红,只觉小孩儿的情绪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生死之事连大人都无法完全理解,如何能向她一个小孩儿解释清楚? 贺知章只能耐心开导:“生老病死本就是极自然的事,人人都要经历这一遭的,只要平生活得无悔无愧便是。” 三娘微哽着说道:“您可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呀,要跟阿翁他们一起看着阿晗长大。” 贺知章摸着她脑袋笑道:“好,我们一定好好看着阿晗长大。” 三娘这才收了眼里蓄着的泪,讨来纸笔说要把从张九龄那听来的岭南风俗写下来,顺道再让贺知章指点指点她的书法。 贺知章便在边上看她一笔一划认真写字。他平生指点过不少人,却没收过什么正经弟子,没想到临老却遇上个这般聪慧的小娃娃。 也算是一桩难得的快事。 这种一教就会且学起东西来认真又用心的小孩谁会不喜欢? 三娘把要记下来的东西都写好了,才跟绕梁一起回自家的住处去。 三娘一贯爱黏人,这天又比往常更黏糊一些。郭家祖母觉得有些纳罕,私下问绕梁今儿三娘有没有碰上什么事。 绕梁道:“许是听了张九龄守孝的事后想远了。” 三娘向来很爱瞎想,连风雨把院子里的鸟巢吹落下来她都得跟着难过半天,一时说鸟夫妻的蛋摔碎了没有孩子了,一时又说筑巢这么辛苦是不是该帮它们放回树上去。等有人帮忙把鸟巢放归原处,她又开始操心那对鸟夫妻会不会触景生情、看到旧巢便想起没孵出来的小鸟。 反正吧,一件小事都能让她琢磨半天。 郭家祖母听后摇着头感慨道:“真是个傻孩子,在家娇气些也就罢了,到了外头怎地还要人贺学士哄她。” 三娘并不知晓她祖母和绕梁的对话,她跑出去玩耍了一整天,晚上早早便睡下了。 没过几日,三娘就在李泌那儿再次见到张九龄。 原来圣人前些天召见了张九龄,起复他为中书侍郎。 另外还给他加了个很要紧的头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名头很长,不好记,可非常重要,因为实际上就是大唐宰相的称号。加了这个头衔,他便能以宰相身份参预政事了。 说来也是凑巧,韩休刚罢相没多久,张九龄就起复回朝了。 李隆基挑挑拣拣一个多月也没挑出心仪的宰执人选来,乍然一见久别多时的张九龄,顿觉眼前都亮堂了。 没办法,即使年过半百,张九龄瞧着依然冠绝群臣。 女子丰腴些是美的,可朝中那些大老爷们被优渥的生活养得大腹便便、肥头大耳,哪有什么俊逸风骨可言? 既然是每天都要坐一起商讨政事的宰执,那肯定是要挑长得顺眼且说话中听的。记得张九龄归乡守孝前他们君臣相处就很愉快! 就是你了,张爱卿! 那天李隆基邀张九龄坐下叙了许久的话,翌日便命人拟旨安排张九龄的新职位。 张九龄这位新宰相便在开元二十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新鲜出炉了。 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三娘还不太懂,她只知道自己又见到张九龄这个格外博学的前辈啦。 三娘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喊了人,瞧见张九龄已经穿上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紫袍,便知道他如今正式回朝当官了。她好奇地追问:“您接下来也住这儿吗?” 张九龄道:“对,这儿离圣人居所不远,圣人有事相召也方便。” 三娘道:“那我读书读到有不懂的,可以来请教您吗?” 张九龄道:“若是我正好在的话,你只管问就是了。”他答完又问三娘都读了什么书。 一问之下张九龄不由有些惊讶,这每天几乎都要看完一卷书的阅读量便是许多读书人都比不上。 张九龄颇觉稀奇地询问:“你都看得懂?” 三娘道:“有些看不懂,所以有疑问我都攒下来请教阿泌哥哥,要是遇上我们都琢磨不明白的便去找贺学士他们请教。您往后能住在这儿的话,我们就近问您就成了!” 张九龄笑道:“问我是没问题,就怕贺学士知道会吃味。” 他虽然才回长安没多久,却也听说了贺知章对这小孩另眼相待的事。 据说贺知章每天早上都带着这小娃娃到处遛弯,偶尔还会约上钟绍京。 想来就像他爱惜李泌的天分、称呼李泌为“小友”一样,贺知章也是极爱重三娘这个小小的忘年交的。 要不三娘的神童之名是怎么传到御前去的? 分明就是贺知章有意援引。 当然了,肯定还得圣人有这个心思。 想到朝中的诸多杂事,张九龄心头也是思绪万千。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却还不能太过得意,以免像韩休一样只干了几个月又被罢相。 这可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有几个人没幻想过自己手握权柄、一展雄图?只是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该谨慎行事,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行差踏错。 人人都说如今的大唐是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可张九龄看出了这份繁盛底下的危机重重。 首先就是京师与地方上的联系逐渐变得薄弱,政令与地方奏报等不能有效地上传下达。 其次是圣人为了开疆拓土重用了不少武官与异族人,这些人大多戍守一方,对当地的军队有着极大的掌控力。 这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上。 朝廷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地方上干点什么。 张九龄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一眼便看出这里头埋藏着的祸根。 许多问题一旦爆发出来,大唐危矣! 如今得居相位,张九龄想做的事非常多,他不想大唐好端端的盛世在他当宰相期间出问题。若是当真如此,他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张说他们? 只期望他们圣人依然是英明的圣人。 第30章 这年的立春和小年挨着, 温泉宫中热闹得很。 先是早上祭祀青帝,梨园那边派出许多人来演傩戏,三娘开开心心去凑热闹, 一群小萝卜头挤在一起看人穿着大花裤子用极其夸张的动作又唱又跳,仿佛在驱赶这一整年的灾疫。 接着有人抬着花里胡哨的大土牛绕场一周,据说是周时便有的习俗, 要天下人重视农耕。小孩子哪里知晓这么多,只觉曲好听、戏好看,那戴着大花的、比人还大的土牛也很有意思。 热闹完了,还能一起吃朝食。外官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吃廊下食, 也就是大唐高阶公务员工作餐, 一般只供应一百盘,有羊肉、汤饼以及热腾腾的肉粥, 以便朝臣们能够抵抗冬日严寒好好为朝廷干活。 其余人就只能到别处去吃了。 三娘她们的膳食则是额外备的, 吃得和朝臣们也差不多。 只多了一样橡子饼,侍从们说是圣人吃着这素饼觉得好, 给她们也尝尝。 橡子不是什么稀罕物, 荒年才会捡来当粮食充饥,丰年农家会捡来喂猪。据说用橡子喂出来的猪特别肥,着实是山中难得的养猪一宝。 三娘没吃过橡子做的饼,好奇地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生香。她两眼一亮,和旁边坐着的李俨分享:“这饼好吃。” 李俨嘴里有没咽下去的饼, 只能斯斯文文地点头应和。 一群小豆丁吃饱喝足,本来要回去玩由三娘主持的围炉读书会(立春特别版), 结果听闻外头有各地方镇入京进奉,又齐齐跑出去看第二场热闹。 所谓的方镇, 指的便是镇守一方的地方大员,他们要么手握兵权,要么官居刺史。 这种进奉不是常例,而是他们自发地为圣人献上自己任地上最好的东西。 地方官一年到头都没有多少机会回京,难得遇上年底面圣的好时机,可不就得卯足劲讨好皇帝吗?他们进献的各种珍奇贡物每年都花样频出,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别人都献,你不献,那你活该蹉跎一辈子。 据传圣人曾经十分宠信的前宰相宇文融就是位敛财高手,一度靠着给圣人进奉步步高升,后来还被圣人委以重任负责大唐土地改革事宜,丈量土地、流民编户,为开元年间的朝廷财政作出巨大贡献。 当然了,他这种满身铜臭的家伙当了宰相,还干了让天下权贵都挺痛恨的事(括户括田),怎么可能稳坐丞相位置? 他才干了三个月出头,一口气把得罪人的事都做完后就被贬去外地,最后在三年前死在远赴海南岛的途中。 靠着进奉能得到帝王青眼这种事一旦开了头,想遏制就挺难的。 一个宇文融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宇文融冒出来。 这不,听闻御驾在温泉宫,这些地方大员便齐齐前来进献珍玩与财帛了。 这些东西都是充盈圣人私库用的,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盛世明君,私人库藏怎么可以捉襟见肘,必须拥有想赏赐谁就赏赐谁、想赏赐多少就赏赐多少的自由! 三娘不知晓这些人有多迫切地想要讨好皇帝,只觉那轮番进献的奇珍异宝叫她看得应接不暇。好多好多她没见过的东西啊! 一旁的李泌却微微皱起眉。 回去的时候面色还是有些郁结。 三娘与李俨他们玩了大半天才与李泌一同归去。她早便注意到李泌情绪不对了,等到只剩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追问道:“阿泌哥哥你不开心吗?” 李泌看了眼左右跟着的人,伸手把三娘抱起来与她细讲:“方才那些珍玩固然很稀罕,但你可曾想过那般多的财物是从哪儿来的?” 三娘认真思量许久,摇着头说道:“我不知道。”她连那些东西都没见过,哪里晓得它们是从哪来的? 李泌道:“那都是从地方上搜刮来的。” 他把事情掰开来分析给三娘听。 就拿最寻常的狼毫笔来举例,倘若有人想向皇帝进献十支狼毫笔,这位地方一把手手上怕是得有一百支来精挑细拣;这些任务分派到底下去,底下的官吏自己当然也想留几支自己用。 这样一层一层地安排下去,落到制笔人头上可能就得白白献上几百上千只笔了。 一支笔尚且如此,何况是刚才展示出来的那么多奇珍异宝? 要知道这可不是常税,而是额外的要求。 赋税还是会落到他们头上。 难怪百姓得了好东西都不敢声张,生怕被达官贵人瞧上。 寻常百姓向来是很能吃苦耐劳的,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他们便能忍气吞声地活着,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地里辛勤劳作。 即便将来某天这种平静的日子被打破、敌人铁蹄践踏了他们的田地,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战事快些结束、生活重归安稳罢了。 官吏们显然也很了解自己治下的百姓,所以总是理所当然地盘剥或驱使他们。 只要大唐一直像现在这样强盛下去,这一切确实是理所当然的。 可巍巍大唐想要的难道是这种在一次次“理所当然”中逐渐麻木的子民吗?倘若将来当真有需要面对外敌的一天,他们会愿意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园吗? 又或者说,他们的家园是不是早就被夺走了? 他们会不会盼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那一天到来? 李泌心中有许多忧虑,却不是什么话都能讲出口,只能挑拣着三娘能听的部分给她分析了一番。 俗话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方镇进奉本只是小事(换成不要脸的还能吹嘘成美事),却叫李泌看出了隐藏在背后的种种问题。 三娘刚才只觉得看什么都很新鲜,现在听李泌这么一分析,顿时觉得那些珍惜至极的珍玩都不怎么稀罕了。 她追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李泌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回答。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入了名利场,哪个不是想尽办法往上走,争取得到更高的地位、更高的身份。 而皇帝恰好就是能轻松帮他们实现这些追求的人。如果讨好皇帝就能转迁去到心仪的职位上,且别人也是这么干的,那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呢? 真要那么清高,你别来当官啊。 李泌年纪虽不大,却把这些事情看得很清楚。他顿了顿,才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朝臣与百姓皆是皇帝的子民,儿子非要孝敬爹,爹当然只会开心。只要皇帝收得高兴,谁又能说什么?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你莫要与旁人说起。” 李泌也是平时经常与三娘凑一起讨论各种问题,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给三娘听。 事实上这些东西哪里适合给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讲? 三娘听懂了,这是一次不能往外说的交谈,被别人知晓了可能会给李泌带来一点麻烦。她郑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李泌才把她放在她们居住的院落门口。 三娘挥别李泌,跑回去与她祖父和祖母说起今天的见闻,果真只字没有提及李泌说的那些隐忧。 倒是郭家祖父注意到她是被李泌一路抱回来的,打趣道:“平日里你那般好强,从来不爱别人抱着你走,刚才怎么竟让旁人抱你了?” 三娘心说,当然是方便他们凑近些讲小话。 不过他们讲的小话和圣人有关,哪怕是亲祖父也不能说。 三娘回道:“玩了这么久,阿晗太累了!” 郭家祖父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说便没再深究。 过了立春,年味越来越浓了。虽说今年他们不在家中过年,但家中还是送来了为她们裁的新衣。 还有王氏写来的家书。 三娘每天都有往家里写信的习惯,只不过得攒一段时间才能一并送回长安,所以看到她阿娘的来信还是非常高兴。 结果信里居然还有转送过来的她阿耶的来信。 三娘立刻凑到她祖父身边跟着看信,争取能第一时间知晓她阿耶在信上写了什么。 她都没见过阿耶几次,只知道阿耶远在安西都护府。 记得有句很有名的诗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安西都护府可是在玉门关外的,路途特别特别远。 郭家祖父见她一脸期盼,也没叫她失望,直接拆开了家中转交的那封信。 郭子仪这封信应当是腊月前写的,说是他许久没归来,都没见过新出生的孩子,今年争取到了正月代表安西都护府回京朝贺的机会,若是顺利的话应当能在除夕前赶回来。 三娘越读眼睛越亮,昂起脑袋问她祖父:“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阿耶了?” 郭家祖父说道:“按照信中说的日期,这几天应该到了,不过他估计需要先在家休整几日再来温泉宫这边面圣。” 三娘出来后每天读书玩耍,快活得不得了,只在写家书时会想念她阿娘和幺叔他们。如今听说她阿耶说不准已经回到长安了,才有些遗憾自己不在家。 再不见见阿耶,她都不记得阿耶长什么样了! 与此同时,郭子仪正巧风尘仆仆地回到长安。 若非关外条件实在不好,他也不会把家里人安置在长安,谁不想日日有贤妻佳儿相伴? 自从上回在信中得知三娘的种种际遇,郭子仪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看。 所以一路上他都没好好歇息过,大多是天还没亮就急匆匆开始赶路。 可算让他提前好些天赶回来了。 郭子仪迈步踏入府门,吩咐随行将士自去歇息,自己则去寻阔别多时的妻子王氏叙话。 第31章 三娘自从知道她阿耶要回来, 每天都数着日子盼望元日到来。 元日的“元”字指的是新年第一天,也就是正月初一,为了圣人的安危, 外官除非是圣人召见不能随便出入温泉宫。即便他们所住的院落不算内苑,武将也不能自行入内,只能等候圣人的召见。 以郭子仪现在的品阶连单独进奉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跟着文武百官在元日向李隆基上贺表,远远地向天子表达自己的敬慕拜服。 三娘左盼右盼,盼到除夕夜都有些睡不着。 说起来这本来就是大唐难得的“金吾不禁夜”之一,夜里坊市是不用关门了, 长安的百姓们可以自由地在坊市间行走, 不必担心回家晚了进不了坊门(兴许还进了大牢)。 郭家祖母瞧见三娘那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由和丈夫感慨:“你看她与子仪也没见过几面, 竟是这么盼着见他, 可见父女天性便是相隔千里万里也没法阻挡的。” 郭家祖父哼了一声,没说什么。郭子仪那小子常年镇守边关, 妻儿全扔在长安, 没尽过几天为人父的责任,哪里值当他宝贝孙女这般惦念? 不过郭家祖父也就面上嫌弃,实际上也知道行伍生涯有多艰难,心里头同样盼着能见久别的儿子一面。 郭家祖母摸着三娘的脑袋劝说:“你今晚若不好好睡下,明儿起不来可就见不着你阿耶了。” 三娘这才乖乖去睡。 翌日她天没亮就醒了,不仅自己醒, 还挨个去喊醒自己认识的所有人,说是元日醒得越早, 今年越有干劲。 这也不知她是从哪听来的,反正她讲得头头是道。此时爆竹声也开始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众人便都随了她的意,与她早早相携在外苑散起步来。 知晓她迫不及待想见她阿耶,李俨说道:“我知晓他们在哪里,我带你过去。” 等候召见的文武百官也不会起太晚,大多都是天没亮就在外头候着。 听李俨这么说,三娘目光一亮:“可以吗?” 李俨点头,吩咐人领其他小萝卜头回去,自己带着三娘去外臣等候觐见的地方。李泌不放心他们两个小孩子乱跑,也抬脚跟了上去。 三娘挥别自己的老朋友和小朋友们,满含期待地跟着李俨两人往前走,嘴里还说道:“我许久没见过阿耶了,不知能不能认出他来。”她记性再好也抵不过上回见到郭子仪时还太小,记不清人可太正常了。 李俨说道:“我们一会可以找裴将军问问。” 李泌闻言看了李俨一眼。 三娘一想到马上便能见到她阿耶了,自是兴高采烈地答:“好!” 李俨被她的快活感染了,笑着说:“你阿耶应当与你祖父他们挺像的,你这般聪明肯定不会认错。” 两个小豆丁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便抵达目的地。大年初一京师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来向李隆基贺岁,再加上那些退休的、有爵位的,那更是满满当当排了一片的人。 三娘看得有点眼晕,直至看见队伍末端正在检阅金吾卫的裴旻才一下子找着了目标,径直跑过去问裴旻:“裴将军,您知道我阿耶排哪儿吗?我阿耶姓郭,从安西都护府那边回来的!” 没等裴旻低头看向跑到自己脚边的小豆丁,一只大手就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将三娘捞了起来。 三娘骤然被抱得老高,一下子呆住了。她转头看向叫自己突然腾空的人,却见抱住自己的是个络腮胡子高大男人。 男人瞧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身量极高,双目如炬。他虽长了满脸胡子,眉目却仍能瞧出几分他本来的英俊。 他当初年纪轻轻便以武举第一的名次进了军队,到了行伍中怎么都得是个小长官,总得想些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些。于是他从长胡子起便开始蓄须,永远把自己的一张俊脸藏在茂密的胡子后头。 三娘近距离与男人对视了一会,才从他比上次更为浓密的胡子底下认出那双好看的眼睛。她惊喜地喊道:“阿耶!” 男人正是远从安西都护府归来的郭子仪,他也许久不见自己女儿,本来是认不出来的,直至三娘跑到裴旻面前询问他在哪儿他才晓得那由两个俊秀小郎君送过来的小娃娃是他们家三娘。 郭子仪朗笑道:“还以为我们阿晗认不出阿耶了。” 三娘闻言有点小心虚,但坚决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法在这么多人里找出郭子仪。她笃定地道:“才不会认不出来,阿晗记性可好了!” 说完她还偷偷往李俨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们可别出卖我”。 郭子仪哪里会错过她的小动作,但还是贴心地没拆穿她,只笑着问她李俨两人的身份。其实光从衣着打扮他也能猜出几分,可听说李俨乃是太子长子后他还是顿了顿,侧身向李俨见礼。 李俨目前还没被封郡王,见状自是避开郭子仪的礼,对郭子仪说道:“我和阿晗是好朋友,你是阿晗的阿耶,对我不必如此多礼。” 郭子仪听了“好朋友”三个字,暗自挑了挑眉。 看来妻子在信中说的还是太少了,信中分明直说她与贺知章他们成了传说中的忘年交,怎地到了行宫这边又和皇孙交上朋友了? 想到太子李瑛近些年的处境,郭子仪有心想让女儿离东宫远一些。可面对眼前这么个满眼真诚的小子,郭子仪也没说什么,只笑道:“多谢你们照看阿晗。” 李俨道:“阿晗很聪明的,不用我们特意照看。” 李泌也跟着点头。 郭子仪没有与他们再多说,只问三娘最近都在做什么。 当今圣上因前宰相张说私自拜访岐王李范,又时常与相熟的道士凑一起搞各种封建迷信活动,曾正式下令申诫: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出入门庭、妄说言语。 且还勒令百官不得与卜祝之人交游。 所以别说他们这些镇守在外的武将了,连京中的文臣也不得私自与一众皇亲国戚往来。虽说太子看似没有包含在内,可谁又敢往太子那边凑? 众所周知,当今陛下不仅长相肖似太宗,行事也肖似太宗。 当年太宗曾策划玄武门之变,当今陛下则是分别策划了针对韦后和太平公主的两场夺权政变,一次杀了韦后、助睿宗皇帝复位成为太子,一次杀了太平公主、成为真正独掌大权的帝王。 既然当今圣上有着这样的继位之路,他对待太子的态度就不难理解了。 太子小的时候,赵丽妃正当圣宠,圣人自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可后来赵丽妃色衰爱弛、黯然离世,只留下个年纪渐长的太子独自面对圣人,父子关系无人居中调和;如今宫中又出了个宠冠六宫的武惠妃,武惠妃所出的寿王更是格外得圣人钟爱。 这种情况下,东宫这趟浑水就更没人敢去蹚了。 郭子仪虽是武将出身,实际上却并非莽夫,京中形势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不过他只是回京几日便又要赶回安西都护府去,倒是不必太操心这个。 只是三娘还这般小,很多事还不该与她讲…… 三娘哪里知道郭子仪心中的复杂想法,只兴高采烈地与他讲了一会话。直至有人来通传说陛下开始宣见朝臣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挣扎着下地,问郭子仪:“一会您过去看阿翁吗?” 郭子仪点头。 三娘便打算在外头等他。她眼巴巴地目送郭子仪缀在朝臣队伍末尾入内,才对李泌两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阿耶出来就好。” 李俨道:“外边冷,不如去东庑那边等,我领你过去。”他边说边拉着三娘往里走,李泌也跟了上去。 三娘想坐在门口的地方看着朝臣们什么时候出来,李俨便让人把火炉挪到靠近门口的地方,三个人围在炉边聊着天等郭子仪他们结束这次觐见。 大年初一这场大朝会自然不会轻易结束,期间有仆从回去取了他们今天要看的书过来,三个年岁不等的小孩儿便坐在那儿捧着书卷各自读书。 等到漫长的大朝会终于告一段落,先出来的是太子李瑛与张九龄等重臣。 三娘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去,一眼瞧见为首的太子李瑛。 太子李瑛的母妃本就以容貌得了圣宠,李隆基本人也颇英俊挺秀,是以李瑛长相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他眉宇间总带着几分难言的沉郁。 不仅三娘正暗自打量着走出来的太子,太子李瑛也注意到了东庑多出来的几个小孩。他迈步走了过去,笑着问道:“阿俨怎么在这里?” 有的人一笑起来,模样便大不相同了。比如眼前的太子李瑛就是如此,本来他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起来不大好亲近。 如今看他朝李俨露出慈父的一面,那种叫人不太喜欢的郁结便散了大半,整个都熠熠生辉起来。 这样看的话,李俨很像他阿耶! 随着李俨起身喊了声“阿耶”,三娘也悄悄收回观察他们父子俩的目光,和李泌一同起身向太子李瑛见礼。 太子李瑛和气地免了他们的礼。 李俨这才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们陪阿晗等她耶耶出来。” 太子李瑛闻言将目光转到三娘身上,才五岁大的小孩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她一张脸蛋水灵灵的,眼睛更是乌中透亮、灵黠动人。 这般可爱的小娃娃想来很容易交上朋友。 像他家李俨、李俅自从与他相识,回来后便总忍不住提起这么个新朋友。 既然父皇让这群小娃娃凑一块读书,他们这些大人便莫要干涉了。 太子李瑛语气温煦地笑道:“一会应该就出来了,你们且在这里再等等。” 第32章 像郭子仪这样品阶不高的外官, 大朝会一般都是最后进去、最后出来。三娘盼了半天,才算是瞧见郭子仪的身影。 三娘哒哒哒地跑过去,伸手要郭子仪抱。 郭子仪轻轻松松地把三娘提溜起来, 对李俨二人道:“多谢你们陪着阿晗,我先跟阿晗回去拜见爷娘。” 李泌道:“我们住处挨得很近,我领您过去。” 郭子仪没拒绝。 李俨在百孙院前与他们几人分别, 心里头莫名有些失落。 直至弟弟李俅瞧见他后缠上来追问“阿晗呢阿晗呢”,他才恍然回神:大家都想和阿晗一起玩,他想多跟阿晗待在一起也挺正常的。 李俨道:“阿晗她耶耶要不了几天又得去安西都护府,这两天她当然要多陪陪她耶耶。” 听李俨这么说, 李俅和其他小孩都没再闹腾, 散开各自玩耍去了。 另一头,三娘迫不及待地拉着郭子仪进门, 兴高采烈地朝郭家祖父夫妻俩献宝:“你们看, 我把谁带回来了!” 郭家祖父夫妻二人儿女众多,早便看惯了别离, 只是三娘的兴奋不免也感染了他们, 叫他们生出几分骨肉相见的喜悦来。 郭家祖母拉着郭子仪的手连连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郭子仪看着双亲斑白的鬓发,心中也是颇为慨然。他们这些武将注定要常年在外,孝敬双亲的事只能交托给弟弟与妻子她们,他这种不时能归京的还是好的,那些品阶较低的将士更是终年不得归家。 一家人围坐叙话。 得知二老还要带着三娘随驾去洛阳, 郭子仪看了眼满脸天真的三娘,叮嘱道:“既然你有那么多想学的东西, 那便多花些心思去学。出门在外不要到处乱跑,不然你祖父祖母会担心。” 三娘乖巧应是。 还是等到三娘犯困补觉去了, 郭子仪才与郭家二老说起京师如今的形势。 三人聊了小半天,最后郭子仪让二老遇事不决便去请教贺知章,贺知章虽然半生官位不显,却始终在御前有那么几分脸面,眼光可以说是极其老辣的,凡事跟着他走便是。 至于三娘和小皇孙们的往来,既然是圣人的安排便不必特意去干涉。须知圣人虽然可能对太子不满,但也轮不到底下的人嫌弃,大多数人对儿女大多都有着“我的孩子我随便怎么骂都行”以及“你敢骂我儿子一句试试看”的复杂心态。 三人商量停妥,便不再提朝中诸事,只聊起家中的情况。得知三娘还给自己找了个老师,郭子仪说道:“她可真是个有主意的。” 郭家祖母笑道:“还不是随了你,你小时候拿定主意要去学剑,谁劝你你都不肯听。” 郭子仪听后觉得极有道理,面上的高兴那是藏都藏不住的。 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儿女能继承自己的一些特质,相貌也好,性情也好,只要随便哪样与自己相像都会叫父母欣喜万分。 若是这种相像是从别人嘴里夸出来的,那就更叫他们像盛夏里头猛灌一瓯冰水那般痛快。 接下来郭子仪陪三娘在周围玩了两日,还逛了一处偶然碰上的正月集市,三娘知晓郭子仪路上还会回长安家中一趟,掏出小荷包买了许多自己觉得好玩好吃的东西让郭子仪帮忙捎回去。 好久没见到阿娘,她好想阿娘和幺叔他们啊! 再小的礼物,也得每个人都有! 唯一的问题就是郭家人口实在多,三娘买完所有礼物后小荷包变得瘪瘪的。她嘴里嘀咕着“以后还会有”“以后肯定有”,一脸肉疼地把小荷包重新系起来。 那小模样儿看得郭子仪直发笑。 虽然在大人眼里她送的东西可能微不足道,可对她来说已经算是掏空了整个小荷包。 瞧见她回到住处后还拿出买的吉笺认真给每个人写祝辞,念念有词地祈祷新的一年家里所有人都能好好的,郭子仪一颗心不免也柔软下来。 难怪家里人人都喜欢他们的小阿晗。 年初四的早上,三娘照例早早醒来,赫然发现小荷包摆在自己枕边,里头奇迹般塞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仿佛她昨天一文钱都没花过似的。 三娘纳闷地打开一看,却见里头还多了一张小小的吉笺,上书“家国无忧”四字。 笺纸虽小,字却写得力透纸背,足见写下它的人必然心怀雄图远望。 一定是阿耶帮她把小荷包补满了! 三娘兴冲冲抱着小荷包去找人,才从她祖父那儿知晓郭子仪天没亮便出发离开了。 显然是怕等她醒来再走后会把她惹哭。 三娘鼻头还真有些酸酸的。 不过她阿耶是去守卫边关的,没有真的掉泪珠子,只吸了吸鼻头把眼睛里的眼花儿统统憋了回去。 阿耶的新年愿望是家国无忧,她这个正月绝对不掉眼泪。阿耶在很远很远的边塞守卫边关,她在家帮阿耶孝敬祖父祖母! 郭家二老本来担心三娘会很伤心,瞧见她很快又振奋起来,积极地问他们需不需要捏肩捶背,俱都笑着摇头说:“不用不用。”说完还看了眼她的小身板,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怕是够不着咱肩膀”。 三娘很不服气,她已经长得很高啦,祖父祖母坐下来的话她肯定能够得着。 本来三娘都不为郭子仪的离开难过了,结果到下午三娘还惊喜见着了她幺叔郭幼明。 叔侄重逢,自是万般喜悦,凑一起到处乱跑。 到傍晚用饭时,郭幼明便遭了亲爹嫌弃:“你过来做什么?” 郭幼明道:“不是马上要去东都了吗?嫂嫂不放心您俩,特意让我跟过来一起去。” 郭家祖父道:“我看是你听说东都接下来会很热闹才死皮赖脸要跟来。” 郭幼明见他爹不吃孝心这套说辞,当场换了另一个由头:“爷娘不需要我,阿晗总是需要我的。” 郭家祖父听后便没再赶他走。 虽然孙女儿讨人喜欢,到哪儿都有人愿意看顾她,可那些到底都是外人。 还是得有个自己人跟着才放心。 正月初六,一切都安排停妥,御驾启程前往东都洛阳。 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齐齐东行。 这一路可比从长安到温泉宫远多了,人多,东西也多,沿途走走停停,从年初六出发走到年二十六才正式抵达东都洛阳。 期间三娘时而跑贺知章车上学对句、时而跑钟绍京车上看书画、时而还跑去找张九龄和李泌蹭吃蹭喝。 偶尔还要她幺叔把她抱上马,带着她熟悉骑马的感觉。以后她可是也要学骑马的,现在合该先到马背上试试看! 当然了,她也没忘记小伙伴李俨她们,经常会与他们在马车上召开各式各样的小活动,诸如名人出行趣闻之类的,从孔子周游列国讲到司马迁环游大汉。 至于她怎么知道这么多,那肯定是因为她有张九龄、贺知章、钟绍京等等牛逼前辈可以解答她所有问题。 她一路上忙忙碌碌,竟是一点都不觉得远,更不觉得累。 抵达一度被则天大圣皇帝改名“神都”的洛阳时,三娘觉得样样都很新鲜。 洛阳同样是采用坊市制度来进行日常管理。与长安不同的是,洛阳皇城前有洛水横贯全城,各地粮食可以直送进城,也可以在洛阳城外的几处大仓储存,所以大唐历代皇帝带朝臣与军队过来吃洛阳仓是很明智的选择。 简直是饭饭直送到家! 不过这也是有坏处的,比如要是有人攻占了东都洛阳,那他们的军粮兴许会比长安还充足。 幸而大唐如今河清海晏,东都更是一片繁荣安定的景象。它年复一年地为关中储备着足够应对荒年的粮食,作为大唐第一粮仓可谓是非常尽职尽责了。 因为东都的特殊性,许多达官贵人在这边也有宅邸。像郭家这样抠抠搜搜在长安边角买个宅子安家的,到了洛阳只能等待上头的统一安排。 三娘对住的地方不太上心,开开心心把东西搬进新住处,便央着郭幼明带她去熟悉左邻右里。 没一会,她就发现周围住的也全是老熟人,比如刚从岭南回来的张九龄就暂且没有在洛阳置产,钟绍京他们虽然有私宅,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住了过来。 仔细数一数,日常遛弯成员几乎全都在! 三娘更高兴了,要不是担心奔波了一路,贺知章他们的身体受不了,她当场就要组织一场说走就走的沿江遛弯活动。 这可是洛水诶! 听说当年曹植路过洛水,遇到过一个超好看的神女! 三娘积极地和钟绍京他们约定过几天去畅游洛水河畔,看看他们能不能遇到神女。只要是好看的人,不管男女她都想见一见! 说起来她之所以知道洛神还是因为在钟绍京家看过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光是看画她已经畅想了半天,再细读上头的《洛神赋》,她更是心荡神驰,只恨不能亲眼见到赋中所写的神女。 见三娘这般期待,钟绍京无情地打破她的幻想:“这都是读书人想象出来的而已。” 他还给三娘讲了许多例子,比如屈原写《离骚》就曾说自己诚心诚意去向洛神求爱,结果发现这女人过于放荡,所以放弃和她结婚追求别人去了。 像这种用“她再美我都坚决不动心”来表达自己崇高追求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数。 还有个更过分的,还有说是真男人就应该“妾宓妃,妻织女”。以美貌著称的宓妃为妾,以聪慧勤劳的织女为妻,纵享快活人生,天地间无人能匹! 瞧瞧吧,要这么好看的皮囊有什么用,长得太美反而让她被这么多不认识的人表示“这女人根本不适合当妻子”,一个两个不是想讨她当妾,就是想和她春风一度。 三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长得好看居然也是一件坏事吗? 第33章 也就钟绍京这个什么都不拘的, 才会与三娘讲这些玩意。 不过有时候男人往往更了解男人的秉性。 面对三娘的疑问,钟绍京笑了笑,给她讲起近来发生在宁王宅邸外的一件事。 宁王呢, 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本来按照长幼来继位的话理当是他当皇帝的,但他们兄弟几个感情极好, 宁王认为当今圣上功劳更大,所以当时力辞太子之位。 反正对外的说法是这样的,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反正他们兄弟几个曾经在五王宅相依为命,感情确实很不错就是了。 宁王好美色, 家中美婢如云, 才色双绝的美姬更是有数十位,偶尔遇到难得的绝色还会推荐给他的皇帝弟弟, 可见兄弟二人在这方面着实是志同道合。 前不久他在外头走着走着, 忽然发现有对夫妻在路边卖饼,那卖饼者的妻子纤白明媚, 颇叫人动心, 当即把人家小夫妻俩给拆散了,带回去充作府中姬妾。 钟绍京笑道:“你看,长得好倒也不全是坏事,这不就是有好处了吗?她得了贵人喜爱,以后不用辛辛苦苦跟着丈夫出去卖饼了。” 三娘听得更愣了,忍不住追问:“万一她喜欢跟着丈夫卖饼呢?” 夫妻俩每天踏踏实实地做饼, 卖出多少便能得多少利,全凭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 不必寄希望于旁人的喜爱。 相反,入了宁王府便要与数不清的娇妾美姬争夺那本就不多的宠爱。 “喜欢又如何?”钟绍京笑得更欢, “她又没得选。不仅她没得选,她丈夫也没得选,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没得选。” 三娘不知道钟绍京为什么能笑着说出这么可怕的事。 这难道是什么值得一乐的事情吗? 瞧见三娘脸上的表情,钟绍京哈哈大笑,抬手揉揉她脑袋说道:“这世上不如人意的事多了去了,别什么事都那么较真,多乐呵乐呵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你看朝中有这么多人看不惯我,见了面不还是得捏着鼻子喊我一声‘越国公’?” 三娘还是有些郁闷,她年纪还小,遇事就是喜欢较真,没办法像钟绍京这样看什么都像看笑话。 好在钟绍京还是应下了她的遛弯邀约,决定明儿一早一起沿着洛水散步。 三娘去寻李泌的时候,面上有低落,瞧着远不同于往日的快活。 李泌问道:“是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三娘见没有旁人在,便与李泌说起钟绍京提到的那对卖饼夫妻。 李泌听后沉吟片刻,叹息着说道:“古时便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说,玉璧这种身外之物还可以藏起来,相貌这种东西却很难长久隐藏,她一没有护得住她的出身,二没有护得住她的丈夫,倘若权贵有心强夺确实无计可施。” 李泌还给三娘讲了另一桩“怀才其罪”的传言,说是据传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写了首《代悲白头翁》,里面有句极其巧妙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得知刘希夷还没把这首诗给别人看,宋之问希望他把这句诗让给自己,刘希夷答应后又后悔了,还把自己的《代悲白头翁》宣传出去,赢得一片赞誉之声。 于是宋之问暗中命人把刘希夷弄死了。 这虽只是坊间传言,但当初刘希夷确实是不满三十便不明不白地亡故。 财富、美貌、才华都有可能招来祸患,并不是这些东西本身不好,只是许多人根本没有办法保障自己对它的所有权罢了。 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了你好相貌合该就是你自己的? 须知按照唐律的规定,百姓之家遇到征兵,男子满二十一岁便要去服役,服到六十岁才退役。 还是则天大圣皇帝觉得这服役年限太长了,才把兵制改成从二十五岁服役到五十岁。 所以便是你长得其貌不扬,你这具身躯也不一定属于你自己,朝廷一征用就能征走你二十五年的好时光。 像李白所写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说的便是征夫妻子在家为丈夫准备冬衣,心中期盼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一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需要数不清的没有姓名的普通百姓来支撑。 李泌说道:“我们能从小读书明智,已是幸运之至。将来若有机会,我们尽力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便好。” 三娘追问:“若没有机会呢?” 李泌道:“你不是背过《论语》吗?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该放手去做的时候放手去做,该收敛锋芒的时候收敛锋芒,才能不为自己和亲朋好友招来祸事,保全己身静候良机。” 李泌近日来时常与张九龄秉烛夜谈,已知晓张九龄这次拜相有许多事想做。 他问张九龄知不知道做那些事可能会让圣人不喜,张九龄说,知道,但还是要做。 李泌晓得自己作为“小友”根本拦不住,便不拦了。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把自己一些粗浅的想法与张九龄讲一讲,张九龄若觉得有用便用,觉得无用便不用,更多的他也改变不了。 若是张九龄这个宰相做不长久,他也会避入南山潜心读书,暂且不掺和朝中这些大事小事。 三娘不知李泌心中的思量,只觉今天她听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一时叫她琢磨不明白。她鼓起脸颊说道:“圣人说我们大唐是有道之邦!” 李泌听着她稚气的话也笑了起来。他应和道:“对,我们大唐是有道之邦。” 明明得到了李泌的附和,三娘心里还是不得劲。她和李泌约定好遛弯时间,又去寻李俨他们。 李俨正摁着弟弟不让他往外跑,便听人说三娘来了。 他还没应声,弟弟李俅便咻地一下挣脱他的手,屁颠屁颠跑出去迎接三娘。 像只飞快往外滚去的圆球。 李俅和三娘一样话痨,还没见着人呢,嘴里就连说带笑地嚷嚷起来:“我正想去找你,兄长非不让我出去,没想到你这就来了!” 李俨见三娘闻言朝自己看过来,有心想解释几句说“我不想去找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三娘从来不会觉得小伙伴不喜欢自己,她一路走过来已经收拾好心情,热情邀请李俨明儿一起出去遛弯。 李俨一口答应下来。 李俅力邀三娘留下来玩耍,他到洛阳这边后得了不少新玩具,正想带去找三娘玩来着。 三娘便与皇孙们玩了起来。 郭幼明出去浪了大半天,到傍晚回到家才发现自己宝贝侄女还没回家,被臭着一张脸的郭家二老撵去接人。 等到了皇孙们住的地方,郭幼明便发现他侄女被一大群小萝卜头团团围住,看起来当真十分受欢迎。 ……在家一般也是这样的,家中那些小辈总爱围着三娘玩耍。 这次三娘出来了这么久,家中的兄弟姐妹可都想念得紧,根本不知晓三娘在外面已经有了这么多个快乐的新家园! 郭幼明把三娘抱走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些小萝卜头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这个坏人为什么要把我们阿晗带走”。 郭幼明:“……” 不是你们的! 不是你们的! 这是我侄女,我亲侄女! 郭幼明冷酷无情地加快脚步,飞快抱着三娘迈出他们的视线外,坚决不让那群小萝卜头有跟他抢侄女的机会。 三娘难得见她幺叔走得这么健步如飞,不免关心地询问:“八叔你累不累?累了可以把我放下地,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郭幼明道:“不行,你自己走实在太慢了,他们会跑上来抢人。” 三娘一脸茫然。 郭幼明看着向来聪慧的侄女被他说得满脸迷茫,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她嫩生生的脸颊:“外面的家伙老坏了,爱偷别人家小孩。” 三娘不喜欢被人捏脸,气鼓鼓地伸出两只小短手用力往他八叔脸上捏了回去。 郭幼明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还乐呵呵地配合她做起了鬼脸。 三娘:“……” 好丑哦! 她绝对不允许浑身上下只有脸能看的八叔变丑! 翌日一早,三娘就与贺知章他们会合,开始沿着洛水河畔遛弯。 经过大唐百余年的建设,洛阳城看起来也十分繁华,河岸边修的都是平整的石板路,走起来非常舒服。 已是正月下旬,数九寒冬里的“九九”都过了,沿岸杨柳陆续抽条,隐隐约约露出点嫩黄的芽儿来。 今儿阳光正好,三娘她们又穿得挺厚实,走在外头倒是不觉得冷,都饶有兴致地赏玩起沿岸风光来。 小孩们憋了一整个冬天没怎么外出玩耍,到了外头便忍不住东奔西走。遇到桥还要跑到桥中心往下瞧,想找找水里头有没有早起的鱼儿。 但凡有一个人瞧见鱼了,便会呼朋唤友喊大伙一起过去看,那欢快无比的嗓儿惊得鱼群四散开去。 小孩子的快乐似乎就是这么纯粹又简单。 钟绍京本来担心自己昨天多嘴和三娘说了点不该说的,也不知这小孩会不会萎蔫几天,今儿见她快快活活地和小伙伴们挤在那儿看鱼,便觉是自己想多了。 小孩子怕是根本听不太懂,哪里会记在心里。 钟绍京收回落在那群小娃娃身上的目光,却注意到没跟着跑上桥的李泌似乎也在注视着三娘。他挑了挑眉,打量起这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子来。 李泌其实也是担心三娘惦记着昨天那场对话,等他确定三娘没放在心上后才察觉钟绍京在看着自己。 李泌转头朝钟绍京笑了笑,表现得落落大方,仿佛生来便是个磊落君子。 第34章 本来组织了一场洛水河畔遛弯活动, 三娘就准备歇了到处跑的心思安心读书,结果当天就接到消息,说是晦日御驾亲临九州池, 召集群臣相聚宴饮,她和她祖父也在应邀之列。 郭家祖父摩拳擦掌。 来了,来了, 终于来了! 不枉他提前召集幕客准备诗作! 所谓的晦日,其实离得已经不远了,也就是正月最后一天。 作为全年里头的第一个晦日,常被称作是“初晦”。 时人有正月晦日祈福驱邪的习惯, 在这瞧不见月光的黯淡日子里, 人们要相携出游,泛舟宴乐, 尽情欢笑、尽情畅饮、尽情歌舞, 最好能让欢声笑语、琴瑟箫管响遏行云,把一整年的厄运统统驱散。 比如大家都不喜欢过穷日子, 所以晦日这天有送穷的习俗。 文人墨客大展身手的时刻到来了, 纷纷写起了送穷诗文。 这种诗文发展到后来的韩愈时期,他别出心裁地写了自己和穷鬼的对话。 韩愈在《送穷文》中表示自己和智穷(做事刚直高尚不圆滑)、学穷(不爱学实用学科只爱深入钻研各家学说)、文穷(文章不合时宜只能自娱自乐)、命穷(利居众后责在人先)、交穷(交朋友时对别人推心置腹他们却和我反目成仇)这五只穷鬼相伴四十多年,穷鬼们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他本来有心在晦日这天把它们通通送走,最后还是不想为了世俗所谓的“显达”背信弃义把它们抛弃。 算了吧,这辈子就这么当个穷君子好了! 由此可见,写文章的家伙就是能把所有文体都灌注自己的思想, 连晦日写个送穷文都能玩出花来。 三娘小小的脑壳里还没有这么多思想,满脑子都是“可以去九州池玩啦”。 她以前虽也过了几次晦日, 可年纪到底太小,家中不会带她出去游玩, 是以晦日春游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参与,兴冲冲地跑去问小伙伴们“你们去不去”。 答案当然是所有人都会去。 三娘更高兴了。 唯一不能去的可能是她不争气的八叔。等她兴奋劲过去了,才爬到她八叔腿上坐着发愁:“八叔你以后是考武举还是考文试呢?” 郭幼明理直气壮地道:“我就不能当个富贵闲人吗?” 三娘道:“不行,万一你无所事事到二十五岁后被抓去从军,我就二十五年见不到你了!” 郭幼明好笑地说道:“要抓人去服兵役怎么都抓不到我们家吧?” “以后的事哪里说得准?”三娘还是一脸愁容。她刚从李泌那里听说了,从军的人比她阿耶更难回家,说不准一去就是二十几年! 郭幼明都被她的忧愁给感染了。他也认真琢磨了一会,无奈地说道:“我实在是文不成武不就,估计文试武试都过不了。” 听到她八叔这么说,三娘举起小小的手爪去摸她八叔脑壳,边摸还边宽慰道:“八叔也有长处!八叔特别会交朋友,长安城里没有八叔混不进去的宴会!” 郭幼明听得面上一红。 这小家伙怎么把他自吹自擂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今年正月是小月,也就是只有二十九天,算下来并没有正经的晦日。 不过李隆基一向是爱热闹的,都在路上憋了二十天了,休息两日后自然想召集群臣一起快快乐乐过个节。 虽不是什么正经宫宴,大伙还是穿得比较正式,入眼都出都是朱紫之色。像郭家祖父这样熬了个三品退休的,也堪堪能穿上紫袍来赴宴,剩下的四五品便是红色了。 三娘还是小孩子,衣着没那么多禁忌,她穿了方便玩耍的衣裤,不过颜色一如既往的花里胡哨,看着就很喜庆。她一到九州池,就被李俅拉去玩儿了。 郭家祖父都没反应过来,一个错眼孙女就从自己手边消失不见。他只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边与昔日同僚们闲聊边与抽空看几眼自家宝贝孙女那边。 三娘已经在温泉宫那边登船玩耍过了,得知今儿要乘船泛舟也没太兴奋。 她与李俅他们玩耍到快开宴,怕祖父一个人坐着太寂寞,便挥别小伙伴跑回祖父身边坐下。 唐代处于席地而坐到垂足高坐的转化时期,寻常官宦人家聚会时大多已经习惯了坐凳子围坐合食。只不过这时候凳子的叫法各不相同,大抵是按样式称为方凳、长凳、月牙几子等等。 李隆基经常带群臣出去巡幸各地,路上累了在野外经常没地方休息,于是命人制作了方便携带的“逍遥座”,形制与胡床相似,但重量更轻,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起来,用的时候展开来坐。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是九五之尊,实际上命人随身扛着折叠椅子这种钓鱼佬装备! 作为一个颇具革新意识的皇帝,李隆基到了洛阳便命人摆出长桌方凳方便众人欢坐宴饮,准备趁着晦日好好地热闹一场。 宫宴上适合大人们坐的方凳对三娘来说有点大了。 她坐上去试了试,下地把它推得离长桌更近一些;再试了试,又觉得离她祖父有点远,再下地把它往她祖父那边挪了挪。 贺知章见她忙活了半天,乐道:“这么喜欢挨着你祖父坐?” 三娘乖巧答道:“离得远了,我不好和祖父说话。” 座中就她这么一个小孩,贺知章开了口,旁人不由也跟着多看她几眼。 座中有个叫李林甫的,乃是与皇室连亲带故的宗亲,去年设法谋得了黄门侍郎的职位。 别听这官职像守门的,实际上乃是个十分要紧的职务,算得上是门下省。 门下省掌管着朝中各项政令的审议,与皇帝非常亲近,大多选择姿容俱美的官员担任。 李林甫腹中学识虽不甚多,长得却是相貌堂堂,一双眼睛仿佛天生含情带笑,叫人觉得他待你万般亲近。 他入了门下省,既然不用他草拟政策,也不需要他去执行,只需要批复“可行”或“不可行”就行了,于他而言可谓是如鱼得水。 至于他怎么知道具体的政策可不可行? 他私底下认识高力士和武惠妃啊! 这两位可是李隆基身边最亲近的人,李隆基有什么想法他们比谁都清楚,李林甫的做法是甭管别人怎么想,李隆基的想法最重要。 反正李林甫每次审议出来的结果都让李隆基感到满意至极。 半年下来竟真的让他坐稳了黄门侍郎的位置,且还越来越得李隆基的宠信。 李林甫打量了三娘几眼,笑着向郭家祖父夸道:“许久前便听说郭家出了个小神童,今日才终于见到人了。瞧着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小娃娃啊!” 三娘听到有人夸自己,转头看了过去,只觉这人待她似乎也没什么恶意。 因着对方是与她祖父说话,她便没有插嘴,只眼也不眨地打量回去。 李林甫今年五十出头,仍留着一把乌黑的好胡须,相貌确实颇为不凡。 他对三娘确实没甚恶意,毕竟他家中也有几个年岁不等的女儿,平日里待她们如珠似宝。 当初长女长到婚嫁年龄,李林甫曾在待客的厅堂那边开了个暗窗,方便女儿们隔着窗纱观察来家中做客的权贵子弟,女儿相中哪个便把她嫁给哪个。 对待与小女儿腾空差不多大的三娘,他还真没带上多少朝堂上的算计。 见三娘直直地朝自己望过来,李林甫笑着对她说道:“我家幺女腾空与你年岁相近,偏偏不太爱与家中姊妹玩耍,朋友也不太多,只爱埋头读书习字,你若得空可以到我家做客,说不准你们能玩到一块。” 三娘一听有同龄朋友可以交,立刻欢快地答应下来:“好!” 郭家祖父已经致仕,最有出息的郭子仪又在边远的安西都护府,郭家目前没看出有特别值得结交的价值。 虽说三娘是面过圣的小神童,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且年纪还这么小,一般人也没想过从她这里下手。 难道要他们也跟放荡不羁的贺知章那样交个“小友”? 直至这会儿李林甫提出让小孩子之间交个朋友,众人才回过味来:对啊,不管郭家三娘以后到底有没有前程,让家中儿女和她结交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能沾沾她的聪明气也不错。 三娘还不知道有一大波小伙伴正向她涌来,她在她祖父身边乖乖坐定,就听有人通传说御驾到了。 三娘跟着众人一起起身恭迎,可惜因为个头太矮只能看见前头那一身身朱紫衣袍。 可恶! 她什么时候才能长高! 既是想过个热闹节,李隆基没让大伙站太久,笑着坐下后便让群臣也齐齐落座。 这种宴会除了三娘这种小孩子会认真吃喝,其他人的心思都在别的地方。 这不,御宴还没过半,李林甫他们这些在御前得宠的高官近臣不仅轮流敬酒歌功颂德,酒到酣处还起身向李隆基献舞称庆。 三娘正认真解决手里一块饼子,看到李林甫等人次第起舞后愣了一下,接着便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这种高官相继起舞的画面,她还是第一次见识! 李隆基见此情景也是心情大好,竟是命人取了面羯鼓来亲自为他们击鼓。 天子击鼓这种事三娘就更没见识过了,她好奇地睁圆眼睛看向李隆基手头那面羯鼓,没想到光靠一面鼓也能敲击出这么多音调。好厉害啊! 许是远远瞥见三娘眼底由衷的钦佩,曲毕李隆基朗笑着给献舞的群臣赏赐了一圈,最后居然让人把羯鼓赐给了三娘。 三娘震惊了。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拥有这么大一面羯鼓! 她糊里糊涂地跟着众人一起谢了恩。 钟绍京不知什么时候趁着大伙起舞挪了个位置,正巧坐在三娘旁边。他瞧见三娘那吃惊的模样,不由乐道:“你看你这身花衣裳,是不是与这面花羯鼓极相衬?” 三娘仔细一看,这羯鼓果真满是吉祥花纹。 众所周知,吉祥花纹的颜色一般也很喜庆,瞧着确实与她那身花里胡哨的衣裳十分相近。 三娘:????? 三娘气鼓鼓地反驳道:“我衣裳上没有花,不能叫花衣裳。”说完她又一脸苦恼地看着眼前的羯鼓,她只学了琴,不会击鼓,难道又要多上一门课吗! 她绕着羯鼓连转两圈,才和钟绍京说起自己的烦恼。 钟绍京道:“圣人不喜欢琴,你别学琴了,学击鼓便好。” 三娘当即和他分辨起来:“我学琴又不是为了圣人喜欢。” 钟绍京哈哈笑道:“那你把圣人赐你的两杖鼓还回去。” 三娘道:“可是刚才看圣人击鼓,我觉得两杖鼓也很有意思!” 钟绍京乐道:“既然有意思便都学了吧,只是别去你老师面前击鼓,说不准他会嫌你吵。” 三娘认真记下了。 第35章 三娘带着“何方可化身千亿”的忧愁归位继续认真干饭。 待到众人饭饱酒足(其实除了三娘基本没人认真吃)、餐食撤去大半, 这次晦日宴饮便进行到另一环节,有宫人捧盘鱼贯而出,手中托盘皆是文房四宝。 歌舞有了, 怎么可以没有诗文! 三娘本来还在看热闹,结果有个温柔美丽的宫女姐姐款款来到她身边,没等她从对方的姣好笑颜里回过神来, 对方已经笑吟吟地把一份文房四宝摆到她面前。 三娘一愣。 郭家祖父也是一愣,他有些着急地询问那位宫人:“是不是拿错了,怎地给我们晗娘也拿了一份?” 那宫人笑答:“这是圣人特意吩咐的,入席的人都有份。” 三娘左看看、右看看, 发现对面的李泌面前确实有, 至于李俨他们是没入席的,他们应当是在别处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她脸上一点愁容都没有, 还甜滋滋地向那宫女姐姐道谢。 郭家祖父那叫一个犯愁, 他虽然准备了不少诗作,可要命的是这次应制诗是分韵的。 比如前头的张九龄等人分到“林”字, 他们写诗就要压“林”字韵;轮到他们这些分到“寒”字, 他们便要压“寒”字韵。 且不说他不可能每个韵都准备两首诗,就算准备了又如何?他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前把诗背给三娘听不成? 旁边的钟绍京注意到郭家祖父的满面愁容,笑着看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三娘:“你祖父瞧着挺担心你的样子。” 三娘闻言转头一看,果然对上她祖父忧心忡忡的视线。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您别担心,我能写的!” 她已经把《初学记》读完了,又与贺知章他们学了许久的对句。 虽不能保证写得多才华横溢, 试着写出首应制诗来还是可以的,谁会要求她一个堪堪满六岁的小童写出全场最佳的诗作? 三娘有这样的认知, 自然是半点都不慌的。她没管旁人投过来的目光,只一本正经地研究起眼前的韵脚来。 钟绍京见她小脸上满是认真, 便也没再调侃她,由着她独自思索去。 其实这种场合有的是人想出头,哪怕面前摆了笔墨,你着实写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绍京就不打算写,他命人把他面前的酒满上,很是随意地仰头喝酒,压根没把这次应制诗当回事。 他都是回京养老的人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要不是觉得这次出来玩应该挺有趣,他估摸着都不会跟过来。 相比于贺知章、钟绍京他们这些久居官场的熟手,三娘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应制诗都是头一回,所以她压根没空管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听过晦日可以祈祷送走很多不好的东西,为接下来一整年驱邪避灾。 她不晓得这类诗的主题思想大抵都是歌功颂德,只当这是向老天许愿的好机会,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列举想要送走的坏东西。 她阿耶之所以要离开家很久,就是因为边关多战事,所以她最希望能把打仗这种坏事送走,从此天下太平。 接着她又想到冬日里那群抄书抄得手都要冻僵的读书人,又想把那要命的严寒送走,大家都不会冷。 当然了,还有些她个人很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她特别不爱吃的芹菜,她也是很想送走的,最好永远不要在她们家餐桌上看见。 夏天的蚊子也很讨厌,不管家里有多少人在,它们都爱追着她咬,一不小心就是一手的红包包!她八叔特别坏,说夏天要和她睡一块,让蚊子咬她一晚上,换他一夜安眠。 太可恶了,要是能把它们全部送走就好了! 她仔细数了半天,觉得坏东西好多啊,只能挑些最想送走的入诗。至于那些不是特别重要的小问题,她自己努力克服就好。 三娘拿定了主意,便开始构思全诗。应制诗的写法她已经从贺知章他们那儿粗学一二,大抵是开头应当点题,中间几句得对偶工整,最后再收收尾就好。 收尾最好还能升华主题。 比如宋之问、沈佺期被上官婉儿评出高下那一回,宋之问之所以胜出就是因为他收尾那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收得余韵无穷,被称为是“佳句中的佳句”。 与之相反的是沈佺期收尾那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最终获得的评价是“累句中的累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可见这种命题作文自古以来就是有模子可以参照的,只看有没有人去总结归纳罢了。 三娘脑海里倒还没形成非要按着模子写的思维,她艰难地把最想送走的东西挑拣出来,诚心诚意地开始写诗祈祷起来。 首先当然是告诉老天这里是何时何地,免得老天不晓得该上哪儿帮忙赶走坏东西。接着就开始用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练习成果把坏东西一一列出来,细数自己的一长串晦日心愿。 这时候就体现出学会用典故的好处了,一件很复杂的事可以浓缩成一个词。 像宋之问那句“自有夜珠来”,说的就是汉武帝曾经救过一条大鱼,大鱼为了报答汉武帝给他送来一双夜明珠。 只要善用典故,一句诗里可以塞进非常丰满的内容! 三娘既然想好了要写什么,下笔便十分流畅了。她每日都有勤勉练字,一手字写得不能说有多好,但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绝对已经可以夸一声“不错”。 钟绍京见她思索过后提笔就写,颇好奇她会写出什么诗来。不过想到三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诗,他也就难得地当了回体贴人,不曾凑过去直接看她写。 场中不少目光都落在三娘身上,倘若他当真凑过去看,说不准会有人疑心诗是他在代作的。这种风言风语他压根不会在意,可谁知道这小孩儿会不会哭鼻子? 唉,他对这小友可真不错,泉下那些老友们知道了指不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他。 钟绍京把自己想乐了,又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 宫宴就是这一点不好,酒杯太小了,喝不尽兴! 钟绍京难得地耐着性子等到三娘把诗写完,才挑着眉对她说道:“拿给我看看。” 即使是想满足自己好奇心,钟绍京瞧着依然是那副“看你是我小友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的态度。 三娘与钟绍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态度,见墨迹差不多都干了便捧过去给钟绍京看。她也是第一次写出这么完整的一首诗,心里也挺没底的,想听听钟绍京看法如何。 旁边也在等着孙女把诗写完的郭家祖父:“……” 瞧你刚才一副只顾着喝酒的态度,结果开口开得比谁都快是怎么回事? 钟可大啊钟可大,你怎么说都是个儿孙满堂的人,怎地还来抢别人家孙女! 三娘不知道她祖父心里头那浓浓的危机感,一心等着听钟绍京的点评。 钟绍京把诗稿拿过去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接着便朗笑着招呼贺知章:“老贺,你教出来的小娃娃,你来秤量几句。” 钟绍京说话没避着旁人,引来不少人注目。 贺知章本来还担心三娘会不会因为紧张发挥不好,瞧见钟绍京这态度便明白了,看来三娘的诗写得不错。 他也笑着接过诗稿读了起来,越读眼睛便越亮,只觉这诗全无应制诗的空洞,句句都清隽自然。 不仅那希望天下无饥寒、无战事的期盼叫人由衷赞同,那“天公如果还有空我希望可以让夏日蚊虫也统统消失”的稚气结尾读来更是分外可爱。 真就是把晦日当成许愿日来过了。 这诗当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是心情大好,宛如酷暑天里来一碗冰镇梅子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清爽。 三娘为了听点评,已经屁颠屁颠跑到贺知章跟前,眼巴巴地等着听他怎么说。 贺知章本就是个爱诗文的,瞧见三娘星眸烁烁地等着他开口,只觉很想把这小孩带回自己家养去。 半年前他给郭家祖父赠字帖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当真能碰上个与诗书方面都颇有天分的小娃娃。 写诗这种事,技巧可以学,典故可以攒,可具体学成什么样还是得看各自的天赋。 贺知章笑着夸赞道:“你这诗写得极好。” 没等三娘积极追问“好在哪里”以及“哪里可以更好”,旁边就有人讨要她的诗稿过去看,其中以离得比较近的李林甫最先开口。 贺知章便把诗稿传了过去。 郭家祖父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女的诗稿离自己越来越远。 李隆基正欣赏着群臣或冥思苦想或挥毫疾书的模样,瞧见贺知章这边的异动后饶有兴致地遣高力士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高力士姿仪一如既往地随了李隆基的喜好,长得算是宦官中的翘楚。 当然,他也不仅是长相合李隆基的心意。 当年高力士在韦后之乱时便立下过不小的功劳,从此入了太子府成为李隆基身边的心腹,可以说是最早跟着李隆基的潜邸旧人。 即使是放纵不羁如贺知章,瞧见高力士过来后也挺客气地询问:“高将军,是不是圣人有什么吩咐?” 李隆基爱用宦官,只要宦官做事合他心意便会授他们个三品将军当当,所以高力士也兼任右监门卫将军,众人见了他便该喊一声“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圣人看你们这边挺热闹,便叫我过来瞧瞧。” 李林甫已把三娘的诗稿读完了,他本就与高力士有旧,当即笑着把诗稿拿给了高力士并说明原委。 三娘好奇地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力士。 从前她其实也见过高力士,不过他大多安静地立在李隆基身侧,极少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离了李隆基身边,才叫人看出他的不凡来。 高力士察觉三娘望过来的目光,转头朝她笑了笑。 高力士从小在宫中长大,审时度势的本能几乎印刻到了骨子里。 他不知李隆基对这个小娃娃的宽待能维持到几时,但他从来不会在李隆基还在兴头上的时候去扫兴。 既然已经问明原委,也拿到了引起众人议论的诗稿,高力士没再耽搁,拿着到手的诗稿回去向李隆基复命。 众人看向三娘的目光越发不同了。 要知道在场写诗的人这么多,李隆基当然不可能一一看过去,都是择出每一韵中最好的那首才能呈到御前。 现在李隆基却直接命高力士下来取走了这小娃儿的诗! 这么小的奶娃娃,说不准连王梵志那种“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都写不出来…… 有人酸溜溜地想。 第36章 事实上不仅诗稿被带了回去, 三娘也被高力士顺便捎了回去。她不是第一回 到李隆基近前了,心里头一点紧张都没有,一双眼睛更是熠熠发亮, 想听李隆基为她点评一二。 倒不是她觉得皇帝的点评更要紧,而是刚才她没从贺知章那里听到更多的评价,所以想凭借自己的努力(比如使用十万个为什么技能)争取争取。 李隆基见她屁颠屁颠跟了过来, 也觉得挺有趣。 这样的小孩儿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副干劲满满的模样。 人对小孩子的要求本来就不高,李隆基本来已经做好看到首打油诗的准备,不想细读之下却发现这诗不仅对偶工整、用典精到,言辞更是颇合韵律。 大唐是个热爱歌舞的时代, 很多诗不是光用来读的, 还是用来唱的。 尤其是宫宴上这种应制诗,那更是谁写得最好便当场让乐师奏乐歌一曲。 所以时人写诗时字里行间往往追求合韵合律, 不然唱着拗口的话也会影响传唱度。 三娘学诗的同时恰好也在学琴, 且都有不错的天赋,两者虽俱是初学, 写起诗来却奇妙地交融在一起。所以像贺知章、李隆基这些浸淫诗文音律多年的人拿到她的诗, 那都是越品越觉别有滋味。 李隆基颇有些爱不释手,见三娘还一脸期待地在边上等着自己的点评,便笑着说道:“方才那面羯鼓送你倒是送对了,须知羯鼓乃是八音领袖,配你的诗肯定很有趣。” 他说完还点名让在梨园中冠绝一时的李龟年上前来,钦点李龟年来奏唱三娘这首诗。 李龟年三兄弟都极有音乐才华, 而且名字也起得很妙,分别是龟年、彭年、鹤年, 个个都有长寿寓意,非常对达官贵人的胃口。 他们开元初在岐王等权贵府邸来回演出, 很快引起李隆基的注意,没过多久便召他们入梨园当宫廷乐师。 如今凡有宫宴,李龟年便能随侍左右为李隆基献唱新词新曲。 三娘不知晓李龟年在梨园中的地位,听李隆基这般吩咐后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李龟年身上。 李龟年能带着两个弟弟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相貌仪态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三娘只觉李隆基身边这些人当真没一个是不好看的,不管是张九龄他们这些不算年轻的老臣,还是李龟年他们这些尚算年轻的乐师,一个两个俱是姿仪不凡。 李隆基见三娘看得眼也不眨,不由笑问:“怎么?你也认得李龟年?” 三娘回道:“不认得!但是他长得好看!” 李隆基听得直乐,特意逗她:“他家中还有两兄弟,也和他一般好看。” 三娘震惊地睁大了眼,很难想象三个长成李龟年模样的乐师齐聚一堂会是什么模样。 李隆基哈哈大笑,当场满足了她的心愿,叫人把李龟年两个弟弟也召出来,叫他们一起奏唱第一首呈到御前来的新诗。 李龟年三人领命退下去准备。 李隆基让三娘直接在边上坐下吃些茶点,等听完她自己写的诗再走。 三娘只是喜欢欣赏好看的人,真见了也就是多看几眼,小孩子“思无邪”的率真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能听到别人把自己的新诗唱出来她当然很高兴,不过她等了半天也没获得详细点评,这会儿面对满桌茶点也没什么心思尝了。 三娘卖力地把方凳往李隆基那边挪了过去,凑到李隆基近前开始和李隆基讲起自己写诗时的心路历程。 她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构思给讲完了,才开始追问李隆基许多问题:想表达这个想法的话,她的典故用没用对?有没有更好的典故? 在三娘的认知里,李隆基是天子,是一国之尊,是整个大唐的所有者,那么李隆基一定是个无所不知的聪明人! 既然刚才没机会向贺知章他们仔细请教,这会儿当然要逮着李隆基问个尽兴。 李隆基:“……” 这小孩还真是一点都不拘束。 面对小孩儿满含期待的灼亮目光,李隆基哪怕不懂也要装懂,何况他本来就是个精擅此道的风雅帝王。 他当真给三娘讲起更多合用的典故来,听得三娘乌瞳更为炙亮,满脸都写着“您好厉害啊”的惊叹。 李隆基平生最爱的是音乐,经常亲临梨园点拨诸乐师,时不时享受一下为人师的乐趣。指导小孩子写诗如何用典这种事他倒是第一次做,感觉还挺不赖。 主要还是三娘聪慧,一点就通,往往你只是讲了个词,她便能明白你要说的具体是什么。 ……难怪贺知章他们都爱指点她。 李隆基心情颇不错,万般惬意地倚坐在那儿听三娘提问。 见到三娘得了这样的待遇,哪怕是刚才在心里说酸话的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看来这郭家三娘确实有那么一点诗才,否则不会连圣人都对她这般另眼相待。 许多人正各怀心思地暗自琢磨着,李龟年三兄弟已经做好演奏准备。 他们兄弟之中鹤年擅歌,彭年擅舞,龟年不仅曾以歌喉名动一时,还精擅多种乐器。 他们在梨园中地位超然,宫宴上由他们演出时大半宫廷乐师都听凭他们调度,可见他们多得李隆基爱重。 座中王侯将相也不乏曾喜欢李龟年的,见李隆基把他们召来奏唱俱是放下了手里的酒杯,饶有兴致地准备听他们唱新曲。 李龟年先向李隆基施了一礼,又转身向众人行礼。接着诸乐师便奏起丝竹萧管,其弟彭年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李龟年于曲声舞影中唱起了新诗第一句,其弟鹤年则从旁相和。三人从小便生活在一起,兄弟间的默契无人能及,丝毫看不出这是他们只有那么短促的准备时间。 三娘挨在李隆基身旁坐着,占了最好的观赏视野,能把李龟年兄弟三人看得清清楚楚。她听到李龟年唱起来时便愣住了,一时都认不出这是自己刚才写的诗,只觉这人的歌喉真是她从来没见识过的好听。 旁人在他面前怕是都不敢开口了。 一曲毕,满堂都忍不住喝起彩来。 三娘也不由跟着高喝几声,直至发现李隆基在旁笑睨着她,她才不好意思地坐回位置上当个乖巧的小孩儿。 李隆基乐道:“看来你觉得自己的诗写得很不错?” 三娘回答:“是他们唱得好!”她只觉得李龟年他们唱得特别好听,舞也特别好看。三娘满脸欢喜地说道,“我本来只想请贺学士他们帮我点评一二,没想到您竟能让这么厉害的人把我的诗奏唱出来。您对我真好!” 李隆基笑道:“你若是写不出诗来,也是没这个机会的。” 他命人再择些写得好的诗拿去给李龟年他们唱,一时间场中又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诗也唱了几轮,李隆基便先行离席了。 李隆基一走,三娘便不好再赖在上首,立刻哒哒哒地跑回她祖父身边。 可怜郭家祖父熬了大半天,才算摸到三娘的诗稿。 他想到这诗稿经了那么多人的手,还在圣人手里逗留了那么久,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后便珍而重之地把它揣好,准备回头拿去祖宗灵前供起来。 娘咧,哪家小孩第一次写诗能出这样的风头? 那可是圣人啊! 在场这百来号人有几首诗能呈到御前去? 那可是李龟年啊! 李龟年唱过的诗,哪首不是传遍大江南北? 若说此前三娘被召入宫问对只是小范围确定她的“神童”出身,那这次九州池赐宴过后她这个六岁能诗的小神童怕是要天下皆知了。 一直到散席后,郭家祖父脚步都还是飘着的。 虽然他自己写诗都要找人提前帮忙打个草稿,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为孙女的有出息而得瑟不已,并且在心里头抒发着最原始的感慨—— 娘咧,娘咧,咱老郭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至于孙女日后会外嫁这种事,郭家祖父一时半会是不会去想的。他孙女才六岁,离嫁人还远得很,他还可以得意许多年! 一如郭家祖父所想的那样,到二月初整个洛阳城便传遍了关于“咱大唐出了个小神童”的新鲜消息。 许多人说得绘声绘色,说小神童六岁能诗,写的诗连圣人看了都夸好,还当场命李龟年负责奏唱。 李龟年当初就是在洛阳声名鹊起的,街头巷尾都有认得他的人,一听此事更是讨论得如火如荼。 本来还有人觉得未免有些夸张:就一个小娃娃,还是个女孩儿,能写出什么诗来? 等到有人把诗稿抄送出来,这些声音就哑火了。 没办法,这诗虽看得出孩童特有的天真,但它真的就是一首非常适合传唱的好诗,读来既然不缺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也不失小孩儿的童趣。 最关键的是,它寓意极佳! 三娘想送走的那些东西谁不想送走? 要大伙自己写他们可能写不出来,但是他们可以背上几句,明年晦日拿来用啊!即便寻常人家没有宫廷乐师奏乐,孩童们也能在街头巷尾拍掌欢唱。 这诗会以什么方式传开是显而易见的。 ——嘶,看来这小神童要一诗成名了! 第37章 三娘也渐渐晓得自己在洛阳城中变得有名了, 主要体现在她邀贺知章出去遛弯练对句的时候,不时有人向她问好,问她是不是就是那个写《晦日诗》的郭三娘。 时人排行是按祖父一辈来论的, 一般还男女分开来算,巧的是她不仅在自家姊妹中排行第三,在堂姊妹中也是排行第三, 对外便该称“郭三娘”。 至于《晦日诗》什么的,也是外头的人简略后的诗名,准确点来讲应该叫《晦日九州池侍宴应制得寒字》之类的。可惜这诗名实在太长,大伙便把它给缩略成《晦日诗》了。 三娘被人搭话后兴致勃勃地与人聊了起来, 这般溜达了几日后便从众人嘴里知晓坊间到底有什么样的传闻了。 她如今居然也算是东都小名人! 不过比起自己小小地出了个名, 三娘还是更在意自己新增的羯鼓兴趣课。 幸运的是,她不用另外找羯鼓老师了, 因为她八叔这个宴饮爱好者恰好擅长此道。虽然肯定比不过李隆基、李龟年他们这些专业人士, 可教三娘已经绰绰有余。 三娘闲暇时便在家与她八叔学羯鼓。 郭家祖父怕他们把御赐的羯鼓给敲坏了,另外给他们买了面羯鼓以及好几套鼓杖供他们造作。叔侄二人也不嫌弃便宜羯鼓不好, 一个教、一个学, 敲得十分起劲。 唯一叫三娘比较郁闷的是她手太短了,力气也太小了,不能像大人那样击打得轻松自如。 她天生就是不服输的性格,每天早早起来哼哼哈哈地锻炼拳脚,盼望着自己能快快长大。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一准要比八叔厉害! 有次李俅拉着李俨来找三娘玩, 瞧见三娘要学羯鼓,便也吵着要学。李俨无法, 也叫人弄了面羯鼓,兄弟俩一起跟着学羯鼓。 几个小孩子每天凑一块玩耍, 干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 哪怕根本不懂其中章法,也敢兴冲冲地展开一场场稀奇古怪的比试,比如比比谁能击得又久又响。 下场比试的当然是年纪相仿的三娘和李俅,她们拉着李俨和郭幼明当见证者,抡起鼓杖便较起劲来,纷纷使出平生没用过的大力气去击打,羯鼓声一下塞一下响。 两小娃娃年纪本来就不大,没一会便激动得两颊通红,身上热乎起来了,手腕也酸麻起来了,可就是谁也不喊停,非要赢过对方不可。 众仆从听得外头的动静,也纷纷出来看热闹,只见庭中芳树杂然,枝条上已经长满了青碧的嫩叶,枝叶间还藏满蕴着春意的花苞。 花树之下,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分据两边十分卖力地击鼓,脸颊都红扑扑的,眼睛也都晶晶亮亮的,瞧着便可爱之至。 最终还是李俨怕他们伤了手,命人取来她们爱吃的茶点摆到廊下。 一听有好吃的,两个小的顿时忘记了一较高下的决心,纷纷扔下鼓杖跑过去与李俨一起围坐在廊下吃吃喝喝。 有几只不怕生的鸟儿在廊外啾啾啾地跳来跳去,仿佛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们分些碎屑给它们尝尝鲜。 真是再快活不过的好时光。 入了二月下旬,忽有来自秦州的急报,说是几日前秦州地震,州中房舍尽毁,连官吏都压死了四十余人,百姓的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面对这样的大灾祸,李隆基第一时间遣使前往秦州搞灾后抚恤工作,并让尚书右丞相萧嵩前去祭祀山川。 说起来萧嵩就是和前任宰相韩休御前吵架的倒霉蛋,当初韩休还是他举荐上来的,结果韩休连他的面子都不给,两个人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李隆基听烦了就把他们一起从相位上撸了下去。 不过萧嵩不仅官够高,还和李隆基是亲家,他儿子萧衡娶了新昌公主,所以有这等要事由他出面去主持祭祀还是很正常的。 三娘本来不应听说这种噩耗,但她还是知道了,因为她经由李俨他们结识了新的小伙伴,新昌公主家的儿子萧戡。 萧嵩是个军事高手,年轻时经常和吐蕃干架,老了虽行事十分谨慎,养出来的孙儿却大多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性情,不爱读书爱习武。 三娘得知萧戡从小练武,便追问他是怎么练的,有没有什么锻炼之法可以教她。 上回她和李俅比谁能击更久的羯鼓,过后好几天手都麻麻的,根本写不了字。要是她能变得更厉害一点就好了! 对上三娘满含期待的目光,萧戡顿时膨胀了,卯足劲把自己知道的都讲给三娘听。 说到要紧处还要跳起来给三娘演示一遍。 好学的三娘毫不含糊地跑过去跟着他比划。 李俅最爱凑热闹,也跑上去跟着嘿嘿嗬嗬! ……于是不知怎地就变成萧戡一个人带一大串小萝卜头,连看起来十分稳重的李俨都悄然混入其中。 奇怪的集体活动又增加了。 秦州地震这事儿就是萧戡给他们讲的,他岁数也不大,没见识过真正的地震,只是听旁人说起来觉得很可怕,便给三娘她们提了一嘴。 三娘听后也忧心忡忡。她问萧戡:“要是遇到地震该怎么办?” 萧戡这位萧三郎今年也才七岁,哪里晓得应对之法,他只是听说了有这么一件事而已。他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三娘道:“怎么能不知道呢?既然知道有这种祸事,肯定要知道该怎么办才行,不然往后真遇上了岂不是束手无策?” 萧戡嘴硬道:“天底下的灾祸多了去了,水患、火灾便不说了,连风雪雷电都可能要人性命,你难道全都要知晓遇到了该怎么办?” 三娘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要?”她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萧戡全都数给她听了,她当然得想办法全部弄清楚才行! 萧戡语塞。 三娘便拉着萧戡追问他还知道什么灾祸,一一给记了下来,最后还拉李俨他们一起来集思广益,准备游说大伙一起齐心协力编一本《灾害自救指南》,以后给每个亲朋好友送一本。 万一以后不幸遇到这等祸事,他们也好知道该怎么应对,每个人都能平平安安归来! 听到是这么有意义一件事,每个人表示摩拳擦掌准备参与。 可惜一轮筛选下来,很多奶娃娃连话都还说不利索,自然没法参与进来。 而后萧戡又表示自己看到字就头晕,坚决不乐意写字。 最终这事儿便只能由三娘、李俨、李泌三个人去落实了。 三娘和李俨两人单独开了个小会,敲定需要了解的几方面问题,开始分头去找有经验的前辈请教:您去过什么地方?您在地方上有没有遇到什么灾害?灾前有没有什么有效的防御措施?遇灾有没有什么自救措施?灾后又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 为防对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三娘还贴心地把列好的灾害条目给对方看,只要逐一对应过去肯定不会遗漏。 最初得知他们几个小娃娃居然要合著一本书,大伙都觉得挺好笑。可后来瞧见三娘条理分明地把他们答复记录下来,他们不由也多了几分认真,逐一解答了她的问题,还给她介绍可以去向谁请教。 为了此事,三娘数日后还跟着萧戡去见他祖父萧嵩。 这时候三娘已经累积了许多文稿,上头记录的全是她请教诸人留下的记录。她祖母为了方便她携带,给她缝了个小背包,文稿全部齐齐整整地放在里头,旁人想看她便拿出来给对方看。 如今小背包已经鼓鼓囊囊的了。 萧戡在小伙伴面前臭屁得很,在他祖父面前却有点怂,一路上不停地和三娘说:“我祖父很凶的,你真的要去见他吗?” 三娘坚定地说道:“要见!” 听贺知章说,萧嵩去过许多地方,尤其还镇守过凉州。 凉州一带乃是安西都护府的必经之道,她阿耶去安西都护府的时候也是要从凉州走的,她想听萧嵩讲讲那边的情况。 见三娘这般坚持,萧戡只得硬着头皮把三娘领到他祖父萧嵩的书房外。 萧嵩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极好养生之道,园中不植名花异草,反而种些药草,罢相后更是没事就爱给自己搓几个药丸子吃。他书房中挂的便是药王孙思邈的画像,手边更是搁着数卷《千金方》,瞧着都快被他翻破了。 三娘在长辈面前素来乖巧,随萧戡入内后便恭恭敬敬地朝萧嵩行了个叉手礼。 萧嵩搁下手头的《千金方》,笑望着三娘说道:“晦日那会儿只远远见了一面,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一见,没想到这几天竟时常听三郎提起你。” 萧戡是新昌公主长子,不过他大伯家还有两个堂兄,是以他在萧家的排行便是“三郎”。 三娘没想到萧戡回家还会说起自己,不由好奇地追问起来:“提起我什么?” 萧戡赧道:“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有许多事要问我阿翁吗?” 萧嵩笑睨了自家孙儿一眼。 萧戡闭了嘴。 三娘也不是非要追根究底不可,她们目前最要紧的大事当然是编写《灾害自救指南》,旁的都可以先不管。 三娘积极地掏出纸笔,和萧嵩说起自己的编书构想。 说起来这书算起来还是萧戡起的头呢! 要不是萧戡把秦州地震的事讲给她听,她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地震这种事。而且这灾害条目里很大一部分都是萧戡提供的,他知道的真是太多了,比她们厉害多啦。 面对别人家祖父,三娘很懂得怎么哄人开心:不用夸他本人,可着劲夸他孙子就好。谁会不希望自家儿孙有出息? 萧嵩听了果然很开怀,笑呵呵地讨过三娘已经写好的那部分文稿看看别人都是怎么说的。 唯独旁边的萧戡听得有点恍惚。 什么? 我居然起了这么要紧的作用? 还有,为什么他祖父在三娘面前这么慈眉善目?! 第38章 三娘和萧嵩交谈得十分愉快, 记录写了满满一纸,条理非常清晰,字也写得端端正正的。 她最后还把整理好的文稿拿给萧嵩确认, 以免自己不小心曲解了萧嵩的意思。 萧嵩看两眼记录,便看两眼自己孙子;看两眼记录,再看两眼自己孙子。 弄得萧戡心里毛毛的。 怎么回事?您老怎么回事?您老一个劲看我干嘛? 事实上萧嵩只是在心里感慨: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娃娃, 怎地别人家小孩这般聪慧,自家孙子却呆头呆脑的? 好在不管萧戡聪慧与否,作为新昌公主长子日后都有爵位可继承,倒是不需要他们这些长辈太操心, 平日里只需对他多加约束别让他胡闹过头就好。 思及此, 萧嵩便在孙儿的朋友面前给了他点面子,没有和往常那样板起脸训斥他。 萧嵩确认记录无误, 笑着把文稿还给了三娘, 又给她介绍了几个可以去请教这方面事宜的人,写了条子让萧戡带三娘去寻人。 三娘开开心心地朝萧嵩道谢。 两小孩往外走的时候, 还凑一起嘀嘀咕咕。 三娘小声和萧戡说道:“你不是说你阿翁很凶吗?我看不凶啊。” 萧戡道:“我没骗你!他平时可凶了, 刚才一准是想在外人面前装出很慈爱的模样。我跟你讲,这些大人最会骗人了。” 萧嵩:“……” 看来还是打得太少了! 有贺知章、萧嵩他们的一连串介绍,三娘几人分头把能见上的官吏都见了一圈。 她整理文稿的时候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想了许久突然眼睛亮了起来,对李泌说:“我们去拜访城中医馆,向那些治病救人的医者请教一二。” 三娘也是想到萧戡那满园子药草想到这一点。 遇到意外及时救治也是特别重要的! 李泌跟着三娘忙活了这么多天, 只觉收集来的文稿早已脱出“自救”范畴。不过见三娘这么有干劲,李泌没有指出这一点, 而是欣然答应带三娘出去。 郭家祖父自然不放心三娘这么往外跑,前几天造访各大衙署也就罢了, 那到底是官衙,没人敢作乱。到了外头可不一样,坊间鱼龙混杂,谁知道会不会碰上坏人? 郭家祖父把玩得乐不思蜀的郭幼明拎回来,勒令他履行诺言寸步不离地跟着侄女。 郭幼明接到这一任务也没有不满,只是很有些警惕地看了眼跟着出来的几个小萝卜头,李泌他知道,李俨他也认得了,这萧戡又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他只是出去浪了几天而已,他宝贝侄女身边怎地又冒出这么个小子来了! 萧戡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三娘从天而降的新朋友,他和三娘已经认识好多天了,可以算是非常要好的好朋友了。听闻郭家祖父不放心三娘往外跑,他当即自动请缨要来保护三娘。 虽然他年纪还小,不算特别能打,但他有公主府的侍卫啊,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三娘。 萧戡骄傲挺胸。 郭幼明:“……” 说得好像谁家没侍卫似的,只是他爹不放心把宝贝孙女交托给外人罢了。 说到底,还得是他这个亲叔父才最可靠。 三娘可不知晓他们一个两个在较什么劲,对她来说就是许多小伙伴们一起出门,热闹! 一行人虽不知道哪儿有医馆,不过每到一坊三娘便积极地找人问路,三两下就从本坊居民嘴里知晓医馆往哪儿走。 东都洛阳的布局和长安城差不多,三娘走起来一点都不虚。 虽然做买卖的店家大多集中在市里,但各坊还是有满足居民们日常需求的医馆、酒馆、日用杂货等店铺。 见他们一行人瞧着非富即贵,医馆的学徒们不敢怠慢,笑着领他们去见坐堂的医士。 三娘正随着学徒往里走,就见一光头和尚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一身破僧衣,腰间还系着个酒葫芦,看起来很不伦不类。 学徒们见了他却是恭恭敬敬地喊起了“师父”。 原来在这医馆坐堂的竟是个入世的僧医,他不爱在佛寺待着,偏爱待在这闹市医馆之中,据说是图隔壁酒肆的酒最好喝。 有人逮着他吃酒肉的事说他不守清规戒律,他一时说“往前数多少多少代和尚是能吃酒肉的不吃酒肉才是假和尚”,一时又说“我只是秃头不是和尚凭什么我不能吃”。 反正吧,此人就是这么个说话不太着调的僧医。 不过三娘问了一路,大伙都说这位名叫张鼎的僧医是本坊最好的医士,治病从不开贵药,且大多时候都能药到病除。 甭管他性情如何,作为医者能帮患者治好病就成了! 逢年过节许多人都自发给他送酒肉来着。 三娘上前向张鼎说明来意。 张鼎瞧了三娘一眼,又瞧了瞧她身边那群小子们,乐呵呵地笑道:“到我去喝酒的点了,要不我们去隔壁酒肆边喝边聊?” 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多是不会进酒肆的,不过今儿有正事,三娘便点着头应下了。 一行人转道去了隔壁酒肆。 负责招待客人的胡姬瞧见几个小娃娃都愣住了:这么小的孩子能喝酒吗? 三娘第一次进酒肆,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等瞧见那眉眼深邃、美艳不可方物的胡姬,更是眼睛都睁圆了,只觉自己从没见过这类型的美人。 胡姬长居洛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愣怔片刻便笑着迎三娘一行人入座,询问他们要什么茶饮。虽然她们开的是酒肆,但茶饮也是极有特色的,比如香浓的马奶茶便挺适合小孩子尝鲜。 至于张鼎,那当然是要喝酒。 郭幼明也想喝酒来着,不过他想到自己肩负着把侄女囫囵着带回家的重要责任,便也忍痛要了胡姬推荐的特色茶饮。 等酒上来了,三娘就在边上对张鼎进行各种各样的提问。 张鼎本来不甚在意,随手翻看过三娘带来的那些文稿后却顿住了。 他定定地盯了手中的文稿半晌,才转头打量起旁边小小的女娃儿来。 才这么大一点的年纪,居然就能写出这么细致又实用的东西来了吗? 三娘不明所以,仰头问他:“怎么啦?” 张鼎道:“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一个老朋友。他生前也特别喜欢写书,我手头还有他的书稿来着。” 三娘听后特别感兴趣,积极追问:“他写的什么书?” 张鼎道:“写了好几本医书,我手头这本叫《食疗本草》,就是告诉乡里哪些食物可以补养身体,说是能让人靠调节日常饮食活到九十九。”他端着胡姬送上的酒饮了一口,朗笑着拆自己泉下老友的台,“当然了,这肯定是骗人的,他自己才活到九十三。” 三娘惊道:“九十三也好厉害了。”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见活到九十三得多稀罕呐! 她一下子把自己的来意给忘了,开始追问张鼎能不能把食疗本草借她看看。 她虽然还小,可是阿翁他们年纪都很大了,她要是记下这本《食疗本草》便能知晓他们平时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叫他们也能活到九十九! 张鼎道:“也不是不行,这酒你们请?” 三娘摸摸自己的小荷包,还在琢磨自己钱够不够,旁边的萧戡已经一口应下:“不就是酒吗?我请!” 张鼎不在意谁来买单,只要有人请就行了。他瞧向三娘,扬了扬手里那叠文稿问道:“那你是要借书,还是要问这个?” 三娘一脸纠结:“不能两个一起吗?” 张鼎道:“也不是不行,那你问吧。” 这次几人是一起行动的,三娘负责发问,李泌负责抄写,效率倒是比平时要高许多。 她很快从张鼎这儿问到了一些急救手法以及急救方子。 几轮问答下来收获不可谓不大。 比如她拥有了可以备在家中的常用药清单,大多都是放上三五年也不会坏、遇到意外便可以找出来应急的。 专业的事果然就该找专业的人请教! 几个小娃娃围着个僧医又是提问又是做记录,引得不少酒客好奇地过来围观。 听说三娘她们几个要合著一本什么样的书,众酒客都惊叹不已。 等得知牵头的正是近日颇为有名的小神童郭三娘,众人更是感慨圣人果然慧眼识人,谁家小孩六岁大能写这样的书? 还有人当场表示要是书成后自己也想要一本。 三娘没想到众人的反应会这般热烈,颇有些受宠若惊。她一本正经地保证说道:“等我们整理好以后会想办法多抄一批,让想要的人都能拿到。” 酒客们纷纷善意地笑道:“没道理让你们贴钱找人抄书,我们可以自己雇人抄。” 三娘一口答应下来。 书还没编成就得到这么多人的肯定,三娘干劲更足了。 临去前,她还不忘跟张鼎回去取《食疗本草》。 取书的路上,三娘还从张鼎嘴里了解了他那位活到九十三岁的老朋友。 他那位老朋友叫孟诜,是个非常有洞察力且很爱观察生活中各项细节的人。 比如他年轻时去朋友家做客,看到则天大圣皇帝赐给朋友的金子,当场表示这是药金不是真金,不信我烧给你看看,保证能烧出药金特有的五色烟雾。 孟诜不仅是嘴上说说,他还很有动手精神地当场烧了块赐金。 ……然后他就被则天大圣皇帝贬去当台州司马了。 三娘听得瞠目结舌。 皇帝赐金都敢烧着玩,胆儿可真不小! 不过大抵也是因为这位前辈拥有这种无人能比的探究欲,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潜心研究医理。 接下来几日三娘白天仍是到处造访医家,傍晚便回去研读《食疗本草》,争取能在把书还回去前将里头提及的食物功效与禁忌通通记下来。 第39章 经过大半个月的收集和整理, 三娘几人还真梳理出整本灾害自救指南的初稿来了。 六岁大的李俅第一个试阅过后,指出其中一个重大问题:字太多了,看不太懂。 别看李俅上次弄书船的事弄得挺顺利, 实际上都是他哥李俨在把关,事情也大多是吩咐底下那些能识字、会算数的人去办,他自己仍是觉得《初学记》非常难读的正常学龄孩童(三娘那种就明显不太正常)。 三娘也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很多东西用文字描述不太直观,应当像《导引图》那样画成许多小人来演示才足够通俗易懂。 记得她早起比划的那些锻炼动作就是从她祖父那幅《导引图》里学来的! 三娘有些苦恼。 她还没有学画画,这事她自己根本做不来。 李泌见状提议道:“不如去寻贺学士,看他能不能帮忙找个擅作画的人帮忙画。” 三娘听得直点头, 立刻和小伙伴们一起浩浩荡荡地跑去寻贺知章。 巧的是贺知章又在和张旭、吴道子在品茶闲谈。 三娘惊喜地跑上去与他们说明来意, 亮亮的目光还时不时往吴道子身上转,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我们这么有意义的书您一定很想参与吧”。 小孩子心里的想法是藏不住的, 几个大人基本是一看就懂。 张旭笑道:“那你可真是来对了, 让道玄给你画便是。” 吴道子曾随张旭、贺知章两人研习书法,与他们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听张旭这么说自是不会拒绝:“不知需要什么样的画?” 三娘哪里知晓吴道子的画在外面有多难求(据传连裴旻裴将军想要他为亡母作画都得亲自舞剑助兴), 她兴冲冲地把自己想要达成的效果讲给吴道子听。 不需要很复杂的画法,只要能让人直观理解遇到书中这些情况该怎么办就好! 吴道子拿过她的书稿翻看片刻,点头说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试试看。” 贺知章便命人取笔墨过来。 吴道子最擅长的就是临场发挥,李隆基不管上哪巡幸都爱带上他沿途作画留念,三娘这点要求自是难不倒他的。 他对着书稿沉吟片刻, 提笔便把其中一段描述画了出来,寥寥数笔便把震中逃生方法给画了出来。 其实面对这种天灾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办法, 不过是让人第一时间逃至空旷处罢了。 时下的建筑大多是低矮的土木结构建筑,遇到地震很容易倒塌, 地震中的伤亡大多都是屋舍坍塌造成的,所以察觉地震后只要尽可能地逃往屋外大抵便能安全度过一劫了。 三娘看得两眼熠熠发亮,央着吴道子帮她把其他内容也给画了。 除了这类紧急情况下的自救场景,还有一些急救手法、应急药草也是需要通过插画展示出来的。 比如在野外受了伤,有些药草揉碎了敷在创口上便能止血,三娘觉得这也很有用。 还有位出使过吐蕃的官员告诉她们,许多人到了吐蕃可能会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当地有些药草可以缓解一二。她问过与吐蕃交手过几年的萧嵩,萧嵩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三娘已经把这些实用应急技巧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吴道子给每个类别配上对应的插画就好了! 吴道子:“……” 既然已经应允了要帮忙,吴道子只能一一记下她的要求。 考虑到许多药草他也不是太认识,吴道子还询问了张鼎所在的医馆具体在哪个坊,他回头亲自过去问清楚再画。 三娘只觉真是找对人了,吴道子不仅画得特别好,还这么认真负责! 因着还需要等吴道子的画稿,三娘便把这事儿暂且放下了,快快活活地玩耍去。 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节,正是游春踏青的好时节,李隆基率群臣前往龙门赏景散心。 三娘这次又得了随驾出游的机会,一大早便兴冲冲穿好衣裳等着她祖父一同出发。群臣集于宫门时天都还没亮,三娘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祖父身边,一路上积极地与自己认得的人打招呼。 有人觉得有趣,笑着问她:“你们的书写好了么?” 三娘认真答道:“差不多啦,还需等吴博士帮忙画几幅画!” 得知她还请动了吴道子帮忙作画,众人都觉得稀奇。 要知道圣人对吴道子十分爱重,一度下令让他“非有诏不得画”,意思非常明显:要吴道子当他的专属画师。 还是吴道子后来兼任了宁王友之职,这禁令才有所松动。 这小娃娃年纪不大,能耐可真不小! 不少人笑着调侃:“那写好后可得给我们看看。” 众人虽只是说笑,三娘听后却当真有些苦恼了。 就算她们可以借用书船召集人手来抄书,要抄这么多份也实在不容易。书成后要怎么才能让大伙人手一册,真是愁人哟! 三娘只是苦恼了一小会,等到大队伍出发前往龙门她就把烦恼都给忘光光了,开开心心地趴在车窗边欣赏沿途景致。 等到了风光秀丽的龙门,她更是感觉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格外宜人。 从北魏孝文帝起就有不少人喜欢在龙门一带开凿石窟,有时候还是皇帝亲自领头命人凿像刻碑,这么一代代传延下来,龙门山上的石壁都已经被开凿得七七八八,不少人都爱过来一边踏青赏春一边瞻仰前人遗迹。 三娘抵达龙门后被钟绍京他们带着脱离了大部队,前去赏玩各石窟中遗留下来的魏碑。 她仰头看着石壁上那清晰可见的碑文,耳边听着贺知章与钟绍京你来我往的讨论,心中有种颇为玄妙的感觉。 仿佛古今诸事皆在这空阔的洞窟里交融。 许多东西悄无声息地灌注到她的脑海中。 还是李俅拉着他哥过来找人,三娘才从那奇妙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见李俅跑得满面通红,不由追问道:“怎么啦?” 李俅道:“裴将军要舞剑了,你不想看吗?” 三娘一听,立刻转头喊贺知章他们去看舞剑。 钟绍京道:“我们以前都看过了,你自去看吧。” 三娘闻言便与李俅他们一块往回跑。 等三个小娃娃气喘吁吁地挤到前排,却见不仅裴旻已经拔剑舞了起来,张旭、吴道子还分各占一壁,随着乐声在岩壁上各自书画,一时间叫人应接不暇,竟不知该看裴旻舞剑、看张旭题字亦或是看吴道子作画。 三娘也是觉得自己的眼睛可太忙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哪边都舍不得错过,偏又哪边都看不全。 最终只能暗自怪圣人实在太坏了,怎么能安排三个厉害的人一起表演呢! 相比于张旭、吴道子的书画,三娘还是第一次见识裴旻舞剑。 裴旻果然是真刀真枪在疆场上厮杀出来的武将,他身姿如龙似虎,舞起剑来俨然有凌空之势。 三娘目不转睛看了段剑舞再望向张旭二人,却见张旭竟是酣畅淋漓地书了满壁!而吴道子笔下所绘的山川人物也已跃然壁上,画中人衣袂翩翩,衣带仿佛正随风而动。 一日观三绝! 真恨自己只有一双眼睛! 直至周围的曲声静了下来,三娘都还沉浸在余韵之中。还是听旁边的李俅激动地说“我想学剑”,她才回过神来。 三娘转头看了眼李俅圆溜溜的胳膊圆溜溜的腿,忍不住指出残酷的现实:“你怕是不太适合学剑。” 李俅不服气:“为什么?” 三娘道:“剑客得像裴将军这样高高的!” 李俅道:“我长大后肯定也高高的!” 三娘想想也对,便没有继续打击李俅的学习热情。她点着头鼓励道:“那你好好学。” 李俅激情澎湃:“你且等着好了,以后我便是天下第一剑!” 萧戡不知什么时候也从他祖父身边跑了过来,闻言当场表示自己也要争夺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两人算起来是表兄弟,谁都不让着谁,当场就杠上了。 萧戡还要拉三娘当裁判:“你看我们谁更可能当天下第一?” 三娘:????? 天下第一哪有那么容易? 三娘道:“天下能人那么多,可能你们都不是呢?” 萧戡哼道:“我从现在开始天天练剑,一准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李俅不甘落后:“我也天天练!” 三娘听他们这般有志气,自然不会再给朋友们泼冷水。 若不是她已经把自己每天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她也是想学剑的。倒不是想跟李俅他们争天下第一,而是觉得多一门本领很不错! 李隆基注意到几个小孩凑一起嘀嘀咕咕,派人过来召他们过去说话。 听闻李俅和萧戡要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李隆基笑着夸道:“你俩还挺有志气,你们真要能练出点名堂来,朕珍藏的那些宝剑随你们挑一把。” 李俅和萧戡得了鼓励,俱是欢喜不已地谢恩。他们这个年纪哪里知道世事艰难,只觉宝剑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 李隆基笑了笑,目光又转到三娘几人身上,最后询问年纪最大的李泌:“听闻你们几个小娃娃最近在著书?” 李泌答道:“不算著书,只是请教前辈们一些应急经验,看看以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时人对著书立说还是很看重的,寻常人写东西只能算是写着玩,士林不会轻易承认你那玩意是书。 李隆基朝身旁的张九龄笑道:“你看他们几个小孩是不是挺适合当采访使。” 张九龄当上宰相后提议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置十道采访使。 听李隆基拿采访使来打趣,张九龄心中隐隐有些忧虑,但还是笑着应答:“胆大心细、敢想敢做,确实挺适合。” 三娘好奇地发问:“采访使是什么?” 这种问题自然不用李隆基和张九龄来解释,李泌直接给她解答了这一疑问—— 所谓的采访使其实就是朝廷派人到各道监察州县官吏、核查刑狱案件,大唐天下分为十道,于是便该设置十道采访使。 采访使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充分了解地方上的情况,中书省才能拟定适宜的政策。 三娘知晓是这么要紧的位置,顿觉自己的小肩膀上有着沉甸甸的责任。 她一脸认真地向李隆基保证:“阿晗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李俅有样学样:“我也不会辜负阿翁的期望!” 萧戡信心满满:“我日后仗剑为陛下走天下!”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压根不知谦虚为何物,只觉自己是天下第一等能耐人,长大以后肯定什么事都能做好。 李隆基哈哈笑道:“好,朕等着你们长大后给朝廷当采访使。” 第40章 御驾在龙门游玩半日, 携群臣前往奉先寺用斋食。 奉先寺原是奉高宗皇帝之命营建的,十余年前遇到洪灾被冲毁,于是和龙华寺合为一寺重建。 三娘听闻寺中老僧大多经历过那场毁寺的洪灾, 不由央着郭家祖父允她去寻寺僧们聊天。 郭家祖父抵不过她的缠磨,托付李泌帮忙照看好三娘。经过这么久的观察,他已看出这是个十分可靠的少年郎。 李俨没有受到郭家祖父的嘱托, 暗暗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他论早熟不如李泌,论直率又不如弟弟,竟是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三娘哪里知晓李俨小小年纪便心思似海, 一心只想跑去寻些老僧聊一聊。 她是个非常执着的小孩儿, 想到要做什么便会卯足劲去做。像这次编写应急小册子,她听说谁有这方面的经历就忍不住跑上去聊几句。 佛寺之中也很讲究排资论辈, 贵客一般都是住持带辈分高的老和尚去接待, 寻常香客便是些小沙弥去引路。 三娘这出来找人的时机就选得挺不巧,不少经历过那场可怕洪灾的老和尚都去陪以李隆基为首的贵人了。她不死心地转了一圈, 才终于在一处僧院里找着个漏网之鱼。 那老僧独自坐在那里干活, 面前摆着面长木板,手里拿着些古怪工具笃笃笃地敲打,木屑随着他的一次次敲击在他四周飞舞。 三娘不知道老僧在做什么,好奇地跑近去想近距离观察。 老僧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她们这群不速之客。 确实是很大一群,要知道跟着他们几人的侍从可不少, 林林总总差不多有十来人。 三娘感觉自己扰了别人干正事,不由上前向老僧道歉:“我们不是有意打扰您的, 就是想找人问点事情。” 老僧道:“找什么人?” 三娘道:“就是像您这么大年纪的,经历过十几年前那场水灾的。” 老僧放下手头的敲凿工具, 给自己换了个相对舒适的坐姿,抬眼问她:“你这小娃娃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便把写应急册子的事告诉老僧。她阿耶在外戍守边关,她最想托人给阿耶送一本,要是阿耶在外面遇到什么突发意外也好应对。 想来像她这样牵挂家里人的人应该很多吧,许多人都想看她们整理好的那本应急册子呢! 老僧摇着头道:“我看没什么用处,当真遇上那样的灾祸,便是有千般能耐估摸着也只能跟老衲一样干念几句‘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 三娘不服气:“哪怕十次里头能派上一次用场,那也是能救人一命的。”她一屁股坐到老僧对面,单方面与老僧辩论起来,“就拿救落水的人来说,我听人说不能直接游过去救,有竹竿和绳子抛过去把人牵引上岸是最好的,没有的话最好能从背后绕过去抱着他往岸上游,不然落水的人会抱着你沉进水里去,落水的、救人的都会没命!这个不听有经验的人讲,我们怎么晓得呢?” 老僧顿住。 一些早已远去的记忆骤然浮上心头。 他确实经历过那次毁了龙华寺的水灾,也确实曾亲眼见到救人的、落水的一起淹没在水里,那是他心中难以抹去的痛。 继而他又想到面对当时那种猛烈的洪流,即便照着这小娃娃说的方法去做也不一定会有更好的结果。 只不过眼前这小孩儿眼神坚定而澄亮,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心性,以后也不知会有怎么样的成就。 老僧说道:“你如何知道这些说法是真的?” 三娘道:“我们分头问了许多人,好些亲身经历过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老僧道:“说的人多了就是对的吗?” 三娘难得遇到比自己还能提问的人,一点都不觉得老僧问题太多,反而还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最有用的证明:“可是他们都活下来呀!” 既然告诉她们这些技巧的人都活下来了,应该是有用的才对。 老僧闻言笑道:“兴许只是他们跑得快些。像我,没救过什么人,也没受过什么伤,全靠我这两条腿跑得特别快。” 三娘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能辩倒老僧的话来,只能讷讷道:“跑得快确实很有用,我往后也要练好腿脚。” 老僧道:“你们没什么事便回去吧,小孩子莫要往这些偏僻的地方走。” 三娘感觉这老僧说话很有意思,不太想就这么离开。 她的目光落到老僧面前那块长长的木板上,忽地“咦”了一声,凑过去仔细观察上头被老僧敲凿出来的大片文字。 那是刻在木板上的《金刚经》。 三娘好奇地摸着木板上的小字追问:“您把《金刚经》刻在这上面做什么?” 老僧道:“《金刚经》有五千多字,香客们抄写不易,我将它一字不漏全雕刻在木板上,涂上墨汁、覆上白纸,只需轻轻拂拭几个来回,整篇《金刚经》便能尽数印在纸上。” 听了老僧的话,不仅三娘震惊不已,连李泌也不由得坐下细看老僧敲凿出来的雕版。 这其实不是什么高深技术,原理和沿用了几百上千年的印章差不多。 可这东西的原理再如何简单,从前也没多少人想到用这种方法来印刷书籍,至少在纸张造价降到像盛唐这般便宜之前应当是没有的。 反正李泌他们都没见识过。 李泌说道:“你们都是用这种法子印佛经的吗?” 老僧道:“就我所知的情况来看,会这么干的人应该挺少。” 三娘最擅长的就是举一反三,她兴高采烈地和老僧商量起来:“您能帮我们多找些会雕这个的人吗?或者我们雇些木匠过来,您能帮忙教会他们吗?我想把我们整理好的应急册子印出来,这样想看的人都能拿到书了!” 她出发前还在发愁抄不出那么多书来着,现在有了这个法子可太棒了! 三娘目光灼灼地和老僧商量起进一步的合作来:“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书的,若是讲吴博士帮忙画的图纸印大一些,每逢寺中开俗讲的时候拿出来帮忙宣讲一二,岂不是能救更多人?” 末了她还反客为主地和老僧讲起佛理来,直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佛祖那么慈悲肯定很希望你们这么做”。 若她是个男娃娃,老僧怕是都要把自己的僧衣脱下来套她身上,表示“你与佛有缘,日后这大奉先寺的住持你来当吧”。 ……就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小家伙。 想到自己那些故去的同门,老僧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应下了三娘的请求。 就像这小孩说的那样,哪怕十个里头有一个用上了,那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 三娘得了老僧点头,又开始琢磨该去哪儿找人来学这门本领。 李泌看了眼旁边的李俨,提议道:“不如由皇孙去向圣人秉明此事,由朝廷派遣人手来学习。等朝廷派来的匠人们都学会了,印我们的应急册子自然不在话下。” 三娘听后觉得很有道理,立刻转头望向李俨:“可以吗?” 李俨道:“当然可以。” 三娘起身拉他往回走:“那我们这就求见圣人去!” 小孩子都是性急的,两人都想着要快些落实这件事,走着走着竟是直接跑了起来。 绕梁等人忙追了上去。 李泌没跟着跑,他不紧不慢地缀在众人后头,心里想着此法献上去会引起什么变化。 皇孙若是得天子看重,太子的地位是否会稳固一些? 张九龄是儒家出身,最讲究正统,遇事肯定是要力保太子的,所以最好的局面便是李瑛的太子之位不会被武惠妃她们撬动。 朝中当真出现什么储位之争,张九龄的相位恐怕也不会稳固。 李泌轻轻吁了口气,正要迈步追上三娘她们,却意外撞见了迎面走来的李林甫。 李林甫朝李泌笑了笑,调侃道:“怎么不见另一个神童?” 其实神童不算特别稀罕,李泌更不是开元年间头一个神童,只是像李泌这样无官无职却时常出入宰相家的少年郎着实不多,李林甫不免都多关注他几分。 李泌礼数周到地朝李林甫叉手见礼:“李侍郎。” 至于阿晗她们的去向,他却是没有和李林甫多提。 李林甫不是士林出身,在士林的名声甚至不怎么好,年轻时给人的印象是“不学无术”,连亲戚都不想举荐他出任要职。 实际上李林甫办事能力很不错。 帝王治国大多喜欢外儒内法,平时会抬几个声誉高的人出来充当门面,实际上却更爱用李林甫这种“实用型人才”。 这几年当今圣上的用人倾向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喜欢能为他办事的、能叫他省心的。 就像他去年嘴上感慨说韩休每天追着他说些不中听的话可真不错、是个能让“君瘦国肥”的良相,行动上却是没过几个月就把韩休踢下相位。 所谓的“君瘦国肥”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如今还是更倾向于“无为而治”。 而且得是字面意思上的“无为而治”——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纵享大唐盛世。 李林甫的机会兴许快要来了。 张九龄该怎么和这样一个人共事? 李泌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静立在殿外等候三娘她们结束这次面圣。 李林甫没太在意李泌这么个半大少年,径直入内回归黄门侍郎该在的位置,毕恭毕敬地陪侍在李隆基左右。 这时李俨已经把他们发现雕版印刷法的始末囫囵着讲给李隆基听。 第41章 佛道二教的盛行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政治最昏暗的时期, 那时候不仅百姓为了逃避战乱和苛政而选择出家避祸,许多读书人以及世家子弟也时常因世道不平而遁入佛门或潜心修道。 这便让佛门中涌现不少诗僧、画僧、书僧、琴僧等等人才,而不少朝中的达官贵人也非常乐意与他们往来, 许多著名人物都会有个和尚朋友。 像王羲之的后代中就有个极有名的智永禅师,他继承了二王笔法,于佛寺之中潜心练习书法, 曾经手书八百份《千字文》散送出去,为《千字文》的推广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前往江南诸寺都能欣赏智永禅师的《千字文》真迹。 更重要的是,和尚道士大多都是免除赋税徭役的, 他们有的是空闲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佛门经过这么多的蓬勃发展, 随便逛哪个佛寺都有可能出现几个有文化的和尚,所以三娘她们能在奉先寺中发现那么个老僧倒也不算特别稀奇。 李隆基听皇孙李俨详细地禀报完雕版印刷的事, 顿时也来了兴趣。 正巧李林甫从外头办完事回来了, 李隆基便笑着吩咐道:“走,去看看这奉先寺是怎么印《金刚经》的。” 李林甫不知自己离开时皇孙来说了什么, 不由转头看向奉先寺的住持。 住持面上有些尴尬。 当初两寺都被冲毁了, 朝廷命令他们合为一寺。 虽然龙华寺年代更久远,但他们奉先寺是高宗皇帝命人建的,龙华寺那边的损坏与伤亡情况又更严重,最终合并的结果便是龙华寺并入奉先寺。 这次迎接御驾辈分排在前头的都过来了,只那老僧没来,原因就在于那老僧过去是龙华寺的。他不爱参与寺中诸事, 他们也不爱带上他,平时都是这么两不干涉凑合着过的。 谁能想到那家伙会有这样的际遇啊! 难道有的人看起来离群索居、不问世事, 实际上却一直在憋着劲想吸引贵人的注意? 不能怪住持这么想,主要是这么做的人实在太多了。 这世上根本没几个真正的陶渊明! 只能说时运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李隆基不仅亲自看过老僧雕刻出来的书版, 还上手试了试这种新鲜的印刷方法。 他是个有文化的皇帝,自然看得出这东西的妙处,当场龙颜大悦,给了老僧极其丰厚的赏赐,并让工部安排工匠过来研习雕版印刷法。 事实上刚才李隆基差点就让这和尚帮他把自己亲自作注的《道德经》给雕刻出来了。 还是瞥见老僧那锃光瓦亮的光头,李隆基才及时住了嘴。 偶然得了这么一样有利于大唐文教工作的利器,李隆基自是十分开怀。 既已赏过了老僧,他便一视同仁地给三娘她们也赐了不少好东西。 尤其是三娘第一个注意到这东西,赏赐之厚更是不下于老僧。 三娘不懂什么辞让之说,高高兴兴地谢了恩。 李隆基见她那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心里也十分快活。 这小孩的神童出身是他给的,而他钦定的神童随他出巡期间发现了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不值得让史官好好记上一笔? 虽然李隆基挺沉迷封建迷信,很想求个长生不老,可没有人会嫌弃自己名声太好。尤其是当皇帝的,哪个不想拥有明君称号? 李隆基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还成,史书上一个盛世明君的称号是少不了的,所以格外喜欢这些能为自己明君履历增光添彩的事。 李俨倒是没要奖励,而是请求李隆基等工匠学成后能帮他们把那本《灾害自救指南》给印出来。 他今年才八岁,行止却沉稳斯文,绝佳的气度衬得那本就好看的眉眼都更秀逸几分。 李隆基儿孙众多,但对李俨这个长孙还是颇为偏爱的,他朗笑着说道:“该拿的赏赐还是得拿,你们那书若是当真写成了,自去工部让人安排刻印就是。这雕版印刷法本来就是你们发现的,难道还怕我不许你们刻书不成?” 李俨这才谢了赏。 听李俨讨来了李隆基这句准话,三娘高兴极了。从御前离开后,她便去寻吴道子说了这桩要紧事:等他的插画都画完了,估计工匠们也都学有所成了,到时候她们这本应急册子一口气可以印很多很多本! 到时候还可以把插画单独印个成百上千份,安排长安、洛阳诸佛寺趁着开俗讲的间隙搞安全宣讲! 简而言之,这事贼拉重要! 三娘话里话外满是对吴道子的殷殷期望:这么多人等着您的画、这么多人的性命等着您去拯救,您一定会好好画的对吧? 吴道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肩膀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了。 上巳节的龙门一日游结束后,吴道子就开始闭门作画。 说是闭门也不太恰当,他几乎每天都得去找文稿上对应的应急知识提供人探讨具体细节,生怕画上出了差错误导了千千万万人。 印书之事一时半会急不来。 接下来一段时间,三娘和李泌都被安排到百孙院那边跟着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既然正式上课了,便不能像早前那么自在地玩耍了。 李俅和萧戡这两个不想读书二人组,才上课没几天就忍不住掰着手指数什么时候放假。 他们读书的地方不是什么正经学堂,只是翰林院那边抽调些饱学之士来给他们开蒙罢了,所以他们的假期是跟着朝中官吏的假期走的。 幸而大唐官吏的假期还挺足,每旬都有休假不说,像上巳、清明等等节日都有假期,五月还有一次田假可以休,五月的田假和九月的授衣假都有十五天之久。 只是以前每天都能出去疯玩,现在却要拘在屋里读书,李俅他们还是每天都要嚎上一句“还要多久才到五月”。 三娘倒是每天都活力充沛地听课、读书、习字,非常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求学生涯。 即便如今朝廷很重视教育,各地都开设有官学与各式私学,但大部分学堂都是为男子而设,女子大多还是以家族教育为主,有幸生在官宦之家便有机会从小识文断字,若是不幸生在寻常人家恐怕就只能目不识丁地过一辈子了。 三娘也是因为生在官宦人家,家中有不少能为她开蒙的长辈,才得了个“神童”的名头。若是连开蒙的机会都没有,哪有什么神童不神童的说法? 如今有机会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三娘自然学得分外认真,不仅每天认真听课以及做功课,还额外讨要些书单回去读。 起初前来授课的翰林官对三娘是爱答不理的,后来见她实在聪慧又勤勉,渐渐也接受多了个女学生的事实,勉强也能对她一视同仁了。 没办法,任谁有个一教就会的学生,讲起课来也会格外有成就感。 更难得的是课后她几乎每次都会追着提问,问的还是明显经过思考的问题。 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连本来很爱躲懒的几个小子都在她的带动下变得格外好学。 等下回圣人考校皇孙们的学问,说不准会大大地嘉奖他们! 在这么多的好处面前,三娘是个女孩儿这点小事便不值一提了。 三娘她们潜心读书到三月下旬,百孙院来了个新先生。 这人非常年轻,乃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叫颜真卿。 按照大唐的诠选规定,新科进士得观察一两年才能正式授官,距离他拥有正式官职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在等候选官的期间,新科进士们可以各展所长,游走于众多达官贵人之间充分展现自己的才华。 这一阶段就是拼人脉了,接下来你能去什么样的职位取决于你能挤进哪个圈子。 别人可能要苦恼怎么打进新的社交圈,颜真卿则没有这个烦恼,他虽然自幼丧父,但他祖父家、他外祖家都是官宦世家,伯父以及舅父与贺知章等人都是至交好友,可以说是从出生起就已经待在这个交际圈中。 颜真卿自幼聪敏好学,才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甲科,无论文章还是书法都已经在士林声名鹊起。 这不,才刚考中进士前来东都叩谢皇恩,李隆基就听人说起了他那手难得的好字。 李隆基当场让他露了一手,最终安排他这段时间留在洛阳教皇孙们习字。 没办法,颜真卿那手字写得太端庄方正了,李隆基觉得合该让他家孙辈好好研习。 三娘早上遛弯的时候就听贺知章提起过颜真卿,说颜真卿博学多才,又写得一手好字,她平时有什么不懂的只管请教他就好。 贺知章还给她讲了颜真卿写的《劝学诗》,就是那首有名的“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三娘听后对颜真卿非常钦佩。 这人生来便很聪明,读书竟还这般勤勉,难怪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 因为提前在贺知章那儿了解过颜真卿,所以三娘便分外期待这么一位新先生的到来。 于是在颜真卿抵达百孙院之前,三娘还现学现卖地给李俅他们介绍起这位新先生—— 没错,就是他,就是那个夜半三更起来读书的人(三更灯火五更鸡)! 第42章 颜真卿过来的时候, 听到的恰好就是三娘正摇头晃脑给皇孙们背《劝学诗》。 更听到了三娘后面给皇孙们强调的“是他,是他,就是他”“大半夜起来偷偷读书的人就是他”。 颜真卿:“……” 颜真卿还真没想过自己还没正式被授官, 就得前来教导皇孙们习字,更没想到皇孙堆里还有个这般活泼的女娃娃。不过他在过来上岗前也听前辈提了个醒,说是圣人还让两个神童陪皇孙们读书, 倒不至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三娘本来还兴致勃勃地跟小伙伴们分享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讲着讲着突然发现有点不对—— 怎地大家都这么安静,而且还齐齐看向她背后? 三娘警觉地往后看去,只见身着春衫的年轻士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 对方瞧着约莫才二十五六岁, 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姿仪秀美, 眉目清朗,通身透着股远超于年龄的沉着。 “先生!” 三娘一下子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麻溜喊起人来。 脸上还很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她刚才算是背后说人, 且被本人听个正着! 颜真卿祖上出过不少显赫的能人,最早能追溯到孔子爱徒颜回。他本人也是读《颜氏家训》长大的, 为人再守礼不过, 见三娘面有赧色便笑着让她坐回原位去听讲。 见座中都是小孩儿,颜真卿也没上来就给他们讲什么结构与笔法,而是就着《劝学诗》给他们讲起些书法家的小故事来。 书法这东西,除了靠天赋,最重要的得是勤奋。 比如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名扬天下前也曾经写废了几万支笔。 据传智永禅师还把写废的笔收集起来立了个坟头, 上书“退笔冢”三个字,以此纪念陪他度过漫长岁月的心爱笔头。 这还是远的, 京师近些年还出了个书画皆绝妙的郑虔,他少年时因为家贫买不起纸, 只能客居慈恩寺,每天取寺中那些大柿子树落下的红叶来练字,勤勤恳恳地把每片叶子都学了个遍。 可见想在书法方面连出点成就来,不下苦功夫是不行的。 三娘听得十分认真,不仅记下这些名家事迹准备回家勉励自家八叔以及兄弟姐妹,还对自己还没去过的慈恩寺心向神往。 原来慈恩寺不仅有可以题诗的大雁塔,还有很多柿子树! 李俅对此也很感兴趣,凑到三娘边上兴致盎然地讨论起来:“你说慈恩寺那边的柿子甜吗?” 三娘道:“我没尝过,不知道甜不甜。”她是个很有探究精神的孩子,当场开始安排起入秋后的行程来,“等秋天我们要是回了长安,我央八叔带我去尝尝。要是甜的话,我多摘几个带给你们吃。” 李俅道:“等回了长安我也要去!我要是去得比你早,那就换我带给你吃。”他兴冲冲邀约,“当然啦,最好是能一起去,这样我们可以直接吃现摘的!” 三娘点着头答应:“好!” 两个小豆丁仗着他们的位置比较靠后,堂而皇之地凑一起嘀嘀咕咕,而且话题已经离书法十万八千里。 李俨频频提醒无果,以至于他俩最终喜提新先生给他们留的双倍功课。 对此,颜真卿也颇觉无奈。 一开始,他是真的想当个对学生和颜悦色的好老师…… 最后实在是没忍住罚了人。 李俅本来就不喜欢习字,颜真卿走后他就对着双倍功课欲哭无泪。 李俨道:“我给你提了醒的。”是李俅自己聊到兴头上,连颜真卿走到身边都没发现。 李俅很有些郁闷,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对老师还是有种天然的敬畏,哪怕是出身皇室的李俅也一样,只能皱着一张小脸算自己要写多少张大字。 三娘也有点郁闷,她还是第一次挨先生罚,虽然罚得不重,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 以前她和李俅课堂上偶尔交头接耳说小话,先生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是一方面觉得他们还小不必太严格、一方面也碍于皇孙们身份不想管。 还得是性格较真的颜真卿才会正儿八经地罚他们。 郭幼明过来接三娘回去时就注意到她情绪不高,不由关心地追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跟八叔讲讲,八叔帮你出头!” 三娘道:“没人欺负我。”她怏怏不乐地跟郭幼明说起他们说小话被颜真卿逮个正着的事,最后才说出自己情绪低落的原因,“先生会不会不喜欢我?” 她今天做了好多不对的事! 郭幼明伸手把三娘抱了起来,哄道:“怎么可能?他肯定会喜欢你。” 见三娘不太信,他还给三娘分析起来,说是长辈对看重的后辈才会分外严格,要是对你一点期望都没有,肯定不会管你的!只有希望你改好的老师才会罚你。 三娘本身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听郭幼明这么一开导便又支棱起来了。她立刻催促郭幼明走快些,她要回去写功课,一定要写得又整齐又漂亮,以挽回自己在新先生心里的形象。 她可乖可乖了! 郭幼明没办法,只得任劳任怨地加快脚步把她带回家。 三娘回到家后便一笔一划地习字,老老实实把颜真卿给她的双倍功课全写完了。 第二天一早,三娘还和贺知章说起此事,再次表达对新先生可能不喜欢自己的担忧。 贺知章都七十多岁了,鲜少有这种怀疑别人不喜自己的担忧。他笑着说道:“我当年与他父亲倒是有些交情,要不要我帮你与他说说?” 三娘思索片刻,摇着小脑袋说道:“我改好了,先生应当就不恼我了!”她还表示自己要向智永禅师他们学习,努力写坏很多很多笔。 贺知章颔首说道:“清臣他说得没错,想要练出一手好字确实得勤勉些才行。” 三娘表达完自己加练的决心,又好奇地询问贺知章这个在长安当了几十年官的权威人士:“慈恩寺的柿子甜吗?” 贺知章乐道:“我也没尝过,等回了长安我们一起去尝尝,到时候我约上郑趋庭带你们去写写红叶。” 趋庭便是郑虔的字。 这些年同在京师为官,贺知章和郑虔也是认识的。 姑且不论熟不熟,见了面总能聊上几句。何况郑虔可是以书画闻名的读书人,贺知章想约出来可太容易了。 三娘没想到贺知章还认得颜真卿上课给她们举例的郑虔本人,当即和贺知章定下慈恩寺尝柿子之约。 见三娘一眨眼又恢复了往常的精神奕奕,贺知章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最喜欢的就是三娘这样的小孩儿,每每瞧见她们活泼可爱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 等到颜真卿再来给她们上习字课,三娘第一时间跑过去把自己的练字成果拿给颜真卿。 她不仅练完了颜真卿罚她写的功课,还自己加练了不少! 颜真卿见她这般用功,自是不会再计较她早前的些许过错。他说道:“听闻你从去年起便跟着贺监习字,我怕是没什么可指点你的。” 这时候的颜真卿才二十出头,书法虽隐隐有了“颜体”的雏形,却远还没有真正自成一家。他对贺知章、张旭他们这些前辈是十分敬佩的,近来一直打算抽空去拜访他们。 颜真卿那日上完课后又听说了不少关于三娘这位郭家小神童的事,早已从旁人口中知晓三娘跟着贺知章学书法的事。 三娘认真回道:“贺学士说您可厉害了,让我多听您的教导!” 颜真卿笑了笑,看过三娘的功课后便一丝不苟地检查起李俨他们的练习情况,当起她们的临时先生来可谓是相当尽职尽责了。 李俨他们经颜真卿挨个指点过去,对这位新先生亦是心悦诚服。 到习字课上完了,他们还在三娘带领下围着颜真卿不让他走,力邀他多讲讲书法名家的故事。 比如王羲之那么喜欢养大鹅,会不会曾经被鹅追着啄? 听到被大鹅啄,众小孩竟都心有戚戚焉。 小孩子到了四五岁就爱遍地撒野,见猫撵猫、见狗撵狗,而不幸的是,大唐人爱学王羲之养大鹅。 瞧瞧咱这大鹅,羽毛特别白,战斗力还特别强,完全符合咱大唐人的特质对吧?所以身为大唐人,你家里不养几只大鹅都不好意思出去和人打招呼。 在座的这些小朋友无一例外,全都曾在人生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段去撵过大鹅。 接着便度过了难忘的被鹅追着啄屁股的一天。 王羲之,传说中大书法家,家里养了那么大一群鹅,到底有何妙法不被鹅啄? 好佩服哦! 颜真卿:? 小孩子的奇思妙想,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颜真卿只能尽力给小朋友们找了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可能因为他养鹅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平时只会好好坐在岸边观鹅,不会跑去撵鹅吧。” 三娘立刻点着头赞同颜真卿的话:“我后来不撵它们,它们确实不追着啄我了!” 颜真卿:“……” 所以你一个女孩子也去撵过鹅吗?! 第43章 孩子皮这种事, 一般和性别没多大关系,兴许与家中氛围关系更大。 三娘一生下来,上头已经有长兄长姐, 阿娘大多时候都盯着兄姊们管束,对她便宽纵许多,想着长兄长姐也能帮忙教导底下的弟妹。 一开始确实也是如此, 三娘到她祖父致仕前都是乖巧听话的奶娃娃,每天跟着长兄长姐识字背诗。 后来,后来她祖父致仕了,一家人搬到常乐坊定居, 偶尔回郑县老家祭祖兼小住。 家里人多了, 愿意带她玩的人也多了,她性子慢慢就野了, 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 却也每天跟着她八叔乐颠颠地跑跑跳跳,男孩儿喜欢玩的东西她一样不落全玩了个遍。 去年清明回老家祭拜祖宗那会儿, 她还要学人点爆竹。她那小短腿跑不快, 是她八叔等她点火后抱着她撒丫子狂奔的,害得她八叔挨了她祖父一顿削。 叔侄俩当着郭家祖父的面诚恳认错,实际上觉得特别好玩,下次还想玩。 所以说三娘敢跑去撵大白鹅,很难不说是家里人惯出来的。 三娘见颜真卿一脸震惊,便给颜真卿讲述她八叔当初挺身而出英勇保护她的光辉事迹。 她八叔屁股上还有鹅叨出来的疤呢! 她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八叔为她承受了太多! 说起来她们郑县山好水好土地肥沃, 大鹅确实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王羲之见了一定喜欢! 颜真卿道:“可惜右军没到过长安, 也没去过你们郑县。” 三娘不由追问:“他为什么不来呢?” 在她心里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长安啦,其次就是洛阳。哪怕她没去过别的地方, 却也觉得别处肯定比不得长安的,毕竟长安可是大唐国都! 颜真卿给她们讲起了王羲之生活的时代,他不是大唐人,而是东晋人,距离他们有三四百年那么远。 那时候西晋因为内忧外患而动乱不断,以至于中原士族不得不举家南逃,史称“衣冠南渡”。 比如王羲之他们便是出身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家中在两晋交替之际仓惶迁往江南定居。如今江南文教昌盛,一定程度上当年那次“衣冠南渡”的影响。 只是对于那次“衣冠南渡”的亲历者而言,那无疑是极其屈辱的遭遇。 中原大地落入胡人之手,中原百姓沦为胡人治下猪狗。高高在上的世家后裔不得不携家带口宛如丧家之犬般逃往南方,即便南渡后依然锦衣华服享无边富贵,胸中的志气也已磨灭了大半。 所以在南渡的最初那几十年,许多人依然心心念念想要北伐,比如祖逖、谢玄、桓温等人都曾率军北上。 哪怕这些力主北伐的人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可兴师北伐、夺回失地始终是贯穿整个东晋的重大议题,期间甚至曾经夺回过洛阳这个昔日的国都。 只可惜那些短暂的胜利终归是梦幻泡影,最终连东晋政权都轰然崩塌。 直至隋唐时期才迎来了真正的南北大一统。 所以王羲之是没有办法到洛阳和长安来的,因为他正是“衣冠南渡”中的一员。他孩童时期便随着家人仓惶南下,老来怕是都不记得琅琊郡是什么模样了。 颜真卿祖上同是琅琊人士,对这一段屈辱历史便比旁人更了解几分,提及当年那五胡乱华的惨祸不免也比旁人多几分愤慨。 李俨等人年纪都不大,还没到读史书的年纪,这会儿听颜真卿说起当年那些个公子王孙南逃江南、龟缩一隅,只觉那些个胡人着实可恶,那些个无能皇帝以及昏官庸吏也着实可恶,竟连自己的国都都守不住,叫胡人占走了整个中原! 那可是国都啊! 试想一下,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连长安都回不得了,那该是何等的屈辱与不甘? 真是太气人了! 李俅当即激动地嚷嚷起来:“我们大唐绝不会如此窝囊,真要有那么一天,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长安!” 其他小孩虽比他内敛许多,却也都是这么个想法。他们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若是长安被人占了去,他们必不可能像东晋那些皇室子弟、世家大族那样举家逃亡。 他们绝对不会丢下长安! 只李泌静默不语。 颜真卿讲的是两晋之事,实则大唐未必没有这样的忧患。 当今圣上重用了不少胡人,放任他们镇守一方、拥兵自重,且还将大量外族迁至重要城镇周围,予以轻税薄赋的优待。这些人看似是民,实际上是兵,只是不需要朝廷给军饷,战事一起他们便能跨马上阵。 这类胡人将领与外族军队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还不花朝廷的钱,用起来可不就分外顺手吗? 这便是有名的“城傍”制度。 更要命的是,开元年间朝中兵制便已经开始转向募兵制。 当初萧嵩这位徐国公就曾作为募兵制的重要执行者,二话不说便把宿卫京兆的府兵统统换成了募兵。 相比于常年为兵役所困的府兵,这些招募来的士兵个个精神面貌良好,瞧着比府兵精悍百倍。 李隆基对此非常满意,是以萧嵩后来一直官运亨通。 募兵制的“募”字代表着服兵役不再是义务,而是一种职业,应募去当兵可以拿田拿地拿好处,还能把妻儿都接到当地安家。 这本来是吸纳失地流民、稳定各地局势的绝佳办法,可惜开元年间还在边关沿线大力推行节度使制度,且还时常选择胡人来担任节度使。 这些重金招募来的士兵全都由节度使管辖,他们长久定居在节度使治下,驻军与节度使的关系恐怕会日渐加深。 这种情况下,再来一次五胡乱华有何难? 倘若中原真出了动乱,兴许比五胡乱华时期更可笑也更可怜:胡人手中的兵力甚至还是朝廷亲自送给他们的。 这些隐患李泌与张九龄私底下也曾讨论过,张九龄提议复置十道采访使,便是想摸清地方情况后设法动一动土地问题,哪怕不能把已经名存实亡的均田制掰回来,也不能坐视他们大唐的根基继续烂下去。 屯田也不止边关能屯,人不能全往节度使手里送,总要留点人戍守中原的不是吗? 只是上一个动土地问题的宇文融只当了百日宰相,张九龄又能在相位上坚持多久? 若是中原当真生了动乱,纵是公子王孙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李泌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诸多思绪。 三娘不像李泌那么了解时局,听了满脑子的“衣冠南渡”,只觉旁人嘴里的“魏晋风流”也不那么风流了。 她一直到回到家,还在为颜真卿讲的那段过往郁闷。 郭家祖父听三娘复述了那些内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抬手摸着三娘的脑袋说道:“你们遇到个好先生了。”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颜真卿果是个实诚人,圣人叫他教皇孙们习字,他竟能讲到衣冠南渡去,还讲得皇孙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也不知这么个愣头青能在朝中混出什么名堂来。 三娘听她祖父这般夸赞颜真卿,也觉与有荣焉。她喜滋滋地说道:“对的!先生他可好了!” 她边说边挪得离她祖父更近一些,连比带划地给她祖父讲颜真卿书法多么了得,每次颜真卿亲自演示她都舍不得挪开眼。 郭家祖父虽有些疑心是不是颜真卿年纪轻且长得俊才这般吸引自家孙女,但还是对三娘的习字大业予以大力支持,承诺要为她购置洛阳最好的新纸。 三娘闻言积极提议:“我们在家中种柿子树怎么样?”她又把郑虔拿柿子叶苦练书法的事讲给郭家祖父听,柿子叶可以练字,柿子还可以吃,种柿子最棒了! 对于自家宝贝孙女的要求,郭家祖父一概应好:“好好,种柿子树。回长安后马上栽下去,等我们晗娘出嫁的时候肯定已经能结柿子了,正好可以保佑我们晗娘事事如意。” 三娘听后不由又鼓起脸颊,不高兴地哼道:“阿翁为什么总想我出嫁?我不想嫁到别人家去!” 郭家祖父被她的天真傻气逗笑了,抬手揉着她脑袋说道:“男婚女嫁是人人都有这么一遭的事儿,你不想嫁到别人家去,难道还想招赘不成?那些甘心入赘的家伙个顶个没出息,如何配得上我们家聪慧又伶俐的晗娘?” 三娘倔强道:“我不想离开阿翁。” 郭家祖父道:“傻孩子,阿翁也不想离开你,可阿翁老了。等以后阿翁不在了,兴许就只有你爷娘和你兄姊他们能维护你一二了,不看着你挑个好夫婿阿翁如何能放心闭眼?” 三娘不乐意听这种话,拉着她祖父的手笃定地道:“阿翁肯定会长命百岁!” 郭家祖父道:“好好好,阿翁长命百岁,一直护着我们晗娘。以后我们晗娘相中了哪个好男儿就嫁他,相不中便不嫁,绝不委屈了自己。” 三娘听后终于高兴起来,又与郭家祖父说起自己已经熟读的《食疗本草》,写这书的孟诜活到了九十三,她祖父须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行! 郭家祖父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当真觉得自己应当是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他这人没有特别大能耐,但绝对称得上是儿孙满堂,光儿子就有八个,家中甚至还有个侍妾在待产,可以想象出将来他们郭家会是何等的枝繁叶茂。 就算不看整个郭家只看郭子仪夫妻俩,那也已经生育了好些个儿女。有这么多人看顾着,难道还不能叫自家孩子随自己心意过活? 三娘想怎么样都随她! 第44章 许是春末夏初还有一点余寒, 又或者是白天听了段衣冠南渡的惨痛往事,当晚李俨竟是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他陆续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有些很清晰, 有些又很陌生,以至于他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第二日李俨没能去上课。 几个一起读书的学龄小孩都挺担心的,上课有些心不在焉, 讲课的先生知晓他们都牵挂着李俨,早早把课讲完放他们去探病。 三娘也跟着李俅他们去看望李俨。 李俨一直皱着眉,看起来仿佛很不安宁。正巧宫中指派了太医过来给他看诊,三娘她们没法凑到近前去, 只能乖乖等在一旁。 直至太医退到一旁商量开什么药好, 三娘她们才能围到榻前关心李俨。 三娘偶尔也会看她阿娘照顾生病的兄姊,见李俨脸颊泛红, 不由学她阿娘伸出手去探李俨脑门。 好烫! 有三娘领了头, 李俅他们也有样学样地去摸李俨脑壳。 察觉李俨烧得厉害,李俅担心地说道:“怎么办?” 三娘认真想了想, 对李俅他们说道:“有太医在, 应该很快能对症下药。”她一脸笃定地宽慰小伙伴们,“不会有事的,兴许只是要长高了,或者要换牙了。” 这都是以前兄姊生病时她阿娘说来宽慰她的话,她有样学样地搬过来安抚自己的小伙伴们。 听三娘说得有理有据,小萝卜头们才没那么忧心忡忡了。他们都很喜欢李俨这个长兄, 因为只要他们开了口,他一般就会陪他们玩或者满足他们的要求, 脾气好得不得了。 三娘自己心里却有些没底,忍不住又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伸手去摸李俨脑门, 想看看李俨有没有好一点。 她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结果一摸上去竟发现刚才那种烫人的感觉退了大半。 李俨缓缓睁开了眼。 他小小的眉头依然紧锁,仿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梦是醒。 三娘见他转醒,惊喜地收回手,拔腿去叫太医过来给李俨看诊。 刚才两位太医轮流诊过脉,也问过起居情况,都有些拿不准该怎么治,这会儿听三娘说李俨醒了,脑门也不烫了,忙过去又轮番给李俨看诊。 察觉李俨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不再像昏迷时那般紊乱,两位太医都暗自松了口气。小儿病是最难治的,尤其刚才李俨还一直醒不来,他们只能从宫人嘴里询问相关情况,更是不知从何下手好。 幸亏皇孙及时醒了! 两位太医很快商量出给李俨用什么方子。 几个小萝卜头等太医们退下去备药,才围拢到李俨身边七嘴八舌地追问:“好些了么?怎么突然病倒了?”“是不是昨晚点灯看书累着了?”“什么?你居然还背着我们偷偷读书?” 李俨被他们吵得脑仁有点疼,听李俅揭穿他夜里背着别人看书的事脸上不免又臊红起来。他也才七八岁大,正是好胜心最强的年纪,每日与三娘、李泌两人一起读书,不免就想追赶他们的脚步。 尤其是听三娘时常和李泌讨论问题,他更是迫切地想参与进去。 兴许真的是他太急切了,以至于差点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想到自己这次病倒让这么多人担心,李俨更不好意思了,对李俅他们说道:“你们不用上课吗?” 李俅道:“先生见我们记挂着你,提前放我们过来了。” 李俨道:“哪能因为我……” 三娘见他才醒来又要履行兄长的责任、对李俅他们谆谆教诲,忍不住伸手把他摁回枕头上去。她这大半年来勤加锻炼,人不大,力气却不小,竟是轻轻松松就把比她大两岁的李俨给摁住了。 三娘说道:“你病还没好,得多躺一会。” 李俅点头应是:“没错,哥你好好躺着。” 三娘从边上拿起本《道德经》塞给李俅,让李俅给他哥念今天先生讲的部分。 李俅嘟囔:“为什么是我念?” 他最不爱念书了! 三娘道:“我们散学时不是答应了先生,说下次上课前会把这段背熟的吗?你正好可以边给你哥念边背,不然先生抽背到你怎么办?” 对于自己这群小伙伴的秉性,三娘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可太清楚哪个爱偷奸耍滑、哪个爱偷偷上进了。 要是不把李俅安排起来,他自己一准不会背! 三娘给李俅掰扯起来:“既然答应了先生,那肯定是要做到的,不然下次先生哪里还愿意信我们?” 李俅觉得还挺有道理,乖乖翻开书给李俨读了起来。 其他小萝卜头也围坐到一块,准备跟着一起完成背诵任务。 这次保证的事做到了,下次说不准还能提前散学呢! 《道德经》在大唐的地位可以追溯到唐高祖时期,当年唐高祖自称李唐乃是老子血脉,所以明文规定在大唐明“老先,次孔,末后释宗”。 无奈民间崇信佛教的人更多,佛道论衡更是道家屡屡落败。 到了唐高宗那会儿,李唐皇室认为咱老祖宗不能这么没面子,索性直接把老子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并把《道德经》列为科举必读教材之一。 你信不信道没关系,《道德经》你必须得读,不然你就没法考科举! 由于武周时期一度废了老子的皇帝尊号、将《道德经》踢出科举范围,李隆基在开元年间又花大力气把它给抬起来了,甚至还亲自为《道德经》作注颁行天下,要求各地官员和读书人都必须认真熟读。 所以在大唐捧着本《道德经》的人不一定是潜心向道,更可能是个勤勤恳恳的科举考生为了考取官员编制含泪苦读。 三娘她们在学的《道德经》就是李隆基作注版本,不过就她们这个年龄也体会不了里头那些玄之又玄的说法,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熟读而已。 死记硬背,说的就是她们没错了! 太子李瑛过来探望生病的儿子时,还没进门便听到朗朗读书声。 他脚步微顿,忍不住立在门外多听了一会。 太子李瑛出生的时候李隆基还没登基,从他有记忆起府中的气氛总是紧绷不已。那时候他也曾与几个兄弟相聚读书,关系十分要好。 如今他们父皇为他们添了几十个兄弟姐妹,还把他们这些成年皇子都安排在十王宅共住、期盼他们能互敬互爱,可惜手足之间的感情反而亲近不起来了。 如今算下来也只有当年在父皇没登基前出生的弟妹们愿意与他亲近,旁的弟弟妹妹哪会真心把他这个太子当成兄长?还有人私下嘲笑他母妃的出身,说她当初不过是个歌伎而已。 太子李瑛等屋里的读书声告一段落,才迈步走了进去。 三娘几人见到太子李瑛都起身朝他见礼。 太子李瑛见李俨也想起来行礼问好,快步上前把他摁了回去,说道:“你且好好歇着,课业慢慢学就好,不可操之过急。” 这已经是李俨第二次被摁回床上了,事实上躺了这么久,他真的挺想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的。不过三娘和阿耶都是好意,他便乖乖躺了回去。 事实上李俨在看到他阿耶的时候,脑海里一些画面突然就清晰起来。 那是他昨晚那场漫长的噩梦里的一部分,他不能窥见梦中那些事情的全貌,醒来时甚至都记不住自己都看到过什么。 可就在见到他阿耶的那一刹那,梦中诸事一下子又涌入他脑海,那荒谬又真实的一切令他瞬间头痛欲裂。 太子李瑛见李俨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忙转身要命人把太医唤来。 李俨却用力抓住他阿耶的手,仿佛害怕他阿耶会转身离开。 太子李瑛见状坐到塌边关切询问:“还是很难受?” 李俨理不清脑中混乱的一切,他今年才刚满八岁,哪里能消化得了那些令他极度难过又极度害怕的事情。 ……他梦见阿耶死了。 ……是皇祖父下的令。 谁都不会想到,他皇祖父这样一位盛世帝王竟做出一日杀三子的事来! 李俨想告诉自己梦都是假的,可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他哪怕不能感同身受地体会梦中那个“自己”所经历的那些事,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那会成真怎么办”。 整个大唐似乎从他皇祖父一日杀三子起,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和弟弟们都没有死,被皇祖父交由大伯父抚养长大,可大唐却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至于怎么个乱法,李俨一时回想不起来,只记得他们如同颜真卿所说的那样抛下长安狼狈外逃。 他们嘲笑两晋世家“衣冠南渡”,结果自己也没守住长安。 李俨忍着头疼努力回想更多细节,最终只想起他皇祖父在武惠妃死后看上了一个女人,想方设法将她迎进宫立为贵妃。这本不算什么稀奇事,可那个女人是他十八叔的妻子! 皇祖父夺了亲儿子的妻子! 他皇祖父真的会做这样的荒唐事吗? 李俨想到李隆基对他十八叔的钟爱,越发觉得这梦实在太荒谬了。 他们大唐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他们皇祖父又怎么会糊涂到那种地步? 要知道武惠妃宠冠后宫这么多年,她的儿女也最得皇祖父喜爱。一开始武惠妃夭折了两个孩子,皇祖父担心他们十八叔也养不活,还曾特意把他送到宁王府上抚养长大。 后来他们这位十八叔回宫后被封为寿王,皇祖父对他爱重无比,几乎越过了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皇子。 所以皇祖父怎么会抢十八叔的王妃当自己贵妃? 日后他与十八叔父子该如何相见? 李俨越想越觉得病中之梦毫无道理,便没有向太子李瑛提起,只说自己已经没什么事了。 还让三娘她们不必一直陪着他,他好好歇息一晚应该就能恢复过来。 太子李瑛目光温煦地看向三娘她们,点头应和道:“对,你们先回去吧,过两天你们就能一起读书了。” 三娘听话地与李俅他们一同退下。 第45章 换季时气温变化大, 小孩子难免会生病,李俨只是起了个头,其他小孩儿也轮番病了几次。 李俨本来还怀着疑虑, 去探病时试探了几轮,很快得知他们要么是没做梦要么是梦得千奇百怪。 比如李俅说他梦见自己住在金屋里,里头所有东西全是金子做的, 连毛笔的笔杆子瞧着都金灿灿。 李俅不信是真金,忍不住拿起来咬上一口试试看,结果好家伙,牙掉了。 醒来后他牙真掉了。 这厮没心没肺地把乳牙洗洗干净, 揣怀里给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第一次掉的牙, 最后还是李俨看不下去哄他把那颗小乳牙抛到屋顶上去。 按照许多人的淳朴想法,下牙换了以后要把它抛得高高的, 新牙才能快快长出来。这习俗不知何时开始出现, 也不知从何地开始推广,反正很多长辈都爱这么哄孩子, 李俨便也这么哄弟弟。 众人听后对这一仪式都感兴趣, 决定趁着课余空档齐齐帮李俅把乳牙送上高高的屋顶。三娘看了一圈众人的身高,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当天来给他们上习字课的颜真卿身上。 就是你啦,我们的书法老师! 三娘凑到李俅耳边和他嘀嘀咕咕了几句。 李俅听完以后一脸“我知道啦”的表情。 于是没等颜真卿反应过来,李俅已经欢快地蹦到他面前,开开心心地捧着自己心爱的乳牙祈求道:“先生能帮我把牙扔到屋顶上去吗?” 颜真卿:????? 面对一群小娃娃满含期盼的目光,颜真卿只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一重任。 好在大唐读书人外出时能上马弯弓, 聚会时也会投壶取乐,扔东西的准头还是可以的, 他很快以一个相当优美的弧度把李俅掉落的乳牙扔上屋顶,全程仪态端方, 丝毫不失君子风度。 不愧是字写得特别好的先生,扔牙都扔得格外潇洒! 小萝卜头们油然生出种莫名的崇拜来,纷纷表示等自己的牙掉了也要请颜真卿帮忙扔。 颜真卿:“……” 从未想过的离奇差使增加了。 更妙的是,这群皇孙里头日后说不准会出个皇帝,只要颜真卿一直这么扔下去,他将来就是给未来皇帝扔过牙的三朝老臣了。 说不准日后能得皇帝御笔亲题赐个“大唐牙仙”之类的匾额。 那情景可真是,不敢想,不敢想! 始作俑者三娘事了拂衣去,丝毫没有祸害了自家先生的罪恶感。 大伙参与完李俅的扔牙仪式,带着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兴奋劲乖乖回到屋中习字去了。 三娘注意到李俨没往回走,独自立在不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竟是血色尽失。她不由走过去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李俨手指颤了颤,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先对三娘摇摇头,叫她莫要声张。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病了。 只是在看到颜真卿被大家簇拥着说说笑笑的时候,他脑中竟是涌现许多关于颜真卿的画面。 梦中那场几乎倾覆大唐的动乱中,颜真卿从兄颜杲卿曾传檄平叛、奋力抗击叛军,结果父子几人皆被贼首安禄山削去四肢、节解而亡。后来颜真卿托人帮忙搜寻亲人尸首,却只寻到侄子颜季明的头骨。 颜真卿悲愤欲绝地提笔写下《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那篇祭文字字泣血、沉痛彻骨,见者无不郁愤难当。 李俨紧握双拳。 这一切为何会这般真切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安禄山是谁? 他从未听说过这么个人。 事实上李俨连颜杲卿都没听说过,根本不知道颜真卿有这么一位从兄,更不知道颜杲卿是否有个叫颜季明的儿子。 兴许颜季明眼下都还没出生。 李俨脸上血色回归了大半,看起来已经与平时无异。他定了定神,低声询问三娘:“阿晗你可知道颜先生有没有一个叫颜杲卿的从兄?” 三娘微愣,没想到李俨突然问起这么一个人。她回想了一下,说道:“我没听先生他们提起过,你想知道的话我帮你问问。” 不过她对李俨突如其来的好奇还是有点疑惑,忍不住追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李俨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和三娘说。 三娘是个很知道体贴别人的小孩儿,见李俨这般情态便没再追问,当场打包票道:“我这就去帮你问问先生。” 没等李俨阻拦,三娘已经迈开腿径直跑向颜真卿,直接询问他家中是否有个叫颜杲卿的从兄。 这本就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颜真卿听后点头说道:“对,我确实有这么个从兄。” 提起这位从兄,颜真卿语气颇为亲近。 他们祖父去得早,是以他们的伯父与父亲都是在舅父家长大的,后来他父亲还娶了殷家表妹当妻子,也就是他的母亲。 等他父亲去世以后,他母亲又带着他们兄弟几人寄居到殷家。 算下来殷家对他们颜家这两代人都有抚育之恩,待他们不可谓不恩深义重。他们在殷家的敦厚家风熏陶下长大成人,与手足亲情自然更为看重,颜真卿平时没少与从兄书信往来。 前年伯父病故,从兄从任地归家守丧,颜真卿正好也拜别外祖家赴京备试,兄弟俩久别重逢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只是蒙祖荫当了小小的录事参军,一个则刚考上进士,应该不怎么引人注目才是。 颜真卿有些奇怪地追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道:“就是突然聊到这事儿,所以来问问您。”她还积极追问颜真卿他从兄名字里的“杲”是哪个杲。 因着三娘平时总会追着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颜真卿不疑有他,提笔把从兄的名讳写给三娘看。 权当是教她多认个字。 杲字取自“如海之深,如日之杲”,《初学记》中便出现过这个字。 三娘一看就懂,杲字上日下木,代表着太阳已经爬到高高的树顶上,意思是天已大亮、处处光明。 她二话不说把颜真卿写的字揣走,跑回去和李俨分享自己直接找本人问来的结果。 颜真卿顺着她跑走的方向望过去,一下子瞧见了还立在原地的李俨。 李俨:“……” 李俨到底还是个小孩儿,不懂怎么藏事儿,骤然与颜真卿这么一对视便泄露了几分心虚。 颜真卿自然把他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偏又想不出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他从兄的名讳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这般一想,颜真卿便没管两个小不点在琢磨什么,转过身看李俅他们习字去了。 三娘做事风风火火,眨眼间就跑回到李俨面前,展开手中的纸给李俨看。 颜真卿刚才是随手拿张纸给三娘写下了他从兄的名字。 梦中颜真卿流传开的那篇《祭侄文》也是他临时起草的,那字乍一看远没有平日的端庄雄浑,细看方能体会到他字里行间难掩的郁怒。 那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字,与颜真卿这时候的字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何况中间兴许还隔了二十余年的时光。 可这个名字是一样的。 若是再看仔细些,这字与他梦中的《祭侄文》也是一脉相承。 李俨手又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本来李俨已经说服自己那就是一场噩梦,可他今天偏偏又记起了那么一篇《祭侄文》,连上头每个字写成什么样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人真的会这么清晰地梦到从没见过的人、从没发生的事吗? 颜先生真的有那么一个从兄。 如果以后当真有个安禄山呢? 三娘察觉李俨还是很不对劲,不由劝道:“你不要逞强,不舒服一定要找太医给你瞧瞧。” 面对三娘真心实意的关心,李俨很想把梦中诸事和盘托出。可三娘年纪比他还小,即便知道了那些事恐怕也无计可施。 说出来恐怕也只是多一个人害怕和苦恼! 李俨说道:“我今晚早些歇息就好。” 三娘叮嘱:“你可不能再熬夜看书的。” 李俨点头应是,心中却依然惶然无助,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可能会叫他们国破家亡的厄运。 如是过了几日,连心大如李俅都察觉了李俨的不对头。 李俅悄然找到三娘,和三娘说起李俨时常心神恍惚的事。 三娘蹙起小眉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自从李俨上次病愈之后,似乎就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直接问他吧,他明显不太愿意说,请太医看诊吧,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李俨脉象没什么毛病,身体应当是康健的。 身体没问题,那应当是心病。 三娘认真思索起李俨近来的异常之处。 很快地,她想起最近不管谁病倒,李俨去探望时总忍不住问他们有没有做梦。 难道是李俨病中做了很不好的梦,叫那噩梦给魇着了,以至于他过了这么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三娘把自己分析出来的结果讲给李俅听。 李俅按照三娘的剖析一回忆,也想起了这么一桩事。 那该怎么开导他才好呢? 两个小豆丁偷偷摸摸蹲在花圃边上,脑壳对脑壳地冥思苦想起来,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苦恼表情。 李泌经过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他们,忍不住蹲到他们中间问:“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三娘瞧见李泌后两眼一亮,把他们正在苦恼的事给李泌讲了。 小伙伴郁结在心,她们好担心的! 三娘还将自己的猜测说给李泌听。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噩梦,竟能叫李俨心神不宁这么久。 李泌听得微讶。 没想到三娘居然能从那么点细枝末节分析出李俨的心结所在。 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改日避开其他人单独约他到外面去,看看他愿不愿意私下讲给我们听。但他给我们讲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得保证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对旁人提起。你们可做得到?” 三娘一口应下。 李俅也连连点头,感觉有她们两个聪明人帮忙开解,他哥应当肯定很快就忘记那劳什子噩梦了! 第46章 不管是百孙院还是郭家, 都免不了有旁人在,最后他们把说话的地点约在李泌住处。 李泌从小研读黄老、庄列之学,住处瞧着比别处清冷许多, 走进去没多少生活气息,只桌上摊开的数卷书显示出有他这么个人住在里头。 三娘住得近,常过来与李泌一起读书, 对他这边的陈设一点都不陌生。 她坐下好奇地看起了李泌写在书上的批注。 李俨兄弟俩过来时,瞧见的便是李泌坐在一旁煮茶,三娘捧着卷书在细读,画面瞧着静谧又和谐。 李俨顿住脚步。 李泌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起身迎他们入座, 吩咐仆从都退到外面去守着。 三娘也把手头的书放下了。 四人相对而坐。 李俅向来是憋不住话的,一坐定便和李俨说明来意:“哥你最近不对劲, 我们都看出来了。” 李俨目光从他们三人面上扫过, 看到了李俅的急切、三娘的关心以及李泌的……冷淡和冷静。 李泌七岁就因通晓《易象》入宫面圣、以巧妙的应答得了神童出身,偏偏对谁都不甚热切, 仿佛天生便游离于俗世之外。他年纪分明只比他们稍长几岁, 却被宰相张九龄称呼为“小友”,足见他天资到底有多高。 若不是弟弟和三娘开口,李泌应该不会腾出自己住处来安排这次聚会吧? 本来李俨辗转反侧将近半个月了,心中始终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却莫名把小小的背脊挺直了。他兴许没有李泌这样的好天资,可老天让他早早预见那些还未发生的惨祸, 是不是也对他有所期望? 三娘察觉李俨的转变,也跟着坐直了身体, 与她们三人提前商量好的话讲给李俨听。 今天他们在这里说的话,除了天知地知, 只他们四人知晓,再也不会入旁人之耳。如果是很为难的事,可以说出来让他们一起想办法;如果是很难过的事,他们也可以为他分担一点儿,兴许只要说出来就会好多了呢? 李俨对上三娘乌亮的眼睛,知道她肯定会说到做到,李泌与他弟弟也肯定会信守承诺。 他想到这些天的辗转难眠、想到那一次次凭借自己很难改变的灾祸,终归还是动摇了。 李俨捧起自己面前的茶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温暖了他的喉管与整个胸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困扰他多日的那些“梦境”。 若是把这些梦境排个先后顺序,最先发生的应该是“一日杀三子”,接着发生的会是“父夺子妻”,最终大唐迎来的便是那场巨大的劫难。 更多的他暂且还记不起来。 可以推断出来的是倘若前面两桩荒唐事当真发生了,后面会出现那么可怕的动乱便不足为奇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现在的问题在于前面两桩事都还没发生,他们无从知晓这个“梦境”的真假。 李泌耐心听着李俨的讲述,没有第一时间发表看法。 三娘也听得很认真,没有把李俨的话当成儿戏。她等李俨讲完了,还思量许久才说道:“你都梦见了,应当把它当成一种警示才是。” 李俨抬眸看向三娘:“你不觉得是我想多了吗?” 三娘说道:“贺学士曾教过我,做事应当像下棋那样提前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我们只有把各种糟糕情况都想明白了,才不至于落入被动局面。” 贺知章闲暇时偶尔会邀她下棋,随口教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虽贺知章只是不经意地提及那么几句,三娘还是全都记得牢牢的。 李俨微愣,回忆起自己学棋的经历。 下棋似乎真的是这样的,你每走一步就该想得清清楚楚:下一步对方会怎么走?对手可能会借由哪些位置困住自己的棋?只有确定自己的棋都守得住,才能安心去思考怎么落子去蚕食对方的棋。 三娘继续说道:“所以我想,既然知道了有这种可能性,那就把它当成真的来对待不就好了?” 李泌转头看向三娘,她年纪分明还这么小,说话做事却都极有章法,眼神更是澄明通彻,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种由衷的信服来。 这样的小孩怕是几百年都挑不出一个来。 李俨也被三娘说服了,只是他还是没什么好主意,忍不住追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这可把三娘难住了,她平时主意挺多,可都是在琢磨该怎么玩耍,哪里知晓该怎么应对这种局面。 事实上李俨梦中那些惨祸令她既震惊又不解。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们圣人明明待人挺和气的,怎地会做出“一日杀三子”那种事? 接着她又想到那个犯了错后被李隆基亲自下令杖杀的侏儒。 皇帝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的态度吗?喜欢时便捧在手心爱若珍宝,不喜欢时便随意往地上一摔,哪怕摔他个七零八落也毫不惋惜。 三娘也拿不出特别好的主意来。 她只觉得如果可以还是不要到旁人的掌心去为好。 不管对方是皇帝也好、是王侯公卿也罢,想法和做法肯定都是差不多的。 可太子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根本就无从选择。 那是一个险隘重重的困局,而太子早就身在局中了。 三娘转头看向李泌,嘴里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李泌已经把李俨所说的梦境消化了大半。 即使是听闻了那般荒诞而可怕的“未来”,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太大的起伏。 许多东西他们推演时已能推断出个大概,区别只在于李俨梦见的乱局来得更快更急,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如果按照三娘的说法把梦当真,那么最先需要解决的危机应当是“一日杀三子”。 李泌道:“人心都有亲疏,圣人亦不能免俗。只要圣人与东宫的关系足够亲厚,便是有人设法离间也不可能成功。可惜太子殿下已经二十多岁,不太适合突然向圣人表现出孺慕之情。”他的目光转到李俨兄弟俩身上,“你们兄弟俩倒是很适合。” 李俨看向弟弟。 李俅从李俨讲出“一日杀三子”起便处于震惊状态,压根没法像三娘和李泌那样迅速反应过来。 这会儿察觉兄长看过来的目光,李俅才终于回过神来,讷讷地追问:“怎么表现?” 其实他们平时见到李隆基的机会没比三娘和李泌多多少,还是今年他们得以跟着御驾巡幸东都,见到李隆基的次数才逐渐频繁起来。 李泌本人也不是与家里人格外亲厚的性情,他沉吟片刻,给李俨兄弟俩说起太宗皇帝是怎么与儿子通信的。 禁中藏有太宗皇帝手书,他曾侥幸入内得观,其中令他印象特别深刻的就是太宗皇帝写给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的书信。 李泌记性好,一字不漏地把内容复述出来。 大意是“大内已经来了两次信,为什么宝贝你没给我写信,我担心你担心得要死(耶耶忌欲恒死)”“今天终于收到宝贝的信了,我简直是死而复生(欲似死而更生)”“宝贝我想你想得要死(忆奴欲死)”云云。 李俨:“……” 李俅:“……” 三娘:“……” 他为什么可以一本正经地念出这么肉麻的信哟! 还有,太宗皇帝啊太宗皇帝,没想到你是这么肉麻的人! 许是因为这些信件往来很能体现皇家父子情深的一面,所以禁中一直都不遮不掩地把它摆在那儿,只要是有资格借阅朝廷藏书的人便能读到里面的内容。 李泌道:“想来圣人也会喜欢这种直率热烈的交流方式,你们只需要把自己最赤诚的一面表达出来便好。” 李俅平时表现得没心没肺,实际上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孩,听完以后琢磨了一会儿,信心满满地应了下来:“没问题!” 李俨听弟弟都这么应了,当即也跟着点了头。有三娘和李泌帮忙出主意,这些天盘桓在心头的阴云终于散了大半。 李泌道:“在出现什么变故之前,你们只管当个好皇孙便好,暂且不必想太多别的事。真要出现什么征兆,我们再一起商量进一步的对策。” 李俨兄弟俩点头。 李泌起身送他们兄弟俩离开。 等李俨兄弟俩走远以后,李泌转身回到屋中,给三娘重新煮了一轮茶。 三娘想事情想得出了神,直至嗅见宜人的茶香才回过神来。她向给自己换了新茶的李泌道过谢,才说道:“只要他们当个好皇孙便可以了吗?” 李泌道:“圣人已经五十岁了,而太子正当壮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三娘摇摇头,凑近追问道:“意味着什么?” 李泌道:“你知道猴群吗?一个猴群里只有一只猴子能当猴王,它不仅能吃到最好的果子,还能占有所有的母猴。” “假如你是猴群里的猴王,你一天天的变老,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强悍,这时候你察觉你的儿子正一天天地长大,它看起来年轻又健壮,仿佛随时能夺走你的位置——” “这时候你会怎么做?” 三娘愣住。 李泌没等她回答,继续说道:“我曾听耍猴人说,猴王会把即将成年的儿子驱逐出自己的猴群。” 连牲畜尚且会死死抱住着那点儿权势不放,何况皇帝手中握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三娘听明白了。 李泌的意思是“一日杀三子”是有可能发生的。 那么后面的那些事也很有可能会发生。 看起来繁荣又昌盛的大唐,有可能会迎来一场几近倾覆的劫难。 那种局势既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也不是三两个人的努力能改变得了的。 更别提他们都还这么小。 三娘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有多渺小。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占了先机。”李泌说道,“我们只要顺势而为,结果总不至于更糟糕。” 第47章 三娘与李泌多喝了一会茶, 才带着守在门外的绕梁离开。 不想她们主仆二人才走到自家住处外,就瞧到个老头儿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看着头同样坐在地上的驴犯愁。 老头须发尽白, 一看就年纪不小,身上还穿着身白道袍;巧的是那驴也是全白的,身上仿佛覆着一层雪似的, 在初夏的艳阳下白得发亮。 三娘从来不曾见过这么白的驴,更没见过这么坐在旁人家门口的一人一驴,不由走上去追问:“您这是怎么了?” 老头说道:“它走到这里突然不肯走了,我正好也累了, 就坐在这里歇歇。” 不得不说, 他们一人一驴坐着的姿势还挺像,显见是彼此相伴多年的老伙计。 三娘看他们坐得舒服, 也来了兴致, 往驴的另一边一屁股坐下,仰头透过青青的柳枝看向独属于洛城东的湛蓝天空。 绕梁在边上看得那叫一个愁哟, 别家小娘子哪像她们家小娘子这样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坐在道旁多脏啊! “小娃子, 你瞧见什么了?”老头突然开口发问。 三娘回道:“我看见一只鸟,它飞得好高好高,变成了特别小的一点。” 老头哈哈一笑,说道:“小孩子的眼睛就是好使,我老咯,啥都看不见。” 三娘见老头须发皆白, 嗓音却洪浑有力,一双老眼更是不见丝毫浑浊, 当即知晓他是个极懂养生的人。 要知道平日里常说的“人老珠黄”,有一层意思便是人老了以后眼珠子会变得浑浊, 不仅瞧着不再黑白分明,看东西也不甚清晰。 可眼前这老者双目竟如年轻人那般奕奕有神。 三娘笃定地说道:“许是它飞过去时您没注意,您要是认真看肯定也是能看见的。” 老头瞧着三娘感慨:“你这小娃娃小小年纪便这么会说好听话哄人了,长大后也不知会骗多少人哟。” 三娘气鼓鼓:“我才不会骗人!” 这老人家怎么说话的,她从来都不骗人! 三娘不服气地给老头掰扯起来,说自己是观察过他的眼睛才这么说的,他分明一点都没有“人老珠黄”的迹象。反正她说的话都是有理有据的,才不是拣好听的来说! 老头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登时更乐了:“是我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说罢他不知从哪摸出个酒葫芦来,仰头往喉咙里灌了三大口。 三娘早已见识过爱喝酒吃肉的和尚,再碰上个喝酒喝得这般痛快的老道士也不觉得稀奇了。 她嘀咕道:“我怎么觉得您是想趁机多喝几口酒呢?” 老头笑而不语。 这时郭幼明从外头回来了,瞧见三娘和个生面孔老道士坐一块闲聊,立刻一个箭步跑上去把自家宝贝侄女抱起来,满脸警惕地看向那个和白驴坐在一块的老头儿。 这家伙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老头儿也不在意,朝旁边的白驴“吁”了一声,眨眼间一人一驴都已起身。 哪怕三娘眼也不眨地看着,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一下子坐到驴背上去的。 更奇妙的是,这人骑驴竟倒着骑的。 他优哉游哉地被那头白驴驮着往前走,走出一段路后仿佛有些百无聊赖,又不知从哪摸出几片竹片来,边打着竹板儿边悠悠然唱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随着歌声渐远,一人一驴也消失于街道转角处,再也瞧不见半点影踪。 郭幼明刚才进入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分明还能听能看,偏就只能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不仅是他,就连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头骑驴远去。 等终于缓过劲来,郭幼明不由说道:“这老头儿唱的什么鬼东西,听起来神神叨叨的。” 三娘很是关爱地看着自己的文盲八叔,给他解释道:“那是《逍遥游》里的一段话。” 那段话的大意是这样的:如果你只是想去郊外走走,带上三餐就可以往返了,说不准回来时肚子都还是饱饱的;可你要是想走到百里之外去,就得连夜舂米备上干粮了;至于你想去千里之外,那可得提前三个月着手储备粮食才行。 三娘若有所思。 郭幼明坚决不承认是自己不学无术,反过来对三娘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别搭理这些奇怪的家伙,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他越想越后怕,抱着三娘的手臂都收得更紧了些,“你也太没有防备心了,以后你出门还是得我亲自接送才行。” 晚饭时,郭幼明还把这事儿给郭家祖父讲了。 就三娘这个跟谁都要聊上几句的坏毛病,很容易被有心人骗了去! 郭家祖父听后却若有所思,仔细追问那老道士的相貌。 三娘一五一十给他讲了。她也是看那一人一驴着实稀奇,才忍不住上去与他们搭话,绝不是随随便便见着个人就和人坐路边闲聊的! 郭家祖父道:“听闻今年圣人曾迎张果老到东都,赐号为‘通玄先生’,这老道士恐怕就是张果老了。” 郭幼明有些吃惊。 张果老名气还是很大的。 据传当年天后曾遣使召他入京,他直接假死不应召。去岁圣人听闻张果老在恒山出没,特地派使者去恒山征召张果老,他又故技重施当场给使者表演一个假死,吓得使者都不敢再逼他。总不能扛具尸体去面圣吧? 还是李隆基再次命人携他御笔亲书的文书去邀他到东都一聚,张果老才磨磨蹭蹭地随使者出发。 若没点真本事,怎么会连两任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郭幼明不信道也不信佛,这些八卦却是听了不少。 听说圣人还曾想把玉真公主嫁给他呢! 理由是玉真公主从小信道,张果老又是个得道高人,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知晓李隆基异想天开要给自己弄个公主老婆,张果老连夜跑了。 李隆基派人遍寻东都无果,只得歇了嫁妹想法。 所以他们是在家门口碰见行踪莫测的张果老了? 郭幼明咋舌不已,揉着三娘圆溜溜的小脑壳说道:“你这是什么运气?连圣人寻不着的家伙都能教你遇上。” 三娘道:“我没问他叫什么,兴许不是他呢?” 说是这么说,三娘心里还是把她祖父的推测信了大半。 她疑心张果老唱的那段《逍遥游》便是因为看出了什么,既然李俨能梦中预知、李泌能因势推演,那旁人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窥见天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三娘回想着张果老唱的“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小小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老天既然让她们这么小便窥知那样的祸事,想来也是希望她们能早早开始“聚粮”。 走远路要备干粮,干大事要聚什么? 人力、物力、财力,一个都不能少! 前路漫漫! 三娘向来是个乐观的人,此时她已经从最初得知李俨梦中诸事的震惊与难过中缓过劲来,浑身上下充满干劲。 既然已经向李俨保证过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昨日的谈话,三娘连自家祖父和自家八叔都没有说,只在第二天与李泌他们说起自己遇到张果老的事。 并说起自己想到的“聚粮”计划。 当然,这不是要谋划什么造反大计,单纯只是交多多的朋友、赚多多的钱而已。 不管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大乱,多些朋友多些银钱都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她们几个没交上朋友,遇到难题时哪能像这样有商有量呢? 李俨他们觉得很有道理。 李俅更是两眼放光,当场把“聚财”这一重要责任划拉到自己身上。 丝毫不记得他拥有一颗从小亏到大的生意头脑。 很不错,聚粮计划正式启动! 李泌看着三个小孩凑一起嘀嘀咕咕了一会,一个两个都焕发出掩不住的活力,眼底也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来。 他并不是多热忱的人,起初也并不打算掺和到东宫之事上,这会儿却有些动摇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头一次见到三娘那天。 那时候他本来也无意参与她与贺家子弟间的游戏,结果还是不知不觉便被她拉入其中。 连他尚且如此,其他人恐怕同样难以抗拒。 说不定真能改变点什么。 到底是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几人没有避开其他人聊太久,很快又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新一轮的学习中。 颜真卿本来觉得教导皇孙是件挺麻烦的差使,这段时间教下来却觉这批特别的学生都特别懂事。 只不过最近几次他过来上习字课的时候,总感觉皇长孙李俨待他十分亲厚,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敬慕。 这叫颜真卿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进士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他不是那种会因为这点儿看重就飘起来的性格,对李俨他们的要求一如既往的严格,只会在授课之余与他们多闲谈几句。 没过几日,李隆基也知道了张果老现身的事,且他知道的比三娘她们更全面,原来张果老是回东都买酒的,只是买完以后他那头白驴不知怎地在郭家落脚处那边不走了,他便也在那坐下歇了一会儿。 那天一老一少聊完以后,张果老又不知所踪了。 至于张果老与三娘到底聊了什么,旁人却是不知晓的。 李隆基听后越发觉得自己慧眼识神童,连张果老这个方外之人都认可。他再次召见了三娘,询问她与张果老都说了什么。 三娘在李隆基面前自然不会说什么“聚粮计划”,她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自己与张果老交流的过程,面上还很有些气愤:“他居然说我会骗很多人!” 即使是传说中的通玄先生,也不能污蔑人啊! 三娘年纪小,听不懂张果老的话是什么意思,李隆基这个纵横欢场的风流皇帝却是一听就懂。他哈哈笑道:“看起来是真的能骗许多人。” 三娘没想到李隆基身为一国之君,竟也能这么凭空污人清白。 她气呼呼地把自己观察到张果老“人老珠不黄”的事又讲了一遍,表示自己真的不是说好听话,她说的全是大实话。 李隆基见她气得脸颊都鼓圆了,心情更是好到不行。 他朗笑着叫人取了许多赏赐,命人连着赏赐一起把三娘送回去。 等人都走了以后,李隆基才坐在御座之上思量起三娘说的“人老珠不黄”来。 传言张果老掌握长生不老秘术,其中真假无人能分辨,但几次接触下来此老确有些不凡。 想到自家兄弟薛王李业近来得了重病、久不见好,李隆基心头越发难受起来。生在帝王家又如何,还不是逃不脱生老病死的轮转? 虽然长生之说大多都是骗人的,可真要有那么一点希望,谁能不动心? 第48章 转眼间到了李俅他们心心念念的五月, 朝廷马上要放假足足十五天,各回各家敦促农时或者访亲会友。 颜真卿他们也是要放假的,所以没人来给他们上课了, 他们可以尽情玩耍半个月! 不过在放假之前,李隆基还准备搞个亲耕仪式,带着太子和朝臣前往皇家御苑种小麦。 三娘也在随行之列, 她还没有种过地,对这桩新鲜事很是期待,提前几日便拉着小伙伴们一起研读《齐民要术》。 因着这次李隆基是要去种麦的,三娘先找到种麦那部分介绍读过去, 很快知晓她们这次过去是要耕麦地。 按照书上的介绍, 种麦应当五月先把所有地耕一轮,放上一个月等麦秸、草料之类的天然肥料在地里腐熟, 六月再翻耕一轮, 而后就可以静待秋社后播种了。 三娘看了一圈小伙伴们的小身板儿,颇有些遗憾地发现他们都派不上用场, 他们这个年纪根本不可能去耕地! 不过这种皇帝亲耕仪式本来就轮不到他们上场, 是以三娘开始捧着《齐民要术》研究五月乡野间有什么可玩的,争取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在周围溜达一圈。 不用全看,只需要注意瞅瞅有没有“五月”两个字即可! 其他人本来对农书没什么兴趣,听了三娘的话后自发地捋起袖子分书翻找起来,摩拳擦掌看看能上哪儿玩耍——哦不,是去体察民生民情! 在这么多小萝卜头的共同努力下, 十卷《齐民要术》竟被他们找了个遍,凡是五月可能见识到的农家事物都被他们认真誊抄下来。 还把摘录的内容归拢在一起列了个长长的清单。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李俨—— 就是你了! 由你负责去问皇祖父这次能不能玩上这些东西! 你是皇长孙, 你不开口谁开口哟! 李俨:“……” 面对小伙伴们期待无比的目光,李俨哪能不答应?他认真把清单誊重新抄了一份, 揣着去求见李隆基。 其实在做了那些可怕的梦以后,李俨心里其实有些害怕李隆基的,因为这个看起来似乎对他们挺好的皇祖父可能会在不久之后下令赐死他阿耶。 即便他和弟弟们没有被一并赐死,他心里头也生不出多少“皇祖父对我们还是很仁慈的”的感恩想法来。那可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啊! 皇祖父对亲儿子尚且如此狠心,也难怪朝野之中再也没多少人敢违逆他的心意。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俗世中人? 正是因为心中的这些想法,叫他始终没法如李泌提议的那样特意去亲近他们这位可能会狠心一日杀三子的皇祖父。 好在这次是带着弟弟妹妹们的期望来求见的。 李俨这么一想,心里头那翻涌的思绪总算压下去大半。 等到有宫人出来宣他入内,他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迈步进殿与李隆基说出三娘她们心心念念的事。 李隆基闻言挑了挑眉,叫高力士把清单取过去给他瞧瞧。 李俨依言把清单转交给高力士。 李隆基拿到他们合力列出来的清单,首先瞧见的是李俨大有长进的一手字。 小孩子读书毛病不少,比如有时候他们喜欢哪个老师,那门课就会学得格外起劲。像李俨他们才跟着颜真卿学了一个来月,书法便进益颇大,可见他们对颜真卿这位书法老师的认可。 李隆基没急着夸孙子,而是拿着清单仔细读完了才询问:“你们哪位先生讲《齐民要术》了?” 李俨如实答道:“先生没有讲,是阿晗知晓阿翁要带我们去御苑种麦后邀我们一起看的。” 李隆基听见这一板一眼的回答,笑问:“这单子也是她列的?” 李俨听见李隆基在笑,不知怎地心跳如擂鼓,总觉得这笑声叫他有些不安。 李俨忙抬起头认真回道:“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列的,每个人都摘抄了不少内容,最后汇总出这么一份单子。” 李隆基道:“这样吗?”他敲打李俨,“你遇事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李俨喏然应是。 李隆基把李俨呈上的单子留下了,也没说答没答应他们的请求,只打发李俨回去好生读书。 等李俨走远了,他才把清单递给高力士,让高力士叫底下的人看能不能安排。 高力士恭谨应下。 李隆基倚着凭几含笑和高力士感慨:“这小娃儿倒真是当官的好苗子。” 本来李隆基这次去御苑种麦只是走个过场,如今见他们把单子列得这般详尽,倒是真想趁此机会好好看看五月农桑诸事了。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组织能力,且还这么会差遣旁人做事,长大了还得了? 高力士笑道:“要是那小娘子知晓了陛下这句话不知得多高兴。” 李隆基想到三娘那一天到晚兴高采烈的性格,心情竟也出奇地不错。他用人向来不拘对方是什么出身,胡人也好,胥吏也罢,只要符合他的心意他都会起用。 左右官员任免只是他一句话的事,用谁不是用?他们要是办事不合他心意,直接换人就是了,多的是人等着接替他们的位置。 只不过李俨作为皇长孙耳根子可不能那么软。 他的儿孙可不能太听女人话。 李隆基思量片刻,准备等回京便不叫李泌二人去给皇孙们陪读了。 这事儿本就是巡幸东都期间的临时安排。 另一边,李俨虽然不知晓李隆基的打算,却还是敏锐地察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不过他回到百孙院中只说起李隆基收了单子的事,只字未提自己心里的担忧。 得知李隆基收下了他们合力弄出的清单,小萝卜头们都很骄傲,分外期待亲耕的日子到来。 过了端午,李隆基便领着人浩浩荡荡地往御苑出发。 这处御苑不仅是皇家园林,还肩负着为皇家供给米粮菜蔬以及蓄养禽畜的责任,所以御苑内许多地方与田庄无异,只是占地更广、土地更肥沃而已。 三娘随着自家祖父抵达目的地,才下马车就见新昌公主家的萧戡跑了过来,嘴里兴冲冲喊道:“阿晗!” 三娘挣脱她八叔的怀抱,对萧戡回以同样的热情:“你也来啦?” 萧戡一开始也曾跑去百孙院凑热闹,后来实在是读不下书,便找了个由头不再过去了,只在休沐日跑来找三娘她们一起练武,充分享受给小伙伴们当武夫子的快乐。 萧戡道:“当然,大家都来玩,我哪会不来?” 三娘道:“大家都读书,你就不读。” 萧戡一脸的敬谢不敏:“我看到书就头疼。” 三娘自己特别爱读书,便忍不住多劝几句:“就算你想当将军,那也是要读兵书的啊。” 萧戡道:“我也不想当大将军,打仗没意思。” 三娘奇道:“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萧戡摸着自己腰上小小的佩剑,气势十足地嚷嚷道:“我要当行侠仗义的游侠儿,路见不平拔刀相救!” 游侠好,游侠妙,游侠不读书也呱呱叫! 三娘闻言把目光转到萧戡身后,那里站着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驸马萧衡。 萧戡察觉气氛不太对,转头一看,赫然看到自家亲爹正朝自己露出非常“和善”的笑容。 他们萧家乃是萧梁后裔,有名的昭明太子便是他们的先祖。 虽然他这个驸马是他爹治军有功得来的,可萧衡感觉自己家也算是有点儿文化人血脉在的(毕竟他们先祖编纂过《昭明文选》),怎地到了他长子这里却是一看到书就喊头疼呢? 现在更了不起,还嚷嚷着说要当游侠儿。 游侠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立志当什么不好,居然立志当游侠? 古时韩子就曾说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如今也有位有名的诗人王昌龄写过“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那些个混账小子自称是“侠”,实际上不过是无所事事地到处撩闲罢了! 萧衡朝三娘笑了笑,直接把儿子拎到了僻静处。 没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萧戡惨兮兮的嗷叫声。 可见这位驸马萧衡也算的上是个文武双全的厉害人物。 要不然哪里揍得了那么皮实的萧戡。 等到小孩子们正式聚头的时候,萧戡是一瘸一拐跑过去的。他确实很能扛揍,哪怕刚挨了亲爹一顿毒打,一下地依然能跑能跳。 面对小伙伴们的关心,萧戡相当豪迈地说道:“这不算什么,我曾经一天挨三顿打都没事。” 众小孩:“……” 这个就不用一脸骄傲地说出来了吧? 李俅平时和萧戡那不太对付,这会儿都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你到底怎么挨的三顿打?” 一般来说一天打一次已经是顶了天的吧! 萧戡认为挨打是游侠儿的勋章,对自己的光辉战绩那是相当骄傲的。 他乐滋滋地给小伙伴们说起自己当天的壮举—— 首先是他兴致勃勃地给熟睡的堂哥画大花脸,被中途醒来的堂哥追着爆锤一顿。 接着因为他俩追打过程中打碎了祖父十分爱惜的珍玩,又结结实实挨了顿来自祖父的毒打。 等到他装作啥事都没发生溜回公主府,才猛地想起自己昨天霍霍了他爹千求万求才花重金求来的颜料,这次去祖父家其实是想逃避亲爹毒打的! 这不,一进家门就被他爹逮住,揍得可狠可狠了。 他当场决定不把霍霍剩的半块颜料还给他爹了,留着下次给他堂哥画大花脸去。 所有人:“……” 见过找打的,没见过这么找打的。 本来他们还觉得驸马萧衡是个打孩子的坏爹,现在他们的想法是……萧驸马手劲是不是太小了?要不怎么这家伙还能活蹦乱跳地发表“下次还敢”这种豪言壮语? 第49章 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三娘她们在外面玩耍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热,凑一起捧着凉饮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等他们都歇够了, 便有人来领皇孙他们过去旁观李隆基亲耕。 这时候的李隆基还是很积极参与各种面子工程的,比如亲耕开始之前他顶着烈日艳阳对太子李瑛谆谆教诲,表示他率儿孙亲临御苑种麦就是为了让他们知晓稼穑之艰。 太子李瑛自然是恭谨地聆听来自他父皇的教诲。 群臣看到这一幕都颇为欣慰, 尤其是以张九龄为首的儒臣。他们从小接受儒家教育,最讲究的就是礼法,自然乐于见到李隆基与太子父慈子孝、关心农桑。 三娘一家是没机会凑到前面去的,她悄悄给她祖父和她八叔塞了颗冰李子, 是泡在井水里冰镇过的, 摸着冰冰凉凉,吃起来也冰冰凉凉。 郭家祖父本来和其他人那样正襟危立, 仿佛立在后排也能看清李隆基他们犁地似的。骤然摸到三娘塞来的冰李子, 他只觉一阵沁凉、暑气全消,连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冒得没那么急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 三娘又偷偷摸摸跑去给贺知章他们送冰李子, 身后还跟着用衣裳兜了一衣摆李子的小屁孩。 不是新昌公主家的萧戡又是谁?! 两个小不点个头小,跑起来又快,一下子钻到东边,一下子又钻到西边,最后顺利凑到了李俅他们身边。 萧戡负责搬运的冰李子已经少了大半,堪堪只够李俅他们分着吃。 小孩子们哪里会看场合, 一人一个麻溜分了个遍。 李俅奇怪地道:“你们上哪弄来的?” 萧戡得意道:“我们家在这附近有个庄子,早几天听说要过来玩, 我特意叫人摘了提前放井里一晚上。井里还泡着好几个甜瓜,一会我叫人拿过来分着吃!” 萧戡正说着, 就听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旁插话:“怎么不叫上我一块吃?” 萧戡一时没听出是谁,不过他可是立志要当游侠的人。游侠的一大特征就是好客,交的朋友足够多,才能体现自己的豪气干云嘛。他大方地说道:“见者有份,想吃的都能吃!” 三娘朝萧戡挤了挤眼,示意他看看来的是谁。 萧戡接收到三娘的眼神暗示,抬起头一看,赫然瞧见李隆基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萧戡讷讷地捧起剩下两三个冰李子问:“您要吃吗?” 按照亲缘关系来算,李隆基算是萧戡外祖父,他见到李隆基的机会不比李俅他们少。哪怕不能像寻常爷孙那样亲厚,萧戡对李隆基也算不上多害怕。 李隆基在萧戡这个外孙面前不太摆皇帝架子,居然真的从他那儿取了颗李子尝鲜。 入了五月,桃李都陆续熟红了,萧戡家这李子酸甜爽口,吃着很不错。 见李隆基心情似乎挺好,李俅挤到近前问:“已经结束了吗?” 李隆基笑了笑,伸手将李俅抱起来。一入手,他“哟”了一声,说道:“看来你小子平时没少吃。” 李俅面上一红:“也没有吃很多。” 李隆基把正在那儿勤勤恳恳犁地的太子李瑛指给他们看:“离结束还早,你阿耶还在忙活,等你们长大了就该你们上了。” 李俅保证道:“没问题!” 三娘顺着李隆基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还真看到太子李瑛犁地犁得汗流浃背。本来亲耕只是走走形式而已,达官贵人一般只需要意思意思推几下,不过李隆基说要让太子知道稼穑之艰,便让太子多辛苦了一会。 李隆基倒也没有特意折腾太子李瑛,听高力士说时辰差不多了便喊他停下,由其他人上去轮换。 三娘见太子李瑛满头是汗,小声让萧戡把仅剩的那颗冰李子送他消消暑。 大抵是因为自家没姐姐也没妹妹的缘故,萧戡在家明明是个混不吝的,到了三娘面前却是出奇地听话。 他跑过去把李子塞到他太子舅舅手里,还对他太子李瑛说道:“这是最后一颗了,舅舅你吃完就没有啦!” 太子李瑛接了过去,笑着夸道:“阿戡长高了不少。” 萧戡一脸骄傲地挺起小胸脯:“那当然,我每天都有勤快习武。” 等到走完整个亲耕仪式,李隆基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决定带皇子皇孙们在御苑小住几日,多多体验一下农事的艰辛。 体验项目全是他们自己从《齐民要术》里抄出来的,什么赶鸭割菜摘果子,统统让他们亲自上阵。 李隆基吩咐人去安排好具体事宜,自己则负责在边上看他们辛勤劳作。儿子孙子不就是用来这么玩的吗? 皇子皇孙们:“……” 对于朝臣们来说,长达半个月田假算是正式开始了,从御苑这边离开后便各回各家。 三娘本来该跟她祖父回去的,但萧戡邀她去田庄看小马驹,她便央着她祖父带她去新昌公主别业做客。 郭家祖父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让人回去与妻子说一声,带着三娘前去拜访驸马萧衡。 新昌公主正巧邀了姑姑玉真公主李持盈到别业小聚,听闻萧戡邀了三娘到过来玩,不由给李持盈介绍道:“三郎可喜欢这小娃娃了,每次回来都是句句不离他这个好朋友。” 玉真公主李持盈早早守了寡信了道,但日子过得不算深居简出,平时挺爱在自己别业里招待各方来客,其中包括不少皇亲国戚和文人墨客。 以她的消息灵通程度,自然也是听说过三娘的,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罢了。 李持盈道:“听说是个聪慧伶俐的小孩儿,我倒想见上一见。” 新昌公主闻言便让人去把三娘带过来。 这会儿三娘已经和萧戡在马厩边上围观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马驹。 它们还没断奶呢! 萧戡对朋友非常大方,对三娘说道:“你不是说想学骑马吗?你挑一匹喜欢的吧,我送你。” 三娘本来正眼馋地看着那几匹凑在母马边上吃奶的小马驹,听了萧戡的话后却摇着头说道:“不行,马可贵了,你不能随便送人,不然你又得挨揍!” 萧戡满不在乎地哼道:“我才不怕挨揍。” 三娘想起萧戡吹嘘自己一天能挨三顿打,只能换了个说头:“要是我阿娘知道我收了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也是要挨揍的。” 萧戡听后看了看长得粉雕玉琢的三娘,顿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三娘和他可不一样,他皮厚肉糙,耐打得很,换成三娘挨了打还不得疼上好些天! “好吧,我不送你了。”萧戡想了想,又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要是真有相中的,可以把它买走!外头的马贩子肯定要多收你钱,还不如直接从我家买算了。” 三娘道:“它们这么小,怕是走不回长安去,我还是回长安再买。” 萧戡道:“没事,我们家在长安也有养马的地方,到时候我再带你去挑。” 三娘:“……” 可恶,公主家真有钱! 两小孩正讨论着十分昂贵的马驹买卖,新昌公主派来的人就找了过来,说是要请三娘过去与玉真公主见个面。 玉真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算是公主中最有名也最说得上话的,不少文人墨客都爱写诗夸捧她。 三娘听闻玉真公主要见自己,立刻抛下了邀自己来玩的萧戡,屁颠屁颠跟着侍女前去拜见这位开元年间赫赫有名的公主。 眼睁睁看着小伙伴跟别人跑了的萧戡:????? 萧戡气呼呼地跟了上去,坚决不许三娘扔下自己。 最终两个六七岁的小娃娃一起出现在玉真公主李持盈面前。 真见到了人,李持盈才发现传说中的小神童年纪是真的不大,看起来那么小一娃儿,比之同龄的萧戡都要矮那么一点点。 很难想象这么大一点的小孩儿居然读了许多书,还能提笔写诗文。 李持盈在打量三娘,三娘也好奇地看向屋内两人。 其中一个瞧着才二十来岁的少妇无疑是新昌公主。 李持盈年纪明显要大一些,约莫才四十出头,身上穿着素淡的道袍,头上只插着根净色无纹的白玉簪,面上更是没施多少脂粉。偏就是这样浑身素净,更能衬出她那与旁人不同的娴静平和。 三娘身边最近“道”的人是李泌,这会儿见了李持盈便觉得她给人的感觉与李泌颇为相近,叫她觉得有些亲切。 三娘上前向李持盈见礼。 萧戡也乖乖喊人。 李持盈含笑招呼三娘坐下说话,问三娘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提到读书,三娘话可就多了,挨个给李持盈数了一遍,还给李持盈分享她手头那份日益丰富起来的“状元书单”。 李持盈眉头动了动,笑着问道:“你是想考状元吗?” 三娘朝李持盈挪近了一些,积极地凑到人家面前指着她家状元书单上头好几本书介绍道:“这几本可是圣人亲口推荐的状元必读书目!” 李持盈细问之下才知晓三娘第一次面圣便敢问她兄长“状元该读什么书”。 难得的是她兄长居然还把她推举为神童。 李持盈与李隆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比谁都清楚她这位兄长半生都过得顺风顺水,唯独少时有过一些坎坷。 比如她们的生母死得不明不白,她们兄妹几个从小失去了母亲。 她们生命中几乎没有慈母的存在,对他们影响巨大的两个女人反而是祖母武则天和姑姑太平公主。 这对她与她兄长来说,大概都是一段无法释怀的过往。 区别在于她这些年潜心向道、远离权欲,兄长则始终身居权力漩涡之中。 第50章 许是因为想起了旧事, 李持盈兴致不是特别高。 三娘见状也没有在李持盈面前大说自己考状元的宏愿,改为询问李持盈都喜欢看什么书。 上回李林甫说要介绍女儿李腾空给她认识,听说他这女儿聪慧过人, 小小年纪就能通读道家典籍。她们当了朋友,肯定得找些书一起看才是,所以三娘想从李持盈这里得到点建议。 李持盈曾师从司马承祯, 如今司马承祯已经九十五岁了,算得上是极其高寿的存在。 李隆基前些年曾经请司马承祯用三种字体书写《道德经》,并命人刻为石经供天下人传看,可见其道行之高深。 李持盈在修道方面得了司马承祯的指点, 造诣比寻常道士都要高上不少, 听三娘对道家书籍感兴趣便给她介绍了自己读后觉得挺有意思的古籍。 见三娘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李持盈眼神柔和了不少, 笑着说道:“若是你在别处借不着, 可以到我观中做客,到时候我把书借你。” 听到玉真公主邀请自己到观中玩耍, 三娘答得特别快活:“好!” 相比于更注重吸引香客的佛寺, 道观大多更加清静,家里人也不爱带三娘去道观玩,所以三娘到现在都没见识过道观是什么样子的。 三娘还给李持盈分享起自己的两个修道朋友,贺知章和李泌都颇偏好道学,只不过他们都不是女孩儿,喜好可能不一样。不过现在看到李持盈提供的书目, 她发现他们读的书也差不多! 李持盈就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小孩。 而且她说话很有意思,讲着讲着整个人仿佛都眉飞色舞起来, 叫旁人也听得兴致盎然。 李持盈道:“我倒忘了你与贺监相熟,那你倒是不必来找我借书了, 他那儿什么书都有。” 三娘登时说道:“要找的,要找的,我想去找您玩!” 李持盈被她逗乐了,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起来:“好,到时候我一定扫榻相迎。” 这番交流下来,李持盈也知晓为什么她三哥会带上这小娃娃巡幸洛阳了。 这小孩仿佛对什么事都很感兴趣、做什么事都很有热情,这正是她们年纪慢慢上来以后越来越缺乏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她远不止是有兴趣有热情,还能怀着极大的热忱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叫人忍不住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两边都交流得欢畅无比,唯独萧戡听得屁股下面跟坐着针毡似的。他忍不住凑到他阿娘身边拉扯他阿娘,希望他阿娘重拾招待客人的责任,放他和三娘出去玩耍。 新昌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亲儿子的脑壳。 都是一样的年纪,怎地人家能在长辈面前侃侃而谈,他却是一提到读书就犯困?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李持盈也看穿了萧戡这个小侄孙想出去玩耍的心思,没再继续霸占三娘,很快如萧戡所愿放她们出去玩耍。 等两个小孩儿跑出去撒欢后,新昌公主说道:“这小孩儿倒是和谁都聊得来,连姑姑你都与她说了这么多话。” 李持盈笑道:“确实是个讨喜的小娃娃,听闻越国公都爱带她一起玩。” 新昌公主闻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越国公那个脾气能有个投缘的“小友”可太不容易了,相比起来姑姑跟她聊那几句还真不算什么。 无独有偶,半路上的钟绍京几人也聊到了三娘,对于这小家伙为了去萧戡家玩扔下他们这些“老朋友”的事很有些不满。 都说鸟儿长大了就会离巢,这小孩儿都没长大呢,就已经到处扑腾了。 还有她天天对着颜真卿的字练来练去,很不把他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钟绍京和贺知章埋怨道:“我看她就是瞧着那姓颜的小子年轻相貌好。咱要是年轻个四五十岁,不比他强多了?” 贺知章无奈地直摇头:“三娘真要一上来就学你的字,还不学进沟里去?” 钟绍京的字好是好,可初学者压根驾驭不了。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 只不过对于三娘交朋友的能耐,贺知章也很是佩服。 皇孙们也就罢了,好歹是奉旨去陪读的,如今连新昌公主家那混不吝的小子都爱和她凑一起玩。回头回了长安,她莫不是还要去和李林甫家的娃儿交朋友? 贺知章见车中没有旁人,便和钟绍京讨论起来:“你觉得李林甫其人如何?” 钟绍京随意地箕踞而坐,慢悠悠地说道:“人家是李唐宗亲,又得圣人信任,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咱俩都这把年纪了,就别操心那么多事了。” 贺知章想了想,觉得也对,点着头说道:“是不该再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能顺顺岁岁当个富家翁也不错。就是不知道阿晗这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钟绍京道:“人又不是没亲爹,你操心个什么劲。” 郭子仪这人钟绍京见过了,是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还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虽然眼下还算不上官路通达,熬个十年八年还是可以出头的。 到那时候有郭子仪这个亲爹护着,三娘哪怕没法如愿以偿,想嫁个好人家也不是难事。 只是那般鲜活可爱一小孩,长大后若是只能待在后宅相夫教子,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贺知章知道钟绍京嘴里没半句好话,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都这把年纪了,确实操心不了几年了,将来的事大抵只能听儿孙到坟前来说上几句。 与此同时的皇家御苑里,李俨他们正哼哧哼哧地收割着蓝草。 这东西是三娘在《齐民要术》里看到的,说是可以做染料用,三娘读到时便格外好奇蓝草长什么样、草又是怎么把布染成蓝色的。 没想到李隆基真叫人给他们安排上了,三娘却没有留下来跟他们一起收割。 这活儿不算特别累人,也不需要多特别的技巧,正巧又赶上《齐民要术》里头的蓝草收获时节,可不就被划拉了一块地供他们体验民生(尽情玩耍)吗? 李俅忍不住和他哥嘀咕起来:“你说祖父他怎么不让阿晗留下来?” 李俨抿了抿唇,想到了李隆基那日的敲打。若是他更厉害一些,皇祖父说不准会让三娘留在御苑跟他们一块玩耍的,可惜他就是个寻常小孩,没有李泌他们那样的过人天赋。 李俨抬起手,用手背擦去额头滑落的汗滴,顺便擦干了有些湿润的眼角。他不够聪明,年纪又太小,做不了什么大事,可至少不能拖大家的后腿,更不能懦弱地哭鼻子。 “等我们不用三娘帮忙想也能琢磨出许多好主意来,阿翁便会允我们和三娘一块玩了。”李俨对他弟弟说道。 李俅听后很是郁闷:“这可太难了。”他愁着愁着又提议道,“阿晗她可期待收蓝草了,不如我们拔几棵小的种到盆子里,带回去送给她,省得她知道我们不带她玩后太难过!” 李俨听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点着头说道:“那我们边收蓝草边挑几株长得好的来移栽。” 有了这么个好主意,李俨兄弟俩登时又浑身都是干劲,恨不能马上能把蓝草带回去给三娘看。 三娘并不知晓自己被许多人记挂着,她与萧戡在她祖父以及驸马萧衡的陪伴下沿着田埂遛弯,没一会便注意到有佃户在摘槐花。 三娘兴冲冲跑过去,追问道:“这个能吃吗?” 佃户乍然见到个这般活泼的小娃娃还有些愣神,等瞧见驸马萧衡后立刻诚惶诚恐地上前见礼。 驸马萧衡摆摆手说道:“我们就是随便走走,你们不必太拘谨。” 三娘等他们寒暄完了,锲而不舍地拿起朵白中透着些许浅绿的槐花问佃户:“这个能吃吗?” 见三娘是跟着驸马萧衡过来的,佃户自是连声应答:“这个不能吃,味道挺苦的。” 三娘追问:“那你们采来做什么?” 佃户憨笑着回道:“留一些自家用,剩下的卖给上门来收槐花的货郎。”他详尽地给三娘介绍槐花的用处,“这东西能拿来做染料,用处可多了,若是先用槐花薄染,再用蓝草染一轮,还能变成油绿色哩!听说官爷们穿的绿官袍便是用这个染出来的,所以每年都会有货郎来收。” 至于自家用来做什么,佃户也囫囵着给三娘讲了。 即便家家户户都会养蚕或织布,他们这样的人家也用不起好料子做衣裳,只能留些边角料来自己用。 可就算只能用那么一点边角料,他们也想给自己的生活添些色彩,山上的野草、树上的野花,但凡是适合拿来染布的他们都会采回家,染夫妻俩的头巾、染小孩子的衣裳。 别家小孩都能穿上好看衣裳,自家小孩若没有的话得多难过? 过日子嘛,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他们这些当父母的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本领,但也希望能给孩子最好的一切。 三娘身上穿的从来都是好衣裳,色泽大多非常鲜艳,可她从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染出来的。本来她还想在御苑见识一下,可惜没能看到就散场了。 三娘立刻积极追问:“今儿会染吗?我们能去看吗?” 知晓贵人们想看,佃户当即收拢已经采摘好的槐花带着他们往回走。 看得出新昌公主底下的人不算苛待佃户,沿途瞧见的人脸上都带着惬意的笑容,看到他们后都热络地上前问好。 因着这佃户家中有个巧媳妇,三娘如愿以偿地看完了整个染色流程,不仅听懂了该怎么处理、怎么煮、怎么染,还知晓了该怎么储藏那看起来极其脆弱的槐花。 她甚至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蓝草! 等三娘看了个尽兴,天都已经快黑了。这时候回去的话城门、坊门肯定都已落锁,于是他们便只能在新昌公主别庄歇上一晚再走。 第51章 人生最可怕的一句话就是, 来都来了。 比如第二天一早,郭家祖父就被驸马萧衡一句“来都来了”,弄得只能在新昌公主别业继续待着。 郭幼明回去与郭家祖母说明情况后又找过来了, 陪着三娘他们骑马遛弯。他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是骑马的一把好手,看到新昌公主别业里的好马后眼睛都放光了。 他们自己家其实也有马可以骑, 可是爱马人士的马厩里永远缺一匹马,那就是没得到的那匹! 三娘个头还太小,不能自己骑马,但可以坐在马背上被她八叔牵着走, 也可以由她八叔带着骑, 所以一整个早上都指挥着她八叔骑着马带她东逛西逛。 但凡路上遇到什么自己没见识过的新鲜事,三娘立刻喊她八叔停下, 放她和萧戡过去逮着人问东问西。 驸马萧衡也是个极有耐心的爹, 也全程充当骑马带人的工具人,带着萧戡与三娘一块到处玩耍。 所谓“田家少闲月, 五月人倍忙”, 说的便是五月正是农忙时节,芒种过后有人忙着收麦子,有人忙着耕地,有人忙着收果瓜蔬菜和蓝草之类的经济作物。 这些挨着皇家林苑的良田大多都是达官贵人的田庄,庄子上的庄户大多没有自己的地,只能待在田庄当佃户乃至于家奴。即使地不是自己的, 庄户们依然勤勤恳恳地耕作。 倒不是他们天生甘作老黄牛,只是他们不耕作便没饭吃罢了。 总不能眼看着一家老小饿死。 三娘不知晓这些内情, 只像回她郑县老家那样到处溜达。 入了五月,鸭子养了一春天的膘, 个个都长得肥头肥脑。比起大鹅的杀伤力,鸭子看起来更温顺一点,于是三娘和萧戡两个小萝卜头便又开始……撵鸭玩去了。 只要是小孩子,大多都抵抗不了追着小动物到处跑的诱惑。尤其是他们这些平日里都住城里的娃儿,那更是看到什么都想撵来撵去。 萧戡这个立誓要当游侠儿的家伙还抽出他缩小版的佩剑挥来挥去,仿佛自己当真是仗剑走天涯的大豪侠。 等发现三娘手头没有武器,他大方地把自己的爱剑借给三娘,叫她也感受一下当剑客的快乐。 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指点三娘怎么握剑、怎么挥剑、怎么收剑。 佩剑这东西经过许多年的演化,大多时候已经成为身份的象征,别人一看你腰间悬着什么样的剑就能看出你是什么身份。毕竟它虽然上阵杀敌不如刀好使,外观却是十分秀致,瞧着颇有君子之风,大唐许多读书人都爱弄上一把。 三娘没有自己的剑,不过她摸过她祖父的剑,那剑又威风又好看,可惜太大了,还沉甸甸的,她拿不动,祖父只允许她摸一摸。 萧戡这把剑的剑身是木制的,但做得非常精良,剑柄跟大人的剑那样装饰得漂亮极了。正好三娘今儿穿的是方便跑动的衣裳,剑鞘挂到腰间合适得不得了,她便兴致勃勃地在萧戡教导下把剑抽来插去。 最后也学萧戡那样提剑追着那群鸭子跑。 两个小孩儿在夏日艳阳下玩得满头是汗。 那遭受无妄之灾的鸭群也累得嘎嘎乱叫。 这什么人啊! 郭家祖父一开始还担心叨扰别人太久,见三娘玩得这般尽兴,便放下了心里那点儿担忧。 这么小一点的娃娃,本来就应该无忧无虑地玩耍,像三娘平时那样总在看书和讨论正经问题的才是少数。 难得三娘出来放松放松,索性让她玩够了再回去好了。 接下来几日,郭家祖父都厚着脸皮带三娘在新昌公主别业周围玩耍。 三娘不仅认识了许多作物、吃上了现宰的肥鸭,还熟练地学会了怎么使剑,驸马萧衡教儿子的时候会顺便指点她。 见三娘学得有模有样,他还给三娘送了把小剑。 那是放着给萧戡备用的。换了旁人萧戡肯定不乐意给,可换成三娘的话他就给得很大方,每天乐颠颠地找三娘比划来比划去。 连去祸害他爹的空闲都少了。 郭家祖父疑心驸马萧衡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再三挽留他们祖孙在庄子上小住。左右这段时间大伙都在休田假,他也没急着带三娘走。 还是李俅他们回去时路过新昌公主别业,两边正好撞上了,三娘才很是不舍地结束这次做客。 那日天清气朗,三娘她们决定去钓鱼,结果萧戡坐着坐着没耐心了,当场捋起裤管往水里蹚,试图来个徒手抓鱼。他在水里扑腾得正欢,李俅他们就从对岸经过了。 李俅正抱着盆长势喜人的蓝草呢,瞧见他们的身影以后睁圆了眼,二话不说嚷嚷着要下车,蹬蹬蹬地跑过来朝三娘和萧戡打招呼。 三娘惊奇地问:“你们今天才回啊?” 李俅见她拿着钓竿坐在对岸,追问道:“你没回去吗?” 三娘道:“对啊,我在阿戡家玩。”她注意到李俅怀里抱着的蓝草,更好奇了,“你是要把蓝草带回去种吗?” 李俅有点郁闷,本来他还想着三娘没能和他们一起玩,说不定会很难过,特意带了盆蓝草给她呢。没想到三娘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了,显然已经看过蓝草。 李俅道:“本来是想带回去给你的,不过你应该已经看过了。”他沮丧地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丧气,往好处想,三娘没有难过不是很好吗?李俅登时又快活起来,“你们是在钓鱼还是在捉鱼,怎么表弟跑河里去了?” 其实李俅没比萧戡大几天,可小孩子就是爱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较劲,比如李俅就很爱喊萧戡表弟,而萧戡则坚决不喊他表哥。 萧戡恐吓道:“你再不走,外祖父要生气了!” 他说的外祖父自然是指李隆基。 李隆基起初没注意到李俅他们掉队,等高力士跟他说了,他才命人停了下来。 驸马萧衡与郭家祖父忙上前见礼。 李隆基曾下令禁止官员和宗室以及外戚往来,不过郭家祖父已经致仕了,倒是不在禁绝之列。他免了两人的礼,笑着看向被仆从哄过来拜见他的两个小娃娃说道:“外头这么大的日头,你们难道不怕晒昏了头?” 萧戡回得干脆利落:“不怕!” 三娘道:“我坐在柳荫下的。” 既然都遇上了,李隆基索性去新昌公主别业吃了顿便饭,才把新昌公主一家也捎带回城。 主人翁都要走了,客人自然不能再赖着不走。 三娘几人只得随着御驾一同回去。 只不过三娘来时两手空空,回去时东西却是塞满了半辆车。 主要是玉真公主、新昌公主轮流给她赏了不少好东西,还有萧戡分享给她的玩具以及她准备带回去给祖母她们尝尝的山货。 回到住处时,郭家祖母都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她们爷孙几个出个门怎么能捎回来这么多东西。 三娘见她祖母面露疑惑,兴致勃勃地开始给她挨个介绍东西的来历。 等郭家祖母命人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归拢好了,三娘又献宝似的拿出自己新得的佩剑给她祖母看,甚至还有模有样地挥舞了几下。 郭家祖母无奈地说道:“你去人家家里做客,怎么能拿别人那么多东西?” 三娘对自己的爱剑喜欢得不得了,听了她祖母的话后忙把它收回剑鞘里头,跑过去跟她祖母解释道:“不是我要的,是萧驸马送我的。” 她还讲起萧戡说要送她小马驹的事,她当时就直接拒绝了。萧戡自己都还是小孩子,哪里能随便给人送那么贵的小马驹。 这小剑她着实喜欢,驸马萧衡又说是多余的,她才会收下的,可不是她主动向人讨要东西。 三娘是在二老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郭家祖母自然知晓她心性如何。 郭家祖母摸着她脑袋说道:“祖母知道,祖母当然知道不是你跟人讨要。只是与人交朋友讲究礼尚往来,你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得分给你的朋友们才是。” 三娘听得直点头。 就算她祖母不说她平时也是这么干的,但凡有什么新鲜事物都会第一时间与朋友们分享。 晚饭时三娘也从她祖母嘴里听到不少家中的事。 一方面是她祖父的侍妾给她生了个九叔,算起来比她要小六岁来着,只能说她祖父当真是老当益壮,都致仕了竟还能老来得子! 另一方面则是她阿耶今年要调到单于都护府,不用去安西都护府那么远了。 三娘不晓得单于都护府在哪里,问她祖母,她祖母也不知晓,问她祖父,他祖父虽知道方位,却不知道怎么与她讲,只能说那是北都太原往上走。 北都太原,那可是高祖李渊发迹的地方! 三娘没去过太原,听了这解释也似懂非懂,只能从“北都”二字理解那是北边。 翌日一打早,三娘屁颠屁颠跑去找贺知章,给贺知章看自己的宝贝小剑。 顺便问他知不知晓单于都护府在哪里。 贺知章的解释就比较偏文史方面了,说单于都护府的治所设在受降城一带。 受降城乃是汉朝为接受匈奴称降、归化匈奴后代而建的城池,唐代在受降城那一带建立单于都护府则是为了逐步削弱及蚕食突厥。 某种程度上来讲,大唐的军队其实意外地武德充沛,边将都特别爱打仗。 这单于都护府就属于典型的进攻型边防线,直接把城池设在突厥地盘上,就说嚣张不嚣张吧! 三娘听了忧心忡忡:“那岂不是很危险?” 贺知章道:“都说富贵险中求,你阿耶既然选择武举出身,那必然也是存着凭借军功建功立业的想法。他心中肯定是有数的,你不必太担心。” 第52章 贺知章见三娘情绪不高, 便与她说起今年李隆基准备在洛阳召开制科考试的事。 制科和科举不一样,制科属于天子直聘考试,没有固定的考试内容和考试时间, 全看皇帝当时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制科考试的花样非常多,光是开元年间就设置了直言极谏科、文史兼优科、武足安边科、高才沉沦草泽自举科的等等,光看这些名头就知道要选什么样的人才。 今年开的是博学宏词科。 不仅考试内容和科举不同, 连应试者身份也和科举不同,这是在职官员也能应试的考试。 没当官的可以当官,上了官的可以升官,就是这么快乐! 三娘对朝廷人才选拔方式的了解仅限于科举, 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考试, 立刻积极地把开元年间的制科考试都问了个遍。 今年要开的制科考试名为博学宏词科,事实上这个科目其实已经有点脱离制科考试范畴了。 许是因为自从开元十九年开博学宏词科选上来几个合心意的人才, 李隆基便觉得这个科目与大唐有缘, 决定每年都开设博学宏词科随机抽考一批青年才俊。 这不,今年的博学宏词科考场就设在洛阳, 时间初步定在六月, 主要面向的对象是朝中官位低微的官员以及东都这边的漏网人才。 不少人都跃跃欲试想参与。 三娘弄明白了这博学宏词科是怎么回事,暗自把它扒拉到自己的备考目标上。 可是光看“博学宏词”四个字就知道很难考,听说一次只能选三五个,顶了天十来个,想考上太难啦! 博学的意思大概是百家之学都要懂一点? 愁人哟! 三娘玩野了的心思都收回来了,迫不及待想要多多地看书。 当天下午李俅他们过来找三娘玩耍, 却被告知三娘不在家,据说是被贺知章带去看书了。 至于上哪儿看去, 那当然是去秘书省。 贺知章既然被称为“贺监”,主要职务就是管理整个大唐的书籍相关事宜, 是以他虽然没有把家里的藏书搬来洛阳,却不缺给三娘遍阅群书的权限。 大伙都在休假,秘书省没什么人在,贺知章捎带个三娘进去倒不是什么大事。 以前李泌想看禁中藏书也是轻轻松松便能借阅。 李俨他们知晓以后便直奔秘书省。 三娘此时已经被东都秘书省内浩如烟海的藏书吸引住了,等她看完一卷书准备换个书架找书看,就瞧见有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坐在那儿拿着卷书在读,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三娘微讶,蹑手蹑脚地想绕过对方,却不小心碰到了书架上垂落的竹制书签,竹片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那中年文士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相比起李隆基偏好的选官标准(主要指长得好),他的相貌称不上多么出众,反而长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瞧着像郭子仪一样经受过塞外风霜的洗礼。 既然已经打扰了对方读书,三娘便学着他直接坐到地上,正儿八经地向对方道歉:“我不是有意吵到您的。” 中年文士见她这么小一个女娃娃在秘书省中来去自如,已然猜出她是什么身份。他询问道:“没事,你是要找什么书吗?” 三娘道:“我有许多书想看。” 她和中年文士说起自己刚了解到的博学宏词科,不知得看多少书才称得上是博学,真的好难啊! 至于宏词,她一时半会都不敢去想。 只能期望自己能慢慢变得博学起来。 中年文士听闻她还想选博学宏词科,只觉这小娃娃当真有志气。他说道:“我今年正好想去考,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一些书。” 三娘闻言大感兴趣,积极地和中年文士互通姓名,这才知晓此人竟是有名的诗人王昌龄。 三娘整个人都呆住了,惊奇地起身绕着王昌龄走来走去,仿佛瞧见了什么稀世大宝贝。 王昌龄被她绕得眼前发晕,不由追问道:“怎么了?” 三娘道:“你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 她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知道的王昌龄的诗都背了一遍,非常顺溜地从《出塞》背到《从军行》。 王昌龄没想到三娘竟还会背自己的诗。 三娘本身就是个话痨,都没等王昌龄提出自己的疑问,她已经自发地给王昌龄说起她阿耶前些年在镇守安西都护府的事。她因为不知道安西都护府在那儿,就找许多人请教过,所以背了不少描写塞外的诗。 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和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都叫她印象特别深刻,光是读这么两句诗就觉得玉门关好远好远,何况她阿耶去的还是玉门关外的安西都护府! 王昌龄与王之涣本就是旧相识,听三娘把自己的诗和王之涣的诗一起背了,只觉还挺新奇。他笑着说道:“我也会背你的《晦日诗》。” 说着他还真给三娘把她那首《晦日诗》给背了出来。 三娘眼睛睁得更圆了。 这就是当面听人背诗的感觉吗? 就,突然觉得自己写得哪哪都不太对。 尤其是刚讨论完《出塞》《从军行》《凉州词》这种名篇,越发觉得自己写的诗稚气极了。看来她离博学宏词科里的“宏词”真的好远! 三娘当场转开话题:“您这么厉害,这次应试一定能选中!” 王昌龄笑道:“承你吉言了。” 他其实还挺喜欢三娘的《晦日诗》,哪怕言辞有些稚嫩,字里行间流露的期盼却十分动人。 他曾出塞游历数年,写了许多边塞诗,但正如他写的“万里长征人未还”那样,他看到了士卒们戍边的痛苦,只恨不能天降猛将结束边关战士、威慑塞外各族。 这种论调在当今圣上面前是极不讨喜的,圣人想当个名垂千古的明君,追求远超于前人的文治武功,尤其热衷于开疆拓土。 连带边将们也盼着打仗、盼着建功立业,边关那些将领哪个不是做梦都想像萧嵩那样凭军功当个国公?要不是心里存着这样的期盼,他们哪里愿意到那些苦寒之地去吃苦头! 至于士卒的煎熬与牺牲,都是大唐盛世下无人在意的尘烟罢了。 这种风一吹就会彻底消散、了无痕迹的东西,谁又会在意? 三娘注意到王昌龄眼底的怅然,不由追问道:“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王昌龄道:“没有,就是觉得要是张相能把屯田之事落实下去,世上倒是能少许多伤心人。” 大唐已经昌盛百余年,土地兼并早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均田制俨然已经化为泡影。 如今各地都有许多失地流民,他们要么成了达官贵人的佃户与家奴,要么落草为寇以抢掠为生,不管哪样都会社会造成极大的安全隐患。 前些年李隆基起用“百日宰相”宇文融,相中的就是他绝佳的理财能力,打算让他来帮朝廷解决财政问题,顺便理一理大唐的土地烂账。结果看看他的任期就知道了,才上岗三个多月就被撵出长安。 至于这三个多月能不能完成李隆基安排给他的括地任务,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当时把宇文融撵出朝堂的人都已经相继离世,烂账依然是烂账。 要解决财政问题和流民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张九龄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截留将被征调去边关戍边的流民,在河南等重要粮食生产区域划拉些土地来屯田。 这比之宇文融直接要求丈量各家土地要温和一些,可终归还是要动到土地问题——你要把这些百姓聚拢起来屯田,地从哪里来? 百姓要是能有得选择,那肯定是更愿意待在没有边患的地方。若非君命不可违,谁又愿意不远千里、离乡背井去边关安家? 王昌龄稍微给三娘解释了屯田举措对失地流民的好处。 张九龄做这么一件事注定会有不小的阻力,权贵想尽可能地多圈点地,边将又想尽可能讨多点兵,两边可谓是一拍即合,你在中间横插一脚算什么事? 所以这件事吧,很难办。 要是圣人不给予足够的支持,张九龄也不知能比宇文融多坚持多久。 王昌龄这次参加博学宏词科就是想尽快转迁,看看日后能不能帮上张九龄的忙。 三娘对朝政不甚了解,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事。她认真说道:“张相若是知道您有这样的想法肯定会很高兴。” 王昌龄摇着头说道:“我不过是个校书郎罢了,张相哪里会知道我。” 三娘笃定地道:“你的诗写得这般好,他肯定知道你的!” 王昌龄见她这么坚持,哈哈笑道:“若是连张相都知道我,那我就不愁这次考不过了。” 一大一小正闲聊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三娘抬头看去,一下子瞧见了循着他们的交谈声找过来的李俨兄弟俩。 他们可是东宫所出的皇孙,秘书省这边自然是由着他们自由出入。 三娘起身跑过去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第53章 “就是想来找你玩。”李俅答道。 事实上李俨兄弟俩同样也满腹疑惑, 比如那边的陌生男人是谁?他怎么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看书?阿晗怎么也学他一屁股坐地上? 王昌龄也注意到李俨两人的衣着,知晓他们约莫是东宫两位小皇孙,当即起身向两人叉手见礼并自报家门。 王昌龄算是大器晚成的类型。 像王维、杜甫他们都有家学渊源, 不满十岁便遍阅群书,诗文更是提笔就来。 王昌龄不一样,王昌龄直到二十几岁都还靠渔耕养家, 直至感觉自己不应就这么蹉跎一生,才离开家另出路,甚至还远赴边关游历,顺便看看能否成为加入边将的幕府当幕客。 这是出身寒微的文人墨客时常做出的选择, 武将需要人帮忙做上报材料、需要人写诗文吹嘘他们的英勇, 而他们又需要没有门槛的进身之阶,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虽然王昌龄最终没走这条路子, 却在游历边关那几年里写下许多边塞诗佳作, 终于成为诗名远扬的大诗人。 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凭借着响亮的诗名入了许多达官贵人的眼, 这才在三十岁那年进士及第。 可惜大唐的进士不甚值钱, 初封不过是个九品小官,像他这个校书郎便是正九品的官儿,平时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只能在各种宴饮场合献上自己的应制诗。 说实话,应制诗这种东西发挥空间太小,便是把大唐所有著名诗人召集在一起写也写不出多大的花样来。 王昌龄那被边塞磨炼出来的豪阔诗风更是无从发挥。 像“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样的句子,他在长安的酒宴上再也没写出来过。 李俅不太爱读书, 顶多只知道近几年流行的新诗文,不像三娘那样特意了解过边塞诗, 是以听到王昌龄的名字也没什么反应,只当他是秘书省的寻常官吏。 李俨倒是读过王昌龄的诗,知晓他的诗文传唱度极广,听王昌龄自报姓名便多了几分重视。他给王昌龄还了礼,口中说道:“我读过先生的诗,先生的《出塞》写得尤其好。” 王昌龄见李俨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不由与他多聊了几句。 他在秘书省校书郎这个位置上干了七年,对里头的藏书了如指掌,不管李俨他们想看什么书都能给他们指出方向。 连李俅想看点不那么枯燥的书,王昌龄都能帮他挑出《笑林》《启颜录》等古代笑话大全。 最后几个人都待在秘书省看书。 李俅这么不爱读书的人都读得津津有味,回去的路上还与他哥和三娘讲起自己印象深刻的笑话—— 三国时期蜀中因为天旱闹粮荒,下了禁酒令,有小吏跑人家家里搜出酿酒的器具,想将这家人和造酒的一起罚了。 当时有个叫简雍的正和刘备到处溜达,见状指着一个路过的男人说:“彼人欲淫,何以不缚?”刘备疑惑地说说:“你咋知道他要□□?”简雍哈哈笑道:“彼有媱具,与欲酿何殊?”刘备听后也笑了起来,免除了那家人的罪责。 李俅显然不是个会讲笑话的人,讲着讲着自己先笑个没完。 李俨本来听得还挺认真,听到“彼人欲淫”就用眼神示意李俅别继续讲,可惜李俅压根读不懂他哥的眼神,坚持把“彼有媱具”也给讲完了。 古时儒家有“男女七岁不同席”之说,大抵就是因为小孩子了解男女之别其实比许多大人想象中要早得多。 李俅一读正经书就犯困,读这些杂书倒是兴致盎然,只觉看什么都很新鲜,啥都想和自己的亲哥以及好朋友分享。 李俨恨不得把他嘴给封上。 三娘倒是听得有些懵懂,不过联系上下文还是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简雍说话确实很大胆,连在君王面前都敢打这样的比方。 见李俨一脸“我怎么有这么个蠢弟弟”的生无可恋表情,三娘便体贴地挥别他们兄弟俩自个儿回家去了,方便李俨好好教育弟弟! 三娘主仆两人一走,李俨果然对他弟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只有那些个没脸没皮的纨绔子弟才会在女孩儿面前讲带荤的笑话!若是三娘听恼了,以后便不跟他们玩了! 李俅听他哥这么说,都不敢再吱声了。他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简雍这个开玩笑般的劝谏方式很有意思。 不管多糙的话,能叫人听进去就是好话。 事实上他哥不说,他都没意识到三娘是个女孩儿。三娘比他还聪明,比他认得的字还多,懂的东西肯定也比他多,必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恼他。 不过李俅从小机灵,知道面对长辈和兄长的教诲不能梗着脖子唱反调,该认错时必须及时认错!他麻溜答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兄弟俩从小待在一块,李俨哪会看不出他弟是什么想法?于是继续念叨了他一路。 另一边,三娘没立刻回住处,而是先去寻贺知章说话,与他说起自己碰上王昌龄的事。 王昌龄读了好多书,一准能中博学宏词科! 贺知章本来就在秘书省养老,自然知晓王昌龄的存在。他笑着说道:“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后生,他的诗写得很不错。” 可惜大唐诗写得不错的人太多了,也不是人人都仕途顺遂的。王昌龄出身寒微,即便考上进士、入了秘书省,依然没找到可靠的引路人。 当时贺知章起好因为筹措岐王李范的葬仪出了纰漏,曾遭许多人非议,一度低调做人,后来更是直接在秘书省安心养老。对于王昌龄这么个诗名远扬的后辈,贺知章也帮不到什么忙。 换成未入仕途的青年才俊他还能夸上几句帮忙扬名,入了仕途他就爱莫能助了。他当了半辈子的闲官,官员任免哪有他插嘴的余地? 只能看这次张九龄能不能提携他一二! 三娘和贺知章讨论起张九龄在河南这边屯田的事。 “听说很难!”三娘好奇地问贺知章,“真的很难吗?” 贺知章闻言顿了顿,叹着气道:“当然难,就譬如老虎已经把肉叼嘴里了,你去劝它把肉吐出来,能劝得动吗?更要紧的是,叼着肉的老虎还不止一只,你说难不难?” 三娘忧心忡忡:“难!” 贺知章说道:“你还小,不必操心这些事。世上有许多人一辈子汲汲营营,遇事只知趋利避害、谋求私利,也有许多甘愿迎难而上的傻子。” 三娘反驳道:“不是傻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 贺知章哈哈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把《论语》倒背如流。” 这句“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论语》里的话,讲的是子路在外地借宿,早起有守门的人问他:“你来自哪里?”子路说:“来自孔氏。”守门的人说:“就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吗?” 这句话用在这里恰好非常适合。 贺知章揉着三娘脑袋说道:“你觉得这些家伙不是傻子,难道也想当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吗?” 三娘想起自己从李俨那里听来的“未来”,难道遇到难事就什么都不做了么?难道要等天下大乱,自己和家里人也成了覆巢之卵,只能无助地伤心恸哭? 三娘道:“反正不是傻子!” 贺知章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笑着应和道:“好好,不是傻子。” 接下来小半个月,三娘都跑去秘书省蹭书看,不时与王昌龄聊上几句,了解边塞情况与如今的朝局。直至百孙院复课,她才很是不舍地告别秘书省回去跟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到了五月底,朝中又添了两个宰相,那便是裴耀卿和李林甫。 到这里相位算是正式满员了。 大唐宰相升迁没有固定路子,单看皇帝需不需要你。 像这次新晋升上来的裴耀卿和李林甫就是两个不同的极端,裴耀卿少年成名,二十岁便入秘书省干活,稳打稳扎干了三十多年,得到相位便显得理所应当。 相比之下,李林甫的升迁路径就比较直接了,一路凭借宰相、内侍、宫妃的引荐在李隆基面前不断刷印象分,才当了一年的黄门侍郎便被李隆基提上相位。 升迁得不可谓不快。 主要还是李隆基觉得李林甫用起来非常顺手。 而且张九龄最近让他有点不太满意。 张九龄以前跟在李隆基身边写写诏书打打杂,李隆基也觉得这人很不错,文采非常好,写的东西非常符合他心意。 可惜好景不长,张九龄当了宰相以后主意就多了,遇事总爱直言进谏。 李隆基觉得张九龄变了,不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了,以前的张九龄哪有这么爱说教?他选宰相是想让宰相给自己干活的,而不是想给自己找个对自己指手画脚的人。 他想做什么事还需要他们教吗? 他当皇帝这么久,比他们更清楚皇帝该怎么当,不需要他们处处给自己找茬。 他不喜欢太有主意的人。 像李林甫就很不错,做的每个决定都很符合他的心意。 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宰相。 第54章 得知多了两位新宰相, 朝中众人反应各异,大多都是趁着这道任命正热乎着,齐齐登门去烧新宰相的热灶, 那络绎不绝的车马在宰相所住的坊里都造成了不小的拥堵。 此时的大唐处处都是太平盛世的升平景象,谁都无法想象大唐会有陷入兵荒马乱的一天。 古时形容乱世有个极巧妙的词叫做“海内鼎沸”,说的是天下宛如鼎中沸腾的水般滚烫翻涌。 鼎中的水并非一开始就沸腾的, 所以鼎中之人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哪怕后来的日子变得越来越煎熬,人们也并不觉得灾祸会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 添柴的依旧日复一日地添柴、烧火的依旧日复一日地烧火。 宰执人员的扩充对三娘而言是很遥远的事情,最大的影响可能是她被她八叔护送出门时时不时要绕开那些满载着贵重礼物的车马。 三娘只在一开始打听过到底是什么情况, 后来就不管这件事了。 相比于这些自己还无法参与更无法改变的朝局, 她还是更关心近在咫尺的制科考试到底是怎么考的。 可惜制科考试一般在宫中举行,她压根没机会进去旁观, 只得跑去寻王昌龄托他回来后给自己讲一讲。 王昌龄与三娘往来月余, 早已见识过她的聪慧伶俐,觉得有这么个“小友”也是一桩妙事, 闻言自是笑着应了下来。 王昌龄是在六月中旬应试的。 考完后他就接受了三娘的“十万个为什么”拷问。 好在王昌龄早有准备, 轻轻松松把试题全写出来给三娘拿回去看看能不能答。 这是三娘第一次接触到正儿八经的考题,抱着新鲜又热乎的考题兴冲冲跑回家准备好生研究一下。 郭幼明见她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不由拦下她问是怎么一回事。 三娘大方地把考题亮给她八叔看,让她八叔也能感受一下博学宏词科的魅力。 郭幼明:“……” 走开,快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制科真题, 统统离我远一点! 眼看自家八叔落荒而逃,三娘只能抱着题目独自纠结。 这一纠结, 耗掉了她一整个上午。 她没答上几道题,只觉自己白记了许多书, 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把它们给用上。 三娘有些沮丧,不由带上题目去找李泌,想和李泌探讨这博学宏词科的考题。 他俩住的比较近,三娘去找李泌都不需要她八叔送,只需要带上绕梁她们便能出门。 她二话不说直奔李泌居所。 结果李泌不在,听底下的人说他是去了张九龄家,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只得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上边看题边等着李泌回来。 李泌回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独坐阶上的三娘。 入夏后树木愈发繁茂,密匝匝的枝叶不仅把午后的艳阳挡得严严实实,还随着徐徐清风送来炎夏难得的清凉。 三娘坐在浓荫遮挡着的石阶上皱着小眉头,似是被什么东西难住了,竟是连李泌回来了都没注意到。 李泌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手里捧着份写满字的文稿。 李泌挥手驱散正要向他行礼的僮仆,撩起衣摆坐到阶上,问三娘:“你在看什么?” 三娘这才注意到李泌回来了,惊喜地把手头的考题拿给李泌看,说这是她从王昌龄那儿得来的。 李泌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知晓这是今年的博学宏词科试题。 他刚才还在张九龄那儿看过,只是觉得三娘年纪还小,也就没有给她抄录回来。 没想到三娘自己弄来了。 今儿外头有风,屋外比屋里凉快,李泌索性直接在石阶上给三娘讲起题来。 如果说博览群书需要家世或机缘,那活学活用就需要点悟性了。 三娘目前还处于大量阅读增广见闻的阶段,拿到这些题目会一筹莫展也不稀奇。听李泌一题题给她换着思路讲解,三娘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就好像散落在脑海里的记忆终于被根绳索串联起来了。 三娘欢喜地道:“听你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 李泌垂眸看着她灵动而热烈的双眼,心里想着张九龄面临的困局、李俨预见的“未来”。 他那天夜里起了许多卦,也没卜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他们这些游离于仕途之外的人,想要避祸其实没有那么难,只需要动乱将至之前躲到安全的地方便好。总会有许多能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护卫山河,而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动乱平息便能继续过安稳日子。 可要是有人想要螳臂当车呢? 他们四个知晓那个“未来”的人加起来拢共都没有三十岁,能挡住那滚滚而来的时代车轮吗? 李林甫、安禄山、长安失陷、各地苦战…… 李泌轻轻闭了闭眼,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若是杀一个李林甫或者安禄山能解决问题,兴许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可没了安禄山,可能还会有别人,归根到底还是当今圣上在用人上逐渐倾向于起用这类人。 不可能一个个杀过去。 这并不是凭借数人之力能够解决的困局。 李泌温声劝道:“你不必太着急,慢慢来就好,有时候太急切反而会误事。” 三娘知晓他指的是李俨所提及的那些“未来”,想了想才说道:“我没有着急,就是想多学一点。我多学些本领,说不准将来哪天就用上了。总不能等到快要出远门了,我再去学骑马吧!” 李泌微顿,把“你不一定要远行”咽了回去。倘若真起了动乱,任你是达官显贵也得沦为丧家之犬,到那时候跑得慢的也不知会遭遇什么,更说不清到底是落入敌手的男子比较凄惨还是落入敌手的女子比较凄惨。 是该多学点。 李泌把剩下的题给三娘讲完了。 三娘心满意足地抱着题归家,见到她祖父从外头聚会回来,登时哒哒哒地跑过去,说是要给她祖父讲题。 这可不是一般的题,而是博学宏词科的题! 郭家祖父身上酒气都还没散,听了自家孙女这话后还是乐呵呵地坐下听她现学现卖地显摆自己刚学来的破题思路。 当晚郭家祖父和妻子商量起来:“听闻圣人还要在东都待到明年才回长安,我准备在东都置办一处宅院,以后归到三娘名下。” 郭家祖母皱着眉说道:“我知你最喜欢三娘,可叫其他人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她们之间的情分?” 唐代除非达官显贵之家,鲜少有给女子单独置产。主要是律法上不太承认女子对财产的所有权,不少“绝户”之家得招赘才能保住自家私产,否则的话她们家的产业可能会被族中兄弟侵吞。 若是充当嫁妆倒是还可以,因为女子嫁妆是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夫家无权私自动用,离异或丧夫后是可以携产改嫁的。可三娘才这么小,现在就开始添置嫁妆未免太早了些。 郭家祖父哼道:“三娘得了不少赏赐,算下来也差不了多少,其他人真要有脸闹腾就让他们也靠自己得些赏赐回来。” 他也是思量许久才琢磨着在洛阳置产,一来圣人时常在东都这边长住,他们在这边没宅邸不太方便;二来是三娘从小比别家小子都有志气,他这个当祖父想尽可能给她多些支持。 听到丈夫这么说,郭家祖母也没再多言。 她十几岁便嫁到郭家,与丈夫生儿育女、辗转各地,这么多年来也算持家有道,把十来个儿女都抚育成人,哪怕其中有些孩子是妾室所出她也不曾薄待过,还是老二媳妇帮忙掌家以后她才能松快一些。 说实话,众多孙辈之中她也最喜欢三娘,不光是因为她嘴甜会说话,还因为她本身就是个特别贴心的孩子,到了外头看到什么好东西绝对不会忘记家里人。 倒也不是说其他孙儿不孝顺,只是人老了就是想要人多陪陪自己。这么多儿孙里头也就三娘每天都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与她们说话,从来不把向长辈请安当成什么不得不做的苦差事。 就三娘那个性子,你不想见她她还要难过好久哩。 这样的宝贝孙女叫人怎么能不稀罕。 夫妻俩把置产的事敲定下来。 翌日,郭家祖父一早叫人出去寻个牙人来,给他寻摸几处价格适合的宅院。 三娘在旁边听见了,好奇地追问道:“阿翁要买宅子吗?” 郭家祖父笑了笑,没说想把宅子归到三娘名下的事,只说道:“我都致仕了,总住官舍也不太适合,倒不如寻处幽静的宅院安心养老。等宅子定下来了,今年也能接你阿娘她们过来过个年。” 一开始他们还真没想到这次要在东都待这么久。 虽说他们平时待在东都也没什么事,大可以回长安看看,可他们年纪也不小了,不太适合来回奔波,所以置办个稍微大点的宅院可以让王氏把小辈带过来小住。 三娘听后顿时期待起来:“好!” 虽说她每天都有好多事想做,但还是会时常想念阿娘,每天都要写几句话攒着等人一并送回长安去。 要是阿娘也能到洛阳玩可就太好啦! 郭家祖父见她肉眼可见地快活起来,继续笑道:“等城里的宅子置办下来了,我们便去看看能不能去嵩山一带弄个别业。” 由于李隆基这个皇帝时常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换着住,所以大唐有两个重要隐居地点,一个是终南山,一个是嵩山。 终南山自不必说,紧挨着长安,环境清幽,交通方便,许多人都爱在那边置办别业,没事赏赏景看看山,有事当天即可直达长安。 嵩山之于洛阳的意义也差不多,地势开阔,置产不贵,同样拥有当天直达洛阳的便利。 许多人弃官闲居大多都会选择在这两个地方为自己安个家,逢年过节、探亲访友都要写诗夸夸自己见到的好风景,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别人“我随时可以上岗干活”。 这倒不是什么功利心作祟,而是许多读书人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让他们要以出仕为目标,所有圣贤书都告诉他们应当怀抱经世济民的理想,他们既然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自然大多想要谋求出仕。 事实上大唐虽然大力推行科举,读书人考上科举后却不是马上就能飞黄腾达,更多的只是辗转各地当个县尉之类的九品芝麻官,得熬过这个基层历练阶段、打通朝中关系,才有机会步步高升。 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想在基层艰苦奋斗,就会暂且弃官隐居,等待良机谋求更好的职位。 嵩山作为大唐隐居宝地(之一),田庄别业易手十分频繁——毕竟决定结束隐居生活的人要么是飞黄腾达要么是心灰意冷灰准备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产业大抵都是要卖掉的! 所以嵩山一带有着相当成熟的买卖产业链,置产非常方便快捷,而且上家大抵是些文化人,交易过程中不容易起矛盾,别业里头说不定还挺雅致。 郭家祖父就是相中这一点。 他孙女也是个文化人来着! 第55章 郭家祖父辗转当了那么多年地方官, 家底还是攒了一些的,真要买什么好地段的豪华宅邸可能不太容易,想买些地段一般的宅院倒不成问题。 洛阳这边乃是东都, 圣人时常过来这边长住,宅子买了绝对亏不了。 接下来几天,三娘都屁颠屁颠地跟着郭家祖父去看宅子。按照郭家祖父的预算, 几处宅邸看着都差不多,大抵和他们在长安的宅院那样临近城门附近,算是都城的外围。 不过但凡能在家中两京购置房产的,大抵都算得上家底殷实。 郭家祖孙几个逛了几日, 相中仁风里一处还算开阔的宅子。 三娘对其中的大书房十分喜爱, 极力拉着郭家祖母一起去看,里头的书虽都被搬走了, 可书架还留着, 一看就叫人很想用书把它填满。 三娘信誓旦旦地说道:“要是买下来,我就去把朝廷藏书全给抄回来, 把它摆得满满当当。等到大哥他们过来了都能看!”她兴高采烈地规划着该怎么填充这些空荡荡的书架, “还要抄许多兵书,摆满最上面的一行,阿耶长得那么高,一伸手就能拿来看。” 三娘边说还边对着书架比划起来,仿佛自己当真能靠两只手把书架塞满。 郭家二老本也相中了这处宅院,见三娘这般喜欢便把事情敲定下来。 回去的路上, 郭幼明抱着三娘谆谆教诲:“下次在给钱前你可不能表现得非它不可,否则对方可能会坐地起价。” 三娘没怎么学过砍价技巧, 听她八叔这么说以后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原来做买卖也要喜怒不形于色! 郭家置办好新宅的当口,博学宏词科的考核结果出来了, 王昌龄冠绝全场,得了个第一。 可惜大唐的考试大多不怎么排名,很多时候都分不出个先后来,对王昌龄也没有什么特别嘉奖。 吏部对王昌龄的任命很快下来了,安排他去当汜水县县尉,有名的虎牢关便在这个县中。 这也是唐朝进士的基本待遇,除了留在朝中当个侍弄笔墨的闲官,进士们大抵都会安排到基层干活。 比如当初王维被贬也是去济州当个司仓参军,顾名思义就是管仓库的。 一代大诗人,堂堂状元郎,发配去山东管仓库,可见吏部安排职务不管专业对不对口的,让你去干你就得干。 所谓的县尉就是管当地治安的,官职不高。 幸而京兆、河南、太原三郡的县城都属于京畿县,待遇和其他县不太一样,重要程度也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能在这种天子脚下当官会更容易被上头想起来,只要随便干出点成绩来都能升迁。 尤其是京兆和河南这种皇帝常驻的地方,那更是有可能直接接待皇帝! 接待工作搞好了,不就等于在皇帝面前露脸了吗? 所以王昌龄这次任免由从九品的校书郎迁为正九品的畿县县尉,看似还是九品的小官,实际上到这里才算是正式开启自己的仕途。 至于京畿一带的县令,那可是六品官,没点门路的人根本当不上。 譬如杜甫他爹杜闲那样能当个奉天令,大抵是祖辈在朝中人脉不浅,杜甫便是因为他爹在任期间把全家迁到京兆杜陵,才能自称“杜陵野老”的。 要是按他出生地称呼,估计得“巩县野老”了。 巧的是,杜家当初举家迁到河南巩县也是因为杜甫曾祖当了巩县县令。 一个县令就足以让他们拖家带口迁两京户口,可见京畿诸县的县官都是极好的差使! 三娘一开始听说王昌龄只当了个县尉,还觉得当官可真难。 等听王昌龄告诉她进士都是得熬个七八年资历并且考核优等才有机会当上县县尉的,她就觉得更不容易了。 三娘说道:“等您安顿下来,我去虎牢关看您!” 王昌龄哈哈笑道:“你是想去看虎牢关吧?” 三娘被一眼看穿心里的想法,很有点不好意思,忙回道:“都看,都看!” 王昌龄不再逗她,笑着允诺道:“好,等我安顿下来便写信给你。” 县尉之职远不是他所求,不过他也知道张九龄当初曾尚书建言“不历州县,不拟台省”,圣人也采纳了他的进谏当场下诏明言以后就按这个办。 所以趁他现在还年轻,去底下的州县历练历练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这是升迁的必经之路——至少张九龄当宰相期间不会为他们破这个例。这条规则可是他早年极力推崇的,不可能当了宰相就自打脸。 王昌龄满怀壮志地赴任去了。 三娘从王昌龄这儿了解了满脑子的基层官员升迁常识,跑回去跟她祖父感慨:“您能当上刺史可真不容易!” 郭家祖父说道:“世上做什么事能容易?” 他不是进士出身,而是武官起家,朝中诸多文官都不爱带他玩,所以他终身都没摸到过朝官的边。好在郭敬之也没有文官那种死活赖在两京不走的执念,在外地任职还叫他更自在哩! 至于以后的事,那就看自家儿孙有没有出息了,反正他已经给他们攒了些家底,保证把他们健健康康养大。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去争取。 三娘便央着她祖父给她讲在任地上的光辉事迹。 人上了年纪最爱什么?最爱的就是回想当年! 有三娘这么个好听众,郭家祖父每天都抽空给她讲自己搜肠刮肚回忆起来的奇人异事。 自己仿佛也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偶尔还拔出佩剑给三娘演示一番自己环游大唐所依仗的高超剑术。 三娘也拿着驸马萧衡赠她的佩剑跟着比划来比划去。 可惜老了就是老了,白天倒也没什么,到了晚上郭家祖父就得让人给他搓药酒。 郭家祖父没让宝贝孙女知晓,只是更坚定了要赶快把嵩山别业也赶紧敲定下来的决心。 于是三娘才送别了王昌龄没多久,就被她祖父趁着休沐日带去嵩山玩耍。 三娘一大早跟着她祖父出门,到了门口却碰上跑来找她玩耍的萧戡。 得知三娘要去外面玩儿,萧戡积极表示他也要去,他都好久没出去玩啦! 三娘道:“你得问家里人才行。” 萧戡道:“那你先不要走,我这就回去问。”他风风火火地说完了,又风风火火地往回跑,看起来还真是说干就干的性格。 萧戡回去没多久,就带了一串人再次出现在三娘眼前,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老熟人驸马萧衡。 三娘乖乖向萧衡问好。 一行人出城往嵩山而去,一路上两个小娃娃时而坐马车上玩博戏,时而央着萧衡、郭幼明带他们骑马,全程都在兴高采烈地玩耍和聊天,看得萧衡他们都觉得沿途多了几分趣味。 他们出发得早,没到中午便到了嵩山脚下。 相比于大多已经被达官贵人圈占的近郊,嵩山一带风光还是极宜人的。 走了一路,大伙都饿了,索性就近寻了个村子掏钱命人杀鸡宰鸭做些家常菜,吃饱喝足正好在周围边看庄子边散步消食。 不想却在半路遇到个熟悉的人——不是王维又是谁? 三娘最先注意到正在山脚下信步徐行的王维,登时挣开她八叔牵着她的手开开心心地跑过去喊人:“老师!” 王维转头瞧见三娘,微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三娘一口气跑到王维面前,才仰着头回道:“阿翁说要这里置办个庄子,带我过来看看。” 王维道:“这里的风光确实不错。” 三娘关心地问:“老师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王维耐心答道:“正巧刚到这边没多久,用过饭后到处看看。” 他母亲在嵩山潜心礼佛,他也曾经在嵩山这边长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回到嵩山便分外感慨,忍不住独自出来看看周围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听闻王维会暂住在嵩山这边,三娘积极询问他现在住哪儿。 王维道:“在东溪一带,不过住处还没有收拾好,今晚暂且住在一个朋友那儿,他也住在东溪那边。” 三娘便跑回去央着她祖父买东溪那边的庄子。 郭家祖父自是依了她的意。 一行人除了萧衡这个驸马都尉都是无官无职的闲人,交游起来倒是没犯什么忌讳,所以等郭家祖父定好买哪个庄子以后便一同去了王维那个朋友的别业。 王维这个朋友叫李颀,也是个诗人。 早些年李颀曾考过进士,后来当了好些年的县尉,一直没机会升迁,便决定归隐山林。 可见有的人到基层去是为了履历好看,有的人到基层去就是扎根基层、深入到群众中去——最后全家都变成当地群众,为当地人口增长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碰上那些个心存傲气、不靠俸禄养家糊口的家伙,那当然是二话不说挂冠而去。 李颀就是弃官隐居大部队中的一员。 他少年时家里可有钱了,这处嵩山大别业就是他家祖产之一。 虽然其余祖产早已被他败光了,可剩下这一星半点已经足够他不为五斗米折腰。 得知来的是王维收的学生和驸马萧衡父子俩,李颀笑着命人张罗酒宴招待客人,还去请借住在他家的一位琴师朋友出来弹琴助兴。 李颀吩咐负责跑腿的小厮:“就说今儿好酒管够,他一定愿意过来。” 郭家祖父在旁听见“好酒管够”几个字,当即来了劲头:“看来今晚我们得叨扰一宿了,喝醉了可回不了洛阳。” 李颀本身就很爱交朋友(当初他那些祖产就是交朋友挥霍没的),闻言朗笑着说道:“你要走,我还不乐意放你们走,今晚谁没喝醉往后再有好酒可不带他了。” 第56章 大唐不管文人还是武将, 鲜少有不爱喝酒的。 哪怕是王维这种受母亲影响终日修禅的“居士”,那也是劝人喝酒的一把好手,比如他那句有名的“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就是给人送行时写的劝酒诗。 唯独三娘和萧戡两个小孩儿对此不太感兴趣,离她们上次到庄子上玩耍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难得到了嵩山脚下,他俩自然又开始遍地撒野。 要不是绕梁眼疾手快地拦着,萧戡差点就用他的小剑去捅草丛里藏着的蜂窝。 既然不让捅,两个小不点就蹲在那儿远远地看蜂窝, 有蜜蜂回巢她们也不动, 就那么眼也不眨地观察了半天。 也不知到底在观察什么。 光是这么东玩玩西看看,竟也叫他们玩到了日落时分。 眼看快开席了, 郭幼明出来把他俩捞回去吃吃喝喝。 三娘这才注意到席上多了个人, 是个三四十岁的落拓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通身没半件东西是贵重的, 坐在席间却怡然自得,仿佛自己也是遍身锦衣似的。 这应当便是李颀那位琴师朋友了。 李颀、王维都是好琴之人,酒过三巡便请对方弹奏一曲。 三娘悄悄跑到王维身边,小声问王维此人是谁,这才晓得此人名为董庭兰,在家中排行老大, 所以朋友们都喊他“董大”。 董庭兰少时不事生产,到处拜访擅琴之人相互切磋, 但凡知道谁家有琴谱便死皮赖脸央着别人给他看看。 这种一心扑在琴技上的结果就是他人到中年依然家徒四壁、穷途潦倒,路上没钱了甚至直接当乞丐, 偏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说话间,董庭兰已经抚上了底下人送来的琴。 三娘当即坐直了身体,不再凑到王维那边说小话。 都是朋友相聚,席上没那么多讲究,董庭兰随手试了几个音,便开始弹奏他最擅长的《胡笳》曲。 董庭兰所弹的《胡笳》曲虽名为“胡笳”,实际上却是琴曲。 董庭兰今日便是弹奏《胡笳十八拍》,琴音婉转哀切,如泣如诉,叫人仿佛置身于茫茫塞外,听见了那颇具胡人风情的胡笳声。 这琴曲起源于汉末时期的蔡文姬,讲的是她既想早日归家又舍不下自己孩子的矛盾心情,无数文人墨客曾为之唏嘘。 三娘向来是很容易共情的,听这曲子听得鼻头酸酸。 等到一曲罢,她才问王维这叫什么曲子。 王维如实相告。 三娘一听“蔡文姬”就想起来了,那是东汉末年有名的才女。 汉末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为战,北方各族见你们自己打来打去,时不时就趁你内乱过境烧杀掳掠一番。 蔡文姬便是那时候被匈奴当做战利品掳走、与匈奴左贤王生下二子,直至十二载后才被曹操派人重金赎回大汉。 据说蔡文姬归汉后,曹操曾让她把蔡家藏书默写下来,于是她一口气默了四百多篇,无一字错漏! 是个很厉害的才女没错了! 天下一乱起来,蔡文姬这么了不起的才女尚且流落胡人之手十余载,更何况是普通人? 本来三娘只是觉得这曲子听起来叫人难过,想起蔡文姬所处的背景后鼻子更酸了,眼底蓄满了泪花儿。 她并没有深入地读史书,这些都是她从颜真卿那儿听来的,汉末后北方各族已经如此肆无忌惮,后面会有胡人彻底占据中原、两晋之间“衣冠南渡”的事就不奇怪了。 大唐对待外族都十分优厚,连日本来使都能在朝为官,像汉朝那种高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情况是不存在的。所以哪怕李俨“梦见”胡人可能扰乱大唐,她们一时也无计可施。 大唐真要乱起来了,有多少人能比蔡文姬幸运呢? 这么一想,三娘的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鼻头红红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李颀这个主人翁瞧见三娘这般情态,命侍女捧来温水替她擦擦脸,口中笑道:“难怪摩诘早早收你当弟子,果真是个听得懂琴的。” 董庭兰也不由多打量了三娘几眼。 他平生不喜锦衣华服、不喜山珍海味,只爱自己的一把琴,偶尔受人之邀前去弹奏,他也会为了蹭口酒喝弹上几曲。 只是许多人要么瞧不上他的穷酸,要么听不懂他的琴曲,久而久之他也就不登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大门了。 这次他愿意借住李颀家,一来是因为李颀说他家有本不错的琴谱可以借他研读,二来是李颀本身也是擅于弹琴的,勉强也算是个不错的同好。 没想到这么一个几岁大的小娃娃,居然能听他弹琴听得落泪不止。 等听了李颀的话,董庭兰又恍然了悟。 ……原来这是王摩诘的弟子,难怪了。 一曲既尽,宾客自然又举杯欢饮起来。 三娘她们吃饱喝足,对喝酒不感兴趣,想出去玩耍。驸马萧衡便吩咐人跟着他们出去,正巧王维酒量不太好,便也起身说道:“我去看着她们。” 李颀也不拦着,径自拉着几个嗜酒的新朋友、老朋友一起喝个痛快。 王维随着两小孩到了屋外,只见夜幕早已悄然降临,周围竟是黢黑一片。 正是夏末秋初、风高气爽的好时节,又是逢上月牙儿小得看不见的朔日,满天星斗历历棋布,瞧着格外赏心悦目。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刚才还在哭鼻子的三娘这会儿又快活起来了,借着星光与灯笼的光亮左看右看。 王维正看着两个小孩儿高高兴兴地在外头玩耍,忽听三娘惊喜地喊道:“看,萤虫!” 按照古时的说法,大暑之后“腐草为萤”,也就是说季夏时节萤虫最多,到了立秋倒也还能瞧见它们打着灯笼寻找伴侣的身影,不过大抵都是些落单的可怜虫了。 萤虫大多只出现在乡野间,三娘和萧戡看到它们的机会都不多。她俩开始跑来跑去逮萤虫玩,逮到以后还屁颠屁颠拿去向负责出来看顾她们的王维献宝。 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萤虫模样的王维一阵沉默。 ……真是谢谢你们了。 三娘很有探究精神地想琢磨怎么囊萤夜读,萧戡听她讲完囊萤夜读的故事后二话不说掀起自己的衣摆,嗤啦一声撕下片薄薄的白绸来,积极问三娘:“用这个裹吗?” 王维:????? 小孩子对这种说干就干的操作似乎接受良好,三娘就没有王维这么惊异,而是提出另一个重大难题:“我们没有针线,怎么把它缝成囊?” 萧戡也恍然想到了这一点,抬起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转到仆从提着的灯笼上,和三娘说起自己的主意:“把它们放进灯笼里,再用这布把开口处盖起来,这样萤虫就飞不出来啦!” 两小孩嘀嘀咕咕地商量好了,便开始更卖力地去祸害人李颀庄子上的萤虫。底下的人怕他们累着了,也一起帮忙抓,没过多久就成功把周围的萤虫都惊走了。 好在战果也是十分丰厚的,被他们腾出来当萤灯的灯笼里已经塞了不少萤虫,可惜比之周围的灯笼光芒还是有些微弱,其中一部分萤虫受了惊吓后便不再发光了,似乎不太适合拿来夜读。 那若明若灭的萤光倒是挺好看的。 三娘刚才抓萤虫抓得满头大汗,此时凑近看见萤虫在灯笼里盲目乱飞、挣扎徘徊,又忍不住对萧戡说道:“要不把它们放了吧。” 萧戡天生一股子莽劲,做事向来不爱问为什么,闻言二话不说把覆在上头的白绸挪开。 点点萤虫争相飞出。 三娘拉着萧戡退后一些,眼也不眨地看着萤火四散开去。 “我不该怂恿你跟我一起抓它们的,还是让它们自在地飞来飞去比较好看。”三娘认真和萧戡反省自己的做法。 萧戡看看天上渐渐飞远的流萤,再看看灯笼底下那几只被他们祸害到已经飞不起来的萤虫,点着头说道:“那我们以后不抓了!” 王维见时候不早,笑着提醒道:“走吧,该回去歇着了。” 三娘向来听话得很,玩了大半天也确实累了,乖乖跟着王维回去了。 夜里三娘冲了个澡,把跑出来的汗都洗得干干净净。 结果第二天就碰上了身上变得酸酸臭臭的萧戡。 三娘:? 三娘不动声色地挪得离萧戡远一些,跑去寻王维展示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习琴成果。 她绝对不是老师不在就不好好练习的坏小孩! 对这么小的“学生”,王维自然是鼓励为主,又教了她两首简单曲子指法供她平日里练习。 三娘信心满满地说道:“等九月放授衣假,我一定过来弹给您听!” 王维含笑应了个“好”字。 三娘这才依依不舍地和王维话别,与萧戡他们一起踏上归程。 很快地,驸马萧衡带着儿子回到公主府。 新昌公主刚哄睡一双小儿女,听人说萧衡父子俩回来了,忙出来看看儿子的情况如何。 这一看,唇角就止不住地抽搐。 大的满身酒气就不说了,小的身上臭烘烘是怎么回事? 还有儿子的衣摆怎么缺了一大块? 他们到底去干了啥哟! 爹带孩子出门,细心程度大抵是“崽活着就行”,想维持崽干净可爱的状态是不可能的。 竟是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带。 新昌公主无奈地让人把儿子拎去洗澡,边跟着往里走边伸手戳着他脑门说道:“你看看你,身上一股子酸臭味,别人闻见了不知道怎么嫌弃你!” 萧戡听后睁圆了眼,气愤地说道:“好哇,难怪回来的路上阿晗不爱和我挨着坐,原来是嫌弃我身上臭!” 新昌公主:“……” 居然已经丢过人了! 新昌公主无情地吩咐底下的人把他多搓两遍。 第57章 又过了几日, 仁风里那边的宅院修整好了。仁风里离建春门很近,离南市也很近,竟是和他们在长安的宅邸差不多。 以郭家祖父几十年的积蓄不是买不到更好的, 只是如今在天子眼皮底下,你又是买庄子又是置宅,莫不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兜里有钱? 如今朝廷正缺钱呢, 年初圣人才刚下旨抄没了长安一富商的家财,谁都别撞枪口上去。 何况郭家祖父是想把这处宅院留给三娘的,自然不能买太贵,就像妻子说的那样, 当家的得考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 真叫儿孙因为这件事生出嫌隙来反而不美。 就按三娘得的赏赐来买吧,三娘不仅因为两次御前召对拿了赏赐, 还因为与皇长孙李俨一起发现那位懂得雕版印刷的老僧而得了厚赏, 换算下来买下这处宅邸和嵩山别业绰绰有余。 更别提玉真公主和新昌公主也给她赐了不少好东西。 哪怕这两位公主算是公主之中相对节省的,她们赏赐下来的东西依然样样都是上品。 要知道开元初李隆基减少公主食邑, 把皇妹降到千户、皇女降到五百户。结果公主们纷纷抱怨这么点食邑连出行的仪从都征调不过来! 而一个中下县的人口也不过千户左右, 下县更是直接不满千户。 倾举县之力都没法满足公主日常起居所需要的人手,可见她们的生活得是多么豪奢。 皇家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好处,都足够三娘有安身立命之本了。 有宅有地,想做什么都不慌!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仁风里离百孙院太远,三娘想继续去蹭课不太容易。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可以非休沐日留郭幼明陪三娘继续住官舍,等休沐日她们再回仁风里。 或者早上坊门一开就由郭幼明骑马带三娘过去上课也行。 左右皇孙们上课不算太早。 三娘听了这么两个选择, 立刻表示要骑马。 郭幼明无奈地说道:“那我得天天陪你早起了。” 三娘眼巴巴地看着她家八叔。 郭幼明把人拉进怀里可着劲揉搓了几下,叹着气说道:“算了算了, 谁叫我是你叔?” 郭家祖父说道:“你是该勤勉些了,你看你都十五了,该相看人家了,可别继续见天儿游手好闲、东走西晃!” 郭幼明眼看郭家祖父要还要继续念叨他,二话不说扛起三娘就跑,生怕自己马上就得肩负起传宗接代、养家糊口的重大责任。 三娘环着她八叔的脖子闷笑起来。 等郭幼明带着她跑出老远,她才把下巴枕在她八叔肩膀上,很有些惆怅地说道:“要是八叔也有了孩子,肯定就不能经常陪我玩了。” 郭幼明道:“那你让你阿翁别这么快催我娶妻生子。” 三娘鼓了鼓脸颊,闷声说道:“可是我又不想八叔你孤家寡人。” 郭幼明道:“叔对你这么好,你不给叔养老送终?” 三娘顿时感觉自己小小的肩膀又一次变得沉重起来。 从她八叔找阿翁要钱花的频率就知道养她八叔可费钱了。 好愁人哦! 郭幼明见她还真认真考虑起来,不由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逗你玩的,过几年我肯定会成家立业,生几个弟弟妹妹给你玩儿。” 郭家祖父看着叔侄俩在外头凑一起嘀嘀咕咕,总感觉他们没说什么好事,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家儿孙都太多了,光是婚事就得寻摸不知多少家,真是叫人头疼。 七月初便有个吉日,郭家祖父想着在自己家给三娘过乞巧节挺好,便决定就着吉日搬了过去。 哪怕置办的宅子不算太大,乔迁该有的流程还是应当有的,须得提前几日把帖子发出去,多邀些人到家中暖暖宅。 别人来不来不要紧,你帖子必须得送到。 三娘得知还有这么一桩要事,登时来了兴趣,积极问道:“我也能写吗?我能邀人来玩吗?” 郭家祖父揉着她脑袋笑道:“你邀人到自己家玩有什么不可以的?” 三娘立刻凑到她祖父旁边跟着学帖子怎么写。 郭家祖父便给她解说邀请帖的写法。 三娘指着落款问:“这里能写‘阿晗’吗?” 郭家祖父沉吟片刻,点着头说道:“既然是你邀的人,你便写‘郭晗’更正式一些。”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俗,女子大多以姓氏称“某氏”,有时候连墓碑上都是这么写,许多人从生到死都无人知晓她的姓名。 可三娘是决心要出去与许多人往来的,总得有名有字才行。像那什么谢道韫、韩兰英不都有自己的名字吗?听闻那韩兰英文采斐然,还曾被皇帝封为博士哩。 他家孙女以后说不准也能当博士! 郭家祖父大方地把一叠帖子分给三娘去写。 因着要邀请的都是些重要朋友,祖孙俩一起埋头奋笔疾书。结果郭家祖父这边没写完,三娘那边就凑过来问他多讨要一叠。 郭家祖父:????? 你的朋友怎么这么多! 三娘就给他数了一圈人,从李泌他们数到每天早上遛弯时都要打招呼的钓鱼佬。 “要是有人知道我给别人都写了,没给他们写,他们会不开心的吧?”三娘和郭家祖父说出自己的想法。 郭家祖父自己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是怕得罪人,三娘则是由衷觉得别人会因为这点小事难过。反正纸张也不值什么钱,他便大方地给三娘再匀了一叠。 第二天三娘就揣着一大包帖子开始沿街发放。 看得贺知章都一愣一愣的。 他这么爱交朋友的人都没像她这样博爱过。 贺知章忍不住问:“你们家新宅子坐得下这么多人吗?” 三娘呆住。 她只想着人人都有份,还真没想到家里能不能挤得下。 贺知章见她少有地露出这种茫然之色,哈哈笑道:“没事,不是人人都会过去的,你们到时候错开点来招待客人便好。放心吧,你家里人会安排好的。” 三娘这才放下心来。 第58章 三娘给每个认识的人都送了帖子, 告诉大伙自己搬家到仁风里了,有空的话可以过去玩耍。 她还认真记录每个人是早上有空还是下午有空,按照贺知章的建议搞分批接待, 顺便琢磨从早到晚该带大伙玩什么游戏。 比如散学归家时看到洛水边上那个眼熟的钓鱼佬,她就跑过去问人家要不要去仁风里那边临近的河段钓鱼,顺便到她家吃顿饭。 据说乔迁时来帮忙暖宅的人越多, 住进去的人运气会越好! 钓鱼佬年过半百,须发只见零星的白,身上却有一股子离尘脱俗的气质。他瞧了眼三娘递过来的帖子,把手中的钓竿放到一边, 打开看了眼, 笑道:“你这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三娘登时翘起了小尾巴。 “颜先生也这么夸我!” 她乐滋滋地和这位钓友分享自己的小快乐。上次她的习字结果得了颜真卿的夸奖,散学时逢人就给人家看一看, 连眼前这位萍水相逢的钓鱼佬都被迫看过她的习作。 钓鱼佬名叫岑勋, 乃是相门之子,家中曾出过岑文本、岑长倩、岑羲三位宰相, 堪称是“一门三相”, 可惜其中两个都命途多舛、下场不佳。 比如岑长倩在武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力保睿宗皇帝,被武家人罗织罪名灭了满门。 再比如岑羲跟着太平公主政变,也被杀了…… 所以岑家的成分算起来非常复杂,以至于李隆基对岑家人的感情也非常复杂,反正吧,大抵是不太想看见他们。 岑勋不咸不淡地在洛阳一带待着, 想居闹市便居闹市、想入山林便入山林,日子过得倒也还算自在, 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入仕为官。 这不,都发展出古时隐士必备技能(钓鱼)了。 一代隐士姜太公的成功事迹带火了这个技能一千多年! 岑勋见三娘这般积极相邀, 点着头应道:“行,到时候我过去看看。” 三娘走了半天,觉得有点累了,也学岑勋坐到洛水边的石阶上,与岑勋说起自己填满书房的宏伟构想。 小孩子就是这样,甭管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要做什么事都得嚷嚷得人尽皆知。 说漏了一个人算她输! 岑勋边重新拿好钓竿边夸道:“有志气。” 一大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三娘才挥别岑勋归家去。 转眼到了乔迁当天,许是因为逢上休沐日,李俨他们一大早便过来了。 李俅早前从萧戡那儿得知他们去了嵩山玩耍,还在嵩山那边置办了产业,这些天都很有些闷闷不乐,憋足劲要给三娘准备超越萧戡的乔迁礼物。 可惜李俨直接把他掏空小金库的想法打了回去,要兄弟俩合送一批书给三娘。 他们早前弄的书船如今都还在洛水上来回飘行,书船上的书已经多不胜数,读书人们都夸圣人和东宫仁德。既然他们能拿到这么多书,自是要亲自去挑一批最好的送给三娘。 书船的主意可是三娘给出的。 这礼物既有意义,又不会惹人非议。 李俅口头上应了,到了今儿一大早还是忍不住把几套簇新簇新的击鞠用具塞上马车,对他哥说道:“这几个鞠球不值钱的!” 李俨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去。 其他人也都准备了一些小礼物托他们帮忙带出门,主要是李俨一个人带不动这么多小孩去太远的地方,所以只能由他们兄弟俩作为代表送贺礼了。 李俅一到仁风里,便抱着击鞠用具跑去找三娘玩,说是等他们都学会骑马以后就可以一起击鞠了! 所谓的击鞠就是打马球,初唐时生活在藏地的吐蕃人最喜欢这种马上运动,太宗皇帝看了几场以后觉得颇合自己胃口,便命人学会来打给他看。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大唐贵族子弟无论男女都有打马球的爱好。 就连当今圣上李隆基早些年也曾奉中宗皇帝之命与驸马都尉杨慎交等人组成击鞠队,代表大唐与吐蕃人派来的队伍比赛。 最近李隆基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年那位球友杨慎交,打算把武惠妃所出的咸宜公主嫁给杨慎交之子杨洄,已经命人在东都这边择地营建咸宜公主府。 所以说,皇帝都擅长打马球,甚至还打得过吐蕃强队,可见大唐马球之风多盛! 三娘和李俅都还不能上马,只能拿着马球杆子追着球到处乱跑,不时哐当哐当地格挡对方试图抢球的球杆,竟也玩得不亦乐乎。 等萧戡过来了,也抄起球杆与他们抢起球来。 直至三个人都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总算是消停下来。 李俨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他们学会骑马以后会是什么光景了。 要是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应当会这样快快乐乐地长大吧? 李俨掏出张帕子给三娘擦汗。 绕梁都没来得及阻止,三娘便接过帕子往自己额头上擦去。她的刘海被汗水微微浸湿了,俯首帖耳地贴在小小的额头上。 萧戡知晓马球是李俅送三娘的乔迁礼物,也不甘落后地掏出把弹弓和一袋子弹丸来,兴冲冲地说道:“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这倒是很符合他游侠理想的礼物,要知道古代说人不务正业,讲的都是“怀丸挟弹,携手遨游”。 这里所说的“怀丸挟弹”说的便是带着弹弓和弹丸到处游荡。 三娘接过弹弓,好奇地拨弄两下。 萧戡便打开弹丸袋子给她看,里头居然是一颗颗圆润可爱的珍珠。他积极说道:“我教你玩,用这个!” 三娘没想到萧戡居然会拿珍珠当弹丸,立刻摇着头说道:“我不用这个。” 萧戡问:“为什么?” 三娘道:“这个贵,不能这样浪费。” 萧戡有些失落地说:“好的吧。”他问左右有没有带陶丸的,统统贡献出来给三娘玩。 还真给他搜刮出几袋子来。 “这个便宜!” 萧戡把陶丸拿给三娘看,表示这是土做的,土到处都有,不贵的。 三娘这才跟他学起弹弓怎么耍来。 百孙院中是没有这玩意的,李俅看得有些眼热,也想玩,可他和萧戡向来不对付,只得忍着,唯有在三娘练手的时候才凑过去看她玩儿。 李俨其实也没玩过弹弓,不过他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全程都远远立在廊下看他们玩耍。 等到日上中天,别的客人陆续到来,三娘便把收到的私人礼物都收了起来,接待自己邀请过来的客人。 随着时间推移,到场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好在有些就是过来看看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留下乔迁礼物就走了。 兴许是因为三娘太爱和人分享自己的“抄书塞满书房所有书橱”计划了,不少人给她送的乔迁礼都是书,且大多都是像李俨那样精挑细选过的。 三娘都还没开始抄写呢,书房里就已经堆了不少等待她去整理的书! 这些礼物可比别的东西贵重多了,要知道多少人千求万求才能借到别人的藏书,贺知章他们却都愿意挑选些顶好顶好的书送她! 三娘只能积极给他们推荐自己喜欢吃的点心和菜肴,希望他们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郭家祖父也拿出自己这段时间搜罗来的好酒,大方地当了一次东道主。 要知道以前他可都是去蹭别人酒喝的! 到了午后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王维也从嵩山过来了,他最近本来就有事要来洛阳一趟,得了三娘托人送去东溪别业那边的帖子便应邀而来。 三娘见了王维格外高兴,问他今晚可要住在她们家。 王维道:“有点事要去办,过来给你们贺过乔迁便过去。” 他给三娘送了把新琴。 三娘平时学琴用的是便宜的新手琴,弹坏了也不心疼。王维上次听她抚琴,觉得她已经能弹出曲调来了,便去物色了这么一把琴准备赠她。 嵩山有不少高人隐居其中,不仅有佛道两教的名士,还有不少技艺高超的名匠。他常用的琴就是在嵩山一位老琴匠处购得的,这次他又过去挑了把新的。 三娘抱过几乎比她自己还沉的琴,入手便喜欢得不得了。她让绕梁帮自己把琴放去书房,引着王维去与贺知章他们小酌两杯。 一整天郭家门外的车马就没断过,看得邻里惊奇不已:这是哪位达官贵人搬过来了? 这事儿也不难打听,隔壁一户姓裴的人家收到郭家派人送过来交好邻里的茶点便讨论起来了。 座中的中年男主人说道:“这郭家是武将出身,来的客人中竟有不少文士。” 女主人约莫四十多岁,气质端方娴雅,一看便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她笑着解释道:“你刚回来,不知晓也正常,听闻郭家出了个小才女,连圣人都屡次夸赞她聪慧伶俐。” 男主人名叫裴荣期,出身河东裴氏,乃是关中郡姓。他妻子乃是著名诗人杜审言之女,两人琴瑟和鸣,育有三子二女。 夫妻俩皆是名门之后,讨论了几句后便转开了话题。 裴荣期说道:“子美出游这么久,也该回来考乡贡了。你看他都二十三了,既没成家,也没立业,他耶娘不上心,你这个当姑姑的得多操心操心,写信催他回洛阳。” 杜氏说道:“我省得的,以前便没少写信催他。只是他人在吴越,山长路远,写了信也经常送不到他手上。” 杜氏的侄子名叫杜甫。 杜甫自幼丧母,因着杜父再娶,这孩子三岁便被她接过来抚育,于她而言不是亲儿胜似亲儿。待到杜甫长大成人,说是想出去游历一番,这一去就是五年,先是北上太原,接着又是南下吴越,竟是一点都不想着成家。 简直把杜氏给愁坏了。 当晚杜氏又试着给杜甫写了封信,看能不能托人送到杜甫手上。 游子游子,可真是叫人牵肠挂肚啊! 第59章 三娘既不认得裴家人, 也不认得杜甫,她过完乞巧节便得每天被她八叔骑马带着去蹭课。 接下来几日,郭家乔迁的热闹便传了出去, 说来的客人大多带了书当贺礼,约莫都是郭家那位小才女邀来的。小小年纪便能得那么多人青眼,着实叫人艳羡至极! 不过这件事引起的议论很快降了下去, 因为初十这天薛王李业病故了。 自从薛王李业病倒以后,李隆基也十分忧愁,头发都白了不少,前些天更是直接从梦中惊醒, 表示梦中梦到个能治好弟弟的厉害药方, 极遗憾醒来后没记住。 本来这几天薛王李业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转醒,李隆基还高兴不已地听了许多人的恭维, 说是皇家兄弟情义感天动地, 连老天都为薛王赐下神方。 没想到居然是回光返照,薛王李业终归还是病故了。 这事儿本来与三娘没什么关系, 但她与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李俨他们因为这事儿停课了,她也没课可上。 不知是不是出于修饰皇家脸面的心理(因为前面李唐宗室闹得有点难看,时不时就闹出点有违人伦的事),李隆基十分注重宣扬自己和几个兄弟之间的深厚情谊。 早前李隆基已经把病故的岐王追封为惠文太子、申王追封为惠庄太子,如今五王宅中同舟共济过的兄弟又少了一个,他自然又把命朝臣商定薛王的追封。 朝臣们讨论了一番, 最后定下个“惠宣太子”。 到这里,李隆基已经拥有三个已故的“太子”兄弟了, 自是越发珍惜硕果仅存的宁王李宪与同母妹妹玉真公主。 看着长兄与妹妹,李隆基伤怀地慨叹:“只剩我们三个了……” 其实要算李唐宗室的话, 人还是挺多的。由于宗室的爵位是一代代削减的,只有嗣子能够继承王位,其他的只能看运气或者皇帝心情,一般隔了三代就没什么爵位在身,全凭他们自己奋斗了。 顶多是李唐宗室的出身让皇帝对他们多了几分亲切感。 像当今宰相李林甫以及目前管着洛阳这边的河南尹李适之,那都算得上是李唐宗亲来着。 李隆基要表现自己的哀思,上至勋贵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哪都没人敢在这段时间大摆宴席,洛阳城一下子清静下来。 王维在洛阳城中与朋友相聚数日,寻机给张九龄献了首诗,便没再继续逗留,悄无声息地回嵩山去了。 张九龄近来一方面要顾着惠宣太子的葬仪,一方面又得和李适之商讨河南这边的屯田事宜,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等诸事都尘埃落定,他终于闲了下来,挑拣出文人墨客通过各种方式递给他的诗文翻看起来。 作为当朝宰相,每天都有雪花似的干谒诗文送入他的府邸,能呈到他面前的大多是府中幕客挑选过的。 比如这日摆在最前头的就是王维的诗作。 王维才华高妙,姿仪出众,早前也不过是犯了些许忌讳,不算什么大错。这些年他虽然闲居洛阳或长安两地,但当初却确实在济州老老实实干了几年,也算是有在地方上历练的经验…… 张九龄出身不显,手头没多少自己人,看到这么个好苗子也想拉一把。 张九龄记下此人姓名,准备等年底就把名字递上去。 李林甫与他不算友善,他想提拔人还是得找个好时机,不能让李林甫逮着机会给他上眼药。 朝中这些纷纷扰扰,三娘并不知情。她每日读过书,就去认识左邻右里。 大唐各坊也并不是家家户户都高楼林立,本坊便有卖饼的、卖肉的、卖果脯的,足不出坊便能满足所有生活需求。 三娘溜达到别人铺子里,别人邀她尝点果脯,她就尝了下,尝完还给别人提意见。关键是她敢说,店家还真敢听,自己也拿起块,边琢磨三娘的话边吃,越吃越觉得三娘说得对,当即给三娘送了一大包果脯,比她脸蛋儿还大包。 遇到家卖羯鼓的,三娘又进去转悠一圈,目不转睛地看人家做鼓杖。 “你也喜欢羯鼓?”做鼓的人抬头问她。 “喜欢!”三娘连连点头,“我每天都要练的。” 随着小伙伴们送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每天要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特别忙!不过因为都是她很喜欢的宝贝,所以她每天都玩得津津有味,从来不觉得累。 卖鼓的人说道:“那你鼓杖坏了,可以来找我做。” 三娘听说圣人练鼓,打断了许多鼓杖,她想到练到现在都没练坏半根,登时有些赧然。她有些郁闷地说道:“我鼓杖还没有坏过。” 卖鼓的人乐道:“你才这么小,力气肯定也小,当然打不坏。慢慢来,有需要再找我。” 三娘不服气,觉得自己力气不小,决定回去加练一番。 她就这样被她八叔或者她祖父带着到处走走停停,遇到有人邀他们进门玩耍他们就过去作客,短短小半个月便把邻里都认识了个遍。 有天三娘跟着她八叔路过隔壁邻居家,忽地瞧见一树枣子高高地越过院墙,上面结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枣子。 三娘顿时不走了,要她八叔把她抱起来,一边昂起脑袋想看清楚点,一边和她八叔讨论道:“我也想在家里种枣子,你看它能结这么多!吃不完的话,能做枣糕!” 一般长辈可能觉得在别人院墙外讨论别人家果子不太好,但郭幼明才十五岁,算起来还是个半大少年。他听后点着头说道:“还可以种点樱桃树,樱桃树也能结满树,吃不完拿来做樱桃酥山。” 叔侄俩正讨论着,就听身后传来“噗嗤”一声闷笑。 叔侄俩一起转过头去,却见那是一对年纪相差不算特别大、长得也有些相似的兄妹,哥哥约莫十六七岁,妹妹约莫十三四岁,刚才那声笑应当是少女发出来的。 那对兄妹也是在叔侄俩转过头来,才赫然发现郭幼明长着张相当俊秀的脸蛋,而他抱着的三娘瞧着更是颗粉嫩可爱的小团子。 光看皮相的话,还真是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兄妹俩便邀他们得空过府玩耍,这几天就有不少枣子陆续熟了,正好可以吃个新鲜。 原来他们就是隔壁裴家的人,哥哥叫裴朝牧,妹妹叫裴朝秀。 最开始搬过来那几天三娘还要去上课,错过了和邻居交朋友的重要机会,这会儿受到对方邀请后自然跃跃欲试。 有外人在,三娘便不让她八叔抱了,挣扎着下了地,积极地跟着裴家兄妹俩去人家家里摘枣子吃。 在感受到裴家兄妹俩的善意后,三娘甚至试图掌握新技能——上树摘枣! 作为一个武官之家培养出来的小娃娃,最不缺的就是胆子,何况还有她八叔在底下等着接应,她得了那位裴家姐姐的许可后二话不说就爬了上去,顺利吃上了现摘的枣子。 裴家也不是拘礼的人家,裴家兄妹俩小时候关起门来也是上树好手,只是他们年纪都不小了,现在不能再这么干了。 她们瞧见三娘在树上从这边爬到那边,兴冲冲拿她八叔递上来的长竹杆敲下不少圆溜溜的胖枣子,不由也想起了年少时光。 等三娘依依不舍地从枣树上下来,裴朝秀接过她献宝似的地跑过来拿给自己的枣子,笑着说道:“我们表哥也最喜欢这棵枣树,一天能上去好几遍,一入秋就天天摘枣子分给我们吃。” 听裴朝秀介绍她表哥的丰功伟绩,三娘立刻来了兴趣:“你表哥也住这里吗?” 她一副想和人家表哥讨论上树技巧的跃跃欲试模样。 裴朝秀道:“小时候我们是住一起的,不过这几年他到外面游历去了。” “游历!”三娘听了分外感兴趣,“都去什么地方?好玩吗?” 裴朝秀本来就是个爱说话的人,碰上三娘这个爱发问的,话就更多了,兴致勃勃地把她从家书里读来的吴越风光与吴越民俗都讲了遍。 不知不觉竟讲到了饭点。 郭幼明这么大个人自然不好留在别人家吃饭,便带着三娘起身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隔壁这位小娘子想偷拐他侄女。 郭幼明一手揣起很有些舍不得漂亮姐姐的宝贝侄女,一手揣起裴朝牧叫人摘下来的一竹筐枣子,赶紧溜了。 三娘觉得她八叔夹起她就跑的行为叫她很没面子,一路上都气鼓鼓的。 可到家以后她没空生气了,她哒哒哒地跑去找她祖母,把郭幼明扛回来的枣子拿给二老尝鲜,还给她祖母重点介绍她们的好邻居:“他们家这棵枣子可甜可甜了!” 郭家祖母无奈地说道:“哪有你们这样到别人家里连吃带拿的?” 三娘道:“等我们把枣树、梨树、杏树、桃树、石榴树、李子树、樱桃树都给种上,也邀她们过来作客!” 郭家祖母无奈地说道:“你是要把家里变成果园吗?你看这宅子把你说的都种上,哪里还能走得动路?” 三娘不由苦恼起来。 哪种她都不想放弃! 郭家祖父说道:“不是还有庄子吗?嵩山那边什么都能种,你爱吃啥我们就种啥,再种上一片寒瓜、甜瓜之类的,到时候夏天有吃不完的瓜。” 三娘双眼熠熠发亮:“还要葡萄,我们种一架子葡萄,吃不完可以酿酒!” 郭家祖父统统应下。 三娘一想到自己马上能有满园瓜果,开心得都有点睡不着觉了,当场表示要写信告诉她阿娘这个好消息,并且力邀她阿娘快些过来东都玩耍。 郭家祖母:“……” 这一家子人哟,小的不靠谱也就罢了,老的也不靠谱! 你哪怕现在就种下去,啥时候才能结果子?啥时候才能邀人家去玩儿? 确实得让二郎家媳妇早些过来了,人情往来方面靠他们这些家伙根本不行! 第60章 长安城中, 还真有不少人准备前往东都。圣人把两京当两个家,勋贵与百官也有这么个准备,大多都是两地置产方便伴驾。 今年圣人准备在东都过冬, 许多没能跟过去的家眷们自然也想过去跟家里男人一起过年。王氏快一年没见到自己三女儿了,收到家翁的信后二话不说就安排起来,趁着秋高气爽赶早出发。 除了自己不想去的、年纪太小不适合行动的(比如那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九叔), 全都浩浩荡荡地加入到前往东都的队伍里。 三娘是在八月初得知她阿娘已经往洛阳这边出发的,相比于随御驾出行,寻常人往返京洛之间不过数日功夫,也就是她们今年可以一起过中秋了。 薛王李业到底只是个亲王, 朝野上下不可能为他沉寂太久, 到了八月洛阳的各种宴饮活动又开始兴盛起来。 三娘同样收到了不少请她登门玩的邀请,比如李林甫这位国相便把女儿李腾空接过来了, 邀她过府玩耍。 三娘记得李林甫说过他女儿和自己一般大, 立刻兴致盎然地应邀去李家玩耍。 郭幼明这个当叔的按照约定好的日子陪着侄女登了宰相门。 三娘头发已经可以扎成两个小揪揪了,今天团了两个包包头, 看起来格外可爱。 李府今日宾客如云, 李林甫休沐在家,正带着客人在看年轻人们在球场中打马球。他年轻时也是个斗鸡走狗的好手,少时还买不起马,便骑驴子踢球,每日踢到耐力极佳的驴子都趴地上直喘气了,他还意犹未尽。 像他们这样的达官贵人家中都是设有马球场的, 再奢侈点的在铺设球场时还会先往地上撒一层油,据说这样能让场地更结实耐用。 这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是很难想象的, 毕竟乡野之中一入夜便到处黑黢黢一片,鲜少有人舍得点油灯。 干脆早点睡当是省钱了。 不过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事情多了去了, 倒也不差这么一桩。 郭家叔侄俩入了李府便分开了,一个被领去球场,一个被领去内宅。李林甫前头好几个女儿都已经出嫁,李腾空又是喜静的性格,她所住的地方便布置得十分清幽,行走其中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连带三娘这个走路爱连蹦带跳的,走着走着都变成个斯斯文文的小淑女。只是她荷包上挂着两个小小的铃铛,不时会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人还没到呢,就叫人知道她来了。 李腾空也听到了这越走越近的铃铛声,她耳朵动了动,放下了手头的笔,抬眸看向门口方向。 一下子看到了衣着鲜妍的三娘。 大唐人是很爱美的,不仅衣裳款式多种多样,色彩方面也有非常多大胆的尝试,对自家小孩更是像装饰七夕彩楼那样用心——具体体现在只要是手头有的且觉得好的,甭管什么颜色都想往她们身上妆点。 饶是李腾空从小偏好素淡清雅的打扮,瞧见这般鲜亮的三娘还是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 就好像本来整个世间都灰蒙蒙的,忽然凭空多出点光亮来。 李腾空微微一顿,起身走向门口。 周围远远伺候着的丫鬟们发现她们家这位万事不管的小娘子竟是主动去迎接三娘。 三娘走到李腾空住处前,先探头好奇地往里看了两眼,本想看看李腾空在哪儿,结果一下子瞧见了正朝她走过来的小姑娘。 这一看就叫她给看愣了。 这小姑娘年纪分明和她一般大,衣着却素淡至极,眸色仿佛也比寻常人要浅淡一些,整个人看起来都淡淡的,仿佛生来便游离于俗世之外。 李林甫平生爱游猎、爱华服、爱美人、爱豪宅、爱歌舞,凡是显达者应当拥有的享乐方式,他认为自己统统都该拥有。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生出李腾空这样的女儿。 两小孩对望片刻,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三娘跑过去问李腾空:“你在写什么?” 李腾空回道:“我在抄《道德经》。” 三娘听后立刻高兴起来,这书她读过,可以和新朋友聊了! 她屁颠屁颠和李腾空一起坐下,凑在一边看桌案上摆着的《道德经》,赫然发现李腾空竟是已经抄到下卷的后半部分。 纸上这一段讲的是“天道犹张弓”,意思大致是“天道就像拉弓射箭一样,高了就放低点,低了就举高点,拉得太满就放松点,拉得不够开就用力点”。 简而言之,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好叫事情能自然而然地如自己期望那样发展。 一如箭矢正中目标。 可惜谁肯把自己“多余”的部分拿出来“补不足”呢? 所以俗世间的规律往往是与天道相反的,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 就像大唐均田制的崩溃一样。 一开始说是每位丁男都有自己的百亩田,其中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即便是最势弱的寡妇寡妾也能分到三十亩地。 其中口分田在丁男老迈或者身死之后是要归还的,理论上来说不得买卖。 后来地已经不够分,许多人直接拿不到口分田了,只能靠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勉强过活。 偏偏依然有人还是对此十分不满,威逼利诱地把他们手头仅剩的祖产也给夺走。 造成了大量没有土地的百姓或沦为佃户、沦为流民,乃至于为奴为婢,奉献自己的一生为达官贵人维持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 这些消失于丁册上的人口约莫都算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受害者。 李腾空见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抄写的《道德经》,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三娘眨巴一下眼,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笑眯眯地说道:“我在想,弹弓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你说我已经学会玩弹弓了,以后学射箭会不会更简单点?” 李腾空没想到三娘想的是这个,点着头说道:“既然都是看准头的,那应该有相通的地方吧。” 三娘问:“你玩过弹弓吗?” 李腾空当然没有。 三娘便拉她出去玩弹弓,美其名曰一起效仿“天之道”。 实践过后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中含义嘛! 经过三娘的一通忽悠,李腾空糊里糊涂地跟她一起到外头学起了弹弓怎么玩。 到下午一起用饭的时候,三娘终于见到了邀自己来玩儿的李林甫。 还有她家打马球打得浑身汗臭的八叔。 李林甫看了眼和自家女儿凑一起嘀嘀咕咕的三娘,笑呵呵地询问:“你们今儿都玩了什么?” 三娘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探讨了《道德经》!” 李腾空:? 你明明是用弹弓打了好几只雀鸟。 她们家养的大鹅本来正昂首阔步地到处散步,看到三娘拿着弹弓打中雀鸟后直接跑没影了。 倒是有只猫儿胆子特别肥,一直跟在三娘脚边,三娘打的雀鸟全进了它的肚子。 三娘瞅着那只长得膘肥体壮、活吞了雀鸟还优哉游哉舔毛的胖猫儿,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这是不是所谓的“损不足以奉有余”。 李家这些雀鸟今儿可太不幸了,一天之内竟是碰上了鸟生两大劲敌:猫与熊孩子。 这么半天“探讨”下来,李腾空觉得自己对这段话也倒背如流了。 李林甫哪知其中内情?他还笑着问三娘:“哦?都探讨了哪些内容?” 三娘不假思索地给李林甫背书:“‘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李林甫闻言挑了挑眉,含笑说道:“这对你们来说有些深奥了。” 三娘连连点头,是有点深奥。她为了找鸟儿跑了老久,身上汗涔涔的,得亏今天碰上的雀鸟都呆头呆脑,要不然她可没法向新朋友展示自己刚学不久的绝妙弹弓技巧! 叔侄俩在李家蹭了顿饭,趁着天色还早齐齐归家去。 郭幼明边牵着三娘往回走边问:“好玩吗?” 三娘道:“挺好玩的,她们家那只胖胖的猫儿很亲人。” 郭幼明问:“你喜欢的话我改天去给你寻摸一只回来。” 要说别的事他可能办不到,买只猫儿对他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三娘说道:“不养了,养了猫估计家里就没鸟可以给我练弹弓了。” 听说猫儿可爱抓鸟了,她们家没李林甫家那么大,鸟雀都不够她一个人霍霍的! 郭幼明听得一阵沉默。 就知道不该让那些臭小子跟他宝贝侄女一起玩,看看这学的都是什么玩意?! 三娘自觉新交了个新朋友,开开心心地把李腾空添加为新的写信对象。 这是她搬家以后发展出来的新爱好,因着上个月没课可上,她与李俨他们不能时常见面了,所以约好给彼此相互写信,交流最近看的书或者遇到的新鲜事。 别看她们年纪小,平时的书信往来可不比那些大人少! 许是因为写信让人更有倾诉欲,连李俨在信里都变得多话起来。 有来有往的交流总是格外有意思。 即使最近已经复课了,三娘和李俨他们依然时不时交换一下信件。 权当是趁机整理课堂所得了。 面对面换信不也是另一种快乐! 当然,三娘本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她的朋友们大多时候都是不相互写信的,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写信给她,而她每个人都要回过去——且经常一回就回老长一封。 ……写得她那手字进步飞速。 勉强也称得上是个意外之喜。 临近中秋,三娘盼来了她阿娘,还有她家那串兄弟姐妹。 三娘最小的弟弟已经一岁多啦,走路已经很稳当,话也会说不少,可惜不认得三娘这个阿姊。 倒是四岁大的妹妹远远见了她就兴冲冲跑过来,张开肉嘟嘟的双手把三娘抱了个满怀,嘴里“三姊”“三姊”地喊。 小弟正是爱学舌的年纪,听他四姐连喊了几声,也口齿不清地跟着喊了起来。 一家子人好生热闹。 第61章 有了自家亲娘, 三娘当即化身娘宝,每天从外头回来都要先扑进她娘怀里撒个娇,再把自己从外头捎回来的好东西分享给亲娘, 比如路上捡到的特别好看的叶子、中午吃到的特别甜的糖之类的。 当然了,久别重逢的兄弟姐妹们也没被冷落,每天她都要组织兄弟姐妹们开展饭后故事会, 主要给他们分享最近的洛阳新鲜事以及童叟皆宜的新诗。 主要由诗坛老手贺知章以及她的各方小伙伴、老伙伴们倾情提供。 反正,许久不见倍觉生疏什么的,在三娘这里是不存在的。她还积极鼓励兄姊们也多多出去走动,知晓什么有趣的事务必回来让她们也长长见识。 郭曜他们都是半大少年, 自然都是爱玩的, 闻言都是一口答应下来。妹妹已经算是名扬两京的小才女了,他们当哥哥姐姐的可不能落后太多! 最让孩子们高兴的, 当然是中秋去别业玩耍。 按照祖孙俩的要求, 庄子上已经移栽了不少适合的果树,连葡萄架子都搭好了, 甚至还挖来株颇老的葡萄。这便是舍得花钱的好处了, 不必等它们一年一年地长,第二年兴许就能吃上自家庄子产出的时令果子! 三娘上次只是在挑选别业的时候在里头逛了一圈,这次终于可以住在自家别业里了,自然开心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处跑来跑去。 上次萧家也在嵩山东溪这边置办了别业,到了下午萧戡又屁颠屁颠跑过来找三娘玩,一起带着弹弓去祸害嵩山这边的雀鸟。 到傍晚, 两家人就吃起了香喷喷的炸雀儿,郭家祖父还和驸马萧衡乐呵呵地拿来下酒。 他俩一个已经致仕的武将, 一个没有实职的驸马都尉,都是游离于朝堂之外的闲散人士, 时不时凑一起喝几杯问题倒是不大。 中秋节有三天假期,第一天三娘她们都疯玩一整天,都睡得格外香沉。 翌日一早,天微微亮,三娘已经爬起床来,精力旺盛地拉着她哥陪她出门遛弯,看到人把鸡放到竹林里散养,她便跟着鸡在竹林间溜达,走着走着便走到王维家。 他弟王缙如今恰好在登封县当官,可以就近奉养他们母亲,如今王维回了嵩山,兄弟俩正好一起过个小节。 三娘一点都不怕生,既然不知不觉走到了王维住处,索性便在人家家里蹭了顿早饭。吃着吃着还反过来给王维介绍哪样朝食最好吃,仿佛她才是请人吃饭的东道主似的。 王缙等三娘兄妹俩吃饱喝足去别处遛弯,对王维说道:“你收了这么个学生,我们倒是放心多了。” 自从嫂嫂去世,王缙时常担心他哥离群索居,越来越有佛性。他们母亲在他们幼时便潜心修禅、不理俗务,连带他这位兄长也依稀有向佛之心。 倒不是说这就不好,只是作为亲兄弟他总归还是想兄长能活得开怀畅快些。 另一边,三娘和她哥郭曜沿着山麓到处溜达,嘴里还讨论起来:“你说刚才那位是不是老师以前惦记着的‘山东兄弟’?” 郭曜是三娘从小嚯嚯到大的受害者之一,一听三娘这话就想起她在自己耳边背了许多回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他点着头回答:“应该是吧。” 三娘便和他探讨起山东是哪个山的东边。 郭曜:“……” 你刚才怎么不和王维本人讨论! 三娘这边在嵩山脚下欢度中秋,洛阳那边也是十分热闹。 自从李俨兄弟俩与三娘她们商量好应对方针,便有意识地与凭借年龄优势亲近李隆基,李俅更是积极前往宁王府上跟汝阳郡王李琎学羯鼓。 汝阳郡王李琎小字花奴,乃是宁王李宪之子,深得李隆基喜爱。 许是因为寿王小时候寄养在宁王府的缘故,早些年李隆基时常携武惠妃到宁王府看儿子,每次过来总要听花奴击羯鼓。 据传有次李隆基亲自摘了朵槿花别到汝阳郡王头上,汝阳郡王犹自击鼓,鼓声愈加激烈,槿花却纹丝不动,可见其技艺之高。 李俨作为皇长孙不好到处跑,李俅想去寻这位大他们许多岁的堂叔学羯鼓却没人会拦着。 李俅便成了宁王府常客。 宁王虽然只爱玩乐、不管朝政,如今他是李隆基唯一看重的兄弟了,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说得上话。可他养过寿王许多年,真遇到李俨梦中那场“一日杀三子”的惨祸,未必会出面为太子李瑛说话。 ……两京之中除了张九龄这些文臣,竟是无人站在他们这边。 偏偏文臣是不能交通太子的,真要和东宫密切往来那可是犯了大忌讳。 李俨兄弟俩商量过后,由李俨负责在东宫中劝着他们爹少发牢骚多亲近李隆基,而李俅负责往宫外多开拓开拓关系网。 这不,他厚着脸皮成为宁王府常客以后,与宁王一家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李俅读书不太行,在羯鼓方面却当真有些天赋,汝阳郡王也乐于教他。 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寿王直接住在宁王府那么亲近,但好歹也算混了个脸熟。 还有三娘这个外援在,他们如今倒也不至于两眼抓瞎。 中秋这日,李隆基邀宁王、玉真公主入宫赴宴,东宫自然也在。 酒到酣处,李隆基笑着说道:“许久没听花奴击鼓了。” 宁王哈哈笑道:“我倒是常听。” 李隆基挑眉说道:“哦?花奴竟时常击鼓给你听?” 宁王道:“倒也不是,是李俅这小子常来和花奴学羯鼓,我时常能听上一耳朵。” 李隆基儿孙众多,听到李俅的名字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他是东宫的娃,闻言大感兴趣,让李俅出来演奏给他听听。 李俅起身说道:“我才刚学不久,肯定不如叔父厉害。” 李隆基道:“都是自家人,你不必害臊。” 李俅年纪还小,人没比羯鼓大多少,加之他本来就长得圆润可爱,演奏起羯鼓来没他叔汝阳郡王那种轻松自如的潇洒,却又添了几分天生自带的喜庆,瞧着格外讨长辈喜欢。 李隆基见他哼哧哼哧地努力想演奏出完整的调子来,心情莫名都畅快了不少,朗声笑道:“是有几分天分,多和你花奴叔父学学。”说罢他让汝阳郡王出来给大伙来个羯鼓才艺展示,顺便给李俅当示范。 可见让小孩子当着亲戚面表演个人才艺这种古老传统从李唐皇室这会儿就已经非常流行。 幸好汝阳郡王已经和太子李瑛差不多大,本身又对羯鼓极为喜爱,对于在家宴上演奏倒是接受良好。 一家人很快便其乐融融地饮酒作乐、载歌载舞起来。 只是这中秋团圆宴散场之后,众人却是各有各的思量。 武惠妃心情不太好,主要是东宫这两年出了不少风头,那个李俅更是个格外会装乖卖巧的,着实让她高兴不起来。 早些年她儿子还小,没有一争之力,现在她儿子也到可以成亲的年纪了,她这个当娘的总要给他谋划一二…… 本来赵丽妃已经病故,后宫中没人可以给太子李瑛说话,她作为李隆基真正意义上的后宫之主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应该很简单才是。 可恨那些文臣不仅一心维护太子,还因为她姓武而连皇后都拦着不让她当! 还一口一个正统,当初立个歌姬之子当太子的时候他们也没拦着说不让立。 她的儿子俊秀聪明,才学与姿仪都远胜于太子,怎么就不能当太子了? 想到宫中那一茬接一茬的美人,武惠妃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不由认真思索起该如何帮儿子夺得太子之位。 在武惠妃看来,只要把李瑛拉下太子之位就没有人能和她儿子争了! 相比于洛阳城中的明潮暗涌,嵩山这处隐逸宝地就显得快活多了。 中秋当晚,三娘与家里人坐在葡萄架子外赏月,拉着兄弟姐妹背了许多月亮有关的诗,热热闹闹地度过了团圆夜。 翌日,三娘早早呼朋引伴去爬山,结果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爬着爬着一半人都在半路歇下了,只剩三娘拖着她八叔、她哥、驸马萧衡以及同样活力充沛的萧戡坚持登上山顶。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地爬上天际,远处的山峦与江河镀上了明灿灿的金光。 三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正要欣赏这得来不易的美景,就见山上已经坐着两个人。 两人皆身着道袍,正东倒西歪地挨着棵松树在那呼呼大睡,其中一个人枕着把琴,另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衣袂都被昨夜的霜露沾湿了,看着竟像是在山顶上睡了一宿。 三娘有些惊异,上前蹲在其中一人面前看来看去,只觉这人姿仪非凡,瞧着绝非寻常人物。 萧戡见状也跟着蹲过去,挨着三娘观察起这个奇奇怪怪的道士来。 这人瞧着不像道士,倒像个读书人,不过很多读书人也爱修道,两者之间没甚界限,只一样不同,出家人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无论你是和尚还是道士都不行。 所以这是个不考科举的读书人! 萧戡自告奋勇:“要不我们把他俩弄醒!” 三娘问:“怎么弄?” 萧戡二话不说便用旁边的老道士给三娘示范:“像这样,捏他鼻子!” 三娘睁圆了眼。 她都没这样叫过她八叔起床呢,还是萧戡办法多! 三娘好学的劲头顿时起来了,也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去捏那近在咫尺的鼻子。 没来得阻止的郭幼明和郭曜:“……” 经常被亲儿子祸害的驸马萧衡:“……” 等会,你俩等会! 别看到谁都不当外人瞎霍霍! 万一遇到个打小孩的看你们怎么收场!! 第62章 捏鼻子叫醒这一招, 简单,直接,粗暴, 但有效。 比如此时此刻,两个身着道袍的醉鬼就在三娘她们的捏鼻子唤醒大法下猛地惊醒过来。 在那个相对比较年轻的男人坐起来前,郭幼明已经眼疾手快地冲上前把自家侄女捞走, 省得真遇上不好说话的人。 那男人约莫与王维一般大,他的五官比许多人深邃许多,睁眼之后更给人如雕似刻之感。他一时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见不远处有双乌葡萄似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想来刚才便是这小不点捏得他透不过气来。 旁边的老道士也醒来了, 他今年已经五十多, 年纪也不算小了,竟是在山顶上睡了一觉, 真是跟疯狂的人待一起久了自己也会疯狂。 三娘见两人没生气, 便挣开她八叔的怀抱,跑过去问两人:“你们在这里睡了一晚么?冷不冷?” 那抱着酒坛子的人摇了摇怀里空了的酒坛, 随手扔到一边去, 才答道:“我们后半夜才上来的,没想到看了个日出后酒就喝完了,只好遣人下山沽点酒去。” 没酒喝便睡觉,那不是很寻常的事吗? 三娘听后惊叹不已:“你们还看了日出!我们不熟这边的路,没法半夜上山。” 她兴致勃勃追问对方今天的日出好不好看,还和人家感慨说她长这么大都没到山顶上看过日出! 那人听得一乐, 说道:“你才几岁?” 三娘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和对方互通姓名,便说了自己的名字, 并表示自己今年已经足足六岁了。 既然三娘都已经自报家门,那人也不吝于给她介绍自己与身边的老友:“我姓李, 单名一字白,字太白,这位乃是我好友丹丘子。” 李白之名两京还没多少人知晓,郭幼明等人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丹丘子算是嵩山一带比较有名的隐士。 丹丘子师从紫阳先生,而紫阳先生又算是贞一先生司马承祯的徒孙。前头提到过,玉真公主曾奉皇命跟随司马承祯学道。 也就是说,丹丘子若是不要脸一点,那是可以凭借师门和玉真公主攀上那么一点同门关系的。 这便让丹丘子可以非常舒服地在嵩山一带幽居修道,得空便到洛阳参加些清谈雅宴露露脸。等他年纪再大些,说不准就可以成为朝廷的御用道士了! 可惜目前他的年纪处于不算太年轻也不算太老的尴尬阶段,估摸着还得多隐居几年刷刷资历。 丹丘子与李白相识已经十多年了,李白与妻子许氏的婚事就是由丹丘子的老师胡紫阳作为媒人促成的,李白也因此在安陆安了个家。 他这次过来玩也是因为受到丹丘子邀请,顺便看看能不能趁着圣人在洛阳上书自荐。 可惜不知是不是圣人平时已经不怎么看延恩匦,他投献的文章宛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半点回音。李白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待在嵩山这边喝喝酒登登高,当是过来与老朋友相聚了。 哪怕三年前到长安求仕时屡屡碰壁,李白依然对自己充满自信,打心里觉得只要圣人肯看他的文章绝对会欣赏他过人的才华。如果圣人不欣赏,那肯定是圣人压根没看! 既然此时还没人认得李白,连丹丘子对众人来说也只是个耳熟的道士,便也没人太在意这次偶遇。 三娘追着人问日出的景致,问完又觉得李白他们肯定饿了,邀他们一起吃些茶点。 公主府的仆从早便取山涧水煮了茶,供众人坐下品茶赏景。 李白确实饿了,没和三娘客气,喝了几口老茶煮出来的茶水,便与她们分吃起由仆从捎带上山的吃食来。 这顿露□□食吃了过半,两道童哼哧哼哧地登上山顶来,一人吃力地抱着坛酒,一人吃力地提着个食盒,显见是为李白他们的山顶聚会付出良多。 道童们跟随师父入门修行,大多便等同于不拿工钱的小小童工,什么事都得替自家师父干,跑跑腿完全是他们的分内职责。 不过丹丘子对两道童显然还不错,把他们养得圆润讨喜,面色也红润可爱,眼底丝毫没有仇怨之色。 见有旁人在,他们乖巧地上前行礼问好,接着便手脚麻利地把提上来的吃食摆到众人面前,而那坛子就则专门呈给李白。 李白看到酒来了,两眼一亮,给能喝酒的大人都满上一杯,嘴里还感慨道:“山上就是这点不好,光带一坛根本不够喝,偏偏多了又带不了,遣人下山去买一去一回得老半天。还是到丹丘子家中喝更痛快,那边离县里近,什么酒都好买。” 丹丘子道:“还不是你自己突然说想登山看日出?” 李白正要回上几句,就见三娘正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们。 李白奇道:“你这样望着我们作甚?” 三娘没想到李白会注意到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她回答道:“要是我到了三五十岁,还能像你们这样有说一起去登高就一起去登高的好朋友,那一定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 李白哈哈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光是嵩山这一带,我便有好些个这样的朋友。当然了,我和丹丘子认识最久,我们是最要好的。” 他还给三娘吹嘘起来,说丹丘子新居刚落成那会儿,还极力邀请他过来一起修行。如今丹丘子那处别业最显眼的地方还有他当时题的字! 丹丘子在旁笑而不语,显然是习惯了有李白这么个特别能说的朋友。 三娘都没想过还能请人题字。作为一个行动力极强的小孩儿,她当即热情邀请道:“我们家别业也刚修葺好,您要来作客吗?我们家别业的墙壁全都是空的,您给我们也题个字吧!” 李白不仅看了日出,还喝了一肚子酒,正好诗兴正浓,便应了下来:“也好,不过你这么小一娃儿,作得了你们家的主吗?” 三娘还没回答,郭幼明已经抢先开了口:“可太作得了了,我们家都是阿晗说了算。” 三娘觉得她八叔在挤兑她,气鼓鼓地转头横他一眼。 郭幼明把她抱进怀里一通揉搓,嘴里说道:“你就说你阿翁是不是什么事都听你的吧?” 他们全得听郭家祖父的,郭家祖父则事事惯着三娘这个宝贝孙女,可不就家里的事都随她吗? 三娘说道:“阿翁那是疼爱我,才不是什么事都听我的。” 李白等人一看便知道三娘在家中确实备受宠爱,要不然养不出她这样的性情。 只有被偏爱的孩子才会想邀请谁到家里做客便邀请谁,若是在家中不被重视的小孩往往连开口询问长辈的胆子都没有。 一行人下山的时候,萧戡悄悄和三娘保证道:“等我们三五十岁,你邀我来爬山我也一准会来。”他才六岁大,哪里晓得人长大以后有诸多不自由呢,只是觉得三娘是不用羡慕别人的,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三娘听后自是十分感动,也和萧戡保证道:“你若是来邀我去玩耍,我也一定陪你去。” 两小孩嘀嘀咕咕说了一路,等快要到自家别业了,三娘才想起自己邀请了客人,麻溜跑到李白与丹丘子身边给他们指路,说他们家就在前头了。 进了门,她更是第一时间跑去寻她祖父,说起自己请李白题诗的事。 郭家祖父听后只觉自家宝贝孙女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怎地随便遇到个人就请别人来自己家题字?好在别业里什么都不多,白墙最多,要题字着实再简单不过。 郭家祖父二话不说便让人去准备笔墨。 若非他孙女上哪都不忘勤勉练字,寻常农家还真寻不出这玩意来。 毕竟大唐再富足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读书的。 有客人登门,郭家祖父这个一家之主自然要出面招待。他从自家孙女嘴里得知李白爱喝酒,便命人取了酒来,邀李白等人落座畅饮一番。 李白一听有人请喝酒,那肯定是不会拒绝的,当即又和郭家祖父痛饮好几杯。 叫三娘疑惑他的肚子到底能装多少酒。 难道长得高大的人“肚量”格外地大? 她还太小,喝不了酒,等他们喝了几巡,便忍不住凑到李白身边问:“您还题字么?” 她虽然见过张旭他们在屏风或者岩壁上题字,可还没邀请过别人在自己家题字,感觉怪期待的! 李白闻言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了,他环顾左右,见有僮仆捧着笔墨侍立在旁,便起身取过毛笔。从日出那轮算起,他短短半天已经喝了三轮酒,此时瞧着有些醉了,连步履都有些不稳。 结果他到了离他最近的白墙前竟是提笔就写,仿佛锦绣诗文全都储藏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李白的字与他的人一样潇洒不羁,绝对不会像颜真卿他们那样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三娘好奇地仰起头看他写的字,努力辨认他提的是首什么样的诗。 很快地,她认出了《日出入行》四个字,应当是诗名。 接着便是一句“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是一首写日出的诗! 喝醉酒都能现场写诗! 三娘觉得自己真是邀请对了人。 果然,能让好朋友留着他题诗好些年的人肯定很厉害,她绝对不是看这位太白先生长得好看就把人邀请到家里人来题诗。 她这人还是很懂得欣赏别人才华的,才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小孩! 三娘骄傲地对自己的眼光予以肯定。 第63章 唐诗中的歌、行, 大抵都是源自于乐府,算是乐府诗的传承与发扬。 李白写诗不爱受格律拘束,主打一个天马行空, 他的诗作中古诗与乐府诗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诸如《将进酒》《行路难》之类的名作皆是乐府曲目。 《日出入》也是汉乐府中的郊祀歌,大意是“日出日入无穷无尽, 人的生命却如此短暂,多希望能乘六龙升天去”。 李白这首《日出入行》则是反其意而用之,表示草长木落皆随自然,人生苦短又何必违逆天道去逐日追月, 倒不如“囊括大块, 浩然于溟涬同科”——也就是尽情地拥抱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 达到物我合一的绝妙境界! 三娘虽不甚懂整首诗的诗意, 读到其中的“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也觉词句间透着股别样的洒脱。 等李白写到“吾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涬同科”,三娘更觉心神一震,从不知道诗还能这样写。 所谓的“大块”,出自《庄子》的“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 息我以死”。 在庄子的观点里,天地让我们生为为人, 辛勤劳作半生,随着身体渐渐衰老, 生活也逐渐变得安逸起来,最后我们都会自然而然地投入死亡怀抱、获得长久的安息。 而其中的“大块”指的便是承载我们形体的天地自然。 这么一个看似寻常的词,怎么会有人想出“吾将囊括大块”这种用法呢! 感觉就像是把很厉害的话随口说出来一样! 李白书毕掷笔,赏玩了一会自己题在壁上的《日出入行》,转头便对上三娘乌亮乌亮的瞳眸,眸底盈满似是崇拜又似是赞叹的光彩。他朗笑问道:“你读得懂吗?” 三娘答得干脆利落:“不懂!” 李白:“……” 三娘道:“可是读起来感觉很厉害啊!”她说着便把自己读诗过程中的感悟讲给李白听,说是觉得“万物兴歇皆自然”格外洒脱,觉得“吾将囊括大块”格外豪阔,她就想不到能这么写。 李白听她居然熟知其中典故,饶有兴致地与她多聊了一会,才晓得她小小年纪已经读过老庄等书。他一脸感慨地说道:“我五岁大的时候也只能背诵六甲,要到十岁才通读百家著作。” 今年已经十五岁的郭幼明:“……” 今年已经十二岁的郭曜:“……” “六甲”指的是小孩子用天干(甲乙丙丁等)地支(子丑寅卯等)配合起来练字,一来笔画简单,二来可以认识日期和时辰。 这算是孩童启蒙的入门必备内容,五岁能诵背六甲倒不算稀奇。 但是!但是! 你说你要到十岁才遍读百家著作是什么鬼话? 什么叫“才”! 你是在炫耀自己家里藏书多,还是在炫耀自己读书快?! 此时此刻,听李白说话的人都很想打人。 三娘倒是没觉得李白在炫耀,她由衷赞叹道:“您居然通读百家著作!我只读了一部分,离看完要看的书还早得很,更别提读遍百家之学了。” 面对小孩子真心实意的崇拜,李白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还煞有介事地让三娘不必着急,等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肯定也像他一样把天底下能看的书都看完了。 唉,这也是一种寂寞啊! 在场唯一和李白相交多年的丹丘子转开脸去,着实不愿承认这是自己的老朋友。 据传李白少年时被撵出家门游历,正是因为他年少轻狂,丝毫不懂得收敛。 比如他们县里的县令每次苦苦吟诗,他就在边上随口接,接得还贼拉好,第一次接得县令赞叹不已,第二次接得县令惭愧不已,第三次他再接,县令就愤怒了——你小子还让不让人作诗! 这得罪了县令,可不就得出去游历几年避避祸吗? 所以说李白其人简直是从小张狂到大,从没见他收敛过几回。 作为朋友真担心他哪天出门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在大唐才华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像董庭兰那么穷途潦倒,只要他想,还是可以凭借一手绝妙琴技成为达官贵人的座上宾。 李白当初轻轻松松散尽带出家门的数十万金,走到半路没钱买酒喝了,也是凭借自己过人的才貌被他朋友孟浩然引荐给已故宰相许圉师家,成功娶到了宰相孙女,从此在安陆多了个家。 这不,在安陆许家当了好些年宰相家的好孙婿,他又有钱出来浪——哦不,出来谋求入仕了! 对李白来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本来他觉得凭借宰相家孙婿的身份怎么都能谋个出身,可惜就连皇室宗亲过了三代都可能泯然众人,更何况许圉师这么个已经去世好几十年的宰相? 许家在朝中的人脉早就断了个一干二净,顶多是在安陆还算是说得上话、能掏出不少银钱供他挥霍。 不过即使在安陆蹉跎了将近十年,李白也依然还是那个骄傲无比的李白,永远不认为自己会这么埋没一辈子。所以哪怕是《日出入行》这么一首让人“顺应自然”的诗,他写着写着都能写成“吾将囊括大块”。 三娘非常喜欢自己这位能说会道的新朋友,临别时和他约好有什么新鲜事可以相互写信。她可能会回长安,但是信送到别业这边她总能拿到的! 李白也非常喜欢三娘这个他说什么都很捧场的小友,一口答应下来。 还邀她得空多来嵩山玩耍,到时候他们一起去寻访焦炼师,兴许焦炼师得知有她这么个小娃娃在找她会现身也不一定。 焦炼师是位得道女道士,常年隐居在少室山中,可惜李白寻遍少室三十六峰也没见着人。 人么,越是见不到就越是好奇,李白每次来嵩山这边访友都要去少室山转悠一圈,看看能不能幸运地碰见这位神秘的女道长。 事实上不仅李白寻访过这位焦炼师,王维、李颀、王昌龄也都有诗作赠予她,足见她在嵩山一带多么有名! 三娘一听还有一起寻访隐士这种新鲜活动可以参与,立刻兴致勃勃地问明丹丘子住在何处,相约九月一起去走遍少室三十六峰。 丝毫不考虑她的小短腿走不走得动那么长的路。 中秋三天假结束,三娘便回归正常的蹭课生活,她见到颜真卿等人时说起自己授衣假要去寻访焦炼师的事。 对于三娘这种才刚过完中秋假就惦记着九月那半个月授衣假的行为,颜真卿这个书法老师只能说……行吧,反正她放假也有在好好练字,且让她好好玩去。 对于寻访焦炼师这一活动,颜真卿也颇感兴趣。他笑着说道:“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李俅这段时间已经听萧戡炫耀了好几回,从和三娘去抓萤火虫到和三娘去登高都让他羡慕极了,立刻踊跃报名:“我也去,到时候我也去!” 三娘兴致盎然地把报名参加的人都记录下来,准备到时候呼朋唤友去找李白和元丹丘,好叫他们吓一大跳。 哪怕不想走遍少室三十六峰,去她们家嵩山别业那边玩耍也是极好的,到嵩山脚下看看田园风光多好哇! 三娘说干就干,把贺知章、钟绍京他们都给邀请上,重点给他们描述了一下李白下笔成诗的厉害表现。 说着说着还表示,李白刚认识都给她题字了,而她们都已经是老朋友啦,是不是也得题个字!墙壁不够题还可以写下来找人刻石头上,她们别业后头有一大片岩壁可以做石刻的,这不得题好多字才能刻满! 钟绍京:“……” 贺知章:“……” 这家伙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会安排人呢! 还有,你们家置办个别业,怎么连岩壁都当自家的了? 三娘兴冲冲地邀请了一圈,连沉迷钓鱼的岑勋都没落下。 岑勋听后也颇感兴趣,笑着说道:“没想到你倒是和丹丘子碰上了,我与他也算是半个邻居。” 原来他们岑家在登封那边也有别业,只是这些别业与别业之间离得比较远,若说比邻而居吧,不太恰当;若说不是邻居吧,中间又没有旁人。 偶尔兴致来了,岑勋也会与元丹丘在山林间携手遨游,两人也算是颇相熟的朋友了。 三娘本来只是觉得“这么好玩的事我的全部朋友都要邀请”,没想到岑勋与那位丹丘子居然本就认识。她好奇地追问道:“那您认得太白先生么?” 她又给岑勋也描述了一下李白醉后写诗的潇洒风姿,并且把《日出入行》给岑勋诵背了一遍。 薄暮的洛水随着徐徐的晚风而波光粼粼,仿佛也在与她的背诗声相和。 岑勋听完后说道:“我不认得他,不过听丹丘子提起过,一直无缘相见,没想到他最近竟是到洛阳来了,那我倒是要去见上一见。” 三娘道:“那我们授衣假一块去嵩山!” 岑勋慢悠悠地道:“我无官无职,想去嵩山随时都能去,何须等到授衣假再去见他。” 三娘没想到岑勋居然打算偷偷去见李白,登时用“你怎么可以背着我们单独行动”的眼神谴责他的可耻行为。 岑勋乐道:“你也只是去旁听而已,想不去随时都能不去,其实也是不必等授衣假的。不如你别去上课了,明日便与我一同去拜访丹丘子他们。” 三娘和岑勋分辨道:“正是因为随时都可能没得去,我才一天都不能落下。” 她是很珍惜去蹭课的机会的,哪怕她祖父愿意给她们请老师,想来也请不到颜真卿他们这般厉害的人物。只要李隆基一天没想起她来,她就得坚持蹭一天课! 既然岑勋不愿意等自己一起去拜访李白,三娘便央着他记得把见面时写的诗文都记下来,好叫她能长长见识。 岑勋笑着应下:“这倒是没问题,若是当真见着了那位李太白,我一定叫人抄一份给你。” 三娘心满意足地归家去。 第64章 这次嵩山之约, 一开始并没有太多人在意,贺知章等人都是朝堂边缘人物,不是闲居在家就是半退休状态, 做什么都不会特别引人注目。 哪怕李俨这个皇孙向太子李瑛请示此事,太子李瑛也没放在心上。 倒是李腾空和李林甫表示想去嵩山寻访焦炼师的时候,李林甫这个当爹的多问了几句。得知是小孩子一块出去玩, 李林甫便答应下来,只让她带上些得用的人手。 三娘本人也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隆重,于她而言这就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朋友聚会。 所以在邀请完所有能邀请的人以后,三娘很快又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上课、读书、习字以及发展自己的各项兴趣爱好之中去。 只是许多事情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寻常至极, 后来的人提起来却都觉得那是一场难得的盛事。 古诗有云“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说的就是九月伊始, 人们应当开始缝制寒衣了。 这便是授衣假的来由了, 五月休田假,九月休授衣假, 体现的是朝廷对农业的重视。事实上朝堂上那么多达官贵人又有几个是真的需要自己下田、需要自己制衣的? 三娘也是与左邻右里交流多了, 才从旁人那儿知晓冬衣用的布织出来后非常硬,须得反复捶打才能用来缝制寒衣,所以光是捣衣这个步骤就耗费不少功夫。 难怪授衣假会这么长! 还没到九月,三娘就从岑勋那拿到了李白的新作。 竟是一首《将进酒》! 《将进酒》也出自汉乐府,后人大多写成饮酒词,李白也不例外。据岑勋转述, 李白是一边劝酒一边唱,劝得他和丹丘子派僮仆去县里沽了好几次酒。 和李白喝酒痛快是痛快, 就是比较费钱。 三娘迫不及待地读完李白这首诗,很快知道到底有多费钱了。 五花马, 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这得多能喝啊! 当然,劝酒还是次要的,更要紧的是整首诗读起来豪气干云,叫人忍不住跟着击节而叹。 尤其是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更是让人读来神清气醒。倘若是怀才不遇、心中愁闷之人,哪个听了不得痛饮三大白? 三娘一没有愁闷,二不会饮酒,读着也觉这首诗当真妙绝! “可惜我没能亲耳听太白先生唱。”三娘颇觉遗憾地说道。要是她能亲眼见证太白先生是怎么唱出这首诗来的,那可得写篇文章好好记下来! 岑勋道:“你又不能喝酒,说不准你在场的话,太白就不写这诗了。” 三娘听后觉得岑勋说得也对,便不再嘀咕岑勋不等他们一起去丹丘子家的事。 想来许多名篇都是恰逢其会才能写出来的,若是时不对、地不对、人不对,兴许根本不会面世。 三娘兴冲冲拿着《将进酒》去与贺知章他们分享。 贺知章、张旭他们本来就爱喝酒,读了这首诗顿时对李白十分感兴趣。连带汝阳郡王李琎都从李俅那儿知晓了此人,说是到时候要和李俅他们一同前去嵩山拜访李白。 贺知章有贺知章的朋友,汝阳郡王又有汝阳郡王的朋友,一通呼朋唤友之下,授衣假出行队伍越发壮大起来! 连已经在虎牢关那边上岗两个月的王昌龄收到信后都欣然来赴会,并且带来了同样曾到边关游历(求职)的朋友高适。 三娘甚至还在王维那儿见到了闻名已久的孟浩然。 那可是写“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孟浩然欸! 从授衣假开始的第一天起,光是记录这些闻名已久的诗坛名人所写的诗文就费了三娘不少笔墨。 每一天她几乎都能见到不同的人邀来的新朋友,要不是她记性足够好,说不准都记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她家别业的白墙果然不够用了,岩壁也如她所愿用起来了。 张旭他们陆续题壁写了诗,其他人过来读过以后也灵感勃发,或多或少都写了几句诗留赠。三娘也如早前说好的那样,把这些题字全都刻在岩壁上,统统变成不怕风吹雨打的石刻! 有些聚会还被吴道子用画笔记录下来。 画自然也赠给了提供聚会场地的郭家。 三娘每日把收集来的诗文编纂成集,这些诗文有些是宴饮时写的,有些则是同游少室三十六峰时写的,她把时间、地点以及同游者都记得一清二楚。 到授衣假快结束了,三娘也没能见到那位神秘的焦炼师。 倒是诗文集子攒了好几本。 连贺知章读了都觉她的记录妙趣横生,命人抄上一批准备自己珍藏以及赠给相熟的亲朋好友。 这一传十、十传百,李白等人的佳作传播得越发广了,没过多久整个洛阳城的旗亭与酒肆都唱起了新歌。 不少人后知后觉地发现授衣假期间有过这样一场盛会,都觉得扼腕不已:自己怎么就没去参与呢! 要知道光凭他们自己的名气,哪怕写一千首诗都没人会看,可要是搭上王维他们这些已经成名的前辈可就不一样了,说不准会有人顺便欣赏他们的才华啊! 最后文集连李隆基案头都摆了一套,闲暇时便拿起来翻上几页。 当然,他不过是拿这些游记和诗文打发时间而已,读书人可不可用不能只看文辞好不好。 有的读书人才华横溢、落笔千言,结果让他们去干个县尉都干不好,谁能放心把朝堂大事交托给他们? 像这个叫李白的,才思敏捷,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可若论经世治国的想法那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若是要用他,估摸着只能让他当个翰林供奉,让他写写诏书或者写些新词给梨园弟子们唱。 这样的翰林供奉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个。 李隆基并不打算马上用其中哪个人。 入冬以后,天气越发冷了,百孙院的课在第一场雪落下后便停了。三娘出门的次数也少了,每日在家中与兄弟姐妹一起安心读书,不过经常坚持不懈地给朋友们写信。 不管人家回不回,只要她读书或者写文章想到了对方,便会给对方写一封信托人捎过去。 得亏她认识的人多,要不然很难找到能顺路送信的人! 入了腊月,三娘收到李白的信,李白说他想念妻儿,与孟浩然一起先归家去了。他们这次入京求仕依然无功而返,孟浩然已经心生退意,怕是不会再到两京来了。 三娘读后有些怅然,依稀有些明白李白唱“天生我材必有用”时到底是什么心情。 之所以说“必有用”,大抵是因为还没派上用场。 连他们这样才华横溢的人都有怀才不遇的慨叹,寻常人想要有所成就肯定更不容易。 三娘给李白回了信,颇为怅然地与家里人一起过了个年。 年底王维就被张九龄引荐回朝,官拜右拾遗,年后便能上任。也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从八品而已,不过算是中书省的属官,可以直接和中书令以及皇帝交流,干得好了很容易升官。 三娘很为王维高兴,特地冒着小雪跑去祝贺王维顺利回朝。 王维倒是宠辱不惊,并没有因为再次为官而太欢喜,还趁着空闲教了三娘两首新曲。 三娘这般跳脱的性情,遇上心静无比的王维也变得沉静下来了,跟着练了许久的琴才归家。 过了年,三娘就从李俅信中听闻了发生在宁王府中的一件事。 说是王维在宁王府赴宴时写了首新诗。 这首诗还和早前钟绍京与她讲过的卖饼夫妻俩有关。 宁王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过年宴客把那位卖饼人的妻子喊出来待客,还当着王维等文士的面询问那已经沦为王府姬妾的女子:“你想你那卖饼的丈夫吗?”那女子不敢说话。 在场不少人都觉得宁王有些过分,却也没人敢开口指责宁王的行为。 宁王哈哈大笑,让众人赋诗作乐。 场中一片寂静,王维最先要来纸笔写下四句诗:“莫以今时宠,宁忘旧日恩。看花满目泪,不共楚王言。” 这诗写的是息夫人的典故,说是楚王把息国国君的夫人给抢进宫,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孩子,但面对楚王的时候总是一语不发。楚王明知她国破家亡,却还是要问她“你为什么从不主动和我说话”。 宁王的行为和这位楚王何其相像! 他甚至没有给这个卖饼人的妻子像息夫人那样的尊荣,只是把她当成拿来取乐的玩物。 王维这诗一出,本来想写诗应付一下的人都不敢写了。 宁王读了这诗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竟是当场命人把那卖饼人的妻子送回家去与丈夫团聚了。 三娘细细读完李俅信中所写的内容,又把王维这首《息夫人》重读了两遍。 她本来有些茫然,觉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事实在太少了。如今知晓王维凭一首诗让那对夫妻破镜重圆,她忽然又有了振作起来的劲头:就算只能改变一点点,那也是极有意义的。 也许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影响她们一辈子的事呢? 说不定将来某天连她们手中的笔都有意想不到的用处。 不知不觉便是几个冬去春来。 开元二十九年冬,宁王李宪病故,李隆基有感于当初宁王李宪让出太子之位,追封宁王李宪为“让皇帝”。 因为五王宅中同甘共苦过的最后一位兄弟都已离世,李隆基感觉自己越发衰老了。恰逢有官员声称挖出了宝物,李隆基以“天赐异宝”为由改元为“天宝”,图个新年号新气象。 第二年春天便是天宝元年。 这个春天三娘刚满十四岁,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 第65章 天宝元年正月, 大唐出了许多新鲜举措。 先是因为改元大赦天下,不管到底犯了什么罪行,一概放归家中与亲人团聚。那些被流放或罢官的贪官污吏, 也酌情起用或者追赠官衔。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显示圣人泽被天下的胸怀。 还有一些则是朝堂上的改变。 诸如天下各州改称各郡,刺史也随之改称太守,那些不中听的郡县名也一概改掉。 朝廷还在两京及各郡县设立了崇玄学, 光是两京就招收生员一百人,专门学习道家经典并设立对应的出仕通道。 道士们的春天来了,光是崇玄学就给他们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各方人士都活络起来,积极举荐自己认识的道士入朝, 一来可以让朝中多几个自己人, 二来可以散一波人情出去。 随着一道道政令传达开去,正月的长安比往年更为热闹。 这日曲江河畔游人如织, 除了外人不能进入皇家池苑以外到处都是出来游玩的男男女女。 无他, 只因今日是本季度的《两京文选》的发售日期,每到这一天, 那常年往来于两京之间的书船云集也云集于曲江河畔。 不管是单纯想出来玩的, 还是想第一时间买到《两京文选》的,大多会选在这天出来逛一逛独属于天下藏书的特别“集市”。 说起《文选》,最有名的便是《昭明文选》,光凭着这本书便让昭明太子名垂青史、引得无数人追忆其风采。 如今每个季度刊出的《两京文选》,乃是朝廷掌握雕版印刷技术以后由东宫提出来的,说是大唐文风之盛实属古之未有, 期望能汇聚天下博学之士于崇文馆择选近期佳文刊行,以便后人能够窥见盛唐风采。 许是因为太子李瑛吹捧得足够卖力, 句句都搔到了李隆基的痒处,李隆基居然拨了不少人给东宫推行此事。 太子李瑛借《两京文选》聚拢了不少人才, 手头也有了不少事可忙,连发牢骚的闲工夫都少了,这几年来武惠妃也没逮着他什么错处,只能偶尔吹吹枕头风。 事实上连枕头风的用处也越来越小了。 众所周知,男人永远都喜欢年轻的,武惠妃儿子都二十出头了,自己也四十多岁了,再如何精心保养也抵不过岁月风霜一天天的侵染。 而李隆基本身就是以貌取人到极点的存在,当初他可以因为武惠妃更年轻更貌美而冷落太子生母赵丽妃,自然也会因为武惠妃年华老去而冷落她,改为宠幸更年轻貌美的新人。 正应了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更令武惠妃接受不了的是,李隆基居然和她儿媳寿王妃杨氏有了首尾,前年竟是命寿王妃杨氏出家为女道士,变相解除了她的王妃身份,兴许不知哪天就会把她接进后宫。 武惠妃发现这件事以后都无暇去针对太子李瑛了。 因为她自己就是开元年间入宫后骤然让所有“旧人”失去宠爱的存在,所以她更担心有人会取代她在李隆基心目中的位置。 相比于朝堂上与后宫中这些风风雨雨,读书人们更在意今天能不能买到新鲜出炉的《两京文选》以及选购到心仪的书籍。 尤其是准备改选崇玄学的人,更是要采购《列子》《文子》等道家经典,准备看看换个赛道会不会更容易高中。 曲江池畔的皇家林苑中也十分热闹,今天群臣负责招待远道而来的东女国女王之子及其使臣。 东女国之所以叫“女国”,是因为她们有重女轻男的风俗,历来都以女子为王,且一般会同时选出大小二王,大王死、小王继,鲜少有篡位夺权的事情发生。 东女国远在蜀西,毗邻党项,来一趟着实不容易,所以李隆基命人隆重地招待她们,还封东女国女王赵曳夫为归昌王。 欢宴过后,东女国使者没有立刻回住处,而是想在曲江池畔走走,领略一下大唐风光。负责接待的官员自然不会阻止,还派人给他们引路,免得他们不小心迷了路找不回驿馆。 瞧见不远处的河岸边热闹非凡,东女国使者不由追问那是在做什么。 接待官员笑着回答:“这是往来于两京之间的书船,今儿恰好是《两京文选》刊出的日子,不少人都特意过来买回去看。” 东女国虽然和川蜀是邻居,但文教方面要落后许多。使者们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那一小撮人,闻言立即表示自己也想登上书船见识一下。 大唐还没有不允许书籍外流的规矩,各国想学习大唐文化都可以派交流生来大唐求学,整体气氛相当开放包容。 接待官员笑着带领使者前往书船。 正走着,忽听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众使者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一妙龄少女身着红如焰火的猎装骑马经过,身边是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人。 分明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男女,不少人却都是第一眼就瞧见了被簇拥在中间的女孩儿。 冬日中的远山林木枯槁,只剩一树树梅花傲立于天地之间,而她也似那雪中红梅般亮眼。 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事实上若是细看的话,会发现她身边那几个少年男女相貌也不差。 东女国使者们本来就以女子为重,一场宴会下来没见到几个女子本来有些失望,瞧见刚才那行人远去以后不由追问起那是谁。 接待官员刚才也扫了一眼那群少年男女,闻言笑着解答道:“那是郭家三娘,我朝有名的小才女,从小便聪慧过人,这书船与《两京文选》都是她牵的头,她提出这些建议时还不足十岁。满十二岁以后,她被特许入国子监读书,年年都拿上等,本来试十帖过六帖便可,她每次都是十帖皆通,不知愧煞多少男儿。” 本来这郭家三娘初入国子监,很多博士都是不乐意教她的,后来发现她的存在能激励那些懒懒散散的生员,便把她留下了。 这接连三年的上等,又让国子监博士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关于能不能给她参加进士科考试的资格。 女子应试着实是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据说当初当今圣上曾经金口玉言表示允许她应试,且也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得赴考,所以礼部和国子监讨论来讨论去,吵了一轮又一轮,最后是因为玉真公主的保荐才捏着鼻子把她添进今年春闱的名单里。 没办法,当今圣上那几个关系亲近的兄弟都没了,只剩下玉真公主一个同母妹妹最为亲厚。别人的面子他们可以不给,玉真公主总要给的。 比起玉真公主直接引荐到朝廷当官的道士们,这好歹只是给个科举名额。 众所周知,如今进士科考试的竞争是最激烈的,每年都会有将近两千人前来赴考,高中概率堪称是百里挑一。 所以吧,就让她去考吧。 考中了给个九品芝麻官,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接待官员自然不会说给使者听,只给使者讲起了他们这位小才女的种种事迹。 大唐读书人如今能这么方便地买到书,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位小才女的功劳,所以读书人们对她的观感都是极好的。 何况她有着骄阳一样热烈的性情。 比如刚才她们应当就是刚冬猎归来,后头还跟着几头骆驼帮他们驮猎物来着。 听了接待官员的介绍,东女国的使者们都十分叹服。 大唐不愧是大唐,连女子都这般出众。 另一边,三娘并不知道自己的路过引出了多少议论。 她从小便习惯了众人或探究或惊叹的目光,所以并不在意自己有多引人注目。 三娘回到家门口,喊人出来搬运骆驼背上的猎物。 这都是她们在猎场猎回来的。 知晓她二月初便要去应试,萧戡他们约她出城打猎放松放松,她想着上元节放假大家都要回来,便应邀去弄些猎物过节用。 骆驼从新昌公主府借来的,每头都精神矍铄,特别能驮。 底下的人打开门见到三娘满载而归,都欢喜不已地出来扛猎物进府。每次三娘子打猎归来,主人家能大口吃肉,他们也能大口喝汤,可不就叫他们喜笑颜开吗? 说起他们家这位小娘子,那可真是能文能武的神奇存在,不仅读书厉害,骑射功夫也不输于人。 据说小娘子才六岁大便能用弹弓把家里的雀鸟扫荡一空,习骑射以后准头也是极好的,连带她身边的侍女绕梁都是骑射好手,许多武夫都打不过她呢! 趁着仆从们搬猎物的当口,三娘笑眯眯地和萧戡、李俅他们道别:“时辰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吧,有些猎物不尽快料理就不好吃了。” 当初还是小豆丁的萧戡几人如今也是翩翩少年郎了,许是小时候延续下来的情谊会格外牢固,她们现在依然时不时会一起约出去玩。 只有李俨这个皇长孙时常要待在东宫读书以及给太子李瑛打下手,远不如李俅他们这么自由。 说话间,仆从已经把帮三娘驮猎物的那头骆驼搬空了。 三娘把骆驼和牵驼人一并还给萧戡,挥别陪自己出城散心的朋友们愉快地回府去。 等到三娘的身影消失在郭家府门内,萧戡和李俅对视一眼,都“呵”地朝对方冷笑一声,骑马到了常乐坊门口便一夹马腹、分道扬镳。他俩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要不是谁都不想让对方单独跟三娘出去玩儿,估摸着永远都不会凑一块玩! 第66章 猎物不仅肉能吃, 皮毛也很重要,虽然今年冬天快过去了,可谁也不会嫌上好的毛皮太多。 主要还是春衫之类的可以花样百出, 光料子都能缯绡绫罗轮流上,可到了冬日里头人们对衣裳的最大需求就是保暖。要是一出门就冻得面青唇白,再好看的人都扛不过去。 寻常百姓大多只能穿上厚实的粗布麻衣, 试图用厚度来抵挡那吹到骨子里的寒风冻雪。至于被褥,那更是把稻草、柳絮、杨花、鸡鸭毛等等能用上的都给用上。 人都冻得活不下去了,自然只能抄起箭囊进山打猎,争取猎些厚实的皮毛来取暖。 哪怕是达官贵人也没有被风雪饶过的殊荣, 他们到了冬天也得过得严严实实, 连耳朵都不放过。 三娘猎了两只狐狸,便打算把皮毛处理出来, 大块的给长辈们做暖脖, 余下的便给兄弟姐妹们做护耳。哪怕是到了二月,春寒还是不可小觑, 今年正好还能用上。 她正有条不紊地把料理猎物的事安排下去, 她四妹郭映就跑过来了。 郭映今年十二岁,在姊妹中排行第四,在人丁兴旺的郭家这一辈却已经排行第九,长辈和底下的人都唤她一声九娘。 她从小就爱黏着三娘听故事,渐渐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和三娘喜欢读书不同,郭映更喜欢侍弄花草和各种作物, 感觉把种子种下去再到它们长出来的整个过程都很奇妙。所以每次她都会央着三娘给她带些种子回来,不管是什么种子都好, 她都想试着种一种。 若是种出来的东西适合养在家中园圃她就继续养,若是不适合便移栽到别处去。为了记录各种花草和作物的发芽规律, 她还认真跟三娘学了作画来着。 兴趣不愧是最好的老师,郭映才十岁出头就已经拥有一手好字和相当不错的画技。 这不,一见三娘打猎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三娘有没有带回什么种子来。 三娘当然不会忘记宝贝妹妹的嘱托,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向人买些种子,偶尔在山林间碰上了还会帮妹妹采集回来。她把这次在城外弄到的种子都拿给妹妹,坐下翻看起妹妹兴高采烈拿过来与她分享的作物观察笔记。 姐妹俩正凑在一起说话,就听人说她们八叔回来了。 这几年里不仅三娘上头两个姐姐出嫁了,郭幼明这个八叔也成亲了,娶的不是别人,是曾经与她们当了邻居的裴家女儿裴朝秀。 这段姻缘说来还得是靠郭幼明那张脸和总爱往裴家跑的三娘。 小儿女谈婚论嫁往往不管什么人品家世,最先看的就是一张脸。 而当父母的则恰好相反,看的就是人品和家世。 当时郭幼明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郭家家底殷实、人丁兴旺,虽不算个个都很有出息,可出了什么事总能相互照应。 更重要的是看他对三娘这个侄女足够好,每天都任劳任怨地送她去读书,从种种表现看来他无疑是个会疼人的好儿郎。 所以当郭家祖父替儿子提婚事的时候,裴家还真认真考虑起结亲的可能性来。裴父再一问女儿的意思,好么,说是看脸还挺中意的。 于是两家的婚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如今他俩都已经顺利成婚了。 不知是不是成婚让郭幼明有了点责任感,他在他岳父的引荐下寻了个正常差使赚钱养家,不再心安理得地天天待家里啃老了。因着办差要在洛阳那边,所以他大多时候都在岳父家蹭吃蹭喝。 郭家祖父对此喜闻乐见,自己教儿子太难了,亲家愿意帮忙教绝对是该给祖宗烧高香的大好事! 三娘姐妹俩听说郭幼明夫妻俩回来了,皆是开开心心地跑出去迎接。 真到了要办事的时候,其实并不在于读的书多不多、武艺练得好不好。 郭幼明就是那种看书看不下去、拉弓拉不太开的存在,可他属于特别会来事的那类人,朋友格外地多,那些个狐朋狗友就不说了,三教九流的人他也认得不少,办起事来相当有一套,小小年纪就很得上峰看重。 只需要再磨炼几年,兴许就能谋个出身了。 他岳父这个举荐人面上有光,平时都快拿他当亲儿子看待。 三娘与裴朝秀本来就关系极好,如今裴朝秀成了自己的八婶,她当然只有欢喜的份。 有时候三娘都忍不住满心感慨:没想到成个亲居然能让她八叔有这么大的改变,可见娶个好媳妇的重要性! 叔侄几个坐下一起喝些温好的米酒暖暖身子,等到身上那股子寒意都被驱散了,郭幼明才掏出厚厚一叠信给三娘,说是她在洛阳的朋友们捎给她的。 裴朝秀笑道:“最上面一封是我表哥写的,他知道你今年要应试,写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给你。”她说的表哥就是杜甫,杜甫前几年也去考进士,结果没考中,又出去游历了几年,尽情徜徉于齐赵诸地。 还是去年她阿娘感觉身体有恙,生怕见不到自己养大的侄子娶妻生子,连写了许多封信去催促他归家娶妻生子,这才让他去年在洛阳的首阳山下安了个家。 这一年里头忙着成婚和建房的事,杜甫也就错过了去年的乡贡,没拿到今年参加春闱的资格。听说三娘竟由国子监选送去应试,杜甫觉得意外之余又为三娘高兴,当即写了这封信给三娘传授应试经验。 虽然他上次考试没考过,不过整体流程都是体验过的,可以让三娘做到心里有数。 三娘当初就是因为杜甫从吴越回来了,才一得空就往裴家跑,坚持不懈地拿着小本本问人家杜甫都见识了什么样的风土人情。 后来《两京文选》面世,杜甫还被她撺掇着写了不少齐赵游记刊登在上面。 如今杜甫在两京已经拥有了一批游记粉丝。 谁会不喜欢足不出户畅游齐赵! 何况杜甫七岁就能赋诗,文采那是绝对没得说的,游记写得那叫一个引人入胜。 去年杜甫回老家成婚,还有不少读者来信问:杜甫去哪儿了?是不是把我们当外人了?有什么是我们这些《两京文选》忠实读者不能看的吗? 杜甫收到三娘转寄的读者来信,从善如流地写了篇自己如何在首阳山下筑新居的文章,既展现了他新居落成的喜悦,又暗搓搓炫耀了自己喜得良配的快乐。 就,字里行间全是新婚燕尔的快活。 冷不丁被秀了一脸的游记粉丝们:……我们要退订!!!!! 悔不该催他写新文章! 谁能想到他一个年近三十还啥事不干天天到处游玩的大龄单身汉,居然偷偷回老家结婚! 真是岂有此理! 三娘这些年与杜甫时常通信,收到老朋友的来信自然高兴得很。只可惜去年杜甫成婚时她在国子监忙着考试,没能腾出空去洛阳喝喜酒,只能隔空给杜甫送上贺文。 三娘道:“都五六年过去了,也许考法已经不同了,等我考完了也给他写写如今的春闱有什么变化。” 这几年科举确实出了不少变革。 杜甫上次应试是开元二十四年,当时科举还是官职低微的考功郎当考官,很多读书人落第以后认为考功郎不配对他们指指点点,选拔人才这么要紧的事应该让职位更高的人来负责,齐齐向朝廷抗议此事。 这不,眼看考生们群情激愤,开元二十四年以后春闱就正式由礼部接手了。 到开元二十五年,进士科的考试内容又从考小经改为考大经。 所谓的小经就是《周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等,而大经则是《礼记》《左传》等。 简单来说就是,开元二十四年没考上进士的,开元二十五年科举教材都给你换啦! 可见杜甫正好碰上科举改革期,从负责机构到考核内容都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接下来他想要应试说不准要从头开始准备起来。 倒是让三娘这样近几年才开始正式备战科举的人得了便宜。 就比如已经读过《春秋公羊传》或者《春秋谷梁传》的,再让他去考《左传》,焉知考生在答题过程中会不会混淆其中的观点? 若是第一场经帖试就被卡住了,任你才名再高、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缘高中的。 因为大唐的科举是逐场淘汰制,第一场你没考过,对不起,你没有考第二场、第三场的资格,可以回家去备战明年的考试了,别想继续浪费阅卷官宝贵的时间! 裴朝秀听完三娘的介绍,也觉她表哥运气有点差,怎地才考完就碰上这么多变故? 她点着头说道:“那当然好,表哥他如今都成家了,也该定下心来考个出身了,可不能再像前些年那样到处游玩。” 到上元节当天,三娘两个姐姐也归宁,回家热热闹闹地团聚。家中酒肉不少,三娘打回来的猎物也卤的卤、腌的腌,正合给一家人打牙祭。 三娘从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她好美色、好美食、好华服美饰,喜欢听人夸捧,喜好世间许多美好事物,并且认为这没什么不好宣之于口的,一如她当年刚满五岁便扬言要夺得状头那样。 头名那么好,谁不想拿头名。 许是知晓三娘马上要应试,今日厨下做的菜不少都是烧尾宴上的名菜。 大唐人大多奢靡好客,尤其是官场之中更是宴饮之风大盛,每逢登科、升迁皆要设烧尾宴款待同僚。 若是有幸当了宰相,还要向皇帝献上一席自家的拿手好菜。 其中以拥有丰富拜相经验的韦巨源所记录下来的烧尾宴食单最为有名。 韦巨源虽没什么特别大的建树,还曾因为与武三思、韦后等人亲厚而为人诟病,但他一辈子四度登上相位,且在吃食方面分外有心得,所以他记录下来的烧尾宴菜肴极其丰盛。 近些年韦巨源写的食谱已经在两京流传开来,“韦公厨”也教出了不少徒子徒孙,许多人家中虽学不来那等豪奢的盛宴,偶尔做个一两道菜图个好彩头却是常有的事。 比如三娘这次猎了只鹿,上元节便吃上了所谓的“小天酥”,也就是鹿肉和鸡肉合做的酥肉。 此外还有诸如红羊枝杖、八仙盘之类的荤食,巨胜奴、汉宫棋之类的面点,俱是《烧尾宴食单》上的名菜。 可惜其中有许多菜要么是食材难得、要么是做法复杂,他们家估摸着是吃不上的了,像其中一道“二十四气馄饨”便是要按照一年二十四个节气调配馅料、捏出花形——连馄饨这么寻常的吃食竟都这样费尽巧思! 三娘吃饱喝足,与裴朝秀她们小聚过后便回去读书,并没有趁着上元节出门赏灯的打算。 她在长安长大,花灯年年都看,灯会对她而言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还不如安心待在家里备战春闱。 今夜长安不宵禁,人们可以在坊间尽情游玩,不少城外的百姓也特意进城来凑个热闹。 于是三娘意外地收到了李泌托人带来的信。 太子李瑛虽保下来了,张九龄却还是罢相了。 这些朝堂上的人事任免终归不是她们几个小孩子能影响了。 李泌作为张九龄的“小友”,在张九龄罢相后也离开了长安,隐居于南山修道。 小小年纪就是一副不问世事的姿态,偶尔李隆基想起他来派人去寻访都找不到人。 三娘倒是偶尔会收到他的信,大多都是讲讲近来的读书所得。 李泌从来只说自己在书上看到了什么,并不多说自己的太多看法。 这次也不例外,李泌先是和她探讨了上次她在信中提到的疑问,接着才说起自己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三娘给李泌回信也很随意,纸是随便找的纸,笔墨也是现成的笔墨,三两下就把信给写好了。 并托人连夜把信和一根腌制过的鹿腿送到南山那边去。 大过节的,君子也该吃点肉滋补一下身体! 第67章 临近二月, 三娘收到来自各方的勉励,连远在吴越玩耍的李白都赠诗一首遥祝她应试顺利。 有时三娘也挺羡慕李白和杜甫他们的潇洒生活,他俩几乎都花费好几年功夫来个环大唐旅行, 荆楚、齐赵、吴越各地都有他们的身影,连钱花光了都还能当场认识几个知交好友请他们喝酒。 才华果然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三娘平时也爱玩,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 趁着圣人还没有收回前言的打算把功名捞到手。至于想要远行,日后如她祖父那样到外地赴任也无不可。 毕竟比起当外官,大伙都是扎堆了想留在两京,朝廷几乎每年都会发布诏令劝有意愿当外官的人到吏部报名参加铨选。只要熬够了资历, 想要外放并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候就是公费出行了! 三娘信中有了这样的打算, 便不再艳羡李白他们到处游玩的快活自在。 二月初,还是春寒料峭的天, 早上到处春雾蒙蒙, 也不知是潮湿的水气还是雾气。 开考当日天还没亮,三娘便带着准考证和科考必备用品前往礼部南院应试。 所谓的准考证被称为“文解”, 其中自己拿着的是个人文解, 而官方统一举送的则是集体文解。 早在在去年十二月,她们这届考生就已经完成了“集阅”,也就是把家状、保状等等都呈送上去,礼部核验无误过后才会给她们授予应试资格。 朝廷首先审核的当然是出身,如果曾经作奸犯科或者户籍有问题那是不给考的;其次还要求五位考生相互作保,如果其中一个考生出现冒名顶替或者舞弊等违规行为, 五个人的应试资格都作废。 得亏三娘在国子监人缘不错,要不然一般人还真不敢承担与她相互作保的风险——毕竟她算是这届科举中唯一一个女考生。 哪怕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她应试资格, 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考虑到自己身上可能出现的变数,三娘最后选择和几个连小抄递到面前都懒得抄的勋贵子弟结款通保。 他们的应试资格来得容易, 也不甚在意考不考得上,纯粹是去考着玩的。 这样即使自己这边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至于连累到别人。 幸而都到了要开考的日子了也没出什么幺蛾子。 三娘与几个同窗好友抵达承天门街东边的的礼部南院外,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 没办法,第一场考试有两千多考生等着入场,大伙都是坊门一开就赶过来。 大唐科举对考生还是挺好的,考生们不必自带饭食,可以提前体验一下朝官们的“廊下食”,于廊庑之下享用一天两顿的好待遇。至于炉火蜡烛之类的,也是不必自带的。 这样一来免去了考生们的诸多负担,二来节省了进场时间。要不然不仅要搜身,还要搜检携带的东西,光是考生进场估摸就得提前一天。 三娘在国子监了解过具体流程,到了礼部南院前也不显慌乱。 倒是排队进场时她还得了些优待,因为以女子之身应试的就她一个,所以礼部专门拨了两个女官来负责搜检她的随身物品。左右是光检她一个,所以唱名的人就先喊她进场了。 所有考生都还在外头,听到前头唱出“郭晗”二字,纷纷让开道方便她进入。 连带与她结款通保的四个勋贵子弟皆是被提到前面。 他们相当享受众人投来的目光,大摇大摆地缀在三娘身后往前走。 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纯粹是来陪跑的,面上那是半点慌乱都没有,只十分得意自己可以最先进场了。 因着考生们都是一段时间抵达京师的,该打听的事基本都打听清楚了,连远从岭南来的人都已经了解过三娘这位今年年纪最小、性别最特殊的考生。 此时看她最先被唱名入内,哪怕有人心里泛酸也识趣地没说什么。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他们太怂,而是这郭家三娘朋友实在太多了。 不说她认得的不少人都在朝中为官,光凭她认得的那些个文人墨客就足够让人谨慎对待了。 大家都是读书人,谁不知道等闲不能得罪手握笔杆子的人? 回头他们把你写进诗文里,一不留神就叫你遗臭万年了! 你看如今提起三曹中的那两兄弟,谁不是第一时间想起“七步诗”、想起“煮豆燃豆萁”,以至于第一反应是哥哥曹丕想杀弟弟曹植。 这就是诗文的独特魅力了,轻而易举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干了啥事! 就算你本人可能没干,只要读书人编出来的诗文流传得够广,那些事最终也会算在你头上。 所以么,能不得罪那些能编会写的人那还是尽量别得罪的为好。 何况这郭家三娘还拥有一大群特别会写诗的朋友,你非要头铁去和她过不去,那不是捅了诗人窝吗? 到时候人家一人来上一首诗,绝对能叫你名扬大唐。 三娘今儿穿了一身儒生穿的白衣,除了头上的玉簪与腰间的玉佩外什么配饰都没带,脸上也未施脂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再素净不过。 两个女官轮流把她身上搜检了一遍,自是什么违规之处都没发现,很快把她放进考场。 事实上哪怕不检查,也没人怀疑三娘会夹带小抄之类的玩意来舞弊。 开玩笑,当年成就她神童之名的就是她的好记性——她可是五岁便能背诵《论语》的存在! 后来许多次岁试和文会上的表现更是让无数人见识到了她近乎过目不忘的惊人本领。有她这记性还需要什么小抄啊? 听说隔壁明经科的夫子一度想把她挖去考明经科来着。 这记性不用来整理典籍实在可惜了,合该考明经科为大唐经籍编修做贡献! 所以说谁都有可能搞夹带,她肯定是不可能的。 没必要,真没那个必要。 人家抄一遍都记下来了,还费劲吧啦地把罪证带进考场干嘛? 专门拨两个女官过来搜检,不过是为了显示本次科举的公平公正而已。 三娘进场找到自己的位置,见还没到开考时间,又去领了自己那份朝食。趁着拿到手的蒸饼还热乎,她就着考场里的日出填饱了肚子。 这倒是挺新鲜的体验。 因为第一轮考试的考生人数众多,所以考场里头其实有些拥挤。哪怕初春仍有些余寒,所有考生依然只能拥有一张薄薄的坐席,全都得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小的席位上答题。 三娘提前研好墨等着放题。 题目是要自己抄下来的,第一场读题的考官带着点山东口音,好在听起来并不影响,三娘飞快把考题整整齐齐地誊抄下来。 三娘自五岁起就潜心练字,又时常受贺知章、钟绍京、张旭、颜真卿等人的点拨,一手字虽不能说独成一家,却已经远胜于许多同龄人。 考官读了一遍题,耐心等考生们抄写完毕,又踱步到场中读第二遍。 他读题时用余光扫过埋头抄题的考生们,准备从字体上先给他们打个印象分。 等扫见已经放下笔的三娘,考官自是往她卷子上多看了几眼。 只见她听第一遍时便把题全抄完了,现在正认真听着他的第二遍读题在核对自己抄没抄错。 再一看那卷子上的字,考官心中不免感慨:难怪国子监那边愿意保她应试,光是这手字便入得了中书省,由她写出来的诏书一准叫人赏心悦目。 事实上明书科那边确实曾朝三娘抛出过橄榄枝。 而且不止明经、明书两科,连明算、明法科也都打过她主意,个个都声称可以保送她进对口衙署! 要不是三娘想先试试难度最高的进士科,她的出路还真不少。 如今天下读书人都以进士出身为贵,耻不以文章闻达于天下,她的应试机会来之不易,当然想先把最难考的给考了。 考上了是天大的好事,考不上她也不介意选别的路子,做人得懂得变通嘛。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跟她爹一样考武举去,武状元也是状元来着。 不过她能光明正大走进科举考场的机会可能就这么一次,所以三娘对待这次考试还是非常认真的。 别人可以考许多次,可她是凭着这些年积攒的神童名声以及圣人当初的戏言才拿到应试资格,要是她这次没有考上估计就没有第二次了。 必须全力以赴! 三娘怀着这样的想法,认真地细读起抄下来的帖经题。 一般来说,进士科对帖经试的要求没有明经科严格,第一场的十道题里能答通四道题就可以了,三娘却没有松懈,每一道题都认认真真答了过去。 还把非必答的帖史题都给答完了。 到下午已经陆续有人交卷,也有人抓耳挠腮舍不得离场,大抵是想坚持到点烛加时才放弃。三娘见有几个人交了卷,便也认真把答卷检查完交了上去。 考官们直接把交上来的答卷送去给阅卷官们批阅,争取能尽早把第一场的通过名单给列出来。 第68章 三娘考完出来, 开始闭门温书。 大唐进士科更注重诗赋,对帖经的重视还是开元二十五年才提出来的,因为不少朝臣认为进士不习正经、过于轻浮, 许多必读经典都是一问三不知,很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这才稍微加强了对第一场的看重,不过对进士们的要求依然是十题通四题即可。 虽然第一场人数众多, 不过全都是默写题,给几个字当提示让你填上出整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没有中间选项。 这种题目批阅起来非常快, 大抵第三天一大早便能把通过名单放出来。 今年负责主持春闱的礼部侍郎乃是郇国公韦陟,他十来岁就继承国公之位, 如今也不过才四十多岁, 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他是不负责批阅的,只在阅卷官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踱步过去看上两眼。 这会儿韦陟吃过朝食, 优哉游哉地来到礼部南院看看底下的人有没有躲懒。不想才走到阅卷处, 便见一群阅卷官正围在一起啧啧称奇地看同一份卷子。 韦陟心生好奇,不动声色地挤到部属堆里去,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卷子引得他们这般惊叹。 等到那答卷上的字迹映入眼帘,韦陟也不免感叹一声:好字! 这手字写得清隽俊拔,只一眼便叫人心生喜爱。 假以时日说不准能自成一家。 大唐科举不糊名、不誊录,阅卷官看得见考生名籍, 也欣赏得到考生的字迹。 大唐能涌现那么多有名的书法家,也有科举颇看重卷面分的原因在。 你要是写了一手丑字, 那肯定是不能录取你的。毕竟等你考上了让你写公文,你整一手鬼画符上来的话日常工作怎么展开? 韦陟本人也写得一手好字, 感慨过后便开口询问:“这是谁的卷子?” 众阅卷官听到上官熟悉的声音后才注意到韦陟的到来,忙转身放下卷子朝他见礼。 韦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亲自把卷子拿起来一看,只见卷头赫然写着一个叫他颇为意外的名字:郭晗。 再一比对籍贯,是那个颇为有名的郭家三娘无疑了。 郭家三娘交了不少朋友,连新昌公主家的长子都与她交情匪浅,不过韦陟比她年长不止一辈,平日里与她自然没什么交集。 他记得当年还看过她写的《晦日诗》,只是那会儿郭家三娘才五六岁大,字能写整齐就不错了,哪里有如今这般好?难怪贺知章和钟绍京都把她当自家晚辈爱护。 想来是遇到个天分好的不容易。 韦陟扫了一眼,发现郭家三娘不仅字写得好,题答得也好。 本来只需要十题之中通四题就好,她答得无一字错漏不说,还把附加的十道帖史题都答完了。 正常情况下进士科是不用考史的,可要是进士觉得自己的帖经题答得不尽如意,还可以试着答帖史保底。这套附加题的要求稍微高一点,需要十题之中通过六题! 结果眼前这份答卷竟是把两套题都全答上了! 叫人想挡她前程都挑不出由头来。 韦陟看完便知晓阅卷官们刚才为什么凑一起看这份答卷了。 “继续阅卷吧,别耽误了放榜。”韦陟把答卷放回阅卷官面前笑着吩咐道。 顶头上司都过来了,众人自然不敢偷懒,纷纷歇了讨论的心思重新投入到阅卷工作之中。 韦陟傍晚回到家吃过饭,饶有兴致地与身边的侍婢说起此事。 他生来就既富且贵,生平最爱的唯有美食和美人,闲暇时还会亲授侍婢书法,这些年也养出了不少会侍弄笔墨的美婢。 其中他身边最得用的侍婢瑞云更是精通文辞,平时他与人书信往来都是口述大略内容让她代写,自己只需要署名便好。 许是因为韦陟十来岁就继承国公爵位,哪怕他大多时候只负责写“韦陟”两个字,众人依然对他的书法夸赞有加,说他写的“陟”字宛如五朵云,当真是精妙无双、自成一家,纷纷称之为“五云体”。 韦陟本人得知此事先是哈哈一笑,接着便更加放肆地把书信交给瑞云她们代写,鲜少有人能得到全部由他本人亲自书写的书信。 瑞云听韦陟提起郭家三娘的字,便问他:“这小娘子考得可好?” 韦陟道:“你觉得她能不能考好?”说罢还要和瑞云打赌,赌这郭家三娘到底能不能当上大唐第一个女进士。 瑞云道:“阿郎可是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我若赌她三榜第一、夺下状头,只怕阿郎为了不给我彩头把她黜落了。” 韦陟指着她笑骂道:“我岂是这般小气之人?” 瑞云笑而不答。 她入了奴籍,此生便不复自由,幸而主家格外显贵,不爱磋磨底下的奴仆,而她还被阿郎相中、亲自教以笔墨文辞,比起许多人来她算是幸运的了。 偶尔听说郭家三娘的种种事迹,瑞云心中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颇有好感。 就好像春日里头去放纸鸢,即便自己飞不了那么高那么远,能看着纸鸢在高高的碧空中自在飞翔也是一件极开怀的事。 不管李隆基还是李林甫都没授意要黜落郭家三娘,韦陟自然不会多事。 看过郭家三娘第一场的答卷,韦陟也有些期待她第二场的诗赋能答成什么样,所以他看到阅卷官们呈上来的名单后只扫了一眼,便在榜末签下了他广为人知的“五朵云”。 第一场考试张榜,有人欢喜有人愁。 考进士科的人本来就不爱学经书,偏偏考官还爱从犄角旮旯出题,所以哪怕进士科对帖经试的标准已经降低到只需要答对四题也依旧能难倒一大批人。 不少考生见自己榜上无名,只能感叹这次出题太难太偏,全是他们没背过的。 什么人能那么变态把整本书都背下来? 不可能,不存在的! 结果出来看人贴榜的阅卷官许是看他们太没志气、答不上来就怨题难,当场给他们八卦了一下,说是榜一那位不仅全部题都答完了,还把附加题都答完了,且连附加题都全数通过! 就说你服不服气吧! 本来大唐科举不太讲究排名,往年排在第一位的也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名,这会儿听到考官主动透露阅卷内幕,众人才齐齐看向榜一,想知道是到底是谁这么变态。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一个名字—— 郑县郭晗。 籍贯对上了,名字也对上了,这就是国子监考出来的那位小才女无疑了! 众考生:????? 是她啊,那没事了。 考生们的反应让负责出来张榜的考官有些痛心疾首:你们就这反应?知道自己输给一个女娃娃你们就这反应?都不质疑一下的吗?都不群情激奋表示自己要罢考吗? 亏他还让人把郭家三娘的答卷誊抄了许多份,等着他们闹事时甩他们一脸! 这事儿吧,也不能怪考生们没志气,主要是考官刚才已经说过郭家三娘把附加题全答对了。 人家实力摆在那里,他们干啥要闹事?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谁不知道这家伙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啊。 羡慕肯定是羡慕的,作妖肯定是不可能作妖的,他们还得回去备战下一轮呢。 榜上无名的黯然离京,榜上有名的归家也闭门温书,大伙都对这场考试结果没有异议。 郭家上下则是一片喜气洋洋。 三娘初试拿了第一! 还不是普通的第一,而是连阅卷官都忍不住挂在嘴边的第一,可见三娘第一场答得到底有多好了! 这是个好兆头啊! 要不是怕影响三娘接下来的发挥,郭家祖父都要大摆宴席庆祝一番,找十个八个老友唠唠自己孙女的出色表现:你知道不?我孙女拿了初试第一,不仅能考第二场,还考了第一,嘿嘿嘿! 不过大家都知道重头戏还在后面,所以郭家祖父也暂且压下心里的喜悦,命令府中上下全都安分点,走路都别太大声,省得影响三娘备考或者休息。 天大地大,考生最大! 翌日便开始考第二场。 第一场已经考试刷下去一大半的人,所以这次考场中看起来空旷了许多。 这场考的是诗赋,考生需要按照考题写诗、赋各一篇,算是一场决定性的考试,考的是考生的文采,也是考生的名气。 主考官会考虑考生们的过往作品水平以及推荐人的层次来决定考生名次。 考生们应试前都得精心装帧自己的作品集,争取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它递到主考官案头,以求能在考官面前留个好印象。 这对于许多考生来说是件非常艰难的事,对三娘来说……完全没有问题。 一来全场就她一个女考生,考官想不注意都不行,二来——二来她的脸皮也不算太薄,她去年就把自己的作品集人手送了一份,不仅玉真公主收到了,连李隆基都收到了。 对于三娘这种行卷行到皇帝头上的厚颜行为,李俅他们大受震撼。 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 不过这么做的效果还是不错的,李隆基虽然没给她什么点评,却还是示意李林甫通过了国子监那边递上来的应试名单。 李林甫知道李隆基现在不怎么想处理朝政,一心只想听好听的话,那自然是什么事都顺着李隆基的心意来处理。 一个女娃娃而已,就算放进朝堂来又如何? 对于这种威胁不到自己相位的人,李林甫态度一向是和善得很,何况这小娃娃和自己女儿还是个知交好友。 在众人或观望或默许的态度中,三娘开始了属于她的第二场考试。 第69章 今年科举还有一点不同, 那就是礼部侍郎韦陟认为光凭考试中的临场发挥不能体现考生应有的水平,所以提议让考生在应试时提前把自己的作品集上交到礼部,每人可以在作品集中展示自己的十篇代表作。 也就是传说中的“纳卷”。 这样既可以让考官有可靠的依据来综合考察考生们的真实水平, 且那些没有门路投卷的人也有机会可以让考官看到自己的过往佳作。 当然了,每年纳上来成千上万篇“代表作”,即使纳卷了考官也不一定会看, 有门路可走的话广泛行卷还是必须的。 但总归让大伙有个念想。 第二场诗赋试开始后,没有监考任务在身上的阅卷官们便聚集在一起悠然品读这届考生交上来的作品集。 甭管以后这一举措能不能起到好效果,作为推行的头一年,他们总归还是要把事情落实下去的。 这不, 大伙交叉欣赏着礼部南院近千卷的考生作品集, 不时把自己觉得不错的诗文拿给同僚们欣赏,瞧着都很尽职尽责。 韦陟这个纳卷倡议者手执书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 只在底下人把一致觉得不错的作品集呈上来时他才会认真地看几眼。 倒不是他瞧不起这些考生, 而是他身边从小就围绕着许多文采出众的文人墨客,等闲诗文还真入不了他的眼, 得等其余阅卷官筛选过一轮他才有兴致读上一读。 与此同时, 考生们也在曙色初露时拿到了自己的考题。 首先是诗题,《桃始华》。 三娘一看就知道了,这是出自《礼记·月令》里的句子,讲的是仲春之月的月令特征: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 鹰化为鸠。 《礼记》把春季分为孟春、仲春、季春,二月便是仲春。 往年春闱一般在孟春举行, 诗题时常在“孟春之月”的月令里面出,今年因为改元有诸多事情要忙, 又得给足考生准备韦陟提出的纳卷事宜,所以今年便挪到了二月,也就是《礼记》所说的“仲春”。 这种应试诗的要求和应制诗差不多,要求押韵、要求对偶、要求用典,技巧必须纯熟,词句必须优美,内容必须足够积极向上,有条件的话最好还要赞美大唐的繁荣昌盛、吹嘘圣人的英明神武,表达自己对生于大唐、长于大唐的庆幸与感恩,以及自己愿意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 简而言之,这类诗赋基本没有感情,全是技巧和马屁。 押韵也是有要求的,比如今年的诗题是《桃始华》,那么写诗时就应该在桃、始、华三个字中挑一个字作为韵脚。 在这种种限制之下,想要写出叫人眼前一亮的诗着实不容易。何况这次的题目并不难,她们可是刚在帖经试里考过《礼记》来着,大多数考生应当都知道怎么破题。 大家都能准确破题,反而更难显出水平。 好在三娘当初五六岁便曾在宫宴上写诗,这种应试诗她写起来简直是驾轻就熟,几乎是看到以诗题脑中就出现好几种写法、几十上百个备用典故。 她认真地拟写好草稿,才开始研究今年的赋题。 赋这东西比诗更爱炫技,从它诞生之初起就堪称雕词琢句的典范,你不写十句八句对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写赋。 尤其是魏晋南北朝兴起的“骈体”,那更是全文都以四六句式为主,几乎每一句都两两相对。 今年的赋题是《天得一以清》,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恰好呼应了李隆基极力推崇老子、推高《道德经》地位的举措。 “天得一以清”一段,本质上讲的是“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天不得“道”会崩裂,地不得“道”会塌陷,王侯将相行事要是不合于“道”也会倾覆。 就像河谷不能保持水流充盈会枯竭一样。 看到这个题目,三娘可就精神了。 别的题目她可能没把握,这题对她来说简直是送分题! 要知道三娘从小与李泌、贺知章、玉真公主等人打交道,一个两个全都是修道爱好者,以至于她不仅对《道德经》倒背如流,对其中语句的理解更是远胜于许多读书人。 出别的题她可能还会偏题,出《道德经》里的题她是绝对没有半点问题的! 三娘二话不说提笔写起了草稿。 考虑到自己这个唯一的女考生本来就很惹眼,三娘哪怕写得再快也不打算第一个去交卷,而是逐字逐句把自己的草稿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犯忌讳以及没有更好的典故可替换,她才坐直身子把写好的两篇诗赋誊抄到答卷上。 到了下午,终于陆续有人交卷了。 三娘便也趁此机会把答卷交了上去。 她想着难得来考一次试,又溜达到廊下准备蹭顿吃的再走。这可是朝廷悉心为考生们准备的考试餐,来都来了,怎么能空着肚子回去! 三娘走到廊下分食处,才发现已经有个年约三十的中年士子已经在那儿领蒸饼。两人四目相对,很有些惺惺相惜。 他俩在廊下坐定,互通了姓名。 其实三娘的名字在考生之中早就传开了,便是她不说对方也知晓。 对方则是姓吕名諲,乃是河东人士,幼年既孤且贫,所以养成了节俭勤勉的好习惯。这有免费的饭可吃,他当然是选择吃饱再退场,正好省了一顿饭钱。 三娘觉得吕諲还挺励志的,与他一同吃饱喝足以后便与他称兄道妹起来。 结果等到她与吕諲相携走出礼部贡院,才发现外头有驾极其华丽的马车在候着他。 原来他少年时因为长得一表人才,被同乡首富给相中了,不但把貌美如花的女儿嫁给了他,还卖力散财帮他扬名铺路。 瞧,不远处那个掀开帘子看过来的美貌女子便是他爱妻程氏了。 三娘:????? ……穷人竟只有我自己! 要说穷,郭家其实也不穷。只是三娘压根不知晓她祖父准备把洛阳那边的产业留给她,平日里又总是想法多多,一不留神就把钱都花光了。 兜比脸干净,说的就是她这种人了。 三娘积极上前与那位有钱的漂亮姐姐打招呼,只聊了一会就成为了对方异父异母的亲姐妹,约好日后要多多往来。 吕諲被妻子接走,三娘也被家里人簇拥着归家,耐心等待第二场考试放榜。 顺便备战第三场。 第三场考的是试策,按照往年的惯例应该一共有五道题。 策问题一般分为明经策和时务策。 明经策大多是搬出往圣先贤的名言问考生对此有什么看法?又或者更高深一点,把两部经典中相互矛盾的观点列出来,继续问考生你怎么看! 比如说《周易》里面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意思似乎是君子应该终日心存警惕、小心谨慎;结果《论语》又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意思似乎又是小人才会小心谨慎、时常忧虑。你认为它们矛盾不矛盾? 这时候就要考验考生们有没有深刻理解这些话的真正含义。 而时务策则更务实一些,大抵是问“治国为什么要以农为本”“应该怎么让君王纳谏”之类的。 比起前面两场考试,策问题往往光题干就有百来字,换个不学无术的人去考怕是连考题都记不下来,更别提去分析题意了! 三娘在国子监读书时经常去其他科蹭课,国子监所有的夫子她都认识,这几年没少从诸位夫子那儿搜刮了不少往年真题,还央着贺知章他们给她出了许多模拟题来练手。 只要能通过第二场,她对第三场还是有把握的。 就等第二场考试出结果了! 由于试策这一场的字数实在太多,还全都是主观论述题,因而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和时间,第二场诗赋试会刷走一大批人。 最终约莫只有一两百人能获得三试资格。 也就是说考完前两场试,留下来的人就只剩十分之一了! 这让考生们都有些紧张,每天夜里都辗转反侧,恨不能第二天就是放榜日。 礼部南院内的阅卷官们同样很忙碌。 诗赋题虽然比策问题字少些、规整些,读多了还是脑仁疼。 何况他们遇到自己格外欣赏的答卷后还要命人去把对应考生的作品集找出来,结合他们的过往佳作给个综合评分,这工作量不可谓不大! 哪怕考生总数少了一大半,第二场的阅卷工作仍然比第一场要繁重许多。 就好像同一种口味的饭食吃个十遍八遍可能还不会腻,吃个千八百遍那简直是味同嚼蜡。 看着看着他们都快不认识“桃始华”三个字了。 只偶尔看到叫人眼前一亮的好诗好赋,才能让满心疲倦的阅卷官们稍微振作起来。 幸而第二场的阅卷时间十分充裕,不至于要他们把两千多篇诗赋一口气看完。 到第三日傍晚,阅卷工作快要收尾了。 负责跑腿的小吏捧上最后十份答卷摆到过来做最终统筹工作的韦陟案头,殷勤地禀报道:“这便是最先交上来的十份答卷,依您的意思给您留着。” 韦陟作为这次贡举的主考官,哪怕是走个过场也得干点活,所以特意让人把最先交的十份答卷留下来给他批阅。 他相当随意地箕踞而坐,拿起第一份卷子看了起来。 这位考生还真是个快枪手,不仅交卷交得快,字更是写得龙飞凤舞,一副后面有狗撵着它们跑的潦草模样。 韦陟摇了摇头,知道这个考生约莫是没什么把握能考上,所以准备来个以快取胜。 扔到一边。 接下来的第二倒是写得可圈可点,就是赋有点偏题,大概是没能领会“天得一以清”的含义。 明知道圣人有意抬高李家老祖宗的地位,居然还不好好读《道德经》,可见是个没眼色的,不当官也罢。 继续扔到一边。 韦陟如是扔了几份,终于遇到份比较顺眼的卷子,一看名字,吕諲。 他把吕諲的卷子放到案头,边命人去把这考生的作品集拿过来边拿起下一份答卷。 这一看,两眼登时亮了起来。 这字他有印象。 韦陟展卷细读,只觉这答卷上不管是诗还是赋都写得意气扬扬,其文辞之美、韵律之雅,当真叫人越读越喜欢。 韦陟反复读了几遍,当即叫人把剩下几份答卷分给其他阅卷官去评议,说是自己看了这两篇诗赋便看不上其他的了,平白让后头几个考生遭了无妄之灾。 其他考官闻言都很好奇韦陟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卷子,赶忙齐心协力把最后那几份答卷批阅完毕,围过去让韦陟把他手头那份答卷拿给大伙传看。 二月十五日清早,天还没亮就下起了濛濛细雨。 长安城里的考生们在这场春雨中迎来了诗赋试放榜的日子。 第70章 第二场的放榜牵动着无数考生的心, 有的人很清楚自己考完这场就该黯然归家去了,却还是不死心地在那黄纸写成的榜单上一行行地找自己的名字。 三娘对自己的第二场结果自然也是关心的,只是家里人不让她亲自出去挤, 她只能在家里等着绕梁她们去礼部南院外候着。 结果天才刚蒙蒙亮,已有人急匆匆跑来报喜:“头名!这次又是头名!” 后面还跟着还几个跑得慢的,扼腕地看着那最先跑到郭家报喜的人拿了赏钱。 碰上这样的大喜事, 郭家自然不会吝啬,特意来报喜的人哪怕不是第一个到也依然给了赏。 以至于一声声的报喜把左邻右里都给惊动了,大多对这老郭家生了个出息闺女既羡又妒。参加贡举能考过第二场诗赋试已是难得,何况还拿了头名? 这只是第二场的结果, 郭家也没有大摆宴席, 只自家人多添了几个菜作为庆祝。 饭后,郭家祖父喊三娘到他身边坐下, 放下手中的酒杯殷殷说道:“我知晓这第三场试策肯定难不倒你, 只是最后到底给不给你进士出身还是看圣人他们的考量。不给你,你莫灰心;给了你, ”郭家祖父沉吟良久, 叹着气说,“你也莫太欢喜。入仕之后为难的事多不胜数,你看你祖父我这厚实的脸皮,便是当初在外为官那些年锤炼出来的。” 三娘笑吟吟地说道:“我会多跟阿翁学的。” 郭家祖父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三娘道:“若是试过了还是不行,大不了我学阿泌他们隐居去,或者和萧戡那家伙仗剑天涯也不错。” 三娘只是优先考虑实现自己的状元梦想, 要是实现不了她也不是没有别的想法。她本来就是觉得这样很棒、那也很棒的人,有机会的话她还挺想体验不同的人生来着! 比如她朋友们的人生规划都很不错。 像李腾空的目标就特别明确, 她压根不打算嫁人,只想隐遁世外潜心修行。她几个姐姐在她这个年纪早就择得良婿, 她依然老神在在地每日读书、抄经和入定,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是偶尔会被三娘搅扰清修)。 李泌更干脆,二话不说直接躲山里去了。 萧戡时不时溜出京师去京畿诸县晃荡一圈,回来跟他们感慨没碰上什么行侠仗义的机会,总想找个机会悄悄远行。 李俅依然孜孜不倦地想当大唐商贾背后的男人,甭管赚多赚少,只要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产业都要去掺一脚。 至于李俨,他却是没得选的,他生来就是皇长孙,没意外的话以后会当太子乃至于登基为皇。 三娘觉得自己这次要是没考上,大可以找萧戡他们结伴出去游历,等到将来李俨继承大宝再来试试。李俨怎么都得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给她个机会的吧!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俨梦中那场动乱不再发生。 即使太子李瑛没有遭遇李俨梦中的厄难,许多事还是一一应验了,比如寿王妃杨氏还是出家为女冠了,父夺子妻之事不知会不会如梦中一般发生。 前些年也确实出了个安禄山。不过在安禄山犯错被押送到京师之前,李俨仗着皇长孙的身份到李隆基上面说自己梦见了“禄山之乱”,着实不知这禄山到底作何解释,只能询问李隆基这位执掌天下的天子。 李隆基起初也不知这“禄山”何解。他让李俨细说梦中诸事,得知乱从范阳起,乱兵先攻占洛阳、后直取长安,只觉李俨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他们大唐两京哪有那么容易被攻下来? 后来安禄山因为延误战事被押送到京师,张九龄力主依军法处死此人,李隆基才想起早前祖孙俩说起过的“禄山之乱”。 李隆基起初怀疑是张九龄早前便和太子李瑛提起过安禄山,以至于太子李瑛让皇孙假借解梦来他这边敲边鼓。 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至于,这安禄山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裨将而已,哪里值得张九龄和太子李瑛这般大费周章? 张九龄劝杀纯粹是他那根深蒂固的儒家想法作祟,他本来就对胡人看不顺眼,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直都极力阻挠朝廷重用胡人将领。 皇孙李俨这边的话,大概只有他真的做了那样的梦可以解释了。要不然他怎么可能知道范阳那边有这么一个人? 李隆基年纪越大越相信神鬼之说,越想越觉得李俨的梦是先祖降下的启示。 古人都说祭祀先祖的时候讲究“抱孙不抱子”,意思是一般会用年纪小的孙子当做方便先祖附身显灵的“尸”。所以李俨作为他的皇长孙,能获得先祖的警示就很正常了,这是古来有之的惯例。 李隆基只是想开始享乐,而不是想败坏大唐基业。想要享受快乐人生,当然得是在大唐江山安稳无忧的前提下!要是被人像狗一样撵出长安,哪还有什么脸面享乐? 他二话不说命人把安禄山给处置了,还喊李林甫来讨论范阳这地方要怎么安排才能尽在朝廷掌握之中。 李林甫并不清楚李隆基为啥突然关心范阳那边的事,不过这不妨碍他逢迎李隆基。 所谓的范阳,其实就是古时的幽燕一带。河北九州都归范阳节度使管辖,这地方占地广阔、胡汉杂居,有肥沃的土地以及还算广阔的海岸线。 李林甫一开始的提议是“以胡制胡”,胡人最懂得怎么压制胡人,所以边将任用胡人就不错。 汉将的话要么不好使,要么想法太多,时间久了怕是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胡人想法简单,只要给得足够多,他们应该没那个脑子造反! 李林甫边说边观察李隆基的脸色,察觉李隆基对这个提议似乎不太满意,他又麻溜地改了口,说是一味任用胡人当然也不保险,应该让勤换节度使与节度副使,尽量让他们相互制衡。 还真别说,要论玩心眼玩手段,着实没多少人玩得过李林甫。 制衡办法什么的,对他来说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 一番讨论之下,算是把关于边关节度使的安排敲定下来了。 三娘虽不至于对这些内情了解得一清二楚,却也知晓了朝廷这些年来的种种安排。 既然安禄山已死、太子安然无恙,一切与梦中已经截然不同,她自然是放下心来全力应试。 只要尽力争取过了,便是不成功也不会有太大的遗憾。 翌日一早,三娘便在家人的目送下踏入考场,迎接今年科举最后一场试策。 策问这种东西其实很考验阅历和辩才,按照三娘的年纪,这本来应该是她的短板才对。但凡事都有例外,她就是那个最大的例外。 首先辩才这东西,三娘从小就得到了充分的锻炼,连李隆基这个皇帝都遭受过她的“十万个为什么”攻击。 所以这种主要考验理解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的主观题,对三娘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其次是阅历这玩意,她虽称不上把全天下的书都看了个遍,可秘书省那些藏书确实都被她翻了个底朝天,书上有的人事道理她都读过。 至于书上那些没写的,她也见识了不少。 主要是李白、杜甫他们的游历经验给了她极大的启发。 他们出游可谓是贯彻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都是先从家里薅一波出游路费,接着每到一个地方就奉行“哪里有朋友,哪里就有我的家”的原则,跑人家家里连吃带喝还兼免费住宿。 你看李白到嵩山找元丹丘玩耍,便是接连写诗夸元丹丘牛逼,元丹丘待他情深义重,元丹丘让他把嵩山北面的颍阳别业当自己家。甭管元丹丘说的是不是客气话,他反正是信了! 三娘与杜甫他们探讨了几回,彻底悟了。 只要你脸皮厚还嘴甜,畅游五湖四海都能拥有回家般的享受。 三娘不仅学会了,还积极付诸实践。比如她说过要去虎牢关找王昌龄后来就真的去了,屁颠屁颠跟着王昌龄在汜县玩耍了好些天,不仅见识了虎牢关这一著名战略要地的别样风光,还了解了县尉的具体工作内容。 这次成功的“四海为家”实践活动令三娘颇有成就感,每逢节假日便要找个亲朋好友祸害——哦不,拜访一下。 就像王维的弟弟王缙在洛阳一带为官,她这个学生和小伙伴们去拜访师叔不过分吧? 反正这些年她把能扯的关系都扯了个遍,成功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虽不能像李白他们那样花个十年八年的功夫到处远游,却也达成了环长安洛阳周边游的巨大成就。 要论眼界和见识,她还真不比许多常年闭门读书的考生差。 眼前这些策问题对三娘来说简直是闭起眼睛都能写。 不过她还是认认真真把五道考题都抄了下来,并且按照前两场的答题习惯先写好草稿再誊抄到答卷上。 即使是这么谨慎小心,她还是比大半考生完成得快。 她照例等到有人交卷才不动声色地混入“提前批”里面离场。 这次她没有去吃考场准备的廊下食了,因为她和萧戡他们说好了考完第三场要聚一聚。 出考场时又碰上了吕諲,他这次也没在考场里吃饭,不过他……打包了一个饼子揣出考场。 勤俭节约这事儿,当真是刻进了他骨子里。 瞧见三娘,吕諲还和她感慨说他妻子今天不许他吃饱再出来,说是一家人要一起好好庆祝他顺利考完三场。他拗不过妻子,只能遗憾地揣个饼子离场。要是他留下来吃的话,可以吃三个! 三娘:? 都说越抠越富,就你这股子抠劲,你们家不富谁富。 正说着,三娘也瞧见了候在场外的朋友们。 令她意外的是不仅萧戡和李俅两个活跃分子来了,连李泌、李腾空两个沉迷修道、偏爱清静的家伙都来了。 三娘本就喜欢热闹,瞧见人来得这么齐自是高兴不已。 她挥别自己的新朋友吕諲,开开心心地跑过去与她的老朋友们会合。 即使她这些年交的朋友多不胜数(主要是她碰上谁都想上去唠两句),心里最亲近的还是这批幼年时期最先交上的好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预定好的酒楼准备大搓一顿。 等远离了礼部南院,李俅才和三娘说道:“大哥也来了,不过他不好露面,所以在妙香楼那边等着我们。” 妙香楼开在崇仁坊,崇仁、平康两坊都挨着东市,大多都是酒楼酒肆等娱乐场所,达官贵人时常流连其中通宵达旦地宴饮。 崇仁坊相对来说还是干正经营生的,顶多只是有人唱唱小曲儿,平康坊那边则大多是些声色场所。既然是朋友相聚,还有两个女孩子在场,自然没人会选平康坊。 三娘等人抵达妙香楼,果然见到了早早等在雅间中的李俨。 她们都是七八年的老朋友了,私底下没那么多讲究,很快便围坐在一起边闲聊边等着酒菜上桌。 第71章 李俨已经十六岁, 瞧着俊秀挺拔,凭着这长相确实能得李隆基的青眼。 李隆基此人极其以貌取人,张九龄病逝后旁人推荐卿相, 他都会问一句“可有张九龄那般风采”。 充分诠释了他那人在的时候猜来猜去、人不在了以后又分外惦念的帝王心思。 李俅向来多话,庆贺完三娘顺利考完三场,就把话题转到李俨的婚事上头。 李唐家向来早婚早育, 只是早几年他们年纪还小,去年又碰上宁王李宪去世,所以李俨的婚事也就耽搁下来了。今年忙完了改元事宜,礼部便腾出空来筹备皇孙的婚事。 李隆基给李俨定的是窦家女儿, 也就是他生母的娘家。当初李隆基生母死得不明不白, 一大家子人都被流放到岭南,还是他登基以后才追封了生母, 并把几个舅舅扒拉回来。 窦家乃是关陇大族, 哪怕当初遭逢大难,底蕴还是摆在那里的。何况李隆基一直追念生母, 对窦家向来多有优待。 李隆基命人安排李俨娶窦家女儿, 足见他对这个皇长孙有多满意。 三娘听了这桩婚事也觉不错,窦家几个小娘子她都见过,个个都长得很好看,属于她在宴会上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存在,更别提她们有着窦家悉心培养出来的学识与眼界。 得知好朋友喜得良缘,三娘由衷为李俨高兴, 倒了盏米酒向李俨祝贺。 得益于贺知章他们的培养,她如今已能喝不少酒了。私底下也会邀萧戡他们一起练酒量, 与其将来一不小心被人灌醉,倒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只要她能把其他人统统灌倒, 酒桌上就没有什么人能为难她了! 其他人也纷纷举酒向李俨道喜。 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李俨最初举起杯时动作还有些缓滞,后来也跟着他们喝了个痛快。 到夕鼓响起,他们才各自散去,赶着回宫的赶着回宫,赶着回坊的赶着回坊,哪怕崇仁坊这边入夜后依然灯火通明,他们也是不能随便在外过夜的。 如今李俨兄弟俩都随太子李瑛住在东宫,离崇仁坊倒是不远。 他们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夕鼓走回嘉福门外,李俨突然止步看向高高的宫门和往两边延伸开去的宫墙,有些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似是喝醉了,又似是根本没醉,连旁边的李俅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俅问:“哥你怎么不走了?一会东宫也要关门了。” 虽然他们已经进了外门,但东宫晚上也是要闭门的,他们总不能在嘉福门外露宿一宿吧! 李俨“嗯”地应了一声,迈步走进嘉福门,沿着点着宫灯的小路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显见是还保留着一丝清明。 李俅跟着他的兄长往前走,直至遇到岔道兄弟俩才终于分开。 等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李俅没有马上回房,而是倚着廊柱仰头看着天上慢慢显现出来的月亮。 年少的时候遇到艳若骄阳、皎如明月的人,谁敢说自己没有揽之入怀的心思。 只是那也只能暗自想想而已,一来他们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二来困入宫墙非她所愿。他们是看着她如何一点点努力生出羽翼来的,如何能去当那折断她翅膀的人? 他们十八叔在咸宜公主婚宴上对杨氏一见钟情,苦苦央着武惠妃去让李隆基同意让他迎娶杨氏为王妃,结果如何呢?如今杨氏在道观中不明不白地待着。 连备受宠爱的十八叔尚且如此,他们又有什么底气认为自己可以例外。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旁人可能不知晓他们那位祖父的本性,他们可是知道的,那是能“一日杀三子”的狠心人。 即使后来知道是错杀了,他也没有说过半句后悔。 这何止是伴君如伴虎。 若能自由自在地活着,那当然是自由自在地活着最好。 李唐家这一摊子浑水,他们兄弟俩搅在里头就够了。 李俅看了好一会的月亮,回到房中倒头就睡。 接下来小半个月,长安城都笼罩在考生们的期待与焦躁之中。 第三场考的是试策,五道策问题的答案字数不少,而且还要综合考虑个人名气、家庭出身、举荐人地位等等因素才敲定最终名单,所以真正的放榜日约莫要到三月初了。 考生们哪怕再急着等结果也无可奈何,只能数着所剩无几的盘缠等候放榜日到来。 三娘身边的几个小丫鬟也很焦急,除了年纪较长、性格沉稳的绕梁,几个活泼的小丫头每天都要轮流跑一趟曲江池,告诉三娘那边的杏花开得怎么样了。 要知道进士及第后都要在曲江那边庆贺高中,最有名的宴饮地点就是杏园,那边植有杏花千株,每到二三月便开得灿若烟霞,正是最吸引游人前去游春的好时节。 进士们也会趁此好时好景在那边举办闻喜宴,趁着春和景明派出两位探花使,遍游曲江园林采来最好的花枝供同年们戴花畅饮。可想而知那一日该是何等快意! 小丫鬟们经过前面两场的两榜第一,对她们家娘子充满信心,生怕放榜时杏花已经谢尽了,不能叫她失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机会。 好在今年的杏花似乎开得晚一些,还有好些杏树正含着花苞呢,一准是想等放榜以后再开,特别懂事! 绕梁听着小丫鬟们每日叽叽喳喳地汇报着曲江池那边的花信,无奈地摇着头说道:“你们少跑几趟,旁人要是知晓你们见天跑去看杏花,少不得要说我们娘子狂妄自大。” 绕梁从小跟着三娘一起习武,站在那儿比武师傅还有气势,小丫鬟们听她发话以后登时鹌鹑似的不敢再吱声。 三娘倒是很沉得住气,只在考完当天和萧戡他们聚了一次,后头便是每天出门遛遛弯、找贺知章他们下下棋,多余的事一点都不干,专心等着放榜日到来。 贺知章看过三娘带出来的草稿,觉得她试策这一场问题不大,只是进士科的录取往往有诸多考量,所以他也没法确定结果如何,只能陪三娘多下两场棋打发一下漫长的等待期。 与此同时,礼部北院正进行着一场关于进士名单的讨论。 礼部衙署分为南北两院,北院是平时上衙干活的地方,南院则是主要作为贡举场所来使用。 主考官韦陟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等众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了,韦陟才慢条斯理地给众人分析起这次贡举三场考试的结果来。 “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韦陟悠然提问。 众人都在讨论该不该在改元这一年弄个女进士出来,听韦陟这么一发问都认真看起摆在自己面前的三试名单。 说实话,上头都是考生名字和籍贯,光靠这个他们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啊! 韦陟点出国子祭酒来数数上面拿上等的人有几个出自国子监。 国子监作为大唐最高学府,里头的学生大多是官宦子弟,能考到第三场并不稀奇。 国子祭酒对此也是十分欣慰的,不过听韦陟这么一开口,他也意识到情况不太对,接着仔细一数,众阅卷官一致觉得好的答卷竟都出自国子监! 这几年国子监里头的学生确实很有学习劲头,而这股子学习劲头的来源夫子们也心知肚明——都是因为有郭家三娘这个异类啊! 她这人特别好学且特别能发问,属于夫子看到她都想调头走人的恐怖存在。 关键她不光是自己好学,还爱拉着别人一起学。什么拥有独门学习秘诀自己藏着掖着之类的,在她身上是完全不存在的,她完全秉承着有活一起干、有题一起做的想法,动不动就自主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科举模拟测试。 出题人包括但并不限于贺知章、王维、颜真卿等新老进士。 连带国子监的夫子们都时常能拥有新题可做,纷纷表示自己从未想过考完科举这么多年后还要思考如何破题。 ……在这种可怕的学习氛围之下,国子监的学生们考得好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吧,现在不是想不想出个女进士的问题,而是进士名额怎么分配的问题。要是名额全给国子监这边肯定不行,要是分猪肉一样分到各郡考生身上又太不公平了。 虽然大唐的科举考试也不讲究什么绝对公平,但是还是愁人啊! 国子祭酒也跟着发愁,手心手背都是肉,落下哪个都让他心疼。 “唉,学生们考得太好也令人为难啊!” 国子祭酒公然发出这么一句极其拉仇恨的发言。 众人:“……” 如果你嘴巴没有咧到耳根后,我们勉强还会信一信你这鬼话。 不过见识到郭家三娘这等奇效,众人心中不免也多了些想法。 如今朝中有两位宰相,其中牛仙客年迈体衰,基本做不了什么主,政事大多是李林甫说了算,朝中上下大多唯唯诺诺不敢说什么。 事实上这一点在张九龄、裴耀卿还在相位上时就有征兆了,那时候圣人便只爱与李林甫议事。有次他们三人一起出现,李林甫意气昂然,张、裴两人则恭敬而谦逊,那场面被人戏称为“一雕挟两兔”。 后来张九龄两人罢相,朝中就更没人能和李林甫抗衡了。 若能来个人搅和搅和,朝堂上兴许能多几分鲜活气。 不过听闻这郭家三娘与李国相家女儿交情不错,也不知她将来会不会与李林甫沆瀣一气。 于是礼部北院中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讨论,有觉得这事儿荒天下之大谬的表示“自古以来从未出过女进士”,有觉得说不准可以趁机向李林甫示好的认为“唯才是举不分男女”,有觉得可以看乐子的则说是“正好借她挫挫那些小年轻的锐气”。 一时间竟是争论不休。 第72章 韦陟其人, 不爱干什么正事,为人也不怎么正经,平日里只在吃上面比较上心。他家从小没了长辈, 就他一个人十岁出头当了国公,哪能指望他成长为什么端方君子? 等众人吵得差不多了,他这个主考官才笑眯眯地开了口, 表示这郭家三娘记性好,考完说不准已经把策问题答卷默出来给贺知章他们传看了。 要是差距小还好,要是差距大的话,只恐士林中会物议纷纷。 众人一比对考生们三场的答卷和作品集, 登时没声了。 韦陟说得对, 但凡差距小点儿,他们都不至于要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讨论。 实在是像郭家三娘这样三场皆优、毫无短板的考生着实不多, 挑来拣去也只能扒拉出三两个水平差不多的, 可惜一看作品集又远不如郭家三娘。 论临场发挥、论过往名气,这次贡举都没有能打得过的, 可不就让他们拿出来反复讨论吗? 韦陟见众人都不说话, 端起茶啜饮一口,又给他们做起了思想工作:你们看着咱和她们都不是一辈的,论资历她绝对越不到咱头上来,我们费那闲工夫帮后辈挡风挡雨作甚?只管拟个名单上去给李国相他们过过眼,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多简单的事对不? 韦陟这么一说,大伙都通透了。 对啊, 被这小女娃儿压下去的又不是他们,往后要和这小女娃竞争上岗的更不是他们, 他们只管拟名单就是了。 只是有些人还是可惜,颇遗憾匀了个名额给个女孩儿。 要知道大唐的进士科一年顶多录取三十个左右啊! 不管众人心中有何想法,韦陟还是把名单递了上去。 贡举早些年还是官职低微的考功郎来负责的,如今即使换到礼部、由礼部侍郎来当主考官,在朝堂中依然不算什么大事。 韦陟把名单给李林甫他们过目,纯粹是因为李林甫势大,他必须得走这么个过场罢了。 李林甫看完名单,没提什么意见。 今年正逢改元,李隆基命各地举荐人才,朝廷涌入了一大批新鲜血液,他要安排的事情多得很,没空计较这几个进士名额,确定自己提了一嘴的人在上头就让人把名单原样送回去了。 进士出身虽然很光鲜,可进士高中后还有三年守选期,轮到这批进士选官得是三年后了。三年后他们想出任什么官职,还不是得从他手里过? 真要是不识趣的愣头青,便是考中了进士也得蹉跎一辈子。 放榜前夕,三娘与同窗们相约到崇仁坊歇一晚,好方便第二日一早前去看榜。 比起前两场的考生数,第三场只两三百人,看榜应该不至于人挤人,所以他们准备就近住在崇仁坊,等坊门一开就跑去看榜,这样他们可以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大多数外地考生本来也住在崇仁坊,许是因为马上要放榜了,大伙都有些睡不着,坊间时常能听见有无法入眠的考生仰天长啸或者高歌一曲,弄得崇仁坊居民们都暗自嘀咕: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 三娘她们也睡不太着,索性央着客店的人点了灯,一行人在厅堂处围坐着行酒令。 都是杀到了第三场的人,谁还没点抱负、没点雄心壮志,酒过三巡便都开了襟怀,各自写了不少诗文记录这夜紧张又期待的心情。 连带同宿在这家店中的其他考生也被吸引过来,加入到这场不眠的等待来。 长安城虽然搞宵禁,但是关起坊门来你们想干点啥是没人管的,是以他们还真硬生生狂欢了个通宵。 弄得店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群酒鬼真的是今年可能高中的进士苗子吗? 不过店家对场中最显眼的小娘子印象更深刻,主要是这女孩儿比她那些同窗还能喝,全场喝下来都瞧不出半点醉意,精神奕奕地被人簇拥在中间。 估摸着要么是酒没倒满、要么是她写诗张口就来,压根轮不到她罚酒的! 一行人熬到朝鼓响起,登时都精神了。 朝鼓响代表着坊门开。 考生们正好衣衫冠帽,齐齐从林立于崇仁坊的旅舍客店中涌出,都想尽早赶过去看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三娘她们根本没睡,自然是朝鼓一起就前往坊门等候着。 他们抵达坊门时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候着了,三娘一下子变瞧见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她在考场中老是碰见的吕諲。 她与同窗们一起上前与吕諲打招呼。 这时坊门终于在朝鼓声中缓缓开启,众人相携前往礼部南院看榜。 等到了地方,三娘才发现她们有点小瞧长安百姓对进士科放榜的关注度了,居然已经有不少人挤在前排把观榜处的矮墙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一群埋头读书的,哪里比得过这些常年住在周围几个坊的好事者? 为了防止有人毁坏皇榜,由四张黄纸写成的进士名单会张贴在礼部南院东面的空墙上,而空墙前面又会立一面矮墙把人分隔在外,达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效果。 三娘本来有些头疼自己挤不进去,走近一看却发现最前头杵着个老熟人,萧戡! 这厮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了,还带着一群服饰相当统一的闲汉,硬生生在前头占了一排位置。 瞧见三娘她们来了,萧戡立刻让人让出一条道来,朝着三娘可着劲挥手。 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三娘见他都把叫人让出位置来了,麻溜跑了过去,趁着皇榜还没贴出来转头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萧戡便给她说起自己这些天来都干了啥,他预感自己的小伙伴肯定会高中,所以提前收拢了进士团的人,当上了进士团头头。 反正吧,接下来什么宴饮、什么谢恩、什么过堂,都被他承包了! 区区占个看榜位置,当然不在话下! 原来每年科举也有一门独特的生意,那就是由京师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组成进士团。 他们负责安排人手给进士们报喜、组织进士们的各项宴饮活动以及进士们高中后必须走的朝堂礼仪。 这些高中后的琐事肯定会涉及许多银钱交易,清贵的进士老爷们哪里能亲力亲为呢?所以基本都是外包给进士团的。 萧戡得知有这玩意以后悄然摸到进士团老巢,对人家进行威逼利诱:知道我祖父吗?国公!知道我娘吗?公主!知道我外公是谁了吧?当今圣人!所以我给你们当头儿不过分吧? 进士团往年都是些闲汉凑起来赚些许跑腿钱的,哪里经得起萧戡这么大炮轰苍蝇?当即都老老实实听从萧戡安排。 跟着萧戡混也有好处,萧戡嫌他们衣服灰扑扑的,给他们买了亮眼的新衣裳。那料子哟,他们成亲时都没穿这么好过! 至于什么筹措经费,那更是不在话下。那些他们平时根本不敢靠近的大门,萧戡十分随意地溜达进去,又十分随意地揣着大笔银钱出来。 他们简直恨不得对萧戡纳头就拜,发誓从此都为他马首是瞻。 可惜萧戡根本看不上他们,人家只是想让他即将高中的小伙伴好好风光一把。 在此之前,进士团的成员们都还不晓得萧戡口里那个惊才绝艳的准进士小伙伴到底是谁,等看到萧戡朝考生堆里唯一的女孩儿招手时他们都瞪大了眼。 敢情是个小娘子! 还是这般好看的小娘子! 都是在长安城里厮混的人,一下子就认出三娘到底是谁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理解萧戡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地收拢进士团了! 对象是他们这位名扬两京的小才女的话,费再多心思都不为过啊! 三娘和萧戡都没空管旁人的心思,因为礼部的人拿着皇榜出来了。 萧戡还在边上表示他询问过进士团的人,这个位置正对着榜头,保证一贴出来他们就能看个清清楚楚。 马上就要放榜了,三娘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有萧戡这么个熟人在边上说话倒是让她放松了不少。 倒是礼部负责张贴皇榜的官员似乎有点儿恶趣味,特意慢悠悠地先从最后一榜贴起,弄得考生们更紧张了,又不敢出声催促,只能屏住呼吸从榜尾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榜上找到了自己,激动得泪流满面。 从榜单上看,今年拢共录取了三十二人,能在将近两千考生中杀出重围多不容易!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会在意什么榜头榜尾了,能金榜题名就拥有了进士出身,哪怕是第三十二名都能让人当场嚎哭出声。 萧戡眼看前面三张皇榜都贴完了,礼部的人才慢腾腾贴最后一张,一时间只觉百爪挠心。不过对上三娘,他还是信心满满地说道:“阿晗你肯定在这里!你一准是三榜第一的状元!” 三娘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嘴里还要强自镇定地回道:“天底下能人多得是,我也不一定能考第一。” 她已经不是五岁了,不能再拿童言无忌当借口。哪怕她这些年一直以拿状元为目标,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时刻把话挂在嘴边,连到了御前都能大言不惭! 说话间,最后一张皇榜终于露出庐山真容。 三娘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在耳畔,哪怕告诉自己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别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了不起,可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落在皇榜最前面。 既然已经全力以赴,谁不想要最好的? 她就是想要最好的。 也许这样的性情不够温顺、不够谦逊、不够讨人喜欢,可她就是想当最好的。 随着礼部官员把挡在最后一张皇榜前身躯挪开,题写在最前面的名字终于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郑县郭晗! ——三榜第一都是她! ——实至名归的新科状元! 第73章 眼看来看榜的人越来越多, 进士团又开了道把三娘从恭贺她高中的人群中抢了出来。 别看进士团只是民间组织,里头的人手可真不少,按职能便分为主茶、主酒、主乐、主宴、主车马等等, 负责这些的都是长安城中有对应门路的帮闲。 光是主宴的,便又分为负责筹备大宴的大科头、负责筹备常宴的小科头。 反正吧,新科进士这门生意抢手着呢, 许多人都想来凑个热闹。这事儿不仅有钱可拿,说出去还面上有光,不少人都自发地加入进来。 像如今在礼部南院外便有进士团的人设帐置了酒食,招呼榜上有名的进士们上前享用并相互认识认识, 方便组织接下来的期集活动。 要是发现有进士没来看榜, 进士团还会组织专门的报喜团队吹吹打打把属于对方的泥金帖子送过去。 当然了,到场的进士们也都有泥金帖子, 这东西是人手一份的, 相当于朝廷发给进士们的录取通知书。 三娘被迎到进士团设帐处,便见吕諲等人已经等在那儿了。 吕諲还饶有兴致地多看了萧戡几眼, 在心中暗自点头:原来是这人抢先拿下了进士团。 多亏了这家伙人傻钱多、下手还快, 不然他那出身富贵窝、不知柴米贵的妻子可能就去当这个冤大头了。 这位萧小郎君,好人啊! 萧·冤大头·戡并不知道吕諲在想什么,只在察觉吕諲投来的视线后和三娘暗自嘀咕,说感觉那个姓吕的看他的眼神好像怪怪的。 三娘让他别瞎编排人,她这位同年不仅才学很不错,还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富婆娘子! 萧戡也不是在意别人目光的人, 听三娘这么说也不恼,兀自敲打那些个进士团的家伙好好干活。 等瞅见三娘和同年们都认识得差不多了, 他才牵出头通体雪白的大马,兴高采烈地招呼三娘:“来, 你骑这个回去!” 许是觉得这马实在太漂亮了,进士团的人还往马上挂了朵鲜艳夺目的大花。 并配了个喜气洋洋的红马鞍。 三娘:?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要去迎亲呢! 不过从小备受长辈宠爱、时常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三娘对此倒是接受良好,至少吧,这朵大花不是绑在她身上的。 三娘正这么想着,就见萧戡不知什么时候取了个花冠出来,说要戴她脑袋上。 时人都爱戴花,可也没有这样张扬到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戴头上的。 转念一想,这样的好日子张扬一些也没什么。 人一辈子能有几天像今天这样快活呢? 三娘便让萧戡帮她把花冠戴上。 即使花冠因为鲜花太多有些沉,对她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负担。 三娘和往常一样利落地翻身上马,挥别了吕諲等人,在萧戡他们的簇拥下回去与家里人分享金榜题名的喜讯。 得知今年出了个女状元,且还是大伙看着长大的郭家小才女,长安城中可谓是万人空巷,都挤在街头想看看今年的新科状元。 其实这些人大多都是见过三娘的,因为三娘实在太有名了,不仅时常跟国子监那群同窗出去和其他书院的学生切磋,还是从小爱在两京坊市中到处遛弯的。 长安城西那些居民可能不认得她,东市周围各坊的人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随便来个人,都能说一句“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像是长安东市那个卖胡饼的,还能跟人吹嘘说“她是吃我家胡饼长大的”。 有不知内情的人嘀咕了几句“怎地是个女的”,便被众人教训了一通说人家五六岁就能作诗了,换你你能吗?而且人家可是三榜第一,三场的文章都传出来了,其他考生没一个是不服气的,你一个外人嚷嚷什么! 三娘到底也才十几岁,一路上瞧见那些从前见过的熟悉面孔,心中也止不住地快活起来,骑着马儿在众人的欢呼声与祝贺声中热热闹闹归家去。 郭家早就有人回来报过信了,亲眼见着三娘打马归来,郭家祖父还是乐开了花:他们家以前连个进士都没出过,如今一考就考出个状元来! 他郭敬之没别的本领,就是特别能生,生了个武状元!他儿子也能生,生了个文状元!瞧他们郭家如今可是文武双全了,列祖列宗知道了怎么都得夸夸他这个厉害儿孙吧? 不仅郭家祖父高兴,其他人也高兴,个个都拉着三娘左瞧右瞧,说是要仔细看看咱们家的小状元。送走了来报喜的人,来贺喜的宾客又上门了, 郭家祖父也不嫌累,谁来了他都要亲自见一见,客人是什么身份不要紧,只要是来夸他孙女的他就乐不可支,一口气听个百八十遍也不觉腻。 可想而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郭家祖父和人的闲聊模式都是这样的—— “早上吃了啥?”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孙女考了状元?” “你这是要干啥去?”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孙女考了状元?” 家中这些人情往来自有长辈操持,三娘倒是不用怎么操心。回到家后她就当了一天的吉祥物,全程负责在宾客面前露个脸。 她还抽空给远在外地的亲朋好友们统统写了信,告知对方自己高中的消息。 等事情都忙完了,通宵等放榜的后劲也上来了,三娘晚饭都没吃就进入梦乡。 她梦见前面有两扇门,其中一扇门只依稀能看见前方云雾缭绕的高山险谷,她立在山下仰望那崎岖险峻的高峰,茫茫然不知前路是否可通行;另一扇门却是一马平川,不见半分险隘,三岁小儿都能轻松走过去。 你要到哪一扇门里去? 三娘听到有人问她。 你要到哪一扇门里去?是要走好走的路,还是要走不好走的路? 那好走的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显见是没什么好风景的,可是相对地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那不好走的路固然可能藏着好风光,却难免和李白写的《蜀道难》那样,须得“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否则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 难于上青天! 三娘只在两扇门外考虑了一会,便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第一扇门。 人生短短几十年,她岂愿日复一日地看同样的风景,便是前面的路再险隘她也想攀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门在她背后关上了。 她并没有回头去看。 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条很难回头的路,兴许还没登上高处便摔得粉身碎骨。 ——那便粉身碎骨好了。 三娘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从这天开始,她们这些新科进士要走正经的登科流程了。 今天主要是相携去主考官府上谢恩。 三娘试着穿戴昨儿随着泥金帖子一同送到新科进士手上的进士服。 三娘平日里出门就挺爱穿男子衣饰,不仅方便行动,还能缝上好几个暗袋,方便她在身上揣东西。区区进士服,根本难不倒她! 虽然礼部给的这套进士服不算太合身,但系上腰带倒也不至于松松垮垮。 她这个年纪不管男女都脸嫩,穿上进士服更有些雌雄莫辨,不认得的人恐怕会把她错认为哪家小郎君。 不过走近些便知晓她是个女孩儿了,她天生长着张明丽动人的脸,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不施脂粉也叫人挪不开眼。 更难得的是她浑身上下透着股掩不住的勃勃生机。 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莫名生出几分喜爱来。 三娘先与吕諲他们会合,等三十二个进士到齐了,便一同前往郇国公府向主考官韦陟谢恩。 郇国公府坐落于安兴坊,往西距离皇城各衙署非常近、往东又紧挨着圣人平时用于举办各项文艺活动的兴庆宫,这意味着甭管圣人在哪儿想召见你,你都能轻轻松松赶到,极大地缩短了坊中官员的通勤时间。 能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自然非富即贵,沿途的宅邸大多楼阁林立,叫踏入安兴坊的新科进士们看得都有些眼热。 别看大伙嘴里天天说什么“我对升官发财没兴趣纯粹是想报效朝廷”,实际上谁读书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 便是三娘也是很喜欢大宅子大庄子的。 一行人怀揣着满腔艳羡抵达郇国公府前,顿时就……更羡慕了。 即便大唐的爵位很多都是虚爵,只一个名头好听,但只要有了这么个名头,许多事情做起来名正言顺了——比如把宅邸修得比邻居们都要大、都要好。 韦陟这位郇国公显然不知低调为何物,他这宅邸修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 等到新科进士被仆从领进门,赫然发现府中侍婢个个衣锦着绸,瞧着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都要出众。 连带她们身上那套朝廷统一发的进士服都显得有些寒酸了。 负责为她们领路的侍婢更是貌美如花,言谈举止俱是说不出的风雅。 三娘好奇问她姓名。 侍婢笑着答了个“瑞云”。 韦陟自称自己擅书“五朵云”,便身边的侍婢也都以云为名。 瑞云是目前最合韦陟心意的侍婢,平日里韦陟写东西都是让她来拟稿,迎客这种事本不用她负责的,是她想出来看看三娘这位新科状元才主动揽下这活儿。 至于姓氏,早在她被卖掉那天她就不再提了,为奴为婢哪里需要自己的姓氏。 瑞云领着三娘她们入内拜见主考官韦陟。 韦陟也很给新科进士面子,今天也把自己的公服给穿上了,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国公样子。不过他不是爱讲虚礼的人,受了进士们的谢恩礼后便朗笑着邀他们入座,命人送上珍馐美酒款待这批以后要喊他一声“恩师”的官场后辈。 第74章 韦陟与留下《烧尾宴食单》的韦巨源算是同宗不同支的亲戚, 韦巨源死在韦后之乱中,他那一支几乎都零落了。 倒是韦陟把韦家爱好美食的特性发扬光大,厨下永远备有色香味俱全的饭食。 旁人提起郇国公府, 最先想起来的便是“郇公厨”。 随着许多从来没见识过的名菜一道道地端上来,新科进士们都感觉自个儿不是来谢恩的,而是来蹭吃蹭喝的。 三娘也觉当真是开了眼界。 韦陟倒是很好客, 他们家本来每天都这么吃,莫说来三十几个进士了,便是来三百多个进士郇国公府也能招呼得来。 见三娘从从容容地吃菜,韦陟便想起她从小就是宴饮常客, 笑着问三娘要不要玩点什么游戏热闹热闹。 酒宴上的游戏, 三娘都老熟了,她可是从五岁起就能带着小伙伴们学着大人行酒令的存在。 考虑到她们这批同年都刚认识不久, 三娘也没别出心裁弄什么新鲜玩法, 提议拉点藏钩射覆之类的常规游戏。 宴饮时一起乐呵乐呵嘛,不能只求自己快活, 得让大家都能参与进来才行。 众人对此都没意见, 韦陟也觉不错,便给新科进士们添了个彩头,谁要是作出了不错的诗便能从他这里拿走一份菜谱。 要是作不出来,那可得罚酒了。 最后输的那曹还得按筹码罚钱。 罚钱也是惯例,毕竟接下来新科进士要参与许多期集活动,自己怎么也得出点钱。 读书人嫌直接凑钱不够风雅, 便定下游戏罚钱的规矩,既增进了感情, 又不至于太庸俗! 坐在三娘旁边的吕諲听到“菜谱”时支棱起来了,听到“罚钱”时更是严阵以待。 不小心注意到吕諲转变的三娘:“……” 一听到彩头你就来劲了, 可真是不忘初心啊! 大概得敬称你为吕抠抠! 可惜宴饮时玩的游戏可不全是看实力的,还得看运气。 比如这藏钩吧,简单来说就是把钩握在手心,让人猜那只手里。 人足够多的话,玩法就丰富起来了,比如可以分曹对抗。 今年新科进士有三十二人,那正巧是偶数,可以对半分,十六人对十六人。 倘若参与的人是单数,这多出来的人就会成为“飞鸟”,这场跟上曹,下场就跟下曹。 这里头就多了不少随机性,不仅看你自己的能耐,还得看你同曹会不会藏、会不会猜。 据传东晋那位画《洛神赋图》的顾恺之就是个猜拳高手,有次他顶头上司桓玄和殷仲堪玩到快输了,很不甘心地邀病中的顾恺之出来救场。 顾恺之表示“赏我一百匹布我就帮你赢”,桓玄二话不说答应了他。 结果顾恺之还真一猜就一个准,直接帮桓玄反败为胜。 足见顾恺之眼力有多精准。 也足见拥有牛逼队友的重要性! 新科进士们之间都不算特别熟悉,便不特意分曹了,直接按席位分就好。 两边说定了,三娘还热情邀请韦陟当“飞鸟”一起玩儿,且先来她们曹! 韦陟本就是爱玩爱闹的,闻言哈哈笑道:“好,我先跟你们一曹。” 于是宾主玩到了一块。 郇国公府用的都是金钩银筹,负责拨分筹码的还是那位笑靥如花的瑞云姑娘。 上曹的人藏好金钩,下曹的人则派出精于此道的人来猜左右手。 猜对的拿走金钩、藏猜互易,猜错的要么罚诗要么罚酒。 像郇国公府这样有乐师在的,还能用传钩的方式来决定谁来负责藏钩,增加游戏的不确定性。 气氛很快便热络起来。 这次谢恩宴玩到快宵禁才散场,至于赢家是谁……根本没有赢家,两边都是有输有赢,两边都要按照每一轮输的筹码掏钱。至于赢的筹码,那都是奇迹经费,和他们本人没关系! 临近黄昏,三娘揣着几份菜谱归家,恰好踩着夕鼓响起的点回到常乐坊。她不免和她祖父感慨:“养个进士真费钱。” 她已经很努力地少输几轮了,结果还是得掏出去不少钱,接下来可得吃回本才行。 郭家祖父笑道:“考上进士的好处也多,这几天给你送贺钱的人可不少,你有什么要花用的地方便跟你阿娘支去。” 对于读书人来说,考上进士无异于鱼跃龙门。 别说考上进士了,不少豪商巨贾都爱来长安赴考的举子都格外好,像是那长安首富王元宝每到冬天就派人扫掉坊间街道的雪,殷切地迎考生到他们家借宿。 常年广撒网之下,说不准真有考生高中之后会回馈一二! 要不人家怎么能在长安首富这么显眼的位置待那么久。 至于那些从乡贡出身考出来的举子,背后更是早就有不少乡绅富户支持他们前来参加科考。 真要金榜题名,这些乡绅富户给的好处就全落到他们头上了。 缺钱这种事,一时半会是不会出现在新科进士身上的,谢恩宴上罚的那点钱也就是意思意思而已。 三娘没想到自己才刚金榜题名就拥有了挥金如土的机会。不过她本就没怎么为钱发过愁,对此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喝了快一整天的酒,哪怕那酒不醉人也还是有些难受,三娘与长辈们说过话后便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酒气。 得亏她有贺知章他们陪着锻炼自己的酒量,要不然光是这些应酬就怪叫人头疼的。 第二日新科进士还要被主考官韦陟领着去过堂。 过的当然是中书省的堂。 千辛万苦过了科举关,新科进士终于拥有了直面宰相的机会。 一大早众人就在光范门外会合,早早候着宰相来上堂。 李林甫来得倒也不算迟,与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位宰相牛仙客。 牛仙客和李林甫一样也不是进士出身,而且他的出身更低,最初只是个县衙小吏。 这样的出身能爬到宰相位置不得不说是种奇迹。 张九龄在相位时一度极力阻止李隆基重用牛仙客,一来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天然抗拒这种“非科班”官员,二来则是牛仙客能力虽然不错,却是个对谁都好、不想得罪人的性格。 李隆基让他掌管别的衙署还好,偏偏想让他当宰相,且还是负责管理门下省的宰相,那问题可就大了。 门下省是做什么的? 朝廷有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其中中书省负责拟定计划,门下省负责核查审议,觉得可行的发到尚书省执行,觉得不可行的当场打回去让中书省改。 唐初最有名的门下省一把手是谁知道不? 魏征! 一看这位贞观好榜样就知道门下省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了吧! 结果李隆基要让个干啥事都不愿意得罪人的“聪明人”去门下省,谁听了不说一声“好家伙”! 张九龄认为让牛仙客到门下省干活等于是废了门下省,一直极力劝阻李隆基。 李林甫则是乐坏了,不仅极力支持牛仙客为相,还有事没事就在李隆基面前上眼药:你看看这张九龄,连陛下想提拔个人都要阻止,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臣子! 李隆基本来就觉得张九龄不够听自己话,很快就找了个由头把张九龄罢相。 这不,现在李林甫果然想下什么政令就下什么政令,门下省一概不驳回,上下一心干大事,半点都不需要李隆基烦心! 牛仙客此人在地方上是一员干吏,处理起地方事务来谁看了都得夸一声好,此时明明高居相位、位列国公,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宰执的气势,只有满身的垂暮之气。 三娘这些年忙于读书,与牛仙客他们这些朝官接触得少,此时见到牛仙客后心中也有些感慨。 当初李泌曾与她分析过牛仙客入主门下省会出现什么问题,如今看来竟是一一应验了。 那时候张九龄仍在相位,却还是无法阻止李隆基的决定。 李泌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遁入终南山不再涉足朝政。道家讲究“顺势而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是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出仕、渴望凭自身学问兼济天下的孔孟。 三娘敛去心中种种思绪,紧跟在主考官韦陟身后随着李林甫前往中书省处理公务的衙署。 李林甫对待三娘她们这些官场新丁倒也还算和气,笑着与她们闲谈几句,便提到了接下来的杏园宴。 说是他早前与圣人提了一嘴,圣人今年兴许会前往紫云楼与新科进士同乐,须得提前递牒去教坊司按照圣人出席的规仪请人过去演出。 这都是底下人会筹备的,给新科进士说一声只是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省得到时候作不出好的应制诗来。 新科进士知晓圣人会到场后都雀跃不已,连带正式拜见堂上诸官时都真挚了几分。 一行人由韦陟带领着在宰相办公的衙署转了一圈,才一起前往期集院那边了解杏园宴具体安排。 其实曲江宴饮这事儿,一开始只是落榜考生相约聚一聚,大多都是席地而坐随便带点吃的喝的就完事。后来考中进士的人觉得落第的都搞聚会了,他们考中的怎么能不搞点活动庆祝一下? 渐渐地,曲江就成新科进士们的欢聚之地了。 其实在李隆基之前,曲江宴都是私人组织的,皇帝一般没那个闲工夫跑到曲江掺和这种规格的聚会。 不过李隆基不一样,他特别爱欣赏各类文艺汇演,兴庆宫以及芙蓉园都是他爱去的地方。哪怕没有由头李隆基都爱过去玩儿,李林甫提了此事他自然欣然答应。 要知道为了方便自己出宫游玩,李隆基可是命人挨着城墙修了条隐秘的复道,具体路线是从大明宫通往城东的兴庆宫,再从兴庆宫通往曲江的芙蓉园。 这样他不用踏出宫门就能直达自家离宫别馆尽情享乐! 你以为他在宫里埋首御案批阅奏折、为大唐江山操碎了心,实际上他已经在宫外快快乐乐地欣赏歌舞表演。 想不到吧。 第75章 曲江宴当天, 曲江一带所有私人园林都对进士们开放,还有专人找过来为他们引路,赔着笑脸要领他们去自家园林看看, 好叫自家园子也沾沾进士们的光。 恰是春光正好的三月初,曲江池边杏花开得如烟似霞,江畔百花亦是争妍斗艳。 连岸边随风轻拂着江波的蒲苇仿佛都长得格外好。 因着离开宴还早, 芙蓉园还没对新科进士开放,三娘与另一位年纪最轻的同年身着进士冠服作为探花使,领着一群同年踏着春光在曲江欢笑漫游,遇到好的花枝便折下来帮同年们戴到头上。 一行人正游玩着, 三娘忽地见到开得最盛的一株杏花下站着个熟人。对方一身青色道袍, 便是立在开个分外热烈的杏树也给人遗世独立之感,正是好些天不见的李泌。 三娘也不避讳旁人, 跑过去问道:“你怎地在这里?”像李泌这种常年清修的家伙出现在热热闹闹的曲江池边, 总是有些稀奇的。 李泌道:“过来拜访一位老朋友,走到这儿看到这株杏花开得最好, 想着你可能会过来折花, 就多等了一会。”他语气温煦而随意,听着确实像是恰好路过,面上也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没有登门祝贺你高中,今儿正好当面和你说一声。” 三娘见到朋友自是高兴的,闻言快活地应道:“谢啦。你若是去考, 肯定也是能考中的。” 李泌摇了摇头,落下旁边一枝杏花给她看:“我方才在这里看了一会, 觉得这枝花开得最好,你看看怎样?” 三娘依言看过去, 只觉那花枝上有着许多饱满的花蕾,一朵一朵仿佛全都正含苞待放。若是戴着它在走上小半天,这些杏花应当就全开了,且花瓣还不会和开得太过的花枝那样簌簌地落。 这花枝确实很好! 三娘就着李泌手握着的地方把那枝杏花折了下来,毫不犹豫地把好友的心意别到自己的进士冠帽上,接着便快快活活挥别李泌继续与同年们寻花去。 李泌在花树下静立片刻,转身前往慈恩寺访友去。 三娘一行人摘了不少杏花,便前往紫云楼等候李隆基召见。 李隆基从城墙复道中来到紫云楼,已经是这日午后了。 正是春光融融的好时节,一群进士俱是杏花满头来朝见,看得李隆基龙心大悦。 三娘与另一位探花使抱着折来的花枝上前,请李隆基与太子等人也戴上花。 李隆基哈哈大笑,命人取了花枝给自己戴好,又让两个探花使去给太子他们献花。 三娘当即择了枝开得正好的花拿给自己的小伙伴李俨。 李俨端坐原位,任由内侍接过花枝给自己戴上。 三娘朝李俨眨了一下眼,意思是“这可是我千挑万选选来的花枝”,接着她又跑去找自己的老师王维他们挨个送花。 她不认得的可以让同年送,她认得的必须有! 简直把假公济私这件事干得光明正大。 王维前几年当了御史,北到凉州、南到岭南,他都给走了一遍,去年才去岭南办差回来,就他这样南来北往地跑,瞧着竟也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不过人生经历的变化往往是诗人最好的创作灵感来源,王维这几年就认识了不少军中朋友、写了好几首边塞诗,诸如有名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都是王维这几年写的。 期间御史任满以后得休官守选,他还在终南山那边置办了别业,写了些颇有名的隐居诗,比如脍炙人口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真是让人想忘记他都忘不了! 这不,今年王维又被任命为左补阙。官还是不算高,不过长期在御前刷脸,属于让许多人抢破头的好岗位。 要不是王维名气实在太高,还轮不到他回来补这个缺——毕竟他上次回朝可是张九龄提拔的,而如今张九龄早就不在了。 颇让三娘遗憾的是贺知章他们年纪实在大了,连早上出门遛弯的次数都少了,更别提来参加曲江宴。 有李隆基在场,众人免不了又要献上自己精心创作的应制诗,表示自己沐浴在圣恩之下才有机会金榜题名,我们圣人真是千古明君啊千古明君。 ……应制诗这种东西,主打的就是“论如何优雅地不要脸”。 李隆基就喜欢这种热闹氛围,他目光落在三娘身上一会儿,依稀记得初见时还是挺小的一个奶娃娃,如今竟已经这般大了,还出落得妍丽脱俗。 当初他开玩笑说允这小女娃考状元,倒没想到她真的能考上来。 李隆基看了眼坐在太子身侧的皇孙李俨,见李俨正笑着与身侧一位进士寒暄,并没有特意与三娘亲近,便收回了投过去的目光。 他喜欢柔情似水、善解人意且能歌善舞的美人,也希望自己的儿孙能挑选柔婉些的妻妾,像郭家三娘这种从小便志向远大的类型自然是不符合他喜好的。 李唐皇室绝不能再出一个能把大唐江山易姓的女人。 李隆基的心思旁人无从得知,只身在其中的李俨若有所觉。 一直到曲江宴结束,他都没有机会单独祝贺三娘高中,宴后也不敢留下与三娘说话。 李俨这么小心谨慎,源自于在“梦中”见过三叔李亨的遭遇。 “梦中”他父亲李瑛被冤杀,他三叔李亨虽然因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名义被立为太子,日子却很不好过。 李亨当时与他父亲李瑛一样不是李林甫支持的太子人选,明里暗里地遭到为难。 李隆基不仅没有帮忙,还时不时关心李亨的妻妾人选,生怕东宫拥有强势的外家当助力,以至于李亨在他的示意不得不接连把自己的太子妃和太子良娣休弃。 当太子的两次与为自己生儿育女过的女人离婚,也算是古来未有的异事。 如今看来,他父亲李瑛能一直待在东宫,何尝不是因为他们其实“一无所有”,只有朝中那些儒臣的支持。 要知道他祖母赵丽妃可是歌姬出身,他母亲也不过是太常少卿之女,东宫的外祖家根本没有什么可用的人。 这是极让人放心的。 李俨思虑重重地跟随李隆基踏上城墙复道回宫,面上却不能显出半分心事。许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李俨在他父亲以及祖父面前笑起来越发从容了,气度与姿仪倒是颇为不凡。 李隆基对李俨这个皇孙也非常满意,祖孙几人说说笑笑地相携回宫。 三娘骑着马儿回到城东,不辞辛苦地往贺知章和钟绍京他们家跑,给他们送自己从曲江池畔带回来的杏花。 贺知章今年开始越发不爱去秘书省当值了,只每日在坊间溜达溜达,彻底坐实了他“秘书外监”的调侃。 见三娘才结束曲江宴就跑来寻自己,说是她这得花枝每个人都要有,贺知章摇着头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戴什么花?” 三娘道:“您喝酒的时候要是能想起自己的年纪,我与贺七他们可就放心多了。” 一提到喝酒,贺知章顿时换了副面孔:“我才八十出头,哪里老了?少说还能多喝二十年。” 贺知章今年已经快八十四岁了,哪怕是回了老家,那也是县令每个月要定期上门慰问的高寿老人。只不过别的他都可以听太医的话,唯独酒是戒不了的。 三娘便笑吟吟地把杏花给贺知章戴上,夸道:“您一点都不老!” 她给贺知章送过花枝了,又马不停蹄地去找钟绍京,给钟绍京也戴上自己亲自折的杏花。 钟绍京嘴上说着不稀罕,实际上叫人取了好墨好砚当她高中的赠礼,还捎带了好几卷名家真迹,远到二王,近到褚遂良、欧阳询,无所不有! 三娘很有种自己是来人家越国公府洗劫宝库的错觉。 “以后我再过来,您家里人会不会把我关在门外?” 三娘忍不住提出疑问。 她只是带了自己折的花枝过来,哪有这样大摇大摆扫荡走一堆宝贝的?! 谁听了不觉得她实在太过分了! 钟绍京对外人毒舌得很,对自己人也没好到哪里去,闻言冷笑道:“我自己的东西爱给谁给谁,他们要是不乐意的话且去考个状元给我看看。” 三娘与钟绍京也算是许多年的忘年交了,深知钟绍京是什么兴趣。 她听钟绍京这么说便没再推辞,开开心心抱着一堆凭空得来的宝贝溜达回家。 回到家自然又挨了她亲娘一通教训,让她把东西列个单子方便以后回礼。 三娘仔细清点了一番,才发现那堆名家真迹里面还混入了钟绍京自己写的《灵飞经》。 估摸着是钟绍京想送她又不想明说,才混在这么多名家真迹里面给她。 三娘单独把这卷《灵飞经》挑了出来,准备接下来认真学习钟绍京的小楷。 她初学时贺知章便说过刚入门的人不适合学钟绍京的字,如今她习字将近十年,应当算是跨过门槛了,可以试着揣摩钟绍京那于细微处能显出无穷变化来的笔法。 以钟绍京的家底,能稀罕她什么回礼呢?她要是能练出点模样来,兴许还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想到贺知章和钟绍京的年纪,三娘心中不免又有些难过起来。 即便贺知章说自己还能再喝二十年酒,可谁都知道人年纪一上来,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 贺知章和钟绍京同龄,贺知章老了,钟绍京也老了,很难再像现在这样看着她慢慢长大。 三娘顿时不再去想白日里的欢饮,静下心来研习钟绍京赠她的《灵飞经》。 于新科进士而言,接下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宴饮,不停地写诗、不停地应酬。 饶是大伙都提前做了许多准备,一个两个也都自诩是才高八斗的存在,这么一通连轴转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倒是三娘玩的时候玩得挺尽兴,回家以后又能够潜心习字,竟一点都不觉得难熬。 第76章 一轮又一轮的期集活动结束后, 就是为期三年的漫长守选期。 主要是吧,进士几乎年年有,李隆基还经常开设制科考试以及接受各种渠道的举荐。 这就导致朝廷官职僧多肉少, 但凡有个缺都得抢破头,不仅新科进士没官当,连在职官员任满以后都要休官一段时间等空缺。 像王昌龄那样考上进士后守选三年, 混个了□□品的京师闲官熬资历,过个五六年任期满了再考个制科——结果考来个□□品的县尉实缺,那都是常有的事。 也就是说,没有特别门路的人高中后可能前前后后花个十年才能当上个县尉。 所以守选期这三年就很考验进士们的社会活动能力了。 这其实也是李林甫不介意把三娘放到进士名单上的原因。 进士而已, 真不算多稀罕的存在。 六品官以下的大多都得经常休官等缺来着, 你一个进士出身顶多也就是混个芝麻大的职位,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郭·掀不起风浪·三娘忙活完一连串的期集活动, 就积极地展开自己的守选期进修活动, 老师王维那边肯定时要经常去拜访的,钟绍京他们那边也不能落下, 时不时就拿着自己的《灵飞经》练习成果去找钟绍京点评。 钟绍京看了表示她这水平差自己太远了, 这也好意思拿出来给他看? 三娘一点都不气馁,振振有词说什么“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打好地基哪里来的高楼大厦”。 见她坚持练了下来,钟绍京倒是没再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到了六月初,三娘收到李白的来信,说是他马上要奉诏来京当翰林供奉,听说三娘如今也是长安酒场风云人物, 到时候他们须得喝上几杯。 这信里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春风得意的味道。 三娘看到“翰林供奉”时眉头却动了动,不知怎地想起小时候听说过的那个被杖杀的侏儒。 那个侏儒的职位便是供奉。 翰林供奉这名头听起来要清贵许多, 但也只是因为前头加了“翰林”二字罢了,事实上也不过是为皇帝舞文弄墨的人。 李白因为出身的缘故不能走科举路子, 所以他是直接被授官的,给的官职自然不可能多大。 他这个职位其实属于翰林待诏行列,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能被召入京师为皇帝服务,诸如琴、棋、书、画、僧、道之流皆不例外。 翰林待诏主要帮皇帝写写诗文、拟拟文书以及陪皇帝参与各种兴趣活动,最初这活儿是由张九龄等朝中名臣兼任的,后来他们本职工作实在太忙了,朝廷便开始广征文学之士来干这活。 只要你是个有点名气的文学爱好者,字写得不错且会写诗作文,又有达官贵人为你作保,你便有机会入京为皇帝服务。 这样的职位升迁起来有点困难。 准确点来说,应该是非常困难。 三娘觉得以李白的性情,真当了翰林供奉不一定过得开怀。 只是李白正在兴头上,三娘也不好泼他冷水。 以李白的才华,说不定会混得如鱼得水! 李白这会儿确实正春风得意。 本来他酒隐安陆十年,很有些心灰意冷,今年正和朋友畅游吴越、寻访谢安故地呢,他的一个道士朋友吴筠就被举荐入朝当道家供奉。 由于今年恰逢改元,圣人又大力推举道学,不仅接受各方举荐,还让这些被举荐的人也列个名单上来给朝廷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人才。 这不就让李白的名字被提了上去吗? 贺知章和玉真公主她们瞧见这么个眼熟的名字,在李隆基问起时夸了一嘴,李隆基便来了兴趣,召他入京当翰林供奉。 李白从小习武读书,为的不就是这种鱼跃龙门的机会吗?当下都没兴致在会稽游玩了,收拾收拾便连夜赶路入京。 相比于满怀壮志奔向的李白,杜甫最近可就煎熬多了,先是他父亲突然去世,他必须守孝三年,接下来这三年都没什么机会参加考试了;接着他姑母又病重,哪怕他与表哥表妹他们一直守着也不见好,他本来就是姑母抚养长大的,见此情景哪能不伤怀。 三娘本来还准备喊杜甫一起来长安玩玩,介绍他和李白认识认识。 毕竟她这两个朋友都爱出去游山玩水,偏偏总是不小心错开,前些年李白到洛阳来,杜甫在吴越玩耍;这两年李白去吴越玩耍,杜甫又回了洛阳。 两人分明都已经读过彼此不少诗文,竟是一直没能见上面。 这会儿也一样,李白要来长安了,杜甫却是出不了洛阳也喝不了酒。 以李白那爱喝酒的性情,估摸着是不会在这时候去拜会杜甫的了。 一时半会还是见不上面啊! 第77章 到了初秋, 李白抵达长安,于酒肆中偶遇遛弯的贺知章,两人便坐下一同喝酒。 酒到酣处, 贺知章咂摸着嘴里的好酒,再咂摸着李白的《蜀道难》,忍不住对着风姿过人的李白夸道:“子谪仙人也!” 所谓的谪仙人, 通俗点来说就是“天上仙人下凡尘”。 仙人下凡来了,可不就等同于遭了贬谪吗? 贺知章不止当着李白的面这么夸,到了李隆基面前也这么夸。 本来么,天宝元年朝廷网罗了无数人才, 有真本事的没真本事的全都一股脑儿被举荐上来, 李隆基压根没空一个个见过去。 听到贺知章给李白这么高的评价,李隆基当即来了兴趣, 特地召李白到金銮殿觐见。 这下就把李白翰林供奉的身份正式坐实了, 命他遇到什么特别活动的时候陪伴在侧侍弄翰墨。 李隆基这人待人好的时候,会叫你觉得他非常看重你, 甭管他心里是不是这么想, 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 比如他后来入蜀的时候有人给他敬酒,他不想喝,就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己年轻时曾因为喝酒误事,为此四十多年滴酒不沾。 听了他这么一番说辞,谁还能忍心劝他喝酒? 还有个受害者叫郑虔,就是那个曾因家贫以慈恩寺柿子树叶练字的书法爱好者。 李隆基看了郑虔的书法作品后非常喜爱, 希望他能常伴自己左右,特封他为广文馆博士。 郑虔顿时懵逼了, 广文馆是啥,他从来没听说过。 郑虔去问长官, 长官也不明所以,专门给他分了个破破烂烂的空衙署,笑呵呵地宽慰他:“就这里吧,以后你就是天底下头一个广文博士,难道不是美事一桩?” 结果郑虔赴任后李隆基就把他给忘了,衙署坏了有司也不给修,他只能去国子学寄住。 时人因郑虔这个特殊的职位把他称为“郑广文”。 可见李隆基这人吧,当面对你爱到不行,什么待遇都能许诺给你,回头还记不记得你就不一定了。 李隆基初见李白也是极热情的,他召见李白时和李白畅谈天下大势,一个年过半百,一个四十出头,都属于特别爱指点江山的年纪。 更可怕的是,李隆基是真的有江山。 所以李隆基的代入感比李白还强,听到李白豪气过人的观点,只觉遇到了难能可贵的知己。 他不仅邀李白留下陪他吃饭,还亲自为李白调羹,这种待遇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弄得李白一下子名扬长安权贵圈,不少人争相请李白赴宴喝酒。 都是京师权贵,消息都挺灵通的,眼看又要出个长安新贵,他们当然不吝于备上好酒好菜拉拢李白。 这倒是让三娘都没空和李白聚一聚了,她一个新科进士根本排不上号。 左右李白是要常住长安了,三娘倒也没急着见这位老朋友,每日仍是读书练字或者应邀参加各种聚会。 三娘再见到李白还是在贺知章家,贺知章照例邀新老朋友一起喝酒,这不就把三娘和给李白都给请过去了吗? 李白见到三娘也是极欢喜的,当即邀她喝上一杯,与她聊起自己没能真正游遍吴越的遗憾。当时他一心想着来长安赴任,都没心思好好玩耍。 仔细想想真是可惜啊! 将来要是有机会,他还是要再去玩玩的! 三娘听后热情地邀他多多创作好诗好文,争取接下来期期都上《两京文选》。 李白听后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这大好的才华,不尽情挥洒出来实在太浪费了。 三娘喝酒不易醉,宴后还是清醒的,特意留下让贺知章看她近来的习作。 等她从贺家离开时,秋日已经西移,她溜达回常乐坊,却见自家大门外竟站着个中年文士。 是从前不曾见过的。 三娘有些纳罕地上前与对方行了个叉手礼,笑着问道:“您在我们家门口是要找什么人吗?” 那中年文士见了三娘,也笑问:“你可是那郭家三娘?” 三娘没想到人还是冲着自己来的,点着头答道:“是我没错,你是来寻我的?” 中年文士点点头,又摇摇头,叹着气说道:“就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先干了我想干的事。” 三娘顿时来了兴趣。 见天色不早,她邀中年文士入府说话。一会坊门就该关了,不如在郭家住上一宿再走。 中年文士显然也是个疏放洒脱之人,闻言也没有拒绝,迈步跟着三娘入内。 三娘命人去与祖父他们说了一声,邀中年文士到会客的堂屋说话。 一聊之下,三娘才晓得中年文士名叫殷璠,是丹阳人士,早年中过进士,但吃不了当官的苦头,辞官隐居去了。 唐代人隐居当然不是纯粹隐居,大伙都还是会发展自己兴趣爱好的,有人爱写诗,有人爱习字,反正隐居期间专注于提升自己的人还真不少。 殷璠也有自己的兴趣,他积极收集开元年间流传的诗文,想从中挑选适合编纂成集的佳作。他对自己这项伟大事业的期许,是比照着昭明太子那套《文选》去的。 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河岳英灵集》。 所谓“河岳英灵”指的就是黄河五岳孕育出来的杰出人才。 殷璠已经陆续筛选出一批适合入选《河岳英灵集》的诗人,比如王维、孟浩然、王昌龄、常建之类的,那都是名作频出的诗坛风骚人物。 结果这几年出了本《两京文选》,殷璠一开始远在丹阳整理诗稿还不知道这回事,知道以后那是越看《两京文选》越郁闷。 崇文馆那么多博士参与选诗选文,还真不是他一个进士比得过的。 别看大伙提起《文选》想到的都是昭文太子,实际上昭文太子也是广招天下文士一起来编纂《文选》的,并不是靠他自己一个人把那么多诗赋从文山文海里扒拉出来! 殷璠这次因事到长安走了一遭,看到了京师读书人抢购《两京文选》的热闹,忍不住前来拜访三娘这位和《两京文选》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创刊人之一。 三娘没想到殷璠还有这想法,看过殷璠带来的诗稿后笑眯眯地道:“我们国子监也曾有个与你一样想法的师兄,如今正在崇文馆参与每期的诗文择选,不如殷兄也去试试看。” 三娘说的这个师兄叫芮挺章,这几年还在太学那边读书,也算隶属于国子监。 他选文章眼光很独到,国子祭酒很喜欢他,经常让他负责筛选时下流传的诗文给自己和国子博士们看。 现在芮挺章已经被推荐到崇文馆跟进《两京文选》的选稿工作,私底下还被国子祭酒委派编纂一本《国秀集》。 眼下朝廷已经彻底掌握了雕版印刷法,到时候要是能争取印刷出来,国子监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代表刊物。 殷璠这个《河岳英灵集》的想法其实和《国秀集》差不多,既然他有这个能力和这份心思,大可以去崇文馆那边试试看! 将来说不准也能蹭一下朝廷的雕版印刷,把自己的《河岳英灵集》刊印成书呢! 殷璠听后苦笑道:“我哪里来的门路?” 他就是有点不甘心,才来看看三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人家芮挺章是走国子监那边的推荐才去了崇文馆,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从未有过一官半职,哪有门路去东宫的崇文馆? 三娘已经看过殷璠筛选出来的书稿,感觉殷璠于选诗方面很有些独到天赋。她含笑邀请道:“今年我准备考文辞秀逸科,你要不要也留下来一起考?若是考上了便能立刻授官,到时候想去崇文馆还是比较容易的。” 进士出身这东西,说有用也算有用,说特别有用吧,其实也不见得。 像殷璠这样考上进士却没选上官的情况并不算少。 按照朝廷的规定,进士守选期一般是三年,而规定吏部必须给授个官的期限则是“五选”。 也就是你选了五次都没选上,就可以去吏部递个名牒,获得个边远地区县尉之类的“安慰奖”。 你真倒霉起来,十年八年没官当也是有可能的。 殷璠就是连守选期都没熬过就选择隐居去的人。 三娘想要参加文辞秀逸科,也是听了颜真卿的劝。 颜真卿当初守选期结束以后当了校书郎,这是进士入仕的首选官职,非常适合新科进士在京师积攒人脉。 不过颜真卿没当多久校书郎就因为母亲去世回家守孝去了,今年才出了孝期回到长安。 三年孝期过去,颜真卿就开始备考制科考试了,制科考试在职官员也能考,考过了就能选调到其他岗位上。 颜真卿给三娘当了一段时间的书法老师,如今对三娘的仕途也颇为上心。 三年守选期对男子可能不长,他们有三五十年可以慢慢往上爬,可三娘到底是个女孩子,以后要是成亲生子也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所以趁着她年纪还小,可以考虑参加制科考试尽快正式选官积攒资历。 考完制科可是马上授官的。 哪怕只是当个校书郎这种九品小官,也比白白守选三年要强。 三娘听后自然特别心动。 至于考完科举马上又考制科会不会太出风头,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木秀于林”了,不差这么一点! 所以三娘最近读书越发勤快了,争取能和颜真卿一起考过今年的文辞秀逸科。 要是侥幸再登科,她说不准能再多几个同年! 当然了,制科考试有很多像颜真卿这样的厉害人物参加,她想拿第一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制科考试也不分什么第一第二,只要登科就能立刻授官! 三娘也和吕諲他们这些进士同年们聊过,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碰碰运气。 吕諲他们婉言拒绝了。 不是他们不想立刻当官,而是情况实在不允许。 ……接连参加了几个月期集活动后,他们的身体和脑子都已经被掏空了。 不是谁都像三娘这么奇葩,每天应酬完回去还能静下心来读书习字的啊!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第78章 三娘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给进士同年们的印象已经是“恐怖如斯”, 还和殷璠惋惜起不能和同窗们一起应试。 于是殷璠的第一想法也是“恐怖如斯”。 这家伙真是太可怕了。 他这次来长安可不是为了考试而来的,这种考试哪可能想参加就马上参加? 何况他和颜真卿他们不一样,他虽考上了进士, 却着实不算才名远播,和颜真卿他们同科考试恐怕是去垫底的。 殷璠说道:“我先去吏部投个名牒试试看,以后有机会再考制科。” 至于要参加制科考试, 那怎么都得准备个三五年吧? 殷璠能不执着于求官,自然是因为他算是家境殷实的那类人,他真要想留在长安还是有办法的。 三娘听他这么说也没再多劝。 第二日殷璠就辞别了三娘,琢磨着怎么给东宫投名牒去。 即使时不时接到点应酬邀约, 三娘依然是每日潜心读书备考。 说起来制科考试也不是想考就能考的, 须得有人举荐才能应试,颜真卿的考试资格就是扶风郡太守举荐来的。 举荐这事儿可大可小。 要知道当初张九龄就是因为举荐的监察御史抨击牛仙客惹了李隆基不快, 被李隆基以举荐不当为由罢了相。 一般来说你推荐的人要是出了什么事, 你可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这也是为了让一些人别光顾着拉拔自己人。 三娘的制科考试资格就来得挺容易,贺知章把她给保举上去的。 王维现在官还小, 没资格举荐人;而贺知章就不同了, 他虽然啥事不干,但一直挂着秘书监的名头,品阶贼拉高,推荐个人自然没问题。 反正他早就该致仕了,是李隆基把他挽留下来的,大的人事任免他可能左右不了, 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可太简单了。 贺知章还打趣说,将来三娘要是闹出什么幺蛾子, 圣人估计得去泉下才能找他算账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说起生死之事来那是一点都不避讳。 要知道他都八十多岁了, 这岁数真要没了,搁谁家都得叫喜丧。 何况他还修了半辈子道,他们这些修行之人可不兴说什么死不死的,他们管这叫“羽化登仙”。 三娘虽然知道贺知章是怕她不接受举荐才这么说,却还是听不得这样的话。 要说这么多人之中谁提携她最多,那肯定要数贺知章。若是没有贺知章牵线搭桥,她哪里能认识那么多厉害人物? 从她开始习字起,教她教得最耐心的就是贺知章了。 等她开始读书了,贺知章不仅把家里的藏书借给她抄,还带她去看禁中藏书。 她这个进士出身不管从哪方面看都离不开贺知章的教导和帮助。 这让她怎么能听贺知章说什么“到泉下找我算账”之类的话。 光是为了不辜负贺知章的举荐,三娘就准备得特别用心。 今年的文辞秀逸科安排在兴庆宫考。 外人不知道的是,改元以后只要不需要早朝,李隆基基本都住在兴庆宫。 以前吧,宁王他们还在,这边算是他们兄弟几个寻欢作乐的大本营。如今那几个亲厚的兄弟全没了,李隆基时不时就待在兴庆宫缅怀昔日兄弟。 高力士他们见李隆基总是落落寡欢,就悄然把杨氏接了过来。 杨氏名玉环,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正是最年轻貌美的年纪。 她本来就天生丽质,又精通歌舞与文辞,正是带李隆基走出丧兄之痛的最佳人选。 甭管是不是真痛,反正李隆基是很享受杨玉环的抚慰,感觉自己五十好几再次遇到了真爱。他时常流连于杨玉环所在的兴庆宫,还让宫人们喊自己“郎君”,喊杨玉环“娘子”,沉迷于扮演民间的寻常夫妻。 到了李隆基这个年纪,什么事都比不上自己舒心最重要。 有了这么一位“娘子”,六宫粉黛于他而言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李隆基这日难得从兴庆宫通过城墙复道回到大明宫,就听人来报说武惠妃病了。他皱了皱眉,想说“朕又不是太医找朕做什么”,想了想还是摆驾去看望武惠妃。 这一看,可把李隆基吓了一跳。 武惠妃怎么会变成这样? 武惠妃是真的病了,而且病了好些天,派人去找李隆基,得知李隆基流连兴庆宫,只觉得心头郁结,于是病情越发严重。如今她形容憔悴,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几岁。 这就让刚从杨玉环那边回来的李隆基感受到了极大的落差。 往日的种种美好都因这次病中相见消散无踪。 李隆基自认不是刻薄寡恩之人,不过武惠妃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病好了。他要是时常过来,反而会折腾到武惠妃。 没错,他就是这么体贴的人。 李隆基匆匆地来了一趟,又匆匆地走了。虽然他嘴上叮嘱底下的人好好照看武惠妃,可大伙都从他的态度看出了一件事:武惠妃是真的失去了往日的盛宠。 武惠妃病得更重了。 李隆基对此不甚上心,他回来是跟李林甫商量朝政。他虽然不想事事亲力亲为,偶尔还是要把控一下大方向的。 李林甫与李隆基汇报完近日诸事,又顺嘴和李隆基说起今年文辞秀逸科的安排。 听这个制科名头就知道了,要选的是擅长舞文弄墨的人。 李林甫笑着给李隆基介绍起今年的应试名单,主要是挑拣些有背景的给李隆基讲讲。 比如这颜真卿吧,二十几岁就考上进士,才登科就被中书舍人韦迪相中当女婿。颜真卿家里往上一代可都是和贺知章、陆象先他们玩一块的,岳家还是枝繁叶茂的京兆韦氏,不得多关注关注。 还有这郭家三娘,才刚考完进士科又报考文辞秀逸科,看来举荐她的贺知章对她很有信心。 若是李隆基不是看着这郭家三娘长大的,看到这么个女娃娃说不定还会有些不喜,不过因着当初有过几次戏言,如今竟是越看这郭家三娘越觉得顺眼—— 连女娃娃都能因为他的金口玉言有这样的成就,岂不是正好证明了他是天命所归的千古明君? 不给她出头也罢,既然给了她出头,那就要把她用起来,而且要把她用好,最好是用成朝廷的一根标杆。 这做法就和千金买骨差不多。 我连这么个女娃娃都敢重用,你要真有本事难道还怕出不了头? 机会若是给了有能力的人,对方兴许很快就能一飞冲天。可要是给了没能力的人,那对方可能会摔个粉身碎骨。 不过,可能摔个粉身碎骨的人又不是他,于他而言根本没什么损失。 李隆基十分随意地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李林甫听。 李林甫闻弦歌而知雅意,对这些人的安排已经心里有数了。 有数归有数,考还是要考的。 自开元十六年起,朝廷便在宰相张说的提议下把八月初五定为千秋节,每到这天群臣就会陪李隆基观看各类文艺表演并为李隆基献上诗文,如今已经算是相当盛大的聚众拍龙屁节日。 制科日期便定在八月初,好叫这批参加制科的青年才俊能赶上千秋节这个好日子,与群臣一起给李隆基过个热闹的生日。 在揣摩李隆基心思以及想方设法讨好李隆基这两件事上,李林甫可以说是下足了功夫的。 八月初一,李隆基意思意思地上过早朝,便亲临勤政楼观看这场文辞秀逸科考试。 兴庆宫有两栋名楼,西边一栋是“花萼相辉之楼”,简称花萼楼,主要用来举办偏娱乐向的宴饮活动;南边一栋是“勤政务本之楼”,主要用于各类政务活动和赐宴百官。 因为李隆基今年大多住在兴庆宫,所以今年的制科考试也就设在勤政楼这边。 这对三娘来说可太省事了—— 常乐坊和兴庆宫之间就隔了个道政坊。 这意味着她随便溜达溜达就能走到兴庆宫,连车马都不必准备。 这可太方便了! 制科考试既然是推荐制,还是由皇帝亲自试策,考生人数当然不可能太多,各地举荐上来的名额加起来拢共也就几十个。 相对地,制科的录取人数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朝廷缺人的时候可能录取六七个,不缺人的时候可能只录取一两个。 即使只录取这么一两个,录取率也比进士科略高一些,进士那可是真正的百里挑一啊! 三娘溜达到兴庆宫外,很快见到了自己幼时的书法老师颜真卿。 “先生!” 三娘跑过去喊人。 师生两个一起参加制科考试,算起来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好在大唐前所未有的奇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么一桩。 颜真卿朗笑着朝她点头。 考生们被搜验过后都被引到勤政楼外。 三娘以前陪贺知章他们遛弯的时候偶尔也会路过兴庆宫外,她不止一次在外头好奇地观察过花萼楼与勤政楼,真正进到里头来倒是第一次。 长安算是高楼比较多的地方,不过勤政楼依然比周围的坊市都要高,勤政楼周围也十分开阔,据说李隆基曾经在楼上看过“百马舞”,也就是说这个场地能容纳人骑着一百匹马进行舞蹈表演。 三娘她们今天的考试场地就被安排在勤政楼前,李隆基优哉游哉地在楼中吃着果子喝着茶,等着看他们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李白今天也被李隆基带过来解闷,君臣俩很随意地坐在一块聊天。 听人说考生都到场了,李隆基转头问李白:“今天郭家那小娘子也要应试,听说爱卿和她也认识?” 李白也不避讳,有什么便答什么:“早些年在洛阳认识的,颇有趣一小孩,写起信来很能唠。” 交朋友这种事都是有来有回的,哪怕一开始只是萍水相逢,经过那么长时间的书信往来总归有那么几分真交情在。 李隆基道:“我倒是没收到过她的信。” 李白哈哈笑道:“臣怎么听人说她行卷还曾行到陛下头上?” 李隆基闻言也乐了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两人说话间,三娘她们也都拿到了考题,纷纷静下心来开始拟写这份至关要紧的答卷。 既然考的是文辞秀逸科,考生们自然得在文辞方面有独到的长处,而且不能磨磨蹭蹭憋半天。 圣人正亲自看着呢,谁要是最后一个交卷,估计哪怕是写出花来都别想着登科了。 颜真卿性情沉稳,虽然很快写完了答卷,却没有贸然去当出头鸟。 等到陆续有人交卷,他才把自己的卷子交了上去,走到外围等候李隆基召见。 三娘也是等颜真卿交了卷才跟上。 制科考试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不仅考过了就授官,而且考完后当天就能出结果。甭管最后中没中,考生都能拥有一次朝见圣人的良机。 所以她们交了卷还不能走,大可先坐在外头欣赏一下兴庆宫的好风光。 虽说考生人数不多,但要当场看完几十份答卷还是得费些功夫。好在李隆基带的不仅是李白,他还带了一整词臣当批阅卷官,所有答卷都是由这些词臣先把关后再送到他面前。 若是某份答卷都被评为下等了,那李隆基当然是不用细看的! 第79章 近来天气晴好, 勤政楼后的龙池波光粼粼,远远看去到处都是一派好光景。 可惜三娘是来考试的,也不好到处溜达, 只得边和颜真卿闲聊边等着结果出来。 都是经过地方官或者京官举荐才有考试的青年才俊,答题都不会太慢,没到正午便都陆陆续续交卷。 在最后一个考生把卷子交上去后不到一刻钟, 便有人过来领他们去拜见李隆基。 李隆基趁着他们上前见礼时扫了一眼,见姿仪最出众的果然是李林甫提到的几个人,便也没有多打量,笑着让人宣布这次制科考试的结果。 李隆基继位后经常举办制科考试, 走的一般是少量多次路线。 这次成功登文辞秀逸科的人也不多, 拢共也就三个人:崔明允、颜真卿以及三娘这个唯一的女考生! 三个人都是进士出身。 其中以崔明允及第最早、资历最老,当场被授为左拾遗。 是个品阶不算特别高, 但是十分清贵、能直达天听的官职, 算是文官升迁路线中的中层。一般来说要是办事水平能让皇帝满意,接下来应该就能混出头了。 不过“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 要是说话不合皇帝心意, 估计就要被撵去边远地区了。 颜真卿也已经高中七八年,有过出任校书郎的经历,所以这次被授为醴泉县县尉。 醴泉县可是畿县,几乎紧挨着长安,算是大唐众多畿县中相对比较靠前的,比之王昌龄当初去的汜水县还要略胜一筹。 最让人意外的还要数三娘的任命。 三娘今年才考上进士, 资历最浅,竟也和颜真卿一样被委任为蓝田县县尉! 蓝田同样是畿县! 哪怕畿县县尉只是正九品的小官, 也足以让她刚踏入仕途就积累了基层历练经验。 何况这还是天子脚下! 众落第考生看向三娘的目光都既羡又妒。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可惜制科考试是天子亲临试策的考试,他们就算再不甘心也没办法。 俗话都说“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人家李隆基这个帝王家一把手都觉得颜真卿几人好,他们这些没发挥好的人又能说什么? 还是安心熬资历吧! 即使不少人满腹牢骚,还是只能恭恭敬敬地跟着谢恩。 不管考没考上,总归是有机会再圣人面前露了把脸不是吗? 颜真卿当初刚授官没多久就丁忧去了,算下来他其实只当了不到一年的校书郎,如今得了实职他心里也挺开怀。 三娘这个任命倒是让颜真卿有些意外,一上来就是县尉的话,三娘一个女孩儿做得来吗? 这么个念头在颜真卿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他就想起三娘骑马张弓都不在话下,人家算起来还是武将之女来着! 看来圣人目前还挺看重三娘。 既然两人都是要在京畿当县尉的,离开兴庆宫后便约好以后多多交流,遇到什么事可以相互商量。 醴泉县在长安西北方向,蓝田县在长安东南方向,离得不算特别远,书信往来还是挺方便的。 三娘自然一口答应。 她还以为自己只能先弄个校书郎之类的闲差,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县尉。 这对于三娘来说当然更好!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才成! 在从前,女官的升迁途径和寻常官员是很不一样的。 就算是正九品的县尉也是僧多肉少,进士们都得苦等多年,自然轮不到女官来染指。 即使李隆基只是心血来潮想试试她的斤两,三娘也要尽可能地把握住这么个好机会。 三娘被授官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同年们自然都登门来祝贺,要她请客吃饭。 本来新科进士都得守选三年,三年后大家通过吏部铨选奔赴不同的岗位,结果三娘先一步通过制科考试“释褐”了,大伙不得宰她一顿? 所谓的“释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脱下短褐穿上官袍”。 短褐这玩意一般只有平民老百姓才穿,所以时人便把被授官称为“释褐”。 释褐后同年们一般要举办“过关宴”,庆祝大伙闯过了吏部这一难关、从此各奔前程,雁塔题名往往也会安排在过关宴后。 如今三娘提前释褐,当然得单请一顿过关宴。 家中逢上这么件大喜事,当然不差这顿过关宴的钱,郭老爷子大手一挥,掏了钱让三娘尽情请客去,自己也在家大宴宾客,整个常乐坊仿佛都跟着热闹起来了。 三娘无奈地对吕諲他们说道:“你们前些时候不是说应酬太累人了,再也不想出去吃酒了吗?” 吕諲等人哈哈大笑:“别人的酒不吃,你这顿我们肯定得吃,绝对不能帮你省钱。” 三娘宴请完同窗,第二天又去拜别贺知章他们。 有了实职在身,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想去哪就去哪了,基本都得在蓝田县待着。不过,她会经常给大伙写信的! 其实当官一般都只上半天班,只有负责当值的人才要在衙署守上一天,总的来说不会特别忙,可要想施展自己的才能肯定就得辛苦些。 贺知章他们对她都是勉励为主。 唯有钟绍京嘴上依然没什么好话:“你到了县衙肯定也没什么事干,正好多练练字。” 别说她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了,就算是个二三十岁的愣头青去了,也插手不了人家县衙里的事。人县衙里先有县令、县丞、主簿,然后才轮到你们县尉,且畿县县尉还有两个,哪里能轮到你个新来的说话? 三娘:“……” 您老不愧是泼冷水专业户! 三娘也不恼,钟绍京说的其实没错,新来的到了县衙确实很难插手县务。而且一般进士过去也只是混个基层历练经历而已,真要能干出什么大事来才奇怪。 “估摸着得等重阳我才能回来听您指点了。”三娘遗憾地说道。 县官不能擅离职守,只有重阳这样的大节日才能回长安与亲友相聚——这还是因为她任地离长安近。要是离得远的,估计得任期满了才有机会回乡省亲。 钟绍京冷哼着说道:“随便你来不来。” 说是这么说,钟绍京其实也是有点舍不得的。 虽然自家也算儿孙满堂,日子也过得十分舒心(就是别人可能不太舒心),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娃娃这就要去外头当官了,当长辈的哪里能真的一点不舍都没有? 钟绍京最后还是给她叮嘱了几句,让她注意别着了别人的道,尤其是那些男的。 他自己就是男人,最有发言权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可这做人嘛,其实就得不是东西才活得舒服。 考虑到三娘喜欢和爱写诗的那堆人混在一起,钟绍京还给她举了个例子:那个知道写《黄鹤楼》的崔颢不?崔颢平生最好美人,不仅在外流连秦楼楚馆、频繁给妓女赠艳诗,在家里也是经常看到好看的就想换老婆,自金榜题名这十数年间已经来回换了四五个老婆。 这个心态就很不错,只要你有本事就是你挑拣别人,别傻乎乎地去信什么山盟海誓。自己快活就好,管旁人快不快活! 记得有次李邕李北海那家伙听闻崔颢的才名,特意邀他过去喝酒,崔颢十分感动地前去赴约并给李邕送了首艳诗。 可把李邕给气坏了。 李北海啊李北海,你也有这么一天! 三娘:????? 听起来钟绍京还挺瞧不惯李邕。 说起来两人都是当世书法名家,相互瞧不上也挺正常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来个同好一家亲的。 何况比起钟绍京这嘴毒没朋友的性格,人李邕可是瞧见什么青年才俊就要盛情招待,为此甚至不惜挪用公款。 崔颢的《黄鹤楼》三娘倒是听过,就是那首有名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没想到崔颢不仅诗写得好,生活竟也这般“精彩”! 不过这件事上钟绍京还真是多虑了。 三娘常年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成长于天下最繁荣富庶的地方,从小见识的都是贺知章他们这样的厉害人物。要说寻常男子的山盟海誓能骗到她,那还真不太容易。 她本就是不想过早早嫁人生子、困于后宅的生活才立志走仕途,怎么可能会因为别人的几句空话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一炬? 三娘笑眯眯地说道:“等我以后当了厉害的大官,也学那崔前辈选好看的男子当丈夫,遇到更好看的就换掉。” 钟绍京:“……” 钟绍京也察觉自己劝错了方向,摆摆手让她赶紧走。 可千万别让贺知章知道这是他教唆的。 三娘就近溜达了一圈,又去寻自家老师王维说话。 这几年她不仅跟着王维学琴,得空还能跟王维学画,师生情分是越发牢固了。 王维现在是左补阙,平时没啥正经事要干,还挺闲的。 得知三娘得了蓝田县县尉的差使,王维笑道:“那倒是巧了,我刚在辋川那边买了处别业,往后碰上休沐日我时不时会过去那边小住一两日。” 王维这处别业乃是著名诗人宋之问当年留下来的产业,不管是选址还是园池风格都很有文人气息。他拿下这处产业,就是想着以后有事没事过去隐居几天。 三娘听后十分高兴。 本以为可能好久都见不到长安的亲朋好友,没想到王维居然在蓝田县买了别业。辋川离蓝田县城不过六七里的路程,她骑马过去可快了,往后休沐日可算有了个好去处! 三娘麻溜说道:“您以后到了辋川那边可得派人来给我说一声!” 王维:“……” 知道了,以后休沐日肯定能经常见到这家伙。 第80章 三娘得了任命, 过完千秋节便要去赴任。既然已经释褐,她当然也领到了自己的官袍。 是身碧色袍子。 一开始像他们这样的□□品官员穿的是青袍,只不过青布染深了看起来有点像紫色, 上头觉得这样容易混淆,不小心让你给装成三品大员了,于是扒拉出新嫩的碧色给低品官员穿。 别人一看你这初春柳叶般的碧油油衣裳, 就知晓你是个才入仕途不久的官场新丁了。 这种以官袍颜色区分官阶也是必须的,毕竟有些人考上进士后兴许已经三四十岁了,连看起来不算太年轻。为了方便同僚们之间相互施礼,当然还是分清楚点比较好! 三娘穿上新官袍, 一张本来就格外嫩的脸更显小了。 千秋节当天, 她便要穿着这身官袍前去兴庆宫给李隆基祝寿,低调地混入群臣中参与这次大型拍龙屁活动。 事实上她们这几个刚考完制科的考生还是很显眼的, 因为一般来说以她们的品阶没有资格参与这种等级的聚会。 可还是那句话, 千金难买皇帝高兴。人家一年才过一次寿,想请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今儿李隆基不仅让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赴宴, 还把今年的新科进士、制科登科官员以及各方举荐上来的特色人才(比如李白等人)全喊来了, 场面可以说是十分热闹。 李白这个翰林供奉官阶并不高,也和三娘一样穿着碧色袍服,他倒是不在意这点,反正他眼下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对于自己的未来,李白是非常乐观的,他认为等李隆基见识了他高超的才华以后必会对他委以重任。 现在一时的官职低微算不得什么! 这就是李白, 傲气十足的李白。 他奉诏入京前可是与妻儿载歌载舞地庆贺了一番,快活无比地放出一句豪言壮志:“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三娘见李白在御前一副无拘无束的从容姿态,也挺为李白高兴的。 一个人处境如何往往可以从他的状态看出来, 若是他容光焕发、意气昂然,那他近来肯定过得好极了。倘若他灰头土脸、垂头丧气,那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陷入低谷了。 这样挺好,大家都有不错的前程! 三娘还在群臣中看到了刚回朝没几天的王昌龄。 前些年王昌龄从汜水县改任江宁丞,写了不少好诗发表在《两京文选》上,时人称他为“王江宁”。 太子李瑛爱惜他的才华,去年趁着他任满拉拔了他一把,安排他回城当了监察御史。 大唐的监察御史是要到处走的,三娘也许久没见到王昌龄人了,像王维就是在当监察御史那段时间写了许多边塞诗。 不过远行这种事对王昌龄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以前可是出过玉门关的,这次带薪出游不过是重温旧梦罢了。比起困守一地当县尉或县丞,王昌龄对监察御史这个差使不可谓不满意! 众人轮流向李隆基献上写得花团锦簇的贺表,不仅在花萼楼混了顿饭吃,走时还拿到了御赐的“千秋镜”。 这东西起源于太宗“以人为镜”的掌故。 李隆基每逢生辰时不时会给群臣赐下内廷精心铸造的千秋镜,提醒群臣应该尽好“人镜”责任。 至于他自己照不照镜子,那就再说吧。 我听不听是我的事,样子反正是要做足了。 三娘美滋滋地揣好自己那面千秋镜,感觉自己这趟来得可太值了。 她献上的不过是写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没啥意义的诗文及贺表,得到的却是实打实的好处! 三娘趁机跑去和王昌龄叙了叙旧,询问他搞地方工作的注意事项。 当初她曾去汜水县找王昌龄玩耍,粗浅地了解过县尉的日常工作,可惜她当时是去玩儿的,根本没想过自己这么快能上手。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王昌龄自然也不藏私,边走边给三娘讲了不少自己这些年积攒的基层经验。 千秋节后,三娘就要去蓝田县赴任了。 家里人本来还想她过完中秋再去蓝田县,可三娘的心都已经飞过去了,哪里还待得住,稍微收拾收拾便直奔蓝田县。 县城房价不高,对县官来说还有各种租赁优惠,绕梁早便领着人过去提前收拾好一处宅邸,三娘基本什么都不用愁,直接过去就好,连拎包这个环节都有人负责。 三娘出发当日,萧戡他们还想来个折柳送别,被三娘撵回去了。 蓝田县距离长安不过二三十里路,就这样还玩什么折柳送别。他们要想见她,直接到蓝田县找她不就得了? 李俅他们都被摁回去了,萧戡却是从三娘的话里得到了极大的启发。 他也收拾收拾包袱,直接跑蓝田县去了,说是要到蓝田县当不良帅! 对于萧戡这个儿子,新昌公主基本已经练就“随他吧随他爱干啥干啥”的心态。 主要还是他弟弟萧复从小聪明伶俐,读书一遍就会,竟是个学文的好苗子,和萧戡这个混不吝完全不一样。 人家今年才十岁,俨然已经是令整个萧家欣慰不已的绝世好苗苗! 萧戡听到族中长辈们纷纷夸赞弟弟,不仅没有知耻而后勇,还有种“日后光耀萧家门楣的重要责任就交给弟弟了”的快乐。 这次他又开始了自己说走就走的游历。 不同点在于这次他是去投奔自己当上县尉的好朋友! 所谓的不良帅,其实就是不良人的头头。 不良人一般指的是地方上负责拘捕罪犯的衙役,他们没有县官编制,只能算是县衙的编外成员,平时负责县里的治安问题以及各项扫黄打非活动。 不良帅这种编外职位,连寻常读书人都是不会去干的,更别提萧戡这种出身贵不可言的勋贵子弟。 萧戡却不这么想,他觉得不良帅这个称呼很对他胃口,何况这是三娘第一次出任外官,他这个当朋友的当然得去给三娘撑撑腰。 县尉是什么的? 县尉可就是管治安问题的! 这不得拥有一群对她言听计从的不良人吗! 萧戡并没有自作主张,而是第一时间把这个想法给三娘讲了。 他也不是全为了三娘去的。 以前萧戡是最喜欢单打独斗的,可上次搞进士团的时候让他感受到了另一种快乐(世界上没有人会不喜欢发号施令),所以他准备再试试看。 三娘听了萧戡的想法,也觉得他可以去尝试一下。 比起他闯荡天涯的游侠梦,这好歹是个比较锻炼人的差使。 蓝田县算是天子脚下,治安还是挺好的,哪怕是混入不良人堆里对萧戡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不过她总感觉吧,新昌公主估摸着已经把她列入禁止登门名单了。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儿子整天跟朋友一起搞东搞西。 萧戡才不管那么多,得了三娘的认同后便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蓝田县。 新昌公主的想法倒是和三娘想的不太一样,她得知萧戡这次是去蓝田县还挺高兴的,好歹不是一个人在外头瞎跑。她对驸马萧衡说道:“我们得空过去看看他。” 夫妻俩感情很好,驸马萧衡闻言自是笑着答应。 三娘正式走马上任是在八月初八。 从得知三娘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娃开始,蓝田县原本的县官班子就没太把她当回事。 可到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县令也命人办了个接风宴,好叫大伙能相互熟悉熟悉。 蓝田县这种京畿县城,有正经编制的县官也就五个。 京畿县令是正六品官,且出身大多都不太简单,蓝田县这位县令就姓崔,一听这姓氏就知道他出身有多不凡了。 接风宴上一闲聊,两边还有相同的熟人,杜甫。杜甫母亲崔氏与对方是同宗,杜甫见了崔县令还能喊声表哥来着。 清河崔氏底蕴深厚,后代遍布大唐各地,杜甫四海为家那些年最经常跑去蹭吃蹭喝的大户就是崔家这些表舅表哥乃至于表侄。 哪怕杜甫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他和清河崔氏这边的关系还是极好的。 三娘这边么,哪怕她外祖家已经没落了,往上数几代还是可以数到太原王氏那边的。 只要沾点世家的边,那就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关系这种东西,攀攀就有了! 一场接风宴办下来,县丞、主簿以及另一位县尉都看出来了,好家伙,这位新来的县尉和崔县令成一伙的了! 别的不说,光是三娘这过人的交际能力,就注定了她在县衙的话语权不会太小。 县衙除了处理枯燥乏味的日常县务以外,最要紧的就是要搞好送往迎来工作,尤其是他们蓝田县有着通往南方必经的好几个驿站以及蓝田关。 官员们不管是被贬谪到南方还是从江汉入京都得从这里走,所以时人把这条贯通南北的道路称为“名利路”。 后来韩愈写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说的就是蓝田关。 他当时正是要从长安出发前去远在岭南的潮州。 所以他们蓝田县的接待任务还是很重的,需要的正是三娘这样的社交人才。 听上一辈的人说,当年有参与谋反事件的犯官路过蓝田驿,他们还要承担贯彻赐死圣旨的重要责任。 反正吧,蓝田县可不是什么清闲的地方,既然三娘有本事那就要发挥出来才行。 县衙其余四位县官给出了这样的态度,三娘算是正式被同僚们接受了。 入职过程非常顺利! 这对于初到任上的新人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她当晚就给家里写了信报平安,好叫家里人能安心。 第81章 翌日一早, 三娘清清爽爽地醒来,丝毫没受昨晚的酒局困扰。她喝酒向来是不醉的,这一点已经经过了贺知章这个陈年饮酒爱好者的验证。 作为新官上任的第一天, 三娘先去与另一位县尉商量分工。 畿县这种要紧地方,县官基本都是满员的,进士们也愿意捏着鼻子过来锻炼锻炼。像岭南之类的偏远地区, 衣冠士流不愿意去,经常十几二十年都阙员难补。 蓝田县的另一位县尉也不是寻常出身,他是以祖荫授的官,且人家祖上可不简单, 竟是梁国公狄仁杰的孙子! 狄仁杰那什么人? 狄仁杰那可是配享太庙的存在。 县尉虽不是什么大官, 可即便是李唐皇室之后,隔了几代以后基本都快和平民无异了, 这位狄县尉还能吃点祖荫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每一代孩子都不少, 全给荫官也不实际。 狄县尉自己也争气,他是明法科出身, 虽不如进士科稀罕, 但好歹也是靠自己考了个出身,这才能靠着狄梁公的遗泽抢到畿县的肥差。 反正吧,小小县衙个个来历都不简单。抢得到热门岗位的,谁家往上数几代没个牛人? 狄县尉学法的,比起往外跑更喜欢研究卷宗,前头都是另一个县尉负责处理外务, 如今来了个女孩儿,他就有点纠结了:总不能把脏活累活都推给一个女娃娃干吧? 三娘得知狄县尉以前都是负责待在县衙写记录, 立刻来了兴致:“那我们先照旧,我接手上任县尉留下的事。” 狄县尉对此没什么意见。 三娘和狄县尉商量好了, 便去清点底下的人手。 越是天子脚下,越是得关注治安问题,要不然有贵人路过看到你这乱糟糟的,随便和圣人说上几句,你可就要遭殃了。 县尉手底下的人还真不少,不仅有负责出去外头拘捕贼盗的不良人,还有不少负责处理日常琐事的小吏。 这些小吏都是在当地征调来干活的,属于劳役的一种,但也只有那些有门路的人才能抢到这样的好差事,别的男丁被官府征调基本都得去修桥铺路挖河道,哪能这么轻松! 三娘最先见到的就是县衙里一些老于世故的县吏。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这些县吏就属于“现管”。 她只询问了县吏们一些寻常问题,便让他们把县中鳏寡孤独以及耋耄老人的名册拿给她瞧瞧。 以前县官不好单独登门慰问寡妇、孤女、耋耄老妇,她一个女孩儿倒是不拘这个,可以先从这方面展开基层工作。 三娘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底下的人很快便听命忙碌起来。 当然,也有人私下去请示崔县令。 其实是想摸清新来的县尉和县令关系如何。 “明府看可要依郭少府的意思来办?”负责来试探的县吏小心询问。 别看县官品阶不高,底下的人称呼起来可是十分尊敬的,遇到县令便称“明府”,遇到县尉便称“少府”,搁谁听了不觉得是个大人物! 事实上对地方上的百姓来说,县官也确实是大人物了,许多人兴许一辈子都登不了县官的门、见不了县官的面。 崔县令出身奇高,自然不会为了县衙这点小权计较来计较去。他笑着说道:“常去看望鳏寡孤独就是我们该做的,你们郭少府刚赴任就这般有干劲,你们可得全力配合才是。” 县吏都是人精,一看崔县令这态度就知道他们这位郭少府来头也不小,崔县令也不打算和她起矛盾。 说的也是,郭少府要没点背景和能耐,哪可能被安排到蓝田县来? 不提年龄、不提性别,光是这刚释褐就当畿县尉的殊荣就鲜少有人能比肩。 要知道连颜真卿都是当过一年出头的校书郎的,严格点来算醴泉县尉是颜真卿释褐后的第二任官职了。 都是在京畿混出了头的聪明人,县吏们最擅长的就是看人下菜,摸清三娘与崔县令他们的关系以后便把三娘要的名单整理出来了。 这些都是登记在案的东西,搜集起来倒不难。 县吏老郑负责把名单拿给三娘。 结果他找到三娘的时候,瞧见一排身着劲装的不良人在那接受新县尉检阅。 为首的那个不仅长得高大俊朗,还穿着一身锦衣华服,一看便知他不是寻常出身! 老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不良人很多都是熟面孔,正是他们县衙的人。没想到换了身衣裳,看起来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这些衣裳还是萧戡当初接手进士团后定制的,当时多做了许多套,今儿正好让这些人穿上。 比之官袍上相对比较统一的颜色,百姓们的日常穿搭主打一个花里胡哨,什么颜色都能凑一起来个撞色。 只要不胆大包天地跟皇帝抢颜色,在染色方面是没什么避忌的。 这就给了萧戡充足的发挥空间,他整的这套劲装可是曾经风靡整个曲江的。 猫猫狗狗见了都要多看几眼! 县吏老郑看了也是震惊不已。 他们这位郭少府才刚来,就已经把不良人给接手了? 三娘见了老郑,态度十分温和。她拿过对方拿出来的名册从头翻到尾,把自己想知道的内容记了个七七八八,便把名册还了回去,顺嘴问道:“这名册是你做的?” 老郑闻言忙说道:“不敢欺瞒少府,这是小的孙女做的,她读了些书,会写字,时常跟在我身边帮我写这些籍册。” 他这个聪慧伶俐的好孙女可是让他在崔县令面前大大地涨了脸,这两年安排他办了不少要紧差使。 三娘听后来了兴趣,倾身向前询问老郑:“你孙女会骑马吗?” “会的。”老郑忙答道。 “那正好,你让你孙女过来一趟,看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出去走走。”三娘含笑吩咐。 老郑的孙女很快过来了,她叫郑莹,今年也才十六岁,不过按照时人的婚俗,她这个年纪很多都结婚生子了,她却还是作少女打扮。 说是少女打扮也不太恰当,她穿着一身皂吏常穿的青衣,这身衣裳虽少了几分少女的明媚,却十分便于行动,要骑马出行都不必再换衣裳的。 三娘看到郑莹后目光熠熠发亮。 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娘子! 三娘招呼郑莹坐下与自己说话。 郑莹得知三娘准备去走访名册上的鳏寡孤独与耋耄老人,需要自己随行做记录,面上满是欢喜之色。 她是有心想接自己祖父班的,可是不管是家中叔伯还是同宗表兄弟都对此嗤之以鼻。 他们虽然不识多少字也不会算几个数,但是他们有一项极大的优势—— 他们是男丁。 只有男丁才有资格接祖父的班。 她一个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且从前也没有女子接这种肥差的先例,所以即便是很疼爱她的祖父也从没考虑过推荐她入县衙接班。 得知三娘高中进士、还要来她们蓝田县的时候,郑莹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知道以自己的出身不可能像三娘这样参加科举,只要三娘愿意给她一个县吏的位置她就满足了! 郑莹积极展示自己的能力:“城里的我都知道在哪里,城外的路我也会走,就是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户。” 三娘听郑莹这么说,更觉自己才来第一天就捡到个宝贝。她露出开怀的笑容,拉着郑莹的手说道:“那我们今儿先在城里走一走,明儿再出城去。” 至于走访完以后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得等走访完以后再说。 两个小姑娘当即凑一块商量起接下来的环县城走访路线来。 老郑在旁边干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孙女得了他们这位郭少府的赏识,应该是……应该是好事吧? 第82章 三娘前脚出门, 其他人也知晓三娘把郑莹讨到身边的事。 众人倒是没太大反应,人三娘本来就是个女孩儿,身边要个女县吏跟着挺正常的, 她身边要全是男的才奇怪。何况郑莹还是个熟手,肯定能帮上三娘不少忙。 三娘也没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既然当了县尉, 她就干县尉该干的活,不能白白被人喊一声“郭少府”。 一般来说县令会定时慰问县中的鳏寡孤独,年纪太小以及年纪太大的得送点粮油米面之类的物资,处于婚嫁年龄(男子二十以上、女子十五以上)的得统统登记造册定期举办官方相亲大会。 在以农业为主的社会, 人力就是最重要的资源, 上头给县官的考核指标除了规定的赋税徭役以外就是看你县里的人口了。 积极提高生育率嘛,不寒碜! 三娘在城中走访了几家, 问题都不大。毕竟这些人都在县城里略有薄产, 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在百姓之中还算家底丰厚的类型。 时人和离与再嫁都还挺稀松平常, 真正丧夫寡居的寡妇并不算太多。 即使她们自己还没这个想法, 县衙的官媒那边也会时不时拉出一溜壮汉询问她们有没有改嫁意向。 要是已经走出丧夫之痛的话,她们这日子其实过得还算精彩。 三娘反而从她们嘴里听到不少同里的事情,很多结婚生子没几年的妇人因为丈夫从军去了,很多都是三五年见不着丈夫的面,日子过得不是寡妇胜似寡妇。 这一点三娘此前其实在读到王昌龄那首“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以及李白那首“长安一片月, 万户捣衣声”的时候她就了解过了,只是真正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感觉又与读诗时大不相同。 这些女子一边独自抚育儿女、奉养老人, 一边惦念着远在边关保家卫国的丈夫,心里的煎熬哪里是旁人能体会的。 偏偏圣人热爱开疆拓土、朝廷连年对外征战, 各地不得不一茬一茬地往边关送人,如今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必须独守空房。 可不就过得比寡妇还寡妇吗? 三娘暂且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并没有贸然去拜访这些留守家中的将士妻眷,她已经入仕为官,不能像以前一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一件事起了头就得等收了尾再考虑其他。 《道德经》说“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么小的鱼儿,你多翻几次面就散架了,哪里还能做出好吃的菜? 所以如果没能拿出对应的解决方案来,最好不要贸然下达政令,绝对不能施行“烦政”,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弄得当地百姓连走路该先伸哪只脚都不晓得了。 三娘带着郑莹在县城里转悠了一圈,热情地邀郑莹到自己家住下,方便明儿赶早出城去。 三娘现在可是县里的官,郑莹自然没有拒绝她邀请的道理。 经过一天的相处,郑莹已经初步了解了她们这位刚上任的郭少府:她遇到人是真能侃啊。 甭管遇到的是街头摆摊的老妪,还是带着孩子孀居的新寡妇人,她都能和别人说上半天。而且不管遇到多唠叨的老人,她都能陪坐在旁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丝毫不耐烦。 而且三娘记性特别好,每走访完一家她都要检查一下记录内容,并且精确指出其中有偏差的地方当场让她改了。不愧是能考进士的人! 更让郑莹惊讶的是三娘身边几个丫鬟都精通文辞。 据说她们从小跟在三娘身边,三娘闲暇时便给她们开蒙,连府中管事都想替自家儿孙求娶她们来着。 只是为首的绕梁年近二十仍不愿出嫁,说是要一直跟在三娘身边,以至于底下的小丫鬟也都有样学样。 三娘自己也才十四五岁,并没有太考虑这些事,自然是身边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郑莹本来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特立独行,到了三娘家才知晓还有这么多志同道合之人。 她兴奋到有些睡不着。 第二天三娘醒得很早,准备城门一开就出城。见郑莹顶着两个黑眼圈过来,她愣了一下,询问郑莹是不是没休息好。 如果郑莹住这里反而不习惯的话,早上再过来其实也没问题的,她只是想趁着吃住在一起的机会和郑莹相互熟悉熟悉而已。 郑莹忙道:“没有,这里很好,我只是太高兴了,夜里有些睡不着。” 说到这里她眼眶已有些泛红。 她阿耶从军去了,一直没回来,半点消息都没有,周围人都说她爹说不定已经不在了。她娘没有儿子,为了护着她长大这些年不知遭了多少罪,落下一身毛病。 她小时候每日被堂兄们撵出门给祖父送饭,曾侥幸被上任县令家的夫人闲暇时带在身边教养,借着这样的好机会学会了写字算数。 三娘听说郑莹还遇到这样一位好老师,不由追问道:“那位教你识字算数的好心娘子如今去哪儿了?” 这样好的人,她真想结交一二。 郑莹抿了抿唇,眼眶更红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哽咽着说:“她已经不在了。” 见左右没有旁人,郑莹才与她说起那位县令娘子的过往。 既然能识文断字,对方自然也是出身名门。 只是出身名门也不一定命就好,这位县令娘子就是命途多舛的那类人,她成亲后两次生产,生下的孩子都是没长大就夭折了。 她嫁的也是门当户对的夫君,还是她表哥,两边婚前婚后都是一家人,倒不会说什么难听话,只是有商有量地询问她的意见,看要不要纳个人回来生了孩子记到她名下。 两次失去亲生骨肉,县令娘子也有些心灰意冷,点头允了此事。 夫君纳妾没几日,她正好看到了到县衙给老郑送饭的郑莹,觉得郑莹格外合她眼缘。许是出于移情作用,她把许多心血倾注在郑莹身上,让郑莹每日在后衙多留一个时辰跟她识字。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结果在庶子满周岁的时候她又怀上了,最后竟死在产房里。 有长达三四年的师生情谊在,当时郑莹哭得比谁都伤心。 对县令来说,丧妻确实是件麻烦事,不过也只是一件麻烦事而已。 正好他任期也快满了,很快便收拾收拾回家守丧一年等候新任命。时隔数年,对方说不定已经迎娶新人、儿女绕膝了。 难产这种事谁都不想的,县令也算不得什么过错,只是郑莹作为县令娘子的学生,心中总有许多不平。 这场婚姻带给她老师什么呢?两次丧子,丈夫纳妾,死于难产。 明明知道这一切怪不了任何人,她还是好难过啊。她不知道自己胸腔中鼓噪着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好似有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朝她笼罩过来,而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她想做点什么,却不知晓该做什么。 直至去年她在崔县令面前露了脸,她心中才蹿出点微渺的火苗来:她如果也有能力奉养阿娘,是不是就不需要依仗别人了呢?只要她也争取到一份体面的差使,她阿娘是不是就不用被人嘲笑没有儿子了呢? 当初三娘考中进士的消息传到蓝田县,郑莹心里的火苗登时蹿得更高了。 这几天知晓三娘要来蓝田县当县尉,她已经高兴得辗转反侧了,更别提昨天听到三娘亲口说接下来让她做事! 三娘见郑莹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不由陪着她静静缅怀起那位即使自己满心伤痛依然待人那么好的县令娘子。 若非有郑莹这个始终惦念着对方的学生在,可能连她这个蓝田县尉也不知道曾有这么个人。 等郑莹收拾好心情,一行人便骑马出行。 长安在蓝田县北边,三娘来时便是从灞桥出发,今儿决定先往北走,先去感受一下有名的“名利路”。 只要是南边来的信件,那可都要通过蓝田县内这几个驿馆传递,蓝田县的百姓最常被征召起来干的活就是修路和邮传,三娘沿着官道往南走,一路上便遇到一拨送信的驿使。 三娘顺便把自己捎带出来的信给了对方,托对方帮忙送往长安。 得知三娘是新来的县尉,驿使自然恭恭敬敬答应。只是继续赶路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们这位郭少府年纪可真小啊。 人和人可真不一样! 三娘到最近的驿馆歇了歇脚,与守着驿馆的老吏唠了唠家常,没一会就吃上了今年新做的杏脯。 蓝田县的大杏长得特别好,丰收时满树都是黄澄澄的果子,吃也吃不完,卖也卖不掉,烂在树上怪可惜的,手巧的人家便做成杏脯去长安的酒楼茶肆里兜售,也算是一门小营生。 只是卖不卖得出去得看运气罢了,有时候碰上不好说话的伙计直接就把他们赶走了。 人家长安城中的曲江池便有那么多杏树,何必舍近求远买你蓝田县的杏子或者杏脯。 三娘尝了几块,觉得味道极好,清甜爽口,色泽上佳,比她以前吃过的都要好,便问老吏哪些村子大杏树最多。 结果几乎村村都有。 这也挺正常,再往南走可就全是山了,靠近山的地方树就多,何况蓝田县背靠的还是有着划分南北作用的秦岭山脉。 老吏热情地给三娘介绍了几个比较近的,其中便包括他自家村子。 也不知这位新少府能出来走几次,当然得先让她去自己村里走一遭。 三娘问到了自己想知道了的,起身带着郑莹她们准备继续走。 还没出驿馆,三娘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抬头望去就瞧见穿得极其骚包的萧戡。 萧戡很有些埋怨三娘:“你出城怎么不叫上我?”他只是多睡了一会,醒来就听说三娘已经出城了。对于小伙伴出城玩不带上自己这件事,萧戡是很不开心的。 三娘一听就知道这厮在想什么,边上马边回道:“我又不是出来玩的。” 萧戡道:“不是出来玩也能喊上我啊,说不定路上有我行侠仗义的机会!” 三娘一脸深沉地对萧戡说:“你这样是当不了侠士的。” 萧戡不服气:“为什么我当不了?” 三娘道:“哪有侠士整天盼着人出事、给你机会行侠仗义的?这不是侠士该有的想法。”她客观点评萧戡这种行为,“没有侠心,谈何当侠士!” 萧戡听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 有些话虽然有道理,可咱就是不乐意听! 来都来了,他是不会回去的,反正得跟着三娘一块到处溜达。 三娘自己带的人也不少,倒是不在意多萧戡一个,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了官道前往离得最近的村子。 第83章 一个村子一般是百来户人, 屋舍建得比较分散,各家各户都有园子。三娘抵达村子的时候有户人家正在筹备婚礼,见有外村人过来, 不少村童好奇地跑过来看她们骑着的马。 都是同里的,不管遇上红白事那都是全村出动的,这不, 这会儿满村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婚庆气氛中,连村头的大树都被村里人精心妆点了一番。 三娘还以为是村中富户成婚,一问才知道人不是富户,而是个人缘特别好的猎户, 从小跟着他爷爷学打猎, 练就一身好本领,衣裳下的肌肉简直喷薄欲出。 关键是人家品行还好, 遇到荒年他打到猎物都会给村里人分一些, 早些年关中闹粮荒,大伙没少受他照顾。 更别提他进山时还会帮村医顺便带些草药回来。 这样一个好男儿, 村里人可不就把他家喜事当自家喜事来办吗? 说起来他要娶的媳妇儿还是他进山时救的医女, 对方也是自幼失怙,跟着当村医的爷爷长大,跟着她爷爷学了些医术。 有次她进山采药时遇到毒蛇,是猎户眼疾手快把那毒蛇一箭射死。 就这样成就了一坛蛇酒和一段姻缘。 村人讲起新郎新娘的故事来那叫一个起劲,只是讲着讲着就偏题了,开始连比带划地讲起那毒蛇有多长、泡酒里有啥功效。 三娘不仅没有打断, 还听得津津有味。 等里长得知县尉到来,火急火燎地出来迎人, 才发现他们的新县尉已经与村人聊得火热。 年纪是真的小。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里长这种不入流的乡官见着县尉自然只有笑脸相迎的份。 里长堆起笑容上前招呼三娘一行人。 三娘笑道:“难得碰上这样的喜事, 我们可要留下吃了喜酒再走。” 里长听后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还把新郎喊过来见人。 猎户自幼没了双亲,与新娘一样是由自家祖父抚养长大的,学了一身打猎本领,还长得牛高马大。再一看脸,那也是眉清目朗,相当英俊一小伙子。 三娘已经知晓了猎户的为人,牵过自己的马对猎户说道:“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不如我把马借你去邻村迎亲,也当是我们随喜了。” 猎户一眼就看出三娘一行人骑来的马都是难得的好马,闻言有些心动。马这东西虽然不罕见,可寻常人家还真养不起,要是能骑着这样一匹马去迎亲,那肯定是很长脸的事! 不想旁边的萧戡却插嘴道:“这位兄弟身量高大,你这马儿有点显小了,还是骑我的吧。” 他也听了对方的事迹,对这位很有些侠义心肠的猎户颇有好感,非常大方地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塞到猎户手上。 三娘的马是比照着自己的身量选的,跑起来耐力十足,打猎时还十分灵活,唯一的缺点可能是不如别的马高大。 听萧戡这么说,她瞧了眼猎户与她阿耶差不多高的身量,也笑眯眯地说道:“对,阿戡这匹马更适合。” 猎户见他们是真心要借马给他,高兴地牵着马与它先熟悉熟悉。 他们虽然时不时要被召集到县中参加最基础的军事训练,但都是让他们熟悉鼓鞞,骑马弯弓这么威风的事根本轮不到他们来。 若非他本身就是猎户,恐怕就算能借到马也不会骑。 萧戡虽是个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小子,他的马却很没脾气,根本不挑人,遇到猎户这么个陌生人它也随便让骑。 瞧见三娘一行人借了匹这样的好马给新郎迎亲用,村人待她们的态度顿时有些不同,热情还是那么热情,但不像一开始那样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而是渐渐透出几分由衷的欢迎与欢欣来。 人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这样,你的身份摆在那儿,旁人兴许表现得敬你畏你,但绝不可能把你当自家人看待,也不可能因着你的身份打心里服气你。 三娘还是第一次参加农家婚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只觉这次真是来得巧了。要是改个日子过来,村人恐怕不会聚得这么齐! 士人与农家的择偶情况以及婚礼习俗是不一样的。 士人为了娶到名门出身的妻子可谓是不辞辛苦,像李白那样不远千里跑去岳家娶亲的情况并不罕见。 只要岳家是有底蕴的人家,路途再远他们都不会嫌累。 比如杜甫在夔州闲着没事想当次媒人,决定把自己姨母家的表侄女介绍给大理主簿封五郎。 杜甫这位姨母嫁的人家可不简单,乃是荥阳郑氏。能娶到荥阳郑氏女,哪个士人能不激动! 杜甫这么提了一嘴,人家就巴巴地跑到夔州和杜甫商量怎么纳采了。 可惜这桩婚事最终没能说成,因为人郑家那边来信说女儿已经许给别人了,那位主簿只能转道去夔州隔壁的通州探个亲。 相比于这些读书人看重门第、跋山涉水也要娶到名门之女的执着,农家嫁娶就比较务实了,大多都是近嫁近娶。 所谓的“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说的就是一个村子大多才两个姓氏,你娶我家女儿,我娶你家女儿,世世代代都如此,素来有“婚嫁不离村”的风俗。 像今儿猎户这样跨村结亲的都算是稀奇事。 为了不叫邻村把自家村子看轻了,村人们可不就卯足劲把村里村外都给装点起来了吗? 三娘把这个村子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新郎便要去邻村迎亲了。 作为一个最爱看热闹的人,三娘当然兴致勃勃地跟了过去。 新娘虽然同样无父无母,但族中兄弟姐妹不少,祖父又是个在村中素有名望的村医,那边对这桩婚事也是很看重的。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孩子不外嫁还好,外嫁那肯定得把排场搞出来,人家女方家的青庐搭得老实在了,青庐下的摆满喜糖、喜饼、瓜果,看起来十分丰盛。 到了迎亲这一步,聘礼和嫁妆都已经走完了,剩下的就全是仪式上的东西了。 远远瞧见高大威武的新郎骑着匹神骏无比的马来迎亲,邻村的人都惊了一下,从村头开始就有不少人发出惊呼连连,忙跑回去与女方家人说了此事。 要说骑马迎亲稀罕吧,那也不算特别稀罕。合举家之力,谁还弄不来一匹马? 可这般神气的马可太难借了! 别看他们都是农人,可他们村子挨着可是“名利路”来着,谁没远远看过官兵与官老爷们骑着马在官道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经过?马好马坏,他们还是看得出来的! 男方的迎亲队伍来得隆重,女方自然也觉得面上有光。 女方那负责主持迎亲的媒人也是个会来事的,当即带人出来对着抵达门前的新郎念起了“请下马诗”。 本来农家成婚没这一出,可这不是男方先弄来匹这么神奇的马儿吗?简单有简单的流程,郑重有郑重的流程。 自己写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媒人的嘴巴可能说得很,写不了她们还可以背现成的! 村中的老秀才见有这一出,便站出来对下了马的新郎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该轮到你们这边来首催妆诗了。” 新郎一下子呆住了,叫他弯弓射箭他一射一个准,叫他写诗他哪里写得来啊! 新郎环顾左右,陪同来迎亲的亲友都是一脸为难,他们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变出那什么催妆诗来? 三娘一行人本来混在人群里看热闹,见新郎一行人被难住了,萧戡推了推身旁的三娘,挤眉弄眼道:“该你上场了。” 要不怎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呢,三娘正好就会写诗。 三娘也不推辞,与萧戡一同上前对新郎说道:“要不我来试试看。” 同村的人登时想起来了,他们这位新县尉可不是寻常县尉,人家可是今年进士科的状头,可有名了! 新郎也如逢救星,忙不迭说道:“少府您愿意帮忙当然最好!” 女方的人一听新郎这称呼,又是震惊不已:这位就是蓝田县新来的郭少府? 本来三娘不想喧宾夺主,并没有跟得太近,只有少数离得近的人感慨于她们一行人相当不凡的衣着打扮。如今她走到前头来,众人才惊觉自己村里来了个多了不得的小娘子。 不说人家三榜第一的文采,光是这艳若骄阳的相貌便叫人一见难忘。 更难得的是人家不仅来参加他们两个村的婚礼,还要帮忙写催妆诗!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这件事他们可以吹上十年八年! 催妆诗这种事对三娘来说当然没什么难度,这东西图的就是一个喜庆,只要寻些与夫妻情深对应的典故写进去就差不多了。 三娘能一口气写几十首都不带停的! 今儿只需要一首,三娘让郑莹取来纸笔,她写一句,郑莹便念一句,迎亲队伍里的人甭管听没听懂,也跟着郑莹念。 来迎亲的都是和猎户玩得好的年轻汉子,嗓门吼起来响彻云霄,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听到了。 那叫一个中气十足! 那提出要男方写催妆诗的老秀才脸都僵住了,没想到自己一个提议居然会引出这么一位人物。 事实上老秀才提出让这件事其实是有点私心在的,因为他也挺喜欢老村医家这个孙女儿,一直有心想把人娶来当续弦,自觉当秀才娘子也不算辱没了对方。 结果他还没提这件事,邻村这猎户就来提亲了。 老秀才心里酸溜溜的,逮着机会想为难为难这猎户。 没想到人家居然把今年的女状元给带来了! 新娘的堂妹悄悄出来看是什么情况,知晓是秀才提议让新郎写催妆诗后马上跑了回去,气愤地凑到新娘耳边说起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还忍不住骂起人来:“呸!他都五十好几了,还想娶六姐你当续弦,不要脸!” 都是一个村的,秀才即使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旁人或多或少也能看出他存了什么心思。 新娘无奈地戳堂妹额头:“大好的日子,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劲,可别被旁人听了去。” 村里的孩子们全都仰仗老秀才来启蒙,村里人平时都敬着他。 五十好几又怎么样?说不准在人家心里她们家还是高攀了呢。 第84章 这老秀才虽说被村人尊称为“秀才”, 实则并没有功名在身,他吹嘘最多的就是自己曾进县学读书且得过学官夸赞,那都是好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就这样, 他仍是村里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能耐人。 前两年老秀才妻子病重,当时才十三四岁的新娘子——也就是康家六娘康丽娘随祖父一起去为秀才娘子瞧病,最终还是没留住操劳半生、满身积疾的秀才娘子。 本来生死这种事就是很难改变的, 老秀才也没说什么,反而莫名开始对康丽娘说教,碰上了就要说上两句“女孩儿出去行医不太好”之类的话。 一开始康丽娘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直至老秀才有次和人喝酒说漏了嘴, 对方私底下把事情告知康家祖父, 她祖父才晓得老秀才竟是早早就相中了她,气得关起门来骂了好些天。 康丽娘祖上是从西域康居一带迁来的, 当时她们先祖跟着一大批乡人来蓝田县定居。经过两百多年的扎根, 她们家在蓝田县也算有不少同宗,何况她长得肤白赛雪、貌美如花, 岂愿嫁给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东西? 于是在见识过猎户精湛的箭术以及年轻而强健的体魄后, 康丽娘便决定嫁给他。等通过熟人打听清楚猎户的为人,她就更是生出非君不嫁的决心! 康家祖父也怕夜长梦多,真叫那老秀才把他那娶丽娘当续弦的想法宣扬出去,很快便把这桩婚事敲定下来。 这才有了这次的跨村婚事。 没想到都要迎亲了,这老东西还出来掺一脚,得亏她夫君那边有能人相助。 碰上人家真进士出身的状元, 看他还敢不敢自称秀才,呸! 老秀才确实不敢吱声, 早在三娘前两句诗被迎亲队伍念出来以后他就灰溜溜地退开了,心里简直是既懊恼又害怕, 生怕这位新来的郭少府找自己麻烦。 没想到隔壁村老张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还能把他们蓝田县的新县尉请来! 惹不起,当然得躲。 三娘压根没注意那个老秀才悄然跑了,与迎亲队伍一起进了新娘家大门。 因为知晓了三娘的身份,女方家待她们一行人也十分热情,邀她们到青庐入座,等着看新郎进屋把新娘接出来。 三娘在众人热情的招呼下喝了一碗香醇的米酒,又吃了些米糕。 这才看到新娘新郎从屋里走出来,大唐的喜服讲究“红男绿女”。 “红”是庶人可以在成婚当日“假绛公服”去迎亲,绛色公服可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的。这意味着小老百姓一生至少有这么一次机会穿上绛红的官袍,光明正大假装自己是官老爷去迎娶心上人! “绿”的范围则很宽泛,浅绿深绿都是绿,最深能深到近乎紫色,毕竟“以青乱紫”正是近些年低阶官袍更换成碧色的原因。 今儿新娘所穿的喜服就是青绿色,与身穿喜袍的新郎站在一起显得十分般配。 三娘看到新娘子康丽娘,只觉自己的催妆诗真没白写,这新娘子长得当真貌美! 萧戡倒是对新娘的长相兴致缺缺,只兴致勃勃地和三娘讨论起村中的婚俗来。 新郎那边杀鸡宰鸭、杀猪宰羊,新娘这头也没差到哪里去,当真是火热至极!以前他到处游历(游荡)的时候也见过人成婚,可惜从没碰上过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 三娘道:“都是这两家人平时广结善缘才会有这么多人为他们忙里忙外。” 萧戡听后觉得很有道理。 他还小,对成亲是没这么多想法的,娶媳妇这种事对他来说还不如他的宝贝剑来得重要。只不过少年人嘛,总是爱凑热闹的,瞧着别人忙活得起劲,自己莫名也跟着欢腾起来。 这时新娘新郎在青庐外站定,要拜别岳家。这个拜是新娘只需要站着揖别,而新郎需要跪下郑重地叩首,以表示自己对岳家养大妻子的感激。 康丽娘父母早逝,张猎户拜的便是康家祖父,一旁都是来观礼的康家族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分外严实。 三娘因着刚才帮新郎写了催妆诗的缘故,被康家人友善地簇拥到最里面,可以清楚地瞧见这对相当般配的新人如何向岳家行拜别礼。 迎亲的一行人已经在外头吃过一轮酒食,这会儿便吹吹打打地护送新人回村去,力求让田里每一株麦苗都能分享他们的喜悦。 正儿八经的婚礼一般在黄昏举行,三娘一行人在邻村观摩完迎亲,又跟着迎亲队伍回到张家村。 这时候满村人都已经把自己家的桌案坐席都搬了出来,拼在一起方便大伙围坐吃席。 袅袅炊烟也从每家每户的厨房里飘了起来,家家户户的大锅都洗刷干净贡献出来筹备今晚的婚宴。 像这种婚庆喜事,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也是可以递文书破例开宵禁的,何况村里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可以欢饮到夜深再散去! 比起她们跟出去迎亲前,村里又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三娘从小就属于看什么都好奇的性格,眼下更是从这家看到那家,一时瞧瞧人家炖鸡炖鸭的,一时又瞧瞧人家做羊羹的。 所谓的羊羹,其实和羊肉泡馍已经差不离了,算是今晚的主食,鲜美的羊肉煮烂在汤里,等到要上桌时再端上一碗碗白面烤饼,放入熟肉与肉汤。秋日的傍晚凉风徐徐,来上一碗羊羹简直整个人都暖和了。 若是搁在冬天,那更是叫人浑身舒泰。 三娘兴致盎然在村里溜达了一圈,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遇到自己没见过的事物自然又拉着村民问东问西。 蓝田县这边的特产除了大杏,还有著名蓝田玉,宫中不少御用玉器都是由蓝田县进贡的,民间也有不少玉雕高手。 光是这张家村便有不少人精擅此道,是门挺赚钱的营生,要不然他们村里也不能把红布都挂到村头的大树去。 三娘转悠到一半撞见个正在雕刻玉石的老妪,便跑进去蹲在旁边看人家雕。 老妪不为外面的热闹所干扰,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别人手挪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最后还是那老妪先开了口:“你想学这个?” 三娘道:“没有,我就是看你雕工了得,一下子看入神了!”她一点都没有不请自来的自觉,还兴致勃勃地追问,“您这手艺是跟谁学的?我觉得你比京师那些首饰铺子雕得都要好!” 听三娘这么问,老妪脸上有一瞬的失神,接着才笑了起来,回道:“我跟我那外子学的,他生前也常夸口说也就是他不愿意去,要不然长安城里那些个首饰铺子都抢着要他。” 三娘听到“生前”二字便知晓自己问错话了,不过见老妪脸上多了几分难掩的温柔之色,她便直接坐在一旁与老妪聊起她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聊她们如何相识、如何成亲、如何生儿育女。 老妪觉得她这一生其实顺顺当当的,唯一不好的是自己活太久了,嫁掉了女儿,送走了丈夫,儿子又从军去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 若非还有丈夫教的手艺打发日子,她怕是已经随丈夫去了。 比较遗憾的可能是没能找到她们家这门手艺的传人,丈夫生前挑剔得很,没收学徒,独独教了她。她一个老寡妇,平日里不爱和人接触,这些年也没机会教旁人。 要不是三娘耐心地听她说了这么多往事,她也没办法把这些心事轻易说出口。 三娘思量片刻,没有特意开导老妪想开点,而是笑着问道:“我正愁着今年不知该送什么礼物给长辈们好,要是我给您画些图样,您能帮我雕刻出来吗?我要的东西不大,就一些读书人平时用的私印。” 老妪听后精神一振,忙答应道:“要是能帮到少府的话当然最好。” 三娘道:“哪能说是帮我?您可得按行价收我的钱才行,不然我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到时候我这少府可就当不下去了。” 她还给老妪举了个例子,说御史那可是什么都弹劾的,比如以前有个官员路上买了特别香的烤饼,揣在袖兜里准备上朝前后吃,结果那烤饼实在太香了,香到了隔壁的御史。 御史二话不说把他弹劾了,官都没得做啦! 老妪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在御史面前脸吃个饼都不行,当即说道:“那……那就按行价吧。要是雕出来的成品您不满意,可以不要。” 三娘道:“您这样做生意是要亏本的。” 老妪道:“我们也不做啥生意,就是卖手艺的。” 三娘与老妪商定好用料和价钱,眼看天色不早,便邀老妪一起出去吃喜酒。 老妪犹豫片刻,起身跟着三娘往外走。 夕阳西下。 天边金灿灿一片。 老妪看着满天的霞光怔了怔。 多久了啊。 她多久没好好看过这样的黄昏了。 记得以前每次遇到这种云霞烂漫的日子,她那老伴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跑进屋把她拉到屋外一起看天边的云,看天边的山,看天边那红彤彤的落日。 那时候她总要回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却还是陪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轮红日缓缓没入远山之中。 “姑姑!” 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惊喜的呼喊声拉回了老妪的思绪。 老妪抬头看去,发现是自家子侄。 她朝对方点点头。 中年汉子欢喜地引着她和三娘一行人入座。 自从姑父去世以后,他姑姑就总一个人待着,别人和她说话她总不搭理,这次他们劝了好久都没把她劝出门,大伙心里都挺担心的。 没想到郭少府居然能把她劝出来! 中年汉子满脸笑容:“二郎要是知道姑姑你愿意来吃他喜酒,一定高兴得很。”他是新郎的二伯,也是张婆婆的侄子,自然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接下来张家人对待三娘的态度就更殷切了,直接把她的座次安排在最前头。 不仅因为她的身份,还因为打心里感激她。 第85章 花大半天参加了一场完整的农家婚礼, 于三娘而言也算是种格外新鲜的体验。 吃饱喝足,三娘便与郑莹她们一起骑马回城。 中秋将近,一路上月明星稀, 萧戡喝了好几轮酒,都有些醉了,坐马上说要给三娘唱歌。 一行人便踏着萧戡那鬼哭狼嚎的歌声归去, 萧戡那匹承载过迎亲重责的马儿忍不住时不时抖抖耳朵,似乎想把钻进自己耳朵里脏东西给抖出去。 三娘听得乐到不行,等萧戡惊天地泣鬼神的醉歌吼完了,笑眯眯地说道:“那该轮到我了。” 她也趁着微醺的酒意哼哼起新学的歌儿。 郑莹虽然时常在县衙做事, 却从不曾在外头待到这么晚, 更没见过夜深人静时分悄寂寂的原野与山林。此时有三娘清朗悦耳的歌声相伴,茫茫的夜色瞧着似乎都不那么吓人了。 众人且歌且行, 很快回到县城外。知晓是新来的郭少府回城, 守城门的人麻溜把门打开、恭恭敬敬迎她们入城。 三娘多看了眼全程唯一一个认真查验她印玺的守卫,没马上说什么, 挥别萧戡一行人回了自己住处。 一夜好眠。 崔县令等人都从各自的仆从那里听闻三娘夜归的事, 还有人甚至已经知晓三娘昨天都在那张家村做了什么。 崔县令屏退来通风报信的下人,摇着头笑了笑,心中不免感慨:到底是少年人啊,做事就是放纵肆意、不拘小节。 左右县中也没什么大事,崔县令也没寻三娘过来说话。 倒是三娘吃过朝食后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份文稿。 崔县令微微讶异。 “郭少府坐下说话。”他客气地招呼。 三娘也不拘着, 在崔县令对面落座,把手中的文稿呈给崔县令。她说道:“下官在城里城外转悠了两日, 有些粗浅的想法想和明府商量商量。” 崔县令眉头一动,边接过文稿边询问:“都是县衙里一起办事的同僚, 谈不上什么上官下官的,郭少府但说无妨。” 三娘浅浅一笑,颊边露出两个笑窝,为她平添了几分亲和力。她娓娓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只走了这么两天,便听闻县中有许多善人善事、能工巧匠。不如我们整合有唐以来蓝田县的情况撰写一本《蓝田县志》,详细记录县中的善男善女,以达到树立标杆、移风易俗的好效果。还有蓝田诸里的有什么能人异士、能工巧匠以及各种名产特产,也可以一并整理归整出来。” 当然了,历任的县官也是要记录在案的。 这样一来,作为《蓝田县志》的编纂班子,她们这批县官肯定是会列名其上。 崔县令乃是世家出身,世家最看重什么?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要是让他们觉得没面子,官他们都不当了,不稀罕! 可要是能赚名声的事就不一样了。 即便有再大的困难、要再大的投入,只要是于名声有利的事他们都愿意干。 时人并没有修撰地方志的习惯,不过三娘曾在禁中读过《华阳国志》《水经注》《括地志》等等著作,都是介绍各地风土人情以及地理风貌的书籍。 如果把范围划定在蓝田县内,那么工作量应该会小很多,耗费的时间也会短很多,说不准能在崔县令任期内修完。 这种书是不能私自修的,须得上头首肯了才行。 像郑虔当初在协律郎位置上负责采集风谣,自己一时手痒写了八十几篇文章点评当代风流人物,结果被人举报“私撰国史”,硬生生被贬出去好些年。 三娘一个九品县尉当然牵不了这个头,所以她得说服崔县令参与进来,由他上报修纂《蓝田县志》的计划。 崔县令耐心听着三娘讲述关于编修县志的计划,越听越是心惊。 只在县里走了这么两天,这郭家三娘居然就拿出这般完善的计划来,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尤其是她已经把过去各种方志的精髓都归纳总结出来,搭建出整本县志的框架——他们要做的,只是往里头填充相关内容而已! 难怪贺监他们都对这小娘子格外偏爱,她做起事来真是又快又利落。 甚至还有把控全局的能耐和魄力。 崔县令道:“我会拟个奏本上书朝廷禀报此事,郭少府这几天可以继续出去走走,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与我们讲讲。” 他算是看明白了,人家真不是来走个过场的,而是真的想在县尉任上干点实事。 你说修《县志》能算什么实事? 那肯定是算的! 想想看,谁家要想上咱县志,总得对县里有贡献吧?以前的贡献你说不出来,当场修个桥铺个路挖个沟渠什么的,那也算是善事一桩了。 再把地方上的特产、名产以及能工巧匠都列出来,那影响也大着呢,出去做买卖都能多一样能吹嘘的事——我家这大杏可是上过县志的,买我们家的准没错! 别觉得名声不重要,名声要是不重要,哪来那么多人慕名来买他们蓝田玉? 既然都来买玉了,那可以再来尝尝咱蓝田县的特色美食、带点咱蓝田县的土特产回去给自家亲友,这可都是县志上介绍过的哟! 所以说如果能编纂一本足够权威的县志,对当地来说绝对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没见到世家都爱修族谱吗? 记个名字、记几句功绩,能有什么用处?偏偏许多人都抱着这个当宝,达官贵人以及天下读书人也都以与世家通婚为荣。 这东西就是这么让人稀罕! 崔县令就是吃着这个好处长大的,所以三娘一说修县志,他瞬间想通了背后种种关节。只要上头批了,他们一准能以《县志》为饵把整个蓝田县盘活。 到那时候他们的政绩就不止是修《蓝田县志》这么一桩了。 崔县令还年轻,这么年轻就当了六品官,他岂能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所以对于提出这个计划的三娘,崔县令那叫一个和善,简直想把她当自家亲闺女来对待。 三娘倒没太察觉崔县令的态度转变。 顺利说服了崔县令同意修《县志》,她便心情颇好地领着郑莹去喊上萧戡,继续呼朋唤友进行自己的环蓝田县走访去。 一路上,三娘把崔县令同意修县志的事给郑莹讲了,让郑莹回去构思构思,为她那位老师写生平行状。 作为上任县令的妻子,她老师的姓名与事迹也是有机会列入县志的。就算其他人有异议,三娘也会尽量帮忙争取争取,毕竟那位县令娘子平时没少行善举。 郑莹本来看三娘写县志纲要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会儿听三娘这么一说,她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等三娘察觉她掉队后转头一看,就瞧见郑莹坐在马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郑莹从小就不爱哭,许是因为她阿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的性情反而比较要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她在阿娘面前掉眼泪,阿娘也会跟她一起哭。 那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她才不会哭。 偏偏刚才听三娘说让她为老师写行状,争取让她老师的名字写入县志,她的泪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逝者已矣,生者本不该沉湎于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悲伤中。可要是连她都把老师忘记了,世上又有几个人还记得她呢? 世人也许没几个逃得过身死名消的结局,但她的老师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 即使自己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依然能善待所有人,待她这个学生视如己出、悉心教导,遇到灾年更是时常拿出体己钱捐粮施粥。 三娘耐心地等郑莹收了泪,才对郑莹说道:“县中像你老师这样的好女娘可能不少,只是无人去打听便渐渐没人提及了。这一方面崔明府他们可能不会太看重,所以我们自己得上心些。” 郑莹听后只觉一颗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是的,别人肯定是不会在在意也不会看重的,所以她们才要在意,所以她们才要看重。 瞧见郑莹整个人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三娘便没再多说什么,一夹马腹追上还在前方等着她的萧戡。 萧戡是最大大咧咧的,见三娘再次与自己并骑,便问她:“你们在后头嘀咕些什么?” 三娘道:“嘀咕你不感兴趣的事。” 萧戡听她这么说,还真就不问了,指了个山头说要和她比谁先到。 三娘欣然应战。 一行人笑笑闹闹地前往目的地。 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地,三娘单纯就是想把整个蓝田县都走一遭。这对她没什么难度,她可是从小跟着贺知章他们到处遛弯,立志要靠自己两条小短腿走遍整个长安城的。 如今她都能骑着马到处走了,踏遍整个蓝田县又有何难! 三娘接下来绕着蓝田县走走停停,连王维在辋川那边的别庄都去转悠过了。等她再次踏着夕阳回城,就听人来报说家里来客人了,说是姓李的。 三娘微讶,回府一看,却见李俅正命人扛着两筐肥美的秋蟹往她府里搬。 三娘奇道:“你怎么来了?” 李俅道:“洞庭湖的蟹肥了,送了不少过来,这不是想起你喜欢吃这个,给你送点过来,顺便来看看你这新官上任干得怎么样了。” 李俅今年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比小时候瘦削了不少,只剩下一点点婴儿肥,瞧着很有点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了。 从洞庭湖到长安隔了那么远,与巴蜀荔枝运过来的路途也差不离了,也就李俅他们这些皇室能够这么大费周章把那边的蟹弄来。 三娘说道:“这会儿回去怕是城门已经关了,你在这边住一宿吧。” 李俅点着头道:“我去萧戡那边蹭住一晚,明儿跟你们玩一天再回城。” 要不是临近中秋,他可是要多留几天的,他得回宫去当好皇孙。 三娘两眼一亮:“那正好,我今天写几封信你帮我捎回去。我还买到许多好吃的杏脯,你顺便帮我给大伙分一分。” 她能这么安排李俅也是因为她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要是换成旁人她哪里好意思这么麻烦对方? 李俅自然不会拒绝三娘这点小要求。 李俅把蟹送到了,便转道去萧戡那边借宿。 萧戡一看到李俅,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来做什么?”萧戡抱着手臂对他横眉竖目。 李俅道:“来你这边住一晚。” 萧戡道:“滚!” 别看李俅这家伙看起来一脸无害,实际上想法最多的就是他,萧戡小时候就和他不对付,长大后更是觉得这家伙满肚子心眼。 李俅呵呵笑道:“你不给我腾个房间,我就去阿晗那边借宿了。” 萧戡:“……” 就说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戡臭着脸让人把李俅领去客房。 他和阿晗才是最好的朋友,才不会给这家伙缠着阿晗的机会! 第86章 时人对中秋节不算特别看重, 顶多只是与亲友登楼赏月。 不过玩月诗也是文人的经典命题作文,不仅在场的人会和诗,不少人还会给远在他乡亲朋好友寄诗, 说些“我在这里看着月亮,心里想的全是你”之类的肉麻话。 诗人的感情大多都在诗里,甭管平时是不是有那么要好, 写起诗来一定是深情的! 三娘也是挨个给亲朋好友写了信,还准备批发一批杏脯当做中秋礼送给长安的亲友。她这才新官上任呢,真要送什么贵重东西也不合适,只能来个礼轻情意重了。 李俅送了这么多蟹, 三娘本想邀崔县令他们一起吃, 但考虑到李俅的身份又作罢了。 李隆基曾明令禁止地方官员接触皇亲国戚,即使近几年已经不怎么追究了也不能心存侥幸。她与李俅他们好歹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 要是演变成整个蓝田县衙都与东宫走得近就不美了。 李俅显然也是悄悄地来, 没有让特意去告知崔县令等人。 翌日一早,几人就围坐在一起吃蟹肉粥, 关中还真没多少这种吃法。寻常人要得到活蟹可不容易, 连食材都拿不到,谈何吃出什么花样来。 几人还分吃了几只整蟹,余下那些给绕梁等人也尝了个鲜,只留着一小半养起来供三娘明儿过节赏月用。 吃饱喝足,三娘坐下边歇息边画起了图样。 她如今作画虽算不得多好,但胜在读书多、见识广, 对自己想画的东西了然于胸,提起笔轻轻松松便能画完一幅。 甭管是什么时代, 人们对美的热爱是压抑不住的。就拿文字来说,过去的人玩出的花样就不少, 比如有名的“鸟虫书”就是篆书的艺术变体之一,顾名思义就是把许多笔画变化为鸟虫形态,大多使用在印玺和旗帜上,春秋战国时期便风靡一时,以此作为贵族的标识。 萧戡和李俅都好奇地凑过去看三娘作画,等三娘画成一幅后便知晓她在画什么了:她在画印章图案。 萧戡毫不客气地道:“这个好看,你给我也弄一个。” 李俅白他一眼,说道:“你一年半载都不写几次字,学人用什么印章?” 萧戡道:“不用就不能挂着吗?我现在还是蓝田县的不良帅来着,给我来个帅印!” 三娘道:“这可不兴说,我这弄的是私章,你要是说成帅印我可不敢给你了。” 萧戡听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还美滋滋地道:“那就是有我的一份。” 李俅悄悄瞪他一眼。 萧戡才不理他。 三娘道:“这估摸着得等过年才能弄成,所以我是准备拿来当年礼的,你们不用一直惦记着。” 她虽然开导了那位张婆婆,但对方说不定参加完婚宴后又一个人闷着,所以她准备给对方找点有新鲜感且有挑战性的事干。 她的亲朋好友那么多,每天给张婆婆一个新图样都不是问题! 还得告诉张婆婆这些私印都是将送到长安里那些响当当的人物手上、能叫她和她夫妻俩名字在县志上好好记上一笔的。 哪怕是为了她那位死去的玉雕师丈夫,张婆婆应该也会振作起来。 倒也不是三娘看到个人就善心泛滥,而是她确实看上了对方的手艺。 这可是她正式领俸禄的第一年,怎么都给一直关爱着自己的亲朋好友送份心意满满的礼物! 三娘说干就干,出城后便先把这些天攒下来的一批印章图纸拿去寻张婆婆。 张婆婆听说自己有机会帮丈夫名扬长安,嘴唇抖了抖,拉着三娘的手问:“真的可以吗?” 三娘笑道:“当然可以。” 她从小接触的都是钟鸣鼎食之家,自己虽然不太看重什么珠玉珍玩,却也见识过不少名家雕刻的玉雕作品。 张婆婆这双手还真没比那些名家差多少,许多精妙的雕镂技巧更是看的人叹为观止。 听闻她丈夫当年是与人起了龃龉才一辈子窝在村里没再去长安,否则他说不定早就是长安有名的玉雕大师了。 既然本事摆在这儿,三娘当然乐意帮上一把。 张婆婆很快便认真地钻研起三娘带来的图纸。 三娘起身告辞。 不想她才走出张婆婆家,就看见个肤白貌美的女孩儿笑意盈盈地朝她们走来。 三娘微讶。 这是那天的新娘子康丽娘! 看得出康丽娘新婚的日子过得很美满,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步履更是快而稳。 她上前与三娘行了一礼:“见过少府。那天真是多亏了少府帮忙写诗,要不然我们的婚事可能没那么顺利。” 三娘笑道:“我可是吃了你们两顿酒食的,写首催妆诗不算什么。” 康丽娘心道这可太重要了,三娘的催妆诗可是直接让老秀才灰溜溜地跑了。 要是那老秀才厚着脸皮坐下来吃酒,谁知道他喝醉后会不会胡说八道?人一辈子兴许就这么一次嫁娶,康丽娘可不想因为这种人害得自己的大喜日子不够圆满。 只是这种话康丽娘却不能对外人说,只能感激不已地送三娘一行人到村口。 康丽娘可是新嫁娘,三娘没拉着人家说太久的话,挥别这位美貌姑娘翻身上马与郑莹她们到别处走访去。 李俅那日没过来,还是从三娘嘴里知道康丽娘与张猎户那段良缘。 “挺好的。” 李俅笑着说道。 只要世道太平,寻常百姓的生活其实挺好的,左邻右里都是相熟的人,娶妻嫁人也是看对眼了便能在一起。比起生在皇室之中,他们在这方面倒是多了几分自由。 李俅私下给三娘透了个信:“宫中那位姓武的近来可能要不好了,你尽量别出什么头,最好是低调行事。” 别看李隆基现在压根不去看武惠妃,武惠妃真要不在了他兴许又怀念起她的好来……至少得怀念十天八天吧。 短是短了点,但撞枪口上的可能性终归是有的。 自从幼时从兄长那里得知那个关于未来的“梦”,且许多事都已经一一印证,李俅便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自己这位祖父。 能避避风头就避避风头吧! 只要不会心存侥幸,应对起来就会更加自如。 三娘得了李俅的叮嘱,点着头说道:“你们也要小心。”她好歹是在蓝田县,他们可是在李隆基的眼皮底下。虽说他们这些年都是能不提李俨梦中之事就不提,可那样的事谁能不记在心里呢? 李俅随着三娘在蓝田县溜达了大半天,便骑着马儿从灞桥回了长安。 灞桥横在灞水之上,自古以来就是送别之地,李俅看着在风中徐徐摇荡着的柳枝,心中也莫名生出几分愁绪来。 年纪越长,这样的相聚兴许便越少了。 回到长安后李俅也没急着回东宫,而是先安排人去帮三娘送信和土产,叮嘱底下的人务必赶在中秋前把东西都送完。 等事情都安排完了,李俅才回去寻他兄长说话。 李俨婚期将近,只是他们这种婚事压根不用自己做什么,所以反而格外清闲。 听弟弟说起三娘在蓝田县的种种安排,李俨说道:“阿晗虽然为人要强,心肠却是最软和的。” 不管是对那对新婚夫妻、对那老吏的孙女还是对那丧夫的老妪,她都是尽可能地帮了自己能帮的忙。 而且三娘给予她们的不仅是同情或施舍,而是想办法让她们自己立起来。 这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她会做越来越多的事。 旁人当了县尉可能瞧不上这九品芝麻官,她却宛如鱼入大海般自在到不得了。 李俨笑着对自己弟弟说道:“这样挺好。” 这样就挺好。 李俅也笑着回:“我也觉得挺好。” 有许多话即便是亲兄弟也不能相互言说的,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中秋当日,长安城中十分热闹,长安诗坛也十分热闹,一时间涌现了不少怀念亲友的诗、吟风颂月的诗。在这堆节假日特色文学之中,有几首诗显得十分扎眼…… 大多以《谢郭少府寄杏脯》《答郭少府赠蓝田杏脯诗》为题。 内容大多都是这样的:你看这杏脯啊,又大又圆,贼拉好吃,我朋友郭少府送我的,我们的情谊真深厚啊真深厚。 不明真相的路人:????? 怎么回事? 这郭少府是谁啊? 为什么连李白这个御前红人都给她写诗? 还有,这蓝田杏脯真的这么好吃吗? 你们有必要夸得惊为天杏吗? 我曲江杏脯不服! 还真有不少好事老饕闻风而动,特意跑去蓝田买杏脯吃。 出了灞桥差不多就是蓝田县境内了,去一趟又不费劲。 咱老饕最不怕的就是去各个犄角旮旯找吃的! 蓝田县的百姓一时有点蒙,怎么他们平时辛辛苦苦出去兜售杏脯都没啥人搭理,这会儿却来了这么多人? 得知是因为他们郭少府给不少亲友送了杏脯当节礼、引得李白以及贺知章等人写诗纷纷夸赞,那些个被人登门求购杏脯的人家都惊住了。 他们这位少府不简单啊! 对于写诗夸杏脯这件事,李白自己是有话说的。 其实吧,蓝田杏脯虽然品质上佳,吃着很不赖,但也远不至于让李白这么赞不绝口,毕竟他平时也不好这一口。 可是! 可是! 三娘在信里说她明年准备在蓝田县私下酿点杏花酒和杏子酒欸! 要是他不好好夸一夸三娘送来的杏脯,叫三娘觉得他不喜欢收到她的礼物,明年酿好的酒就不给他送了! 其实吧,什么酒不酒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辜负了朋友的心意! 他只是真心喜欢这个杏脯而已,绝对不是想喝什么独家特酿的杏花酒和杏子酒。 第87章 大唐酒肆开得遍地都是, 酿酒业自然也蓬勃发展,蓝田县就有不少酿酒行家。 像杏花酒、杏子酒都是很寻常的佳酿,酒食么, 讲究的不就是就地取材?这边杏树多,开发各种对应的吃法喝法。只要酒曲找得好,寻常米饭铺上一层杏花都能酿出很好入口的杏花酒来。 要是换成酿法复杂的酒, 三娘可不会给李白他们夸下海口。 对狂热的饮酒爱好者来说,你欠他酒比欠他钱还叫他难受! 过了中秋,蓝田县的杏脯大受欢迎,连长安城中不少酒楼都来订购当果盘。不过今年的存货就那么多, 卖完就没有了, 也就热闹了这么一阵子。 可光这么一阵子,也足叫人看出三娘的能耐了。不愧是能考状元的人, 在长安认得的人就是多! 狄县尉对三娘这个新同僚也是颇为叹服, 遇到什么特别的案件就要和三娘聊上一聊。虽说审案判案不归他们县尉管,但他是明法科出身, 对这方面分外感兴趣。 别的案件他不好过问也就罢了, 自己在任上看着底下人把犯人抓来了,那自然要跟进跟进的。 别看萧戡这人好像不太靠谱,抓人还挺有一套的,他每天不是跟着三娘在蓝田县走走逛逛就是自个儿出去走走逛逛,愣是被他揪出不少犯罪分子。 有买卖人口的,有逼良为娼的, 有坑蒙拐骗的,甚至还有些杀人冒籍的。 犯罪程度不一, 但都挺倒霉,大多都是自己直接露了馅, 莫名其妙撞到萧戡面前,叫萧戡好生过了一把行侠仗义的瘾。 对于那些苦主的感激和酬谢,萧戡一概没接受,都让底下的不良人分了。 竟是叫底下的不良人真心实意奉他为老大。 这就导致不良人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能放过去的情况,如今也第一时间禀报给萧戡这位不良帅。 其实萧戡倒是没想那么多,他从小不缺钱,又没家没室,不像寻常不良人那样上有老下有小,哪里看得上这点好处。 狄县尉对县衙大牢人满为患的情况也颇觉惊奇,私下和三娘分析了一通:以前他还觉得蓝田县算是天子脚下、处处一派祥和来着,如今才晓得底下藏着这么多龌龊事! 这其实也不全是萧戡的功劳。 当初三娘在国子监也是选修过明法科的(具体情况是她自己跑去旁听导致明法博士不放她走),狄县尉聊的话题她全都接得上话,很快便被狄县尉引为知己。 两个县尉关系这般融洽,底下的人就更不敢松懈了,都卯足劲办好自己的差使。 这就跟水清无鱼一个道理,由上而下都清明了,干坏事的人也就无所遁形了。 不少有组织有纪律的犯罪团伙都已经准备悄悄撤出蓝田县。 惹不起,惹不起。 三娘与狄县尉关系好起来了,便把主意打到狄县尉那位赫赫有名的祖父身上。她与狄县尉相对而坐,很随意地聊起狄仁杰的事。 狄仁杰年轻时就是个工作狂人。 有段时间他出任为大理寺丞,一口气把人家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陈年旧案全给扒拉出来解决了,一共判决了一万七千多人。 恐怖如斯! 后来他去当江南巡抚使,发现江南人爱搞封建迷信,又一口气上报捣毁淫祠一千七百多所,打击当地歪风邪气,倡导百姓相信朝廷、相信正经寺庙道观,没事不要瞎拜拜! 光从数量上看,就晓得狄仁杰工作效率有多高了。 人家的实绩可是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 三娘的想法是这样的,狄仁杰名气大,乃是大唐家喻户晓的名人。而狄县尉是狄梁公亲孙子,甭管狄梁公教没教导过他吧,总归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且狄县尉还继承了狄仁杰的些许天赋,对案件特别感兴趣! 那么作为狄梁公的亲孙子,牵头排演几出“狄公案”不过分吧? 亲孙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亲孙子不过是想做好他们蓝田县的普法工作罢了! 这个想法其实三娘在知晓狄县尉的出身时就冒出来了,只是那时候他们还不熟,哪里能一见面就跟人说“借你祖宗我用用”这种话。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们已经是明法科方向的知己了,大家一起为明法科的发扬光大贡献一份力量不过分吧? 狄县尉是比较爱读书的类型,不太理解俗讲之类的娱乐活动,颇为犹豫地问:“这东西该怎么弄?” 三娘道:“你拿出些既有意思又有教化意义的案子来,别的我来想办法。” 她什么都不多,就是朋友多,不仅是她自己从小爱跑佛寺里听俗讲,她八叔郭幼明还是组织各类活动的一把好手,如今她八叔虽然去了洛阳,人脉却没完全断掉,请几个师傅过来带带新人还是可以的。 至于为什么不是请全套人马过来,那当然是因为主要还是以挖掘本地人才为主。要是卯足劲把事情办成了,结果整个班底都是外头的,那不是白费劲吗? 听三娘这么一说,狄县尉马上应了下来:“没问题!许多案件我都记得,就是许多细节可能不够深入。我这就给我阿耶还有叔伯们写信,看能不能从他们那儿了解得更仔细一些。” 三娘道:“也不着急,贪多嚼不烂,你先琢磨一两个好案子,争取到时候能一举打响名头。” 都说一招鲜,吃遍天,像公孙大娘常在人前演出的也不过是那么几支舞,还不是有许多人抢着花钱去捧场。这说明很多事在精不在多,你要是一开头就让观众索然无味,煞费苦心整个十出八出戏也是白费功夫。 别的不说,就说《狄仁杰三大奇案》和《狄仁杰判语一千例》摆在一起,你想先了解哪个? 狄县尉点着头表示自己明白。 这事儿对他来说着实大有好处。 他祖父的名气虽然很大,可到底已经去世了,他们这一代还能沾点祖荫,再往后可就不一定了。 但若是他提供的案子真像三娘说的那样成了蓝田县——乃至于大唐别开生面的普法“俗讲”,那可就不一样了。他的名字怎么说都会让不少人记住了! 狄县尉下衙后都还很兴奋,回到家后就开始铺纸研墨琢磨该挑什么样的案子好。 因着想得入神也写得入神,狄县尉都没注意到自家十一二岁的女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悄悄在他边上探头探脑看他在写什么。 等狄县尉察觉到女儿来了,无奈地搁下笔说道:“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姑娘笑嘻嘻地说道:“看阿耶您在写什么!您是在写曾祖父的事吗?” 狄县尉道:“对。”他最喜女儿聪慧,也不介意与她多说一些,不过话题说着说着就转到三娘身上,给女儿说起三娘的厉害之处。 他们这位郭少府可不止考了状元那么简单,人家才刚到蓝田县不到一个月,在蓝田县衙说话已经很有分量。 这说明人不仅书读得好,做起事来也不含糊! 崔县令本来多清高一个人啊,哪怕面上彬彬有礼,骨子里还是有着世家独有的倨傲。可现在呢,瞧见郭少府就满面笑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郭少府是他亲闺女。 她的能耐从这里就可见一斑了。 狄县尉今天亲自体验了一下就发现,不是崔县令抵抗能力弱,而是吧,有些事你真的拒绝不了。 如果有人给你搭好台子,你只要上去讲两句就能名利双收,你能狠下心拒绝吗? 你肯定也不能! 这位郭少府年纪不大,揣摩人心的本领可比许多人都要强。 狄县尉因为出身的关系,从小接触的也都是名门望族,只是他自己比较喜欢读书,不太爱出去应酬,只有聊到刑律相关的问题时才会有说不完的话。 难得遇到个自己这般欣赏的同僚兼“小友”,他自然忍不住跟女儿多夸几句。 一夸就夸出问题来了。 第二天一早,三娘去点卯上衙。她才刚坐下,就看到两个小脑袋在门外探来探去。 三娘定睛一瞅,认出来了,这是狄县尉家的一对龙凤胎。 他们县衙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主官,她还是最后来的,逢年过节当然会去同僚家里串个门。 崔县令他们的家眷她虽不能说全都认识,大多也都打过照面。 狄县尉家这两个小娃娃就挺让人印象深刻的,兄妹俩是双生的,从小长得一模一样,不过妹妹性格活泼可爱,哥哥则有些沉默寡言,且身体还有些病弱。 这是双生子常有的情况,母亲孕育一个孩子已经很艰难了,换成双生子很可能会有供养不足的问题。 才十一二岁的娃娃脸上时常带着些病容,瞧着总是叫人心疼的。 许是因为早慧的缘故,三娘虽然只比她们大三岁,见着狄家这对小孩儿却觉得她们是小不点。她放下正在搁下公文的笔,朝她们招了招手。 得了三娘友善的信号,两个小不点屁颠屁颠跑到三娘面前开始自我介绍。 兄妹俩的名字也好记,哥哥叫狄平,妹妹叫狄安。 一听这么两个名儿就知道她们刚出生时有多凶险,不然相门出身的娃儿大抵不会这么起名。 她们母亲卢氏也是许多年都没再生养,专心致意地抚养她们兄妹俩长大。 两小娃娃一左一右地瓜分了三娘手边的位置,趴在案前看她写东西。 三娘来了兴致,不时指几个字考校她们兄妹俩,很快摸清了她们的水平。 狄县尉夫妻俩可都是名门出身,教养儿女自然是用心的,两小孩基本把字都认全了,书也读了不少。 三娘叫人去取了两本适合她们看的书,安排她们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她。 两小孩乖乖应下,开始积极争当三娘的小跟屁虫。 这天傍晚狄县尉回到家,很快察觉自己家里空落落的。 他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不仅没找着自家娃儿,连妻子都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 他那么温柔体贴的妻子呢?! 他那么聪明可爱两孩子呢?! 第88章 关于薅走人家狄县尉老婆孩子这件事, 三娘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首先是两个小不点自己跑过来跟着她。 接着是卢氏这个当娘的来县衙找孩子。 正好她准备回去了,就邀她们一起到自己家吃过饭再回去。 卢氏一琢磨,自家丈夫回到家不是抱着卷宗在看, 就是一个人埋头写东西,怪没意思的,回去作甚! 于是卢氏就答应了。 左右家中有人做饭, 也饿不着她丈夫。 到了三娘家,里外作陪的都是聪慧好看的小姑娘,叫卢氏一下子感受到未嫁时的欢欣。 为了丈夫和孩子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回家有什么好, 晚些再回吧! 狄安这个小女娃对三娘家园子好奇极了, 只在进门时安安分分地坐了一会就开始到处跑来跑去,她哥在后面一直念叨也拦不住她。不过她不伸手乱摸, 只是看, 还是很乖巧的。 狄平小小年纪满面愁容,瞧着很是可爱。 卢氏瞧见女儿一刻都没消停过, 无奈地道:“她被我和外子惯坏了, 闹腾起来谁都拴不住。” 三娘笑道:“白天她们在县衙可是静下心来看了许久的书,这会儿玩一玩也不打紧,我小时候可比她能闹腾多了。” 这话脱口说出来,三娘心下也有些怅然。 她在蓝田县做事虽然挺顺畅,却也算是走上了仕途,做起事来便不能像儿时那样无拘无束。 她埋头读书时还不觉得日子过得有多快, 如今开始独当一面了,才恍然发现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已经远去很久了。 卢氏白天其实去过一次县衙, 远远见两个孩子乖巧地坐在那儿看书就放心地回去了,直至临近下衙才来接孩子回家。 想到孩子白天的表现, 卢氏感慨道:“孩子果然还是得别人来教,平时她俩可坐不住。” 三娘道:“只要我这边没什么事,姐姐可以多带她们过来看看书,我们也可以一起吃个饭聊个天。我最喜欢热闹了,这次自己一个人过来赴任总觉得怪孤单的。” 三娘自己小时候被贺知章他们各种照拂,如今长大了遇到合眼缘的小孩也愿意照顾一二,不说手把手教他们什么,偶尔指点一下他们学业上的问题总是可以的。 卢氏也是这么个心思。 养过孩子的都知道,不到十岁的小孩是最粘人的,至少她家两个娃以前就恨不得天天和她这个当娘的凑在一起。可等她们再长大些,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这时候父母说的话反而不是她们最愿意听的,这就需要为孩子找个好老师。 要论才学,蓝田县谁比得过三娘? 三娘可是今年的进士科状元啊! 而且她都没有守选三年,而是直接通过制科选官。她丈夫熬了多少年才熬成畿县县尉?人家才十来岁就和她丈夫一个职位了。 当然了,单论学问的话崔县令当然也不会差,可崔县令会愿意教两个小孩儿吗?这种事还是得别人愿意才行,别人没这个想法你还去提可就太不识趣了。 既然存了让两小孩跟着三娘读书的想法,卢氏当然不会拒绝三娘留她吃饭的邀请。 娘三个开开心心地在三娘府上用过饭才走。 回去的路上,卢氏还问狄平狄安愿不愿意拜三娘为师。 卢氏同样是世家出身,凡事最讲究规矩。既然有心请三娘帮忙教导自家孩子,那肯定是不能让人白教的,该拿的诚意肯定得拿,该有的姿态肯定得有。 别看两小孩和三娘年纪只差了那么两三岁,论学识、气度、身份,那可都是天差地别。合该把师徒名分定下来! 这样她时常去三娘府上作客也算是名正言顺。 家长时不时去老师家里待半天不是很正常吗? 老是白吃白喝也不成,回头得看看家里有什么海味之类的拿去与三娘一起吃,还有家中送来的明前茶也该带过去。 就她丈夫那牛嚼牡丹的喝法,随便喝点别的就成了,何必糟蹋好茶? 两小孩虽不知道他们亲娘正盘算着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搬去三娘那边,听了卢氏的话后也都十分雀跃。 昨儿她们听自家阿耶那么夸三娘始终半信半疑,想亲自去见识见识;今儿她们亲自去见了,才知道阿耶还是夸少了! 三娘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和气,对她们非常有耐心。更重要的是她懂的东西很多,不管她们提什么问题她都能答上来,且答得非常有趣! 要是能一直跟着这么厉害的人读书,她们当然是愿意的! 卢氏领着直接欢呼起来的儿女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坐在那里食不知味的丈夫。她摸摸两小孩的脑袋,让她们自己玩去,自己坐下和狄县尉说起让两小孩拜师的事。 狄县尉:????? 卢氏和丈夫说起话来,还是很给他面子的,语气可谓是有商有量。 只不过话里话外就是一个意思:我觉得不错,女儿儿子也觉得不错,你说说你啥意见吧。 狄县尉能有什么意见,自家孩子能拜个状元为师,有几个人能不愿意?何况听妻子说的,孩子还是因为他昨天夸了三娘才去找人家的。 他自己早上也在县衙,两小孩竟都没来找自己,可见她们确实很喜欢三娘了。 夫妻俩便有商有量地把拜师礼给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的狄县尉还不知道,他送到三娘家的不仅是自己两个孩子。 县衙点卯早,下衙也早,第二日卢氏夫妻俩便带着狄平、狄安去三娘家行拜师礼。 三娘本只是想得空时教教,没想到卢氏居然让两小孩正式拜她为师。 既然狄家来得这般郑重,三娘便也正儿八经地喝了狄家两小孩的拜师茶,热情邀请卢氏多过府玩耍。 三娘有县务在身,与各家内眷接触的机会少,总派绕梁她们出面又不够郑重。要是能有卢氏这么个帮手,那很多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多了。 想到这里,三娘看向狄县尉的目光就很有些羡慕。 要不怎么说“娶妻娶贤”,有个贤内助真的能省很多事。 狄县尉:“……”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那“你老婆好好哦我也好想拥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得亏三娘是个女孩儿,不然狄县尉都要怀疑这家伙对他妻子心怀不轨! 事实证明,狄县尉放心得太早了。 因为接下来好些天他都没机会和自家妻儿一起吃饭。 一双儿女也就罢了,妻子卢氏也是每天吃过饭才回家。 狄县尉忍不住和卢氏聊了聊这件事。 卢氏表示他一个大老爷们自己吃饭尚且觉得寂寞,人郭少府和自家儿女差不多大,却一个人孤零零地来了蓝田县,多叫人心疼!将心比心,换成你自己的女儿,你舍得吗? 所以吧,她偶尔过去陪人郭少府吃个饭怎么了? 平时叫你吃饭,你不是一时说自己事还没干完,一时说自己书还没看完,总是磨磨蹭蹭的。现在好了,家里只需要准备你一个人的饭,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吃,再没有人会扰着你! 狄县尉无话可说。 三娘倒也不是真想抢别人老婆,而是察觉到卢氏是真的想到她家待一待。 如果夫妻俩多生几个孩子,卢氏肯定是有操不完的心,哪怕夫妻感情疏淡些也不算什么。 只是她因为诞下双生子的缘故没再要孩子,如今一双儿女渐渐大了,丈夫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卢氏哪怕一直表现得温柔体贴,也觉得这日子过得挺没意思。 想她在闺中时常与三两好友读书弹琴、吟诗作画,如今跟着丈夫到外地赴任,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她心里又岂能没有半点落寞? 而且三娘家的氛围着实好。 如果说一开始卢氏还存着让丈夫多关心家中诸事的想法,那么待了几天以后就真的觉得在三娘着实挺快活。 郭家不仅饭菜好吃,饭后活动还丰富,三娘每天都会抽出空闲来教导郑莹她们。 三娘教人也不是一板一眼地教,氛围相当轻松自在,兴致来了还给她们弹琴或者击羯鼓放松心情。 偶尔萧戡这个不良帅过来蹭饭,便带着狄平他们在廊外锻炼拳脚,说是光会读书成不了真正的人才! 反正每天都过得热热闹闹的。 ……真是让人来了就舍不得走。 狄县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家妻儿回来得越来越晚。 就很离谱。 三娘这边把蓝田县尉当得有滋有味,京师那边却出了桩不算小的事:武惠妃病故了。 武惠妃病故以后,李隆基仿佛又想起了他们昔日的美好,一时竟连大明宫都不忍回去了,直接定居在兴庆宫接受杨玉环的安慰。 为了缅怀自己长达二三十年、占据了自己整个青壮年的爱情,李隆基还把武惠妃追封为皇后,算是圆了武惠妃当年没法当皇后的遗憾。 但也仅此而已了。 李隆基对月流泪对湖伤心的时候有杨玉环作陪,倒是挺快从失去武惠妃的悲痛中振作起来。 武惠妃爱女咸宜公主想方设法了解到兴庆宫内是什么情况,顿时被气得不轻。 偏又拿李隆基没办法。 当初她母妃得宠时,她就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公主,她的公主府落成后李隆基还亲自来了一趟。结果现在李隆基连母妃去世都没怎么露脸…… 寿王本来是很有希望当太子的人选,结果现在因为那个女人都不好去父皇面前表现了,甚至连李林甫都快要倒戈到太子那边! 自古以来都是成者王败者寇,可她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们是怎么变成败者的。 难道就因为她父皇移情别恋了? 这么多年的独宠和偏爱,难道还比不过那惊鸿一瞥的心动? 第89章 有李俅的提醒在前, 三娘听到这一消息也没觉得太惊讶。 只是这个月内蓝田县的娱乐活动要停一停了,到底是天子脚下,可不能像李俅说的那样傻愣愣撞到枪口上。 崔县令也是这么个想法, 本来他都准备把修纂《蓝田县志》的事情递上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又把折子留了下来,说是有些内容还要斟酌斟酌。 既然武惠妃是以皇后之礼下葬, 那该有的尊荣肯定得有,便是太子也不能胡来。甭管你心里承不承认,面子上的事都得做足了。 比较为难的是李俨的婚期本来定好在九月,结果来了这么一出, 肯定是要推迟了。 其实按照大唐的算法, 十六七岁还属于“中男”范畴,也就是没满二十岁, 没成丁, 搁在寻常百姓家就是不用服兵役或服劳役的范畴。 只不过“中男”已经是常见的议亲年龄了,毕竟男丁过了二十岁说不准就要把自己奉献给朝廷, 所以得抓紧时间成个婚生三两个孩子, 这样即便在外面遇到什么意外往后也算是有人可以上个坟烧个香什么的。 所以大多数人都在“中男”这个年龄段娶妻生子,要是成丁后还没娶,那县衙是要造册登记,给你们安排集体相亲的。 既然九月不能胡来,三娘索性和崔县令他们商量起年前年后的安排。 上元节嘛,长安不夜禁, 可惜人太多,到处人挤人。咱县城虽不如京师繁华, 但也有自己的妙处。 到时候正好可以把县衙负责主持的集体相亲大会安排起来,要是上元节没相中, 咱还有上巳节;要是上巳节没相中,咱还有端午节;再不行,那等七夕也可以。 只要咱有心,一年到头全是好日子! 晚上有安排,白天也不要闲着。 蓝田县占据南方各地入京的交通要道、必经关口,这里头的优势可不是寻常可比的,到时候组织南来北往的商户举行农贸会。 南边的商贾难得来一趟,没门路展示自己的商品怎么办?北方的商贾要去南方发展,不知道带什么货怎么办?蓝田县可以组织双方交流交流,顺便趁着东道主的便利夹带点蓝田县的私货进去。 这样一来对三方都有好处! 三娘的提议对崔县令来说是没什么吸引力的,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对商贾诸事不太上心。 不过县令底下还有县丞和主簿,他们对这件事就分外感兴趣。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靠名声吃饭的,他们出身没崔县令、狄县尉好,起步没三娘高,如今年纪又不小了,兴许这辈子都升不上去了,要是能捞点好处对他们来说当然最好。 而且没好处? 和商贾打交道能没好处? 何况县里马上要着手修纂《蓝田县志》了,他们到时候总不好一事无成只记个名吧?他们怎么也得拿出点实绩来才行! 所以对于三娘这个提议,县丞和主簿都是积极支持。 狄县尉就更不必说了,他妻儿都在三娘手里,自然没什么可反对的。 崔县令微微讶异。 三娘的想法是真的多,而且为人处世可真不简单。谁见过县尉来不到半年就能把整个县衙班子安排去干这干那,而且还能让他们一团和气? 不过底下的人有干劲,崔县令当然也高兴。听说郭家弟弟妹妹不少,以后可以考虑结个儿女亲家。 至于为什么不考虑直接和三娘议亲,那当然是因为自家那些个臭小子没一个能叫人看上的。 儿女亲事首先要看门户,其次则是要看双方的意思。 要是人家自己没那个意思,好事就成坏事了。 就三娘家里这种放心让她自己到蓝田县赴任的态度,她的婚事想来也得考虑她本人的意见。 这要是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好,看她自己的想法哪里看得上他家那些个小子?别的不说,萧家那小子就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 萧戡虽然不爱读书,可人家长得好,身量也高大,且他的萧字还是“萧梁”的萧,修纂《昭明文选》的萧统就是他们家的,祖上那是真的阔过。 那可是正儿八经出过皇帝的家族,能不算阔过吗? 更别提上次还有位出身东宫的郡王特意过来找她玩儿。 李俅过来的时候虽没怎么招摇,崔县令还是能摸清他底细的,自然也知道三娘从小与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这样的小姑娘还真不是别人能勉强的。 三娘都不知道崔县令在考虑小一辈的婚事,她每天忙忙碌碌,终于等到了重阳。 晦日、上巳、重阳是唐代人心中的三大节,亲朋好友都是要聚在一块的。 照理说三娘在蓝田县,约亲朋好友过来登山应该更应景,可贺知章他们年纪都大了,爬不动山了,三娘便打算回去见见他们。 至于朋友们的话,马上便该是授衣假了,足有半个月之久,足够她们好好聚一起玩耍。 三娘重阳节短暂的一天假期便在探亲访友中度过。 可能是很少让自己不痛快(专门让别人不痛快)的缘故,钟绍京精神头还是很不错的,贺知章倒是渐渐有些精力不济。 太医让他戒酒,他表面上说好好好,实际上还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点都没有消停的意思。 儿孙劝他,他就表示自己已经没几年可喝了,便是天天喝个烂醉,又还能醉多少回?与其天天忍得那么难受,还不如尽情喝个快活。 这样的情况是最难劝的,贺家儿孙对此都无计可施。 见三娘来了,便与三娘说了这情况。 三娘听后有些忧愁,她满打满算也才活了十几个年头,虽读过许多书,却也不晓得该如何说动贺知章。 贺知章见向来快快活活的三娘满脸纠结地进门,就知道是儿孙们又多事了。他随意地盘坐在原处,招手让三娘坐下与自己说话。 还顺手给三娘倒了杯清酒。 贺知章道:“你别听他们乱讲,我身体好得很。他们一个两个担心我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可你瞧瞧世上有几个人活得过我去?可见喝酒不喝酒,和活得长不长久压根没关系。” 这其实也是很玄妙的事,有的人喝了一辈子酒还是能活到九十九,有的人哪怕小心将养身体也活不过三五十岁。 三娘道:“您这么爱喝酒都这般高寿,说不准戒酒了能活彭祖那么久!” 贺知章听乐了。 彭祖那可是传说中的老寿星,据说活了个好几百岁。真能活那么久,岂不是成妖怪了? 贺知章本身就是修道之人,对生死倒也不甚看重。道家的死不叫死,叫羽化登仙。 那可是成仙享福去了。 贺知章道:“你们这些有出息的后辈得空多回来与我聊聊天喝喝酒,给我讲讲你们在外头的乐事,我便能多活许多年了。” 三娘自无不应的道理。 下午三娘在家与家里人吃了顿饭,便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回蓝田县去。 萧戡也回了趟家,新昌公主问他在蓝田县过得怎么样,他说“很有意思”;问他有没有想阿娘,他说“常想常想”;让他要不别去蓝田县了,他饭都不吃就跑了。 气得新昌公主都差点叫人追上去把人逮回来。 还好身边还有个聪明贴心的儿子在,不然真能叫这小子给气死! 于是三娘大包小包地出了城门,就瞧见叼着个胡饼在灞桥上嚼的萧戡。 三娘乐道:“别人在灞桥边依依惜别,就你在这里大吃特吃,你可真是煞风景的好手。” 萧戡道:“我又不送别。” 三娘道:“你阿娘没给你准备吃的?” 萧戡虽然从小是个人见人愁的皮孩子,新昌公主却还是很疼爱他的。难得他回家一趟,当娘的不至于叫他饿着肚子出门啊! 萧戡道:“倒没有,只是她想劝我待家里,我就跑了。待家里有什么意思,整个长安城我都玩遍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三娘道:“蓝田县比长安城小多了,你待这么久还没玩遍?” 萧戡道:“这怎么能一样?” 三娘纳闷:“哪里不一样?” 萧戡也被问住了。 他叼着胡饼思量半天,才拿开饼回道:“就跟那些个爱数钱的人一样,那肯定是数自己的钱有意思,数别人的钱能有什么乐趣?我在蓝田县每天到处溜达,就像是在巡看自己的地盘似的!” 他可是蓝田县的不良帅来着! 而且他每次抓到坏蛋扭送去县衙,都能获得三娘的夸奖! 三娘一夸他,他就美滋滋。 正好有数钱爱好的三娘横了萧戡一眼,总疑心他是在内涵自己。不过萧戡举的例子确实贴切,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萧戡的感觉。 三娘笑眯眯地说道:“那我们就回去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萧戡豪情万丈:“天黑就天黑,我们又不是没走过夜路。” “那你走不走?”三娘朝他挑眉。 “走!” 萧戡麻溜把最后一口饼吃完,接过仆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与三娘一同过了灞水,踏着夕阳一同往蓝田县城方向而去。 第90章 九月下半月就是为期十五天的授衣假, 秋凉渐渐起来了,府中上下也要趁此机会准备新衣。 府中丫鬟有擅于记账的、有擅于梳妆的,自然也有擅长女红的。 三娘身边擅长裁衣的丫鬟叫云锦, 取自牛郎织女故事中织女一双巧手擅织的“云锦天衣”。 当初云锦还是个跟在三娘身边听故事的小丫鬟,得知织女嫁给牛郎后就废了自己这门独家手艺,顿时觉得十分惋惜。为什么嫁给牛郎, 就不织云锦天衣了呢! 小小的云锦,从此有了大大的想法:如果她掌握了一门好手艺,那肯定是不愿意因为嫁了人就放弃的! 云锦当时就和三娘讨了“云锦”二字当名字,并和三娘说了自己的志向。 很多东西都是能以小看大的, 同样的事, 旁人听了没什么感触,有些人听了却生出许多感慨来, 大抵说明她在这方面是当真有些天分。 云锦被三娘安排去跟人了解了织造、裁衣等方面的事, 很快发现自己的长处,她对颜色搭配和花纹设计特别有天分。从此她便负责三娘安排日常衣物, 保证每天都能让三娘漂漂亮亮地出门。 不仅三娘, 自从她们跟着三娘来到蓝田县,连绕梁她们的衣着也是她安排的。 卢氏和狄平、狄安每次过来,都感觉自己一头扎进了群芳堆里,每个人都鲜妍好看得跟花儿似的。 格外赏心悦目。 到了授衣假期间,负责置办府中上下衣物的云锦是最忙碌的。 因为三娘说要在蓝田县里采买布料以及找裁衣的人,所以云锦得一家家地去接触和比较。 幸而她本来就爱干这些事, 即便每天都挑得眼花缭乱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分外充实和快乐。 卢氏与三娘往来多了, 早已知晓云锦的天分,便和三娘商量说想叫云锦给她们家也一并安排了, 她肯定不会让云锦白干,赏钱绝对不会少。 三娘岂会拦着不让云锦赚钱,当即把云锦喊来说了此事。 今年两家的衣裳便一并置办了。 不过虽然两家衣裳都是云锦一手包办,却也没有撞衫烦恼。云锦挑选的样式、颜色皆是因人而异,很能展现个人特点,有时候只是颜色上的些许调整便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起初这件事也没人在意,直至入了冬后天气愈发冷了,众人都把新冬衣穿了出来,才有人觉出点不同来。 比如县衙里头就有人敏锐地注意到这么一件事:天气转冷的第一天,狄县尉的身姿仿佛更挺拔了,连平时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引人注目的脸庞,都在那身簇新冬衣的映衬下显得英俊了几分! 主簿就纳闷了,总感觉狄县尉以前不长这样啊。 说起来狄县尉比三娘早到一年,所以去年冬天狄县尉就已经到蓝田县了,大伙还是看过他穿冬衣的模样的。 不对劲,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主簿年纪虽然不小了,却还是有颗爱美之心,这一点从他打理得油光水滑的花白长胡子就能看得出来。他悄然走过去问狄县尉:“你这身衣裳不错,哪儿买的?” 狄县尉一向都是妻子给什么他就穿什么,哪里知道哪里在哪买的? “都是内子准备的,我也不知晓。”狄县尉回道。 主簿有些失望。 不过回到家后,主簿也从自家老妻那儿知晓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主簿夫妻俩和和睦睦地过了大半辈子,喜好上自然是挺相像的。 比如都爱俏。 得知两家今冬的衣裳都是郭少府身边的丫鬟云锦选的料子、挑的款式,只能感慨郭少府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考上状元的人,连身边的丫鬟都有这般本领。 主簿妻子道:“今年我要回趟娘家,多置办两套新衣不过分吧?” 主簿闻言也立刻道:“今年有许多需要我露面的要紧事得办,我多置办两套新衣也不过分吧?” 夫妻俩觉得双方的需求都极为合理。 儿女都已经长大了,也都各自成家,他们夫妻俩操劳了大半辈子,只是多做几身衣裳而已,谁又能说什么?只能怪自己没在授衣假前多和郭少府那边走动走动,要不然就不用费这个事了。 很快地,其他几家女眷也成为了郭府常客。她们虽没让孩子拜三娘为师,却也叮嘱自家儿女多和狄平、狄安往来。 只要交情好了,一起读书一起玩耍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三娘从小就喜欢人多,倒不在意其他人多塞几个孩子过来。 人情这东西一般是有来有往的,眼下多熟悉熟悉,以后有什么事情要办也方便。 十一月初,过了大雪节气,蓝田县才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入睡前还只是小雪细细碎碎地飘,夜里雪就大了起来,早上醒来后满院子的树都裹上了白雪。 萧戡这厮还一大早跑来邀三娘一起上屋顶巡逻一圈,说是看看这些上头有没有被雪压塌的风险,须得防范于未然。 没有的话也要顺手把雪给扫了。 上房扫雪这事儿以前都是家里的仆从操心的,萧戡压根没管过。 他昨天晚上听底下的不良人提了一句“早上放晴了说不定要扫雪”,顿时就记在了心里,天没亮就兴致勃勃跑过来看看三娘这边的雪是不是没扫。 一看雪还在,萧戡马上拿着把扫帚豪气干云地爬到屋顶上,仿佛自己要上阵杀敌一般。 入了冬,只要碰上雪天,那就得“逢雪必扫”。谁都不知道短暂的放晴过后会不会继续下雪,这要是碰上懒人的话指不定连续几场雪下来,你家塌啦! 三娘以前也不需要操心上房扫雪的事,不过她小时候爱玩爱闹,没少爬上屋顶玩耍,走到上头简直如履平地。 难得萧戡有这个“雅兴”,三娘便站屋脊上指挥他从哪里扫起、扫到哪里去以及扫帚该怎么挥才好使。 萧戡可谓是指哪打哪,相当听从指挥。 还听得相当兴高采烈。 看得萧家仆从都瞠目结舌。 他们家这位混世小魔王什么时候拿过扫帚? 借着扫雪好生活动的一番,三娘早饭吃得特别香。结果她才刚吃饱喝足,就听人来报说李俅到了。 太子的儿子一般都封郡王,李俅如今也是个郡王了,出行可以摆出挺大的阵仗。但他这次是一个人过来的,看起来是城门刚开就出城,神色很有些匆忙。 李俅进门后见萧戡竟坐在那儿吃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萧戡回他一个“你瞅啥”的挑衅眼神。 李俅懒得与他计较,屏退其他人与三娘说道:“我这次过来是有件事想让阿晗你帮忙。” 三娘见李俅神色凝重,也坐直了身体,追问道:“什么事?” 李俅道:“阿耶入冬后病倒了,兄长他一直衣不解带地侍疾,情况也不太好,我想你写封信帮忙劝劝他。” 有萧戡在场,李俅没有细说其中情由,可三娘是何等聪明一个人,一听便知晓李俨可能是钻了牛角尖。 要知道在李俨那个“梦”里,太子李瑛和武惠妃去世的时间也是紧挨着的。 眼下武惠妃去世了,太子李瑛也病倒了,难道这意味着哪怕许多事情已经与“梦”中不同了,最后还是有可能走向同样的结局? 那场倾覆之灾还是会发生吗? 那老天给李俨的警示又算什么? 她来到蓝田县以后遇到了许多人,他们都扎根于这片土地勤勤恳恳地努力生活,虽然可能没什么大志向,却也没什么大劫难。如果有朝一日梦中之事成真,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三娘抿了抿唇,思索了好一会才说道:“我也不一定能劝得动他。” 李俅说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你只管写,成不成总要试试再说。” 三娘点头,命人取来笔墨给李俨写信。 萧戡对李家兄弟的事不感兴趣,三两口吃完手里的饼,说了声“我先去巡逻了”就大摇大摆地走人。 李俅道:“这家伙倒是从小到大都很自在。” 三娘也觉得是这样,当初李俨所说的梦境只有她、李泌以及李俅知晓,萧戡是不知情的。事实上若是李俨当年年纪再大些,连他们几个恐怕都不会告知。 只有小孩子才会认为年纪差不多的几个朋友能帮上什么忙。 不过也正因为当初她们年纪都还很小,所以才阴差阳错地结下这么多年的情谊。 三娘自然是希望太子李瑛和李俨都能支撑住,倒不是她真觉得自己是东宫党羽,而是换太子这种大事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引起动荡。 她很快把信写好交给李俅。 李俅也没看,径直出门上马回长安去。三娘在信里写了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信是三娘写的,那就够了。 只要知道不是只有他们兄弟俩在支撑,他哥应该就不会这么容易丧失希望了。 李俅紧赶慢赶,赶回了东宫。听人说李俨还在太子那边侍疾,他便直接找了过去。 早几天太子李瑛还是半昏迷半清醒的,昨夜下了场雪后就高热不退,一直没再睁开过眼睛。李俨也没睡过几个好觉,身形消瘦了许多。 正巧太子妃过来接替李俨了,李俅便强行把他拉走。 到了屋外,天又簌簌地下起了雪。 满天细碎的雪花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 兄弟俩在长廊下静立良久,李俅塞给李俨一封信,什么都没说便转身走了。 李俨捏着手中的信好一会,才低头看向那什么字都没写的信封。 他站在原地许久,才游魂似的走回自己住处,打开里面的信看了起来。 入眼就是熟悉的字迹。 自从那日妙香楼一别,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三娘了。 不能见,也不能想。 可这一刻所有的回忆瞬间奔涌而至,一下子冲垮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挣扎,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真无能啊。 即使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茫然无助的小孩了,他还是想寻求她的支持和安慰。 第91章 傍晚的时候萧戡又过来找三娘蹭饭, 和三娘说起李俅的不靠谱来。 东宫的事怎么好拿来跟三娘讲,且不说三娘不是学医的,管不了太子的病也管不了李俨的心病, 就说三娘已经入仕了,和东宫走得太近也是不太好的。反正吧,李俅这人做事太不讲究了! 三娘道:“若是照着圣人之前下过的诏令, 我与你们公主府也是不能走太近的。” 李隆基当初曾下令禁止过官员和皇亲国戚、僧侣方士往来,公主府也不是三娘她们这些官员非正式不能踏足的地方。 不过这种禁令一般都是最初那几年起作用,后来就渐渐松泛了。而且新昌公主和玉真公主对她都挺好,小时候是见了面就给赏赐, 后来更是帮忙举荐——她若是一考上进士就断绝往来, 倒显得有些忘恩负义。 更何况她和萧戡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萧戡这家伙本身就游离于勋贵圈子外的存在,他从不应邀参加各种宴饮场合和娱乐活动, 从小就爱埋头练武, 且还有个行侠仗义的梦想,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派出去办事的家仆打得鼻青脸肿。 做起事来相当地六亲不认(勋贵圈子和世家大族一样大多都是姻亲关系, 公主的儿子娶公主是非常常见的情况)。 久而久之, 也就没多少人邀他去玩了。 萧戡能和她们当这么多年的好朋友,着实是很不容易的。 所以三娘说“不能走太近”当然是开玩笑。 萧戡听后虽然还是对李俅很不满,却也没再拿东宫来说事。 三娘真要因为要避嫌就和李俅他们断了往来,那就不是他认得的三娘了。 哪怕不能时常见面,他们几个也依然是真心相交的好友。 就比如那个跑终南山隐居的李泌,只要他来了三娘肯定还是会热情招待。 只这么一数, 萧戡就更郁闷了,三娘的朋友可真多。 这还不算那些动不动就邀三娘喝酒写诗的家伙! 萧戡吃饱喝足, 一脸郁闷地走了,弄得三娘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知道萧戡这人有什么事都是睡一觉就好, 便也没去琢磨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很快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离得最近的大节是冬至,和过年一样有足足七天假期。 这是因为冬至是各家准备过冬物资的日子,过了冬至就是数九寒冬,鱼鲜之类的就比较难得了,所以趁着大伙都会冬至集市囤积需要的食物和日常用品。 这么难得的冬日假期,要是天气不错的话,长安城中不少人也会到城外的别庄歇息几天。 三娘便准备趁着这个冬至为后来的农贸会铺垫铺垫,趁着冬至集市的热闹人气票选出蓝田县的四时特产和各里巧匠,争取做到村村有名产、店店有能人! 在唐一代,村和店指的其实都是村落。 村子大多坐落于乡野,大体上以农耕为主;而店则大多坐落于交通主干道上,最初只是不少店家依着驿馆做买卖,给供商贾落脚点以及仓库,后来吸引过来的人多了也就形成了村落。 这种以店为名的村子很多都是商业性质的聚落,自然比寻常村子聚集了更多的能工巧匠。 蓝田县的地理优势是个极大的优势,只要摸清了蓝田县的优势所在,就不愁没办法把蓝田县发展起来! 三娘已经完成了基本的走访,对各村各店的情况早已心里有数,今年冬至准备再主动加个班把这些事给落实下来。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十几年后要遭遇什么动乱,大伙兜里有点余钱也能逃亡。 乱世里的人那能是人吗?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那是有依据的。 真乱起来,连人肉都能给你做成军粮。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那肯定是能跑就跑,能保住身家性命就保住身家性命。成年男丁大多都已经被征调去服兵役了,剩下的人不跑能做什么? 只要人还在,总有重新过上太平日子的希望。 三娘自然是希望大唐能一直繁荣昌盛,但也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趁着眼下还是河清海晏的好时节,多琢磨点发家致富的好办法,帮大伙掏掏长安富人们的钱袋子! 倘若真有起动乱的那一天,不管是长安洛阳的朋友也好,蓝田县的百姓也罢,她希望她认得的人都能好好的。 当然了,最好就是别出乱子,否则她阿耶到时候肯定是要在第一线拼杀的。她们便是顺利逃到安全的地方,祖父祖母和她阿娘肯定也会辗转反侧。 愁人! 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三娘忙忙碌碌到冬至,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妥。 往年的冬至集市都是百姓自发聚集起来做买卖,今年也是从假期前一天开始就办起了大集。 都不需要三娘怎么鼓动,沿街的商铺已经自发地张灯结彩,联合举办起了各类赛事,比谁的货好,比谁的款式新,比谁更物美价廉。 赶集么,不就图个热闹和方便?这种可以一口气货比许多家的便利,对于想要采购过冬物资的百姓来说可太有用了。 农贸集市另一个更重要的用处是百姓们会把农产品拿出来卖、换点钱过个好冬,三娘提前让县中商户列了个需求清单,以便百姓能尽快将手头的货物卖出去、开开心心去赶集。 要是对自己的货物有信心,还可以参加由县中各酒楼布行联合举办品评大会,赢取丰厚的奖金以及高价收购机会! 今年蓝田县冬至大集的花样还挺多的。 即使县衙已经派人下去宣讲了,第一天来的人还是有许多人并不知情。不过这不打紧,来一趟就晓得了。 这日康丽娘跟着丈夫到县里逛集市,首先当然是陪着张猎户到常合作的酒楼送猎物。 拿了钱才好买东西嘛! 等她们到了酒楼便发现楼里分外热闹,竟是在举办别开生面的“鸡蛋品评大会”。 有个五十出头的大婶正在酒楼搭起的台子上展示自家的鸡蛋。 先夸它色泽泛着红晕,对着光看更是带着分外通透,一看就是好蛋! 再说那生蛋的鸡,那可都是在竹林里放养着长大的,每天吸收日精月华、吃竹虫饮竹露长大,可比那些整天关院子里不放出去的鸡康健多了! 康丽娘听得直乐。 别管这蛋好不好吃,光听这婶子在台上自卖自夸就觉得很有意思。 鸡蛋这种东西,各个酒楼都是可能用到的,办个这样的评选倒也不算太稀奇。 只是这样的新鲜事往常是没有的,许多人便都被吸引过来观赛。 鸡蛋怎么选出好坏?! 自夸只是第一环节,等第一轮报名的人陆续上台讲完自家鸡蛋的妙处,便有人端出现场煮好的水煮蛋给老饕们品尝,让受邀到场的老饕投出最好吃的鸡蛋。 有资格来当评委的当然是在酒楼里花钱最多的常客。 他们可以先欣赏蛋切开时蛋黄的大小与形状,再取一块片好的蛋尝尝口感,最后根据蛋的编号投出自己宝贵的一票。 获得最多票数的“蛋魁”将会被酒楼以高于市价十倍的价格收购! 不仅前三都可以获得不同等次的高收购价,其他获得票数的鸡蛋也能以双倍收购价。 即便没有得到任何评委投的票,酒楼也会以市价返还消耗蛋量的钱。反正这活动不会让参与者亏本就是了! 这也是三娘给划出的底线,酒楼本来就拿这个当噱头吸引了顾客,总不能还要让百姓自费参赛。 几个鸡蛋对商户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对百姓来说可是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几次的宝贝! 张猎户把猎物送到后厨,出来时就瞧见康丽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邀请落座,正在认真观察托盘里那几只切成两半的水煮蛋。 张猎户:? 张猎户走过去一问,原来是个药铺老板认出了时不时进城卖药草的康丽娘,知晓她味觉灵敏,要她一起来参加这场鸡蛋品评大赛。 康丽娘自己有医术在身,丈夫又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倒是不贪这几口鸡蛋的便宜。只是这种新鲜事是以前闻所未闻的,任谁碰上都会想一块玩玩! 两人新婚没几个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康丽娘有兴趣多待会,张猎户便坐在旁边等她评选“蛋魁”完再走。 这样的活动当天有好几场,各有各的热闹、各有各的趣味。 三娘是只负责划线、不参与组织的,所以当天只是在集市上晃悠了几圈便没什么事了。 倒是萧戡带着不良人们在集市里到处巡逻,时而抓个扒手,时而逮个骗子,忙得不亦乐乎。 临近傍晚,他还抓了个人贩子扭送到县衙。 休假期间,五位县官还是要轮流当值的,今儿便轮到三娘待在县衙值守一天。 得知还有不长眼的人贩子敢跑蓝田县拐卖妇女孩子,三娘暴脾气登时上来了。 正好她挺久没活动筋骨了,不由和萧戡轮流拿这人来锻炼拳脚。 反抗是被允许的,不反抗的打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三娘和萧戡就喜欢有能力反抗的对手。 只不过能打得过她俩的还真没几个,她俩可都是正儿八经地由武师父指导着练大的! 经过他俩你一轮我一轮的殴打,那人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身上甚至没有半块好肉。 虽然三娘两人下手不至于死人,可是真的太疼了。更可怕的是她俩打了一轮又一轮,打累了就换对方上,简直没完没了! 逼得这人贩子都忍不住说出了几个同伙常待的地方。 求求你们了,改打他们吧! 三娘得知这人贩子居然还是团伙作案,跨县跑过来准备趁着冬至大集人多好好干一票,更气了,马上让萧戡安排人手分头去逮人。 崔县令闻讯而来,看到的便是浑身上下已经惨不忍睹、仍在被三娘一次次打趴的人贩子。 他一个读书人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望向三娘的目光都变了。 ……真不愧是武将之女,严刑拷打这种事做起来眼都不眨一下! 第92章 贩卖人口这种事, 早在秦汉时期就是大罪。 尤其是汉朝有段时间蓄奴问题猖獗,朝廷便推出买卖同罪的处决方式,拐卖人口的家伙有罪, 你明知道有人是拐卖来的还敢买,那你也有罪,你俩一起享受车裂、齐登极乐吧! 唐律关于贩卖人口倒是有好几种规定:如果是把良家子强行贩卖去为奴为婢, 那会判处绞刑;可如果是诱骗拐卖的,罪行会降等处理。而如果只是把人卖去当妻子、当儿孙之类的,那就更轻了,只需要徒三年。 也就是关起来干三年苦力活就好了。 就这样的量刑着实不算太重, 毕竟要是赶巧碰上大赦之类的, 他们马上就可以各回各家去了。 正是因为量刑这么轻,所以这些人才会铤而走险, 决定趁着冬至大集弄几个妇人小孩换钱花。 干成了, 歇三年;搞砸了,牢里蹲三年。两个结果对他们来说都没差! 何况集市人那么多, 走丢几个人压根不会有人发现。 至于县衙的那些个不良人?这些家伙从前也就是些游手好闲的闲汉, 平时懒懒散散,上头没命令绝对不会干活。 也是巧了,这批人贩子刚送了批“货物”去别处,已经许久没踏足蓝田县。他们的“同行”也不会好心地提醒说现在的蓝田县变了样,所以他们竟是大摇大摆地过来准备干票大的。 这人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抱走人家一个小女孩,被抱着剑到处巡逻的萧戡逮个正着。 谁能想到这个穿得格外骚包的家伙会是蓝田县的不良帅啊! 其他人见同伙被抓, 还是心存侥幸,觉得可能是那同伙自己倒霉。既然折了一个人, 他们就更得快些下手了,赶紧找机会干票大的就跑! 于是他们都没跑, 当晚齐聚在某个老地方讨论接下来的作案计划。 白天他们观察过了,蓝田县的不良人是勤快那么一点,不过这些家伙衣着十分显眼,想避开还挺容易的。 来都来了,哪能空手而归? 就在这些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次要几个“大货”几个“小货”以及把人往哪儿卖的时候,萧戡领着人连夜把他们给逮回县衙。 幸好蓝田县衙的领导班子关系都不错,处理起县务来也快,基本是来多少人判多少人,不存在虚占着牢房的情况。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判了刑的。 这次一次性逮了个还没判刑的人贩子团伙,为了防止他们在牢里串供,三娘让人把他们分散在好几个不同的牢房里头。 要不是年初李隆基刚大赦天下,把牢里的犯人给一键清空了,蓝田县的大牢还真塞不下这么多人! 人是抓了,怎么判定还是个问题。 都说捉奸抓双、拿贼拿赃,除了最开始抓的那个人贩子算是人赃并获以外,剩下的那些家伙都还没来得及在蓝田县犯案。等他们回过味来要是死不认账,县衙这边也没法拿他们怎么样。 好在那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家伙已经招供了一部分,至少已经说出他经手的“货物”卖去哪儿了。 萧戡道:“人先关着,我带人去把这些被卖的人弄回来。” 三娘道:“好,你小心点儿,不要横冲直撞,必要时看看那边有没有熟人可以帮忙。” 三娘做事那可是贯彻“出门靠朋友”原则的,要不然她来到蓝田县后也不会费那么大功夫和同僚们打好关系。 见萧戡一脸不以为然,三娘又跟他分析了可能遇到的意外,光是他自己的话当然可以自保,可他的目的是带回被卖的女人和孩子,那就不能只顾着逞英雄了,须得一击必中,否则对方狗急跳墙可能伤害她们。 别人讲这么多,萧戡是不耐烦听的,三娘讲他就直点头,认真表示自己知道了。若是新昌公主在这儿,怕是又该生闷气了:自己生的孩子怎地就那么听别人的话?! 事实上便是新昌公主不在蓝田县,也还是被萧戡气着了—— 因为不良人还要负责盯着冬至大集,所以萧戡没带他们去办这次外差,而是匆匆回公主府点了批人,招呼都没来得打又匆匆走了。 等新昌公主得知此事,他儿子都已经出城了。 新昌公主和次子萧复埋怨:“你看看你哥,冬至不回家也就算了,回来也不多待会!” 萧复年纪不大,为人却很老成,得知他哥点了哪些人出门以后给亲娘分析道:“大哥应该有要紧事要办,喊走的都是稳重可靠的人。您不是总想大哥能找份正经差使吗?” 新昌公主听后心里好受多了。 萧复道:“您若是想念大哥,可以去蓝田县置办个别业,得空了过去住几天,也让大哥陪您吃吃饭说说话。” 新昌公主哼道:“我会想那臭小子?” 说是这么说,新昌公主却还是认真考虑起儿子的建议来。 三娘并不知道长安城中发生的这些事。 以前萧戡经常过来蹭饭,现在萧戡突然一走她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过冬至这几天她手头上事情不少,也就是只是吃饭时会感慨一下。 萧戡那边还没回来,这伙人贩子只能逐个击破,能问出多少是多少。能干这行的,嘴大多都挺硬,也不怵进衙门。 你抓了我,我不承认,你压根拿我没办法;可我要是承认了,把以前干的事抖露出来了,那我可能要被判绞刑。你说我能承认吗? 崔县令就住在县衙的后衙,这几天虽然在休假,却也还是时不时到前衙看几眼。 见三娘拿着卷宗在那里琢磨,崔县令劝道:“从前的事怕是追究不了了,你也莫太劳心,该歇息还是得歇息。” 三娘道:“我每天都吃好喝好,夜里也睡得很香,这不是闲着没事瞎琢磨。” 崔县令知道年轻人都有用不完的劲,听三娘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狄平、狄安两小孩过来了,你一句老师我一句老师地喊,时而给三娘倒茶,时而给三娘拿点心,整个县衙都被他们弄得热闹起来了。 三娘被他们这么一闹腾,也没心思逐句分析卷宗上的内容,起身对他们说道:“走,我们去牢里看看。” 对人贩子“严刑拷打”这种事,也就刚抓到人三娘脾气上来了才会那么干,要是对后头那些人都有样学样就不太好交待了。 她自己还好,绝对不会徇私枉法、屈打成招。可这事儿要是成了惯例,焉知以后会不会出现一些滥用私刑的人? 官府不能放过坏人,也不能冤枉好人,否则迟早会失信于百姓。有些东西想失去很容易,想重新树立起来可就太难了! 狄平兄妹俩没到过牢房,兴致勃勃地跟着去了,结果才进去就被那臭烘烘的味道包围了,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慢了几分。 犯人吃喝拉撒都在牢房解决,还天天被拉去干苦力活弄得浑身汗臭,散发出来的味道可不就格外令人难以接受吗? 事实上县里多抓点人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一些最苦最累的活就不用征调百姓去干的,这段时间都是这些囚犯被撵去参加劳动改造。 这会儿已经定罪的囚犯都已经被拉去服苦役了,只剩下那群人贩子团伙分散在各个牢房里。 目前倒是还算老实。 三娘带着两个学生看了一圈,赫然发现鼻青脸肿的人贩子不止一个,看起来个个都鼻青脸肿。 “怎么回事?”三娘忍不住问引路的狱卒,“你们也严刑拷打了?” “没有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出手!” 提到这事儿,狱卒话可就多了,眉飞色舞地和三娘分享起这几天牢里发生的事来。 原来那几个人贩子里头有个人说漏了嘴,说起他们以前干过的一桩丰功伟绩,说是本来自己不想骗的,结果那女人太笨了,他们只好连女人带孩子一起笑纳了。 结果同牢房里有个人听着听着就暴怒了,这伙人拐卖的不就是他几年前丢了的媳妇和儿子吗! 其他犯人一听,这家伙居然是人贩子,顿时都帮那个人一起上去围殴。 对于牢房里这种互殴,狱卒一般是不管的,只要不闹出人命、不吵着狱卒睡觉,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 第二天那些犯人一宣传,大家都知道这伙新入狱的犯人是人贩子了。人贩子可太可恨了,他们在外面辛辛苦苦打拼(犯罪)养家,结果家被偷了,这让人怎么能接受?! 谁家没媳妇,谁家没孩子,自己现在要服苦役,回不了家,要是家里的妻子儿女被这些可恨的人贩子拐走卖掉了怎么办?! 再加上其他囚犯每天都要干活,这些人贩子却因为还没判定而舒舒服服地待在牢房里,囚犯们当然看他们不顺眼。 这不,大家每天放工回牢,都要殴打殴打这几个人贩子,一天三顿加宵夜从不断绝。 三娘:“……” 一时都认不出哪个是自己殴打过的呢! 三娘让狱卒把那个妻儿被拐卖的苦主喊出来讲讲具体情况。 这人犯罪归犯罪,他妻儿是无辜的,真要被拐走了还是得看看能不能找回来的。 谁知道她们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 第93章 三娘的两个学生中, 狄平性格沉静,很耐得住性子,平时跟在三娘身边经常拿着小本本做笔记, 偶尔郑莹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觉得这家伙迟早会抢她的活干。 狄安性格跳脱多了,跟着三娘提审完犯人就开始痛斥人贩子的可恨之处。 像刚才那个人就是因为妻儿被拐卖后变卖祖产到处寻人, 结果人没找着,家也没了,很快成了官府最头疼的那类人:无家可归、没事可做,且还身强体壮。 这种人吧, 心里头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 有人一牵头他们就能去干坏事。 当初张九龄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就是在商量怎么解决这些无产流民可能带来的治安问题。现在这个问题依然挺要命, 全塞军队里朝廷养不起, 塞边境让将领自己养又怕养出问题来。 刚才那个犯人就是个典型例子,本来家里有点田地, 日子虽然不算富裕, 却也过得去。后来连那点地都没了,他就只能跟着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日子,混着混着就把自己混进牢里去了。 劝人向善不容易,但人要变坏可太简单了。 三娘目前在蓝田县所做的事都还只是在摸底,所以牢里这些人的情况她也想了解了解。 刑罚的存在不是单纯为了惩罚和泄愤,更重要的是要震慑住那些潜在的犯罪分子, 敲打他们不要越过那条线。要是起不到这个作用,抓再多犯人也无济于事, 治安该变坏还是会继续变坏! 三娘正忙碌着,就听绕梁过来说家里来人了, 是王维过来了。 三娘听后马上把手头的卷宗收拾好,回家去招待自己的老师。 见了人,王维就笑着说道:“你怎地连冬至都待在县衙里头?” 三娘道:“有许多事是我牵的头,能守着还是守着的好。”事情都已经安排下去了,真正需要她出面的事其实不多,三娘也是记挂着人贩子的案子而已。 既然王维来了,三娘便给他介绍了狄平和狄安,说是她在蓝田县收的两个学生。 得知王维是三娘的老师,狄安麻溜喊人:“师祖!” 王维:? 这活泼的劲头倒是和三娘小时候挺像。 王维浅笑道:“我只是教了阿晗弹琴作画之类,算不得正经老师。” 三娘道:“弹琴作画怎么就不正经了!” 既然王维来了,三娘便拿了个张婆婆雕好的印章送给王维。 印纽是座很有王维山水画风格的山,光从那把皴笔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雕工就看得出张婆婆的水平有多高。 王维只看这印纽,心中已生出几分喜爱来。再看印文,写的竟是“坐看云起时”,乃是他暂居终南别业时所写的诗。 “我找人刻的闲章,老师你不喜欢也没关系。” 三娘说着又给王维说起张婆婆的情况,丈夫教给他的手艺兴许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了,所以她准备时不时过去委托张婆婆雕些闲章送人。要是可以的话,以后她还打算给张婆婆物色几个品行和悟性都不错的学生。 这样好的技艺,若是失传了就太可惜了。 年轻人学成以后也不愁没生意。 别的不说,至少文人这个市场就蛮大的嘛! 王维耐心听着三娘说话,心底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别人到了地方上都是琢磨着怎么找关系升迁,她却是真的想在这位置上干点事,这一点着实不容易。 王维道:“这手艺确实很不错,合该有人继承下去。” 得了王维的肯定,三娘自是高兴不已。 王维冬至这几天都住在辋川庄那边,今天也是听人说起冬至大集的热闹才过来看看,顺便瞧瞧三娘在忙什么。 他问三娘要不要去辋川庄走走。 三娘道:“老师您都来了,我肯定是要去的。”眼看狄安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三娘便帮她们问王维能不能多带几个人。 王维自然没意见。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辋川庄出发。 王维出去的时候只带了两个仆从,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了这么大一群人,着实让别业里的仆人都惊了一下。不过王维性情淡漠,平时不喜底下的人多说话,众人也没有多嘴。 只有个王家老仆上前向王维禀报:“裴郎君来了。” 王维笑道:“倒是巧了。”他转头对三娘说,“你上回不是说想见裴兄吗?这次他正巧在。” 这裴郎君说的是裴迪,早些年在张九龄幕府干过活,如今在终南山读书备考。 说是备考,其实和隐居差不多,他和王维志趣相投,都属于常年在仕途边缘试探的那种人。想不想当官?偶尔也是会想的,世上哪有那么多不想当官的读书人。但是一想到当官难免要干许多违心事,他们又觉得隐居挺好。 王维与他一见如故,时不时在终南山中携手赋诗,关系十分亲近。 三娘有次读了他们和的诗,便和王维说想见见这位裴秀才。 王维说裴迪行踪不定,有机会再让她们见个面相互认识认识。 这次便是机会来了。 三娘提着酒进门,一眼瞧见了站起来迎接他们的陌生男子。 裴迪年纪比王维小一些,长相与气质自然是清俊出尘,一看便不是俗世凡人。 三娘是个自来熟,不必王维介绍便和裴迪聊了起来,末了还说既然王维与他相交莫逆,她便该喊声师叔了。 王维:“……” 裴迪:“……” 裴迪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对王维道:“你这学生可一点都不像你。” 都是相熟的人,王维也就不辩解什么“只是教弹琴”了。 几人坐下喝酒,郑莹属于一杯倒的那种,便没厚着脸皮往前凑,负责领着狄安她们在别业里玩耍。 酒过三巡,三娘便和裴迪埋怨道:“你和老师感情可真好,老师来辋川庄这边小住,你听到消息就过来看他了。我有一好友同样在终南山这一带隐居,我到蓝田县这么久都没见着他人。” 裴迪听后笑问:“你说的这个好友可是姓李?” 三娘惊疑地看向裴迪。 一看三娘那表情,裴迪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微微笑道:“你若是想他来见你,我可以帮你代为转告。” 终南山非常大,几乎对长安城形成半包围状态,所以想在里头找人其实是挺不容易的。不过如果是长居终南山,总归还是会有那么几个熟人。 隐士也是需要社交的嘛。 三娘没想到自己随口埋怨一句,还能埋怨到共同的熟人面前。她说道:“还是不用了,他想来自然会来,他不想来的话,来了也不会快活的。” 裴迪道:“难怪你们能当朋友,这话听着便很有道性。” 道家最讲究的就是顺其自然、无为而为。 已是入冬了,周围其实也没什么好景致,狄平他们在外头玩耍够了便回来吃茶暖暖身子。 冬日里头没什么好消遣,几人随意地围坐在炉边喝酒聊天等吃饭。 结果快到吃饭的点,又有人来报说萧戡找过来了。 三娘微讶,接着便惊喜地起身迎了出去。 方才外面又下了场小雪,萧戡一路骑行而来,头上肩上都对着些碎雪。三娘走上前见着了,顺手帮他拍了拍,询问道:“这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萧戡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亲自去办的,哪有办不好的道理!” “人都找回来了?”三娘忙追问。 “差不多。”萧戡道,“人都找到了,带上小孩走得慢,我就留了人负责护送,自己先回来了。” 他是爱刺激的性格,人已经弄出来了,他就懒得跟着大队伍慢慢走了。这次跟他出去办事的都是公主府中颇可靠的老人了,负责护送批女人小孩回来还是可以的。 三娘听萧戡这么说也放下心来,点着头道:“那就好,先进来喝杯酒暖和暖和,正好一会就吃饭了。” 萧戡把马交给仆从与她一起往里走。 屋内,王维与裴迪坐在火炉边借着半掩的窗户看着外头的少年与少女。 裴迪说道:“这两小孩莫不是要走到一块?” 刚才他们都看见三娘随意地帮萧戡拂去身上的雪花,那份亲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王维道:“这种事谁能说得准,顺其自然就是了。” 王维自己并不是重情欲的人,并不热衷于男女之事。他自己三十多岁便丧了妻,至今都没有再娶,所以对于婚姻什么的他觉得不必太执着。 遇到适合的就成亲,没遇到也没事。 裴迪听王维这么说也觉得挺有道理。 郭家有那么多长辈在,这种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来操心,他们还是不要乱插嘴为好。 两人正闲聊着,三娘已经领着萧戡进来了,说是今晚蹭饭的人又多了一个。 王维笑道:“你在集市上买了那么多肉菜,再多十个八个人都不算什么。” 三娘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实际上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早就让绕梁派人去厨下多做几个菜给大伙下酒了。 一行人蹭吃蹭喝完,三娘也没急着回县城,而是带着两学生在辋川一带赏雪,教他们临景赋诗。 既然都已经收了拜师礼,当然得好好教点东西。 写诗作文那可是读书人的基本功! 辋川这边有这么好的山和水,不多安排几篇命题作文着实可惜了! 裴迪与王维也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身后散步消食,只偶尔走近听三娘如何教学生写诗。 若是换成旁的十几岁小娃娃收徒,他们兴许会觉得对方狂妄自大,可这种事出现在三娘身上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人家可是五六岁就能在御前写应制诗的小神童! 第94章 王维的辋川别业在辋口, 临近辋水,与裴迪的山居可以浮舟往来。 远山近岭皆是修竹,据传景龙年间气候不好, 蓝田县大旱,竹子因为开花结实没了一大批,如今三十余年过去, 这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又长得漫山遍野都是了。 竹子这东西很少开花,而且一开花就会枯死一大片,许多人往往会把这种情况视为不祥的征兆。 事实上有时候也确实是年景不好竹子才会大面积开花,它们兴许判断出自己可能熬不过灾年, 所以倾尽所有孕育出竹实散落在地面, 静待风调雨顺的良机到来。 三娘早便了解过这些事,边在辋水河岸信步徐行边给狄安她们细讲。 竹子平时其实也不是不开花, 只是开得比较分散, 而且周期非常长,没个二三十年可能见不着。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得亏它是神兽, 寿命长得很,要不然估摸着一辈子都吃不上几顿饱饭。 裴迪和王维也跟着两小孩听,听着听着裴迪就笑了,转头对王维说道:“当了少府就是不一样,不仅要操心百姓能不能吃饱,连凤凰能不能吃饱都叫她一并操心了。” 萧戡同样缀在三娘边上听, 边听还边往不远处的竹岭看,明明是那么矮的山头, 明明是到处都能见到的竹子,不知怎地忽然就不一样了。 他总感觉那竹梢上不仅堆有积雪, 还站着只凤凰。 那凤凰身披彩羽,有四五尺那么高,瞧着又威武又漂亮,可惜吧,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该饿还是得饿,等了好几十年也没等到它爱吃的竹实! 沿着条小道往前走出一段路,便是欹湖。冬日里头到处都是雪白一片,见不着半个人影,也只有他们这些裹得足够厚实的人才有闲心跑来湖边赏景。 考虑到狄平、狄安还小,三娘也没有走太远,带着他们在欹湖边上转悠了一圈便回去了。 夜里便分了男女,直接宿在王维别业里头。 早上天还没亮,三娘就起了,洗漱过后她准备锻炼锻炼,结果瞧见了同样起得很早的萧戡。 两人在开阔处嘿嗬嘿嗬地练起拳脚功夫来。 狄平、狄安兄妹俩起来见了,马上也跟过去凑热闹。 裴迪和王维起得也早,坐在亭子里围着火炉看他们热热闹闹地晨起锻炼。 也不知是不是跟着三娘多了,连先天有些不足的狄平身体都壮实了许多。搁在以前冬天他是出不了门的,如今出来玩了一天还是这么精神奕奕! 饭也蹭过了,景也赏过了,三娘吃过朝食后便领着几个小的向王维辞行,说是要回去处理县里的事。 王维笑着给她酌了杯刚温好的米酒,说道:“我就不留你了,喝杯酒暖暖身子便回去吧。” 三娘并不推辞,接过酒一口饮尽,和王维说好下次再来这边蹭饭。 王维道:“应门的是认得你的,便是我不在你也只管来。” 三娘点头。 她五岁就认得王维了,有需要她肯定不会和王维客气。 回县城后,三娘先把两小孩送回狄县尉家,省得他们亲娘卢氏担心。 卢氏瞧见两小孩身体越发康健了,大冬天出门回来脸上还白里透红的,一点冻着的样子都没有,心里自然只有高兴的份。 三娘一走,两小孩一左一右偎着卢氏就是好一通嘘寒问暖,和卢氏说起自己从三娘那听来的竹子开花的事。 竹子开花结实尚且会耗空自己,人要怀胎十月生下孩子就更不容易了,他们必定会听从三娘的教导好好孝顺母亲! 卢氏听后更加欣慰,做了许多好吃的,让两小孩送去县衙给三娘吃。冬至这么大的节日,三娘都没回家,身边没个长辈照拂,她年长三娘许多岁,可得多看顾一二。 等忙活完了,卢氏才想起狄县尉也去了县衙,便让下人多备了一个食盒,跟着一并送去。 三娘虽没回家,却也给家里去了信,说起冬至大集以及抓到伙人贩子的事,告诉他们自己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郭家祖父年纪渐渐大了,年轻时时常走南闯北,落下不少病根,如今精神渐渐不如往日,没那么爱出去蹭酒喝了。 冬至见不着孙女,他心里有些不痛快,便和妻子商量说要去蓝田县住,三娘一个人在外头,怕她被人欺负了去,也怕她遇着难题没人可以商量。 夫妻俩琢磨了一宿,把事情定了下来,翌日便和三娘母亲王氏说了。 王氏何尝不想女儿,只是家里一大摊子事,老的老,小的小,她平时也走不开。听二老说要去蓝田县那边住,王氏二话不说应了下来。 二老在那边挺好的,她平时也好去见女儿。 二老搬家不是小事,先是给三娘去了封信,接着便是里里外外地收拾。 家里的事有王氏忙里忙外,郭家祖父便撒手不管了,只顾着出去和老朋友们话别:我要去蓝田县跟我孙女住了,以后便不能一起喝酒了。 若是寻常人说自己跟着孙女住,不免会引起议论:你儿子都没啦?怎么要跟着你孙女跑? 不过郭家祖父这些年最爱得瑟的便是他这个孙女,他能干出这种事来一点都不叫人意外。 大家都是听个乐呵,倒是钟绍京听后若有所思。 蓝田县,屋宅价钱可比长安便宜多了。 总在长安和这些老朋友喝酒也没什么意思。 蓝田县离得近,信当日就送到了。三娘得知她祖父要过来,那肯定是很开心的,马上叫人把屋子收拾出来。 三娘本来就更常待在书房那边,平时看书写信太晚一般都懒得回去,正好把主屋腾给二老住。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一应仆从二老都会从家里带过来。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她祖父可是有多年地方经验的致仕刺史,遇到什么问题她可以向祖父请教。 比较巧的是,她邻居也要搬家了,听说是有人花了大价钱买他家宅子,他们决定换个大的。 就是可惜不能继续和三娘当邻居了。 三娘有些纳闷,却也不好追问到底是谁买的,只得安心干自己的活去。 这段时间郑莹和绕梁她们分散在集市各处搜集了不少具有蓝田特色的冬令货物,一方面是给自己家采购年货,一方面也是了解蓝田县各方面的情况。 三娘把她们留在身边可不是为了让她们伺候人的,而是像云锦一样都能发挥所长。 从八月授官到冬至大集,转眼就已经是三个多月过去,三娘也算是把蓝田县摸了个底,接下来就该给底下的人都安排点活干了。 冬至假期过后,崔县令就宣布好消息,他们的《蓝田县志》可以动工了,只要他们针对蓝田县境内的人物和风物进行记录就不算“私撰国史”。 这可是项大工程,崔县令召集县中擅长文辞的读书人都来参与《蓝田县志》的修撰,自己的幕僚自然也都没闲着。 蓝田县但凡是识字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不识字的人也晓得县中要有大事发生了。 蓝田县那些乡绅富户更是坐不住了,他们有钱有田产,就差点名声了。要是能趁这个机会博个好名声,自己孩子也好出头! 陆续有人通过各种关系旁敲侧推、明询暗问:县里需要修桥吗?县里需要铺路吗? 事实上蓝田县最不缺的就是桥和路。 这可是入京的必经之路啊! 就连王维别业所在的辋川一带,那也是有山路直连“名利路”的,水陆交通可以说是比任何地方都要便捷。 所以蓝田县内已经不能光靠单纯的修桥铺路来提升名望了,得跟着县衙的安排走! 崔县令等人一下子变成了大忙人。 由于三娘是修县志的提议者,所以崔县令对她的提议接受度还是很高的,她不仅是总体把关人之一,还负责修纂妇女相关事迹。 别的内容她当然也能修,但是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部分了! 三娘一开始便打算把这部分好好修,以后其他县若是想要效仿蓝田县修县志,兴许也要重视这部分内容。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三娘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把《蓝田县志》当样板修的目的来的! 既然阶段性目标初步达成,三娘便去找崔县令商量自己琢磨的另一件事:县中有许多男丁服兵役去了,他们的妻子独自在家抚育儿女,必然有许多苦难。 她准备把这类“兵嫂”记录在案,现在县城展开扫盲教育,帮助她们更好地教导儿女。同时也给她们提供一个相互交流的地方,这样她们可以为彼此答疑解惑,一起解决男人不在家时遇到的种种问题。 咱县里的男丁在外抛头颅洒热血地保家卫国,县里怎么能不关心他们的家眷? 若是县城的兵嫂们都能读书算数了,可以从中择些品行、学问都不错的负责本里孩童的启蒙工作,这样她们也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改善家中老小的生活。 等到农闲时期,还可以组织人手到底下的村子普及这方面的工作。 到时候不仅县里的小孩个个都能识字算数,连底下也是村村都有兵嫂可以当夫子,何愁蓝田县的文教工作提升不上去! 崔县令听着总觉得这计划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 不过崔县令是文化人,他读过不少怨妇诗,知道不少诗中的怨妇都是在怀念远方的征夫。 人一旦寂寞久了,难免会生出些怨心来,倒不如给她们找点事干。只是想给这些十几二十的村妇启蒙何其困难!谁愿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便是男子也不是人人都适合读书的。 三娘道:“若是实在学不来识字算术的,可以跟着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将来等她们丈夫回来了她们说不定还要生儿育女,倘若总闷在家里闷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何况等她们学成了,还能让她们带里学或者村学的孩子们勤加锻炼,不管日后是科考还是从军,总得有副好体魄不是吗?这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考虑啊!” 崔县令听着觉得挺有道理。 他和三娘共事数月,已经熟知三娘的性情。既然三娘提了出来,那心中必然已经有了章程。 三娘真要能把事情办成了,政绩同样算他这个县令的一份,何乐而不为? 崔县令道:“那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若是有商贾愿意出资相助你也不必推拒,到时候与我说一声就成了。” 三娘笑着应下。 她最近还真接触了一个商贾,不是旁人,正是她们常去吃饭的妙香楼背后老板王宝珠。 王宝珠她爹是长安巨贾王元宝,她是王元宝的最小的女儿,王元宝对她爱若珍宝,竟是不顾避讳把自己名字中的“宝”字给了她。 做生意时也爱带着她。 王宝珠自己同样很争气,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把妙香楼经营得极好。 最近王宝珠准备在蓝田县开妙香楼分店,已经向三娘抛出过橄榄枝。 第95章 三娘向来热情好客, 有人想和自己交朋友她自然不会拒绝。 她与王宝珠见了两面,对对方印象挺不错,敲定具体方案后头一个便与王宝珠说了。 王宝珠当场表示自己要把妙香楼选址旁边那几处宅院也买下来, 捐赠给三娘拿来筹办这个女子学堂。 王家常年资助各方读书人,图的就是广撒网多捞鱼,在县城中买几处宅子根本不算事。王宝珠也听说了蓝田县要修县志的事, 自然也想跟着蹭个好名声。 须知读书人是最爱惜自己笔墨的,你好吃好喝地把他们供起来,他们也就嘴上感谢你几句,要想他们特意把你写进诗文里是不可能的。 能出现在他们诗里的, 怎么都得是焦炼师、丹丘子那样公认的名士, 再不济也得是个参军录事之类的,商贾的话他们可都嫌弃得很, 生怕自己身上沾上铜臭味。 她们王家有钱, 但也仅限于有钱了。 前些年朝廷没钱了可是没少拿长安富户开刀,她们行事得低调低调再低调, 否则说不准下一个就轮到她们家了。 要是花点钱能结个善缘, 倒是一点都不亏。 三娘很快便把新学堂的名字拟了出来,叫采薇学堂。 这名字取自《诗经》中的《采薇》一篇,乃是那句著名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出处。 这诗讲的就是征夫戍守边关、对抗外敌时对家乡的思念之情, 三娘准备以此奠定这个女子学堂的基调。 这是为征夫家眷而设的学堂,旁人想挪作他用就不容易了。她本身就是边将的女儿, 为这些人争取些好处一点问题都没有! 夫子们都是现成的,卢氏她们随着丈夫来赴任, 如今丈夫忙忙碌碌,她们倒是没什么事干,可以过来充当学堂先生。 自家孩子也不必担心,考虑到这些兵嫂们都是有孩子的,所以采薇学堂还有附属的子弟启蒙学堂。到时候当娘的在上课,孩子们也在上课,母亲和孩子可以共同进步。 因为三娘自己还是县尉,所以她把采薇学堂山长的位置交给了卢氏。 不得不说卢氏在女眷中的人缘还是很好的,崔县令他们的家眷都被卢氏游说过来干活。 这天狄县尉回到家的时候,就瞧见他妻子正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是在列采薇学堂的夫子名单。 山长后面跟着的就是卢氏自己的名字。 听到丈夫走过来的动静,卢氏也没停笔,还是认真细致地写完最后一个名字才把笔放下。 她伸手摩挲着第一排墨迹初干的字迹,转头笑着和丈夫感慨道:“感觉我都许久没写过自己的名字了。” 人在闺中的时候,名字还有长辈以及相熟的好友喊一喊,嫁了人仿佛就没了自己的姓名,她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阿娘,唯独不再是自己。 一开始卢氏常去三娘家待着,兴许还存着点让丈夫多关心关心她们母子三人的想法,后来渐渐就真的越来越喜欢与三娘她们待在一起。 狄县尉对卢氏的决定也很支持,点着头说道:“你这个山长肯定也能在县志里记上一笔,说不定占的篇幅比我大得多。” 狄县尉本来只是开个玩笑,结果卢氏听后却有了紧迫感,决定这就再好好备个课,省得到时候闹了笑话。 三娘是看重她才让她当山长,要是把事情搞砸了,她怎么好意思见人? 狄县尉:“……” 又是感觉老婆被人抢走的一天。 入了腊月,天气冷得大家都不出门,事情也就少了。 对县衙来说最大的一桩事就是判决那伙人贩子,因为公主府的人解救出上一批被他们卖掉的妇人孩子,所以这次证据非常充分。 他们受不了蓝田大牢一天几顿打的生活,自己陆续也招了不少,其中有个习惯记账的家伙更是帮了大忙,让萧戡又带着不良人前去解救了几批人。 这些被卖的妇人孩子命运不一,有的运气好些,被卖给人当妻子;还有些年纪还小,不记事,被卖去当“干儿子”“干女儿”,其实也是买卖双方逃避罪责的一种方式,把人卖去当孩子只需要徒三年,要是卖为奴仆那可是要判绞刑的! 有个被卖的少女遇到的买家是个丧良心的,见她不听话便非打即骂,后来知晓她是个不能生育的“石女”,竟还逼她到船上做最低贱的暗娼,嫖资一付,船帘一放,谁都能上船乐一乐。那少女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直接跳进水里,人没了。 不审不知道,一审才发现这伙人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这是毁了多少家庭啊。 这还是他们供出来的,没供出来的说不定更多。 三娘写卷宗的时候都是义愤填膺的。 由于这伙人的性质极其严重,其中好几个都值得判个绞刑,所以崔县令得把情况上报给朝廷才能正式判决。 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定,天下刑狱凡是需要判处死刑的都得经过朝廷复核才能执行。 这样一来地方官审判时就得好好考虑了:哪怕你是铁面无私的大好官,判案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治下出现这样的重大案情难道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所以一般情况下,能不捅到外面去,地方官都会遮掩下来,这是古来皆通的道理。 这次不一样,这次这伙人贩子是流窜作案,自己本不是蓝田县人,过去的受害者也大多不是蓝田县人。于是这桩案子对蓝田县几个县官来说那绝对是只有功劳、没有过错! 崔县令趁着年底考核的机会把这桩大案报了上去,虽然卖得远的那些受害者没来得及去找回来(且不一定能找回来),但案情已经十分清晰了,证据也十分充分,剩下的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相应地区接回被拐卖的妇人孩子就成。 大唐涉及死刑的案件一般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负责复核,情况严重的还要拿到中书门下以及尚书九卿面前讨论一轮。 三娘一路忙碌到除夕,才终于有空回长安过年。过年有许多亲朋好友要往来,所以二老准备年后与她一同到蓝田县来,她正好回去接上二老一起。 “瘦了。”王氏见到女儿,拉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不由得说出天下当娘的都爱说的一句话。只要儿女离家久了,在亲娘眼里总是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总还是在身边看着才放心。 三娘道:“没有,上回我看人给小孩子称重,叫人给我也称了称,我还重了一些呢!” 王氏自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你的个头还在长,便是重了些肯定也是瘦了。” 三娘说不过王氏,只得乖乖接受自家亲娘爱的投喂。 事实上比起很多任地在江南、岭南诸地的外官,她能留在京畿着实是因为关系实在太硬,考得又着实好。 但凡她运气差些,说不准就得像她祖父当年那样在南方各地辗转半辈子了,哪能像现在这样逢年过节还能回家看看? 趁着元日七天假,三娘把长安的亲朋好友拜访了个遍。 贺知章近来精神好了许多,又开始呼朋唤友喝酒了。 得知《蓝田县志》是三娘提议修的,贺知章也有些意动,让三娘得空给他拟个具体章程来,等他归乡后也好让乡人修一本。 这地方志修好了好处可不少,往后有新官员来赴任后先看一看,不能说对当地了若指掌,至少也比两眼抓瞎强。 三娘关心地问道:“您要回会稽去吗?” 贺知章笑道:“总是要回去的,我不回去的话,怕是要忘记故里是什么模样了。趁着我还能走动回会稽多看几眼,等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也能与故去的亲人们说说乡里的变化。” 三娘道:“我舍不得您走,圣人肯定也舍不得您走。” 李隆基过了五十岁以后,平时越发爱和贺知章高寿的人说说话。 尤其是贺知章,他是真正的多朝老臣,性格又有趣,说话又好听,提到旁人永远都只是夸,从不说人半句不好,李隆基觉得多和他多聊聊天颇有些延年益寿的奇效。 这不,贺知章都八十几岁了,李隆基还让他继续在秘书省挂职。 贺知章倒是无所谓,反正又不需要他点卯上值,他兴致来了就过去逛一圈,没兴致就呼朋唤友快快活活喝酒。 光看他这个岁数,御史都懒得弹劾他。 听了三娘的话,贺知章笑呵呵地回道:“我也舍不得长安,舍不得你们和其他酒友,所以你也不急着把县志的章程给我,得空再弄就成了。” 三娘拜访完贺知章,又去见她另一个儿时遛弯伙伴钟绍京。 开口就问钟绍京是不是也会回江西老家去。 钟绍京道:“你如今在蓝田县,守着蓝田关,我们想走不都得从你眼皮底下经过?你多看着点,就知道我回不回了。” 甭管是去贺知章老家所在的江南东道还是去他老家所在的江南西道,想出京基本都是从蓝田县走。 倒不是别的路走不通,只是这条道走的人更多,驿站接待起人来更周到而已。 钟绍京说话就是这样,他知道你想问什么,就是不跟你直说,就是要让你着急。 三娘跟钟绍京唉声叹气了一会,和他说起贺知章可能要回会稽的事。 贺知章嘴上说一时半会不会回去,可他的岁数摆在那儿,李隆基再喜欢他也不好留他干到九十岁。等贺知章真正从秘书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估摸着就真的要走了。 钟绍京见她蔫头耷脑的,难得地宽慰了几句:“既然他想修县志,那你便好好拟个章程给他,到时候他心里有这么个念想,说不定能多活几年与你写写信。” 三娘闻言便问:“那您要么?您要不要也让家乡修个赣县县志什么的?” 钟绍京本没什么兴趣,不过想到自己也是许多年没归乡了。 真要能修上一本也是好的,要不然旁人问起来他什么都记不得。 于是钟绍京点点头道:“那你便给我也写一份好了,我让人送回去看看他们要不要修。” 三娘还去见了李腾空。 李腾空问她蓝田县那边适不适合修道。她已经到了快及笄的年龄,倘若继续留在家里难免会面临婚嫁话题,所以她想寻个清静之所潜心修行。 三娘想到自己在辋川看到的好景致,推荐她去那边静修。 这样她们得空时也能见个面,凑一起喝喝茶或者喝喝酒。 就像王维与裴迪那样,裴迪在终南山中隐居,王维在辋川口隐居,两人时常泛舟去寻对方同游。兴致来了,于舟中弹琴对饮也是常有的事。 那多快活啊! 李腾空很有些意动。 李腾空送三娘出门的时候撞上了李林甫。 李林甫瞧见了三娘,笑着问她:“你们蓝田县年前出了桩大案?” 三娘如实答道:“都是阿戡他们的功劳。” 李林甫笑了笑,又说道:“那个县志的想法也不错,你多用心些,修得好的话可以让各地都试着修一修。” 对于这种不需要自己动手、又能让自己脸上增光的大工程,李林甫是颇为喜欢的,他自己就曾主持过《开元六典》的修纂工作。 当然,在此之前张说和张九龄他们已经挂过名了,不过最后《开元六典》是在他李林甫任宰相期间修完的,那自然是由他献给李隆基。 李隆基也很喜欢这些只需要署个名就能流传千古的好事,《开元六典》名义上就是李隆基御撰。 将来后人提起这本《开元六典》,要么只提李隆基,要么只提他李林甫,至于真正负责修纂工作的家伙那肯定是无人知晓的。 就像提到大明宫,人人都知晓它是太宗皇帝命人建的,谁会记得是哪个工匠砌的墙、哪个工匠搭的梁? 第96章 三娘走后, 李腾空就和她爹商量去蓝田县清修的事。如今的大唐最不缺的就是道观,她想修行多的是地方能修行,所以并不担心到了那边不好找落脚点。 李林甫:“……” 虽然已经有了这个女儿可能出家当女冠的认知, 可真到了这一天还是有点发愁。没想到郭家三娘来这一趟,竟还把他女儿哄去蓝田县了。 仔细想想,这也是好事一桩, 好歹有熟悉的朋友在那儿照应着。 李林甫道:“我先派人去打点好,你总得把晦日过了再去。” 李腾空点头。 李林甫喜欢权势也喜欢享受,每天只要睁开眼就是在琢磨怎么揽权和享乐,很难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个万事不过心的女儿来的。 也就碰上那郭家三娘时才鲜活一些。 李林甫很快便派人去辋川一带物色适合自家女儿修行的道观。 天宝二年的正月, 没下什么雪, 一直都是天清气朗的好天气。 三娘把该拜访的亲朋好友都拜访了一遍,并将自己请张婆婆雕的闲章送到每个人手里。 闲章这种东西就是写诗作画后随意盖着玩的, 不算特别正式, 不过每一枚的图样三娘都画得格外用心,是以李白他们拿到以后都觉得挺喜欢。 年初六李白被李隆基召到兴庆宫喝酒, 李白还把三娘送他的印章拿出来显摆了一番, 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李白这人就是这样,旁人对他好,他就对人掏心掏肺,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哪怕对方是皇帝也不例外。 偏李隆基还真就吃他这一套。 天底下守规矩的人可太多了,偶尔出个不守规矩的他便觉得格外新鲜。 就连读着李白对外吹嘘的“归来入咸阳, 谈笑皆王公”“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 李隆基都觉得特别有意思。这样赤诚而热烈的一个人,放在身边总是很开心的, 从前便没有人敢拿着什么东西到他面前来说“这是天下独一份的,连你这个当皇帝的都没有”。 李隆基拿过李白那枚“独家闲章”瞧了瞧,发现确实别致得很,印纽雕的是座崔巍高山与忽隐忽现的盘山栈道,取的是李白那首《蜀道难》中的“青泥何盘盘”之意。小小的印纽竟能把青泥栈道展现得这般细致,着实十分难得! 要不是它实在精巧至极,李白也不至于到了御前都拿出来得瑟。 而印文是三娘所写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遍地都是书法名家的盛唐,三娘这手字当然称不上冠绝一时,可她从小受贺知章、钟绍京、颜真卿等人的熏陶,写出来的字瞧着就是叫人觉得特别顺眼。 李隆基也觉得顺眼。 只是听李白说什么“专门为我做的”,李隆基心里又有些不得劲:好歹他也是看着这小孩长大的,从前可没少给赏赐,怎地这家伙送李白印章不送他? 正巧这时候李林甫来求见,李隆基便问他有没有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宝贝。 李林甫当然没有,不过他见他女儿摆弄过,便如实说了。 这小姑娘一点都没把他当宰相,登门那是从不带礼的,从小只和他女儿往来。要不是偶尔出入时撞上了,估摸着都不会寻他说话! 李隆基听后心里是有点满意的,当皇帝的哪个喜欢底下的官员沆瀣一气?要是人人都走宰相门路去了,他这个皇帝就危险了。 李隆基笑道:“这么说来不独我没有,你这个当国相的也没有。” 李林甫道:“臣岂止是没有,臣女还和臣说要去蓝田县那边清修,当真是连女儿都被她拐跑了。” 李隆基见李林甫脸色发苦,哈哈笑道:“可惜她不是个小子,不然也算是一桩良缘。” 李林甫道:“臣也这么觉得,这要是个小子,怕不是早就被人抢去当女婿了。” 既然聊到了三娘,李林甫便顺势和李隆基说起蓝田县那桩案子以及《蓝田县志》的事。 别人去当县尉都是去熬资历的,三娘这倒好,不到半年就闹出这样多的动静,连萧戡那小子都跟着他长进了。 萧戡算起来是李隆基的外孙,李林甫夸起他来不吝溢美之词。 李林甫还是很懂得揣摩李隆基心思的,专拣李隆基爱听的说。 这么聊了小半天,李隆基果然十分开怀。 到处都喜气洋洋地探亲访友,东宫却有些沉寂。 年前李俨的婚事因为武惠妃之死耽搁了,入冬后太子李瑛又一病不起,婚期便一直没再定下来。年后太医对太子李瑛的病情束手无策,建议让皇孙成个亲看能不能冲冲喜。 一般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太子妃忍着悲伤筹备李俨的婚事,要是太子李瑛真没了,那李俨接下来三年都不能成婚了,还不如赶早把人迎进门,省得越拖越久。 总得为以后做打算。 皇家婚事基本不用本人操心,李俨只需要出个人就好。他在太子病榻前侍疾数月,人看起来有些消瘦,得知婚期后便越发安静了。 他正月十六就成亲。 三娘是从李俅那儿得知这个日子的,不免和李俅说道:“到时候不是休沐日,怕是回不来了,你帮我多喝两杯。” 说着她还将为他们兄弟俩雕的闲章一并给了李俅,这是每个亲朋好友人手一份的新年礼物,绝对不会漏了任何一个! 她的假期只剩一天,李俨她怕是不能见了。她和李俅还好,都还没开始谈婚论嫁,不用特意避嫌,李俨却是马上要大婚了,这段时间总得避忌一些。哪个新嫁娘愿意听到自己未婚夫婚前与别的未婚小娘子私下见面? 三娘不会仗着自己和李俨从小一起长大就什么都不考虑。 有句老话说得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李俅也没让三娘去见见李俨,只嬉皮笑脸地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昧下我哥那份的。” 三娘听后也笑了。 又让李俅多宽慰李俨一些。 生死这种事谁都说不准的,如今李俨也要成亲了,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李俅点头。 三娘在长安多待了一天,初七傍晚吃过饭后便出城去了。 不出意外又在灞桥那儿见到了萧戡,这次他没有蹲在那儿吃胡饼,见到三娘便麻溜上马招呼三娘快走。 仿佛有狗在背后撵他似的。 三娘奇道:“你怎地走得这么急?” 萧戡跟三娘大吐苦水,说起他过年这段时间的遭遇。 先是长辈让他演绎一下自己如何捉拿人贩子。 接着又让弟弟萧复说说都读了什么书,开始讲些“你看看你弟弟你再看看你自己”之类的屁话。 这几天登门的亲戚多了,见他长得越发高大英武,一个两个都问他婚配了没,还说自家女儿长得贼拉好看、表哥表妹亲上加亲之类的,纷纷要他赶早挑一个娶了。偏偏他娘也不拦着,笑吟吟地看人拉他当女婿。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三娘乐道:“人家要给你牵红线,又不是吃了你,你用得着落荒而逃吗?” 萧戡道:“我可是要浪迹天涯的游侠儿,娶妻生子做什么?这牵红线的说法挺在理的,有了家室还真跟被绑了根绳子似的,上哪都不自在。” 三娘听得直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萧戡得意洋洋:“对吧,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边说边往蓝田县方向骑行,想趁着天还没黑赶回蓝田县。 狄县尉他们离家远,元正七天假不够归家的,所以这几日县中都是他们在坐镇。 三娘一回来,卢氏就找了过来,说是正月是不是要开始展开招生宣传了。她们手头已经拿到蓝田县这批“兵嫂”的名单,除了那些个有办法逃避兵役的乡绅富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男丁在服劳役和兵役。 县中的劳役都是离得近的,比如在驿站跑腿之类的,平时好歹还能回家,兵役就真的是离家千里万里了。 越是了解这些情况,卢氏便越觉得采薇学堂的创办是极有意义的,至少表明朝廷不是常年让男丁到战场上送死,朝廷对于这些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还是很关心的,会好好对待他们留在家中的妻儿。 三娘道:“有姐姐你们坐镇,想必所有人都愿意来。” 别看县令、县尉在别处不算什么大官,在县中百姓看来那也算是蓝田县一片天了。如今这些官夫人亲自坐镇采薇学堂教她们识字算数,有多少人不想来呢? 事情也如三娘预料的那样,消息由里长传达到本里以后,名册上有名字的人基本都报名了。 还有些人来旁敲侧击,想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和自家孩子的名字也登记上前。这可是像县学一样由县中财政以及商贾资助来维持的学堂,兵嫂们去上课是不必花钱的,谁不想去! 只是采薇学堂从一开始便敲定了招生群体,一时半会是不可能面向所有人的,所以这些看到不要钱想来碰碰运气的人都被劝回了。 有些东西大家都没有,自己心里头便不会有念想。结果忽地有一部分有了,那剩下那些没有的人便开始焦虑起来了。 尤其是自家妯娌间平时是最爱较劲的,平时自家男人在身边,对方男人不在,难免就觉得自己底气更足些。虽不至于欺负对方,心底却也觉得自己胜了一筹。 可现在人家要去识字了,还是官夫人亲自教的! 人家以后认了字,学了算术,还结识了官夫人,说不定管家的事就落到对方头上了。 而且不仅人家识字,人家儿子女儿也能早早上学堂,那差距可就不仅是一星半点了!不说别人了,就说自己要想给儿子娶媳妇,是挑大字不识的,还是挑能识字算数的? 一时间满城人心浮动。 甚至有妇人半夜醒来看着自家睡得像猪一样沉的丈夫,都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这家伙怎么就没被选去从军? 第97章 正月十六, 皇孙大婚,宾客如云,太子李瑛终于再次在人前露脸, 只是脸上的憔悴便是傅粉三斤也掩盖不住,应当是强打着精神接受长子长媳的拜见。 因为情况实在太特殊,所以东宫上下并没有太铺张, 李俨这位新郎脸上也没有少年郎成婚时应有的喜悦。不过他一贯沉稳得很,小小年纪便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性情,是以也没人觉得不对。 李俅这个当弟弟的倒是帮李俨挡了不少酒,好叫李俨能醒着去洞房, 争取能尽早为东宫生下个长孙来。 三娘已经回到任上了, 自是不能回去向李俨贺喜的,但她送李俨的印章便有祝他们新婚夫妻俩百年好合的寓意, 也算是把新婚贺礼送到了。 采薇学堂也在这天正式开始对生员开放。 除了识字算术这些基础课程以外, 三娘还准备请云锦、康丽娘乃至于张婆婆她们来给她们教些技艺,哪怕不是人人都能学有所成, 至少也让她们能多几个选择。 只是这些事一时半会急不来, 先把基础打好再说。 须知许多手艺人讲究传承,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把自己的本事外传,便是外传了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天分能学,所以安排这类专业技艺相关的课程得再三斟酌,既能让生员学到点有用的东西,又不能轻易涉及别人不愿外传的东西。 只要有人愿意学, 三娘还可以想办法邀些外援来授课! 比如发展一个雕版印刷产业链。 蓝田县人比起外头的人多了个优势,那就是许多人都是玩过刻刀的。 手艺这东西只要练习得足够勤, 往往能做到一通百通,既然有过雕玉的经验, 雕字版和画版当然也不在话下。 大唐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士农工商的界限已经不复最初那般鲜明。 这会儿工商两类人虽还是有诸多限制,相对唐初而言灵活了许多,至少工匠不再是必须随时接受官府征调,而是可以纳钱免役。 这样就涌现了一大批拥有“自由身”的手艺人,他们相当于雇佣工,有活就接活,没钱还是照常生活,而不是直接入了官府让干什么就只能干什么的匠籍。 尤其是长安城这样的繁华都会,对于手艺人的需求那更是旺盛至极,这让许多人即便脱离了田产也有能靠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 雕版印刷这一块的人才缺口是非常大的,即使已经由朝廷大力发展了将近十年,流通在市面上的印刷书籍还是供不应求,远不能替代手抄本的存在。 三娘觉得这个产业大有可为! 她是亲自跟进过雕版印刷过程的,实在不行还能托李俅请一批东宫老雕版师父过来教学,所以想在蓝田县构建雕版印刷产业链完全不成问题!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奠定人才基础。 三娘不知道自己能在蓝田县这边干多久,反正先循序渐进地进行扫盲教育就是了。想要搞雕版印刷,你总得识字吧! 既然钦天监那边给李俨选的吉日是正月十六,三娘觉得这一定是个好日子,便麻溜地让采薇学堂正式展开迎新工作。 不少人陆续带着孩子来报名。 有些小孩子实在还太小的,便只能等下一批了。 卢氏第一天便与其他县官家眷一起对第一批生员进行初步筛选,本身就学识不错的拉拢过来看能不能留着当夫子,接着再按照有无基础进行分班教学。 小孩子也按照年龄和基础深浅粗略分好了初、中、上三舍。 一通忙活下来,天色竟都暗了下来。 三娘带着狄平、狄安来陪她们吃饭,一方面是要了解生员们的情况,另一方面则是要了解卢氏她们工作上有没有什么难处。 卢氏虽忙了一天,却觉得心中分外充盈。 她们也并不觉得自己从前在虚度光阴,只是如今儿女都长大了,不像儿时那么依赖她们了,她们也应当有点自己的事情做,若是仍像以前那样心里眼里只有丈夫孩子,丈夫和儿女指不定还会嫌她们烦。 正好如今有这么一桩事能让她们凑在一起忙碌起来,她们岂会觉得有难处。 卢氏笑道:“才第一天,哪能有什么不好办的事。” 狄安悄然看了眼自己母亲,只觉卢氏脸上的笑容比从前更多了,也更真切了。她也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都能学到很多新东西,且还是高高兴兴地学。 她们能遇到老师可真是太好了! 三娘听到采薇学堂这边一切顺利,心里也开怀得很,举起杯朝卢氏她们敬了一杯酒,还和她们感慨道:“今儿不愧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办起事来果然顺遂得很。” 有人不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追问道:“吉日是怎么个说法?” 三娘便将李俨成亲的事说与众人听。 众人这才想起她与东宫那些个郡王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方面的消息自然比旁人灵通些。 意识到三娘与东宫关系匪浅,有些本来只想走个过场就退出的人心思又活络起来:既然都参与了,那还是坚持下去好了,反正这边做起事来都是有商有量的,不是特别累人。 倘若将来眼前这位郭少府当真能飞黄腾达,她们却肯定会后悔现在选择半路退出! 便是郭少府没能飞黄腾达,至少她们也凭借自己从小学来的本事在《蓝田县志》上留了个名,而不是只作为丈夫的妻子在上头记个姓氏。 酒酣饭足,各自归家。 夜色已深,有更夫行走在街头一下接一下地敲起了梆子,口里喊着“河干草脆,小心火烛”“天冷夜长,防火防盗”之类的警语。 刚过了上元节,许多人还沉浸在昨日的热闹中,入夜也静不下心来安歇,是以许多人家都还点着灯。 三娘与郑莹等人沿着街道往回走,一路上有说有笑,连吹面而来的风都不觉得冻人了。 翌日,三娘处理了一天正月这段时间堆积下来的事务,便听有人来报说家中来了客人,乃是许久没消息的李泌。 三娘没想到李泌会过来,收拾好案上的公文便回去了。 到家一看却发现萧戡也在,两个人正在庭院中比剑。 三娘还是头一次看李泌使剑。 瞧他剑法纯熟,和萧戡打得有来有回,不似新学者,三娘顿觉自己不够关心朋友,竟是不知晓李泌剑法也这般了得。 看得她都都点手痒了,对萧戡说道:“你比够了就换我来。” 萧戡正在兴头上来着,听三娘这么说立刻接话:“你先等着,我一时半会是不会输的!” 结果李泌趁着他分心和三娘说话一下子挑掉了他手里的剑。 三娘看得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挤兑萧戡:“这下我不用等了。” 萧戡不服气地道:“不算,这哪能算数,都是你和我说话我才分了神。” 三娘道:“不管你因为什么分神,反正剑被人打掉了就是输了。哪有游侠儿能丢掉自己的剑!” 这时绕梁已经帮三娘把剑取出来,三娘拿过自己的剑对李泌说道:“你不用让着我,我们点到为止地比划比划就好,比完正好吃饭去。” 李泌点头。 两人便在庭院中相互拆起招来。 李泌常年习道,使起剑来很有些以柔克刚的道家之风。 三娘摸索了半天也没摸索出破他剑法的关窍,最后索性喊了停手、把剑一收,哼唧着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用膳去吧!” 萧戡可算逮着机会嘲笑回来了:“你再打下去也会输的。” 三娘道:“阿泌比我年长六七岁,我输了有什么稀奇的。我又不像你,总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就天下第一。” 她骑马练剑可都是为了强身健体以及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又不是想争强斗勇。输赢根本不重要! 几人分席坐定,三娘便好奇地追问李泌:“你这些年是躲在终南山里头练剑吗?” 李泌道:“小时候便学了,这几年闲暇时也会练练。” 山中的日子是很平静的,他每日无非是读书修行,空闲时间自然不少。 三娘又问:“你这次下山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李泌笑道:“受人之邀要去华山一趟,经过蓝田县时想起有人说你跟他讲你隐居终南山的朋友不来看你,所以趁着时辰还早来一趟。” 三娘:“……” 看来终南山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竟真叫裴迪把话传到李泌耳里了。 长安洛阳一带的终南山、华山以及嵩山都是隐居爱好者的常驻地,李泌在华山那边有朋友也不稀奇。 三娘说道:“我当时是和裴先生开玩笑的。你就算十年八年不来见我,我们的情谊也不会变!” 旁边的萧戡闻言露出酸倒牙的怪表情。 三娘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作乱。 三人也确实没有生疏,边吃吃喝喝边叙旧,饭后还小酌了几杯。 等到天色擦黑,萧戡便很熟练地邀李泌去他家住一宿再出发去华山。 三娘这边住着的大多是女孩儿,男客是不好多留的。经由李俅上次提醒以后萧戡就很有这个意识了! 李泌没有拒绝,在萧戡家借住一晚,翌日一早便出发前往华山。 李泌前脚才走,二老的搬家队伍便到了。 他们还在城门口碰了面,所以郭家祖父见到三娘时还询问:“李家那后生是来找你的吗?我记得他好像在终南山里隐居?” 三娘没想到两边还能碰上,点着头答道:“他要去华山那边,顺道来蓝田县看看我们。” 见三娘神色如此,不见半分紧张和遮掩,二老便知那李家后生在她心里也是光明坦荡的好友关系。 明明孙女身边不缺适龄未婚人选,她怎么就一点动心的迹象都没有? 愁人哟! 第98章 关于身边长辈们或多或少的操心, 三娘是不晓得的,二老搬过来了,她高兴得很。 即便人一天天长大, 心里头总还是期望回到家能见到亲近的家人,尤其是像三娘这种从小家中和睦的,离家久了难免生出诸多思念来。 不想翌日一早, 隔壁也陆续有仆从来来往往地往里搬东西。 三娘本也没在意,结果出门时撞见个熟悉的管事,讶道:“您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管事竟是越国公府上的,三娘去寻钟绍京的次数多, 一眼便认了出来。 管事没想到能叫三娘撞上, 笑呵呵地说道:“国公爷没与您说吗?这宅院是国公爷年前盘下的,一直在修整, 如今总算差不多可以搬进来。” 三娘睁圆了眼。 她去拜年的时候钟绍京都没讲过这事儿, 只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听她说舍不得贺知章也舍不得他。 没想到隔壁居然是钟绍京买下的! 这人居然!偷偷买她隔壁的宅子! 哪怕已经认识钟绍京这么多年,三娘还是觉得他老人家的性情着实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管事清点完搬过来的东西, 赶回长安向钟绍京复命。 顺道说起被三娘撞见的事。 钟绍京哼道:“知道了就知道了, 又没打算瞒着。” 哪怕是搬去蓝田县,钟绍京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肯定得让人把宅院收拾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才过去。 既然已经准备停妥,钟绍京便让人去跟贺知章这个老朋友讲了一声,说自己去蓝田县小住一段时间,往后喝酒不必喊他了。 事实上钟绍京和贺知章那些朋友也不太处得来(主要是他说话爱带刺), 这些年渐渐地已经不去赴宴了,如今也只是跟贺知章道个别罢了。 这才得知钟绍京早就把宅子买好了的贺知章:“……” 不是, 你不声不响的,搬去蓝田县做什么? 长安城已经没有你在意的人了吗! 贺知章也知道钟绍京鲜少遇上聊得来的晚辈, 倒也没有拦着,只说等得了空要做过钟绍京新宅作客。 钟绍京其实也在东宫挂着个官职,不过他向来是不必上值的,想去哪便去哪。 去蓝田县的路修得不错,一点都不颠簸,钟绍京下午就到了。 郭家祖父知晓搬来的是钟绍京,第一时间便过去拜访。 钟绍京说话虽然不好听,可是待三娘是真的好,送的那些名家真迹他这个当祖父的都送不起。 郭家祖父不觉得钟绍京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这般优待他孙女。 这是三娘自己结下的缘分, 只不过三娘自己事情多,他这个当祖父的当然得帮着走动走动。 钟绍京见了郭家祖父,也没说什么带刺的话。 听郭家祖父说三娘去年冬至已经开始酿酒了,两个好酒的老头儿便一起去看三娘酿酒的地方。 米酒这东西看似简单,实际上七八月就要开始准备,大雪那日开始摊晒米饭,到冬至天气愈发冷了,便可以下缸酿酒。 三娘来的时候正是八月,被人赠了些好酒药,这才生出亲自酿酒的想法。她不是爱说大话的人,要是自己没把握,去岁也不会与李白他们说今年要送他们酒。 三娘回到家,就知晓两小老头儿在酿酒那院子里看东看西瞧了半天,现在都还没出来呢。 她刚寻过去,就听钟绍京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开口就问:“你怎么才弄这么一点,开春怕是榨不出几坛。” 三娘道:“我又不是要卖酒,能酿出来就不错。酒不在多,好喝就行!” 钟绍京道:“我看也未必好喝。” 三娘:“……” 好气哦。 好端端的一位国公,为什么长了嘴巴! 别听钟绍京说得挺嫌弃,末了他又来了句“榨出酒来先给我尝尝,不好喝就别给旁人送了”。 三娘能说什么,三娘只能随他去了。 多了几位长辈在身边,三娘每日下衙都更开心了。她还把郑莹和两个学生介绍给郭家二老认识,平时她们三个经常跟着三娘,到家里来也是常有的事,还是得相互认识认识的。 郭家二老早就知晓她收了学生,见两小孩只比三娘小两三岁,却心悦诚服地缀在三娘后头当小尾巴,自是很为自家孙女骄傲。 过了晦日,萧戡才知晓新昌公主也在辋川那边弄了个别业,还招呼他逢上假期便过去住上几日。 萧戡忍不住和三娘嘀咕:“她怎地跑辋川去了?难不成是听你老师说辋川那边风光好?” 三娘道:“你娘应该是想多见见你。” 萧戡道:“我有什么好见的,过去十几年不是天天都见。” 三娘和他分辨起来:“就是因为以前天天都能见着,如今见不着了当然会想念你。你要是平时得空了便回家一趟,你娘也不至于琢磨着到蓝田县置产。” 萧戡的情况和她不一样,她有正经官职在身上,等闲不能离开自己任地。 萧戡可是想去哪便去哪,他是能时常回长安走动的。 可惜萧戡压根没有这么细致的想法,一脸敬谢不敏地说:“回家又没什么意思。” 三娘不再劝他。 说萧戡不体恤新昌公主,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执意离家,走上这条许多人并不看好的路。 过去很多次母亲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她都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只是母亲偏爱她,不忍把她拘在家中,一直没把“不如别考了”“不如别去吧”之类的话说出口,她便装作不知母亲心中的忧虑与不舍。 说到底,她们都是仗着母亲的偏爱而已! 除了新昌公主的别业落成,李腾空也搬来了,三娘便择了个休沐日过去见自己的好友。 李林甫为她修整了一个环境清幽的道观,背山临水,松竹繁茂,还是冬天景致便很不错了,想来待到春暖花开时节应该更宜居。 观中还有几个原本就在的女冠,俱是品行端正、潜心向道之辈,断没有淫祠野庙那些腌臜事。 李林甫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又花钱把整个观都翻修了一遍,李腾空搬过来自然没人会为难她,住的院子也是单独的,不管是清静修行还是招待朋友都很相宜。 三娘与李腾空坐下论道半天,感觉整个人都空明了许多。 末了她还一点都不见外地捞过李腾空的琴给她弹了几曲。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李腾空素来都喜欢清静,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个话多到永远说不完的朋友。 话讲够了,她还能给你弹琴。 所谓的一个人堪比千军万马,说的可能就是三娘这种人了。 三娘则觉得是自己让李腾空来蓝田县的,怎么都得多陪陪来投奔自己的好朋友。 听到李腾空让她走,她还很有些意犹未尽,坚持不懈地对李腾空说道:“你再给我指正指正,一会我准备去看老师在不在。最近我都没空练琴,怕生疏了,得在你这抱抱佛脚。” 虽然弹琴作画只是聊以娱情,可人准备去见老师前总是觉得自己该做点准备的。 李腾空便又凝神听她弹琴,不时点出她的几处错音。 倒也不是三娘不记得琴谱,只是她有时兴致来了可能会随心地改那么一两处,改着改着就把自己改动的部分记进去了。 这就得让能静下心来分辨每个曲调的李腾空来帮她纠正了。 两人随意地消磨了半天,三娘才溜达去王维的别庄看看王维有没有过来。 三娘一走,整个庭院便静了下来。 李腾空在原处坐了许久,才渐渐习惯平时的清静状态。 最爱说话的人和最不爱说话的人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仔细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另一边,三娘去寻王维,得知王维没过来,也没纠结,准备回县城去。 赶巧萧戡也从新昌公主别业中出来了,两人便又一起回。 “我娘刚还问起你,说你怎么不一起过来。”萧戡在三娘面前向来是有什么便讲什么的,从来不藏着掖着。 三娘道:“我与你往来也就罢了,再见你娘就不好了,御史肯定会弹劾我。” 萧戡便不提了。 说到了御史,翌日三娘还真接待了个御史,是要往南边去巡察的王昌龄。 王昌龄已四十多岁了,许是因为如今仕途顺遂,瞧着竟比从前精神气更好些。 当初张九龄罢相,王昌龄心中是很有些愤懑的,与人书信往来时没少抨击此事。 张九龄之所以罢相,明面上的祸首是李林甫,实际上做决定的人还是李隆基。哪怕王昌龄骂的是李林甫,李隆基也会觉得他是在骂自己。 若非太子李瑛从中转圜,他怕是要被贬去岭南吸瘴气了。 这会儿王昌龄也是去岭南,不过是当朝廷使者去的,走到那儿都会被盛情款待,与那些贬谪去岭南的罪官待遇可截然不同。 三娘与王昌龄也算是许多年的朋友了,坐下一同喝了几杯,便托王昌龄到了韶州以后也替自己去祭拜一下张九龄。 许是宦途几次大起大落,张九龄年纪比贺知章他们小二十来岁,却已经去世三年了。 可见劳心者未必就轻松,越是到了高位便越是熬心费血。 提及当初提携过自己的张九龄,王昌龄也是慨然若失,别过三娘便启程往南而去。 第99章 蓝田一地, 素来是南商喜爱货物周转之地,开春以后车马麇集、商船蚁聚,处处都是说不尽的热闹。 比起不便远行的寒冬, 天气暖和起来了,事情也多了,三娘便把绕梁和郑莹安排出去负责建立县城治安班底。 不良人大抵都是些不受管教、曾有恶迹的小吏, 若不是萧戡这个不良帅压得住他们,寻常县尉来了是很难如臂使指般差遣他们的。再加上文化水平的参差,很多事务还是需要些人手来办的。 三娘便跟崔县令要了批免役名额。 按照大唐律例,各家各户都要按丁口比例出人服役, 其中最轻松的徭役就是来县衙干活。 只要家中有人在县衙里谋了个稳定差使, 就等同于可以免了一丁的役。 且这还是个能接触许多大人物的肥差。 理论上来说,男子二十成丁, 而女子是不算在内的, 不必参与县中的徭役安排。只不过三娘本就是女子,要批女吏给自己打下手也很正常。 人家一个女孩儿, 天天只跟群臭男人打交道算什么事。 崔县令大方地允许了, 只是令三娘务必选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断不能叫人拿住话柄。 很多事不是不能特事特办,可你既然做了特殊的那一个,就得考虑到旁人有可能盯着你攀咬。 所以你得比旁人更小心几分。 崔县令也是把三娘当自家晚辈看待,才忍不住多叮咛了几句。 三娘谢道:“我会谨慎选人的。” 名额到手,三娘便给郑莹分了一个。她家中没有旁的兄弟, 不过族中总有几家是帮衬过她们母女两的,便帮一个上进知礼的族兄免了役, 好叫他能专心读书应试。 那些从前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堂兄弟都懊悔不已,想说她帮着旁支不帮自己, 又怕她在县尉面前告状,只得恨恨地把这事忍下了。 算下来郑莹母亲也算是“兵嫂”之列,她爹一直没有消息,是生是死都不晓得。 郑莹母亲年纪也不算大,才三十多岁,郑莹游说她去采薇学堂读书,她本不愿去,说是许久没与人往来了,怕生。 这也是许多人的想法,都三四十岁了,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读什么书、识什么字? 别说三十岁以上了,便是二十岁以上也觉得晚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识字,还不是一样好好地过日子? 还是三娘给她说,就是因为许久没和人往来了,才要出来走动走动。 眼看郑莹都过了要被县里安排相看的年纪了,当娘的不出来多认识些人,如何知道各家儿郎的品行? 郑莹母亲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当娘的都不帮女儿考虑,谁还能为女儿着想? 须知媒人的嘴是最信不得的,家里有几亩地的就敢说家境殷实,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就敢夸潘安再世,什么都没有的她们便说对方十分老实。 她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知晓这些话里的虚实?可别让媒人给她女儿胡乱说亲。 如今郑莹母亲与别的兵嫂一块上课,渐渐也被采薇学堂的气氛感染了,目前正考虑学完常用字后要不要选修作画。 主要是采薇学堂这边不教太高深的东西,只教些最基础的画法。若是能学成,以后她们能自己画图样,不管是做衣裳还是绣帕子都能自个儿琢磨新鲜样式。 要是学得格外出色,说不准还能留在采薇学堂教授后头的新生员,就像县学那些夫子那样能拿俸禄。 还能与其他人一同住在学堂这边,夜里点了灯一起读书做事,不像在家里那样天一黑就得睡下,省得费灯油钱。 好处多得很! 这谁能不心动? 古时有句话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说的就是当你周围全是那奋发向上、精神焕发的人,你便是那爱胡生乱长的蓬草也会跟着长得直挺挺的。 采薇学堂这第一批生员大多都是自己抢先报的名,自然个个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郑莹母亲待在里头很快便受了影响。 对于母亲的转变,郑莹是最高兴的。 有时郑莹还是忍不住想起教她识文断字的那位县令娘子,想着那位县令娘子若是还在的话,兴许是第一个参与到采薇学堂来的人吧? 以她那样的才学、她那样的品行,合该也像卢氏那样当个学官,凭借自己的学问把名字写进县志里头。 每每想到这一点,郑莹暗自鼻酸之余,又督促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好三娘交待给她的差使。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学堂生员们的学习进展喜人,大多数人已经掌握近百个字,其中包括最常用的数字以及基础常用字。 这些最基础的常用字只要加上不同的偏旁便能有不同的含义,学了一个往后就能连带认出许多字来。 由于郭家人口众多,三娘有相当丰富的带弟弟妹妹识字的经验,开学之初便与卢氏她们整理出适用于初学者的识字教材,是以这个打基础的阶段进行得相当顺利。 生员们学满一个月后,卢氏给她们开了节十分特别的课,为此她还把丈夫书房中珍藏的《说文解字》给搬了出来,给生员们讲解常用的偏旁结构以及它们能给字赋予哪方面的意义。 这些生员之中大多都是没有自己名字的,这一点在寻常百姓家其实无论男女都差不多,想起名只能去求在他们眼里有学问的人帮忙起,自家起的话大抵是叫什么“大牛”“二牛”“大囡”“二囡”“阿珍”“阿宝”之类的。 左右起了也没什么用,何必费那个事? 所以卢氏把字体结构这一节课拿来给她们起名用。 自己挑学过的喜欢的字,再挑喜欢的偏旁部首,看能不能组合出寓意好的字当自己的名字。 哪怕只是用于她们这些同窗之间相互称呼,总也是要起个好名儿的,没见那些文人墨客都给爱自己起字号吗? 按部首把字归类的办法相传是东汉著名学者许慎所创,后世的文字学便是因他那本《说文解字》而兴盛起来的。 当年许慎写这份书稿的时候曾奉命教授宫中内侍读书,以便让这些中官去教授太后身边的宫女们读书识字。 兴许远在东汉年间,便曾有不少宫中女子受这套方法启蒙,生在数百年后的她们在这方面也算是后辈了。 卢氏本就是世家教育熏染出来的,不可谓不博闻强识。 那藏在史书之中的只言片语在她口中说出来,叫众人心里头忽地生出种蓬勃的热情:数百年前的人都识字了,她们哪能落后太多?不仅她们不能落后,她们的儿女也不能落后,该学的都得学起来! 一时间复习旧字的复习旧字、熟悉新部首的熟悉新部首,没一个人是懈怠的,所有人面前的习字沙盘都是写了又推平、推平了又写。 常用的部首学完以后,每个人都给自己起好了名字。 卢氏给每个人分了一套文房四宝,让她们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 这是许多人生平第一次在纸上写字。 在此之前她们舍不得浪费纸,要么是在习字沙盘上写写画画,要么是拿着毛笔蘸了水试着在桌上写字。 如今有了自己的笔墨纸砚,她们也是先在桌案上写了又写,直至觉得自己写出来的字足够整齐了,才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 末了她们相互交换着看彼此的姓名,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从这天起才真正地生活在这个世间。她们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目标,还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许多人却感觉有种奇妙的变化正由内而外地蔓延开。 这可是满含她们对自己的期许的名字。 这些许的变化,一开始许多人是不曾察觉的,便是察觉了也没人会在意,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是无关要紧的事。 一个小小的学堂能改变什么呢? 三娘也不是要旁人在意,教育这东西本来就不是立竿见影的事。 既然已经把采薇学堂交给卢氏,她便专心忙活县志的事,到处走访当地人了解方方面面的细节。 还要跟进上巳节诸事。 三月三便是上巳节,也就是俗称的女儿节,《诗经》中歌咏过上巳风俗,人们会在这天到河边洗沐,趁着盎然春意洗去身上经冬的尘垢。 年轻的男男女女还会相约去河边赏花看景,看对眼时互赠美丽的芍药花以定情。 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本是相当自然之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与条条框框,也不应当只是男女安坐家中等媒人说和。 像《诗经》中的《溱洧》便有这样一句:“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讲的是少男少女手执兰草在河边相遇,女的问:“去看花吗?”男的说:“看过了。”女的问:“能再陪我去看看吗?” 两人便快活地同游。 古人多聪明,人好不好,自己亲自挑拣,女孩子看上了谁也不忸怩,想邀约的时候积极邀约! 三娘准备让人备好成束的兰芷芳草分发给登记在案的未婚男女,举办县中的上巳相看大会。 人好不好,不自己看看怎么知道? 日子是自己过的,具体适不适合还是得看自己的想法! 当然了,看对眼以后该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得有。 七夕和元宵已经成就过好几批佳偶,县中的媒人们如今都积极地张罗这类活动,如今已经不用三娘怎么费心。 倒是钟绍京打趣三娘:“你也快及笄了,要不要也拿束兰草去河滨走一走。” 三娘道:“你们怎地都想我赶早嫁人,嫁了人哪还能这般自在?说不准到时候我想来陪您吃个饭遛个弯都不行了。” 钟绍京想想觉得这话说得挺对,三娘这夫婿可不好挑,差的根本看不上,好的又不一定容她继续做官。 这要是生成男孩儿,可就没那么苦恼了,什么人家的女儿都是能娶的。 钟绍京道:“那等容不得你自在过活的夫婿可不能找,你还小,慢慢挑拣着就是了。” 第100章 三娘虽不可能掺和相看大会, 三月三却还是放了个假,跟着游人们去河滨走了走。 这本就是时人喜爱的好节日,河滨游者甚众, 手执芳草之人在其中只能算少数。三娘一路溜达过去,不少认出她来的摊贩都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还有些人拿出自己做的吃食邀她尝尝。 盛情难却之下, 三娘尝了一肚子的好吃的。她正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见有个熟人迎面而来,竟是许久不见的李俅。 三娘讶道:“你怎么来了?” 李俅道:“来与人谈几门生意。”他年岁渐长,经商的天赋渐渐显露出来, 手底下也养了不少这方面的人才, 东宫的各项营生便交由他打理了。 他自幼失母,在李俨这个兄长的庇佑下长大, 向来与李俨最是亲近, 由他出来办事李俨也放心。 越是长大,越清楚这样可以相互信任的手足情义有多难得。 李俅笑着说道:“办完事见这边热闹得很, 就过来走走, 没想到远远瞧见了你。” 三娘也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聊聊天,再走下去我可要吃撑了。”世上最难推却的就是别人由衷的热情,她可以拒绝许多事,唯独不能拒绝这样的真心实意。 李俅自然不会不答应。 两人寻了处临江的茶寮坐下吃茶,周围都是过来暂歇的游人, 他们也就没聊什么要紧事,只随意地说起彼此的近况。不想才对坐不到一刻钟, 竟有人跌跌撞撞地寻了过来,神色仓皇地附耳给李俅说了什么。 李俅霍然起身, 匆匆对三娘说道:“我先回去了。”他说完正欲离去,临走又忍不住回头和三娘隐晦提了句,“家父……去了……” 三娘听了这话,也是浑身一震。 虽然早就有这个准备,真到了这一天还是不安得很。 李隆基有五十多个儿女,光儿子就二十几个。其实光看出身,太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长,纯粹是因为大皇子身体有残缺,而当年赵丽妃又正得盛宠,所以才由李瑛这位二皇子当了太子。 李瑛病逝了,太子之位会落在谁头上? 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会知道。 何况生死面前,再多的劝慰都是枉然。 三娘只能说道:“节哀。” 李俅点点头,上马疾驰归京。 三娘回了县中,让绕梁做个准备。储君离世也算是大丧,府中上下都得收拾收拾,至少在储君新丧这一个月内不能当了出头鸟。 另一边,李俅回了东宫,东宫上下皆是一片惨淡,连那新嫁进来的长嫂都穿着一身素衣无声啜泣。 这一阵又一阵的哭声既是为了逝去的太子李瑛,也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太子是病逝,她们一时半会确实不会有事,只是谁知道接下来会轮到谁来当太子? 一时间每个人都心生惶然。 李俨见李俅匆匆换了丧服过来,没说什么,安静地指挥底下的人忙里忙外。若非他眼底有着浓浓的青影,身形又近乎形销骨立,旁人见着他这平静的模样怕是都要觉得他不孝了。 李隆基听到东宫传来的噩耗,第一时间召见了李俨。 瞧见李俨形容憔悴枯槁、宛如行尸走肉,李隆基心中颇有触动,招呼他坐近一些,抬手拍着李俨的手背说道:“你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侍疾,为人子能做的事你都做了,莫要伤心过度,你阿娘与你妻子还需要你,你底下的弟弟妹妹也都还小。” 李俨听得眼眶湿润,竟是连句完整的话都答不上来,只能“嗯”地一声哽咽答应。 李隆基让他继续操办太子李瑛的后事。 李俨一走,李隆基倚在御座上良久,才和高力士聊了起来:“你觉得皇孙如何?” 高力士是李隆基的潜邸旧臣,李隆基当了多少年皇帝,他就在李隆基身后站了多少年,帮李隆基办过的事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他也从来不曾去数。 若说世上有谁最了解李隆基的想法,那绝对是高力士无疑了。 听李隆基这么一问,高力士便恭谨答道:“皇孙至纯至孝,连老祖宗都曾降下福旨,自然是极好的。” 他说的乃是当初安禄山的事,安禄山还未被押送入京,皇孙便已知晓其人其貌,还说此人会祸乱长安。大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长安洛阳更是万国来朝的繁华都会,谁敢说大唐会陷入动乱之中? 偏偏当初那个年方七八岁的小孩说得极其详细,叫李隆基生出了“宁杀错,勿放过”的心思。毕竟这么说的人也不独皇孙一个,张九龄他们也总把胡人狼子野心挂在嘴上。 那时候李隆基虽然已经不喜张九龄,却还是因为皇孙那个梦的缘故把话听了进去。 安禄山已经因为自己犯了军法被杀了,皇孙当年的童言稚语旁人自然无从知晓。 也只有常年跟在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会提起。 李隆基听后也想起了当年的事,当年李俨是噙着泪花儿来找他的,说是有要紧事必须跟他说。这也证明了李俨十分信赖他这个祖父,觉得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所以梦见那般荒诞可怕的事以后第一时间便来找他。 李隆基重新闭上眼靠在御座上,不知在思量什么。 朝中上下也都是安分至极,没有人敢在这节骨眼上跳出来当靶子。 不管父子间亲不亲近,中年丧子总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千万别让李隆基在这种时候注意到自己才是正理。 太子李瑛当了将近三十年的太子,与南朝那位有名的昭明太子相差无几,还效仿昭明太子办了《两京文选》。 没想到最后居然连英年早逝这件事都随了前人。 虽然太子李瑛这些年没什么一展才能的机会,不少文人墨客还是纷纷写起了哀悼诗文,纷纷为大唐痛失贤明储君悲伤不已。 一夜之间仿佛满长安都是曾被太子赏识过的读书人。 这段时间李隆基还是歇在兴庆宫那边,鲜少回大明宫去。 杨玉环一直陪在他身边,如今她已陪他走出几次丧失亲近人的伤痛,情分自然和旁人不同。 李隆基看着杨玉环年轻美丽的脸庞,握着她的手说道:“宫中已数年不曾有子嗣出生,你我恐怕也很难有孩子,是我有愧于娘子。” 杨玉环温言笑道:“能得夫君恩宠,玉环已不胜欢喜,再无旁的奢求。” 两人在兴庆宫中多以夫君娘子相称,可李隆基到底是皇帝,杨玉环既然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便不能想太多,平时都是顺着李隆基的意思当多解语花。 李隆基看着她堪称绝世的笑颜,十分动容地把她拥入怀中,说道:“皇孙年初已经娶妻,我打算立皇孙为储君,皇孙为人至孝,日后定然不会为难于你。” 李隆基都这般说了,杨玉环自然回以满面感动。 至于李隆基是不是真的在为她考虑,杨玉环并没有去深究。她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姿态应对李隆基,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父亲早逝,少年时都是依附在官职低微的叔父家中生活,除了李隆基的宠爱之外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左右李隆基的决定。 比起选那些曾称她一声“嫂嫂”或者“弟妹”的人当太子,选皇孙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储君之位空着不是什么好事,太子李瑛葬入皇陵以后,李隆基便正式让李林甫拟旨让皇孙李俨入主东宫。 居然是立皇孙为储君! 李隆基这道诏令让许多本来已经蠢蠢欲动的人一下子都偃旗息鼓了。 李俨接到这道旨意的时候依然很平静。 当初向李隆基哭诉噩梦这一招是他们几个知情人商量出来的,挑的是在祭天之后的日子,从时机到地点都是精心计算好的,他付出的只是自己的眼泪。 当时李泌就给他分析过,假如一切没能改变,李隆基想起这件事时也会对他多几分优待。 那时候李俨没想过真的会用上这份“优待”。 结果年后李泌又悄然让人给他送了信,让他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过李泌给的提议从不会让人为难,只是让他顺从本心,把自己的悲伤尽情宣泄出来就好,哪怕是在李隆基面前失态也不要紧。 直至拿到李隆基册封他为储君的旨意后,李俨才意识到李泌把李隆基的心思拿捏得有多准。 这样的人其实有些可怕。 算下来李泌也才二十出头,很难想象他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李俨恍惚又想起幼年时的事,那时候三娘和李泌都是神童出身,读书比寻常人快得多,时常一起讨论书中内容。他学得慢,有些着急,便在夜里点了灯熬夜苦读,一心想赶上她们。 那时候他还不晓得,世上许多人、许多事是你怎么赶都赶不上的。 此时拿到这道旨意,李俨忍不住想:祖父看中的是不是他的平庸? 兴许正是因为祖父并不喜欢太出色的太子,所以才立了他为储君。 毕竟他未满二十,仍只能算在“中男”之列,天资又极其寻常,比起众多已经成年的皇子,他看起来还是只毫无威胁的幼兽,尚能勾起祖父的舔犊之情。 皇孙李俨被立为储君的事很快便传到蓝田县,三娘听了这个消息总算是放下心来。 李俨是皇长孙,向来得李隆基看重,当储君的可能性本就极高,只是事情只要没落定便可能生变。 如今正式的册封旨意总算是下来了。 比起旁人当太子,当然是好友当储君来得好! 第101章 山中消息到得要晚一些, 李泌知晓皇孙被册封为储君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 那时候太子已经葬入皇陵,李俨也已经入主东宫,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对于这个结果, 李泌虽不能说早有预料,却也不算意外。他坐在竹荫下纳凉,心中推演着未来的事, 却推演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俨性情宽厚,倘若顺利登基,应当是个能听劝的好皇帝才是。 只不过能共患难者,不一定能共富贵。当年李俨年纪还小, 才会把自己那堪称预言的梦境向他们和盘托出, 而他们那时候年纪同样不大,齐齐给李俨出了不少主意。 这次听闻太子病重, 李泌还特地给李俨送过一封信。 将来李俨若是当真能登基为皇, 想起昔日种种会是什么想法? 李泌早已做好潜身远祸的打算,倒也不算太担忧自己的安慰, 只是思及立志走仕途的三娘, 他心中仍不免生出几分忧虑来。 李泌正独坐树下思量,却听门外传来一阵人语声,他侧耳细听,很快分辨出其中一道熟悉而清越的嗓儿:“多谢裴先生领路,我们自己寻阿泌去就好。” 李泌一顿,起身走出竹荫, 看向不远处的柴扉。他闲居山中,只有几个仆从相伴, 此时有人听到叩门,负责应门的老仆已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旁人, 恰好便是方才在他脑海中掠过的几个儿时玩伴。 还有给他们引路的裴迪。 裴迪把人送到了,笑着对李泌说道:“你们几个老朋友叙旧,我便不相扰了。” 李泌谢道:“改日泌再请先生喝酒。” 裴迪朗然笑应:“好!” 说完也不多留,归去与王维弹琴赋诗去了。 李泌起身引三娘几人入内,来的不仅是人在蓝田县的三娘,还有李俨和李俅兄弟俩。 四人当年阴差阳错知晓李俨那场梦的事,这几年哪怕各有各的方向,实际上依然是绑在一起的。 此番三娘便是陪着李俨前来请李泌出山到东宫任个幕僚,算不上什么实职,只为李俨遇事能有个商量。 安禄山虽死,大唐也未必便安宁了,若是眼下的大唐当真一点问题都没有,两京如何会变成让外敌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方? 问题肯定是有的,只是他们从前没能接触到罢了。 如今李俨成了储君,总是要做些事情的,难道真的等到风雨来临了才开始做伞? 李泌听了三人的来意,并没有立刻答复。 他的目光落到李俨身上,李俨眼神清明,没有因为成为储君而神魂意乱,心性在同龄人中算是十分难得的了。 在李隆基底下当储君不容易,当能做事的储君更不容易,即便你的想法是好的、你的意见是对的,李隆基不想听你也没辙。倘若他对你生出了忌惮,你就更是寸步难行了。 李隆基儿孙众多,想换掉你还是很容易的。 所以李俨目前确实还很需要遇事能商量的人,磨子还得驴来拉上许久,远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 李泌在心中衡量过后,笑着说道:“其实殿下不必亲自过来,只要给我送封信,我自然会去的。” 李俨道:“我知道你志在山林,请你来帮我实在令你为难,若是连亲自来一趟的诚意都没有便太不应当了。” 李泌说要收拾一二,过几天再去长安。 两人就此说定。 三娘见他们谈好了,便邀他们在终南山中溜达起来。 正值盛夏,终南山中草木葱郁,不少树上还挂着果子。 三娘兴致勃勃地一路摘过去,最后几人寻了块树荫下的大石头就着潺潺流水围坐野餐,依稀找回了幼时无忧无虑一块玩耍的快活。 只是他们都知晓,从这天起他们都将一脚踏入长安那无形的漩涡中,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随意自在了。 临到分别时,李俅说道:“我也准备在辋川弄个别业,到时候我们每逢休沐便过来松快松快,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人总不能一直像弓弦那样紧绷着,偶尔还是该放松放松。他们都在长安,只三娘在外头,若是能时不时过来放个风,心情应当会愉快许多。 三娘道:“行,你弄一个。只是老师怕是要骂我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到辋川置办别业,弄得老师的隐居之地都不像隐士住的地方了。” 先是新昌公主,然后是李腾空,如今连李俅都要过来,偌大的辋川怕都是要被他们弄得拥挤起来! 王维若是知晓始作俑者是她,一准要找她算账! 李俅道:“他自己也不算隐士,他还当着左补阙来着。难道就许他自己过来偷闲,不许我们过来?” 三娘乐道:“你说得也对。” 三人别过李泌,溜达去裴迪家找王维一起回山外去。 到六月底,采薇学堂便开学满半年了,城中这些兵嫂大多不必下田干活,只是仍需干织布刺绣之类的活儿帮补家用,所以每天并不能把课排得太满。 好在她们的学习劲头都很足,基础好的人已经结束基础的识字课程,开始参加选修的专业技能培训了。 有些课程是大家都想听且该听的,比如三娘特意下帖子邀来擅长儿科、妇科的太医及女医给大伙上课,讲解一些日常生活中时常会碰到的问题,比如孩子被呛到该怎么办之类的。 得知有权威医者来授课,连远在张家村的康丽娘都特意过来旁听。 像康丽娘这样跑来蹭这类医学知识讲座的人不在少数,极大地满足了前来讲课的老师们的虚荣心。哪怕只是讲一些浅显的医理,能有这么多人盼着听对他们而言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这种兼具开放性和实用性的课程是三娘建议卢氏开设的。 要只是道听途说,许多人感触可能不会太深,听了也就听了,我就是不在意,我就是不羡慕也不嫉妒,你能那我怎么办? 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看,这些这么有用的课程你虽然能来旁听,但你们不能像正式生员那样能坐下听,能拿笔把课堂上讲的内容记下来。 感受到差距没有?感受到落差没有?是不是生出了想改变现状的想法? 不得不说,三娘把人心拿捏得挺准,不少人蹭听完讲座后都闷闷不乐好些天。 人家才学了半年,字就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遇上这样好的选修课程,人家永远都占着最好的位置听,她们只能在边上站着人挤人。 以后人家能教儿女念书,儿女嫁娶都压自己一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过了农忙时节,县吏开始忙活今年的征兵工作,结果赫然发现今年城中百姓都十分踊跃。 往年府帖下来后不三催四请是不会到位的,如今竟是没几天就来齐了。 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被家里婆娘撵出门的。 主要是吧,他们孩子也生了,平日里赚得又不多,家中婆娘越看越觉得他们碍眼,就把他们给扫地出门,说他们要是不好好服兵役就别回来了。 他们赶早去军中,她们也能赶早报名啊! 听说这两年朝中两次大捷,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她们送男人出门倒也不会太担心。 迫于婆娘的催促,他们只得第一时间应征。 至于那些还没轮到他们去服兵役的男丁,就只能在家里听妻子埋怨了。 狄安性情古灵精怪,爱叫人到外头的乐事回来分享,这几日便和三娘说了不少关于征兵的趣闻。 别处让人闻而色变的兵役,在蓝田县居然成了香饽饽,谁听了不觉得稀奇! 听说有个懒汉被自家婆娘念叨多了,登时不干了,振振有词地对自家婆娘说:“你看看人家郑家那女娃儿比你小十岁,如今都当上县吏给家里免役了,你怎么不去当?” 气得他婆娘差点把他耳朵给拧掉了,那哀嚎声全里百余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狄安说得眉飞色舞,三娘也听得乐不可支。 等到县中征的兵都到齐了,三娘便领着两个学生去会一会这些新兵蛋子。 郭家养着不少退下来的老兵,那都是上过战场的好手,三娘从小爱跟他们了解军中诸事,对练兵也算有些心得。 不过县吏只负责征兵以及教他们通晓鼓鞞所代表的命令,士兵的日常操练须得等他们正式到了军中才会进行。 三娘真就只是溜达过去瞧一瞧。 结果兵丁一个个垂头丧气。 虽然说接下来可能不会打仗了,可军中的日子终究是不好过的,去的全是那些苦地方,好些年见不着妻子儿女,谁心里能好受? 三娘想到自己远在边关的阿耶,心中也满是怅然。 她知道这些人即便到了军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去了要么干苦活,要么豁出命去拿几个人头,并不像她阿耶是武举出身、走的是将领路线。 三娘沉吟片刻,吩咐狄平、狄安兄妹俩负责安排给新兵送行的事。 眼前她们还没办法改变太多事,但只要蓝田县的基础教育能提上去,以后蓝田县的兵丁个个都能识字会算术,到了军中应当也会有用武之地。 办这个送行会一来是想鼓舞士气,二来也是告诉这些新兵:放心出发吧,县里会优待你们的妻儿!眼下你们吃的苦,都是为了你的孩子们将来不再走你们的旧路! 狄安兄妹俩跟着三娘已经许久了,因为年龄的缘故一直没机会上手做事,闲得狄安都开始天天让人出去打听市井见闻。 如今三娘终于给她们活干了,兄妹俩立刻精神抖擞地应了下来,拍着胸脯保证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第102章 地方事务总是琐碎得很, 三娘却不甚忙碌,主要是她把事情都交待给了适合的人去办。 狄安兄妹俩就把新兵的送行仪式办得极为盛大,弄得新兵们莫名都生出几分使命感来, 兵嫂们更是满面笑容,觉得有这样的丈夫自己也脸上有光。 更重要的是,她们可以带着孩子去采薇学堂报名了! 虽然还不能立刻入学, 但心里总归有了盼头。 到了年底,采薇学堂第一批“兵嫂”生员大多已算是学有所成,在郑莹的奔走下安排在本里的里学中负责孩童启蒙。 对于那些教授学问的里学夫子来说,启蒙确实是件麻烦事, 多个帮手也是好的, 也就没有阻挠县里的安排。 都是在本里做事,邻里之间相互都是认得的, 也没什么避嫌的必要。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么多眼睛盯着看,谁愿意当那颗败坏本里名声的老鼠屎? 还有部分留校的优异生员被三娘带着下乡为《蓝田县志》采风, 记录一些妇女事迹, 包括像张婆婆这样的能工巧匠以及各种各样的神女故事。 神女祠这种东西在大唐是很盛行的,看当年狄仁杰一口气捣毁几千所淫祠野庙就知道了,大唐人格外喜欢找各种名目的人来拜拜。 神话传说虽不可尽信,却也不是全无用处,毕竟其中大多体现的皆是广大百姓的淳朴愿望。只要能读懂其中的诉求,做起事来会事半功倍。 譬如缺水之地常求风调雨顺, 近海之地常求风平浪静,说是迷信, 倒不如说是求个安慰。 初到一地若是毫无头绪,去瞧一瞧什么神佛面前拜的人, 做起事来大抵便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了。 三娘有条不紊地参与着《蓝田县志》的修撰,但凡其他人想要个修县志的章程,她便让郑莹她们誊抄一份托人送过去,一点都不藏私。 由于三娘的朋友实在不少,朝廷陆续收到了各地县衙提出要修县志的折子。既然底下人这般积极主动想要干活,朝廷自然是统统批准了。 却说朝中负责修史的人中有个叫吴兢的,已经七十三岁,仍一心扑在修史大业中。他一生为朝廷著书无数,从梁、陈、齐、周、隋几代的史书,到当代的实录,他都曾经负责主持修纂,而他最有名的著作要数《贞观政要》无疑。 《贞观政要》一书讲述太宗皇帝的为政理念,书成之后立刻被藏于禁中,属于皇帝和皇子们的必读书目。 前段时间李隆基还曾命人把它雕版印刷出来,一下子把吴兢的声誉推到最高点。 吴兢已经七十多岁,精神头却极好,不仅每天吃好睡好,还按时按点去史馆干活。 吴兢有个学生叫张镐,近几年拜在吴兢门下求学,凭借着吴兢弟子的名头时常在长安诸多宴饮场合混吃混喝。他也不求出头,只图喝个尽兴。 这日张镐从别处誊抄了一份县志纲要,特地拿来给吴兢看。 “听闻这是个小女娃写的,她今年才十五岁,却在蓝田县干得有声有色,当真是了不得啊。”张镐边把带来的文稿拿给吴兢看边和吴兢感慨。 吴兢对三娘这位神童出身的当朝才女也有所耳闻,他是修过《则天实录》的人,自是知晓天底下也有许多才学出众的奇女子。 只不过吴兢不曾接触过三娘其人。他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待在史馆中尽自己的修史责任。除去外任为官的几个任期,剩下三十余年他都是伴着史书过活的。 张镐也是知道吴兢这辈子都交付给了修史这桩功在千秋的大事业,所以他一拿到这份已经被传抄开的县志纲要便拿过来给吴兢过目。 三娘从小好读书,禁中藏书几乎都被她读完了,贺知章、钟绍京家中的藏书也都印刻在她脑海中。 是以在提出修《蓝田县志》的时候,她便集各家之所长捣鼓出了这么一份县志纲要,也就是整本县志的骨架。当初她能那么容易说服崔县令尚书朝廷,也是因为她在开口时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谁会拒绝一份不用怎么费心就能拿到手的功劳呢? 三娘跟着贺知章去曾禁中藏书看的时候,也翻阅过吴兢的各种著述,瞧见其中的优点也活学活用地挪了过来。 张镐眼光毒辣,一下子便瞧出了这份纲要的厉害之处。 这东西看似简单,实则要做出来不知得费多少功夫。 这约莫就是所谓的“大繁若简”。 吴兢细细看完自家学生带来的文稿,也忍不住感慨道:“后生可畏啊。” 这样的后生,竟还是个女娃娃! 难怪那越国公钟绍京如今直接搬到蓝田县去住了,光凭这份纲要便能看出她的过人之处。 须知世间许多人都是没主意的,旁人往东他们便往东,旁人往西他们便往西,若是你不给他们个章程,他们便无所适从;你给的章程太难,他们还会望而却步。 《周易》说得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以这女娃娃的状元之才,绝非不能把整份纲要写得花团锦簇、句句雕琢,偏她就是把它写得连只粗识几个大字的胥吏都能看明白,图的就是“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 若是《蓝田县志》修得足够好,那么朝廷极有可能下令让天下郡县照着修。 这正是《周易》中所说的成大德、立大业! 吴兢修了半辈子的史书,自觉这辈子也不算虚度。如今看了这女娃娃的种种做法,才知晓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 “等休沐日,我们也去蓝田县看看。”吴兢说道。 张镐也对蓝田县好奇极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待到吴兢休沐,张镐便早早过来侍奉他前往蓝田县。 入了蓝田县境内,感觉便有些不同了,官道上车马往来不断,俱是要出入长安的商贾。 这倒是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许多人脸上都有着淘到宝贝的欢喜。 张镐半路上陪吴兢停下来歇脚,与同样停驻在路边的商贾聊了聊,才知道他们本是长安商贾,此番特地过来蓝田县采购。 从前他们都不晓得蓝田县有这样多的好东西,且这边对商贾还十分热情,仓库价格公道,货源稳定可靠,考虑到长安寸土寸金的高昂价格,他们都已经相约在蓝田县多租用几个货仓作为中转地。 蓝田县的人才也多,那些能工巧匠参加比赛时展现出来的水平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可惜他们抢不到人,只能抢点好货了。 士农工商之中商排最末,许多人都不乐意与商贾打交道,没想到蓝田县居然有意识地把自己发展成商业要地。 那五花八门的“权威赛事”更是叫张镐啧啧称奇,看看这些商贾花了钱还眉开眼笑,可见他们不是不愿意掏钱,而是旁人没有这种叫他们花了钱还觉得自己捡了便宜大宝贝的本领! 听闻这些事也都是那位郭少府的安排,张镐不得不赞叹她不仅文才了得,还是极其难得的能员干吏,便是让她去当一方太守也绝对不成问题。 张镐把自己打听来的事说给吴兢听。 吴兢更觉这女娃娃不简单。 师徒俩一路走走停停,瞧见路边的农人都要去聊上几句。 一聊才知道不仅商贾开心,百姓们也开心,说起他们那位郭少府时脸上都是由衷的爱戴。 蓝田县如今成了长安城外极其重要的货物运转中心,他们手头的东西能卖更多的钱,还能以成本价买到日常所需的货物,他们能不高兴吗? 若说一开始听闻来了个十几岁的县尉他们还觉得朝廷太儿戏,如今他们只觉得朝廷不愧是朝廷,居然把这样好的少府送到他们蓝田县来! 吴兢师徒俩对视一眼,越发震惊于三娘在蓝田县的民望。 这政绩,这民心,着实了不得啊! 过了午后,吴兢师徒俩才入了县城。 蓝田县不缺钱,城里城外的路都修得极好,道路两旁的商铺和摊贩更是井然有序。 有些摊子甚至无人看守,只用硬纸板写了个价钱在上头,叫客人自己拿菜、自己付钱,足见民风之淳朴。 等看到衣着整齐的不良人时不时巡逻过来,吴兢和张镐便知晓那些摊贩为什么敢大喇喇地留个摊子在那儿了。 人家这边的不良人是真的很尽责。 吴兢领着张镐去拜访三娘。 三娘听了吴兢的自我介绍,一下子知晓他是什么人。对于这种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某件事的能人,三娘是十分钦佩的,当即拿出自己酿的好酒来招待两位长安来客。 吴兢道:“来你们蓝田县走一遭,我老汉感觉自己当初在地方上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三娘说道:“晚辈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天底下有几个地方有蓝田县这样的好条件?若是碰上真正的穷乡僻壤,连路都不通的那种,我恐怕也是无计可施。” 吴兢对三娘的观感更好了,她有能力,还足够谦虚,并没有少年得志的自傲,做起事来反而比谁都脚踏实地。 吴兢道:“许多人便是有这样的好条件,恐怕也不会用心去办事。” 因为自己出身好而纵情享乐的人少吗?因为自己起步高而恃才傲物的人少吗? 世上能成事的人之所以那么少,正是因为人性之中总有那么一点儿好逸恶劳的坏毛病,条件越好反而让他们越是懈怠。 吴兢就着《蓝田县志》的事与三娘聊了许久,临别时对自己的学生张镐说道:“你在长安也没什么事,便过来蓝田县这边跟着修县志吧。” 张镐喏然应是。 三娘眼睛都亮了。 很不错,现在人才都开始自动送上门了,好兆头哇! 第103章 张镐的到来只是刚开始而已, 转眼到了天宝三载,新一年的春闱考完,考出了不少青年俊彦。 其中一个叫岑参的, 也不过是二十出头,他得了进士出身,便受同族叔父之邀到了蓝田县。 他这位同族叔父不是旁人, 正是与李白相交甚欢的岑勋。 岑勋去年年底受三娘邀请过来小住,来了就没让走了,拉着人帮忙修县志以及讲课。 想到自己一不小心痛失自由身,岑勋便把主意打到岑参这个后辈身上, 这新鲜出炉的进士不得拉出来溜溜吗? 正好新科进士有三年守选期, 说明这三年他都没啥事干,除了探亲访友之外都可以来干活! 岑勋成功把岑参拉了过来, 给了三娘极大地启发, 开始给自己的同年们广发英雄帖:最近有啥事干?没啥事干来蓝田县玩啊! 至于来了以后能不能走,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娘没高兴多久, 便知晓贺知章开春终于成功辞官, 自请回老家去。他还跟李隆基申请要修个道观,说是叫千秋观,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得极其妥当。 贺知章走的时候,李隆基挺舍不得,在兴庆宫亲自设宴相送。 等走到蓝田县,贺知章和三娘她们喝了几杯酒。 三娘很是不舍, 一路送贺知章到蓝田关。 这有名的“蓝关”在她眼里都多了几分愁绪。 贺知章性格洒脱,即便到了离别时候仍是朗笑着说道:“不用送了, 等我到了家中便给你们写信。” 三娘只得站在蓝田关下看着贺知章一行人远去。 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还不应知晓别离的滋味,这一刻她却很清楚贺知章这一去再也不会回长安来, 而她兴许也没有机会前往会稽郡看望贺知章。 长安归江南,走水路还是挺快的,贺知章一路走走停停,竟是赶上了故里的春天。可惜他离乡五十多年,昔日邻里大多都已不在人世,只有几个小孩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大,有胆大的还笑嘻嘻地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他看着满目春光,心情出奇地好,诗兴也随之高昂起来了,当场提笔写了两首诗,题为《回乡偶书》。 故乡人民风淳朴,擅诗的人少,贺知章便乘兴把《回乡偶书》誊抄了许多份,给远在长安的友人们寄了过去,让故友们也体会一下自己归乡的感慨。 说起来也是稀奇,他的故里明明在这里,他的故友却大多都在长安。 大抵是因为世上背井离乡的人多不胜数,而长安又是他们最为向往的去处。 三娘收到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时,已经迎来自己在蓝田县度过的第二个夏天了。 读到贺知章写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三娘只觉这果然是贺知章写的诗,分明没什么奇词异句,读来却叫人久久难以忘怀。 三娘二话不说替贺知章把《回乡偶书》投稿给《两京文选》。 如今《两京文选》仍由东宫负责刊出,按李隆基的意思就是“子承父志”。其实《两京文选》本就是由李俨他们建议故太子李瑛弄的,如今倒算是物归原主。 李泌近来在东宫做事,新一期的《两京文选》刊出时他也第一时间拿到了。 他自然也读到了贺知章的新诗。 李俨与他聊起来时,李泌说道:“凭着这两首《回乡偶书》,后世定然会记得贺监。” 李隆基如今也是爱读《两京文选》的人,时不时还因为上头的文章问起作者其人,以至于连李林甫偶尔也会读上几篇文章。 免得接不上李隆基的问话。 比如此时此刻,李隆基就和李林甫聊起了贺知章的新诗。 贺知章都致仕了,李林甫自然只会夸他好。 他也确实觉得贺知章这诗写得挺好,至少连他都能读懂,而且读完后还觉得余韵悠长,可见贺知章写诗确实有一手! 李林甫夸起人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听得李隆基顿觉自己慧眼识人,这么多年一直都待贺知章十分优待。 相比于贺知章的功成身退,李白在长安的处境却并不怎么好。 送走了贺知章,他在长安说得上话的人越发少了,他自恃是天子近臣,和李隆基说话从不避忌,得罪了不少人。 常年在御前伺候的高力士更是把他各种狂妄话都听了进去,对他很是不满,便拿着李白为杨玉环写的《清平调》中的“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说事:你看他把你比作赵飞燕,分明是轻贱你啊! 赵飞燕的下场可不太好,最后被废为庶人并自杀。 人家文人都是夸班婕妤的,哪有夸赵飞燕的?大多可都是骂赵飞燕是祸水! 文章这种东西,解读的角度是很多的。经过高力士这么一分析,杨玉环对李白也生出几分埋怨来,每次李隆基生出想给李白授官的想法,她便想办法拦着。 加上李白为人太过张扬,在前朝也没多少情真意切的朋友。 至于那些宴饮时把酒言欢的酒肉朋友,事到临头又有几个是信得过的? 短暂的风光过去后,李白发现李隆基召见自己的次数越发少了,那些自己曾经自得不已的礼遇,竟是说收回就能收回。 想起自己曾经傲气十足地对待那些来结交自己的人,李白梦醒时经常心悸不已,感觉自己作了场噩梦,宫禁中有过的那些快活好时光宛如过眼烟云,转瞬间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我不属于这里。” 天宝三载的春末,李白突然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他爱交朋友,爱开怀畅饮,当一个地方的人让他觉得无一相知、当一个地方的酒让他觉得难以下咽,他便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 既然天子身边的人他都得罪光了,天子也不再把他当可以欢畅闲谈的友人了,他又何必留在这里惹人生厌?便是他强留于此,也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自己向往中的那类人。 李白再三向李隆基请辞。 李隆基还是很欣赏李白的诗才的,听说他要走后颇为不舍。见李白确实去意已决,他也只能将李白赐金放还,让李白继续去当自由自在的青莲居士。 这一年李白四十四岁,妻子许氏已经离世多年,儿女托付给族亲抚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天宝三载的第一声蝉鸣响起那天,李白去了趟蓝田县,喝了三娘今年新酿出来的杏花酒。 “你就这么走了吗?”三娘忍不住挽留,“要不你留在蓝田县好了。” 李白哈哈笑道:“我都与圣人说要离开长安了,若是待在京畿的话,保不准要被治个欺君之罪。” 这话虽是开玩笑,却也不全是假的,想抓他小辫子的人可不少,他不能在这时候给人递话柄。 既然说了要走,那便走得干脆一些,省得碍了旁人的眼。 三娘见李白去意已决,只得说道:“你写了什么诗文记得给我寄一份,到时候投到《两京文选》去,兴许能多得一顿酒钱呢!” 李白闻言欣然答应。 至此,三娘又送走了一个朋友。 萧戡见三娘心情不佳,便邀她休沐日到辋川那边钓鱼去。 还提前挖了许多蚯蚓。 结果休沐时李泌他们也过来了,纷纷捡了个现成的,在湖边排排坐当起了钓鱼佬。 有这么多老朋友相陪,三娘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一行人凑一起钓上了不少鱼,恰好瞧见裴迪乘舟来寻王维玩耍,三娘便一个劲朝裴迪招手。 等船驶过来了,她们便蹭裴迪的船到王维别业去。 由于她们人数众多,弄得人裴迪本来意境十足的小舟愣是往下沉了沉。 三娘还给裴迪介绍她们都钓上了哪些鱼,并热心地告诉裴迪哪些地方最适合这个季节去垂钓,好叫他和王维闲暇时也能过过钓鱼佬的瘾。 钓鱼本是隐逸者的乐事,可裴迪听三娘这么一说竟感觉平日里风光宜人的河岸突然热闹起来了。 隐逸有隐逸的好,尘世也有尘世的好。 裴迪便领着三娘她们去吵一吵王维的耳朵。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大伙吃鱼都吃得挺欢,唯有萧戡有点儿气闷的。他亲自挖了那么多蚯蚓,这些人倒好,一个两个全都坐享其成,好意思吗! 等他转头看见三娘笑意盈盈的眉眼,心里头的气闷一下子又消散了大半。 算了算了,不就是几条蚯蚓吗?下次他还能挖更多,把整个蓝田县的土全翻一遍都行! 吃饱喝足后众人各自散去,回长安的回长安,回县城的回县城。 回县里的路上,萧戡还和三娘批判那几个姓李的:“这些家伙用现成的蚯蚓,钓上来的鱼竟没有我多!” 三娘一听便知晓他在较什么劲,顺着毛捋道:“钓鱼这种事还是需要运气的,你的运气一直挺好。” 萧戡闻言登时骄傲起来:“那是当然!” 他运气一直都非常好! 当然了,要是那几个姓李的别老跑蓝田县来就更好了。 可恶,他们这些当储君的以及当储君谋臣的,为什么这么闲啊! 第104章 天宝三载的冬天, 吏部和礼部都忙于筹备今年的各种考试。 不仅在职官员们要参加吏部考核,养精蓄锐三年的天宝元年进士们也要参加“过关”考试,而礼部也要筹备开春的科举考试。 反正都挺忙碌的。 三娘本来已经不用和同年们一起“过关”, 不过她跟着崔县令回京献修成《蓝田县志》,很快让人记起她的任期也算满了。 虽然县尉这个职位可以干个十年八年,不过三娘这样的人才还是很抢手的, 没看到崔县令都要调动到肥差上了吗?这么个能给衙署上下送政绩的好下属,谁会不喜欢呢! 只是对于让三娘出任何什么官职,众人不免又来回讨论,最后是曾经在国子监给三娘当过老师的大理少卿极力争取, 才把三娘的去处敲定下来。 万事俱备, 只需要三娘去吏部走个过场了。 三娘:????? 不是,她没说想离开蓝田县啊。她才在地方上干了三年, 怎么这就要任满离开了? 结果她那位在大理寺当大理少卿的老师痛心疾首地给她来信: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明法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大理寺?你心里是不是连一点点师生情义都没有? 三娘:“……” 不是啊, 怎么就上升到这种程度了?而且怎么她的去处就定下来了,她还没参加考核呢! 大唐官场的潜规则竟恐怖如斯! 三娘还不晓得自己看得的只是冰山一角, 实际上想把她提前预定的衙署远不止大理寺一个。只是大理少卿仗着自己曾给三娘当老师, 又跟宰相那边有点关系,才把她给抢了过去罢了! 第105章 初春的清晨, 朝阳还没升起,街道上静悄悄的。 城南郑家,郑莹正在拜别母亲。 她母亲如今在里学给孩童启蒙, 算是有个正经差使在身上,左邻右里都对她母亲十分照料。 谁家没孩子呢?哪怕自家孩子已经过了启蒙的年纪,以后总是要成亲生娃的, 到那时候自家娃儿可就落到人家手上了。 你不敬着人家当老师的,人家哪怕不给你家娃穿小鞋,光是冷淡一些便能让你家娃不好受了。 自古以来孩子都是家长们的命脉,采薇学堂给优秀学员分配的这桩差使可以说是大大地提高了兵嫂们的地位。 自从结交了不少或开朗或彪悍、且境况还和自己差不多的朋友, 郑母柔软的性情虽不能说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眼泪却比从前掉得少多了,整个人焕发出与从前全然不同的面貌。 听闻三娘要带郑莹去大理寺, 郑母是一百个支持。不过临到分别, 她还是拉着郑莹的手叮嘱道:“你此去长安若是遇着好儿郎,大可带他回来见见我。若是没遇上好的, 也回来与我说一声, 我在家中给你张罗。” 郑莹闻言笑应:“好。”她的想法和三娘一样,遇着好的便嫁了,遇不着便不嫁,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知道郑莹是要与三娘一起出发的,郑母便没有留她,只一路送她到巷口。 郑莹狠了狠心, 没有回头看伫立在巷口目送她远去的母亲,径直前往郭府。 郭老爷子与隔壁的钟绍京都提前回京去了, 三娘则是留下准备交接完手头的县务再走。 狄县尉他们已经设宴给她送过行了,蓝田县的县官班子这次换了俩, 走的是三娘和崔县令,其他人还得再熬熬。 熬资历这种事每个人都是要经历的,后台特别硬的人除外。 郭·后台特别硬·三娘打算趁着天色还没亮赶早离开,免得县中劳师动众。 不过送行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从郭府大门打开一条缝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水中,在整个蓝田县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三娘一行人出来后街上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连不良人齐齐出来维持秩序都不好使。 三娘只得无奈地与来给自己送行的街坊邻里多说了一会话,并保证道:“长安离蓝田县不远,我会经常过来的。” 得了三娘这句允诺,众人才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送行队伍从城里一直挤到了城外,还有人想偷偷往载着三娘行李的车马上塞蓝田土特产。 狄县尉也起得挺早,登上城楼看着底下壮观的送行队伍,不免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当年他祖父在地方上任职,走的时候甚至有人为他立生祠,逢年过节潜心供奉。 只是狄县尉出生得比较晚,这些往事只能从叔伯们口中听说了。 没想到自己还能亲眼见到这一幕。 自己离任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民望吗?狄县尉想到自己来得比三娘还早,做的事却还没有三娘一个任期多,顿时生出几分紧迫感来。 三娘走了,三娘留下的许多决策却还需要人继续执行下去,他应当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狄县尉暗自下定决心,目光又落到了三娘……的身后。他的一双儿女今年已经满十五岁了,搁平时应该留在家里议亲才是,这会儿却屁颠屁颠跟着三娘走了。 唉,儿大不由爷,女大也不由爷,估摸着一时半会他们家这双儿女是要不回来的了。 狄平今年刚满十五,因为娘胎里带来的病根,身体始终比妹妹稍弱一些。不过他的长相集中了父母的优点,那与生俱来的孱弱并未削弱他的俊秀半分,反而让他看起来更添了几分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文。 等到远离了长长的送行队伍,狄平才和三娘说道:“兴许回了长安,反而没有在蓝田县自在。” 三娘道:“我省得的。” 她也不是一到蓝田县就什么事都能作主的,后来的话语权都是赴任后一步步拉拢其他人的结果。 就算一开始到了大理寺还说不上话,多琢磨琢磨总是有办法的。 三娘转头朝狄平笑了笑:“不是还有你阿耶写的戏文吗?大理寺可是你曾祖待过的衙署,正好拿出来让长安城也热闹热闹。” 狄县尉写的几出“神探狄梁公”如今已经是蓝田县社日必备的社戏,老百姓们都挺爱看,只是还没有传入长安而已。 这不,她把狄家兄妹俩都薅来了,正好让她们把自家先祖的威名发扬光大。 既然是为了教化百姓、增强长安民众的法治意识,那么适当的改编和夸张也是无可厚非的嘛! 狄平这几年个头猛长,差不多要比三娘高了,不过他们这会儿都骑在马上,三娘那匹马要比他的马高一些,他看三娘的时候要微微仰起头。 此时朝阳初升,春日明媚的晨曦落在三娘眉眼上,叫她长长的眼睫仿佛都镀上了淡金色的光晕。狄平抬眼看过去,耳根不由得染上几分薄红。 平时他听三娘教诲都是极认真的,这一刻对上三娘含笑的眼睛,心脏不知怎地竟怦怦地乱跳起来。 大唐不管男女成亲都早,他虽才十五岁,却也到了快要说亲的时候了。兴许是离家时父母跟他提了几句,所以他心里竟朦朦胧胧也生出些男女意识来。 狄平正兀自失神,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拍向他脑袋。 他转头看去,对上萧戡不太友善的目光。 狄平立刻收回自己的目光。 萧戡追根究底:“你傻愣愣地看着阿晗做什么?” 狄平道:“我没有。” 他心下有些羞赧,惭愧自己怎么会对着三娘失了神,他跟妹妹可是正儿八经拜过师的。 思及此,狄平又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萧戡看着狄平那模样,心底不知怎地生出几分警惕来。 他可太了解狄平这种眼神了,从小到大不知多少人想和三娘交朋友,包括李俅那家伙都是这样,时不时趁着三娘不注意盯着三娘直看。一个两个都想霸占三娘身边的位置! 真是岂有此理,他才是三娘最好的朋友! 偏偏这家伙还是三娘带回长安的,接下来有的是机会和三娘待在一起。而他回到长安就要住回公主府去了,不能再像在蓝田县那样经常去三娘家蹭饭。 一直到回到公主府,萧戡都还郁闷得很,连新昌公主和他说话他都心不在焉。 新昌公主问:“你小子怎么了?” 萧戡对上自家阿娘也没藏着掖着,闷闷不乐地把自己的想法跟新昌公主讲了。 重点就是,那家伙可以住到阿晗家去,他不行! 新昌公主:“……” 你都想住到郭家去了?! 新昌公主道:“你觉得很难受?” 萧戡点头。 新昌公主问:“那你说说你为什么难受?” 萧戡道:“我才是阿晗最好的朋友,他们一个两个都想和我抢阿晗。” 新昌公主谆谆善诱:“你这就受不了了,那阿晗以后成亲了怎么办?要是有人把阿晗娶走了,他们以后不仅会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她丈夫还可能不让阿晗继续和你当朋友。” 萧戡立刻跳起来:“不可能!” 他和阿晗都认识十几年了,阿晗怎么可能因为半路跑出来的家伙和他绝交。 新昌公主道:“为什么不可能?谁肯让自己妻子身边有像你跟阿晗这么要好的异性好友!” 萧戡登时得意起来:“我和阿晗确实很要好。” 新昌公主:“……” 她这傻儿子到底随了谁哟! 新昌公主露出勉强的微笑,摆摆手说:“行了,你沐浴更衣去吧,好好洗干净身上的尘土。” 萧戡边嘀咕说“我身上没尘土”边听新昌公主的话回自己住处了。 等他冲完澡换完衣裳出来,就看到他弟萧复在那练剑。 萧戡看了一会,对自家弟弟不吝夸奖:“你再长两三岁,应该就能和我切磋了。” 萧复得了亲哥的夸赞也并没有骄傲自满,收起剑与萧戡闲聊起来:“大哥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吗?” 萧戡想到在蓝田县的这三年,心中不免又有些失落,接下来不能每天带着不良人到处巡看了,更不能去找三娘说自己的发现。 想着想着,萧戡又想起新昌公主刚才的怪话。 他把新昌公主的话学给自家弟弟听。 阿晗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选那种家伙当丈夫,更不会因为那种家伙和他绝交! 听着亲哥愤愤不平的话,萧复已经感受到了自家阿娘的心力交瘁。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开窍的人啊? 可别糊里糊涂地等到心上人被人娶走了才后悔莫及! 萧复忍了又忍,终归还是没忍住点破他哥眼前的迷瘴:“大哥你难道没想过自己娶阿晗姐姐吗?” 萧戡愣住。 自己娶? 自己娶? 这句话在萧戡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对啊,他为什么不自己娶阿晗呢? 这样他阿娘说的跟阿晗同进同出、同吃同住的人就是他了! 第106章 三娘回到家, 自然先去拜见长辈,没想到她阿耶郭子仪也在,是趁着回京述职的机会多等了几日, 准备见了她再走。 瞧见自家阔别多时的阿耶,三娘眼前顿时亮了,第一时间跑上去喊人。 郭子仪常年戍守边关, 脸上多了几分风霜的痕迹,不过身姿依然潇洒而英挺。三娘已经不是能扑上去让阿耶抱的年纪了,心里却还是对郭子仪颇为亲近:“阿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郭子仪笑道:“没几天。”他抬手摸了摸三娘的脑袋,比划了一下她的个头, 不免生出几分感慨来, “我们家阿晗长高了,做起事来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我在军中还见过几个从你们蓝田县征召来的兵, 精神头和别处的兵就是不一样。” 大多数人心里只要有点儿盼头,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便都会不一样。 三娘没想到自己送出的兵还能送到自家阿耶手里, 她忙拉着郭子仪问了许多话, 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下回她去蓝田县的时候也能给对方家里人讲讲。 郭子仪一一给她讲了,又让她把在蓝田县中的举措整理出来,上书朝廷看能不能推而广之。 谁家县官没有家眷,谁家县官的家眷不识字不会算数?都成官宦人家了,家中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能出面教学的人。这样的举措若能推广开去, 对于军中兵丁来说无疑是颗定心丸。 左右这事儿也不费多少钱,甭管文官们同不同意, 武官们肯定是会赞同的。到时候各地的兵丁家眷都能得到照顾,各地兵丁打起仗来岂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倒不是说此前朝廷就不抚养兵丁家眷, 事实上征兵时在财帛方面还是没有亏待她们的。 只是时人讲究父母在不分家,钱帛送到家中也是由公中分配,能落到兵丁家眷手头的还不晓得有多少,采薇学堂的实惠却是切实落实到每个兵丁家眷头上的,等闲没人敢冒籍顶替。 父女俩对坐讨论起具体细则,等到王氏来喊她们去吃饭时三娘已经把奏章内容给拟好了,只需要吃过饭后润色一二就好。 郭子仪这次也是没待几天就走了,不过给三娘留了一批人,都是训练有素、猿臂蜂腰的青年汉子,说是三娘平时可能用得上。 自从知道女儿想走一条与旁人不同的路,郭子仪便没把她当闺中娇娘来对待,选人也是选些三娘可以带出去的。当然,照顾到三娘本身的喜好,这些青年汉子除了体格不凡,脸也长得颇为不凡。 于是萧戡整理好心情,耳朵红红、耳根红红地找到郭家,就发现三娘门口守着两个俊秀汉子。 萧戡:??? 见他想径直往里走,两个俊秀汉子还伸手把他给拦下了。 萧戡:????? 好不容易惊动三娘进去了,萧戡赫然发现屋里坐着两排英俊青年,都在认真填写自己的发展意向以及研究相关考题。而绕梁她们正坐在那儿当主考官! 萧戡:?????? “阿晗呢?” 萧戡上前忍不住问绕梁。 绕梁已经习惯了萧戡动不动跑来找三娘,闻言也没瞒着,如实答道:“在书房呢。” 萧戡没急着去找三娘,而是追问:“这是在做什么?” 绕梁道:“郎君给留了批人,我们正考虑把他们安排去做什么好。” 以前她们人手不够,很多事都是让萧戡差遣不良人去办的,如今有了自己的人手倒是会方便许多。 三娘不是任人唯亲的人,只要跟着她干活的,她都会妥善考虑众人的意愿和能力来给他们分派差使。 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场内部考试。 至于有些实在是大字不识的,已经自己选好站岗之类的活了。 萧戡心里咯噔一跳,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是郭子仪留给三娘的。 他头一次感觉到浓浓的危机感,赶忙转道去书房寻三娘道明心意。 自从那天被弟弟萧复点醒,萧戡辗转反侧好些天,终于把事情想清楚了:他不想阿晗嫁给旁人,他不想变成“外人”。 一想到以后自己可能再也不能继续找三娘玩耍,萧戡已经开始难受起来了。如果他和阿晗成亲,那他就是阿晗的丈夫,阿晗想去哪里他就陪阿晗去哪里,就像他跟着阿晗去蓝田县一样! 萧戡大步迈入三娘的书房,嘴里急急喊道:“阿晗!” 三娘正等着阅卷呢,没想到先等来了萧戡。她招呼萧戡坐下,奇道:“你怎么跑这么急?” “急吗?我没急。”萧戡矢口否认,抬头对上三娘望过来的眼睛,忽地觉得喉咙发干。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再亲近不过,只是他们从前都是没开窍的小孩儿,所以即使偶尔挨得有些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会儿他嗅着书房中熟悉的熏香,都感觉没来由地口干舌燥。 三娘见他突然涨红了脸,以为他是跑急了,忙给他倒了杯茶说道:“喝点水顺顺气再说话。” 萧戡觉得耳朵也有些发痒,三娘的声音像在他耳道里胡乱地挠。 他猛灌了一杯茶,压下浑身上下莫名的燥热,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阿晗。” 三娘奇怪地望着他,不知道今天的萧戡为什么这么古怪,就好像有些手足无措似的。 “你碰上什么为难的事了?” 萧戡喉咙发紧,磕磕巴巴地道:“是很为难。” 三娘清亮的眼定定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萧戡耳根更红了。 “阿晗,你嫁给我好不好?” 萧戡鼓起勇气把话说了出口。他平时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这一刻却紧张得心如擂鼓,而且还有千百个小人在鼓面上来回蹦跶,令他的心跳变得杂乱无章。 即使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萧戡还是努力把自己琢磨了好些天的话说了出口。 “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还是想问问你。”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们去嵩山别业玩,捉了许多萤虫,准备把它们放进灯笼里做萤虫灯。你发现很多萤虫被抓进灯笼里去后就不发光了,便决定掀开盖子把它们全都放走。” “你说,它们还是飞在天上自由自在地发光比较好。” “我也是这般想的。你若是嫁给旁人,可能需要侍奉公婆,可能需要生很多个孩子,可能需要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可能有许许多多的不自在,可你嫁给我就不一样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连子嗣都不用操心,以后你想要孩子便要孩子,不想要我们就不要,反正我又不喜欢孩子!” 说到不要孩子的时候,萧戡还很有些兴奋。 家里没有孩子,没有旁人,只有他和阿晗! 萧戡只是不喜欢读书,不代表他脑子笨,实际上他聪明得很,只是性情有点混不吝而已。这会儿为了说服三娘嫁给他,他可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全了。 萧戡甚至凑过去给三娘分析,说是要是将来李俨登基了,她们君臣之间出现那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之类的局面,三娘就可以急流勇退,他们夫妻俩一起泛舟五湖、遁迹天涯! 三娘过了老半天才从萧戡越说越远的畅想中回过神来,听他竟都想到了“狡兔死走狗烹”上面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 萧戡道:“我想的全是好的!” 狡兔死走狗烹这事儿坏的是李俨,和他的想象有什么关系! 三娘在蓝田县待了三年,从高中时的十四岁长到了十七岁。按照地方上的规定,女子满了十五岁就要登记在册开始议亲了,换成在长安其实也差不多。 这次她回来便听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催促。 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官员来说稳定的家庭关系也是个加分项,许多私生活问题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攻击点,没事还好,有事人家就能拿来当把柄。 相比于嫁给不熟悉的人,萧戡倒是知根知底,连新昌公主她都见过许多回。 新昌公主的身份也算不得什么问题。 大唐的爵位是一代代往下削的,比如太子的孩子封郡王,其他亲王的孩子就只能封郡公了,这样一代代地削下去,很快就会出现大量边缘化的皇亲国戚,名义上算是李唐宗亲,实际上血缘纽带已经非常薄弱,想出头还是得靠自己努力。 连皇子都是这样,公主就更不用说了。 萧戡虽然是公主的儿子,但只要他不继续娶公主加固和皇室之间的血缘关系,到他这一代基本就没什么优待了。 所以萧戡说的自由自在还真不是假话,他就是个半野生状态的皇亲国戚,还是醉心游侠事业坚决不准备入仕的那种。 只是人生大事这种东西,三娘本来是没准备这么快解决的,以前她也从没想过要和身边的什么人结为夫妻,骤然听萧戡提出这么一桩事还有些在状况外。 三娘抬眼打量起萧戡来,以前他们经常一起练武,所以萧戡身量如何她是清楚的,只不过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她都没认真观察过萧戡的长相。 当一个人你看个背影、听个足音都能知晓是对方来了,对方长什么样其实便不那么重要了,这会儿两人坐得有些近,三娘能很直观地看清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有些灼热的气息。 最后三娘的目光落在萧戡的耳垂上。 上头曾经被划了一条道,那是萧戡出去剿匪的时候受的伤,到现在上头还留着疤。 三娘伸手捏了上去。 萧戡整个人都快红炸了。 当场落荒而逃。 三娘:“……” 莫名感觉自己在调戏良家民男。 ……还怪有趣的。 第107章 三娘如期入大理寺报道, 她老师虽是大理寺二把手,却也没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更没办法让底下的人一下子接纳她这个新人, 所以最开始三娘到了大理寺是坐冷板凳的。 她也不着急,每天不是看看卷宗,就是去大牢溜达溜达, 偶尔还自己记录一些重大案件的发生地,准备有机会的话申请过去实地查证一番。 大理寺是个司法机构,管的是审核各地的刑狱重案,比如蓝田县抓到了死刑犯就得上送到大理寺复核。只要送到大理寺来, 那绝对没什么小案子, 桩桩件件都是关乎人民的。 三娘觉得要是遇到疑点多的案情,亲自过去调查一番也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嘛! 作为一个大理寺打杂的, 跑腿这种事交给她办多正常。难不成还想让大理寺少卿或者大理寺丞去?不可能的,这种劳累的事怎么能让他们去做。 三娘时不时就跑去她那当大理少卿的老师面前表明态度:有什么外差只管交给我来办! 以前她还坚决不转明法科呢, 现在一口一个老师叫得贼拉顺口, 弄得大理少卿无奈地说道:“你一个女孩儿,何必揽这种东奔西走的苦差事?” 三娘道:“好叫旁人不再说‘你一个女孩儿,何必呢’这样的话。” 大理少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开始三娘被安排进国子监的时候,说这种话的人便不在少数。 你一个女孩儿,何必读这么多书。 你一个女孩儿, 何必考什么科举。 你一个女孩儿,何必事事争强好胜。 还是后来三娘一次又一次拿出远胜于同窗的好成绩, 这么说她的人才渐渐少了,都让大理少卿忘记她有怎么样一张伶牙利嘴。 即便被学生这么辩驳, 大理少卿也没太生气,摇着头说道:“行了,要是有这样的机会我肯定给你争取争取。你不是说晦日要办个活动吗?准备得如何了?” 三娘道:“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 她办事向来走一步记一步,听大理少卿对活动感兴趣便拿出详实具体的活动筹备记录给他看。 由于三娘在蓝田县时已经把长安商贾认识了大半,听说她举办普法活动后纷纷慷慨解囊,而且有人手的出人手,有场地的出场地,大理寺连经费都不必出,只需要到时候出个人就好。 晦日这日子多好啊,街上人多又热闹,一看就非常适合搞普法宣传! 大理少卿看完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你到大理寺后办的第一件事,须得用心些才是,等其他人知道你的能耐以后就会对你心悦诚服了。” 三娘点头应下。 这事儿她熟,毕竟从小就在干。 唯一不同的是大理寺这些同僚都是成年人了,心里头再怎么不满都会维持表面的平和,倒是和以前遇到的那些血气方刚少年郎不太一样,鲜少一上来就沉不住气放狠话。 成年人的世界复杂得很! 三娘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还很享受这种极具挑战性的事。 要是走到哪旁人都纳头便拜,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三娘这边一如既往地忙碌,并没有太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烦恼。 相比之下,萧戡就要纠结得多了,他回到家后一直在想着三娘,三娘是第一次认真把他当成合适的成亲对象来打量,他也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凑近看三娘。 越是回想,萧戡就越像是随时会炸膛似的,整个人都热乎到不行。 这般翻来覆去好些天,新昌公主都看出问题来了,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萧戡张口欲言,又想起三娘并没有给自己准话,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有个伤疤的耳垂,臊眉耷眼地问新昌公主:“阿娘你有什么能叫这疤不那么显眼的办法吗?” 回想起那天三娘在自己脸上转来转去的目光,萧戡觉得三娘对自己的长相大抵是满意的,就是不知道三娘最后摸他耳垂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因为上面有疤,三娘觉得不好看?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萧戡就坐不住了。 他和三娘认得这么多年,最清楚三娘有多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以前他觉得这个疤留着没什么不好,这是他真刀实枪干过山匪的证明!可要是三娘不喜欢的话,他琢磨着得想想办法把它弄掉。 记得他阿娘以前不小心擦伤就会用各种瓶瓶罐罐把伤疤涂没了,虽说有点麻烦,但只要有效就好! 新昌公主听后只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儿子伤了耳垂这事儿她还是知道的,只是他大大咧咧没当回事,新昌公主也就没劝他多擦药。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比其他部位稍深的红痕,她儿子怎么突然想起要把它给弄掉了? 真是稀奇事啊! 新昌公主不动声色地问他原由。 萧戡此前只是不开窍,后来经弟弟提点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再回想起新昌公主试探他时说的那些话,萧戡已完全懂了。 萧戡直截了当地言明心意:“我想娶阿晗!” 新昌公主一直都在敲边鼓,这会儿听萧戡自己亲口说了反倒有点不太确定了:这小子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决心? 没等新昌公主回过味来,萧戡已经开始和她说起自己的构想。等他成亲了就单独和三娘住一处,到时候没旁的人在,只有他和三娘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孩子什么的,最好是不生,这样他们想去哪儿都方便,反正他们家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三娘家更是人丁兴旺,也不差他们的孩子。 至于振兴萧家或者延续公主府的荣光,就交给弟弟负责吧! 萧戡还猛夸了弟弟萧复一顿,说要不是弟弟提醒他都还不晓得自己的心意。 作为被亲儿子排除在外的“旁的人”,新昌公主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早就知道这儿子不着调,却没想到他开了窍还这般不着调! “你就这么不喜欢和阿娘住在一起?”新昌公主给他分析道,“我看阿晗是个顶孝顺的孩子,知晓你这种想法怕是不会喜欢你了。” 萧戡听后顿时有些紧张。 三娘确实很爱重家里人,对待钟绍京他们也是十分敬重,得了空便要陪他们说说话。 “我没有不喜欢和阿娘住一起。”萧戡说起自己的考虑,“可是阿晗是要做官的,哪能住到公主府来,这不合适。我们肯定要自己置办一处宅子才行,最好是离大理寺近一些的,方便阿晗去当值。” 新昌公主:“……” 想得还真长远,好像人家已经答应嫁给你似的。 新昌公主不介意敲醒儿子美梦:“你与阿晗讲明你的心意了?她答应你了?” 萧戡一下子哑火了,满脸郁闷地坐在那里不吭声。 瞧见自家儿子这副模样,新昌公主就知道他压根没让人点头了。她说道:“你既然有这个想法,为娘自然会为你打算,只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劲才行。阿晗那么有主见的人若是那么容易娶,哪里还轮得到你?” 萧戡听后直点头,没错,阿晗可是很不容易娶的。他不忘初心,继续追问新昌公主怎么消除疤痕。 新昌公主:“……” 她试图让萧戡不要计较这点细枝末节的东西:“阿晗她应该不是以貌取人的人,而且你这疤痕也不明显。” 萧戡没有和新昌公主辩驳,他多了解阿晗啊,阿晗最爱的就是“以貌取人”。他嘀咕道:“怎么不明显?阿晗都特意摸我耳朵了!” 新昌公主:????? 萧戡的一句失言,以至于几日后三娘偶遇新昌公主,纳闷地发现新昌公主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难道是自己调戏萧戡的事东窗事发了? 三娘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虚。 毕竟这可是人家的亲娘啊。 不过再怎么心虚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而已,三娘是什么人呐,她的脸皮从小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要是她是个怕羞的人,恐怕早就在一次次难题面前打退堂鼓了。 三娘笑盈盈地邀请新昌公主晦日到妙香楼玩耍,她留了几个视野好的包厢,不想在底下和人挤的贵人可以到妙香楼上边吃吃喝喝边从窗户欣赏戏台上的演出。 《神探狄梁公》在蓝田县已经排演得相当成熟,搬过来也绝对能让长安百姓看得津津有味。 反正许多看客也不会花大价钱上妙香楼看戏,三娘便决定提前邀新昌公主她们过来热闹热闹。 晦日这样的节假日,大伙应当都是有空的! 新昌公主见三娘这么快便恢复如常,只觉这小孩果然不一般。 若不是寻常女孩儿着实降不住自家儿子,且自家儿子眼里压根没别人,新昌公主也不至于把主意打到三娘头上。 不是三娘不够好,而是三娘实在太好了,她儿子经年累月地与三娘待在一起,其他人如何能入他的眼? 既然三娘都能动手摸她那傻儿子耳朵了,她那傻儿子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希望的吧? 真是傻人有傻福! 新昌公主欣然应下三娘的邀约。 第108章 晦日群臣休假, 是个赏景会友的好日子,李隆基早上便带着人在兴庆宫泛舟行乐。今年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李隆基也就没邀百官一起到兴庆宫同乐。 过了午后, 李隆基听够了梨园弟子的吹拉弹唱,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声, 隔着高高的宫墙也飘进了兴庆宫中。 他派人去看是怎么回事。 很快地,有人过来回禀说是早上崇仁坊那边摆了戏台子,演了两出《神探狄梁公》,又搞了好几轮的防骗宣传, 百姓反应十分热烈。 前头看戏大伙只觉得过瘾, 后来开始揭露酒家、赌坊、声色场所的常见骗局,不少人的代入感顿时就上来了。 一时间三娘拉来当苦力的明法科生员们开始承担起了律法咨询的重要责任, 负责解决百姓们提出的千奇百怪的问题:我这是被骗了吗?我有办法拿回我的损失吗?我上次被别人丈夫打了, 是不是他们夫妻俩在搞仙人跳?我能去衙门状告他们吗?你们能免费帮我写状纸吗? 只坐在棚子里替人答疑解惑,明法科生员们就感觉自己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挑战。 关于他们是怎么被骗出来干活的, 还得从他们对进士科生员们的羡慕说起。 那时候三娘回她亲爱的母校国子监忽悠了一通, 把进士科的师弟们都骗去蓝田县帮忙修县志,干的无非就是些修修改改、抄抄写写的活。 只不过这事儿说起来面上有光啊,《蓝田县志》可是要被朝廷当做示范推广开去的,能参与进去可是非常光荣的一件事! 于是其他科的生员就十分羡慕进士科的人。 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凭啥只有进士科能早早参与这种大工程? 所以当三娘成功打入大理寺,再次回到自己亲爱的母校国子监里溜达,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明法科的生员们给薅了出来:过年放了这么多假,学业恐怕耽搁了不少, 都出来实践练习一下吧!不面对真正的案例,你们怎么知道书上的东西自己到底掌握了多少? 这不, 半天热闹的演出结束后,这批明法科苦力又被转移到书船上,准备往来于两京之间解决沿途百姓律法相关的疑难问题。书船停靠的第一站,就是春明门外的龙首渠了! 龙首渠内连大明宫龙首池与兴庆宫龙池,外连通化门与春明门两大城门,一看就是沾染了龙气的好地方,以春明门作为第一站寓意极佳! 不少人看了半天的热闹,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纷纷跟着明法科生员前往春明门外,追着他们继续咨询各式各样的律法问题。 出去打探情况的内侍还给李隆基报回了一些非常吸引人反诈宣传标题—— ——诗仙李白深陷经济纠纷!五花马到底价值几何?警惕这些酒家骗局! ——别再上当了,吴道子教你十个鉴别古画的入门技巧! 李隆基:????? 好家伙,连他都想去看看了。 李白去年离开长安,在洛阳那边遇到了刚好出了孝期的杜甫,两人一路西去,又在宋、梁间遇到了高适,三人开始携手同游,时不时写几篇诗文描述游山玩水的快活。 可以说他们虽然不在长安,却以他们过人的才华风靡了长安文坛,哪期《两京文选》要是有他们的文章在必然会销量大涨。 作为一个文艺爱好者,李隆基闲暇时也爱翻看《两京文选》,兴致上来了甚至还会让李龟年来谱曲并弹唱新词。 对于李白这鱼归大海般的快活自在,李隆基一开始还有点不满,后来多读了几篇新作,便觉得这些诗文比李白在长安时写的诗文要有趣得多。也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适合待的地方,而长安恰好不太适合李白吧! 而对于见到什么事都要发表几句意见的杜甫,李隆基倒是注意上了,偶尔还跟李林甫提两句,说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人才,要是以后能作为采访使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准能有什么奇效。 不过采访使也不是什么小官,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等他科举考上来了再说吧! 既然知晓了春明门外有热闹可看,李隆基便携着杨玉环微服出行,两人如寻常夫妻那般随着人群走出城门外。 龙首渠上,不少客船与游船络绎驶过,最热闹的要数几艘“明法船”了,船上船下都是人,瞧着熙熙攘攘的。 李隆基看着眼前的盛况,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大唐在他手中应该算得上是繁荣昌盛了吧? 这天夜里李隆基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仓惶南逃,抛下长安“巡幸”蜀中当了个逃难皇帝。逃亡路上,不少人弃他而去,连随行将士也不肯保护他,要他惩治杨国忠、赐死杨贵妃才肯继续护送他入蜀。 接着便是一个个噩耗传来,洛阳沦陷,长安沦陷,…… 盛唐的天塌了。 他的明君梦也塌了。 天还没亮,李隆基就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后旁边躺着的正是横死于马嵬驿的杨玉环。 他伸手握住杨玉环的手,感受着那丰腴温热的触感,才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他的手已经不年轻了,杨玉环的手却如凝脂般柔嫩,处处昭显着她的青春明媚。 梦都是假的。 什么安禄山、史思明,根本就不可能威胁到两京。 李隆基正这般想着,忽地又觉得安禄山这名字颇为熟悉。他认真回想了许久,才记起这是当初皇孙做梦梦见的那个逆贼名字。 当时张九龄劝他诛杀安禄山,他想起皇孙的话后便让人依军法处置来着。当初他还和李林甫商量着如何整顿边防,严防范阳诸地生出乱子来。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早便没有什么安禄山了。 只是梦中的情景太过真实,以至于李隆基久久无法释怀。他都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皇帝了,图的就是后世人夸一句盛唐、夸一句明君,岂能毁在后头这么几年? 李隆基紧攥住杨玉环的手,以至于杨玉环也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看着杨玉环年轻美丽的脸庞,听着杨玉环关切的询问,李隆基一阵恍惚。是梦?非梦?他有些分不清了。 先祖两次降下警示,应当也是不想大唐遭遇那样的厄难。 一切都还来得及。 李隆基长吁一口气,拍着杨玉环的手背说道:“没什么。” …… 李隆基的行事风格稍稍有些变化,只不过许多人都没法察觉而已,比如大理寺的官员就只能感觉到手上的活比往常多了,上官催结案比从前催得紧了。 除此之外到底有什么改变,他们是没有办法知晓的。 即便是最接近李隆基这个天子的李林甫,现在也不敢说真的拿得准李隆基的想法。 三娘自从成功把国子监明法科的生员全忽悠来干活,在大理寺的日子便渐渐如鱼得水起来,许多事情都有商有量地办了下去,许多人也都习惯了有她这么一号人物在。 到天宝五载的春天,三娘身边的郑莹在大理少卿的举荐下参加明法科考试,竟也顺利考过了,从此也算有了个正经出身。她也入了大理寺,时常跟着三娘出外差,算是三娘手底下的头号得力干将。 本来对于女性应试这种事,很多人都是有异议的,不过李隆基现在就喜欢用一些“梦里”没出现过的人,做一些“梦里”没做过的事,只要是与梦里不同的他便乐见其成。 倒也不是一场噩梦就能让李隆基幡然悔悟,而是他现在只要想乱来,夜里就会做梦,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梦见那个“未来”,有时是惨烈的战场,有时是战后的寥落,反正都不怎么好受就是了。 即便不作噩梦,有些人他看着也不舒坦,总想着他们以后会弃自己而去。谁乐意身边全是这样的人呢?倒不如换点新鲜血液上来,看着还没那么糟心! 至于怎么个换法,就看底下人的能耐了。 三娘便是察觉李隆基态度的松动,鼓动身边人去试试看。 除了郑莹得了明法科出身,她八婶裴朝秀也得了个明经科出身,比起进士科,这两科要好考一些,只不过对应的岗位也少一些。可不管怎么样,总归是趁着这股东风得了个正经差使! 这是此前她们都不敢想的事。 在此期间,三娘还抽空解决了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倒不是她对婚事有多轻率,而是她与萧戡认识了十年有余,如今他们都已经满十八,成个亲总是应该的。 从订婚到成婚的过程也并非不正式,中间新昌公主甚至还请李隆基帮忙赐了个婚,郭子仪也被特许从边关回来参加婚礼。 三娘成亲当天,长安城中更是好生热闹了一番,连蓝田县那边都来了不少人,流水席都快摆到坊外去了。 只不过对于三娘而言,这样的热闹并非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当初她中状元时的盛况便与这不相上下,往后也还会有更风光、更热闹的时候。 所以对三娘来说,这真就只是抽空成个亲而已。 当然了,三娘也并非不欢喜,于她而言许多事都是值得欢喜的,包括金榜题名,包括朋友相聚,包括升官加爵,当然也包括立业成家。 从这天起,她多一个家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