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小聋子受决定摆烂任宠 作者:严颂颂 内容简介 凭一己之力把狗血虐文走成玛丽苏甜宠的霸总攻X听不见就当没发生活一天算一天小聋子受 纪阮穿进一本古早狗血虐文里,成了和攻协议结婚被虐身虐心八百遍的小可怜受。 他检查了下自己听障,体弱多病,还无家可归。 很好,纪阮靠回病床,不舒服,躺会儿再说。 一开始,攻冷淡漠然:三年后协议到期,希望你安静离开。 纪阮按开人工耳蜗,眉眼疲倦:抱歉,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攻:要不你还是歇着吧。 后来攻白月光翻出一塌资料,气急败坏:你以为他娶你是因为爱你吗?你不过是仗着长得像我,他爱的只有我! 纪阮摸摸索索自言自语:我耳蜗呢 还不小心从病床上摔了下来,监护仪报警器响彻医院。 下一秒攻带着医生保镖冲进病房,抱起他怒道:不是说了不让你下床吗?! 纪阮眨着大眼睛茫然地盯着他的嘴唇。 顾修义呼吸一顿,怒意消失殆尽。 他俯身亲了亲纪阮的耳朵,心有余悸:没事,不怕,我一定治好你。 纪阮: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虐完了吗?我什么时候可以睡觉? 结婚前,顾修义以为自己娶了个大麻烦精。 结婚后才知道,什么叫做历代级宝贝金疙瘩。 【排雷】 1.受听障,一只耳朵听不见需要借助人工耳蜗,另一只能听到一点,不会全聋,但也恢复不到正常听力。 2.病弱受,攻宠受,想看互宠或者受宠攻慎点。 3.白月光不是真的,攻没喜欢过他,不会瞎虐,不虐受心,但会虐身(特指病弱),这是我的癖好,介意慎入,受不会得绝症 4.一些生病和听力治疗方面,我编得挺多,请不要从专业医学角度考究,一切为了剧情服务。 5.同性可婚背景。 第1章 新闻上说,京市将从本月起,迎来近50年最热的夏天。 陈旧的小屋里没有空调,被烈日炙烤成一座活蒸笼,连空气都蒸得稀薄。 纪阮被手机的震动吵醒,他睁开眼,却没有要接电话的意思,只呆呆盯着天花板。 还是没有变。 逼仄狭小不足五平米的房间,发黄掉皮的墙面,木门上贴着的不知道哪一年的日历,边缘破损掉色严重,被热空气闷得脱胶后恹哒哒垂下一角。 纪阮躺在床上,背下的床面热得像要起火,全身黏腻的湿意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穿书了。 还是一本古早狗血虐文里,和攻协议结婚被虐身虐心八百遍的小可怜受。 文名不记得,只知道这个小可怜主角受和自己一个名字,而和他协议结婚的老攻姓顾,叫顾修义。 纪阮人生的最后两年重病在床,几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交流,唯一的乐趣,就是听表妹讲各种狗血小说。 其中一本的主角受和他同名同姓,当时表妹还调侃他名字像个受,说传统狗血文里,霸总一定姓顾,弱受名字必带阮。 那时候纪阮还有点力气,撑起身给了她一后脑勺,表妹捂着脑袋气鼓鼓诅咒他穿书。 没想到一语成谶。 纪阮死后真的穿过来了。 虽然只活了短短20岁,但纪阮家境优渥衣食无缺,从来没住过这么破旧的小屋,也没感受过睡一觉起来热得像蒸桑拿的夏天。 过高的气温闷得纪阮大脑停转,枕边的手机一刻不停地震动着,他机械伸手摸了过来。 ——宋特助。 顾修义身边最得力的助理,记忆中,签署结婚协议时,一直都是由这位助理带着律师和原身交谈,作为主角的顾总一次面都没露过。 手机是很老旧的机型,不知道烂过几次,触屏极不灵敏,纪阮点了好几下才把电话挂掉。 那边得到信号,紧接着几条微信弹了过来。 [纪先生,您收拾好了吗?我正在来接您的路上。] [大约20分钟后到。] 纪阮盯了屏幕两秒,才想起来,他这是要接自己去顾修义家了。 纪阮虽然可以拥有原身的记忆,却不是全部都有,只有在接触到相关剧情时才会激活,就好像书里的世界也在犯懒,纪阮看不到的,就懒得补充完整。 他和顾修义是协议结婚,这就意味着,被接去顾修义家里后,他很快就要和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领证了。 纪阮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颤抖。 末了他拿起床尾塑封的协议快速翻看起来,饶是纪阮曾经家境优渥,在看到协议到期后他能够到手的那串数字后面跟的零时,也不由地双眼微睁。 片刻,纪阮冷静打字。 [我收拾好了,谢谢你。] 宋特助回了他一个大大笑容。 放下手机,纪阮低头呼出一口气,身上的薄T恤热了一晚后,湿润又皱巴巴,他嫌弃地扯了扯领口,起身往浴室走。 浴室门关上淋浴声没响两秒,门又被打开,纪阮略显慌张地光脚踩出来,地砖上留下一排湿漉漉的脚印。 他从右耳上摘下一个小东西,黑色的,形状和耳后的轮廓完美贴合。 纪阮扯了两张餐巾纸将小东西包起来,压了压,再戴回耳后,凝神感受几秒,稍显紧绷的肩背才松缓下来,又取下小东西放到桌上,而后才进入浴室。 他是听障。 一只耳朵听力受损,另一只几乎完全听不见,只能靠小时候植入的人工耳蜗勉强过活。 人工耳蜗一部分从耳后的皮肤植入体内,另一部分是个耳背式的体外机,戴上就能听见,摘下就约等于是个聋子。 这种精密的零件昂贵又脆弱,不能碰撞也不能淋湿,纪阮刚接手这具身体还不习惯,直接戴着就去洗澡。 而身体的条件反射告诉纪阮,这个小玩意味儿金贵得很,几乎是水淋到身上的瞬间,他心脏就一紧,匆忙弹开甚至差点滑到,吓了一大跳。 热水汩汩往下浇,从头到尾包裹纪阮,他闭着眼抹了把脸,暗暗记住以后不能摔跤不能淋雨,要好好保护他的小耳朵,毕竟他能听见声音,全靠这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小东西。 宋特助说20分钟后到,纪阮没耽误时间,草草冲了个澡就出来。 不戴耳蜗的世界万籁俱寂,连吹风机的声音都模模糊糊,耳朵里像堵了块石头,堵得不太严实,能透出些缝,但这一点点缝只能让纪阮听到的声音显得扭曲诡异,聊胜于无。 完全陌生的感受让纪阮后背发麻,加快吹头的速度,指尖碰到耳后时却像触电一般弹开。 纪阮怔怔地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好一会儿才抬手再次触摸右耳后面的皮肤。 硬硬的,微微凸起的圆形轮廓在指尖无比清晰。 ——是植入进体内的人工耳蜗。 原身头发偏长,没过耳朵尖,平时连那个小小的黑色体外机都能遮住,肉眼看上去和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纪阮没想到摸起来会是这么明显。 一个陌生的零件融在皮肉里,扎根在骨血中,纪阮是到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这确实是一具新的身体,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纪阮放下吹风机,抬手抹了把镜子,布满水雾的镜面骤然清晰,映出一个少年的脸庞。 和纪阮原本的长相一模一样。 准确地说,是和十八岁的纪阮一模一样。 他十八岁那年诊断出绝症,身体情况迅速恶化,到20岁临死前,家人已经很久不让他照镜子了。 纪阮大约能猜到他那时候一定很不好看,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死气沉沉形容枯槁。 但现在镜子里的少年,虽然瘦得有些营养不良,面颊却是饱满的,眼神也无比清亮,就是纪阮最鲜活的样子。 纪阮眼底发烫,虽然是穿书,却又好像冥冥之中,上天再给了他一次生命。 纪阮回到小房间里,书桌旁立着一个银色小行李箱,原身收拾好准备带走的东西,统共也就这么一点。 行李箱的拉杆上扣着一个蓝色玩偶,纪阮看了眼,是京大的吉祥物,箱子也上也印着京大的校徽。 原身的人物设定就是贫穷坚韧的小白花,学习很好,被保送京大中文系。 纪阮当年考上的也是这么好的大学,只是因为生病没能去报道。 他就地而坐,趴到行李箱上,头枕着胳膊,抬眼就能透过小窗户看到外面参天的大树。 这是座很老旧的小区,经年之下树木长得又粗又壮枝繁叶茂,绿油油的叶子被烈日烤得蔫蔫的,蝉鸣应该很大声,传进耳朵里却有些失真。 纪阮闭上眼,额头贴着手背。 听力不好也没关系,起码能活下去了。 这次要活得轻松一点,开心一点…… 纪阮漫无目的地想着,只坐了这么一小会儿,身下的地砖似乎也开始发烫。 天太热。 纪阮被闷得喘不过气,头晕脑胀,按照记忆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藿香正气水,插上吸管喝。 刚抿了一口,手机开始震动,外面似乎也传来敲门声,纪阮起身出去拉开门,就看到记忆中宋特助那张熟悉的脸。 他们坐办公室的常年都穿西装,今天也不例外,不过大概因为爬楼梯太热,宋特助的外套被脱掉了,衬衣领湿透一小块,额头上全是汗。 纪阮愣了愣,扯了两张抽纸递给他:“我这里没有电梯,辛苦你走上来了。” 宋特助素养良好,闻言只是接过纸巾笑道:“这是我分内的事。” 这么热的天,纪阮当然不会请他到自己火炉一样的屋子里喝茶,朝宋特助点点头,不拖沓地回房间拿行李箱。 宋岭注视纪阮的背影,少年身穿陈旧的T恤短裤,住的地方家徒四壁,从小到大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皮肤却还是白得通透。 之前签协议都坐着,宋岭还是第一次发现,纪阮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没有努力挺直脊背,也不像资料上说的那样胆小谨慎,反而有种别样的自然松弛,和破旧的小屋格格不入。 宋岭莫名觉得,自己老板把纪阮接走,就像是从泥潭里拔出一个白萝卜,抱回去洗干净后,惊喜地发现是块羊脂玉。 车停在楼下,纪阮坐进去后被冷气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好歹终于凉爽了下来,连被热出的头痛都好了不少。 高档的黑色轿车载着纪阮驶出破旧的小区,穿梭在钢筋铁骨的城市里,最终驶入城西的一座别墅区。 这里和原身住的小区有天壤之别,绿树环绕,路面纤尘不染,独栋别墅参差林立,每一座之间都隔了相当远的距离,确保足够的私密性。 车子一直开到最里面才停下,这是新兴富人区,别墅的修建各有章法,面前这栋的外观很独特。 ——它没有棱角。 正常建筑需要的尖锐边角都被光滑的曲面代替,整体呈现灰白色系,二楼左侧的露天阳台处延伸出一段灰色楼梯,以完美的弧形没入后院。 在绿林的映衬下,整栋别墅像块流光溢彩的灰色月光石。 “后面是座露天泳池,”宋岭顺着纪阮的目光看去,说:“如果在二楼的话,从那里下去会近很多。” 日光灼热,纪阮站了一会儿,就被晒得双颊泛红嘴唇干涸。 宋岭撑一把黑伞,加快速度带纪阮越过修剪精良的草坪往里走。 其实他们原本可以走侧门进地下车库,再搭内置电梯上去,这样可以不用晒太阳。 但顾修义特意嘱咐过,要让纪阮从正门进去。 宋特助不明白,只是一场没有感情基础的协议婚姻,为什么还要遵循八百年前大婚的礼制,一定让面都没见过的小妻子走正门,白白晒得难受。 但顾总一向爱在这些细节上较劲。 别墅内部的风格和外面完全统一,清一色的冷调极简风,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玄关口站着位五十岁上下眉目和善的妇人,宋岭介绍道:“这是赵阿姨,一直照顾顾先生,现在负责您的生活起居。” 顾修义身边的人都很懂礼数,赵阿姨笑吟吟地喊了声:“纪先生。” 这具身体只有十八岁,就是纪阮当年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被长辈这么礼貌地喊先生,纪阮有些不自在。 他摸摸鼻尖,笑着说:“赵阿姨好,您叫我小阮就行。” 赵阿姨听了也不推脱,笑了笑应道:“诶,对了,这是顾先生的猫,叫小安。” 她说着揉了揉腿边大猫的脑袋,那是只巨大的浅银色缅因猫,蹲坐着的高度快到赵阿姨膝盖上面,纪阮第一眼差点以为是只中型犬。 小安长得又凶又高贵,在赵阿姨的引导下,也只象征性蹭了蹭纪阮的小腿,而后悠悠走远。 赵阿姨笑着觑了大猫一眼,带纪阮上楼看房间。 平心而论,顾修义没有亏待自己这个结婚对象——他的房间非常宽敞,采光通透,衣帽间洗手间一应俱全,单论衣帽间,面积已经超过了纪阮那间小屋的全部。 还特意装修过,风格和整栋别墅的性冷淡风截然相反,很——纪阮环视一圈不由笑了——卡通。 床上有两只大玩偶熊,地面铺着卡其色毛绒地毯,就连布艺窗帘上都印着傻乎乎的卡通熊,书桌上摆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Q版招财猫。 宋岭见纪阮不说话,不由有些尴尬。 当时顾修义只吩咐他把房间稍微装得温馨点,而他交代装修公司时,加了句:房间主人年龄小,色彩最好活泼些。 没想到最后成果,竟然酷似儿童房。 宋岭咳了声,面不改色将锅甩给老板:“顾先生希望您住得舒心,特意交代房间风格要温馨。” 纪阮细白的手指拨了拨招财猫的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边溢出浅浅的笑涡:“谢谢,我很喜欢。” · 三天后,车上。 后座的男人微阖着双眼养神,高大的身躯隐没在阴影里。 副驾驶的宋岭扭头看了眼,知道他没睡,低声汇报道:“夫人知道您要结婚,有些沉不住气了。” 窗外的暗光映着男人冷淡的唇角,顾修义表情不变,连搭在大腿上的手指也没有丝毫停顿,淡淡道:“她什么时候能沉得住气,我才是要高看她一眼了。” 宋岭听到这里,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片刻,后座传来顾修义低沉的声线:“纪阮,你觉得他怎么样?” 怎么样?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 宋岭颔首,纪阮是顾修义资助的众多贫困生的其中一个,听障,体弱,父母双亡,但成绩非常优异。 顾修义讨厌一切麻烦拖沓的事物,就连挑选结婚对象,也只交给手下人去办,像选员工一样,简历层层筛出来,冰冷没有人情味。 而纪阮这种优秀却孱弱,知根知底没有亲人,可以免去一切后顾之忧的,是最完美的人选。 宋岭犹豫片刻,斟酌道:“很安静,话少,到家里三天从不多事。吃饭前会和赵阿姨说谢谢,吃完会很轻地把椅子推回去,擦嘴是从左到右……” 顾修义皱起眉。 宋岭一顿:“……怎么了吗?” 顾修义按按眉心:“不用这么细节。” 他一点都不关心未来伴侣,擦嘴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 宋岭“啊”了一声,讪讪道:“好的。” 顾修义放下手:“没别的了吗?” 宋岭想了想:“对了,昨天上午纪先生换了张床,说是……睡得不舒服。” 左右只是一张床,顾修义不问宋岭一时半会儿都没想起来,应该不算什么大事。 果然,顾修义又阖上了眼,显然没放心上。 宋岭看了眼前方,问:“马上到了,需要先联系里面吗?” “不用,直接进去。” 别墅一层用的开放式厨房,顾修义出电梯就闻到绿豆汤若隐若现的香味,赵阿姨正要开始做晚饭。 小安白长一副高大身躯,实则特别黏熟人,在顾修义裤腿上狂蹭。 顾修义揉揉大猫的脑袋,脱下西装外套递给赵阿姨,视线扫了扫客厅,随口问道:“人呢?” 赵阿姨心领神会,接过西服:“之前在房间里午睡,现在估计已经醒了。” 顾修义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到流理台边洗手,“人好相处吗?” 赵阿姨从顾修义十岁起就负责照顾他,关系亲近,简单说起来:“那小孩子很乖的,不过我瞧着身体有点弱,前几天可能热得狠了,最近胃口都不行,比较喜欢吃水果。” 她说着笑起来,“但吃饭还是很认真的,应该是很喜欢我的手艺。” 赵阿姨有一手好厨艺,最开心的就是别人喜欢她做的食物。 顾修义也笑笑,擦干手:“我上去看看。” “诶,好。” 宋岭趁老板转身,连忙塞了块赵阿姨切好的苹果,安静跟了上去。 顾修义选给纪阮的房间,采光实在好,门掩了大半,也有朦胧的自然光从缝隙里散落出来。 顾修义透过门缝扫了眼,想要抬手象征性敲敲门,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顿住。 宋岭见自己老板止步不前,顿生好奇,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 床确实换了,纪阮穿着短袖睡衣大字型躺在上面,右手不停在枕后摸着什么。 然后,他震惊地看到,纪阮摸出个小遥控,按了两下,床头忽然缓缓升起,连同床尾的木桌一起前移,在适当的位置停下。 完全是医院里给重症病人配的床,能最大限度减少活动量。 纪阮打开电视,但没开声音,他似乎只需要看字幕。 床上桌摆着一碗水灵灵的樱桃,和房间里原本用作装饰的招财猫,只是招财猫的爪子被拆了,接了根木棒,长得像抓娃娃机里的夹子。 木棒上连接一根细绳,纪阮只需要动动手指,招财猫就能从玻璃盘里抓出一颗樱桃,准确无误投喂进他嘴里。 宋岭惊得嘴巴都张大了,忙看向顾修义。 顾总眉头皱得能掐死蚊子。 顾修义从来都是个自律且勤奋的人,宋岭自从当了他的助理,就没有在6点之后起过床。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自己老板活到现在,见过的最懒散的画面。 顾修义转头,没有表情,眼神却冷得吓人,仿佛带着无声的质问。 宋岭被看得后背发凉,努力维持镇定。 纪阮是他们秘书组千挑万选出来的,最适合顾修义的结婚对象,他不能让老板质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宋岭硬着头皮,看了眼被招财猫反复投喂的纪阮,面不改色:“安静,您看他看电视都不开声。事少,想吃樱桃也不麻烦别人。” 宋岭欠了欠身:“完全符合您对另一边的要求,老板。” 顾修义的目光从助理身上掠过,深吸口气推开门。 里面的少年察觉到来人,连忙坐直,双腿搭在床沿,水汪汪的眼睛看向顾修义。 他的睡衣是米白色,领口宽松,面料搭在身上看起来格外柔软。 坐姿改变了,努力投喂纪阮的招财猫却没停,又一樱桃被抛起来,弹在纪阮颈侧,他惊呼一声伸手去接。 但没接到。 鲜红的樱桃滑过雪白的皮肤,从细瘦的锁骨处掉进领口,少年手忙脚乱一路拦截,还是被它从衣摆下逃脱,落到地上。 然后一路滚到顾修义脚边。 顾修义能看到少年懵了一瞬,眼神却不再像躺在床上时那样迟缓散漫。 顾修义弯腰把樱桃捡起来,一步步走到纪阮跟前,少年需要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他头发很软,仰头额头就露了出来,发梢扫着耳朵尖,被樱桃碰过的颈侧皮肤白而薄。 顾修义看了眼手里的樱桃,放回桌面,对上少年浅色的瞳孔:“纪阮?” -------------------- 第2章 顾修义一直都忙,大多时候都住在离公司最近的公寓里,如果不是因为纪阮,他十天半个月都不会踏进这栋别墅。 今天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亲眼见见这位未来伴侣,带他领证。 他明明知道纪阮这个人,却还是用疑问的语气喊他的名字,其中的意味比起打招呼,更像是在向纪阮确认一个事实: 你确定,愿意和我结婚吗? 可眼前的少年似乎还在发懵,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双手撑着床沿一动不动。 顾修义等了半晌,连一声“嗯”都没听到,不由蹙眉,伸手点了点少年的肩:“纪阮?” 指尖下的肩胛颤了颤,纪阮像是才回过神,拿起桌上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戴在而后,抿着唇垂下睫毛感受了会儿,才抬眸看向过来,眼神清亮不少。 顾修义一怔,他没有直接接触过听障人士,而纪阮表面看起来又太过正常,一瞬间让他忘了,纪阮不回答,可能是因为听不清。 他神色缓和几分,弯下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抬手撩开纪阮耳侧的碎发,没来得及看清,发丝就从指间溜了出去。 少年微微后仰,没有避讳地直视他:“现在能听见了。” 他声音偏哑,像往柔软的温水里掺进绵密的沙,比秾丽的外貌沉静许多。 顾修义有些许惊讶,面上却未显露,直起身:“好,证件都带齐了吗?” “……身份证户口本都带了。” 顾修义点头,直视纪阮:“我再确认一遍,你是自愿跟我结婚的,对吗?” 和生长环境有关,顾修义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即便文质彬彬地说话也很难让人感到亲切。 纪阮和他对视着,手心不由自主地有些冒汗:“只要顾先生完全履行合约,就没问题。” 虽然顾修义的情绪很难通过表情观察出来,但纪阮敏锐地感到,他应该是很满意这句话的。 眼前的男人抬手看了眼腕表,语调放轻微许:“时间有些晚了,先下去吃饭吧,明早领证。” 口吻平常得像在对秘书交代工作,可能在他看来,领结婚证确实和完成一项普通工作没有任何区别。 “……好,可是,”纪阮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我可以先换件衣服吗?” 他身上是纯棉的米白色睡衣,因为喜欢舒服,码数选得大,领口也大,暴露出大片锁骨。 顾修义视线在少年胸前雪白的皮肤上停留片刻,又划过,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还亲切地带上门。 傍晚霞光透过落地窗弥散而来,顾修义走后整个房间彻底安静,纪阮卸下按着床沿的力道,脊背微弓,额角都冒出些冷汗。 从看到顾修义的第一眼,他脑海里就填充进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好像是在为他补足这本书里的世界观。 他原本是见过顾修义的! 像顾修义这样的大资本家,除了工作,最热衷的就是做慈善,纪阮也是被也资助的其中一员,因为顾修义他才能活下来,才能好好的上完高中,还考上最好的大学。 一年前,顾修义回高中母校演讲,纪阮坐在台下远远看过他一回,从此一见倾心。 可怕的是,顾修义的记忆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他这号人。 这种混杂着感激的心动让纪阮后背发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主角受这种坚韧不拔视人穷志不穷的小白花,会答应和顾修义协议结婚。 因为他先动心了呀! 古早虐文里亘古不变的定律,谁先动心谁被虐。 按照表妹的说法,这本书只甜了开头一点,顾修义的礼貌绅士会让他越来越无法自拔,从白月光回来开始,他将由内到外,从身体到心灵被虐得体无完肤。 他会一边奢望顾修义对自己有一点真心,一边又患得患失,最后集齐绑架车祸失忆三件套,才终于he。 纪阮不知道具体情节,但永远记得表妹最后做出的评价:这本书能he的理由,大概是再不完结,医学奇迹都救不了受了。 当时的纪阮只是吐槽,纸片人就是能折腾,有命好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用健康来换一些虐恋情深的戏码? 现在成为主角本人的纪阮心脏狂跳,努力深呼吸好几下才勉强缓过来。 仔细想想,一切的开端,都源于主角受那场不合时宜的心动,可现在主角换成了纪阮,他对顾修义没有感情,不就是斩断了虐恋的先决条件吗? 纪阮缓缓起身,边换衣服边琢磨,只要不动真感情,他和顾修义的关系就只会停留在单纯的金钱交易,等白月光回来,他拿钱走人,大家都可以happy ending。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感情没有需求,只要不再经历一次濒死的绝望,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想通这一茬,纪阮彻底松了口气,提上裤子拉开门往楼下走。 等三年后合约到期,一定拿钱就跑,绝不回头。 餐厅里吊盏散发低调璀璨的光,顾修义已经在餐桌边坐下,看到纪阮过来,还特意起身替他拉开对面的椅子。 确实很绅士,只是这种充斥着浓浓礼貌疏离的绅士举动,真的能让主角受一步步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吗? 纪阮内心复杂,难以理解。 他礼貌道了声谢,和顾修义相对而坐。 宋特助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赵阿姨也不见踪影,餐厅里剩下他们两人,安静得只能听见餐具碰撞的脆响。 桌上是简单的中式家常菜,三菜一汤,他和顾修义吃完全足够。 纪阮前几天被热得狠了,胃口一直不太好,兴致缺缺地吃着,顾修义不说话,他正好乐得自在。 他不关心对面的人,对面却明目张胆地观察着他。 顾修义只是需要一个可以领证的合法伴侣,从心底里并不在意这场婚事,只要确认纪阮惹不出麻烦,他就不会多费精神去了解。 但真当素未谋面的结婚对象坐到眼前时,好奇心是靠本能驱使的。 让顾修义意外的是,纪阮吃相异乎寻常的好,坐姿端正肩脊自然松弛,咀嚼吞咽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像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孩子。 擦嘴和宋岭说的一样,纸巾对折后,从左边嘴角轻轻擦拭到右边。 顾修义漫不经心看着,发现宋岭说漏了一点,纪阮最后还会隔着纸巾在唇珠上摁一下,像个充满仪式感地结束动作。 这些下意识的小习惯,一般人或许根本不会注意,但在顾修义这种龟毛的细节控眼里,却是能否让他称心如意的重要条件。 或许也能间接成为整个秘书组月底奖金的评判依据之一。 纪阮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冷不丁对上顾修义的视线,僵了一瞬,对方却很自然地开口:“赵阿姨也说你吃得不多,不合胃口吗?” “……没有,”纪阮舔了舔嘴唇,“我一直都吃得少。” 他暂时不想和顾修义有太多交流,将用过的餐巾纸扔进垃圾桶后,斟酌道:“我可以先回房间吗,顾先生?” 顾修义余光扫过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停顿两秒,点点头:“去吧。” 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我不会经常过来,你不用太拘谨,家里没那么多规矩。” 没觉得自己拘谨的纪阮:“……” “好的……谢谢顾先生。” · 吃完饭纪阮又躺回床上,继续用被拆了爪子的招财猫给自己喂樱桃,倒不是他真的懒到这种程度。 实在是,因为太无聊了。 他来到这栋房子的唯一任务,只是和顾修义领证结婚,本来以为当天能把事办完,没想到顾总那么忙,一等就是三天。 以前病重的时候,纪阮不得不待在小小的病房里,可现在能走能动了,外出依旧困难,刚踏出一只脚,就被屋外滚烫的气温吓了回来。 于是等待顾修义回家的期间,他只能吃了睡睡了吃,顺便给自己换了张床。 纪阮吞了几颗樱桃,后知后觉想起应该把之前那部剧看完,刚坐起来拿遥控,就被门边那只大猫的身影吓了一跳。 小安正蹲坐在地上看着他。 从第一天来到这里,纪阮就隐约感受到顾修义是个极其挑剔不好将就的人——偌大的别墅,所有家具画框工艺品的摆设都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养了那么大一只长毛猫,地面却几乎见不到猫毛,永远光可鉴人。 就像现在小安蹲坐门前,精心养护的缅因猫,大尾巴的毛柔顺铺散一地,像油画里的艺术品——除了眼里带着警惕。 缅因面相天生英俊高贵,顾修义这只的品相更是其中翘楚,只是性格意外的胆小黏人,很少露出这种警惕的神色。 纪阮放下遥控器,推开小桌上的招财猫,想过去撸小安玩一玩。 小安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弓起脊背竖起尾巴,嗷呜一声逃窜,整个过程快得不到一秒。 留下纪阮呆坐床沿,小腿甚至能感受到大尾巴扫出的风。 半晌,纪阮僵硬扭头,意识到把小安吓成这样的,似乎是那只被他拆了爪子的招财猫。 “……” 这笨猫不会把招财猫当成同类了吧? 它总不会以为纪阮也想拆它的爪子吧?! 纪阮震惊之下趿着拖鞋出房间,果然看到小安躲在了走廊尽头,登时无语:“顾修义这种人,怎么养出这么胆小的猫的啊……” 他尝试上前两步,怂猫立刻蹦起来跃到了走廊的栏杆上。 这一动作吓得纪阮心颤了颤。 二楼层高不低,虽然猫好像天生自带飞檐走壁的技能,但小安这体型,实在不像跳下去能身轻如燕落地的样子。 顾修义还在几米外的书房里开视频会议,纪阮不好闹出大动静。 而在这个家里,小安是原住民,他只是外来客,真惹出事估计得有一堆麻烦,纪阮想想都头疼。 思索两秒,纪阮毅然离开,拿了个小安最喜欢的猫罐头回来进行诱惑。 小安一开始还有些警惕,等闻着味儿就什么都抛到脑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吃到最后,纪阮甚至可以上手撸它的头。 纪阮哭笑不得。 顾修义这种人,又是怎么养出这么好哄的猫的呢…… 小安吃得很爽,被撸得也很爽,纪阮收走空罐头时,得到了来自小安的爱的抱抱。 正如每次顾修义回家,小安兴高采烈的飞扑一样,纪阮被扑了一脸。 但他没有丝毫准备,也没有顾修义那么强壮的身板。 “咚——!” 一声巨响。 几十斤的大型猫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纪阮按倒在地板,激起一地猫毛。 落地的瞬间,纪阮肩背砸到地面发出震动的闷响,震到灵魂都差点出窍,后背肋骨都剧痛。 有短暂的几秒,纪阮大脑一片空白,只残存一个念头——幸好,幸好没翻出栏杆。 小安还兴致勃勃地趴在纪阮身上舔他的脖子,纪阮被压得一口气吊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还喊不出声,抬手想把大猫掀开,竟然掀不动! 纪阮欲哭无泪。 束手无策之际,胸前忽然一轻,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似乎有人把小安提溜到了一边。 纪阮眨眨眼想看清,被挤压的胸腔里忽然灌进新鲜空气,呛得他直接趴到地上咳起来。 顾修义开完会听到外面突然摔得乒乒乓乓,就知道不好,赶出来一看,走廊上连猫带人四仰八叉。 纪阮被压得面红耳赤,偏偏他家的蠢猫还一个劲贴着人家想亲热。 顾修义拎着小安的后脖子,把大猫提溜到墙边面壁,回头一看还趴在地上咳得惨不忍睹的纪阮,犯了难。 顾修义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活到现在只会拎猫,没拎过人。 他盯着纪阮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下意识按照习惯朝纪阮的脖子伸手,想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可手刚碰到那段光滑的后颈,纪阮就像受到惊吓似的猛然回头,边咳边惊恐地瞪着他,好像他是什么趁人之危的伪君子。 顾修义手一僵,缓缓站直后退两步。 在悬浮着猫毛的空气中,和纪阮进行了一场无声的眼神对峙。 很快顾修义冷静下来,率先恢复到惯常的模样,一眼都不看纪阮的脸,拉住他的胳膊,像抗麻袋似的三两下把人扛下了楼。 直到被搬到沙发上坐好,纪阮人都是晕的,被闻风而来的赵阿姨灌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 他按着胸口咳嗽两声,扭头看了眼顾修义。 那人神色冷峻,双腿交叠坐在旁边,中间隔了不多不少正好一个人的男德距离。 纪阮:“……” 纪阮莫名觉得,顾修义是在对刚才的事,发出霸总式沉默的抗议。 手背一凉,纪阮回头,被顾修义扔去面壁的小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正舔着他的手卖乖。 纪阮没好气地揉了把小安的脑袋,又拉起猫爪掂量。 顾修义在一边冷眼看着,总感觉这个小朋友对他家猫的体重很在意。 “咳,”顾修义咳了一声,不咸不淡道:“上次量是二十斤整,这两天可能又冒了点儿头。” 纪阮撸猫的动作慢了下来。 忽而他抬头看向顾修义:“你……你说什么?” 他好像听不清。 顾修义脸色微妙地变了变。 二话不说撩开遮住纪阮右耳的头发,那个一直被他戴在耳后的小东西果然不见了。 赵阿姨见状也忐忑道:“哎哟,怎么了这是?” 顾修义扫了眼纪阮紧锁的眉头,对赵阿姨说:“你认识他平常戴的人工耳蜗吗?” 赵阿姨赶紧说:“知道的,我看小阮戴过。” 顾修义点头:“好,可能刚才弄掉了,赵阿姨你帮忙去楼梯那里找一下,要快。” “诶诶,我马上去!”赵阿姨连声应道。 纪阮手指已经绞在了一起,垂着头,沙发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一,是克制慌张的姿势。 他不是个情绪外放的孩子,眼里看不出多少十八岁学生的朝气,所以格外安静内敛,这原本是顾修义最满意的一点。 就连在走廊上回望他的那一眼,惊恐也只有短短一瞬,于是现在这种绵长又沉静的慌张,显得尤为突兀。 纪阮晚饭前换了件黑色T恤,露出的手臂很细,手指很白,衣服头发都沾着小安的毛,看上去有点狼狈。 顾修义见不得杂乱无章的事物,没忍住,上手替他把猫毛拈了下来。 总归还是个刚成年的孩子,身量都没长齐,肩背薄得要命,稍微有点情绪才算正常吧。 他想了想,又在纪阮背上轻轻拍了拍:“没事,稍微等一等。” 纪阮顿了顿,却没有答话,顾修义才想起他可能还是没听清,不由语塞,索性不再开口。 赵阿姨动作利索,很快找到了纪阮的体外机:“应该是从栏杆缝里滑出来了,我在一楼捡到的,不知道有没有坏啊?” 赵阿姨语速快,纪阮其实没太听清她说什么,欣喜地道谢。 顾修义看到纪阮双手接过来时眼睛都亮了。 他小心地擦了擦外壳,然后戴回耳朵后面,抿着嘴唇像在仔细感受什么。 时间流逝变慢,顾修义看着纪阮抖动的睫毛,被他专注的神情牵带着也生出一丝紧张。 半晌纪阮抬头看向他,眼波莹润,眼眶因为咳嗽变红还没彻底消下去,让这个表情看起来像在难过。 顾修义心里腾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少年微哑的声线带着讶异:“坏掉了?” -------------------- 第3章 当晚纪阮没能睡着。 他一直以为他对现在这样有听力障碍的自己接受良好,很多时候也会自愿摘下耳蜗享受安静。 可真当安静变成不得已时,却又有些慌张。 他的右耳失去了人工耳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左边耳朵却还能听到一些,只是这些声音在深夜里变得抽象零碎,像鬼怪在低语,扰得纪阮夜不能寐。 明明之前摘掉耳蜗也睡得很好,纪阮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伸手摸不到那只小小的黑色体外机,就能让他不安成这样。 大概对于有听力障碍的人来说,任何助听设备都不亚于成瘾物质吧。 第二天纪阮起得很早,洗漱时镜子里的人眼底青黑,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一点精气神。 一夜过去,他被猫扑过的锁骨肋骨出了一片淤青,又酸又痛,后背也痛,但他自己看不见,不知道是青了还是紫了。 纪阮心里直叹气,他衣服不多,找半天也只能找到一件小圆领T恤换上,勉强把锁骨遮住。 可能是体质原因,他的身体状况很容易上脸,但凡有一点不适应,气色就会看起来非常差。 比如现在,纪阮知道自己没什么大问题,但看上去就像被996剥削了整整一个月的亡命职员。 纪阮盯着镜子看了会儿,最终还是接了盆热水,打湿毛巾用力搓了几把脸,好歹用热气把脸颊蒸得红润了些。 房间里好像有人来了,纪阮怕自己耳朵不好有人敲门听不见,今天索性没有关门,他放下毛巾走出洗手间,正好碰到顾修义和跟在他身后的宋特助。 顾修义已经收拾整齐,白衬衫加深灰色西服,干净利落风度翩翩。 纪阮刘海被沾湿了,贴了几缕在脑门,他随意扒拉两下,朝门边的两人走近,象征性笑了笑:“早上好。” 宋特助立刻回以得体的笑:“早上好,纪先生。” 顾修义没说话,视线在纪阮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他的头发,这孩子早起炸毛了,偏偏脑门上几缕又湿漉漉的,看起来相当潦草。 顾修义嘴唇紧紧抿了抿,试图忍耐片刻,最终没忍住,靠近几步,伸手将纪阮四处支棱的头发捋顺。 边捋还边严肃道:“就算状态不好,在外人面前也要时刻保持最佳形象。” 他离得近,话一字不落地传进纪阮左耳朵,虽然不完全清晰,至少能听个明明白白。 语气像开早会时的领导视察。 从来没上过班的纪阮破天荒受到这种待遇,瞬间荒唐无语。 可顾修义身后的宋特助竟然十分赞同地连连点头,神情认真得让纪阮怀疑,如果他手里有笔记本,一定会立刻摘抄存入顾总经典语录合集并反复背诵。 被剥削得失了智吗? 纪阮没再多言,回洗手间继续洗漱整理,收拾妥当后又把证件带齐装进包里,才和顾修义一起下楼。 两人并肩走着却都不说话,纪阮犹豫片刻,开口道:“我的耳蜗……” 顾修义走在纪阮右侧,听到他的话正欲作答,顿了顿,又退一步移到纪阮左耳边才说:“现在去医院,给你重新配个体外机。” 纪阮没料到这个回答,双眼微睁:“领证呢?” 顾修义拿出手机滑了滑,说:“我问了医生,配体外机要不了多久,弄完再去民政局也来得及。” 他们现在交流确实不太方便。 纪阮毕竟能听见一些,用手机发信息很鸡肋,但要说话顾修义又得离他很近才行。 哪怕刚刚只说了两句,纪阮耳朵尖都被他的气息挠得发痒,稍微抬一抬头,连顾修义唇角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协议结婚该有的礼貌距离。 纪阮默默认可顾修义的决定,松了口气般地笑起来:“谢谢。” 顾修义这才从手机里抬起头,看了纪阮一眼。 他身量高,又离纪阮很近,走廊光线偏暗,手机屏的荧光将他原本就流畅的下颚线映得更加冷硬,是淡漠又很凌厉的长相。 纪阮没看懂他这个表情。 顾修义只看了纪阮很短的一瞬,就放下手机移开眼,淡淡道:“说过不用这么客气,是我的猫太闹腾伤到你了,我该向你道歉。” 伤到他了? 纪阮恍惚一瞬,而后反应过来低下头,领口果然歪了一点,露出一小片淤青。 所以顾修义是在看这个吗? 那人没等纪阮回答已经先走远,纪阮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便没再多想,站在原地不慌不忙把衣领理正才跟着下楼。 · 一小时后,私人医院休息室。 纪阮做完常规检查,和宋岭坐在沙发上等候,护士小姐蹲在纪阮身边柔声询问:“需要给您一杯牛奶吗?” 漂亮女孩子轻声细语地含笑说话,纪阮恍惚以为自己走错门进了儿科。 宋岭在一旁乐笑了,打趣道:“莉莉,正常点儿,人成年了。” 被叫做莉莉的小护士睨他一眼,“我能看不出来?别叨叨。”转而又对纪阮笑吟吟:“要牛奶吗?” 纪阮抿唇笑了笑,轻轻摆手:“不用了,我喝白水就行。” “白水是吧,好,我去给你倒,等一下下哦~”莉莉起身,两步三回头地往饮水机挪。 宋岭挥着胳膊赶人:“差不多行了啊,别老盯着人看。”说着又转向纪阮,“别在意,她们小姑娘就喜欢你这种长得好看的。” 宋岭说话不像顾修义离得那么近,却有意在放慢语速咬字清晰,纪阮大多能听明白,他笑着应了声,看了看周围随口道:“你们都互相认识吗?” 在纪阮的观念里,医院只是看病的场所,甚至他以前病重时,对这个地方的怨念很深。 可今天一来到这里,宋岭就表现得对一切相当熟悉,来来往往的小护士都和他打招呼,顾修义也在不远处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聊天。 宋岭顺着纪阮的视线看去,笑了起来:“对,那就是等下要给你看耳朵的医生,李绥安,咱老板的朋友。” 纪阮眉梢微微一扬,果然有诶,霸总的标配医生朋友,纪阮怎么想都觉得有趣,轻笑着自言自语:“真是朋友……” 宋岭捕捉到这一句,却不知道纪阮内心的想法,还以为是小夫人好奇,连忙道: “是啊,其实整个医院都是咱集团旗下的,这几年老爷子——哦就是顾总爷爷,身体出毛病,耳朵也不好使了,就是找李医生看的,咱顾总孝顺啊,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还衣不解带地照顾,这不一来二去就熟了么……” 宋岭一说就收不住,纪阮越听越不对,总有种在被推销的错觉,主推商品还是顾修义本人。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纪阮不由地皱了皱眉,尝试打断:“宋特助……” “怎么?” 纪阮露出个假笑:“你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么多细节的。” “咦?”宋岭眼睛睁大,惊讶道:“这话老板也说过!” 纪阮没懂:“他为什么说……” “——纪阮。”顾修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正要回答的宋岭。 纪阮回过头,看到顾修义带着白大褂医生走近,轻轻撑了下沙发站起来。 “介绍一下,”顾修义站在中间,“李绥安,你的主治医生。纪阮,我的结婚对象。” 合约里清楚写过这场婚姻是公开的,眼前的李医生明显也知道了这回事,没表现出任何惊讶,对纪阮熟络道:“恭喜啊,你确实很漂亮,真般配,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这位李医生,一笑露出八颗大牙,像是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新婚一样。 纪阮被搞得有点恍惚,一瞬间不知道他是真的以为他们两在相爱,还是活成了人精睁眼就说瞎话。 但顾修义没表态,纪阮也只能继续假笑,也睁眼说瞎话:“谢谢,您真会说话。” 莉莉端了水过来,给大家一人一杯,李医生撞撞顾修义的手肘,大着嗓门打趣道:“婚礼在准备吗,什么时候扯证啊?” 纪阮低头喝水,还以为李绥安在跟他聊天,脱口而出:“马上。” “咳——!” 莉莉呛了出来。 “哗啦——” 李绥安的水洒了一地。 纪阮冷不丁被洒出的水溅到手背,吓了一跳,撞到了顾修义的胳膊,被顾修义不动声色扶了一把。 李绥安没想到这位小嫂子还挺狂野,轻声细语说话就莫名其妙正宫味儿十足。 “这这这——这么迅速啊?” 纪阮眼看这一地狼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顾修义好像并没有告诉这位医生朋友,他们马上就要去领证的消息。 只是现在话已经说出口,骑虎难下,纪阮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嗯……户口本都带了。” 擦地的两人更加震撼。 顾修义围观了全程,恰到好处的在此时出来结束对话,带纪阮往诊疗台走:“不算快了,原计划是昨天领证。” 李绥安帮莉莉收拾好地上的水,洗了手,理理白大褂坐过来,还擦了把汗:“雷厉风行,是你的风格……” 他长舒口气,看向纪阮:“咱们还是看耳朵吧,小阮你不会手语对吗?” 纪阮点点头,想了想说:“我不是先天耳聋的,是小时候生了病,没及时去医院才会这样,嗯……后面很快做了人工耳蜗,也能听见了,没特意学手语。” 顾修义作为家属和纪阮并排而坐,还是第一次听到眼前的少年说这么多话。 之前纪阮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听不出什么异样,可一说长句,没有了助听设备的帮助,讲话就有些断断续续。 顾修义发现他好几次垂下睫毛,像在试探词语的音调,尾音拉得长长的,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李绥安点头表示了解,又说:“刚才检查过了,你体内的耳蜗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就简单新配一个体外机。等下开机调音,你可能会觉得头晕或者不舒服,要是实在难受我们就停一停再继续,好吗?” 纪阮微微侧头,看着李绥安的嘴唇,一字一句听得很认真,确认理解对方的意思后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可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开机的瞬间,纪阮还是被惊到了。 他耳后皮肤被接上处理器,又通过导线连接着李绥安的编程器,不知道李绥安那里点了什么,哗啦就有一簇电流划过头皮,纪阮后颈瞬间冒出一层鸡皮疙瘩,身上汗毛都立了起来。 紧接着,耳朵里开始传进沙沙的声响,像涌动的潮水,刺激着感官让纪阮眩晕。 李绥安一直调整什么,耳朵里的声音不断变换,纪阮渐渐觉得自己好像晕船了,头痛伴随着时而涌上心口的恶心。 他尝试努力压了压,勉强止住想吐的冲动,可头痛和眩晕没法忍耐,随着耳朵里的机械声响的变换,越来越剧烈。 顾修义眼睁睁看着纪阮越听脸色越差,一开始还能在李绥安的引导下对听音做出反馈,后面手都在抖。 他犹豫片刻,低下头凑到纪阮左耳边:“怎么了?” 李绥安也发现不对,连忙问:“不适应吗,要不要停一下?” 纪阮全部精力都用来抵抗难受,刚分出注意看了眼顾修义,心口又是一阵翻腾。 电光火石间,纪阮身体僵了一瞬,而后用力扯掉耳后的处理器,捂住嘴硬生生把一声干呕憋回嗓子眼。 第4章 李绥安从医十几年,算上从本科到读博见过的案例,纪阮这种调音能听吐的也屈指可数。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连声招呼:“莉莉,莉莉!快!呕吐袋!” 莉莉也没见过这种阵仗,手忙脚乱在抽屉里翻出呕吐袋,跑步前进塞给纪阮。 没想到纪阮看着柔柔弱弱,心理上却很要强,手里攥着呕吐袋硬是强忍着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吐出来。 忍得脸色青白,肩脊也在颤抖,他好像觉得,任何难受都只需要缓过一阵就能好。 可这哪里是忍得住的,后来连李绥安也看不下去了,轻声道:“吐吧,孩子……” 莉莉也小心翼翼伸出手,在纪阮背上很轻地拍了拍。 这一下的力道像落下最后一根稻草,纪阮脊背瞬间紧绷起来,而后捏着呕吐袋,“哇”一声吐了。 几乎是同时,莉莉和李绥安都松了口气。 其实纪阮一直吃得不多,早餐更是因为没睡好几乎没碰,自然吐不出什么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因为难受在干呕,到后面吐不出来了,就缩在椅子里喘气。 他胃里难受,脑子也不太清醒,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以前重病,因为剧烈的药物反应吃了吐吐了吃的日子。 绝症后期的治疗苦不堪言,比起挣扎着活在人间,更像是提前被打入地狱历经折磨。 纪阮只是稍微回想,都会忍不住发出惊恐的战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纪阮的后背,丝丝缕缕的体温顺着被冷汗湿透的衣料传递过来,纪阮才从噩梦中被拉回现实。 他微微偏过头,顾修义蹲在他身边,依旧隔着十几公分的礼貌距离,从莉莉手里接过餐巾纸递到纪阮面前: “没事了,擦擦?” 纪阮手指僵硬,反应也迟钝,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到顾修义的话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做出回应。 顾修义唇角微微抿着,漆黑的瞳孔里只映出纪阮的倒影,不夹杂任何情绪。 他就这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顿了顿,再看向纪阮时,唇角扬起了一丝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安慰的弧度。 但至少,确实让他看起来更亲切了一些。 “没关系。”他说。 纪阮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周的皮肤就被柔软的纸巾覆盖,隐约能感受到顾修义指尖的温度。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吐得连眼泪都逼出来了。 顾修义擦眼泪的动作和他平时的行事作风一样利落,没有任何柔情缱绻的安慰停留,自然也不会让纪阮觉得两人过分亲密而不适应。 确认纪阮脸上没有泪痕后,他起身将沾了纪阮眼泪的纸巾对折,扔进垃圾桶,对莉莉说:“带他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吧。” 莉莉早就看呆了,愣了两秒才上前扶起纪阮,将他带了出去。 门合上后,诊疗室里安静了片刻,和宋岭等人僵硬的神态不同,顾修义依旧淡定自若,拉开椅子坐下。 李绥安也坐回诊疗台前,抽出纸又开始擦汗。 顾修义接过宋岭递来的水,单手握着白瓷杯的杯柄,若有若无地抿了两口,问:“他这样是正常反应吗?” 李绥安狂灌两口水终于恢复了冷静,向后靠在椅背上:“算正常,调音过程眩晕是正常的,如果反应强烈一点也有可能呕吐。不过——” 顾修义抬眸。 “怎么说呢,我见过吐了的,都是很小的小朋友,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声音,被吓到了才会这样。纪阮的话……只能说确实体质比较敏感吧。” 顾修义放下手,瓷杯底轻轻抵在交叠的膝盖上:“是大问题吗,需要住院吗?” “咳,”李绥安掩唇笑了声,“那倒不用,哪有人来开机调个音都要住院的,回家睡一觉就没事了。” “不过你家这小朋友体质确实够差的,”李绥安晃着水杯感叹,“也不知道怎么养大的。” “我们老板养大的啊。”宋岭平静的语调回响在空旷的诊疗室里。 哐当—— 李绥安的水又洒了。 “啊?”他顾不上收拾,撑着桌面发出灵魂质问:“你们,不不不是签合同结的婚吗?!” 李绥安脸色风云变化,配合着纪阮十八岁的妙龄,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刑法边缘试探。 顾修义瞥宋岭一眼,抬手抚了抚被水溅到的衣袖,默不作声把椅子往后挪远:“我资助的。” “草。” 李绥安一个后仰躺进椅子里,咬牙切齿地指着宋岭:“你这嘴巴啊!” 宋岭咳嗽一声回避视线:“不是我说李医生,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点。” 李绥安翻了个白眼,扯松领带,犹豫了会儿,朝顾修义扬了扬下巴:“你怎么说,真喜欢那小孩儿?” 顾修义回视,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我为什么?” 好像他真的对纪阮没有任何想法,从而对这种荒唐的猜测也无法产生情绪波动一样。 “你刚才那么温柔的安慰他!” 顾修义敲敲宋岭的椅背:“温柔吗?” 宋岭拧眉想了想:“还好吧……” 顾修义看向李绥安正色道:“他是我未来三年的伴侣,按照合约,我不会做出任何苛待他的行为。” “不是苛待不苛待的问题。”李绥安总觉得自己看出了点什么,又整理不出头绪,思索半天也只能暂时归为男人的第六感。 他一拍桌子:“我刚才只是溅了点水在你袖子上,你就躲瘟神似的,他都吐了你还帮他擦脸!” “生病是他的错吗?” 顾修义似乎真的很不理解:“而且他十八岁,你多大了?” “你——”李绥安猝不及防被针对,一口气噎住差点没提上来。 他扒着桌子盯着顾修义的脸使劲看,发现确实没有任何情绪,不由地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什么,”他迟疑道:“你真对那孩子没意思?他长得那么好看!” “……” 顾修义端坐原地,浑身的气压看起来已经不再想张口说话。 李绥安栽倒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长叹:“那更坏事儿了——” “老顾啊,先不说你性格人品算不算个败类,就单论你这副身家,放眼整个京市,没几个钻石王老五赶得上吧,平时又有多少人往你身边挤,你其实清楚得很吧?” 顾修义抬眸:“你想说什么?” “你资助那孩子读书吃饭,跟他结婚,陪他看病,对他柔情似水,他十八岁哦,春心萌动的年纪——” 李绥安坐起身,手肘撑到桌面:“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对你雏鸟情节?” 顾修义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扬,而后偏过头,像在思考什么: “……所以呢,不管他怎么想,合约都是要走的,我没有逼他跟我结婚。” 李绥安撑着桌子站起来:“那他要是真喜欢上你了呢,对你痴情对你付出真心,万一最后还奋起抗争呢,不又是一堆烂摊子?” “……” 顾修义没说话了,但这一刻的表情才好像是真正有了波动。 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白瓷杯壁,似乎对李绥安那番话感到很有趣味。 诊疗室里蓦地变得十分安静,宋岭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李绥安一时半会儿看不懂顾修义的表情。 时间静静流淌了半晌,顾修义似乎将前面的一番话都从头品味了一遍,才不轻不重地开口: “我没那么大魅力,而且——” 他看向李绥安,唇角扬起轻微的弧度:“你觉得他有抗争的余地吗?” 李绥安和他对视着,忽的心里一动,像有一颗冰滴落深潭,荡起丝丝冰凉的涟漪,等波纹彻底荡开,寒意也爬满了四肢。 他忽然明白,顾修义一直说的,纪阮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知道顾修义因为家里的一堆事需要一个结婚对象,一开始看到纪阮,只以为这姓顾的按照性格选了个乖巧不惹事的。 现在想来,纪阮的孱弱,似乎都恰到好处的合了他的心意。 纪阮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社会关系单薄,他的一切都可以被顾修义攥在手里,就算拼了全力也不可能掀出任何浪花。 既没有抗争的余地,也没有那个本事。 顾修义很卑劣地选了一个脆弱无比的小动物,一个不需要他费任何精力完全掌控的小动物。 要是以后纪阮真的生出了顾修义不希望他有的心思,那有一天他消失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发现? 李绥安被自己的想法搞得后背发凉,“……真狠啊,姓顾的。” 顾修义轻轻摇了摇头:“你别总往最坏的方向想,实际上只会是三年后他拿钱离开,我得到我想要的,很简单。” 李绥安很清楚,顾修义这个人虽然冷心冷脸,但周身的气场一直文质彬彬,这得益于他尽善尽美的待人接物。 如果你保持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交往,那你会感到舒适,至少绝不会有难堪的时候。可如果你寄希望于从他身上得到一丝温情,那就是悲剧的开始了。 “我看那小孩儿还是挺单纯的,”李绥安凭着医者的良心最后跟顾修义说:“不是奉承你,你的脸加你的钱再稍微对别人好一点,十八九岁的孩子有几个受得了?” “我日行一善,今天这一善就送给你,没想法别去招惹人家,那些拍背摸脸都收起来,勉强还能保平安。” …… 时间将近中午,烈日高悬,门外走廊的整排落地玻璃窗透洒入大片阳光,照得纪阮后颈雪白。 莉莉陪着纪阮站在门外,一墙之隔,顾修义的后半段话悉数传入耳朵。 她略带不忍地看向纪阮。 少年垂手而立,微微低着头,脊背单薄肩颈优美,洗过脸后额发微湿面颊苍白如纸,就连睫毛颤动的弧度都脆弱无比。 这种模样让莉莉一个女孩子都忍不住升起保护欲,从而对里面说话的人更加气愤。 刚来的时候,看顾总对谁都又礼貌又绅士,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他真的和传言一样,是个没有心的人。 即便和纪阮是协议结婚,也不该用那么轻巧的口吻,将纪阮描述得像个可以随意搬弄的物件! 莉莉扶着纪阮,甚至不忍心带他进去。 纪阮不明白这个护士小姐姐为什么忽然拉着自己不动了。 医院虽然是冷气全覆盖,但背后那么大一片玻璃窗,阳光穿透进来温度照样不低,纪阮被烤得发晕,忍不住问莉莉:“不进去吗?” 莉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一直盯着他,闻言咬了咬嘴唇,犹犹豫豫的,“你……没事吗?” 纪阮又热又晕,耳边嗡嗡的,压根听不清什么声音,借着唇形勉强辨认出莉莉好像在关心他。 他现在是没什么事,但要再晒一会儿,可能就有事了。 纪阮抿着嘴唇勉强笑了笑,冲莉莉宽慰地摇摇头。 这个笑落到莉莉眼里,俨然一副被伤了心还要强撑着不让人担心的模样。 她瞬间更心疼了,连带着对诊疗室里面说话的人意见更大。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 一直到调音结束,坐上车去民政局,纪阮都没弄明白,莉莉为什么要用那种要充满同情与心疼的目光看他。 但他太累了,一晚没睡加上调音的后遗症,让他昏昏欲睡无暇思考。 一辆车里加上司机四个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顾修义和纪阮坐在后座,随手翻看需要处理的文件,看着看着不由自主想到纪阮。 平心而论,他不反感纪阮这个人,甚至觉得他有趣,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往后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虽然纪阮不像李绥安说的那种会随意对他心动的小孩子,但有些事确实应该再当面交代清楚。 顾修义笔尖在纸面上点了点,不去看纪阮的表情,平静道:“马上就要领证了,合约里的内容我再强调一遍。” “第一,我们是公开结婚,不久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合法伴侣,某些特定场合会需要你陪同出席。” “第二,合约期间,不可以对其他同性异性有任何暧昧接触,这点对我也一样。” “除此之外,不惹事,不闹事,也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 宋岭听到后座的动静,忍不住回头,他家老板正冷静地向纪阮一条条强调合约内容。 而纪阮坐在一边,垂着头,长睫毛覆盖眼底看不出情绪,整个人却显得单薄落寞。 刚才莉莉发短信告诉他,顾修义和李绥安的谈话纪阮在门外全听见了!难过得差点哭出来! 现在他老板又这么冷漠地交代规矩,这不是戳人家心窝子吗! 宋岭于心不忍,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能在副驾驶小心观察后面的情况,干着急。 “最后,三年后合约到期,拿钱安静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顾修义交代完最后一条,不紧不慢地看向纪阮,少年小小只靠着车窗,没有立刻回应。 顾修义没有逼他,耐心地给了一点时间让他反应。 纪阮是在四道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时,才发现顾修义好像在和他说话。 离开医院前李绥安特意交代了,新的体外机不要关,戴着多适应适应。 可这个新的小东西比以前那个昂贵很多,也更加清晰灵敏,纪阮一时适应不了又累得要命,上车后悄悄关掉了。 顾修义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见。 纪阮暗暗感受了下现在的氛围,应该是说了很严肃的事,只是他状态实在差,稍微琢磨两下太阳穴就突突地跳,一点不想再动脑子。 纪阮叹了口气,揉揉眉心,悄悄摁开耳蜗,朝顾修义扯出一抹笑: “不好意思,我有点没听清。” 他面色苍白,眉眼疲倦,困得眼睛通红,靠着车窗都看上去摇摇欲坠。 宋岭在前面看着都替顾修义觉得罪恶感爆发。 这可怜的唇角,落寞的神采,泛红的眼眶,怎么看都是难过得不行还在强装微笑啊! 宋岭急切看向顾修义,果然这种情况下,他那个向来没有感情的老板好像也被纪阮的脸色惊到了。 下颌狠狠紧绷了一瞬,而后偏头看向窗外。 气氛就这么凝滞了半晌。 后座传来顾修义的一声轻叹:“掉头,回家吧。” 纪阮全程没搞懂发生了什么,支撑着坐直了些:“什么意思?” 顾修义视线紧紧留在手里的文件上,没分给纪阮一丁点:“你先回去休息。” 纪阮被突然的变卦弄得有点懵,精神支撑到极点思考不动了,呆呆的:“……那领证呢?” “明天。” -------------------- 第5章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顾总嘴里的明天永远不是真正的明天。 纪阮回家倒头就睡,醒来已经是傍晚,天空铺着浅浅的云霞,别墅里只有赵阿姨在厨房忙活。 她炖了锅排骨汤,纪阮没揭盖子都闻到浓郁的香味。 小安趴在地下室楼梯边打盹,看到纪阮立刻精神起来,抖了抖蓬松的大尾巴就想扑上来,但又在撞到纪阮的前一秒刹车,只用脑袋黏黏糊糊地蹭纪阮的小腿。 不像只缅因猫,更像条傻乎乎的大狗。 “今天怎么忽然懂事了?”纪阮惊讶,笑弯了眼睛伸手撸猫。 他们身后的落地窗装满了夕阳和楼外林立的绿树,像框出一幅画,缅因猫浅色柔顺的毛发被点上金光,少年白皙的手指也浑然入画。 赵阿姨正装菜摆盘,看到这一幕想都没想,擦干手悄悄偷拍了一张。 “小顾走之前专门教育了它一顿,现在乖得不行。”她笑吟吟地说。 “是吗?”纪阮往流理台边走,帮赵阿姨拿碗,“怎么训的呀,顾先生好厉害。” “哎哟你可别说,小顾训猫是真有一手,我也没看懂他干了什么,反正两三下这小安就服服帖帖了。” 赵阿姨语速快声调高,说话永远眉飞色舞的,是个干什么都乐呵呵的中年妇女。 纪阮其实不太关心顾修义做了什么,但每次和赵阿姨待在一起,就好像空气都被她身上的快乐因子感染,变得充满活力,纪阮喜欢和这种长辈黏在一起。 每当纪阮表现得对赵阿姨的话感兴趣时,她就会眉飞色舞地讲更多。 比如现在,纪阮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又夸了句“顾先生真棒”,赵阿姨就像是与有荣焉一般地灿烂大笑: “那可不吗,小顾就是看你身上被那只笨猫扑得到处都是淤青,才狠下心教育的,换以前他都舍不得。” 纪阮端着菜盘跟赵阿姨一起往餐厅走。 “不过小安这猫打小就爱扑人,以前个头小还能由着它,现在长这么大一坨,是该好好管管了,不然以后带出去遛弯儿,人家还以为我遛狗呢。” 纪阮被赵阿姨的嘴皮子逗笑,拉开椅子坐下,抽出筷子递给赵阿姨。 顾修义不在家的时候,他们都坐在一起吃饭。 “咦,”纪阮长长的反射弧转了一大圈,这才想起来:“顾先生走了吗?” “是啊,又上班去了——哎哟!你瞧我,”赵阿姨说着一拍脑门,“光顾着和你说话正事都忘了,小顾让我告诉你,他明天出差,什么时候领证得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样啊……”纪阮点点头。 原来,顾总的明天,指的是他有空的那天。 · 之后两天,纪阮又过上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没事就和小安玩,陪赵阿姨去买菜的时候,还顺道抱了盆吊兰回来养。 别的事没有,倒是把气色养好了些。 顾修义出差的第三天,纪阮吃早饭的时候收到一条微信,是个叫韩小林的人发来的。 纪阮拿着手机疑惑一秒,脑子里啪嗒一声窜过一条火花,一张单眼皮尖下巴大白牙的脸出现在脑海里。 然后,有关这个人的记忆全部被激活了。 他应该是纪阮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朋友,印象中原书剧情到后期,他和顾修义“他逃他追”虐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全都是靠这个朋友接济才能活下来。 实打实的患难之交。 手机屏里一条条消息接连不断往外弹。 [嘿bro!!come on!!快看哥的录取通知书!!] [正面图.jpg] [背面图.jpg] [开箱视频.mp4] [我他妈竟然真能拿到京大的通知书,咱俩又是校友了!!] [快点出来玩!让我亲自炫耀一下实物,快!!老地方等你!!] 纪阮看着这一连串的消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莫名产生一种熟稔的感觉,好像对方真的是他认识很久的好朋友,而不仅仅只是书里一个冷冰冰的npc。 甚至看到消息里的“老地方”,直接能想十四中校门外的一家小面馆。 这所中学和这家面馆都不存在于他原本的世界,但又确实出现在了脑海里,成为一段清晰的记忆。 纪阮放下手机,看向摘菜的赵阿姨,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赵阿姨,我等下想出趟门。” 赵阿姨一瞧纪阮弯弯的眼睛就高兴,哄小孩儿似的:“哦?干嘛去呀?” 纪阮啃一口包子:“我同学找我玩。” 赵阿姨上一次被同学找出去玩儿,得是三四十年前了,她现在的岁数听到“同学”两个字,都像看电视似的,怎么瞧纪阮都觉得心里软乎乎的,笑道: “那让张叔送你吧,外面太热了。” 张叔是在顾修义公司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司机,没两年要退休了,最近家里又添了孙子,顾修义就把他派到纪阮这里来,不用再跟着到处开会,算个闲差,大部分时候都能在家里含饴弄孙。 纪阮一坐进车里,看到红光满面的张叔,都能感受到他家里添丁添福的喜气。 从前纪阮活了一辈子,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眼里只有医院灰白的墙壁和灰白的病床,可来到这里才短短几天,他就看到了好多好多彩色的小世界。 纪阮靠着车窗,心脏微微发烫,好像有崭新的生命力在涌动。 十四中是国家重点,老牌名校,园区面积不大,建在闹市区,对面的小面馆也跟着扎根了几十年。 纪阮进去的时候,说要在这里等他的韩小林却没到,发了条消息说路上遇到理科班的傻逼要找他单挑,正在隔壁网吧血战,请假十分钟。 纪阮被这些鲜活的用词逗笑,找了张小桌子坐下,给自己点了碗凉糕。 韩小林到的时候,纪阮凉糕刚吃了小半,眼前的男孩子和记忆里一样,细胳膊细腿个子也不高,但很有朝气。 “哟,这就吃上啦。”韩小林一屁股在纪阮对面坐下,看了纪阮两眼,忽然“咦”了一声,然后伸手去揪纪阮的头发:“你最近保养头发去了?” 纪阮往后躲了躲,“保养什么,又不是小姑娘。” “可你发质变好了诶,以前枯黄枯黄的,现在都有韧劲儿了!”韩小林惊奇道,更加仔细地打量起纪阮,连连“哇塞”了好几下:“不是,怎么气色也见好了呢,有啥好事儿呀藏着掖着?” “是发生了点事。”纪阮托着下巴,拿勺子搅凉糕。 和韩小林咋咋呼呼的模样不同,纪阮干什么都慢悠悠的,说话也是,微哑的声线尾音拉长,好像他身边的空气都比别处更清凉些。 “说不准算不算好事。” “啥意思啊?”韩小林脑袋不带转弯的,纪阮说话不明不白他就听不懂。 纪阮暗暗琢磨了下,顾修义再三表示过他们结婚完全公开,甚至纪阮隐隐感到顾修义有种想高调宣扬的意思,那么告诉韩小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看向韩小林:“我要结婚了。” “……” 韩小林僵坐原地,先是石化了几秒,然后开始可云式摸脸摸头抓耳挠腮,最后撑着桌子神色复杂: “什、什么情况,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怎么就结婚了?!” “你弄清楚了吗纪阮,别被骗了!” “——不是,那人谁啊?!” 小店里旧电视开着,纪阮在里面看到熟悉的身影,捏着勺子随手一指:“他。” 韩小林猛地回头。 本地新闻正在播放,女主持人毫无感情的播音腔回荡店内—— “昨日,顾氏集团现任董事长顾修义先生出席凌洲新品发布会,以神鬼速度拓展了新的商业版图,他言道……” 店里没空调,老板搬了个大电扇当头呼呼吹。 韩小林在强风里苍然回头:“纪阮,你神经病啊——!” · 顾氏集团总部。 顾修义回到办公室,嫌整排落地窗透进的阳光刺眼,按下遥控自动窗帘缓缓合并,而窗外那些可以被辽阔俯瞰的江景和古建筑,从来都不是他乐意观赏的风景。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略显疲惫地靠坐进沙发里。 结束完工作,顾修义终于有片刻的放松,也总算有时间打算结婚的事。 可对于纪阮,他开始有些不确定。 原本他应该三天前就领证,再借着这次的发布会将消息高调张扬到人尽皆知。 但他那天改变计划了。 顾修义还是第一次因为别人放弃自己的计划。 他回想着纪阮的面貌,很弱小很弱小,那孩子长得太可怜了,对着这种长相的孩子,是个人就会有恻隐。 只是这种情绪放在顾修义身上绝不是件好事,如果因为一点点恻隐,他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为纪阮放宽要求,更改计划,那后续的麻烦是显而易见的。 冷静下来后,理智告诉顾修义,他需要再仔细考虑,到底要不要真的和纪阮结婚。 他甚至想过让宋岭再重新物色一个人选。 只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打消了。 他的秘书组很专业,千挑万选出的纪阮,从性格到学历,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就连父母双亡无亲无友的家庭都是神来之笔,不会再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或者退一万步,从最浅薄的角度看,见过纪阮的脸后再看任何人,都是相当的索然无味。 空旷的办公室里阴暗昏沉,玻璃水杯在修长的双手间缓缓转动。 顾修义出差这几天,赵阿姨给他发了很多照片,都是纪阮,无一例外的角度不行构图全无,但都很漂亮。 听赵阿姨说纪阮还在家里养了株草,就放在他房间的小阳台上,顾修义看过照片了,养得还挺好,绿油油的。 草都养了,小安也很喜欢他…… 顾修义食指在杯壁上快速点两下,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叫来了宋岭。 其实那一点恻隐算得了什么呢,一闪即逝而已。 可能只是因为他没接触过纪阮这样的孩子,时间久了习惯就好,根本不是大事,何必杞人忧天。 宋岭到办公室的时候,窗帘已经被重新打开,整间屋子光线充足明亮,顾修义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听他来了头也不抬:“去接纪阮过来,带上证件。” 宋岭说:“刚赵阿姨才给我发消息,说他出门了。” 顾修义抬头:“去哪儿了?” “……我没问。” 顾修义摩挲着手里的钢笔:“让老张去接,你去把他的证件带过来。” 宋岭问:“你是要带他领证吗?可等下还有个会。” 顾修义眸光动了动,似乎忘了这回事,他低头思考片刻,还是强硬道:“接他过来,在这等一会儿。” 宋岭听完不再反驳,颔首道:“好,我马上去办。” “——宋岭。” 刚走出几步又被叫住,宋岭回头:“怎么?” 顾修义神色平静:“你有纪阮微信吗?” “啊?”话题转变太快,宋岭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有……当然有。” 顾修义点头,重新埋进文件里: “推给我。” · 嗡嗡—— 纪阮手机弹出一条好友申请。 对面的韩小林还沉浸在“纪阮疯了还是我疯了”的死亡循环里。 纪阮“啊呀”一声,悠悠传来一句:“他加我微信了。” 韩小林:“哼,谁?你那个顾总?” 纪阮点头。 韩小林大翻白眼:“都结婚了才要微信?你们平时都神交吗?纪阮你没事吧!” 纪阮声音还是轻飘飘的,点下同意申请,“都说了我们是协议结婚呀。” 原来顾修义的头像是小安啊,比现在小了很多,是不是刚抱回家的时候呀?像刚Q版的小老虎。 韩小林:“……” 韩小林心急如焚:“纪阮你最近都看什么小说啊?不能因为考上大学就放肆吧!要不咱还是回家看课本,多接受点社会主义的熏陶?” 纪阮抬头,露出圆圆的笑涡:“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顾修义:在哪里?] 纪阮低下头敲键盘。 [和同学在外面玩,十四中那里。] 那边过了几分钟才回。 [顾修义:老张就在附近,马上过来接你,我们去领证。] 纪阮手一抖,看到领证两个字,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这次是真的要结婚了。 他揉了揉手指,打字:[你不是在出差吗?] [顾修义:刚回来。] “纪阮啊……”韩小林一脸愁容,“真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是需不需要送你去看病的问题啊,你清醒一点!” 纪阮还是安安静静的,脸上挂着漂亮的笑,只是没再和韩小林车轱辘。 他抬手招呼老板过来,点了碗三两的牛肉面,加肉加香菜。 韩小林震惊:“你吃这么多?” “给你点了呀,你不是最喜欢吃这家的牛肉面吗?”纪阮笑着说。 韩小林突然受宠若惊:“啊?那、那什么,真请我吃?为什么?” 要知道纪阮这人可抠搜了,平时最多请他一两的,还绝不可能加肉! 纪阮结完账,托着下巴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我等下要去领证了,你自己慢慢吃哦,我得先走。” 韩小林不大的眼睛缓缓撑到极点,瞳孔里倒映出一个疯子。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疯子起身,走出小店,上了街边一辆顶配豪车。 就像从泥地里换了双镶上金边的鞋,然后走上云端。 韩小林终于相信了…… 他蹭地站起身,在面馆强力大电扇的狂风中凌乱。 · 韩小林,十八岁,贫穷的高中毕业生,拿到大学通知书的第一天,拥有了一个成为豪门阔太的朋友! 这位名叫纪阮的豪门阔太,还请他吃了一碗三两的、加肉加香菜的牛肉面! 此刻在韩小林眼中,那道扬长而去的奔驰车尾气,都是金色的尾气! -------------------- 第6章 老张只送纪阮到公司楼下,来接纪阮上去的是一位高挑的秘书小姐。 顾修义总裁办的秘书也完全是小说里的长相,漂亮大方,一见到纪阮就露出非常养眼的笑容:“纪先生您好,初次见面,我是顾总的秘书,您叫我小雅就行。” 纪阮刚从车里出来,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抬手遮在额头上朝小雅笑笑:“你好,不过你别叫我纪先生了,直接叫纪阮就可以。” 他们秘书组为顾修义挑出结婚人选后,一直都是宋岭在接触,小雅还是第一次见到纪阮本人,比照片里看起来还要小很多,叫先生确实有些违和。 但小雅还是开朗一笑,没有应下纪阮的话,只说:“我们都是跟着宋特助的叫的,先生听起来礼貌一点嘛。” 纪阮没多想:“可宋特助现在也叫我小阮了呀。” “啊?”小雅一愣,她分明记得前几天宋岭抱着电话的时候,还是很专业的一口一个“纪先生”,怎么忽然就变成小阮了? 不过称谓本身也不算很重要的事,小夫人喜欢听什么他们就怎么叫呗。 小雅随即和张叔打了个招呼,领着纪阮进了公司。 一路上人来人往,不少人一个接一个地跑来和小雅打招呼,眼睛却都钉死在纪阮身上。 周围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但纪阮没听清。 顾修义对结婚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但合约的事并没有广泛外传,绝大部分人只知道,他们单身了快30年的老板,突然老树开花有了对象。 大概在一个月前,秘书组秘密筛查人选的时候,公司内部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那就是小夫人吗?好小啊,成年了吗?” “结婚能不成年吗?老板虽然加班的时候不做人,也不至于那么刑!” “但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老板以前不是还说过‘结婚就像上坟一样是不详之事,不如上班来得吉利’吗?” “你疯了吧,顾修义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真的!他年轻的时候也长过嘴的,是前几年真正掌权之后才变成的哑巴霸总!” “哈哈哈哈草,我进公司晚你别骗我。” “骗你干什么,每个老员工都有一本枪版员工手册,里面好多顾总大学时候的经典语录,我网盘发你呀!” 于是今天,纪阮本尊出现,没有人按捺得住那点八卦的心思,都想知道让他们老板回心转意,甚至急于往婚姻坟场里跳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小雅原本担心纪阮一个刚成年的孩子,面对这种阵仗会不适应,加快脚步将他往专用电梯上带。 可纪阮就好像完全察觉不到周围的议论和目光,也可能是察觉到了却不在意,一个眼神都没有分出去。 小雅他们这种看上去高大华丽的写字楼里打拼的人,每天需要很用力地挺直脊背,才能让自己在没有硝烟的战场里不失掉气势。 但纪阮却像单纯得没有任何考量,又或者说其实是聪明到显得迟钝,穿着T恤短裤帆布鞋出现在这里,却用一种绝对松弛自然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走路,偶尔还低头看手机和朋友发消息,露出浅浅的微笑。 这种放松和无端而起的底气,是在场所有人都永远不可能有的,真的就像是被宠得天真烂漫的小夫人。 “是哪家的小少爷吗?有没有人认识?” “反正不是那群阔少圈子里的人物,没出现过。” “有没有可能是商业联姻?集团最近不是和凌洲走得近吗?” “凌洲董事长只有一个独生女好吧。” “啊……” 电梯门合上,交谈声被隔绝于外,小雅才悄悄松了口气。 在大楼顶层办公的人数不到一层的十分之一,笼罩着严肃的寂静,也不再有人对纪阮的到来表现出震惊。 小雅带着纪阮往顾修义办公室走,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大致介绍一下周围的环境。 纪阮看她说着说着神色越来越放松,眉宇间透露着喜悦,是一种持续性的好心情,不由地被感染到,安静听她说话。 小雅见纪阮笑了,停下来问:“怎么啦?” 纪阮摇摇头,坦然道:“就是觉得你最近一定有什么开心的事。” 他身上有种神奇的亲和力,很难让人对他产生戒心。 “那倒确实,”小雅合不拢嘴,悄悄告诉他:“月底我们整个秘书组都要加奖金!” “真的?恭喜你呀。”纪阮略带欣喜地笑着说。 “哪有,”小雅看纪阮像在看个钱福星,“都是多亏了你。” 纪阮微怔:“我怎么了?” 小雅突然闭嘴,只遮掩地笑笑,打开门对纪阮说:“没什么,快进来吧,老板还在开会,让你稍微等一下他。” 她引纪阮坐到沙发上,弯腰柔声问:“你要喝甜牛奶还是纯牛奶呢?” 纪阮:“……” 怎么这些年轻小姐姐都默认他喜欢喝牛奶呢? 纪阮抿唇,微微一笑:“可以给我一杯冰水吗?” 天气真的很热! · 顾修义开完会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冰水被喝得只剩下几颗没完全融化的冰块,杯壁的水珠滑落到金属桌面上留下一小块水渍。 纪阮站在落地窗前,双手趴着玻璃,聚精会神地不知道在往下面看什么。 “纪阮?” …… 这孩子没反应。 顾修义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拍纪阮的肩膀,他果然又被吓到了,轻呼一声躲开,肩头抵到玻璃墙上。 顾修义:“……” 他发现纪阮虽然看上去比一般孩子沉稳些,胆子也不算小,但很容易被一些突然出现的事物吓到。 哪怕顾修义没那个意思,拍他肩膀的力道也很轻,他还是会突然变成一只弹开的兔子。 纪阮和顾修义对视几秒,把人工耳蜗按开:“……我都不知道你进来了。” 他脸颊被晒得有点红,睫毛在阳光下看起来很长,一颤一颤的。 顾修义注视着这张漂亮脸蛋,旋即撩开他右耳边的头发,看了眼那只小小的体外机:“怎么又自己关了,李绥安不是说要多戴着适应适应吗?” 纪阮答得飘忽:“习惯了,我以前也总是关来着。” 顾修义没说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是戴着不舒服吗?” 这倒是没有。 纪阮摸了摸耳朵,说:“是它比我以前那个清晰太多了,我不习惯。” 顾修义转身去桌边拿了个没用过的水杯接水,淡淡道:“那就戴着,免得叫你听不见,拍你一下又总是吓到。” 纪阮跟上去,小声反驳:“没有总是。” 顾修义掀起眼皮扫他一眼:“嗯。” “对了,”他抬着水杯指了指纪阮,问:“你有白衬衫吗?” 白衬衫? 纪阮衣柜里全身清一色的T恤T恤T恤,买不起好看的衬衫。 纪阮老实摇头:“没有,怎么?” 顾修义抿了抿嘴,放下杯子:“走吧,先去买几件。” 且不说拍结婚照得穿白衬衫,就纪阮这一身行头要是直接去民政局,顾修义一定会被来往行人当成诱拐小朋友的变态。 纪阮被带去了顾修义经常来往的一家店。 进门直接被领进VIP休息室,一排排衣服裤子被店员推到面前,除了白衬衫还有很多日常休闲的款式,纪阮只需要坐在小沙发上喝咖啡吃蛋糕,随便挑自己喜欢的。 但他其实对穿什么没有强的需求,在眼花缭乱的服装里晃得头晕不想动,顾修义就一言不发上上下下给纪阮挑了好几套。 最后纪阮自己挑中了一件衬衫。 是很简单的款式,只是袖口绣了一颗墨竹,看上去低调不引人注意,其实针脚绵密,细腻雅致,是很有经验的汉绣师傅的手笔,应该还是个大师。 纪阮以前家里世代都是做汉绣的,从太爷爷起就是汉绣的非遗文化传承人,他也跟着爷爷学了很多年,如果不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大概以后真的会继承这个衣钵。 纪阮也没意识到自己盯着这件衣服看了很久。 “这是程云琇程老师的作品,”经理在纪阮身边柔声说,“我们品牌意在弘扬经典传统文化,这些绣纹都是程老师和她的弟子们亲自绘图亲手绣的,每种绣纹都只有一件,程老师也说希望有缘人可以穿上它。” 纪阮抬头看向顾修义。 他有一双很柔软的眼睛,像春天的泉水,也像吹动风铃的轻风。 顾修义和他对视了很短的一瞬,而后面无表情看向经理:“买。” 一直到宋岭提着大包小包跟着两人走远,店员们都还躲在经理身后偷笑。 “没想到顾总真的会结婚,还是年纪这么小的。” “话说他们这种钻石王老五是不是都喜欢小的呀,老夫少妻在他们圈子里很流行吗?” “我也好想有个这种男朋友,不张嘴说话,但指哪买哪。” · 纪阮和顾修义穿着白衬衫到民政局时,正好掐在午饭前的点,早上来领证的已经办完了,下午领的又还没到,现场正正好只有他们一对。 工作人员看到两人时都愣了一瞬。 顾修义在京市确实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平常多关注新闻,基本不可能不知道他。 从早上纪阮出现在公司,到被顾修义带去买衣服,一路都被拍了放到网上。 有人爆料说顾修义要结婚了,对象是某豪门从未露脸的小少爷,此乃商业联姻。 也有人爆料说,顾修义就是当和尚修行久了,包养了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 还有人相信他们是真爱。 一时间众说纷纭。 直到他们出现在民政局,不管理由是什么,至少直接证实了结婚传言,一石激起千层浪。 纪阮率先打破沉默,站在顾修义身边柔柔地笑着:“中午好。” 声音又清又软。 民政局的职员们,只用了不到一秒就立刻恢复专业。 “中午好,两位是来领证的吧?”说话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看起来应该他们的小组长。 顾修义点头:“是的,请问需要办哪些手续?” 话音一落,墙角站成一排的职员们都悄悄倒吸了一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组长得体地笑了笑,说:“请跟我来。” 她把两人带到休息区的圆桌前坐下,招呼同事拿了几张单子过来,摆到两人面前。 “先生您好,我是结婚登记员小张,很高兴为您服务。这是两份《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请两位分别填写,再将户口本和相关证件交由我们进行审查处理。” 纪阮道谢,接过声明书,顾修义将证件交给组长。 这时宋岭带着小雅从外面进来,手里提了好几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送给到组长手上。 “大喜的日子,顾总给大家送点喜糖,多喜多福,希望大家不要嫌弃啊。” 结婚登记处最不缺的就是新人的喜糖,一般他们给,登记员都会收,不想在好日子拂了人家新婚燕尔求喜的心意。 组长这次也没客气,笑吟吟收下巧克力,“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声明书两位慢慢填,我先去看看证件审查得怎么样了。” 她提着巧克力进办公室,放到同事们面前,“新人的喜糖,待会儿大家都分点。” “这包装看着有点高档啊。” 同事拆开一盒打开百度,十几秒后倒吸一口气:“意大利纯手工制作,一盒两三千,一送七八盒?我还是头一次收到上万块的喜糖。” 组长审着资料,闻言缓缓扭头,众人对视片刻后,心照不宣地瓜分了一盒。 休息区里没有别人,纪阮和顾修义并肩坐在一起安静填表。 纪阮的字和他的人一样,都是秀气斯文,而顾修义的字无疑是很好的,笔力劲挺,大气磅礴。 “咳……”这里冷气开得比纪阮习惯的温度低很多,他呼吸道敏感,小半天没喝水嗓子发哑,掩唇咳了一声。 顾修义笔尖顿了顿,没抬头:“怎么了?” “没事。”纪阮专心填表,一行一行读得很仔细。 只是安静的休息区间或响起纪阮的一声声咳嗽。 “啪嗒——” 顾修义放下笔,起身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拿回来放到纪阮手边:“难受就喝点。” 纪阮有个毛病,一旦很专注的时候就会忽略掉很多事情,还是顾修义在一边冷不丁开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咳了很久。 不过有人帮忙端茶倒水,总好过自己动手吧,纪阮捧起纸杯笑出两个酒窝:“谢谢顾先生。” 顾修义看着纪阮的酒窝,不解风情:“笑什么,赶紧写。” 纪阮:“……” 填好声明书,组长那边表示资料没有问题,将两人带进了拍照室。 拍照前,小雅争着给纪阮涂了点口红,非说纪阮脸上血色不好,要涂点口红上镜才会好看,拍结婚照得漂漂亮亮的。 纪阮坐着微微张开嘴任由小雅摆弄,顾修义就站在一旁边喝水边看。 纪阮就连嘴唇也很好看,唇瓣薄厚适中,上唇坠着一颗小小的唇珠,纪阮每次擦嘴都会用纸巾在上面轻轻点一下。 口红涂上之后,看起来和纪阮最喜欢吃的樱桃很像。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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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阮瞧顾总那神情,也能感觉到这大概是他能表现出的最大的温柔了。 他深吸一口气,照顾修义说的,慢慢抿起嘴。 随着纪阮的动作,顾修义指尖缓缓陷进一个小窝里,触感相当奇妙,是他整个人生中都没感受过的。 顾修义唇角不受控制地弯出细微的弧度,然后轻轻碰着纪阮的下颌把少年的脸转到正面。 照相师心领神会,咔嚓一声,画面定格在此。 拍好照,颁证员将宣誓词递给他们,开始走宣誓流程。 那是一本实木质感很有分量的暗红色保护壳,结婚誓词就卡在里面。 颁证员:“我很高兴在这样一个神圣的日子为二位颁发结婚证,请二位郑重回答我的问题:请问你们是自愿结婚吗?” 两人看着誓词异口同声,声线交织在一起:“是。” “我国实行婚姻自由,伴侣双方应当互相忠实,互相尊重;家庭成员间应当敬老爱幼,互相帮助,共同维护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关系。请问你们能做到吗?” “能。” “请二位面对庄严的国徽,一起宣读《结婚誓言》。” 顾修义翻开厚重的实木壳子,递到两人中间,纪阮看了他一眼,停顿两秒,然后跟着他的节奏一起读了出来: “我们自愿结为伴侣,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相濡以沫,钟爱一生!” 纪阮的声线温软清浅,而顾修义低沉稳重,在庄严的誓词下,除了他们本人,任何人眼中他们都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 室内响起祝福的掌声。 颁证员将结婚证递给他们。 “祝福二位,新婚快乐!” -------------------- 第7章 领证是个体力活,彻底办完之后饭点已经过了一些。 纪阮一饿就精神涣散,没什么力气地缩在车后座,旁边的顾修义倒看不出什么变化,坐姿依旧挺拔端正。 司机已经被顾修义放了回去,现在是宋岭亲自开车,他扣上安全带,瞟一眼后视镜,问道:“我们现在怎么走啊老板?” 顾修义看了眼腕表,问纪阮:“想吃什么?” 吃什么? 纪阮一下子没答上来,他饿得什么都想吃。 顾修义等了两秒,果不其然没得到回应。 他几乎快要对纪阮这种全凭心情的听话方式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地伸手去撩纪阮耳边的头发。 但这次没碰到。 纪阮半道截胡了。 顾修义抬头,他的手腕被纪阮用两只手抓着,每根手指很漂亮,顾修义的肤色在大部分男性中已经属于偏白了,但纪阮依旧比他白出很多,像从来没晒过太阳。 纪阮抿着嘴看上去有点无奈:“我这次听见了,我是还没想好。” “……” 顾修义收回手,下意识摸了摸手腕:“那你再想想。” 他手腕被纪阮碰过的地方现在还是凉的,顾修义有些心惊,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体温这么低的人。 ……不过,他原本也没和多少人有过肢体接触。 可能只是因为他自己体温高吧。 纪阮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看了眼手机,说:“我想吃炸鸡。” 顾修义也在看手机,闻言不咸不淡道:“别闹。” “这……怎么是闹呢?”纪阮侧过身面向顾修义,两手撑在椅座上:“不可以吃炸鸡吗?” 顾修义这才把眼神分给纪阮,意识到这孩子好像来真的。 “不觉得腻吗?”顾修义问。 “不会呀,”纪阮微仰着头,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顾修义:“嗯……可能吃多了会吧,但我上一次吃还是初中的时候,现在都快要记不得是什么味道了。” 他像是要认真和顾修义商量一样,轻轻动了下,柔软的发丝蹭着椅背:“我不可以放肆一下吗?” 这些话一半真一半假,书里的纪阮上一次吃炸鸡是什么时候不得而知,但他本人确是因为一直生病不能吃油炸食品,于是现在有了个勉强还算健康的身体,纪阮就头脑发热想尝试一下。 顾修义一言不发地看着纪阮。 别说初中了,他一辈子没吃过炸鸡也活到这个岁数了,完全不理解为什么现在的小孩儿都如此钟爱那些味重还不好吃的油炸食品。 但纪阮把吃炸鸡称作“放肆一下”,那么几块便宜的鸡肉就叫放肆吗? 顾修义想到这个,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纪阮是个平时没什么追求,但一旦想要就必须得到的人,而且心里想七分永远只说三分,飘飘忽忽拿捏人。 他放松地坐着,像是随口道:“今天星期四诶。” 星期四怎么了,顾修义热爱上班全年无休,哪怕法定节假日对他也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所以?” “所以是KFC的疯狂星期四呀。” “……” “那又是什么?”顾修义是真觉得有代沟了。 星期四为什么要疯狂?闲得慌不如去加班。 纪阮想了想:“一种促销?” 顾修义扭头:“我不吃促销的东西。” “噗嗤——”纪阮被这种霸总浑然天成的造作挑剔逗笑,“哎呀,就是一种活动嘛,活动。” 什么活动,商人谋取利益的手段罢了。 顾修义瞟了眼纪阮笑出来的酒窝,也只有这种爱凑热闹的小朋友才会跟着傻乐呵。 纪阮笑够了,又开始盯着顾修义看,顾修义不表态,他就一直盯。 顾修义简直看不下去。 这么大的眼睛一直睁着不会酸吗? 他避开视线用力捏了捏眉心:“去去去——宋岭,找一家近的。” · 十五分钟后,顾修义面无表情坐在了商圈一家KFC的二楼卡座。 他一身从公司开完会出来的全套西服,和店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引了不少悄悄打量的目光。 但顾修义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两个字,来了就来了,说好陪纪阮吃炸鸡就会一直陪他,别人的目光不重要。 饭点已经过了,店里客人比高峰期少了很多,不过大部分都是青春活力的学生,有补暑假作业的孩子,也有约会的小情侣。 纪阮领完证就重新换回了他的T恤小短裤,此时坐在顾修义对面拿手机扫码点单,完美融入店里的气氛。 顾修义突兀得像扎在里面的一根针。 虽然字典里没有后悔,但是…… 顾修义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点开财经新闻尝试冷静。 纪阮大致选了一份套餐,正要下单,忽然想起他今天已经消费21元巨资请韩小林吃牛肉面了。 顾修义全身心沉浸在财经新闻的魅力中,对面却传来一道无法忽视的灼热视线。 一抬头,对上纪阮温软如水的大眼睛,长睫毛很轻微地颤动着。 顾修义:“?” 纪阮语气平常得像在和好朋友说话:“我记得你好像说要请我吃饭?” 顾修义:“……” 他没说过。 可纪阮这孩子是不是练过什么失传已久的不眨眼功法?只要顾修义不回避,他就能一直盯着。 盯到你心软为止。 顾修义叹了口气,把自己手机递出去。 纪阮立刻笑出小酒窝,双手接过:“谢谢款待。” 他快速扫码把看好的套餐点进购物车,又问顾修义:“你要吃什么?” 顾修义就看着纪阮细长的手指在他的手机上快速戳戳点点,指尖接触屏幕的皮肤被荧光映得雪白。 他对快餐没有任何兴趣,随口道:“咖啡吧。” 纪阮抬头:“就这个?” “嗯。” 事实证明,快餐店的咖啡也不合顾总的口味,太甜了。 他象征性抿了两口就放在一旁,撑着下颌看纪阮吃东西。 啃鸡腿的纪阮又和平常吃饭不太一样,虽然坐姿依旧端正,吃相依旧优雅,腮帮子却鼓得更大,擦嘴也更用力,唇珠都被摁红了。 顾修义盯着那颗红彤彤的唇珠看了半天,没头没脑来了句:“你为什么总爱压你的唇珠?” “什么?”纪阮没听清,眼神茫然。 顾修义掩唇咳了声,看向一边:“没什么,吃吧。” 正值暑假,店里坐了很多学生情侣,顾修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像是忽然被提醒了什么,敲敲桌面。 纪阮抬头。 顾修义:“吃完跟我去个地方。” · 盛暑天气,商圈的购物中心冷气开得极低,纪阮一进去又开始咳嗽。 顾修义一边带纪阮往前走,一边听他有气无力地咳,终于没忍住在他后背拍了拍:“你嗓子到底怎么回事?” 纪阮捂着脖子眉头紧锁,声音哑哑的:“空调太低了,炸鸡……可能也有点咸……” 顾修义想到刚才纪阮啃出的一排小骨头,还有那一大杯冰可乐,冷笑一声:“活该。” 全是刺激的食物,他不难受谁难受? 纪阮:“…………” 顾修义带纪阮进了一家奢侈品首饰店,纪阮眨眨眼:“?” 顾修义理所当然:“买婚戒。” “啊……”纪阮皱起眉头,往墙壁上靠:“可是我好累啊,不想动了。” 不知道是这一天跑了太多地方,还是刚才啃鸡腿太专注,纪阮现在很累很想睡觉,这里的冷气也低得让他嗓子难受。 顾修义看着纪阮泛白的嘴唇,面不改色:“没让你动,坐着选。” 虽说是带纪阮买婚戒,但实际上都是顾修义在挑,并且非常挑剔难伺候。 纪阮随意指了几个款式,但那人都不满意。 经理极力推荐的几款新品,顾修义看过后也还是兴致缺缺,最后要求定制。 纪阮半靠在沙发上捧着玻璃喝水,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顾修义的侧脸,是非常认真专注的神情。 只是这种神情,不应该匹配他们名不副实的婚姻,纪阮一晃神,忽然感到一种丝丝拉拉的不自在。 他趁经理去请设计师的空当,轻轻扯了扯顾修义的衣袖,顾修义回头,相当自然地向他倾斜了一点:“怎么?” 纪阮咬了咬嘴唇,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们又不是真的结婚,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顾修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对结婚做出解释,只说: “这是我们未来三年都要戴在手上的东西,你希望得到一个不喜欢的吗?” 纪阮怔了怔。 顾修义的瞳色很深,近距离看人的时候,哪怕平静得像深潭,也会显出一种别样的专注。 纪阮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原主会那么喜欢顾修义。 一个原本就有些心动的人,再看到这种眼神,很难不自作多情的猜测,对方是不是对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在意呢? 幸好他不是原书里的那个纪阮。 纪阮松开顾修义的袖子,笑了笑:“我知道了。” 设计师按照顾修义的要求做出了好几种款式的草图,纪阮窝在沙发里等得昏昏欲睡,被顾修义拉起来询问意见时,眼睛都是花的。 “现在只是最基础的样式,”顾修义解释道:“你选几个,他们下去会完善更细致的设计图。” 设计师也在对面用殷切的目光看着纪阮。 可面对一排的草图,纪阮却犯了难,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审美这么直男过,竟然不是很看得出来这些款式的区别。 僵持两秒后,纪阮毅然放弃。 他忽然靠到顾修义身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朝设计师款款一笑,声音柔柔的: “他做主。” 没有男人能抗拒在外人面前当家做主的滋味。 几乎是纪阮话音刚落,顾修义身体很细微的僵了僵,随即好像脊背都更笔直了些似的,没有表情的脸上散发出一种由内而外的神清气爽。 设计师顿时笑得一脸向往:“二位真是恩爱啊!” -------------------- 第8章 回家的路上,纪阮在车里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非常沉,几乎可以算得上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无知无觉的一次。 就连车停后,车门被人拉开,阳光倾泻,也只是刺得纪阮下意识蜷缩,却醒不过来。 顾修义扶着门框喊了纪阮好几声,座位上的人也不给反应,不知道是又听不见,还是彻底睡晕了过去。 顾修义等了几秒,不得已弯腰探进车里查看纪阮的情况。 纪阮歪头靠在椅背上,右边耳朵被压住,顾修义捏着纪阮的脸把他耳朵露出来,那只小小的体外机果然又被关了。 真是睡了场与世隔绝的觉啊…… 他给纪阮把耳蜗按开,松了手才发现纪阮脸颊已经被自己掐红了,白白的皮肤上留下两个清晰的指印。 因为离得太近,顾修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纪阮脸上细小的绒毛,脸又嫩又滑,皮肤质地好得惊人。 这种像饱满果实一样蕴含丰富生命力的皮肤,只特定属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上帝对“青春”的献礼。 “……” 顾修义手都僵了。 再一次对十八岁的身体感到堂皇。 他拍拍纪阮的脸,声音紧绷绷的:“纪阮,该醒了。” 耳朵里突然充斥清晰的声音,纪阮睫毛狠狠抖了抖,有蝉鸣、有风声,还有顾修义喊他名字的声音。 世界在这一刻像被按下激活键,一切都有了色彩。 顾修义在纪阮睁眼的前一刻抽身离开。 盛夏日光灼眼,纪阮双眼眯成一条缝,看到顾修义扶着车门笔挺地站在门边,阳光在他身边烧出一圈光晕,朦朦胧胧的。 “怎么睡得这么沉?”顾修义问他。 纪阮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没……” 话音刚出口,纪阮就本能地感觉不对,声音不对,嗓子也很痒。 没等他迟钝的意识彻底恢复,嗓子里就像被点燃了一簇棉花,痒意瞬间窜破喉咙迸发而出。 “咳咳咳——!” 纪阮猛地弯下腰,撑着膝盖剧烈咳了起来。 要不是顾修义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他能直接栽下车,趴跪在院子的鹅卵石小道上。 “咳……咳咳咳——我靠……咳!——咳咳——” 这串突然剧烈的咳嗽打得纪阮猝不及防,他弯着腰面红耳赤,血压一下子上来,咳得天灵盖都疼。 顾修义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反应了两秒才把手放到纪阮背上拍:“怎么回事?” 纪阮说不出话。 顾修义拍了一阵,发现不仅没给纪阮拍好,反而好像越拍这小孩儿咳得越狠。 顾修义不知道自己手法哪里出了问题,但不敢动了,只能用耐心杵在原地,给纪阮当个人肉支架。 最后纪阮还是靠自己缓过来的。 他无视掉顾修义,颤巍巍站起来三步两晃地往门口走。 顾修义没让宋岭继续跟着,交代两句让他下班,就快速跟上纪阮扶着他往前走。 没走多远纪阮又开始咳,咳得蹲在地上起不来,生理泪水下雨一样往外漫。 顾修义没办法,只能跟纪阮一起蹲下来,挑起纪阮的下巴看他的脸色。 下午四五点,天上的烈日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地面被烤一整天后温度堪比火焰山。 纪阮额头很快冒了一层汗珠,脸色不是一般的差。 顾修义直觉,他再这么咳下去怕是要吐。 可院子里短短的一截小路,因为纪阮行动能力的丧失变得远在天边。 天实在太热了。 顾修义不想再耽搁,直接拉起纪阮两条胳膊环到自己肩上,没得商量:“抱你进去?” 纪阮咳得头晕眼花暗无天日,这一句却听见了。 他其实早就想让顾修义帮忙了,不管是抱是背还是抗,都可以,只要能把他从这里弄进屋,纪阮什么都能接受。 可他咳得太厉害,除了抽泣完全无法进行交流,于是顾修义的那句话就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及时雨。 纪阮泪眼朦胧连连点头,在顾修义肩头急切地连拍三下。 抱我抱我快抱我! 像骑马的时候拿鞭子狂甩马屁股。 顾修义:“……” 说不出为什么,但觉得有点奇怪。 · 别墅里,赵阿姨哼着小曲正要开始做晚饭,听到有人回来了,洗洗手迎上去,入眼就是身板笔直的顾修义,和——蔫嗒嗒挂在顾修义身上,像只被晒化了的小考拉的纪阮。 “哟!怎么了这是?!”赵阿姨连忙上前,轻轻摸了摸纪阮毛茸茸的发顶,“怎么了阮阮?” 纪阮最喜欢赵阿姨了。 听到声儿耳朵就动了动,从顾修义肩膀上抬起头,张了张嘴要说话,却被顾修义按着后脑勺塞了回去。 “没事,赵阿姨你叫个医生过来一趟。”顾修义说。 而后又看着纪阮的圆脑壳,凶巴巴:“不许说话,等下又咳我一身。” 什么叫咳他一身?! 纪阮气愣了,他咳的时候一直都捂了嘴的好吧! 不让他和赵阿姨说话还嫌弃他,纪阮拳头梆硬,狠狠发泄了一把在顾修义肩上,下一秒就被那人报复性地往上一颠,震得心肺疼,没忍住又开始咳。 顾修义把纪阮放到床上,等赵阿姨跟上来后就去外面洗手,等他再回来时,房间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纪阮被他颠出来的咳嗽没止住,赵阿姨坐在床边,抱着纪阮一个劲地哄: “哎哟我们宝宝怎么出一趟门难受成这样了?” “感冒了吗,还是热到了?” “哎哟我们宝宝……” 赵阿姨一直都心软,又特别喜欢小朋友,尤其是纪阮这种长得可爱的,哪怕纪阮已经十八了,她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把他当成三岁小孩儿,掏心掏肺地哄。 顾修义一直知道这一点,可亲耳听到那三句不离嘴的“宝宝”时,还是有点被腻得慌,狠狠捏了捏眉心。 赵阿姨腻歪就算了,难得的是纪阮也愿意赖在她怀里撒娇。 或许是赵阿姨身上的母爱氛围太浓了吧,纪阮这种很早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旦难受起来难免会格外依赖些。 想到这里,顾修义就对纪阮撒娇的行为做不出任何指摘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房间里的一老一少,赵阿姨手盖在纪阮背上,稍微带了点力道一点一点地往下顺,来回几次后纪阮咳嗽果然好了些。 原来是这种手法吗? 顾修义回忆起自己给纪阮拍背的力度,有点尴尬地掩唇咳了声。 赵阿姨哄了纪阮了一会儿,纪阮咳得虽然没有刚开始厉害了,但还是有点断断续续止不住。 她看向顾修义,愁眉不展:“小顾,要不你去倒杯温水,再把止咳糖浆拿上来一下吧。” 顾修义靠在门框上,脱掉了西服外套,白衬衫衣袖卷到手肘,衣领被纪阮抓得皱皱巴巴,解开了两颗扣子。 他冷冷淡淡的气质和房间里温馨的画面格格不入,明明是属于他的别墅,他站在里面却像个局外人。 顾修义微微怔了怔:“我?” 赵阿姨一顿,这才发现自己急昏了头,她哪使唤得动顾修义。 她连忙拍拍脑门,笑道:“这样小顾,你来抱着阮阮,我去拿糖浆。” 抱纪阮? 怎么可能。 这孩子太不安分,一到他怀里又抓又挠还锤人,顾修义一件衬衫被毁得七七八八。 抱他?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抱纪阮了。 顾修义转身出门:“糖浆……是在一楼储物柜吧?” 赵阿姨看到这一幕脸上就憋出了笑,冲走廊喊道:“对!储物柜二层左边的医药箱里!” 纪阮确实是感冒了,理由不明,可能是外面的冷气太足吹得他着凉,也可能是在外面待了整天,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温度差给他忽悠的。 整个别墅因为纪阮一个人变得兵荒马乱,一直到医生来了,给纪阮挂上水才逐渐消停下来。 顾修义和赵阿姨一起离开纪阮的房间,轻轻合上门,长长抒了口气,感叹道:“赵阿姨,你以后做饭千万别给他弄油炸的,冰水也别让他喝,嗓子太差了……” 赵阿姨忍着笑:“知道了,我就是没想到你会陪阮阮吃炸鸡,我记得你小时候可讨厌了,说不健康。” 顾修义衬衫上全是炸鸡味儿,他捏着衣领闻了闻,立刻嫌弃地皱起眉,而后又化作一声叹息:“他不是还小吗……” 年纪那么小,只能让着。 赵阿姨没说话了,隐隐地发出笑声,顾修义扭头:“笑什么?” “没有没有,挺好的,”赵阿姨摆手,“你快去洗澡吧,我做饭去了,挺好的挺好的……” 顾修义:“……” 纪阮嗓子比想象中肿得还要厉害,第二天几乎完全失声,本来耳朵就不好使,还变成了个小哑巴,又聋又哑地挂了一个星期的水才勉强恢复说话功能。 顾修义又出差了,纪阮整个养病期间都没能见到他的人影。 大约小半个月后的某天,一个没有太阳却很闷热的下午,赵阿姨不在家,纪阮抱着小安坐在客厅的地上看电影。 顾修义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还是一丝不苟的全套西服,整个人又挺拔又强悍,朝纪阮走过来时,熟悉中又带了点陌生。 他好像从来不会累,连续出差了这么久,脸上一点疲态都没有,反而好像更加神采奕奕。 他拿了两个袋子回来,洗过手后提到纪阮面前。 小半个月不见,纪阮莫名觉得有点生分,坐在原地没想好怎么开口。 顾修义却伸出两根手指抬了抬纪阮的下巴,冷静观察片刻:“瘦了。” 纪阮没算到他一来就上手,愣了两秒才躲开,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是瘦了点吧…… 他嗓子疼,吃不下东西,瘦了也正常。 “纪阮。”顾修义又叫他的名字。 纪阮抬头。 顾修义扬了扬下巴:“说句话来听听。” 语气就像是让小安给他抬爪子一样。 纪阮不满意,轻哼一声:“你有病?” 顾修义却笑了出来,在纪阮对面席地而坐,他今天心情似乎相当不错,“嗓子还没好?” 纪阮有一下没一下呼噜小安的头:“现在已经是快要痊愈的状态了。” “嗯,”顾修义意味不明地应了声,接着道:“那等下跟我回趟顾家。” “顾家?”纪阮倏而抬头,“是……你爸妈家?” 顾修义撑着下颌:“没错。” 纪阮深吸一口气,那不就是传说中的老宅! 像顾修义这种豪门大家,老宅简直是战场,纪阮想想都开始头疼了。 顾修义却像没太当回事,立刻换了话头:“手伸出来。” 纪阮还在琢磨回老宅的事,心神不宁,敷衍地把手交出去,立刻被握住了手腕。 下一秒,无名指套上了一个凉凉的东西,纪阮回神,是枚素戒。 非常简洁大方的款式,和顾修义无名指上的一模一样。 纪阮无法遏制地怔愣一瞬。 顾修义没抬头看他,还捧着他的手腕,像很满意地在欣赏什么,漫不经心地告诉他: “戒指到了。” -------------------- 第9章 顾修义体温高,常年健身的手指并不细腻,碰到纪阮手腕内侧的皮肤时,会带出一种奇异的酥麻感。 他仿佛很专注地在看纪阮的手,说话的语气很轻,却足够恰到好处地牵动人心,像在水面蓦然推出圈圈波纹。 或许这样的行为本身不具备任何含义,可能他放松时候说话就是这种腔调,但如果现在坐着的是原书里的纪阮,可能又要心动了。 十八岁的心动永远都可以交付在一点一滴里,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赋予特殊意义。 不愧是虐文里的主角攻啊,可以很温柔地对你,却不会爱上你;在你爱上他之后,依然只保持普通的温柔,等到真正快要失去时又好像突然爱得很深,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但纪阮讨厌这种复杂和纠缠不清的感情。 顾修义欣赏他的手,他也静静审视着顾修义。 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和顾修义是一样有点冷情的人,只不过顾修义是天性和成长环境使然,而纪阮是懒。 他对爱情没有需求,疲惫于主动释放爱意,如果一段感情关系里自己不是对方的唯一,那他其实懒得要。 幸好他和顾修义的关系本身也不建立在感情上,半真半假地相处,假装每一天都在变得熟悉,最后再体面地分开罢了。 纪阮轻轻抽出手,对着客厅璀璨的吊灯微微张开五指,仔细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慢悠悠地说:“顾总,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你了。” 顾修义还是第一次听到纪阮叫他“顾总”,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嗯?” 纪阮仰着头,那个角度让他看上去很天真:“你专门定做的戒指,和店里那些成品有什么区别吗?” 他是真没看出来,男士素戒本来就不适合太张扬,在纪阮眼里各种款式都大同小异。 顾修义听后没太大反应,只稍微偏头笑了笑:“大概因为我挑剔吧,宋岭他们都这么说。” 纪阮眉梢扬了扬,原来你也知道? 顾修义看懂了他的眼神,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起身拍拍纪阮的背:“好了,去换衣服吧,该出门了。” · 顾家老宅建在城郊,是一座捱过很多年头的古园林式建筑,用到现在已经翻修过很多次。 车停在古朴的大门前,就有管家恭敬地引他们进去。 这座宅子和年代剧里深宅大院如出一辙,青砖黛瓦,古树荫蔽,一眼望不到头。 进入大门穿过前厅是幽深的假山花园,树木参天,其间流淌着几道观赏性的小溪,连气温都比外面凉爽很多。 纪阮和顾修义并排走在一起,管家在前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不作声。 走了一会儿,周围景色不变,没看见有类似主屋的建筑,纪阮小小叹了口气:“你这是住宅还是皇家公园啊?” 顾修义侧头看他:“又走累了?” “……”纪阮睨他一眼,摸摸鼻子:“还不至于。” 顾修义平静叙述事实:“至少还得过一段回廊才能到正厅。” “真的假的?!”纪阮表情略微失控。 前面是一座拱桥,台阶上有几处青苔没铲干净,纪阮和顾修义斗嘴没注意,踩到上面差点滑倒,“啊”了一声踉跄地拉住顾修义的手臂。 顾修义偏头就看见纪阮惊魂未定地拍胸口:“好滑啊……” “……”他顿了顿,把纪阮的手拉下来牵住:“滑就走慢点。” 顾修义手很大,能把纪阮的全部包住,肌肤相接,两只手的戒指碰到一起,纪阮微微一怔。 前方管家听到动静悄悄回头,纪阮瞧见了顿时心下了然,毫无负担地回握过去,与顾修义十指相扣。 怕再滑到,他低头看着地面走得小心翼翼。 顾修义漫无目的打量着池塘里的红鲤鱼,后知后觉发现纪阮不说话了,回过神瞧他。 这小朋友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得特别娇气。 “……” 顾修义哭笑不得:“要给你准备一顶轿子吗?” 纪阮听出了他话里的打趣,默默翻了白眼,头也不抬,只用力捏了捏顾修义的手:“顾总,你不适合开玩笑。” 顾修义低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嗯,这样啊……” 他手里提了一只袋子,牛皮纸袋,封得很严实,和下午的戒指一起拿回来的,但显然是一个很重要又与纪阮无关的东西。 纪阮看到这个才想起一件事,问顾修义:“我第一次去你家,不需要带点什么礼物吗?” 虽然不知道那个家的环境是什么样,但第一次去见结婚对象的父母,总要带点什么才不算失礼,只是这次事情来得突然,纪阮完全没来得及考虑到。 顾修义没有马上回答,看向纪阮的眼里带了一丝诧异,旋即摇头:“不用。”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等下进去见到里面的人,不用在乎他们,你自己舒服就好。” 这句话像在宽慰,又更像是强调。 回廊建在大池塘上,风比别处大,纪阮皱眉咳了两声,“什么?” 他嗓子没好全,咳嗽起来尾音就拉得很长。 顾修义稍稍往他身前站了一点,解释道:“里面住了我爷爷、父亲、继母、和两个兄弟,大的是继母和前夫生的,小的是她和我爸的私生子。” 他看向纪阮,眼里没什么情绪:“所以见到他们,你可以什么都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也都不用理,如果觉得厌烦可以关掉耳蜗。” 纪阮轻轻笑了起来:“你不是不喜欢我随便关耳蜗吗?” 顾修义语调平稳:“这次可以,不重要。” 纪阮扬了扬眉,果然是复杂的豪门恩怨啊,顾修义看起来对那些所谓的“家人”毫无感情。 只是纪阮一向很不耐烦纠结这些勾心斗角,连追剧都从来不看宫斗,用他简单的大脑敷衍一想,问顾修义: “所以他们是坏人吗?” 坏人? 顾修义额角微微一抽。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纪阮这种,把人简单定义为“好”和“坏”的孩子了。 甚至说,他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尝试去定义人性。 顾修义一时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半晌,他对上纪阮温润的眼睛,脊背不自觉放松很多:“站在我的立场上,可以这么说。” 他弯了弯唇角:“所以你不用考虑别的,跟着我就行。” 纪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正好他也不喜欢考虑复杂的事。 他向来很擅长化繁为简。 管家还在偷偷用余光打量他们,纪阮亲昵地抱住顾修义的胳膊,耳语道:“总之我装聋作哑就行了吧?” 回应他的是顾修义连声的低笑:“嗯。” -------------------- 第10章 从正门到主屋,花了二十三分钟五十六秒,纪阮特意掐了时间。 一路上被沿途的景观弄得眼花缭乱,明明是来吃饭,却像莫名其妙和顾修义手牵手逛了一次公园,又累又饿直叹气。 顾修义瞧纪阮这个样子也一时语塞,末了叹息道:“算了,等下回去直接坐车走吧。” 纪阮猛地抬头:“还能坐车?” “从侧门出去有座露天车库,进后面的公路能直接开上高速。”顾修义平静叙述。 “那还走什么正门!”纪阮有点绷不住了,脸都皱起来:“亏得我以为你们顾家专门把宅子修成迷宫防贼呢!” 顾修义忍俊不禁,拍拍纪阮的背:“多走走路没什么不好,你太缺乏锻炼,赵阿姨说你这半个月一次都没出过门?” “我……”纪阮一哽,没想到这人一下就把矛头对到自己身上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不出门是因为懒。 “我我我那是生病了!”纪阮强调:“病得很重!外面那么热出门病情会反复的。而且我出门干嘛,去你公司查岗吗?——咳咳咳……” 说着还捂住胸口咳起来,活脱脱一副被气得弱柳扶风的林黛玉模样,好像别人再敢气他,他就敢拿出帕子咯血。 顾修义简直没辙,学着赵阿姨的手法给纪阮拍背,却依旧不松口:“可以查岗,小雅他们也说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想来随时可以约时间。” “呵,”纪阮冷笑一声:“谁家查岗是预约制的?等着吧,我会突袭的。” 顾修义绷着笑,贴心道:“嗯,不急,等病好了再说,别又反复了。” 以前没发现纪阮这么好逗。 “顾修义你!……”纪阮是真的要被哽到吐血了。 以前也没发现这人这么会阴阳怪气! “——修义啊,回来啦。”一道女声打断两人斗嘴。 纪阮看过去,是位穿着紫色旗袍的中年妇人,保养得挺好,气质是典型的温柔贤妻,从远处的走廊连连小跑着过来,眼里的柔情溢得夸张。 “修义啊,你终于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你爸可想你了!” 女人热切得眼眶都红了,好像顾修义不是在上班,而且去边疆征战了几十年才归家一样。 她身后还站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两人长得像,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了顾修义激动不已:“大哥!” 顾修义却淡淡的,“方姨,好久不见了。” 说着揽住纪阮的肩介绍到:“方兰,我继母,你叫她方姨就行。顾俢礼,我弟弟。” 纪阮得体地笑了笑:“你们好,我叫纪阮。” 两人平淡的反应也没能打消方兰的热情,她满面笑意地看着纪阮,相当慈爱地“诶”了一声:“小阮吧,长得真好看。” “诶对了,小礼,你哥呢,怎么还不出来?”方兰说着忽然问顾俢礼:“这修义第一次带爱人回家,他怎么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顾俢礼面露难色:“妈,我哥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正陪着爸呢。” “这孩子!”方兰堆着笑看向顾修义:“哎哟修义你看,真是不好意思,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启明。” 顾修义没什么表示:“您的孩子,当然是您自己教育,不必告诉我。” “诶是,你说得是。” 她脸上的笑像永远放不下来,堆在眼角成了一圈圈细纹,一副做小伏低的后妈形象。 纪阮觉得,这母子俩多少有点夸张了,一直笑着不会累吗…… 顾修义看上去也不再打算跟他们多说,微微点了点头:“我先带纪阮去看爷爷。” “诶修义——!” 方兰脱口而出,待顾修义回过头,又握着手笑起来:“这、这么急着去看爷爷啊,要不先喝口水,你这进门还没喝水呢。” “对对对,”顾俢礼附和:“大哥我去给你们倒水!” “不用了。”顾修义平静道。 “可是——”方兰还想说什么。 顾修义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深黑的瞳孔毫无温度,一字一句: “不用了。” 两人当即噤声。 等顾修义揽着纪阮消失在楼道拐角,方兰僵在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来,幽幽盯着昏暗的走廊。 她原本是唇角向下的面相。 “妈,真就让他这么上楼了?”顾俢礼在方兰耳边小声问:“他手里拿的是不是就是……” 方兰狠狠睨他一眼。 顾俢礼后半句话卡在嗓子眼。 “不然呢?”方兰沉沉道:“他婚都结了,人尽皆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可爷爷还没死呢!他就这么急不可耐?” “住嘴!”方兰呵斥,而后冷笑出声:“那老头子还能活多久?半截身子进土的人……反正早晚都是他顾修义的……我倒盼着他早死,你还能早点出头……” “可就算爷爷死了,还有顾修义呢!” 方兰狠狠戳了把自己儿子的脑袋: “你再不济也是顾家二少爷,顾修义能压你一辈子?他能让你永生永世不见光?!就算他想,你爸也不会肯的……” · 纪阮被顾修义揽着上楼,憋了一肚子问号。 “想问什么?” 顾修义没看他,却好像洞察了他心里的想法。 纪阮也没掩饰,仰着头看顾修义:“顾俢礼为什么管你叫大哥?你上头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顾修义小心带着纪阮上楼梯,坦然道:“方启明是方兰和前夫生的,不算顾家人。” 纪阮若有所思点点头:“可在外面也很少能听到你还有个弟弟的事啊?” 顾修义看纪阮:“因为他是我父亲和方兰婚内出轨生的,这件事情不体面,爷爷压下消息冷处理了。” “啊,这样啊……” 纪阮心里一惊,难怪那母子俩在顾修义面前装得像两只鹌鹑似的。 虽说这种有钱的大家族里腌臜事都不少,但偏偏又是这种人家最看重颜面,搞得顾俢礼身上明明留着顾家的血,活到二十岁了却还只能不阴不阳地半藏着。 顾修义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纪阮再开口,挑了挑眉:“不继续问了?” 这种家族里那些看起来混乱的纷争,说白了也就是争权势争家产,现在的话题已经触及顾修义家里不好的内幕了,纪阮不准备让自己知道太多。 他摇头:“没有好奇的了。” 顾修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移开视线:“嗯。” 顾老爷子的的房间在走廊最尽头,是一间宽敞向阳的屋子,可纪阮进去时,里面的窗帘却被拉得死死的,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在顾氏掌权几十年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沉默地望着被窗帘掩埋的窗户,身边站着两位强壮的护工。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身上的零件似乎都腐朽了,动作僵硬而没有生气。 纪阮看到了一张形容枯槁的脸,老人浑身都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尸般的气息。 “来了?”声音也嘶哑得断断续续。 “是啊,”顾修义脸上浮现起没有感情的笑容:“我带纪阮来看看您,我们结婚了。” 顾昌云浑浊的眼珠子这才慢慢转到纪阮身上,静静看了一会儿,抬了抬手指:“坐吧。” 房间里有一排藤木编的长椅,顾修义带纪阮坐下,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正煮着茶,细烟一缕缕往半空中升。 其中一位护工推着顾昌云过来,另一位向顾修义鞠了一躬后去门外守着了。 顾修义把结婚证拿出来,放到木桌上,用两根手指压着推到顾昌云面前。 “这是结婚证,您看看。” 护工拿起那两个小红本,翻开送到顾昌云面前,被老爷子抬手拂开。 “叫纪阮?” 纪阮紧挨顾修义坐着,闻言轻轻点头:“是的爷爷。” 顾昌云仰起头,眼神没有聚焦不知道在看向哪里,“真年轻啊……” 纪阮不知道怎么答,下意识望向顾修义。 顾修义宽慰地在他掌心捏了捏,而后打开那个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份文件,放到桌面上后纪阮才看清,是股权转让协议。 顾修义没有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当年我母亲死在您面前那天,您承诺过,并写入遗嘱,等到我结婚,您就会把自己名下剩余所有股份全部转交给我,由我和伴侣共同持有,您还记得吧?” 顾昌云静静坐着不动。 顾修义摊了摊手:“如您所见我结婚了,签字吧。” 见老爷子还是不动,顾修义也不急,斟了杯茶送到纪阮手里:“小心烫。” 纪阮接过来,眼观鼻鼻观心地捧着小口喝。 股权这事他是知道的,顾修义没瞒着他,协议里交代得清清楚楚,婚后顾昌云转交给他们两人的所有股份,全部转为顾修义个人持有,相应的,顾修义会在协议结束时支付给他巨额财产。 沉默对峙半晌后,顾昌云缓缓开口:“你也知道是遗嘱啊,甚至不愿意等到我死吗,孩子?我死了以后直接就是你的——” “爷爷,”顾修义打断,看向老爷子的眼里只有冰冷的敬重:“您会长命百岁的。” 顾昌云一滞,随即笑起来,苍老的脸皮挂不住肉,皱在一起:“长命百岁?把我关在这里,指望我长命百岁吗?” 顾修义很平静:“您身体不好,原本应该入院治疗的,可是您想留在家里……是,我理解您落叶归根的思想,也尊重您的选择,所以派了专人照顾您。” “照顾的意思是,连我儿子都不能来看我吗?” “当然不是,”顾修义毫无情绪地解释:“我爸脾气不好,和您说话容易吵起来,气到您就不好了。” “你……”顾昌云双眼微睁,怒意带起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你要一手遮天啊!” “我怎么会呢。”顾修义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的样子。 “当年您也是这么保护我母亲的,我都记在心里,现在我只是在同样的方式保护您而已。” “你……你!” 纪阮安静喝茶,从只言片语中琢磨出了一场豪门恩怨。 出轨、原配、小三、私生子,还有冷血无情折磨原配的大家长。 原来那两个壮得像保镖一样的护工,不只是为了照顾老爷子,还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进来啊。 纪阮依稀记得,宋岭在他面前大肆赞扬过顾修义的“孝顺”,这是真“孝顺”啊,顾修义身边的人果然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 纪阮津津有味看着这出好戏,一杯茶一不留神就喝光了。 顾修义又给纪阮蓄了茶水,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语调和缓:“签吧,爷爷。” 屋里弥漫着茶香的空气凌冽又稀薄,对峙的两端,一方垂垂老矣日薄西山,一方却如日中天意气飞扬。 看起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较量 可就是这么一场简单的较量,却因为顾昌云的顽抗久久都僵持不下。 半晌—— “叽里咕噜噜——” 一串奇怪的声音刺破空气,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纪阮肚子响了…… 在寂静紧张的空气里,他的饥饿显得尤为响亮,并且可怜。 纪阮自己都吓到了,被茶水呛了一口,拿纸捂住嘴巴,睁着大眼睛瞅瞅顾修义,又瞅瞅愣住的老爷子。 顾修义:“……” 就连站在一边满脸严肃的护工也有一瞬间的迷茫,瞳孔地震地看着顾修义,似乎在询问要怎么办。 时间只静止了短短几秒,顾修义很快调整过来。 他咳了一声,面不改色把纪阮手里的茶杯抽走放回桌上,看着老爷子: “爷爷,我理解,要您立刻转出股权您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样吧——” 他起身:“半小时后我来取文件,您也饿了,先吃饭吧。” 他说着拉起纪阮往门外走,叮嘱护工:“爷爷身体不好,你们要好好照顾,别让他磕了碰了。” 护工立刻颔首:“是。” 走廊上,纪阮小跑地跟在顾修义身后,喊他名字他不理,拉袖子撒娇也不理。 顾修义走着走着,又像是气不过似的忽然转身,食指点了点纪阮,欲言又止。 纪阮尴尬地眨眼:“我饿了嘛……” 他捂着肚子:“本来就饿,你还一直灌我喝水,那它就响了呀……” 顾修义看了眼纪阮饿扁的小肚子,嘴唇几次开开合合,最终也没能说出话,转身继续走。 “我正吵架呢……”顾修义深深吸了口气,绷着脸:“你肚子一响,差点把我气势响没了。” 纪阮福至心灵追上去,夸夸:“你那还叫没气势啊,护工大哥吓得半死,你爷爷气得话都讲不出来了!” 顾修义脸色稍稍缓和。 纪阮再接再厉:“我觉得你刚才好帅好厉害呀~” 顾修义扭头看天。 纪阮拉袖子晃晃:“真的~~” “闭嘴!”顾修义嘴角抽搐。 -------------------- 第11章 饭桌上,纪阮总算见到了顾修义口中没有血缘的大哥方启明,和脾气不好的父亲顾兆旭。 两人脸色都很臭,按照家庭地位,顾兆旭坐在主座,方启明却排在最边角,甚至比纪阮坐得还远。 方兰依旧是最殷勤的那一个,满桌都是她揉揉切切的笑声。 “修义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吃一点,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是啊哥,”顾俢礼也附和道:“妈一大早就起来准备的,忙活了一天,你快尝尝。” 顾修义夹了块糖醋排骨到纪阮碗里,没去看方兰,只随口道:“谢谢方姨。” 顾兆旭冷哼一声:“真是越活越不像话,长辈为你忙前忙后一天,你连道个谢都这么敷衍?” 顾修义不作表态,夹了一大块肘子肉给顾兆旭:“爸,您也饿了,吃饭吧。” 只是这句话不知道触怒了顾兆旭哪根神经,声量突然加大:“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我不该教育你,要拿肉堵住我的嘴?!” 纪阮惊了。 这顾家人脑回路还真是刁钻。 更刁钻的是,顾修义只弯唇笑了笑,竟然没反驳。 纪阮朝顾修义挑了挑眉,你真是这意思? 顾修义点点桌面:“吃你的。” 顾兆旭气发到一半,见对方不仅不接茬,还轻飘飘带过去,气得一个人哽在原地,上不去下不来,脖子都梗红了。 方启明没好气地开口:“顾修义,你有点过了啊,有你这么对长辈的吗?” “有你说话的份吗?” 顾修义悠然给自己倒了点红酒拿在手里醒。 “顾修义!”顾兆旭指着鼻子骂道:“你太不像话了!” “哎呀老顾,好了老顾,别生气。”方兰适时跳出来劝解,“修义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又吵架呢?” “你就惯着他!你对他好,你看他领过情吗?!” “哎呀我不需要,”方兰一副急切道,贤惠大度的样子:“都是我自愿的,我就想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你说小阮第一次来家里,吵起来像什么话?行了老顾,消消气啊……” 顾兆旭被方兰揉了胸口劝半天,才勉强找到台阶下,靠回椅背,对顾修义强硬道:“你弟弟马上大学毕业了,你在公司给他安排个职务。” 顾修义却像开了屏蔽器一样,全程没有波动,闻言只淡淡道:“这事还需要讨论。” “有什么好讨论的?他是顾家人,是你弟弟!帮着你管公司是天经地义!” “啪!”顾修义将高脚杯放回桌面,看向顾兆旭:“说过了,还需要讨论。” 顾修义其实是非常凌厉淡漠的长相,过于利落没有缓冲的面部线条让他很难拥有人情味,于是当他一贯展示在人前的温和有礼消失后,满目的倨傲就显得尤为盛气凌人。 顾兆旭看着这样的顾修义,似乎都恍惚了一下,捂着额头晃了晃。 “爸你别说了,”顾俢礼着急道,“我没关系的。” 他满含歉意地看向顾修义:“大哥你别介意,爸就是太为我着急,其实我也觉得我的能力现在去公司还是不足的,我们先不说了这个了好不好?” “对啊对啊,”方兰也相当善解人意地圆场:“先吃饭,大家都吃饭。” 顾俢礼殷切地给顾修义夹菜:“再不吃菜都凉了,都是妈的心意啊。” “咳咳……”纪阮忽然咳了两声。 顾修义立即偏过头靠近,在他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纪阮捂着嘴眉心微蹙,指了指碗里的辣子鸡:“有点辣,还有点咸了……” “没事,”顾修义给他顺了顺背,递上一杯水:“咸就不吃了。” 顾俢礼没得到半点回应,拿筷子的手悬在半空,又讪讪收回,最后尴尬地坐了回去。 “呵,还心意呢。”方启明嗤笑道:“你看他在乎吗?不说这个,妈为他付出了多少啊?他喜欢男的,妈二话不说费尽心思给他介绍季家的独子,他看都不看,转头娶了个什么东西——” 纪阮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启明!”方兰厉声道:“怎么说话呢?” 顾俢礼也皱起眉头:“哥你不能这么说,大哥和谁结婚都是他的自由。” “他说错了吗?”顾兆旭冷笑:“季家小少爷哪不好?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你看他娶的是个什么玩意儿,病病歪歪小家子气,还是个残疾!” “顾兆旭!”顾修义筷子一扔,第一次显露出类似生气的表情:“你说话注意分寸。” “你、你叫我什么?”顾兆旭狠狠拍了两下桌子:“我是你爸!你让我注意分寸?!逆子!” 顾修义极其冰冷地看着他:“我叫你一声爸,你真以为自己有分量了?”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方兰像再也受不了似的,直接急出了眼泪:“都不要再吵了!” 她小跑两步来到纪阮身边,蹲下来,握住纪阮的手,梨花带雨:“小阮啊,你千万别在意,他们父子俩脾气就是这样的,说话不好听,都是阿姨不好,阿姨给你道歉,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纪阮诧异地抬了抬眉。 他还没说生气呢! 他一句话都没说! 怎么这家人都这么不要脸,骂了你还道德绑架你不许你生气? 纪阮深吸一口气,而后偏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脸泪痕的方兰。 他柔柔地笑了笑,眼神无比澄澈: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只是个残疾聋子,当然什么都听不见。 “……” 方兰的眼泪挂在脸上像整个僵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 顾修义直接起身,将纪阮的手腕从方兰手里拉出来,把他带到自己身后,声音冷得像冰:“没什么好说的了,走吧,回家。” 他不顾众人的目光牵着纪阮离开饭厅,经过挂满山水画的走廊,进了一楼西边的琴房。 琴房里很宽敞空旷,中间只摆放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弧形墙壁上满是储物架,零零散散放置了些工艺品。 顾修义关上门,扶纪阮坐在琴凳上,蹲在他面前带了些歉意:“生气了?” 纪阮微微垂着头,像小朋友赌气一样:“他们说我是残疾。” 委屈又可怜巴巴。 “不是……”顾修义唇角有些干涩,轻轻捏了捏纪阮的耳骨:“你不是。” 纪阮还是不愿意理他。 顾修义叹了口气,思索片刻忽然说:“这样吧,我现在要上去拿文件,你会独自待在这里一小会儿。” 纪阮抬眸,有些不解。 顾修义弯了弯嘴角:“肯定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你尽管随意发挥,五分钟后我准时回来替你撑腰。” 纪阮眉心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理解了顾修义的意思。 琴房里没开灯,纪阮在窗外将明将暗的天色里注视顾修义的眉峰,半晌,他轻轻笑了出来,踢了踢顾修义的小腿: “要准时。” “一定。” · 顾修义走后,纪阮长抒一口气,默默平复心情。 果然像顾修义说的,不出片刻,门又开了。 顾俢礼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挪进来,还顺手按亮了琴房的灯。 纪阮手肘搭在琴盖上撑着下颌,一言不发地看着来人。 “小阮,你还好吗?”顾俢礼将一杯橙汁放到纪阮手边,神情看起来很愧疚:“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好好一顿饭会变成这样。” 纪阮瞟了眼香气四溢的橙汁,没打算喝:“道歉的话,刚才方姨已经说过了。” 顾俢礼眼睛亮了亮:“你的意思是,你不生气了吗?” 纪阮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顾修礼却像信以为真了似的,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轻松:“我就知道你最善良了。” 纪阮轻轻“啊”了一声:“这你都看出来了?” “是啊,”顾俢礼腼腆地笑笑:“其实我很喜欢你的,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有好感,只是当时没反应过来,但现在想通了。” 纪阮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顾俢礼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哥哥很像,不是说脸,就是那种感觉……” 纪阮心头一跳,隐约察觉到了他想说什么。 下一秒,顾俢礼快步去储物架上拿来一个相框,一脸天真地给纪阮看:“就是他,是不是很像?” 纪阮面无表情看着那张照片。 三个人,两大一小,但都是背影,什么都看不出。 顾俢礼却像宝贝一样捧着,指出其中一个:“这位哥哥,他叫白粤,特别善良,小时候我被欺负都是他帮我,对了,他还是和大哥一起长大的,关系特别好,所以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亲切。” 还是来了啊,霸总的标配——白月光。 只是原书里,这位别人口中善良的“白月光”,在后期差点把主角受折磨掉半条命。 不知道是不是带入了自己,纪阮觉得有点恶心。 顾俢礼见纪阮不说话,又自顾自道:“这张照片就是我们三个一起拍的。小时候我们真的玩得很好,白粤哥哥可以说是大哥最重要的朋友了吧,只是后来他出国了,很少回来了,我们都很想他,当年他走的时候哥哥还很伤心来着……” 纪阮不想听了,他闭上眼拿指节按了按额角,轻声道:“所以你是来恶心我的吗?” 他才不管白月光回来以后会是什么样,现在不爽就要现在怼回去。 顾俢礼深情回忆的表情一滞,像是没料到纪阮会这么直接:“当、当然不是,小阮你怎么会这么想……” 纪阮睁开眼,拿指甲慢悠悠敲击琴盖:“你说因为你喜欢那个哥哥,说他善良,所以觉得我也善良亲切。我是没有自己的名字吗,需要你带入别人?” “你又说他是顾修义最重要的朋友,他出国顾修义想他,他离开顾修义伤心欲绝,这哪是朋友,这是情人吧?” “你最后还说,我和他像。一个身子加后脑勺的图你也能睁眼胡说,要是想表达我是个替身你大可以直接开口,这么拐弯抹角一大圈不是特意恶心我是什么?” 顾俢礼被说得一愣一愣的,缓了好几秒才做出反应:“不、不是这样的,小阮你别误会!” 他似乎非常无措,眼圈都红了:“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亲切想和你交朋友而已,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介意我提到白粤哥哥——” “打住,”纪阮翘着腿,微微一笑:“谁和你是朋友,我和顾修义领证了,按辈分你应该叫我嫂子——” “噢……”他忽然点了点下巴:“或者哥夫也可以,不过这个不太好听。” 顾俢礼眼睛大大睁着一度说不出话,最后只能蓄满眼泪:“你误会了……真的,我真的没有要恶心你……” 纪阮无视掉他马上要夺眶的泪珠,抢过相框在手里掂量两下,玩笑似的歪了歪头: “可我觉得你有。” 说罢他蓦地松手,玻璃相框“啪啦”摔到地上,筋骨尽碎四分五裂。 溅起的小碎屑划过纪阮脚踝,激得纪阮轻轻皱了皱眉。 “你在干嘛啊!”顾俢礼好不容易酝酿出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失声尖叫道:“你再生气也不能摔东——” 他声音骤然停住,随后看向纪阮的眼神变得不可思议。 纪阮坐在琴凳上,倚着钢琴勉力支撑身体,头微微偏着,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睫毛浸着泪珠鼻尖通红,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比他亲妈会哭多了! 顾俢礼僵在原地动不了。 一秒,两秒……门外居然响起了脚步声! 很近,近在咫尺! “咔嚓——” 门开了。 顾修义站在门口,手里提了那个熟悉的牛皮纸袋。 他目光掠过满地碎玻璃,移到纪阮湿透的睫毛上,而后又在纪阮渗出血珠的脚踝上停留很久。 “大、大哥……”顾俢礼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顾修义终于将视线缓缓转向他,不寒而栗:“你做了什么?” -------------------- 第12章 “哥、不不不我不是,我什么都没做啊。”顾俢礼被那一眼吓得浑身一激灵,手足无措跟在顾修义身后解释。 顾修义径直踏过一地碎玻璃来到纪阮身边,纪阮仰头看了他一眼,又倏而隐忍地偏过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唰地掉下几颗泪珠子。 好一场我见犹怜的哭戏。 顾修义眼里全是纪阮湿漉漉的眼尾和泛红的鼻尖,大脑空白了两秒,才蹲下来检查纪阮脚踝的伤。 不严重,很浅的一道口子,但可能是纪阮过于细皮嫩肉的缘故,仍然有几颗血珠往外渗,要掉不掉地挂在伤口处,又久久不能凝固。 “大哥……”顾俢礼还在后面小声地试图解释:“你相信我啊……” “你去把医药箱拿来。”顾修义沉声道。 “什么?”顾俢礼像没听懂,指了指自己:“我?” “还有谁?”顾修义手肘搭着膝盖,回头看他:“顺便拿一把扫把,把地上的东西扫干净。” 顾俢礼睁大眼睛连连后退几步,不可置信:“你让我干下人的活?!” 纪阮眼泪储备告急,哭不下去了,撑着琴盖拿手捂着脸,悄悄虚了条缝看戏。 顾修义起身,面色冷峻:“什么叫下人?不都是人吗?他们干得你干不得了?” 他指尖随意点了点地面的狼藉:“扫干净,一丁点碎渣都不许留。” “哥!”顾俢礼还想反驳,眼见着要哭,被顾修义冷冰冰的目光一扫,又只能打碎了咽回去。 顾修义的身形对他们来说都太高大,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凌厉的气场也足以压得他胆战心惊。 顾俢礼捏紧拳头,用力咬了咬嘴唇小跑出去。 等到方兰察觉不对赶过来时,琴房里灯火通明,纪阮靠在钢琴上被顾修义搂着轻声哄,而他自己的儿子却拿着扫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扫地。 这一幕也像在往方兰脸上扇巴掌,她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扫帚,僵硬地堆起笑朝顾修义走近两步:“修义,你这是做什么呢?” 顾修义忙着哄纪阮,头也不抬:“哦,没什么,小礼犯了错我罚他一下。” “他!”方兰深呼吸道:“他犯什么错了?” 顾修义冷冷回视她一眼:“他把我家孩子腿弄伤了。” 方兰视线立刻下移,落到纪阮白净的小腿上,那里的脚踝处贴了个白色创口贴。 小小一块! 看上去再晚点处理就要痊愈的伤! 方兰气得太阳穴突突跳。 “妈!根本就不是我弄的!”顾俢礼声泪俱下地拉着方兰的手臂喊冤:“是他自己摔的相框,我只是想和他道歉搞好关系,是他!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他还摔东西!” “住嘴!”方兰一把甩开儿子的手,竭力维持贤惠的模样:“修义啊,你也听到了,小礼说他是冤枉的,你不能不信自己的弟弟啊!” “这样啊……”顾修义若有所思点点头,挑起纪阮的下巴:“他说的是真的吗?” 纪阮没回答,红肿的双眼却微微怔愣一瞬,像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质问,好几秒后才极度失望地垂下眼,咬着下唇忍眼泪。 顾修义立即抱住纪阮,揉揉他的后脑勺低声哄:“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知道了。” 他扭头瞧了眼那母子俩:“你们也看到了,没冤枉小礼。” “大哥!”顾俢礼情绪都失控了:“怎么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不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我是你亲弟弟啊!” “好了小礼!”方兰死死拉住顾俢礼,维持最后的理智:“修义啊……是、是,就算小礼犯了错了,我替他道歉好不好?可你也不能这么罚他啊……” 顾修义诧异:“我怎么罚他了?” 方兰浸着眼泪,像受了莫大的屈辱:“你不能、不能让他下人的活儿啊,他是顾家二少爷!” “唉,”顾修义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方姨,封建余孽在你这儿残留太重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口一个下人?你这么教育,难怪小礼不懂事。” 方兰原本气得不行,听到顾修义这么说,忽然琢磨出了点别的味儿:“你……什么意思?” 顾修义笑了笑:“小礼不是大学快毕业了吗,出国深造一下怎么样?” “那怎么行!”方兰失声,一直维持的假象在这一刻破裂:“他毕业了是要进公司的!” “这事儿不急,”顾修义淡淡道:“小礼自己也说能力不够,我送他出国也是为他好。” “不、不行啊!”方兰声音颤抖:“小礼他从来没自己出过远门,那国外多乱啊……” 顾修义漫不经心:“不乱,我留学那么多年不也好好回来了吗,再说他是我顾家的儿子,出去还能受委屈不成?” “就这样吧,”他直接抱起纪阮往外走:“我会让秘书整理各类大学的资料,小礼应该很快就能出国继续学习了。” 顾俢礼已经彻底僵在了原地。 方兰小跑几步扯住顾修义的袖子:“你有点欺人太甚了,就算、就算要送小礼出国,也该由你爸来决定!” 顾修义看着方兰穷途末路的样子,唇角的笑很平静:“如果你觉得告诉顾兆旭就能有用的话,请便。” 说罢再也不看那母子俩的表情,抱着纪阮神清气爽地大步离开。 手里的衣料蓦地被抽空,方兰踉跄两步,被顾俢礼扶住。 顾修义望着前方的走廊,目光空洞:“妈……所以我真的要被送出国了吗?” 方兰闭着眼,粗粗地喘着气不说话。 顾俢礼脑子像被抽空了一样:“我们告诉爸吧,爸一定不会让我走的!” 方兰缓缓直起身子:“你觉得顾修义现在还会在乎你爸吗?” “可他、他总也有点话语权啊!”顾俢礼急切道。 “没用的,”方兰看向自己儿子:“他早就想好了。” “什、什么?” 方兰眼窝深陷,像瞬间老了很多:“顾修义早就想送你出去了,放你进公司对他就是个威胁,今天只不过是借了那个小贱人的事索性挑明了。” 她推开顾俢礼的手,摇摇晃晃走出去:“就算不是现在,明天、后天、下个月,他还是会找借口送你出国的……” · “其实你早就想好了吧。” 回到家,纪阮洗过澡躺在床上,拿冰袋敷眼睛,一边慢悠悠地说。 “什么?” 顾修义坐在床头,正用纱布按压纪阮脚踝的伤口。 “我说,你早就想把你那便宜弟弟弄出去了,是吧?”纪阮戏谑道:“说是帮我出头,其实你心思也不少。” 顾修义轻笑一声:“我想送他走随时都可以。” “但不能像今天这样一边骂人一边把人弄走吧?” 纪阮拿掉冰袋坐起来,撑着下巴看顾修义:“如果换成平常,按你后妈的难缠劲儿,你不得装着假笑和他们虚与委蛇半天才能搞定?哪有今天这么痛快?” 顾修义扯了扯嘴角,不答话。 可他要是不答,纪阮就能一直盯着他,把他盯穿。 顾修义叹息:“那你怎么想的?” 纪阮不爱动脑子,随口道:“我觉得挺好啊,其实按他的智商,就算进了公司也翻不出什么浪,主要就是膈应吧,讨厌的人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谁不恶心啊?” 顾修义被纪阮的用词逗笑,竖起食指在他白嫩的小腿上敲了敲:“用词粗鲁。” 他手指长,只用一根食指拍打纪阮的小腿,莫名带上了些说不清的暗示意味。 纪阮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被顾修义相当自然地握着脚踝拉住。 “咳,”纪阮挠挠鼻尖:“其实我还有一点担心的……” 顾修义抬眸,示意他继续。 “就是吧……”纪阮欲言又止:“要是那母子俩以为你是忌惮那小蹄子的才华才要弄走他的,不是更恶心了吗?” 顾修义手一顿,下颌猛地紧了紧,看上去是真被恶心到了。 他那个后妈估计确实这么想的,她宁愿相信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儿子不聪明。 “不说这个了,”顾修义呼出口气,看着纪阮的脚踝神情严肃了些:“你这伤口不太对,血怎么止不住?” 纪阮伸长脖子看了眼,顾修义已经用掉了好几张小纱布,出血量和伤口的深浅比起来确实有点夸张,但也不算很多。 “没事,”纪阮撇撇嘴,“应该是我当时洗澡的时候又弄破了,贴个创口贴就行。” 顾修义不置可否,又仔细观察了下那道伤口,确实很小很浅,应该就只是纪阮自己体质不行,愈合得慢。 “虽说是为了出气,你也不该弄伤自己。”顾修义一边贴创口贴一边说。 “这真是个意外,”纪阮抱着玩偶熊说:“我本来是往你弟那个方向砸的,砸得还挺远,谁知道那碎玻璃怎么飞过来的。” 他长叹一声:“可能就是害人终害己吧,果然以后还是不能作恶,不能当坏人。” “觉悟还挺高。”顾修义抱着胳膊靠在床尾的木桌上:“不过是他们先作的恶,你算什么坏人啊小朋友?” 他说着凑近些,打量纪阮贴在玩偶熊肚子上的脸蛋,调笑地弯起嘴角: “你——充其量算个倒霉蛋。” -------------------- 第13章 当天晚上,小倒霉蛋纪阮气急败坏地给顾总发了一条长达五百字的短信小作文,通篇由“你才是大倒霉蛋!”七个字,外加感叹号构成。 并于次日凌晨五点三十分,顾总起床的时间得到回复—— [。] 气得小倒霉蛋一整天都没胃口,只额外多吃了盘樱桃。 之后的日子,顾总又去上班了,整天整夜见不到人。 纪阮先是彻底放纵了下来,没事就在床上躺着,倒不是突然懒得这么厉害,而是那场哭戏耗费了他太多心力。 都说眼泪可以排毒,但纪阮大哭之后只觉得身体被掏空,整整两天提不起劲,一直到第三天才算恢复精神。 人的懒惰和社恐似乎都是间歇性的,刚开始在家摆烂会很幸福,摆久了就开始无聊。 这天纪阮吃过午饭,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吃樱桃,正犹豫要不要约韩小林出来玩,手机恰到好处的响起。 “喂?”纪阮赶紧接起来。 “hey bro!”韩小林标志性的声音响起:“出来嗨皮呀!” 他那边吵得很,纪阮揪着玩偶熊的耳朵问:“怎么嗨皮呀,在哪儿?” “我们毕业团建!好多人!”韩小林声音很大:“中心广场电玩城,晚上还有个party,来不来?” “来呀。”纪阮起身打开衣柜:“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出门。” “行,我也刚到,现在人都还没来齐,你慢慢收拾不急哈。” “好。” 挂断电话,纪阮随便换了身T恤短裤,溜去厨房找赵阿姨。 赵阿姨刚洗完碗,抬头就看到墙边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纪阮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她。 活了一把岁数的小赵老阿姨当即被萌得心肝颤,连连招手:“躲在那儿干嘛呀阮阮,快过来!” 纪阮于是抿出小酒窝跑过去抱住赵阿姨的胳膊,先撒了个娇:“赵阿姨呀,那个……您知道顾总什么回来吗?” 赵阿姨被白嫩嫩的小朋友抱着,头都晕了,在纪阮脸蛋上掐了一把:“哎哟这可说不准,他一直上班,这周回不回来都不知道呢。” “这样啊……”纪阮眼珠子转了转,“那赵阿姨,我想出去玩儿。” 赵阿姨笑开了花:“原来是要说这个啊,鬼精鬼精的,想玩就去玩儿,就是玩什么啊?要注意安全!” 纪阮一脸认真:“我们毕业团建,就在中心广场,那里不是有个电玩城吗?很近的。” 赵阿姨想了想:“好像是……我有印象,都是些年轻孩子在哪儿扎堆……得了,去吧让张叔——” “不用了,”纪阮拿上手机往玄关走:“我打车去就行,也没多远。对了赵阿姨,我晚饭不回来吃哦,我们会玩得晚一点。” “行行行,”赵阿姨笑着摆手:“快去吧,别让同学等久了。” 纪阮本来要换鞋了,又笑嘻嘻地跑过来给了赵阿姨一个熊抱再出门,留下一个蓬松的后脑勺和挥手的背影: “拜拜赵阿姨!” 赵阿姨被抱抱袭击,乐得头晕眼花,目送纪阮离开后脸上的笑也收不住,一颠一颠地收拾洗漱准备睡午觉。 顾总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纪阮出门后的半小时,离家三天的顾修义总算再次打开别墅大门。 可屋里却和往常不一样,没有赵阿姨高亢的笑声,也没有纪阮笑得皱巴巴的脸蛋儿,异常的安静。 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没有纪阮时,那种冷冰冰的日子。 顾修义压下心里那点不适应,在屋子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 先去了纪阮的房间,敲门没人应,他怕万一纪阮又关了耳蜗没听见,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没人。 顾修义开门进去,洗手间衣帽间都看了一遍,纪阮确实不在。 接下来,整栋别墅的每一层楼都被他晃了一圈,连后院的泳池都没放过,还是一丝人影都不见。 他掏出手机想给纪阮打个电话,手指放在拨号键上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小会儿,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纪阮房门口。 “诶小顾!”赵阿姨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儿传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 顾修义收起手机四处看了下,才越过栏杆看见了站在一楼的赵阿姨,她换了睡衣拿着毛巾,看起来刚洗过澡准备午睡。 “没什么,”顾修义咳了一声下楼:“凌洲的项目结束了,我休假几天。” “哟这可少见,多少年了啊难得看你休假。”赵阿姨眉毛都扬了起来,一派震惊。 顾修义跳过休假的话题,指了指纪阮的房间:“他人呢?” 提起纪阮赵阿姨脸上就忍不住笑意:“和同学出去玩了。” “玩儿?”顾修义往流理台走:“去哪儿,玩多久?” 赵阿姨边拿毛巾擦头发边说:“说是毕业团建,好多同学一起呢,在电玩城,应该玩挺久吧,晚饭不回来吃了。” “是吗……”顾修义拿出个水杯,慢条斯理倒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他前两天不是还不舒服吗,怎么今天就跑出去了?” “也不算不舒服,”赵阿姨回忆着说:“就是精神不大好吧,恹恹的,今天看着好多了我就放他出去玩,阮阮毕竟才高中毕业,爱玩是正常的,总比一直闷在家里好吧?” “这倒是……” 赵阿姨发出一声幸福的长叹:“而且他抱着我撒娇,你说我哪拒绝得了啊?” 顾修义送到嘴边的水没喝进去,声调都高了:“抱你?” “是啊,真是个撒娇精……”赵阿姨说完才发现顾修义的脸色奇怪:“怎么了小顾?” “没、没什么,”顾修义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您去休息吧,我洗个澡也午睡一下。” “哦……行。”赵阿姨一脸懵的离开了,顾修义还站在原地捏着水杯不动。 抱抱……撒娇? 顾总喝了口水。 还撒娇精? 顾总多了两口水。 他晃晃脑袋把纪阮的脸从脑子里赶走,全身心开启惬意的假期。 - 下午两点,顾总午睡。 下午三点,顾总起床。 三点三十,顾总看电视。 三点五十,电视太难看起来溜达。 溜达进了纪阮房间。 由于工作失误而被装修得过于卡通以至于像儿童房的屋子,纪阮似乎住得挺开心。 床上小木桌放着被拆了爪子的招财猫,有点丑,不过纪阮好像很喜欢用这玩意儿吃樱桃。 顾修义拨了拨光秃秃的爪子,唇角无意识扯了扯,挺好。 书桌上散开一沓A4纸,纪阮无聊的时候用来画画的,其中有几张是赵阿姨,画得不错。 顾修义快速扫了几眼,没在里面找到自己的肖像……挺好。 阳台上纪阮抱回来养的那株草长大了,更绿了……都挺好。 离开前,顾修义又看到床上那只大玩偶熊,纪阮经常抱抱贴贴。 他伸手捏了捏熊肚子,手感也一般吧,纪阮为什么老喜欢把脸蛋子搁这上面呢? 下午五点,顾总保持三步一回头的速度溜达完了整栋别墅,总算捱到了晚饭的点。 饭后,顾总继续看电视。 花十分钟浏览完所有电视台后,顾修义把遥控器往茶几上一扔,仰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出神。 顾修义活了快三十年,人生头一次感到荒唐,无比荒唐。 怎么会有人不爱上班却喜欢放假? 这种无聊的假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纪阮怎么做到连续在家待半个月还乐在其中的? 这是个艰深的命题,只有纪阮本人能够解答。 但这个能解答顾修义毕生疑惑的人,不知道在哪里鬼混,乐不思蜀,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 晚上,顾修义接替了纪阮的位子陪赵阿姨看乡村伦理剧。 赵阿姨和小安都看得很开心,顾修义却莫名其妙看不懂。 为什么那家的大哥喜欢这家的嫂子?为什么全村的人都不喜欢这家嫂子?这家嫂子又为什么总抱着孩子哭? 不过纪阮应该能看懂,找个机会问他吧。 墙上的时钟快要转到十二点,顾修义瞅着差不多了,状似随意地问赵阿姨:“纪阮怎么还不回来?有点晚了。” 赵阿姨也面露焦急,想起身去拿手机,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看向顾修义话锋一转:“要不小顾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听到这句话顾修义嘴角瞬间翘起一点,下一秒被他狠狠压制住。 他抬手掐着下颌,拿出手机,语调平静:“那我就帮您问一下。” 这一通电话响了很久,顾修义和赵阿姨坐在一起静静等着,一直到快要自动挂断前才被接了起来。 顾修义按开免提,没来得及开口,对面先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鼓点、噪乐、音律、节奏,混合着鼎沸的欢呼声,顾修义眉头几乎是立刻皱了起来。 “你在哪儿?” 纪阮脆弱的嗓子夹在激烈的音浪里听起来微乎其微,但他很努力地在大吼:“歪——?歪——!顾——老——板——吗?” 顾修义:“……” 赵阿姨惊恐地睁大眼睛,她印象里,电玩城不长这样啊…… 顾修义唇角下压着,面色看起来很冷,一字一顿道:“你去蹦迪了?” -------------------- 第14章 “——你去蹦迪了?” 场内转动着五光十色的彩灯,每一次震耳欲聋的重音响起,都伴随地面的震颤。 纪阮拨开扭动的人群艰难挪到安全通道旁,捂着手机仔细听:“你——说——什——么?!” 那边安静了两秒,纪阮拿下手机看了眼,没问题,还在通话中,他又紧紧贴住耳朵:“歪——?!” 这下才终于得到回应:“你去夜店蹦迪了?” 顾修义听起来情绪挺稳定的,平静地叙述他认为纪阮正在夜店鬼混的观点,并隐隐透出不满。 纪阮:“……” 纪阮有点无语:“不是,什么夜……蹦……这是party!party你懂吗?趴体——听得懂英文吗?派对——!” “……” 顾修义好像又说了什么,但音乐实在太吵,纪阮快要把手机塞进耳朵里了,也只能依稀听到几个音调。 场子里开启了新一轮的喝酒游戏,音乐和人声瞬间又高一个度,刺得纪阮头皮都疼。 他“啪”一声挂断电话,切到和顾修义的聊天界面,皱着眉头噼里啪啦打字: [你说什么我半个字都听不懂,能不能发微信?我这儿太吵了!] 对方瞬间正在输入,下一秒:[滚出来。] 纪阮唰的睁大眼睛,揉了揉眼皮再看一遍,没错,确实是“滚、出、来”三个大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感受到顾修义身上的情绪。 顾修义这人大多时候极端稳定,就连吵架也只是阴阳怪气型,突然这么直白的强烈起来,纪阮不由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 手机又震动一下:[地址发我,我来接你。] 纪阮回过神,现在只通过文字已经感觉不出顾修义的态度了,他“嗒嗒”摁了个定位过去,然后把手机收进裤兜,去场内拿包。 心虚地吞了吞口水:“凶什么凶……” 他的包被韩小林看着,那人正和两个陌生青年坐在角落的卡座,低着头埋在桌子上不知道在玩什么。 纪阮走过去拍了拍韩小林的肩:“干嘛呢你?” 韩小林一见他就兴奋道:“我看他俩做物理题呢!” “物、物理?”纪阮怀疑自己新换的体外机又出问题了。 “对啊,”韩小林一脸认真,冲他大声解释:“这俩——都是考上隔壁清大的弟兄!比赛刷题呢!输家喝酒,时间慢的喝啤酒,答案错了喝混的!” 纪阮震撼:“这酒吧还挺人才济济的……” “那可不!”韩小林骄傲吼道:“咱这是free party,干啥都行!不想刷题跳舞也行啊——看到没,那边地上那个,转得跟陀螺似的,去年街舞大赛冠军!” 桌上刷题的大兄弟抬头看纪阮一眼,热情邀请道:“兄弟你也来吗——我这儿还有一套卷子——” 纪阮一看密密麻麻的公式就想吐,吓得退后两步:“不来不来——我文科——!” 但显然他脆弱的嗓音做不到在激荡的乐声中传进大兄弟耳朵里,只见大兄弟握着笔杆愣了一瞬,而后茫然地看向韩小林。 韩小林嗓门穿透力强:“他说他不来——我们都文科生——做不来的——!” 大兄弟了然地点了点头,又沉浸到题海里。 纪阮拉过韩小林,凑到他耳边说:“我要回去啦!” 韩小林吼:“啊?来几分钟就走啊?!” “顾修义来接我了!” “哟!”韩小林一秒正经,拿起纪阮的包带他出去:“那还不快走!” 两人在摇晃的舞池里被挤得跌跌撞撞,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出口。 纪阮被韩小林拉着,头晕眼花:“你说,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做题啊?!” 韩小林推开门,踏入街边人行道,身后的噪音终于被隔绝在门内,但他高亢的声音一时没收住:“说是想在极端环境下训练专注力和抗干扰力——!” 街边还有几家店没打烊,有人探出头张望。 纪阮尴尬地拍拍韩小林的肩:“好了好了,安静了啊,正常说话……” 韩小林的亢奋无声地持续了几秒,而后抹把脸长长抒了口气,音调才低了下来:“哎嘛,真是太吵了,吵得我心突突的……” 纪阮晃了晃,忽然扶住公交站牌闷地干呕了一声,韩小林吓得跳起来扶他:“你咋了?!” 纪阮摇头,手在胃上按了按,闭着眼脸色不好,直接把体外机摘了下来。 过于吵闹的环境确实不适合他,只在酒吧里待了几分钟就像晕车一样恶心。 夏天里即便到了半夜,空气也依旧是热的,纪阮T恤汗涔涔贴在背上,却莫名有点凉津津的。 半晌他直起身把体外机戴回耳朵上,喘了口气:“没事了。” “真没事吗?”韩小林还有点慌,“没事儿你咋突然yue呢?” 纪阮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还是不太行,一闹腾我就恶心……现在好多了。” 韩小林心落了下来:“甭说你了,我都腿软……” 两人互相搀扶着在街边的台阶上坐下,韩小林搓了搓胳膊:“吃根雪糕压压惊?” 纪阮扭头看他,刘海有点扎眼,他抬手拨了拨:“吃。” “行,”韩小林站起来:“老冰棍小布丁,选一个。” “……” “别这么看我,”韩小林干咳一声:“兄弟我只消费得起这两样。” “……”纪阮挥手打发:“小布丁吧。” 其实纪阮到现在也没太缓过来。 派对里的音乐节奏感太强后劲也大,他又喝了点啤酒,现在坐在安静的街边,身体里血液都好像还在律动,一跳一跳的,整个人处于一种既亢奋又疲倦的离奇状态。 韩小林买完雪糕回来递给纪阮,纪阮拆开安安静静吃着,目光涣散。 韩小林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说要是以后顾总真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纪阮迷惑,眉头蹙了蹙:“你喝多了?” 其实纪阮的长相放到任何人群里都算得上惊艳的好看,他皮肤白,是细腻到极致的冷白。夏天夜里,出了点汗又吹了点风,眼周变得红红的,连眯着眼看人都有种独特的困恹感。 惊艳却没有攻击性,柔得跟水似的。 以韩小林浅薄的感情经验看,顾修义那种大佬,最喜欢的应该就是纪阮这样的小美人了。 “我说真的,”韩小林看着纪阮,毫不吝惜地夸赞道:“你知道吗,你现在就跟拍电影似的,还是那种大导演出品的文艺片。” 纪阮被逗笑,咬着雪糕放空半晌,轻声道:“再说吧……” “什么?”韩小林的老冰棍要化了,正忙着用嘴接。 “等顾修义真的喜欢上我了再说,”他给韩小林递了张纸:“都没有发生的事,为什么要提前想?” 韩小林接过来擦了擦嘴,“有个词叫做未雨绸缪。” 纪阮懒散地扯了扯嘴角:“好麻烦。” 他看了眼时间,跳过这个话题:“你怎么说,回家吗?等下捎你一程?” 韩小林摆摆手:“我不走,我们还转场呢……” “还转?!”纪阮惊讶:“这都快一点了……真厉害你们……” 韩小林云淡风轻:“夜生活刚开始呢,我们等下小分队去打剧本杀,来不来?” “这个点还有剧本杀?”纪阮抱着胳膊问。 “当然有了,章华路那边一水儿的24小时营业,其实就这个点去最好玩儿,大半夜恐怖本!多有意思!”韩小林挑了挑眉:“真的不来?” “我才不去,”纪阮轻笑一声:“顾修义都来抓我了……” 他正说着,街角尽头驶出一辆黑色豪车停在两人面前,是韩小林之前见过的那辆奔驰,外形很低调的款。 后座车门打开,韩小林坐在台阶上,入眼就是一条逆天的长腿,明明穿得很休闲,依然能看出修长笔直还有力量感。 只在新闻上出现的顾老大,闪着金光出现在韩小林眼前了。 而他的好朋友纪阮,扔掉小布丁的木棍自然走到顾总身边,明明个子还不到人家鼻尖,也敢凑近了卖乖,笑得甜滋滋的:“你来了呀,我等了好久。” 顾总高冷不爱笑,画面看起来就像小猫在揪大老虎的尾巴玩。 大老虎张嘴就能把小猫吞掉的! 顾总看了眼手机,有点无奈:“二十分钟。” 纪阮撇嘴:“可我一根小布丁都吃完了。” “……”顾总不再跟小猫掰扯,看向韩小林:“你是纪阮的同学吧?” “对,我好朋友。”纪阮说。 韩小林这才回过神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的灰:“顾总您好!” 顾总很随和地笑了笑:“你好,今天谢谢你照顾纪阮了。” “这有啥照顾的呀……”韩小林局促道:“互相照顾互相照顾。” 顾修义又抿了抿唇客气道:“不早了,你要回家吗,我们顺路送你?” “不了不了,”韩小林连连摆手:“我等下再走,您赶紧带纪阮回去吧。” 顾修义听后也不再勉强,点了点纪阮的背,低声道:“跟同学再见。” 纪阮笑出酒窝,朝韩小林一扬手:“走了。” “诶,好,”韩小林目送他们上车,趴在窗边:“慢点开啊,注意安全!” 等奔驰扬长而去消失在街角,韩小林才讪讪收回手,莫名觉得有点奇怪。 “跟同学再见?” 韩小林暗自琢磨了会儿。 怎么跟他老爸第一天来幼儿园接他放学的时候说的话那么像? · 车上,宋岭被连夜叫起来充当司机,兢兢业业地开车。 顾修义坐在纪阮身边,十指交握搭在腿上,坐姿随性自然,看不出心情好坏。 “玩得挺开心啊这次,”他状似无意地说道:“出门的时候不是跟赵阿姨说去电玩城吗?” “是电玩城呀,”纪阮趴在窗边瞅外面的路灯,“但我们转了好多场,白天有白天的玩法,晚上有晚上的玩法嘛。” 他伸出一只手数起来:“先是电玩城,然后吃饭,晚上去唱了KTV,又去了大排档吃烧烤,再就是刚才的趴体,你知道吗韩小林他们等下还准备转呢,说要去玩剧本杀让我一起,我说不去了。” 顾修义点点头,唇角耷拉着:“挺丰富……” “什么?”纪阮扭头看他。 窗外路灯一阵一阵地闪过,每闪一次纪阮的眼睛也被照亮,像在里面映出了星星,或者烟火,流光溢彩的漂亮。 顾修义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说剧本杀,你怎么不去?” “你不是来接我了吗?” 纪阮笑了起来,他眼睛一弯就像盛不住里面的星星,唰地溢了出来,变成萤火虫飞到顾修义身边。 “咳,”顾修义移开眼,语气不自觉和缓下来:“这么听话?” “那当然了。” “这么听话大半夜还跑去夜店?”顾修义话锋一转:“不知道社会多险恶?” 纪阮:“……” 纪阮无语到笑出来。 他坐正,身体面相顾修义:“都说了是趴体趴体!大型毕业趴,都是我们这个岁数的人,还得有准考证才能进呢!” 顾修义轻哼一声:“你这个岁数……怎么我在这个岁数的时候不这样,我们毕业活动都是积极向上的。” 纪阮没见过顾修义这种别捏还嘴硬的样子,笑到仰过去,派对的后劲在血液里活过来,渐渐有点嗨了。 “你这人真的阴阳怪气,”纪阮决定好好跟顾总掰扯一下:“我们怎么不向上了?我们的主题也很阳光积极正能量的好吧,‘舞我梦想歌我青春!’听听,拉开直接能当大学横幅了!” “对了对了,”他掰着手指头:“我们还有人在里面比赛做物理题呢,输家喝酒。” “冠冕堂皇。”顾总不屑一顾,顿了顿忽然神色一凛:“你喝了吗?” “嗯……”纪阮小嘴瘪了瘪:“我不会物理……” 顾修义松了口气。 “但我也喝了。”纪阮笑嘻嘻,对顾总应声睁大的眼睛感到很满意。 他摆了摆手,不想执着于酒的话题,对着顾修义挑衅道:“那你们呢,让我听听你们毕业的时候多健康向上?” 顾总一听这个不得了,理了理衣领,霸总骨子里的骄傲劲油然而生:“我们当然是郊游。” 顾修义在家憋了一天,没人开会,没有项目可以讨论,也没有下属可以骂,一腔的表达欲快要溢出来了,不自觉被纪阮带动了情绪。 他努力压了压,克制道:“湖顶公园,一群有志青年谈论古今畅谈理想展望未来,老师教导主任都在场。” “得了吧,”纪阮噗嗤一声笑出来:“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五四运动领袖呢……” 顾修义被呛了一句,依然努力端着,硬邦邦地施压:“纪阮。” 纪阮彻底嗨了,完全无视顾修义的表情:“还湖顶公园……” 他掏出手机点了点,送到顾修义面前:“你自己看看湖顶公园这人流分布,70%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你们一群十八九岁的在那儿谈理想,那理想飞得起来吗?真老土。” “土……我土……”顾修义扯一把衣领:“哈真有趣。” 他活到这个岁数没被人说过老土,还是个看起来有点亢奋的小醉鬼。 顾修义瞅着小醉鬼红扑扑的脸蛋看了好几眼,最终决定不跟他计较。 纪阮想到湖顶公园还是觉得好玩,歪在椅背上打趣道:“不会是你们教导主任定的地儿吧?” 这个角度,顾修义一偏头就能以俯视的视角对上纪阮的眼睛。 小醉鬼眼睛亮亮的,睫毛特别长,眨眼的时候刷刷的。 他可能确实喝了点,不仅脸蛋是红的,脖子和露出的手臂都开始泛红,像被蒸得粉粉的小蛋糕。 顾修义不说话,纪阮知道自己猜对了。 “还真是?”纪阮掐着脸忍笑:“那没事了,是他们那种年纪大爷的取向。” 顾修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把眼神从粉色的小醉鬼身上移开。 他面无表情用鞋尖踢了踢前排座底:“宋岭,你们高中毕业怎么玩的?” 宋岭人都笑精神了,差点举报后排两人干扰驾驶。 印象中,顾修义这种怼天怼地的嘴,只在大学短暂出现过,之后这人就把自己包装成了死气沉沉的大老板,今晚猝不及防被激活出厂设置,差点没给宋岭乐死。 他本来还有点嫌弃顾修义大半夜把他抓起来当司机,现在却觉得幸好过来了,才能看到顾修义跟人斗嘴的绝版影像。 “我们也是郊游。”宋岭竭力忍笑。 顾修义顿时背都挺直了,像得到莫大的认同,对着纪阮手一抬:“你看。” 宋岭接着道:“不过我们当时去的科技馆,别说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挺有趣。” 顾修义:“……” 纪阮笑弯了眼睛,学着顾修义的姿势手抬得更高:“你看!人多洋气!” 顾修义有点绷不住了,嘴唇开合半晌憋出一句:“纪阮你喝了多少?” 纪阮掀了掀眼皮:“半杯冰啤怎么了?” “不怎么,”顾修义抱臂:“但愿你明天能记得现在说了什么。” “又没醉当然不会忘。” “你都吃了什么一身的味儿。” “烧烤啤酒小布丁,”纪阮捏起衣领闻了闻:“我刚在外边儿散得差不多了啊,你又有意见了?” “没有。”顾修义斜斜地看了纪阮一眼,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纪阮眼神朦胧飘忽,像蝴蝶不知道去哪里落脚,飞了好久,最终停在了顾修义的肩上。 顾修义抬手,指尖轻轻点了点纪阮小巧的喉结,语调散漫: “只是你明天嗓子又得倒了,到时候别哭。” -------------------- 第15章 顾修义说中了,纪阮不仅嗓子倒了,人也倒了。 当晚纪阮睡得很不安稳,白天明明累了一天,上床时疲倦袭来入睡很快,但却睡不熟,迷迷糊糊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到后半夜忽然惊醒。 醒来的瞬间眼前是黑的,感觉不到窗外的路灯,也看不见桌上的小夜灯,他睡前摘掉了体外机,现在有隐隐的耳鸣。 纪阮就在这种感官全部麻痹的窒息感中沉溺了几秒,然后被胃部尖锐的绞痛拉回现实,眼前黑雾散去耳鸣开始剧烈。 胃里一跳一跳的伴随剧烈的烧灼感,纪阮疼得一抖,下意识抱住上腹蜷缩起来,那里很凉,像沉沉地坠着一块冰块。 他出了很多汗,手掌下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也湿了,汗水浸透睫毛,连视野都变得模糊。 纪阮的意识甚至没能彻底清醒过来,睁着眼大口喘息,茫然地感受疼痛。 下一秒胃里更剧烈的绞痛翻腾而来,好像胸腹都梗了一下,逼得纪阮本能地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机械性地跑去卫生间。 纪阮在碰到洗手台的瞬间就吐了。 他眼前花成一片,根本无法计算自己吐了多久,只知道胃里的绞痛逐渐变成绵密的针扎,衣领和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后来可能是吐到反酸了,胸腔和喉咙烧得厉害,纪阮冲了把脸,呛咳着跌坐到地上,整个人天旋地转,耳边嗡嗡地尖叫。 难受到极致,纪阮反而清醒过来了。 他指尖发麻,扶着墙好半天才站起来,又被胃痛逼得折下腰。 顾修义房间在隔壁,而赵阿姨住一楼,纪阮只是从自己屋子走到隔壁都痛得头晕眼花,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嫌弃房间太大。 顾修义房门的把手很冰,纪阮敲了两下,没人应,胃还是很痛,缠缠绵绵的一刻也不消停,他不得不靠到门上借力,再用力拍了拍门。 “咔哒——” 房门从里面被拉开,纪阮失去支撑脑子一懵,直直摔了进去,又被人稳稳接住。 他眼花耳鸣感官失衡,只有嗅觉还在运作,闻到了顾修义身上熟悉的气味。 顾修义半夜被吵醒的时候,没想到会在门口接住这样的纪阮,浑身冷汗,脸色煞白,还一直在发抖。 他拍拍纪阮汗涔涔的脸想说话,发现这人没带耳蜗,又凑到他左耳边开口:“纪阮?” “纪阮你哪里难受?” 纪阮痛得什么都听不见,顾修义房间空调开得很低,凉风一扫他胃又狠狠抽一下,痛得一激灵,张嘴只能溢出痛呼。 顾修义见纪阮用力按着胃,指关节都发白,当即猜到大概是肠胃炎。 纪阮浑身都很冰,顾修义随手拿了件外套给纪阮裹起来,抱起他就要往车库走,刚迈出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去纪阮房间拿走了那个小小的体外机。 被顾修义抱上副驾驶时,纪阮痛得提不起一丁点力气,他出了很多汗戴不了体外机,但顾修义好像一直在试图跟他对话。 每次耳边传来朦胧的声音,纪阮就会“嗯”一声回应,至少让顾修义知道自己还没晕过去。 后面有一下疼得太厉害了,纪阮整个蜷缩在副驾驶上,死死咬住嘴唇,直到下唇破了血腥味漫进口腔。 然后他就被吞噬进巨大的旋涡里,恍惚间好像回到以前病重的时候,大把吃药,药物反应有时也会让他胃痛,比现在还要痛很多。 那种痛是会让人清晰感受到身体正在被病魔腐蚀,连同精神一并吞噬的恐怖的痛。 · 凌晨五点,顾修义抱着疼得直哭的纪阮在急诊室兵荒马乱闯了一遭,最终把他送进了单人病房。 那时候纪阮已经没有意识了,顾修义觉得他是疼晕的,医生却再三强调只是疼累了,睡过去了。 顾修义坐在病床边看护士给纪阮扎针,又等了一会儿,确认纪阮没有要醒的迹象,才起身去了医生的办公室。 “啊,没多大事儿,”医生可能见得多了,反应很平常:“就是普通的急性肠胃炎,挂两天水没问题就能出院了。” “可他疼得嘴唇都咬破了。”顾修义脸色沉沉的。 医生一听笑起来:“肠胃炎能不疼吗?那孩子吃什么了?” 顾修义唇角抿了抿:“烧烤冰啤酒……还有雪糕。” “正常正常,”医生一脸见怪不怪:“是这样的,最近毕业季暑假,可能都嗨了吧,急诊每天晚上都得来这么一波,全是这个岁数这个情况的,前两天还有个喝到胃出血的才叫吓人……” 顾修义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是真的感受到了自己和现在年轻孩子的代沟,他以前毕业的时候真的没有这么疯狂过。 医生瞧了眼顾修义的脸色,笑着摇头:“没事,你们家孩子算乖的了,他主要是体质问题肠胃脆弱才这样的,以后少吃刺激的食物就行了。” 顾修义点头,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他离开前,有位护士送了张报告单进来,医生看了两眼立马把顾修义叫住:“稍等!” 顾修义回头。 医生看看报告单,又再看顾修义一眼,确认般说道:“纪阮,RH阴性血A型血?” 顾修义一怔。 他完全不知道纪阮的血型,但他知道RH阴性血非常非常稀有。 顾修义重新合上门转而坐回医生办公桌前,神情凝重:“是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也收了笑瞬间严肃不少:“现在有问题了。” 他推了推眼镜:“患者是稀有血型,但他凝血不太好。” 顾修义皱了皱眉。 “这么说吧,”医生指着报告单继续道:“他血小板偏少,伤口愈合起来会比普通人困难一点,这个原本不算严重,但如果是稀有血型问题就大了。” 医生敲敲桌面强调:“家属一定要重视,减少磕碰,大面积创伤绝对避免,不然万一出事调不到血会很危险……” · 一直到从办公室出来,顾修义眉头都舒展不开,医院的白炽灯晃着他的眼睛,让他莫名心烦意乱。 他后知后觉想起纪阮,纪阮被猫扑过后久久散不去的淤青,纪阮脚踝上那道很细小却愈合得很慢的伤口……一切都和他不太好的凝血功能有关。 顾修义拿着报告回病房看了纪阮一眼,还没醒,时间已经到早上,他给赵阿姨通了个电话,安静坐在病房里等赵阿姨过来,然后一言不发回了别墅。 顾修义回去吃了顿早饭,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但很奇怪,心里那一点点烦乱没有头绪,也并没有得到缓解。 等他再次进入病房,纪阮已经醒了,很乖地躺在床上输液,安安静静地透过窗帘缝隙看外面的绿叶。 他脸色还是很差,眉眼疲倦,唇瓣没有血色,没扎针的那只手虚虚搭在胃上,指骨异常清瘦。 顾修义和赵阿姨低声说了两句话,就让她先回去,关门声响起后,才不动声色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纪阮现在的样子和昨晚喝了点酒眉飞色舞的模样相去甚远,一瞬间让顾修义回到了初次见面那天,那时候纪阮好像也是这样有点恹恹地躺在床上。 顾修义静静坐着,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纪阮也开不了口。 他真的有点不舒服,胃还是隐隐约约疼着,嗓子也难受。 再想到昨天酒劲上头跟顾修义斗嘴,晚上肠胃炎,半死不活敲人家房门到医院折腾一整夜……纪阮就有点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最终还是纪阮先出了声。 他嗓子哑了,说话很慢,一字一句像仔细斟酌过:“我以后……不喝酒了。” 忽略昨夜斗嘴的全过程。 顾修义几乎是当即理解了纪阮的意思,顺着台阶冷静道:“嗯,你肠胃不好,刺激的食物也要少吃。” 忽略昨夜斗嘴没赢差点表情失控的全过程。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达成某种共识,比如对昨晚闭口不谈。 医生那些话在顾修义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犹豫片刻还是提醒了纪阮一句:“你血型稀有,凝血也不太好,自己要多注意点。” “什么?” 纪阮动了动,像小动物受到惊吓似的以极小的幅度偏过头。 顾修义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迟疑道:“怎么了?” 纪阮脑中“啪”的一闪,又被激活了一段记忆。 是很久远的记忆,医院、手术、人工耳蜗,RH阴性A型血…… “没、没事……”纪阮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恢复镇定:“我是熊猫血……” 顾修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端坐变成了身体前倾的姿势,手指放在呼叫铃上,打量他的脸色:“你没关系吗?需要叫医生吗?” “真的没事,”纪阮睫毛颤抖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就是……我凝血没问题吧……” 他看向顾修义,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做过植入耳蜗的,当时手术医生也没说过凝血的事……” 纪阮心缓缓下沉,他知道这具身体一直有点病病歪歪的,但也没想过会这么不好,稀有血型加上凝血困难,这种情况比以前得绝症好的了多少呢? 或许能活得久一点,但难道只能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吗? “纪阮,”顾修义手按到纪阮肩上,带了些安抚的力道:“你别紧张,我问过医生,你凝血的问题和环境还有身体状况都有关系,后面好好吃药调整饮食,指标也可能慢慢起来的。” “真的?”纪阮按着胃,情绪波动让他又有点疼。 嗡嗡—— 床头的手机震动两下,顾修义拿过来递给纪阮,安慰道:“只要多注意就没关系,别多想了。” “嗯……” 纪阮尽量平复心情,接过手机,是韩小林发的消息,说要给他送个东西过来。 纪阮输着液不好打字,按了语音:“我在附二院,你看过来方便吗?” 半小时后,韩小林火急火燎冲进病房,打眼看到顾修义坐在边上又立刻收敛。 “顾总好……” 顾修义随和地点了点头,不插嘴他们的对话。 韩小林偷瞄着顾修义的眼色,小心翼翼坐到床畔,压低声音问纪阮:“你怎么回事啊?” “没事,”纪阮嗓子涩涩的,咳了两声扯到胃脸又白了:“……你要给我什么?” “哦这个通知函,”韩小林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周六京大的新生动员大会也是校园开放日,咱们得参加顺便去报道。” 纪阮把病床调高了点,半坐起来,接过信封打开看。 韩小林瞅着纪阮虚弱的样子,有些担忧:“你……去得了吗?” 纪阮轻轻点了点头:“周六可以,我明后天就能出院了。” “还有,”韩小林小声说:“开放日同时邀请了家人,应该绝大部分新生的父母都会来……” 纪阮拿信纸的手僵了僵,他好像没有爸妈。 “我会去。”顾修义的声音响起。 两人齐刷刷看过去。 顾修义接了杯温水塞进纪阮手里,平静道:“开放日很多校友都会去,我也收到了邀请函。 -------------------- 第16章 出院前,顾修义给纪阮安排了一次全身体检。 早上检查要空腹,纪阮天刚亮就从被窝里被揪出来,各个科室遛了一圈,饿得眼冒金星。 靠在床头看顾修义,觉得那人的脸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落到地上,头晕得要命,最终只能闭目养神。 赵阿姨喂他喝了半碗粥,但他饿得胃痛,不一会儿又吐了出来,原本该当天出院,一通折腾下来又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才蔫嗒嗒被带回家。 纪阮生病那几天,过的是只喝露水的生活,肠胃敏感,每天只能喝赵阿姨熬得烂烂的粥,偶尔吃点草,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上楼还是靠顾修义半扶半抱再塞进的被窝。 吃不下东西的后果就是瘦,顾修义看看纪阮从被子里露出的那一小截手腕,只觉得糟心。 而他精心安排的那场细致到头发丝的体检,只为他送来一份更糟心的报告。 顾修义捏着报告单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甚至掏出了很久不戴的近视眼镜,都还是难以置信到怀疑自己眼睛有问题。 贫血、低血糖、营养不良,所有指标一塌糊涂,挣扎着在及格线上冒头。说是大问题吧,又好像勉强能凑合,说问题不大吧,又哪哪都是毛病。 顾修义接到报告的那一整天都很头疼,总觉得自己为了省麻烦娶回来的小可怜,因为过于脆弱开始失控,即将变成一个真正的小麻烦精。 还是那种打不得骂不得,凶他一句就能直接晕的、恐怖的、脆皮麻烦精。 纪阮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在床上待了两天,等到胃好些了,能沾油浑了,才终于活过来,像久旱的小草终于被春雨滋润了一把,抖擞着嫩叶哗啦啦重获新生了。 每天喝到赵阿姨煲的不重样的汤时,纪阮都会感叹,果然人类不能没有肉。 顾修义又开始忙,纪阮在这里住了快要一个暑假,虽然知道顾修义不回别墅才是常态,但以前他再怎么出差,也会时不时打个电话回来和他唠上两句,问问小安怎么样,赵阿姨晚饭做了什么菜。 可这几天纪阮一个电话都没接到,顾修义似乎格外忙。 等再次见到顾修义,直接是周六开放日那天。 纪阮以前生病,刚考上大学没来得及报道就住进了医院,到死都不知道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 现在得到了一次新的生命,可以真正踏进大学校园了,兴奋得心扑通扑通。 果然人的欲望都是会增长的,以前生死无望只想能活着就好,活下来了以后,又会想要活得更好一点,更轻松一点,更自由一点。 当晚纪阮睡得很早,第二天特意穿了件像水彩画一样的淡蓝色短袖,赵阿姨说他这样穿特别帅气。 吃过早饭,被顾修义从院子里接走。 顾修义没再穿西服,身上是一件休闲的竖条纹衬衫配黑色长裤,肩膀很宽个子很高,有点像幻想中校园里意气风发的学长了。 纪阮满意的多欣赏了两眼。 前两天下过一场雨,今天天气还不错,不算热,太阳偶尔会出来冒个头。 “身体怎么样了?”车里顾修义问道。 纪阮正在和韩小林发消息,边打字边说:“好多了呀。” 顾修义仔细打量纪阮两眼,虽然掉下去的肉还没长回来,但精神确实好了很多,看上去心情很愉悦的样子。 他今天穿得也很乖,蓝色短袖和白色小短裤,背了个休闲挎包,包带把肩背勒得很薄,是青春朝气的大学生了。 也是顾修义见过最适合淡蓝色的人。 顾修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又问纪阮:“最近会头晕吗?” 他贫血和低血糖,最常见的症状就是头晕乏力。 纪阮用一种你怎么知道的表情看了顾修义一眼:“会有一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尤其是饿的时候。” 他身体不太经饿,这点纪阮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以前饿了最多有点没力气,可现在他一饿就头晕,有天早上起床还摔了一跤,虽然铺着地毯,还是给他摔得一愣一愣的,在地上坐了半天才爬起来。 “你有点贫血,平时会容易头晕,注意起坐都要慢一点,走路也是,尽量不要摔倒。”顾修义把医生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纪阮摸摸鼻尖,没把自己才摔过的事说出来:“好哦,我知道了。” 新生动员大会暨校园开放日,京大从校门口就很热闹,长长的林荫道挂满横幅,新生、校友、亲属和身穿蓝马褂的志愿者熙熙攘攘欢声笑语。 纪阮安静地走在顾修义身边,时而看一眼掠过行人,时而又抬起大眼睛看上面的横幅。 沿着林荫道种了整整两排梧桐树,老牌名校的树木年岁也很久远,绿叶荫蔽枝繁叶茂,有时候零星落下几块光斑,会照得纪阮眯起眼睛,但过不了几秒,他又要抬起头继续看。 顾修义静静看着纪阮,觉得他好像真的对大学生活有种独特的好奇和向往。 “纪阮——!” 韩小林远远的拉着位蓝马褂学长聊天,非常眼尖地一下就看到了纪阮,蹦跶着向他招手。 纪阮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顾修义拍拍纪阮的肩:“去吧。” 纪阮仰着脸看他,睫毛一扫一扫的:“那你呢?” 顾修义唇角弯起很浅的弧度,说话的样子有点温柔:“校友聚在北角广场,你们在多功能厅吧?我等下来找你。” “嗯……也好。”纪阮想了想,顾修义确实也有自己的事。 “对了,”顾修义手指点了点,提醒到:“不要跑,慢慢走路。” “我知道了。”纪阮挥挥手,转头向韩小林那边走。 顾修义看着纪阮穿过人群和朋友汇合,最开始还乖乖地走路,一和韩小林碰上面,两人勾肩搭背的就小跑了两步。 不知道韩小林说了什么来逗纪阮,那孩子笑得特别开心,嘴角扬得高高的,眼睛弯下来的弧度也很漂亮,是独属于十八岁这个年纪的笑容。 顾修义神情无意识地柔和下来,摇摇头,转身去往属于自己的校友会。 京大人才辈出,校友会里很多人都是生意场上见过的,一波一波来找顾修义套近乎,手机震动起来,是宋岭打来的电话,顾修义按下接听。 “老板,小雅说你把收件地址改回别墅了啊?”宋岭问道,“怎么你要搬回去吗?” “没错,”顾修义婉拒了一杯香槟,说:“以后要寄什么东西,别送去公寓了。” “这么突然……所以你最近一直忙,不会就是为了搬家吧?”宋岭咂舌:“冒昧问一句哈,为什么?” 顾修义停顿两秒,抿了抿唇:“小安都不认识我了,养猫还是要多陪伴。” 从前小安都是跟顾修义住公寓的,赵阿姨时不时来照顾一下,自从纪阮搬了过来,赵阿姨负责他起居的同时也把猫带回了别墅。 这是个很好的借口。 但宋岭明显没信,甚至好像还在偷笑:“真的吗?” 可能确实是为了陪猫,但此猫非彼猫。 顾修义:“……挂了。” 他嗓子有点干,扯了扯衣领,找志愿者要了瓶矿泉水。 “群里宿舍分配表你看了吧?”韩小林拉着纪阮挤过一段格外拥挤的人群。 “看了呀,”纪阮有点喘:“我怎么会跟你一个寝室?” 韩小林哈哈大笑:“都是被剩下来的呗,中文系剩你一个,体院的剩我一个,另外两个……” “美术系和金融系。”纪阮补充道,拿下夹在头发上彩带。 刚才那段路在搞活动,噼里啪啦放了好多礼炮桶,纪阮被喷得一身都是。 “够特别呀,大一唯一的全混合宿舍选中咱俩了,你说我等下要不要去买个彩票?”韩小林笑出八颗大牙。 纪阮无奈地看他一眼:“祝你中五千万。” “谢了啊,”韩小林推开多功能厅的玻璃门,问纪阮:“那马上要军训了,你来吗,什么时候搬宿舍啊?” 纪阮这两天一直在愁:“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想军训的,回去找顾修义商量下吧,可能晚几天来。” 他眉形很秀气,皮肤又白,轻轻蹙眉的时候有种意犹未尽的婉约。 韩小林有点看呆了,喃喃道:“没事,顾总肯定舍不得你军训的……” 纪阮:“?” 中文系报到处在门口,体院却在最里面,韩小林岔开话题:“我先过去了,等下电话联系?” 纪阮摇摇头:“顾修义要来找我。” 他眼神澄澈,总有种默不作声就能虐到单身狗的天赋。 “……好吧。”韩小林微笑,“告辞。” 纪阮眼前闪过一阵风,韩小林不愧是搞田径的,看起来瘦得像只猴子,其实腿上全是肌肉,一溜烟就跑得没影。 中文系站点的学姐看到纪阮的瞬间眼睛都亮了,“学弟是我们系的吗?报道吗?” “是的。”纪阮抿唇笑了笑。 学姐相当热情,啪一声拍了张表在桌上:“来来来,坐着填个表吧。” 纪阮有点不太适应这种热情,拉开凳子坐下:“谢谢学姐。” 多功能厅有中央空调,但场内人多,效果微乎其微,几乎每个系的站点都自己搬了个大风扇来吹。 纪阮正对着中文系的风扇,被吹得有点头晕,稍微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才继续填表。 他写字时脖颈弯曲的弧度很优美,像练过芭蕾的舞蹈生,因为出了些汗,鼻尖和眼周都微微泛红,有种沉静和朝气糅和在一起的夺目的好看。 周围人莫名越来越多,接二连三地找他搭讪。 “学弟加个微信吗?” “小哥哥有女朋友吗?” “喜欢年上还是年下啊,愿意和同岁谈恋爱吗?” …… 人一多,空气稀薄起来,纪阮就有点头晕,他笔尖顿了顿,抬头温和一笑:“我已经结婚了。” 空气里像突然被开了屏蔽器,霎时一片寂静。 纪阮松了口气,加快速度填完表递给学姐。 几秒后屏蔽器失效,周围人声又渐渐起来。 “结婚了?不是吧……” “可能是真的,他无名指戴戒指了……” “天啊,都是高中毕业,人家扯证的速度比我考驾照都快,我科二挂五次了!” …… 纪阮从学姐手里接过礼品袋,低调地转身往外走。 “诶!他是不是那个……顾……有点像啊……” “卧槽,那个照片……好像真的是……顾修义……” “十八岁,考入名校,嫁入豪门,貌美如花……什么人生赢家……” 纪阮再一次低估了顾总的影响力,没想到这都能被认出来,心里一紧加快脚步想出去。 可周围人一下子非常多,多得纪阮心慌。 幸好这时候顾修义来了电话,纪阮想都没想连忙接通:“喂?” “我到……”顾修义话音一顿,忽然严肃不少:“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纪阮紧紧捂住耳朵,怕体外机被人挤掉,声音有点抖:“我是——” 他说着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站在外面的顾修义,对视的瞬间纪阮立刻挂断电话,小跑着出去。 顾修义应该也是跑过来的,明明看着很远的距离,纪阮没跑两步就被牵住了手,然后撞到顾修义身上。 纪阮手心都冒汗了。 顾修义扶着他的肩膀:“吓到了?” 纪阮咽了咽口水站稳,摇头:“刚才好多人找我要微信,我就说我结婚了,然后他们就认出我是你对象了……” 他眉心蹙着,既不安又震惊的样子。 顾修义抬眸扫了眼前方,他冷脸起来有种自带的生人勿进的气场,直接将人群隔绝在远处的台阶上。 “没事,”他牵起纪阮的手:“走吧。” -------------------- 第17章 新生在各院系站点报道后,需要去操场开大会。 顾修义一路牵着纪阮走过去,收获不少惊诧的目光。 他早就对各种视线习以为常,但不知道纪阮能不能接受,低下头观察他的脸色:“会不舒服吗?” 纪阮其实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是很不喜欢被近距离围堵,那样会让他头晕。 学院的礼品袋里有把折扇,是校园文创,题字校训,下面坠着个蓝色的穗儿,纪阮打开轻轻扇着,看向顾修义:“就是刚才有一点晕。” 顾修义神色一凛,“要先回家吗?” “不用,”纪阮笑着摇摇头,“现在已经没事了,刚才是闷的。” 顾修义薄唇微抿,没说好,但也没强迫带纪阮回家。 他陪纪阮在操场里站了一会儿,等到韩小林颠颠地跑过来,把纪阮安全交到好朋友手里,才去被列为家属区的看台上坐着。 韩小林目送顾修义走远了,一把搭上纪阮的肩,眼睛睁老大:“你们刚才什么情况?” 纪阮擦了擦鼻尖的汗:“什么什么情况?” “就这个呀!”韩小林掏出手机点开微博,眉飞色舞:“你怎么就扑到顾总怀里了?!怎么就手牵手了?还牵着走那么大一段路!” 纪阮连忙探过头去看,短短片刻,新闻都出来了! [近照曝光!今日顾氏集团董事长陪同娇妻出席母校庆典,娇妻竟是名牌大学大一新生,搂搂抱抱好不亲密!] 配图就是多功能厅门口顾修义搂住他、两人牵手往操场走、顾修义低头看他说话,全都是手机原图直出。 别说,还真有点像新婚夫夫。 “这这这都是什么?!”纪阮看得脸都皱在一起,光速摁灭屏幕把手机塞回韩小林怀里,好像多看一秒脸上都能烧起来。 “什么新闻标题,瞎说!真是不不不良媒体!”纪阮臊得舌头打结,做梦都想不到这年头还能有媒体取这么古早的八卦标题。 韩小林收回手机,抢过纪阮手里的扇子扇风:“虽然用词是有些艳俗,但人家是在认真看图说话呀~” 他朝纪阮挑了挑眉:“不然当事人,你亲自给我说说真实情况?” 纪阮满脑子都是那个标题还有搂搂抱抱的照片,又害臊又尴尬,耳朵尖发红:“都无稽之谈!就是刚才人多我头有点晕,他就扶了我一把,仅此而已!” 韩小林完全不相信,似笑非笑:“哦?” · 看台上的人不比台下少,很多都是父母双方一起陪孩子过来。 顾修义身边坐了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面相很有福气,一直笑呵呵的,还拿了个单反,时不时冲台下挥手,看起来是个不愿意错过孩子任何点滴的好父亲。 两人对视一眼,顾修义礼貌点头示好。 那大哥却很热情,上下打量顾修义一眼,觉得岁数看上去不像当爸的,估摸着是大哥或者叔叔,当即搭上顾修义的肩:“老弟啊,也陪孩子来报道啊?” 顾修义已经很多年没被人当过小弟了,礼节性地点点头:“是,您也是吧。” “那可不咋滴,”大哥笑得咯咯的,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一指:“我家孩子就是那个,站国旗边儿上,圆头圆脑跟我特像那个!” 顾修义往那边看了一眼,完全没认出来,面不改色:“真是一表人才。” 大哥更高兴了,拍着大腿道:“不止长相,这些考上京大的孩子,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啊!我家小虎今年考了681!681呐!哈哈哈我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才出这么一个!” 他碰了碰顾修义的手肘:“您家孩子考多少啊?” 顾修义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掩唇咳了声:“我们保送的。” “哦哟!”大哥惊了,连忙竖起大拇指:“这么厉害,家里教育得好啊!” “没有没有,”顾修义矜持地摆摆手,谦虚道:“他自己争气。” 大哥又夸了两句,转而冲着台下咔咔拍照:“虎儿虎儿!爸在这儿呢!哈哈哈哈——” 顾修义安静坐着看了会儿,发现看台上的家长好多都带了相机,剩下没带的也都拿手机在拍,他一个人抱臂杵在中间,像个异类。 顾修义犹豫片刻,还是入乡随俗掏出手机,点开相机,对准纪阮站的方向,两指放大。 唰—— 纪阮笑得灿烂无比的脸出现在镜头里,因为放得太大画质有点糊,但纪阮弯弯的眼睛圆圆的酒窝都看得一清二楚。 顾修义毫无防备被小漂亮的大头直拍攻击,心脏瞬间“咚”了一声,很重地撞击在胸腔,震得耳膜都疼。 然后很神奇的,滚烫的血液渐渐流满四肢百骸,指尖都莫名其妙开始发烫。 韩小林这人似乎真的很会讲笑话,总能逗得纪阮开怀大笑,那么大眼睛笑得弯成月牙。 顾修义就这么捧着手机看了半晌。 鬼使神差的,顺着心脏跳动的频率,把画面缩小到合适的程度,轻轻按下了拍照键。 · 大会结束后,韩小林先走,顾修义在树荫下找到了等自己的纪阮。 纪阮精神看起来还行,但脸色已经有点差了,脸颊泛红嘴唇却发白。 顾修义虚扶了他一把:“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纪阮舔了舔嘴唇,皱着眉头:“刚才太晒了。” 他从挎包里拿出个小保温杯,是赵阿姨给他买的,里面装了冰糖雪梨水,他现在还不能喝凉的,这个正好润肺又能防止低血糖。 纪阮坐在台阶上喝了几口,才借着顾修义的力道慢悠悠站起来:“回家吧。” 来时走路是为了参观校园,回去的时候顾修义直接带纪阮坐了观光车。 凉风一吹,纪阮闷闷的脑子终于清醒不少,扭头问顾修义:“我们过几天要军训了,我可不可以……” “你不用去。”顾修义扫码支付车费,两个人两块钱,可以直接横跨学校从操场坐到正门。 他摁灭屏幕看向纪阮:“你身体不适合军训,我已经让人替你办过手续了。” “真的?!” 纪阮眼睛亮了亮,被阳光照着像宝石珠子一样漂亮。 顾修义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么高兴?” “当然了。” 纪阮笑起来,低头给韩小林发消息,表示自己不用军训,会晚几天来宿舍,而后满意地收起手机。 “饿不饿?”顾修义又问。 “是有点了……”纪阮摸摸小肚子,望着路边的树叶陷入沉思:“想吃糖醋排骨……” 顾修义敛眉压住笑,低声说:“自己告诉赵阿姨。” 纪阮闻言低下头开始哒哒地发消息,嘴唇抿着,酒窝真的很可爱。 顾修义偏过头掩了掩唇,再也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 第18章 不去军训对纪阮来说确实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他发现他好像和太阳犯冲,开放日回来后一整天都提不起劲。 当然也可能是他冤枉太阳了,纯粹只是自己体质问题,没事就容易晕晕乎乎。 有天下午太阳特别厉害,纪阮午睡起来,觉得饿了想找点吃的,原本都好好的,下楼的时候窗外树梢透进一束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只抬手挡了挡,眼前突然就黑了。 紧接着是强烈的眩晕。 纪阮想抓住扶手却扑了空,摔下去前本能地抱住栏杆,这才避免一桩惨案。 但他好像依旧往下滑了几节台阶,尾椎骨嗑得生疼,视线恢复了一些,但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清。 赵阿姨有事请了半天假,整栋屋子剩他一个人。 纪阮身上软绵绵的站不起来,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着那根栏杆,冷汗哗哗往外冒,心跳得很快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难受得想干呕。 后面好像顾修义回来了。 幸好是他回来了。 纪阮跌在楼梯上动不了,有人拍他的脸还喊他的名字,鼻尖蹭到那人的衬衫,是很熟悉的味道。 纪阮又冷又晕下意识就贴过去汲取温暖。 顾修义把他抱了起来,纪阮身上没有力气,吓坏了,使出吃奶的劲揪住对方的衣服。 等到视线恢复清明,他已经躺回自己的床上,脸贴着玩偶熊的肚子,被顾修义灌下大半杯糖水。 “没事了。”顾修义手掌贴在他耳畔,指尖的温度很高:“是低血糖。” 纪阮还有点晕,仰起头半眯着眼往上看,只能看清顾修义利落的下颚线,他衣领被扯得很乱。 “谢谢……”纪阮弱声弱气道:“还好你回来了。” 顾修义把书桌前的椅子拉到床边坐下:“很饿吗?” 纪阮睫毛颤了颤,手指纠结地捏着熊肚子,声音很没底气:“差点饿晕了……” 顾修义:“……” 现在点外卖送过来很慢,顾修义看着纪阮雪白的脸颊和额角的汗珠,大脑短路了一瞬。 小可怜的五分示弱五分真虚弱,哄得顾修义鬼迷心窍,干脆亲自操刀——下楼煮面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下厨。 十分钟后,纪阮乖巧地坐在餐桌边。 身前是碗卖相还不错的清水面,至少面是面汤是汤,没坨也没糊。 纪阮在顾修义平静的目光中,小小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 “……” 味道好怪。 不确定,先咽下去。 “……” 真的难吃。 说不出哪里难吃,但就是非常难吃。 好像里面的佐料是从外星来带的特殊食材,反正不符合地球人的口味。 纪阮嘴角抽了抽,抬头瞅了眼顾修义。 那人坐在对面八风不动,纪阮一时拿不准他对自己的厨艺到底有没有数。 但毕竟是人家第一次下厨,纪阮又夹起一根,试图再客气客气,面送到嘴边,却实在没勇气张口。 半晌,纪阮轻轻放下筷子,愧疚地看向顾修义: “对不起。” “……” 空气安静了几秒。 顾修义的表情找不出任何破绽:“没关系。” 他把面碗从纪阮眼前移走,放到边上,用非常理性客观的语气:“味道不对就别吃了,免得又把胃吃坏了。” 那碗面在大理石桌的角落独自冷掉,顾修义应该知道自己的厨艺很糟糕了。 他甚至不愿意尝一口。 最后还是踩点收假回来的赵阿姨给他们一人下了碗素面,顾修义大碗装,纪阮小碗装。 明明都是同样的酱油醋,赵阿姨却像会魔法一样,每一口都美味得让人飘飘欲仙,纪阮连汤都喝完了。 晚上洗完澡睡觉前,顾修义忽然来找他,没穿睡衣,却换上了西服。 纪阮上下瞧了瞧他这身行头,迟疑道:“你这是……?” “临时出趟差。”顾修义的重点不再这,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纪阮:“拿着。” 纪阮冷不丁被塞了个东西到怀里,下意识双手捧住,是个挺大的玻璃罐子,很有分量,里面装满了糖果和巧克力。 纪阮抬头:“?” 他刚洗过澡,脸颊红扑扑的,穿着那件领口很大睡衣,连锁骨都像是粉色的。 顾修义抿了抿唇:“你以后头晕就吃这个。” 纪阮一怔,这才发现罐子的糖和巧克力全是糖纸裹住的,不用撕开,那种锯齿状的包装,人在低血糖的时候确实有可能撕不开。 纪阮欣喜道:“谢谢啊,我会好好吃的。” 糖好啊,总比顾修义再煮面强多了。 顾修义敲了敲糖罐子:“不过睡前不许吃,容易蛀牙。” “知道了,”纪阮摇了摇罐子,突发奇想:“有樱桃味的吗?” 水果糖市面上到处都是,但所有水果里,被做成樱桃味的却相对少很多。 “……”顾修义很明显地凝滞一瞬:“大概没有,你很喜欢吗?” 纪阮笑起来,玻璃罐子折射了几点碎光在他下眼睑,显得这个笑容异常漂亮:“我随便说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纪阮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太温柔,顾修义的神情也像在一瞬间柔和很多:“嗯。” 有人打电话过来,顾修义接通后对纪阮扬了扬下巴:“走了,你休息吧。” “嗯,拜拜。”纪阮笑着挥手。 顾修义下楼,走了几节台阶,忽然发现脚下还有光亮。 晚上客厅和走廊的灯都关了,他回头,纪阮房间的暖色灯光洋洋洒洒溢出来,像星河一样蔓延到他脚下,又往前方四散开。 而纪阮站在门口,怀里抱着糖果罐子,对视时又笑起来,笑容和灯光一样暖。 “老板,老板——?” 听筒里的声音将顾修义唤醒。 “您怎么了?” “……没事,你说。” 顾修义转身,借着小朋友给他留的光,一步步踏着星河离开了家。 · 出差第二天晚上,顾修义在开会时收到了纪阮主动发给他的第一条消息。 [图片.jpg] 顾修义点开,是一张殷红的糖果纸,被平平整整摊开放在书桌上。 [真的有樱桃味的] [本来以为是草莓的,吃了才发现是樱桃,有点酸又有点甜,很好吃] [但只有这一颗,给你看一眼糖纸叭~] 顾修义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有点晕,像有通感似的,没吃到糖嘴里也觉得甜了。 纪阮只给他看一眼糖纸,他却反复看了好几下。 然后点开备注,犹豫片刻,把纪阮的名字删掉了,换成输入法自带的樱桃图标。 “……顾总?” 投影幕前的职员捏着笔战战兢兢:“您……您笑什么……是我的演示不好……” 顾修义扶了把椅子压住笑,仔细看了眼PPT:“提案不错,你继续跟吧。” 这位职员进公司以来是第一次被表扬,激动得捏住工牌:“谢谢老板!我会努力的!” 纪阮喝完牛奶收到顾修义的回复。 [看到了。] 完全感觉不出情绪的三个字。 纪阮见怪不怪,撇撇嘴拿出iPad开始追剧。 · 三天后,清晨机场。 小雅拖着行李箱跟在宋岭身后,面色憔悴,黑眼圈掉到下巴。 “老大到底怎么了?!”她伸出五根手指:“五天!小半个月的差他五天就出完了!我几十个小时没合眼了!过劳死公司赔吗?!” 宋岭装作认真道:“当然赔。” 在小雅拳头挥到脸上前赶紧躲开赔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早点回来不就放假了吗?这叫提高效率。” “效个屁!”小雅淑女形象彻底没了,怕前面的顾修义听到,又不得不压低嗓音:“回去还要开会呢!” “就剩一个了啊,”宋岭扬眉:“开完就休假,还加奖金,老板够意思了吧?” 小雅轻哼一声:“我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加多少。” 宋岭咂咂嘴:“反正你肯定满意。” 看在钱的面子上,小雅总算又淑女起来,瞅了眼前方顾修义挺拔的背影,长叹一声:“他怎么不会累啊?哪有人越出差越精神的?” 宋岭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就是说啊,可能有什么一定要提前回来的动力吧。” 小雅有点没听懂。 “宋岭,”顾修义忽然回过头说:“叫人把我行李搬回别墅,我今天开始回去住了。” 纪阮身上那些毛病,单看每一样都不严重,但加在一起直接把那孩子变成了个水晶娃娃,碰一下都会碎。 赵阿姨毕竟年纪大了,纪阮再瘦也是个成年的男孩子,在楼梯上忽然头晕的情况如果再发生一次,赵阿姨也不一定能顾得过来。 顾修义不能每一次都那么凑巧刚好碰上,搬回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好的,”宋岭立刻道:“我晚饭之前就搞定。” 顾修义满意地点点头:“再给我定几套床单被罩吧,家里床的尺寸和公寓里不一样。” “好的。”宋岭一一记下。 “对了,”顾修义强调道:“给纪阮也定几套吧,不知道他那个床是什么尺寸。” 宋岭正拿备忘录在记,闻言道:“宿舍的床都是统一尺寸吧,我等下去查。” 顾修义突然停住。 宋岭小雅猝不及防差点撞在一起。 “什么宿舍?”顾修义面色忽然变得十分严肃。 感受到气氛突变,宋岭眼睛眨巴了下,语气开始恭敬起来:“纪阮开学住宿舍,这两天应该开始收拾了。” 顾修义像被定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气压已经让小雅不太敢靠近了。 他完全忘了。 京大入校住宿舍是惯例,当初他大一也是直接默认住校的,可毕业太久,他竟然把最重要的一茬给忘了! 顾修义狠狠掐了把眉心,转身大步离开。 小雅连忙提醒:“老大!开会……” 顾修义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声线冷冰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改线上。” -------------------- 第19章 顾修义回到家时, 纪阮正在和韩小林打视频电话,桌上放着个笔记本,标题的红色大字直接撞进顾修义眼里—— 开学住校必备好物list! 这一行字太大、太红、太刺眼,顾修义瞬间有点晕字。 而罪魁祸首纪阮, 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 头发乱糟糟的,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茫然。 “你怎么回来了?” 纪阮站起来走到顾修义身边, 还拿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 像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 哇, 肌肉硬邦邦的, 身材真好。 顾修义捉住准大学生软软的手指, 拿开:“你要住校?” 他神情和语气都一如往常, 纪阮没察觉出有什么特别,灿烂一笑:“对啊。” “……” 不知道校园生活到底有什么独特的吸引力, 小朋友连酒窝都溢着蜜糖。 顾修义嘴唇开合两下, 顿时语塞。 纪阮乱糟糟的头发十分显眼, 顾修义瞟了好几次都没办法做到完全忽视:“你还没梳头?” 他说着伸手压了压翘起的那几根, 那么软的头发竟然很顽强的压不下去。 “我起床就洗漱过了, ”纪阮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不太满意地后退一步:“但头发睡翘了我也没有办法啊……” 顾修义:“……” 算了,现在头发不是重点。 他打量了下纪阮的气色,嘴唇黯淡无光,一看就是又饿了。 但早起不吃饭却和同学打视频电话? 顾修义敲敲桌面, 下巴朝手机那抬了抬:“什么重要的事一定得现在说?” 纪阮看过去,屏幕里正映着韩小林贼头贼脑围观他们聊天的大脸, 他连忙把手机转过去:“韩小林住校经验丰富,我找他取取经嘛。但他还在军训, 时间紧任务重,我配合一下也合理呀。” “……” 很好,话题回归了。 顾修义单手撑住桌面,把手机转回来,对穿着迷彩服像个精神小伙的韩小林简略道:“韩小林同学,我现在要把纪阮带走,你去军训吧。” 说罢也不等呆呆的韩小林做出反应,直接掐断了视频,低头时还无意中瞟到了纪阮住校清单的部分细节。 这家伙已经精确到选择什么颜色的洗脸盆了! 顾修义二话不说带纪阮下楼,怕他楼梯走到一半又头晕,还捉住了小手。 纪阮跟在后面一头雾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修义沉声:“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两分钟后,餐桌旁。 顾修义和纪阮各坐一边,顾总西服没来得及脱,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凭借多年的开会经验与强大气场,将漂亮的大理石餐桌强制变成了谈判桌。 而他的谈判对象,某位姓纪的、头发翘着的、准大学生,圆溜溜的眼睛里只有面前的大肉包子和豆浆,那是他的早饭。 纪阮咽了咽口水,伸手想拿包子,刚碰到皮就被烫得缩回手,这包子竟然刚出笼。 他吹了吹指尖看向顾修义:“要不你先说吧。” 在我开动前,最好一分钟搞定。 顾修义坐直,十指交握搭到桌面上,开始散发气场:“你为什么要住校?” 纪阮对他严肃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瞬间还以为这人是来和自己谈合同的。 他眨眨眼:“大家都这样啊,你大一的时候没住校吗?” “那不一样。”顾修义面无表情的双标,否决掉理由一。 纪阮不明白,笑着歪了歪头:“哪里不一样了?” 顾修义接过赵阿姨递过来的咖啡,轻轻放到桌面上:“你身体不好,住校很不安全。” 纪阮皱眉,不太赞同:“怎么不安全?” “大学宿舍都是上床下桌,要爬楼梯,你如果头晕摔了来怎么办?”顾修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且你血型特殊,万一受伤出血情况会非常严重的。” “嗯……”纪阮垂下眼,似乎开始认真考虑顾修义的话。 包子不烫了,他裹着油纸慢慢啃,一个大肉包有他半张脸那么大。 “可是我&¥%……”纪阮说话含糊不清,刚开口就停住了。 他的家教一直都是嘴里有东西时不能张嘴说话,便用指尖稍微遮住嘴,垂下眼帘慢慢咀嚼,腮帮子鼓起一小块,也像个小包子。 顾修义视线没法从纪阮脸上移开,真是好斯文的吃相。 他把豆浆往纪阮手边推了推:“咽下去再说。” 但他没想到的是,纪阮一口包子要嚼非常久,等到他完成吞咽舔了舔亮晶晶的唇珠时,顾修义已经快要立地成佛。 “可是我这两天没有头晕了,”纪阮拿纸巾按了按唇珠,“而且你不是给我买了糖吗。” 顾修义油盐不进:“不止低血糖会晕,贫血也会,你的贫血目前并没有好转。” 驳回理由二。 “有那么夸张吗……”纪阮咬着吸管:“我们学校不是要求大一必须住校吗?” 顾修义抿了口黑咖啡:“如果有正当理由是可以申请走读的。” 纪阮抱着豆浆杯考虑半晌,思索着顾修义给出的种种理由,最终发出灵魂质问: “可我是上学又不是参军。” 学校也不是龙潭虎穴,怎么就不能去了? 顾修义指尖一顿,面对纪阮满是疑惑的大眼睛,短时间竟然无法立刻反驳理由三。 他犹豫片刻,偏过头,目光对准流理台边哼小曲的赵阿姨:“赵阿姨,您怎么看?” 他相信赵阿姨一定会和他站在统一战线,帮助他说服纪阮。 “啊?问我啊?”赵阿姨拿着抹布笑起来,“问我干啥呢?” 纪阮也把身体面相赵阿姨,郑重道:“非常需要您的意见。” 赵阿姨地位突然提升,变成谈判的主导方,一时有点缓不过神。 “呃……那什么,”她想了想,笑眯眯地看向纪阮:“阮阮很想住校吗?” 纪阮坐得很端正,像被问话的小学生,语气又有点小忧郁:“是有点,主要我从来没住过宿舍,也想感受一次的……” 赵阿姨最受不了这种眼神,当即母爱又泛滥了,舞了舞抹布:“哎呀小顾,你看阮阮自己都说想去了,大学生活多重要啊,以后会成为人生很美好的回忆的,就让他去吧。” “……” 顾修义突然孤立无援,和他相处二十年的老阿姨,竟然直接站队只照顾了两个月的纪阮,只因为那孩子会随时随地释放可怜。 顾修义面上还是不显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冲纪阮点了点桌面:“再吃口包子。” 纪阮靠在椅子上,揉了揉胃:“吃不下了。” 他又蔫了,每次都这样,一不合他的意他就蔫嗒嗒找地方靠着,唇珠都没先前粉了! 顾修义心烦意乱,道理讲不通又不能凶人,还不能把自己要搬回来的事告诉纪阮。 这个时候说,又不让纪阮走,不就变成了逼纪阮和自己住一起吗。 顾修义做不到这样,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 他一刻不答应,纪阮就继续歪在椅子上蔫着,好像在比谁更持久。 真是找了个活祖宗回来。 “好,好……”半晌,顾修义妥协了:“去吧,搬搬搬。” 他跟纪阮对峙就没赢过。 “真的?”纪阮眼睛一亮,瞬间好了。 立马又捏着包子啃起来,还没凉,味道依旧鲜美,纪阮幸福得眯起了眼睛:“谢谢顾老板。” “……” 虽然知道纪阮刚才的虚弱不是真的,但看到他这么快就满血复活,顾修义还是有点不能接受,心里的石头堵得越来越厉害。 他盯着纪阮的唇珠看了片刻,冷冰冰道:“蓝色的。” “嗯?”纪阮啃着包子抬起头,嘴里有东西不愿意说话,发出个带着波浪号的尾音。 顾修义无意识摩挲着无名指的戒指:“你的洗脸盆,选蓝色的。” 纪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顾修义应该是看到他的好物清单了。 在这个家里,顾修义还是需要有一点话语权的,哪怕只是一个脸盆,纪阮非常理解这点。 “没问题,”纪阮大大方方笑起来:“这个可以听你的。” 他这个笑异常明艳,像窗外院子里初夏时会开的玫瑰花,也像顾修义小时候吃过酒酿圆子,酒窝里浸着酸酸甜甜的味道。 顾修义沉闷滞涩的心绪因为这个笑忽然被熨平整了,他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像个变色龙,所有的情绪转变都在一念之间。 而这个一念之间,百分之九十是因为纪阮。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顾修义心头重重一跳。 ·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周末,京大新生结束军训。 纪阮两手空空先去宿舍踩点,顾修义带着宋岭大包小包帮他搬行李。 “叮——” 电梯门打开,入眼是宽敞的宿舍走廊,虽然是男生寝室,但比想象中干净清爽很多。 “不错啊,”宋岭在顾修义身边说:“这都装上电梯了,咱上学那会儿全靠两腿驱动。” 顾修义面色沉沉,看上去兴致很一般,敲响601的门:“有什么用?一层楼这么多学生就配两部电梯,上下课高峰肯定挤。” 纪阮那小身板要能挤进来,就让纪阮跟他姓。 宋岭瞅着顾修义耷拉的嘴唇,摇摇头,这几天老板嘴角都是这种弧度,去公司晃一圈能把整个顶层吓个半死,纷纷担心是不是要破产。 宋岭已经被无数人抓着拐弯抹角打听公司近期的财务状况。 谁能想到老板的司马脸只是因为小夫人要住校了呢,这种家事宋岭也不好外传,只能故作高深地打哈哈,可员工们好像更害怕了。 宋岭在心里长叹一声,充分发挥专业素养,“老板你说得对。” 门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下一秒“咔嚓”一声被打开。 601在走廊角落,面积比别的寝室多出来一小块,采光也好,纪阮的脸随着明亮的自然光出现在眼前,身后还带起了一小阵风。 他皮肤白白的,眼睛弯弯的,头发蓬蓬的,身边环绕着柔和的光晕,像只小天使扑腾着飞过来,连宋岭看了都赏心悦目,别说顾总。 顾总早就春风化雨,先前的阴沉是什么?不存在的。 宋岭把行李推进去,里面所有室友都在,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副打乱的扑克牌,看上去正在玩游戏。 “我给你介绍一下哦,”纪阮拉着顾修义的衣袖笑着说:“我室友,李遇,秦山,还有韩小林你认识的。” 美术系的李遇,金融系的秦山,一个小眼镜一个小胖,看到这种架势眼睛都有点直愣愣。 纪阮还是很温和地笑着,又非常自然地开口:“这位是我先生,他叫顾修义,旁边那位帅哥是他的好朋友加助理,宋岭。” 宋岭颇具亲和力地给大家打了个招呼。 顾修义被纪阮一句“先生”大大取悦了,脸上的笑流露得自然而然,把几个精致的包装袋放到小桌上: “你们好,初次见面,不知道大家喜欢什么,就带了点小零食,纪阮身体不太好,以后要麻烦你们多照顾他。” 毕竟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又是本校的传奇校友,两个新室友都很拘谨,坐立不安的。 “顾总好!” “顾总客气!” “顾总您坐!” 顾修义笑了笑:“不用了,我帮纪阮收拾一下就走,我在这里你们也不自在。” 他找到纪阮空落落的床位,挽起衬衫袖子,和宋岭一起连床带桌擦了一遍,又帮他把床上用品包括床帘都装得整整齐齐。 纪阮只用自己整理下书桌,把招财猫和糖果罐拿出来摆好,给室友们分糖,还喂了顾修义和宋岭一人一颗。 当然宋岭那颗没能投喂成功,顾修义半路握着纪阮的手腕拦截了,宋岭自己接过来放进的嘴里。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后,顾修义把纪阮带到走廊上聊了一会儿,房间里空下来后,几个室友才松了口气。 李遇推了推眼镜扒开零食袋看了看:“哇,全是死贵死贵的进口牌子,这几袋得好几千吧……” 秦山趴在韩小林肩上,神情涣散:“韩哥,那真是顾老大吗……我每天在财经新闻里看的顾老大?” 比他俩多见过几次的韩小林摇身一变成了韩哥,架子一下拿捏起来:“瞧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顾老大怎么了?老大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得结婚,以后多跟哥学学,处变不惊,习惯就好。” 几个人选了包零食打开分着吃,李遇感叹道:“不过我瞧着顾总对纪阮挺好的,和想象中的还有点不太一样呢。” 秦山也有同感:“对对对,我以前去听顾总演讲,他一直都很严肃,没想到私下还挺平易近人的。” “可能也是分人的,要不是因为纪阮,咱们哪能看到他私下的样子?” “有道理。” 韩小林是为数不多知道纪阮协议结婚的人,想了想觉得私下要是一直被讨论,纪阮可能会不方便,斟酌片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不过咱以后还是少提顾总吧,你们不知道,纪阮他脸皮薄,一说就害羞可难搞了,咱就平常相处吧。” “那是当然,”李遇说:“在外面我们不会多嘴的。” 秦山附和:“听韩哥的。” “好兄弟,”韩小林满意地笑了,举起零食当酒杯:“碰一个!” · 走廊上阳光灼热,纪阮低头眯了眯眼,被顾修义拉着手腕挪到了背阴处。 顾修义抱着胳膊,沉默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叮嘱了几句:“自己住校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纪阮点头。 “早上起床如果头晕,别急着下来,吃点糖缓一缓,一定要彻底清醒了才下来。” 纪阮微笑点头。 “如果不舒服生病了要去校医院,走不动的话请室友帮一下忙,别怕麻烦别人,我会帮你感谢他们的,走路也慢一点——” “——顾总。” 顾修义思路被打断,怔了一瞬:“怎么?” 纪阮靠着墙似笑非笑:“这些话是赵阿姨教你说的吗?” 顾修义手插进兜里:“我自己想的。” 纪阮眼睛一弯,小酒窝又出来了,笑着不说话。 顾修义这才反应过来,合着这孩子嫌他话多了。 “……”顾修义平静地把衣袖放下来,扣好袖口:“好吧,那先这样,我回去了。” 纪阮叫住他:“不一起吃饭吗?” 顾修义走到一半,转过头:“不了,我还有个会,你跟室友吃吧正好联络感情,快进去,外面太热。” 纪阮抿了抿唇:“那好吧。” 他冲顾修义挥挥手,灿烂地笑了笑:“拜拜了。” 顾修义只轻微点点头,和宋岭一起进了电梯。 · 晚上,纪阮和室友一起去吃了火锅。 算上穿书前的一辈子,纪阮吃过的火锅都屈指可数。 他们去的是一家特别有名的老店,一直开在校门外,据说是每一位新生入学的打卡必经之地,吃过这家火锅才算是真正迈入了京大的门。 店里的装饰没什么特别,简简单单热热闹闹,扩了几家门面打通连在一起,面积倒是很大。 纪阮和美院的李遇都不太能吃辣,他们就点了个鸳鸯锅,然后凑在一起聊天。 另外三个人比纪阮早来半个多月,对学校的事早就摸得门儿清。 秦山指着窗外那条街,他连手指都肥嘟嘟的:“那后面就是小吃街,有家螺蛳粉特别好吃,小阮下回咱俩去吃呗?” 李遇一听就皱眉,推了推眼镜:“你还吃啊,都连吃一个星期了不腻么?” 韩小林托着下巴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他在邀请你之前我们已经陪他吃到想吐了,不然就你这副只喝水都能活的样子,你觉得他会叫你吗?” 纪阮喝了口西瓜汁,“那我不去了。” 他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我只是个备胎。” “才不是呢!”秦山急了,“我哪是这种人呢,小阮你别听他俩瞎说,我绝对是非常诚挚热烈地邀请你……诶子章学姐!” 小胖说着话锋陡然一转,眼珠子跟随前方一道靓丽的身影都要掉出去了:“她真的好漂亮……仙女也会吃火锅吗……” 纪阮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觉那女生有点眼熟。 “怎么不能吃,”李遇说:“玉皇大帝见了火锅都得投降,别说仙女了。” 韩小林向纪阮靠近些:“程子章,我们校花,话说她也是中文系的,你直系学姐啊。” 经韩小林一点,纪阮忽然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呀。” 秦小胖是程女神的绝对迷弟,当即不淡定了:“小阮你认识子章学姐?” “也不算认识……”纪阮挠挠鼻尖,笑了笑:“就是动员大会那天我在她那里报到的,当时还加了个微信,不过没聊过。” “卧槽,”秦山震惊了,喃喃道:“果然美女就是喜欢和帅哥玩,你一入学就能加上女神微信啊……” 但秦山羡慕归羡慕,却很懂分寸的没有问纪阮要女神的微信。 锅沸了,纪阮随意夹了片藕来吃,语调放得轻轻的,玩笑道:“我没关系啊,我性别男取向男,还已婚,不影响你追女神。” 秦山立马笑了:“说的是说的是,长成你这样,得亏喜欢男的啊,不然择偶的道路上还有我们什么事儿?” 另外两人都被他逗笑了,纷纷往他油碟里夹菜。 “闭嘴吧你神经病。” “赶紧吃。” 李遇吃了两口毛肚又说:“不过我倒是听说子章学姐有男朋友了啊,就隔壁数计学院那个姓白的学长?” 秦山正准备拿鸭肠当面吃,闻言挑了挑眉:“白安格?” 李遇点头:“昂。” “得了吧,”秦山嗤笑一声:“他长得还不如咱小阮好看呢。” 他说着还照顾了下听不懂的纪阮:“就我们现任校草,好多女生都说他帅,但讲真,没你好看。” “我觉得不是一个风格,”李遇理智分析:“小阮是漂亮文静挂的,白安格妥妥直女天菜。” “不过以后不一定了,”李遇看了眼纪阮:“现在小阮的名气早就超过白安格了吧?” 秦山认同地点头:“我觉得是,风云人物和风云人物之间也是有壁的。” 话茬忽然又转到自己身上,纪阮笑起来:“我也是风云人物哈?” “你可太风云了。”李遇感叹。 秦山补刀:“你是咱学校顶流!” “咳!”一直没出声的韩小林倒了杯啤酒,看起来是有重大发言了:“小道消息哈。” 韩小林最近被封为了新生里的小道消息之父,号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放眼整个京大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 李遇秦山立刻凑上去。 韩小林竖起手掌遮了一半的嘴,低声道:“听说那白安格,也喜欢男的。” “卧槽真的?”李遇震惊捂嘴。 秦山愣了一秒,接着立马笑起来:“那必须真的啊哈哈哈哈哈——” 他给自己满了杯啤酒:“我离女神又近一步了,真好。” “滚。” “滚。” 纪阮安静地笑了笑。 整个火锅店里人声鼎沸,大学生们能聊的天有很多,每一桌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聊天的内容除了八卦就是游戏,没人会聊学习,这一点全国所有学校都共通。 吃完饭,李遇秦山各自约了朋友出去玩,韩小林吃撑了,缠着纪阮陪他在操场散了半小时步,两人才慢悠悠挪回寝室。 京大宿舍都是独卫,热水没有时限,纪阮洗完澡上床的时候,另外两人也掐着门禁的点回来。 纪阮的床单被罩连同床帘都是统一的蓝色系,连床头的小台灯都是,有深有浅,搭配起来像一片正要退潮的海洋。 这些都是顾修义给他选的。 纪阮自己有点选择困难症,对于搬宿舍时的一些小东西,总是拿不定主意。 他坐在沙发上愁的时候,顾修义就在他旁边,也不看电视也不玩手机,明明瞧着十分跃跃欲试,却总绷着不肯开口。 纪阮懒得操心,不如就满足一下顾修义渴望当家做主的心,把决定权交给他。 当晚顾修义亲自给纪阮定下了床单的细节,直到第二天起床嘴角都是上扬的。 纪阮拉开被子窝进床里,床垫也是顾老板选的,又软又舒服,纪阮享受地眯了眯眼,躺着给顾老板拍了张深蓝的帐顶过去。 几乎是下一秒,对面就拨了个视频通话过来。 纪阮有些手忙脚乱地找出耳机插上,才点了接通。 顾修义应该是坐在电脑前的,没开灯,但半张脸映在电脑屏幕的蓝光下,他穿着睡衣,鼻梁上架了副半框眼镜,明明五官轮廓看起来更锋利了,气质却莫名柔和很多,和平时是不一样的魅力。 纪阮在微弱的光线下判断他身后的背景,是没见过的地方:“你在常住的公寓里吗?” “嗯。” 答应纪阮住校后,顾修义搬回别墅的计划就搁浅了,变成一个曾经热烈执着过却戛然而止的、无人知晓的计划。 顾修义没继续谈公寓,食指扶了扶镜框,问纪阮:“床躺着舒服吗?” “非常舒服,”纪阮笑起来:“被子也香香的,谢谢你。” 他下巴藏在被子下,只露出一点粉色的唇珠,黑发散落在枕头上,睫毛被床头小灯映得纤长浓密,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真的是非常适合蓝色的人,床像海洋,他就像海里的小美人鱼。 顾修义看着屏幕里的纪阮,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晚上吃的什么?” “火锅,”纪阮说,“就正门外面那家李记老火锅,据说开很多年了,你应该知道吧?” 顾修义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是传说中那家京大入学必吃的店?” “对对对,”纪阮有些惊讶地笑起来:“原来这个说法从你们那时候就有了啊?” “不止,”顾修义点着下颌回忆道:“高我好几届的学长入学前都有了,具体什么时候开始传的已经无从考证,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纪阮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砸吧嘴回味了下:“是好吃的,但感觉也没有传的那么神吧,也可能是我本来就对火锅不狂热的原因?” “嗯,”顾修义点点头:“大概是一半真口碑,一半宣传效果。” “但韩小林觉得特别好吃,”纪阮调了调耳机,继续说:“他吃了好多还差点积食了,我给了他一盒消食片。” 他声线微哑,说话又轻又慢,和他煲电话粥是件非常享受的事。 顾修义也放慢语速:“那你呢,没有不舒服吧?” 纪阮弯了弯眼睛:“没有,我很有节制的,而且我们点的鸳鸯锅,我只吃了清汤的那边。” “嗯,”顾修义轻轻撑住额角:“好乖。” 纪阮听力不好,和人聊天一般都发消息,偶尔打电话,像这样戴着耳机煲电话粥还是第一次。 顾修义的声音比平时更清晰更好听,顺着电流传过来,像烫了一下纪阮的耳朵。 纪阮往被子里缩了缩,笑起来。 顾修义看到纪阮突然冒出小酒窝,但瞬间就淹没进了被子里。 小美人鱼笑着往海里躲了,但眼睛还在海面上,笑得弯弯的,里面掺了很多碎星星。 顾修义唇角微扬:“笑什么呢?” “嗯……”纪阮眨眨眼:“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也仔细想了想,却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笑,就是觉得很神奇。 纪阮耳朵不好,不适合长时间戴耳机,顾修义又再聊了两句便放他去睡觉,让小美人鱼彻底钻进海里。 · 大学刚开学时都很忙,纪阮每天要上课,要和朋友出去玩出去吃东西,还要考虑选修课和社团,活了两辈子从来没这么充实过。 而对于顾修义,忙才是常态。 两人只是偶尔发发消息,连打电话的次数都开始慢慢变少。 有天中午下课,纪阮稀奇地接到了顾修义的电话,要知道中午从来不在两人的交流时间范围内。 下课人多,楼梯间拥挤,纪阮小心避开人流,停在走廊角落。 “喂?” 顾修义的声音久违地传进纪阮耳朵里,说出的话却十分熟稔:“你下午是不是没课?” “对。”纪阮不知道顾修义什么时候有他课表的,老实答道:“有什么事吗?” “不是大事,”顾修义声音淡淡的,有很细微的慵懒:“朋友给我推荐了一家餐厅,法式蜗牛很有名,你晚饭没安排的话,陪我去试试?” 纪阮这几天吃食堂有点腻了,正想换换口味,西餐他也不讨厌,没多考虑就答应了:“可以呀,几点?” “五点半,我在正门口接你?” 下课高峰过了,楼梯间空了出来,纪阮握着扶手慢慢走:“好哦。” 顾修义好像又忙了起来,有人在说话,他捂着手机交代两句,对纪阮说:“你快去吃午饭吧,下午回寝室再休息一下。” “嗯嗯,”纪阮点头:“你忙吧,挂了。” 吃完午饭纪阮回寝室,含了颗顾修义给他买的糖,一边翻看各个社团的宣传海报。 嘴里的糖是葡萄味的,酸酸甜甜在舌尖绽开,纪阮抿了会儿,抬头看向桌角的玻璃糖罐,忽然想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樱桃味的,他上次只找到一颗,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呢。 他把桌面清了清,然后将所有糖和巧克力全倒了出来,摊在桌面上慢慢找。 宿舍门被推开,韩小林和李遇回来了,看到纪阮满桌子糖都愣住:“你干嘛呢?” “没什么,”纪阮笑笑:“来吃糖呀。” 两人也没客气,各自选了颗剥开吃:“谢了啊。” 韩小林在自己桌前坐下,看向纪阮:“校门口新开了家鸡公煲,晚上一起吃呗?” 李遇也说:“对,听说味道不错还打6折,叫上秦山也一起啊。” 纪阮还在一颗一颗寻找樱桃味的糖,闻言抿了抿唇:“我就不去了。” “咋的?”韩小林坐直了些。 纪阮随口道:“我和顾修义出去吃。” “哟嗬~~~”寝室里立刻冒出两人酸溜溜的打趣声。 李遇捂住耳朵:“有对象好可怕。” 韩小林直接过来勾住纪阮的脖子,仰天长叹:“这就是你已婚少男的骄傲吗?” 纪阮掀开他的手,没忍住笑起来:“走开,有病。” 他把散在桌上的糖果一颗颗装回罐子里,确实没有了,樱桃味只有一颗,但已经被他吃掉了。 · 下午,五点刚过纪阮就出了寝室,他走路慢,约好的五点半在校门口见面,二十几分钟刚好够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今天的天似乎比往常五点多的时候暗一点,风也有些冷,纪阮穿着短袖短裤走了一段,非但没出汗,反而有点凉飕飕的。 他抬头望了眼天空,云层堆积遮天蔽日,有点像……乌云?! 纪阮心里蹿起不好的预感,下一秒,豆大的雨滴啪嗒一声砸在脸颊上,纪阮被雨滴溅得眯起眼。 随之而来的是飘摇剧烈的雨丝和电闪雷鸣。 纪阮离校门还剩一小段路,而周围除了大树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小孩子都知道打雷不能站树下。 短短几秒大雨倾盆而下,根本不给纪阮思考的机会,他只好凭借本能捂住耳朵,往几十米外的保安亭狂奔。 几十米的距离跑过去其实要不了多久,但就是那么短的时间,纪阮跑到保安亭外的雨棚时半身都湿透了。 衣服贴在背上,黏糊糊的,被风一吹又凉得人战栗,纪阮心脏还因为突然的快跑咚咚地跳,站在原地脑子有点发懵。 “嗡嗡——!” 手机突然震动都把纪阮吓了一跳。 来电显示是顾修义。 淋雨的时候纪阮一直护着耳朵,体外机虽然没被彻底浸透,但还是有点湿了。这时候纪阮最应该做的是挂断电话给顾修义回文字消息,再赶紧摘下体外机仔细擦干。 但雷声很响,雨也很大,纪阮有点怕,他看着闪烁的手机屏幕,犹豫片刻,还是按下接听。 “纪阮?”顾修义听起来有点急:“你带伞了吗?” “没有……”纪阮努力稳住声线:“我在保安亭外面的雨棚里。” 那边忽然没声了,纪阮以为自己耳朵又坏掉了,双手握住手机紧张道:“喂?” “没事,”顾修义听起来松了口气:“我看到你了,站着别动。” 纪阮没看到他。 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心跳得很乱很快,很仔细的看了一遍,才在门口一颗巨大古树的视角盲区处,隐隐发现了被遮掩住的熟悉的车牌。 顾修义就是从那里出现的。 他撑一把很宽的黑伞,避开层叠的树荫向纪阮走来。 纪阮其实不太看得清他的身形,雨丝密到变成了雾,像灰色的泼墨洋洋洒洒而又急促下落,卷起他的衣角飞得很高。 纪阮尽量往雨棚的中心退,狂风卷着雨丝依旧拍得他小腿都痛,但顾修义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稳。 他腿长,步子迈得大,看起来很远的距离短短片刻就到了,离得近了纪阮才看清他的脸,神情没有破绽,衣领一丝不苟。 顾修义进保安亭的雨棚就收起了伞,雨水顺着伞骨倾泻而下沾湿裤脚。 纪阮仰着脸看他,细细的眉毛蹙着,头发湿漉漉睫毛湿漉漉,全身都湿漉漉,看上去可怜极了。 顾修义拨开纪阮的额发,看他秀气的眉眼,掌下的皮肤细腻湿滑,却因为沾了雨变得微凉。 纪阮体温一直都很低。 “没事了,不怕。” 顾修义拍拍纪阮的背。 他看着纪阮的眼睛,确认纪阮听清楚了,才抬手摘掉他的体外机放进上衣口袋。 耳后一轻,那个小小黑色体外机被拿走时,所有的声音也同时抽离,连雷雨声都变得模糊,好像他自己也从这个世界里抽离掉了。 纪阮心脏一提,下意识靠近顾修义一步,紧紧闭上眼。 顾修义撑起伞,环住纪阮的肩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低头在他左耳边轻声道:“没关系,回家了。” -------------------- 第20章 顾修义口中的家, 不是纪阮熟悉的别墅,而是他最常住的那套公寓,内装风格和别墅如出一辙,极简、冷色调, 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纪阮踏进门没来及把客厅环视一圈, 就捂着嘴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顾修义往他面前放了双拖鞋,推着他的肩往前走:“换上, 立刻去洗热水澡。” 脚上的拖鞋很大, 应该是顾修义的尺码, 纪阮套上后松松垮垮的, 被顾修义一推直接踉跄两步, 又被紧紧捞住。 顾修义扶着纪阮的肩把他拖进怀里, 这才将注意力移到他脚上。 为了让纪阮洗澡,他给的是一双普通的黑色凉拖, 可纪阮的脚真的好小, 穿上去留了好多空隙, 脚指头露出来微微蜷缩着, 被冻得有点发白。 顾修义愣了一瞬, 眉头缓缓皱起:“穿不稳啊……” 纪阮, 竟然穿不稳他的拖鞋…… 他怀里搂着纪阮,小朋友不仅肩背薄,腰也只有薄薄一小片,他掌心隔着湿漉漉的衣料, 甚至有种能摸到腰窝的错觉。 顾修义心脏像被挠了一下,很轻很细微, 却牵带起难以言喻的酥麻,顺着血液弥漫到指尖。 纪阮头发湿了, 顾修义没给他把体外机戴上,思索片刻附到他左耳边,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我这里没有小码的拖鞋。” 这间公寓只是顾修义用来日常休息的地方,很少带朋友过来,来也都是和他差不多身量的成年男人,脚码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今天特地给纪阮挑了双没被用过的,没想到这孩子穿不了。 纪阮也低头看了眼,码数差得是有点多,走路会不方便,但还没到完全不能穿的地步。 他被冻得有点狠,而顾修义身上很暖和,小动物都是会凭本能接近热源的,纪阮也会。 他下意识没推开顾修义,吸了吸鼻子说:“没关系,穿这个也可以呀。” “不是说这个,”顾修义半抱着纪阮进客厅,给他身上裹了条长毛巾:“码数不合适洗澡容易摔。” 纪阮一怔,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如果不穿拖鞋的话,浴室瓷砖沾水摔跤的可能性似乎还要更大。 客厅里用的是精致的布艺沙发,上面还有看上去很软和的毛毯,纪阮身上湿哒哒的没去糟蹋好东西,找了张椅子坐下,仔细看脚上的拖鞋。 顾修义从浴室又拿了张小毛巾出来,径直到纪阮面前给他擦头发,纪阮被毛巾糊一脸,脑袋晕晕乎乎的。 他拍拍顾修义的手背,又拉着他的小臂叫停。 顾修义从白毛巾里剥出一只小乱毛,眼睛亮亮的,但唇色更浅了,看上去状态不太好。 “怎么?”顾修义凑近:“难受了?” 小乱毛摇摇头,乱七八糟的发梢也跟着颠了颠:“我就穿这个拖鞋洗……我刚看了,下面有点防滑设计的……” 纪阮不戴体外机说话时很像新生的小动物,说一半就抿抿嘴,伸出触角试探,带着不确定的尾音摩挲每一句的音调。 他不愿意被擦头发,顾修义也不勉强,只着重给他蹭了蹭右边耳朵后的发梢,再把体外机给他带上。 可能是世界突然清晰了,纪阮肩膀都颤了颤,顾修义手掌贴在他胡蝶骨上,掌心的颤动就像是蝴蝶瞬间的振翅。 “那就这么洗吧,”顾修义收回手,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下指尖:“动作慢一点,别锁门。” 纪阮正在调整耳蜗,闻言猛地一抬眼:“不锁门?!” 顾修义:“……” 顾修义看着小朋友眼里顿生的警惕,内心复杂:“只要你不摔倒,我绝对不会进来。” 他说话时语调平稳面容冷静,身上的衬衫还是因为抱纪阮才不小心开了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长身玉立站在离纪阮半米外的地方,看上去确实非常正人君子。 纪阮和他对视两秒,只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清心寡欲,顿时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大了,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好哦,我不锁门,谢谢你。” 顾修义唇角扬起温和的笑,揉揉纪阮的小乱毛:“不客气,衣服裤子你先穿我的将就一下,内裤我也有新的。” “内裤?!”纪阮眼睛睁大,差点又反应过激。 “怎么了吗?”顾修义好像真的不懂那玩意儿有多私密一样,自然而然地表露出疑惑。 纪阮挠挠鼻尖,尴尬得脚趾又缩起来:“这……不不不合适……” 顾修义双手收进裤兜,掌心微微冒汗,面色还是分毫不显:“特殊情况事急从权,放心,我不会对你穿我内裤的事赋予特殊含义,你也不用在意。” “你说什么呢?”纪阮抬起头,眼中满是羞臊尴尬:“我不是说这个……我我我……唉……” 他又低下头,眼睛只好意思看自己的脚指头:“我是说……尺、尺寸不合适……” 开玩笑,顾修义可是古早虐文的主角攻,那尺寸是一般人能比的吗!纪阮才不想自取其辱。 顾修义僵住。 像被一道天雷劈过,竭力克制才没往后退半步。 幸好纪阮低着头,不然他直接就能看见顾修义失控的表情。 顾修义单手叉腰,狠狠捏了把眉心,他还是草率了。 果然还是他的思想太成人化,和纪阮根本不在一个频道,面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的十八岁,怕是连情窦都还没初开过,根本想不到别的,满脑子只有男人的尊严。 叱咤风云的顾总在这一刻大脑宕机了,盯着小乱毛头顶的发旋走神好久。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表情管理,抬手托着小乱毛的下巴让他抬头,没有营养地安慰:“别太难过,你还在发育。” 小乱毛眉毛一皱,嘴角咧出个无语的笑容:“谢谢啊……” 顾修义也知道自己那句话的情商算是掉进东非大裂谷了,索性不再和小男生讨论发育问题,淡淡道:“你不穿我的也行,但怎么换洗?” 纪阮早有对策:“你家有吹风机吧?” 顾修义抿唇:“当然。” “这就好办了呀,”纪阮又打了喷嚏,揉揉鼻尖:“我洗澡的时候顺手把内裤一起洗了,出来吹干再穿上,我这条很薄的,一会儿就吹干了。” 顾修义挑眉,倒是个办法。 纪阮鼻头被自己揉得红红的,顾修义拿手背探了探他颈侧的体温,很低了。 “行,”顾修义不再废话:“快去洗吧,我会把衣服放浴室门口。” 纪阮确实冷得要发抖了,摘下体外机跟顾修义进了浴室。 顾修义找了件自己没怎么穿过的衬衣放到门口的小凳子上,里面水声响起,磨砂玻璃门渐渐漫起水雾,顾修义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喉咙都干了。 他拉开冰箱冷藏室拿了瓶矿泉水,想到等下纪阮洗完澡也得用热水吃感冒药,索性把矿泉水放回去,烧了壶热水。 纪阮洗好出来时,顾修义杯里滚烫的热水刚好放凉到能入口,他握着杯柄循声望去。 浴室外水雾弥漫,随着开门的动作腾地冒出一团白气,纪阮穿着他的衬衫,肩上搭着干毛巾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他在门口的吸水垫上轻轻躲了躲脚,小跑着来客厅拿茶几上的吹风机。 顾修义的衬衫套在纪阮身上正正好完美地遮住腿根,客厅明亮的光线一照,纪阮两条腿细长笔直,白得快要和乳白的地毯融为一体,但比地毯更莹润,散发着近乎圣洁的柔光。 皮肤白归白,膝盖、脚踝,甚至脚趾都是粉的。 顾修义呼吸一滞,捏着水杯移开眼。 纪阮这样的穿着,放在任何一个男人眼前都是非常不得体的! 但结合事实情况,也算情有可原,顾修义喝着水试图通过理智分析来平复心绪。 首先,纪阮衣裤都湿了,只能穿他的,而这件衬衫是他自己找给纪阮的,不能因为纪阮穿得好看就怪人家。 其次,纪阮刚洗完澡,而他忘了给纪阮拿一双室内拖鞋,导致纪阮光脚出来,导致他看到了粉色的脚指头,也不能怪纪阮。 最后,纪阮不穿裤子……对啊,纪阮为什么不穿裤子? 他明明把运动裤放到沙发上了! 像是为了确认这一点,顾修义偏头看了眼沙发,没错,那条灰色的运动裤好端端躺在上面。 同时,也不可避免的看到了沙发旁,纪阮隐约在衬衫下摆里的腿。 顾修义头痛地按了按眉心,可能纪阮没觉得这样有问题,甚至可能压根没把顾修义这个大活人还站在旁边的事放心上。 大概纪阮全身心只有吹风机和手里的内裤,他得赶紧把内裤吹干。 等等…… 顾修义刚喝的那口水在嗓子中间卡住了。 纪阮没穿……纪阮下面什么都没…… 这个念头像平地一惊雷在顾修义脑海里炸开,火星四溅,让他在瞬间丧失了思考能力。 “咳——!” 顾修义被喉管中的半口水轰轰烈烈地呛住咳了起来。 纪阮还没吹头发戴不了体外机,周围的声音都朦朦胧胧的,就连顾修义那么失态的咳嗽,落进他耳朵里也成了很轻微的声响。 他回头,只能看到顾修义在流理台后轻轻耸动的肩头。 纪阮皱了皱眉,犹豫着要不要关心一下。 “那个……”纪阮试探出声,怕顾修义忽然回头还悄悄把内内往身后藏了藏,放大声音:“你也感冒了吗?——”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他没戴体外机,小声说话时还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声音一大就无法控制音调。 他自己听不太清,但也能感觉到这句话的音调非常奇怪,七拐八绕跟唱山歌似的。 纪阮吃惊地拿指尖按住嘴唇,撇过头继续吹内内不想再说话了,大不了他等下给顾修义冲一杯感冒灵呗。 顾修义洗澡比想象中久一点,纪阮慢悠悠吹好头发穿好运动裤,找袋子把湿衣服装起来,又冲了两杯感冒药,里面的水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折腾一整天,纪阮靠在沙发上有点昏昏欲睡。 顾修义洗完澡出来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恢复到惯常的面无表情。 客厅茶几上放着两杯感冒药,丝丝缕缕冒着热气,纪阮歪歪地倒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个靠枕,像睡着了。 他已经换上了顾修义的灰色运动裤,衬衫的扣子也系到了最上面那颗。 顾修义松了口气,这才是乖宝宝。 他撩开纪阮的刘海摸了摸额头,温度还行,没发烧。 顾修义手掌大,摸额头的同时也半盖住了纪阮的眼睛,纪阮睁眼时睫毛抖了抖,在顾修义手下传来细微的触感,像蝴蝶亲吻尾指。 顾修义指尖也随着他睫毛的抖动颤了颤,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纪阮刚才差一点睡着了,现在头有点晕,没发现顾修义平静面容下的异常,揉了揉眼睛:“我给你也冲了杯感冒药,你快喝吧。” 顾修义大概能猜到是刚才被呛到的咳嗽让纪阮误会了,他端起玻璃杯想了想还是说:“谢谢,但我没有感冒。” 可纪阮像是以为他在嘴硬,轻轻哼了一声:“我也没感冒,但可以预防啊。” “……”顾修义看了眼纪阮红红的鼻尖和泛白的嘴唇,叹了口气:“但愿你不会生病。” 毕竟是纪阮亲手冲的药,顾修义嘴上强硬却一口气喝个精光,反观纪阮,捧着杯子两眼放空,小口小口地抿。 吃任何东西永远都这么慢悠悠的。 纪阮走神了一会儿,忽然从杯中氤氲的热气里抬起头:“所以法式蜗牛泡汤了?” “嗯。”顾修义开了电视,正在随便换台等纪阮喝完药好去洗杯子。 他把手机解锁递给纪阮:“点外卖吧。” 纪阮确实饿了,也没客气,接过来熟门熟路地打开外卖软件,上下滑了滑,问:“米线怎么样?” 他难得没选择困难,说明是真的想吃米线。 顾修义点头:“可以。” 纪阮动动指尖加进购物车:“我要三鲜的,你呢?” 顾修义对吃的一向都不太热衷,拿起纪阮的杯子往流理台走:“和你一样。” 窗外雨势渐小,配送没有被延迟,纪阮很幸运的在饿晕之前吃到了热乎乎的米线。 客厅中央铺着软软的地毯,纪阮和顾修义席地而坐,围着茶几边看电视边嗦粉。 纪阮其实很喜欢这种感觉,窗外有雨声,但室内明亮灯光很暖,食物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就……有点像家。 一口米线下肚,整个胃都暖暖的,纪阮满足地眯了眯眼,捂着嘴跟顾修义说:“其实我真不觉得法式蜗牛会比这个好吃。” 其实顾修义叫纪阮陪他吃西餐,本质也不是真的为了那份法式蜗牛。 他看着纪阮红彤彤的唇珠,目光柔和:“嗯,我也觉得。” 电视里是顾修义随便调的体育频道,正在播十米跳台,运动员从高处翻滚落下潜入水中,再优雅地游出水面,像条美人鱼。 顾修义不自觉地想到了纪阮。 纪阮把自己裹在深蓝的被子里,枕着浅蓝色的枕头,露出的眼睛亮亮的,又含着酒窝藏进海里,是最漂亮的小美人鱼。 “咳咳——”两声咳嗽让顾修义回过神。 他扭头,想象中的小美人鱼正捂着胸口咳嗽,小脸通红皱在一起,伸着手想拿桌角的餐巾纸。 但够不到,脸憋得更红,头发都翘起来。 “……” 顾修义瞬间感受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他抽了两张纸把纪阮捞过来,“怎么了?” 纪阮接过餐巾纸随便抹了把脸,就攥在手里要命地咳。 顾修义现在已经学会了拍背手法,至少过了入门阶段,搂着纪阮在他后背轻轻顺。 纪阮咳嗽的间隙,指了指汤,又戳了戳自己的脖子,意思是这汤呛他! 顾修义失笑,再次对纪阮又细又脆弱的喉咙感到震惊。 纪阮这次其实呛得不算厉害,起码没咳到胸痛,但就是嗓子痒,很难停下来。 他靠在顾修义身上断断续续咳了好久,直到咳得有点烦了才终于止住,抱着脑袋头晕目眩地仰倒在沙发上。 顾修义看他双眼直愣愣的样子,又可怜又好笑,单手撑到他头边,指尖点了点他小巧的喉结,有点无奈:“三鲜的都能呛到你,你说你这小喉管有什么用?” 纪阮咳得冒火,好不容易消停点,身边的人还阴阳怪气。 他拉开顾修义的手,随意摸了摸脖子,声音轻飘飘的:“漂亮不算有用吗?” 顾修义撑在他头边的手僵住了。 他因为这句话真正注意到了纪阮此刻的容貌。 领口开了,头发乱了,仰在沙发上脖颈弯曲成曼妙的弧度,因为出了点汗,肤质显得更加细腻,满脸糊着生理泪水,睫毛簇簇凝着,眼神却涣散不聚焦。 很奇怪,但又是真的漂亮。 像夜晚月色下淌着玫瑰花瓣的泉水,这种美是轻盈的、蔓延的、流动的。 纪阮阖上眼缓了缓,不再头晕之后,撑着沙发起身去了洗手间,他视线都被眼泪糊住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去洗把脸。 直到洗手间的关门声响起,顾修义才收回已经发麻的手。 电视里的运动员还在不断地下落、入水、再浮出水面。 顾修义却忽然发觉,现实中的美人鱼也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加惊艳。 · 后来雨停了,京大门禁森严,顾修义没留纪阮在家里住,收拾好将他送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那场大雨,校门口的学生格外少,街道空旷安静,空气里是潮湿的味道。 顾修义没让纪阮立刻下车,去后备箱拿了点东西过来。 纪阮正对着镜子压自己翘起的头发,驾驶座车门打开,顾修义携着湿湿的空气坐进来,手里是一把雨伞和一个糖罐。 比第一个混杂了巧克力和水果糖的玻璃罐子小一些,里面却都是同一种殷红的糖纸。 纪阮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唯一的樱桃味的糖。 “拿回去吃吧。”顾修义把两样一起送到他手里。 纪阮捧起糖果罐旋转着看了看,在街道路灯的折射下发出璀璨的红色碎光,很像童话故事里的魔法糖果。 “谢谢啊,”他的小酒窝蹦跶着冒了出来:“其实我出门前都还数了一遍,想着会不会有漏网的樱桃味,但是没有。” 他眨眨眼,向来不吝惜于表达愉悦:“当时有点难过呢,所以你现在给我这个,我会平时开心好几倍。” 顾修义的心又被撞了撞,和先前几次抓心挠肺的躁动不同,这次是像被涓涓细流拂过,熨得妥帖平整。 “你吃过这个味道吗?”纪阮又问。 顾修义握着方向盘摇头:“没有。” 纪阮闻言,打开罐子抓了几颗放到顾修义手心:“那你一定要试试,很好吃的。” 他说完打开车门走出去,手里拿着装衣服的袋子、雨伞和糖果罐,满满当当没办法挥手,就弯下腰在车窗外冲顾修义笑了笑:“拜拜了。” 直到纪阮的身影消失在层叠的树影里,顾修义紧握方向盘的手才松开,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抒了口气。 · 回到宿舍,室友们一看纪阮的行头变了,纷纷开始起哄。 以韩小林为首抱着胳膊酸溜溜道:“哟,男友衬衫。” 秦山紧随其后:“嗬,男友裤子。” 李遇总结陈词:“啊,男友糖果。” 纪阮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放下袋子坐到椅子上:“闭嘴吧你们,过来吃糖,我觉得这个味道特别好吃。” 毕竟是别人老公送的,三个人没好意思多要,象征性地拿了一颗。 李遇把玩了一下红彤彤的樱桃味水果糖,感叹:“谈这么纯情的恋爱吗?” 秦山看得透彻:“人合法伴侣,衣服都换了还纯情呢?” · 顾修义洗漱完上床时手机屏上的小樱桃图标亮了亮,他轻扬着唇角点开消息。 [图片.jpg] 还是熟悉的红色糖果纸。 [我室友们竟然说不好吃,说酸得很,可我明明觉得是酸中带甜啊] 顾修义笑起来,正要回复,那边又弹出一条。 [你吃了吗?] 顾修义一顿,视线移向床头柜,上面三颗亮晶晶的糖果静静躺着,他确实还没动。 纪阮见那边正在输入又一直没回复,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 [你果然没吃呀] 顾修义看不到纪阮的脸,只通过几个文字,莫名觉得纪阮像在撒娇。 他没再犹豫,拆开一颗含进嘴里,强烈的酸味瞬间冲击味蕾,顾修义眉头一下皱了起来。 纪阮室友们说得没错,确实很酸。 其实当时顾修义特地去买这款糖时,就知道樱桃味在市面上少见的原因,很多顾客反映味道不好不够甜,越是卖不动就越是产得少。 但纪阮好像真的很喜欢,大概是这孩子的独特口味吧。 纪阮喝完牛奶时收到了回复,也是一张图片。 红色糖果纸被压得平平整整摊开在手心,顾修义手掌很大,衬得糖纸格外小。 [现在尝到了,很甜。] -------------------- 第21章 纪阮还是感冒了。 早上睁眼就不对劲, 蚊帐顶比低血糖的时候转得更厉害,纪阮闭眼缓了缓,再睁开,还是没什么用, 头很晕, 太阳穴胀痛。 他含了颗糖,爬起来背靠墙壁坐了会儿, 眩晕减轻了些, 再慢吞吞下床。 因为头晕纪阮每一格都踩得很小心, 但还是踏空了一脚吓得他紧紧攀住楼梯, 心突突乱跳, 大脑倒是清醒了些。 韩小林起床就听到纪阮一直在咳嗽, 断断续续的,有时候还咳得弯腰撑住桌子。 “纪阮你没事吧?”韩小林满嘴牙膏沫从洗手间出来。 纪阮摆摆手, 他刚吃了颗润喉糖, 又喝了好多热水, 嗓子终于好受了些, 慢吞吞说:“刷你的牙, 沫都掉衣服上了……” 韩小林低头看了眼, 黑T恤上果然一坨白沫,惨叫着冲回洗手间。 纪阮看他咋咋呼呼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手机随意翻看。 顾总又是五点半起的床, 在五点三十五分发来一条消息:[身体怎么样?] 纪阮瞟了眼时间,现在七点, 顾修义可能刚运动完还在冲澡,不慌不忙回复: [感冒了, 你没事吗?] 对面竟然秒回:[我昨天没有淋到雨。] 其实就算淋到了,以顾修义的体质也不可能感冒,这么说只是为了不让小朋友产生落差。 他擦着头发单手打字,沾了水的面孔显得更加凌厉,发梢掉了一粒水珠在屏幕上,被拇指瞬间划去: [我等下让小雅送药过来,你到哪个门方便?] 纪阮待会儿得去图书馆选课,想了想回道:[正门吧,我八点左右到图书馆。] [好。] 纪阮关掉手机,他早就洗漱完,撑着额角养神,等韩小林弄好去吃早饭。 韩小林风风火火在洗手间折腾完,又风风火火跑出来换了件衣服,然后提着包来纪阮这里:“你还行吗,要不要请假啊?” 纪阮掩唇咳两声,笑了笑:“就是感冒,选课比较重要,关系到一整个学期呢。” “话说这么说……”韩小林看着纪阮的脸色,总觉得有点危险:“你知道你现在气色多差吗?” 纪阮听了,打开手机前摄像头看了眼,确实有点吓人,嘴唇没有血色眼睛黯淡无光,像下一秒就要晕。 他自己都被这幅样子弄得笑出来,找了只口罩戴上:“我就是生病上脸,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走吧,饿了。” 韩小林将信将疑却不知道怎么反驳,还是和纪阮一起去了食堂。 两人一起点了笼小笼包,嚷嚷着饿的纪阮却只吃了一个,而后就按着额角兴致缺缺地喝豆浆。 感冒会让人丧失食欲,纪阮算是见识到了,二食堂的小笼包一直远近闻名,好多隔壁校的都会让京大的朋友帮忙代买。 状态好的时候,纪阮早饭能吃四个,可今天吞了一个就咽不下去了,胃里有点反酸,倒是热腾腾的豆浆喝下去会舒服点。 韩小林早上第一节 有课,从食堂出来就得和纪阮分头走,外面下着小雨,他撑着伞三步两回头地看纪阮:“你真没事儿吧?” “要是不舒服就去医务室啊!” “你走慢点……不对,还是稍微快点,选课也重要啊……” 纪阮哭笑不得,知道再磨蹭下去韩小林得迟到了,索性挥挥手转身先走。 最近的天气进入了夏秋交界时,有雨就冷没雨就热的诡异时期,天空飘着细雨,纪阮穿了件长袖衬衫也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昨夜一场雨下去,林荫道上落满梧桐叶,湿哒哒地贴在地面上,潮湿的空气里夹杂了一些树叶腐败的气味,不算好闻。 纪阮被风吹得有点头痛,胃也不太舒服,压了压口罩加快脚步。 到正门时小雅已经等在外面了,看到纪阮灿烂地招了招手。 纪阮靠近收起雨伞,隔着门口的刷卡机冲小雅笑笑:“小雅姐。” “诶,小阮你身体没事吧?”小雅穿着精致的套裙,将药袋子递给纪阮:“老板本来想亲自给你送药的,但今天公司比较忙,就让我过来了。” 纪阮笑着接过来,咳嗽两声,嗓子疼得皱了皱眉:“谢谢小雅姐,公司忙的话你就快回去吧,别耽误你工作。” “这有什么呀,不会耽误的。”小雅想打量纪阮的脸色,但他戴着口罩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能通过眉眼隐隐观察到有些倦色。 “对了,”她按顾修义的话叮嘱道:“老板说这些药一天三次饭后吃,如果今天一整天都不见好转的话,就给他打电话,他接你回家。” “回家?”纪阮正在看袋子里面的药,闻言抬头。 “是啊,”小雅笑笑:“今天周四,周末开始是中秋假期,老板说你如果不舒服明天就请假,那样可以连着休息四天。” 纪阮是觉得因为一个小感冒休息四天有点夸张,但他中秋确实得回去,赵阿姨已经握着电话说过好几次想他了。 他明天只有早上有课,原本的计划也是下课直接回别墅,赶上赵阿姨的中午饭。 想到这里纪阮也没反驳,抿唇笑了笑:“我知道了,小雅姐你代我给顾总说声谢谢哦。” “懂的懂的,”小雅看了眼手表:“哟,我真得回去了,小阮你注意身体哈。” “嗯,”纪阮挥手,“拜拜小雅姐。” 校图书馆就建在正门不远处,八点开门,现在八点刚过,排在门口的队伍开始匀速前进。 纪阮到的时候刚赶上最拥挤的那一波,刷了校园卡进门,想把卡放回包里,却被人一撞掉在了地上。 纪阮弯腰去捡,右边耳朵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耳鸣,他下意识抬手扶住栅栏,眼前黑了两秒。 幸好眼前的黑雾和耳鸣都只有那一下,可能是感冒的原因。 视线恢复清明后,掉落在地面的校园卡被另一双手捡起来,纪阮抬头,跟随那人的动作一起站直。 “同学,你的卡。”对面是位个子高高,五官很帅气的男生。 “谢谢你。”纪阮伸手来接却扯不动,对方没放手。 “?”纪阮疑惑皱眉。 图书馆刚开门时的一波人潮过后,门口渐渐松散下来,零星路过几个学生。 帮忙捡卡的男生站在原地看了纪阮几眼,才松开手:“你是纪阮?” 纪阮一愣,将卡收进包里:“你认识我?” 男生笑笑:“当然,你很有名。” 并不太想当风云人物的纪阮移开眼:“是吗……” 男生像是没发现纪阮的回避,笑着伸出手:“你好,我叫白安格。” 名字好耳熟,纪阮睫毛抖了抖,忽然想起火锅店那天室友的谈话,他们学校的现任校草好像就叫这个名。 纪阮抬眸看了眼面前的人,身量挺拔五官也确实英俊,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校草。 白安格注意到了纪阮的迟疑,勾了勾唇角:“看来你也听说过我啊?” 图书馆的冷气吹得纪阮有点头痛,他笑意淡了些,客气道:“你也很有名。” 白安格闻言舒朗展眉,晃晃手机:“那有名的人可以和有名的人交个朋友吗?我觉得我们会非常谈得来。” 纪阮不太想。 白安格眼窝深邃瞳色很深,和顾修义那种对谁都一脸淡漠的神采不同,白安格看人的时候尤其认真,强烈直白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对方身上,无意识地进行压迫,不给别人喘息的机会。 明明外形是很亲切的学长形象,眼神却总给人一种割裂感,纪阮非常不喜欢被这种目光注视的感觉,有种本能的排斥。 “抱歉,”纪阮退后半步,用戴了戒指的手整理头发,“我先生不太喜欢我和别人谈得来。” 白安格似乎因为那枚戒指沉默了一瞬,一言不发看着纪阮。 面前的人眉形淡而长,不似其他男生有锋利的眉峰,而像一轮浅浅的弯月,神情却恹恹的,或许不太舒服,眼周有些泛红。 白安格笑起来:“你比传言里长得更好看,性格也更有趣。” 纪阮扯了扯嘴角,不去探讨对方是怎么透过口罩发现他比传言更好看的。 从两人开始说话起,白安格就再没分给周围一点视线,纪阮不知道他这是他和别人交流的习惯,还是只对自己这样。 耳后的神经抽了抽,牵连起一阵头痛,纪阮轻轻皱起眉。 “安格,”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你怎么还在这儿?” 纪阮循声看去,女生留着披肩长发,穿了件改良款的淡紫色旗袍,气质非常好,是程子章。 纪阮微微松了口气,弯起眼睛:“子章学姐。” 程子章是他的直系学姐,两人报道时见过,后面上课在一栋楼里也经常碰见,一来二去成了见面可以打招呼的关系。 程子章看见他也有点惊讶,把碎发挽在耳后笑起来:“小阮你也在呀。” 她戳了戳白安格的手肘:“你们认识?” 纪阮抢在白安格回答前说:“刚才我校卡掉了,这位学长帮忙捡到了。” 程子章看上去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太在意,忽然想起什么对纪阮说:“对了小阮,今天是你们选课吧?” 纪阮点头。 “那还不快去,”程子章指了指楼上:“我刚从那里过来,电脑几乎被占满了。” “是吗。”纪阮提了提单肩包的带子,冲程子章挥手:“那学姐我先走了。” 摆脱了白安格纪阮走楼梯去了二楼,和程子章说的一样,人很多,放眼望去几乎没有空着的电脑。 纪阮排了会儿队,才从别人挑剩下的里面抢到了一门还算比较水的选修课。 因为和白安格耽误的那一会儿,纪阮上课快迟了,跑了几步才赶到教室。 幸好这是节跨专业的公共课,乌压压一堆人挤在大阶梯教室里,讲台的老师也不太注意得到后面的情况。 韩小林在最后一排帮他占了座,纪阮弯腰小心坐下,长长抒了口气。 “你怎么回事,选个课这么久?”韩小林把手机放在桌面光明正大地玩。 “别提了,”纪阮抹了把汗,“点名了吗?” 明明气温不高,纪阮还是跑出了汗,被后面的空调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韩小林给他递了张纸:“点了,帮你喊过到了。” “谢了。”纪阮摘下口罩,接过纸有气无力地擦汗。 “不是你真没问题吗?”韩小林凑过来小声说:“脸色比早上看起来更差了。” “没事。” 纪阮从包里翻出保温杯,稍稍弯腰避开老师的视线吃了颗药,顾修义给他带的都是很常规的感冒药,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 “刚刚我在图书馆碰到白安格了。”纪阮说着咳嗽起来。 “白安格?!”韩小林顺手给他拍背,睁大眼睛:“他认识你?你们说啥了?” 纪阮又喝了口热水,趴到桌上:“他说想和我交朋友。” “卧槽,”韩小林震撼地拍拍胸口:“那不就是搭讪吗,所以他果然是弯的?” 纪阮扯了扯嘴唇:“谁知道呢。” “交朋友”三个字很巧妙,男生和男生交朋友,怎么就能说人家一定是弯的呢? 纪阮不在乎别人的性取向,只是第一印象作祟,对白安格好感不起来,不想有别的接触。 韩小林也和他一起趴到桌上:“那你们加上好友了吗?” 纪阮摇头:“我说顾修义不喜欢我和别人交朋友。” 韩小林当即笑起来:“真有你的。” 纪阮也笑了笑,半阖上眼不说话。 身后的空调把纪阮的汗吹干了,也吹得他更头痛,纪阮趴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咳嗽着。 到后面开始身上凉飕飕的,耳朵却发烫,头晕的厉害还一阵一阵地耳鸣。 纪阮暗暗觉得不太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人都木了感觉不出来。 他碰了碰韩小林的手臂。 韩小林回头:“咋了?” 纪阮开口声音就很弱,像提不起劲:“你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韩小林立马伸手,神情严肃了些:“烧得不轻啊还。” 纪阮闭上眼,重重叹了口气。 “我就说你状态不行吧,你还不信呢,”韩小林听起来有点急:“咋说,咱现在去医务室吧?” 纪阮看了眼手机,离下课还有半小时:“现在?” “对啊,”韩小林已经在收拾包了:“就是一节水课,哪有你身体重要,反正都已经签到了,悄悄溜出去发现不了。” 纪阮琢磨了下,他现在还有点力气,要是再在空调前面坐半个小时,等下课就不一定走得动了。 “行,”他轻轻撑了下课桌:“走吧。” 可纪阮还是腿软,最后被韩小林搀扶着弄去校医室挂水。 躺到病床上,纪阮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身体软得像滩水一动不能动。 韩小林陪他坐了会儿,又去食堂买了份白粥给他垫肚子。 纪阮其实吃不下,胃里火烧火燎地疼,但他知道如果不吃等下会更难受。 他缓了缓,看着上空旋转的天花板,咬了咬牙坐起来,在韩小林的监督下喝了几勺粥。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而后纪阮就靠在床头捂着胃,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他喉结滚了滚,脖颈浮着一层细汗,闭着眼对韩小林说:“你下午满课,先走吧。” “那怎么行,”韩小林不放心:“我哪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纪阮缓缓睁开眼,唇角带笑:“有医生啊。” 他烧得眼睛雾蒙蒙的,眼尾有点红,像哭过一样,韩小看了会儿,又忍不住在心里骂人。 怎么有人他妈的能病得这么好看? 操蛋的是那人还是他兄弟。 更操蛋的,他兄弟的美貌不能共享。 “行吧,”韩小林站起来,压低声音:“那你睡一觉,我晚上再带饭过来。” 纪阮阖上眼,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幅度的回应了。 韩小林走后,校医来喂纪阮喝了口水,纪阮自己下午也是满课,休息了会儿,拿出手机给老师们发消息请假。 顶上弹出一条好友申请,是白安格,纪阮皱了皱眉,按下拒绝。 没过两秒,又弹出一条。 纪阮烧得眼眶都痛,一直盯着手机让他有点想吐,他按按太阳穴,直接忽略这条申请。 · “嗡嗡——” 韩小林上了一下午的课,突然收到顾修义的短信,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也不去猜顾修义怎么会有自己的手机号,战战兢兢点开。 [韩小林同学你好,我是顾修义,我联系不到纪阮,请问他和你在一起吗?] 顾总不论表现得再怎么亲民,总还是有股杀气在身上,韩小林隔着屏幕手都哆嗦两下,连忙回复: [他有点发烧,早上我陪他去了校医室,可能挂着水睡着了,我在上课待会儿下课还会去看他的。] 那边停顿了两分钟,韩小林盯着屏幕完全没工夫管老师。 [我知道了,不耽误你上课,我会去接他回家。] 韩小林看到这行字,立马脑补出自己好朋友在全校的注目礼下,被帅气的男人抱上豪车的玛丽苏画面,有点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好的顾总,那我等下就不去校医室了。] 那边回得很快:[多谢。] · 纪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很难受,耳朵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也闷得喘不上气,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有人在拍他的手臂,还晃他的肩,纪阮倒吸口气终于睁开眼,像被人从昏暗的沼泽里拉出来,意识混沌,视线不聚焦。 校医站在床边嘴唇一张一合像在跟他说话,头顶的白炽灯晃得纪阮看不清她的面容。 纪阮闭上眼,想听清校医的话,耳后却突然袭来一阵剧痛牵连起强烈的耳鸣,像从耳道深处炸开一座火山,烫得纪阮痛呼出声,眼前泛起一道道白光。 校医压着他的胳膊安抚,可纪阮完全听不见她说的话,耳后的神经胡乱跳跃让他头痛欲裂。 “我怎么……” 纪阮张口就愣住了。 他也听不见自己的话了。 耳朵里有声音,却像是老旧黑白电视闪着雪花的滋啦声,时而强烈,时而又弱下来伴随着阵阵轰鸣。 校医在他后背拍了拍,掏出手机快速打字:[现在叫你家人接你回家,可以吗?] 纪阮眼眶很热,努力吸了吸鼻尖,眨眨眼。 头顶又被校医鼓励地拍了拍。 他伸出手想拨通顾修义的电话,界面却突然弹出来电显示,正是顾修义。 校医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纪阮点点头,校医便直接接听电话。 纪阮只能看到她嘴唇开开合合,却什么都听不见,抬起手背挡住眼睛。 这是他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感到灭顶的恐慌。 原来听不见声音真的很可怕,就像被隔离在真空罩子里,和整个世界永世隔绝。 纪阮都能想象到,自己张嘴时发出的声音会是怎样怪异的语调,说出的话大概不能称作为话,只是一段难听的音符。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修义好像来了,开门时外面潮湿的空气飘到脸上,紧接着耳畔覆上一只温暖的大手。 “输了一下午液温度降了些,但烧一直退不下去,”校医来到顾修义身边:“我看他戴了人工耳蜗,怕再烧下去会影响听力,我们这里条件不够,家属还是带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床前的男人穿着件素净的黑色风衣,是很不好亲近的长相,但抚摸少年耳廓的动作却很轻柔,声音很低地说了声谢谢。 纪阮已经没打吊针了,刚才耳朵痛挣扎时回了血,校医扒掉针头后给他处理了伤口,手背上贴了块医用胶布,但此刻渗出些血出来。 顾修义轻轻握住纪阮的手腕,把他挡着眼睛的手拉下来,才发现纪阮哭了。 他好像很害怕,满脸都是泪痕,薄薄的眼皮肿起来,睫毛湿哒哒的。 校医看到床前男人的脊背都僵了僵,唇角抿得紧紧的,却用指腹很轻很轻地抚摸少年通红的眼尾。 然后将人抱了起来。 -------------------- 第22章 再次醒过来眼前依旧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却不再是校医院那个,没有开灯,不会刺眼。 纪阮只愣了一瞬,不顾头晕立刻敲床试图弄出些声响。 好像还是听不清。 纪阮心头腾起浓重的恐惧, 挣扎着要起身, 却被一双手按住肩头压了回去。 那双手的温度很熟悉,隔着病服传到皮肤上也让纪阮感到安心。 顾修义的脸出现在眼前, 鼻梁挺嘴唇薄, 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 只是手指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耳廓, 在他耳后放上体外机。 声音充斥进耳朵时纪阮本能地倒吸一口气, 然后他听见了窗外的雨声。 “嘘, 没事了,”顾修义手掌覆在他耳畔, 声线清晰悦耳:“听得见了?” 重获听力的喜悦不亚于得到新生, 纪阮鼻尖一酸, 试探地“嗯”了一声。 他也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 纪阮嘴角一瞥, 怎么办, 好感动……更想哭了。 但不想在顾修义面前丢人。 顾修义看他嘴角撇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不由失笑,在床边坐下:“放松点,不许哭鼻子。” 纪阮揉揉鼻尖,深呼吸一下, 勉强稳住情绪,但话里话外还是有些委屈:“我之前听不见了……” 他来这个世界这么久, 已经习惯了哪怕不戴体外机也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声音,至少能感觉到自己说的话。 可那天他张开嘴, 声带抖动,明明应该是在很大声地说话,耳朵里却没有一点自己声音,全是大楼崩塌一般震耳欲聋的杂音。 “吓到了吗?当时。”顾修义轻声问。 纪阮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选择回避:“当然。” 那一瞬间的恐惧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也永远不可能习惯。 “不用怕了,”顾修义俯身,手指轻轻点了点纪阮右耳后凸起的颞骨处:“那时候这里疼?” 他摸得特别准,指腹的温度落到耳后时,甚至像唤醒了昨天痉挛一样抽痛,纪阮条件反射地抖了抖,闭上眼:“嗯……为什么会这样?” “你做过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顾修义收回手:“是发烧引起的剧烈耳鸣和神经痛,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纪阮睁开眼,眼神还有点飘。 忽然听不见的时候他还以为耳朵出了大问题,已经想到又要开刀或者后半辈子彻底变成聋哑人,现在回想起来都后背发凉,结果顾修义说得好像很轻松。 “别胡思乱想。”顾修义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医生说了不严重,不过以后还是尽量避免生病发烧,那种神经痛总归対身体不好。” 他稍微严肃些:“知道了吗?” 纪阮下巴藏在被子里,没说话,睁着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但他也不想生病的呀,突然的雷阵雨连天气预报上都没写,他更没法预料。淋完雨当时在顾修义家就喝了药,第二天也穿长袖按时吃药,但发烧还是没能避免。 顾修义看纪阮似乎有点气馁的样子,沉默两秒开口道:“别想了,医生说你只要不再烧起来,下午就可以出院,还能回家过中秋。” “这么快?”纪阮惊讶,他这个身体向来不禁折腾,怎么这次这么争气…… 他抿抿嘴:“可老实说,我感觉我现在还是有点虚弱……” 顾修义平静道:“你什么时候不虚了?” 纪阮:“……” 真是一针见血。 “好了,不逗你了,”顾修义笑了笑,扶纪阮起来靠坐床头:“一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虚吗。” 他给纪阮倒了杯温水,纪阮捧着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干涩的嗓子骤然遇到温水,有短暂的不适应,他停了两秒皱了皱眉,直到温水彻底滋润喉咙,才舒缓下来。 纪阮两只手背都扎了针,一只正在挂水,另一只昨天拔针时出了点血,现在还贴着胶布,手背微微肿了起来。 顾修义视线落在纪阮细瘦的手指上,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赵阿姨小心翼翼探进个脑袋,看到纪阮已经醒了坐起来,顿时眉开眼笑。 “怎么样啦阮阮,好些了吗?”她走进来,将手里的保温袋放到小桌上。 “没事了。”纪阮扬起脸蛋,眼睛弯弯地冲赵阿姨笑,“就是好像饿了。” “哎哟乖死了,”赵阿姨咯咯地笑着,拉开保温袋:“就是给你送饭来了。” 纪阮视线立刻锁定了袋子里的保温壶,没开盖都好像能闻到香味了。 “这么馋啊?”赵阿姨看着纪阮直愣愣的视线乐得不行,拿出小碗盛了点。 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粥,但香气非常浓郁,饿扁了的纪阮闻到都想咽口水。 “医生说你现在得吃清淡点的,”赵阿姨把小碗和勺子递给纪阮,在旁边坐下:“但我寻思着,只喝白粥哪有营养啊,瞧你身上肉都快掉没了。” 她笑嘻嘻地半遮住嘴:“所以啊,我就掺了大骨汤,还放了肉沫进去,香着呢!这才是人吃的玩意儿嘛!” 纪阮听着迫不及待舀了一小勺,放到唇瓣吹了吹,小心含进嘴里,骨汤、肉沫浓醇的汁水浸透米粒,每一粒软烂的小米在舌尖绽开,纪阮无比享受地眯起眼。 赵阿姨到底是什么民间厨神啊…… 这锅粥煮得不少,纪阮一个人不可能吃得完,顾修义看着纪阮既秀气又满足的吃相,和赵阿姨対视一眼。 赵阿姨心领神会,从袋子里拿出另外两个碗盛上粥,三人的午饭就都成了纪阮的病号餐。 纪阮以前生病很严重的时候,需要长期控制饮食,每天都只能吃没有味道的饭菜。 那时候吃饭対纪阮来说从来都不是愉快的事,吃进嘴里味同嚼蜡,很多时候还会因为胃痛吐出来。 他状态稍微好一点的时候,还会有损友带着烧烤麻辣烫来探病,纪阮在床上喝白粥,他们在桌上胡吃海喝。 那时候真的很痛苦,以至于纪阮现在看到陪他一起喝粥的顾修义,还有说说笑笑的赵阿姨时,有点恍若隔世,矫情地觉得像某种迟来的安慰。 吃完饭,纪阮睡了会儿午觉,这一觉睡得格外幸福,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还做了个美梦。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摸了摸他的耳朵,手掌盖在他耳畔,体温比纪阮的高出很多,触感很熟悉。 那个人离他很近,纪阮几乎能感觉到対方的鼻息轻挠着耳垂,然后说了一句话,但他没听清。 “小阮……阮阮……醒醒了。” 好像又过了很久,肩膀被人拍了拍,纪阮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赵阿姨笑吟吟的眼纹。 “哟,睡得这么熟啊,”赵阿姨打趣道,拿手背蹭了蹭纪阮的脸:“脸都睡红了,做什么美梦了吗小阮?” 纪阮往被子里缩了缩,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记得了……” “哈哈哈还不好意思了,行了起来吧,”赵阿姨拨了拨纪阮的额发:“回家了,咱过中秋去。” 睡了一觉,纪阮烧彻底退干净了,手背的吊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拔掉的。 他按赵阿姨说的起床洗漱了一番,从洗手间出来却觉得少了点什么,四处扭头。 赵阿姨在给他收拾衣服,见状道:“在找小顾吗,他又上班去了。” “又工作?”纪阮吃惊:“马上就中秋了呀。” 赵阿姨把要换的衣服给纪阮放到床头:“可不是吗,唉不过他一直不怎么过节日,本来我以为今年你在家,小顾会留下来呢,结果还是忙。” “这样啊……”纪阮慢吞吞在床边坐下。 “没事儿,”赵阿姨笑起来:“他不在就咱们过,只是可惜了明天是他生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生日?”纪阮拿衣服的手一顿:“他明天生日都不回来吗?” 赵阿姨叹了口气:“就是说不准啊,今年生日正好撞上中秋,多好的日子,我本来想做长寿面来着。” 纪阮头垂着,手指无意识捏着下嘴唇,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个沉思的洋娃娃。 赵阿姨觉得他这模样特好玩儿,歪着头看他:“想什么呢阮阮?” “啊?”纪阮回过神,放下手指,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在想要准备什么礼物。” 赵阿姨眉眼含笑:“礼物嘛,心意最重要,你送什么他都会喜欢的。” 她说着拿起袋子:“好了我先出去,你换完衣服我们就回家哈。” “好。”纪阮点头。 门关上后,纪阮却没立刻换衣服,而是保持同样的姿势坐在床边,还是很困扰的样子。 顾修义生日,又正好是中秋当天,这些日子顾修义対他挺好的,虽然那人明天回不回来都不一定,但纪阮说什么也得准备点东西意思意思。 可是送什么好呢? 顾总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过,花钱买的没意思,纪阮的小金库本来也不宽裕。 有什么是不花钱还不敷衍的呢? 纪阮眼睛忽的亮了亮,脸上浮起笑意,到床头拿起手机给韩小林发了条消息。 · 来接纪阮的依旧是喜气洋洋的张叔,见了他就好一通嘘寒问暖。 纪阮笑着应了几句,系上安全带,说:“张叔,等下能在我校门口停一下吗?” 当时顾修义把纪阮从校医室抱走时,直接带去了离京大最近一家三甲医院,现在回别墅也会路过京大正门。 张叔发动车子,爽朗道:“没问题啊。” 赵阿姨给纪阮腿上搭了条薄毯子,问:“是学校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纪阮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就是我让同学帮我带一样东西出来。” 赵阿姨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纪阮到学校时,韩小林已经等在了校门口,见到纪阮把手里的袋子递了出去。 “怎么放假回家还不忘把人家衬衫带走啊?”韩小林打趣道。 “别贫。” 纪阮打开袋子看了眼,顾修义的衬衫好端端放在里面,他伸手摸了摸,已经干了,看来那天晚上他回去就换下来洗干净是正确的决定,不然现在袋子里还是他穿过的。 “你身体没事了吧?”韩小林又问。 “都好了,”纪阮笑笑:“所以这不是出院了吗?” 韩小林啧了一声,摇摇头:“我看气色还是一般啊,你身体也太弱了点。” 纪阮叹息:“天生的,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呀。” 韩小林扒拉着纪阮的耳朵看了眼,还是那么秀秀气气没什么变化:“据说你当时都听不见了,可给我吓坏了。” 纪阮看韩小林确实一脸担心的模样,不由心里一暖:“我没事——” “我还在想要是你真听不见了,不就等于也没法说话了吗,那咱怎么交流,不能总打字吧,难道我要为了你去学手语吗,”韩小林双手插兜苦闷不已:“幸好你又能听见了,不然我真要重新考虑咱俩的友谊。” 纪阮半句话卡在嗓子眼,心里的暖意化为满脸冷漠,拿袋子往满嘴跑火车的韩小林身上砸去:“绝交吧!坏蛋!” 纪阮真的是韩小林交过最秀气的朋友,连骂人也只是说“坏蛋”,嗓子局限很大发不出太高的音调,像大家闺秀,或者说小公主。 韩小林被自己的脑补逗得不行,笑着讨饶:“公主我错了,不绝交,好兄弟一辈子!” 纪阮喘着气咳了几声,抬手把耳后歪掉的体外机扶正:“晚了,公主脾气不好。” 举手投足还真有那么点小优雅。 他说罢捏着袋子转身离开,留韩小林在校门口笑到干呕,被其他放假的同学绕道走。 · 晚上,纪阮吃过饭,找赵阿姨要了针线盒就自己关进房间里。 顾修义这件衬衫是最简洁款式的白衬衫,只有袖子有点不同,纽扣是暗红色的,像血珠也像宝石。 纪阮拿着衬衫上下看了会儿,然后在针线盒里找出深绿色的线,穿针打结,在袖子上一点一点绣了个小小的纹样。 穿书前他家里几代都是做汉绣的,作为这种传统文化传承的世家,纪阮从小就跟着学手艺,没生病之前他能自己绣出一整套大婚服,姐姐出嫁的时候,嫁衣就是他和妈妈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虽然现在这个身体从来没碰过针线,手也生疏,但一点小绣纹対纪阮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甚至不需要绘画定样,直接就能开绣。 当晚,一直到纪阮绣完将衬衫挂起来,顾修义都还是没回来。 第二天纪阮起得晚了些,客厅里依旧只有赵阿姨,不用说就知道顾修义整晚都留在外面。 纪阮早就习惯了顾修义不在日子,按部就班吃早饭,给小安喂吃的,然后陪赵阿姨出去买菜,回来还跟赵阿姨学做了月饼,晚上两人一猫一起看中秋晚会,其实挺充实的。 可是等赵阿姨睡觉后,整栋屋子安静下来,灯光渐暗,纪阮回房间的时候,走在楼梯上突然就觉得空落落的。 这种空荡感来得相当突兀,没有任何预兆,也让人毫无头绪。 纪阮站在楼梯中段,握着扶手愣神了好半天,而后扭头看向窗外。 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让院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树枝隐秘间天上那轮月亮尤其亮而圆,夹在云雾中,像裹挟着缥缈的寒烟。 鬼使神差的,纪阮转身下楼,去了院子里。 院子的草坪修剪得很漂亮,中间没被树枝遮挡的地方有一个圆桌和几张石凳,坐在那里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整个月亮。 纪阮仰着头,恍惚觉得月亮要掉到自己脸上了。 “嗡嗡——” 韩小林发了个视频过来,他还在商圈鬼混,街头行人扎堆,全仰着头在看月亮。 纪阮退出聊天界面,点开相机也拍了张照片过去。 和韩小林灯红酒绿的闹市区比起来,他这里就清净多了,黑天、银月、树梢,构成了画面的全部。 被韩小林打趣他是要把酒问月。 纪阮笑起来,指尖在屏幕上停留几秒,最终还是将图片一并发给了顾修义。 対方应该是看到消息了,対话框上短暂出现了正在输入的字眼,却并没有真的回复。 纪阮只当他还在忙,收了手机趴在桌子上继续赏月。 没两分钟,院子外面似乎响起了汽车驶入的声音,纪阮侧耳听了会儿,就见一辆熟悉黑色轿车停在了院外,随着车门开合,顾修义的衣角时隐时现。 纪阮撑着石桌坐直,偏过头去看,铁艺大门被打开,顾修义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依旧一丝不苟的西服,脊背挺拔身量颀长。 他也看到了纪阮,却没有任何惊讶,提步过来,步履快而稳,衣角在夜风中微微扬起。 一直到他站在纪阮面前,纪阮才借助月色看清了他的脸,光线昏暗了,他好像连目光都更柔和。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顾修义问。 夜风很安静,传进纪阮耳朵里时,他话音也格外清晰。 纪阮指了指天空:“睡不着,出来看月亮。” 顾修义手里提了个蛋糕盒,纯白色的盒身,只用蓝色的丝带装饰了一下,非常简洁。 纪阮却有些惊讶,在他印象里,顾修义不像是会买蛋糕给自己过生日的人。 一个三百六十五天只知道工作的生意人,也会在生日的夜晚突然感性,想要为自己庆祝一下吗? 顾修义把蛋糕轻轻放到石桌上,拿出手机対准天上的月亮,像在比较什么。 纪阮看到屏幕里是他刚才发出去的那张照片。 “还是肉眼看起来更美。”顾修义说。 他此刻似乎很放松,语调有种不经意的散漫:“但你发照片过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最好的了。” 他低头看向纪阮,眼尾向下的弧度都显得惬意:“原来是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 照片再美,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永远比不过现实中可见可闻可触的景。 顾修义难得这么感性一次,纪阮也觉得稀奇,笑了笑手搭在蛋糕盒上,仰头注视着顾修义,轻声道:“生日快乐呀。” 他话音很轻,乘着风落在耳畔像一片羽毛。 顾修义一怔。 纪阮笑着起身:“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现在去拿。” 说罢不等顾修义回应,径直走向那段通往二楼的灰色楼梯,那里去房间近一些,纪阮抄了个小路。 顾修义静静站在原地看着纪阮的身影愣神好一会儿。 那段灰色楼梯外形有很完美的弧度,每隔几阶就会有盏引路灯悬挂在上方。 纪阮走在那上面,很像童话世界里的小王子,天真烂漫地通往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半晌,顾修义缓缓坐到石凳上,轻轻拨了拨蛋糕盒上的蓝色丝带,卷过手指时,指尖酥麻。 纪阮回来时,手里拿了个普通的纸袋,眉眼带笑地坐到顾修义面前。 “打开看看。”他把袋子推到顾修义面前。 顾修义依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手里上下看了看:“我的衬衣?” “……” “不是……”纪阮干咳一声:“仔细看看啊。” 顾修义眼尾溢出些笑,准确找到那只袖子,看上面的纹样:“一棵树?” “嗯。” 纪阮双臂交叠趴在桌上,下巴搭在手臂上,眼睛在月光下很漂亮,这种対自己手艺绝対自信有底气的模样格外动人。 顾修义用指腹轻轻摸了摸,针脚很细密触手光滑:“是什么树?” 纪阮弯起眼睛:“你猜猜看?” 顾修义仔细看了看那颗树,小小的,但枝叶繁茂,叶子细长椭圆下角尖尖的,一边的树枝向下倾斜,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坠着。 而下面就是那颗血红的纽扣,莹润剔透,像颗饱满的樱桃压弯了树枝。 只是这颗樱桃相対于树的体型来说过于大了,好像是整颗树用尽全部的养分来结出这一颗樱桃,所以格外饱满硕大,应该是非常甜的那种樱桃。 顾修义被小朋友的奇思妙想逗笑:“嗯,很漂亮的樱桃树。” 纪阮歪过头脸颊贴在手臂上,被夸奖后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过你会刺绣?”顾修义仔细看着樱桃树说。 纪阮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我会的多了,你不知道而已。” 顾修义笑起来,将衬衫收进纸袋,再次看向纪阮时神情很专注:“谢谢,是最好的礼物。” 纪阮勾了勾唇角:“不客气。” 顾修义拆开蓝色丝带,打开白盒子:“好了,现在吃蛋糕吧。” 纪阮看到蛋糕的瞬间,撑着桌面坐直,有些不可思议:“又是樱桃?” 盒子里是被做成樱桃形状的蛋糕,两颗红彤彤的球连着一根茎干,看起来十分逼真。 “嗯,”顾修义笑得有点无奈:“今天樱桃开会了。” 其实顾修义从来都不给自己过生日,他也不认为生日是什么需要被特殊纪念的日子。 会买这个,纯粹是偶然看到有员工提了个水蜜桃形状的蛋糕,做得和实物几乎一模一样,他才突然想到如果订一个樱桃的给纪阮,那孩子一定会很喜欢。 事实就是,纪阮喜欢得眼珠子都快黏上面了。 顾修义失笑,揪着小朋友的后衣领让他远离蛋糕,拿出塑料刀将两颗樱桃划开,把其中一个放进纸盘推到纪阮面前:“吃吧。” 纪阮用叉子很斯文吃了一口,奶油很香而且不油腻,甜味不浓但能在口中蔓延很久。 他有点惊艳地眨了眨眼:“好甜啊……” 顾修义闻到空气也是甜的。 纪阮把蛋糕咽下去,看向顾修义突然问:“昨天我睡觉的时候,你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什么?”顾修义也吃了口蛋糕,奇怪的是他明明不喜欢吃甜,却嫌今天这个不够甜。 “就是昨天医院里啊,”纪阮放下叉子:“你是不是在我耳朵边说话来着?四个字好像,但我没听清。” 顾修义应该想起来了,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吃蛋糕:“你猜呢?” 纪阮“嘁”了一声移开眼:“那我不猜了。” “好吧,那我告诉你。”顾修义放弃得很快:“我让你好好吃饭。” 他捏捏纪阮的下巴:“瘦了。” 纪阮:“……” “什么啊……” 疑惑了半天的话竟然是句毫无营养的话,纪阮有点郁闷,沉默地吃蛋糕,忽然他手停住,皱起了眉。 “怎么?”顾修义神色一凛,靠近探了探他颈侧的温度:“冷了?还是不舒服?” “不是……”纪阮将他的手移开,表情有些复杂:“忘记先让你吹蜡烛许愿了。” 他瞅了瞅桌上,两人的蛋糕都已经成了战损版,没办法再插蜡烛。 顾修义一怔,旋即放松了脊背:“没关系。” 他本来连生日都不过,更何况是吹蜡烛这种小事。 “那也不合适。”纪阮总有种自己破坏了完美生日的感觉,心里不舒服。 他从盒子里翻出一根蜡烛:“这样吧,我给你拿着,你许个愿然后吹了,凑合凑合?” 他说这话时很认真,风吹得发丝挡住眼睛被他用指尖拨开,露出的眉眼无比澄澈。 顾修义手肘搭在石桌上,被他这种天真的样子弄得有些忍俊不禁:“怎么,你是许愿精灵吗小朋友?” “这倒不至于,”小朋友诚实且谦虚:“我生日许的愿从来没实现过,但每年还是坚持许,就是仪式感走个流程而已,快点,你有打火机吧?” 顾修义静静注视他好一会儿,看他在夜风里晃动的发丝,看他细白的手指。 “好。”半晌,顾修义拿出打火机。 “咔嗒——” 火苗绽出点燃蜡烛。 纪阮眉眼映衬在弱光中陡然清晰,随着火苗晃晃悠悠钻进了某位正在许愿的人的愿望里。 -------------------- 第23章 中秋后两天, 赵阿姨休假,顾修义索性带纪阮出去玩一趟。 朋友在市郊有家私人山庄,位置不远,去的话正好玩两天一夜, 还能住一晚。 两人随意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 没叫司机,顾修义亲自开车过去, 纪阮就顺理成章坐到了副驾驶。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上一次他坐顾修义的副驾驶, 还是因为肠胃炎被送去医院, 疼得头晕眼花倒也不觉得什么, 可现在一起出去玩,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却没人说话, 空气显得太过安静。 “你有想过考驾照吗?”顾修义率先打破沉默。 “驾照?”纪阮从外面的树梢上收回视线:“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修义随口道:“会开车的话以后就能自己去很多地方玩, 无拘无束的。” 这倒是, 纪阮想了想, 自驾游确实很美好, 可以慢悠悠地一路看很多风景。 “可是听说很难考。”他挠挠鼻尖, 一边觉得自驾游有趣,一边又嫌有点麻烦。 这好像触及到了顾修义的知识盲区,他皱了皱眉:“难吗?” “难呀,”纪阮正色, 竖起三根手指道:“韩小林科二都考三次了,他还是体育生呢, 运动细胞那么发达都没考过。” 他们整个寝室都是懒蛋,只有韩小林从暑假开始在准备考驾照, 结果都开学了还没过,上周科二挂了第三次,回来哭了一下午。 吓得包括纪阮在内的另外三人对驾照望而却步。 “是吗?”顾修义手肘搭着窗框,食指有意无意地摩挲下唇:“那可能是我们当时简单点吧,现在难度增加了,你们现在各种考试都比我们当年多。” 处于社会高速内卷期的纪阮小朋友闻言叹息:“就是呀,等收假回去要开始准备好多考试了,大学竟然也有期中。” 顾修义的朋友大多是同龄,在工作上要应付的通常也是活成人精的长辈,几乎没有机会和比自己小十岁以上的人长时间接触,自然也很多年没亲耳听到抱怨期中考试的声音了。 于是这种小抱怨,也因为超出顾修义熟悉的领域而变得格外可爱。 “嗯,”他声音染上笑意:“考试多我们就不学车了,家里有司机,也不是非要自己开。” 说起来顾修义应该也是长期带司机出行很少自己开车的人,纪阮默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 那人懒懒地靠着椅背,手虚虚握着方向盘,姿势相当随意,可车开得真不错,不比几十年老司机张叔的水平差。 几乎不碰车的人偶尔开一次,也能一直保持高水平吗,他为什么不会手生? “看我做什么?”顾修义盯着前路目不斜视道。 纪阮立马回过头:“咳……没什么。” 出门前,赵阿姨特地把昨天做的月饼装进小食盒里让纪阮带上,纪阮打开盒盖问顾修义:“你吃月饼吗?” 顾修义余光瞟了眼:“你和赵阿姨一起做的?” “对,”纪阮突然想到个好玩的,笑起来:“我随便挑一个给你吃,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做的?” 这种游戏有点无聊又有点幼稚,放在平时顾修义一定不会玩。 车在通往山庄的泊油路上匀速行驶,顾修义沉默片刻:“可以,不过——” 他像是有些苦恼,暗暗把搭在窗框上的左手放下,认真握住方向盘::“我开车不方便吃,要不你帮忙递到我嘴边一下?” “哦对,”纪阮突然反应过来,语含歉意:“对不起啊,我选择性忽视你在开车了,那我喂你吧。” 顾修义唇角极其细微地扬了扬,很快被他抿唇压住,正经道:“谢谢。” “诶……这有什么好谢的呀……”纪阮尾音拉长,像在无意识撒娇。 他用餐巾纸包着拿起一个月饼,努力在不影响驾驶的情况下小心递到顾修义嘴边,饶是如此依然不放心地强调:“你认真看前面,不要看我哦。” “知道,”顾修义咬了一口,豆沙的甜味蔓延在唇齿间,勾得人心更加愉悦:“好乖。” “啊?” 纪阮刚收回手想挑一块给自己吃,恍惚抬头。 “……”顾修义面不改色:“我说好吃,是你做的吧?” 纪阮有点惊讶:“好厉害,怎么猜到的?” 只是很普通的豆沙月饼,皮和馅都是赵阿姨弄的,纪阮只是学着包了下,按理说应该吃不出差别,要不是给顾修义的那块边角有点小缺口,是制作失误,纪阮自己都不一定能猜出是谁做的。 他眼睛弯起来:“你瞎猜然后碰对了吧?” 顾修义摇头,话音淡淡的却很确信:“豆沙放太多了,甜。” “……” 纪阮仔细看了下,好像他做的确实比赵阿姨的馅儿多很多。 “那什么……”纪阮有点尴尬试图找补:“本来任何带馅儿的食物,都是馅儿越多越美味的。” “哦是吗?”顾修义像是真的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很好奇的样子。 “当然了。”纪阮试图给对方洗脑。 “嗯……”顾修义若有所思点点头:“那我再试一口。” “好哦。”纪阮又拿纸包住给顾修义递过去,送到一半手突然顿住。 怎么好像有点奇怪嘞。 · 这座山庄修建得很气派,放眼望去像英剧里的庄园,有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坪和庄严的城堡建筑。 车被侍者开走后,顾修义带纪阮从草坪中间的小石子路慢慢往里走。 “这次人会很多吗?”纪阮问。 “不多,”顾修义稍稍带了纪阮一把:“除了这里的主人,别的你都认识,宋岭和李绥安。” 听到熟悉的人名纪阮放松了些,人少才玩得更舒服:“那就好。” 城堡前的小花园里有几人在喝下午茶,见到他们纷纷起身迎上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个子不算高,但面相很敦厚,后面跟着的是李绥安和又一个陌生面孔。 “老顾,来晚了哈!”男人熟络地顾修义打招呼。 顾修义看了眼腕表,不咸不淡:“没晚。” 男人笑起来:“真是,客气客气怎么了?” 李绥安依旧风度翩翩,先招呼了纪阮:“好久不见啊,纪阮小朋友。” 顾修义咳了一声:“叫谁小朋友?” “……”李绥安无语:“好吧,纪阮小患者?” 三个人里纪阮只认识李绥安,大方地笑了笑:“好久不见李医生。” 这时候宋岭终于姗姗来迟,没再穿西服整个人轻快不少,和李绥安碰了碰拳:“我没有很迟吧?” 李绥安很随意:“大家都差不多。” 矮个男人看向纪阮,言语间很热情:“你就是纪阮啊,传说中的人物,今天可算见到本尊了!我叫段泽平,叫我段哥就行,这位是林清……” 他说着拉过身边另一位生面孔,脸上竟然露出些羞涩:“我在追他。” 林清看起来文绉绉话不多的样子,冲大家轻轻笑了笑:“你们好。” “哟嗬不错啊段哥,”宋岭打趣道:“什么时候的事?所以就我没对象了吗现在?” 李绥安有女朋友,段泽平有追求对象,他天杀的老板甚至领跑冲到最前排已经结婚了,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宋岭莫名有点苦涩。 李绥安扯了扯嘴角:“你都知道什么?追好几个月了。” 林清偏过头没说话。 段泽平看着林清的脸色,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闭嘴吧你,清清脸皮薄,别起哄。” 九月底刚入秋,一出太阳气温还是有些高,隐隐透着秋老虎的威力,纪阮不抗晒,站了一会儿唇瓣都干了。 顾修义皱眉,打断那群人越聊越远的天:“下午怎么说?” 李绥安最先被拉回来:“准备去钓鱼,晚上全鱼宴。” 顾修义不置可否,看向纪阮:“钓鱼会不会无聊?” 毕竟钓鱼都是他们这个岁数往上的人喜欢的,纪阮可是和韩小林去夜店蹦过迪的崭新的小嫩苗,顾修义很怀疑他能不能坐得住。 “可以呀,”纪阮舔了舔嘴唇,被阳光照得眯起眼:“我喜欢吃鱼。” 也很擅长这种坐着不动的活儿。 “行,”顾修义不打算让纪阮再晒下去,简短到:“我们先去放行李。” 段泽平敦厚笑着:“好好好,那我们先过,渔场见哈。” 城堡建筑的内部装潢也很有古欧洲的味道,精致古朴美轮美奂。 纪阮和顾修义的房间在第五层,推开窗可以眺望远处层叠的山峦,视野相当开阔。 顾修义从行李里翻出保温杯,拧开递给纪阮:“嘴唇都干了,自己不知道喝水吗?” 纪阮一门心思看风景没能顾得上,看见送到手边的杯子露出小酒窝:“谢谢。” 顾修义盯着纪阮的小酒窝多看了几秒,才移开眼:“我去趟洗手间,你收拾一下,待会儿去钓鱼。” “嗯嗯。”纪阮笑着点头。 杯里是赵阿姨给他冲的糖水,糖放得不多是很清淡的甜味,纪阮一点一点小口喝着,喉咙被浸润了,连同窗外微风一起揉抚心灵,整个人都清爽不少。 叫他收拾一下,纪阮就真的好好收拾了一下。 顾修义洗完手出来,看到纪阮戴了个黑色渔夫帽,乖乖坐在床边等他。 那个帽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帽檐很宽,还有点大,也可能是纪阮头太小了,总之戴着有点不稳,纪阮时不时抬抬帽檐,又时不时拨一下挡住眼睛的刘海。 从顾修义的角度看过去,纪阮微微低着头,眉眼全被遮住了,露出雪白的尖下巴,和一点点脸颊肉,更像要春游的小朋友。 顾修义站着没动看了他一会儿,下一秒和仰起头试图让眼睛露出来的小朋友对上眼。 纪阮似乎有点不耐烦,眉心微微蹙着,眼尾还被刘海挠得发红,让这个眼神显得很乖很娇气。 顾修义瞬间手指都颤了颤,心尖发烫。 他上前,轻轻按了按纪阮的脑袋:“是因为要钓鱼所以戴渔夫帽吗?” “没有,”纪阮把怎么都戴不合适的帽子摘下来,脸颊有些气鼓鼓的:“我怕晒……” 他发量多,头发一乱就容易显得很潦草,像小安那种长毛猫小时候老炸毛的样子。 顾修义克制笑意,将纪阮头发理了理:“没关系,你可以坐在遮阳伞下面钓鱼。” 纪阮猛地抬头,眼里是白忙活一场的气愤:“你不早说?” · “诶,你觉不觉得纪阮……有点像那个谁?”渔场里,段泽平凑在李绥安耳边小声说。 “哪个谁?”李绥安忙着选钓具鱼饵随口应着。 段泽平“啧”了声:“就是那个姓白的啊。” 李绥安手一顿,立刻抬头看了眼周围,林清在洗手间,另外三个还没来:“别乱说,不像。” “诶我也不是说长得像,”段泽平脸皱着,绞尽脑汁思考措辞:“就是那种感觉你知道吧……说不出来的,而且身量啊身形什么的也有点。” 李绥安放下钓具严肃道:“十八九岁男孩子身形不都那样,走了多少年的人你还提,你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吗?” “是有十几年没见了……”段泽平讪讪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提……” “你们聊什么呢?”林清从洗手间出来,见外面两人氛围有些凝滞。 段泽平赶紧笑起来,推着林清走:“没什么,走清清,咱钓鱼去。” 某种程度上说,钓鱼确实是很多人心中无聊且极其需要耐心的活动,但顾修义发现纪阮真的能坐得住,甚至隐隐有点乐在其中。 大概是他暑假天天宅在家里培养的功力。 两人用一根鱼竿,坐在一顶遮阳伞下,顾修义负责钓鱼,纪阮负责当吉祥物,顺便吃点心。 他吃东西斯文安静,一个小小的蛋糕,被他用小勺子一点点挖着吃,能吃很久。 钓鱼是慢功夫,大多时候水面都很难有动静,顾修义就撑着额角静静看纪阮进食。 很神奇的是,纪阮明明每一口都吃得很少,但腮帮子还是会鼓起来,像心满意足吃很多坚果的小松鼠,偶尔还会探出一点粉粉的舌尖。 纪阮吃着吃着,身边总会时不时冒出一道灼热的视线,一开始纪阮还努力忽视,可越往后,这道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就越长。 直到强烈到影响纪阮进食了,他才忍无可忍放下勺子:“你老盯着我干嘛?” 顾修义手还是撑着额角,神情很散漫,没有丝毫被撞破的尴尬或者回避,淡淡道:“因为鱼还没有吃饵。” 鱼没吃饵所以要看他吃东西吗? 他又不是鱼! 纪阮拿勺子戳了戳蛋糕,语气生硬:“不许看了。” 然后他听到一声很轻的笑,顾修义似乎真的转过头了。 “老顾!快快快过来!这里有搞头啊哈哈哈——” 外面传来段泽平嘚瑟的笑声。 顾修义手掌在纪阮头顶按了按,低声道:“你慢慢吃,我去看看。” 顾修义离开不久,林清过来了,纪阮和他连话都没说过,不由有些惊讶。 林清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我可以坐这里吗?” 纪阮点了点头:“随意。” 林清坐下后,纪阮没有主动搭话,对方似乎犹豫了片刻,忽然问纪阮:“我能问一下你和顾总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这个林清一看就不知道他们协议结婚的事,纪阮抿了抿唇放下勺子:“怎么问这个。” 林清和纪阮对视着,尴尬地笑了笑:“看来不方便说啊……”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握了握,像有非常纠结的事,半晌才深吸口气看向纪阮:“你和顾总在一起的时候,不怕别人说你是贪图他的钱吗?” 纪阮一怔,突然有了自己身处狗血虐文的实感,古早文里最多的就是林清这种人设。 “嗯……”纪阮斟酌了一会儿,试探道:“你非常介意别人这么说吗?” “当然。”林清搓了搓手臂,从肢体动作都能看出厌恶。 纪阮又想了想,问:“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那你喜欢段哥吗?” 林清忽而看向纪阮,眼神有些复杂,却唯独没有提到喜欢的人时那种情愫。 纪阮大概了解了,林清也不是最单纯的那种小白花。 既然不怎么喜欢,也极其厌恶被人说道,为什么还要答应邀请来山庄呢,为什么又放任对方追你几个月却不拒绝也不回应呢? 当然这些话纪阮不可能说出口。 他把装蛋糕的碟子放回小桌上:“抱歉啊,你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又笑了笑:“我不怕别人那么看我。” 他们的关系最开始就不建立在感情上。 说完纪阮起身去了顾修义那边,他们钓了很多鱼。 林清看到顾修义帮纪阮理了理头发,笑着问他鱼想吃什么口味,纪阮回了什么听不清,但那句话无疑让顾修义更加愉悦。 · 晚饭吃过全鱼宴,甚至还剩了几条没做完,宋岭提议弄个户外烧烤当宵夜,主角烤鱼再加点配菜。 纪阮感冒没好透,顾修义嫌烧烤刺激不想让纪阮吃,两人便没和大家一起行动。 顾修义去室内泳池游泳,纪阮就坐在岸边的躺椅上喝橙汁,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顾修义游。 那人身材是真的很好,先天的骨架优势肩膀宽,腿长且直,而常年健身的习惯让他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游泳时手臂线条和背肌相当紧实流畅。 他游了几个来回,退到岸边:“纪阮——” 纪阮见状放下橙汁走到他面前蹲下:“要我帮你拿什么东西吗?” “不用,”顾修义手臂搭在雪白的瓷砖上:“会游泳吗?” 纪阮抱住膝盖,老实摇头。 顾修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抹掉脸上的水时有几滴溅到了纪阮脚背上。 冰凉的水珠激得纪阮抖了抖。 顾修义神色平常,像随口一问:“要下来试试吗?” -------------------- 第24章 纪阮手都僵了。 他前一辈子没学过游泳, 这辈子更不可能,在水里不受控制的感觉多可怕啊。 “我不行。”纪阮指了指自己的耳后的体外机:“我下水要摘掉这个,会听不见的。” “不是一定要学会,”顾修义笑了笑:“放松地玩一玩不好吗?” 他语调很轻, 言词间透着不经意的散漫, 像夹杂了某种细微的劝诱。 纪阮心动了动。 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专家都喜欢强调寓教于乐了。 一开始顾修义提出教他时,纪阮只觉得“学会”是件很困难事, 下意识排斥, 可在知道对方的本意不那么具有目的性时, 整个人都放松了些。 虽然寓教于乐这个词已经不太适合用在他身上, 但纪阮看着水面近在咫尺的波纹, 渐渐产生了一点想要尝试的冲动。 毕竟在水里肆意畅游, 也是他贫瘠人生中很少感受过的乐趣。 纪阮舔了舔嘴唇:“可是我没有泳裤。” 这间泳池不向外人开放,似乎没有可以购买的地方。 顾修义和他对视着, 粼粼的水波映在纪阮眼底, 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柔和又动人。 他知道纪阮是被说动了。 很多时候纪阮是个很好理解的孩子, 他似乎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 或者说, 懒得掩饰,想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当下是舒服愉快的就好。 于是这种直白,会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候, 让他看起来格外天真无邪,像夏天清爽的沙冰, 也会让看他的人在一瞬间怦然心动。 “就穿普通的短裤也可以,”顾修义撑了把池壁上岸:“你有带吧?” 他特意移开一段距离上来, 可还是带起了几滴水珠溅到纪阮脸上,晶莹剔透的挂在眉梢和眼睑下。 顾修义没多想,习惯性地捏住纪阮下颌给他抹掉,却忘了自己还满手是水。 结果就是,纪阮整张小脸都变得湿漉漉,仰着头看他,模样有点呆呆的。 这一脸水好像把纪阮糊懵了,直愣愣看着顾修义:“……你在恶作剧吗?” 他发懵的时候眼睛特别大,眼里那些不可置信的情绪格外有感染力。 顾修义松开手,看着纪阮的模样有点想笑,又赶紧忍住:“抱歉,我忘擦手了。” “……” 纪阮用衣袖随意擦了擦脸,撑着膝盖站起来,蹲久了有点头晕眼前发黑,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晃了晃随即站稳。 顾修义又来扶他,湿哒哒的手浸湿衣袖,黏黏地贴在皮肤上。 纪阮下意识撑住对方的手臂,摸到了带着灼热体温和水珠的紧实肌肉,条件反射地弹开。 他闭了闭眼,等待眼前的黑雾散去:“……你要不,穿件衣服?” “我知道,”顾修义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先等你缓过来。” 两人离得很近,纪阮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也能闻到他身上的潮湿的水气。 纪阮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视线渐渐清明,他退后两步,从几乎被抱着的距离中挣扎出来:“……我好了。” “嗯,”顾修义的表情比他稳定很多,拿起一件浴袍穿上,带子松松系在腰间:“去换裤子吧。” 似乎他真的只是出于人道关怀才那么半抱着纪阮等他站好,绅士、礼貌、正人君子。 纪阮摸了摸耳朵尖,在原地停顿两秒才跟了上去。 去房间换裤子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纪阮鬼使神差地又翻出一件背心穿上。 这件背心和短裤是一套的,薄薄的面料,上面印着深蓝的油画风海面,是纪阮夏天睡衣的其中一套。 看到他出来时,顾修义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挑,没说什么带纪阮一起回了泳池。 “下水之前先把身上弄湿适应适应。”顾修义说。 纪阮坐在池边,小腿泡在水里,闻言伸手拂了些水在脖颈和小臂上。 恒温泳池水其实不算特别冷,但和体温依旧有些差距,纪阮一激灵,牙齿打颤:“这、这样吗?” “嗯。” 动作没错,但太斯文了。 顾修义在他身边蹲下,泼了几捧水上去。 纪阮立刻抖了抖,耸起肩揪住顾修义浴袍的袖子往他边上躲,整个人拧巴成一团。 顾修义好笑地环住他的肩拍拍:“这么怕水啊?” 小美人鱼这么怕水可怎么好? “怎么就怕了……”纪阮拿手背擦脸颊,指尖白嫩嫩的,很是不服气:“就是不适应,正常的生理反应而已。” “嗯,对,是生理反应。” 顾修义将纪阮锁在怀里,不由分说地拂水,短短片刻就将半干的小美人鱼全部湿透,任他轻轻发着抖,下巴沾上晶莹的水珠。 纪阮的皮肤细嫩湿滑,顾修义把水珠抹掉时,只觉得指尖抚在柔软的绸缎上,心里蓦地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差不多了,”他碰了碰纪阮耳后的体外机,低声询问:“摘了?” 纪阮连发梢都湿了,耳边的湿意让他有种危机感,觉得再不摘掉那玩意儿就得进水了,无暇顾及其他:“快摘吧。” 顾修义把手擦干取下体外机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再脱掉浴袍跳进水里。 他知道纪阮此时听不见太多声音了,索性没开口,只朝纪阮张开手臂,示意他过来。 刚才顾修义入水的动作有点帅气,纪阮试图稍作效仿,不想在气势上输得太惨。 他咬了咬嘴唇,手掌一撑、一跃。 纪阮觉得自己是很优雅地入水的,可事实上,他似乎只是“滋溜”一声滑了进去。 因为他甚至没能站稳,脚底碰到地面的瞬间就打滑,在无聊的浅水区差点被淹死,最后还是靠顾修义给他捞了回来。 顾修义常年健身的效果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抱住纪阮腰的手稳得不行。 纪阮呛了点水,惊魂未定趴在他肩上咳嗽,渐渐安稳下来。 他被顾修义抱着往中间移了些,水波在胸前荡漾,脚下空落落的没有安全感,心里却又因为这种轻盈的体验而感到刺激。 顾修义是第二次这么握住纪阮的腰。 上次是暴雨那天,纪阮浑身湿透了,腰软得惊人。 而这一次却有些不同,纪阮可能有点害怕,身上紧绷着,腰也显得格外柔韧。 顾修义很清晰地摸到了他浅浅的腰窝,泡在水里,纪阮身上原本就薄的衣料更加微乎其微,手掌贴在上面就像贴着皮肤。 顾修义偏过头深吸口气,放开握着纪阮腰肢的手,转而扶住他的胳膊,开始强迫自己专心教学。 纪阮此刻就是个游泳小菜鸟,完全陷入了蓝色水面的魅力中,眨巴着大眼睛满心雀跃,丝毫没注意到顾修义的反常。 因为耳朵听不清了,也没发现顾修义异常沉默。 甚至认为顾修义很专业,手把手教他动作,给他指导,还扶着他不让他呛水,如果顾修义不当霸总的话,说不定可以考虑应聘个游泳教练。 虽然纪阮半点都没学会。 他可能真的没什么运动细胞,在水里泡了将近一个小时,除了扑腾两下和喊救命,没掌握到任何技巧。 最后还累得趴在顾教练身上喘气。 顾教练也很无奈,游泳从来都不适合这种温柔教学法,没有谁是没呛过水就学会的。 但他原本也没打算把纪阮训练成个游泳健儿,陪小朋友闹腾两下差不多了。 他只是没想到纪阮体力差到这种程度,全程挂在他身上,还能累得喘不上气。 “唔!——” 怀里的人忽然往下一坠。 顾修义行动快于意识把人捞住:“怎么了?” 纪阮下滑的瞬间呛了水,眉毛皱着满脸痛色:“腿……咳咳……” 他痛呼着脊背无意识下弯,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顾修义当即反应过来,多半是抽筋了。 “纪阮——”话到一半又顿住。 纪阮听不清。 顾修义撑着纪阮的后脑勺,用稍微强制的力道将他按到自己肩上,附在他做耳边:“纪阮,没事的,抽筋而已,放松……” 他边说边带纪阮往岸边走,托着纪阮的腰让他离开水面,自己迅速爬上来,再把纪阮抱去不远处的躺椅上。 纪阮右小腿抽筋有些厉害,肉眼都能看到痉挛抽动,顾修义稍微一按,他就痛哼着躲避。 但纪阮不爱运动,身上几乎没有肌肉,细胳膊细腿浑身都是软肉,力气完全没法和顾修义相较。 于是被顾修义握着脚踝拉伸按揉的时候,他只能忍痛做条摆烂的咸鱼。 手掌下的小腿肉渐渐恢复柔软,顾修义脊背也随之放松下来,站起身长长抒了口气。 他上前两步捏捏纪阮的下巴:“以后还是少带你运动吧。” 折磨自己也吓死别人。 纪阮应该是抽筋抽累了,两眼不聚焦地注视虚空。 顾修义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才想起这个距离他听不见。 五感完全封闭的小聋子。 “洗鸳鸯浴呢老顾——”段泽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游泳馆内,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脚步声。 那群人吃完烧烤过来游泳锻炼了。 段泽平靠近一些,才发现躺椅上浑身湿透蔫嗒嗒的纪阮,“哟”了一声:“咋回事啊?” “没什么。”顾修义往纪阮身上盖了条大浴巾,将人团团裹住抱起来:“你们玩吧,我们先回去了。” 说罢潇洒离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段泽平震惊:“真洗鸳鸯浴了?” 李绥安瞥了眼清澈的水面,淡淡道:“老顾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不讲公德的人?” 最后还是最了解纪阮体质的宋岭一针见血:“想太多了你们,肯定是纪阮抽筋了。” 众人:“……” · 回到房间,照样是纪阮先洗澡,快速冲完后有气无力地躺到床上。 这张床是两米五乘两米五的超大尺寸,两个人躺在上面只要各自一条被子,几乎可以算得上隔着一条银河,完全井水不犯河水。 纪阮累得没力气考虑太多,倒头先上了床,仅存的理智让他只占据了右边的一小部分。 顾修义洗澡时一直在犹豫晚上要怎么睡,纪阮才刚成年不经世事,如果他贸然提出睡一起,难免太占小朋友便宜。 这间看似豪华的套房,有个巨大的漏洞,除了一张KingSize大床外,没有任何可供正常成年人休息的沙发。 如果不睡一起,他就没有落脚的地方,这里毕竟不是自家酒店,他和纪阮已经领证,要是再分房传出去不太好听。 商场上杀伐决断的顾总,被区区小事难住了,在洗手间里苦苦思索,洗了人生中最久的一次澡。 等他出来时,却发现纪阮早就睡着了,房间里只留着床头的一盏小灯。 抱着被子侧躺着,体外机被摘下来乖乖放在床头柜上,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睡得格外香甜。 顾修义一颗心悬在半空苦闷良久,到头来却好像只困住了他自己。 心思坦荡的小朋友不会有那些庸人自扰的顾虑。 他缓步靠近,静默地注视纪阮的睡颜,而后轻轻拿手背蹭了蹭小朋友的脸蛋,睡得很乖,脸颊红扑扑的。 当晚顾修义没能睡得很沉,一直到后半夜才缓缓进入状态。 “啪……” 朦胧间有什么拍打的声音传来。 顾修义皱了皱眉,没醒。 “啪!” 又一声响亮不少。 顾修义倏而睁开眼睛,回过头。 黑暗中,纪阮依旧乖乖侧卧着,只是忽然抬手“啪”一声打在自己大腿上。 顾修义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吓得顾修义立马倾身靠过去,捉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呢纪阮?” 纪阮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神还是涣散的:“嗯……?” 顾修义二话不说把灯按亮,捧着纪阮的脸查看,白白的脸蛋硬生生被他自己抽出个鲜艳的巴掌印。 顾修义:“……” 顾修义心都抽了抽:“你打自己做什么?” 纪阮好像终于从梦里走出来些似的,揉着头发慢慢坐起来,在顾修义略显急切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揉揉眼睛,发一会儿呆,再四处摸索。 顾修义等得心焦,手臂一伸勾起体外机戴到纪阮耳后,轻轻拍他的脸:“嗯?纪阮?告诉我为什么打自己?” 纪阮将视线移到顾修义脸色,还是不太聚焦,睡懵的下场就是异常的乖巧黏糊糊。 他在顾修义手心里蹭了蹭,轻轻“啊”了一声:“有蚊子……” “蚊……” 顾修义一口血哽在心头。 所以这人使劲拍自己,是做梦也在打蚊子? 哪里来的蚊子?! 一阵清风吹过,拂在顾修义裸露的手臂上,他缓缓扭头—— 窗户大打开,带起窗帘轻微晃动。 白天美轮美奂的山峦景色,到了晚上就变成蚊虫大本营。 顾修义拉起纪阮的手背小腿检查,的确发现了好多红彤彤的蚊子包,纪阮还迷糊着伸手去挠,顾修义眼疾手快制止。 “别挠,抓破了要流血。” 纪阮皱了皱眉,挣脱顾修义的手,斜斜靠在床头:“可是痒啊……” “痒也忍着。”他拉起纪阮的手腕举到耳边,“等我一会儿,手不许放下来。” 这间套房虽然很离谱地没有沙发,但其他设施勉强算齐全,还放有花露水。 顾修义找来给纪阮上下都喷了点,灯光明亮了,他才亲眼看到那只喝纪阮血的蚊子。 体积不小,还是花的。 怪不得能咬出那么大的包。 可纪阮却很佛系,不管花蚊子怎么在他跟前晃,他要么挥手赶走,要么打自己,就是不肯对蚊子下手。 顾修义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抬手,响亮的一声。 啪——! 精准无误拍死了那只花蚊子。 顾修义看着掌心多出的一小块血,都是纪阮珍贵的Rh阴性A型血…… 莫名有点心痛。 他去洗了个手,回来看到纪阮还靠在床头神游,不禁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捏捏纪阮脸:“你这是舍不得杀生?” 蚊子这么咬你都不打? 纪阮是被顾修义拍蚊子那响亮的一巴掌彻底整清醒的。 他一直都不喜欢打蚊子,脏兮兮的,拍完还要下床洗手,很麻烦懒得动,喷点花露水多多少少能起作用。 想要为自己辩解时,纪阮眸光忽而闪了闪,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酒窝圆乎乎的,看向顾修义湿漉漉指尖,用无比崇拜的语气:“哇,顾老板好厉害呀~” “……?” 顾修义满腔的疑怨都化为脊背的一阵轻颤。 打个蚊子而已……有什么厉害的? 顾修义看着纪阮漂亮到不行的小酒窝,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只是帮忙打个蚊子……有必要笑得这么甜? -------------------- 第25章 中秋假期结束后, 纪阮马不停蹄准备考试,又因为加了一个社团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一开始选择国画社,纪阮看中的是它人少清净,大家偶尔聚在一起画画还算悠闲。 可正逢京大年底即将举办百年校庆, 社团和校新闻中心一起承办了部分宣传活动, 会在当天展出一幅巨幅校史图,由纪阮和两位社长主笔, 一下忙得不可开交。 “小心点啊……” “往上往上, 贴着线……” “哎哟慢点而别给勾破了……” 学校专门在钟楼顶层批了间宽敞的画室, 工人们正忙着挂画布。 十米长、二点五米宽的巨幅画布被一点一点铺平展开钉在墙上, 哪怕还是空白的也隐隐显露出浩荡的气势。 纪阮在下面静静看着, 此前成员们已经一起定好了小幅样稿, 等今天画布拉开就能正式动工,试图通过绘画还原京大百年来的人文风貌变化。 “小阮, 来吃午饭吧。”程子章提着两份外卖招呼纪阮, 中途闪躲着避开搬梯子的工人。 纪阮连忙上前搭把手接过外卖:“谢谢学姐。” “谢什么, 我还得谢你呢。”桌上分散放着许多画稿, 程子章小心收起来, 说:“本来招你进社团就是因为你说喜欢清闲, 我一想咱们社最清闲啊,就怂恿你进来了,哪成想突然冒出这么多事儿。” 桌上腾出了位置,纪阮把外卖放到空出的地方, 笑了笑:“但说实话这件事挺有意义的。” 他们这幅画在校庆展出结束后,会直接被放进校史馆保存, 京大百年来出了多少名人志士,又有多少能出现在校史馆? 他们画这幅校史图, 虽说是沾了历年来前辈们的光,但也算是在学校历史里留下了一点自己的痕迹,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这你是说对了,”程子章递了双筷子给纪阮:“不管从个人角度还是学校角度,咱们画这图肯定是不吃亏,就是累,时间紧,我真有点怕咱们弄不完。” 纪阮以前做汉绣,绣工所有的作品讲究自己设计自己绘图,画画对他来说是从小学起的基本功,技巧上他对自己有信心。 再加上程子章和副社长画画也是好手,离校庆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三人一起,原理上能够完成一幅巨幅画。 但大家都是学生,除掉日常生活上课,时间已算下来就显得相当紧张。 纪阮打开外卖盒,笑着说:“那我们赶紧吃饭,吃完就开工……对了,副社长呢?” 程子章是社长,除了画画,还要负责和学生会新闻中心那边的人联系,时间更不够用,这两天眉头一皱没松过: “买材料去了吧……不管他,我们先弄,他应该下午就能回来。” 说话间画室门口来了个瘦高的男生,手里似乎提着咖啡奶茶那一类的饮料,对着墙上拉开的画布驻足了一会儿。 逆着光,纪阮没认出是谁。 程子章却好像很熟悉,招了招手:“阿清?你怎么过来了?” 叫阿清的人往前走了几步,被屋顶的白炽灯光一照,纪阮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林清?” 林清见到他也有些惊讶,捂住嘴:“纪阮?怎么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程子章夹在中间看乐了:“原来都认识啊。” “嗯,见过一次。”林清把热饮放到桌上,不再提他们怎么认识的,笑道:“请大家喝饮料。” 程子章率先拿起一杯咖啡,纪阮也没客气挑了奶茶:“谢谢。” “不客气,”林清淡淡道,看向墙上的画布:“所以你们是要一起画吗?” 程子章拿纸巾按了按嘴唇:“对,说实在的小阮水平真的厉害,到时候成品出来你也会惊艳的。” 她说着看向纪阮:“阿清也是我们社的,不过他最近有点忙。” 林清闻言笑了笑,对纪阮说:“本来我该帮师姐一起画的,但最近和师父和做冬景图实在抽不出时间,麻烦你了纪阮。” “师父?”纪阮抿了抿唇,对上程子章的眼睛:“师姐?” “哦,这个啊,”程子章笑起来:“我忘给你说了,不知道你听说过程云琇老师没有,我和阿清都是她的弟子,跟老师学汉绣。” 程云琇……纪阮蹙眉,他似乎听过这个名字,记忆中有很浅的印象,但是在哪里呢…… 对了,衬衫! 纪阮脑海里忽然亮堂起来。 领证时,顾修义专门带他去买了件白衬衫,他选了一件袖口绣了墨竹的,当时还感叹一定是大师的手笔,经理介绍说是文化传承合作,口中提到的大师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纪阮不由心里一惊,感叹自己和刺绣的缘分真是两辈子都剪不断。 程子章喝了口咖啡:“阿清和老师在绣一幅冬景图,到时候也会作为文化交流在校庆展出的。” 林清补充道:“程老师很厉害,汉绣文化这一块,她是当下最有名的传承人,我当年费了好大功夫才拜入老师门下……哦,不过师姐是老师的亲生女儿。” 纪阮眉梢挑了挑,他发觉这个林清有时候说话总有那么点微妙。 “说什么呢?”程子章像开玩笑似的面露堂皇,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就算是亲母女,我也是接受了很多考核才正式行拜师礼的!” 林清掩唇笑了几声:“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那我先走了,师父那边还有很多活儿。” 程子章摆手:“走吧走吧。” 纪阮轻轻弯起唇角笑了笑:“再见。” 林清微微颔首,又盯着空白画布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 京市的秋天总是很短暂,稍微多下两场雨,天气就冷了下来,进入十一月,纪阮早就换上厚厚的羽绒服,出门还要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真是怕了感冒发烧,一想到那种像要把耳朵捅穿、蔓延到大脑皮层的神经痛,纪阮就后背发麻,恨不得把感冒药天天带在身上。 离校庆越来越近,时间格外紧迫,纪阮除了上课几乎都泡在画室里,和程子章他们一起,几乎变成画室里走出的野人。 晚上收工回宿舍,在食堂排队买夜宵的时候,大脑会突然放空。 纪阮自己都觉得神奇,明明是躲清闲不成,意外招惹来的活儿,他做起来却不觉得疲累枯燥,甚至会偶尔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在灯下一针一线学刺绣的样子。 他那个时候就不觉得在小屋子里静坐一天,只为做一件事很难以接受,反而乐在其中。 至于现在,除了站得腰痛以外,都很好。 “弟弟,馄饨打包好了!”食堂阿姨的喊声把纪阮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谢谢。” 纪阮从窗口接过来,紧了紧围巾往宿舍走,刚出食堂吹到外面飘来的风,脸上忽然凉津津的,他抬手从脸颊上摸到一点水渍。 下雨了吗? 纪阮仰起头,周围行人不少,路边篮球场里拍球追逐的脚步声此起披伏,昏黄的路灯却照出了空气中漂浮的白色结晶,不多,零零散散的飘着。 好像是初雪! 纪阮试图伸手接住,但细小的白色结晶一触到皮肤就立刻融化。 真的是初雪! 纪阮有些兴奋地拍了张照,发到寝室群里,想了想,又给顾修义同步发了过去。 寝室现在还没人,纪阮开门时黑压压一片,韩小林应该还在运动场上练着,另外两个都有晚课。 纪阮打开灯,把馄饨放到桌上,洗完手回来时收到了顾修义的消息。 [?] 纪阮眉心一簇:“……?” 发个问号干嘛,难道不觉得初雪很浪漫吗? 他点开自己的摄影作品试图再欣赏一遍,却猛地发现这张照片似乎……拍得不太好。 受光线和像素的影响,他的手机不具备拍出雪花的能力,那一点点细微的初雪像从未存在过似的,消失在一片噪点中。 于是顾修义看到的画面,从浪漫的初雪变成了路边篮球场里,脱掉外套穿着运动背心,肌肉发达身手矫健挥洒汗水的——男同学们。 纪阮:“……” “!” 靠! 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起来,寝室群里瞬间飙出几十条消息。 [韩大仙:?] [画圣老李:?]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阮阮你怎么了??] [画圣老李:怎么突然看男人了,被盗号吱一声?] [画圣老李:这几个男人也不怎么样啊,胳膊太发达了,缺乏美感] [韩大仙:可别给顾总发现了,自己偷偷看一眼没啥,放心我们会保密的!] [画圣老李:放心我们会保密的!]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放心我们会保密的!] 纪阮脚趾狠狠蜷缩,要怄死了,发动管理员技能光速撤回这条消息。 [纪阮:都是误会!] 他馄饨盖子都来不及开,赶紧跳回和顾修义的聊天界面,噼里啪啦打字,试图解释自己没有在看男人。 但字打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为什么要解释? 合约里只说不能和别人暧昧,他就算看了男人又怎么样,篮球场还隔着一层网呢,怎么也不能说是暧昧吧,解释还显得他心虚。 纪阮想了想,放下手机打开外卖盖子开始吃宵夜,他的小馄饨都有点坨了,几颗几颗粘在一起,纪阮用筷子小心把它们分开。 “嗡嗡——!” 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吓纪阮一大跳,馄饨皮薄,他手一抖直接戳破了两只! 纪阮心都碎了。 来电显示里“顾修义”三个大字还在疯狂跳动,纪阮重重按下接听,又重重打开免提:“干嘛?” 语气不佳。 对面沉默两秒,忽而笑出声:“你还先生气了?” 纪阮知道他在说照片的事,“哼”了一声,没答。 顾修义似乎有点无奈,声音里还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开视频。” “不要,”纪阮说:“我在吃宵夜呢。” 纪阮很讲究吃饭礼仪,不会让别人看到他嘴里包着东西说话的样子,顾修义听完没再强求,转而道:“什么宵夜?” “小馄饨。”纪阮先挑出破皮的来吃,声音黏糊糊:“就因为你刚才打电话过来吓我一跳,我把皮都戳破了,你应该知道不能吞下一颗完整的馄饨是多悲伤的事吧?” 顾修义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代沟,他很多时候都不太理解纪阮一些可爱的强迫症。 “嗯,我当然知道,”顾修义睁眼说瞎话:“我向你的馄饨道歉,抱歉因为我让它变得不完整了。” 怎么听起来有点奇奇怪怪的…… 纪阮咬着勺子疑惑。 “那你呢,”顾修义声音淡淡的却很有分量:“那张照片怎么说?” 纪阮:“……” 纪阮沉默地再吃掉一个馄饨。 顾修义在这时候相当有耐心,打开电脑一边工作一边等纪阮的理由。 平时和纪阮一起吃饭,那孩子礼节相当好,顾修义从来没听到他发出过咀嚼的声音。 可现在纪阮或许是将手机放在了很近的地方,吃小馄饨时被顾修义听到了很细微的声音,轻轻慢慢的,像初生的小动物在练习吃饭。 顾修义敲着键盘不自觉笑了出来,放大音量,有种听吃播的满足感:“嗯?说话纪阮。” 纪阮咽下一口,喝了勺汤:“唉,好吧,告诉你吧,我不是故意要拍男人给你看的,我图什么呢?他们身材又没你好,你自己想想看有没有道理?” 顾修义掩唇忍住笑:“嗯,认可。” 纪阮继续吃馄饨,嘴里有东西语速就慢了些:“所以,我其实是想让你看雪的,我这里下初雪了。” 顾修义一怔,敲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是吗?” “嗯,”纪阮语调很软:“但太小了没能拍出来,我用手接过,确实是雪,它还在我手心化掉了。” 顾修义几乎能想象到,纪阮站在小路上伸出手接雪的样子,一定是既雀跃又天真,脸颊会红扑扑的,非常可爱的那种样子。 顾修义的心因为那一句话而隐秘地悸动起来。 他撑了把桌沿,椅子转到窗边,原来不知不觉中,雪已经下得非常大了。 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几乎将整个城市都奉献在顾修义脚下,供他肆意俯瞰,只是以前的顾修义向来无暇顾及窗外的景色。 于是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到了初雪的模样。 窗户上凝着一层薄雾,视野不算清晰,但那些雪花很轻盈很漂亮,洋洋洒洒地漫天飞舞。 “纪阮,”顾修义轻声道:“你开着窗帘吗?” “没有啊。” “打开看看。” 纪阮开着暖气吃宵夜,他们寝室一向喜欢把窗帘拉紧,他闻言将窗帘拉开一角,旋即欣喜地睁大双眼。 窗外模糊的街道快要变成雪国世界了。 “什么时候下大的呀……”纪阮喃喃道。 顾修义声音很轻:“就是说……” 两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雪,纪阮才缓缓拉上窗帘,回到桌前做事。 顾修义听电话那头安静半晌,突然传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很清脆。 他皱了皱眉:“你做什么呢?” “啊?”纪阮笑起来,“我剪指甲呢,要不你先挂了?” 顾修义失笑,继续工作:“没关系,你剪你的。” 对面敲键盘的声音又响起来,纪阮撇撇嘴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修义做完工作回过神,发现纪阮那边早没了声响,而屏幕显示还在通话中。 “纪阮?”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纪阮,怎么了?” 还是没声响。 “纪——” “喂顾总……”对面变成了一道刻意压低过的男声。 顾修义沉默两秒:“韩小林?” “对,是我,”韩小林说话很小声:“我刚回来,纪阮已经睡着了,他这两天忙可能太累了。” 顾修义知道纪阮最近接了个校庆画画的活儿,从早忙到晚,稍微顿了顿:“好吧,你让他去床上——算了,麻烦你给他披个毯子。” 韩小林连忙应道:“诶好,我会的。” “麻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 挂断电话,韩小林把手机放回纪阮桌上,轻手轻脚把纪阮床边的毛毯拿下来,摊开搭到他身上。 纪阮脸颊贴在小臂上,指甲才剪完一半,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把指甲刀。 · 冬至那天早上,宋岭跟顾修义去了趟京大。 顾修义常年给母校捐款建楼,隔几年就会收到一封感谢信和捐款证明书。 一些企业家会选择亲自去现场接收,和校长见面聊几句,有的还会联系媒体来拍照。 但顾修义一次都没去过,要么让寄到公司,要么就派人来取,像今天这样开完早会就亲自过来的情况,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非常低调地悄悄过来,没让任何媒体知道吧。 见过校长后,宋岭把感谢信和证书收进手提包,顾修义走在前方却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拿着手机一直在打电话,但对方却没接。 宋岭想了想立刻发出条短信,没多久得到回复,上前两步在顾修义身边说:“纪阮现在应该在体测。” “体测?”顾修义眉梢一挑,他从不怀疑宋岭给出的情报,故而更加震惊:“纪阮去体测?” 宋岭点头:“是的。” 顾修义下颌都紧了紧,体测不是得跑一千米? 纪阮那种磕不得碰不得的身体去跑一千?开什么玩笑?! 顾修义狠狠捏了下眉心:“你先回去吧。” 宋岭早有预料:“好的。” “等等,”顾修义手指点了点,“车钥匙留下。” “??老板?!” “打车费报销。” “得嘞!” 宋岭这才笑嘻嘻将钥匙交到顾修义手里。 · 纪阮跳完远坐在看台上看操场里的人跑步。 一千米,对有的男生来说轻而易举,对有的人却比死还痛苦,大冬天大家张口哈出大团白气,纪阮已经看到好几个跑吐的。 “好久不见啊学弟。”有人不经允许就在纪阮身边坐下,衣服贴在一起。 纪阮皱了皱眉往边上挪了一格。 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纪阮看到那人的瞬间差点没想起来。 “三个月了,你都没同意我的好友申请啊?”白安格笑着说。 纪阮生疏地笑了笑:“最近太忙,我忘了。” “没关系,”白安格撑着下巴直勾勾看着纪阮:“现在加也可以。” 纪阮面不改色:“我没带手机。” 太敷衍拙劣的借口,白安格没忍住大笑起来:“这么不待见我啊?怎么就不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呢?” 纪阮没有躲闪地回视他,眼神很平静:“你也不只是想和我交朋友啊。” 白安格一愣,食指摁着下唇笑意似有似无:“你对顾修义也这么说话吗?你知道吗,你这么说话的时候特别勾人。” 他的视线一直很强烈,像染了毒的藤蔓让人不适。 纪阮偏过头,不太想压抑情绪:“原来你知道顾修义啊,我还以为你不清楚我和他已经结婚了呢。” 这种赤裸裸的讽刺也没能让白安格退步,他反而更有兴味似的注视纪阮:“嗯,可谁说得准呢,万一以后你们离了呢?” 纪阮终于无语地皱起眉头,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想也没想直接接听。 白安格看到刚才还说没带手机的人,下一秒就讲起电话,愣了一瞬。 虽然无比清楚那只是个借口,但纪阮如此不在乎的样子,还是让他自嘲笑地出了声。 “——往前看。” 纪阮没想到会听到顾修义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竟然真的在跑道内侧看到了顾修义。 西服外面套着简洁的黑色大衣,身量格外修长挺拔,讲电话时腕表闪着低调的暗光,他依旧是那副冰冷完全没有亲和力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纪阮有些惊讶。 顾修义应该是看到他和白安格说话了,但声音听不出情绪:“过来。” 纪阮原本也不想待了,当即毫不犹豫地起身朝顾修义走去。 顾修义的视线没有在白安格身上停留任何一秒,等纪阮到自己跟前后就挂断电话,先探了探他颈侧的体温。 还不错,看来小朋友身上这件圆滚滚的羽绒服保暖功效很不错。 “有没有运动?”顾修义问。 “没呢,”纪阮笑着摇头:“就跳了个远,拉了下韧带,我本来也不喜欢跑步当然要偷懒了。” “嗯,”顾修义轻轻勾了勾唇,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好乖。” 他牵起纪阮的手缓步离开,语气平常:“走吧,今天冬至,带你吃点暖和的。” 纪阮确实有点饿了,开心地笑起来:“吃什么?冬至的话,羊肉汤锅吗?” 顾修义嘴角浅浅抿着,看向纪阮的目光很柔和: “嗯,你喜欢的话。” -------------------- 第26章 纪阮一直以为顾修义这种人, 出门吃饭只会光顾各种高大上的餐厅,没想到他竟然选了家非常接地气的汤锅馆子。 就开在离京大两条街外的巷子里,店门看起来普普通通,里面却人满为患, 他们进去的时候早就没了位子。 纪阮正想要不要换一家, 顾修义就径直带他进了后面的包间。 他和这家店老板似乎认识,上菜的时候很是熟络地聊了几句。 锅生好后, 顾修义烫了些菜进去, 看出了纪阮的稀奇, 随口道:“大学的时候, 我们一个寝室经常来这里吃饭, 每年冬至一定会吃汤锅。” “真的吗?”店里温度高, 纪阮坐了一小会儿脸颊都有些发烫,边摘围巾边说:“难怪刚才看你跟老板很熟的样子。” 顾修义笑起来:“他就是我大学室友。” “……啊?” 纪阮懵了一瞬。 经常和室友来这里吃饭, 但室友是老板……他有点没搞懂这个关系, 羽绒服脱了一半动作慢下来, 剩一边袖子歪歪挂在肩上: “所以是照顾室友生意吗?” 顾修义笑着摇头, 拉着纪阮的衣袖替把外套脱下来, 放到一边:“不是, 他毕业后才接手的。” 纪阮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水:“所以他把店盘下来了?” “这事说起来挺有趣的,”锅里羊肉烫好了,顾修义夹了几片到纪阮碟子里:“慢点,烫。” 纪阮吹着气慢慢吃了一口, 示意顾修义继续。 “我室友特别喜欢这里的汤锅,以前除了和我们一起, 自己也经常来,一来二去就和老东家混熟了。” 顾修义边吃边说, 语速不快,像和朋友漫无目的聊天,也像在对小朋友讲什么睡前故事。 “老东家在这里开了几十年的店,却没有孩子,再过些年体力不支可能就会关掉。” 顾修义说着笑了笑:“我室友觉得他这辈子不能没有这家的汤锅,索性拜了老东家当师父,跟着学手艺。” 纪阮听了睁大眼:“这也行?直接人生道路都变了啊……” “是的,”顾修义点头,“听起来很草率对吧?学金融的转行做汤锅,当时他爸妈正准备送他出国深造,知道这件事都快疯了,不过他倒是很坚持。” 顾修义说话语调平平的,脸色也冷静,没有丝毫夸张渲染的成分,却意外吸引纪阮的兴趣。 他连筷子都顾不上动:“然后呢?” 顾修义笑着给他夹菜:“好好吃饭。” “——刚开始几年挺难,他父母认为这是对自己人生非常不负责的做法,有段时间直接断联了,但他心态很稳,一直踏实地学手艺。” 顾修义看着纪阮小兔子一样的眼睛,娓娓道来: “后来老人干不动了,他就把店接手过来,认了老东家做干爹,像亲爹一样养着。去年又生了个女儿,跟家里关系也慢慢缓和了。” 纪阮小口喝着汤,下意识仔细品味。 老实说这家店的味道确实非常好,汤香浓,羊肉细嫩一点不膻,入口只觉得格外鲜美。 像他这种不懂行的,都能感觉到店主一定是很用心、充满热情地钻研过。 纪阮咬着勺子,又咕噜咕噜再喝了几口,莫名觉得配合了汤背后的故事,味道好像更有滋味了。 他舔了舔嘴唇笑起来:“你那室友是个性情中人啊。” 顾修义眉梢挑了挑,似乎在体会这句话,点了点头: “的确算是,他是由着自己心走的。而且近两年生意越来越好,每天乐呵呵,看状态应该是要比去跨国公司当高管幸福很多。” 顾修义思索着:“不过也是他本人稳得住,会用实际行动向父母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现在两边家里关系都特别好。” 纪阮其实没想到能从顾修义口中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在他一直以来的认知里,顾修义就是一个冷漠强悍又精明的大商人。 这种人的一生也应该像大部分霸总文学一样,是生于云端长于云端,纸醉金迷无坚不摧的,令人羡慕的同时,其实也很单薄。 但顾修义却在一个小小的包间里,在羊肉汤锅缭绕的雾气和香气里,向他讲述了一个有一点点普通却格外温柔的故事。 好像也是因为身边有过这种温暖的故事,他身上的棱角才没有在日复一日的争斗中彻底变成盔甲,偶尔也会显露出有生活气的样子。 而纪阮最喜欢的,就是生活气。 他夹了根小白菜,像小兔子一样鼓着腮帮子啃,脸颊被热腾腾的锅子蒸粉了,双眼放空雾气蒙蒙,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修义支着额角,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怎么总是呆呆的,这么喜欢听故事吗?” 纪阮耳垂也被蒸粉了,温温热热手感相当好,顾修义没忍住又捏了一下,被纪阮侧身躲开。 “没有很呆,”纪阮捂住耳垂,警惕地看着顾修义:“我是在思考。” 他这种像在看大灰狼的眼神让顾修义觉得很有趣,“思考什么?” 纪阮抿了抿唇给自己夹菜,含糊道:“思考你突然像个活人了……” 顾修义明显听清楚了,很轻地笑出声,又来捏纪阮的耳垂,带着气音:“嗯?” 纪阮没崩住笑,把他的手拍开:“警告你别弄我耳朵,等下听不见了吓死你!” 顾总嘴上说着吓死了,却笑得异常开心。 吃完饭,外面天放晴了,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纪阮心情很不错,笑着看向顾修义:“你等下忙吗?” 顾修义没立刻回答:“怎么?” 纪阮没戴围巾,仰头时领口隐约露出白皙的脖颈:“要不去看我画画?” 他眼睛亮亮的,看的顾修义心头一动。 顾修义凝眸想了想,“不会影响其他人吗?” “不会呀,”纪阮笑着摇头,“另外两人下午都有事,我自己先过去画,他们回来的时候你再走也行呀。” 顾修义脸上的笑又忍不住了,掩唇咳了声:“好。” · 钟楼顶层采光极好,室内光线通透。 京市连着阴沉了小半月,终于在今天迎来了拨云见日之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纪阮找出个小遥控按了一下,屋顶上方开始发出响声,挡光板缓缓拉开,整间画室变得更加明亮。 顾修义才发现,原来屋顶上嵌的都是通透的采光玻璃,日光透射进来,洒落一室星星点点。 钟楼在他毕业的这些年又翻新了,顾修义隐隐感受到岁月的变迁。 等屋里暖气上来,纪阮脱掉羽绒服,在身前捆上深色的油布围裙,顾修义在上面看到了好几处浅色颜料。 墙上是一幅巨大的画布,看起来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前面画好的成品用防尘布遮住,完全看不出原貌。 纪阮把衣袖随意挽起堆在手肘处,解释道:“这画我和同学三个人画了好几个月,不遮住的话沾上灰尘就很难清理。” 他露出的手腕和小臂都很纤细,皮肤白得晃眼,在通透的自然光线下,恍惚间像和身上白毛衣一个颜色。 顾修义抱着胳膊,从纪阮雪白的小臂上移开眼:“理解……你要站在这上面画吗?” 纪阮正要上梯子,巨幅画很高,他必须借助楼梯。 “对啊,”纪阮笑起来:“不然我哪里够得到?” 顾修义却皱起眉,那梯子是铁的,虽然看起来勉强算扎实,但到处都是尖角也没个扶手,要是摔下来怎么办? 他下意识靠近两步,在纪阮身边站定,仰起头看纪阮时,觉得这个高度让人心惊胆战。 但纪阮画得很认真。 嘴角抿着,脸颊边露出浅浅的小窝,握着画笔的指尖因为力道泛白,指关节却是粉色的。 顾修义忽然觉得,纪阮此刻的眼神十分漂亮。 他好像在画太阳。 画布最右边顶上的角落,被他一笔一划勾勒出一轮初升的旭日,顾修义不懂画,但那片朝阳周围的光晕看起来很美。 纪阮安静不说话,顾修义也不出声打扰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纪阮才稍稍停笔,直起身。 他站得腰痛,想用手揉揉,伸到背后又想起自己手上沾了颜料,不想弄脏白毛衣,只好拿手背和手腕抵着。 腰侧又酸又麻,好像这把腰不是自己的。 顾修义看纪阮用怪异的姿势抵着腰,表情像有些难受,伸手扶住梯子:“腰不舒服?” 纪阮苦笑,叹了口气:“嗯,这几个月站太久了。” 事实上他腰酸死了,前天晚上睡觉甚至还抽筋了,半夜硬生生给抽醒的。 纪阮没听过说有人腰也能抽筋,但大概……可能他是易抽筋体质吧。 顾修义神情严肃起来,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先下来。” 纪阮看了眼墙上的画,其实他负责的内容差不多了,确实该休息一下:“好吧。” 他冲顾修义晃晃自己沾了颜料的双手,“不用扶,待会再沾你手上。” “嗯。”顾修义随口应了声,却完全不听他的。 他抬手握住纪阮的小臂,不怎么使劲就把人拎了下来,稳稳当当放到地面。 纪阮站得全身僵硬,动作一大扯到腰背就疼,没忍住“嘶”一声。 顾修义扶住他后腰,仔细端详纪阮的脸色,发现他嘴唇都有些泛白。 “要不……”顾修义斟酌片刻,缓缓道:“帮你揉揉?” 纪阮后腰还是僵的,难受得紧,皱眉看向顾修义:“……顾老板也会推拿吗?” 顾修义似乎想要开个玩笑,但面无表情:“不会,随便按按,要试吗?” “这么诚实……”纪阮忍俊不禁,放松些靠在他身上:“好吧,你试试。” 顾修义一直虚虚扶着纪阮的后腰,他毛衣薄,能很清晰地摸到细瘦的腰线。 纪阮感受到顾修义稍微用了些力,按下去的瞬间,腰肌从接触的那一点开始发胀。 对方似乎在默默观察他的反应,而后又按了一下,这一下的力道比刚才大不少,酸麻感骤然爆发直冲天灵盖。 纪阮当即人都麻了,下意识“啊”了一声。 腰上的手突然顿住。 纪阮抬头,发现顾修义似乎整个人都有点僵硬,喉结轻轻滚了滚。 纪阮呆滞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叫的那一声,似乎有点奇怪。 似乎不太好听…… 不,不能说是不好听…… 可能就因为是太好听了! 所以格外容易让人想歪! 纪阮脸腾地红了,一辈子都没怎么社死过,猛地捂住脸:“抱、抱歉……” 顾修义停滞了好几秒,纪阮连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半晌,沾满颜料的手被人拉下来,他听见对方很轻地叹息: “脸花了。” -------------------- 第27章 脸花了? 纪阮从顾修义怀里挣脱出来, 顺势打开手机前摄像头。 ……他脸真的好花。 脸颊和下巴上分布着几处橙红交织的色块,指尖重灾区按过眼睛,眼皮沾上一片黑灰色颜料。 再配上他因为尴尬而变红的脸,此刻他就是一块调色盘, 五彩缤纷姹紫嫣红。 “天呐……” 纪阮被自己惊呆了, 再也顾不上害羞,立刻去洗手池边清理。 怀里香香软软的少年溜走了, 顾修义才堪堪呼出口气, 捏了捏有些发麻的指尖, 插进裤兜里。 他看了眼墙上的画, 试图缓解尴尬, 清了清嗓子:“你太阳画得真好。” 余光中纪阮的背影僵硬两秒, 而后装作无事发生:“谢谢。” 顾修义实在没话说了。 其实刚才的事责任都在他,按摩的时候不管是因为舒服还是因为痛, 发出点声音都是人之常情。 纪阮只是做了件很正常的事, 听到那点声音反应那么大的他自己, 才是有问题的那个。 顾修义沉默着, 努力平复心绪, 而纪阮那边一直没动静。 等到顾修义彻底平静下来了, 纪阮还在洗手台前弯着腰,水龙头里流出细细的水柱,他似乎腰都弯痛了也洗不干净,时不时直起身用力锤腰。 顾修义皱了皱眉, 过去把纪阮拉起来,关掉水龙头。 水管里的自来水都是冷的, 到冬天冰得刺骨,纪阮洗了这一会儿, 双手被冻得通红,脸颊也红,但好歹颜料几乎洗得差不多,就是眼皮上还是黑乎乎的。 顾修义拿手背贴了贴纪阮的脸颊,冰得人心里一惊:“怎么回事?” 纪阮也很无奈。 他们画画用的颜料很难洗,手上的用肥皂多搓几遍能洗掉,脸颊上蹭得不多,咬咬牙也用肥皂勉强会有效果。 可眼睛纪阮真的不敢用肥皂洗,只拿清水擦效果微乎其微。 “我洗不掉了……”纪阮无力地叹气。 “先别碰冷水,”顾修义带纪阮去休息区坐下,抽出几张面纸给他:“擦擦。” 纪阮把纸対折,一点一点擦干脸上的水,人还是蔫蔫的。 顾修义拿着手机上下滑动,问:“网上说,这种可以用卸妆油擦?” 纪阮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対,好像是可以,但我现在没有这玩意儿啊……” 顾修义想了想:“你等下还要画画吗?” 纪阮摇头:“我的部分今天差不多了,晚上学姐他们会来接手后面的。” 顾修义在纪阮身边坐下,用纸继续帮他按了按沾水的睫毛,商量道:“那不然跟我回家?正好明天是周末,路上我帮你买瓶卸妆油,回去仔细清理一下?” 纪阮睫毛湿哒哒糊得眼前看不清楚,顾修义动作很温柔,他下意识闭上眼放松了些,慢吞吞思考。 顾修义也不急,轻轻给他擦脸,还用指腹摸摸他的眼尾。 “有道理,”半晌纪阮开口:“我现在回寝室,韩小林他们几个一定会笑话我,不如跟你走,我还想吃赵阿姨做的油爆大虾。” 顾修义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好,我跟她说。” 他拿起纪阮的羽绒服给他套上,牵起纪阮就往外走:“回家。” · 晚饭前,油爆大虾的香气飘满了整栋别墅,小安被香得一个劲绕着赵阿姨打转。 楼上,纪阮在洗手间用卸妆油擦眼睛,边擦边咽口水。 顾修义靠着门框发笑:“瞧你馋的,不然先下去吃了再擦?” “不行,时间越久越不容易擦干净。”纪阮対着镜子专心致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修义说话:“下个月初校庆,你来学校吗?” 顾修义淡淡道:“是收到了邀请。” 纪阮默默等了会儿,没听到下文,偏过头:“然后呢,不来吗?” 顾修义抿了抿唇,没直接回应,反问道:“你想我来吗?” “嗯……”纪阮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缓缓道:“还是想你来吧,也想你看看我那副画完整的样子。” 他说这话时轻轻歪了歪头,将挡住眼睛的头发拨开,发丝很柔的样子。 顾修义指尖蓦地又开始发麻,像是被心里滋生出的丝丝暖意烫到了。 “好,”顾修义嗓子有点干,掩唇咳了声:“我会准时到。” 纪阮注意不到顾修义那点细微的情绪变化,全身心都放在眼皮的颜料上,一点一点慢慢擦。 顾修义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上前抢过化妆棉,捏住纪阮的下巴,动作干脆利落地给他清理眼皮上的颜料。 纪阮很瘦,下巴小巧又尖尖的,顾修义给他擦干净后,收回手时竟然有些恋恋不舍。 “好了,”顾修义五指收拢,似乎想要下意识保留指尖的余温,“吃饭吧。” 纪阮洗了把脸,又随意抹了点润肤露才跟顾修义一起下楼。 桌上早就摆好一盘香喷喷的油爆虾,赵阿姨还另做了几个家常菜,打了个紫菜蛋花汤。 纪阮拿起一只虾,刚拧掉虾头,鲜亮的红油就顺着指尖往下流,香气逼人。 为了照顾纪阮的肠胃,赵阿姨做的油爆大虾都不会太辣,着重在香和鲜上,为这道菜,纪阮愿意多吃三碗米饭。 但也只是想想,吃多了他胃受不了。 顾修义坐在他対面,慢条斯理吃菜,看纪阮的指尖没一会儿就全染上红油,嘴唇变得红艳艳亮晶晶的。 他吃东西虽然斯文,但因为长得好吃相好,会让看的人也格外有食欲。 顾修义一直注意着纪阮的状况,见红油快顺着纪阮指头流到手腕了,适时拿纸给他擦擦: “你慢点,小心点剥虾。” 纪阮顿了顿,没有反驳,动作确实慢了下来。 他之前有次吃油爆虾,就是吃嗨了,剥虾的时候太用力,被虾壳划破手指头,口子很小,但被红油辣得特别痛,洗干净后血断断续续溢了好一会儿才停。 下一秒,他的小碟子里突然多出一块掐头去尾完美的虾肉。 纪阮抬头,顾修义正带着手套剥虾,明明动作看着很随意,却又快又熟练,三两下那个漂亮的大虾仁就又进了他的碟子里。 纪阮:“?” 顾修义眼睛都不抬,神色平静:“去洗手。” 纪阮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要帮我剥?” 顾修义依旧没什么表情,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不然呢?万一你又划条口子怎么办,不是还要画画吗?” 纪阮心像“啪嗒”被撞了一下。 等洗完手回来,他的小碟子已经被放满了,全是鲜红油亮的大虾仁,只看着都觉得幸福。 “谢谢你呀……” 顾修义摘掉手套,笑了笑:“只能吃这么多,不然胃又不舒服。” “嗯嗯!”纪阮眼睛亮晶晶的,弯起来的弧度特别漂亮:“已经够了,谢谢你!” 他一向不吝惜表达情绪,开心的时候小酒窝压都压不住,圆圆两个挂在脸颊上,像掺了蜜糖,随着咀嚼的动作时深时浅,里面的糖水仿佛会溢出来。 顾修义去洗了手,回来支着额角静静看纪阮吃东西。 纪阮眼皮有点肿,可能是洗颜料那时候磨的,整个眼眶都通红,吸了吸鼻子,把虾肉和米饭舀在一起吃,看上去就像被香哭了一样,还会下意识舔一舔唇珠。 那颗唇珠红彤彤的,真的很漂亮。 · 校庆当天,顾修义如约到场,纪阮却迟到了。 顾修义作为特邀嘉宾,在志愿者的带领下进入展厅,首先是一条长而宽阔的走廊。 里面灯火通明,左侧是京大建校百年来的大事件时间轴,右边则是一幅长画,每一个画面都与左边的时间轴対应。 十米长卷泼墨般笔直地铺成开,像潜龙入渊浩浩汤汤。 画中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是从当时学生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的母校。 最开始的京大在他们眼中,是求学路上神圣的殿堂,后来变成了笔尖下的战场;再往前走,则是黎明曙光下艰难攀登的山峰……最后化为钟楼顶点上高悬空中的那轮旭日,未来无边。 “画得真好啊……” “像在看纪录片一样……” “対应时间轴看太绝了,把笔画成枪那里头皮发麻……” “黎明高山也很……我外婆到现在都很遗憾当年错过高考……” “最后的太阳好漂亮……怎么办,我有点骄傲能考上咱们学校了……” 周围学生的议论不绝于耳,顾修义缓步穿行于人潮里,血液因为纪阮笔下这些荡气回肠的场景而变得滚烫。 京大百年校庆颇受社会关注,来了不少新闻媒体,有记者対着摄影机在报道,无数闪光灯此起彼伏地响。 “京大果然还是人才多啊……” “听说画画的学生都不是专业学画的,全都是业余爱好……” “主要是人家这画里的精气神,确实是名校风骨啊……” 这段走廊原本不是展示的重点,只是作为引入的桥梁,吸引人们到展厅里欣赏其他作品。 但很有趣的是,走廊成为了最热闹的地方,学生教授嘉宾媒体都不约而同地留在这里,展厅内部一时显得有些冷清。 顾修义很慢地走着,全神贯注欣赏这幅校史图,一直到最后画结束了都还意犹未尽。 画卷落款处题了主笔们的名字,顾修义盯着其中的“纪阮”两个字,默默看了很久。 有志愿者上前询问:“先生,需要我帮您介绍一下校史图的主笔们吗?” 顾修义回过神,看向志愿者笑了笑,言语间有隐隐克制的自豪: “不用,我认识他。” 约好的是早上八点在展厅见,现在已经迟了三十分钟,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大主笔却迟迟不现身。 顾修义给纪阮拨了个电话,响铃到结束都没人接。 他转身往外走,继续拨,漫长等待后总算听到纪阮声音:“嗯?”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顾修义脚步一顿,笑着叹了口气:“果然睡过了吗?” 対面安静两秒,突然兵荒马乱起来。 顾修义不得不高声阻止:“停,停纪阮……别急,慢慢收拾,我到宿舍楼下等你。” 展厅离男生宿舍不远,顾修义刚走到楼下,正好碰上小跑出来的纪阮。 他头发有点凌乱,围巾也还没来得及戴上,虚虚攥在手里,虽然顾修义让他不用急,但这孩子显然是随便收拾两下就跑了出来,脸上睡出的红晕都还没消。 顾修义笑着蹭了蹭他的脸颊,温温热热的:“怎么睡过头了?” 纪阮喘了口气把围巾戴上:“昨晚在展厅看他们挂画,然后又等调灯光,弄得太久回去就晚了,早上没醒过来。” 纪阮其实现在都有些没睡醒的感觉,大脑像还处在待机状态,脑子有点迷糊,连手脚都没力气。 他眼下青黑,看起来最近确实累到了,顾修义给他理了理头发,带他往食堂走:“那早知道就不叫你了,让你多睡会儿。” “没事,”纪阮晃了晃脑袋:“我正好也饿了。” 进食堂纪阮单独买了几个小笼包和一杯豆浆,顾修义坐在対面等他吃。 “你看到画了吗?”纪阮抿了口豆浆问。 “嗯,”顾修义笑起来:“比想象中还要震撼。” 纪阮像被夸奖的小朋友,脸颊红红的抿着嘴笑:“其实我也很满意,怎么样,你学弟我优秀吧?” “当然,”顾修义笑意融融,顺着他的话道:“学长我很骄傲。” 他一直知道纪阮很优秀,甚至最初这个“优秀”是顾修义选纪阮作结婚対象的标准之一,只是现在心境变了。 现在的纪阮,是只要想想都让人觉得心动的优秀。 纪阮被他一句“学长”逗笑,捂了捂脸,低头安静啃包子。 吃完早饭,校园里行人骤然多起来,校庆的各大活动陆陆续续展开,气氛一时热闹不少。 “你还想再去展厅看画吗?”顾修义问。 纪阮思索片刻:“算了吧,最终展出的样子我昨晚已经看过了,去礼堂吧,那里不是有演出吗?” 他缩了缩脖子:“我有点冷。” “好。” 礼堂里连续不断地展示各个社团的演出,他们到时,正好轮到街舞社,音乐炸裂呼声鼎沸。 纪阮和顾修义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室内暖气开得大,纪阮把围巾摘了下来。 但他好像还是不太适应这种过于强烈的乐声,没坐一会儿就被吵得有点头痛。 幸好每个社团只出一个节目,纪阮他们来的时候街舞社已经接近尾声,很快换成了轻柔的吉他弹唱。 纪阮捏紧的手松开,悄悄松了口气。 中途顾修义出去接电话,纪阮就自己在里面坐着,和韩小林聊了会儿天。 可不知道是礼堂里太闷了,还是刚才劲歌热舞的后劲没过去,纪阮太阳穴总是一抽一抽地疼。 手机屏上韩小林的消息不断弹出来,他在外面玩得很开心,但纪阮盯着飞速滚动的屏幕只觉得头晕眼花,心里一翻腾,差点干呕。 他连忙关掉手机,弯腰双手抵在胃上咬牙缓过这一阵。 视线渐渐清晰后,背上噌噌地冒冷汗,头晕到眼眶都酸胀。 纪阮摸了下自己的脸,温度好像有点高…… 他绝望闭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修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纪阮歪歪地靠在椅背上,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礼堂里光线昏暗,他离得近了才看清纪阮的脸色,脸颊泛红,眼周也红了一小片,嘴唇却有些干裂。 “怎么了?”顾修义低声问:“哪里不舒服?” 纪阮缓缓睁眼,手搭在胃上,神情有些恍惚:“我好像又发烧了……” 顾修义心紧了紧,立即用手背试探纪阮额温,是有点烫。 他轻轻环住纪阮的肩,指腹贴在他左耳后的皮肤上:“现在什么感觉?这里痛吗?” 纪阮摇摇头,有气无力的:“头晕,有点想吐。” 第28章 京大附近就有一家医院, 但这个季节流感盛行,纪阮原本烧得不重,顾修义怕去最那里人多反而弄成交叉感染,犹豫了会儿, 稍微绕了点路, 带纪阮去了自家的私立医院。 VIP休息室里很清净,纪阮刚抽完血, 用棉签压着肘窝, 恹恹地靠在沙发上。 门被轻轻推开, 李绥安特地从三楼跑上来凑热闹, 看到纪阮一脸憔悴。 “怎么又生病了呀, 纪阮小患者?” 顾修义冲了杯糖盐水, 接过棉签替纪阮按着肘窝,把纸杯交到他手里:“喝一点。” 纪阮掀开眼皮, 握着纸杯先和李绥安问好:“李医生你好, 又见面了。” 李绥安看着纪阮的表情笑了出来, 这孩子显然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他见面, 神情有点小幽怨。 顾修义眼都不抬, 拍拍纪阮的发顶:“别管他, 先喝水……觉得头晕吗?” 纪阮吸了吸鼻子,“还好,就是没力气。” 李绥安靠近两步看纪阮的肘窝,“啧”了一声:“血小板还是上不来啊?” 抽个血都能压那么久, 棉签染红好几根。 顾修义总算给他一个眼神:“你耳鼻喉科的跑这儿来干嘛?” 李绥安拍拍身上的白大褂:“当然是来问候我曾经的患者啊,发烧対耳朵也可能有影响的。” 顾修义听到这沉默两秒, 叫来护士给纪阮肘窝贴上医用胶布,问李绥安:“需要去你那看看吗?” “先不用, ”李绥安摆摆手,“我先问他两句。” 顾修义让出些位置。 李绥安拉过一张椅子在纪阮面前坐下,手伸到纪阮左耳后,摸到了皮肤下的植入体。 “痛么?耳道里、这里的皮肤下面有过刺痛或者痉挛性抽痛吗?” “不痛,嗯……其实会有点头痛,但耳朵没什么感觉” “耳鸣呢,不一定是锐鸣,烧起来后细沙声有过吗,很轻微的也行?” 纪阮抿唇仔细感受了下,摇摇头:“没有,听得很清楚。” “行,还不错嘛,”李绥安直起身,看向顾修义:“不用去我那儿了,没什么大事。” 顾修义把纪阮喝空的纸杯拿走,问:“那怎么上次他痛得那么厉害?” 李绥安笑了:“别瞎担心,也不是发烧就一定会引起神经痛,上次应该只是他烧得比较厉害的原因。” 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一位有点胖胖的医生拿着化验报告风风火火进来,见到李绥安“哟”了一声:“老李也在啊?” 李绥安点头招呼一声:“来看朋友。” 胖医生乐呵呵笑起来:“那敢情合适,晚上约个饭呗,対面新开了家火锅店?” “行啊。” 胖医生说完看向顾修义,恢复了专业态度: “顾总啊,您爱人没事儿,排除这次流感了,也不是病毒性的,就是着凉又累着了,体质差才烧起来的。” 顾修义点头,问道:“谢谢,需要住院吗?” “嗨,不用,”胖医生笑着说:“本来他们这年纪的孩子,吃点药回去睡一觉就能好得差不多。” 他看了眼化验单:“只是您爱人身体情况特殊些,我们建议还是打个退烧针,这样烧能下去得快点,也免得万一吃药效果不好影响耳朵,再麻烦他们耳鼻喉的。” 顾修义也觉得纪阮的烧越快退下去越好,看向纪阮:“那就打针?” 纪阮刚来手臂就被扎了一针,抽了两大管血,此刻也不怕再多一下,点点头:“好哦。” “退烧针一般是注射上臂或者臀部,你们看准备打哪儿呢?”胖医生拍拍手抛出一个选择。 “大部分人都扎屁股吧,”李绥安看热闹不嫌事大:“臀部肌肉丰厚会没那么疼,纪阮这小胳膊一看就没什么肉。” 他像吓唬小孩儿似的加重语气看向纪阮:“扎手臂会很疼哦。” “你够了。”顾修义给他挡开。 又想到纪阮一只手就能握过来的腰,全身上下加在一起都没二两肉,皱了皱眉: “臀部肌肉也不怎么丰厚。” ? 纪阮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在说我干瘪吗?” 李绥安噗嗤一声笑出来。 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的顾修义:“……?” 他撞上纪阮不可置信的眼睛,一时哑口无言。 这孩子想什么呢? “当然不是,我……” 顾修义又说不出话了。 实在是纪阮小眼神太好玩,两坨大大的黑眼圈挂在眼底,明明嘴唇干裂一脸病态,却非常努力在维持自己臀部肌肉的尊严。 顾修义叹了口气,给出最大的妥协:“好吧,你丰厚。” 纪阮:“?!” 李绥安笑得更大声。 纪阮当即做出决定,看向胖医生:“麻烦您,我就扎屁股。” 医生也乐得不行,“好好好,跟我来吧哈哈哈哈——” 一直到诊疗室的门关上,李绥安都还笑得直不起身。 顾修义默不作声远离他,抱着胳膊倚在诊疗室门框上,像在看傻逼:“你到底在笑什么?” 李绥安按着酸痛的腹肌搭上顾修义的肩:“真有趣。” 顾修义面不改色把他胳膊移开:“纪阮确实是有趣的孩子。” “我是说你有趣!”李绥安大笑着拍了把顾修义的胸膛,笑意逐渐化为意味深长:“你和纪阮相处挺有趣的。” 顾修义冷漠的双眼対上他看戏的眼神: “嗯。” 李绥安是真觉得好玩儿。 一开始还以为那孩子会抵挡不住老顾的诱惑先沦陷,害得他代替老顾觉得罪恶感爆棚,狠狠同情了纪阮一段时间。 没想到结合最近的事看起来,明显老顾才是上头的那个。 李绥安撇撇嘴,不准备再提醒顾修义,这人也是时候尝尝爱情苦了。 “昨天老段生日你都没来,你知道错过了多少吗?”李绥安换了个话题。 顾修义整理衣领:“又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绥安唏嘘:“就是表白又失败了。” 顾修义凝眉想了想:“还是那个林什么……终于拒绝了?” “林清,没呢,”李绥安说:“没答应也没拒绝,说是有顾虑,但又不说是啥……啧,老段就跟着了魔似的。” 顾修义扯了扯嘴角,没随意评论。 李绥安想到什么又说:“対了,他好像和纪阮一个学校的。” 顾修义这才看向李绥安。 “好像还跟什么大师学汉绣,高材生又搞艺术,可能是要傲点吧……啧,不,不対……” 李绥安说着又摇头否定自己:“你家那小宝贝疙瘩也高材生,人可不这样……” 诊疗室门开了,李绥安还想说什么,下一秒就已经不见顾修义的踪影。 李绥安:“……” 果然只有里面那小宝贝疙瘩是最重要的。 纪阮提上裤子,揉着酸痛的屁股瓣发呆,难道他臀部肌肉真的不太丰厚吗,好痛啊…… 顾修义一看纪阮苦唧唧的小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过去蹭了蹭纪阮的脸颊,扶他站起来,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样,不痛吧?” 纪阮捂住屁股的手一僵,缓缓移开,故作轻松:“当然,完全没感觉。” 顾修义偏过头忍笑:“那就好,回家吧。” 胖医生叮嘱:“这针打完可能会犯困,回去好好睡一觉,烧退下去就没事了。” 纪阮感觉自己体质可能真的很敏感,就只是打了个屁股针在车上也能坐立难安,回去睡觉平躺也不舒服。 最后还是顾修义给他拿了个暖袋过来,让他热敷。 纪阮从来没听说过给屁股热敷的,当时脸就红了,拿着暖袋做不出反应。 顾修义还在笑,问他:“怎么,要我帮你敷吗?” 纪阮一抖,往被子里缩了缩,遮住脸道:“不用了,谢谢你,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顾修义又笑了笑,没再继续逗他,轻轻带上门离开。 虽然尴尬,但热敷确实有效果,退烧针的作用一上来纪阮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屁股不痛了,人也轻泛些,只是仍然没什么力气。 纪阮闭眼缓了缓攒下些力气,把床调高一点打开手机。 快到晚饭的点了,韩小林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 纪阮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肩膀,捂着嘴低低咳了几声,点开聊天框。 [牛啊兄弟!我看到你们的画了,画得真他妈牛逼!] [以前你在本子上瞎瘠薄乱涂,我还以为你装逼呢!合着你真会啊!] [李遇那小子说要拜你为师,笑死我了,他一画画的拜你学文的当师父,他好意思吗] 韩小林说话一直咋咋哇哇,哪怕文字消息也能感受到强烈的语气,纪阮笑起来,按下语音:“是大家一起画的,学姐他们出力还更多呢。” 接着继续往下翻。 [我看网上还小火了一下,大家知道你们几个不是专业学画的,都在夸咱京大是多栖人才聚集地,给我笑得……] [据说那里边儿展厅都没人看,全搁你们走廊围着,最后保安还来赶人了,求大家去里面看看,我要笑死了] [対了你哪儿去了,咋看不到人呢?] [纪阮?] [纪阮你还活着吗?] [好歹吱一声儿啊!] 纪阮被他逗得不行,笑着回复:“我有点发烧,现在回家了,还活着。” 消息刚发出去,顾修义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粥。 “刚醒就这么开心?”顾修义把灯打开。 纪阮收起手机,笑意还留在脸上,可能因为生着病没什么力气,整个人软乎乎的:“韩小林找不到人问我在哪儿呢。” 顾修义将粥碗放到床前的小桌上,伸手探了探纪阮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喝点粥吧,赵阿姨加了肉沫,味道不错。” 纪阮早就闻到香味,撑着身体坐直,慢慢吃起来。 顾修义在床沿坐下,抱着胳膊想了想,说:“纪阮,跟你商量个事。” “嗯?”纪阮抬眼,示意他继续。 顾修义给他理了理头发,斟酌道:“最近流感越来越严重,你抵抗力本来就低,这学期要不先搬回家住?” 纪阮慢吞吞咽下一口粥,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可是,马上就是期末复习周了。” “就是因课程几乎结束了,不就正好可以在家复习吗?”顾修义说:“期末那天再送你去学校就行。” “我……咳咳……”纪阮思索片刻,刚要说话却捂着嘴咳起来。 顾修义揽住他的肩,轻轻顺他的脊背:“慢点……好些了吗……来喝点水……” 纪阮喉咙发痒,捧着水喝了好几口,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好吧……” “不过我明天还是得去学校一趟,”他仰头看顾修义:“得把资料都带回来。” 顾修义随手抹掉他眼尾的泪痕:“明天我有事,让张叔送你可以吗?” “都可以的。” “好,”顾修义扶纪阮在小桌前做好:“不过你烧刚退,别在外面待太久。” 纪阮被他越来越赵阿姨附身的唠叨模样逗笑,无奈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纪阮全副武装,围巾手套羽绒服,甚至还戴上了赵阿姨给他织的毛线帽。 帽子很暖和,就是顶上有一颗毛球球,赵阿姨说特别可爱,但纪阮觉得很像小姑娘喜欢的,就一直没好意思戴。 可现在他感冒没好,怕出去一趟又加重,回来还得麻烦赵阿姨照顾自己,犹豫半天还是咬牙戴在脑袋上。 张叔就在学校门外等他,纪阮也不愿意太耽搁,去寝室把书本收好,又去钟楼底下等了两分钟,程子章抱着一个大文件袋小跑出来。 “対不起啊小阮,等很久了吗?”她有点气喘吁吁,看到纪阮没忍住笑起来,指着他毛线帽上的毛球:“好可爱啊。” “没有,”纪阮不太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我也刚到。” 程子章呼出口气,又看了毛球球好几眼才将文件袋递给既然:“那就好……来这都是咱们系去年的资料,你可以大概看看。” 纪阮连忙接过来,欣喜道:“谢谢学姐。” 程子章笑笑:“客气。” 林清跟在程子章后面从钟楼出来,看到纪阮点了点头,又対程子章说:“师姐走吗?” “马上,”程子章対纪阮解释道:“我们也正好要出门,去师父那里。” 纪阮立马反应过来是那位传说中的大师,“这样啊……我没耽误你们吧?” “没有没有,”程子章笑着摆手,又突然想起什么:“対了小阮,昨天怎么没见到你人呢?” 纪阮拉拉围巾:“我昨天有点发烧就先回家了……怎么了吗?” 他看到林清脸色变得有点不好。 程子章没注意到,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天老师看了画,特喜欢你画画的风格,说笔法有点咱们汉绣练家子的味道,想见你一面来着呢。” 纪阮心里一惊。 不愧是大师,眼睛就是毒。 纪阮画画是跟家里人学的,而他们家全是做汉绣的,因为常年绘绣样,日积月累下来画画也会不自觉带上汉绣的气息。 画画対纪阮来说只是基本功,不会刻意去接触其他流派,拿起画笔时自然也无可避免用家传的手法。 “那是有点遗憾了,”纪阮说着,半开玩笑地弯起眼睛:“我也很想大师一面呢。” “你们的画我也看了,”林清说:“真的画得很好,不怪老师喜欢你们。” 程云琇门下现在就只有程子章和林清两个弟子,而程子章又是她的亲生女儿,时常怕林清觉得母亲偏心,在林清面前一直有意识不喊程云琇妈妈,和他一起叫老师。 现在林清这么一说,程子章有些尴尬:“阿清,你别想太多。” “没有,”林清拨着头发笑起来,笑里夹杂着些许落寞:“我就是觉得老师那么认真指导我绣了幅冬景图,但我也没做好……” 当时他的冬景图就放在展厅里最显眼的位子,但一下午无人问津,所有人都挤在走廊,看程子章和纪阮还有副社长三个人的画,所有人都只夸赞他们。 “……”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或许是有纪阮这个外人在,程子章不知道该说什么,林清看起来还在低落,不再开口。 一阵冷风吹过,纪阮顺势掩唇咳起来。 “小阮你没事吧?”程子章连忙帮他拍背:“你快别在外面吹风了,先回去吧。” 纪阮用围巾把下半张脸完全挡住,语含歉意:“那我就先走了,学姐你们赶紧回家吧,有点冷了。” “诶,好。” 纪阮和他们挥手告别,在寒风中紧了紧衣服往校门外走,坐回车里后,终于松了口气。 跟林清这种人说话有时候挺累的,不知道程子章和他怎么和平相处这么多年的。 “哟,小纪不舒服了吗?”张叔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他。 “没有,”纪阮按了按太阳穴:“就是有点犯困。” 张叔笑起来:“得嘞,那叔赶紧给你送回去,让你上暖和的被窝里睡。” 纪阮脸上荡开甜甜的笑:“谢谢张叔。” 回到家里,纪阮是真的有点累了,太阳穴隐隐作痛,立刻就想到床上躺着。 赵阿姨在玄关处帮纪阮接过包时,神色有些不虞。 纪阮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问:“有什么事吗赵阿姨?” 赵阿姨叹了口气,朝客厅里使了使眼色,小声道:“夫人和方少爷来了。” “……” 纪阮甚至仔细想了想夫人和方少爷是谁。 未果。 最后还是靠赵阿姨提醒才想起来,是顾修义家里的后妈和后妈的大儿子。 纪阮换上拖鞋,摘掉围巾往客厅走,果然看到方兰堆了满脸的虚伪的笑,还有暴脾气大哥方启明那张欠债五百万的臭脸。 纪阮瞬间头更痛了,凑到赵阿姨耳边:“顾修义呢?” -------------------- 第29章 赵阿姨小声应道:“我已经跟小顾说过了, 他说他马上回来,二十分钟。” 好吧,纪阮叹了口气,那就等二十分钟再睡吧。 他往客厅走了两步, 方兰正好抬头, 四目相对,她化着精致的妆, 一笑眼线高高扬起, 立刻起身迎上来。 “小阮啊, 好久不见了啊!”方兰拉住纪阮的手, 好像真是一位热情的长辈, “哎哟瞧瞧, 还是这么好看……快快快过来坐!” 纪阮一句来不及插嘴,就被方兰拉过去, 按着肩膀坐到沙发上。 她拉着纪阮的手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 还在手背上拍了拍:“好像有点瘦了, 怎么是饭菜不合口吗?还是住得不习惯啊?” 纪阮被看得有点头皮发麻, 实在不习惯她这种过于做作的热情, 把手抽出来:“挺、挺好的, 就是最近感冒可能吃得少。” 用力握住的手突然抽空,方兰笑容顿了一瞬,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搓搓手用关切的语气:“那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啊, 感冒虽然不严重,但病起来还是很磨人的!” “是, 您说得是。”赵阿姨给纪阮端了杯温水,纪阮喝了口, 嗓子还是痒,偏头咳了两声。 方兰把茶几上的纸袋推到纪阮面前,自顾自道:“小阮你看啊,这是阿姨自己做的点心,可好吃了,修礼和启明都特别喜欢!” “这个燕窝,特别好,”方兰堆着笑拿出来:“极品燕窝,我特地让朋友留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这么好品质!还有这茶叶——” “妈,”方启明不耐烦地打断:“你对他殷勤个什么劲儿,他是晚辈你才是长辈!” “启明,别胡说!”方兰使了个眼色,又看向纪阮:“小阮你别在意啊,他就是这个脾气。” “我……”方启明暴躁地撸了把头发,在方兰严厉的眼神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翘起二郎腿开始玩手机。 方兰音调高,方启明嗓门又大,纪阮本来就不太舒服,被他们一吵更头痛,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方姨,您有什么事要不直说?” “嗨哟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方兰轻巧地一摆手,细细的眉毛在眉心堆成八字,看上去诚恳至极:“我就是想来跟你道个歉。” “道歉?”纪阮抿了一口水。 “是呀,”方兰面露愧色:“之前修礼不会做事,伤到你了,他说话也不太好听,我思来想去实在过意不去,这不,带着启明来给你赔礼了吗。” 小半年都过去了,这会儿想起来道歉? 况且当时顾修义只是借那事当由头,把顾俢礼扔到国外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这点方兰心里应该明镜似的,不气死都算了,还道歉? 哄小孩儿呢? 纪阮按了按太阳穴,脸色有点发白:“方姨,我有点不舒服,您要是不愿意说,我就先上楼了。”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直接起身。 “诶小阮!”方兰见他真的要走,立刻拉住他的手腕。纪阮一下没受住力,直接跌回沙发上,瞬间脑子都有点懵。 方兰竖起一根手指:“那什么……确实有一点点事,想找你帮个忙……” 纪阮抬手扶正被颠歪的体外机,喘出口气没说话,皱眉看着方兰。 方兰咳了声,压压大衣的毛领,宝石戒指在客厅明亮的光线里闪烁:“这不马上要过年了吗……” 她面露恳求之色:“我想你能不能帮忙跟修义说一声,让小礼回家过年啊?” 纪阮挑了挑眉,没回答。 方兰又道:“他这几个月在国外性子已经沉稳很多了,回来绝对不会再惹事,都是一家人,你帮阿姨跟修义说说行吗?” 纪阮抿唇,依旧沉默着。 方启明轻哼一声:“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方兰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看她一眼,没好气地抽出手,还是闭上了嘴。 “小阮……”方兰说着碰了碰鼻尖,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你就帮帮阿姨好不好?小礼毕竟是我亲儿子,我一个当妈的过年想看儿子一眼不过分吧?” 纪阮拿过纸盒放到他面前,平静道:“你们不会视频吗?”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方启明又来劲了。 纪阮一听他声音就头疼,睇他一眼:“你能小声点吗?” 方启明瞪大眼睛。 “呜呜呜,”方兰已经捏着纸巾哭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过年都不能回来看我一眼呐……” 方启明立刻坐到方兰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妈你别哭。” 纪阮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悄悄离远了些,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 但顾修义还没回来! 接连不断的哭声让纪阮更难受,狠狠按了把太阳穴,这一家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来烦他! “小阮……修义不喜欢我,我是劝不动他的,你就不能行行好帮帮阿姨吗……”方兰哭着还想来拉纪阮,像纪阮给了她天大的委屈受,她还隐忍求全一般。 疲倦到极点,纪阮没什么精力跟他装了,倚着沙发淡淡道:“那你找错人了,我在顾修义面前也说不上话。” 言罢他再也不想管这些事,撑着额角养神,任凭方兰哭闹。 方启明劝了方兰一会儿,眼见着劝不动,火气更大,指着纪阮的鼻子: “纪阮!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妈都这么求你了,识相点最好马上给顾修义打电话让他把修礼好好给我接回来!一个残废横什么横?!” 纪阮扯了扯嘴角,动作很细微,却反而更像在嘲讽,直直戳到了方启明敏感的内心,他啪一声把手机拍到茶几上:“你他妈聋了吗!” 纪阮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神情懒懒的,瞳孔映着客厅璀璨的灯光,却格外夺目。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本来就是聋子,当然听不见你说什么。” 这个方启明讲话实在难听,已经好几次说他是残废,纪阮还是记仇的。 方启明彻底被激怒了,蹭地站起身揪住纪阮的衣领,另一只拳头高高扬起,带动桌沿的玻璃杯滚下桌面摔得四分五裂。 那一瞬间太快,纪阮只来得及听到玻璃杯“啪嗒”粉碎的声音,脸边闪过一阵疾风,他只能凭本能闭上眼偏头躲避。 一秒、两秒…… 意想中的拳头没有砸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方启明的一声痛哼。 方启明手腕剧痛以扭曲的姿势回头,看到的却是一直跟在顾修义身边的狗腿子宋岭。 四目相对,宋岭礼貌地弯起唇角:“方少爷,得罪了。” 方启明瞳孔震动,看到宋岭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下一秒他眼前一黑被掀翻在地,后背砸到没有地毯的地面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启明——!”方兰的尖叫响起。 成天纵情声色无酒不欢的大少爷,怎么能是柔道冠军宋岭的对手呢? 纪阮惊呆了,僵坐在原地,心脏飞速跳动着。 忽的有人摸了摸他的脸,继而身上一暖,顾修义搂住了他,纪阮愣了一秒,然后几乎是本能地缩进顾修义怀里,被那人紧紧抱住。 顾修义揽着纪阮将他带离满是玻璃渣的地面,摸摸纪阮的手腕开始上下检查他有没有被伤到。 纪阮惊魂未定,急促地喘了喘气,才把蹲在自己身前的顾修义拉起来:“没事……” 冬天长袖长裤,哪那么容易被划到。 顾修义没听他的,依旧仔仔细细将他裸Ⅰ露在外的皮肤都看过一遍,确认没事才轻轻搂住他,摘掉他的体外机收进上衣口袋。 他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吓到了吗?” 纪阮吓坏了。 都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他是真没想到方启明敢在顾修义家里动手。 “嗯……”纪阮轻轻应了声,嗓音都有些抖。 顾修义手掌贴在纪阮颈侧,感受到他脉搏跳得格外快,而脸色却很苍白。纪阮一直是很容易被吓到的体质,有时候顾修义稍微发出点声响都能惊到他,别提这种场面。 想到这些顾修义身上的戾气就压不住。 他深吸口气,遮住纪阮的耳朵:“乖,不怕,我们不听了。” 方启明还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方兰吓呆了,扑到方启明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修义啊,你这是做什么呐?!启明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哥哥,你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 顾修义小心护着纪阮,头也不抬:“他想对纪阮挥拳头,你没看到吗?” “我……咳咳!”方兰被眼泪呛到,捂住嘴。 宋岭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不再吊儿郎当,保持特助最恭敬的模样,提醒道:“不好意思夫人,对方少爷动手的人是我。” “有什么区别!” 方兰悲愤交加:“启明他就是这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况且他不是也没打到他吗?!” 顾修义像听到什么笑话:“你这话真有意思,真碰到纪阮了他还能好好躺在地上?” 他将纪阮整个护在怀里,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轻柔地哄小孩儿,笑着看向方兰,可笑意却不达眼底,莫名让人遍体生寒: “我也是这个脾气,你不知道吗?” “你……你……”方兰瞳孔瑟缩一瞬,又捂着脸哀哀怨怨地哭起来。 “顾修义……你、你别太过分了!” 方启明捂着肚子坐起来,他刚才又被宋岭踢了几脚,此刻说话都显得吃力。 “妈她低声下气来求纪阮,就是为了过年能见小礼一面,你娶的这个玩意儿……”他抬手指着纪阮,指尖因为疼痛哆哆嗦嗦。 “这玩意儿,非但不帮忙还出言不逊目无尊长,哪有半点晚辈的样子,我不教训——啊!” “启明呐!我的儿……” 方启明吃痛弯腰,宋岭又给了他一脚。 顾修义小心护着纪阮,目光沉沉:“叫谁玩意儿呢?” 方兰抱着方启明,哭得撕心裂肺:“我就是想见小礼一面,我有什么错?!那是我亲儿子啊!” 顾修义一哂:“我知道,所以我早就想好送你出国陪他了,你怎么这么心急先跑过来呢?” “什、什么?”方兰泪痕僵在脸上:“出国?你要把我也弄出去?!……不、我不能走……”她喃喃道:“我的家在这儿,我为什么要走!小礼的家也在这,他也该回来!” 纪阮太困了,又因为这一出闹剧没法睡觉,外面一有声音他就头皮发麻,在顾修义肩头难受地蹭了蹭。 顾修义立马低头,拍着纪阮的后背安抚。 他受够了方兰的吵闹,头也不抬吩咐道:“宋岭,送客。” “好的。” “——不行!修义啊你不能这么对我……”方兰推开宋岭的胳膊,拍着胸脯哭诉:“你摸着良心说说看,这些年我亏待过你吗?我当后妈容易吗?可你却连我儿子的面都不让我见……” 她音调实在太高,纪阮哪怕摘了体外机都能听得差不多,一阵一阵的高声刺激着纪阮脆弱的神经,似乎都有些耳鸣。 而顾修义这个后妈,纪阮大概摸清了她的路数,不聪明,但是难缠,特别难缠,宋岭好几次想弄她起来都被赶开。 纪阮在心里长叹一声,决定帮顾修义速战速决。 他在顾修义怀里选好角度,眼睛一闭。 “天啊小阮!” 赵阿姨惊声尖叫。 顾修义手臂一重,惊诧地低头看向纪阮,纪阮在他怀里无力地下滑,双眼紧闭着,额角却冒着虚汗,脸色一片雪白。 “纪阮?……” 纪阮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全靠顾修义支撑才没滑到地上,身体软得像天上没有支点的云,又像住抓不住的水。 顾修义的心也被扯得重重跌了下去。 响彻整栋别墅的吵闹忽然停止了。 方兰坐在地上眼泪还没止住却已经不敢出声,突变的氛围和顾修义身上猛然冒出的戾气直接让方启明打了个嗝。 顾修义打横抱起纪阮,眼神从两人脸上掠过,而后大步上楼。 明明视线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任何一秒,还是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战栗起来。 “宋岭,扔出去。” 声音很沉,却似乎留有回响,清晰得可怖。 -------------------- 第30章 宋岭作为最得力的助理, 永远恪尽职守。 方兰母子确实是被扔出的门外。 当着院子里无数修剪草坪的工人的面。 方兰的高跟鞋踩到小道上的鹅卵石,还摔了一脚,捂着脚踝痛呼。 宋岭站在门前恭敬地看着他们,门口叫的车到了, 方兰还想说什么, 被宋岭打断。 “——夫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方兰又气又恼:“顾修义不孝顺我, 你也敢这么对我说话?!” 她声音不小, 惹得草坪上的工人都看过来, 窃窃私语。 方启明嫌丢人, 凑到她身边小声说:“妈, 这里人多嘴杂的, 有什么事咱回去说……” 方兰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冬日的寒风吹得她脸皮僵硬, 她余光环视了下四周, 察觉到了不少嘲笑却又悄然忍住的目光。 到底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兰也做不出继续撒泼的举动, 顿了几秒, 还是撑着方启明的手歪歪扭扭站了起来。 “我一定会把我儿子接回来的。”她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宋岭。 宋岭颔首一笑,伸手引路:“是,夫人请回吧。” 今天的风实在有些冷了, 方兰仰头时被吹得眯起眼,她望向这栋巨大的灰色别墅盯了好一会儿, 像心有不甘似的。 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在方启明的搀扶下坐进车里。 · 顾修义三步并作两步把纪阮抱回房间:“赵阿姨, 找医生过来!”,声音是掩不住的焦急。 赵阿姨也吓傻了,哆哆嗦嗦跑下楼拿手机打电话。 顾修义很少有失态的时候,他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情,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察觉到分毫端倪。 可现在,他最多只能保证自己的行动不算慌乱。 纪阮晕过去了…… 纪阮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顾修义大脑一片空白,而后飞快思索起各种可能,却毫无头绪。 纪阮没发烧也没有任何严重疾病,怎么会突然晕倒?然而纪阮的各项体检指标又说明了他身体确实不算好,小毛病一大堆,说不准哪个零件一坏掉人就遭了秧。 这种未知的恐惧让顾修义更加头皮发麻,抱着纪阮站在床边却不敢放手。 “好了……” 胸膛被人拍了拍,顾修义惶然低头,对上纪阮清明的眼睛。 这双眼睛清澈、透亮,是纪阮一贯的狡黠可爱,丝毫不像刚经历过昏厥的人。 “……?” 顾修义手臂僵得动不了。 “我没事,放我下来吧。”纪阮又说。 声音也很好听,除了因为最近咳嗽有点沙哑以外。 顾修义喉间滞涩,张了张却说不出话,艰难地站在原地。 纪阮眉间隐有愁容,叹了口气挣扎着跳了下来,顾修义手臂虽然僵着,还是下意识搂住纪阮的腰扶稳。 纪阮撑着他的肩膀轻轻推开,从他口袋里掏出体外机戴上,自己慢吞吞坐到床上。 他靠着床头脸色发白,被闹腾那么久,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顾修义手指微微收紧,在纪阮身前蹲下,轻轻托起他的脸:“怎么回事?” 纪阮抿着苍白的嘴唇笑了笑:“还能怎么,我装的呀。” “装的……?”顾修义喉头滚动,有种大起大落的恍惚。 纪阮实在疲倦,周围声音一收束,靠在柔软的床垫上困意就袭来,他很想马上沉沉地睡一觉。 顾修义托住他下颌的手很轻地在微颤,但纪阮困顿到极致感官也迟缓,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注意他细微的反应。 他垂下眼帘,拉下顾修义的手,因为困倦嗓音很低:“不然呢,我要是不晕,他们什么时候能消停?” 顾修义一顿,嗓音夹了些艰涩:“抱歉,以后我不会让他们来这里了。” 纪阮勾了勾唇:“那最好。” 顾修义仔细观察纪阮的状态,眸色深深的。 纪阮脸色实在不好,呼吸很轻,脸颊和嘴唇都没什么血色,看上去过于安静和悄无声息。 顾修义还是没办法很快从纪阮晕倒的惊吓中回过神,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到底有没有不舒服?” 纪阮眼皮撑起一点,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没有隐瞒:“当然有,他们吵得我耳鸣……” 他顿了顿,眸子里渐渐泛起委屈,哑着嗓子:“真的好难受啊顾修义……” 顾修义很清楚,这种委屈是带了九成九的撒娇,是那种小朋友式的哭闹。 比起真的意指方兰母子,更多的似乎在埋怨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顾修义苦涩得心尖发麻,环住纪阮的肩:“对不起……我们等医生来看看好不好?” 纪阮阖上眼,声音低得像在耳语:“我只想睡觉。” 他这个样子顾修义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让他睡过去,只能拍着他的背哄:“乖,就让医生看看……” · 顾家老宅。 方兰坐在沙发上,任由家庭医生给自己的脚踝上药,她被宋岭赶出门时摔了一跤,现在脚踝肿得老高。 她高声呼痛,一边又气得牙痒。 偏偏她这个便宜儿子就知道玩手机,丝毫不关心她这个老妈。 “我艹?” 方启明蹭地坐起来,盯着手机一脸震惊。 “又怎么了?”方兰没好气道。 “小礼说他不回来了,”方启明不可置信加高音量:“这小子自己说他不回来了,那咱们今天走这一趟算怎么回事儿?!” “说什么呢?”方兰压根不信,仰在沙发上。 她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小礼是最懂事的孩子,一定知道长期留在国外就等于被流放,有害无利,不可能不想回来。 “真的!”方启明一拳垂向沙发,“你自己瞧瞧他说的什么!——他说那姓白的也来了M国,他要去接触那姓白的!他是不是脑子有炮?!姓白的和咱有啥关系?他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股份吧!” 方启明一连串输出让方兰愣了一会儿,她细眉皱起隐约察觉到什么:“哪个姓白的?” 方启明“戚”了一声:“妈你也傻了吗,还能有哪个姓白的?” 方兰骤然睁大眼睛:“白家少爷?白粤?和顾修义小时候就认识的那个白粤?!” “那不然呢。” “啊!”方兰尖叫,从顾修义家里带出来的愤怒顷刻间化为兴奋:“真是我的好儿子啊小礼!” “啥、啥意思啊?”方启明没懂,还想再问时,方兰已经拨通了顾俢礼的电话。 “喂,小礼啊?……啊对对是妈……你说白家少爷也来M国是真的吗?……他以前不是在D国吗?……啊你也不知道啊……” “……行吧无所谓,联系上了吗?……啊,还没啊……没事儿没事儿有联系方式也行……啊联系方式也还没有啊……也没关系反正在一个地方了你俩小时候又认识,总有办法的。” “听妈的,一定要和白粤好好接触慢慢接触……你都清楚啊……哈哈哈真是妈的好儿子……” 方启明听完整通电话依旧云里雾里:“不是,你们到底在说啥啊,白粤又咋了?” 方兰挂断电话,恨铁不成钢地瞪大儿子一眼:“你呀,你脑子要是有你弟一半好使,你妈我也不会被顾修义还有那小妖精这么欺负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方启明突然背锅气笑了。 方兰叹气,还是解释道:“你说那白粤跟顾修义什么关系?” “能有啥关系,小时候认识呗。” “这还不够吗?”方兰睁大眼,兴奋劲快要从眼线里飞出来:“这叫认识吗?这叫青梅竹马!” 她兰花指捏起茶杯:“那怪物小时候脾气多可怕啊,能有几个朋友?白粤就是唯一!唯一你懂吗?他和纪阮才结婚多久,哪里比得上从小认识的情分?” “啊……”方启明好像懂了:“所以你是想白粤回来和那小妖精争男人?”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荒唐,嗤笑一声:“这争得起来吗?那白粤都走多少年了,我连他长啥样都不记得,这些年你见顾修义提过他名字吗?” “——而且我看顾修义挺在意纪阮的,小病秧子成天歪歪倒倒,也不像是有力气争的样子。” 方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根本不需要争起来,只要他心稍微乱一乱就行。” 方启明疑惑:“什么意思?” 方兰坐正,血红的指甲轻挠太阳穴:“白家少爷的出现,不管是会让顾修义心动,还是让他更喜欢纪阮,对咱们都是好事。” “顾氏又不是铁桶,这么多年就因为他顾修义铜墙铁壁把持着才让你们没机会,可但凡之后他分一分心呢?” 方兰轻挑眉梢,拍拍方启明的肩:“你和你弟弟还怕找不到空子钻吗?” 肩上的那一掌仿佛带了魔力般,方启明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妈你太厉害了!” · 纪阮最终没能等到医生来,在顾修义怀里沉沉睡去,等医生来简单检查了下,也没怎么把他吵醒。 确认纪阮并无大碍,顾修义悬了半天的心脏才终于坠回平地,他离开房间,轻轻合上门,去到书房给宋岭拨了个电话。 “你挑个时间,把方兰送去陪顾俢礼吧。” 电话那头顿了顿,宋岭似乎有些迟疑:“刚才她也联系了我,说她不去国外,也不要顾俢礼回国过年了,甚至……还道了歉。” “道歉?”顾修义皱了皱眉,“这么突然?”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宋岭一时想不通:“早上才来撒泼打滚一番,就是为了让自己儿子回来,怎么下去回去就想通了?” 顾修义没说话,手指在桌面点了点,窗外又飘飘摇摇下起了雪。 “你找人问候一下顾俢礼的学业,”顾修义转过座椅欣赏雪景,漫不经心:“他最近有没有好好上学,还是在玩别的什么。” 宋岭沉默片刻:“好,我知道了。” · 进入期末前最后一周,纪阮开始了没日没夜背书复习的生活。 中文系考试的内容对他来说不算难,但就是需要背的格外多,纪阮感冒一直好不透,书看久了就头疼,明明以前上学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短短几天,纪阮就被折磨得神思倦怠心力交瘁。 顾修义偶尔回来陪他吃晚饭,也能看到他两眼空洞,人像春天刚破土而出就被打蔫了的小嫩苗,好笑又可怜。 饭桌上也不说话也不对他甜甜地笑了,吃一口菜嘴里时不时念念有词,顾修义仔细听了听,好像在背什么西游记的艺术特色。 背得挺流畅,都不带卡壳的,就是声音太小语速又快,不注意的时候像在念经。 加上纪阮头发乱糟糟眼下残留黑眼圈,怎么看都有点像那种本事没学好就出来招摇撞骗的小神棍,结果骗不到钱,可怜巴巴缩在街角啃馒头。 顾修义被自己神奇的脑补逗笑,掩了掩唇,给纪阮夹了块排骨,点点他的眉心:“好了,先别背了,快吃饭。” 纪阮反应有点迟缓,好像背书都是种机械运动,过了几秒才停下来,慢吞吞应了一声“哦。”然后有气无力地吃碗里的排骨。 为着这一点心疼,晚上顾修义接替了赵阿姨的工作,亲自给纪阮送牛奶。 他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纪阮可能还以为是赵阿姨,很乖地说了声“请进”,字正腔圆的。 顾修义推开门,看到小朋友趴在书桌上,面前堆了一沓书本资料,上面很多勾画批注和标红。 纪阮一下一下按着圆珠笔,枕在手臂上闭目养神。 顾修义轻轻把牛奶放到桌上,看了纪阮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蹭了蹭他的脸颊。 纪阮对任何触碰都很敏感,明显地抖了一下,而后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立刻撑着桌面坐直。 明明穿着毛茸茸的珊瑚绒睡衣,肩背依旧薄得要命。 “怎么是你?”纪阮惊讶,顾总今晚不用开会了? 顾修义抽了张椅子坐下,笑道:“来问候一下我们大学生的学习状况。” 纪阮叹了口气,又趴回去:“还能有什么状况,就这样呗。” 顾修义看着他眼底的青黑,低声问:“困了吗?” “当然啊,”纪阮捏着圆珠笔,像在发泄郁闷:“一点也不想考试……” 他的小台灯开的护眼模式,柔柔的光洒在纪阮脸上,映得他睫毛长而翘,根根分明。 顾修义忽然觉得很有趣。 结婚前,看纪阮的资料,都说他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顶级学霸、内卷之王,生着病也要彻夜苦读的存在。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包装和实物不符吧。 他接回家的这条小咸鱼,学霸是真的,但明显不爱卷,每一个小眼神仿佛都在诉说累了、倦了、不想读了。 可顾修义又不得不承认,纪阮这样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啃格子的模样格外可爱。 他没忍住轻轻捏了捏纪阮的脸蛋,粉粉的软软的,好乖好乖。 “之前不是那么喜欢学校吗,怎么现在又这样?”顾修义手肘搭在桌面上,指节随意地撑着下颌。 “这冲突吗?”纪阮眨眨眼,“我喜欢学校,是想感受大学生活,想交朋友想上课想一起玩,但不是想考试啊。” 他朝顾修义挪近些,拿个笔记本垫在脸蛋下面,仰着脸看他:“不想考试有错吗?” 两人离得很近,纪阮的发丝能够轻轻蹭着顾修义的臂弯,就好像他溜进了他怀里,顾修义能看清他漂亮的下目线。 顾修义唇角浅浅抿着,目光柔和:“没有吗?” 纪阮轻哼一声:“如果有,那我也只是犯了全天下学生都会犯的错。” 他语气过于理所当然,眼神又很直白,直勾勾地盯着顾修义:“而且那书背得我头疼。” 眼睛水润润的,极具欺骗性。 顾修义哑然失笑,不与他争辩。 他很早就知道,和纪阮在一起不论讲不讲道理,他都说不过。 “好吧。”顾修义起身,到纪阮床边坐下,对上纪阮随之而来的目光,拍了拍床垫,轻声道: “过来,我给你揉揉。” -------------------- 第31章 房间里灯光不太亮, 纪阮只开了书桌上的台灯,甚至可以说得上昏暗。 顾修义靠坐在床头,利落的脸部线条被隐没进暗色里,只留下眼眸浅浅的笑意。 窗外有零零碎碎的街灯照进来, 又依稀在他眼里燃起一小簇跳跃的光晕, 莫名让人觉得亲昵。 视线交汇,纪阮怔了怔, 指尖似乎翻腾起奇异的暖意, 让人有些懵然无措。 他双手搭到椅背上, 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顾老板的推拿业务已经扩展到穴位按摩了吗?” 顾修义笑意加深:“嗯, 有这个打算, 先送你一张免费体验券, 这位顾客要试试吗?” 纪阮只犹豫了两秒,就起身朝顾修义走去。 虽然他有些说不清为什么此刻看着顾修义心里会觉得异样, 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对这种异样并不排斥。 甚至指尖泛起的暖意正逐渐弥漫全身, 仿佛离顾修义越近, 世界就越温暖, 人都是趋光向暖的动物, 纪阮也是。 他在床边坐下, 把玩偶熊放到顾修义身上当垫子,背对着他侧身躺下脸贴着熊肚子:“开始吧,要轻一点哦。” “嗯。” 顾修义指腹落在纪阮太阳穴处,温热的体温传来, 纪阮惬意地闭上眼。 “可以上去一点吗?” “力道再大一点呢?” “……算了算了还是轻点吧,和开始一样。” 他只不过对技师先生提了几点要求, 脸颊就被捏了一把,技师先生似乎笑了声, 说:“你要求还挺高?” 纪阮揉了揉被捏过的地方,脸埋进熊肚子里偷笑:“这不是你们的职业素养吗?再说我脑袋很珍贵的,要是按不好以后不来你这里消费了。” 顾客脾气大得很。 顾修义失笑:“好吧。” 老实说,顾大老板应该确实没伺候过人,手法全无,幸好力道轻体温高,贴在纪阮额头上,哪怕一动不动也像热敷一样舒服。 纪阮是真的很喜欢他的体温。 刚开始顾修义还能恪尽职守好好地当技师,揉了没多久就放飞自我,纪阮偶尔脸颊痒一下,耳垂被捏一下,耳廓又被挠一下,痒得很。 他逮住顾修义的手,仰躺着看上去:“你还想给我做全脸按摩吗?” 顾修义一听笑起来:“我可以有……如果你需要的话。” 说着立刻伸手想展示高超的按摩技巧。 纪阮立马坐起来:“算了算了,我不来了。” 原本只是按按额头,纪阮还可以接受,但脸上被摸感觉就很奇怪,他也说不出来,就是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随意扒拉下凌乱的头发,下床坐回书桌前:“我好了,要继续复习了,顾总你回去睡觉吧,晚安。” 纪阮手里拿着笔,似乎立刻进入学习状态,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顾修义看着他笔直的背影,怔了一秒,而后深深感到一种被用完就扔的落寞。 他起身来到桌前,抱着胳膊垂头看纪阮:“没了?” 纪阮回视:“还有什么?” “……比如感谢什么的?” “那谢谢你,按得很舒服。” “再多一点呢?” 纪阮抿唇,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而后用清澈的双眼看向顾修义:“我会用满分试卷来报答你的。” “……” 事实证明,顾技师按摩水平虽然不行,但对考试很有好处,纪阮果然拿了好几个满分。 只是大学期末考完直接放假回家,不会再发卷子,为了兑现承诺,纪阮特地把成绩表打印出来,在技师先生的房门上大肆张贴了整整三天,以此表他真挚的感激与嘉奖。 房门前,纪阮认真抚平成绩表的每一个角落,骄傲仰头望向顾修义:“怎么样?” 顾修义:“……” 顾修义扯了扯嘴角:“真棒。” 虽然顾修义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得到,但这毕竟是纪阮向自己兑现的第一个承诺……起码也能象征两人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 大概,算突破吧……顾修义这样安慰自己。 两人一起看向那张闪闪发光的成绩表,从这一张表,拉开了春节张灯结彩的序幕。 京大这年的期末考得晚,结束不久就要过年,家里的一应陈设都换成了暖色系,窗户贴了福字,门口挂上红灯笼。 除夕当天顾修义还在外面忙了半天,下午在晚饭前回到了家。 进门时纪阮正搭着梯子在门口贴对联。 别墅层高高,大门也比一般的公寓门更加壮阔气派,纪阮站得高,顾修义都得仰起头看他,被这个高度吓了一大跳。 “你做什么呢?”顾修义快步上前。 纪阮还拿着双面胶,闻言低下头,笑吟吟地看过来:“贴对联呀,我和赵阿姨早上出去买的,现在物价真是越来越高了,一副对联都要——诶你干嘛!” 纪阮话说一半突然被顾修义拦腰抱了下来,眼前一花心都往上提了提。 直到把纪阮安全放到地上,顾修义才松了口气。 这周围没人,赵阿姨也不知道在哪,地上的台阶鹅卵石都很容易让人磕到,纪阮要是没站稳摔下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顾修义想想都觉得可怕。 “以后身边没人不许自己爬这么高听到没有?” 纪阮心跳还没平复,被抱下来时有很轻微的失重感,他抚了抚心口:“还说呢,你拉我下来比站那上面吓人多了,但凡你先告诉我呢?” “……” 顾修义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唐突了。 “抱歉,”他咳嗽一声:“贴完了吗?” “还差一点……”纪阮虽然嘴上抱怨,但也知道顾修义是为他好,不再准备自己上,向旁边让开一点。 顾修义接过纪阮手里的双面胶,踩上梯子两三下把对联抚平,然后带纪阮进屋。 纪阮还戴着厚厚的围巾,顾修义帮他摘下来,他看白生生的脸蛋:“吓到了?” 纪阮睫毛扑簌扑簌的,垂着眼不看顾修义,理直气壮:“本来那样谁都会吓到的……” 顾修义移开眼,在纪阮头顶按了按:“真的娇气……去洗手吧。” 年夜饭赵阿姨做了一桌子好菜,望过去红红火火喜气洋洋,纪阮先拍了张照片发到寝室群里才动筷。 桌上还有一道酒酿圆子,特别好吃,比任何大鱼大肉都合纪阮胃口。 但顾修义以糯米不好消化为由限制了纪阮的食用量,气得纪阮撇开圆子喝了两碗汤来表示不满。 晚上两人带着猫坐在客厅厚厚的地毯上看春晚,顾修义活到现在,能在除夕夜安安稳稳看一次春晚的日子屈指可数。 于是这一刻对他来说,是种格外陌生的温馨。 纪阮手机嗡嗡作响,室友们陆续发来自家过年的照片。 秦山家还在吃饭,放着春晚当背景音,李遇已经在外面放烟花了,韩小林发了张雪人的照片。 纪阮点开看了看,[@韩大仙,韩小林你雪人放冰箱里干嘛?] 韩小林秒回:[做法呢。] [纪阮:……?] [韩大仙: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家祖传的说法,除夕那天堆个雪人放门口,可以保佑来年发财还能辟邪。] 纪阮扬眉:[有这说法?] [韩大仙:别地儿有没有不知道,反正我们家有,小时候住农村每年都会堆个大的,现在进城了,电梯公寓物业也不让放,我寻思着,冰箱门口也算门口,将就呗。] 神他妈冰箱门口也是门口,纪阮没忍住笑出声,顾修义投来一个眼神。 纪阮笑着喝了口水润嗓子,把聊天记录给顾修义看。 顾修义也看得挑了挑眉:“你朋友是个人才啊。” 纪阮笑得更开心:“你说他都成年了怎么还相信这种说法啊。” “就是,”顾修义附和:“封建迷信要不得。” “你说得对。” 说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安静看春晚,纪阮却渐渐有些回味,打开韩小林的图片看了一眼。 几分钟后又看一眼。 这雪人……长得还是有点可爱。 “咳,”纪阮清了清嗓子,有一搭没一搭揪着抱枕上的流苏:“怎么会有人除夕夜跑出去堆雪人呢,真无聊。” 顾修义点头,他是真这么觉得:“还容易感冒。” 纪阮:“……” 他转了个面看向顾修义:“我是绝对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的。” “我也是。” 顾修义随口答完,才发觉有些不对,身边的视线似乎过于强烈了。 他迟疑偏头,蓦地对上纪阮的眼睛,那孩子正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又大又漂亮。 顾修义就这么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嘴里说着堆雪人幼稚的人,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对方眼神闪动了一下,纪阮立刻明白顾修义猜到他的心思了,抿嘴笑起来。 他敢确信自己这个笑特别可爱特别甜蜜,酒窝里装满十足十的糖水,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小孩,不分男女没人可以抗拒。 更何况是顾修义这种爱装逼的闷骚男人。 果然,顾修义嘴唇抿了抿,纪阮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些许松动。 可下一秒,顾修义忽然扭头看向电视,“现在唱歌是谁?” 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 纪阮收走他手里的遥控器,让他不得不再次和自己对视:“说了你也不认识,问他干嘛,我们不如活在当下?” 顾修义:“……” 顾修义是真的没辙。 纪阮平时懒懒散散,可一旦他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睛会非常明亮,因为瞳色浅,看上去像宝石珠子一样漂亮,视线灼热到足以烫红对方的耳朵。 顾修义抬手捂住纪阮的眼睛,把他脸移过去。 纪阮眼前黑了,耳边却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 · 十分钟后,纪阮提着小桶和顾修义一起出现在门外。 他穿得相当厚,圆滚滚的起坐都不方便,顾修义不怕冷,就穿一身很平常的冬装,行动比纪阮灵活了不知道多少倍。 直到手都碰到雪了,顾修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谁说绝对不做这么幼稚的事,怎么现在又出来了?” 纪阮怕滑到,小心走路:“哎呀,这不是为了保佑你来年发财吗?” “不必,”顾修义扶他一把:“我很有钱。” 纪阮笑起来:“你这人真有趣,谁会嫌钱多啊?” 这话倒是真的,顾修义作为生意人当然不可能视金钱如粪土,于是在纪阮笑吟吟的注视下,叹了口气开始认命地堆雪球。 两人没去院子里,就在门口堆了两个大雪球,叠在一起,弄出个简易的雪人雏形。 ——事实上都是顾修义堆的。 纪阮的厚衣服太过于限制行动,导致他只配在旁边把雪当泥巴捏着玩。 最后雪人的外形做好,纪阮就负责用扣子给他当眼睛,胡萝卜当鼻子,树枝当手臂,再围上围巾,完成最后的点缀。 天太冷,冻得纪阮腿发麻,起身的时候不小心坐了一屁股墩,尴尬的是他因为衣服太厚竟然起不来了。 他撑着雪面努力尝试了好几下,根本纹丝不动,就像雪里埋了磁铁一样狠狠吸着他。 最后纪阮只能抬了抬帽子,眼巴巴看向顾修义。 顾修义一开始就想扶纪阮起来,可小朋友在地上吭哧吭哧努力的样子特别有趣,他一时没忍住玩心,收回手抱着胳膊看了会儿热闹。 可现在纪阮明显确实起不来,鼻尖脸颊都红红的,顾修义怕他再在地上坐着雪水打湿裤子会感冒,还是俯身将他半抱着拉起来。 纪阮腿麻了,借着他的力道小口喘气。 顾修义面露讶色:“都没动两下,怎么喘成这样?” 纪阮没好气瞪他一眼:“你知道这身衣服多重吗?呼——站着说话不腰疼。” 顾修义无奈笑笑。 纪阮气稍微喘匀了些,才有功夫抬头看顾修义。 别的不说,门口的两盏红灯笼选得真好,明晃晃的光像薄纱一样蔓延在顾修义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 连眼神也很温暖。 纪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头没脑来了句:“你眼睛挺好看的。” 顾修义眼眸蓦地闪了闪,像因为这一句话而变得不自在:“瞎说什么呢?” 纪阮圆圆的酒窝露出来:“我是耳朵不好又不是眼瞎,说真的,以前没注意,现在真的有点好看。” 有瞬间顾修义嘴里呼出的白气都凝滞起来。 他喉结动了动,偏过头:“你酒酿圆子吃醉了吧,纪阮?” 纪阮听了又笑起来。 天上开始飘雪,纪阮不想被淋,提起小桶往屋里走,慢悠悠道:“没有醉呀。” 声音在飘雪的空中变得黏黏糊糊。 等他走远,顾修义才堪堪回过神看他的背影,胸腔里下意识抒出的气息都能称之为甜蜜。 -------------------- 第32章 年后, 春节热闹的氛围逐渐趋于平静。 寒假慢悠悠地过,纪阮吃过午饭躺在床上玩手机,翻翻微博又逛逛朋友圈。 段泽平昨晚发了几张照片,看背景像是什么小型派对, 宋岭李绥安都在, 纪阮还在里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林清。 林清和老段挨得挺近,段泽平的手就搭在他肩上, 看上去比旁人要亲昵许多, 但最近没听说林清答应追求了, 这条朋友圈宋岭和李绥安也都没点赞。 纪阮看了两眼, 随手滑了过去。 顶上弹出条消息, 是程子章发来的, 纪阮点开。 [子章学姐:图片.jpg] [子章学姐:年过完了,今天要来玩吗小阮?] 图片像是在某个工作室里拍的, 桌上摆着薄布剪刀绣针还有五颜六色的绣线。 不知道是不是纪阮的错觉, 程子章似乎非常想要引起他对汉绣的兴趣, 聊天时经常有意无意地往这边引。 前两天还说到开学后, 整个汉绣协会准备在各高校间联合办一场文化传承活动, 程子章也要出一个作品。 这件事程子章已经跟纪阮提了好几次, 今天一开工就叫他过去玩。 纪阮确实也挺感兴趣,坐直了些回复:[好呀,我现在过来可以吗?] 程子章直接秒回:[当然可以啦,我把地址发给你, 你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接你上来。] [好~谢谢学姐] 纪阮笑着关掉手机, 立刻下床换衣服。 程子章家的工作室倒是离得不算远,纪阮没让张叔送, 自己打车过去只要半个小时左右。 外面还是很冷,纪阮到了之后程子章很快下楼,他只等了一小会儿,指尖还是被冻得冰凉。 程子章把纪阮带进室内后立刻给他倒了杯热水,纪阮喝了几口,又捧在手里暖着。 这间工作室比想象中大很多,整层楼全是他们的,其中分出了休息区和好几个工作间,装饰都很古风,屏风团扇包括沙发布都是汉绣制品。 纪阮跟程子章进了她自己的工作间,里面的面貌和以前他姐姐的小屋很像,非常简洁,完全没有装饰。 台面上摆放了全部的工具和丝线,台前就一个夹了薄布的卷绷,上面图案已经绣好了一部分,是池塘和小径。 “小阮你随便坐随便看哦,”程子章笑着说,“就是我这里有点简陋。” “没有,”纪阮认真地摇摇头,“感觉特别有意思。” 程子章听了,目光沾上些狡黠:“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经常过来玩呀,也可以尝试自己绣点东西,原本我妈很想见你的,但她最近都在外地,要到下个月宣传活动的时候才回来。” 她又开始了,见缝插针地想让纪阮接触汉绣。 “好呀,”纪阮轻巧地眨眨眼,玩笑道:“学姐你不是在跟我客气吧,我是真的会来哦。” 程子章嗔笑着睨他一眼:“你才是吧,最好别是因为客套才答应的,我真的会经常叫你过来的。” 她边说边绑头发,看上去准备继续工作,纪阮自顾自看了眼那幅绣好了一小部分的图样,随口道:“这就是宣传活动你要展出的作品吗?” “对,”程子章拿起针,要扎进布里前又停下来:“也不知道这种活动能不能有效果。” 她叹了口气看向纪阮:“我们这行吧,虽然听着好听,是什么非遗文化传承人,但现在要想找个能继续传承的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大部分人都只喜欢看看,几乎没人愿意几十年如一日就这么坐着绣一堆布。” 这点纪阮倒是深有感触,以前他们家也是,因为世代传承汉绣,在外界相当受尊重,但事实上他们传承得非常艰难。 他祖母一生收过数十位弟子,但能留到最后认真地钻研弘扬这项文化的,只有那么一两人,其余的早就在中途因为各种理由放弃。 纪阮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卷绷上的图样忽然说:“这不是一个人绣的吧?” 程子章一愣,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纪阮笑了笑:“就……看着不太一样。” 程子章连忙把针放下,“对,确实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原本这次活动我和阿清想一人出一幅,但我妈的意思是让我们俩一起做,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一部分是我做的,一部分是阿清做的……” 她看向纪阮的眼里露出些兴奋:“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不怪程子章惊讶,他和林清都是程云琇的徒弟,两人出自一位老师门下,针法其实是很相似的,有时候就连专业的绣工也不能立刻辨认出差别。 业内的人程子章基本都认识,她从来没听说过纪阮,那就证明纪阮确实是个外行人。 可一个外行人怎么看出这点细微差别的? 一个猜测在程子章心里逐渐涌动。 纪阮唇角浅浅抿着,指了指图样猜测道:“池塘的砖墙应该是林清做的吧,里面的鲤鱼是学姐你的手笔。” “你说得没错。”程子章笑意更深。 纪阮没看程子章,目光一直落在绣纹上,神情格外专注,他想了想说:“你们运针的习惯有点不一样,林清很严谨,每一步都严格按画好的样底来绣,但学姐你……” 纪阮说着没忍住笑了笑:“你明显很放飞啊,画样是一回事,能不能绣成那样是另一回事。” 程子章捂脸跟着笑,有点不好意思:“展开说说呢。” 纪阮指着图样里的鲤鱼:“这里原本是想绣鲤鱼尾巴拍在水面上吧?但学姐你这里绣偏了一点又明显懒得拆的样子,所以换了颜色更深一点的线补成了一片枯掉的树叶,对吧?” 程子章张了张嘴,她以为自己这片树叶补得很高明了,没想到被纪阮一眼拆穿。 纪阮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又笑起来:“还有呢,学姐你收线收得很密很细,但林清就相对有点毛躁了,他当时有什么急事吗?” 程子章简直服了:“这你都能看出来?他当时确实挺忙的样子,哦,应该说最近一直忙,你也看到了啊,除了池塘那一点,其他全是我一个人弄的,也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纪阮:“……” 毕竟刚看过林清的老段的派对合照,纪阮大概知道林清最近在忙什么了。 他挠挠鼻尖,没在程子章面前嚼这个舌根。 程子章的重点也没在林清身上,她一把抓住纪阮的肩,满脸欣喜:“所以你是真的会吗小阮?” 纪阮猛地被这么一抓,吓了一跳,又有点堂皇,但还是没瞒着:“对,我学过一点。” “天呐!”程子章捂住嘴,好好一个校园女神,兴奋得形象全无:“我妈说得果然没错啊!” 纪阮眉梢一扬,看来程老师提过他不止一次。 可能是成长环境的原因,纪阮对程云琇这种大师级的人物有种天然的敬畏感。 他捏了捏手指,看向程子章:“她说什么了?” 程子章乐了好一会儿才收起笑,理了理头发又优雅起来:“她就是说你很有意思。” “啊?” 这倒是纪阮未曾设想的评价:“就、就这?” 他眼睛很大,惊讶的时候就会变得圆圆的,看上去特别可爱,程子章捂着嘴笑,很想捏捏纪阮的脸。 “不然呢?这就是原话哦,”程子章起身去后面的储物架上拿东西:“你如果想知道更具体的,下个月就和我妈见一面,然后亲自问她吧。” 她说着坐回来,将手里的袋子递给纪阮,“来,你第一次来姐姐的工作室,姐姐送你个见面礼。” 纪阮没想到出来玩一趟还能收到礼物,欣喜地接过来:“谢谢学姐。” 他打开一看却睁大了眼,立马退了回去:“不行学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程子章送他的竟然是几捆上好的真丝线和金银线,还有一块绸缎,料子一看就不便宜。 程子章直接掌心向外打断:“收下啊,姐姐的心意,你无聊的时候就拿来绣几个花样,如果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呢,绣好了就拿给我看看吧,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纪阮愣了一下,仔细品味起这句话,而后笑起来:“合着你是想骗我绣东西给你看吧?” “说什么呢,”程子章被戳穿了也不慌,“我看你明明也很喜欢啊。” 这倒是真的,那么好的线和料子,纪阮实在无法抗拒。 他抿抿唇没再推拒,大方笑笑:“好吧,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学姐。” 程子章摆摆手:“说着些,姐姐喜欢你才送你的。” 纪阮刚要说什么,余光瞟到桌角,那里放着一个吃了小半的蛋糕和蜡烛。 纪阮正色道:“学姐今天是你生日吗?” “什么?”话题转得太快,程子章一下没反应过来,循着纪阮的视线看过去,才笑道:“对,不过是农历生日,随便吃了个蛋糕,我阳历得到下个月了。” 纪阮眼睛亮了亮:“好巧,我也是下个月生日,我是16号。” 程子章含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呀,我有你的资料嘛,我比你早两天,14号。” 听到这里,纪阮看看手里的丝线,又看看程子章,心里大概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你还要工作,我就先回去了学姐。” 程子章想了想,没再继续留纪阮:“嗯……也好吧,我送你下去。” · 城西别墅,顾修义俯身在台球桌上,一杆出球,黑球撞到框沿晃了晃,堪堪留在袋口。 “啧,老顾你怎么回事啊?”李绥安笑道:“又没进,今天水平低得有点离谱了啊。” 宋岭幽幽道:“明明心不在这儿,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咱俩打球。” 顾修义把球杆放回架子上,看了眼腕表:“你们话真多。” 都四点半了,还没回来,找学姐玩什么用得着这么久?顾修义心里说不出的焦躁。 今天他早早下班回家,原本以为能看到纪阮笑吟吟地面孔,结果又是一片冷清,一问赵阿姨,才知道纪阮又找同学玩去了。 经历过一次独守空房十小时的顾总,绝不会重蹈覆辙,当即一个电话叫来了宋岭和李绥安,三人在家里打台球打发时间。 可攒局的东家自己打得一塌糊涂,顾修义扯了扯衣领,总有些静不下心,脱掉外套喝了口水。 李绥安瞄了一眼,被顾修义的衣服吸引了注意。 他身上其实就是一件很普通的衬衣,搭在外套里时没有丝毫特别,要等看到全貌时才能发现袖口的设计很特殊。 李绥安眯了眯眼,看不太清,问道:“你袖子上是什么啊?” 顾修义低头看了眼,表情有一瞬间的怪异,而后淡淡道:“刺绣。” “这倒是稀奇,”李绥安走进一看,哟嗬一声:“还真是手工绣上去的啊?” 顾修义挥他的手:“不然呢?” 李绥安仔细瞅了瞅,一颗绿油油的小树,暗红的扣子像坠在下面的果实。 他笑起来:“还挺别致,哪儿买的啊?” 宋岭也凑过来,只一眼就一针见血:“这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啊。” 顾修义没答,轻轻摸了摸袖口上的小树苗,指腹下的一针一线都格外细腻,他唇角微微上扬:“怎么,喜欢?” 宋岭对这种很精致的东西都没太大兴趣,撇了撇嘴没表态。 李绥安倒是真的好奇:“哪家店的?赶明儿我也去整一件来穿穿。” “咳,”顾修义理了理领口,用低调的语气:“你怕是买不到。” 李绥安笑了,手肘撞向顾修义的肩膀:“看不起人啊,一件衬衫再贵能要得了多少钱,我还怕买不起?” “没有,”顾修义拂了拂肩头,漫不经心道:“这是件孤品,全世界就这么一件。” 宋岭神色认真起来。 李绥安讶异:“这么厉害……哪家牌子的私定吗?” 顾修义静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情,欣赏够了才慢悠悠道:“纪阮给我做的,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宋岭:“……” 李绥安:“……” 两人都愣了几秒。 李绥安等了半天等到这个结果,有点想骂人。 他努力忽视顾修义平静外表下的炫耀,试图抓住重点:“纪阮怎么会绣这些?” 顾修义挑了挑眉,似乎不觉得奇怪:“他资料里写的,成为孤儿前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生活,他外婆就是绣工,可能那时候学过一点。” 那倒也说得通,李绥安点点头没再多问:“挺好。” 谁料他只是随口一句,顾修义依然能从中领会到别的意思,笑起来:“确实不错,他什么都做得很好。” 宋岭被酸到牙痛,率先告辞。 “是中秋那天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顾修义看着袖口的绣纹,用很轻巧的语气自顾自说着。 “他那时候还生着病,我本来都说不用,但毕竟是他的一片心意,他又只给我一个做过……” 台球室光线不算明亮,房顶安装的是一束一束雪白的射灯,照到顾修义含笑的脸上时,将他眼尾拉得更加狭长,看上去像只耀武扬威的狐狸。 李绥安长叹一声也扭头离开。 顾修义等了半天,没得到回音,抬起头。 “老李该你了吧?” “宋岭你这球也太差了哈哈哈……” 那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球桌边。 顾修义:“……” 他咳了声,信步走过去,双手撑到台面上,小臂肌和手指在灯光下显得修长有力。 李绥安瞅了他一眼,递来球杆:“再来一局?” 顾修义点头,像什么都没发生:“行。” 场面平静了一会儿,就在李绥安以为顾修义的炫耀到此结束时,耳边悠悠传来一句: “你们猜他为什么给我绣樱桃树?” “……” “……” 李绥安回过头,眉头紧皱神情复杂:“难道我不猜你就不说了吗?” ——咔哒 楼下大门打开,赵阿姨高亢的笑声响起:“小阮回来啦!” 李绥安眼前闪过一阵风。 顾修义消失了。 纪阮从冰天雪地里回来,一时还适应不了屋内的暖气,浑身僵硬捧着手哈气,看到顾修义单穿一件衬衫从楼上下来还有点羡慕。 在纪阮面前,顾修义不会显露出丝毫急躁,脚步不疾不徐,来到纪阮面前先摸了摸他的手,一片冰凉。 “外面这么冷吗?”顾修义皱眉。 “是啊,”纪阮鼻尖通红:“有点化雪了,特别冻人。” 顾修义帮纪阮把围巾摘下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水袋给他捂手,而后听到小朋友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余光瞟到桌上的纸袋,随口问:“是什么?” “哦,这个啊,”纪阮笑起来:“是子章学姐送的我礼物,特别好的丝线的绸缎!” 顾修义大概看了眼,似乎确实不错,一股股丝线在灯光下散发着十分有质感的柔光。 纪阮拉起顾修义的手,指着他袖口的绣纹说:“你这个线就要差一些,当时时间太紧,我只能用普通的棉线给你做,有点可惜。” 纪阮一说到这些浑身都会闪耀着非常动人的光芒,脸颊红红的,眼里满是熠熠生辉的神采。 顾修义在他身边坐下,支着额角浅笑着听他说话。 李绥安和宋岭从楼上下来,看顾修义那个表情都觉得酸:“不行我真的受不了,咱回吧。” 宋岭见过的世面比他多,还算稳得住:“回什么回,今晚赵阿姨做红烧鱼,不蹭白不蹭。” 李绥安嘴巴立刻回味一番赵阿姨的手艺:“兄弟你说得对。” 纪阮似乎真的对刺绣很感兴趣,顾修义一边静静听他说话,一边暗暗琢磨,要不要给纪阮找个有名的老师专门带带他。 “真的那么喜欢刺绣吗?”顾修义笑着问。 “嗯……”纪阮舔了舔嘴唇,没明确回答,只看着袋子里的丝线,说:“我准备给学姐绣块手帕当生日礼物。” 这么好的料子,就是得做成手帕才行。 顾修义的笑倏而凝在脸上:“……什么?” “没听清吗?”纪阮脸上的笑很柔和:“我说要给学姐做手帕。” “你……要给别人绣生日礼物?” 这孩子给谁都绣东西? 难道是个人就能得到他绣的生日礼物?! 顾修义喉间像卡了一口血。 但或许是他表情管理太好,纪阮丝毫没看出异常,一脸明媚:“是呀。” 楼梯上发出两声爆笑。 李绥安宋岭交头接耳。 “都是他的一片心意……” “他只做给我一个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两人离得有点远,纪阮耳朵又不好,只能看到他们笑得直不起腰,疑惑地看向顾修义:“他们在说什么?” 顾修义下颌都绷紧了,虚虚捂住纪阮的耳朵:“别管,他们吃撑了,说晚上没有口福尝赵阿姨的红烧鱼了。” 楼上笑声戛然而止。 “啊,这样啊……”纪阮一脸惋惜。 赵阿姨的红烧鱼特别好吃呢。 -------------------- 第33章 饭后, 纪阮回房间洗完澡开始准备画样稿。 晚上九点,房门准时被敲响,不用想也知道是顾修义来送牛奶了。 整个寒假都是这样,只要顾修义在家, 晚上必定是他接替赵阿姨送牛奶的工作, 而且必是九点整,不早一分不晚一秒。 这个或许只是他这种龟毛细节控的常规操作, 完美的时间点会让他身心格外舒畅。 但不知不觉中纪阮也被养成了这种习惯, 时间接近九点, 他下意识就会开始等待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他走过去拉开门, 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顾修义和他手里那杯牛奶。 顾修义没将牛奶递给纪阮, 而是径直进了房间。 纪阮顿了顿, 关门跟上去:“你今天没工作?” 顾修义很忙,大多数时候, 他只负责把牛奶送到纪阮手上, 提醒他早点休息, 而后去书房工作, 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会进来跟纪阮说说话。 他回头:“我今天下午开始都休假。” “哦……”纪阮没什么反应:“那你坐吧, 我先去上个厕所。” 顾修义点头, 看纪阮小跑进了洗手间,关门的时候手在磨砂玻璃上按了按,留下个转瞬即逝的巴掌印,小小的, 很可爱。 顾修义不由地笑了笑,将牛奶放到书桌上, 打量起纪阮的小天地。 桌上东西虽然多,但很整洁, 那只被拆了爪子的招财猫和纪阮一起去上了大学,又一起放寒假回家,现在正在书柜第二层架子上挥着残疾的爪子傻笑。 他给纪阮的糖果罐子也被带了回来,和招财猫并排放在一起。 纪阮的椅子经历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满载而归。 原本只是光秃秃的一把,现在加上了坐垫靠枕颈托,还有一张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受纪阮喜爱的奶白色小毛毯,就连扶手都被装上了绒毛套子,摸着不会冰手。 远远望去压根不像一张椅子,简直可以说是个小窝,随便扔只奶唧唧的小猫小狗上去,能在里面撒娇打滚一整天。 ——当然纪阮也差不多了就是。 顾修义看得哭笑不得。 洗手间门打开,纪阮擦着手出来,坐回小窝,不,椅子里,熟练地把小毛毯摊开盖到腿上,仰头看顾修义:“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修义在纪阮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是一把真正光秃秃的椅子,甚至可以说是板凳。 两张椅子的贫富差距过大,导致顾修义一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纪阮似乎也注意到了顾修义坐的地方过于寒酸,挠挠鼻尖,将自己的抱枕塞给他。 顾修义没有推拒,怀里的抱枕香喷喷的,和纪阮一个味道,他也不懂为什么纪阮一个男孩子身上会这么香,连平常用的东西都能腌入味。 难道全天下男孩子都这样吗? 应该不是,宋岭和李绥安年轻的时候,身上都是篮球场里滚过的汗臭。 “顾老板?”纪阮白生生的掌心在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 顾修义回过神,定了定道:“没什么。”他朝桌面抬了抬下巴:“在画什么?” 纪阮摸了摸刚画了一半的纹样,“你说这个吗?是子章学姐的生日花,山樱草。” 他说着笑起来:“花语是慈悲,感觉像又不太像。” “生日花啊……”顾修义声音有点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纪阮莫名觉得他情绪不高。 没等纪阮出口问,顾修义随意找了张A4纸盖在图样上,拉起纪阮微凉的手腕:“不说别人了,你生日不是也快到了吗,有想好怎么过吗?” 他掌心很热,纪阮没舍得把手抽出来,笑道:“想过了,时代国际那里不是有个室内游乐场吗,我准备和室友去那里玩。” 顾修义神情又是很微妙的一顿:“和室友啊……” 纪阮左手被顾修义拉着,右手在玩手机,没注意到顾修义的神情,随口问:“你阳历生日是几号啊?” 顾修义心里有事,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神思一下没转过来,就又听到纪阮说:“我再给你做一个你的生日花?” 顾修义倏而抬眼:“……我的?” “是呀,”纪阮脸颊浮着浅浅的酒窝,神情无比自然:“之前送你的那个线不太好,树也是我自己喜欢的,应该再补个更好的给你……快说,到底哪一天?” 顾修义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有些重地一下一下撞击耳畔,开口时嗓音都有些滞涩:“……十月十一号。” 纪阮闻言手指在屏幕上滑了滑,眼睛一亮,笑起来:“是冬青树诶,花语是生命……这个我好喜欢啊……” 他抬起头看向顾修义,眉眼格外明媚:“放心,我一定给你绣得非常漂亮。” 他笑起来实在太好看了,根本就是一只从天而降的、会发光的小天使,顾修义无论看过多少次,都无法做到对这种笑容心如止水,甚至心甘情愿地越陷越深。 顾修义整个人像滚进了沸腾的水里,借着滚烫的热意问出了心里的话: “你生日那天,我也可以一起来吗?” 纪阮似乎有些惊奇。 那家室内游乐场,顾修义非常了解,甚至它原本就是顾修义的注资项目。 理所当然的,顾修义也很清楚,他们游乐场的目标人群是18到24岁的青年,就连24岁和他都有整整六年的差距,更别提纪阮的十八岁。 可能有人会说他庸人自扰,三十岁去游乐场也正常,根本没人会说什么。 但就像他会犹豫自己的年龄合不合适一样,这件事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很困惑要怎么才能跨越整整十二年的光阴,在不惊扰纪阮的情况下,融入他的生活。 人一旦想得多,就会变得忐忑,但纯粹的人不会有那么多的考量。 纪阮只惊讶了一瞬,而后灿烂地笑起来:“当然可以啦,我室友他们其实都对你挺好奇的,而且我是寿星,有绝对决定权。” 看,他以为你的紧张只是怕室友会感到不便。 顾修义的笑容不由地沾染上些苦涩。 离开前,他见纪阮又俯下身继续画图,犹豫两秒拍拍他的背:“早点休息吧,身体又不好还老爱熬夜。” ? 纪阮抬头,只看到顾修义关门的背影。 他哪里熬夜了?才九点多,小学生都不带这么早睡的! · 程子章生日那天,纪阮带着绣好的山樱草手帕去钟楼找她。 自从上次校庆过后,学校钟楼顶层那间画室,几乎变成了他和程子章的专属。 开学后课程紧,程子章就把针线卷绷搬进了钟楼,尽可能的节约时间。 纪阮一进门就发现她脸色不太好,一手拿着针一手还捂肚子。 “学姐……”纪阮观察了她的状态,想到什么脸颊有些红,不太好意思地问:“学姐你是不是那个……不舒服啊?” 程子章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道:“不是,我应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吧,有点肚子痛,不是生理期。” 纪阮见她丝毫不遮掩,反而更不好意思了,他总觉问女生那方面私密的问题不太好。 程子章随手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呀,别站着。” 纪阮帮她接了杯热水,才走过去坐下:“学姐你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我已经吃过药了,”程子章捂着肚子叹了口气:“而且得先把这个绣完,明天是最后期限,必须交到主办方手里了。” 纪阮皱了皱眉:“林清呢,让他来做呀。” 程子章说起这个就愁:“经常找不到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她揉揉头发:“三天前他说家里有亲戚去世了,要回老家参加葬礼,我也问了他们学院那边,确实请假了。” 纪阮闻言仔细回想了下,最近似乎的确没看到段泽平的朋友圈里出现林清的身影,大概是有急事。 他想了想问:“现在还剩多少?” 程子章看了眼时间:“大概……得做到晚上吧。” 她状态现在看上去还行,没有很糟糕,但毕竟身体不舒服,纪阮做不到让女孩子带病还一直工作,斟酌道:“不然我帮你一起绣吧?” 程子章猛地抬头。 纪阮对上她的眼睛笑了笑:“怎么,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吗?” “哪能啊!”程子章一来就看了纪阮给她做的山樱草,那是相当精致,拿给她妈看估计也会赞不绝口。 程子章不是会端着的人,结合了下自身情况,毫不扭捏,拍拍纪阮的肩:“那就辛苦你了弟弟,晚上姐请你吃饭!” “别了吧,”纪阮笑着推开她的手:“我可不敢和你吃,再把我肚子也吃坏了。” 他眼眸弯弯,垂头穿针时的眼尾漂亮异常,程子章也笑起来:“这话真缺德啊你。” 纪阮扫了眼卷面,正经了些,问:“还要绣哪些呢?” 这幅绣品主题是小院一角,池塘小径已经完工,程子章正在绣矮屋的最后一点,对纪阮说:“你帮我绣剩下的几颗桃树吧。” “行。” 为了让程子章能早点休息,也为了纪阮能早点回家吃饭,两人都绣得很认真,细针在薄布上穿行,铺陈开一片秾丽的色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都没再说话,室内一时无比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阮突然“嘶”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极度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尤为明显。 程子章立刻抬起头,“怎么了小阮。” 纪阮指尖被扎了一下,细密尖锐的触感蔓延开,确实有点疼,他下意识皱眉:“没事。” 程子章还想过来询问,纪阮见她另一只手还捂着肚子,连忙道:“没事,扎了一下手而已,学姐你继续绣吧。” 他抽了张纸压着指尖,纸面晕开一小团血迹,纪阮再次拿起针俯身,却忽的顿住了。 ——雪白的薄布上赫然留下一点红。 应该被扎的那一瞬间留下的。 纪阮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普通人被针扎一下,最多只冒出一个小血点,但纪阮凝血有点差,才会不小心滴了一滴在上面。 汉绣制品都需要是很精细的做工,有时候非常细微的瑕疵都会毁了整幅作品。 纪阮手指暗暗捏紧,哑声道:“学姐……” “嗯?”程子章抬头,看纪阮的脸色:“手疼吗?” “不是……”纪阮说着自己都有些无奈:“那颗梨树,我们可以改成红梅吗?” 程子章扫了眼纪阮卷布,看到那一点血迹,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纪阮那颗树,只绣了枝干,为了写意绣得曲折且细,倒确实可以改成红梅而不违和。 她将纪阮在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还说我放飞呢,你好得到哪去?” 纪阮扶额:“我这是突发事件。” 程子章大笑:“行,改吧,是树就行,谁管他什么树,你大胆做就是了。” 协力合作下,两人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前结束了全部工作。 纪阮松了口气,低头捶腰,程子章起身接水喝,走到一半突然就倒在地上,吓得纪阮心差点跳出来。 他顾不上腰痛连忙跑过去,程子章正捂着肚子呼痛,纪阮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想都没想立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小阮……小阮……” 程子章虚弱地朝他伸出手,纪阮二话不说握住,吓得心脏乱跳:“学姐你怎么了?你……刚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啊……”程子章疼地差点爆粗口,拉着纪阮的手哆哆嗦嗦:“小阮……姐要死了啊……” “到底哪家天杀的饭馆要害……害我!” “等我好了,一定、定定投诉……” 纪阮:“……” 纪阮任由她拉着手,神情复杂:“姐……待会儿救护车来了你还是别说话了,我怕他们看你还有力气骂人不拉你走了……” 程子章含泪瞪他一眼,又是一阵痛呼。 救护车来得很快,飞一样地把两人拉到医院,又飞一样地将程子章推进了手术室。 医生将病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纪阮,纪阮看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无比惋惜。 程子章应该没机会投诉任何一家饭馆了,医生说她是急性阑尾炎,赖不着别人。 跟着跑上跑下一圈,纪阮终于有机会歇上一会儿,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来时,累得头疼,眼前都一阵一阵发花。 他摸出手机想看眼时间,却看到了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顾修义。 纪阮身上又是一抖,人都清醒了,回拨过去,对面接电话的速度比响铃还快,纪阮瞬间听到了顾修义隐隐压着焦躁的声音: “你又跑哪去了?” 纪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在医院……” 第34章 “在哪儿?!” 纪阮听到那边轰的一声, 不知道碰倒了什么。 “没有没有你别急,”他握着电话连忙解释:“是子章姐,她阑尾炎进手术室了,我跟着一起来的医院。” “……” “你呢?有伤到吗?” “没有, 我很好, 一点事都没有。” 电话那边沉默两秒,顾修义似乎沉沉地叹了口气:“纪阮。” 纪阮有点慌:“怎、怎么?” “下次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纪阮摸摸鼻尖:“……噢。” · 在救护车上时, 医生问到家属, 纪阮让他就用程子章的手机联系了程云琇和林清。 程老师在外地没办法很快赶到, 林清倒是最先来的, 身后还跟着段泽平。 纪阮看到那两人同时出现, 眉梢不由一挑。 林清不是回老家参加葬礼了吗, 怎么还和段泽平在一起? 他和段泽平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让人陪他回家了吗? 显然不见得。 段泽平见到纪阮的瞬间也有些惊讶,而后笑了笑:“这不是纪阮吗, 你也在啊?” 纪阮点点头:“我帮学姐叫的救护车。” “是吗?”段泽平搓搓手, 看向手术室:“人怎么样了?” “急性阑尾炎, 还在手术。” 林清一听, 脸色稍稍一变, 偏过头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东西做不完怎么办……她真是……” 虽然他勉强算在自言自语,但医院手术室外相当安静,掉一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他这句话。 而这种满含抱怨的语气让纪阮听了很不舒服。 他握着扶手坐直, 冰凉的金属扶手让他疲惫大脑清醒不少: “如果没做完会怎么样?” 林清觑他一眼:“明天就要交给主办方了,没做完当然会影响活动, 后果很严重的。” “这样啊……”纪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状似疑惑道:“可东西不是你们一起负责的吗, 如果学姐生病没办法做完,你为什么不能去做?” 林清微微眯了眯眼看他,似乎在想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是,她是我师姐,如果她有事我确实可以帮忙完成一部分她负责的内容,但是纪阮——” 他语气强硬起来:“我很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是不是有点太理直气壮了?我帮她是情分,不帮她是本分,凭什么只要她生病我就理所当然该接手她的活儿?我凭什么要对她的失误负责?就因为她是我师姐?” 这话义正言辞得好像纪阮在强迫他,因为师姐弟的关系就道德绑架他去做不在他分内的事。 纪阮来了点兴趣,恍然大悟般笑了笑:“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 “不然呢?” 林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师姐关系好,可能会下意识站在她那一边,我理解,但说话也不能太过偏颇吧?那是不是我也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把活儿全部丢给别人做了?” “——你不一直都这样吗?” 林清一顿:“你说什么呢?” 医院里暖气还算充足,林清和段泽平都脱下外套拿在手里,纪阮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将手放回衣兜,靠回椅背上慢悠悠道: “程老师让你们共同完成一幅作品,但你经常以各种借口失联找不到人,学姐为了按时完成不得不把你负责的部分一起做了,这不是事实?” 他等了两秒,见林清不说话,又接着道:“她因为过度疲劳导致免疫力低下诱发急性阑尾炎,也是事实,某种程度上说不是因为你吗?那如果作品因此没能按时完成,你去把最后的补上,于情于理都合适吧,怎么就变成别人强迫你了?” 林清像听到什么荒谬的话,嗤笑一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师姐生病我也很难受,但你不能凭空诬陷我,不能诋毁我的人品,我是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全部做好之后才离开的。” 哟,都上升到人品了。 纪阮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段泽平见气氛不妙连忙跳出来撮合:“是啊纪阮,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清清不是这种人。” 段泽平恋爱脑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纪阮没工夫搭理他,静静看着林清:“你负责的部分……难道是指两人合作的作品,你做十分一学姐一人包完剩下的十分之九?” “这、这怎么可能呢,”段泽平赶在林清之前开口,满脸无奈:“怎么可能这样呢,是吧清清,我们清清绝对不会占人便宜,也不会欠人人情的。” “泽平哥,你不用帮我说话。”林清打断,他脊背站得笔直,依旧是那副无比清高的模样。 段泽平一看,立即给纪阮使了个眼色,像在说“你看吧,我们清清连我都不让帮忙”。 纪阮狠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林清不卑不亢道:“我不知道师姐跟你说了什么,但你不能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是做完了我负责的那一半才离开的。” “对,这个我可以作证!”段泽平想起了什么立刻道:“清清前几天熬了好几个大夜工作,我就是看他太累了才带他出去旅游放松的。你学姐累我们清清也累啊,不能因为她累病了,我们清清很幸运没生病,就把什么都怪到清清身上吧?这不合适啊纪阮。” 纪阮眉心一跳:“你们旅游去了?” “是啊,是旅游去了,”段泽平道:“说来也是巧,刚下飞机医生电话就打过来了,正好机场离得还挺近——” “别说了泽平哥……”林清脸色微妙地变了变,拉住段泽平的衣袖。 段泽平却像抓住了什么精妙的点一样,拍拍林清的手:“别怕清清,这事儿得解释清楚,不能平白让人冤枉你是吧?” “不是……我……” 段泽平看向纪阮,一脸自以为了然的样子:“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让你们师姐不高兴了啊?” 他一拍大腿:“哎呀!那是我非要带清清出去玩的,你们要怪也别怪他啊。” 林清闭了闭眼偏过头。 纪阮简直快听笑了。 顾修义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朋友?他是本来智商就这样,还是因为坠入爱河才直线下跌的? 不过转念一想,除了第一面在山庄,后来段泽平的所有活动顾修义都没露过面,平时看起来也不像太熟的样子。就连李绥安他们提起段泽平都是连声的叹息,如此种种,纪阮大概也能猜出一点半点了。 他舔了舔嘴唇看向林清,太久没喝水嗓子干得要冒火,声音也更弱了些:“你不是亲戚去世回老家参加葬礼了吗?怎么现在葬礼也流行旅游风了?” 可就是这么弱的声线,依旧让林清的脸色蓦地一沉。 段泽平没听懂:“什、什么葬礼?清清他在说什么?” 林清深吸一口气,嗤笑一声:“这也是师姐告诉你的吧?” 他沉声道:“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什么,替弱势的一方说话我能理解,但这不是我一直容忍你诬陷我的理由,请你不要再当着泽平哥的面仅凭别人的一面之词胡说。也不要多管闲事随意评判别人。” 纪阮听得不由自主睁了睁眼,惊讶于都这样了他还能颠倒是非,对林清的心理素质有了新的认识。 他手肘搭在扶手上,轻轻按着太阳穴:“可你现在不也是一面之词吗?” “……什么?” 纪阮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清:“仗着学姐在手术室里没法对线,怎么说不都你一个人说了算了吗?” “这么扯下去就没意思了啊纪阮。”段泽平明显是完全相信了林清,看向纪阮的目光里带上些不悦。 纪阮懒得瞧他一眼:“段哥,你什么都不了解还是闭嘴吧。” 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唇色泛白神情倦怠,看上去有些过分孱弱。 段泽平压根没想到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孩子敢这么呛他,一时语塞:“你这、这孩子挺有意思的啊……我只是不想你误会清清。” “是不是误会我不知道吗?”纪阮掩唇咳了两声:“我是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它本质和这件事没关系。” 他缓了缓看向林清:“你一直用你和学姐有过不为人知的矛盾,来佐证学姐在我面前给你下眼药让我误会你,本来就说不通,因为我都是自己用眼睛看见的。” 林清面不改色:“你看见什么了?” 纪阮眼眸里不见丝毫笑意:“看见学姐在一针一线做刺绣的时候,你和段哥在开派对。看见学姐拼死拼活赶工,你借口奔丧和段哥出去旅游。看见你信誓旦旦说负责了一半的作品,事实上只有池塘的几块砖是你绣的……” “——我说得没错吧?这些不是误会你吧?” 纪阮看着林清微微起伏的胸膛,彻底清楚了,他之前弄错了,林清根本不是什么心理素质好,他是真的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并且还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异常委屈。 段泽平去拉他的手:“清清,他说的是真的吗……” 林清破天荒的没有甩开,眼里流露出夹杂愤怒的委屈:“纪阮,我知道你可能懂一点汉绣,但你要清楚,你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外行,我和师姐的针法很像,有时候连专业人员也不能很好地鉴别,你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他用一种猜透人心的表情看着纪阮:“其实就是师姐告诉你的对不对?她跟你说我只绣了池塘的一点?是这样吧,她真是……一直都这样。” 段泽平一脸心疼:“原来是这样啊,清清你受苦了。”他扭头对着纪阮:“看吧,你真的误会清清了,我劝你还是别和那个师姐走太近。” 纪阮终于翻出了忍耐许久的白眼。 “算了,”林清抬手抹了把脸:“我也不想跟你纠缠了,我还得回去把剩下的部分帮她做完。” “不用去了,”纪阮撑着扶手站起来,因为头晕眼前有些花,顿了顿才说:“学姐是忍痛全部绣完了才来医院的。” 他心里隐隐有个想法,于是刻意没把自己帮忙绣了最后一段的事说出来,只看着林清笑笑:“她知道你靠不住,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你。” 林清下颌紧绷了一瞬,嗓音变得有些僵硬:“那我也得去检查一遍,万一有什么差错呢?” “也不用了,”纪阮笑着说:“程老师已经联系主办方的人取走了。” “——你最好还是哪都别去。” 熟悉的嗓音传来,段泽平目光越过纪阮落在他身后,诧异一瞬: “老顾?你怎么也来了?” “我当然要来。” 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越靠越近。 纪阮等这个声音已经等很久了,知道顾修义到了,他强撑的精神不由自主松懈一瞬,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被人稳稳托住。 顾修义手撑在纪阮腰上,将他整个人带进怀里,支撑起他的重量,低下头:“脸色怎么这么差?” 顾修义身上有些凉,大衣袖子上的金属装饰扣冻到了纪阮的手腕,是初春夜晚冰雪消融的寒气,纪阮抖了抖,心却反而静了下来。 他嘴唇已经干到开裂,舌头一舔能够尝到丝丝血腥味,他闭上眼疲惫地摇了摇头。 顾修义扶纪阮在椅子上坐下,蹲在他身前掏出随身携带的小保温杯,拧开递到纪阮唇边:“来,喝一口。” 纪阮缓了缓,轻轻摇头从他手里接过杯子,示意不用喂,他可以自己喝。 顾修义没勉强,站起来扶着纪阮的背,稍稍往上能摸到他后颈浮着一层细汗。 纪阮不是爱出汗的体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绝不至于这样,只能说明他现在很不舒服。 顾修义眉头一下子皱起来,看向边上的两人时语气明显不耐:“纪阮我现在必须带回去,还需要林先生留下来照看病人。” “我照顾?”林清抬手指着自己,仿佛不敢相信一般。 “不然呢?”顾修义表情很冷淡:“林先生经常失联弃自己负责的作品于不顾,程小姐做完自己的部分,还要顾全大局帮你完成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内容,结果病倒进手术室,是这样没错吧?” “不是的,老顾你误会了——”段泽平道。 顾修义抬手制止,他没那个耐心在乎别人眼里的真相是什么样,淡淡道:“事实就是这样,林先生不说宽衣解带不眠不休地照顾,至少要请个护工来盯着,这不算道德绑架林先生吧?” 林清轻笑着感叹:“没想到顾总也和别人一样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真是三人成虎。” “怎么能是多管闲事?”顾修义接过纪阮的保温杯,盖好盖子收进包里,轻轻拍着他的背:“纪阮当程小姐是朋友,为朋友鸣不平是情义;朋友在手术室里没法开口被到打一耙,他出面解释是道义。” 他看向林清,眸色冷冷的:“你满口谎话颠倒黑白,他教训你是正义。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朋友,你当他会愿意跟你多说半句话?林先生还请自重。” 顾修义说话远没有纪阮那么好的脾气,针针见血地往林清心窝子里扎,慢悠悠的口气却像把林清的皮都扒了下来。 林清站在原地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段泽平哪里舍得看林清这样,立马跳出来:“老顾,你三十的人了和清清一个孩子计较不太好吧?” 顾修义嗤地一声笑出来:“二十多了还孩子?那你都三十好几了和他一起欺负我家孩子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好?” 段泽平喉头一哽:“我……我什么时候欺负……唉!” 段泽平欲哭无泪,顾修义口中的那孩子,伶牙俐齿能言善道,他和林清加起来又怎么了? 加起来讨着半点便宜了吗?! 顾修义悠悠扫他一眼,才发现段泽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副眼镜出来戴着,气质完全不符,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挑眉:“你又不近视戴什么眼镜?” 段泽平扶了扶镜框,小声道:“这不是想看着更有气质吗?” 不用说,一定是林清喜欢。 顾修义一抬手,摘下他的眼镜。 “诶老顾你干嘛!”段泽平眼前花了一瞬,下意识伸手来抢,被顾修义挡开,对方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心里被蒙住了,戴再好的眼镜有什么用?” 段泽平一愣:“什么意思……” 顾修义没答,冲眼镜哈了口气,看镜片上蒙起薄雾又倏而消散。 他把眼镜塞回段泽平的上衣口袋:“脏了,擦擦吧。” 说完揽着纪阮的肩头也不回地离开。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夜色浓重,纪阮能闻到冷风凌冽的味道。 树梢光秃秃地摇晃,寒风一吹呛得纪阮咳嗽两声,头又晕起来,眼前一阵阵冒黑雾竟然有些站不稳。 他喘了口气,不得不拉住顾修义的衣袖借力,忍耐眩晕的时候后背开始冒冷汗。 顾修义一只手臂稳稳扶着他,另一只手似乎在拿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紧接着他指尖贴到纪阮唇边,声音卷在夜风里: “张嘴。” 纪阮还是看不太清,稀里糊涂的像看牙医一样“啊”了一声,嘴里就被塞进一颗糖,甜滋滋的。 他听到顾修义很轻地笑了一声,在他头顶揉了揉,然后将他轻柔地抱了起来。 视线渐渐清晰,纪阮在医院昏暗的路灯里看见了顾修义利落的下颚线,这种角度和灯光,让他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帅气很多倍。 纪阮还是有点晕,大脑像被蒙住了一样运转缓慢,有点呆呆的:“……怎么突然抱我?” 顾修义脸上挂着浅笑,轻轻把纪阮往上颠了颠,让他的手臂环到自己脖子上: “低血糖了,你自己没发现吗?” 第35章 第二天纪阮请假没去上课, 扎扎实实休息了一整天。 他昨天累坏了,虽然赵阿姨准备的晚饭很可口,他依然没能吃多少,草草垫了下肚子就上楼洗漱睡觉。 低血糖还吃不下饭的后果, 就是早上起床像上刑。 睁开眼天花板在转, 闭上眼脑浆在转,翻身想起床却只能趴在床沿干呕, 根本做不到自己爬下床。 最后还是顾修义像伺候老弱病残一样给他灌下一支葡萄糖, 又搀他去洗漱, 再抱他下楼。 坐在餐桌边时, 纪阮人都是半晕不醒的, 顾修义舀了一勺粥放到他嘴边:“吃一口。” 纪阮目光空洞, 迟缓张嘴:“啊——”。 软烂的米粥被送进嘴里,是甜甜的粥, 但纪阮此刻的意识仿佛被抽离在外, 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很恍惚。 还有点什么地方很奇怪。 等了一会儿, 他听到顾修义好像在笑, 轻轻捏了捏他的腮帮子:“嚼一下, 怎么咽都忘了吗?” 啊……原来是这个…… 是说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原来是他没有把粥咽下去…… 纪阮机械地咀嚼两下,软软的甜粥才下肚。 好怪,身体都不像自己的了。 他就这么被顾修义投喂了不知道多少下,意识才逐渐回笼, 冰凉发麻的指尖渐渐有了暖意,也能感受到顾修义近在咫尺的气息。 终于又像活在了真实世界。 顾修义看他眼珠转了转, 目光也逐渐明亮起来有了聚焦,知道这算是缓过来了。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 又有些无可奈何,放下勺子抹了把纪阮脑门的虚汗:“你这身体啊……” 纪阮也知道自己虚得厉害,但想变得健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也有可能一直都这样了,没什么大病死不了,但又小毛病一堆哪都难受。 不过哪怕是这样也比得绝症死掉幸福多了吧?化疗的痛苦可是现在的几百倍还多。 想到这里,纪阮有点感激又有点苦涩,学着顾修义的动作擦擦额角的汗:“要死了……” 话音刚落眉心就被弹了下,有点痛,纪阮抬眸,看到了顾修义微微皱起的眉头:“别瞎说。” 他眉毛不算太浓,但眉梢锋利,面无表情时都是很没有亲和力的长相,现在甫一严肃看起来就格外凌厉。 喂饭的时候为了方便,纪阮是被顾修义虚虚搂在怀里的,现在依旧是这个姿势不变,两人离得非常近,纪阮能将他的皮肤纹路描摹地一清二楚。 于是,纪阮感受到的严肃,也比顾修义本身流露出来的放大了很多倍。 他心颤了颤,莫名觉得自己被近距离凶巴巴了。 天晓得顾修义有多懵逼,他就只是稍微皱了皱眉看纪阮,同时说了三个字而已,三个字! 纪阮竟然开始撇嘴,嘴角向下的弧度很委屈。 顾修义能从他清澈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可这孩子眼睛水润润的,里面似乎也夹杂了委屈和不可置信。 顾修义才是要不可置信了。 “……” 他想捏捏纪阮的脸,手伸到一半又停下,有些干巴巴的说:“你……还委屈上了?” 纪阮不说话,还是用大眼睛看他。 顾修义抿了抿唇,喉咙发干:“我凶你了吗?你就委屈?” 纪阮身上的力气虽然还没彻底恢复,但脑子已经清醒了,他向后和顾修义拉开一段距离,正色道: “你趁我迷糊的时候对我又捏又掐,你还弹我脑瓜崩,你还瞪我,不是在凶我吗?” 顾修义:“……” 他分明只是在照顾老弱病残的过程中,使用了些许肢体语言作为辅助,提醒某老弱病残吃饭要张嘴,张完嘴还得咽下去,而已。 “我什么时候……我没瞪你,”顾修义无奈:“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瞪我吗?你眼睛那么大。” “?”纪阮漂亮的大眼睛倏而睁得更大:“眼睛大是我的错吗?那要是眯眯眼用眼神杀人是不是不用坐牢啦?” “……” 眼神杀不死人,所以眯眯眼确实不用坐牢,不说眯眯眼,就是纪阮这么大的眼睛也是不用的。 “唉……”顾修义扶额。 他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会顺着纪阮的思路去考虑眯眯眼要不要坐牢? “纪阮,”顾修义哭笑不得:“你是瞒着我偷偷喝酒了吗,还是刚吃粥吃醉了?” 纪阮没吃醉,他是吃清醒了。 “你弹得我很痛,”他揉揉额头,“有话用嘴说不行吗?非要动手……” 顾修义一滞。 拉下纪阮的手,看他眉心被弹过的地方确实红了起来,小小的,他皮肤白,看起来就像个年画娃娃,不过是瘦脸美颜版。 “……” 顾修义数度语塞。 这孩子皮肤也太薄了。 “好吧,”顾修义终于妥协:“我的错。” 他喃喃道:“你真是碰不得……” “什么?”纪阮没听清。 “咳,没什么。”顾修义清了清嗓子,神色正经些:“怎么样,胃难不难受?” 纪阮昨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突然进食可能会难受,虽然他刚才只给纪阮吃了几口很温和的粥,但顾修义依然怕这个玻璃人身体会受不了。 “还好吧……”纪阮摸了摸上腹感受了下,其实早上起来干呕那会儿是最难受的,现在吃了点东西,反而身上都暖暖的。 顾修义见他脸色确实不像刚起床时惨白得吓人,也放心了些。 他把筷子放到纪阮手里:“不难受的话就坐起来再吃点,还有灌汤包。” 纪阮瘫软地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灌汤包什么馅儿啊?” “蟹黄。” 纪阮喉结瞬间滚了滚,按着桌面坐直,夹起一颗吹了吹轻轻咬下一口。 顾修义知道他还没什么力气,不动声色扶了一把,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能够借力靠一下。 然后就撑着额角安静地看纪阮。 看他因为一口蟹黄灌汤包幸福得眯起眼睛,小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 · 这一天顾修义也没去上班,陪纪阮在家全天摆烂,沉浸式体验了一把当代大学生放假时的颓废生活。 无聊的扑克游戏,他们能从吃完早饭一直玩到午饭,然后美美睡一个午觉,下午在充满阳光的阳台上,给纪阮当画画模特。 顾修义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张肖像画。 和他一起入画的,还有窗外新抽出嫩芽的树枝,和纪阮带回家的那盆养得很好、绿油油的草。 这样的生活对以前的顾修义来说,无异于谋杀时间,慢性自杀。 可今天他坐在阳台上,那一小段时间阳光非常好,他看纪阮拿着画笔一笔一划描摹自己的模样时,却感到无比充实。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比以往人生三十年里的任何时光都要令人愉悦的,绝妙的充实感。 傍晚,纪阮的体力精力终于恢复到了正常值。 顾修义陪他出去散步,顺道买了点花和水果去探望程子章。 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护工陪着程子章,学姐躺在病床上眼睛紧紧闭着,也不知道是没醒还是又睡着了。 她脸色苍白,眉头因为疼痛紧紧蹙着,扎着针的手还搭在腹部的刀口处,纪阮只看一眼就不敢再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他小小呼了口气,环视一圈,没看到林清和程云琇,转而问护工:“没有人来看过她吗?” 护工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闻言低声道: “昨天请我来的年轻人付完钱就走了,今天还没来过。早上有位很有气质的老师来陪了程小姐一会儿,应该是她妈妈,不过好像很忙,刚刚离开了。” 纪阮点点头,又问:“学姐怎么样,醒过吗?” “醒了醒了,”护工笑着说:“早上迷迷糊糊醒了一会儿,但嚷嚷伤口疼,就加了点镇痛现在又睡过去了。” “这样啊……”纪阮了然,见程子章暂时没有苏醒的迹象,也不准备继续留下来打扰她。 他把花和水果留在储物架上,对护工浅浅笑了笑:“麻烦您多照顾照顾她。” “会的会的,我本职工作嘛。”护工笑眯着眼连声应道。 纪阮对她颔了颔首,又看了程子章一眼,才和顾修义一起离开。 走廊上人来人往,空气渐渐活络起来,纪阮捏着衣袖长长抒了口气。 顾修义见他兴致不高,低声问:“怎么了?” 纪阮唇角紧紧抿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很久没见过开刀动手术的人了,刚才病房里程子章脸色煞白的样子,让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重病的时候。 那时候他一直开刀病情却一直复发,身体一次次在手术台上被打开又缝上,每一次术后都异常痛苦,刀口非常非常疼。 刚开始他还会残留一丝希望,可每开刀一次,希望就少一寸,到最后医生都放弃了,他就变成了一具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活尸体。 后来他总算解脱了,睁眼却来到了这个世界,没了沉疴痼疾,还遇到了身边这个男人。 以前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记忆里越飘越远变得恍若隔世,可一旦回头望一眼,又会突然清晰,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刺回来,心脏和血液都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纪阮似乎对那样的记忆有生理性的抵触,一旦被激活,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呕吐。 顾修义眼睁睁看着纪阮的脸色苍白下来,额角渗出冷汗,胸膛也微微起伏,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纪阮?”他很轻地捧起纪阮的脸,声音紧了紧:“纪阮你怎么了?睁眼看看我。” 纪阮却没有反应,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顾修义耐心压到极点时,纪阮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 顾修义从他眼里看到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恐惧和无措。 他心脏缓缓下沉。 彼时夕阳渐落,在天空悬挂了一整天的暖阳,缓缓走向日落前最耀眼的时刻,大片金色的余晖洒在走廊雪白的瓷砖上,甚至沾了几点到顾修义的裤腿。 他带纪阮到窗边的长椅上坐下,那里可以最近距离地感受到夕阳的余温。 天际是一望无际的紫红,纪阮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脸色也被映得暖了些。 顾修义蹲在他身前,拨了拨他的额发,让两人对视,轻声问: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第36章 这句话像深入寒潭的冰, 一下子打在纪阮身上,让他蓦地回过神,对上顾修义的视线。 顾修义似乎对他的状态很担忧,眼中夹杂不少忐忑。 “纪阮?”他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纪阮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而后深深喘了口气。 窗外的阳光很暖, 顾修义放在他颈侧的手掌也很暖,纪阮胡乱跳动的心脏因为这些暖意逐渐平复。 他舔了舔嘴唇, 朝顾修义挤出个笑, 小声道:“我就是觉得, 开刀很可怕, 手术很可怕……” 可能这样说在别人看来会觉得他特别矫情, 但这就是纪阮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东西, 是他到死都不愿意再尝试任何一次的事。 顾修义微怔。 他不太清楚纪阮心里最深的想法,但他已经渐渐习惯按着纪阮给出的话去思考。 手术……如果有一天纪阮也需要手术会怎么样呢? 如果那天被推进手术室的人是纪阮, 又会怎么样呢? 虽然现在阑尾炎只是个非常小的手术, 但它仍然需要开刀, 可纪阮血型特殊, 凝血也不好, 万一血止不住或者血液储备不够…… 顾修义后背泛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不寒而栗。 “不想了,”他努力回过神,看向纪阮柔声道:“你不会有事的,别胡思乱想。” 他牵起纪阮的手往外走, 让天边的余晖洒满全身:“回家了。” · 汉绣传承活动是周六,第一站就在京大, 但纪阮没去凑热闹,这天正好是他生日, 不管怎么想都还是自己更重要一些。 前一晚纪阮早早地睡了觉,养精蓄锐,就是为了能有足够的精力痛快地玩一场。 十九岁,他上辈子死前过的十九岁生日,只能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吃蛋糕,药物反应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家人们为他买了个非常漂亮的樱桃蛋糕,想让他吹吹蜡烛,至少感受下生日的氛围,但他气息弱到连蜡烛都吹不灭。 现在来到这个世界,就像生命被重开了一局,他竟然能够健康地站起来,还能和朋友一起去游乐场过生日,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纪阮不是一味沉湎过去的人,也不可能让负面情绪一直影响自己,他现在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只要能让自己开心,别的任何事都不重要。 这次生日纪阮的原计划是和另外三个室友出来玩,但顾总提前半个月就表示想要一起去,他童心未泯喜欢游乐场,纪阮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而且纪阮私心里也觉得顾修义在会好一点,他总是能莫名地给纪阮一种安全感。 两人还在路上时室友们已经到了,正咕噜咕噜往群里冒泡,发了好几张现场的照片。 [韩大仙:图片.jpg/我们到了哈,你在哪儿了@纪阮@纪阮] [纪阮:已经下车啦,马上要进门。]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就等你两口子了哈!]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哇塞,这超级VIP手环真全场免费诶!我买个头箍都不要钱!] [画圣老李:@纪阮,快点来!给你挑了个最可爱的!]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想啥呢你,小阮的肯定要顾总来挑啊] [画圣老李:……好有道理,那这个给韩小林吧] 秦山发了好几张图片,全是他们在乐园商店里买纪念品。 有一张是李遇顶着斧头头箍摆pose的照片,还有他们口中的超级VIP手环的特写照,因为这个手环,他们买所以东西都不要钱。 纪阮点开手环照仔细看了看,抬头问顾修义:“这个超级VIP手环是什么,你给的?” 乐园外人满为患,顾修义揽着纪阮的肩护他避开接触,随口道:“嗯,见你朋友总要准备点什么,我让小雅给他们一人一个手环,玩得开心点嘛。” “噢……”纪阮摸摸鼻尖。 顾修义见他又垂下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抬手戳了戳他鼓起来的脸颊:“怎么了?” 纪阮大眼睛眨巴两下,看向顾修义时有点眼巴巴的:“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呢?我还是寿星呀……” 顾修义被这一眼可爱到,没忍住笑起来:“你跟着我还需要什么手环?” “……嗯?” “怎么还羡慕别人啊小寿星?”顾修义在他头顶拍了拍:“你有单独的礼物。” 纪阮眼睛倏而一亮:“是惊喜吗?” 大概是一直以来的生活都太平淡枯燥,纪阮其实没跟别人说过,他还挺喜欢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小惊喜的。 “嗯……”顾修义琢磨两下,说:“差不多吧。” “好噢~” 纪阮的小酒窝冒了出来,里面开始盛满期待,顾修义看得心痒痒,趁其不备轻轻戳了一下,又在纪阮反应过来前推着他的背往前走。 他们不需要在门口浩浩荡荡的队伍前排队,被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引入一侧的通道,畅通无阻地进了大门。 纪阮远远地就看到刚从乐园商店出来的室友们,三人也看见了他,兴高采烈挥着手跑过来。 “顾总好!” “顾总您好!” “顾总特别好!” 一连串的问好弄得顾修义措手不及,差点以为自己的来视察工作的。 “你们好。”他笑了笑,看向纪阮:“你朋友挺热情的。” 纪阮也有点懵,还被他们三脸狗腿子的模样搞得羞臊:“能不能正常点说话你们?” “这正常不了啊!”秦山露出手腕上的环,兴奋道:“顾总给的这玩意儿太好使了!我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吃汉堡喝奶茶!” 像是怕纪阮不信,还掏出袋子里的汉堡咬了一口。 李遇嫌弃道:“你少吃点吧,等下坐过山车再吐我身上。” 秦山一愣,挠挠脑袋:“有道理诶。” 韩小林一直是行动派,立刻抢过汉堡封好装回袋子里:“这下行了,一口不至于吐。” 李遇交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处理完正事,韩小林才敢认真瞅瞅面前高大的男人,眼中流露出诧异:“顾总今儿……着装很帅气,很适合当下氛围啊。” 他今天放弃了永远的衬衫西服,穿着极其简约的黑色牛仔外套和长裤,内搭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T,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不少。 韩小林透过这身装扮,隐隐窥见了曾经京大校草的卓然风姿,第一次从顾总和纪阮身上看到了真实情侣的亲密感。 而他们家小阮,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根本不需要打扮,随便穿一件淡紫色的毛衣就已经是终极颜值top。 另外两人闻言也看过去,被狠狠惊艳一番,对韩小林的看法表示认同:“和我们小阮特别配!” 顾修义早就对身边任何夸赞绝对免疫,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意外地有了触动,感受到一种很隐秘的膨胀与骄傲。 他不由地看向纪阮,心里有种微妙的惊喜,原来他和这种穿着柔软毛衣笑容也软软的小朋友,可以看起来很相配。 但顾修义面上显露不出分毫,落在韩小林他们眼里,顾总只是很浅地弯了下嘴唇,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那个表情甚至算不上笑。 三人大撼,不愧是处变不惊情绪极端稳定的霸总啊…… 纪阮在一边看得却直想笑。 室友们看不出来他却能感觉到,顾修义平静的外表下应该已经乐开了花,因为这身衣服看似随意,却是顾总精挑细选出来的呢。 早上出门前,纪阮按部就班地收拾好,他速度一向比较慢,每天起床都是顾修义先坐在餐桌边等他。 可今天纪阮都吃完一个小笼包了,顾修义才从自己房间出来,身上就是这套近似男大学生的装扮。 顾总创下了自己的服装搭配时长新记录。 即便是费尽心思选出的衣服,顾修义依旧会用平静的外表来让自己看上去很随意。 于是纪阮在他落座时,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你今天真帅气。” 果然就看到顾修义好似松了口气,脊背也挺拔不少,和当初买戒指尝到当家做主的滋味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纪阮捂着脸偷笑,顾修义真是他见过最好哄的男人。 纪阮室友们都戴着花里胡哨的头箍,顾修义怕小寿星又仰着脸眼巴巴问自己,为什么别人都有他没有,索性先一步把纪阮带进商店。 小寿星嘴上抱怨幼稚,但看起来明显也很想要。 顾修义给他选了个特别可爱的猫耳朵,纪阮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喜欢。 可在要带上去的时候,却遇到点问题。 纪阮右边耳朵做过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需要一直佩戴体外机,这东西虽然体积不大头发一遮也看不出来,但却会导致发箍带不上去。 可如果摘掉体外机,纪阮就会听不见。 一开始他也没想到这一茬,任由顾修义给自己戴猫耳朵,直到体外机被碰得移了位,耳边声音骤然朦胧,纪阮才一愣。 高涨的情绪像被套上枷锁,强行冷却下来。 顾修义也很快反应过来,摘掉发箍给纪阮把体外机扶正。 耳边声音又变得清晰了,他的朋友们却都安静下来。 乐园客流量一直很大,商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纪阮稍微环视下四周都能看到他们满面的笑容。 所有游客不管买不买这些发箍,都能很轻易地拿起来试戴,还时不时玩闹着往朋友头上戴。 但纪阮不可以。 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如果想要戴上漂亮的发箍,就要先选择让自己听不见。 但他不可以听不见。 纪阮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内心很脆弱的人,也不是一定要和别人一样戴发箍。 只是一个普通的发箍而已啊,又不会对他完美的生日产生任何影响。 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有些鼻尖发酸。 他把猫耳朵从顾修义手里拿过来,挂回商品架上,笑了笑:“好啦,不戴了。” 纪阮笑起来一直都是很天真很漂亮的模样,像个小天使,顾修义为此心动过很多次。 但容貌过于美好的人,如果生硬地勉强挤出笑容,也会让看他的人感到加倍的酸涩。 “纪阮……”顾修义下意识抬手想碰他的眼尾,被纪阮不着痕迹地躲开。 “怎么啦?”纪阮还是弯着眼睛在笑。 顾修义心绪几欲翻涌,下一秒被牢牢藏进平静的外表下。 他点了点头,忽然四处寻找起来,声音听不出丝毫异常:“我也觉得发箍戴的人太多了没有新意,我们换个别的。” “嗯?” 纪阮好奇地眨了眨眼,看顾修义从商品架最下面一层的篮子里找出一个小东西,笑吟吟地向他走来。 他拿着一个小夹子,是个和纪阮身上毛衣一样淡紫色的小毛球,连接着一根细弹簧,在顾修义手里一抖一抖的。 顾修义把小毛球夹到纪阮头顶上,他发量多,戴这种小夹子最合适,稳得不行。 纪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赶紧跑去照镜子,看清里面的人后蓦地破涕为笑。 顾修义的完美主义在这一刻也不放过,那颗小毛球立在纪阮头顶正中心,一毫米也不向外面偏,拨一下还颤巍巍地晃动,像根紫色的小天线。 纪阮眼睛都还是红的,却抿着嘴盯着自己的小天线笑,吸了吸鼻子: “呀,我好像有点可爱。” 到这一刻气氛才真正活络过来,韩小林等人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毫无负担地笑起来。 顾修义站在纪阮身后,身高差让他可以很轻易地揉捏那颗小毛球。 他指尖轻轻拨弄一下,看着镜子里的人笑道:“嗯,你是最可爱的小寿星。” -------------------- 第37章 乐园里游乐设施繁多, 有给刺激爱好者准备的惊险过山车,自然也会照顾到胆小的游客。 从商店出来,一行人径直去奔向全场最安全的设施——水晶观光小马车。 虽然也是架在半高空的轨道上运行,但高度比过山车低很多, 且几乎没有起伏波动速度极慢, 温和指数和旋转木马并列。 但这些小马车外观相当精致华丽,坐到里面像住进璀璨的水晶屋, 光影效果相当惊艳, 所有在这里排队的游客, 无一例外是来拍照打卡的。 纪阮刚一进去就被灯光晃了眼, 他和顾修义坐一起, 对面是三个室友, 不愧是拍照圣地,这个灯光照得皮肤黝黑的韩小林都白了至少两个度。 韩小林看到纪阮的瞬间也震惊了, 觉得荒唐:“纪阮你快透明了!” 纪阮没听清:“什么?” 列车缓缓移动, 窗外的风吹进来, 他头上的紫色毛球迎风而立。 其他几人的发箍都只在头上存在了几分钟就被摘下来, 秦山拿在手里, 韩小林戴在脖子上, 李遇收进包里。 只有纪阮非常快乐地戴着发夹,还时不时晃悠头上的小天线,这种又爱笑又听不清人说话的样子,在韩小林看来非常傻白甜。 韩小林扶额, 觉得他能把顾总这种久经沙场的老狐狸拿捏下来,简直可以列入世界三大奇迹榜首。 顾修义眼神一直留在纪阮身上, 脸上是忍耐许久之后再也压抑不住的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点点纪阮的肩膀,说:“坐过去, 我帮你们拍几张合照。” 那几人举着自拍杆正犹豫怎么能更好的拍到寝室的完整合照,一听顾修义的话连忙附和: “诶这个可以!” “这样好啊!” “谢谢顾总!” 三人挤巴挤巴将C位留给寿星,纪阮坐过去理了理头发,又捏住头顶晃悠的毛球让它静止。 对面顾修义举起手机,纪阮淡定比耶,微笑。 咔嚓—— 一张新鲜的照片出炉,可顾修义似乎不太满意,又多拍了好几张才结束。 纪阮回到顾修义身边,好奇地探出头,看到照片的瞬间笑容凝滞,脸一下子垮掉。 “这……拍的什么呀……” 四个人里另外三个都风流倜傥英姿飒爽皮肤白皙肤质细腻,只有身为C的纪阮——彻底曝光了! 他坐在中间,像一只比耶的鬼魂! 而且每一张都是这样! 顾修义把全部照片都发了纪阮一份,纪阮自己越看越郁闷。 “咋了咋了,照成啥样了?” “纪阮你快发群里给我们看看!” “没事啊,顾总要是技术差一点也没关系,我们不会介意的!” 纪阮指尖在转发键上颤抖了很久,最终还是大公无私地发了出去,然后就泄气般地垂下头。 对面开始爆发出惊叹。 “卧槽,我这么帅气的吗?!” “我活到现在头一次这么白过!” “这地儿是不是自带瘦脸功能啊,我脸好像都小了!” “你那是被纪阮的过度曝光影响了吧,轮廓都虚化了。” “纪阮只有毛衣和头上那根天线是看得清的,怎么会这样哈哈哈哈……” 纪阮无语得不行,一句话都不想说,垂着头,头顶的毛球随着马车的晃动一下一下戳着顾修义的颈侧。 顾修义哭笑不得,把他的小天线拨开,捏捏他的后颈:“我真的什么滤镜都没加,但你太白了。” 纪阮猛地抬头,毛球扫过顾修义的下巴,但他自己没发现,沉浸在委屈里:“哦,所以现在白也是我的错了?” “……” 顾修义沉默两秒,仔细观察一番纪阮的神色,而后面无表情道: “我明天就让人把整列车的灯光全部调暗。” 对面惊恐:“顾总?!” “顾总三思啊!!” 那一句话莫名让纪阮心里舒畅不少,他也知道不少人是冲着车里的灯光来打卡拍照的,不可能真的任性到让顾修义为他一个人改变条件。 “算了,”纪阮轻哼一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白。” 语气里有点小骄傲。 顾修义忍俊不禁,拨拨他的小天线:“嗯,你是最特别的。” “——咦,怎么没有子章学姐?”秦山忽然小声说。 “就是,她怎么可能不来?” 听到熟悉的名字,纪阮转过头:“你们在说什么?” “就学校今天的汉绣活动啊,”秦山把手机递给纪阮:“子章学姐竟然没来,她不是程老师的独女吗?” 纪阮大概翻了翻手机,都是些活动现场的照片,林清牢牢跟在一位和程子章眉眼有些相似的女士身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程老师。 他把手机还给秦山:“学姐她生病了,在住院呢,今天肯定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 韩小林恍然大悟:“所以你那天去帮她绣东西,就是因为她生病吗?” 秦山震惊:“什么意思,纪阮你也会绣那种精细的活儿吗?” 纪阮被他的用词逗笑:“会一点。” 除了韩小林,另外两人又是一番惊叹。 程子章的忠实迷弟秦山想了想又叹息:“如果没有子章学姐,那等下的直播我也不看了,没意思。” 李遇怼他:“出来玩还看什么直播,我们不配吗?” 秦山大笑:“那还是兄弟重要!” · 一趟车下来三人拍了不少照片,纪阮一个会过度曝光的幽魂不配加入他们,但又不甘心,就举着手机和顾修义一起找尽角度,拍下唯一一张还算满意的合照,发给了赵阿姨。 结束刺激指数为0的小马车,三个室友准备去玩尖叫声最大的过山车,纪阮玩不动,那玩意儿上去开不到一半他就得吐。 顾修义直接提议分组行动,室友们立马心领神会自动消失跑去排队。 纪阮心里动了动,知道顾修义大概要带他去看惊喜了。 两人并排走在一起,纪阮试探着问了句:“我们要去哪里呀?” 顾修义牵他绕开人群,微笑着卖关子:“待会你就知道了。” 纪阮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原本以为顾修义要带他体验乐园里某个新开发还没有投入使用的设施,但顾修义却领着他越走越偏,一直走到角落的工作区入口,厚重的大门前还竖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顾修义对那个牌子视若无睹,帮纪阮推门直接进去,旁边的工作人员看到这一幕也没有给出任何劝阻。 纪阮跟着顾修义搭乘员工电梯垂直往上在顶层停下,电梯门打开,他发现外面是中控室,透过大门镂空的玻璃还能看到里面有员工在上班。 纪阮渐渐有点懵了。 他知道乐园是顾修义注资的,难不成这人是要带他来视察工作感受生活,给他一个别致的生日特别体验? 但顾修义脚步没有在中控室前停留一秒,而是继续往前,走到尽头又推开一扇门。 那是一段幽暗的楼道,原来上面还有一层,但那一层连电梯都到不了,必须自己走楼梯上去。 纪阮跟顾修义走了进去,身后的门自然关上,没了外面明亮的白炽灯光,整个楼道一片黑暗,只有安全通道的绿光幽幽亮着,阴森森的,根本不像有生日惊喜的地方。 纪阮咽了咽口水,拉住顾修义的袖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他声音很小,但飘在楼道里,竟然传出些许回响。 “没事,”顾修义捏捏纪阮的指尖:“上去就到了。” 他牵着纪阮小心翼翼地上台阶,没走几步就感觉纪阮手心冒汗,他笑了笑:“害怕吗?” 纪阮没有隐瞒,忐忑道:“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顾修义声音里的笑意更加明显:“哪个人贩子会拐你这种玻璃人?我们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是嫌我难养活?” “不是嫌弃,”似乎到了,顾修义停了下来,扶住纪阮的肩:“是事实。” “——只有我敢养。” 两人又停在一扇门前,纪阮虽然看不清,但也能感觉到眼前的门和之前那几扇统一的灰白色铁门不同,是很厚重的实木大门,被轻轻推开时,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里面应该是个大而空旷的房间,但格外漆黑,甚至连楼道那点绿光都没了。 视觉完全丧失,纪阮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顾修义却在此时说:“你站在这里别动,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啊?”纪阮一慌:“可是我……” 话没说完身边人已经不见了。 他四处摸了摸,伸手不见五指。 过于寂静又黑暗的环境让他有点怕,心脏突突跳了起来,一下比一下大声撞击着耳膜。 没过一会儿,手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下,触感特别恶心,纪阮一下子甩开退后一步,又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趴趴的,吓得他差点摔倒。 “纪阮!”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听到熟悉的声音,纪阮“呜”地一声立刻钻进了来人的怀里。 “怎么了?”顾修义一只手环在他肩上。 纪阮紧紧捏着他的衣角:“有有有东西摸我!” “不是,是我,”顾修义拍着他的背安抚:“刚刚是我碰了下你。” “你?你摸我干嘛?!不不是……”纪阮语无伦次:“不是你,它它它黏糊糊的,还湿哒哒的,还还冷冰冰的……反正不是人!” 顾修义忽然沉默了几秒。 纪阮听他不说话更慌了,以为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呜你到底要干什么嘛……” “开灯。” “……啊?” 顾修义捏捏他的后颈:“乖,不是说你。” 他偏过头加大音量:“开灯!” 啪—— 纪阮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室内充斥进荧白的光线骤然明亮起来,他这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 好多花啊…… 除了他站的那一小块空间,满地都是一种不知道名字但很漂亮的白色小花,在现在温和的光照下看起来格外浪漫。 但其中有几株已经被他踩塌了。 纪阮:“……” 顾修义手里也捧着很大一束花,是地上那种小花和黄玫瑰混在一起插的,娇艳欲滴花瓣上还有水珠。 纪阮脑海啪地闪过一个念头,耳尖开始红了起来,指着拿捧花道:“那个湿哒哒黏糊糊的东西,不会是它吧……” 顾修义表情也有些生硬:“是的。” 他原本是想拿着捧花过来给纪阮一个惊喜,谁知道花束太大先碰到了纪阮的手,结果那孩子不等他出声就被吓个够呛。 知道闹了个乌龙,纪阮摸摸鼻尖,声音越来越小:“那……那个冷冰冰的呢?” 顾修义抬起另一只手,摊开掌心,一条手链出现在纪阮眼前。 非常简洁的款式,中间有一朵嵌了碎钻的小花,看起来和现在四周遍地的小花是同一种,应该是定制的。 生日惊喜因为这个小插曲几乎失败了大半,但顾修义神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试图走完流程。 他让纪阮抱着捧花,一大束几乎快彻底遮住纪阮的上半身,他看了两眼又把花放到了脚边,而后郑重地将手链系到纪阮的手腕上。 “生日礼物。” 纪阮手腕细且白,这种极致简约的细链子尤其衬他的气质。 周围开始有工作人员进来移东西,纪阮脸颊彻底红了,低下头埋在顾修义身前,试图让他帮自己挡住。 工作人员只进来了一小会儿就很快离开,地上的花被移了些位置开出一条小路,房间正前方的遮光帘被打开,纪阮才知道原来那里是一块长长的玻璃窗。 他抱起捧花走过去,将花放到窗前的小桌上,然后俯瞰到了整个乐园的景色。 室内乐园不分白天黑夜不眠不休地点着灯,无数流动的光晕在眼下展开,像城市旖旎的夜景,也像星河倒流入江海。 “哇……”纪阮情不自禁地又靠近了一点,手掌贴在玻璃上。 顾修义又看到了他留下的小小的巴掌印。 “这个地方原本是想做成观景台,”顾修义说:“但后来没做成,就一直空着,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我喜欢的。”纪阮喃喃道。 他痴迷地看了一会儿,倏而望向顾修义,眼中带了些埋怨:“所以你直接带我来看这个不好吗?明明花手链和这个窗户我都很喜欢,为什么要吓我呀……” 顾修义面色有些尴尬:“抱歉,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咨询了部分有经验的人士,都说黑暗的环境比较适合营造惊喜。” 他忽然正经的样子让纪阮有点想笑:“嗯……你说的经验人士,不会是李医生吧?” 毕竟李绥安是顾修义身边唯一感情顺利的朋友。 幕后军师被一语点破,顾修义掩唇咳了声,没说话。 纪阮笑起来,轻轻摸着手链的小花:“没有啦……没有怪你意思,就是我真的有点吓到了。” 顾修义叹了口气,捏捏他的耳垂:“以后不会这样了……花是纯白水仙。” 纪阮抬眸:“为什么送我这个?” 顾修义似乎有些诧异:“你的生日花,你不知道吗?” 那天他听纪阮又是给程子章绣生日花,又是想要给他补送礼物,还以为纪阮很在意这种小而有意义的事物。 纯白水仙意在陶醉,他本意也是希望纪阮可以拥有一个陶醉美满的生日,只是有些搞砸了,还吓到了他。 纪阮怔了一瞬,他是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去查过自己的生日花,更不会想到顾修义会送给自己满屋子的鲜花。 “谢谢你啊。” 顾修义看到纪阮眼底也映着窗外闪烁的光晕,声音轻飘飘地荡在耳边,像蝴蝶振翅: “我很喜欢这个生日。” 第38章 乐园里光过山车就有四种不同的花样, 韩小林一行人挑着把最刺激的项目全坐了一遍,玩累了,就去附近的餐厅吃饭。 没吃两口,秦山还是摸出手机打开了汉绣活动的现场直播, 他不死心地想着万一子章学姐拖着病体也要赶来现场呢? 事实证明, 程子章还没那么伟大。 医院里好吃好喝地歇着,她没道理费老大劲跑过来再把刀口给崩了, 现场有她妈守着出不了问题。 秦山不太大眼睛盯着屏幕仔细巡视一番, 深深叹了口气:“唉, 果然真的不会来了……” “你干嘛呢?”韩小林啃着鸡腿探出脑袋:“哟, 还是看起直播了啊, 都说了人学姐阑尾炎来不了, 你这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 秦山遗憾:“没意思,关了。” “哎等等, ”韩小林转念一想, 抬手制住秦山的动作:“就让它放着吧, 吃饭没电视看挺难受的, 听个声儿也好啊。” 李遇附和:“对, 开都开了继续看呗, 正好我们也接受下艺术的熏陶。” 秦山见两人都这么说,点点头:“行。” 他从包里翻出支架装在手机上,再放到桌子前方,另外两人拖了拖椅子坐近, 一起用直播下饭。 活动刚刚正式开始,画面里程云琇老师正在逐一介绍到场嘉宾和他们的作品, 气质娴雅音容婉转。 屏幕前三位男士不由自主浮起笑容。 “程老师跟学姐真的好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气质真好啊……” “能不像吗,人可是亲母女!” “别说,这种精细的活儿确实好看哈,颜色好浓,那鸟是凤凰还是鸳鸯啊?” “凤凰吧,鸳鸯不都成双成对儿的吗?” 整个活动大厅装饰得古色古香,程云琇带观众欣赏的很多作品,都是近几十年尤为出名的,很多需要从博物馆或者各地收藏家手里请出来。 三人原本随意听着,却渐渐被吸引了注意,连筷子都忘了动。 直到大师鉴赏告一段落,轮到弟子们分别展示自己的作品,秦山才又埋头扒了几口饭。 韩小林叼着鸡骨头盯着屏幕,含糊道:“大师们的看完了,现在是不是要看纪阮做的那个了?” 秦山立刻抬头:“是吗?!” 李遇也凑过来:“哪幅啊?” 画面里目前还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孩儿在展示,她老师在一边笑得格外欣慰。 韩小林不懂行,这个女孩的作品落到他眼里也只能看出还挺漂亮,但没觉得和前面大师手笔有什么区别。 秦山很激动:“哎呀我看到程老师在后面了,肯定马上就要到小阮和学姐绣的那幅了!看不到学姐美丽的脸庞,睹物思人一下也好啊!” 韩小林:“……” 李遇:“……” 他们确实不太理解这种迷弟心态。 镜头一转,一位高高瘦瘦的男生从女孩手里接过话筒,自我介绍道是程云琇老师的弟子。 秦山皱眉:“他哪位啊?程老师有这徒弟?” 李遇点头:“你眼睛全长学姐身上了能知道什么,他确实是程老师的徒弟,叫林清。” 秦山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他也是美院的,同一栋楼上课经常碰到,不过他高两个年级,不算太熟就是了。” 李遇说着想起什么:“对了,年初校庆的时候他也绣了幅冬景图,只是当时大家都在走廊看小阮他们的画,没多少人注意。” “哦……”秦山若有所思:“看来他水平一般啊。” 韩小林笑起来,拿肘窝戳他:“咱外行别乱说啊,小心被打。” “——这幅作品名叫《小院一角》,灵感来自京大北角广场后的那片梨园……”画面里林清开始温声介绍,模样看起来斯文儒雅。 “我和师姐程子章耗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共同完成了这幅作品,池塘的砖墙用的是黛青丝线掺银线撮捻绣成的,可以更好地展现雨后雾中砖墙上水汽弥漫的美感……” 三人聚精会神听着,林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可一直到他结束四周掌声响起,他们都没从林清口中听到一句纪阮的名字。 韩小林皱眉。 秦山迷惑:“他弄啥呢?啥意思啊?这不是纪阮和学姐一起做的吗,哪怕只是帮个忙多少也该提一嘴啊,不然别人还以为他做了多少呢……” “不应该啊……”李遇撇嘴:“他刚才明确表示了哪一部分是学姐做的,按这个说法那剩下的都出自他自己之手,这不就等于把纪阮的部分顶替了吗,他们圈子很忌讳这个的。” 韩小林吐出鸡骨头抱着胳膊:“哪个圈子都忌讳吧,这不就是小偷吗?” 李遇摇头:“他们尤其忌讳,因为做汉绣其实真的赚不到什么钱,人家也不是为了钱。费尽巴拉做这种苦差事就是为了传承下去,名声就是一切,几乎算立足之本吧,该是谁做的就得是谁,一根线都必须分得明明白白。” 李遇小声八卦:“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像就是有人在一个小比赛里干了这种事,直接被除名了,这个行业永远不会再承认他。” 秦山震惊:“我去!那他还敢干这种事儿?而且这种手头上的功夫每个人总会有点不一样吧,就跟咱写字儿一样,那程老师教他这么多年会看不出来吗,这不太容易被发现了?” “就是说啊,”李遇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向韩小林:“他们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幅?可能这个真的只是他和学姐两人做的?” 韩小林摸着下巴回想,说:“不、不是……他们这次只交一幅作品,我记得纪阮跟我说过。” 李遇挠挠后脑:“那就奇了,不过今天只是个小活动也不是比赛,可能就算被发现也不至于除名?” “但没道理啊,也不是比赛又没有奖励,犯不着冒这个险啊,对他有什么好处?”秦山实在不理解。 韩小林凑近屏幕看得很仔细,忽然他大声道:“就是纪阮,这个一定纪阮做的我确定……你们看这里——” 镜头给到台上的作品一个大特写,韩小林截图下来放大,把直播调成小窗,指着手机说:“最右边那些树都是梅树,红梅!” 秦山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些梅花很显眼:“是,可那又怎么了吗?” 韩小林重新把直播调回全屏,说:“纪阮跟我吐槽的时候提过,说那幅图原本是要绣梨树的,但他不小心戳破了手,滴了一滴血在上面,不得已才临时改成红梅。” “他当时还说因为那滴血作品差点毁了,我记得很清楚!” 镜头里有观众举手提问,将三人的注意吸引过去。 提问的是个长相很可爱的女孩子,被林清抽中时开心得脸都红了。 “你好林清学长,我是金融系一年级的学生,我我我特别你们喜欢你们这幅作品……”女生说着有点紧张地整理刘海。 林清温和地笑了笑:“谢谢,学妹别紧张慢慢说——能麻烦工作人员帮忙递杯水给她吗?” 秦山当即翻了个白眼:“挺能装啊这小子。” 女孩因为林清体贴的举动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学长……我就是想说虽、虽然我不懂汉绣,但只要是有正常审美的人都会喜欢你们这幅的……尤其是最后的那些梅花,我好喜欢!” 林清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情绪,但消失得太快,让人抓不住是什么,他半开玩笑似的:“嗯,只喜欢梅花,别的不喜欢吗?” 女生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反问,愣了一秒,而后立刻摆手:“不不不,都喜欢,都好看的!只是我个人最喜欢梅花,它真的特别漂亮不是吗?像真的一样,是你绣的吧学长?” 林清的笑意淡了些许,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又抬头微笑着看向女生,没有明确回答。 但女生下意识把这种行为当做默认,捂着嘴更加兴奋:“你太厉害了学长!——对了我还有个问题,可以问你吗?” 林清绅士般抬手:“请讲。” “就是……你刚才不是说灵感来自咱们学校的梨园吗?”女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可是为什么要在梨园里绣梅花呀?对不起我问得好像有点蠢……” 林清的笑意有一刹那凝滞。 ——原本是梨树。 他们这幅作品原本是要绣梨树的,画稿上明明白白画着的都是梨花! 因为纪阮的阻拦,林清今天才第一次看到它完整的样子,竟然直接把这一茬忽略了过去。 他咬着下唇看那片梅花,攥着话筒的指节隐隐发白突出。 秦山一巴掌拍在桌上:“问得好!不愧是我大金融系的妹子,就是一针见血!这下看他丫的怎么圆!” 韩小林也笑了:“梨园的灵感绣梅花哈哈哈哈,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林清久久不答话,只凝视着那片梅树,台下逐渐窃窃私语起来。 女生从里面听到一些不太好听的猜测,皱着眉打断,又不自觉地急切起来:“学长……” 林清回过神,看了女生一眼,又扫了一圈台下神色各异的目光,握紧的手却松了松,又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容: “学妹是大一新生吧?” “啊?……是、是的,怎么了吗?”话题转得有点突兀,女生看起来很懵。 林清笑而不语,打量了台下好一会儿才优哉游哉道:“看来我们很多观众都和这位学妹一样是新生啊,好吧,那我就解释一下。” 秦山急得不行:“啥玩意儿?他还想解释啥?” 林清却还不紧不慢地停下来喝了口水:“以前梨园里也是有梅花的,就在最深处那里有两株,学妹学弟们进校的时候,它们已经被全部移栽到梅园了,所以你们不知道。” “——我们本来也是想绣梨树的,但可能是因为怀念吧,一不小心绣错了一点,索性将错就错直接改成了梅花。大家如果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信得过的学长学姐,他们肯定知道的。” 话音刚落,台下爆发出了更激烈的讨论。 “是这样吗,真的有啊?” “确实有的,早几年梨园最里面确实有几颗梅树,他说的是真的。” “毕竟人可是艺术家,不至于撒这种谎……” 林清静静听着台下扭转的风向,垂下头,嘴角不着痕迹地露出一抹笑。 女生当即松了口气,激动道:“谢谢学长的解释,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她说着坐回椅子上,脸上全是自己没有信错人的骄傲。 “卧槽……”李遇惊了:“这也行?我大一我活该呗?” 韩小林眉头紧皱抱着胳膊:“行啊,小瞧这王八羔子了,心理素质不错啊。” 秦山急得不行:“哎哟我去,总不能就这么让他爽了吧?!程老师愣着干啥,她这种大师也看不出来吗?赶紧来掀了这王八羔子的皮呀!” 说话间一道软软绵绵的笑声传来:“——你们在看什么呀,怎么都气鼓鼓的?” 众人抬头,果然是纪阮,他和顾总约会回来了,正捧着一大束花笑吟吟地走过来。 韩小林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扶额。 纪阮有时候真挺幼稚的,喜欢毛茸茸的小玩意儿,爱花也爱笑,顾修义给他选的紫色小毛球现在还在脑袋上颤巍巍晃着。 捧着一大束花跟个傻白甜似的,脸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 两人不知道去干了什么,反正顾总春光满面,黑色外套上沾满了纪阮紫色毛衣的毛,看数量至少得抱着滚过两轮,战况相当挺激烈的样子。 “哎哟祖宗您可算回来了,”秦山一脸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还笑呢?你知道吗你都被偷家了!你还笑呢?!” “什么呀?”纪阮刚吃完饭,一直没顾上看手机。 众人二话不说往旁边挤了挤,把C位留给纪阮和顾修义。 纪阮将花小心地放在一边,坐到中间,发现他们在看汉绣活动的直播,一个个都气得面红耳赤。 韩小林指着屏幕:“就这林清,你认识的吧?那个梅花,也是你绣的吧?” 纪阮点头:“嗯哼。” 韩小林荒唐地一笑:“这逼丫的,竟然说是他自己绣的,他冒名顶替你!” 纪阮“啊”了一声:“这样……” “不止呢,”秦山说:“刚才有人提出质疑说梨园里怎么要绣梅花,也被这逼糊弄过去了,现在大家可劲儿夸他!气都气死了!” 李遇皱眉:“其实我最奇怪的是程老师,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们这种刺绣,应该是能看出个人风格的吧?” 纪阮看向李遇,笑道:“嗯,你说得没错。” 秦山焦急地拍大腿:“那这是弄啥呢?” 六只眼睛都盯着纪阮,纪阮却不说话了。 大家又看向顾修义,顾总面无表情。 不过他一直都这样,不管心里在想什么都一个表情,大家也没指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又将注意力转到纪阮身上。 可纪阮托腮看着屏幕,似乎对眼前的事实丝毫不感到气愤,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唇角的弯起的弧度都和刚开始一模一样。 餐厅里灯光明亮柔和,衬得纪阮眼波温柔莹润,好像他在看的不是林清那张讨人嫌的嘴脸,而是什么治愈系慢综。 韩小林沉不住气了,问纪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都不生气吗?” 纪阮扭头,眼周还余留着一抹绯色,看上去格外温柔:“再等等看呢。” 在医院的时候,他刻意没告诉林清自己帮程子章绣了一部分,就是在想会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况发生,现在等到了,他当然不惊讶。 主人公都这么说了,大家再急也没用,只好忍住那口气跟纪阮一起安静下来。 屏幕里林清结束介绍,正要把话筒递给下一个女生,程云琇在最后一刻忽然开口:“等一下。” 林清回头。 程云琇笑了笑:“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秦山猛地捏紧拳头:“程老师终于要发力了吗!” 大家看到镜头里林清很明显愣了一瞬,而后挤出一抹笑:“当然可以,老师您说。” 程云琇虽然气质柔婉,但一举一动都隐隐透露着不怒自威的压力,是明晃晃的大家风范。 这一点程子章很像她,纪阮不自觉地笑了笑,觉得她们和自己的母亲姐姐也很像,身上都有那股劲在,这是林清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或许是因为老师的威压,林清不再像刚才那样游刃有余,颇有些局促地站到程云琇身边。 程云琇手指在梅花上划出一小块地方,看向林清:“这几朵花的颜色为什么比别的都要暗呢?” 纪阮脸上的笑意瞬间加深。 大家虽然不清楚缘由,但看纪阮的表情也知道程老师问到点子上了,纷纷打起精神。 “氧化吗?”顾修义抱着胳膊悠悠道。 哑巴霸总终于说出了到场以来的第一句话。 李遇完全美术生思维:“不是用明暗色差来营造光影效果吗?” 秦山学理科的,跟顾修义一个脑回路:“就是血液氧化后变暗了啊,那可是咱小阮珍贵的Rh阴性A型血啊!” 李遇据理力争:“是,但你睁大你的小眼睛看看,小阮珍贵的Rh阴性A型血只有一滴,但花有好几朵,明显是想营造光影效果!” “不是李遇,话不能这么说,咱要讲科学,你看啊——” “哎呀好啦好啦,”纪阮笑着出来打圆场:“这有什么好吵的,你们说得都对。” 他嗓音绵绵的,人也因为头上那颗小毛球看起来格外软乎,两人一见他这样就都不好意思再红着脸嚷嚷,偃旗息鼓坐了回去。 纪阮捧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指了指屏幕:“不急哦,我们看林清怎么说。” 可林清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 他杵在台面上一动不动像画面卡顿了一样,秦山甚至拍了拍手机,以为是自己的网不好。 直到他们看到台上除了林清别的人都在动,才彻底相信他就是被问住了。 韩小林咂舌:“不是……这么简单的知识点我一体特生都知道,他用得着想这么久?” 秦山点头:“可能他是憨批吧。” 傻不傻纪阮不知道,但他清楚林清的心理素质很不好。 就像韩小林说的,这么简单的知识点林清不可能不会,但在台上,众目睽睽之下,面前站的还是严厉无比的老师,他又心虚得不行,一定会懵。 人都慌了,脑子哪里还转得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的安静已经让观众开始不耐烦,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逐渐放大为成片的质疑。 就在林清呼吸频率异常到镜头前都能看出来时,程云琇淡淡开口: “我猜是因为当时出了点小意外,比如刺破手指掉了滴血之类的,但血液干了以后就会变暗——” 她指了指一旁的树枝:“所以索性多绣了几朵同样暗色的梅花,又在边缘绣了一根树枝虚虚掩过来,看上去就像光影下前枝遮荫后枝。” “至于为什么是一根树枝而不是整颗树……”程云琇像觉得很有意思一般笑了声:“大概是没时间了?虽然是讨巧的做法,但这样留白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竟然都猜中了,纪阮眼睛亮了亮,程老师连他时间不够只绣一根树枝来偷懒都说得丝毫不差。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程子章已经告诉她了,但一想到程子章刚做了手术,老师又只来得及去看她一次,就知道不可能。 麻醉刚醒的时候脑子和舌头都不可能清醒,这种状态纪阮太懂了,程子章那时候做不到把实情说给自己母亲听。 台上程云琇代替林清解释完,忽然随口问了句: “我说得对吗?” 但她看的却不是林清,她视线越过林清耳畔,直直看向了后面的镜头。 摄像师很会来事,当即给她一个大特写。 纪阮看得仔细,于是这一眼就像突如其来的隔空对视,猛地奔袭而来让他心神一荡,像巨石从高处坠入水面,激起大片浪花,没入水面后却又只留下浅浅的波纹。 纪阮忽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他脸上浮现起愉悦至极的笑容,狠狠吸了口奶茶。 林清已经彻底慌了,根本注意不到程云琇的神情,听她这么问连连点头:“对对!老师您说得对!” 程云琇将视线移回林清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你自己的作品,当时怎么想的都说不出,需要我来帮你吗?” 她眼神很温柔,却带着凌迟般审视的意味,这种眼神已经直白到近乎赤裸,林清再傻也能看清里面的含义。 他整个人狠狠一僵,像是连呼吸都不会了一样,冷汗刷刷往外冒。 啪嗒—— 林清手里的话筒应声坠地,音响发出尖锐的轰鸣,引得台下观众全部捂住耳朵抱怨,场面一时沸腾。 这一刻林清心里很清楚,程老师没有当众戳穿自己,已经是在给他最后的颜面了。 “卧槽真爽啊!”秦山一拍大腿站起来:“瞧给那王八羔子吓得,爽死你秦哥了!” 顾修义给纪阮递了张纸巾,让他擦掉唇珠上的奶茶,柔声道:“所以那位程老师看出了这些梅花既不是林清做的,也不属于程子章,是出自第三人之手?” 纪阮用纸巾在唇珠上按了按,眉眼含笑:“嗯,我想应该是的。” 李遇皱着眉:“可我还是有一点搞不懂,你们刺绣都有自己的风格,那林清看不出来吗,他怎么还敢顶替啊?” 纪阮浅笑:“大概是那一部分像又不像学姐的手法吧。” “……什么意思?” 纪阮又喝了口奶茶,不紧不慢道:“我本来只是帮忙,为了让整幅作品更协调,有意识向学姐的针法靠拢,但因为时间紧没能做得很像,所以我那一部分如果非要说是林清的,其实也能说通。” 他看向李遇:“林清和学姐的针法本来也相似,他应该根本没想到还有第三个人,觉得就算被怀疑,也只是他和学姐之间扯皮,说不定老师还因为学姐是亲生女儿怕被别人说偏心转而相信他呢。” “卧槽……好卑鄙啊!” 纪阮笑着眨了眨眼:“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他唇珠又挂着奶茶珠子,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 顾修义看到对面三个男的目光瞬间移到纪阮嘴上。 “……” 他坐直,放弃八风不动的坐姿,后背第一次离开椅背,抽出张餐巾纸,捂住纪阮的嘴巴稳准狠。 “——唔?”纪阮惊恐抬眸。 顾修义神色无异,优雅将纸巾对折,准确按到纪阮唇珠上:“又沾上了,擦擦。” “哦~~~!”众人绝望捂眼。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众擦嘴,纪阮耳朵瞬间红了,身体却一时做不出反应。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来,他才手忙脚乱推开顾修义。 ——程子章打来的。 纪阮等了一会儿,任由来电显示在屏幕上跳跃,而后才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按下接听,声音一如往常: “喂,学姐?” -------------------- 第39章 大型乐园的餐厅很难有绝对宁静的环境, 时时刻刻都充斥着欢声笑语和律动的音乐。 纪阮接电话的模样很安静,只看表情完全猜不出对面说了什么。 室友们聚精会神地盯着纪阮,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们这一桌就成了整个餐厅的异类, 安静得格格不入。 “嗯……好……我知道了学姐……没关系的……” 纪阮笑着挂断电话, 韩小林立马出声:“怎么样?学姐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跟我道歉。”纪阮揉了揉耳朵, 整个乐园的环绕音响不停在播放强节奏感的音乐, 声音对他来说有点吵了。 秦山挠挠后脑:“没别的了吗?” 在他看来, 学姐应该不是只会口头表达的人, 这事她虽然没任何错, 但依她的性格, 怎么也要让林清当面给纪阮道歉。 纪阮笑了笑,说:“她还说要见一面呢, 很郑重地表示会给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结果, 大概是要让林清自己来吧。” 秦山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这才对嘛。” 韩小林抱着胳膊:“光道歉怎么够, 总不能让他嘴皮子上下一翻这事儿就掩过去了吧?我真看不惯他那假清高的样子。” 纪阮有一下没一下捏着耳廓, 慢悠悠道:“学姐说了会有结果就一定会有, 到时候再看呗——诶?” 他忽然转头看向窗外, 眼神却没有焦点,像在看什么不具象的东西。 韩小林也当即反应过来:“音乐怎么停了?出故障了吗?” 李遇往窗外张望:“不是……没停,就是声音调小了。” 韩小林又仔细听了听:“对对对,是小了好多。” 顾修义一直低头看手机, 像在跟什么人发消息,闻言抬头:“还吵吗?” 秦山乐呵呵的:“挺好的挺好的, 就这样正合适,刚真有点太闹腾了, 怕是中控那边的人也受不了吧哈哈哈哈。” 李遇笑着喝了口水:“我说我嗓子怎么这么干呢,合着刚才输出全靠吼啊,都没发现。” 音乐声终于降到合理范围,纪阮悄悄松了口气,有那么两秒大家都没说话,气氛诡异的安静。 纪阮下意识扭头,才发现顾修义一直看着自己,好像秦山他们说的都不作数,一定要从他得到答案才行。 顾修义是从眉眼到脸型轮廓都很干净利落的长相,换成感性一点的说法,就是薄情。 这一点纪阮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很清楚,也从不觉得意外。 可现在他却从这张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可以被称作柔情的因素,不强烈,非常缥缈微妙。 事实上纪阮最近总有这种感觉,尤其是在两人用最平常的方式相处的时候,顾修义好像只是在随意地说话,却又好像透露着远比文字意思深很多的情绪。 这种目光让纪阮不太自在,他舔了舔嘴唇:“……现在可以了。” 顾修义像是丝毫没注意到纪阮的恍惚,点了点头又看向手机,发出最后一条消息,然后摁灭屏幕。 [可以了。] 他看向纪阮,小朋友很乖巧地坐在自己身边,这下没有再揉耳朵了。 他拿走纪阮手里已经凉掉的奶茶,问:“程小姐说什么时候见面?” 纪阮满眼只有他的奶茶,视线随着顾修义的手依依不舍地飘远。 顾修义不得不托着他的下巴掰回来,让两人对视:“凉了不能喝,你胃要难受。” 纪阮其实不算特别贪嘴的人,比起真的舍不得那杯奶茶,更多是因为他已经喝掉大半,只剩一点了却突然被拿走,想起来觉得心里难受。 不过顾修义说得没错,身体的实质性伤害和心理的那一点点不舒服,当然还是身体更重要。 他垂下眼,恹恹地点头:“知道了……” 顾修义手指在他脸颊安抚地拍了拍:“乖,回去再让赵阿姨给你做。” “……不用了。”纪阮捂嘴打了个哈欠。 “纪阮。” “嗯?” 顾修义没说话,挑起纪阮的下巴看他打完哈欠后变红的眼睛,不仅红彤彤的还十分水润。 纪阮眼睛一直很漂亮,但别人不知道,他最漂亮的时候就是这种眼里含着若有若无水汽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话?”纪阮歪了歪头,眼波莹润。 顾修义收回手,退到安全距离,喝了口水滋润有些干涩的嗓子。 “你什么时候去见面?” 纪阮眨眨眼:“明天。” 顾修义放下水杯,不着痕迹点了点头,程子章还算会做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临时约人家出门总归不太合适,而且—— 他看向纪阮,这孩子明显已经有点累了。 纪阮是那种身体状况很容易上脸的体质,有时候可能他自己都没发觉,但关注他的人就能很轻易地看出他状态到底好不好。 比如现在,他嘴唇颜色就比早上出门时浅淡很多。 “先回家吧。”顾修义站起来虚扶了纪阮一把。 纪阮没睡午觉,玩了一天确实有些犯困,他没有反驳,揉了揉眼睛乖顺地站在顾修义身边,看向韩小林他们:“你们回去吗?” 室友们正保持着一模一样的玩手机姿势,试图从两人若无旁人的接触中自我隔绝免除伤害,听到纪阮的话异口同声:“不走!!” 纪阮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反应这么大,愣了两秒才摸摸鼻尖:“……好吧,那你们慢慢玩哦,我回去睡觉了。” 他抱起捧花腾不出手挥挥,就抿唇笑了笑:“拜拜啦~” 三人目光追随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顾总给纪阮买了一束巨大的捧花,纪阮瘦瘦小小的,抱着花就像整个人埋在里面。 然后韩小林看到顾总很自然地环住了自己好朋友的肩,提醒他小心脚下,一举一动正经得不行。 纪阮明显也被唬住了,还冲顾总甜甜一笑说谢谢。 韩小林:“……” 大一新生韩小林,深深感受到了来自三十岁老男人的狡诈。 这家乐园是全市最大的室内游乐场,从餐厅到大门需要走很久,纪阮没走多远就有些气喘,停下脚步。 顾修义低头看他:“怎么了?” 纪阮嘴唇微张,额头冒出点汗,他这种发量丰富的人头发一不小心就容易看起来乱糟糟,几缕发丝和头顶的紫色小毛球纠缠在一起。 顾修义不由自主想到自家猫刚被接回来的时候,正处在尴尬期的长毛小猫整天都潦草得很,在家里乱钻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明明小小一只但因为毛太多看起来圆滚滚的,只有洗澡的时候会缩水成巴掌大。 纪阮现在就很像那种潦草的猫。 他把纪阮缠在毛球上的头发摘下来,忍着笑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小朋友?” 纪阮嘴唇一张一合,眼巴巴的:“我抱不动了……” 那束花刚才还被他抱在胸前,现在已经垂到了大腿,看上去确实抱得很费劲。 顾修义一愣,他是真没想到这茬。 他把这束花拿在手里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重量,可换成纪阮就像要被淹没一样。 “……”他一言不发把花接了过来,放在纪阮肩上的手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搂着纪阮继续往前走:“真的娇气。” 上车后,体格庞大的捧花独自占据副驾驶的位置,纪阮和顾修义坐在后面。 他明明困得很,却不愿意睡觉,专心致志地拈顾修义身上的毛毛。 ——全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的,属于纪阮紫色毛衣的毛。 纪阮拈下几根就往空中一吹,看它们在车内沉闷的空气里飘飘荡荡,最后又落回顾修义身上。 反复好几次都是这样,不管他吹得多远,这些毛最终都会飘回远点,牢牢依附在顾修义的黑色外套上。 “……你衣服装磁铁了吗?”纪阮皱眉。 他眉形很秀气,细细淡淡的,眉心微微皱起的时候格外雅致漂亮,哪怕像现在这样有些不耐烦,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 顾修义眼神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就离开,轻声叹息:“那就别弄了,回去请赵阿姨帮忙吧。” 纪阮觉得麻烦,顾修义又何尝不难受。 和那些毛最终都飘回他身上一样,纪阮吹出的每一口气也会落到他颈侧。 湿热温软的气息直接覆在皮肤上,能让顾修义从天灵盖酥到尾椎骨,对他来说是相当不人道的一场考验。 他捉住纪阮的手圈进掌心,轻轻给他按揉手腕。 纪阮皮肤细腻光滑,莫名让人觉得帮他按手腕非但不麻烦,反而更是一种享受。 温热的体温覆盖上来,纪阮手腕的酸胀好了不少,他满足地弯了弯眼睛:“顾老板的推拿技术又精进了。” 顾修义笑了声:“没办法,你不是说手累吗?” “那是抱花抱的,”纪阮撇嘴,“所以你干嘛买那么多,重死了。” 顾修义早就习惯纪阮抱怨式的撒娇,顺着他说:“嗯,我的错,现在知道你手金贵了。” 纪阮原本就有些累了,手被顾修义用温暖的体温包着,困意瞬间席卷,脑袋越垂越低。 “对了,”顾修义趁纪阮彻底睡着前问:“明天我陪你去?” 经过医院那次,他不太想再让纪阮自己应付林清,总觉得把人累着不划算。 纪阮抬头,困得吸了吸鼻子:“你不上班吗?” 顾修义一顿,他明天确实有个很重要的会。 “没关系啦,”纪阮闭上眼睛:“明天是在医院见,学姐还不能出院,老师也在场,我们说两句话就走了。” 顾修义仔细想了想,才说:“那这样吧,我送你过去,结束的时候再来接你。” 反正都是要被接送的,坐谁的车都一样,纪阮没理由拒绝。 他实在困得不行,连头都懒得点,在顾修义肩头蹭了蹭:“好噢……” 第40章 第二天一早纪阮敲响程子章病房的门。 开门的是程云琇, 她穿着简单的浅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气质斐然,见到纪阮温柔地笑起来:“是小阮吧, 总算见到你了, 我是子章的母亲,常听子章说起你。” 她五官柔和, 是很有亲和力的长相, 纪阮笑道:“程老师您好, 久仰大名。” “哪有什么好久仰的, ”程云琇亲切地将纪阮往病房里带, “来, 快进来,子章她还不能出院, 辛苦你过来一趟了。” 纪阮将带来的花递给程云琇:“没有, 本来也该来看看学姐。” 单人病房面积不大, 但采光通透, 整间屋子都充斥着暖洋洋的阳光的味道。 程子章半靠在床头喝面片汤, 冲纪阮热情一笑, 即便病着也是个大美女。 “——纪阮?” 纪阮回头,看到了从洗手间出来的林清。 他眼睛有点红,看起来相当憔悴,和昨天上台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有种备受煎熬后的疲惫感。 他在原地停下来,视线在程云琇母女身上转了圈, 面色逐渐变得有些尴尬:“你们叫他来做什么?” 林清心中不忿又夹着疑惑,事已至此, 还要找个外人过来看他看他笑话吗? 纪阮眉梢一挑,看来一晚上过去了,林清什么也没想通。 程子章若无其事咽了口汤没搭理,她妈在还场,用不着她开口。 程云琇倒了杯水径直从林清眼前路过,依旧用亲切的语气对纪阮说:“来小阮,你先坐,喝口水我们慢慢说。” 纪阮道了声谢,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程云琇沉默两秒像在思索从哪里开始,而后看向林清,神情严肃很多:“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这一句可以说是相当温和了,林清似乎也早就想到会有此一问,平静道:“老师您觉得我错哪儿了呢?” 程云琇在纪阮身边坐下:“好,既然你不愿意自己说,那我问你,宣传活动上那幅作品是出自你自己的手吗?” 林清扯了扯嘴角:“老师你明明知道的,是您让我和师姐共同完成的,我们也是照您的话在做。” 程子章嗤笑一声。 程云琇静静看了林清两秒,叹了口气:“去把桌上的东西拿过来。” 她虽然性格温和,严肃起来时,目光却是相当的锐利。 林清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恍惚一瞬才照她的话做,行动间步履僵硬。 那是一块用棉布包裹的矩形物体,大约有半米长,摸上去像是木质画框,林清心里隐隐猜到了是什么。 他把东西送到程云琇面前,她却不接,只说:“打开看看。” 林清喉结滚了滚,掀开棉布时手指有很轻微的颤抖。 他猜得没错,确实是昨天活动现场,他们展出的那幅作品《小院一角》。 程云琇视线落在他脸上,似乎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现在你自己看到了,你指着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哪些是你绣的,哪些是子章绣的?” 林清手剧烈颤抖一下,差点将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 “……池塘是我绣的,鱼、水、小径是师姐……”他指到梅花时停下了,嘴唇张合两下,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 程云琇目光犀利:“它们是谁绣的?” 林清嘴唇抿得发白,就是不说一句话。 程云琇看了他很久,得不到回应后,最终移开视线很失望的样子:“还记得昨天在台上你是怎么说的吗?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林清胸膛起伏两下,忽然抬眼:“你就这么相信程子章吗?” 程云琇对上的他的目光:“这是什么意思?” “程子章给你说花是她绣的,你直接相信了她所以觉得我在说谎,是不是这样?” 他轻笑一声,抬手指着纪阮,说:“为了显得你大公无私还特地找个外人来做见证,有必要这样吗?” 程云琇看林清的眼神突然变得陌生:“所以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是吗?”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认定是我在说谎呢?”林清脱口而出:“那片梅树的在针法也不完全像程子章啊,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做的?你为什么问都不问就选择相信她?” 他等了两秒,见程云琇摇头不语以为自己说中了,于是逼近一步。 “是不是就因为梨花临时被改成梅花了?她从小就爱干这种事,所以你想都不想就觉得我说谎?从小就是这样,你从小就偏心!” 林清眼眶逐渐红了,像压抑了许久的怨念在这一刻找到宣泄口,露出一点苗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对程子章的不满愈演愈烈。 程子章每次都是这样,永远不按原定的计划绣作品,想一出是一出,好像全天下就她最天马行空,偏偏老师就是吃她这一套,就觉得她更聪明。 “可梅花不是我绣的。”病床上一直安静喝汤的程子章忽然开口。 林清一怔。 程子章放下汤碗,对上他的视线:“我也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程云琇叹息道:“你说我不听你解释就做出决定,可我问你了,你又说实话了吗?你到现在都还在说谎!” 林清脸上的血色逐渐退去,嗫喏道:“不是她……不是她还有谁,这是我们两个——” 突然他停住了。 “难道是你?” 纪阮回他一个浅淡的笑容。 林清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没错,就是小阮做的。”程子章说:“那天我生病了,你又一直联系不到人,正好小阮来找我,见我犯难就帮了一把。” 她在林清剧变的脸色下悠悠道:“梨花改成梅花也不是故意的,是小阮当时被刺破手指滴了血在上面,不得已才改的。” “至于为什么针法和我很像,”程子章嘲讽地觑了林清一眼:“只是因为人家不想出风头,又顾全作品的协调性才有意向整体风格靠拢。” “——就是这么简单,我也很意外你为什么一直猜不到。” 林清的脸青了红,红了白,似乎那幅作品出自纪阮之手比出自程子章更让他难以接受。 “怎么、他怎么可能,”他荒谬地笑起来:“他都没学过怎么可能有这种秀功……还模仿你,你在故意诈我吗程子章?” 他逼近两步:“你的针法是那么容易模仿的?真有那么容易别人就不用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功夫来学了!” “不信是吧?”程子章懒得跟他废话,把纪阮送给自己的那条手帕怼到林清面前:“你自己看吧。” “小阮的梅花是有意在学我,但也带了不少他自己的风格,如果这两个放在一起你都还看不出来,我妈这么多年真是白教你了。” 林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两幅绣品,一个山樱草,一个梅花,确实很相似。针脚细密收线紧而实,是相当扎实的基本功。 他看出来了,所以觉得自己更像个小丑。 手里的水快凉了,纪阮浅浅抿了口,见林清像魔怔了,淡淡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手术室那天我不相信你了吧?” 林清眼珠动了动,有些滞涩地转向纪阮。 “因为你绣了多少,绣了哪些内容,真的不需要学姐告诉我,”他耸了耸肩:“我就是自己看出来的,但当时你不信。” 林清的脸色几乎要变得铁青。 他下颌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久才看向程云琇,说话声音都发哑: “所以你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从昨天拖到今天一直不说,就是为了等他过来?等他过来当面拆穿我,把我当猴耍?” 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对程云琇这个师父没有半点尊重之意,但程云琇也没太在意,冷冷道: “没有人要刻意为难你,你冒名顶替了别人的作品,当面道歉是最基本的,可我没想到你这么顽固。” “呵。”林清笑出了声,他没说话,但眼中满是不甘。 程云琇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心思敏感想法多,所以一直对你照顾有加。虽然子章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敢说我这些年没有亏待过你,甚至怕你觉得我偏心,对你处处优容。近两年你疏忽功课疏于练习,子章帮了你多少?我不狠心惩罚你你就真的当我好糊弄吗?” 林清表情僵硬:“说了这么多,不还是偏心,从小你夸程子章就比夸我多,对自己的女儿永远都是鼓励,对我却只知道让我练习练习练习,我就这么比不上她吗?” 程云琇摇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你从小心气就高心思浮躁,我不给你压下来,难道任由你飘到天上去吗?!” 林清从鼻腔里溢出一声笑,眼神虚浮,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程云琇摆手,看上去不想再继续掰扯这件事:“多说无益,给小阮道歉吧,认真诚恳地道歉!” 道歉说起来简单,可对于林清这种自尊心比天还高的人来说,哪有那么容易? 他站在原地,脊背绷得笔直,就是一言不发。 程云琇等了他很久,最终每一分每一秒都化为一声叹息。 林清眼睁睁看着程云琇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纪阮面,一点一点弯下腰: “对不起小阮,林清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没把他教好是我的责任,我代替他向你道歉。” 林清眼眶骤然变得血红。 纪阮连忙扶住程云琇:“程老师别,您不用这样的。” 程云琇拍拍纪阮的手,“顶替别人的作品是大忌,要的。” 可纪阮还是做不到让程云琇这种级别的大师给自己鞠躬,他受不起:“真的不行,程老师。” 病床上的程子章见状拉了拉纪阮的衣角,摇摇头:“小阮,放手吧。” 纪阮犹豫了很久,见实在僵持不下,不得不松开扶住程云琇的手。 程云琇这才冲他温柔地笑笑,深深鞠了一躬。 因为这一下,纪阮手心都冒出些汗。 程云琇看出了纪阮的不自在,拍拍纪阮的手背让他坐下,而后向林清走了几步。 她看着林清,眼中的痛心逐渐演变为深深的疲惫:“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师父的身份帮你说话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林清懵了一瞬,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他僵在原地,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什、么意思,你……您、您不要我了吗?你要赶我走?”他满眼不可置信。 程云琇闭着眼睛不看他:“你要还想给自己留些颜面,就再向人家好好道歉,然后离开吧?” “您在说什么呢师父?!”林清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脸上表情变得扭曲:“我、我十二岁就跟着您了啊,哪怕我犯错,我、我是有错,可你不能不要我啊!” 他一手指向纪阮:“……你不能因为这么个人就不要我了啊,他甚至不是做汉绣的!” “你还记得你是做汉绣的?”程云琇说:“那你还记得拜师那天我说的话吗?我们虽然是靠手艺吃饭,但绣工的品性远高于他的技艺,它是你作品的魂!是我们世世代代要传承下去的东西,不是让你随随便便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你明白吗阿清?” 程云琇眼中含了泪,像是失望至极,林清从来没在自己老师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他怔了很久,知道老师这次是认真了。 可被逐出师门是奇耻大辱,程云琇几乎代表了整个汉绣界,他今天一旦被赶出去,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所有人都会骂他嘲笑他,林清死都不愿意被万人唾骂。 他眼泪随之而落:“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吧。”他冲到纪阮面前:“纪阮对不起我该顶替你的作品,我不该做这种事,对不起……” “——老师,老师我道歉了,”他拉住程云琇的衣袖:“我错了,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程云琇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很深,末了,他轻轻拂开林清的手:“阿清,没必要,而且你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不是吗?” 今天天气实在很好,一束束阳光拨开树枝上的嫩芽钻到程子章洁白的床铺上,又照亮了林清惨白的脸。 他攥住程云琇衣袖的手渐渐失去力气,蓦地跌坐在地,像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 程子章歪头看着他,细眉轻轻皱着:“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顶替别人作品在我们这行意味着什么,那只是一个小活动而已,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林清低低笑了一声,看向纪阮,像很是不甘又不得不承认。 “因为绣得太好了。”他说:“……好到我想据为己有。” 他抹了把脸,撑着程子章的床铺站起来,目光一寸寸扫着程子章美丽的脸庞:“那样我就超过你了,老师就不会总是夸你,却只会说我不努力。” 程子章似乎很不解:“那你自己努力不就好了?” 林清身体晃了晃。 纪阮看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恍惚。 事情聊到这份上,纪阮该得的道歉也得到了,虽然不好说林清话里有几分真心,但至少明面上他开了口,程云琇也代替他做出了很诚恳的道歉。 现在这种氛围,明显已经涉及到他们师门内部的事,林清到底会不会被赶出去,纪阮不太关心。 但以前他家里就是世代做汉绣,他非常清楚,一个在名家手下被教导十年的弟子因为顶替作品被赶走,对职业生涯会有多大的影响。 但凡那人心气高一点,会恨不得死了算了。 更别说林清这种自认无比清高的人。 如果这是程子章说的会让他满意的结果,他倒确实挺乐意看到。 只是他很不喜欢这种压抑的环境,不准备再多做停留,起身告辞:“程老师,学姐,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程云琇也知道闹成这样不好看,抹了抹脸朝纪阮愧疚地笑笑:“实在不好意思了小阮,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改天我再登门道歉。” “真的不用了程老师,”纪阮抿了抿唇,“没关系的,你们还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看学姐。” 程子章不能下床,面露惭愧:“让你见笑了。” 纪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合上门。 直到离开病房,纪阮才终于舒了口气,给顾修义发消息示意他这边结束了。 他慢悠悠走出住院大楼,到医院门口等顾修义,春天来了,路边的花坛里开了很多小花,蓝紫色的,叫不出名字,但很漂亮。 他用手机拍了几张,没多想直接给顾修义发了过去。 对面回得很快:[喜欢?] [很漂亮不是吗?] [这么喜欢花,我昨天送你的时候你还抱怨?] 纪阮:“……” 正常人也不会选择送那么大一束,足够可以把人压死的花的。 他抿着嘴,按键盘的力道不由自主加重:[昨天的花很漂亮,如果没那么多没那么重就好了!] 顾修义不回了。 纪阮等待两分钟依旧没动静,就在纪阮以为他生气的时候,手机才终于嗡嗡震动两下。 [顾老板:知道了。] 纪阮:“……?” 他知道什么了? 从顾修义公司到这儿得有一会儿,纪阮无所事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却先等到了林清。 林清的状态比在病房时看起来更差,不知道纪阮走后他们又说了什么,他整个人神情看起来很恍惚,失魂落魄的。 走路还撞到了好几个行人。 自从在山庄认识他那天起,纪阮就知道他是个极度自尊极其要脸面的人,脊背永远很刻意地挺直。 他还没见过林清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失态的样子。 林清似乎也要等车,缓步来到纪阮身边。 纪阮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不打算跟他聊天。 林清却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很得意吗?” 见纪阮不答,他又靠近一步幽幽道:“程子章动手术那天,你是故意不告诉我梅花是你绣的,就是为了想看我笑话,是不是?” 他眼神很空洞,像幽深的巢穴,隐隐地又透露出猩红的血珠,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郁色。 纪阮蹙眉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挪开一步。 林清现在状态明显不对,理智告诉纪阮,别跟他说话。 有了在家里都差点被顾修义那便宜哥哥打的经历,纪阮对人类行为的不可控性有了新的认知,知道他们在任何环境下都有可能发疯。 但现在可是大街上,但林清要是真想动手,纪阮打不过不是很丢人? 纪阮目光扫着来往车辆,随口道:“快中午了,你饿吗?” “……什么?” 林清似乎没搞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愣了一瞬。 纪阮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饿了就回家吃午饭吧。” 别来惹我。 林清:“……?” 街角驶来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是熟悉的车牌,纪阮见了赶紧上前两步。 顾修义从后座出来,手里拿了捧花向纪阮走来,自然地牵住了纪阮的手,温暖的大手渐渐抚平纪阮有些忐忑的情绪。 这次的花分量比昨天正常多了,不大不小的一束,是蓝紫色的绣球花,包装得很精致。 顾修义笑着说:“我查了下你那张照片里的花,是蓝花丹,但附近的花店没得卖,就包了几朵绣球,还行吗?” 纪阮把花抱在怀里,脸颊露出小酒窝:“嗯,好漂亮呀……” 顾修义捏了捏他的脸,打开车门想让他进去,余光瞥到后面的林清。 他顿了顿看向纪阮:“你和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哦对。” 纪阮差点把那人忘了。 现在有顾修义在身边,他也不怕林清敢动手,扶着车门晃了晃手里的绣球花:“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不告诉梅花是我绣的。” “但并不是为了看你笑话,也没觉得得意,”他眉眼弯弯的,很天真的样子:“我们本来就不熟,不是吗?” -------------------- 第41章 那天之后, 林清消停了好些日子,至少纪阮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不过两人社交圈原本就不同,如果不是顾修义带他去山庄,如果他不认识程子章,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林清这个人。 纪阮按部就班地上课, 偶尔和朋友出去玩,时常被顾修义捉出去吃饭, 日子又恢复到了最平静的样子。 直到某个悠闲的周五下午, 全寝室都没课, 他和韩小林秦山窝在寝室里看恐怖片。 纪阮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的片子, 如果让他选, 他一定会选一部温情的纯爱动画, 来作为这个美妙下午的调剂。 但没办法,他摇骰子输了, 只能将就另外两位直男室友的取向。 李遇就是在女鬼从电梯里爬出来的高能时刻, 风风火火推开寝室门。 啪——! 吓得纪阮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韩小林他俩也吓得够呛, 愣了一秒就冲上去抱住李遇暴打。 “卧槽你干啥呢!啊?回来不知道好好开门吗?啊?!” “吓死你秦爷我了!你要给我吓出个好歹, 金融界未来少了颗新星你赔得起吗?!” 李遇拼命从两人的锁喉神功里挣脱出来, 举着手机两眼放光, 带来一个重磅消息——独属于美院学子的第一手资料。 “林清休学了。” 他一把拖过椅子在纪阮面前坐下,随手把视频按下暂停:“你们知道吗,林清竟然休学了!” “卧槽?”韩小林两人也震惊了,赶忙凑过来:“啥情况啊?” 纪阮坐在离iPad最近的位置, 李遇按下暂停的画面非常美好,正处在女鬼双眼流血凑近监控摄像头的时候, 纪阮一扭头就能看到那张美妙的大脸。 他咽了咽口水,嫌弃地伸出手把屏幕摁熄, 才看向李遇:“展开说说呢?” 李遇明显是跑着回来的,气还没喘匀,脖子上全是汗,他拿手扇风,接过纪阮递来的纸巾边擦边说:“林清在我们系还算是有名。” 秦山不屑:“他能有啥好名儿?” 韩小林:“就他?” “别说,还真就是他。”李遇把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坐回来。 “他不是长得还行吗,我们系有的小姑娘喜欢他。他又是程大师的徒弟,成天把自己包装得仙风道骨挺能唬人的。前段时间,好像还交了个有钱男朋友但不知道是谁,你们听说了吗?” 韩小林一嗤:“这我打哪儿听去,我跟他又不熟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诶纪阮你呢?” 纪阮还真知道,不过他这里的版本可不是什么男朋友,他只知道段泽平追了林清一年多也没能真的追上。 没想到这事在美院里传的版本还不一样,老段终于在别人口里上位变正牌男友了?勉强也算了他一桩心事了? 纪阮捏了捏耳垂,还是没把这事说出去,问李遇:“然后呢?” “然后他前几天不是被逐出师门了吗?”李遇一脸正经:“这事儿闹挺大的。”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可给我乐坏了。”韩小林八卦道。 李遇视线在他们脸上环视一周,说:“然后他就受不了了啊,他干那些事不就等于偷人东西吗,人品败坏,人设彻底崩了,以前装得有多清高现在就有多难看。” “被程老师开除的人,在他们那圈子是混不下去了,活动那天的直播也传到网上被人当乐子看,我们整个系现在没人不知道他,彻底红了,虽然是黑红吧。” 纪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他就休学了?” “可不是吗?”李遇一摊手:“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呗,他那种人哪受得了这些指指点点,八成想出去躲一阵吧,避避风头,毕竟现在混得跟过街老鼠似的。” 韩小林笑:“总不能是想熬到他们那两届都毕业再回来吧?” 秦山把椅子搬回自己桌前,说:“现在躲了又怎么样,互联网和校内八卦是有记忆的,再毕业多少届都一样。” 听得差不多了,纪阮起身收拾东西,随口道:“那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李遇耸耸肩:“他好像谁都没说,咱也打听不到,估摸着是回老家了吧……” “哦……”纪阮点点头,把糖果罐收进包里没再多问。 “诶纪阮你要回家吗现在?”韩小林见他的动作突然问。 纪阮回头:“对,怎么你要一起走吗?” “对对对,”韩小林连忙爬上床铺拿东西,一张嘴跟连珠炮似的:“稍微等我下我马上就收拾好咱俩一块儿出去呗。” 纪阮只看到他手抓着楼梯蹭一下就蹿到床上去了,身手矫健得像只猴子。 他笑着靠在桌上慢悠悠吃了颗糖:“没事别急,你慢慢收。” 寝室就纪阮和韩小林是本地人,韩小林偶尔回家一趟,纪阮是周末必回,不然顾总要念叨,甚至杀进学校把他捉回去。 另外两人整学期留守,又打开恐怖片冲他们头也不回地挥手:“周一见。” 周一课最多,韩小林一听感觉整个周末都快乐不起来了,狠狠关上门:“不见也行!” 三四月份的春天,每天阳光都很好,从外面看着暖洋洋的,一出门吹到风却又还丝丝缕缕透了些寒气。 韩小林已经开始穿洋气的春装了,纪阮身上的行头却还只比冬天松快一点,没办法,他真挺怕冷的。 路边的柳树开始飘絮,纪阮支气管老爱时不时犯点小毛病,天上一飘絮,他就容易咳。 韩小林走出宿舍大楼,先沐浴着阳光疯跑了两圈,把身上仅剩的外套脱了,就穿一件薄薄的长袖T恤,回头一看纪阮全副武装,又是毛衣又是外套,还手忙脚乱地从兜里翻出口罩戴上。 韩小林不由咂舌,走到纪阮身边:“要不我给你租一玻璃罩子算了,您以后就住里边儿,省得风扑着您,太阳再把您给晒化咯。” 纪阮白他一眼:“行啊,不过你能别那么抠门吗?就一玻璃罩子还用租的,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不值得你为我买一个?” “啧,瞧你话说的,”韩小林拍拍自己的荷包,面露痛色:“我那点儿积蓄全贡献给张姐了,你也体谅体谅我,回去让你家顾老板给你买。” 他口中的张姐,是校门口那家张姐麻辣烫,韩小林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得不得了,一天不吃就想得慌。 纪阮陪他吃过几顿,刚开始还行,但架不住天天去,后面差点吃吐了,发誓再去一次他就是小狗。 “神经病,”纪阮笑起来,“你这么个吃法都不长溃疡的吗?” 他戴着大大的口罩,整张脸只露出双明亮的眼睛,有微风有阳光,在韩小林的审美里,比那树上的桃花枝都好看。 韩小林咂咂嘴,也难怪顾总这种人物都被他吃得死死的,换成韩小林一直男看了都晃神,更别提顾总那种弯了一辈子的老男人了。 充分肯定好朋友的美貌后,韩小林又自信点头,肯定了自己的一番分析。 他哈哈笑起来:“大概兄弟我天赋异禀吧,什么火锅串串麻辣烫,全一起来都不带上火的,你就不行了,所以咱俩注定成不了饭搭子……” 纪阮被逗笑,正好吹了阵风夹着柳絮,呛得他有点咳,他慌忙把口罩压紧。 韩小林下意识就要抬手帮纪阮拍背,眼神一转到纪阮身上,手就停了下来。 现在阳光实在很好,记得有人说过,拍照的时候自然光就是最强的武器。 但不知道是不是韩小林散光的原因,他看到纪阮在自然光下露出的手背额头,都白得有点虚化,像真的被太阳晒融了似的。 给韩小林一种他碰一下,纪阮都能消失的错觉。 韩小林讪讪收回手:“妈呀太吓人了,真只有顾总敢伺候你……” 纪阮咳得有点难受,没听清:“……什么?” “没没没,”韩小林连忙摆手:“您咳您的,您慢慢咳。” 走了一段,他又忽然想起什么,问纪阮:“对了,拜师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纪阮听了,面容有些惆怅,压着胸口咳两声:“还没想好呢。” 前天程云琇专门来找了他一趟,给带了很多自己做的小吃还有礼物,又送了他不少做汉绣要用的工具,说很喜欢他,问愿不愿意正式过去学汉绣。 纪阮是喜欢的,世界上所有事里,他最熟悉最有自信的,大概也就是汉绣了。 但正因如此,他也知道一旦做出决定就不能轻易改变,汉绣是需要很长时间,甚至是一辈子,耐心专注地去做的事。 每一件作品外在看起来有多华丽精致,背后多少艰苦和心血。 纪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这种精力和耐心。 韩小林就不会想这么多,边走边伸手够路边的树枝:“我瞧着那程老师真挺喜欢的你,学姐也看好你,说明你就是合适啊,是我就答应了,当艺术家多带劲儿。” 纪阮听了一时没说话,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 今天来接纪阮的是张叔。 纪阮坐上车后还愣了一瞬。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次周五放学基本都是顾修义在校门口等他,打开车门就能看到顾修义在后座懒懒地翻文件。 但今天他居然没来。 纪阮心里隐隐有些怪异。 回到家后顾修义依然不在,要知道近几个月,他几乎不会放弃任何和纪阮共进晚餐的机会。 虽然顾修义不回家,在纪阮刚和他结婚时很平常,但到现在,纪阮竟然渐渐开始不习惯了。 晚上纪阮洗过澡,时间渐渐逼近九点,他坐在书桌前画了会儿画,试图宁神静气。 可在指针溜过九点,房门却没被敲响,没等到那个人给他送牛奶过来时,纪阮狠狠地恍惚了半晌。 他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说不出是为什么,但就是不舒服,像家里那只笨猫跳到他心脏上蹦了个迪,砰砰砰的难受。 纪阮摸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顾修义的拨号界面,犹豫片刻,还是按下拨出键。 嘟—— 嘟嘟—— 纪阮静静听着,一直到他手心冒出些汗,电话都没有被接通。 纪阮傻了。 顾修义……竟然不接他电话? 他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直线,又给宋岭打了个过去。 宋岭竟然也不接?! 就在纪阮莫名其妙闷得慌时,手机忽然震动,他低头一看,李绥安打来的。 “喂,李医生?” “诶小阮啊,”李绥安那边听起来挺清净的,“拜托你个事呗。” 下一秒他说出的话让纪阮不清净了。 “老顾喝醉了,嚷嚷着要见你,你不来他不走,你说这事儿……” 纪阮:“……?” “什么……不、不是,”纪阮不敢相信:“真的假的?” 李绥安苦笑:“我拿这个骗你干什么,真的!你看你能不能来一下呢?” 纪阮有点晕。 顾修义喝醉了? 顾修义这种老油条喝酒竟然也能醉?! 纪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蹭一声站起来,眼睛冒着亮晶晶的光。 那他要是现在过去,不就能录下顾老板醉酒的绝世精品典藏视频吗! 还有这种好事?! 纪阮心里那一点点没由来的郁闷立马消失殆尽,对着手机道:“我马上就过来,让他等我。” 说完他挂掉电话,随手从衣柜里翻出套运动服穿上,出门打车。 李绥安只花二十分钟就在酒吧门口接到纪阮,但这孩子的表情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丝毫没有担心,反而很……兴奋? 纪阮捏着手机,一下车就打开相机准备录像,头上飘着几绺呆毛,运动服显岁数小,进门时还被保安拦了一下。 李绥安跟经理打了个招呼才让纪阮顺利通行。 这里应该是个挺高端的酒吧,环境很安静,处处都透着雅致,反正和韩小林带他去蹦迪的酒吧完全不同。 他跟在李绥安身边,四处看了看,问:“顾修义呢?” “呃……”李绥安露出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对不起啊纪阮,我——” “纪阮?”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纪阮应声回头,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顾修义。 他脱掉了西服外套,穿着一件白衬衫,衣袖被卷到手肘扣子解开两颗,走过来时身量又挺拔又高大,每一步都是强烈的气场,引得路过的侍应生也忍不住回头看。 纪阮的表情却从最初的兴奋,渐渐演变成疑惑。 顾修义这步伐,怎么看着还挺稳的呢? 他竟然还能走直线?! 手腕被捉住,纪阮恍惚抬头对上顾修义的眼睛,暧昧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格外深邃。 “跑这来干嘛?” 纪阮愣愣的:“你没醉?” 小朋友眼睛又圆又亮,明明很可爱,顾修义却莫名从里面看到一丝失望。 他像听到什么荒唐的话:“我怎么可能醉?” 纪阮嘴唇立刻抿起来,抬起手指:“可李医生说……” 后面走廊空荡荡,李绥安早就不见踪影,深藏功与名。 顾修义捏着纪阮的脸蛋儿把他头转回来:“李绥安骗你来的?” 天知道他刚看到纪阮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这人穿套运动服,头发都没梳好飘着呆毛就进来了,还睁着大眼睛四处张望,全然清楚他这种小朋友在这里有多抢手。 如果旁边站的不是李绥安,顾修义一定会直接让保镖把那人摁在地上。 纪阮气得脸颊都要鼓起来了,哼了一声,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骗到了。 顾修义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只在他鼓鼓的脸颊上捏了捏,笑了声:“笨死了。” 离得近了,顾修义闻到纪阮身上很香,似乎是家里沐浴露的味道。 他好像已经洗过澡了。 “……” 顾修义顿了两秒,心忽然一提。 他竟然敢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出门?! 顾修义觉得身上好像有一管血直接冲到了天灵盖。 旁边有人路过,他下意识把纪阮往自己身边带,好像路人是什么豺狼虎豹。 纪阮不明白顾修义为什么突然抱他,但顾修义身上很暖,纪阮喜欢这种温度。 他没有挣脱,伸出食指在顾修义肩上点了点。 顾修义低头看他:“怎么?” 纪阮乖巧地眨了眨眼睛: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然后他看到顾修义眉梢跳了一下。 -------------------- 第42章 顾修义看了眼手机, 在一串来电显示里,夹杂了一个孤零零的小樱桃图标。 樱桃梗上的绿色小叶子,和现在纪阮脑袋上那几绺怎么都按不下去的呆毛一样。 纪阮确实给他打了个电话,九点刚过那会儿, 正是他该喝牛奶的时候。 顾修义心里升起一股异样, 像有个肥皂泡在精巧的时间点突然破掉,让他忽然察觉到什么。 纪阮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 最多就偶尔发条消息, 而今天他会在这个时间打过来, 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将九点和牛奶跟自己联系起来? 以后纪阮只要看到九点和牛奶, 就会想起他。 顾修义感到心脏隐隐发烫, 有种精心照料的种子总算露出嫩苗的满足感。 “抱歉, ”他面色依旧不显露出分毫,不动声色揽住纪阮的肩:“我手机基本都静音, 今晚所有电话都没接到。” 纪阮任由他揽着自己往前走, 手指绞着胸前外套的拉链扣, 松散道:“我也给宋特助打了电话, 他也不接, 后来李医生打过来说你喝醉了, 我才过来的。” 言下之意,并不是他很好骗,是顾修义先不接电话给了他错误的信息,这才让他轻易相信了李绥安的话。 顾修义当然听得出来他想说什么, 小朋友很记仇,对被他说“笨”这件事很在意, 明里暗里地表示自己不是个小笨蛋。 顾修义又想捏他的脸了。 他压住唇角的笑,指尖用克制的力道拨弄着纪阮的头发:“嗯, 以后不会不接你电话了。” “真的?”纪阮笑起来,忽而掩唇咳了两声。晚上风有点冷,他出门时吸了几口冷空气,现在嗓子到胸腹都是凉凉的。 “那你保证。” 他捂着口鼻缓了缓,才把剩下的话补充完整。 顾修义手掌在他后背慢慢顺着,“我保证,以后你每个电话一定接……怎么又开始咳了?” 纪阮摇摇头,把他的手移开:“没关系,春天是这样的吧。” 他这个嗓子去医院看过很多次,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就说是呼吸道敏感,容易受刺激。 现在春天,气温时高时低,各种粉尘柳絮也往空气里飘,他这段时间过得不算太舒坦。 顾修义隐隐发愁,却又无可奈何,他总不能把纪阮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他看着纪阮因为咳嗽眼角湿红的模样,甚至都觉得他最近又瘦了,下巴都尖了。 这间酒吧总共有三层,第一层正常营业,第二层为客人提供预约的包间,第三层则是特定几位VIP顾客的专属区域。 顾修义刷卡推开一扇厚重的门带纪阮进去,里面空间很大,没有乱七八糟的装饰,顶上悬着几盏错落的氛围灯,角落有一整面墙的酒柜,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落脚几乎听不到声音。 几步远的吧台边李绥安抬手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而他身边是喝得烂醉念念有词的段泽平,以及紧紧攥着酒瓶让段泽平别再喝了的宋岭,他领带歪歪扭扭,看起来颇有些焦头烂额。 顾修义没往他们那边走,而是带纪阮到反方向的沙发上坐下。 他看了眼时间,在纪阮头顶按了按,说:“在这里乖乖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纪阮发现他看腕表,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乖巧点头:“好哦。” 顾修义满意地笑了笑,收回手,纪阮头顶的发丝颤巍巍抖了抖,而后又“滴溜”一下翘回原来的弧度。 “……” 顾修义一顿,他就不该试图跟纪阮的头发较劲。 他转身对李绥安交代一句:“帮我照顾一下。” 李绥安一抬手,了然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诶老顾!顾总!顾老板!”宋岭见顾修义要出去,连忙站起来:“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老子他妈真受不了了!” 说话间袖子又被拉住,宋岭一踉跄差点栽地上,段泽平眼神涣散:“老宋哪儿去啊,继续喝啊,来!满上!”。 “哎哟我可去你的吧。”宋岭骂骂咧咧,段泽平醉得不轻劲儿倒是一点没少,宋岭一根根把他的手指掰开才挣脱掉。 他把段泽平的脑袋按回吧台上:“睡会儿吧啊,别叨叨了。” 段泽平还想冲上来拉宋岭,被李绥安伸出一条胳膊拦住。 宋岭松了口气,冲李绥安双手合十做了个感谢的动作,然后转身跟着顾修义的脚步出门。 段泽平一晚上喝了不少,弄得宋岭身上也全是酒气,他先洗了把脸,又用洗手液把每一根手指头都搓干净,才去找顾修义透透气。 顾修义靠在服务总台边,手肘搭着大理石台面,像在等什么似的,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手机,明昧的灯光映得他五指格外修长。 宋岭走过去,找总台要了杯白水和几张纸擦脸,叹了口气:“太可怕了,失恋太可怕了。” 尤其是段泽平这种,失恋了还要找人喝酒的人最可怕。 按老段的说法,是他先想通了,先跟林清说断的。 但宋岭不明白,他既然都想通了,为什么还能哭得那么伤心。 顾修义淡淡道:“所以我怎么跟你说的,谈恋爱哪有工作有趣,引以为戒吧。” 他说这话时牵出了一抹笑,转瞬即逝,像只是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宋岭却瞬间警铃大作,感受到了资本家的压迫。 说着恋爱不如工作,自己不也在沉浸式谈恋爱吗。 合着这就是他们的套路吧,忽悠员工单身可贵加班暴富,然后自己转头就美人在怀。 宋岭敢怒不敢言。 关键在他看来,顾修义这恋爱谈得连柏拉图都算不上,甚至还不如段泽平。 人老段虽然是虐恋,一腔真情喂了狗,但起码表白过,还不止一次,也算是全力争取了,就是没遇上好人,落得现在深夜买醉的下场。 可顾修义在干嘛呢? 几个月了还搁这儿温水煮青蛙。 宋岭寻思着,纪阮也不像是能等他慢慢煮的癞蛤蟆呀,那是多少人排队都等着吃的天鹅肉,他也不怕飞咯。 宋岭看着顾修义优哉游哉的模样,斟酌半晌,还是开口道:“今晚的事儿我瞧着,纪阮应该是喜欢你的。” 顾修义指尖一顿,终于抬眼:“今晚发生什么了?” “……?”宋岭睁大眼,嘴唇开合几下,“合着你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当然感觉到了,纪阮惦记他的牛奶,纪阮对产生依赖了。 顾修义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 但这些事宋岭并不知情,所以明显还有别的他没注意到的。 他皱了皱眉:“你指什么?” “哎哟我的天哪。”宋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觉得他老板的脑子全用在上班的时候了。 “他担心你呀。”宋岭说。 顾修义神色认真几分。 宋岭摊开手,掰着指头:“你看啊,我刚才发现他给我打了电话,大晚上快到他睡觉的时间了,他给我打电话干嘛?那肯定就是因为联系不到你,才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啊。这不得是想你了?” 顾修义食指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继续。” “老李一说你醉了,他二话不说就赶过来,明明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如果不是在乎你担心你,谁大晚上乐意折腾,你说是吧?” “所以你们俩啊,是这个,”他两根食指对在一起,挤眉弄眼的:“双向奔赴!” 宋岭自认话都说到位了,顾修义表情却没怎么变,只是很轻地抿了抿嘴唇,抵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啧,不会还想不通吧? 宋岭心焦得很,搓着手指琢磨要怎么再点两句,顾修义嘴角却动了动。 顾总沉默半晌,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但只是很微妙的一瞬,立刻被遮了过去。 他掩唇咳了声,看向一边:“别他妈瞎说。” 这还是宋岭第一次从顾修义口中听到勉强算粗口的话。 光影时明时昧,宋岭隐约间看到顾修义手下,遮了一半的嘴角似乎在上扬。 他再仔细一看,顾修义的耳朵耳朵……耳朵好像也有点红。 轰—— 宋岭脑海里一声巨响,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瞳孔震动。 顾修义,好像在害羞? 顾修义他妈的会害羞了? 他这是爽过头了,知道啥叫不好意思了? 宋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端起杯子喝水压惊。 侍应生给他的白水里加了很多冰,一大口下去差点把他把牙冻掉。 宋岭暗骂一声,这酒吧冰块儿不要钱吗? 顾修义还微微偏着头,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怎么看都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细细品味着什么的样子。 眼角还微微带了点笑意。 太诡异了,太诡异了。 任何人都可以这样,但顾修义做出这种表情就是格外诡异。 宋岭有点受不了,揉着脖子环视一圈,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在总台前待了很久。 他一愣:“你来这儿干嘛啊?” “要了点东西。” 顾修义没看他,一边摸着无名指的婚戒,一边说得很自然。 宋岭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来酒吧不就是喝酒的吗? 对他们来说,不管是要什么酒,再贵的你打一通电话,他们能恨不得下一秒就推着小车飞到你面前,哪需要自己过来总台要。 “——顾先生,您的牛奶热好了。” 经理专业恭敬的声音响起,宋岭一扭头看到了他脸上得体笑,和——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宋岭刚才还弯起的嘴角僵住了。 什么意思? 顾修义跑酒吧来喝牛奶? 还他妈是热牛奶?! “谢谢,辛苦你了。”顾修义微笑道,他这一句话,表示了经理将会得到一笔不小的小费。 经理笑意更深,对着顾修义的背影弯下腰:“很荣幸为您服务。” 宋岭僵硬回头,看顾修义端着牛奶优哉游哉往回走。 他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放得很轻,宋岭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炫耀: “纪阮只喝这个牌子的奶。” -------------------- 第43章 灯影交错,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李绥安酒杯里的冰块摇晃作响。 纪阮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托着下巴看对面呼呼大睡的段泽平。 老段酒品还不算太糟糕,醉过哭过倒头就睡, 时不时叫两声林清的名字, 呜咽着假哭一会儿,但浸不出眼泪。 “他这是……”纪阮欲言又止:“失恋了?” 李绥安悠悠抿着酒:“可不是吗, 一晚上鬼哭狼嚎的, 我本来是想让你也过来凑凑热闹, 不过晚了点, 现在都消停了。” “热闹?”纪阮一挑眉, 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眼:“也?” “不然你觉得老顾过来干嘛?”李绥安笑道:“先前老段攒的所有局他都不来, 偏今儿就来了,我琢磨着他就是想看看三十多岁男人失恋是什么样, 别步他后尘哈哈哈哈——” 纪阮眉毛皱起, 嘴角抿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一副想笑又忍住的模样, 顿了顿说:“那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肯定得说你想看的热闹啊, ”李绥安说:“这不我一说老顾喝大了, 你麻溜地就过来了吗。” 他视线在纪阮脸上晃了晃:“怎么的,想私藏点黑历史啊?” “……”纪阮没想到李绥安一眼就看明白了,有点尴尬地挠挠鼻尖。 他咳了声,支支吾吾地打商量:“那什么, 你千万别告诉他呀……” 他声音放得很轻,眼睛又大, 在吧台晃动的灯影下瞳色浅而清亮,很容易让人心生柔软。 就像是在顾修义手下被压迫久了, 想反抗又不得法,只能通过偷拍黑历史这种不太聪明的方法来舒缓压力的小可怜。 这种眼神李绥安从宋岭眼中也看到过。 “唉,”李绥安叹了口气,流露出些许同情:“我是那种人吗?放心啊……” 他说着眼神飘了飘,似乎在体会什么:“而且啊,老顾现在只会开心得不行,爽上天了估计都……” “嗯?”这话纪阮没听懂:“爽什么——” “清清!”桌上的段泽平突然一抖,大喊了声林清的名字,给纪阮吓一跳。 “哎哟我去!”李绥安也惊了,倒不是被突然的声音吓到,而是看见段泽平动的时候差点把手边的酒瓶碰掉,他连忙伸手扶稳。 虽说地上铺着地毯,但这些瓶瓶罐罐砸到椅子可能会碎,碰到桌角也可能碎,要是把纪阮划到哪里,顾修义回来得杀人。 李绥安想想顾修义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都觉得瘆得慌,当即把段泽平方圆半米能摸到的易碎物品悉数收走。 又顺手拿了个干净的杯子给纪阮倒了杯水,知道老顾家这宝贝身体金贵,一块冰都没加,就是最普通的白水。 “口渴了吧,喝点儿。” 纪阮道了声谢接过来,他身上还有点冷不太想喝凉水,就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摸着杯沿,琢磨李绥安刚才的话。 李绥安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转头就忘了,觑一眼面前的醉汉,叹息:“看吧,三十多岁才初恋就是这种下场。” “初恋?”这倒真是纪阮没猜到的走向。 “这么有钱也能单身三十多年,离谱吧?”李绥安啧啧摇头:“所以提醒我们,恋爱还是趁早谈,不然冷不丁把压抑太多年的感情突然倾注到一个人身上,风险太大。” “恰好遇到合适的人,那是万分之一的几率,”他敲了敲桌面:“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被骗心又骗钱。” “——不过这一点,老顾比他幸运多了。”李绥安喝了口酒,轻声说。 纪阮弯着眼睛笑起来,顾修义的初恋吗? 话说顾修义也三十了,他如果陷入初恋,会比段泽平好吗? 纪阮思维发散,有些好奇地想了想,脑海中却突然闯进一个念头。 他脸色倏而脸色一变。 这个念头像一记闪电,蓦地劈碎了纪阮略显沉醉的幻象。 他忽然意识到,当他在想象顾修义陷入初恋的模样时,带入的竟然是自己。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纪阮指尖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他明明应该时刻谨记这是一本古早虐文,不管顾修义现在对他怎么样,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了不能用常理衡量的变数。 但这本书只是他曾经住院时,表妹用口头讲述的方式大致描述了一下,他甚至没有亲眼看过,对书里所有细节剧情全然不知,也无法预料危机什么时候会到来。 所以他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做法,就是对一切心如磐石。 但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把自己和顾修义带入了真实情侣的幻想,甚至还是初恋。 这个清晰的念头让纪阮头皮都发麻。 而且,按书里白月光的设定,顾修义的初恋也早就交付出去了吧,那时候十七八岁,心动也一定青涩热烈得多。 所以现在的顾总,才能对一切感情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纪阮忽然有点难受。 说不出是哪里,心脏闷闷的,突然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有点反胃。 他按了按胃,手指因为一直摸着冷冰冰的水杯也变得没有温度,按到胃上并没有起到作用。 不过身体难受起来,反而让大脑清醒不少,纪阮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庆幸自己突然反应过来,没继续沉迷在现在平淡温馨的幻象里。 他才不要被虐。 后面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跑路,哪怕他真的对顾修义有点感情,但一点感情在自己的小命面前算得了什么? 顾修义愿意对他好,他就受着,不愿意了他就跑路,反正合约到期也要走的,早点晚点没区别。 虐文又怎么样?傻逼才留下来等虐。 纪阮暗暗给自己打气,竭力忽略心里残存的那一点点难受。 “你怎么了?”李绥安见纪阮久久不说话,问了一句。 纪阮回过神,整理好情绪,轻轻按揉着胃,顿了顿才说:“我也听说了,林清直接休学了。” 他不想再提到顾修义,把话茬转到林清和段泽平身上。 李绥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以为是林清休学跑路,甩了老段,摇头:“不是的,是老段先和林清了断的,他们断了之后的一两天,林清就消失了。” 纪阮有些惊讶,段泽平看起来那么喜欢林清,现在都还在酒吧买醉,当时怎么有魄力跟林清说分的? 他的表情太过明显,跟李绥安他们刚知道情况时一模一样,李绥安笑道:“这事儿乍一听很奇怪,但仔细想想也能说得通。” 酒吧里温度偏低,纪阮虽然穿的加绒外套,还是觉得有些冷,胸腹凉飕飕的,让原本就不太舒坦的胃更难受,时不时抽一下。 他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高遮住下巴,手揣进衣兜小心护着胃,听李绥安继续说。 “老段没谈过恋爱,很大原因是取向太固定,就喜欢那种又清纯又清高,仙女似的人,对林清一见钟情,林清一直以来在他面前的形象也确实有那种味道。” 李绥安小口抿着酒说:“但老段也不完全傻,林清一直半推半就吊着他,他能感觉不出来吗?有时候就是自欺欺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之后出了你们那事,他俩不知道吵了什么,反正林清在他心里形象彻底破灭了。所以有时候感觉老段也不真是喜欢林清那个人,可能他喜欢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个幻想,只不过被加诸到林清身上了。” “……现在时机到了也就清醒了,就是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彻底走出来。” 他扯着嘴唇笑了笑:“人嘛,原本就是清醒的时候最难过。” 纪阮忽然晃了晃,李绥安随口的一句话,好像又在他心上点了一下。 所以他心里莫名其妙的难受,也是因为刚从幻象里抽离出来的不适感吗?像一些奇奇怪怪的戒断反应? 纪阮按在胃上的手陷得深了些。 唔……好像是真的,他胃疼得更厉害了。 不远处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宋岭吵吵闹闹的说话声传进来,安静的室内才恢复了些热闹的气息。 纪阮手掌握拳,用力在胃上压了压,勉强直起身。 “啪嗒。” 手边出现一杯牛奶,玻璃杯和大理石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澈的脆响。 纪阮看着杯里冒出氤氲热气的牛奶,神思又漫无目的飘远。 “纪阮。”一直大手覆上他后颈,炙热的温度让纪阮颤了颤。 顾修义弯下腰和他对视,眉心轻微拧着,五官在灯影下很深邃: “你哪里难受?” 纪阮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他像是被这种情绪烫到了一样,下意识推开顾修义的手。 “没、没事……”他避开顾修义的视线,掩饰般拿起牛奶杯放到嘴边,没来得及喝一口,胃痛陡然加剧:“唔!” 那瞬间纪阮凉飕飕的胃像被冰锤狠狠凿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后背冷汗蹭蹭往外冒。 他“啪”一声把杯子放回桌面,荡出的牛奶溅到手背也没有知觉,径直收回死死抵住上腹。 “纪阮?” 顾修义只看到纪阮剧烈抖了抖,随即像耐不住痛一样深深弯下腰,脊背一阵一阵地颤抖。 他把纪阮稳稳扶住,手掌覆到他抵在胃部缩得紧紧的拳头上,感到他手冷得像冰: “胃疼吗?是不是胃难受?” 突然的变故也吓了宋岭和李绥安一跳。 宋岭凑在顾修义身边看纪阮的脸色,惨白得吓人,讪讪道:“啥、啥情况啊?这是吃坏肚子了?” “放屁!”李绥安打断,“我发誓他到这儿以后什么都没吃!” 李绥安吓惨了,纪阮是顾修义交给他让他看着的,这孩子身体又脆得很,万一出点什么事老顾一定会杀了他。 他对上顾修义的眼睛,瞬间打了个冷战。 好了,不用等万一了,现在老顾就想杀了他。 顾修义把纪阮搂在怀里耐心哄了好一阵,纪阮脊背才逐渐松懈下来,下巴搭在他肩头虚弱地“嗯”了一声。 他给纪阮擦了擦汗,视线在桌面扫视一圈,锁定到一个装了白水的普通玻璃杯上,用手背挨了下杯壁,冰冰凉的。 李绥安一看顾修义的动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摆手:“他没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到宋岭身后了,像怕顾修义一拳头挥上来一样,语速飞快道: “水是我倒的没错但一块冰都没加就是最普通的矿泉水,而且他真的一口都没喝,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顾修义淡定收回手,冷静下来后也知道和水没什么关系。纪阮肠胃虽然不算好,但还不至于一口凉水都不能喝,一定是有别的问题。 他低头仔细观察纪阮的状态,似乎缓过来了一点,但人看着依旧虚弱,唇色惨淡。 他没再耽误,把纪阮往怀里拢了拢,拦腰抱起: “先走了。” “诶对,”李绥安擦了把汗:“快去医院看看,一定没事的啊!” 这种时候宋岭的专业就体现得淋漓尽致,跟在顾修义身边冷静道:“我刚才叫了司机,现在应该快到了。” 顾修义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宋岭面不改色心里一喜,耳边仿佛落下金币掉落的声音,知道这个月的奖金大概又会多上那么一点。 顾修义风风火火把纪阮带去医院,恨不得又从头到脚给他做一遍全身检查。 纪阮缩在诊疗室的椅子里等待结果,知道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应该就是情绪激动才胃疼的,网上不都说胃是最容易被情绪影响的器官吗? 甚至在检查前他都有些抗拒,因为猜到估计查不出任何毛病,然后医生就会看出他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 说不定顾修义还会因此追问他到底在烦恼什么。 这是能说的吗? 总不能说他想到后面可能会被白月光虐气得胃疼。 也不能说他差点以为自己喜欢上了顾修义,所以吓得胃疼吧? 哪个说出来都很奇怪。 “唉……”纪阮很轻地叹息一声,抵住额头。 下一秒手被人牵住,顾修义温热的体温传过来。 他在纪阮身前蹲下,手掌盖到纪阮的胃上:“还是疼吗?会不会想吐?我叫医生过来?” 刚才在车上,纪阮浑身都是冷的,尤其手心和胸腹冰凉一片,还缩起来发抖,顾修义给他暖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点。 以至于他现在有点草木皆兵,纪阮唉一声也觉得他是在难受。 没办法,实在是这孩子生起病来太吓人。 “啊,也不是……” 纪阮挠挠鼻尖,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出声了,顾修义却有点兴师动众地问这问哪,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而且现在身上暖和过来,胃里也好受很多,只留下一点闷闷的余痛。 纪阮觉得他现在就可以出院,不需要再占用医疗资源。 “哟,”诊疗室门没关,医生进来看到这副场面有点新奇:“还难受呢?” 顾修义眉头皱得死死的,抢在纪阮前面说:“嗯,他刚才都疼出声了。” 纪阮压着嗓子:“我没有!” “是吗?”医生立刻低下头看报告,面露疑惑:“不应该啊……” 纪阮本人的意见被两人同时忽略。 纪阮:“……” 尴尬得人都红了。 “没事。”顾修义环住他的肩轻轻拍:“生病了我们就好好治,没关系的。” 纪阮现在脸很红,连眼周都绕了一圈绯色,睫毛像浸了水一样长且直,根根分明,眼瞳也润润的,看上去可怜兮兮,是很容易让人心软的模样。 他拉拉顾修义的衣袖,咬着嘴唇小声说:“我真的不难受了,我们回去吧……” 顾修义却好像以为他在逞强,指腹轻扫他眼尾:“乖一点。” 医生背着手走过来看纪阮的状态:“按理说现在应该好了,就是普通着凉而已,凉了胃才难受,刚才喝了热水又吃了药,换成其他这岁数的年轻人,早就撒欢儿跑了。” 纪阮一惊:“凉胃?……只是这样吗?” 顾修义的大爪子还时不时在他肚子上摸一把,纪阮给他拍开,过不了一会儿又摸上来。 医生余光瞄到两人的小动作,摇了摇头偏过身子灌了口咖啡。 “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天气忽冷忽热,你转到隔壁儿科看看,”他胳膊划了一大圈:“一排全是这症状,就是天凉了没注意,小孩子肠胃又脆弱,冻着了,没多大事啊。” …… 就这? 怎么可能? 纪阮不敢相信。 他难道不是因为多愁善感忧思太过吗?刚才在酒吧他是真的扎扎实实忧郁了一番啊! 虽然现在已经不忧郁了的说…… 但他怎么可能以隔壁儿科为主体的毛病? 纪阮不能接受,甚至宁愿是心理因素。 顾修义丝毫不觉得纪阮和小朋友一样生病很奇怪,神色反而松缓不少,但依旧有些严肃。 他捏捏纪阮的掌心:“那办个住院吧。” ?! 他在说什么? 纪阮赶紧扯顾修义的衣服,满脸尴尬:“我好了!” 医生抬起的保温杯停在半空,嘴唇张了张,纪阮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他的无语。 “这、这位家属……”医生欲言又止:“不用住院的哈,如果患者体质比较弱的话,回去好好睡一觉,注意保暖,早上起来再吃一次药就绝对没问题了。” 他上前两步手往门外一直,焦头烂额的:“你看看我们医院床位多紧张,隔壁儿科那一排啊,上吐下泻的,都只能睡走廊,我们哪里还腾得出来多的?” 纪阮闭眼,他再也不想听到“隔壁儿科”四个字。 医生看面前两人就像看神经病一样,眼神十分古怪。 这位家属和他的病人都有点怪,一个不愿意相信自己得的病,另一个又觉得病得非常重需要住院。 这年头谁见了病房不绕道跑啊,他就没见过这种上赶着住院的家属。 纪阮忍无可忍,抓着顾修义的袖子:“我们回去吧,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 然后他看到顾修义回过头,平静的脸色下透露出难以描述的情绪。 “抱歉。”他说。 “?” “我忘了。” 他忘了这是一家公立医院。 确实不是他家开的。 “……?!” 纪阮深深扶额。 -------------------- 第44章 两天后。 周末。 春日和煦, 草长莺飞。 顾修义开车堵在了市郊环线的主道上,夹在一群五颜六色的私家车里龟速前行。 春天到了,城市居民们似乎都铆足了劲往郊区冲,拖家带口出门踏青。 顾修义手指略显焦躁地在方向盘上点着, 瞟一眼时间, 十一点零五分,还好, 暂时不算太晚。 可再堵一会儿就说不准了, 他还得去接纪阮吃午饭。 “前方路段拥堵, 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导航每隔几分钟就想为他规划新路线, 可五分钟他连十米都没开出去, 走都走不动, 再规划有什么用? 顾修义抬手,点击, 精准关掉导航。 清净。 前天晚上他把纪阮从医院抱回家后, 小朋友缩在被子里, 脸颊红彤彤地拉住他的衣袖, 说想跟他商量件事。 困兮兮的小朋友临睡前的小愿望, 别说商量了, 就是已经拍板做好决定只是通知他一声,他能不答应吗? 要天上的星星也得二话不说飞上去摘下来。 顾修义就是这么说的。 当然用词更加克制委婉,符合他在纪阮心中波澜不惊的形象。 于是纪阮说,程云琇想收他当徒弟, 他已经答应了。 就在几个小时前。 他会来酒吧找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 顾修义当时听到了一点点心碎的声音。 但没关系, 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而且纪阮为了想要听取他的看法特地来酒吧找他, 也足以说明他在纪阮心中的分量。 这原本也是件好事。 纪阮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顾修义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还会全力支持他。 他也是这么告诉纪阮。 然后哄纪阮安安稳稳地入睡。 但顾修义没想到纪阮动作这么快。 当天晚上答应拜师,后天早上就风风火火要行拜师礼。 声名远扬的程大师和总是慢吞吞像个小蜗牛的纪阮,在这件事上的执行力意外的强悍。 程云琇是因为太喜欢纪阮,怕到手的小徒弟跑了。 而纪阮……顾修义不懂纪阮为什么这么急,甚至出门前他胃都没好利索,起床时趴在床边疼了好一会儿。 纪阮的动作快到,给顾修义一种他想要离开他的错觉。 就因为这个一闪而过,又足够让人心惊的念头,顾修义一早上开会都兴致缺缺。 现在堵在路上更是格外的焦躁。 短短四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堵了两个小时才到,而那个时候纪阮的拜师礼早就结束了。 顾修义到时,纪阮正站在门边,低着头踢地上的小石子。 程云琇在市郊有个小院子,里面种了不少姹紫嫣红的花,越过围栏轰轰烈烈地开出来。 而纪阮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灰色针织外套,在艳丽的花丛中看上去格外清冽雅致。 今天中午程云琇和另一位老师有约,原本想带纪阮一起去,但他们要吃的是海鲜,纪阮胃不舒服怕吃了会更难受,就没跟着一起。 顾总知道这事,自告奋勇说要来接他,结果说好了十二点,竟然迟到了整整半小时。 要不是在程云琇家里吃了两块桃花糕垫着,纪阮真的会饿晕。 顾修义从车里出来,快步走到纪阮身边,先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才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是不是难受了?” “……饿死了。”纪阮有气无力 他把糖抵在上颚,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唇齿间蔓延,但头晕没能立刻缓解,他只能手脚发软地靠在顾修义身上。 “我的错。” 顾修义手掌隔着衣服贴到纪阮肚子上,原本就平坦的小腹有点往里陷,摸起来可怜得紧。 他往上移了几寸,轻轻按着纪阮的胃:“会疼吗?” 疼倒是还好,就是饿得一抽一抽的,有时候还反酸,纪阮闭着眼唇色浅淡:“有点……” 顾修义见状不敢再耽搁,半搂半抱地把纪阮带上副驾驶,幸好现在道路通畅不少,他没花多少时间选了家店面很干净的牛骨汤馆。 有肉有菜有饭,还有香浓爽口的牛骨汤,几口热汤下肚,纪阮那靠水果糖都无法拯救的浅淡唇色才总算活泛过来,恢复到了原本淡淡的红色。 这家店虽然是卖大骨汤的,装修得却很雅致带着田园气息,二楼的包间里能够看到外面院子的花花草草和白色蝴蝶。 纪阮夹了根时令蔬菜和着软糯的米饭慢慢咀嚼,不管再饿,他吃饭的礼仪也不会丢,斯文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 毫不意外的,这个时候任何话题都不足以被聊起来,纪阮只会盯着自己面前的菜汤肉“嗯”“啊”“哦”回应两句,如果想听他说话,就得等漫长的咀嚼结束之后。 但通常这样也说不了几句,他就会又往嘴里送进下一口肉,然后又是漫长的咀嚼、等待、敷衍应声无限循环。 顾修义对这种吃饭流程了如指掌,一开始就没尝试跟他聊什么有的没的,只偶尔提醒他小心烫,包间里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汤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这种吃饭模式最初颇合顾修义心意,或许是有他那个行事粗鲁的父亲作为对照,他从小就很欣赏吃相斯文有涵养的人。 而刚结婚时,纪阮怎么看都属于身娇肉贵难养活的类型,不能算完美的结婚合作伙伴。 可顾修义从一开始就几乎没考虑过纪阮以外的任何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见第一面时,他就有幸和纪阮共进晚餐,欣赏到了他吃饭时的优雅风姿。 顾修义一言不发,习惯性地注视着纪阮的一举一动,一边看一边觉得神清气爽。 终于,纪阮吃完了小碗饭,盛了点汤用勺子轻轻拨着放凉,一手撑着下颌看窗外的蝴蝶: “对了,有个事一直忘了跟你说。” 他悠然开口,说话间似乎小小呼出了点气,尾音听起来舒适惬意,似乎很喜欢窗外绕着花翩然飞舞的蝴蝶们。 这种尾音微扬,带着慵懒倦怠感的状态让顾修义略一警惕。 虽然纪阮这样很漂亮,但前天晚上他向顾修义提出拜师时,也是这么含蓄的漂亮着,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什么事?” 顾修义用平静的语气。 纪阮回头,满园春色还映在眼底,笑吟吟的:“下周有个活动,老师要带我和学姐一起去,两年一度特别盛大的那种。” 顾修义早有预料,点头道:“挺好的,天气好了你多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 “那太好了,我回去可以准备开始收拾行李了。” 顾修义抬头:“行李?” “嗯,在外地,我要出差啦。” 纪阮捧起汤碗,舀了一小勺送进嘴里,动作流畅优雅,宽松的白衬衫袖口露出一段手腕。 他很少穿衬衫,算上领证那天,顾修义是第二次看到这件衬衫出现在他身上——袖口绣着一株小小的墨竹,给他添了些许沉静的书卷气。 快要一年了,纪阮眉目舒展,原本就精致的五官比起初见时更加秾丽而充满神采。 顾修义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后知后觉才想通,原来纪阮已经是个可以自己出差的大人了。 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欣慰的同时,“纪阮会离开他”的这种错觉也不由分说地在意识中占据存在感。 他放下筷子靠回椅背,手肘搭在两侧扶手上,双腿自然地交叠起来。 许久他平静开口,像只是随口询问:“听起来很有趣,也会有作品展示吗?” 纪阮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一向很话聊:“对,有很多典藏级的刺绣会展出,不止汉绣,四大名绣的老师们都会来,还有拍卖会,老师和学姐也会送两幅自己的作品去拍卖。” 他脸颊微微泛红,顾盼神飞:“但我没有,我才刚拜师,都还不算正式入行,老师这是第一次把我往圈子里带,跟去开开眼界也很好啊。” 顾修义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纪阮,随着他说话的频率还偶尔点头,非常认真在聆听的模样:“确实很有意义,那需要帮你准备点什么吗?” “不用啦,我就是个小徒弟而已,”纪阮见顾修义这么支持自己的爱好,有点感动:“谢谢你啊。” 顾修义笑了笑,又不经意般问道:“出差地在哪里,远吗?” “不远的,就隔壁B市,清溪山。”纪阮感动之下知无不言。 顾修义抿着茶水略一思忖:“那里风景很好。” “是吧,”纪阮浅浅打了个哈欠,“……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和顾修义的椅子不同,纪阮坐的是个小沙发,他吃饱后有些犯困,而身后的靠垫很柔软,他揉着肚子餍足地靠上去,眼皮一点一点合了起来。 “我们能不能歇一会儿再走……”他喃喃道。 双眼彻底合上时,听到顾修义低沉柔和的声线:“当然可以。” 纪阮在一边小憩,顾修义就维持着原封不动的姿势,手指支着下颌。 他坐在窗户和墙壁的交界处,稍稍后仰身形就会没入阴影中,眉宇间暗影憧憧,像在隐晦地思索着什么。 许久他才动了动,目光落到纪阮脸上,看他睡觉时轻轻抖动的睫毛。 而后视线一转,忽然看向纪阮的肚子。 他盯了好一会儿,似乎为了看得更清楚,还轻声坐到了纪阮身边。 纪阮很瘦,全身加起来统共也没有二两肉,更不可能有小肚子,腰腹隐没在衬衫下,薄薄的一小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纪阮身上那件开衫毛衣和家里猫的毛色有点像。 顾修义记得很清楚,小安刚被接回家还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喂完奶就喜欢这么四仰八叉地瘫着,也会很乐意给他摸肚皮。 顾修义瞅了半天,朝那块可怜的小肚皮,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嗯?怎么有点鼓? 不确定,再摸摸。 真的鼓起来了! ……还有点可爱。 原本饿到凹陷的小肚子,现在能摸出一点点弧度,顾修义惊奇,在他看来纪阮根本没吃多少,一碗牛骨汤和几口肉就能把肚子喂鼓吗? 这也太省食材了。 顾修义莫名觉得,纪阮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养活,甚至养他比养猫还更让人有成就感。 他像是着迷一般,爱不释手地摸了一下又一下。 掌心忽然一凉,纪阮细白的手指慢悠悠把他的手挑了起来: “你干嘛呢?” 他眉梢微微吊着,眼里还残留了些朦胧的睡意。 顾修义如梦初醒一般顿住。 ……他也想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怎么能趁别人入睡的时候做出偷摸人家肚子这种不得体的行为? 这下要怎么解释? 他在纪阮面前苦心维持的君子风度绅士形象是不是摇摇欲坠了? 纪阮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觉得他和别的普通的三十岁的有钱的男的没有任何区别? 霎时间顾修义心里卷起惊涛骇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逼他用尽几十年征战商场和狗血豪门勾心斗角锻炼出的心理素质才稳住身形,收回手。 而这一切落在纪阮眼里只有短短的一瞬。 他看到的只是顾总利落地收手,而后双手交叠在胸前,面色平静到可以算得上冷酷。 纪阮脑袋空空的,呆坐了半晌才揉着眼睛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摸我肚子?” 顾修义身上紧紧绷着,因为过于用力挺括的衬衫下包裹出手臂肌肉流畅的线条。 空气安静了短暂的几秒,他偏头看向纪阮,面色一如往常: “自己刚才胃不舒服没发现吗?” “……?” “你刚才睡觉的时候有点胃疼,我帮你揉了一下。” “……是吗?” “是的。” 顾修义用一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语气说。 因为身体不好,纪阮每次睡觉再醒来的前几分钟都是人生的智商低谷。 顾修义坚定坦荡正人君子的视线,和纪阮怀疑呆滞自我怀疑的视线在空中纠缠交织,最终顾姓老油条以更加不要脸的心态大获全胜。 纪阮低下头,摸摸自己的肚子。 他这一顿吃得比以前都多,小肚子都鼓起来了,确实不太好受。 他手掌在鼓起的圆弧上轻轻一划,看向顾修义:“好像……是有点胀胀的。” 眼睛漂亮的人,小睡刚起时微红的眼眶永远是最致命的撒娇武器,万箭齐发直冲顾修义命门。 顾修义喉结不太明显地上下一滑,勾着纪阮的腰把他带到自己身边。 纪阮轻得不行,手里还攥了个小靠垫,被顾修义提溜的时候就像一个手办娃娃,不费吹灰之力就连人带靠枕一起到了顾修义边上。 顾修义手掌盖到他鼓鼓的肚子上:“没关系,再揉揉促进下消化,很快就不胀了。” 这话说得就像个从业多年经验丰富的老技师,纪阮被技师先生的服务意识深深打动了,滋溜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感动道:“你们集团真的不准备再拓展下服务行业吗?” 真拓展的话,有顾修义以身作则的带领,那从上到下从老板到员工得树立起多么强烈的企业信念啊! -------------------- 第45章 清溪山, 国家著名五A景区,实际上坐落于A市和B市交界处。 纪阮在家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准备了小一周的跨市出差,实际上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总体车程两小时, 甚至是不少A市居民外出游玩当天往返的首选地。 但纪阮还是很开心, 走的那天是大清早,创下了有史以来最快起床速度, 竟然没靠在床头晕晕乎乎半天都动不了。 程子章开车来接的他, 加上程云琇一行只有他们三个人。 顾修义送他上车的时候太阳还藏在云后面, 天际隐隐发出明澈的透亮, 云层被拉扯成一张薄膜, 只差临门一脚光束就能破空而出。 而顾修义看到的只是纪阮乐颠颠的背影, 和头顶不断迎风晃动的发丝。 只是三天两夜的行程,用不了太多行李, 顾修义把纪阮的小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纪阮自己就抱着空了一大半的糖果罐坐进车里, 还顺手给程云琇母女分了几颗。 赵阿姨跟在顾修义身边, 握着纪阮从车窗里伸出来的手絮絮叨叨。 “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阮阮。” “山里晚上气温低, 记得多穿件衣服不要感冒。” “以防万一感冒药和胃药我都给你放箱子里了, 打开就能看到哈。” “到了记得发消息报平安,发给我……哦不别发给我,给小顾,哈哈你发给他我也就知道了……” 纪阮哭笑不得, 赵阿姨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参军, 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呢。 他抓了一把糖塞到赵阿姨手里,下巴搭到窗沿乖噜噜的:“知道啦赵阿姨, 不要担心嘛,我后天就回来了呀,很快的~” “哎哟我们乖乖哦……”赵阿姨看着手里一大把红彤彤的糖果,笑得合不拢嘴。 这可是纪阮最喜欢糖,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现在一下给她这么多,不正说明了她在他心里独一无二的分量吗! 一年的饭没白做啊,他们阮阮真是个乖孩子。 “好好好,阿姨等你回来哈,千万不要生病哈!”赵阿姨一口一个小乖地揉纪阮的头,纪阮也丝毫不反抗,还眯着眼睛乖乖给她揉。 顾修义在一旁看着有点吃味。 纪阮从来就不会这么听话的让他揉。 他要是想揉揉纪阮,要么化身推拿技师,要么就得想方设法编些理由来骗小孩儿。 现下赵阿姨凭一己之力霸占了窗前全部的位置,顾修义插都插不进来,看架势她还没有停下的打算。 “咳!”顾修义掩唇。 赵阿姨絮叨中一顿,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讪讪一笑:“嗐,瞧我这记性,那什么小顾你也来说两句……哈哈哈说吧说吧……” 她退到一边腾出位置,拨开纪阮的爱心樱桃糖放进嘴里。 咦!酸得牙疼…… 顾修义马上也要去公司,身上的西服整理得一丝不苟。 虽然常年穿西装的人会容易显得刻板无趣,顾修义却从来不会给人这种感觉。 纪阮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非常适合西服,挺括昂贵的面料能完美凸显修长挺拔的身形,气场也更加沉着平稳。 稍稍偏头从车窗外看进来时的眼神,很容易让人心动。 顾修义没说话,用手背蹭了蹭纪阮的脸颊。这个动作非常轻,像在用羽毛轻轻地挠,痒痒的带着热意传遍神经末梢,也让人心脏扑通扑通的。 对熟悉的人,纪阮是喜欢触摸的,尤其是顾修义那种体温偏高的人,被轻轻蹭的时候,像是有只小天鹅在心里害羞炸毛,羽毛唰唰漫天飞舞,把心房堵得满满当当。 纪阮抿了抿唇,仰头看顾修义,想知道他会对自己说什么。 顾修义眼中含笑,视线从纪阮脸上滑到他怀里的糖果罐上,慢悠悠来了一句: “我没有糖吗?” “……?” 就这? 竟然只想要糖吗? 纪阮表情空白,随即嘴角一垮。 呵,果然男人就是男人,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纪阮低下头,不情不愿地清点了下自己的糖罐子,经过刚才几次大方的发糖,现在已经见底了! 在糖纸间隙中,透过玻璃罐底都看到他身上毛茸茸的外套! 纪阮实在舍不得,都不忍心打开盖子。 顾修义等在一边,余光悄悄打量着周围人分到的糖,程子章母女一人三四颗的样子,赵阿姨独得恩宠手里捧着七八颗,时不时散发出骄傲的王者蔑视。 顾修义暗暗琢磨了下,以他在纪阮心中的分量,还有这些日子他对纪阮掏心掏肺的照顾,怎么也能分到十几颗吧。 纪阮手掌小小的,一只手肯定拿不下,给他的时候是不是还会两手捧着啊? 该死,好可爱。 顾修义只想想都被萌到了。 他努力压制上扬的嘴角,对上纪阮的眼睛,小朋友脸颊红红看上去羞答答的。 “那什么……”纪阮挠挠鼻尖:“你都这岁数了还吃糖啊?你不是不喜欢——” 话没说完,纪阮看到了顾修义伸出的手,五指修长摆到自己眼前,一副自信无比觉得会收到大把糖果的模样。 “——吗。”纪阮呆滞地补充完最后一个字。 “噗——”赵阿姨立刻捂嘴。 顾修义:“…………” 顾修义没有料到这个走向。 他是真没想到小混蛋一个都不想给他。 他在纪阮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面前的手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纪阮看到顾修义嘴角抽动,几度张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呆呆地望了顾修义一会儿,觉得身上热了起来,渐渐从脖子红到脸颊再红到耳朵尖,翘起的头发丝都要冒烟啦。 “……好啦给给给你!” 他打开盖子快速一抓塞到顾修义手心,紧接着升起车窗,低头不看顾修义。 程子章心领神会,发动车子摇摇晃晃开了出去,她瞟了眼后视镜,看顾总挺拔的身姿越来越小,打趣道:“你们小两口感情挺好啊。” 纪阮现在都没缓过来,脸上烫得脑袋都有点发晕 他摸了摸脸,低垂着睫毛:“学姐你别说了……” 回应他的是程子章的大笑和随之而来的抽吸,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捂腮帮子——纪阮给的糖实在太酸了,牙都差点酸掉。 顾修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见那辆SUV,他缓缓摊开手。 只有一颗。 纪阮扣扣搜搜只给了他一颗。 红彤彤的糖果摆在他宽大的手掌里,看上去小得可怜。 良久,顾修义哑然失笑:“……小没良心的。” 赵阿姨背着手回屋,路过时还拍拍顾修义的肩,带着七颗糖玩家独有的有恃无恐:“阮阮自己都没剩几颗了,你也体谅一下。” “……” 顾修义整理好情绪,把唯一的宝贝糖果收进裤兜,慢悠悠往车库走。 赵阿姨只听到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悠悠留下一句: “您这岁数也少吃点吧,李绥安家的芳阿姨上个月刚查出糖尿病,现在整天以泪洗面。” 赵阿姨大惊:“什么?!小芳得糖尿病了?我怎么不知道?她怎么不告诉我?哎呦这老娘们儿一定是怕我担心,不行我得去看看……” · 纪阮一行人到清溪山时刚过十点。 这次的活动点在山脚下的展览中心,外面还有个古镇,住了不少背包游客。 主办方原本的意思是所有老师以及随行弟子都统一住到定好的酒店里,但程云琇不喜欢酒店挤挤攘攘的氛围,自己订了家民宿,是个带院子的小两层,里里外外都是木质结构朴素雅致。 院子里开满了花,和她自己家的院子如出一辙,程老师审美风格相当固定。 纪阮住二楼向阳的房间,推开门就能看到洒满阳光的小阳台。 他把行李箱放到一边,没走上阳台,站在原地随手拍了张窗外的景色发给顾修义。 “嗡嗡——” 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震动两下,屏幕上亮起小樱桃的图标。 [安全到达。] [图片.jpg] 顾修义唇角扬起浅浅的笑,点开图片——一张普通的阳台图。 他余光快速搜索一遍,纪阮本人丝毫没有出镜,甚至连个手指头都不肯露,除了半开的玻璃门上似乎映出一点倒影以外。 顾修义皱起眉头,双指放大仔细观看,依稀从里面辨认出了纪阮的身体轮廓。 ——再放大,勉强看出了握他着手机的白嫩嫩指尖,但最重要的脸被手机完全遮住,一点都看不到。 顾修义:“……” 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报平安需要自拍的小朋友。] [一张不够。] 对面不回。 顾修义等了片刻,指尖敲击桌面…… [好吧一张也可以。] 但纪阮还是不回,好像完成了发消息的任务就把手机遗落在大洋彼岸了似的。 “……唉。”顾修义叹息。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这一年我们与凌洲的合作已趋于稳定,他们的诉求是下个季度……” 前方汇报戛然而止,职员胆战心惊地看着顾修义。 卧槽,老板为什么叹气?! 是我报告做得不好吗?! 还是哪个数据出错了?! 他为什么这个表情,我是不是要被开除了?! 职员哆哆嗦嗦低头翻自己的文件夹,试图找出缘由,冷汗唰唰往外冒。 顾修义从手机里抬起头,摁灭屏幕丢到桌上,面容冷淡:“和你没关系,继续。” 所有人都看见PPT前承受无妄之灾的小可怜肩背一松差点腿软,但灵魂深处又好像升腾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 三天两夜的行程时间紧任务重,纪阮不能在房间里待太久,得赶紧下去看会场。 跟顾修义发完消息报平安后,他就把手机收进了衣兜里,简单整理下行李赶着去和程子章汇合。 山脚下的展馆每年都有数场拍卖会在这里举办,拍品要么价值连城要么历史悠久,展馆内也因此设立有专门的储藏室,安保极度完善。 纪阮要做的就是和程子章还有另外几位老师去储藏室,最后检查确认一遍明天的展品和拍品。 纪阮一踏进室内就惊艳了。 无数展柜高低错落地摆放着,里面是各式各样或华丽或质朴的绣品,顶部冷幽幽的白光丝毫掩不住其灵巧精致。 为了更好的储存展品,室内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少,纪阮手指露在外面都觉得凉飕飕的,怪不得出门前程子章提醒他要多加件衣服。 纪阮跟在程子章和老师身后,放眼望去展品里汉绣倒是少数,大多都是苏绣湘绣一类的四大名绣。 有出自近几十年当代大师之手的,也有唐宋明清时期的,美轮美奂,纪阮没看多少就有些眼花缭乱。 他带上白手套,跟着指导和老师一起仔细检查每一幅作品,确认无误后老师会锁上展柜让程子章做好记录。 一行人走走停停过了十几幅后,门口来了个带着蓝色工牌的长发女生,压着步子向他们跑过来。 纪阮有点印象,好像是某位苏绣老师的关门弟子。 女生明显和程子章很熟,先热络地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纪阮。 “哦,这就是我妈千辛万苦追来的新学生。”程子章拍着纪阮的背介绍道。 女生惊讶捂嘴:“啊!你就是那个纪……你长得好好看啊……” 纪阮不太清楚她为什么好像知道自己,谦逊地笑了笑:“谢谢。” 毕竟旁边还有个老师看着,程子章不好一直唠嗑,切入正题:“你不是在上面看会场吗,怎么过来了?” “哎呀就是人手不够了才来找你嘛,”女生秀眉皱起:“刚加了新的贵宾席,我们忙不过来了,你要不跟我去三楼看看?” 程子章说:“贵宾位不是早就定好的吗?怎么会忙不过来?” “不一样,这位是特级贵宾!”女生拳头捏在胸前,好像说起来都会紧张的样子。 程子章做出一个“我没见过世面你别吓我”的表情,而后转头看了眼老师,询问道:“老师您看……” 那位老师面相冷冷的,其实很好说话,点头道:“去吧,这里我们几个人也能弄。” “行,谢谢老师。”程子章听了也不再耽搁,将文件夹交给纪阮就被女生小跑着拉了出去。 两人一路上还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纪阮拿着圆珠笔望着她们的背影,听到程子章惊诧的“诶”了一声,紧接着又传来几个熟悉的字眼。 但他耳朵不好,隔得远就听不太清。 “纪阮?”老师提醒道:“继续工作了。” 纪阮回过神,摘掉手套接替程子章的工作:“好的老师,您说。” “18号柜标签污损,备注替换。” “好的。” “19号无异常。” 纪阮应声在表格上打勾。 储藏室里的展品太多,纪阮和老师忙了两个多小时也没弄完,中午老师自掏腰包请他去古镇的小馆子吃了几道特色菜,又回来继续赶工。 下午三四点彻底确认完所有展品,老师锁上储藏室大门,纪阮又被程云琇叫去和一众大师见面,全是纪阮在新闻里看过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等结束完一切,夕阳已经渐渐下沉。 纪阮拒绝了程子章一起吃晚饭的邀请,随便打包了一份汤饭回民宿,走在路上时后知后觉感到格外疲惫,站了大半天腰快要断掉了。 他喘了口气,不得不停在半道上蹲了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往前走。 临近民宿的小石板路上,远远望见一群人呈众星捧月式的分布,七八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围着中间两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什么。 而中间两人一个穿着简洁的浅咖色风衣,背影都透着冷淡,另一个是齐全的西装三件套,嘴唇不停张合似乎在代替身边的人说话。 太明显了。 纪阮停在原地。 哪怕看不到脸也能一眼看出是顾修义和宋岭。 顾修义像是后脑勺有感应似的,不到一两秒就回过头。 然后纪阮看到他冷淡的面容在夕阳下,一寸一寸地染上了神采。 纪阮怔愣片刻,按着后腰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下来。 直到顾修义快步走到他面前,那群叽叽喳喳的工作人员也一拥而上,纪阮才逐渐回神。 离得进了,他发现顾修义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罐,里面是熟悉的红色水果糖,塞得满满当当。 不知道为什么纪阮的心也忽然变得满满当当。 他摸了摸因为没喝水变得干涩的嘴唇,视线落在糖罐上:“……你、你怎么来了啊?” 总不会是专门来送糖的吧…… 纪阮心里不敢相信,却又止不住地红了脸,努力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顾修义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几乎能猜到他心里每一个的想法。 他接过外卖,拉起纪阮的手,在他被塑料袋压出红痕的掌心轻轻揉着,似笑非笑:“你猜我为什么过来?” 周围响起一连串衣料摩擦的声音,工作人员们不约而同地远离几步,偏头转身假装玩手机。 纪阮被那些动静弄得有点臊,抽出手抬眼瞪顾修义。 他累了一天眼周红红的,有一点疲惫倦怠,让这一眼毫无杀伤力,反而更像在撒娇 顾修义没执着于牵纪阮的手,靠近一步,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暗绿色信封放到纪阮手里,眉梢一挑: “来消费的。” “……?” 纪阮错愕低头。 信封封口处的印泥上明晃晃印着端庄大气的几个字:贵宾邀请函。 顾修义嘴角含着笑,看纪阮突然呆住的模样,众目睽睽下竭力忍住想揉他脸的冲动。 眼见着纪阮的呆滞逐渐要演变为愤怒,脸颊都鼓了起来,彻底炸毛前,顾修义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好了,逗你的。” 他把糖果罐塞到纪阮怀里,揽着他的肩往前走。 和后面众人隔出一段距离后,偏头凑到纪阮耳边轻声笑道: “等下晚上可以多分我几颗了吗?” 纪阮耳尖唰地红了。 第46章 暮色四合, 被夕阳染透的天际逐渐褪色,深蓝的天空零星闪烁着几点光芒。 民宿二楼种花的小阳台窗帘被拉上,隐约有暖黄的光透出来。 “你要住这里?!”少年略带诧异的声音响起。 纪阮洗过澡坐在床上, 眼见着在他这里混了顿饭吃的顾总不仅没离开,甚至在他洗澡的间隙让宋岭把行李箱搬了过来,一副要生根发芽的样子。 顾修义本人却很平静, 手指从床头的藤蔓摆件上划过,轻轻点了点头,仿佛觉得在这里落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扫了眼纪阮这间小屋子,空间虽然不大, 但打扫得很干净, 木质结构看上去古朴雅致,各式各样的小摆件也相当精致,比千篇一律的酒店套房有情调太多。 纪阮扯住顾修义晃动的衣角:“可你不应该去酒店吗?你这种级别住的套房,卫生间都比我整个房间大了, 干嘛要跟我挤一起?” 顾修义回头, 纪阮盘腿坐在床边,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和他对视。 他的床单被罩是通体的墨绿色, 泼墨一样散落在身后,墙角有一颗树枝形状的氛围灯, 星星点点的亮着。 从顾修义的角度看去, 纪阮很像一只住在森林里的小精灵。 他在床边坐下, 没回答那个问题,把手伸到纪阮后腰上。 纪阮当即躲了一下:“你干嘛?” 顾修义对上纪阮警惕的目光,没有丝毫收敛, 把他捞到自己身边:“别乱动, 不是腰疼吗?” 纪阮反抗的挣扎停了一秒:“你怎么知道的?” 顾修义神色不变, 视线在他脸上定定落下:“你自己照照镜子也能看出来。” “……” 纪阮哑然,他确实全身都疲惫酸软,顾修义这么一说,他大概也能猜到自己脸色有多憔悴了。 顾修义趁他发呆,又把他往怀里拢了拢,轻拍他的后腰:“放松点,我给你按一下,不然晚上又要抽筋。” 他手很热,只是单纯放到腰上捂着都让人觉得舒适,更别提顾老板的推拿技术一直呈现指数级进步,没用两秒就让纪阮缴械投降。 纪阮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及时行乐,具体体现在抗拒不了任何可以让自己舒服的事物。 就算这些事物暗藏了别的动机或危险,他都愿意先爽了再说,毕竟人不一定能活到以后,但却一直活在当下啊。 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从后腰逐渐辐射到全身,顾修义的温度像某种缥缈的幻境,不强烈,温和而不容置疑地缓慢入侵。 理智提醒纪阮他好像忘了什么事,精神却迅速松懈,甚至下意识朝热源贴近。 顾修义手掌撑着纪阮的后腰,能感受到那里的肌肉不自然的紧绷:“怎么这么僵,站了多久?” 纪阮已经在温柔乡里晕晕乎乎,吃醉了酒似的双眼朦胧的半眯着:“唔……大半天吧……” 顾修义面色沉了沉。 纪阮忽而蹙起眉心,攥着顾修义衣角的手指蜷缩起来,不由自主地轻哼一声。 顾修义顿住:“是不是力气有点大?” 纪阮点头,不耐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轻一点。” 他迷蒙中觉得顾修义的呼吸滞空半秒,而后说话的气音像是在笑:“……好。” 纪阮眼皮慢慢合上,中途却又忽然睁开,困顿至极时视线都涣散,脑海里却始终有一个顽强的意识: “……你是不是该回酒店了?” 顾修义搂着他轻轻往上拖了拖,这种足以媲美摇篮的轻微晃动让纪阮更昏沉,他皱眉扯了下顾修义的手指:“别动了。” “我不能回酒店纪阮。”顾修义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想,我们已经结婚了是不是?你手上套着我的戒指,我们本来就该住一起,而且明天活动会有很多媒体记者,传出去不好听。” 纪阮迷迷瞪瞪的:“但……一起睡不太好……” “又不是没睡过。” “可这次床很小……” “没关系,有两床被子。” 顾修义温柔起来真的可以很温柔,声线低沉浅浅的萦绕耳畔,用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娓娓道来,像在纪阮耳边讲了个美好的童话故事。 纪阮被他揉着腰早就不知不觉软成了一滩水,现在脑袋里更是一团浆糊。 他迷梦地眨眨眼,下巴一点,竟然硬生生被顾修义哄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阮再次恢复朦胧的意识时,房间的灯光全暗了,唯一充当照明的只有床头的藤蔓摆件。 这个摆件只是象征性在里面按了个小灯泡,作用仅供观赏,可顾修义偏偏就要留下它,让它用颤巍巍的光线在墙壁边缘弥漫。 纪阮醒来时,就是顾修义洗完澡掀开被子上床的瞬间。 他不太清明的视线里看到床垫凹下去一块,紧接着就闻到沐浴露的香气,顾修义特身上有的暖呼呼的气息也烘了上来。 顾修义手指碰到他耳后,娴熟地摘下体外机放在床头,再顺手关掉小灯。 纪阮翻了个身背对他,耳边的响动模糊遥远,忽然顾修义拍了拍他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涌在身后,很轻的道了句晚安。 他大概真的在哪里进修过魔法,短短两个字像在纪阮心里拉了盏灯。 纪阮恍惚中只听到“叮!”的一声,而后意识彻底陷入混沌,甚至没能回应顾修义一句晚安。 · 第二天早上,春光大好。 展馆三楼的露天阳台热闹非凡,拍卖会有条不紊进行中,场内来来往往人数众多却并不显得杂乱。 纪阮带着蓝色工牌跟着老师穿梭其间,几次经过顾修义身边或者与他眼神交汇,都一言不发,甚至毫不犹豫地避开视线,腮帮子鼓鼓的,一副“生气中,请勿勾搭”的模样。 顾修义哭笑不得,他真的没做什么。 一直到昨晚睡觉前都好好的,非要说的话,他就只是早上出门前逗了纪阮一句,但小朋友脸皮薄的同时又很记仇,才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而要说早上发生的事,在顾修义看来也很正常——无非就是他们把两床被子睡成了一床,始作俑者还是纪阮罢了。 但纪阮不能接受。 天知道他睁开眼看到自己像抱了个大鸡腿似的抱着顾修义的胳膊,而顾修义睡在他的枕头上,床单被套都变成单人份时,内心是怎样的震撼惊悚。 还不止如此,更惊悚的是,顾修义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垫到了他腰后,以纪阮只有理论并从未付诸于实践的浅薄经验来看,非常像那什么了之后。 纪阮几乎是从床上弹到地下的,什么低血糖低血压在那瞬间都治好了。 他甚至真的怀疑了短短片刻,在顾修义懵逼的眼神中溜进洗手间仔细活动了下双腿,还上X度搜了一下那什么之后的反应。 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纪阮反复确认了整整三遍,才相信他和顾修义确实清白一整夜。 两个血气方刚的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抱着睡了整晚,竟然真的什么都没做? 纪阮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不,他更佩服顾修义。 确认完既定事实后,纪阮一口气松了下来,被忽略的低血糖也卷土重来,当即把纪阮击倒在地爬不起来。 最后还得靠顾修义给他抱出去,喂水喂糖然后按照惯例在床头晕五分钟。 等血糖慢慢上来,纪阮终于又恢复成一条可以自己洗漱的好汉后,顾修义早已经穿戴整齐。 纪阮在洗手台前刷牙,顾修义站在他身边打领带,肩颈笔直五指修长,无名指上的婚戒还闪闪发光。 纪阮下意识望向镜子里,他自己握牙刷的手上也是一枚同款但细一点的婚戒。 这种画面太诡异了,纪阮立刻移开眼,弯腰低头,吐掉了嘴里让人犯恶心的牙膏沫。 但顾修义的心理素质确实非常人可比,甚至不是常人能够揣测的。 早上同床共枕肌肤相贴的记忆仿佛不能撼动他分毫,从始至终都无比冷静。 他打完领带后,看着镜子里刚洗过脸,睫毛湿漉漉的纪阮,用平静得像在说“早上吃什么”的语气悠悠来了句: “在山庄睡得都很乖,怎么昨晚一直乱动……” 这话比起在问纪阮,甚至更像是自言自语。 纪阮擦干脸,很想告诉他,是因为山庄的床大而现在的床小。 山庄那是两米五的KingSize大床,他当然怎么动都没关系,但现在这个说有一米五都是抬举它,全都怪床不怪他。 但当他开口时,顾修义已经悠悠下楼给他买小笼包去了。 纪阮的一腔狡辩只能和着咬碎的牙齿咽进肚子里,至少三个小时不想再跟顾修义说话。 于是三小时后,顾修义在展馆三楼的角落堵到了纪阮。 最近天气实在很好,连着一周都是艳阳高照,颇有种要跨过春天直奔夏天的架势,就连纪阮这种最怕冷的小朋友也脱掉毛衣,换上轻薄的衬衫。 阳光虽强但风也很大,纪阮敞开的衬衫边角被吹得高高扬起,纯棉T恤紧紧贴在胸腹前,蓝色工牌随风飘荡。 顾修义捏住那块快要缠到脖子后的工牌带子,往下一滑翻到正面,纪阮的照片唰地撞进眼底。 应该是开学时拍的证件照。 里面的纪阮肩背很板正,圆头圆脑的,两边脸颊都笑出小酒窝,满脸写着“乖巧可爱”四个字,和现在耷拉着嘴角生闷气的小朋友完全不同。 纪阮扯着带子把工牌拽回来,声音在风里闷闷的:“你别看我证件照。” “生气了?……很可爱啊。”顾修义眼底满是坦荡。 纪阮抿了抿嘴唇,也坦然地回视过去,学着顾修义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因为我害羞。” 顾修义眼底微微露出讶色,靠近一步,正经了些:“那早上呢,早上是生气了吧?” 其实顾修义在说出那句话时本意不是要逗纪阮,他真的只是说了句实话。 纪阮在山庄时睡姿异常乖巧,可昨晚实在磨得他有点难受,他当时看着纪阮洗完脸后水哒哒的下巴尖,一时有感而发才提了那么一句。 可等他买完小笼包回来,到进入三楼开始拍卖会了,纪阮都抿着嘴唇不跟他说话,他才后知后觉反应出自己的问题。 “对不起,”顾修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牛奶,插上吸管递给纪阮:“但是确实是觉得你可爱才逗你的。” 纪阮眼神在牛奶上瞟了一眼,而后又瞟了一眼。 顾修义真是会算命,怎么猜到他现在渴得要死的? 纪阮看了眼时间,已经超过三小时了,他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既然顾总都主动递出台阶了他也不会咬着不放 他轻咳一声,接下了那杯由牛奶铺成的台阶。 阳光确实好,顾修义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纪阮在他面前更是白到要透明。 他双手自然交叠在胸前,问:“天气这么好,下午准备做什么呢?” 纪阮含着吸管喝牛奶,脸颊一鼓一鼓的,闻言指了指身后:“山上不是有个很有名的亭子吗?听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北望塔,准备去那里看看。” 这个亭子顾修义也听说过,在清溪山的半山腰,空气可见度高的时候,隔着江水能够看到A市的地标性建筑北望塔。 顾修义点点头:“是值得一看,和什么人去?” 纪阮在强光下眯着眼看他:“老师们啊,还有他们的徒弟,算一个团建吧。” “我可以去吗?”顾修义纪阮问。 纪阮一愣。 顾修义拉着纪阮的工牌把他往前带了带:“不可以吗?” 纪阮脸霎时有点红,攥着带子往后扯。 但他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和顾修义比,只要那人不让,他根本不可能挣脱。 而顾修义似乎很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无奈之下,纪阮对上顾修义乌黑的瞳孔,脸颊发烫: “那什么……别人都不带家属的……” 第47章 家属? 嗯, 家属。 有短暂的片刻,顾修义差点控制不住表情。 他从来没过能从纪阮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而且是用来形容自己的。 那瞬间像是天地万物的灵气都集于一身, 顾修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连灵魂都膨胀成两倍大。 他偏头用力压了压唇角,终于放过纪阮, 将他的衣领理正:“好吧,那等你回来带你去吃晚饭,有什么想吃的吗?” 纪阮眼睛亮了亮,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嘴唇:“这里最有名的就是鲈鱼了吧?” 顾修义低低笑了声:“好。” 下午, 纪阮怀揣着即将吃到鲜美鲈鱼的美好憧憬, 跟程子章等人登上了清溪山。 这座山不高,走完全程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亭子在半山腰更是费不了什么力气就能到达。 老师们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他们一众小弟子就带了些茶水点心先上去。 山腰处的风比平地还要大, 呼呼刮着一度让纪阮听力都有些模糊。 他和程子章只随手带了几包小吃, 但其他人装备却很齐全,甚至有人带了一套完整的青瓷茶具, 要在亭子里烧水煮茶。 “哟,老师他们快到了, ”半晌程子章看着手机说:“我下去接他们一下吧。” 众人纷纷道:“行。” “注意安全哈。” “快去快回。” 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事做, 纪阮东西带得少, 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干坐着,干脆和程子章一起走一趟。 下山途中风越来越大,不停地将纪阮的衣角往四面八方卷着。 程子章边走边张开双臂, 深吸一口气满足道:“山里空气就是清新啊, 是吧小阮?” “啊?是啊……”纪阮附和着笑笑。 他抬起头环视一圈, 听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好像树干都在哐哐相撞。 风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纪阮莫名有些不安,这种天气和树叶响动的声音很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呢…… 纪阮脚步一顿。 ——暴雨! 他脑中刹那间一闪念。 和上次顾修义要带他去吃西餐时突然下起暴雨时一模一样。 纪阮心脏开始砰砰的跳起来,山上遇暴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赶紧上前两步拉住程子章,忐忑道:“怕不是要下雨了。” 先前纪阮不说话,程子章也渐渐感觉到了点不对劲,但还是怀着美好的想法:“不、不会吧,我今天专门看过天气预报,完全没写啊……” 上次暴雨天气预报也没测出来呀! 像是为了应验这句话,程子章话音刚落一颗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砸在她鼻梁上,让纪阮看得一清二楚。 “我靠……不是吧……”程子章摸了摸鼻梁,呆滞道。 这一颗雨点就像是天上来的先锋队,不过几秒,大军突起成片地砸了下来,侵占山里每一寸土地。 又猛又急,打在人身上生疼。 明显是暴雨。 而且是难以估量的大暴雨。 而他们的处境很尴尬,既不在山下可以折返回酒店,也不在山腰没有亭子可供躲避。 纪阮和程子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撒腿往山下跑。 短短片刻雷声夹在暴雨里响彻整座山谷,没跑几步纪阮就全身湿透,手脚在雨雾中迅速失温。 一开始他还试图捂着耳朵怕体外机被淋湿,后来直接摘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再后面又放进裤兜。 地面被淋湿后变得格外泥泞难行,纪阮和程子章边跑边互相搀扶着,尽力让双方都不要摔倒,但脚下还是不受控制地数次打滑。 雨大得已经要看不清前路了,纪阮真的怕一直这么待在林子里会被闪电劈死。 忽然他手被大力攥住,一股力道狠狠将他往后拉,纪阮几乎是踉跄着退后好几步才站稳。 程子章的头发长而直,哪怕住院时都不见凌乱柔顺的垂着。 可此刻她头发被雨水全部浸湿,一绺绺贴在脸颊和肩膀上,无数雨珠连成线从上面滚落,纪阮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她嘴唇一张一合像在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可纪阮完全听不见。 他怔了半秒才伸进口袋里找体外机,冻僵的手指不太听话,纪阮哆嗦了好几下才拿出来戴上。 但纪阮全身湿透,就算把体外机放在裤兜里也不可避免的进了水。 那个小东西有点坏了,杂音很重,滋啦滋啦作响,让纪阮时而听见一点,时而又像在看默剧。 但他最终还是听懂了程子章的话。 她在说“别跑了。” “别跑了,跑不过去了。” 她表情看起来很恐惧。 纪阮脸颊被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得很痛,他剧烈喘息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扭头顺着程子章的目光看去,大雨泼落而下砸在地面又高高弹起,像烟也像雾。 朦胧中他看到泥泞的路面上瘫倒着几颗大树,和无数或大或小的落石,汩汩昏黄的泥水在地面湍急而过。 ——他们的路被堵死了。 纪阮大脑有一瞬间的眩晕。 塌方了? 这么快的吗? 他满脸都是雨水,擦掉又落下来擦掉又落下来,一次比一次快,听力像被完全隔绝在屏障里,只有朦胧而遥远的轰响。 身边的程子章踉跄了一下,抓住纪阮的手臂,纪阮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他全身僵硬得笔直,跟着程子章的目光一寸寸抬起头望向上空。 大雨瓢泼的冲刷下,原本坚硬的山体忽然变得像泡沫一样松软,时而滑落几块碎石。 而顶部一块巨石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像被困住的猛兽试图拼命挣脱束缚,下一秒就要跌落。 纪阮浑身的血都凉了。 极端环境下,一切求生都凭本能。 在心脏发疯一样的狂跳中,纪阮抓住程子章的手拼命往侧方狠狠一扑。 轰——! 巨石滚落,碾压树枝卷起浊液轰轰烈烈地塌了下来,一路上压断围栏撞断树干,一泻千里般滚入山下湍急的江水中,溅起泼天巨浪。 烟尘和着泥浆在山间弥漫,空气混浊得像烽火后硝烟弥漫的战场。 剧烈轰鸣之后,余下胆战心惊的空寂。 · “五日下午四点十分,B市青溪古城遭特大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十数名学生被困山中,抢险队正紧急营救……” 市电视台的记者穿着雨衣进行实况转播,雨势渐渐小了些,但现场太吵,他仍需要对着话筒发出很大的声音。 天空黑压压的,和几小时前明媚的春色仿佛是两个世界。 现场一片混乱,有记者有群众有医务人员,也有家属,乌泱泱挤着一堆人。 有些被困学生的家属来得快,对着山口哭得泣不成声,在老师们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宋岭替顾修义撑一把黑伞,陪他站在雨中。 顾修义穿长长的黑色风衣,快要和暗沉的天色融为一体,脊背笔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出口,看那里流出的汩汩泥浆。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救援队闪烁的橙红光灯一下一下打过来,照得他眼中熄灭又亮起,熄灭又亮起。 但那一点光根本照不进深处,顾修义的眼瞳是死水一样的黑。 他冷静得不像话。 在周围或焦急或暴躁或悲恸的大哭中,顾修义像一座屹立在雨中的,没有感情的礁石。 但宋岭却从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站在顾修义身边,知道顾修义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像被锁住的猛兽,弓起脊背无声地咆哮,拉扯着岌岌可危的锁链。 宋岭都不敢想,千分之一的可能,山里那位有个万一……顾修义那被游丝一线牵扯住的理智彻底崩塌,会是怎样可怖的场景。 入口处有人影晃动,呼声渐高—— “找到了找到了!” “闲杂人等都避开都避开!” “亭子里的学生全出来了!” 宋岭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看顾修义已经迈出好几步。 他风衣被雨水浸透,随着走动的频率湿哒哒贴着裤腿,脊背坚硬得好像弯曲就会折断。 这种时候雨伞就显得太过碍事,宋岭在狂风中皱着脸收起伞快步跟上顾修义,看着救援队从山口一位一位地把学生送出来。 顾修义紧紧盯着每一个出来的人,眼珠随之滞涩地转动。 那群学生里有的被搀扶着,有的还有力气自己走,有的却躺在担架上。 每出一个担架,顾修义滴着水的指节就白一分,确认躺着的人不是纪阮后,他又会闭一下眼,像得到短暂的救赎。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直到出口空了,最后一个救援队员从里面出来,他都没等到想见的人。 宋岭恍惚间听到天崩地裂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顾修义的压抑要到极点了,僵硬地转动脖子一个一个仔细扫过地上的人——地上那群浑身泥污嚎啕大哭的人。 像在做最后的确认。 然后他看到顾修义的眼睛逐充血变得血红,缓缓扭头看向自己,发出极致压抑的两个音节: “人呢?” 他像个冷静的疯子。 宋岭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麻溜地拉起一位搜救人员:“兄弟……大大大哥,不够、还差一个,我们家孩子还在里面!” “——两个!是两个!” 他话音刚落身边冲上来一个美丽的妇人,原本娴雅的程老师头发全乱了,跌坐在宋岭身边,抖着嗓子: “我们子章也没出来……” 刹那间空气变得极度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短短几秒,一串啜泣声划破夜幕。 “老师……老师……” 一个额头带血的女生颤巍巍从担架上坐起来:“子章他们应该、应该困在另一边了……” 她应该是被突然的滑坡吓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她、他们当时下去接……接你们了,走的后面那条路,那里、那里下山最近……” 顾修义倏而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望向那片虚空。 黑暗中雄伟的山峰如同撕碎面具的鬼魅,在闪电下露出雪白獠牙,将雨幕撕裂成汹涌的深渊。 第48章 烟尘弥漫, 空气冷得像要结冰,潮湿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咳……咳咳……”纪阮在一阵憋闷中睁开了眼。 那瞬间视野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身体也冰冷沉重, 僵硬得无法动弹, 纪阮用力喘了口气, 凭着本能撑坐起来。 这里空间似乎非常小, 纪阮只稍微动了动,手臂就贴上湿滑的墙壁,腿也蜷缩着伸不直。 他仰头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 静静等待好一会儿视线才逐渐清晰——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近在眼前的大石头。 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但他知道自己被卡在了几块大石头夹出来的缝隙中,如果运气稍微差一点,应该会当场被压粉碎。 是不幸中的万幸吗?纪阮苦笑。 但精神好像非常差,纪阮只清醒片刻又有些眼皮打架, 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一样困顿。 他闭眼养了养精神, 而后才能仔细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 ——非常逼仄狭小, 四周全是石头,其中一块就在他正上方十几公分处, 和另外几块互相支撑着,近到看一会儿甚至会变成斗鸡眼。 纪阮撑着石壁稍微往左挪了挪,给自己腾出一个相对宽敞几分的空间, 至少不让那块石头随时可以砸到脸上。 他偏了偏头, 余光却发现不远处似乎还有个人, 紧贴墙壁背对他躺着,在石头遮掩下能看到一点浅灰色针织衫, 应该也醒了, 还动了一下。 纪阮心脏砰砰跳起来, 一眼认了出来。 是程子章! 原来他们没有被冲散,程子章还好好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绝境中发现生还的好友,这种激动不亚于重获新生,毕竟没人愿意在这种冰窖一样的地方独自熬着。 程子章似乎还没彻底缓过来,在地上挣扎好几下都没能坐起来。 纪阮不知道从那里生出来的力气,用力推了把面前的大石头,从狭小的缝隙中挤了过去。 程子章这边虽然还是四面堵死,但比他那里宽敞一点,能容纳下他们两个人。 “学姐?学姐你还好吗,学——” 纪阮推程子章的手突然顿住了。 他像是初出巢穴的小动物般歪了歪头,而后猛地摸向自己的耳朵,表情变得十分惊恐。 果然,体外机早不知道被甩去了哪里去。 难怪他醒过来后没听到任何声音,难怪他听自己说话都觉得朦胧不清! 程子章好像终于攒够力气爬了起来,靠在石头上喘气,伸出手想拉他。 纪阮看到她嘴唇动了动,应该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或许是身体虚弱声音很小,纪阮一点都听不见。 纪阮沉住气,向程子章靠近一点,颇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他大概看了下程子章身上,除了脸颊处几道擦上外没有别的外伤,现在这样应该只是还没缓过劲。 他稍稍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下没受伤就是万幸,起码可以多撑一会儿等到救援来,但凡伤到哪里事情就棘手多了。 这里光线很暗,程子章嘴唇还不停动着在跟纪阮说话,纪阮拉拉她的衣袖,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我体外丢了,听不清啦,你别说话保持体力……” 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因为听不清必须一字一顿地纠正发音,但声音还是不好听。 程子章惊异了一瞬,像呆住了一般,半晌她嘴角才动了动,眼睛却慢慢变红了。 纪阮又笑起来,摇摇头轻声说:“真的没关系啦。” 他脸颊脏兮兮的,脸色也很差,但即便这样眼睛也亮晶晶的,像幽暗山谷里引路的星星,笑起来的时候格外乖巧。 小天使哪怕坠入泥潭也依旧是小天使,拼命挥动染着泥污的湿漉漉的翅膀,也不想要别人为他伤心。 程子章眼睛更红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小阮……” 纪阮说了两句话又有些力竭,呼吸的时候有点困难,一口气似乎总是吸不到底。 他缓缓向后靠在石壁上,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累。 这里太冷了,石头冰凉坚硬又湿又滑,自己身上也全部湿透,纪阮总觉得以自己现在的体温,根本没办法熬到衣服干透就会被冻死。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唰地睁开眼,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但他手上没力气,平常小小的手机现在却像有千斤重,沉沉地把手腕往下压。 他深吸口气按亮屏幕,竟然还没彻底坏,虽然屏幕摔得稀碎触屏也不太灵敏,但似乎还能用。 纪阮好像看到一点希望,翻到拨号键想求救,却后知后觉发现,根本没有信号,顶部信号格的地方赫然是一个灰色的小叉,冷冰冰拦截了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纪阮刚热了没几秒的血液又迅速冷却下来。 啪嗒—— 一小滴水落到手机屏上,在裂痕中蜿蜒下滑,纪阮指尖一顿。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的水滴下来,一下下砸在屏幕上,又溅到指腹间。 哪里来的水? 只是四周的岩石不可能突然滴这么多下来。 纪阮倏而抬头,黑暗中,透过层叠遮掩的石壁,他看到了左上方的一个小口,一个直径只有十几公分不断落下雨滴的小口。 应该是坍塌时岩石堆积相撞恰好留出的空隙,他和程子章被埋在里面而没有闷死,多半也是托了这个小口的福。 纪阮侧身,摩挲着潮湿的石壁半跪起来往小口外面望,入眼是一片荒芜,天色压得很沉,四处都是落石、杂草和断掉的树枝,像另一种末世。 虽然完全辨认不出来时的路,但至少说明他们没有被埋得很深,说不定……说不定会有信号呢? 纪阮把手机举到洞口试图接手信号,但他力气太差了,抬高的手在雨丝里颤巍巍发抖。 他紧紧盯着屏幕渴望出现奇迹,可不管怎么移动,那个灰色小叉还是冷漠地盘踞在最上方,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 纪阮举不动了,颓然收回手。 没关系,没有信号也没关系,他们埋得不深,就算联系不到外界,但只要救援队赶到,应该……应该也能很快找到吧,纪阮天真地想着,但心脏却不安地跳动。 雨比一开始小了很多,断断续续滴到纪阮脸上,他深呼吸一口,却只闻到树木混合雨水的浓重腥味。 冷空气吸入肺腑,他头又开始晕起来。 纪阮额头抵在手背上,闭眼试图缓解,但没什么用,这种感觉很像早起时的低血压,缠缠绵绵的眩晕着,折磨得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如果是在家里,顾修义应该会立刻把他抱回床上,然后喂他喝盐糖水,如果他再撒撒娇,那人还会抱着他轻声哄,他身上很暖和。 纪阮鼻头发酸,突然很想哭,这里好冷啊…… “小阮!” 程子章似乎喊了他一声,带着尖叫的语调在耳边朦朦胧胧炸开。 纪阮回头,看到程子章一脸惊恐。 黑暗中她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双眼睁大盯着纪阮身体的某个地方,像看到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没等纪阮反应,程子章撑着地面爬过来,双手按到纪阮小腿上:“……小阮……腿……怎么……疼……” 她嘴唇快速开合,纪阮却只能从中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 他顺着程子章的动作往自己小腿看去,赫然瞳孔紧缩。 借着手机屏微弱的荧光,他看到程子章按着他小腿的手沾满鲜血,指缝里溢出的血又顺着裤腿一滴一滴往下落。 白色的帆布鞋早就被染得血红,而刚才他爬过来的石壁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被雨水稀释后像墨水一样朵朵晕开,往两边散去。 应该是被埋进来的时候,小腿碰到哪块石头被拉了条口子。 但他完全没感觉到痛。 身体突然受到伤害时激增的肾上腺素,在短时间内麻痹了纪阮的痛感,以至于纪阮看到这些血的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骤然脱力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坐回去,本就糟糕的脸色一寸一寸白下来,直到苍白得近乎透明。 · 雨停了,山下出口处拉起长长的警戒线。 第二波救援队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但始终没有消息。 顾修义一遍遍确认通讯信号,在明知信号为零的情况下,还一遍遍徒劳地拨打纪阮的电话。 他不能进山,不能亲自去找纪阮,不能给救援队添麻烦,在这种重大灾害的救援面前,任何一点干扰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在原地等待消息,联系好医院,在最坏的打算下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但这种煎熬不亚于一场凌迟,比死还难受。 他恨不得直接冲进山里掘地三尺把纪阮找出来,但又很清楚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理智和冲动不停交织,像钝刀一样反复切割顾修紧绷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 顾修义从来没这么无力过。 从出生起他就享受着无尽的权势和地位,任何时候只要他想,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再艰难的事物只要能肯动脑子和手腕也能手到擒来,所以他从不相信命运和运气。 甚至居高临下的认为,只有失败者才会跪在泥潭里,卑躬屈膝地向上苍祈求那一丝根本不存在的运气,穷途末路的人才会渴望得到怜悯。 但现在不同了。 顾修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自然的威压下,他能做的有多么少。 黑空中,高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死气沉沉地压下来,沉甸甸砸在顾修义胸口,让他无法喘息的同时又留出一条微弱的缝隙续命,反复折磨人,又不让人死去。 “没、没事的啊……”宋岭小心翼翼开口,看着顾修义阴沉至极的脸色,向他递来一杯水:“这座山不高,他们走的那一段路也不长,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一定会没事的!” 顾修义唇角抿得紧紧的,闻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但挡开了宋岭递水的手。 “报告报告!”不远处指挥中心的对讲机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顾修义转动干涩的眼珠看过去。 “……共发现四处坍塌点,全部搜寻至少需要三到四小时……” “……其中一处较为严重,有巨石跌落撞破围栏,不排除被卷入江里的可能,请求指示……” 草了!宋岭心里一沉,当即把矿泉水瓶捏出个坑。 而他身前的顾修义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像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一副看似坚不可摧的空壳。 宋岭心急如焚,想拍拍他的肩,不敢伸手,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他很想安慰顾修义,没事的,只是说有可能被冲进江里,只是最坏的情况而已,但纪阮那小孩子那么乖运气一定不会差的,一定不会变成那种倒霉蛋。 但他说不出口,他心里也清楚,这种安慰比笑话还要绵软无力。 “嗡嗡——” 好像有什么在响。 哪里来的震动? 宋岭四处环视一圈,最后视线竟然落到了顾修义的手机上。 好像可以收到信号了,有个来电显示是小樱桃图标的人给顾修义打电话。 那瞬间,宋岭看到顾修义双眼睁大,像突然被灌注了生命的气息。 而后他全身的戾气在这一刻化为巨大的欣喜,比穷人中奖五千万,癌症知道是误诊还要巨大千百倍的欣喜。 他觉得顾修义眼眶都红了,按接听的时候手抖得不像话。 · “你别怕小阮,我轻一点啊……” 程子章用手机照亮,小心卷起纪阮被血水浸湿的裤腿,看到伤口的瞬间眼泪就下来了。 纪阮其实听不太清程子章在说什么,但他知道程子章哭了,他只能用力地扯了扯嘴角:“没事的,不疼……” 但他声音弱到自己都有些听不见,连牵扯嘴角也需要很努力地攒一攒力气才能做到。 “怎么可能不疼嘛!”程子章满手是血,想找东西帮纪阮止血,但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根本不得法,急得眼泪直掉。 纪阮小腿被拉了很长一条口子,至少有十公分,不说深可见骨至少也是皮开肉绽,狰狞的伤口里涌出一股一股暗红的血,顺着脚踝流下来,像条蜿蜒的小溪。 程子章拿手背抹了把脸,试图再找找看有什么能用的东西,面前忽然递来一件衣服,纪阮惨白着脸还笑吟吟的。 “你还笑?”程子章没好气道。 纪阮也不想笑啊,可程子章擦脸的时候脸颊沾到血了,她又哭得很厉害,看起来有点滑稽。 但这段话太长了,纪阮说不完,他攒了好久的力气才把衬衫脱下来,现在睁眼都觉得费劲。 “擦下脸,然后帮我包扎一下吧学姐……” 激增的肾上腺素开始消退,疼痛渐渐涌了上来,纪阮说不出话了,狭小的石壁间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让纪阮无比反胃。 他喉结费力地上下滚动,对程子章扯出虚弱的笑。 程子章流着眼泪拿过衣服,却没听纪阮的话先擦脸,用最快的速度按在纪阮伤口上,而后结结实实地包扎起来,以求能把血止住。 纪阮眼前开始一阵阵冒黑雾了,困倦猛烈袭来,但他知道这只是因为他流了太多血。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睡着就完了…… 他拼命睁大眼睛,用尽全部意志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可疲倦和虚弱就像是深渊里爬出来的魔鬼,抽他的血扒他的皮也要将他脱进去。 最后一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纪阮再一次按亮手机屏。 然后他看见信号格的灰色小叉消失了,变成了微弱的一点点黑。 “啊,纪阮!”程子章惊恐地看着纪阮的动作。 那瞬间,纪阮几乎是本能地爬起来,将手机伸到上方的小洞边上。 他像回光返照一般拥有了力气,在信号又冒出点头变成两格时,毫不犹豫拨通顾修义的电话。 他其实还有残存的理智,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拨打救援,110,119都都好,然后将自己的位置、伤势还有被困人数准确报告出来,再等待救援。 但他太累了,说不了那么多话,外面一片荒芜,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埋在了哪里,可如果是顾修义,哪怕他说得语无伦次,那个人也一定能找到他。 好吧……其实还因为他想再听听顾修义的声音。 而且顾修义答应过他,绝对不会再不接他电话。 他答应过的。 纪阮把音量开到最大,紧紧贴在左边耳朵,心脏尖锐地跳动着。 电弧在“嘟”了一声后,迅速被接通。 “纪阮?!” 纪阮左耳听力很不好,顾修义的声音隔着听筒传过来,像隔着一整片森林,细碎的人声间夹杂着空灵的回响。 但纪阮还是听到了。 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明明在程子章面前还能笑得出来,可对于顾修义,只听到声音都溃不成军。 他紧紧握着手机,好像生怕自己听到的是幻觉一样,抖着嗓子:“顾、顾修义……” · 顾修义心都碎了。 纪阮咬字很奇怪,夹在哽咽的哭声里,像刚开始学说话的小朋友。 顾修义知道他应该是听不清了,可能中途弄掉了体外机,也可能是受了伤,顾修义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我在,我在宝贝。”他拢着话筒加大声量,转身疾步奔向救援中心。 拿着对讲机大声说话的救援队长被人一把拍在肩上时人是懵的,叫住他的人脸色阴沉得吓人,可阴沉中又带着诡异的欣喜和紧张,在高大体格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下,让人毛骨悚然。 顾修义分不出丝毫心思注意别人的脸色,直接按开免提:“纪阮?宝贝,别怕,现在认真听我说话——” 队长一听知道有戏,起码有人还活着,还能打得通电话,算得上天大的好消息,他赶紧抬手,让周遭都安静下来。 但对面的学生说话很奇怪,口齿有些含糊不清,乍一听甚至不太像个大学生。 男人简短地安抚了几句,然后一字一顿咬字极其清晰地提问,好像对面是个没长大的小朋友。 “……和程子章在一起吗?有没有受伤?……” “……不知道在哪里没关系,仔细想一想,塌方之前周围的环境,有没有显眼的标志或者特别的东西,任何都可以……” “……没关系的宝贝,大家都在很努力营救,很快就能找到你,但如果你能提供一些信息,我们就能更快见面,你说是不是?……” 全体人员都屏息等待对面的回答,一分一秒在这一刻被抻得无比漫长。 队长看到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拿手机的指节用力到泛白,从指骨就能看出全身肌肉都紧绷着。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冷静得惊人,甚至算得上温柔,如果不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他其实是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有、有牌子……” 对面的学生总算出声,队长立刻将注意力从男人身上移开,仔细听手机里的话,那孩子声音一直在发抖,但在很努力地说清楚每一个字。 “当时前面……有个森林防火安全的指示牌,从下山到塌方,只看到过一次……” 队长狠狠握拳,立刻打开卫星地图,整座上的全部标识牌都有记录,下山那条路上的第一个防火安全指示牌,等于直接明确了具体位置。 他按开对讲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全体都有,直接前往塌方D点进行营救,确定有人员被困……” 正说着,电话那头响起悉悉索索的哭声,那个听上去很懂事的学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学姐在……但是我、我流血了顾修义……好多血……” 队长看到那个稍微松懈了半分的男人,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可怖,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痛苦。 他按下对讲:“注意注意,被困两名,其中一名受伤失血,加快速度!” · 纪阮贴着墙无力地滑下来,在程子章的哭泣声中合上眼。 最后纪阮其实已经听不见顾修义的声音了,或许是信号又不灵了,也可能是他自己撑不住了。 他也不确定顾修义听到了多少,只觉得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再也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从双眼虚起的缝里,他看到程子章接过电话试图继续保持联系,她捧着电话嘴唇飞快地动着,却好像很焦急,然后颓然放下手弓起脊背。 看来确实是信号的问题啊…… 纪阮思绪开始慢慢飘远,他心脏的跳动开始变得不规律,一会儿慢得像要停止了,一会儿又疯狂到胸腔疼,牵带着丝丝绞痛。 纪阮其实没有很好地生活过,对世界上绝大部分美好的事物都感到陌生,却对死亡格外熟悉。 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心率失常,是失血过多后即将休克的表现。 但现在能够想到最美好的事物,就是顾修义再抱抱他。 那个巨大的深渊又涌了上来,纪阮在其边缘挣扎许久,最终还是跌落进去。 里面的水比想象中还要冷。 他飘飘荡荡半晌,忽然有一刻浮出了水面,听到朦胧的吵杂声,和女生的哭声,是程子章吗? 但没等他想明白,潮水涨起,他又沉了进去。 这一次沉了很久,有很重的东西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他奋力呼吸却没有丝毫用处。 直到即将窒息的前一秒,他才蓦地吸到了新鲜空气,再一次浮出水面。 只是这一次是被人捞起来的。 有人抱住了他,怀里特别特别温暖。 纪阮睁不开眼,但他知道是顾修义,他闻到他的味道了。 啊……得救了。纪阮想。 在活着的时候得救了。 真好。 第49章 之后的一切都无比混乱, 称得上和飓风营救一样的惊心动魄。 实在是纪阮被救出来的时候太惨了,远远看去担架上血糊糊的一片,再跟一个哭得快厥过去的程子章, 直接把空气压到冰点。 宋岭和顾修义一起上的救护车, 据说开车的师傅是市一院技术最好的,宋岭坐在里面确实感觉在飙, 前面还有警车开道。 这的确是当下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了, 但和纪阮流血的速度比起来,还是显得无比漫长。 纪阮的血根本止不住。 不像伤到大动脉那类的瞬间大量出血, 而是小溪一样, 看上去流得不多, 但停不下来, 一汩汩慢慢地从小腿往下滑, 硬生生把人耗死。 那条腿也……惨不忍睹,不知道是块长什么样的石头能拉出那样的口子,皮肉都往外翻着,小腿血红一片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宋岭记得纪阮皮肤一直都特别白。 还有原本裹在腿上那件衬衫, 也是不能要了,摘下来时被血浸得透透的, 像水盆里泡了个把小时的毛巾,一拧血水就哗哗地掉, 跟不要钱似的。 但纪阮的血能是不要钱的吗? 国宝国宝, 那不就是再多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件吗? 宋岭原本是不晕血的, 当时在救护车里也看不下去了, 偏过头默念阿弥陀佛。 至于顾修义, 宋岭不知道怎么描述, 那人就一直抱着纪阮, 后面还得靠医生强制把人从他怀里扒拉出来,拉上氧气罩,带上心监仪。 他明明一句话都没说看上去稳定得不行,但在场没有一个医生觉得他是稳定的,直接放弃跟他交谈。 纪阮的所有身体情况病历过敏原,全都是宋岭翻出资料给医生交代。 送进医院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最后推进抢救室前,纪阮流血速度已经明显减慢了,血液呈现淡红色,呼吸微弱,都是严重失血的表现。 但接诊的主任是个大佬,科室里中流砥柱的存在,表情一直淡定,效率极高地做必要检查,联系手术室,通知备血紧急输血,顾修义大概也是因为有这种医生坐镇,才能维持最后的理智。 但偏偏就有不懂事的卯着劲儿往枪口上撞,一个小护士,也不知道是不是新来的,探头看了眼纪阮的腿,“咦”了一声,满脸悲悯地感叹:“颜色都淡了,血都流干了啊这是……” 宋岭想捂她嘴都来不及,眼睁睁瞅着她被顾修义看了一眼后,双腿打了个颤,硬生生吓哭了。 后来据说那小护士整整一个月不敢再见病人家属,又调去产科吸收新生命带来的欢声笑语,花了整整半年才治好顾修义那一眼带给她的阴影。 纪阮在抢救室里待了挺久,他血型特殊,市一院的血液储备不够,紧急联系血液中心支援。 顾修义预想到了这个局面,早些时候就联系了A市那边自家医院送血过来,直接私人飞机空运,开绿灯落在市一院的停机坪里。 但无论大家怎么在阎王爷手里抢时间,这毕竟不是瞬间移动的年代,宋岭陪顾修义在抢救室外等的时候,看顾修义起来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一次比一次间隔时间短。 直到血终于被送来,一拨拨医生护士抱着血袋提着箱子往抢救室狂奔,那里面似乎才逐渐稳定下来。 起码顾修义没被叫起来签第四次病危。 宋岭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反正门口冷冰冰的不锈钢凳子被他坐得滚烫,他受不住了站起来活动腿脚。 而顾修义像是个没有感知力的雕塑一样,坐姿端正脊背笔直,食指交握搭在腿上,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 就是……身上全是血。 宋岭试探着递给他一包湿纸巾:“擦擦吧……” 顾修义抬眸,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一秒,宋岭瞬间都觉得惊悚,但他很快移开视线,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宋岭给的湿纸巾就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一包十片装,顾修义全用完了,他抱纪阮的时候实在沾了太多血。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脸上、脖颈和手上的血,手指有的部分已经干涸变暗,一两下擦不掉,顾修义也不急,一根一根手指非常仔细地擦拭干净。 水一晕开,刚才充斥满救护车的血腥味味又冒了出来,浓重刺鼻,顾修义也毫无反应。 手术室外的光和墙壁一样是冷冰冰的惨白,他垂着眼眸,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让神色变得晦暗不清,而他拭血的动作缓慢到可以称得上优雅,优雅得让人头皮发麻。 “明天你早点回A市,把家里医院整理出一间病房。”顾修义忽然说。 这是他到医院后仅有的几次开口,宋岭立马竖起耳朵:“怎么?” “这里病房条件一般,纪阮不可能一直在这养伤,等情况稳定了我就带他回去。” 宋岭缓缓噤声。 顾修义不管宋岭的表情,双眼望着虚空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自顾自道:“就选顶层采光最好的那间吧,后天起那一层都不许对外开放。” “床垫选软一点的,不然纪阮要闹。所有家具摆设都不许出现尖角,地毯铺厚一点,浴室做好防滑。床单被罩不许用白的,换成蓝色。” “每天放一束鲜花在窗户前面,要可爱一点的,而且必须新鲜,最好带露水。” “哦,对了,”他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纪阮房间里那个招财猫也带过来,他要用那玩意吃樱桃。” 话说完了,却迟迟没得到回应,顾修义又看了眼宋岭:“有问题吗?” 宋岭现在的表情像看见了鬼。 他僵在原地,只能用多年的专业素养保持稳定,机械般地应道:“没、没问题……” 顾修义说这些话的样子太恐怖了。 他这些话全部建立在纪阮一定平安无事的大前提下,而纪阮刚才送去抢救时,心跳血压都快掉没了,连医生也不敢打包票。 可顾修义呢? 他似乎完全不去设想除此以外的任何结果,陶醉在自己的美好幻想里,又带着冰冷坚决的神情。 就好像……好像一种荒唐的命令,和他吩咐整理病房时不容置疑的语气一样,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的发生。 如果说宋岭之前形容顾修义恐怖渗人都是夸张的手法,那现在他是真的感到毛骨悚然了。 顾修义好像真的是个疯子。 命运的事谁能说得准?但他就是固执又冷漠的坚持着,似乎想要命运也在自己的威压下屈服,极度冷静地展现出另一种意义的神经质。 宋岭汗毛竖起,后背的冷汗把衬衫打湿了一遍又一遍。 顾修义又轻轻扭了扭头,看向宋岭,嘴角向下压着,似乎对他刚才的回答不太满意。 宋岭咽了咽口水,努力站直:“招、招财猫?是那个爪子有点坏了的吗?” 听到这话,顾修义眉间倏而笼罩起相对柔和的神色,只要想到纪阮他多多少少都会变得温柔些。 “不是坏了,”他纠正道:“纪阮刻意做的,那样就能用来喂他吃樱桃,你不是见过吗?” 不就是那小孩儿懒得动手吗,你自己第一次见的时候不也嫌弃得不行? 宋岭有点语塞,但现在他哪里还敢说纪阮半点不好,立刻应道:“好,我回去一定办好。” 顾修义这才点头,露出略微满意的神情。 砰—— 抢救室大门被推开,顾修义神色一凛,立刻起身上前。 冷静如定海神针的主任脚步都有些虚浮,领口后背的手术服都被汗水浸湿。 他摘掉口罩,对上顾修义紧锁的眉头,半晌解脱一般笑了出来: “救回来了……” 顾修义怔了一瞬,似乎在辨认此刻的情况是不是幻觉。 而后他眉心动了动,紧握的拳头无意识般松开,垂下头长长出了口气。 一直到这一刻,从事发到现在,他紧绷了数小时的脊背才稍微显露出一点松动。 但哪怕就是一点点,宋岭也知道过去了。 这一整个快要压垮人的漫长黑夜,总算要过去了。 之后就是繁琐的手续和常规观察,纪阮体质特殊,怕后续感染发炎,被直接转进了ICU,那里现在不许探视,宋岭就被赶了回去。 而顾修义在门外,隔着玻璃站了好一会儿,纪阮的脸被各种机器遮住看不太清,他就一直盯着监护仪上的心跳看。 直到将“生命体征一切正常”这几个字刻进脑子里,才在护士的劝说下离开。 他直接回了酒店没去民宿,原本那个民宿,只是因为有纪阮才显得特别。 路上顾修义买了包烟,他不是爱抽烟的人,也从来没有过烟瘾,但今晚他真的需要一根。 回到酒店,顾修义只抽出一根就将其余的扔进垃圾桶,拿上打火机进了浴室,却腿一软,直接靠在门上蹲了下来。 坚硬冷静了一整天的顾总,直到这一刻才放任疯狂的心跳席卷全部神经。 好半天后,他缓慢站起来坐到浴缸边,抖着手点燃烟。 闭上眼全是纪阮。 顾修义自诩是个承受能力极强的人,哪怕是今晚这样的意外,他也能绝对冷静的处理。 让他痛苦至极的只有一点——纪阮哭的时候。 在救护车上,他一直抱着纪阮,纪阮虽然没力气睁开眼睛,但他知道他有意识的,小朋友明显很想被他抱着。 但他需要治疗,医生需要获得他的生命体征,所以强行把纪阮从他怀里拉出来,按到冰凉的折叠床上,往他身上贴上各种仪器。 那瞬间纪阮的眼泪就下来了。 明明眼睛都睁不开,还是稀里哗啦地掉眼泪,那些泪珠子就像无数把小刀,一点一点挖空顾修义的心脏。 浴室里没开灯,顾修义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甚至没吸一口烟,直到烟灰燃尽烫伤指间。 他头深深垂了下去,昏暗的浴室里寂静无声,他按住眼眶,肩背终于忍不住细微地颤动起来。 · 不过万幸的是,按医生的说法,纪阮是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小朋友。 那么差的身体活得那么努力,硬是没让自己再出差错,在第二天下午晚霞将尽的时候出了ICU,被推进特护病房。 顾修义终于也获得了24小时陪护的资格。 生命体征是平稳了,人却一直没醒,医生说他是失血太多亏空太大,用睡眠在自我修复,慢慢就会醒了。 纪阮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戴着氧气面罩睡着很乖,顾修义陪在他身边却总忍不住动手动脚。 一会儿摸摸他冰凉的指尖,一会儿又小心托着手去圈他的手腕。 一直睡着不醒最大的弊端,就是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短短三天纪阮就瘦得不像话,像一片薄薄的叶子,顾修义拢他的手腕会留出好大的空隙。 再不吃饭真的要瘦没了。 为了让小朋友快点醒过来,顾修义发愁的同时,每天就在纪阮耳边报菜名,把赵阿姨的拿手好菜全部念一遍是基准。 后来突然想起出事那天,他原本打算带纪阮去吃鲈鱼,纪阮看起来也很期待的样子。 顾修义琢磨了几秒,让赵阿姨把清蒸鲈鱼的菜谱发过来,隔一个小时就在纪阮耳朵边念一遍。 大概到纪阮出院那天,他已经能自己做出一盘地道的清蒸鲈鱼了。 这是顾修义一辈子做过最无厘头,却乐此不疲的事。 纪阮睡着时还总是哭,戴着氧气罩时不时就委屈巴巴地掉眼泪,偏偏又不愿意醒过来跟别人说为什么。 第三天中午也是这样。 护士刚过来换了一袋营养液,顾修义半分钟没看他,他又开始哭,泪珠子从眼尾顺着额角往下滑,滚进鬓发里又打湿枕头。 顾修义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用纸巾跟着擦,从最初的心疼变成无奈: “到底在哭什么呢小朋友?”他揉揉纪阮的眼尾:“别哭了,眼睛都肿成核桃了,不然等醒了你又赖我。” “……真的不哭了了小朋友,起来吃饭了,你要瘦到没有了你自己没发现吗?” 顾修义自顾自说着,过了一会儿纪阮眼泪是不流了,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他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备忘录,准备继续完成今日份的读清蒸鲈鱼菜谱计划。 刚读了一行,他余光瞟到纪阮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顾修义立马放下手机仔细看看纪阮的手,又看看他的脸,再转向他的手,神情难以形容的专注。 两秒后,纪阮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次是清晰可见的,绝对不可能是幻觉的颤动。 顾修义心脏开始疯狂跳动起来,下一秒抬手按铃叫来医生。 等待医生的片刻中,内心巨大的喜悦冲动砸得顾修义头晕目眩。 恍惚间,理智失守,他俯下身想狠狠亲吻纪阮,但又在前一刻顿住,最后满腔喜悦化作极致轻柔的吻,落在纪阮红肿的眼皮上。 几分钟后纪阮悠悠转醒,医生检查一番后确认状态良好,甚至撤走了他戴了三天的氧气面罩。 可怜的小朋友昏睡三天,现在还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脸颊残留着被氧气罩压出的印子。 只要能醒过来,一切的事都不算事。 医生说他需要先吃清淡的流食,然后慢慢补充高营养高蛋白的食物,最终恢复到正常饮食,之后就是慢慢养了,纪阮身体亏空太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回来的。 顾修义认真听着,在医生走后给赵阿姨发消息,让她煲点粥和汤过来。 赵阿姨早在纪阮出事的第二天就从A市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就等着给纪阮做东西吃,每天在酒店心急如焚地转悠。 这会一看到顾修义的消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顾修义交代完一切,到床边坐下,纪阮眼神还是很懵,他摸了摸纪阮脸上被压出的印子,笑道:“看什么?不认人了吗?” 纪阮轻轻歪了歪头,很茫然的样子。 顾修义一顿,他高兴坏了,这才想起纪阮的体外机丢了,现在处于一个小聋子的状态。 “没事。”他揉了揉纪阮的脸颊安抚,而后坐到纪阮身边,手穿过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搂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半坐着。 怕扯到他腿上的伤口,顾修义这个动作可以说是小心至极。 纪阮瘦得厉害,顾修义摸到的全是骨头,但因为没力气他只能软软地靠在顾修义身上,脸颊嘴唇都没有血色,用大眼睛看着顾修义。 顾修义心头酸涩,又把纪阮往怀里拢了拢,嘴唇贴到他左耳边低语:“不怕,再休息两天我们就回家,到时候再配个体外机就又能听见了,好吗?” 纪阮昏睡了好几天才醒,对外界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顾修义一句话他似乎也要体会好久才能听明白。 他呆呆地晃着神,而后才用一种下意识汲取温暖的姿势往顾修义怀里缩,轻轻点头。 顾修义知道纪阮现在可能还不太适应,只小心搂着他,给他时间去调整。 半晌,纪阮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了什么,但喉咙干涩,刚说几个字就皱起眉头,顾修义立马按着他的胸口制止,从床头拿过接好的温水。 “好了,先不说话,我听懂了,来喝口水。” 纪阮现在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安安静静地,顾修义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喝水就探出头借着顾修义的手小口小口地抿,喝够了就靠回顾修义怀里。 顾修义拿出手机,按照纪阮说的给程子章母女发短信报平安,摁灭屏幕正要放回去时,手突然被拉住。 纪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神情严肃起来,撑着顾修义的胳膊坐直些。 但他脸色苍白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再怎么严肃看上去也只剩可爱。 顾修义捏捏他的脸颊,哄孩子一样:“怎么了?” 纪阮把手机屏当镜子照了一下,才仰起脸看顾修义:“我眼睛肿了……” 明明是有点抱怨的语气,但纪阮身体太弱了,语调又飘又浮中气很不足的样子,听起来可怜巴巴。 “是啊。”顾修义手指轻轻拨着他后脑的头发,想趁机问问他睡着的时候为什么哭。 纪阮却忽然鼓起腮帮子:“都怪你。” 顾修义:“……” 还真赖他了。 虽然早就料到纪阮会怪自己,但顾修义还是有点哭笑不得,试图跟大病还没愈的小朋友讲道理:“怎么就怪我呢?” 纪阮细细的眉毛蹙起,看顾修义的眼神变得奇怪: “不是你亲肿的吗?” “……???” 顾修义脸上的笑僵住了。 空气倏而安静。 纪阮说一句话得喘好几口气,但他看顾修义的样子,觉得这人好像不打算承认,强撑着也要说: “你……刚才我醒的时候,你不是、不是亲我眼睛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呼……” 说完又靠在顾修义身上闭上眼睛。 好累。 顾修义百口莫辩。 天知道他真的只亲了那一次,还是极度克制之下情难自禁的举动。 但怎么在纪阮眼里就变成那种会随随便便偷亲的登徒子呢? “纪阮我……” 他捏着纪阮冰冰凉的指尖,大脑飞速转动,试图给自己的行动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并挽回在纪阮心中的形象。 可他一低头,纪阮攒够了力气又用大眼睛看他,那么天真单纯的眼神,顾修义喉头一哽就说不出话了。 半晌他移开眼,千言万语堵在心口说不出来,最终化为一句: “我不是那种人。” “那你是哪种人?” “……” 顾修义看向纪阮,开始觉得这小孩是故意找他笑话了。 两人静静对视须臾,纪阮明亮的眼眸水润润的,像闪动着波光,而后轻轻荡开一抹笑,小酒窝也爬上了脸颊。 顾修义神思狠狠一晃,直接忘记思考纪阮的用意,满脑子只剩下那个小酒窝。 整整三天了,他终于又看到了纪阮的小酒窝。 纪阮逗了顾修义一会儿,又有点累了,呼吸不稳。 他彻底放松下来,额头缓缓抵到顾修义肩上,像块小糖糕似的蹭了蹭。 顾修义听到纪阮气息弱了很多,语气却格外认真,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差距的委屈: “你抱抱我。” 第50章 抱抱我。 嗯, 听起来是个极度乖巧温顺让人无法抗拒的要求。 纪阮身上温度很低。 他原本就是常年手脚冰凉的类型,经过这一遭流了那么多血,身体彻底亏空了, 摸起来就更像个小冰块。 但他埋在顾修义肩头,脸颊蹭着顾修义颈侧的皮肤时, 顾修义却觉得很烫, 好像神经末梢都因为这个触碰烧了起来一样, 血液也跟着沸腾。 他强压下内心的悸动, 半是酸楚半是心疼地拢住纪阮, 小心翼翼搂着腰将他完全抱进怀里。 纪阮肩背单薄又没有二两肉,顾修义这么抱着,能将他严严实实地罩住。 纪阮显然很享受拥抱的姿势,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而后发出满意的喟叹。 四月下旬的天气, 外面艳阳高照, 街上的女孩们已经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病房里的空调却还吹着暖风。 顾修义仔细感受纪阮的体温, 拍着他的背轻声问:“现在还冷吗?” 但没有回答。 顾修义怕他没听清,又贴在他耳边问了一遍。 病房安安静静, 加湿器咕噜咕噜冒烟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就是没有纪阮的回应。 顾修义心脏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 “纪阮?” “纪阮……宝贝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肩头沉沉的一坠。 顾修义快疯了, 救护车里纪阮流着安静无声躺在他怀里的记忆又涌上来,恐惧弥漫全身。 · 十几分钟后。 病房外围满医生, 病房里悄无声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顾修义刚才一通操作,几乎惊动了整个楼层的病房, 有些打着石膏的病人都挣扎着跑出来看热闹。 冷静的大佬主任带着一堆医生急匆匆赶来, 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可最后的检查结果却只是, 纪阮又睡着了。 主任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没彻底恢复过来,看上去还是很想杀人的男人,咳了一声,绞尽脑汁思考措辞,试图让他理解,他爱人只是睡着了,并不是又昏迷,情况良好没有任何并发症。 “第一次醒过来能清醒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说明他状态很不错,身体情况这么差的病人,就是要多睡觉多休息才能恢复得跟好啊……” 主任欲言又止,最后拍拍顾修义的肩:“放松点年轻人,家属的情绪也会影响到病人的,不要表现得过分紧张。” 顾修义:“……” 顾修义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周围跑出来看热闹的病人及家属,等了半天发现闹了个乌龙,其实没有任何热闹,当即一哄而散。 可现场氛围并没有好多少,还是安静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尴尬。 主任带教的医生团队里,忽然有人笑了声,努力活跃道:“没事就好,人没事就是大好事嘛哈哈哈哈……” 一两秒后,大家都应和着笑起来,空气里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虚惊一场,纪阮这一觉只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正好赶得上喝赵阿姨煲的排骨汤。 身体虚弱的人就是比正常人更需要睡眠,这对多数人来说是常识,但不在顾修义的理解范畴。 顾修义本人是早上五六点起床运动,晚上不加班到十二点不睡觉,并且十分乐在其中的超级卷王,人生三十年从未仔细思考过睡眠对人体的重要意义。 这件事被来给纪阮拔针头的护士告诉赵阿姨后,成了她一个月的笑料,并十分大方地分享给了自己的好朋友——李绥安家刚查出糖尿病郁郁寡欢的芳阿姨,让芳阿姨开怀大笑一整天,身体和心情都好了不少。 为此李绥安还特地发来感谢短信,称多亏了顾修义的无私奉献,用富含真心的饱满情绪留下了这样一段足以在顾氏年会上被口耳相传几十年的传奇故事,展示了他们董事长和其夫人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爱情。 当然最重要的是,芳阿姨听后心情好了不少,李绥安家的饭桌上终于又能看得见油浑了。 顾修义知道后,没做表态,先淡定地去公司内部论坛里看了一圈,随手删了几个帖子封了几个账号。 然后点击退出,打开手机,找到李绥安装逼做作的微信头像,点击——加入黑名单。 李绥安是一直到后来顾修义带纪阮再去配体外机时,才被放出来。 此刻,顾修义搂着又睡醒一觉还软乎乎的纪阮喂排骨汤。 赵阿姨来时先拉着纪阮心疼地慰问一番,在知道顾修义刚才闹出的乌龙后,擦干眼泪坐到一边椅子上,现在抱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不说话了,时不时还笑一声。 顾修义对老人家的娱乐生活没有关心,他满心满眼都是纪阮,哪怕赵阿姨现在说她又找到了第二春,顾修义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只稍微考虑下怎么帮她办婚宴罢了。 赵阿姨的排骨汤炖得香醇浓稠,是扎扎实实把大骨头的精华全熬了进去,一打开盖子整个病房都香气四溢。 纪阮小口小口喝着顾修义喂进嘴里的汤,还在琢磨刚才来给他拔针的护士姐姐说的话。 他耳朵不好,现在有没有体外机,听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可护士姐姐说的话好像特别有趣,赵阿姨本来拉着他的手泫然欲泣,听到那些话竟然全好了,现在还有心情跟人聊天。 纪阮很想知道护士姐姐是不是在说他身体快好了,所以赵阿姨才那么开心,可他问顾修义,顾修义又不告诉他,只说和他没有关系,叫他好好吃饭。 纪阮总感觉脑子不太清醒,喝了几口汤就有点恹恹地垂下头。 顾修义见状把汤碗放回小桌上,摸了摸纪阮的胃:“怎么,不舒服吗?” 医生说过长时间断食后第一次进食,肠胃可能会有刺激反应,但他自问喂纪阮已经喂得百分之两百的小心了。 难道还是出问题了吗? 顾修义眉头皱得紧紧的。 纪阮叹了口气,拉开顾修义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呢?”顾修义心里急得不行,但对着纪阮只能温声地问。 纪阮仰起脸看他,满目忧愁:“你说……流血会影响智商吗?” “……?” 顾修义呆滞。 他嘴唇动了动,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到喉咙边上却又忽然失忆。 半晌顾修义才抿了抿唇,斟酌道:“你、嗯……怎么会这么想呢宝贝?” 纪阮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像开玩笑,细细的眉毛纠结着,脸颊鼓鼓的,似乎在很严肃地探讨这个问题。 可爱得顾修义想亲一口。 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手指头白生生的,认真说:“我觉得现在脑袋好笨呐,听不懂话……也转不过弯。” 顾修义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么可爱的回答,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随即被用力压住。 他拉下纪阮的手,握着那根白白的手指头轻轻捏:“不会的宝贝。” 纪阮大大的眼睛里还是满满的忧愁。 顾修义实在忍不住了,他把纪阮搂进怀里,在纪阮看不到的地方笑得眯起了眼: “不会影响智商的,只是你现在听力不好,精神又太弱了,才会觉得交流起来费力,我们慢慢养回来就好了。” 就这一句话纪阮也理解了好一会儿,更觉得自己变笨了,忧心忡忡的:“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顾修义笑够了,恢复正经,轻轻揉着纪阮的太阳穴,为了不让小朋友继续纠结自己的智商,换了个话题。 “前几天你睡觉的时候经常哭,你知道吗?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纪阮从他怀里探出头,眼神有些茫然。 顾修义也不急,手掌顺着他的后颈等他慢慢想,同时又因为担心会唤起纪阮受伤时那些不好的记忆,有点隐约的忐忑。 似乎是为了相信自己的智商没有真的变低,纪阮思考得尤其认真,整整两三分钟都没说话。 而他再次看向顾修义时,眼神变得清明坚定。 “因为饿。”他说。 顾修义:“…………???” 同一天内受到多次冲击的顾修义,开始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 纪阮却很坚持,再次强调:“因为你经常在我耳边报各种菜名,天天读清蒸鲈鱼的菜谱,我有些时候能听到的,馋得要命又醒不过来,你懂那种难受吗?” “我……” 顾修义语塞。 纪阮把眼睛哭肿了竟然是馋的?所以还真赖他?哪怕并不是被亲肿的,最后也殊途同归了? 简直难以置信。 “但我没有哭。”纪阮坚决道。 “……” 好吧,小朋友拒绝承认这个既定事实。 叩叩—— 房门被敲响,漂亮的护士小姐姐端着医用托盘走进来,笑容明媚:“哎呀,吃过饭精神真的好多了呀?” 纪阮前几天一直在昏睡,对这个小姐姐没印象,但还是乖乖点头。 护士姐姐把托盘放到小桌上,用很温柔的语气对纪阮说:“那我们来换药咯?” 顾修义脸色细微地变了变。 纪阮还是第一次清醒地换药,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从醒过来起腿就有点痛,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他没多想就掀开被子把腿伸出来,方便护士姐姐操作。 护士姐姐轻轻卷起他的裤腿,纪阮看到自己小腿上贴着长长的医用胶布,里面渗出不少血。 可没等到胶布被揭开,亲眼看看自己的伤口,眼睛就被捂住。 顾修义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不看啊宝贝,很快就好了。” 纪阮想说他不怕这些,更严重的手术刀口他也经历过很多次了。 可当胶布被撕开,伤口被药水擦拭时,纪阮还是有一瞬间痛得脑袋发晕。 这种痛甚至比当时在困在山里时还要强烈,像无数的小刀在切割皮肤,撕裂一样的痛。 纪阮额角有些冒汗,手也忍不住发抖,连顾修义安抚的话都听不太清。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赵阿姨发消息的笑意全部消失,顾修义神色也格外凝重。 即便看纪阮换过那么多次药,顾修义都无法正视这个血淋淋的伤口。 十公分的大口子盘踞在纪阮雪白的小腿上,被线缝合起来像条狰狞的大蜈蚣,和全身白嫩干净的纪阮格格不入,让人看得心底发寒。 护士小姐的心理素质很不错,全程脸色都不变,帮纪阮换上新的胶布后,还笑吟吟地说: “伤口愈合得不错哦,就是还有点渗血,家属要注意清洁,千万不能发炎哦。” 顾修义脸色稍显僵硬,点头礼貌道:“明白了,多谢。” “不客气。”护士小姐大功告成翩然离去。 顾修义紧紧抱着纪阮,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勉强换上笑容。 他替纪阮擦了额头的汗,柔声道:“还好吗宝贝?” 纪阮目光有些涣散,对上顾修义的视线后,苦着脸笑了笑: “确实有点痛啊……” 第51章 纪阮醒来的第二天, 顾修义就把他带回了A市。 宋岭前两天就传来了消息,说顾修义交代的那种病房已经完全布置好了。 他还特意强调了好几遍,说那间病房温馨精致低调雅致, 顾修义一定会满意,纪阮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看一眼都不想回家了! 这番话给了顾修义极大的信心, 当时就对现在的病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床垫不够软,枕头又平又塌, 尤其是浴室, 洗漱台那边角尖得能戳死人,他绝不允许纪阮独自在这种地方上厕所。 于是当天下午, 刚睡饱午觉躺在床上神游的纪阮, 就被顾修义哄着骗着坐起来换好衣服,对着地上的小行李箱出神。 赵阿姨正把他的衣服毛巾还有糖罐子都往里面收, 一排一排装得井井有条, 床上被子也整整齐齐叠成了小方块。 顾修义拿着一沓缴费单回来,来到纪阮身边第一件事就是捏纪阮的脸。 纪阮生病以来乖巧了不少,以前他要是想捏脸, 只能趁纪阮累了饿了或者想睡觉脑袋不打转的时候,连哄带骗揩一点油, 现在不管什么时候纪阮都愿意乖乖给他捏。 哪怕当着外人的面也行。 短短几天,顾修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面上不吭声, 心里实际已经膨胀了至少两倍大, 以至于不摸纪阮的脸就不痛快。 他在纪阮身边坐下, 手揽住纪阮的肩, 小朋友就乖乖地靠过来。 纪阮看了眼周围, 眨着大眼睛问他:“我真的要出院了吗?” 顾修义把他外套往上拢了拢:“当然,在惊讶什么?” 纪阮实在是不敢相信,他就没住过这么短时间的院,从恢复意识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两天诶! 纪阮小心脏都有些飘飘然,觉得难不成真是自己体格变健硕了吗,受那么重的伤都能第二天就出院,果然是年龄在长所以身体也变好了吗? 那再过两年他不是能拳打顾修义脚踢李绥安?至少和宋岭打个平手吧! 美好的想象让纪阮笑出了酒窝,他苍白的脸颊冒出点点红晕:“我,我好得这么快吗?可有时候还是会有点点晕呀。” 顾修义不知道纪阮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脸颊红红的样子很漂亮,像颗水蜜桃。 他微笑摇头,戳了戳了粉嘟嘟的水蜜桃:“不是的,我们回自家的医院继续住。至于头晕,你贫血严重当然会晕。” “……啊?” 纪阮小脸当即垮下来。 成为格斗大师的幻象破灭得有些突然。 顾修义看纪阮的酒窝一下子没了,以为他是嫌自己身体不好所以情绪低落。 “没关系的,”他把纪阮拥进怀里:“我们多养养就能好,而且那间病房是我特意布置的,你一定会喜欢。” “真的吗?”反正都是住院,再特意布置的病房本质也是病房,纪阮倒不太在意。 但他被抱得有点舒服,再看看顾修义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又觉得也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体力方面的打斗上争出个高下。 就顾修义这种水平,除非他重新投胎一次,否则大概一辈子都打不赢。 也不对……如果他们老了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一次的话,也说不准。 顾修义比他大了十二岁,要是四十年后再见面,顾修义都七十一了,估计连路都走不稳吧,而他却还是个五十九岁的健壮小老头,说不定那时候就能打赢了! 纪阮满足地长叹一声,第无数次感叹活着真好,不得绝症真好。 放在上辈子,他根本不敢想象以后的岁月,现在却都能设想和顾修义的老友会了,甚至真情实感的相信他们都能活到那个岁数。 顾修义只看到纪阮漂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浑身冒着粉红色泡泡一样在想象什么东西,天真又烂漫。 顾修义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也逐渐充斥满粉色泡泡。 他觉得纪阮一定是非常期待那间精心布置过的病房,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入住。 “你放心,”顾修义揉揉纪阮的脸:“那间病房温馨精致低调雅致,你住一天都不想再回家。” 纪阮一心沉醉在自己的幻象里,压根没细想顾修义的话,只知道他在不断吹嘘自家医院的病房有多与众不同。 他配合地点点头:“嗯嗯!” 打断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的,是前来送行的护士小姐姐们。 这几天一直负责给纪阮换药的姐姐抱着花站在最前面,进门见到的画面就是顾总在往纪阮的脚上套袜子。 毛绒的,上面还印着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熊,而旁边照顾纪阮的那位姓赵的阿姨,似乎早已经见惯不怪,反而对顾总露出了赞赏的笑。 抱花的护士姐姐:“……” 一众护士姐姐们:“…………” 四月下旬的天气,穿毛绒袜听起来确实很夸张,虽然纪阮看上去似乎在一天天变好,但实际上身体亏空地厉害,手脚就没有暖和的时候。 毛绒袜子只是对小病号的基础保暖,顾修义甚至还嫌不够厚。 袜子穿好后,顾修义直起身对门口点了点头,护士小姐姐们才讪讪一笑走了进来,把花送到纪阮手上。 “恭喜出院呀,我们住院部最好看的小帅哥~” “小阮要想姐姐啊,但不用回来看我……” “哈哈哈最好永远不要再进医院!” 纪阮是喜欢花的,低头闻了闻然后乐呵呵地抱在怀里。 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告诉护士姐姐们,他这次严格来说都不算真的出院,只是转院而已,免得辜负她们对他“再也不进医院”的美好祝福。 时间差不多了,顾修义接到司机的电话要带纪阮走。 后排的小护士一个转身连忙去推门口借来的轮椅,还没推到床边,就见顾总拍了拍纪阮的后脑勺,纪阮将花交给赵阿姨,然后胳膊一伸,熟练地攀上了顾总的的肩。 顾总稍稍一弯腰,一搂一提,轻而易举将纪阮抱了起来,而后风度翩翩地路过赵阿姨,跨过行李箱,从她们身边离开,转身前还瞟了轮椅一眼,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但那礼貌的样子在众女士看来,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的嘚瑟。 护士们:“……” 赵阿姨:笑眯眯。 这次回去顾修义没带纪阮坐飞机,飞机虽然快,但事实上颠簸得比坐车更厉害,反正AB两市离得很近,两三个小时怎么也能到,只是纪阮睡一觉的时间而已。 纪阮除了在车上,其余时间全程都被顾修义抱着,一方面是他腿上的伤一不小心就容易裂开,医生千叮万嘱不能走路。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纪阮喜欢被抱着。 好像自打从山里被救出来,他就格外依赖顾修义,总觉得被那种温暖的体温的包裹才会安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阴影了。 如顾修义所料,刚睡过午觉的纪阮上车后又睡了一路,直到被抱着上了电梯出现在顶层病房门前,都还懵懵懂懂地揉眼睛打哈欠。 顾修义单手抱着纪阮,推开门。 他面色极其冷静,却在不动声色地期待着,纪阮看到漂亮病房时的精彩神情。 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 “哈——?” 纪阮打了一半的哈欠停住了。 他张着嘴,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被顾修义连声夸赞的病房,喉结一滚,硬生生把剩下半个哈欠咽了回去,憋得生理眼泪从眼眶冒。 “这……”纪阮揉揉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你确定、我看起来、像是喜欢这种的类型吗?” 他一字一顿道。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淡粉色,墙面的粉最淡,散发着柔和的气息。窗帘是浅粉的半透明纱加酒红的遮光帘两层,此刻遮光帘被推开,只剩纱帘在微风里轻轻浮动。 窗台的玻璃花瓶里还插着一束粉色的、带露水的绣球花。 而地面,地面是厚厚的毛绒地毯,也是浅浅的粉色,因为过于柔软,踩上去能出好大一个坑。 最夸张的是那张床。 纪阮自问住院经历还算丰富,但活了两辈子也没在医院里见过圆床。 淡粉色的真丝四件套,贴心地放了两个枕头,是一眼就能认出的双人床,这点小心机就算了,纪阮可以睁眼装瞎。 但离谱的是,这张床的床头部分也可以升降!床尾还有个可移动的小木桌! 除了形状大小和家里那张不同以外,每个功能都完全复刻,甚至是升级版! 再在顶上加层纱帘就是实打实的公主床了。 整个房间放眼一望,不说它是天鹅公主的梦幻乐园都对不起它。 纪阮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床上无法移开。 房间不评价,但这床……他还有点喜欢是怎么回事? 顾修义此刻面色也不太好。 不是生气时那种让人瘆得慌头皮发麻的阴沉,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有点尴尬的,不好启齿的——震撼。 他抱着纪阮的手都不自觉收紧,勒得纪阮有点痛。 “咳。”纪阮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仔细思考措辞:“嗯……那什么,你的品味确实还是比较有情调的。” 这已经是纪阮能想出的最有涵养的夸奖方式。 难得的是,顾总的心理素质依旧傲人,视线在房间里游走一圈后,面不改色地看向纪阮: “是宋岭弄的,我此前并不知情。” 瞎说。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说这房间是他精心布置的呢。 还说温馨精致低调雅致呢。 就算不能亲自到场,那也肯定是他出的设计方案,不然谁敢这么抹黑顾总的审美,工资不想要了吗? 竟然还把锅推给宋特助,纪阮觉得宋岭可太惨了。 但他不欲拆穿顾总,毕竟这是顾总对自己的一番心意。 纪阮神情染上些怜悯,看向顾修义时眼波盈盈动人,戳戳他的肩膀:“没事,你抱我去床上吧。” 顾修义有点看不懂纪阮这副表情,但总觉得这人脑瓜里没想什么好事。 他面色凝重,“嗯”了一声提步进去,粉色地毯软得听不见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床垫比相中还要柔软,纪阮一坐上去就惊艳了。 他看了眼顾修义还有些紧绷的脸色,想了想,拉住他的手露出一个笑:“谢谢你呀,我很喜……” 纪阮有一瞬间难以说出口,他拼命忘记遍布全屋的少女粉,强迫自己只记住这张床实用的功能,而后才能笑着把话说完: “我真的很喜欢。” 一看就不喜欢。 顾修义将纪阮隐忍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喜欢死了! 如果说看到这间病房的第一眼,顾修义很想扣光宋岭未来十年的奖金,那当把纪阮抱上床后,他就恨不得把这些奖金立刻转账给宋岭。 纪阮穿着米白的外套,微微蜷着腿坐在床边,脚上还是那双不太聪明的熊袜子,有点笨笨的。 但他仰头和自己对视时,全粉的大圆床衬得他脸颊也粉粉的,睫毛比芭比娃娃还长,眼睛又圆又亮,简直像个小公主。 他就是为这床而生的! 世界上没有比纪阮更适合这张床、这个房间的人了! 顾修义喉结狠狠一动。 他不由自主将呼吸放轻,捏捏纪阮的耳垂:“喜欢就好。” “——你休息一下,我去放水给你洗澡。” 纪阮:“好。” 他自诩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青年,顾修义精心布置这间病房,也就相当于是送他的礼物,他不会拂了任何一个人心意,下意识顺着顾修义的话点头。 就是……浴缸别也是粉色的吧? 纪阮隐隐有些忧愁。 等等! 他什么时候说要洗澡了?! 可顾总已经迈着坚定的步伐打开了浴室的门。 第52章 十分钟后。 浴室里灯火通明, 浴缸的热水烟雾缭绕,轻柔的纯音乐环绕在两人身边。 顾总甚至还插了香薰以显示自己在纪阮心中的“有情调”。 而纪阮坐在浴缸前的小板凳上,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双手交叉捏着自己的衣角,脸红得抬不起头。 他的米色外套在进浴室前, 已经被顾修义毫不留情地扒掉, 现在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短袖T恤, 露出细细白白的胳膊,捏衣角的手指都因为害羞变成了粉色。 顾修义放好水回头看纪阮,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小朋友毛茸茸的头顶,脑袋低低垂着,后颈的皮肤泛着浅浅的粉色,清瘦凸起的颈骨一截一截蜿蜒而下,隐没在领口里。 宋岭还算有良心,浴缸不是粉的 。 但纪阮就像在房间里被染了色带出来的小公主人偶,一个人在小板凳上独自变粉。 “纪阮。”顾修义托着他的下巴往上抬:“看着我好好说话。” 纪阮好像还在生闷气,脑袋一偏,灵活地从顾修义手下溜出来,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刚才他们已经就到底要不要顾修义帮忙洗澡这一问题, 进行了激烈而严肃的讨论。 顾修义方持绝对肯定的态度, 认为纪阮此刻难以自理的身体情况, 十分需要他进行适当辅助。 纪阮说呸,什么适当,明明就是想全包,并坚决表示自己的身体不可以被看光光。 僵持不下的结果就是, 顾总强制扒掉纪阮的外套把他抱进浴室, “噔”一下放到小板凳上。 纪阮死守最后一层单薄的衣衫, 像小农民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可怜巴巴又心智坚定。 “纪阮……”顾修义叹了口气,在他身前蹲下:“你现在真的不可以自己洗澡。” “为什么不可以?”纪阮抬头。 他往身边瞟了一眼,浴缸里温热的水汽直往脸上扑: “我是泡澡又不是淋浴,又不会摔倒,脚抬到架子上也不会弄湿伤口。” 顾修义摇头:“还是有风险,我帮你是最安全的。” “不可以!”纪阮坚持:“这这这像什么话,怎么能看我身体呢,但凡找个护工呢?” “……为什么不能看?” 纪阮惊诧:“我们都是gay啊!” 孤gay寡gay,在这么有情调的浴室里,就不怕擦枪走火吗?顾总这是对自己的自制力太有自信,还是太没自信了? 顾修义:“……” “那万一护工也是gay呢?找女生也不太好吧?” “所以我说我可以洗呀!” “你不可以。” “…………” 纪阮要气死了,怎么就跟这个人说不通呢。 “反、反正我是不可能给你看我身体的!”纪阮硬邦邦道。 “晚了。”顾修义镇定:“我已经看过了。” “???” “你昏睡那几天都是我给你用毛巾擦的,不然你觉得你为什么醒过来身上还是香喷喷的?” !!! 顾修义注视着纪阮那双因为震撼而睁大的眼睛,用格外平静的语气: “所以别想太多了,确保你安全最重要,一个人洗澡,水有可能溅起来弄湿伤口,你还有可能滑进浴缸,自己洗头也很困难。” 他手肘搭在膝盖上,循循善诱:“如果实在不好意思,你也可以把我当成护工,需要我戴手套口罩吗?” 纪阮人都傻了,结结巴巴:“可是我……你……咦?” 什么来着? 他皱起眉,忽然有点呆呆的,顾修义说的什么来着? 唔……好像没听全…… 以纪阮现在的听力水平,如果顾修义能好好的慢慢的跟他说话,他基本能听懂,可一旦句子变多语速变快,他就像听天书似的。 眼睁睁看着别人在面前叽里咕噜讲一大堆,其实就听得清几个字。 顾修义还用放过热水后湿漉漉的指尖,来点纪阮捏着衣角的手背,凑近了问: “怎么样,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 纪阮和顾修义的斗嘴,头一次以失败告终。 呜,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好委屈,顾修义明摆着就是欺负他耳朵不好,听得慢说得也慢,然后为所欲为。 然而顾总用实际行动生动形象地向纪阮诠释了,什么叫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丝毫不理会纪阮委屈巴巴的神情,以沉稳中透露出绚烂的手部动作,两三秒扒光了纪阮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后快乐地把滑溜溜的小朋友抱进浴缸。 不过后来的发展比纪阮想象中乐观了不少。 原来浴缸里不是毫无遮拦的单纯温水,而是泡泡浴! 他受伤的小腿搭在一边的架子上,满池的泡泡直接压到胸口,顾修义其实根本看不见什么。 而身体上他都可以躲在泡泡里自己搓,顾修义起到的最大作用还真就像他自己说的—— 维护安全,保证纪阮的伤口不被水沾湿。 充当护工,深情地帮纪阮洗了个头。 全程纪阮对顾修义坦诚相待的时候,只有最开始被剥了衣服抱进去,和最后面放清水冲洗再被毛巾裹着抱去的短暂片刻。 顾修义真是条说到做到的汉子,光明磊落的君子! 说帮纪阮洗澡真的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洗得又稳重又含蓄,还帮他把头皮按摩得很舒服。 纪阮被顾修义抱着吹完头塞进被窝里后,闻着香喷喷的自己,都觉得有些愧疚。 他真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顾修义说帮他洗澡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刚才洗的时候顾修义身上也被弄湿了,现在拿毛巾去了浴室,纪阮望着紧闭的磨砂门,暗暗决定,等顾总出来一定要好好表示感谢。 可顾修义也洗得太久了…… 比纪阮泡澡用的时间都长。 难不成是他体格大,要搓的地方比纪阮多?那也不至于多这么多吧? 纪阮等得两眼发花,这张床本来就极度柔软舒适,是催眠利器,纪阮眼皮打架努力支撑好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但阖眼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发现,怎么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上好像没什么水雾呢? 他自己只是泡了一会儿,门上都结出厚厚的一层,顾修义在里面洗那么久竟然也不起雾? 可他太困了,没等想明白怎么回事,就乐颠颠地跑去找周公聊天。 · 事实证明,顾修义的舍生取义还是取得了很大成果的。 那天以后,纪阮越来越毫无防备地依赖他,吃饭要喂,说话要贴贴,甚至有时候睡觉也要抱抱。 每当顾修义在纪阮和要求下躺到那张柔软的粉色大床上,再把纪阮拥进怀里,闻着小朋友身上香喷喷的味道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个小时的冷水澡没白洗。 只是,纪阮的极致黏人终结在配好新体外机的那天。 在那之后,重获听力的纪阮就像张开翅膀的鸟儿,虽然鲜活动人生机勃勃,但和他说话再也没有贴贴过。 斗嘴的时候,顾修义也再也没有赢过,仿佛在浴室里任人哄骗的纪阮只是顾修义做的一场梦。 所以配体外机那天,宋岭看到了一个脸色极臭的老板。 李绥安拿着检查报告欣慰地表示,虽然纪阮被石头撞得不轻,但万幸耳后的植入体没有因此移位或者受到损害,还可以直接配体外机搞定。 要是运气差点植入体移位的话,就得开刀做手术,对纪阮的身体是不小的负担。 这个消息让顾修义的神情短暂缓和了几秒,温柔地哄了哄纪阮,在纪阮被李绥安带走后,又恢复到了开始那副半死不活没人性的样子。 宋岭思索片刻,斟酌道:“没事,别愁了啊,等纪阮又能听清了,也就不会一直缠着你,你也可以稍微松快点了。” 他也觉得虽然纪阮很可爱,自己老板也喜欢,但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愿意一直被老婆缠着?双方失去神秘感后,再深的感情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而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私人空间! 宋岭自认为给出了相当中肯且富有同理心的劝慰,然后他收到了顾修义一个冷冰冰的、扣工资的眼神。 宋岭:“??” 顾修义淡淡移开眼,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倚着门框:“我记得当初让你布置病房,要求的是蓝色吧?你觉得我是色盲吗?” “……” 宋岭一个激灵,他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他老板两口子好吗? 而且,他瞅着,顾修义明明也很喜欢,怎么突然开始兴师问罪了? 宋岭欲哭无泪,听到了奖金消失的声音。 · 当天下午,程子章和韩小林还组队来探望了纪阮一次。 但当时纪阮刚配好体外机,反应依旧强烈,吃过的午饭全吐了,正奄奄一息靠在顾修义身上,没什么精力招呼他们。 两人一看纪阮这模样,也不好留太久,简单说了几句,又提醒纪阮多注意身体就拾掇拾掇离开了。 纪阮精神不济,送客后被顾修义抱着睡了一会儿。 但这一觉睡得很不好。 醒来时顾修义不在身边,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加湿器的白雾孜孜不倦地在空气中翻滚。 纪阮出了很多汗,脑袋昏昏沉沉的,心跳得也很快,似乎是做了噩梦,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梦到了什么。 他抬起手臂盖到额头上,努力调整呼吸平复心绪,可不知道为什么依旧感觉周身笼罩着一种强烈的不安。 就好像是,有什么非常的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纪阮双眼紧闭,紧紧跟随脑海里那游丝一线的思绪,试图捕捉到让自己格外不安的来源。 是什么呢?…… 到底是……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电般呼啸而过,纪阮身形猛地一颤。 他睁开眼,原本明亮清透的大眼睛此刻却格外干涩,隐隐透露出惊惧的神情。 他想起来了。 当年表妹跟他讲述这本小说的画面唰地出现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历历在目。 他记得表妹翘着二郎腿,说话时满脸都是心疼惋惜: “太惨了,后面受出了个意外受重伤,当时攻特别温柔地照顾他,他就彻底沦陷了。” “这是文里甜的最后一段,没多久天杀的白月光就回来了,虐得那叫一个……反正我眼泪都没停过……太惨了!” 当时的纪阮,被表妹装模作样抹眼泪的动作逗笑,对书里的人物却没有那么强的共情。 他甚至想知道让表妹哭得稀里哗啦的古早小说,到底是怎么虐的,颇有些期待听表妹继续讲下去。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知道后续,当晚病情恶化又进了抢救室,结果那次运气用光了,没挺过来,再睁开眼已经变成了书里的人物。 现在想来,这个受重伤的转折点,不就是他正在经历的吗? 纪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剧情还是在不断进行,并没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改变分毫。 他心跳得越来越快,伴随着阵阵耳鸣几乎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曾经当做消遣一笑而过的糟糕故事,即将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原来是这么恐怖的感觉。 第53章 纪阮翻身蜷缩起来, 冷汗唰唰往外冒,打湿枕面。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不喜欢顾修义, 只要他足够坚定, 就能规避掉书里不好的情节。 可怎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无论如何剧情都会发生,还是因为……他喜欢上顾修义了? 纪阮心脏又突突地跳了跳,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如同连环画一般浮现在眼前。 ——他缩在顾修义怀里撒娇;他走哪儿都要顾修义抱;为了说话能听清,主动要求顾修义和自己贴近;睡觉也因为怕冷喜欢被顾修义抱着。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在主动, 都是他在缠着顾修义, 他好像……真的特别特别依赖顾修义。 纪阮越想越心惊, 这么多天他怎么一点都没发觉呢, 竟然还沉浸其中觉得无比幸福。 除了情侣谁会抱在一起睡觉? 哪怕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手贴着手腿贴着腿相拥。 这种事不管怎么解释, 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都太夸张了。 可顾修义喜欢自己吗? 很多时候纪阮觉得他大概是有一点喜欢的。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愿意和自己抱在一起睡觉呢?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呢? 但纪阮不敢拿这个来堵,他很清楚, 原书里的主角就是因为一直猜不透顾修义的心思, 总是患得患失才格外痛苦。 按照剧情的走向, 不管顾修义一开始对主角有多好, 等白月光回来后, 他都会冷淡下来, 甚至眼看着白月光欺负主角都无动于衷, 就站在一边不表态不插手默默观看。 直到最后真的要失去的时候才醒悟过来, 明白自己对主角受的爱, 然后给一些无济于事的宠爱安慰。 但纪阮真的不明白,他想象不出来现在对他这么好的顾修义, 突然变得冷漠无情优柔寡断的样子。 他始终觉得顾修义不至于这样, 不至于被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丧失自己的判断, 哪怕是受剧情的影响, 他的性格也变得太夸张了。 可纪阮依旧不敢赌,毕竟现在他知道的仅有的几个剧情节点都毫无偏差地对上了,他怎么敢保证后面的剧情不会照常发生,而会因为自己改变? 纪阮心还是跳得很快,他尝试深呼吸好几次,然后撑着床坐起来,靠着床头等待眩晕过去。 窗边粉色的纱帘被拉上了,阳光穿过其间洒进来,把整间屋子的空气都染成淡淡的粉色,宁静又梦幻。 和这段时间的生活一样,美好得不真切。 纪阮目光落回自己腿上,直起身慢慢卷起裤腿,直至受伤的皮肤完全暴露出来,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撕开了伤口上的敷料贴。 狰狞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刚受伤时被埋在石头里光线昏暗,纪阮没太看清,后来在医院,每次换药顾修义都会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纪阮还是第一次认真注视这道疤。 确实挺丑的。 大概有十厘米,缝针的线还没拆,歪歪扭扭长在他小腿上,还隐隐有些渗血。 难怪顾修义不给他看,但凡稍微有点强迫症的人,看到这东西应该都会很难受,恨不得马上用铲子铲平,再敷上雪白的涂料,强迫这条腿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纪阮看了一会儿就很气馁。 他伤口恢复得太慢了,换成别人这时候早都拆线了,而他至少还得再等三四天。 拆线后在伤口彻底愈合前也不能走太多路,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得有两三个月都处于丧失行动能力的状态。 可他真的能等这么久吗? 一开始决定白月光回来前就跑路,可现在根本做不到。 他这个伤哪怕天天住医院,都要非常小心才能不发炎,要是为了躲避剧情跑出去,可能没等到白月光回来,自己会先死在街上。 纪阮原本以为,一切事情都会堆积在三年后合约快结束的期间发生,那时候他上大四,完全可以申请实习出去躲一阵子,回来还能拥有文凭。 可为什么偏偏是最近呢? 他刚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有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姐姐,还有和他妈妈很像的老师,他要在这里继续做汉绣,做自己喜欢的事。 凭什么因为一个传说中的白月光,他就得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放弃一切去逃去躲避? 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纪阮不想这样,但他也绝对不想就干巴巴等在原地,明知道要被虐却束手无策。 可如果确定事实无法改变了,那他会怎么被虐? 古早文里,挖眼掏心割肾好像是标配……会不会还有骨髓配型啊……对对对还有车祸绑架治不好! 理智告诉纪阮他越想离谱了,但这是古早虐文啊,里面的剧情没有逻辑的!谁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生?发生了他还能逃得出去吗?! 纪阮成功靠脑补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懵然无措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抱住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小团,脸深深埋到臂弯里,大脑好像做不出任何思考似的,无比混乱。 唔……好难过啊…… 顾修义只离开了病房一小会儿,纪阮最近离不得人,他几乎是把办公室搬到病房里寸步不离守着纪阮。 可就是这一小会儿,原本应该在被窝里乖噜噜睡午觉的人自己坐了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 外套也没披,穿着小碎花病号服瑟瑟发抖,裤腿甚至还卷起来,敷料贴被撕了一半,伤口大喇喇敞着,看不见脸都能感觉到他的惊慌失措。 顾修义吓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快步上前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小桌上,坐到纪阮身边,一时甚至不知道先做什么。 他沉住气,揽住纪阮的肩防止他乱动蹭到伤口,然后小心将敷料贴回原处,遮住那个差点要了纪阮命的恐怖伤口,再轻轻放下裤腿。 这些原本用不了几秒钟,但顾修义一举一动都非常小心专注,而纪阮房间的温度还比外面高出一点,以至于顾修义做完这一切额角甚至有些冒汗。 纪阮也在期间抬起头,下巴搭在小臂上格外沉默。 顾修义用小毛毯裹住纪阮,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仔细观察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眼眶红红的,嘴唇却泛白,后颈还全是冷汗。 “怎么了纪阮?”顾修义拨了拨他的额发,以便毫无阻碍地观察他的神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纪阮没说话,缓缓抬起眼眸和他对视,细细的眉毛蹙着。他的眉形是男孩子里万里挑一的秀气漂亮,眉目含愁的时候相当容易惹人心疼。 顾修义看得心都揪起来,用指腹在他眉心轻轻揉了揉:“到底怎么了宝贝?” 纪阮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张了张嘴要说话却又顿住,转头寻找什么。 顾修义当即了然,按住纪阮的肩不让他乱动,倾身从床尾的小桌上拿来体外机,戴到纪阮耳后。 他把纪阮环在臂弯,手一下一下缓慢地顺着纪阮的后背,是一种极具安全感的安抚姿势。 “慢慢说宝贝,哪里难受?” 纪阮确实难受,但他很清楚这根本不是生理上的难受,而是思绪乱成一团,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的无奈。 总不能告诉顾修义,过不了多久你的白月光就要回来,然后他会对我展开一系列包括挖眼掏心割肾在内的打击报复,而且你还不加劝阻就傻不愣登在旁边看着吧? 纪阮敢确信,一旦他说出这句话,顾修义会马上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过去,只能生硬地憋出四个字:“我有点怕……” 怕? 顾修义一怔,目光不由落到纪阮小腿上。 他回想起刚进病房时看到的画面,心里大概有了想法。 纪阮应该是看到那道伤口一时被吓到了,毕竟疤确实大,几乎不存在彻底恢复如常的可能性。 光洁白皙的小腿从此以后要多这么一条可怖的疤痕,纪阮又一直是个爱漂亮的孩子,有多难接受可想而知了。 顾修义更揪心了,抱着纪阮抓心挠肺地哄: “好了好了,没关系的宝贝,伤口是因为还没恢复好才这样。” “等后面拆线结痂长出新肉就会好很多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做整形祛疤,微创的话对你身体也不影响。” …… “不想了宝贝,吃点东西,赵阿姨刚烤出来的小蛋糕……” 他拿过桌上的纸袋,里面是个很漂亮的纸杯蛋糕,淡粉色的奶油上还坠着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从纪阮住院起,顾修义恨不得一天八顿喂他吃东西,下午茶是必不可少的标配。 纪阮见顾修义以为自己只是在意那道疤才这样,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难过。 但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觉得难过,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感受到的最奇怪的情绪。 顾修义已经把小樱桃送到了纪阮嘴边,纪阮习惯性张嘴含了进去,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下子充斥口腔,甚至一定程度上抚平了纪阮烦闷的内心。 他幸福得微微眯起眼,仔细享受着樱桃的美味,直到最后一丁点甜味消失才缓缓睁眼。 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缩到顾修义怀里去了,一如既然地做出一副非常依赖寻求安慰的姿势。 纪阮猛地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坐起来,往后挪了挪和顾修义隔出一小段距离。 怀里骤然一松,顾修义手顿了顿,而后慢慢放下来,看纪阮偏着头回避和自己对视。 很奇怪。 顾修义很了解纪阮,他是非常喜欢拥抱的孩子,有时候能窝在他怀里看一下午电影。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突然逃似的从他怀里挣脱。 没错,逃。 顾修义思索了两秒,没立刻追问,而是舀了勺小蛋糕喂到纪阮嘴边,装作毫无察觉:“来,再吃一口。” 果然纪阮没像往常一样张开嘴等待投喂,反而伸手接住了整个纸杯蛋糕,小声说:“我自己来吧……” 顾修义神色暗了暗,却没继续插手,耐心等待纪阮小口小口吃完,从他手里接过空纸杯,又抽了张餐巾纸自然地要帮他擦嘴。 纪阮微微偏过头,再一次打断了顾修义的动作,拿过纸巾自己擦干净嘴后叠好扔进垃圾桶。 太奇怪了。 顾修义哪怕再迟钝,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也知道相当不对劲,绝不是“看到伤口难过”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以解释的。 纪阮抗拒肢体接触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到底发生什么了纪阮?”顾修义沉沉道。 又怕吓到纪阮,强迫自己放缓语调慢慢拉住纪阮的手坐近,柔声道:“告诉我好不好?” 一旦在意起来,纪阮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顾修义对他是真的温柔,甚至可以想见在这个男人三十年的人生中,不会有比现在更温柔的时刻了。 可他越是这样,越是让纪阮迷茫。 对他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 顾修义连碰他的伤口都小心翼翼,重新盖上敷料贴时,压周围的边角都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欺负他,却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纪阮根本想象不到那种样子。 顾修义的目光太容易让人沉溺,纪阮和他对视着,感觉血液都被灼伤,仓促地低下头。 但即便理智尚存,他也无法抵抗这种温柔,压在心底的惊恐怯懦争先恐后要从嗓子里冒出来。 终于,他鼓起勇气抬头,对上顾修义灼灼的目光:“……我做噩梦了。” 如果说是梦的话,就算再离谱也不会被当成神经病吧?还能借此看一下顾修义的态度。 “嗯,梦到什么了?”顾修义还是很温柔。 他揽着纪阮肩,不动声色再次将纪阮拢入怀中:“不怕,慢慢告诉我。” 纪阮咬了咬下唇,五指不自觉收紧,像是下定巨大决心般开口: “我梦到你……你要掏我心挖我的肾连眼角膜都不放过。” 说出了这一句,纪阮堵了半天的气管一下子顺畅了,他闭上眼紧紧握着拳头一鼓作气:“后面你会遇到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他欺负我!” “他要我的心肝脾肺肾,你非但不帮我,还默认他的行为,特别坏!” “……总之就是、特别可恶!”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纪阮这大段话可以说是荡气回肠,在空旷的病房里都留有回响。 “……” 纪阮头垂得低低地,等了好久都没得到回应,不得不再次鼓起勇气抬头。 结果看到顾总沉着冷静的面孔一点点崩裂。 “纪、宝宝宝贝……”顾修义难得的舌头打结了。 他似乎非常震撼,喉结上下滚动努力调整状态,试图把思维转到和纪阮一个次元,但调试无果惨烈失败。 “你、怎么会做这种梦呢?”顾修义竭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装作非常理解纪阮的样子:“我不会的。” 纪阮那股劲上来了,也大胆地和顾修义对视: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没有那种可能。” “怎么保证?” 顾修义顿了一下,忽然不说话了,他让纪阮离开自己怀抱和他面对面坐着,微微俯身双手握住纪阮的肩。 纪阮很清晰地察觉到,顾修义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严肃。 他眉心一跳,莫名觉得对方即将说出一番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扑通扑通—— 纪阮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血液也像在被加热一样涌动全身,连耳尖都发烫。 他会说什么? 什么话配得上这么认真的表情? 会不会说他喜欢我啊? 不可能不可能,小说里顾修义大结局受快死了才告白呢,怎么可能这么快。 ……要是真说了我该怎么回应? 就算表白了也不代表后面不会帮着白月光开虐,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男人的嘴! 可心还是跳得好快。 有很短暂的片刻,纪阮耳边只能听到自己震动的心跳,他怕听不见顾修义的话,捂着心口压抑好久才稍微平静些许。 无比漫长的纠结冲破屏障其实只有短短一瞬。 顾修义喉结动了动,嘴唇微张,纪阮心跳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这是违法的。” 顾修义用无比郑重严谨的语气:“任何器官交易都是在挑战法律底线,我是守法公民,从未有过任何不良记录,每年还会按时依法纳税。”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随时检查公司的税务记录。” “我不会违法,也不会默认容许他人违法。” “你刚才梦到的事,不存在一丁点发生的可能性。” 顾修义阐述完辩解词后看向纪阮,纪阮有点呆。 眼睛大大的,睫毛湿湿的,微微张着嘴巴和自己对视,但视线却不太聚焦。 纪阮这些日子被养得很好,向来容易干裂的嘴唇也水润润的,散发着自然的淡红色,甚至因为刚吃过小蛋糕而有些晶莹剔透。 顾修义心神微动,指尖有些发麻,说出了心里埋得最深的一句话: “当然,不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 说罢,他略含忐忑地看向纪阮。 纪阮:“…………” 有了前面一大段公民基操论,纪阮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关注其他任何事了。 哪怕顾修义最后来了句“你最重要”,在纪阮看来,也不过是顾总对自己跌落峡谷的情商的苍白辩解罢了。 就像跳伞的人在半空中惊觉自己忘了带降落伞,千钧一发之际发现还有个备用的,打开后才又发现,妈的,有个大口子! 有用,但不多,并没能挽回多少。 纪阮彻底呆了,根本缓不过来。 未曾设想的道路开辟太突如其来,以至于纪阮大脑宕机。 原来古早虐文的世界也是存在法律的呀! 可怎么更难受了呢? 纪阮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但他知道,他一点都不想看顾修义公司的税务记录! · 这天,顾修义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再得到纪阮的回话。 他眼睁睁看着纪阮眼睛恢复神采,好像回过了神。 但他微张的嘴唇却渐渐合上,还慢慢抿成一条线,连漂亮的唇珠都被淹没了。 两秒后,纪阮的唇角开始匀速下拉,慢慢撇成一个看起来非常委屈的半括号,然后眼眶开始泛红,整张脸在一瞬间变得皱巴巴。 “哇呜——!” 不到一秒,豆大的泪珠子从纪阮闭成缝的眼角争先恐后跑出来,接二连三往顾修义手背上砸。 ???!!! 顾修义差点从床上弹起来,行动快于意识地把餐巾纸抽得咵咵作响。 “不是……怎么哭了?!” “我错了!” “不哭啊宝贝……” 第54章 顾修义已经四天没能抱纪阮睡觉了。 他开始深刻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所以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宽敞的休息室内, 春末夏初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使一室都显得宁静温和,呼吸间还能闻到阳光暖洋洋的味道。 浅蓝色布艺沙发上的男人背对窗户而坐, 周身环着一圈光晕, 眉宇间却落下阴影,看上去愁眉不展。 李绥安端了两杯咖啡放到圆桌上, 而后散漫地坐到顾修义对面, 一边喝着自己那杯,一边打量顾修义的神情——显然一副为情所困的忧愁。 他手肘撑到桌上,似笑非笑:“嗯?咋回事?说出来我乐……我帮你分析分析。” 顾修义瞥他一眼,慢悠悠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皱起眉:“怎么是速溶的?” “那不然呢?”李绥安说:“这儿可是医院, 我们科室很忙的好吧, 谁有功夫给你现磨,瞎讲究。” 顾修义回以冷漠凝视。 李绥安毫不在意, 笑了声:“吓唬谁呢,您这么讲究不也跑我这儿来取经了么?” 作为朋友中感情经历最为顺利的李绥安, 与女友稳定恋爱三年传出过不少佳话,日常担任军师的角色, 为朋友的感情生活出谋划策。 连从没谈过恋爱的宋岭也时长来求经问道, 甚至严谨地做好笔记以备不时之需, 就是为了万一以后某天有了喜欢的人, 不至于像个愣头青一样手足无措。 但Bking如顾总, 曾经的他十分不屑于这样的恋爱讲坛,每次宋岭参加他都以加班为由坚决不来。 顾修义也有今天, 李绥安对眼前的画面相当满意。 他敲敲桌面:“赶紧的, 说出来, 我知道原委才能帮你分析啊。” 顾修义抬起眼皮打量李绥安,似乎在思索眼前这满脸玩味的男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但转念一想,自己身边除了李绥安,似乎也找不到第二个认真谈恋爱的人了。 “我……”斟酌片刻,顾修义开口:“我把他弄哭了。” 李绥安挑眉:“哟,那你挺厉害。” 接收到对面的死亡凝视后,他又咳了一声:“行行行严肃点,怎么哭的啊,我记得纪阮也不是特爱哭的类型吧?” 那还是挺爱哭的,顾修义想。 昏睡着起不来的时候,他念个菜谱都能给馋哭,永远哭得让人猝不及防又招架不住。 但他当然不可能让李绥安知道这些。 “嗯。”顾修义说。 “哦……”李绥安摸着下巴思考道:“那肯定就是你的问题了。” “……” “他哭之前你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吧,就上一句。”李绥安问。 顾修义回想了下,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我,”他清了清嗓子:“咳,我说他对我最重要。” “哟嗬不错嘛老顾!”李绥安两眼都放光了,一副磕到了的样子。 “这话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这不就是变相表白了吗?” “那他为什么哭?” “肯定是感动的。”李绥安斩钉截铁。 顾修义目光满是怀疑,若有所思:“可是……他最近都不愿意和我接触了,经常很回避。” “正常,”李绥安摆出老道的姿态:“就是害羞,我刚跟我家媛媛告白的那几天,她也害羞得不行,老避着不见我,一逗就脸红,别提多可爱了。” “那不一样。”顾修义摇头。 “不是害羞,是生气,你知道的吧,就是腮帮子鼓起来的那种。”他点着自己的脸示范:“这里,鼓起来一点,侧面看特别可爱,一戳还凹进去。哦你肯定不知道,你又没见过。其实正面也可爱,但侧面更——” “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谁没老婆似的!”李绥安当即敏感了:“我家媛媛生气的时候也这么可爱,你懂个屁。” “……” “……” 两人对视着,互相看不惯对方炫耀老婆的嘚瑟样,空气中一时弥漫起剑拔弩张的气息。 最终还是李绥安先败下阵来。 毕竟顾修义这种长年累月在商场和乌烟瘴气的豪门里泡出来的侵略者气息,他们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可干不过。 “好吧好吧,”李绥安摊了摊手:“这事确实不合常理,都变相表白了还生气回避,要么是他不喜欢你,要么——” 顾修义不动声色坐直些。 “要么就是你做错了什么事自己都不知道,还乐颠乐颠觉得自己干得漂亮。” 顾修义:“……” 怎么感觉好像真是这样…… “这样,你把当时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一点细节都不要落下。”李绥安说。 顾修义正在抿难喝得要命的速溶咖啡,闻言皱眉放回原处,摩挲着婚戒仔细思考: “先是,他说他做噩梦了……” 暮春时节的阳光炙热而明媚,洋洋洒洒充盈在整间休息室内,斑驳的树叶随着微风在顾修义沉稳的讲述声中徐徐晃动。 一开始李绥安的表情还是相当理解具有共情意味的,可随着事件的逐渐展开,他的脸色变换莫测,从疑惑到震撼再到不可置信,最终化为深深的无语。 “梦境都是虚假的,我本来可以敷衍地拥抱他,再用花言巧语来安慰,但我没有。”顾修义说。 “因为他的害怕是真实的,所以我想我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我不可能犯法,也不可能眼睁睁看别人通过非法手段伤害他,当然合法的也不行。”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事也要给他最真实可靠的保证,要让他知道,他能从法律途径和我本人这里获得双重保护,完全不用害怕。 “我们国家最坚定且不可撼动的不就是法律吗?” 顾总落下了掷地有声的总结陈词。 李绥安:“………………” 李绥安抬起手,一下一下啪啪鼓起掌:“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夸赞的意思:“就是我有个问题哈。” 顾修义微微后仰靠上椅背:“你说。” “你这是在谈朋友呢……还是做演讲啊?” “……?” “你!……我!”李绥安端起速溶咖啡一口闷,“啪”一声把杯子拍回桌面:“不是老顾,你是这些年做生意把脑袋做秀逗了还是本来就这么秀逗啊?” “是,你说得确实没错法律会保护咱,但你又不是律师,人纪阮也没说要和你探讨法律问题,你没头没尾扯这些干嘛?” “做噩梦那么好的机会啊!”李绥安痛心疾首:“这时候不就应该抱着哄着说‘宝贝不怕我最爱你梦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吗?然后再找机会亲两口,下一步能进被窝了!” “——当然纪阮身体不行这一步可以先按下不提。” “但有什么敷衍不敷衍的?你知道是梦他不知道吗?这不就是两口子的情趣?谁他妈这时候乐意听你讲法律啊,你这么能咋不上今日说法呢?” 他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一般,把桌子拍的哐哐作响:“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少吗顾修义?!” “……” 顾修义像雕塑一样坐在原处,脸上神色不变,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眼中却布满了无处藏匿的惊疑和恍然大悟。 这个下午,注定将成为顾修义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他闭塞已久的心灵像彗星撞地球般,唰地撞开了好几扇旖旎的大门,浓烈春光扑面而来。 · 吃过午饭,纪阮半躺在床上看课本,他们专业要背的东西特别多,他已经耽误了小半个月的课程,再不记期末就是火葬场。 可大概是吃了饭的缘故,纪阮总觉得精神不太好,看一会儿就犯困,明明以前也不这样。 他昨天拆了线,今天是出院的日子,应该过不了一会儿顾修义就会来接他,现在如果睡觉时间又很鸡肋。 纪阮莫名有些烦躁,把书扔到一边,轻轻给自己按手腕,厚厚一本教材拿得他手都僵了。 这几天他还是时不时就做噩梦,但梦到的画面一直很模糊,醒来后更是一丁点都记不住,只有浑身的冷汗彰显着它与众不同的恐怖程度。 纪阮说不清为什么,但潜意识将这些噩梦和即将到来的剧情挂钩,甚至在思考,如果离开顾修义去外面住一段时间,会不会就能恢复睡眠质量了。 病房门被推开,顾修义和平常一样行动很轻柔地走进来,坐到床边。 他神色毫无异常,但纪阮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自在。 行李箱早就被赵阿姨收拾好了,纪阮没凭借这点微妙的感应去追问顾修义,撑着床坐直: “是要走了吗?” “嗯。”顾修义点头,却全然没有要行动的意思,反而拉起纪阮的手腕轻轻按揉。 酥麻的触感混合着炙热的体温传过来,贴着皮肤传遍全身,纪阮不受控制地战栗一下,但手腕的酸胀确实消散不少。 他抿了抿唇,没舍得把手抽走。 “你……怎么了吗?”纪阮斟酌道。 “没什么,”顾修义语气淡淡的,顿了一下,又抬头对上纪阮的眼睛:“抱歉,那天我说话不好听,惹你生气了。” 纪阮当即明白他在指什么,回想起自己哇哇大哭的样子也觉得丢人。 “没……不怪你,”他低下头:“而且我也没有生气。” 其实当时比起生顾修义的气,纪阮更多的是在气自己竟然会期待顾修义的表白。 而顾修义的回答又过于让人难以预料,两两相冲才让纪阮一时难以控制情绪。 现在想想,该庆幸当时顾修义没表白吧,不然在这种关头纪阮真不知道该怎么答,要是头脑一热答应了,那不就等于直愣愣往剧情里跳吗? 太可怕了。 “我当时应该抱抱你的。”顾修义说。 “……不用。” “你现在还怕吗?” 最近纪阮每晚都做噩梦,睡得不好精神就差,虽然不算害怕,但确实不太好受,他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 “那我可以抱你吗?” “……?” 纪阮脑子又嗡了一声,他不明白顾修义怎么能用如此虔诚内敛的神情,说出这么柔情缱绻近乎于情话的话。 下一秒,顾修义握住他手腕的手紧了紧,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那一瞬间,熟悉的气味以不容抗拒的攻势入侵纪阮鼻尖,再以蔓延的态势包裹全身。 咚! 纪阮心脏狠狠跳了下,以非常重的力道撞击胸腔,震得耳膜发颤,血液霎时涌向大脑。 纪阮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身上的血像被顾修义的体温烫到了一样,皮肤从被握过的手腕开始变红,爬上脖颈耳尖,每一寸骨骼的颤抖在淡粉的皮肤下都清晰可见。 最后是脸颊,纪阮被按在顾修义肩头,脸独自红成了小樱桃。 咕噜咕噜——像烧开的水一样,头顶冒着不存在的白烟。 · 有得必有失。 顾修义趁纪阮害羞傻了脑子不打转,把他关在病房里结结实实抱了十几分钟,一副要把这四天睡觉时失去的抱抱都补回来的架势。 后果就是,清醒过来的纪阮彻底拒绝再和他有肢体接触,红着脸坚决隔出半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就连出院也不让他扶,坚持要自力更生走出去。 但他刚拆线,医生嘱咐受伤的腿不能太受力,走得慢不说,还一颠一颠的,看上去特别可怜无助。 纪阮住院这些天就没出过门,跟个照不到阳光的小嫩苗一样,总有些恹哒哒的。 于是顾修义特地没让司机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而是在医院正大门等着。 他抱纪阮出去的话,正好能带他不费力气地晒晒太阳。 虽然纪阮不是真的小嫩苗,但顾修义总觉得如果进行下光合作用,说不定也能长得更茁壮一点呢? 住院大楼离正门不远,以顾修义的步速大概只需要三到五分钟。 可就是这么短的距离,放到纪阮身上却好像比西天取经还困难。 他原本走路就比常人慢,再瘸一条腿,花坛边的蜗牛跟他赛跑都能赢。 而顾修义确实亲眼见证了一直蜗牛从纪阮身边经过,略显矫捷地钻进了一片绿油油的树叶里。 纪阮显然也看见了,骤然停下脚步,扶着大腿满脸不可置信。 虽然可能那只蜗牛只是恰巧从花坛边冒出来,又恰巧路过而已,它本意不是要跟纪阮赛跑,纪阮也没真的输。 但纪阮还是很震撼,震撼中交织着些许心碎和难过。 他这副模样是很可怜的,但顾修义看得忍俊不禁,抬手揉揉纪阮的脸:“别气馁小朋友,它腿短你腿长,随便跨一步就反超了。” 纪阮听到他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人肯定是因为他不给抱,所以借由蜗牛来说风凉话。 纪阮毫不留情拍开他的手:“什么叫反超?我原本就比它快!” 他脸颊又鼓起来,从顾修义的角度看可爱得要命。 顾修义心尖尖都有些发颤,努力压住嘴角,又去捏纪阮的脸:“那这样,我抱你走,保证可以超过花坛里所有蜗牛。” 毫不意外的,得到了小朋友的死亡凝视。 短短三五分钟的路程已经被纪阮走了整整八分钟,都还没走到一半,顾修义纵着纪阮闹一会儿,却不会真的什么都由着他。 春末下午的阳光对顾修义来说是和煦的,但对纪阮这种原本就不经晒,还大病初愈虚得很的人来说,就有些过于强烈了。 纪阮被晒得额角冒汗唇色泛白,一呼一吸间也有些虚弱费力。 “好了,不闹了。” 顾修义收起笑抹了把纪阮额头的汗,稍微用了点力把他带到自己面前,以询问却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我抱你回去?” “不要。” 别开玩笑了,他刚下定决心要和顾修义减少肢体接触,这才过了多久? 要是现在就服软让顾修义抱的话,他面子往哪搁? 不可能,绝不可能让顾修义得逞。 纪阮凭借最后这点信念感一瘸一拐往前走,他真的很想健步如飞,恨不得直接百米赛跑。 但又实在怕把腿上的口子崩裂,不得不放慢脚步,于是形成了一种身体在前面冲,脚在后面追的怪异姿势。 没等他以身残志坚的气势冲出去半米,眼前猛的一花,顾修义直接将他抱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大步往门口走去。 这速度比他自己走快了不知道多少倍,甚至都能吹到点微风,颠簸中花坛那只蜗牛倏而变小,纪阮瞬间和它拉开好远的距离。 纪阮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贪图享受的。 虽然嘴上说着再也不要顾修义抱,但真被抱起来的时候,又舒服得不想挪窝。 他确实被晒得有点头晕,内心激烈挣扎一番后火速做出决定,然而表面还是要拿出态度。 顾修义只觉得纪阮在他怀里装模作样反抗了不到一秒就消停下来,眉毛皱着表示对突然的公主抱很不满意,神态却早已出卖了他。 没走两步,纪阮连眼睛都闭上了,唇角浅浅抿着,惬意地沐浴春风,脸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顾修义心神微动,将纪阮颠了个方向让他坐到自己小臂上,这样纪阮的脑袋就会搭在他肩上,他稍微低头就可以蹭到纪阮的脸蛋。 春意动人,顾修义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然后收到一个警告的眼神,被小朋友罚黄牌一张。 · 时隔半个月回到家,巨大的别墅一如往常的气派。 就是内部好像有很细微的改动,比如地毯变多了,家具的尖角变少了之类的。 纪阮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也分不出太多精力去观察其他的。 他习惯了午睡,今天只不过中断一次,就有些撑不住,精神无法集中,思绪也快要断片。 顾修义拿了张小毯子盖到他身上,又喂他喝了点盐糖水。 纪阮犯困的时候是最好忽悠的,顾修义轻轻把人拢进怀里,他也毫无察觉,反而还动了动,挑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纪阮,睡着了吗?”顾修义在他耳边轻声说。 纪阮还有些残存的意识,顾修义的体温让他很舒服,也乐意说上几句:“没呢,怎么?” “我想了想,你还是得再请一周的假,现在回学校上课身体受不了。” 这点纪阮自己也想过,医生让他暂时不要太多走动,他们教学楼没有电梯,现在回学校上上下下爬楼梯他腿肯定不行。 反正拆线后好得就能快一点,纪阮不急在这一两周,点点头:“你做主就好。” 时隔小一年再次尝到当家做主滋味,顾修义神清气爽得史无前例,轻轻揉着纪阮的耳垂: “真乖。” 纪阮舒舒服服哼了一声。 “还有,医生说你要多补充营养,以后每天让赵阿姨做好吃的怎么样?” 纪阮正有此意,奇怪顾修义今天怎么尽说些合他心意的话。 “好呀,那晚饭吃糖醋小排好不好?” “当然好。”顾修义柔声道:“我们宝贝每天都想吃好吃的对不对?” 纪阮笑出小酒窝:“嗯嗯~” “那不住校了好不好?” 顾修义用极具诱惑力的声音循循善诱:“以后每天我来接你放学,我们回家吃饭。” “好……咦?等等……”纪阮被哄得找不着北,下意识答应,潜意识却悬崖勒马。 走向不对吧? 他不是正想离开顾修义出去住一段时间吗? 不能答应,千万不能答应。 纪阮最终还是没能给出明确的回答,睡衣侵袭,将他沉沉拉入梦镜。 又是一样的梦。 黑暗、阴沉、压抑,冷汗直流。 这次纪阮看到了一点。 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了,全身动弹不得,张嘴发不出声音,耳朵也听不见。 面前似乎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离他最近,看不见脸,视野里只有喉结下方一丝不苟衬衫领带。 但纪阮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顾修义。 他开始大喊,痛苦地呼唤顾修义来帮自己。 很绝望的是,面前的人恍若未闻,保持着完全静止地姿态留在原地,冷漠得仿佛不是真实的人。 突然世界一片黑暗。 纪阮倒吸一口气,呛咳着逃离梦境,睁眼的瞬间世界混乱虚无,心脏跳得特别难受。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紧接着被一双手环住腰抱起来。 “纪阮?” 顾修义的声音响起。 像破开厚厚云层的第一缕光,将他拽入现实,纪阮的视线渐渐恢复清明。 “又做噩梦了吗?”顾修义手掌轻轻顺着他的后颈,带着安抚力道:“不怕,我在这里,没事了。” 纪阮喘息依旧急促不匀,疯狂的心跳却在安抚下逐渐平静。 他一边意识混沌地想,顾修义现在怎么不跟他今日说法了,一边思维又好像无比清晰,暗暗做下决定。 一定要搬出去。 这次梦里出现的顾修义,更加让他确信一定和后面的剧情有关。 所以哪怕只是住校,也不能就守在这里。 只要稍微隔得远一点,或许至少不会让他每天每夜被噩梦吓醒。 第55章 晚饭后, 纪阮敲响书房的门。 他学着顾修义的做法端了杯牛奶进去,被顾修义带到一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书房里光线不算明亮,只有办公桌上的护眼灯和电脑屏发出亮光, 加湿器股股冒着白烟,安静异常。 顾修义在他身边坐下, 穿着简单的家居服,鼻梁上还架着副半框眼镜,比平常多了几分儒雅的气质。 纪阮上一次看到他戴眼镜还是好几个月前视频聊天的时候,当时就觉得眼镜对人的气质改变很大,现在亲眼看到了,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顾修义竟然也有看上去格外斯文好说话的时候。 纪阮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指了指:“你近视吗?” “也不是, ”顾修义扶了扶镜框:“一点点而已, 这个主要是防蓝光的。” “噢。”纪阮了然地点点头。 可能是应验了上帝打开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那句话, 纪阮虽然耳朵不好,视力却相当优秀, 考飞行员都绰绰有余。 他平时比较少用电子产品, 也不爱打游戏, 从来没尝试过戴眼镜, 哪怕只是防防辐射蓝光什么的。 还有现在不少学生都喜欢的那种,没有镜片纯属装饰的镜框,他的室友们人手一副,他看过就过了, 从来没想过给自己也整一副。 顾修义也不想他戴。 纪阮全身上下都漂亮,尤其眼睛最出挑, 睫毛又长又直, 眼珠颜色浅浅的还总是很水润, 是很勾人的长相,但因为眼型圆圆的,又显得既漂亮又可爱。 就比如现在,他只是单纯地注视顾修义的眼镜,落到别人眼里,却会有种他在用很可爱的表情勾引眼镜的荒唐错觉。 顾修义点点纪阮的眼尾,换来了和他对视的机会:“想什么呢?” “嗯……”他似乎有点犹豫,抿了抿唇:“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纪阮从来不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也很少进书房,这次突然过来还带了杯奶,脸也绷着,看来想商量的应该是他不会同意的事。 顾修义若有所思:“你说。” 他手背贴了下杯壁,感受到奶是温的,又在纪阮开口前端起来送到他嘴边。 纪阮这些日子已经被顾修义喂出了条件反射,不管在做什么,只要有东西送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张开嘴接。 这次也不例外,他非常熟练地就着顾修义的手喝了口,还咂咂嘴感叹奶香奶香的好好喝。 顾修义笑着抹了把他奶香奶香的嘴角。 “等等,”纪阮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你喂我干嘛,这是给你喝的!” 他连忙推开顾修义的手,表情有些懊恼。 “这样啊。”顾修义仿佛真的不知道似的,这才优哉游哉也喝了一口,还不偏不倚正好对上纪阮嘴唇接触过的地方。 纪阮在一边看着,觉得这个画面不太对劲。 应该是他自己不对劲,他耳朵又要烧起来了。 “哎算了算了,你别了喝了。”他从顾修义手里抢过牛奶杯,略显慌乱地放到茶几上。 顾修义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没拆穿他:“嗯,要说什么?” 纪阮调整了下呼吸,没看顾修义:“我、我还是想住校。” 顾修义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不变:“为什么?” 纪阮当然说不出做噩梦这么像在编谎话的理由。 他斟酌片刻:“什么为什么……我原本就该住校啊。” 顾修义柔声:“可我打算帮你申请走读。” 纪阮一惊:“别啊!” 他连忙摆手:“你弄这么麻烦干嘛呢,我就去学校就可以了啊,反正那边我东西都还在,也不需要搬,很方便的。” 顾修义没立刻回答,五指交握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 “给我一个理由呢?” 书房里格外安静,办公桌上的灯光不足以照亮两三米外的小沙发,顾修义五官轮廓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纪阮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猜不出他的想法,有些忐忑: “我想换换心情算吗?” “我……我这些天住医院太闷了,之后再住家里的话,你白天都不在,过两天赵阿姨还要请假,我一个好无聊……” 他无意识地抠着手指:“但学校里都是我朋友呀,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玩很热闹的。” 顾修义似乎也觉得这点有道理。 但他仔细想了想,很快就冷静地给出了解决方法。 “这个不是问题,”他说:“我可以在家办公,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想吃什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出门吃。” 纪阮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容易让人理解成他在抱怨撒娇,而忽略了他的严肃。 “不不不,千万别!”纪阮赶紧制止,摆出绝对认真的神情:“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咬着嘴唇,使劲动脑筋琢磨怎么能让顾修义放弃这个打算: “你、你不能这么想啊,你可是你们集团的脑和心脏,掌握着A市的经济命脉,怎么能轻重都不分,就为了陪我玩陪我吃东西呢?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顾总!” 在纪阮看来,顾修义的人生就是为了上班而活的,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热爱上班的人。 这种人想把办公地点改回家里就为了陪他,纯属恐怖故事,纪阮实在消受不起。 顾修义皱眉:“谁教你说的这些词?” 纪阮一口一个脑和心脏、经济命脉的,让顾修义感到一种别样的中二,很像早些年外人对他们不了解时做出的猜测,并多次出现于某些另类文学创作中。 “啊……”纪阮挠挠鼻尖:“小说里不都这么写么?” 顾修义:“……不是那样的。” 事实上,他最初接手集团最动荡的那几年,除了正常的商业发展,顾修义做得最多的就是和那群老股东扯皮。 除此之外还要随时应对竞争对手在网上刷黑词条,对付那些企图发现并曝光他与某某女明星有权色交易的狗仔。 当然后来他出柜了,狗仔的目标从女明星变成了男明星,虽然一无所获,他们仍然坚持了很多年,直到他和纪阮公开结婚才终于收手。 总之就是一团糟,根本不像小说里写的那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其实顾修义不明白,为什么后来的人们提起他都一副畏惧惊恐的样子。 他动了动嘴唇,想告诉纪阮没那么夸张,甚至打算把他工作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偏题了,今天的重点是纪阮要住校,而不是他怎么上班。 “……你少看点那些小说,”顾修义最终只说:“很多内容都和事实完全不搭边,那里面写得太夸张了。” 纪阮:“……” 可你自己不就那种小说里的主角吗,你的定位还是虐文的人渣狂攻呢,就可着我这种小白菜虐。 当然这话纪阮不可能说。 “好吧,”纪阮摸摸鼻子,把话题转回来:“这个不重要,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住校会好些。” 顾修义叹了口气:“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这样的身体情况我会很不放心。” 纪阮正色:“我没有那么糟糕的,下周腿就好很多了,不会有问题的。” “不止是腿,”顾修义顿了顿:“纪阮你不明白吗?你现在贫血低血糖都很严重,万一头晕怎么办?宿舍那种上铺万一摔下来怎么办?任何一点磕碰都不是开玩笑的。” 纪阮当然知道。 但顾修义说的那些的事都是他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免的,噩梦却不可以。 从医院到家里,最近只要留在顾修义身边,他就会整宿整宿做噩梦。 最崩溃的是,噩梦和剧情有联系目前为止都还是他自己的猜想,他根本没办法对顾修义说“我是因为和你在一起会做噩梦才想搬出去”这种话。 这在顾修义听来会是非常牵强拙劣的借口。 最终纪阮只是低下头,捏着手指道:“我会很小心的……” 他声音很小,却明确地向顾修义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随后空气安静下来,有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顾修义沉沉地看着纪阮,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隐情,但他一点都猜不透。 半晌,顾修义叹息:“你为什么一定要住校?”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呢?”纪阮抬头。 他和顾修义对视着,很明显地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怔愣,其中还夹杂了很多别的情绪,但埋得深深的。 纪阮不敢看太久,也不敢仔细去想。 他笑了笑,仓促地移开眼: “这样吧,下周我还是先回学校,这学期还剩一个多月——” “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想我回来,那我就回来。” · 那天晚上,他最终还是没能就住校问题跟顾修义达成一致。 不过纪阮也不是太急,他至少得休完这一周的假才能回学校,有的是时间。 那天去找顾修义,也是下午第一次说这件事时他睡得迷迷瞪瞪,怕顾修义以为他同意了直接去学校办手续,晚上才会急着去书房表明态度。 这天赵阿姨开始休假,纪阮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他定好闹钟只准备睡一个三十分钟的午觉,醒来后依旧一脑门汗。 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比看几十部恐怖片的效果都大。 纪阮躺在床上攥紧被子,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努力调整呼吸频率。 去他妈的一周。 他一天都不想等了! 嗡嗡—— 手机接连不断响了几声。 纪阮抹了把虚汗坐起来,是程子章发的消息。 [子章学姐:图片.jpg] [子章学姐:图片.jpg] [子章学姐:快看,你的工作间收拾好了!] [子章学姐:我妈亲自布置的,我监工,怎么样满意吧?] 纪阮嘴角当即翘起来,一一点开图片。 是一个布置得非常温馨的工作间,面积不大不小呈暖色调,里面各种刺绣工具一应俱全,还有个小衣柜和小小的休息区,累了可以窝在沙发里喝咖啡吃点心。 纪阮喜欢得不得了,放大图片,从里面看到了好多漂亮的丝线。 [我太喜欢了!好漂亮啊谢谢学姐~~] 程子章秒回:[嘿嘿,喜欢的话不如自己过来看一看呀,你身体应该好多了吧?] 当然好多了,他好得要发霉了! [嗯嗯嗯我好了学姐,正好赵阿姨请假,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TT] [子章学姐:请假?请多久?] [五天,她侄子结婚,又在外地,来回至少得这么久。] 手机猛然震动起来,吓得纪阮手一抖,程子章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那敢情好啊,你直接过来住几天呗。” 程子章只听声音都让人觉得活泼大方,纪阮不自觉地笑起来:“直接住吗?会不会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天天念叨你呢。”程子章絮絮叨叨:“而且最近我正好没什么课,你过来的话,我可以做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然后我们一起去工作室……” “对了,我最近还新设计了几个绣样,正想给你看呢!” 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呀! 纪阮脑海里浮现出程子章描述的画面,简直如梦似幻。 他当即拍板:“好,我过来!” 程子章行动力相当强,当时就说开车来接纪阮,还说要开到门口让纪阮少走些路。 纪阮也不是扭捏的人,考虑了一会儿让她等下直接开进地下车库,这样停车最方便。 挂断电话纪阮纪阮火速下床打开衣柜,这些天的阴郁瞬间全好了,甚至觉得自己活力四射。 只在程子章家住几天,不需要太多衣服,纪阮拿了个小箱子随意挑几件常穿的,想了想,还把糖罐子带上了。 程子章家虽然在郊区有个小院子,但平时为了上学工作方便,母女俩都住在市内的公寓里,开车到纪阮这边用不了多久。 纪阮刚把东西收拾好清点一遍就收到程子章抵达的消息,他按开地下车库的门让程子章进来,自己则搭内置电梯下去。 这几十分钟内发生的事都过于突然,以至于纪阮在兴奋中完全忘了顾修义,临出门前才想起应该要给他说一声。 他点开和顾修义的聊天框,一边打字一边进电梯,仔细将事情描述得清清楚楚。 “叮!” 电梯门打开,程子章站在车门前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朝他大幅挥手笑得一脸明媚。 一两周没好好玩过,纪阮像要去春游的小孩一样兴奋,连忙伸出手挥挥,匆忙点击发送就将手机收进衣兜,朝程子章快乐奔去。 而那条长达六七行的消息,孤零零躺在聊天界面中,旁边跟了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因为地下车库信号较弱的原因,它并未发送成功。 第56章 纪阮先跟程子章去了工作室。 推开门就看到了早早等在里面的程云琇, 她穿了件浅青色旗袍,长发盘在脑后,站在布满汉绣制品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温柔知性。 她应该刚泡好茶, 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过头,立刻款款上前:“小阮呀,快快快进来,哎哟可算来了。” “怎么样?你身体没事了吧?”程云琇笑着问。 纪阮接过茶杯弯了弯眼睛:“没事啦,正常走路都没问题,就是还不能剧烈运动。” “好好好,那就没关系,我们这里也不需要你剧烈运动。”程云琇带着纪阮往里走, 一边招呼程子章把东西放好。 她直接带纪阮去看了自己的工作间。 和照片里一样, 简单又温馨, 窗户前的沙发是个小小的懒人沙发, 纪阮尝试坐了一下,仰头就能看到窗外层叠的树荫, 还有些蝴蝶绕着小花飞舞。 工作累了在这里休息吃点心的话, 真的会非常惬意。 纪阮站起来,撑着窗台回头看程云琇:“谢谢老师, 我真的好喜欢啊……也谢谢学姐。”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惊喜, 几簇金色的阳光落在眼睑, 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程云琇也不禁上前, 撑着窗台看看有什么景色让他这么开心。 程子章没走进来,倚着门框:“我就知道你喜欢这种吧。” 纪阮歪了歪头:“什么?” “我妈呀, 她本来说要给你做成古色古香的那种, ”程子章说:“但我觉得你肯定更喜欢这种温馨可可爱爱的, 我俩还吵了一架呢, 最后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纪阮笑起来:“都很好的。” 他又走到小橱柜边,一整面墙的小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的丝线,在自然光下散发着柔韧的光泽。 纪阮一时间看呆了。 程云琇看纪阮的神情,想了想说:“那既然下午没事,我们随便绣点东西玩吧?” “哎这个好这个好,”程子章紧跟着附和:“我们就用同一个半成品的样图,但是各自按自己的想法来绣,最后看看差别能有多大,说不定都看不出来是一个东西呢!” 这种玩法很有意思,以前纪阮和妈妈姐姐也经常玩,明明用的是同一张图,但最后大家绣出来的成品各不相同,非常能看出性格和思维的差别。 “好呀。” 纪阮笑着应道,五月的天气温暖异常,他穿两件衣服有些厚了,便脱掉外套随手放在桌上,和程子章母女一起去外面的大工作间。 而兜里的手机,也连同外套一起留在了小小的桌子上。 · 城西别墅。 “滴!” 开门声响起,随后又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顾修义将手里的小蛋糕随意放在餐桌上,脱掉西服外套往楼上走。 别墅里很安静,显露出诡异的空旷。 顾修义看了眼腕表,今天赵阿姨请假,他特地早回来了一会儿,现在刚过下午四点一刻。 这个时间纪阮应该早就睡过午觉了,现在要么躺在床上看电视吃樱桃,要么就是在看书记考试重点。 可现在安静太过了。 整栋别墅冷冷清清没有人气,这很不寻常,哪怕纪阮看电视不开声也不会是这种感觉。 而如果纪阮是在背书,那更不应该了,他每次记知识点都喜欢读出声,嘴里念念有词晃着脑袋记。 顾修义还调侃过他,说他像古代书塾里读之乎者也时摇头晃脑的小学童。 顾修义略一顿足,而后快步向楼上走去。 纪阮房间的门大大敞着,窗前的纱帘被拉了一半,边角随着微风不断晃荡。 电视关着,床头柜上的招财猫孤独举着被拆了一半的爪子傻笑,原本放在书桌最显眼处的糖果罐不见了。 顾修义大脑的神经开始紧绷。 他上前几步推开纪阮房内洗手间的门,没人。又快速转向衣帽间,一年四季的服装挂得琳琅满目,却就是不见纪阮的人影。 顾修义稍一打量,敏锐地发现左边墙壁收放行李箱的地方,一排行李箱由大到小整齐排列着,却唯独少了最小的那个白色的。 少了行李箱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顾修义刹那间头脑都有些充血。 他掏出手机拨通纪阮的电话,用尽全部耐心等悠长的铃声响完一整遍,没人接。 一秒后,他二话不说拨出第二遍,同时大步离开房间,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将别墅上上下下全部检查了一遍。 纪阮确实不见了。 他拖着行李箱一声不吭跑了! 还他妈是最小号的行李箱! 顾修义陷进沙发里双手撑着额角,第二次陷入回到家里却遍寻纪阮而不得的窘境。 但这次远不同于上次。 上次纪阮明明白白告诉赵阿姨,是和同学出去玩,很乖地汇报了所有行程,而且会接电话,还会乖乖等他来接。 这次却直接消失了! 纪阮提着最小号的行李箱消失了?! 按常理,那种大小的箱子可能只够放两三天的行李,说明纪阮不准备走太久走太远,那就说明他还打算要回来。 可既然会回来,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 现在这样的不告而别不就是离家出走吗? 顾修义越想越离谱,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纪阮能去地方。 是学校吗?还是又出去玩了?……丁点大的箱子装得了多少东西?一个糖罐子下去就剩不下多少了,还得带那么多药。 笨死了,也不知道拿大点的。 顾修义眉头紧紧揪着,在短信记录里不断翻找韩小林的号码,他曾经找宋岭要过一次,但当时没存进通讯录。 幸好他几乎不主动给别人发短信,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立刻按下拨出键。 “喂?哪位?”韩小林声音大喇喇响起。 顾修义手指用力敲击茶几桌面,试图保持冷静:“你好,我是顾修义。” 对面一阵乒乒乓乓,像打翻了什么东西,而后韩小林才继续开口,但声音明显局促很多:“顾、顾总啊,您有什么事儿吗?” 顾修义:“……” 顾修义几乎习惯了别人对自己唯唯诺诺的态度。 但这毕竟是纪阮的朋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语调:“你不用紧张,我是想问纪阮现在和你在一起吗?他是不是搬回宿舍了?” 韩小林说:“啊?没有啊,他没和我在一起,我好几天没见过了他了。” 说着对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韩小林捂着手机嘀嘀咕咕,似乎在和别人交流: “喂顾总啊,刚才我们哥几个也确认了,纪阮没说今天要搬回来,他一直都说是下周一才来的,大家也都没见过他。” “——那什么,他、他出什么事了吗?” 顾修义敲桌面的动作停住,五指收紧,犹豫片刻还是说:“……我下班回来发现他不在家,现在联系不上人。” “啊?!” 电话那头顿时嚷嚷起来,应该那群室友都凑齐了,七嘴八舌说着找人啊报警啊之类的话。 顾修义掐着眉心制止:“好了,你们先别急,我继续找,但如果他后面联系你们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哎哎哎诶,好,我知道啊顾总!”韩小林连连道:“我们这边也自己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哈!有的话第一时间告诉你!” “麻烦了。” 挂断电话,顾修义仔细思索片刻,又给程子章打了个电话。 和纪阮的情况一模一样,没有关机没有占线也没有不在服务区,就是单纯的响铃到结束,无人接听。 顾修义收起手机,大概意识到了什么。 · “不是,什么情况啊?纪阮离家出走了?”秦山一边收拾地上打翻的可乐,一边觉得不可思议。 韩小林眉头紧皱在手机里翻翻找找:“那不可能,他那林黛玉的身体能往哪儿走?就算要跑肯定也是来投奔咱啊。” 秦山眼珠一转,觉得有道理:“还是你聪明。” 李遇拿着拖把出来,示意秦山一边去:“而且纪阮跟顾总感情挺好的,他干嘛要跑?说不通啊。” “有了!”韩小林突然坐直。 “咋了咋了?” “我看看?” 两人一哄而上凑到韩小林身边,从手机屏里看到了程子章的朋友圈界面—— 几张室内照,配字:新工作间弄好了,等主人自己来验收~ 发布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 李遇若有所思:“这八成就是给纪阮准备的,那他肯定是找学姐去了。” 韩小林:“对,我记得学姐之前也在朋友圈发过好几次工作间的照片,只不过那时候还没布置完。” 秦山只能点头:“你们说得都对。” 忽然他猛地看向韩小林:“你什么时候有学姐微信了?!” · 顾修义不一会儿就接到了韩小林的电话,对方依旧闹腾得不行,语速飞快,没等他开口先一股脑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 “歪,顾总!有情况了!纪阮应该是去找程子章学姐了,为了去看他的新工作间!地址我也帮你查出来了在白果路第二大道465号……” 顾修义:“……谢谢,我正要赶过去。” “啊?”韩小林愣了一秒:“您也查出来了啊?” “嗯,”顾修义视线紧盯着前方:“不过谢谢你提供的地址,今天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那、那您先忙?” 监控室里安静异常,顾修义身边前前后后围了四五位工作人员,都一言不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的屏幕。 那是下午一点三十八分,别墅区东南门出口的监控画面。 一辆俏皮的白色小轿车从门口驶出,被截图放大后,前挡风玻璃里清晰地出现两张人脸。 开车的女孩子容貌姣好,而副驾驶—— 副驾驶那位抱着一个糖罐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嘴角高高扬着,小酒窝里像灌了蜜。 说实话,因为笑得太开心,导致看上去有点笨笨的。 技术人员把画面放大后的第一眼,也没忍住感叹了一句:“这得是多少年没出来放过风才能开心成这样啊……” 顾修义:“……” 随后该技术人员遭受了值班经理无情的锤后脑勺暴击。 经理赔着笑:“顾总您看,这是您家孩子吧?旁边这位女士您认识吗?需要帮您报警吗?” 虽然那孩子的表情已经将事情的性质展示得淋漓尽致,但经理依旧本着专业的态度询问顾修义。 顾修义双手抱臂,神色看不出异常:“不用了。” 他顿了顿,视线在经理脸上停留一秒:“他是我爱人。” 经理被盯得表情都僵了一瞬,而后努力保持微笑:“对对对,爱人,是爱人,瞧我这嘴。” 虽然今天只是虚惊一场,但也不妨碍经理吓出一身冷汗。 别看顾修义现在冷静得跟个什么似的,他刚进监控室时的表情直接把经理本人吓得腿到现在还是软的。 经理悄悄擦着汗,都不敢想,万一顾总家孩子……哦不爱人,万一他爱人真从自己管辖的范围消失了还找不到人,他这个经理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 工作室入口是扇玻璃大门,门前悬着一个风铃,有客人推门而入时就会叮叮当当作响。 顾修义站在门外,从几扇屏风的间隙中看到里面的样子。 纪阮和程子章母女一起坐在窗边,三个人面前都摆着刺绣用的卷绷,一边绣一边说说笑笑。 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纪阮笑得特别甜。 顾修义就这么站在门外静静看了纪阮许久,直到勉强将杂乱的心绪归于平静,才推开门。 风铃的响声吸引里面的人,纪阮扭头,和顾修义视线相接时,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眼底映着窗外树影摇晃的流光。 “你怎么来了?”他仰起头,看着三两步就来到自己身边的顾修义。 顾修义先和程子章母女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随后微微俯身,手带着克制的力道搭在纪阮肩上: “有点事,出来一下好吗?” 纪阮有些莫名地和他对视着,点点头:“好啊……” 顾修义嘴角很轻地上扬了一下,露出个极度克制的笑,揽着纪阮往外走。 纪阮觉得顾修义今天有点怪,但短短几秒又不足以让他想通来龙去脉,只知道那人力气大到捏得他肩膀都痛。 到了门外,纪阮往里看了一眼,确定程子章两人听不见了,才问:“到底有什么——” 话音未落被顾修义用力拉进怀里,惊得他倒吸一声,顾修义独有的气息瞬间将他完全笼罩。 顾修义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力气抱过他,双手将他的肩脊腰背锢得紧紧的,连一丝一毫的活动空间都没有。 夏天快到了,两人都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而顾修义体温很高,烫得纪阮有一种快要和他融在一起的错觉。 纪阮脑子懵懵的,惊异无措之下,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办。 恍惚中,他好像又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强劲、有力、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跳动着。 等等……残存的理智告诉纪阮,他自己的心跳从来不会这么有力,这么健康。 那是谁的? 纪阮脑海中电光啪嗒一闪。 “你……” 他努力将手掌伸进两人紧紧相拥的身体中间,隔着衬衫贴到顾修义的胸膛上,感受里面心脏发疯一样的动作,有点担忧: “……你还好吗?” 然后顾修义僵住了。 第57章 “来小顾, 喝盏茶。” 十分钟后,顾修义坐进工作室里的小沙发上, 接过程云琇递来的白瓷茶杯, 礼貌道:“谢谢。” 程云琇温婉地笑了笑:“不客气。这样你们先聊,时间也不早了,我和子章出去买点菜, 不忙的话,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 顾修义没有推拒:“好, 那我就叨扰了。” 程云琇笑着摇摇头,又拍拍纪阮的肩:“小阮想吃什么?” 纪阮捧着自己的杯子, 闻言抬起头:“我都可以呀, 学姐不是说她有拿手菜吗?” 程云琇想了想:“行,那我们就自由发挥,你们到时候别嫌弃啊?” “怎么会?”纪阮笑起来:“我一定捧场。” “哈哈哈哈,好,”程云琇摆摆手:“你们聊你们聊, 我先出去了。” “谢谢老师。”纪阮挥挥手。 顾修义也浅笑着颔首示意。 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纪阮才回过头看向顾修义。 那人把瓷杯放回茶几上,上身微微前倾,手肘搭在大腿上,五指交握, 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默且不好接近的姿势。 “……你喝口茶吧。”纪阮把茶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试探道:“到底怎么啦?” 顾修义眉眼沉沉的, 看不出情绪。 他听纪阮的话端起茶抿了一口,而后又放回原处, 视线落到纪阮身上, 扫了眼他的腰和肩背:“还痛吗?” “啊?没、没有, ”纪阮摸摸鼻尖,不太好意思:“我随便说的……” 刚才顾修义抱得太久了,外面人来人往,隔着一扇玻璃门,程子章母女稍微走动下也很容易看到,纪阮实在臊得慌。 再加上顾总动作无比强势,时间久了,勒得纪阮有点喘不过气。 但他怎么喊都没用,好像那时候有听力障碍的不是他而是顾修义。 无奈之下,纪阮只好说痛,装作痛得不行,顾修义才大梦初醒一样放开了他。 顾修义伸出一只手:“过来一点。” 纪阮不明所以,但出于信任,还是伸手给顾修义牵着,起身靠近一点:“你真的没关系吗?” 他知道顾修义已经在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了,但克制之后都还是这种模样,似乎更容易让人害怕。 恍惚给纪阮一种顾氏即将破产的错觉,顾修义像座努力维持却仍旧摇摇欲坠的大山。 “我没事。”顾修义平静道,拉着纪阮的手让他往自己腿上坐。 纪阮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顺着顾修义的力道往下坐,沾到顾修义的西装裤时才惊觉不对,猛地弹起来。 “你你你这是干嘛啊?” 顾修义却很坚决,搂着纪阮的腰不容置疑:“坐。” 纪阮拗不过他,只能在半强制的掌控中小心侧坐下来,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措的状态,脊背紧绷,双腿并得紧紧的。 实在是……触感太奇怪了! 顾修义的西装裤面料薄而舒适,纪阮的裤子也不厚,坐上去没两秒体温就传了过来。 据说屁股是人身上温度最低的地方,以前纪阮还不信,现在却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不然没办法解释顾修义大腿那么烫的原因! 纪阮像来到火焰山似的如坐针毡,不一会儿脸颊耳朵全红了。 他实在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这种温度,羞得要哭出来,推顾修义的肩膀: “你到底……要干什么嘛!” 顾修义却将他拥进怀里,和刚才在门口激烈的动静不同,这个拥抱可以算得上极致温柔。 他很轻地叹息道:“我缓缓,给我抱一抱好不好?” 纪阮被他一来二去的彻底搞懵了,迷茫的任由他抱着。 好在这次顾修义知道节制,没像在门外那么神神叨叨,抱了纪阮一会儿就松开。 顾修义略略地扫一眼周围,那个最小号的白色行李箱安安静静伫立在一旁,彰显着纪阮来到这里的动机。 “你是想搬过来住一段时间吗?”他问。 纪阮长睫毛颤了颤,他像一颗红透了的小樱桃,连眼周都泛着粉,有些忐忑:“……是呀,不可以吗?” 顾修义单手捧住他的脸,指腹在他眼尾轻轻扫了扫:“不是,不是的宝贝——” 他像是很压抑一般地笑了笑:“但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呢?我会很担心的。” 纪阮歪了歪头,眼里的忐忑逐渐演变成疑惑:“你在说什么呢?” “我跟你说过了呀。” 他认真道:“出门前我就非常仔细地描述过一遍情况了!” “……”顾修义皱眉:“你在哪里描述的?” “我发消息了的。” “我没有收到。” “……” 纪阮眨巴眨巴眼睛:“这、这这这不可能吧,我真的发了的。” “那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顾修义说:“你知道我回家找不到你人,行李箱也没了,电话也打不通是什么心情吗?” “……你给我打电话了么?”纪阮气势逐渐软了下来,往裤兜一摸没摸到手机,心里顿时一咯噔。 “那什么,对不起啊,”他裂开嘴悻悻地笑了笑:“我手机放在里面的工作间了……你等等我这就去——”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拿,蹭了一下意外地没站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被顾修义牢牢锁在怀里。 纪阮:“……” 纪阮有些无语,拍拍顾修义的手背:“松一下,我得去拿手机。” 有一瞬间,顾修义眉头皱得更紧了,一副十分犹豫的模样,仿佛纪阮要去的不是几步之遥的工作间,而是要前往西天取经。 幸好顾总很快想通了,没有任由自己的智商往不可控制的低处发展,松开手平静道:“去吧。” 纪阮这才松了口气,快速去工作间里找到手机拿出来。 顾修义还想让纪阮往他腿上坐,相当自然地伸出手。 纪阮不傻,不可能在一个坑里摔两次,一屁股坐在到顾修义身边的沙发上。 顾修义:“……” “打开手机看看吧。”他冷静收回手。 其实事情到这一步,纪阮也知道一定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但他仍然怀着一线希望打开手机,渴望看到那条消息好端端躺在对话框。 消息确实躺在对话框没错,这证明纪阮并不是不告而别,然而旁边的红色感叹号也很显眼。 它宣告了消息发送失败的事实。 与此同时,他的消息通知栏里一片红,韩小林、李遇、秦山,分别给他发送了不下十几条消息,每条都担忧恳切,他们宿舍小群里也聊得热火朝天。 ——现在依旧热火朝天。 讨论着顾修义有没有找到他,是否有对他进行包括肢体接触在内的家庭教育,他是否在健在。 纪阮:“……” 纪阮反手拍了张顾总冷漠喝茶的照片发出去。 [感谢关心,健在,勿念。] 群里顿时更热闹了,纷纷感叹顾总衣着竟然还如此整齐,纪阮竟然真的还健在……后面的内容就有些辣眼睛了,纪阮毫不犹豫摁灭屏幕。 短短片刻,空气异常安静,窗外微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纪阮淡定收起手机,做出了决定。 他起身,上前,准确无误坐到了顾修义大腿上,在顾修义略显讶异的眼神中进自我剖白: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消息是在车库发的,那时候信号不好所以没发出去,”他弱弱地叹了口气:“也怪我,当时太开心了,就没顾得上再检查一遍。” “但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发的消息足足六七行呢,我很认真的。” “可我毕竟好久没出来玩过了,看到外面的花花草草就很开心,和老师学姐一起玩也很高兴,以至于没接到你的电话,还打扰了室友们,都是我不好……” “总是,都是我的错。” 他抵着头,睫毛微微垂着,一副自责低落的模样,但言语间却又相当完善,既解释了来龙去脉,又将自己刻画成了一个孤独寂寞冷从而寻找快乐的小可怜形象。 还是总分总式的结构。 谁还敢说他? 谁说他谁就是压迫小可怜的统治阶级霸主,是要被人人喊打浸猪笼的。 顾修义:“…………” 顾修义满肚子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惊叹于他的能屈能伸。 但人都自己送到腿上来了,没道理推开。 顾修义又搂住纪阮狠狠抱了一把,这次又不同于前两次,带了点无可奈何的惩罚意味。 第三次了,纪阮直接放弃挣扎消极抵抗。 抱就抱吧,又不会少块肉。 · 不过此次纪阮疑似离家出走事件,仔细算算,也不算全无好处。 至少顾修义的分离阈值被拉高了,他变得可以接受纪阮在程子章家小住,也可以接受纪阮在这学期的最后一两个月住寝室。 唯独要求,不能失联。 但程子章很苦恼,虽然纪阮这几天都住他家,看似和顾总分开了,顾总却好像无处不在。 日理万机的顾总仿佛突然变得无所事事,一日三餐亲自送过来,代价是把纪阮叫到外面酱酱酿酿地抱一会儿。 傍晚又会借口纪阮伤口恢复需要锻炼走路为由,带他出去散步到天黑。 程子章总觉得自己好像天天和纪阮在一起,又好像总见不到纪阮的人影。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顾总带的饭真好吃,她不用自己下厨了。 几天后,周一。 请假小一月的纪阮总算生龙活虎地回到了学校。 住校的生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白天上课偶尔和程子章去工作室看一看,晚上在寝室谈天说地玩游戏。 室友们致力于教纪阮学会打游戏,但纪阮似乎天生游戏过敏,盯着那种花里胡哨的界面看久了就头晕。 但一个寝室总是需要进行些团体活动,于是纪阮凭一己之力将室友们对王者农药的强烈兴趣,转移到了界面简洁美观音效朴实无华的欢乐麻将上。 住校的生活其实比单纯待在家里充实很多,纪阮白天也一直过得很快乐,唯独就是,和顾修义见面的机会少了。 虽然每周末都会回家,顾修义也会时不时带他出去吃饭,但每到晚上九点,纪阮自己拿出牛奶加热的时候,就会莫名有点难受,心里空落落的。 而这个症状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好转,只有在周末回家,晚上坐在顾修义腿上喝完一杯牛奶才会变好。 周五下午纪阮没课,吃过午饭后,是顾修义固定来接他回家的时间。 可这周临时多了一节跨专业的公共课,正好放在下午第一节 ,且通知得非常晚,纪阮吃午饭时才收到消息,当即emo了。 “你啥表情啊?”韩小林敲了敲碗:“嘴翘得都能挂油瓶了。” 纪阮烦躁地扒拉着饭菜:“公共课啊,你们班群没发吗?好烦啊,本来都放假了。” 他们学校最鸡肋的就是这种公共课,没什么用处,也不在乎纪律,偏偏考勤相当严格,一定要求学生必须到场,却不会管你在下面做什么,只要让教室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就行。 万恶的□□。 “嗐,说这些,”韩小林啧啧道:“你们下午第一节 还不够好啊?上完就走人,你知道我在什么时候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明天上午,周六!早八!要不你跟我换?” 纪阮:“……” 纪阮赶紧扒拉一口饭,而后擦嘴起身:“你慢慢吃哈,我上课去了。” 他没回寝室睡午觉,直接去到阶梯大教室抢了个最后排的角落位置,掏出手机向顾修义吐槽:要加课,不能马上放学了。配了个哭哭的表情。 又因为上了一早上的课没地方充电,手机电量告急,纪阮赶紧跟顾修义报备情况,并且亲眼确定消息发送成功,免得顾总找不人又发疯。 这节课比预料中还要无聊,纪阮手机没电彻底关机,连麻将都没法打。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下午阳光烤得人暖烘烘的,碰上没睡午觉的纪阮,简直是天雷勾地火。 但他又不敢睡。 五月中旬的气温已经很高了,教室里早早开起了空调,纪阮虽然穿了件薄薄长袖衬衫,到底还是怕趴在空调底下睡觉会感冒。 他眼皮无数次打架,又无数次被他用手强迫撑开,最终还是无法抵挡席卷而来的睡意。 纪阮一个人坐在最后面,眼睛闭着,不断小鸡啄米式点头。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断掉后,直直往课桌上砸。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手稳稳托住纪阮的脸,避免了课桌砸出一个坑,或者纪阮额头冒出一个包的惨剧。 虽然只是栽在一个热乎乎的肉垫上,纪阮混沌的意识还是很争气地清明了几分。 他砸吧砸吧嘴睁开眼,看到了表情复杂的顾修义。 第58章 纪阮瞬间清醒了。 清醒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在做梦。 “你……”纪阮坐直:“你这么在这儿?” 说着还不敢相信似的摸摸顾修义的肱二头肌, 又戳戳腹肌:“哎呀,是真人。” 顾修义:“……” 顾修义哭笑不得,忽略小朋友这些看上去有点像借机揩油的举动, 捏捏他的脸小声说:“来等你放学啊。” 纪阮困意未消, 眼睛里水汽汪汪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加课会晚一点吗?消息又没收到吗?” 他说着立刻想要确认,拿起手机才想起这玩意儿早没电了。 讲台上老师播放了一个视频, 巨大的音量瞬间淹没了教室里的切切人声。 纪阮原本十分确定消息是成功发送的, 可现在看到顾修义, 他又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 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 忐忑道:“你不会又是杀过来的吧?” “不是……”顾修义无奈:“我收到消息了, 所以才说是来等你下课的啊。” 他把重音强调在“等”字上, 又托着纪阮的下巴晃了晃:“没睡醒吗?清醒一点小朋友。” 纪阮呆了一秒,而后将那句话在心里默念一遍,才反应过来顾修义的意思。 他眨眨眼:“所以你是专门过来陪我上课的吗?” 顾修义低笑了声, 点头:“嗯。” 大学里情侣间互相去对方教室陪上课的情况很多,有时候纪阮上专业课, 都能看到班里的女生有男朋友陪。 但这种情况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还是头一次。 纪阮嘴角翘了翘,又矜持的抿住,但小酒窝却叛变, 老老实实出现在了脸颊上。 他移开眼挠挠鼻尖:“你怎么进来的啊,保安让过吗?” 顾修义撑着下颌,含笑注视着纪阮,摸摸他的酒窝:“我偶尔会来学校演讲, 办张日常通行证不难。” 讲台上视频播放结束, 教室骤然安静下来, 一时让纪阮忘了要说什么。 “——来同学们,都加一下黑板上的群号啊!”老师拿着话筒呼唤。 “我们这门课后面还要上几周,具体时间都不一定,加了群以后就固定就在群里通知,不在会在各自的班群里再说了哈,每个人都一定要加!” 纪阮回过神,刚拿出手机又再一次意识到没电的事实。 他叹了口气,现代社会没有手机好像真的无法生存。 这时眼前出现一只把手机,顾修义捏着一角晃了晃:“先拍照吧,回去充上电再加。” 老师给的是企鹅群号,但顾修义不用这个软件,如果重新下载也麻烦,由纪阮拍照发到自己手机上是最简单的做法。 “好吧,谢谢。” 纪阮接过来,看到黑漆漆的屏幕又顿了顿:“你解下锁吧——” “001028,”顾修义说:“我的密码。” 纪阮一怔。 顾修义把手机密码告诉他了? 可这这、这不是情侣之间才能共享的吗?! 顾修义为什么要告诉他? 好烦啊,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纪阮耳朵尖又红了,低下头不看顾修义,自己解锁后拍完照片,又红着脸还给他。 他咳了一声,努力自然地交流道:“怎么用这个数字呢?” 顾修义笑了笑:“习惯了,以前大部分密码还是四位数的时候,我就用1028,后来变成六位数,用习惯了也懒得改,直接在前面加两个零继续用。” “哦~” 纪阮了然地点点头。 然后没话说了。 该死,脸上的温度好像还是没降下来。 顾修义却好像觉得很有趣,又来摸纪阮的脸,还不怀好意地打趣:“你今天怎么老爱变红?又吃樱桃了吗?” 纪阮:“……” 纪阮气结:“你、别、管。” · 但顾修义知道,纪阮这种看似生气实则害羞的时候,其实是很好哄的。 他只花费了一个外形极度可爱的樱桃蛋糕,就取得了纪阮扬着高傲的小下巴,别别扭扭的原谅。 又再接再厉附上几句诚恳的认错言论后,晚上他已经能抱着纪阮喝牛奶了。 纪阮舒舒服服坐在他腿上,捧着牛奶小口抿着,惬意无比。 顾修义这双腿,第一次坐的时候如坐针毡,可真要习惯了,确实还挺舒服。 毕竟市面上哪里买得到这种结实又有肉感,还无需充电自带加热功能的坐垫呢? 纪阮觉得很神奇,明明都是一个牌子的奶,怎么在家里喝就比在寝室喝更香呢?每一口都能香得他眯起眼睛。 “纪阮?”顾修义轻轻按着他的耳垂。 这也是纪阮很喜欢的触摸方式,他轻哼一声:“怎么啦?” 顾修义托着他的背坐直些:“给你说个事。” 他语气听起来略显正经,纪阮不由地睁开眼。 “明天,我得去外地出趟差。”顾修义说。 可明天是周末啊…… 这竟然是纪阮的第一个念头。 周末是顾修义在家陪他的日子,有时候他们还会出去郊游。 纪阮似乎已经习惯了顾修义陪在他身边的感受,乍一听到出差两个字,很明显地愣住了。 “这样啊……”纪阮握着牛奶杯搭到大腿上,想了想又问:“走多久啊?” 顾修义顿了顿,眉宇间隐含愧色:“一周。” “这么久?”纪阮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又低下头:“好吧……” 顾修义轻轻抚着他的脊背:“抱歉,下个月是爷爷八十大寿,到时候会有很多需要应付的,所以最近得把其他事先处理完。” “没有……”纪阮摇摇头:“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的。” 他知道顾修义很忙才是常态,最近他出差的次数已经比以前少太多了,纪阮不可能不让他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纪阮心里又升腾起那股隐约的,却又的的确确存在的不安。 那种不安就像躲在暗处窥视,企图伺机而动的野兽,让人昼夜提心吊胆防不胜防。 “纪阮,”顾修义抬起他的脸让两人对视:“周末如果无聊的话可以和朋友出去玩,你要是想去程小姐那里小住,或者回寝室都是可以的。” 纪阮确实很喜欢汉绣的工作室,也喜欢和程子章母女待在一起,他的噩梦就是去到那里之后消失的。 他想了想说:“那我就去学姐那里吧。” “好,”顾修义笑着摸摸他的脸:“明天走之前我送你过去。” 纪阮注视着顾修义的双眼,努力撑起嘴角笑了笑。 · 顾修义走后,纪阮每天和程子章一起做刺绣,和韩小林他们去吃饭,但总觉得开心不起来。 心里就像有一块大石头悬着,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摇摇晃晃,给人一种随时要落下来的恐慌感。 一开始,纪阮以为是自己对顾修义产生依赖的缘故,可每晚和顾修义视频聊天也没能缓解这种情绪。 直到顾修义出差的第三天,噩梦又卷土重来。 这一次纪阮总算看到了完整的梦境,并且非常清晰、真实、历历在目。 梦里他被绑在一个黑暗潮湿的地方,手和脚都捆着拇指粗的绳索,全身动弹不得。 他体外机被摘掉了,听不见一切声音,只有冰凉的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遍布全身钻进心脏。 ——心脏因为恐慌跳动得异常剧烈。 这里似乎是一座废弃的仓库,远处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从那里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纪阮只能借助那唯一的一点来辨认情况。 可纵使他视力很好,也不可能在如此黑暗的条件下全部看清,眼前只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他数了数,四个。 其中一个离他最近,削尖的下颌,流畅的颈部线条,和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带。 是顾修义! 纪阮猛地睁大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声呼唤。 他拼命喊顾修义的名字,想让他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 你帮帮我! 你救救我!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自己喊得很大声,因为喉咙已经撕裂地剧痛。 但没有用。 顾修义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后来,另外一个人影动了动,他玩着一把瑞士军刀缓缓走进。 刀刃在微弱的光线里反射出雪白锋利的光。 他越过顾修义在纪阮身前蹲下,将刀尖抵在纪阮震动的胸膛上,而后带着笑回头朝顾修义吹了声口哨。 顾修义像座冰冷的雕塑。 下一秒,尖刀直直刺进了纪阮的心脏,带着想要置纪阮于死地的蛮横力道。 纪阮在剧痛中睁开眼。 他冷汗直流,心脏剧痛,毫无规律而又疯狂地跳动着。 纪阮本能地蜷缩起来,死死抵住心脏,一度大脑空白无法呼吸。 他就这样浑身紧绷地缩在角落,不知道过了多久,心悸的症状才缓慢减轻。 纪阮闭了闭干涩的眼,稍稍放松身体大张着嘴呼吸,他嗓子很干,干得快要冒出血丝。 但他没有力气再起来喝水了。 . 第二天纪阮请假没去上课。 他精神很不好,却又不敢窝在被子里,怕自己再睡着,又做一遍那样的噩梦。 他在寝室里休息到下午,强打起精神洗漱一下,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宁静温馨的环境给了纪阮片刻的安抚,他缩在窗边的藤椅上,抱着双腿小心翼翼地睡了一会儿。 很幸运,这次没有噩梦。 迷迷糊糊间,门口的风铃响了,纪阮听到了一串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他缓缓睁眼,看到了一位陌生男子。 几乎同时,他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像冥冥之中有感应一般,只凭这一眼,纪阮立刻猜到了眼前的人是谁。 他十分确信。 来人黑发黑眸,穿着单薄的米色长款风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你好,请问这是程云琇老师的工作室吗?”他问。 不知道是不是世界意志的加持,此刻的环境给纪阮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他五指攥得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才能面不改色地站起:“是的,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男人双手插在衣兜里,随性地四处看了看:“我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定制汉绣作品?” 不少有钱人或者收藏家都会慕名来找程云琇定制作品,纪阮这些日子就见过三四位,他点点头:“没错。” 那太好了,那人在一副鸳鸯图前回头一笑:“我也想定制一幅。” 他身量瘦高脊背挺拔,回头笑的时候肩背的弧度优雅流畅,看上去风姿绰约,眉梢眼角中又流露出若即若离的清冷。 纪阮有些头痛,隐隐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设定成书里的白月光了。 程子章刚从外面回来,见到这一幕上前询问:“先生您是想定制什么样的作品呢?” 男人含蓄地笑了笑:“下个月是我好朋友爷爷的八十大寿,我们很久没见了,想带件礼物过去。” “原来如此,”程子章笑道:“不过老师今天有事都不会过来了,您有意的话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我明天再联系您。” 男人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不过不用了。” 他看向纪阮:“这位是程老师的弟子吗?我觉得他很合眼缘,可以请他帮忙做吗?” “这……”程子章有一丝犹豫。 按理说他们这些弟子也是可以接设计的,程子章自己是好几年前就开始做,但毕竟纪阮在此之前从没接过定制,程子章不确定他会不会愿意做。 她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纪阮,纪阮回以浅淡的笑。 而后他笑意收敛,看向来人:“请跟我来。” 男人笑吟吟地跟着纪阮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看纪阮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 “您想定制哪种类型呢?” 眼前的男孩子很年轻,身量纤细看上去身体也不太好,脸上血色很弱,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但五官相当漂亮,不笑时甚至美得有些凌厉,就连握着原子笔的手指也是一尘不染的干净精致。 “你不先问我叫什么吗?”他忽然有些忍不住想问。 男生从笔记本里抬起头,眼眸淡淡的,仿佛只是客气一般的回应: “那请问您怎么称呼呢?”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肩背松缓:“你可以叫我Arthur。” “哦,对了,”他笑了笑:“我姓白。” 第59章 Arthur。 他没有说真名。 纪阮像是笑了一下, 又像只是随意动了动嘴角。 午后自然光混杂树影照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苍白疲倦,可又有一种异样的美, 悄无声息地攫取旁人视线。 “好的, 白先生,”他合上笔记本:“定制作品的话,请问您有什么具体要求呢?” “要求嘛, 倒是没什么,”Arthur松散地靠在沙发上:“但毕竟是送给老人八十大寿的礼物,希望做工能精致些。” 纪阮翻开笔记本记录,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对这个作品很看重的,老人是我最好朋友的爷爷,这么多年没见送的礼物,你能理解我, 对吧?”他挑了挑眉。 纪阮微笑:“当然。” Arthur双腿交叠,一下一下玩着手指, 像在回忆什么:“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小时候我们住得近, 我经常去他家玩, 他没什么朋友, 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 “其实他在老师同学眼里不是个乖孩子, 性格又怪又傲气, 人情味淡薄, 很多长辈都说他需要被打磨。”他笑了笑:“但我就很喜欢他这样, 变成和所有人一样那种流水线出来的产品有什么好的?天才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 纪阮握笔的手渐渐停下来, 发现这些话似乎不在定制作品需要考虑的范畴。 Arthur却恍然不觉, 自顾自道:“只是后来我因为搬家和他分开了一段时间, 他当时特别难过,哭着让我不要走。” 他掩唇笑了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办法,这是父亲工作变动,我只能跟随。所以我就告诉他,没关系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Arthur一身白衣,窗外阳光洒进来,甚至让他此刻的模样显得有些天真,他看向纪阮,眼神柔和而直接。 “我说到做到了,高中我们又到了同一所学校,他长大了,变得帅气迷人,还有了一两个新朋友,只不过人情味更淡了,好像对谁都不交心的样子。” “——当然我们依旧很要好,有时候他另外两个朋友还吃醋呢。” 听到这里,纪阮表情有些复杂,顾修义没什么人情味是真,但李绥安和宋岭知道自己吃醋了吗? 显然Arthur毫不在意纪阮的神情,依旧以一副莫名的胜利者姿态说着:“不过很可惜,高中毕业我又出国读书了,后来一直定居在国外,前前后后很多年没见了。” 他目光在纪阮身上扫了扫,嘴角露出浅浅的笑:“不知道他现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人,交了些什么朋友。但我想,今天以后,我们应该还是最要好的关系,你觉得呢?” 纪阮以平静的目光回视。 从见到白粤的第一眼起,他心脏就隐隐刺痛着,像有无数细碎的小针在反复折磨脆弱的器官,仿佛是世界意志强加在他身上的。 哪怕纪阮从心里并不觉得白粤难以对付,也从未将他当做对手,但这种生理性的排斥依旧如影随形,随着白粤在他身边待得越久,就越发折磨人。 但纪阮面上不显分毫,他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笑了笑:“白先生一定是搞艺术的吧?” 他唇色泛白,声量也稍显不足,是气虚体弱身体很不好的表现,坐姿却相当随性松弛,以脆弱到极致反而看轻一切的姿态浅笑着。 Arthur眉梢微挑:“没错,能看出来吗?” “是啊。”纪阮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桌上,轻轻揉着手腕:“艺术家一般都比较具有发散思维,能够从一个小点延伸出不少让人意想不到的内容。” 他语气亲切:“从这点看,白先生是很棒的艺术家呢。” 言下之意,说了半天没一句有用的,老子不记了,本子拿得手都酸了。 Arthur当然听得出来纪阮得体语言下的不耐,笑意不由淡了许多。 他看向纪阮的手,玻璃一样白而透明,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指尖,几乎看不见血色,可以想象,这双手的主人身体确实差到一定程度。 如果不是无名指上的婚戒为他增添了一抹人类气息的话,那确实不太像真人可以拥有的手。 Arthur视线从婚戒上移开,抬了抬嘴角:“谢谢,你说话真有意思。” 程子章端着托盘过来,往两人面前分别放了一杯茶,笑道:“来,先生,说那么久的话,喝点茶吧。” 纪阮率先端起茶杯小口抿着。 Arthur顿了些许,才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针锋相对,捏着茶盏放到鼻尖闻了闻,惊叹道:“这茶好香啊。” 他笑着看向程子章:“果然还是我们国内的茶最有味道,我在国外待久,差点都忘了真正的好茶是什么样的。” 程子章盈盈一笑:“您喜欢就好。” Arthur浅尝一口,十分享受地眯了眯眼,又问:“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在哪里买的吗?我朋友也很喜欢喝茶,我想给他带点过去,他一定会赞不绝口。” 纪阮是个俗人,对茶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他越听越觉得白粤口中的顾修义和自己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顾修义什么时候喜欢茶了? 他印象中别墅橱柜里那套上好的青瓷茶具几乎没拿出来用过,赵阿姨也很少给顾修义泡茶,他们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跟顾修义一样,每天咖啡续命。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下个月要办八十大寿的老爷子,对各类茶叶爱不释手。 程子章不认识白粤,完全不了解现在的情况,只当他是个普通客人,谦虚道: “那有那么夸张,这就是我们自己摘的茶叶,因为老师喜欢,我们每年春天都会亲自去合作的茶厂里采摘,和外头那些名贵的品种比起来差远了——不过您要是喜欢的话,我包些送您怎么样?” Arthur面露欣喜:“这样就太好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既然是要拿去送朋友的,自然不好再在你这里白拿,还是让我照常付钱吧。” “您太客气了,”程子章收起托盘:“稍等,我去帮你包。” Arthur颔首:“多谢。” 见程子章走远,纪阮出言提醒:“好了,白先生,请具体描述一下您希望定制的作品。” 他食指交握搭在大腿上,脊背松松倚着沙发靠垫,是一种慵懒却充满气势的姿势。 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这种神态和顾修义平常会客时如出一辙。 Arthur回视纪阮,视线沉沉地在他身上盯了一会儿,而后笑意收敛:“老人八十大寿是大日子,我想要一个繁体的‘夀’字。” 他抿了口茶,脸上再也不见丝毫和气:“要用最好的绸缎为底,金丝银线绣成,大气、精致、华贵,最好灯光照耀的时候看起来熠熠生辉。下个月10号之前完成,这样可以做到吗?” 纪阮看了眼日期,还有将近一个月:“没问题。” “——先生您的茶叶包好了。”程子章礼貌上前。 像变戏法似的,Arthur脸上又浮现温和的笑容,找程子章付了钱:“谢谢,话已经说完了,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了。” 纪阮没有挽留,象征性送他到门口。 Arthur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灿烂一笑:“谢谢你纪阮,今天跟你聊天很开心。” 纪阮目光很平静:“我似乎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 “是吗?”他还是在笑:“不好意思我忘了,那明天见,很期待你的作品。” · 送走白粤,纪阮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工作间。 现在刚到下午五点,他却像连轴转了三天三夜一样,从内心深处袭来前所未有的疲倦。 大概确实需要休息了。 他打开包,慢吞吞开始收东西,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眼前霎时黑了。 哗啦—— 手里的包应声落地。 水杯、钥匙、纸巾散落一地。 纪阮脸瞬间白了,捂着心口蹲下,心脏伴随阵阵刺痛飞快跳动着,让他冷汗直流。 一模一样。 和每次噩梦醒来后的心悸一模一样。 纪阮知道这大概不是他心脏真的出了问题,而是这个世界必须要他承受的东西。 他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一些事的发生。 “小阮?小阮你怎么了?” 刚才弄出的声响似乎惊动了程子章,她哒哒跑过来,见纪阮蹲在地上脸色惨白,魂都吓掉了一半,连忙去扶。 “你你你哪里难受?”程子章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我打救护车?” 纪阮勉强缓过来些,白着脸笑笑:“没关系,我……有点低血糖罢了。” 程子章有些怀疑,觉得好像不太对,但看纪阮的状态,头晕脸白冒虚汗,确实也是低血糖的症状。 她来不及想太多,连忙起身:“那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不用了。”纪阮拉住她的衣袖,从散落在地上的单肩包里摸出一个樱桃糖:“我吃这个来得更快。” 程子章见他有应对,也就不强行投喂,想了想说:“你要不还是先回去吧?身体最重要啊,走,我开车送你。” 今天老师有事外出,整个工作室就他和程子章两个人。 纪阮摇头:“没事,学姐你留下吧,这里得有人看着,我打车就行。” 程子章有些犹豫:“没关系吗?” 酸酸甜甜的樱桃糖很大程度抚平了纪阮躁动的内心,他笑了笑:“真的没关系。” 程子章凝眸思索片刻,妥协道:“……好吧,那我送你出门,必须要看你上车我才放心。” 纪阮无奈:“好。” · 那阵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学校后,几乎已经彻底消散。 但纪阮依然感到深深的厌烦倦怠。 他没有任何胃口,但为了不让自己真的低血糖,路过食堂时,犹豫再三还是进去打包了一份清汤馄饨。 明明还是五月,傍晚的阳光却异常强烈,照得纪阮快要睁不开眼。 他提着小馄饨走在路上,灼热的阳光直直刺着眼睛,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冒白光,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住。 走路时感觉也有些奇怪,脚步很重,身体却好像轻飘飘的还有些打晃,提着馄饨的手指明明被勒着,也不太感受得到重量。 食堂到寝室不远,可纪阮回到寝室后浑身都是汗,他原本不算爱出汗的体质,今天几乎有要把一整年的汗全都出完的阵仗。 他估摸了下自己的状况,没立刻吃馄饨,先烧了点热水,放温加盐后喝了小半杯,才打开盒盖开始吃晚饭。 馄饨看着有点坨了,纪阮吃了几颗不太尝得出味道,头一直晕晕乎乎的。 直到他吃到一半时,突然反胃,去洗手间哇地一声全吐了之后,纪阮迟钝的大脑才渐渐反应过来——他好像中暑了。 他被五月傍晚的太阳,晒了十几分钟后,中暑了…… 纪阮又对自己的体质有了新的认识。 他扶着洗手台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又出去给自己兑了半杯淡盐水喝,等到状态缓过来些,草草冲了个澡换上干爽的衣服,打开空调窝进被窝。 嗡嗡—— 韩小林发了条消息。 [你身体咋样啦?我下课回来了,要给你带晚饭么?] 纪阮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早上他说不舒服请假没去上课,韩小林大概以为他一整天都在寝室休息。 他想了想,回复:[不用了,你带盒藿香正气回来吧,我有点中暑,但刚找了下,宿舍里好像没有了。] [韩小林:???五月的天,您在寝室都能中暑吗公主殿下?] 纪阮:“……” 纪阮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下午去了趟工作室,回来的时候太晒了。] 韩小林那边等了一会才回:[行,没事儿吧?要不我这就回来把你弄去医务室看看?] 纪阮仔细感受下现在的身体状况,干干爽爽躺在床上后舒服了不少,不怎么晕了,就是还隐隐有点头痛反胃,不算严重。 他有气无力打字:[算了,不想动,太晒了外面,藿香正气基本能对付。] [韩小林:...得,你上床躺几分钟吧,我马上就回来!] [纪阮:已经躺着了/猫猫鞠躬.jpg] 收了手机纪阮脑子乱得很,他想稍微睡一会儿,都因为纷杂的思绪和若有若无的头痛无法进行。 无奈之下,纪阮只好闭上眼睛养神。 没过几秒,手机又震动起来。 纪阮狠狠皱眉,今天怎么这么多事?! 他烦躁地睁开眼,看到屏幕时忽然顿住。 ——顾修义打视频电话来了。 顾修义出差这些日子,他们每天都视频,以往纪阮看到这样的来电显示,只会毫无负担地接起来。 今天他却顿了很久。 直到振铃快要结束,纪阮才缓缓按下接听。 顾修义带笑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待看清纪阮周围的环境时,神色不由一凛:“怎么这么早就上床了?” 这个点原本是纪阮吃晚饭的时间。 纪阮内心复杂,万千思绪都充斥大脑的情况下,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但他对顾修义的依赖几乎变成了习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先动了: “顾修义……” 声音很轻很小。 哪怕顾修义那边信号不算太好,也能从这一声中听出浓浓的委屈和虚弱。 紧接着画面一花,顾修义似乎移动到了信号充足且更加安静的地方,声音骤然变得清晰。 “怎么了宝贝?是不是不舒服?” 纪阮整天都处于一种混沌且惊慌的状态,先前虽然一直头晕难受,却反而让他无暇思考。 现在头脑清醒些了,猛地听到顾修义的声音,积压了全天的委屈像突然找到宣泄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纪阮鼻尖酸酸的,喉咙也滞涩,他用力地抿抿嘴角,看向视频里的顾修义: “我今天好累啊……” 第60章 纪阮脸颊嘴唇都白白的, 睫毛垂下的弧度也很委屈,顾修义看得心都揪起来。 “发生什么了?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纪阮看向屏幕,眉宇间隐有愁容, 迟迟不开口。 顾修义等得焦心, 偏偏又不敢大声催他,只能放缓了音调:“嗯?宝贝告诉我好不好?” “我……”纪阮咬了咬嘴唇,半晌垂下眼:“我今天中暑了。” 不是这件事。 顾修义只看一眼, 就知道真正让纪阮难受的不是中暑。 但显然纪阮现在不想提出来,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修义思索片刻,没直接追问,先顺着他的话道:“怎么中暑的,很难受吗?” 纪阮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过来:“去了趟工作室, 下午回来的时候太热,有点晒到了。” 看来是在工作室发了什么。 顾修义安抚地笑笑:“嗯, 那应该会有点头痛,吃药了吗, 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声音低沉柔和, 极具安抚力道地绕进耳朵里, 纪阮疲惫了一整天的心神似乎有了栖息地, 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些。 “是头痛, 还有点想吐, ”纪阮在顾修义的引导下慢吞吞地说:“但没找到药, 所以刚才给自己冲了点淡盐水……” 他扯了扯嘴角:“但现在没那么难受了, 韩小林也在帮我买藿香正气, 马上就回来。” 天蓝色空调被柔软蓬松, 稍稍一动就会遮住大半张脸,纪阮从里面伸出手拉了拉,雪白的指尖搭在蓝色的被子上,黑发柔顺散落,乖巧得不行。 顾修义恨不得穿过屏幕去抱抱他。 “好乖,”顾修义轻声说:“那宝贝再告诉我工作室里发生了什么,好吗?” 纪阮眼神闪了闪。 顾修义找了个位置坐下,极富耐心地诱哄:“乖,不用怕慢慢说……” 他观察着纪阮的神态,用绝对认真的语气:“只管按舒服的方式说就好,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真挚、温柔和耐心,永远是最有力的武器。 有一瞬间,纪阮也仿佛获得了勇气一般,想要把所有事全说出来。 躺在床上看手机久了眼睛胀痛,纪阮撑着床直起身,靠到墙壁上曲腿坐着,下巴搭在膝盖上。 他注视着屏幕,在顾修义温和的目光下,轻轻叹息了一声:“今天工作室来了个很难缠的客人。” 顾修义点头,耐心回应:“嗯,然后呢?” “他最好的朋友的爷爷,下个月八十大寿,他想给老人定制一幅汉绣作品当生日礼物。” 纪阮对上顾修义的眼睛,平静叙述道:“他说,他和那位朋友从小就认识,他是对方最要好最重要的人,虽然他出国很久才回来,但他相信自己依然是对方心里最特别的人。” 顾修义神情有很细微的变化,纪阮想他大概已经猜到了。 “总之,那位客人说了很多看似没有意义的话,”纪阮顿了顿继续道:“但他好像很有底气——” “他说他姓白。” 应该够了。 到这种程度就不用再说下去了。 站在顾修义的视角,纪阮虽然听说过白粤,却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白粤今天虽然字里行间都在膈应他,事实上却从未提过顾修义的名字,甚至没有报出自己的本名。 这时候纪阮要是把话说得太满,总会有点奇怪,他并不想再费心去解释根本不会有人相信的,穿书托梦之类的言论。 点到即止,只把事实叙述出来就够了。 显然顾修义完全听懂了。 他眉心蹙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下压,目光雪亮清明如刀锋,纪阮很了解,这是他非常严肃认真时才会有的神情。 “纪阮,”顾修义沉沉开口,一字一顿说得清晰简明:“不要相信。” 纪阮一怔。 “不管别人看上去什么样,也不管别人告诉你什么,全部都不要相信。”顾修义说: “你只管记住,没人能比你更有底气。” 纪阮想到过顾修义大概会解释一点,但没料到他会直接给出保证。 按照小说的流程,顾修义在得知白粤回来以后,就会和众多传统渣攻一样陷入两难的境地,在他和白粤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顾虑,纪阮在说出那番话之前,经历了相当复杂的纠结。 结果顾修义冷不丁把话说死了,倒让纪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那什么、你……我……”纪阮结巴半天,没说出一句有用的东西。 顾修义认真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很快就回来,再稍微等我一下。” “……好吧。”纪阮抿着嘴点点头。 他表情看不出来,语气却软了不少:“那我就再等你一下。” 顾修义这次露出些许笑意,哄小朋友一般:“我们宝贝真乖。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没有自己憋在心里。” 顾修义说话太肉麻,导致纪阮明明被夸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浑身都发麻:“这个有什么好谢的,嘴长在脸上就是用来说话的,我当然不会藏着掖着。” 嘭! 寝室门被推开,韩小林风风火火闯进来。 “阮啊!纪阮你在床上吗?我把藿香正气买回来了哈,赶紧下来吃!” 纪阮掀开帘子:“好,谢谢你!我马上下来。” 说完又缩回去举起手机:“哎呀不说了,我室友回来了,我该下去吃药啦。” “去吧。”顾修义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等等。” 纪阮停下:“还有什么?” “你才是最重要的。” 纪阮耳朵登时一红。 之前寝室没人,他戴耳机久了不舒服,索性开的外放,顾修义此话一出,整间屋子都回荡着他低沉悦耳的嗓音。 纪阮听到下面韩小林开盒饭的声音都顿了下。 “我知道了!”纪阮脸颊通红,赶紧戳屏幕上的红色图标,手一抖没关掉,又让顾修义漏出一句。 “宝贝下床慢——” 哔! 顾修义最后一个字被扼杀在了纪阮指尖下。 总算挂断了。 纪阮理了理衣服,深吸口气爬下床,看到韩小林在桌前“啧啧啧”地不停晃着脑袋。 纪阮:“……” “你抽风了?” 韩小林抬头,对上纪阮通红的脸蛋和故作镇定的眼神。 他神情复杂:“青天白日的,你就在寝室里肆无忌惮调情,这下面还坐着个单身同志呢!你说我又不聋又不瞎,你这样我很难做的!” “你有病吧韩小林,”纪阮把自己椅子抽过来,哽着嗓子:“我哪里调情了?” “你哪里没有?!”韩小林将多年单身的悲愤化作力量,“啪”一声掰开筷子:“你还冲人顾总撒娇呢!” 纪阮屁股刚挨在凳子上,差点没坐稳:“你说话要将道理的好吧,我哪里撒娇了?” 韩小林觑他一眼,突然捏着嗓子学纪阮:“我知道啦!——这还不是撒娇?” 纪阮:“……” 纪阮觉得韩小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的藿香正气呢?!”他没好气道。 韩小林把药袋子扔给他,一边感叹单身没人权。 纪阮拆开闷头喝光一支,苦得差点吐出来,整张脸皱在一起,连忙起身找樱桃糖,余光瞟到韩小林也拆了支来喝。 “你也中暑了?”纪阮含着糖坐回来,脸还皱巴巴的。 “这不天热了预防着吗?”韩小林喝完挑了口面来吃:“而且藿香正气的这玩意儿啊,它开胃。” 纪阮表情像见了鬼。 那么难喝的东西怎么可能开胃?鬼都不信。 十分钟后,纪阮饿了。 他信了韩小林的邪。 纪阮整天都不太舒服,本来吃得就少,晚上好不容易买一碗小馄饨,还吃一半吐一半。 现在藿香正气的效果起来了,头不痛了胃不疼了,饥饿感就蹿了上来。 但做人的自尊让他不太好意思去跟韩小林抢一碗面。 正当他琢磨着要不要出门买饭时,桌上突然扔来一包生煎,韩小林用神的口吻:“早告诉你了,那玩意儿开胃。” 纪阮嘴里塞着生煎,默默点头,觉得韩小林这人虽然有时候不可理喻,但确实是好朋友。 还是生活经验非常丰富好朋友,连藿香正气开胃这种事都能知道。 等顾修义回来了,他要把这个伟大的发现也告诉他! · 当天晚上,纪阮没有再做噩梦。 可能是因为顾修义的保证吃了颗定心丸,也可能是食堂的生煎包太好吃,又或者是中暑好转身体舒服了,心里也就好受很多。 总之还是要感谢藿香正气。 第二天纪阮只在上午有课,下午睡过午觉养足精神后去了工作室一趟。 路上经过蛋糕店,还进去买了个樱桃蛋糕。 顾修义在的时候,这都是他负责,现在他一出差,纪阮只能自己给自己买。 等店员包装时却碰到了不想见的人。 白粤穿着浅色衬衫,盈盈笑着冲纪阮打招呼:“这么巧,你也来买蛋糕?” 纪阮点头:“也不算太巧,我学校就在旁边。” 白粤含着笑,目光从纪阮身上流转扫到正在包装的蛋糕上:“这蛋糕真可爱,樱桃模型做得好逼真啊。” 纪阮道谢从店员手里接过来,随口道:“味道也很好。” 白粤那份很快也被包好,他快速追上已经率先离去的纪阮,和他并排走在一起:“你要去工作室吗?不如一起?正好我也想再跟你聊聊定制作品的事。” 这个理由让纪阮无法拒绝,也就由他去了。 白粤觑了眼纪阮提蛋糕的手,视线在无名指的戒指上停留几秒:“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已经结婚了。” 纪阮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才缓缓扭头看向白粤。 白粤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疑惑、不耐、或者说,带了些许嘲弄? 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 但总之,白粤在对上那样一双眼睛的同时,脚步短促地顿了一瞬。 · 今天气温比昨天低了不少,但下午顶着太阳走一段路,依然让纪阮出了些汗。 到工作室后,他放下包洗过手,先抽出纸巾缓慢擦拭额头与脖颈,颈侧皮肤蒙着细汗,显出水晶一样剔透的光泽。 他是即便出着汗,也不会显得丝毫狼狈的漂亮。 白粤坐在木桌前,看纪阮在对面坐下,从包里拿出图纸,上面有铅笔勾勒的痕迹。 他凑近看了眼:“是我的样稿吗?” 纪阮拿着铅笔伏在桌前,看样子已经开始工作,淡淡应了声:“没错。” “真好,”白粤像是察觉不到纪阮的冷淡,拿出手机笑着问:“它太漂亮了,我可以拍下来吗?” 纪阮总算抬头给了个眼神,疑惑道:“刚画了几笔有什么好拍的?” 说实话,现在的样稿连最基础的模样都看不出来。 白粤当场被噎住,不自在地笑了下。 纪阮不明所以,将要收回眼时,突然顿住。 他视线落在白粤的手机链上,瞳孔霎时紧缩,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那是一条普通的黑色布艺制品,两三厘米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可以环在手腕上的带子。 但那上面却清晰地印着四个数字——1028。 也是顾修义的手机密码。 纪阮对此不要太熟悉,顾修义说过,这个密码他用了很了多年,纪阮连他当时说这句话的神态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1028有什么特殊含义。 但现在的事实是,它出现在了白粤身上。 白粤很满意纪阮的神情,他轻轻勾了勾那条带子:“你在看这个吗?” 他笑起来:“这个是我自己去定做的,1028是我出国那天的日子。” 纪阮脸色又白了几分。 白粤像是爱死纪阮这样的表情似的,毒蛇般的目光死死盯在纪阮脸上,无比愉悦地欣赏着。 “我离开祖国太久了,不忘记这个日期也算是我对故土的怀念。” 他说着笑起来,像对好朋友分享知心话一般:“当然更重要的是,离开那天我朋友竟然难过到去醉酒,你知道吗,那根本不是他那种性格会做出来的事——” “所以啊,这也算我们俩很重要的纪念日,我才会用了那么久都不舍得换,现在看看,都好旧了呢。” 旧? 纪阮眉心动了动,像是忽然想到什么。 “我可以再看看吗?”他问。 白粤只当他还不死心,大方点头:“当然。” 纪阮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带子确实非常旧了,上面的数字褪色,边角也磨破不少。 但比起真正年岁久远的模样,似乎更像是刻意做旧的? 纪阮脊背稍稍松懈下来。 叮铃—— 门口风铃响了起来。 紧接着传来程子章惊喜的呼唤:“顾总回来了?!” “……哈哈哈快请进快请进……” “……小阮在里面呢!” 手里一空,白粤飞快将手机链抽走。 纪阮抬头,目光和门口的顾修义直直相撞。 顾修义身上是最简洁的衬衫西服,没系领带,领口开了一颗扣子。 他应该是赶过来的,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身姿依旧挺拔,路过窗前被阳光照耀时,眼底的神情很温柔。 “纪阮?” 顾修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纪阮身边,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纪阮脸色苍白的模样。 他眸光一凛,手背贴上纪阮的额头:“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纪阮摇头,将他的手拿下来。 他静静和顾修义对视须臾,而后缓缓起身,累极似的依偎到顾修义怀中。 纪阮很少当着外人的面做出这种亲密的姿势,有瞬间顾修义吓得心脏都停了一下。 他轻轻抚摸纪阮的后颈,像在抚摸价值连城的美玉:“宝贝?” 白粤手指捏紧,挤出笑容上前一步:“修义,好久不——” 哗啦—— 身侧门被推开,白粤眼前一闪,再次回神,看到的只是顾修义抱着纪阮离开的背影。 “——好久不见。” 时隔多年再次见面,他对顾修义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大门的风铃又是一阵哗哗作响。 程子章懵逼地看着顾修义揣个宝贝似的风风火火抱纪阮出去,眼见着追不上了,她又回过头。 那位姓白的客人站在纪阮工作间门口。 他还在笑,却又像只挂了张笑脸的皮,让人看了无端觉得瘆得慌。 程子章忐忑上前:“……白先生?您还好吗?” 第61章 “……刘大姐非常感谢小区的环卫工人帮助自己找了爱犬, 并承诺会给予力所能及帮助……” 家里,赵阿姨听着新闻一边哼小曲准备晚饭,内置电梯“叮”一声打开, 她连忙关火凑过去看。 “哟,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啊?”赵阿姨一看两人一起进的屋,顿时喜笑颜开。 可纪阮脸色却不太好,小顾神情也很严肃, 揽着小阮的肩低头说着什么,还伸手想抱,被小阮拦着胳膊拒绝。 赵阿姨小声询问:“咋了这是?” 顾修义笑笑:“没事赵阿姨,晚饭您稍微做得清淡点吧,他不太舒服,我们上去说点事。” “……诶,好。” 赵阿姨拿着锅铲的手渐渐放下, 看着楼梯上远去的两道背影,面露疑惑。 书房门被轻轻关上, 纪阮径直去小沙发边坐下。 顾修义端了杯温水塞到纪阮手里:“先喝点,嘴都干了。” 这杯水也给了纪阮一点缓冲的时间, 他慢慢喝了小半杯, 思索从哪里说起。 顾修义却先开了口。 “我喜欢你。” “咳!” 纪阮水洒了一地, 捂着嘴咳起来。 “纪阮?!” 顾修义立刻帮他拍背, 又抽纸给他擦手:“怪我怪我, 该等你喝完再说的。” 纪阮呛得不严重, 更多的震撼, 他做梦都想不到顾修义会这么直接。 开局告白的谈话方式, 他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顾修义纯粹是吸取了上次“今日说法”事件的教训。 他觉得李绥安说得很对, 有些话哪怕内容全部一样, 但说话的顺序也能对事件的结果产生决定性影响。 那天但凡他先对纪阮表达感情再说法律,也不至于把纪阮弄哭,说不定早就能亲到纪阮了,而不用等到现在。 事后顾修义回忆起来,每天每夜都十分后悔。 于是他也知道了,跟纪阮聊天,一定得把最重要的事放在第一句说,以免后面哪句话又戳到纪阮的泪点,哭唧唧的听不见别的了。 虽然现在似乎也不算太成功。 他顺着纪阮的后背,小心翼翼:“缓过来了吗宝贝,有没有不舒服?” 纪阮摆摆手:“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咳得眼眶通红,看向顾修义时微微仰着头,像可怜巴巴哭过一场,眼里却又满是震惊疑惑,脑袋上顶着大大的问号。 顾修义没忍住摸摸他的头顶,嗯,发量很多,软乎乎。 “咳,”他在纪阮更加疑惑的眼神中清了清嗓子:“因为这是今天最重要的结论。” 他观察着纪阮的状态,贴心道:“你先消化一下,然后我再慢慢解释其他的。” 纪阮:“…………” 纪阮莫名感受一种被数学老师支配的恐惧。 这种既像上课又像开会的表白,纪阮也是第一次经历,并且他想,他应该很难再遇到第二次了。 震撼的同时,唔……怎么莫名也有点也委屈呢…… 顾修义一点都不浪漫! 但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他确实还有很多需要顾修义好好解释的。 纪阮稳住状态:“行,你继续。” 顾修义伸手将他拢进怀里,体温传过来,纪阮勉强能够相信自己确实没有在开会。 “我——” 嗡嗡。 他手机响了。 顾修义拿起来看一眼,皱眉划掉。 “我从来没有——” 叮铃铃。 对面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顾修义:“……” 他思忖片刻,将来电显示给纪阮看:“是我高中班长。” 在纪阮点头后,按下接听打开免提。 “歪?顾总啊?哈哈哈是我啊,老马!” “你好,班长。” “嗐,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客气——那什么,后天咱班有个同学会,您看能赏光否啊?” 顾修义把手机往茶几上随意一放,将纪阮整个拥进怀里抱着:“不好意思,我最近比较忙。” “诶?我就是听说你后天有空才专门选这天的啊,顾总啊,您听我说,”班长压低声量,贼兮兮的:“白粤回来啦!” “——这次同学会就是给他接风洗尘的,我这不巴巴赶来通知您了吗?” 顾修义看向纪阮,小朋友低着头,睫毛长长垂着,露出一点雪白的脸颊弧度,粉雕玉琢的。 他自顾自玩着手指,似乎压根不关心顾修义在聊什么。 顾修义没忍住亲了亲他的后颈,怀里的人瞬间颤了一下,那段雪白的皮肤眨眼间变成粉色。 纪阮抬起头瞪他,又羞又臊却顾忌电话那头还有人,不好意思出声,在顾修义耳边用气声愤愤道: “我还没答应你呢!” 顾修义不敢真的把人惹急,连忙安抚:“我错了我错了。” “顾总?顾总您还在吗?” 顾修义眉梢眼角都是笑,对向手机时却又听不出任何情绪: “马班长,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我后天有空的,可即便我有空,也会选择在家陪伴爱人,你觉得呢?” “——没事我先挂了。” 虽然他的“爱人”一时不太能接受这种亲密的称呼,脸颊通红。 “呃……啊……”邀功不成的马班长显然没料到这个局面,声音像堵了块石头。 “不是,顾顾顾总,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 嘟嘟嘟。 顾修义按下挂断。 骤然恢复的寂静的空气中,纪阮静静和他对视。 这通电话对于纪阮依旧十分膈应,但严格来说,其实不算一件坏事。 至少它直接把压在纪阮心里最重的那块石头,摊开摆到了顾修义面前。 顾修义收起了笑,用认真地神情看向纪阮:“我给你解释?” 等的就是这个,纪阮点头:“说吧,我听着。” 顾修义停顿几秒:“第一,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第二,我和白粤确实认识得早,但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没有建立过良好的友谊基础。” “第三,外界关于我和他传言没有丝毫事实依据,我和他没有不正当男男关系。” “以上三点,每一点我都可以再根据你的提问做出详细解释。” 纪阮:“……” 纪阮眼神变得有点呆。 完全没有设想过的道路又出现了。 纪阮原本以为,顾修义所说的解释,和所有偶像剧一样,亲亲抱抱,再说几句事实混杂着花言巧语的辩解,然后他们冰释前嫌快乐地拥抱在一起。 但顾修义……顾修义真是个神人,直接展开了谈判模式。 纪阮甚至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从遗传的时候忘了携带感性基因,导致人生三十年都只用理智思考问题。 不过也挺好,这种模式放到感情问题上虽然有点奇怪,但确实能最快最清晰地解决掉所有不必要的误会。 纪阮静默须臾,从顾修义身上起来,去书桌拿来一支笔和一张A4纸,在顾修义的注视中,蹲回小茶几前。 他拔开笔帽,扬起脸: “哪三点来着?你再说一遍,我忘了。” 顾修义:“……” 三分钟后,两人对坐书桌两端,纪阮身前摆着顾总倾情书写的三条要点,字迹大气磅礴,笔力入木三分。 纪阮严肃的神情,让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商务谈判的气息。 顾修义盯着他因为认真而不自觉鼓起的嘴巴,感到了隐隐的不对劲。 他于是起身哒哒把纪阮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看着纪阮近在咫尺的长睫毛,这才感到舒心。 纪阮却不太满意,在他身上乱动,顾修义按住他的肩膀:“就这样,这种姿势也能谈。” 而且看上去没那么商务。 纪阮虽然嫌弃,但免费的肉垫不坐白不坐,勉强由他去,弹了弹手里的A4纸,架子拿了出来: “根据你方提出的要点一和要点三,与白粤没有不正当关系的陈述,我方暂时给予认可和信任。” 他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那人在跟我显摆的时候,连你名字都不敢提,也只敢称是朋友,但凡你俩真有点什么,他还不得拿个喇叭整条街循环播放?” 纪阮说完,还肯定地给自己点点头,把一三条划掉。 顾修义忍俊不禁,觉得纪阮现在特别像刚到公司的小实习生,可爱又认真。让他非常想要加入对方的实习生涯,并在其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亲亲纪阮的耳朵:“嗯,我们宝贝好棒,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纪阮被夸得扬起嘴角又矜持压住:“别套近乎。” “对于要点二,我有问题。” 顾修义点头:“宝贝你说。” “嘶,”纪阮皱眉:“你别叫宝贝,谈正事呢。” 顾修义失笑:“好的宝贝。” “……” “随便吧……”纪阮摇头:“你在第二点里陈述,说与对方认识得早却不亲密,既然那么小就认识,为什么还会不亲呢?” 顾修义正经了些: “因为他原本是和顾俢礼先认识的。” 纪阮一怔。 “他们具体怎么认识的我不清楚,我第一次见到白粤是十一岁那年,那时候他就带着顾俢礼在院子里玩,之后也经常来我家。” “你也知道顾俢礼是我父亲和方兰的私生子,我母亲因此郁郁而终,我对那母子的一切抱有天然排斥,虽然不至于迁怒无辜,但和白粤确实只是泛泛之交。” 他边说边关注纪阮的神情,继续道:“只不过大概因为我和他同龄,而顾俢礼又比我们小了许多,外人才会以为他频繁来我家只是因为和我要好。” 纪阮仔细消化这段话:“可既然只是泛泛之交,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呢?” 顾修义苦笑:“因为那时候我确实没有朋友,非要这么算的话,他确实是唯一一个。” 他把纪阮抱紧了些:“我最好的朋友,宋岭和李绥安,都是初中认识的,而在那之前我认为自己不需要朋友。” “我……我还有一个问题。”纪阮皱着眉。 顾修义拿起水杯送到他嘴边:“嘴唇干了,先喝点。” 纪阮听话地抿了一口,神情有些小纠结。 顾修义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柔声道:“没事,想说什么直接说。” 纪阮抬头,忧心忡忡:“他为什么会知道你的手机密码?” “什么?”这是今天顾修义脸上第一次出现真正意外的神情。 “1028。”纪阮说:“他把这个做成了手机链,还说这是他离开那天的日期。” 他觑了眼顾修义:“据说,你因为他的离开伤心欲绝深夜买醉呢。” 顾修义:“……”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国的,”顾修义斩钉截铁:“他又没有跟我说,我也没去送他。” “那1028什么意思?” “我开始掌控顾氏的日子。” “……!” 他音调平平,却在纪阮心中掀起了一层浪。 顾修义逗弄纪阮时轻松的神情消失无踪,转而代之的是沉沉的眉眼: “我母亲拥有顾氏25%的股份,去世前立下遗嘱,由我十八岁生日后全部继承。但事实上,因为程序问题,我是在生日十几天后才得到母亲的全部股份。” 他注视着纪阮的眼睛:“也就是那一天起,我才真正开始有力量和爷爷对抗。” 纪阮咽了咽唾沫。 因为顾修义太过理智并且相信法律,纪阮总是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他的背景其实是狗血豪门。忘记他也是背负了很多,经历了旁人想不到的艰辛,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外壳,其实只不过是斗争和隐忍下磨出的厚厚的茧。 纪阮声音弱了下去:“这样啊……” 顾修义轻轻把他拥进怀里,像某种寻求安慰的姿势,然后成功得到善良的小朋友软着嗓音地抚摸:“好啦,没事了,你现在很厉害的!” 在纪阮看不见的地方,顾修义嘴角上扬。 老实说,从架空老爷子到彻底掌控整个顾氏,他压根没用到几年,甚至没有耗费太多心力,大概他天生适合干这种勾当。 不过纪阮会因此心疼他,倒是意外之喜。 吸够小朋友香香甜甜的气息,顾修义稍稍松开他:“至于醉酒……” 他神情一时有些尴尬,未雨绸缪般:“纪阮,首先要明确我那时候也只有十八岁,还不是能够完全隐藏情绪的年纪,你能理解我吗?” 纪阮还沉浸在顾修义幼年丧母、夺权报仇的人生经历中,不假思索:“嗯嗯!” “所以终于得到母亲的股权,我非常高兴,这样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吗?” 纪阮重重点头:“没错!” “真乖。”顾修义摸摸他的脸。 “——所以那天我找李绥安喝酒庆祝了。” 他神情凝重:“但那时我酒量还不是特别好,离开的时候又被其他人看到了……” “所以……” 顾修义闭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纪阮呆滞两秒,而后开始抑制不住嘴角的抽搐。 所以顾修义是因为太高兴了,在酒吧喝嗨了,偏偏那天白粤出国,一来二去就传成了他求爱不得深夜买醉。 白粤也因此成了可望不可即的白月光,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后,他自己都信了。 纪阮努力压制嘴角却越来越控制不住。 没办法,只要一想到十八岁的顾修义跟李绥安在酒吧傻乐呵喝高了,却被编排出一串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就实在想笑。 纪阮也能理解为什么这会成为一篇虐文了。 就这种奇葩的理由,如果不是两个人坐下来开诚布公谈清楚,谁能猜得得到? 弄出的误会再虐几十万字也不在话下。 顾修义捏住纪阮的下颌,冷静的面孔快要维持不住:“笑什么?说好的能理解我呢?” 纪阮眼睛弯成月牙,脸被捏着小酒窝挤不出来:“唔……理解是一回事,想笑又是另一回事嘛……” 顾修义:“……” 无奈之下,顾修义只好等纪阮自己笑够了停下来。 他环着纪阮的腰,轻声道:“其实还有第四点,是今天最重要的一点,但我刚才没说。” 纪阮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坐直:“你说。” 顾修义直视纪阮的双眼,神情在这一刻无比认真,甚至堪称虔诚。 纪阮在感染下也渐渐收起了笑:“什么呀?” 顾修义抱着他的手微微收紧: “第四点就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纪阮顿住。 “但这一点不允许提问探讨,因为我很难给出基于理智的回答。” 他轻轻笑了笑:“抱歉了。” 纪阮呆在了他怀里。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顾修义的表白总是这样,出其不意让人手足无措。 但顾修义表白了。 他真的表白了! 按小说的流程他至少得大结局之前才表白,到大结局他俩才互通心意。 可他现在就说了! 这是不是说明剧情发生转变了? 对啊,只要他现在也表白顾修义,那剧情就彻底和小说没关系了,他是不是也不用被虐得那么惨了? 纪阮大脑充血,激动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可他这副表情在顾修义眼里,就是个呆呆傻傻的小笨蛋。 “纪阮?”顾修义托着他的下巴晃了晃:“想什么呢?” “醒一醒小朋友。” 他忍不住低笑:“我亲你了?” 纪阮骤然回神,激动地捏紧拳头:“我也喜欢——” 叩叩! “吃饭了哟孩子们!” 敲门声响起,赵阿姨在门口快乐喊道。 纪阮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从顾修义身上弹起来。 顾修义再也受不了,笑出了声:“知道了赵阿姨,我们马上下去。” “快点哦,不然菜凉了。” “好。”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镜子前理衣服的纪阮身旁,扳过他的脸亲了一口: “知道了,你也喜欢我。” 然后满意地看到纪阮变成爆炸红。 · 晚上九点,顾修义端着牛奶大摇大摆走进纪阮的房间。 纪阮刚洗完澡,正在香喷喷地吹头发,出来看到顾修义,忽然整个人都不太自在。 “你来干什么?”他故作镇定。 顾修义靠近,摸摸纪阮的肚子,一本正经:“晚饭看你吃得急,胃有没有不舒服?” 纪阮脸颊被水汽和吹风机蒸得红彤彤,捏着小毛巾硬邦邦道:“没有,很舒服。” 顾修义眼底荡起笑意:“那再亲一下?” 纪阮立刻咬住嘴唇,眨着大眼睛左顾右盼:“不不不好吧……” “为什么?我们不是互相喜欢还领了结婚证的关系吗?” “……” 好像有点道理,他已经互相表白过了。 可现在就亲赵阿姨会不会看到啊?那多尴尬! 纪阮紧张兮兮往门口张望,做贼似的:“那要不……你先去把门关上?” 嘶,可万一门一关他兽性大发还想做别的呢? “诶等等等……还是别关了。” 不关更安全。 不行不行,这样赵阿姨一定会看见的! 她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能看这种事情呢?绝对不行! “顾修义……”纠结半晌,纪阮扯住顾修义的衣袖,眼巴巴打商量:“要不还是别亲了,大晚上的,对你不好——唔?!” 顾修义直接捧着他的脸压了上来。 天昏地暗中,滚烫的嘴唇落到纪阮冰凉的唇瓣上,纪阮在应激般的战栗中,被人撬开了齿关。 血液加速涌向大脑涌向心脏,四肢逐渐麻木失去知觉。 咚咚咚! 纪阮听到了如雷的心跳。 却分不清是他自己的,亦或是来自抱着他、与他胸膛紧紧相贴的顾修义。 第62章 当晚纪阮嘴唇就肿了。 没亲破皮是顾总最后的克制。 以至于纪阮第二天起床要绕道走。 他可不想被顾修义逮住又按着亲一顿, 然后去学校后,被韩小林与一干室友堵在墙角,盘问他是不是偷偷出去吃特辣螺蛳粉而没喊他们一起。 纪阮悄悄拉开门, 探出脑袋看了看, 确定走廊没有顾修义的身影,带上口罩垫着脚尖敏捷地溜走。 哪知道刚转过拐角,嘭的撞上一堵肉墙, 抬头一看,赫然是顾修义本尊,吓得纪阮捂住心口连连后退。 顾修义连忙扶住纪阮,探上他胸口:“你不舒服?” 纪阮:“……没、没有啊。” 顾修义神色骇人,一把扯下纪阮的口罩,手掌紧紧贴在他胸前:“说实话,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纪阮不懂这人为什么一大早就神经质, 他心跳得是有点快,但那是因为他被吓到了, 这种情况心跳加速不是很正常吗? “真的没有啊……”他把顾修义的手推开,认真道:“我没有心脏病的。” 顾修义眉毛皱着, 表情依旧严肃, 沉默两秒不置可否:“先下去吧。” 他揽着纪阮下楼梯, 递了递手里的口罩:“没有不舒服, 那你大清早怎么鬼鬼祟祟的?” 纪阮:“不是……我怎么就鬼鬼祟祟了?” “戴着口罩东张西望东躲西藏摸摸索索, 我乍一看还以为哪里来的小毛贼, 这不叫鬼鬼祟祟?” “……” 纪阮在餐桌边坐下:“我还不是为了躲你。” 顾修义倒水的手一顿:“躲我干嘛?” “怕你再亲我啊!” 脱口而出后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顾修义缓缓露出笑意, 坐到他身边:“我以为我现在是你的正牌男友兼合法伴侣, 我们之间可以存在接吻这样的亲密举动?” “话是这么说没错, ”纪阮欲言又止:“……但你这个亲法不行。” “怎么不行?” “太重了!”纪阮指着自己的嘴唇:“看到没, 都肿了,你给我吸肿的!你嘴什么材料做的啊?吸管都没你能吸。” 顾修义忍俊不禁,捧起纪阮的脸:“是吗,我看看。” 纪阮伸长脖子:“你看,就这儿,火辣辣的,跟吃了麻辣小龙虾似的。” 顾修义看着纪阮一张一合的嘴唇,唇珠是有点肿,红彤彤亮晶晶的。 所以他低头往上面盖了个戳。 啵! “没肿,很漂亮。” 明显在睁眼说瞎话,纪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赵阿姨端着早餐过来,一眼就看到没羞没臊的画面:“哦哟,干什么呢这是,今天怎么一大早就腻腻歪歪的。” 纪阮狠狠瞪了顾修义一眼,埋起头准备干饭,却被顾修义制止:“等等。” “?” 顾修义把餐盘挪到自己面前,对赵阿姨说:“麻烦您给他倒杯温水,他今天不吃早饭。” “啊?”赵阿姨不明所以,但看顾修义另有打算的样子便不多问,倒好之后端过来:“怎么啦?” 纪阮也不知道他闹哪出:“为什么不吃啊?我都饿了。” “乖,”顾修义喂他喝水:“我们去医院检查下心脏,暂时先空腹好不好?” “……”纪阮失笑:“不是,我没真的没事,早上就是被你吓——” “纪阮。”顾修义放下水杯,手搭到他肩上语气沉沉:“你昨晚有点心悸,自己不记得了吗?” 天知道他看见纪阮窝在被子里满头大汗,手还揪着胸前的睡衣时吓成什么样,就差直接打包把他弄去医院。 但很快纪阮又自己缓过来了,眉目舒展,除了额头残留的虚汗看不出任何难受的痕迹。 顾修义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吵醒他,隔一小时就来看看情况,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说什么也得带纪阮去医院检查一下才放心。 纪阮愣住了。 他是真的没印象。 虽然前段时间经常噩梦心悸,但昨晚他睡得很好,别说噩梦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过梦。 “真的?”纪阮将信将疑:“你没骗我吧?” 顾修义:“你觉得我会用这种事骗你吗?” 他目光锐利,隐隐含着担忧。 也是,顾修义对他的身体状况一向很在乎,他甚至比纪阮自己更希望纪阮能够长生不老。 “好吧……”纪阮蔫了,“那就去看看吧。” 顾修义捏捏给他的后颈安抚:“不怕,应该没什么大事,只是检查一下安心些。” “嗯……”纪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偏头打量顾修义,漂亮的眼睛猫一样眯起:“你怎么知道我心悸的?我们又不住一间房。” 顾修义脊背一僵。 他对上纪阮的眼睛,缓缓道:“我晚上起来上厕所,正好发现了。” “啊……”纪阮完全不信地点了点头:“你自己房间有厕所,但大晚上不辞辛劳地来我房间上?” 顾修义:“……” 顾修义起身收拾东西:“你应该想,幸好我发现了,不然你一个人晚上难受了都没人知道,多可怜。” 纪阮跟在他身后往电梯走:“别转移话题,你其实是来偷亲我的吧?” 顾修义沉默不语。 纪阮啧啧摇头:“我说我嘴怎么这么肿呢,原来是有人——唔!” 空气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啵!”。 又被顾总偷袭了! 顾修义这个说不过只会上嘴的臭男人! · 医院那边早就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纪阮去后没花多少功夫就做完了全部检查。 顾修义跑前跑后给他拿报告,他就坐在休息室里吃小饼干。 “咔哒——” 门被缓缓推开,李绥安从门缝里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像间谍接头。 “李医生?”纪阮放下饼干,擦擦手:“进来吧,顾修义不在。” 李绥安这才松了口气,关上门到纪阮旁边坐下,他指了指:“来看心脏的?” 纪阮点点头。 李绥安大惊:“他都给你气出心脏病了?!” ??? “你在说什么呢李医生?”纪阮一脸震惊。 “……”李绥安理了理衣领,恢复冷静,犹豫道:“你知道白粤的事了?” 原来是这个啊。 纪阮笑笑:“没错。” 李绥安更眼睛整得更大了:“那不就是气出来的毛病?!——不是纪阮你听哥说,那些都不是真的!” 纪阮眉梢一挑,看来顾修义还没顾得上跟李绥安说昨晚的事,这位仗义的朋友是赶来帮忙解释了。 纪阮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若有所思:“那李医生你给我说说呢?” 李绥安抹了把汗,一脸愁苦:“其实我都不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明明老顾最好的朋友一直是我啊!……好吧宋岭勉强也算,但真没那姓白的什么事。” “我印象里吧,他反而一直跟老顾那便宜弟弟走得近些。”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十八岁拿到股权那天,我俩喝了点酒,偏偏姓白的又是那天走的,当时传了几天的流言。” 纪阮垂下睫毛,神情有些黯淡的样子:“这样啊……” 李绥安怕自己说错话被顾修义打,连忙安慰:“纪阮你别难过啊,这事儿当年我俩就澄清了!有我这个人证在,谣言不攻自破啊!” 这倒是顾修义没给他说过的。 纪阮抬头:“还有这回事?” “是啊!”李绥安说着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怪,当年他俩那点事原本传得不凶的,我们解释过后有脑子的人都没再提过。” “当然有些人就他妈爱脑补,你越解释他反而越信得深,就爱嚼舌根,这种你拿他也没办法。不过毕竟只是少数,而且子虚乌有的,老顾也不是闲人,后面就没管了。” 纪阮坐直了些,认真听他说。 李绥安眉头紧皱,仔细回忆:“而且白粤一走很多年,期间也几乎没人再提过,偏偏就是最近——” “偏偏他和你结婚后,风声又大了,又开始有人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散播谣言。一开始就连老段都来问过我,你觉得正常吗?” 他看向纪阮,眼中意味深长:“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纪阮倒真没想过这么多,在此之前他一直只把白粤当成一个书里的人物,从未深究过他为什么会存在。 现在按李绥安的说法,他和顾修义的那些感情纠葛,人为因素大概比想象中还要多。 “我知道了李医生,”纪阮笑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有什么,”李绥安摆摆手:“都是朋友应该的,我主要就是不想看你俩为这点小事闹误会,老顾肯定有办法处理,你就相信他,他不会给你委屈受的啊。” 纪阮点头:“其实,也没有误会,他昨天已经给我解释过了。而且我们也已经……” 他说着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地吃了块小饼干转移注意。 李绥安嘴都说干了,刚到饮水机边抽出纸杯:“已经什么?” 忽然他停住了。 感情经历丰富的李医生瞬间凭借多年的经验猜出了纪阮的后半句话。 他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撼,又由震撼终结为痛惜:“……你们已经?!” 纪阮抿抿嘴,脸颊通红地点头。 “天呐!”李绥安痛心疾首:“老顾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吗?他是禽兽吗?!不是纪阮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他水也不接了立刻坐回来,苦口婆心:“作为医生我真的需要给你忠告,发展男男关系的时候一定要节制节制!千万不能那个老禽兽干什么你都由着他——” “李绥安。” 话音戛然而止。 李绥安僵硬转头,看到了顾修义平静的面孔。 “你对我亲自己对象很有意见吗?” 李绥安的眼神逐渐呆滞,他嘴唇开开合合:“……亲……亲?!” “不然呢?”顾修义微笑:“谁让我是个喜欢亲嘴的禽兽呢?” 李绥安:“…………” 顾修义越过满脸尴尬的李绥安,把检查报告放到桌上,再慢条斯理将纪阮的保温杯和小饼干都收进包里。 纪阮早就没脸见人痛苦扶额了。 知道自己闹了个大误会的李绥安双眼紧闭,对自己紧急进行心理建设。 片刻,他若无其事睁开眼,拿起纪阮的报告看。 顾修义收拾好包,搂着纪阮站起来,亲亲他的脸颊:“医生说没什么大事。” 李绥安也点头,盯着报告单:“确实,是一颗年轻又活蹦乱跳的心脏。” 他俩都这么说,纪阮也松了口气,笑着拉顾修义的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嘛,我没有心脏病的。” · 心脏没能带给纪阮困扰。 顾修义却让他十分困扰。 纪阮发现,顾总谈恋爱真的特别喜欢肢体接触,从医院回来后,每天都对他亲亲抱抱,就连工作的时候也来捣乱。 下午纪阮在家里画图稿,白粤定的这幅基本弄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动工开始绣。 白粤的要求听起来繁琐复杂,顾修义也因为这个舍不得让他一直做,总用看仇人的目光盯着桌上的样稿。 但其实完成那样一幅作品对纪阮来说一点也不复杂。 顾总不知道,纪阮工作的最大阻碍,其实是他自己。 原本是平静的下午,因为顾总非要抱着他一起弄,而变得不太平静。 纪阮努力集中精力画图,却短短几分钟就不得不泄气。 他无奈只好推开顾修义:“顾总,你能不能不要一直咬我耳朵了?体外机都快被你蹭掉了。” “好的。” “……不要摸我的腰。” “好。” “……摸肚子也不行!” 纪阮气得想摔笔,这样下去他还怎么工作嘛! “好好好我不闹你了,”顾修义立刻顺毛:“你画你的,我就抱抱,不影响你。” 纪阮警告地瞪他一眼,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顾修义从后面抱着纪阮一起坐在床上,静静凝视纪阮白皙的侧脸,笑容逐渐染上隐晦的疼惜。 “看上去,是没有器质性病变的,照理说不会出现的心悸的问题。”那天在医院里医生看着报告单这么说。 “建议回家再观察一下,如果依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可能是心理方面的问题。精神压力大,忧思多愁都有可能导致心悸。” “注意休息,保持身心愉悦,如果没有好转,那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 于是最近,顾修义晚上都极力要求和纪阮一起睡觉,纪阮白天看不出来,可睡着后就会显得异常不安。 大概他自己都不会发现,他睡觉时会以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蜷缩起来,有时还会迷迷糊糊地说害怕。 虽然纪阮醒来后都说不记得,顾修义却能很明显地感觉出来,每当他做了噩梦,第二天精神就会差一些,比平时更容易累。 这绝不是个好现象。 而顾修义只能隐约察觉到,纪阮的不安和自己有关,因为他睡着后,偶尔会皱着眉头无意识地喊他的名字。 大概他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给纪阮多一些安全感。 怀里的人动了动,引得顾修义回过神。 “怎么了宝贝?”他亲亲纪阮。 纪阮笑着往后躲:“你呼吸挠得我脖子痒。” 他双手抵上顾修义的胸膛,眼瞳柔软而清澈:“你这么喜欢亲亲啊?” 顾修义于是又吻了吻他的眉心,毫不保留地表达爱意: “因为真的很喜欢你。” 第63章 纪阮发现, 顾修义似乎在致力于给他一场同龄人都有的恋爱。 早安吻晚安吻、送花接送上下学、烛光晚餐都是基操。 纪阮随口提一句,最近好多同学都去看某某电影,顾修义二话不说就买票, 还很鸡贼地买了倒数第二排。 他最近又找李绥安进修了恋爱必修课, 深谙情侣之间看电影并不是真的因为电影好看这项法则,坐得越靠后,越能偷偷摸摸干些羞羞的事。 比如亲亲纪阮摸摸纪阮之类的。 穿休闲服和恋人十指紧扣走在商场里, 还是顾修义平生第一次体验。 纪阮被牵着走在顾修义身边,手臂贴着手臂,也觉得稀奇。 顾总为了配合电影院年轻的氛围,只穿了件款式非常简洁的休闲衬衫,架着副半框眼镜,没戴他那些名贵的腕表袖口,和纪阮站在一起, 乍一看真就像普通的大学情侣。 只不过个子比别人高一点,长得比别人帅一点, 纪阮又比所有人都可爱很多很多而已。 “怎么样,是不是来不及了呀?” 上了扶梯, 纪阮焦急地扒拉顾修义的手腕想看时间, 发现他没戴表, 又在自己兜里翻手机。 下午他睡午觉起不来, 稍微赖了会儿床, 到商场就迟了, 估计赶不上电影开场, 纪阮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没事, ”顾修义哄他:“晚点没关系, 我听说那电影开头十分钟很难看, 错过就错过了。” 他这么说人电影导演知道吗? 纪阮无奈,拉着他的手:“我是说,还赶得上买一桶爆米花吗?” 顾修义:“……” 顾修义揽着纪阮的肩避开人群下了扶梯:“那种东西不消化,你吃了待会儿胃不舒服。” “我少吃点就可以了呀。” 纪阮仰着脸,大眼睛一下子变得有点委屈巴巴:“别人看电影都吃爆米花的,你不给我买的话,等下进去别人都有就我一个人没有。” “……” 短短一句话,直接拿捏到顾修义的痛处。 他怎么可能让纪阮一个人没有小零食? 别人有的,他家宝贝也必须有,而是更多更好的。 “……好吧。”顾修义妥协。 纪阮一喜,可还没来得及露出得逞的笑,就又听顾修义说:“买是一回事,吃又是另一回事,最多让你吃五颗。” ?! 纪阮如遭雷劈。 恍惚中,甚至觉得顾修义付钱的身姿都变得冷漠起来。 他跟在顾修义身后据理力争:“五颗?!你在开玩笑吗?人幼儿园小朋友都能吃半桶呢!” “……五颗真的太夸张了顾总,不能人民群众不反抗你就可劲压迫吧?你知道什么叫物极必反吗?” “打个商量,7颗,就7颗。” 顾修义停下,拿着香喷喷的爆米花回视纪阮,眼里满是笑意:“这样,亲我一下,让你吃十颗。” 十颗! 纪阮眼睛一亮。 好家伙都翻倍了!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划算的买卖吗?! “你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啵!!” 十分钟后,纪阮抱着米花桶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满目惆怅。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个智障。 竟然真的信了顾修义的鬼话。 他恶狠狠瞪顾修义一眼:“你,其实原本就打算给我十颗吧?” 原本就准备给十颗,但他知道纪阮的心里预期大概是七到八,所以开始故意说五颗,这样后面加码到十颗,纪阮就会觉得自己赚翻了,还主动送上一个亲亲! 电影早就开始放映,虽然这场人不多,他们位置又靠后,但纪阮还是怕影响到别人,声音压得很低,活像个被恶霸骗财骗色又无力抗争小老百姓。 恶霸微微一笑,收走了小老百姓的米花桶,不言一词却又仿佛说尽了千言万语。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纪阮简直想敲开自己的头盖骨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怎么会被这种拙劣的招数骗到。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棋差一招被骗了是他活该,纪阮只好忍辱负重。 “顾修义。” “怎么了宝贝?”顾修义含笑凑过来。 这抹笑落到纪阮眼里,也变成了资本家得意猖狂的笑。 他伸出雪白的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顾修义的肩膀:“你,截止到今晚十二点前,都不许再亲我。” 资本家猖狂的笑僵住了:“……?” 这个表情勉强让纪阮心里平衡了些,他转过头不再看顾修义,专心欣赏电影。 “不是,纪阮……” “别跟我说话。” “宝贝……” “奸商!” 叱咤风云多年的顾姓奸商,终于在三十一岁这年,于影院的IMAX大厅遭遇了职业生涯滑铁卢。 十颗爆米花,引发了他和纪阮的第一次感情危机。 万幸的是,这部电影确实非常难看。 难看到周末的下午上座率还不到三成。 也难看到某纪姓小朋友抵挡不住困意睡着了。 他嘴唇微张,长长的睫毛垂着,随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动作,睫毛也在轻轻颤抖,像蝴蝶在灵巧震翅。 纪阮每次打瞌睡都是这样,小鸡啄米似的,看上去颤巍巍地快要栽倒,但又能堪堪维持住平衡。 顾修义轻轻托住纪阮的脸蛋,没什么肉,但滑溜溜又细皮嫩肉的,手感相当舒服。 他小心翼翼让纪阮靠到自己肩上,影院幕布明昧交织的光影下,纪阮像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娃娃,浅浅的鼻息扑在顾修义颈侧,触感细微到难以察觉,却又勾起心跳让人无法忽视。 顾修义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 或许是睡梦中也感觉到自己被非礼了,纪阮眉毛秀秀气气地皱了一下,但醒不过来。 顾修义于是又趁虚而入,点点纪阮的鼻尖,摸摸纪阮的睫毛。 他单身了三十年,没和任何人有过如此相近的距离,也从没有过耐心久久凝视一个人睡觉的模样。 也因此,他从未见过这么长而漂亮的睫毛,真的像某种蝴蝶的翅膀,又像天鹅的羽毛,挠得人手心痒痒的。 醒着的时候不让亲,睡着了总可以亲吧。 小朋友亮晶晶的嘴唇都送到面前了,不亲像话吗? 顾修义毫无罪恶感,扶着纪阮的下巴,在他嘴唇上很轻地啄了一下。 嗯,没醒,睡得很熟。 顾修义便得寸进尺,开始偷亲纪阮的眼皮、睫毛、脸颊、鼻尖。 直到他快要亲遍纪阮整张脸,纪阮依旧睡得香甜。 顾修义却忽然有点愁了。 他家孩子这么能睡,以后自己出门会不会太不安全了? 正想着,身下传来浅浅的叹息。 “你到底要亲到什么时候?” 顾修义一顿,随即自然而然地搂住纪阮:“醒了?” 纪阮睁开眼:“被你亲醒的。” 嘴上说着到今晚十二点前都不许亲亲的人,真正被亲了之后,看上去其实也不怎么生气。 顾修义当即明白了纪阮的态度,把他往怀里拢了拢,毫无负担地开始道歉:“我错了。” 纪阮哼了一声:“错哪了?” 顾修义忍笑:“不该骗你,比如用十颗爆米花骗你亲我一次。” 然后他又被瞪了。 “但你那样真的很可爱。” 纪阮嘴角动了动,努力端起架子:“……那我要再吃五颗爆米花。” 顾修义柔声:“没问题。” “晚上吃小牛排。” “好。” “等下我还要吃个冰淇淋。” “……” 顾修义沉默了,冰淇淋这玩意儿对胃不好。 他捏住纪阮的下巴:“有点得寸进尺了啊宝贝。” 谁知道纪阮真是有点傲气,当即嘴角一撇就要和顾修义拉开距离,别说不许亲了,俨然一副十二点前连话都没的说的架势。 “好……好。”顾修义妥协,把纪阮捞过来:“冰淇淋就冰淇淋,夏天了吃一点也没关系。” 纪阮大获全胜,在顾修义怀里得意洋洋地舒展眉眼。 顾修义选的座位确实很好,黑暗隐蔽远离人群,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发现。 纪阮悄悄仰起脸:“那你再亲我一下。” 然后他得到一个温柔的吻。 · 电影结束后,顾修义履行承诺,任劳任怨去给纪阮买冰淇淋。 以免到时候纪阮撒娇想多吃几个,顾修义直接斩断了苗头,让纪阮在休息区等自己,买回来什么吃什么。 纪阮对此没有意见,他原本也不是特别馋嘴的人,非要闹着吃冰淇淋其实只是一种撒娇的行为。 谁让顾修义刚才骗他来着。 影院外面有几个夹娃娃机,纪阮等得无聊,就兑了几个币开始玩起来。 但这个机器非常难夹。 纪阮做刺绣的,没别的什么优点,就是手稳。 每一次他都能对准最漂亮的那只兔子玩偶,每一次也都能夹起来,但那个夹子太松了,根本无法坚持到玩偶被夹进箱子里,就在中途掉了下来。 纪阮经常听韩小林他们说,商圈里最阴险的设施就是夹娃娃机。 原本纪阮还不信,自己体验过才知道真是天下商人一般黑。 设计这机器的人心眼子快要比顾修义还多了。 “纪阮?”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纪阮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转身,果然看到白粤笑吟吟地冲自己打招呼,快步上前:“真是你啊,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纪阮留了个心眼,没说自己和男朋友出来约会,只扯了扯嘴角:“是啊,真巧。” 白粤身边还跟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见状问道:“小粤,这位是?” 白粤恍然大悟般:“瞧我,都忘介绍了,这位是我认识的汉绣师,修义爷爷不是马上八十大寿吗,我在他这里定制了一份礼物。” 男人闻言上下打量纪阮一番,不太信任似的,附在白粤耳边小声说:“这么年轻?老爷子大寿可是大事啊,别出岔子才好。” 白粤笑笑:“没事的,这位是程云琇老师的关门弟子。” 男人震惊:“是吗?!” 程云琇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男人即便不关心刺绣,偶尔也在新闻上听说过。 他立马换了副表情,冲纪阮讪讪一笑,面露歉意:“不好意思啊先生,我有些以貌取人了,主要是你太显小了长得,哈哈哈哈……” 纪阮笑了笑:“没关系。” 旁边的女孩子拉拉他的衣袖,瞥了眼纪阮,掩唇道:“这人有点眼熟啊……” “你认识?” 女生摇摇头,把手机递过去。 屏幕上是顾修义陪同爱人参加母校庆典的新闻,那位传说中的正牌男友合法伴侣,和面前这位年轻男孩子长得一模一样。 白粤言笑晏晏地搭话,可对面的男孩子垂着眼帘神情淡淡,甚至有些形容疲倦懒于应对的松弛感。 男人眼睛瞬间睁大,和女生对视后,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吃到惊天巨瓜的表情。 第64章 周末下午的商场人来人往。 纪阮靠在夹娃娃机上, 一边听白粤絮絮叨叨,一边掂量手里的游戏币,思考最后一把要怎么才能夹到最漂亮的兔子玩偶。 旁边两人确定纪阮的身份后, 再看他和白粤的谈话就更觉得微妙。 白粤一直笑着谈论汉绣的事, 可纪阮却只低着头看自己手里的游戏币,仿佛白粤整个人的分量还不如那台破烂夹娃娃机。 男人打量半晌,悄悄问白粤:“你知道他是顾总老婆吗?” 白粤莞尔一笑, 眼中却添了几分落寞:“修义的爱人,当然也是我的好朋友。” 男人从他一个表情中看出了八百集连续剧的内容,突然有点起鸡皮疙瘩,悻悻道:“这、这样啊……” 不过虽然关系看上去微妙,但白粤的话至少再一次向他们证实了,眼前这个看上去刚成年的男孩子,确实已经和顾修义结婚。 男人眼珠转了转, 狗腿地朝纪阮递出一张名片:“纪先生,实在不好意思, 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姓高, 是顾总高中同学, 你叫我老高就行——” 他拉过身边的女生:“这是我老婆, 大家都是朋友啊, 哈哈哈哈——” 女生扯了扯他的衣角, 而后朝纪阮礼貌地笑了笑。 纪阮不轻不重回了句:“你们好。” 他接过名片看了眼, 做零部件生意的。 老高瞅着纪阮的神情, 试探道:“我听说最近凌洲三期的项目快开了, 顾总他挺忙的吧?” 集团最近好像是有个新项目, 纪阮听顾修义讲电话时经常说到, 似乎还在招标阶段,他略一思忖,大概知道今天闹的是哪出了。 “修义当然很忙。”白粤抢先道。 他像不太满意老高越过自己巴结纪阮似的,站了出来面色不虞:“这点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而且纪阮年纪这么小,生意场上的事他哪懂,你怎么还拿这事儿问人家呢?” 老高赔着笑:“是,你说得是,可上次你说要办同学会,那顾总他就没来啊,我还不是着急吗……” 白粤不耐:“说过多少次了,同学会那天修义有非常重要的会议要开,他一个人管那么大的公司,难道什么小事都要到场吗?你的事我自然会帮忙告诉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双手抱臂,脊背挺直,一字一句间都透露着和顾修义的亲昵,是一种非常有底气的态度。 纪阮眉梢一挑,他明明记得开同学会的时候,顾修义正抱着他在家里下飞行棋。 白粤口中非常重要的会议,指的总不能是纪阮飞行棋下得无聊透顶后,找顾修义探讨并拟定今后每天接吻次数上限的那场会吧? 如果是这个的话,那对顾修义确实挺重要的,毕竟他们到现在都没就接吻次数的问题达成一致。 但老高被唬到了,对白粤又殷勤几分:“是是是,你说得对,是我冒失了,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呢是吧,你和顾总什么交情咱们可都是清楚的。” 白粤面色稍稍缓和:“哪有什么交情,就朋友而已。” 老高投其所好:“嗨哟!你们认识十几二十年了,这能是普通朋友?要我说啊,顾总对你肯定不一般的。” 白粤蹙眉,佯装生气:“当着人家爱人的面,瞎说什么呢!” 老高装模作样拍了拍自己的嘴:“诶,我说错话了。” 纪阮放下手里的游戏币,终于正眼看了看面前几个人,忽然觉得这出戏比夹娃娃有趣,还不花钱。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白粤。 白粤莞尔:“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刺绣做得怎么样了,毕竟下周爷爷就生日了。” 站在老高身边一言不发的女生觉得白粤对纪阮的态度不太对,拉拉老高的袖子示意他先别说话,转而对纪阮两人笑笑: “不好意思啊,家里来了个电话,我和老高先去处理一下。” 白粤心思压根不在那两人身上,随意点了点头:“去吧。” 老高被拉到一边也没反应过来,根本没人给他打电话啊。 他甩来自己媳妇的手:“不是,我谈正事呢!你闹什么?” 女生一脸严肃:“谁跟你闹了?就因为是正事,我才要跟你说你别光顾着巴结姓白的。” “为啥啊,白粤可是和顾修义认识最久的人了,咱家生意得求他帮忙啊。” 女生摇了摇头,皱着眉:“话还是别说太死,我刚上网查了下,顾修义对那小孩儿挺重视的感觉,你真相信顾修义心里喜欢的是姓白的?我瞅着不太像。” 老高“嗐”了一声:“网上看的怎么能当真,哪个高门显贵的带老婆出门不装装样子?我瞧白粤挺有底气的,到底他和顾修义认识那么多年,总有情分在,这不他一开口,那小孩儿都不敢说话吗?” “你没瞧见人是不稀得开口啊?” 女生恨铁不成钢:“而且我总觉得同学会那天你们马班长说的话有点东西,他私下不是还让你别什么人都去巴结吗,你又没得罪过他,说明人这就是在提点你啊。” “嗐,老马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故弄玄虚,就喜欢看你跟他屁股后面瞎琢磨的样子,别信他。” “我还是觉得慎重点好,不多说就不会错。” “……”老高原本不当回事,但看女友这么小心,也开始犹豫了。 “真的,这事儿听我的老高,”女生说:“你想啊,纪阮好歹是那什么大师的关门弟子,艺术家,社会地位摆在那里,先不管顾修义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你可千万别巴结白粤还给人下脸子。” 老高拧眉思考。 “咱家就这么大点的生意,留点心思别得罪人,先静观其变吧。” 这话说到老高心坎上了,他家生意不大,经不起折腾。 他点点头:“也行。” 白粤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纪阮敷衍地听他说话,余光瞟到一边的走过来的两人。 不知道说了什么,肥头大耳的男人态度一下变了不少,对他点头哈腰的: “哈哈哈家里一点小事,掰扯半天,实在对不住啊。” 白粤一门心思都放在纪阮身上,双手抱臂努力端着:“下周爷爷寿宴你也会来吧?” “当然。”纪阮笑了笑。 他倚在夹娃娃上,明亮的光晕透过玻璃折射到脸上,让他的笑看上去惬意又松弛,甚至隐隐有些玩味。 白粤却将此视为一种挑衅,不由地挺直脊背:“我也是好久没见到爷爷了,听说寿宴是在游轮上举行?” 顾修义对老爷子生日要怎么过一向不上心,纪阮也不太在乎这些,了解得没白粤那么细致。 他扬了扬眉梢:“是吗?” 这副不知情的模样取悦到了白粤,他掩唇:“修义没告诉你吗?爷爷一直都很喜欢大海的。” 他叹了口气:“可惜爷爷后面身体不好不能长期出行了,不过修义这次办得不错,在玉谷江上两天一夜,也算是让老爷子开心了。” 截至目前,白粤看上去都比纪阮更有底气,和顾修义的关系也更加亲厚,老高眼珠转了转,笑着插嘴: “哟,白公子,老爷子寿宴你也去啊,真好,这可不是谁都有福气的,真羡慕你和纪先生。” 纪阮忍下一个白眼,明白了老高是有求于顾修义,却拿不准该巴结谁,于是两边都想讨好。 白粤嗔笑:“爷爷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他生日我怎么可能不去。” 老高附和:“是是是,你们两家的交情当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好了,”白粤收起笑:“这种话以后别说出来了,修义不喜欢别人过多谈论。” “——我不喜欢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纪阮眼睛一亮。 可算回来了。 他再不来,大戏都快唱完了,那多可惜。 这道男声带着些许上扬的尾音,低沉悦耳,但在吵杂的商场里却又以极重的分量传来,让人无法忽视。 三人循声回头,俱是一惊。 老高嘴张的老大:“顾、顾总?!” 在众人没察觉到的瞬间,白粤脸色变了变。 顾修义越过白粤,快步来到纪阮身边。 纪阮幽幽看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啊?” 他眼睛漂亮,瞳孔在夹娃娃机闪烁的灯光下像剔透的琥珀珠子,说话时睫毛一晃一晃的,随随便便看人一眼都像在撒娇。 明明是很普通甚至有些抱怨的语气,听上去却极度熟稔,甚至有种刻进骨头里的亲昵感。 老高脑子嗡的一声,恍惚间都从纪阮身上看到了既然不同的气质。 纪阮好看是好看,但和白粤聊天时困恹无神,有些高不可攀的疏离 可一旦对面的人是顾修义了,他就瞬间灵动起来,简直像个会勾人的妖精。 顾修义明显喜欢得不行,搂着纪阮的腰轻轻按了按,语含歉意:“跑了三家才找到樱桃味的,是不是站累了,怎么不去坐着休息会儿?” 纪阮撇撇嘴:“原本是想坐来着,但这不遇上熟人了吗?” 顾修义当即扫了三人一眼,面上是不加掩饰的不悦,仿佛他们耽误了纪阮休息是多么十恶不赦的罪状。 他五官线条是几乎没有缓冲感的利落,不笑的时候实在很难生出半分亲和力。 白粤表情有些难看地站在原地。 从开始到现在顾修义没给过白粤一个眼神,却对纪阮关切有加,老高两口子再傻也能看出其中亲疏了。 那瞬间,老高背上的汗都差点下来,后悔自己不该想靠白粤的关系来攀上顾修义。 做个生意怎么这么难! 纪阮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等了几秒,这才笑出来:“骗你的,不累,你来正是时候,热闹着呢。” 他说着拆开冰淇淋盖子,就手掌心那么小一盒,但味道特别甜:“挺好吃的诶。” 顾修义的注意力被纪阮全数吸了过去,周身冷硬的气场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的劝阻: “吃两口尝个味道就行啊宝贝,小心胃疼。” 白粤面上还是绷着,衣袖底下的手指却紧紧握成拳头,他努力扯了扯嘴角展示自己的存在感:“ 修义,原来你也在啊?” 他视线落在顾修义身上,普通的衬衫黑裤,和他平时一丝不苟的风格完全不同,根本让人无法忽视,要不是有强大的气场撑着,简直和寻常大学生没有两样。 顾修义忽略白粤脸上的难堪,无所谓地笑笑: “周末天气好,带小朋友出来约会罢了。” 话音一落,除了埋头吃冰淇淋的纪阮,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堪称五花八门。 第65章 约会! 夫妻立刻两交换了个眼神。 白粤似乎也没想过会得到这种回答, 脸上的笑僵了好久才能堪堪维持: “约会啊……刚才小阮都没告诉我,早知道就不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顾修义笑笑:“倒是你们聊了什么这么热闹, 也说出来我听听?” 白粤深吸一口气:“没说什么, 这不下周爷爷就生日了吗,聊了几句而已。” 老高大脑飞速转动,判断当前局势迅速做出决定, 巴结着笑起来,十分刻意地说道: “对!我们都可羡慕来着,顾家的宴会谁不想见识见识啊,不过也只有白家这种跟您特别亲近的才能去,我们这些小人物,只能在新闻上看看了哈哈哈哈。” 白粤愕然,没想到这个姓高的会这么说。 表面上听着把他们俩都奉承了, 其实是在暗指白粤乱攀关系。 白粤呼吸都抖了。 顾修义视线悠悠转到老高身上:“这位是?” 老高一看总算搭上话了,连连哈腰:“顾总您好, 我是高大海啊,当年高三咱俩一个班的!”他狂拍胸脯:“我!高大海!” 顾修义皱眉, 似乎在记忆中检索无果。 老高也不尴尬, 笑呵呵的:“嗨, 想你也认不出来, 我当时可瘦了, 这不跑了两年生意啤酒肚都出来了吗, 模样全变了, 同学会那天你要是来, 保准跟大家一起笑话我哈哈哈哈。” 顾修义这才装作了然地点头:“原来是老同学啊。我同学会那天难得休息, 就留在家里陪纪阮了, 真是失礼。” 纪阮没忍住笑了下,又低头一边听戏一边吃冰淇淋。 老高在心里对白粤的咒骂更甚,刚才不还说开会吗,结果人在家陪老婆! 亏得他还巴巴请白粤吃饭,想让他在同学会帮忙引荐,结果人顾修义压根不卖他的面子! 老高皮笑肉不笑,稳住表情极力奉承:“瞧您这话说的,您是干大事的人,有空当然得在家陪老婆,哪像我们这种小生意,就是奔波的命,和您最近启动的凌洲三期根本不能比,这种大项目掉点儿渣都够我们吃一辈子了,哈哈哈哈。” 顾修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了笑没接,转而看向白粤:“早些年爷爷还做一把手的时候,我们两家确实有些来往。”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我记得,顾氏和白家已经很久没合作过了吧?” 白粤低垂着眉眼,似乎有些忍气吞声:“是,我们家这两年生意不太景气。” 他视线在纪阮脸上转一圈,又落回顾修义身上,咬了咬唇:“你不高兴了吗?……是因为别人乱猜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你不高兴了吗?” 他略显忐忑地看着顾修义。 顾修义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里没底从而生出浓烈的不安。 白粤用力握了握拳,试探着说道:“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也很苦恼的,我一直都让别人不要乱猜我们的关系,原本我们也只是朋友而已。” 他说着低下头,神色有些暗淡:“再说……你也已经结婚了。” 这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纪阮看得啧啧称奇,这演技不比八点档的狗血剧更有层次? 只可惜赵阿姨不在现场,她老人家一定爱看。 顾修义揽着纪阮,说得很随意:“别,就当普通同学吧,朋友我受不起。” 看戏的夫妻两震惊对视。 白粤根本想不到顾修义会当着别人的面,对他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像当头淋了盆冷水: “……修义?你、你现在连朋友都不愿意跟我做了吗?” 他脸色一点点变白,我见犹怜的模样。 顾修义却视若无睹,叹了口气:“没记错的话,你是顾俢礼的朋友,来我家做客,对我而言只是客人。” 老高两人的视线紧紧盯在白粤身上,已经直白到近乎赤裸。 白粤咬紧牙关,他想再堵一把,赌一把顾修义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让他颜面尽失: “我知道了,是有些传言让纪阮不高兴了吧?但我也一直在澄清啊,一直让他们不要多想,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也没有办法啊,如果纪阮还是不高兴,那我向他道歉——” “白先生!”顾修义厉声打断。 提到纪阮,他骤然严肃不少:“纪阮不需要你道歉,也请你自重。” “自重?”白粤晃了晃:“我们认识二十年,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你现在要我自重?” 顾修义眸光冷冷的,在商场如此热闹的氛围下,他周身的空气冷得快要结冰,眼神从敷衍逐渐转向厌烦: “如果你坚持这么说,那我不妨告诉你——” “朋友不会未经允许擅自接触我的爱人;朋友也不会明知我爱人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还利用子虚乌有的传言刺激他;朋友更不会言语诱导外人,嘴上说没关系却做出更加让人误会的举动。” 他深深看着白粤:“如果你认为这就朋友,那很遗憾,我和你有着截然不同的交观。——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说他是怎么仗着年幼时的一点交情,四处散布谣言笼络人心的?白家的生意摇摇欲坠这么些年却始终没真的倒下,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有人信了那些谣言,暗地里给了几分面子而已。 随着顾修义一句句平静却夹杂利刃的言语,白粤脸色一寸寸变白。 仿佛那些锋利的小刀在不停切割他的皮肤,鲜血流出,脸上除了惨白再也变不出别的颜色。 纪阮也有些呆住。 实在是,现在的氛围太尴尬了。 从顾修义那段话后就再也没人开口,熙熙攘攘的商场里,他们五个人立在一个夹娃娃机旁边,气氛诡异的宁静,引得不少路人看过来。 老高两口子甚至搀扶着退后两步,摸出纸巾擦汗,顾修义气场实在太强,哪怕为了配合老婆穿得像个大学生,也让人恐于直视头皮发麻。 白粤显然已经没脸说话了,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倒都是自尊心在勉强支撑。 为了做点生意,老高豁出去了,咬牙跳出来充当气氛凝结到极致的突破口。 只见他赔着笑,一边拿纸擦汗: “是啊!我也最烦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胡乱攀关系的人,这种人交不得朋友!但顾总这种直白的性子我就最欣赏,有什么说什么咱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女生也连忙附和:“对对对,而且顾总您爱人又年轻又好看,还是艺术家,这谁羡慕得来啊是吧?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我今儿一看纪老师就觉得您俩特般配,艺术家和大商人,跟民国话本似的,天作之合啊! “别说顾总您还顾家,周末都陪着纪先生,实在太难得了!” 两口子唱双簧似的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把快要撕破脸的难堪氛围扭转了些。 撕拉—— 仿佛都能听到空气的冰块在悄悄融化。 顾修义气势收敛,微微露出些笑看了眼老高,感叹: “果然还是有家室的人能互相理解。” 老高敏锐地察觉到顾修义的情绪转变,一鼓作气:“那可不!这样,今晚我做东,咱好好聊聊,这没结过婚的人啊,他不懂!” “吃饭就免了,”顾修义和气拒绝:“纪阮肠胃不太好,我带他回家吃。” 老高原本也没抱希望,立刻点头:“诶也行,身体最重要嘛,咱老同学什么时候都能聚!” 顾修义不多废话:“投标的事你找负责人小黄吧,按规章进行。” 老高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诶!好好!谢谢顾总!谢谢您!!” 老高做梦都没想到还有这么峰回路转的一刻。 他这些天跑上跑下巴结白粤,为的就是顾修义这么一句话。 像他们这种刚起步的小公司,想和顾氏合作简直天方夜谭,根本连标书都递不进去。 但有顾修义这么一句话,起码可以进去见见世面了,哪怕最后还是陪跑也没关系,通过顾修义的话认识姓黄的负责人,起码有点饭渣子可以吃,顾修义看不上的,对他家来说可是不小的生意! “纪阮!”一声低喝吓了老高一跳,回过头,只见顾总抓着纪阮的手一脸焦急,哪还有半点游刃有余的模样。 “我不是说了只能吃两口吗?” 顾修义无奈,那盒冰淇淋现在已经见底了,他稍不留神,就让纪阮偷偷摸摸吃掉了大半。 纪阮也有点震惊,他刚才看戏太过于全神贯注,加上这盒冰淇淋本来也小,没两口就快吃光了。 他缓缓咧开嘴,干笑两声:“对不起啊,我没注意……” “……” 吃都吃了,顾修义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收走最后那一点,扔下一句“失陪了”,而后揽着纪阮离开。 “诶诶,顾总您走好啊!”老高殷勤挥手。 目送两人身影走远后,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他转身看向白粤,贴脸陪笑的表情荡然无存,拂了拂衣袖:“得,那小白啊,我俩也先回了,公司还有点事,你自便。” 这就从白公子变成小白了? 白粤在顾修义那受了一通气,颜面尽失,哪里还容忍得了高大海给自己脸色看,当即指着鼻子: “高大海,这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你忘了当初怎么巴结我的了吗?!” “你还想要什么态度?”高大海直接怼回去!“没找你要回饭钱就是给你面子了!” 他转身,学顾修义的模样揽着自己老婆往外走,啐一声: “真他妈晦气,吃了老子两顿饭,小一万块钱,结果他妈的是打肿脸充胖子,屁事办不成,还当不了老子夸那姓纪的小孩儿几句来得管用。” 女生轻笑:“我怎么跟你说来着,那人家扯了证的就是不一样,白家那生意好几年前就做不下去了,他要真跟顾修义有什么关系,顾修义能不帮把手?就你傻,他说什么你都信。” 高大海傻笑:“那当然,还是我媳妇有先见之明。” “你把今儿这事再往校友群同城群里都散散,我瞧着姓顾的烦那姓白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让他高兴了,咱家这生意也好做。” “诶诶,好,我啥都听你的。” 白粤从来没在同一天受过怎么多的气,他气得全身紧绷到极点都还忍不住发抖,满脑子都是高大海对自己侮辱,和顾修义离开的时的表情。 那么在乎,还捏着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的脸,压低嗓子说话,想教训都不敢太大声。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修义。 · 晚上回家,纪阮不出所料的没能吃上小牛排。 爆米花和冰淇淋的双重作用下,让他脆弱的肠胃有些造反,勉强吞了几口粥,又被顾修义喂了药后,只能在白着脸在床上窝着。 顾修义洗完澡轻手轻脚挤进纪阮的被窝,搓热手掌伸到睡衣里替他捂着胃,腰腹又瘦又薄,养了这么久也没长出二两肉,现在肚皮还凉飕飕的,摸上去怪可怜。 顾修义有点心疼:“还难受啊宝贝?” 纪阮翻了个身埋进他怀里,脸颊嘴唇都白白的,看得顾修义又心疼又生气:“说过了冰淇淋要少吃,你偏不信,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 纪阮也有点气:“我也说过我不是故意的啊,当时白粤的表情真的很精彩嘛。” 说起这个顾修义就想笑,对纪阮很是无奈。 这孩子没心没肺什么都能当成一出戏来看,甚至他就是在向赵阿姨绘声绘色讲述今天的精彩事件时,突然开始胃疼的。 疼得猝不及防,直接让他弯下腰白了脸。 也吓了顾修义一大跳。 顾修义心有余悸地摸摸纪阮的肚皮:“好了好了,不怪你,怪我没把你看好。” 纪阮赌气地在顾修义肩头蹭了蹭,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一会儿,他突然抬头看顾修义:“那生意你不会真让那个老高做吧?” 顾修义对上纪阮略微担忧的目光,笑了笑:“当然不会,有项目都按照规章流程走的,有严格的审查制度,我不搞一言堂。” 纪阮这才放心:“那就好。” 顾修义捏捏他的下巴:“怎么,怕我色令智昏,别人夸你一句就把生意交出去了?” 纪阮脸颊有点红,不好意思:“……没有,我就是担心嘛。” “放心,”顾修义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拍着背:“我会努力上班的赚大钱的,毕竟家里还有个没金山银山养不活的金疙瘩,说什么也不能随意挥霍倒闭是吧?” 纪阮笑着点他的胸口:“我哪有那么难养活?” “对对对,”顾修义连忙讨饶:“我说错了,我宝贝不难养,是我自己怕。” “你怕什么?” 纪阮眼睛亮亮的,含着笑意时波光流转,像在眼底藏了条小溪。 顾修义静静和他对视,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眸。 “怕你生病,怕照顾不好你,怕我养不活你。” 顾修义一提到他的身体,就会不自觉认真很多,有时还会隐隐有些忧愁的模样。 纪阮往他怀里缩了缩,用安慰的姿势抱住他的腰,轻声道:“我不会的。” 顾修义轻轻顺着纪阮的脊背:“嗯,不会的。” 像是在安慰纪阮,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摸摸纪阮的胸腹:“胃还疼不疼?” “不疼了,”纪阮从他怀里探出头,头发乱糟糟地冲他笑:“但你再给我揉揉。” 顾修义永远不可能抵挡这种撒娇。 “好。”他笑着说。 结果却凑上来亲亲。 “唔……呀,你干嘛!”纪阮用了些力气把他推开,没好气地喘息:“让你揉肚子,不是让你亲我。” 顾修义手掌贴到纪阮的胃上轻轻揉着,依旧一刻不停地俯身亲他,含糊道: “我是做生意的宝贝,雇用人工需要收费。” 纪阮一顿,忍着笑偏过头: “神经病。” 第66章 一周后, 顾家老爷子寿宴当天。 纪阮大清早就被顾修义叫了起来,睁眼时床头开着盏小灯,外面的天似乎都还没亮, 树枝影影憧憧的。 而顾修义坐在床边轻轻拍他的背。 “起来了宝贝, 我们得出门了。”他声音放得很轻地在纪阮耳边说,像怕把纪阮吓到。 纪阮意识渐渐苏醒,身上却有些动弹不得, 手脚都绵软无力。 他起床一向很困难,越早越难受。 “唉……”纪阮叹了口气:“才几点啊……” 顾修义眸光含上些歉疚:“坐车去码头就得有一会儿,对不起宝贝,我们在车上睡好不好?” 纪阮迷瞪了几秒,这才想起老爷子要在游轮上办寿宴,他年老体弱受不了海浪,又要求一定要有最豪华的游轮, 所以只能选择在市外最大的一条江上举行。 各方面都合适,就是路程有点远。 不过顾家老爷子身子骨不行了是人尽皆知的事, 能撑到八十大寿这天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实属不易,大家心里都清楚, 这游轮寿宴大概算是临终遗愿了, 自然没人会反驳。 不管顾家内部到底怎么腥风血雨, 顾修义作为长孙, 这点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到。 想明白了这些, 纪阮难得的没向顾修义撒娇, 撑着床坐起来。 但意识是意识身体是身体, 人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比如纪阮刚撑起来一点, 就被低血糖击倒, 啪地往顾修义身上栽。 顾修义连忙将人搂住, 心疼得不行:“好了好了,我们缓缓,不急啊宝贝。” 他一边给纪阮揉太阳穴,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哄。 赵阿姨端着糖水进来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真是造孽啊……” 她们小阮身体差,前几天看中医都说他气血虚得很,这种早起睡不好就是要难受的啊。 顾修义接过水杯喂纪阮喝了几口,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他思忖片刻,对赵阿姨说:“您帮我把他的衣服拿过来吧。” “啊?……好。”赵阿姨没懂,但还是按顾修义说的做。 顾修义虚虚搂着纪阮,柔声道:“睡吧宝贝,不叫你了,乖一点我帮你穿衣服好不好?” 等了两秒,肩上的小脑袋才轻轻点了点。 顾修义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真乖,辛苦了宝贝。” 接下来,顾修义像摆弄洋娃娃似的,娴熟地帮纪阮穿好衣服,带他简单洗漱一番后,又轻手轻脚将他抱进车里。 纪阮微微睁开看,越过顾修义的肩头,看到车窗外的天色泛起了鱼肚白。 顾修义怕纪阮胃不舒服,在他还算清醒的时候,抓紧时间喂他吃了点东西垫垫。 车平稳驶上高速,纪阮窝在顾修义怀里安安稳稳睡了场回笼觉,倒是比在家里睡得还要舒服。 只不过依然没能睡熟就被叫了起来,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一座气派的豪华游轮停靠在不远处的码头边。 顾修义喂纪阮喝了点水,又用湿巾给他把脸擦了擦,捧着他脸看了会儿,确认小朋友醒过神来了,才牵着他下车。 纪阮脸颊被擦得红扑扑的,长睫毛湿漉漉黏在一起,被外面的自然光一照,皮肤白得晶莹剔透,像颗水灵灵的小嫩苗,整个菜园子里最嫩的那一株。 他正抬手揉着眼睛,就被顾修义抱着啄了口唇珠。 “你怎么又来啊?”纪阮拿手背挡住嘴,免得那人没羞没臊的还要继续。 现在码头虽然没有宾客到场,里里外外的工作人员却一个都不差,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纪阮脸皮没三十岁的老男人那么厚,他是知道害羞两个字怎么写的。 顾修义见纪阮耳朵尖都红了,也没继续逗他,帮他把耳边的碎发拨下来挡住,揽着他往前走。 “好了,头发挡住了,别人都看不见你耳朵红了啊宝贝。” 明明是哄人的语气,听起来却揶揄意味十足,惹得纪阮狠狠瞪了他几眼。 但纪阮或许不知道,眼睛太过于漂亮的人,瞪人的时候亦怒亦嗔的模样反而更会勾得看客心神荡漾。 比如现在顾修义就很想再亲他几下。 只是纪阮的脸皮比鸡蛋壳里的那层膜还薄,顾修义不敢随意挑战,只能堪堪忍下来。 上了舷梯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进入中央大堂,偌大的厅内铺着整洁的红丝绒地毯,灯盏酒具被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蒙着金边一般。 大堂作为主宴会厅,所有设施均已陈列完毕,宾客未到场时,透露着空虚的繁华。 这种盛大的宴会,自然都是主人家提前到场,打点妥帖之后,才会正式敞开大门,开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一夜。 不远处的吧台边,方兰打扮得雍容华贵,手里晃着一杯红酒,细尖的指甲涂得和杯中的酒一样暗红。 “真是钱多得烧啊……”她勾着唇。 “临了了也待不住,非得折腾这么一出,怎么他难不成还指望着一夜返老还童重新把顾氏夺回来?也不怕折了本来就没剩几天的寿数。” “妈,你说话注意点。”顾俢礼在一旁不痛不痒地劝阻。 方兰嗤笑:“说又怎么了,他还能爬起来打我不成?我们老家是有那么句古话,叫大寿不过整。” 顾俢礼这种从小接受现代化教育的小少爷自然没听过,皱眉:“什么意思?” “嗐,就是些土话,”方兰笑笑:“说那人老了啊,大寿不能过整数的,否则会迈不过那坎儿。” 瞧儿子还是一脸迷茫,她又解释:“比如这八十大寿,要么就七十九的时候过,这样阎王爷看你都祝寿了,就懒得提前收你,至少保你七十九这年都平平安安。” “要么就过八十一,迈过了八十那坎儿,说不定还能奔九十,你卡着整数过,这不等于上赶着让阎王收了你吗?” 顾俢礼哭笑不得:“妈!你这不迷信吗?” “迷信又怎么啦?”方兰悠悠抿了口红酒:“这些古话要没点道理,你觉得为什么流传到现在?” 顾俢礼掩唇笑咳了声,脸上佯装不虞,却赞许地默认。 “唉,不过也随他吧,”方兰叹了口气:“半只脚踏进坟里的人了,我跟他计较什么,他要真死了,不也是成全咱俩吗?” 私生子的身份永远拿不上台面,哪怕方兰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顾太太了,有那个好面子的老不死和顾修义挡着,她儿子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顾修义如日中天不能硬碰,但只要老头死了,他们就能从顾兆旭牙缝里磨一点股份来,有那么一点点,都够她母子俩挥霍一辈子了。 方兰只想想脸上都浮现起快活的笑,弹了弹顾俢礼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再坚持下,只要打好最后这一战,把那老不死的安安稳稳送走,我儿子也就熬出头了。” 不远处响起一串脚步声,配合侍应生引路的动静引得方兰母子转过头。 顾修义带着纪阮赫然出现在落地窗边,也不知道过来多久了,他们竟然都没发现。 方兰表情僵了一瞬,毕竟她刚才那些话确实不好听,也不确定顾修义两口子听到了多少。 但说到底,顾修义对老头子的厌烦不比她母子两少。 老头子一生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年她和顾兆旭的事捅出来,顾修义他妈清高了一辈子轰轰烈烈要闹离婚,老头子怕闹大了没面子,是怎么把顾修义他妈逼出抑郁症,又是怎么把她困死在精神病院的,方兰记得一清二楚。 顾修义只会记得比她还要明白。 这些年,他青出于蓝,仿照老头子做法把老头子困在顾宅七八年,但全家人都知道,只要老头子不死,他心里那口气就永远出不干净。 所以即便顾修义真的听全了,也不会和他们母子上纲上线。 从这一点,他们和顾修义的立场是一样的,都盼着顾昌云早点死。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作恶了一辈子,临了了甚至没一个人真正为他伤心一场,何其可悲呢? 想到这里,方兰舒心地摆出笑容,款款上前:“哟,修义来啦,怎么也不出声,倒吓我一跳呢。” 顾修义搂着纪阮,当做没听到母子俩前面的一大段话,寒暄道:“看你和小礼聊得起劲,想起你们也很久不见了,就没准备打扰。” “哎哟瞧你说的,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啊,”方兰嗔笑:“倒是小阮你身体还好吧?之前听说你受了伤,阿姨可担心了呢。” 纪阮礼貌道:“没事了阿姨,早就恢复好了。” “是吗?”方兰装模作样地松了口气:“可我瞧着气血还是有点不好,得多休息啊。” 纪阮点头笑笑:“谢谢,我会的。” 顾俢礼鼓起勇气往前一步,看向顾修义尊敬道:“哥。” 顾修义视线落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小礼啊,回来多久了?” “昨天到的。”顾修义恭敬。 “嗯,”顾修义点点头:“那就放宽心住一阵吧。” 顾俢礼眼睛一亮,可兴奋的情绪还没涌上头,就被顾修义一盆凉水泼过来:“暑假结束继续出国好好学习,别让你妈担心。” 顾俢礼脸色淡了不少,喏喏道:“诶,好,谢谢哥的提点。” 到底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几句寒暄几乎用尽了一年来攒下的话题,一时间厅内都没人说话。 顾修义是懒得开口,方兰母子是实在找不到话说了。 须臾,方兰和气地笑起来:“嗨,咱一家人傻站着干嘛,都去看看爷爷吧,他见咱一家子聚在一起肯定高兴!” 虽然不觉得顾昌云看到他会感到开心,但到场后看望下老爷子的确是应尽的礼数,顾修义见纪阮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就没有推辞,和方兰母子俩一起上了楼。 顾昌云住在舱内最安静的一间套房,没进门纪阮就听到里面传来滴滴答答的响动。他住过无数次院,相当清楚这是制氧机会发出的声音。 推门而入,果然看到顾昌云半躺在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旁还站着个男护士。 他比一年前看起来枯槁衰败了不止一点半点,皮肤黝黑苍老,遍布老年斑,脸上皮肉耷拉地挂在头骨上,行尸走肉一般。 纪阮上辈子得绝症时,见过不少和自己同一间病房的人一个个死掉,他们的状态,就和此刻的顾昌云差不多。 纪阮心下了然,这是大限将至的模样。 但正因为他见过太多死亡,反而愈加惧怕看到这样的面孔。 顾兆旭和方启明都坐在一边,方启明打眼一看,挑了挑眉:“哟,这么热闹,都凑一起来了?” 方兰迈着小高跟盈盈走近:“这不在大堂遇到了吗?我寻思着反正都是要来看爸的,干脆大家一起来,也热闹些啊。” 她说着弯腰扶了扶顾昌云的肩,贤惠地关心道:“爸,您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啊?” 顾昌云动了动,氧气面罩里发出一声轻哼,显然是不满意方兰的触碰。 方兰笑意一僵,收手偏头理了理头发,在顾昌云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护士给他们一人搬了张椅子过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坐在床边,乍一看倒真像和气的三代同堂。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顾忌着老爷子的身体,这场天聊得难得的温和,至少大家表面上看起来都很有礼貌。 十几分钟后,顾昌云拉下氧气罩,喘息地咳了几声,抬抬手嘶哑道:“都……留下来吃饭?” 他这副身子哪里还吃得下饭,众人一听就知道,老爷子这是撑不住,在下逐客令了。 顾修义第一个接下话头,揽着纪阮起身:“我们就不留了,纪阮肠胃不好,不麻烦爷爷将就他。” 方兰也跟着站起来:“是啊,宴会那里还有些事等着我处理,我得去看看,晚上给您办个热闹的生日会啊。” 说罢,其他人也都客客气气地告辞,一群人一哄而散,房间里又只剩下制氧机滴滴答答地响着。 出来后,纪阮垂着头没说话,脸色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 顾修义揽着他往船首的贵宾套房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怎么了宝贝,吓到了?” 顾昌云一辈子都不是个心善的人,人之将死时也没能让他的眉目看上去和善几分,反而因为疲于隐藏,更加显露出入骨的刻薄。 再加上沉疴已久带来的暮气,整个房间里都飘荡着一股隐形却格外压抑的,死尸一样的气味。 如果是小朋友进来看到了,大概会当场吓哭。 而纪阮在顾修义心里就是个娇气得不行的小朋友。 纪阮倒不至于被吓到,只是任何一场死亡都会勾起他心底深处不好的记忆,让他从心里到身体都格外难受。 “……没有,”纪阮摇摇头,脸色有些疲惫:“我只是觉得,他可能就这几天了。” “我知道,”顾修义撑着纪阮的脸,轻声说:“刚才屋子里的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他目光沉沉的,夹杂着很多晦暗的情绪,有阴郁、有恨意,似乎还有一种走到悬崖尽头时的解脱。 看得纪阮心头一跳,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顾修义回过神,感受到纪阮手心有些发冷,才明白现在是他自己把纪阮吓到了。 他连忙将纪阮拥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没事,不怕了,不想这些事,我们回房间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纪阮明白自己不该被这些影响情绪,埋在顾修义怀里汲取温暖,努力调整状态。 良久,顾修义才听到怀里的人很轻地“嗯”了一声。 第67章 顾修义带纪阮去餐厅简单吃了顿午饭, 就回了套房。 船首的贵宾房有着最好的视野和最齐全的设施,推开玻璃窗,外面是相当宽敞的阳台, 放着按摩浴缸、躺椅和遮阳伞, 小桌上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可以想象晚上在浴缸里一边按摩,一边享受江景是多么惬意。 纪阮手肘撑到栏杆上,江风悠悠吹过, 倒将他烦闷的内心抚平不少。 顾修义站在他身边,斜斜地倚着栏杆:“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纪阮摸了摸鼻尖:“原本也没什么……” 他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零零散散挠着眼睛,扎得他低头揉起来。 “别揉。”顾修义拉住纪阮的手腕,轻轻帮他把发丝拨开。 纪阮眼里有些红血丝,应该是没睡好的原因。 顾修义没让他继续在外面吹风, 牵他进了房间合上门窗,纪阮乖噜噜坐在床边出神, 他走近两步挠了挠纪阮的下巴。 纪阮有些怕痒,在他手下挣扎两下, 躲到床角, 又被顾修义堵上来抱住。 “你别乱来啊现在。”纪阮笑着推他的肩膀。 顾修义牢牢环着纪阮的腰, 先狠狠亲了他两口, 再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这是他上船前就想做, 却碍于纪阮脸皮薄拼命忍下的事。 “好了, 现在不乱来了。”顾修义让两人之间分开些距离, 柔声问:“要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吗?” 纪阮是有点累了, 他起得早, 在车上也没真的睡着, 早就开始犯困,但又有点犹豫,垂眸思考的时候睫毛颤巍巍的。 “我就这么睡了没关系吗?”他说:“感觉现在已经有客人来了。” 套房隔音其实相当不错,但就隔音条件这么好的情况下,纪阮依然能听到一点外面喧闹的声音,想来已经很热闹了。 纪阮咬了咬嘴唇:“这种时候你应该需要出去招呼一下吧,我不跟你一起去会不会不太好?” “这有什么,”顾修义笑了笑:“原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我去露个脸就行,你累了就休息。” 主人家都这么说了,纪阮也不再逞强,毕竟身下这张床也挺软的,他没躺一会儿已经不想动弹了。 “嗯……那好吧。” 纪阮弯着眼睛应道,想了想又飞快地在顾修义嘴角啾了一下,掀开被子埋住脑袋,露出个毛茸茸的发顶。 顾修义心都跟着颤了颤。 纪阮很少主动亲亲。 就算亲也和顾修义那种像要把人拆吃入腹的狂野派不同。 纪阮的亲亲和他人一样,又乖又软,带着点羞涩的意味从嘴角滑过,像小天鹅抖擞了下羽毛,羞答答地朝人的心上甩出小勾子。 顾修义顿了一秒,而后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抱住纪阮。 纪阮还捏着手指心脏扑通扑通躺在床上,眼前骤然亮了亮,被一把抱住,轻柔的薄被缓缓下落又将两人罩住。 他在被子里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了顾修义含笑的眼睛。 “你怎么也进来了?” “来亲你啊。”顾修义在耳边黏糊糊的。 心脏瞬间跳得飞快,撞得胸腔都有点疼,顾修义真的很会说一些直白到让人不敢面对的情话。 纪阮侧身被顾修义抱着,黑发散落在枕头上,脸颊耳尖都因为害羞变成了粉色,眼底流淌的小溪像着了风,盈盈荡开一层层波光。 顾修义凑近咬了咬纪阮抿得通红的唇珠,进而将他完全拥进怀里。 “唔!……你……” “乖,就亲一下,不做别的。” 顾修义托着纪阮的后脑,轻轻摩挲他柔软的头发,和他交换绵长的亲吻。 哦不,不是交换,对纪阮来说,这叫单方面入侵。 顾修义不知道去哪里练的肺活量,他所谓的亲“一下”大概有那————么久。 久到纪阮因为缺氧眼前一阵阵冒白光。 后来顾修义大概又亲了他的眼睛和耳垂,还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把脸。 但纪阮太困了,接吻是他近几个月做过的最消耗体力的运动,亲完一场就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抗,脸都没擦完,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就比车上沉多了,虽然床铺没有顾修义的怀抱温暖,但胜在不会撩拨人。 纪阮一连睡了好几个小时,睁开眼的瞬间都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双眼呆滞地躺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感到嘴唇火辣辣地疼,连忙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拿出手机点开照相机。 嘴唇果然又肿了。 虽然不算严重,却莫名其妙变得通红,唇珠还亮晶晶的,就像韩小林说的涂了螺蛳粉色号的镜面唇釉一样。 那一瞬间,纪阮内心充满绝望。 斜前方门被推开,来人动作很小心,纪阮放下手机就和顾修义对上了眼。 他这边盯着一头乱毛和香肠嘴,顾修义却衣衫整齐神清气爽,霎时纪阮心里非常不平衡。 顾修义没察觉到纪阮的气愤,还笑着过来抱他:“睡醒了?” “你!……”纪阮说着一顿,勉强压下怒意偏头找什么。 顾修义按住他的肩,熟练地找到体外机给他戴上,再亲亲他的唇角:“说吧宝贝。” 纪阮一把推开他! 没推动…… “你!……”他胸膛起伏几秒,不得不选择和环住自己的有力臂膀和解,指着嘴唇:“看的干的好事!” “怎么了?我看看,”顾修义像真不懂似的,捧着纪阮的脸查看:“挺好啊,没破皮也没肿。” “可是很红啊!” 纪阮快要烦死了,今天外面那么多人,他这个样子怎么出门嘛。 “不是,”顾修义笑起来:“不是这样,我给你涂了唇膏。” “……啊?” 顾修义看着纪阮呆呆的模样哭笑不得,指腹抹了抹他的唇珠:“是不是觉得黏糊糊的?” 纪阮砸吧了下:“嗯……好像是有点?” “我刚才怕你嘴起皮就抹了点唇膏,可能那支有点颜色吧,看起来才会变红,”顾修义拍拍他的背被安抚:“没事啊宝贝,我们洗掉就不红了。” 纪阮这才释然,顿了顿,又觉得有些不对:“你怎么会有唇膏?” 以他对顾修义的了解,这人是寒冬腊月都不会选择用唇膏的类型。 “我让李绥安带过来的,”顾修义一脸嫌弃:“不知道他怎么选的颜色。” “噢,这样啊……”纪阮抿了抿嘴。 顾修义看着他的模样,忽然眉梢一挑,掐了把他的脸蛋:“想什么呢?” 纪阮眼神飘忽:“没什么啊。” 顾修义突然有种被查岗的快感,将纪阮拢进怀里,诶,乖了,这下给抱了。 “有没有不舒服?”他轻轻摸着纪阮柔软的头发:“没晕船吧?” 纪阮感受了下:“应该是没有的,但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 顾修义笑了:“一直躺着当然没力气,既然睡醒了就起来吧,我带你去甲板上走走。” 纪阮也觉得自己需要活动一下,乖乖点头:“好哦。” 结果因为太乖又被抱着啃了一口。 出门前,纪阮将嘴巴仔仔细细洗干净,但始终有点不放心,时不时就拿出手机照一下。 顾修义搂着他避开往来人群,无奈:“好了,真的干净了,一点颜色都没有了。” 不仅不红,甚至又恢复到了平常没什么血色的样子,顾修义盯着纪阮的唇珠,有点心疼的觉得,还不如一直涂着那支唇膏,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病恹恹的。 纪阮睡一觉的功夫,游轮里早已和来时不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绝大部分人纪阮都没见过,据顾修义说是老爷子的一些知己好友和家人,以及不少达官显贵社会名流,甚至还有不少媒体记者。 纪阮路过了一波,被顾修义保护住拒绝采访,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在顾修义耳边小声说:“这么隆重的吗?” 顾修义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爷爷的要求,希望有媒体同步报道,这样全城乃至全国人民,都能共同庆贺他的八十大寿。” 纪阮不太能理解这种心态,也就闭了嘴没再多问,甲板上阳光很好,傍晚夕阳溅落,江面波光粼粼。 纪阮从栏杆上往下望,下面还有一层,水面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异常平静,难怪他一点都没有晕船的感觉呢,天气这么好风浪也小,船行驶的速度还很慢,几乎感觉不到摇晃。 顾修义随口道:“下面主要是船员们活动的空间,宴会都在上面举行,没什么事他们不会上来。” “噢。”纪阮听了伸长脖子看了两眼,果然下面一层有人穿着水手制服在走廊上往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在海上呢。 “这个也是爷爷要求的,”顾修义笑着摇了摇头:“就算不能真的去海上,配置也必须和航海一样,哪怕是船员的衣服。” 纪阮惊叹:“他病成这样还能想到那面多也是不容易。” 虽然已经到傍晚,太阳却依旧有些晒,顾修义没让纪阮在外面待太久,走了走就带他进了大堂。 “——老顾!正找你呢。”李绥安端着香槟过来,身边还跟了个大美女。 “好久不见啊顾总。”大美女笑着打招呼。 顾修义颔首:“好久不见黎媛,随便玩,别客气。” “知道啦,我会的。” 顾修义搂着纪阮介绍:“这位是李绥安的女朋友,黎媛。——这是我爱人,纪阮。” 大美女大方地向纪阮打了个招呼,纪阮笑着回应。 “现在是未婚妻了。”李绥安咳了声,纠正道。 顾修义扬眉:“求婚了?” 黎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昨天。” 顾修义了然地点点头:“恭喜你们了。” 旁边又有人来敬酒,顾修义和纪阮说了两句,就和李绥安一起去旁边应酬,纪阮则跟黎媛到角落的下沙发边坐下休息。 黎媛给纪阮递了杯柠檬水,端详着纪阮长舒口气:“终于见到你本尊了啊。” 纪阮道谢接过杯子,刚抿了口,闻言抬眸:“你听说过我?” “那当然啦。”黎媛拨了拨长卷发,气质悠然:“顾总经常找绥安问些恋爱方面的问题,比如怎么给男朋友安全感,怎么可以让关系跟亲密之类的,大概就是顾总想好好跟你谈恋爱又不太会吧。” 纪阮有些吃惊:“他经常问这些吗?” “可不是吗?”黎媛叹息着笑起来:“绥安就是在他那些朋友面前假装很会谈的样子,其实根本就是个半吊子,每次顾总问完他,他回来就问我,一来二去你名字我听得都起茧子了。” 纪阮有点想笑,又掩唇忍住:“这……这李医生平时看起来情商挺高,挺有恋爱心得的呀?” “他哪有?!”黎媛大笑:“就他那情商,还不是我三年如一日慢慢训练的,不然你以为他和顾总为什么能成为朋友?” 真是一针见血。 顾修义的情商不能说有大问题,就是不稳定,很不稳定,时而高超得让人脸红心跳,时而又跌进东非大峡谷,很难维持在稳定水平。 纪阮简直觉得遇到了知音:“你说得太对了小媛姐。” 黎媛摆摆手:“对了,你那唇膏也是我的。” 她说:“今天顾总突然拜托绥安带一支过来,但那时候我们已经在车上了,我包里正好有两只没拆封的,就匀了你一支,你觉得怎么样?我感觉特滋润特好用。” 说到这个,纪阮又有点尴尬,滋润是滋润,但那个颜色实在不敢恭维。 他哈哈笑了声:“好用,特别滋润。” “是吧!”黎媛得到肯定,心情大悦:“我这还有一支,你喜欢的话一起送你了呀!” 纪阮大惊,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 话音未落,他忽然停住,目光越过黎媛肩头看向后方,眉心微微皱着,眼中满是惊疑。 黎媛立刻回头,什么都没有,除了来来往往的宾客外毫无特别。 “你……怎么了?”她试探道。 纪阮心突突跳了下。 刚才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是消失了几个月的林清。 但转瞬即逝,刹那间就隐没在人群中无影无踪,甚至让纪阮觉得是自己花了眼。 可分明那一瞬间分明又格外真切。 纪阮眉头紧皱,目光循循地在人满为患的大堂内搜索,觥筹交错人影幢幢,却再也找不到那个身影。 偌大的宴会厅内,人群像鱼一般游动,某一秒渐渐散开,纪阮看到了拿着香槟的白粤。 他穿着一袭白色的小西服,缓缓对上纪阮的视线。 难道他是把白粤认成林清了吗? 不应该啊,那两人长得没有丝毫相像之处,照理说他不可能认错。 可林清完全没有登上这艘游轮的条件,除了看错了,似乎没有别的理由。 “纪阮?”黎媛碰了碰他的肩膀,眼神开始从疑惑变得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纪阮回过神,朝黎媛笑笑:“没事,我就是……看到了一个熟人。” 白粤端着香槟向纪阮走来,眼中狐疑:“你刚才在看我?” “……没有。”纪阮有些心烦意乱。 白粤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纪阮叹息,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惊疑,随意挑了个话题:“对,你在我这里定在汉绣已经做好了,不需要检查一下吗?” 自从在商场铩羽而归后,白粤就没再出现在纪阮面前过,大概也觉得丢脸。 他偏了偏头,脸色变得不太好,勉强开口:“行吧,你带我去看看吧。” 那幅刺绣已经被宋岭带了过来,现在应该也在厅内,纪阮正要起身联系宋岭,大堂内忽然响起舒缓的乐声。 紧接着落地窗前的厚重窗帘被缓缓拉上,室内灯光骤然变暗,位于大堂最前方的高台上却亮起一束追光。 一位护工推着轮椅缓缓前行,轮椅上赫然是今天寿宴的主角——顾昌云。 黎媛起身站到纪阮一侧,小声道:“你们怕是来不及了,都开场了。” 顾昌云换了件大红的外套,绸质面料上绣着精致的福字,勉强将他枯败的脸色衬出了几丝喜气。 台上还站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拿着话筒,应该是聘请过来的主持人。 等顾昌云被缓慢地推到台中央后,主持人拿着手卡激昂地念了一番祝词,而后蹲在顾昌云身边,笑容满面地让他说两句。 顾昌云稍稍偏头对准话筒,还未开口就发出粗重的喘息,一声声缓慢的“嗬嗬”像老兽从山洞深处发出的低语。 他一字一句说得嘶哑而缓慢:“欢迎各位到场……不用拘谨……随意享用……” 四下安静,长久未曾亲眼见过顾昌云的宾客们互相交换着惊讶而意味深长的眼神,不敢相信曾经掌握顾氏一手遮天的老董事长,已经是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主持人相当专业,忽视台下因为震惊而变得格外安静的氛围,大笑两声,喜气洋洋道:“听说您的后辈们都用心准备了寿礼,您不看看吗?” 这明显是早就准备好的台词,顾昌云却像毫不知情般露出欣慰的笑:“是吗?那就看看孩子们的心意吧。” 仿佛他真是一位和蔼的长辈一般。 宾客们神色各异,却还是配合地响起热烈的掌声。 俨然一派宾主尽欢的和气景象。 有一瞬间,纪阮感到有束视线灼灼地盯着自己,他偏头,白粤抱着胳膊一直看着台上。 而周围其他宾客全都震惊于顾昌云的现状,根本没人在注意他,他回过头,未知的不安让他心里沉沉的。 忽然,有一只手攀上了纪阮的肩膀。 纪阮脊背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战栗弹开。 第68章 那双手很有力, 顺着肩膀滑到腰间,将他紧紧搂住。 “纪阮?” 纪阮惊恐中回头,却看到了顾修义焦急的神色。 他心口蓦然一松, 疯狂的心跳短时间难以平息, 依旧铆足了劲往嗓子眼蹦。 纪阮眼眶都有些红,重重锤了把顾修义的肩:“你吓死我了!” 顾修义连忙将他拥进怀里,轻轻顺着脊背:“怎么了?怎么突然被吓到?” 纪阮肩背都还有些轻微地颤抖, 显然吓得不轻。 顾修义不明所以,他只是和往常一样搂住纪阮的肩,纪阮以前都没事,怎么偏偏今天吓成这样? “出什么事了吗?”他轻声问。 大堂内灯光亮起,结束完顾昌云万众瞩目的出场仪式,整个宴会大厅又恢复到最初灯火通明的样子。 顾昌云大势已去只剩下一副空壳,顾修义则自带焦点模式, 走到哪就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哪。 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纪阮不好再继续赖在顾修义怀里, 喘了一声分开些:“……没事。” “——我们方少爷准备了东海夜明珠!”主持人激动道:“瞧这圆润硕大剔透饱满的模样,当真是好东西啊!” 纪阮和众人一起循声望去, 只见台上方启明捧着个小匣子蹲身送到顾昌云眼前, 恭顺而殷勤地说道:“传说夜明珠夜晚现华光, 经年绵延不绝, 祝您和这颗宝石一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顾昌云明显被取悦了, 笑得一脸慈祥:“小方有心了。” 黎媛就站在纪阮身边, 悄悄问:“世界上真有夜明珠吗, 晚上真能发光?” “就是普通矿石, ”纪阮笑了笑, 声音听着隐隐有些弱:“算不上价值连城的宝石。” “岂止啊, ”李绥安说:“这玩意儿黑灯瞎火要真能亮,指不定有多少放射元素呢,天天用这个想长命百岁怕是难——老顾,你这便宜大哥挺懂事啊。” 顾修义没管李绥安的揶揄,搂住纪阮退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握着他发凉的指尖:“是不是有点累?” “没……”纪阮对上顾修义担忧的眼眸,顿了顿,将下意识的否认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老实说道:“我刚才好像看到林清了,但应该只是我眼花。” 顾修义凝眉,没顺着纪阮的话只当他是眼花,他思忖片刻,说:“宾客名单上绝对没有那个人……我让宋岭再查查。” 说着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 纪阮失笑:“其实没关系的。” 顾修义态度却很认真:“虽然名单上没他,但今天很多客人都带了男伴出席,不排除有浑水摸鱼的可能,你不见得就是眼花,查一下也好安心。” 其实纪阮只是随口一提,原本打算当成自己眼花一笔带过就好,不成想顾修义会那么郑重其事地去调查。 他虽然觉得有些夸张,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顾修义让他感到很安稳。 顾修义轻轻捏着他的手指:“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宴会,你不想待了我们就回去。”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顾兆旭、方兰接连上去送礼物,前方时不时传来黎媛和李绥安的窃窃私语。 “这真是当太上皇一样供着吧的,不知道的以为过万寿节了……” “万寿节那是皇帝的生日,换成现在得是咱老顾……” “得了吧,顾总可没这么多花样,还搞什么全国直播,他去年满三十不就没办吗?礼物就收了件普通衬衫都可劲穿,快包浆了吧都?……” “你懂什么,袖口的樱桃树是人老婆一针一线绣的,他不得到哪儿都炫耀一下,我猜他要是真当皇帝,八成得穿着登基……” “你别把我笑死,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慎言啊……” 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纪阮悄悄将下巴搭到顾修义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好,等宋特助把刺绣带过来,你就带我回房间吧。” 刺绣是他的工作,等下亲手交给白粤后,这次的任务就算彻底完成,他也可以放心地回去休息了。 顾修义搂着纪阮,在这些小事上从不反驳他的话:“嗯,听你的。” 顾俢礼不知道什么跑到台上去了,还带着无比端庄的白粤。 顾昌云拉着白粤的手相当亲切:“小白啊,什么时候回国的?爷爷都好久没见过你了。” 他这番话无疑将白粤和顾家的关系拉得相当亲近,白粤羞赧地笑了笑:“上个月就回来了,但为了给爷爷准备生日礼物耽搁了些日子,爷爷不会怪我吧?” 顾昌云哈哈大笑起来,却又因为过于虚弱笑不出声,堪堪止住:“怎么会,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那说说……嗬……给爷爷准备了什么?” 白粤连忙帮他顺胸口,样子比亲孙子还亲:“知道爷爷喜欢汉绣那些传统的工艺品,我特地请了位有名的汉绣师,为您绣了一幅夀字,祝爷爷福寿永安!” 顾昌云被哄得喜笑颜开,连声道:“好好好、真是好孩子!” 顾修礼“呀”了一声,笑道:“白粤哥你怎么这样,我也请了位有名的绣工,也为爷爷绣了夀字,让你先说了,别人还以为我学你呢。” “是吗?”白粤捂嘴佯装惊讶,看向台下摆手解释:“这真是巧合,我都没想到会和小礼的礼物撞上了。” 台下没什么反应,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媒体记者乐此不疲地进行实况转播。 纪阮眉梢挑了挑,基本猜到这场戏是唱给谁看的了。 看来他看到林清不是眼花,这人怕是真的来了。 主持人笑着出来打圆场:“哎呀,确实巧,不过老董事长您喜欢汉绣,孩子们就送了汉绣,不正说明他们对您的喜好观察入微吗?” 他灵机一动:“诶,既然是一样的作品,不如就一起展示了吧?汉绣不常见,我们也看个新鲜啊!” 台下这才响起起哄声,没人不爱看热闹。 白粤闻声笑了笑:“那小礼怕是要输给我了,我请的这位绣工很厉害的,是程云琇程大师的关门弟子,你肯定也认识,就是纪阮。” 话音一落,追光灯就精准地在台下捕捉到纪阮的身影,同样的画面同时被放大到投影幕上。 纪阮坐在雪白的真皮小沙发上,被顾修义虚虚搂着喂了口柠檬水,镜头扫过来时,顾修义手里的纸巾刚从他唇瓣拭过。 他没像到场的其他宾客一样精心打扮,发丝蓬软面颊素白,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 大概因为厅内冷气开得足,身上还披着顾修义的外套,宽大无比地罩在肩头,需要顾修义帮他拢住才不会掉。 即便料到了白粤一番做作的说辞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真当聚光灯照在自己身上时,纪阮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语。 他扫了眼四周,随意抬起嘴角扯出个笑容。 或许这个笑实在有些敷衍,落到众人眼里就变成了高不可攀的疏离。 ——神情淡漠地微笑示意,眼眸灿如星海,又缥缈如烟波,下颌微微内收,流畅的线条顺着雪白脖颈滑进衬衣领口,说不出的精致华贵。 有很短暂的片刻,台下寂静无声,只有媒体记者反应迅速,立刻调转画面对着纪阮的脸使劲拍,还顺道把镜头往旁边移了移,将顾总一起框了进去。 如果顾修义看到这幅画面,大概会觉得和他们拍结婚照时的花絮很像,从而让宋岭去把底片买回来。 白粤手指微微收紧,看向顾修礼,强硬地将话题扭回来:“小礼,你请的是哪位啊?” “小礼?!” 顾俢礼也看呆了一瞬,被白粤喊了两声才回过神,还有些忘词:“哦,我我我,我请的这位也很厉害,他呃……他也是程大师的弟子。” 白粤对顾俢礼的忘词很不满意,瞪了他一眼,顾俢礼这才想起还漏了一句,连忙补充:“哦对了,为了给爷爷准备这个礼物,他还非常精心地绣了三个月。” 顾俢礼一边说着一边又隐隐有些不满,台下越来越多玩味的目光,让他有种被看穿的羞耻感,越来越觉得自己帮着白粤演这出戏很掉面子。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清已经提着画框出来了,矩形木框被盖着红色绸布,喜气洋洋。 顾俢礼只好硬着头皮起身介绍:“这位是林清,非常有才华的汉绣师,这幅作品就是他耗费三个月凝结而成的心血。” 白粤震惊地掩了掩唇:“三个月这么久?” 他惭愧地摇摇头:“那看来我是比不过了,我请纪阮帮忙做的作品,还不到一个月呢,这怎么比呀,完全都不在一个起跑线。” 纪阮垂眸,忍下一个白眼。 林清适时上前,朝顾昌云和台下宾客礼貌一笑:“艺术创作本就没有高低之分,每一个都是创作者的心血,白先生不用太介意。” 白粤莞尔:“林先生真是善解人意。” 林清谦虚摇头:“纪阮和我都师从过程老师,他也算是我师弟,就是这层关系在,我都不会跟他比呀。” “是是是,我唐突了。”白粤以一种玷污了艺术家清高的歉意,略一鞠躬,林清连忙装模作样制止。 顾俢礼别的没学到,就是隔代将老爷子好面子的性格遗传了大半,在边上看着,觉有点想呕,想到自己刚才也一样做作,顿时更拉不下脸,悄么声退到后面。 白粤虚虚扫了眼周围的目光,确认大家都认真地注视台上,才对林清说:“那林先生快让见我们识见识吧。” 林清点点头,谦虚道:“献丑了。” 他扯下红绸,里面如顾俢礼所说的,是一幅大大的“夀”字,用暗红的丝线绣成,四周盘旋着一条巨大的金龙,底部是金丝银丝和彩线勾勒的艳丽花团,色调明艳华贵无比。 台下响起一小阵赞叹。 “……看着好像是挺贵的哈?” “毕竟是那什么艺术家,还绣了三个月,能差到哪去?” “但这人谁啊?听都没听过,那位大师经常带着抛头露面的徒弟不就只有纪阮和她亲闺女吗?什么时候冒出个姓林的?” “管他呢,人家技术摆在那儿就是了。” 林清听着台下的议论,仿佛几个月来的屈辱都被洗雪了,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抬高下颌。 白粤惊叹地捂住嘴:“这也太精致了,早知道有林先生这样大师到场,我说什么也不会送一样的了,哎呀……我真是太不好意思。” 他这番话表面上在埋怨自己,实际上却在暗指纪阮技不如人会让他丢脸,台下宾客也不是傻的,自然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敢随意附和。 悄悄往边上看去,顾总依旧搂着纪阮,果然面色有些不虞。 白粤略含歉意地对纪阮说:“实在抱歉啊小阮,我不该请你为我设计作品的。” 林清上前几步,笑道:“没关系的,纪阮也算我师弟,就当做是师门内的技术交流吧,我也想看看他最近针法有没有进步。” 白粤释然:“也好,说来我也还没看过这幅作品呢——小阮,没事的,还是展示一下吧,大家都不会说什么的。” 纪阮端坐如常,神情淡淡,似乎刚才两人的一唱一和并没给他带来任何内心波动。 但他不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渐渐也传出些异样的声音。 “该不会确实比不过吧……” “估计是的,别人都逼到头上来了,要真拿得出手,还不早露出来,干啥受这冤枉气?” “可那两人脑子不太好使吧,人家再怎么也是顾修义的爱人,让他没脸不就等于让顾总没脸吗,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对啊,我听说姓白的和顾总关系也没那么好,上次有人想借他攀上顾总的关系,顾总半点面子都没给。” “道听途说的能当真吗?你看刚才老爷子的态度,就知道他们两家关系不一般!” “现在老爷子的话哪还能作数,来来往往不都是顾修义说了算吗,顾总和他关系不好人尽皆知了吧……” 宾客们叽叽喳喳的愈演愈烈,谁不能真的说服谁。 林清盈盈一笑:“纪阮没关系的,都是一个师门出来的,我们只是互相交流下技艺,不用不好意思。” “是啊,”白粤附和:“林先生是你师兄,正好也可以给你提些意见啊?” 黎媛忍不住了:“你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人绣得不如他了?我就问待会儿要是纪阮拿出来了,绣得比你们好,脸疼不?” 林清笑笑:“纪阮是我师弟,他绣工有长进我当然为他高兴。” “嘚瑟什么啊?”黎媛翻了个精致的白眼:“人家就做了一个月,你吭哧吭哧搞了整整三个月,哪来的脸耀武扬威啊?一口一个不在乎技术,都还没看呢就安慰上了?” “而且我不明白了,不都是生日礼物吗,送出去主人家高兴就行了,怎么突然就比上了?你真是程老师的徒弟?哪位啊,我怎么都没听过?” 黎媛语速快,噼里啪啦一通输出,压根没给林清插嘴的机会,将他怼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偏偏还哑口无言不能反驳。 他硬撑着面子说和纪阮师出一门,其实就是在玩文字游戏,隐瞒已经被逐出师门的事实,还大言不惭地和纪阮师兄弟相称,借着名门的身份给自己长脸。 是以黎媛这番话他才不敢正面回答,怕说多了露馅,悄悄朝白粤使了个眼色。 白粤偏过视线,唇角抿着,似乎也在思索要怎么回应。 场上的主角们都安静了,台下却聊得热火朝天,都觉得黎媛说得有理,且不愿意因为那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林清去驳顾修义的面子,纷纷奉承。 其实哪怕最后展出来纪阮绣的真不如姓林的,他们也能闭眼夸,谁让这是他们顾家的地盘呢,只有脑子不清醒的人才会选在这里闹事。 顾修义听够了奉承的话,抬抬手:“大家稍安勿躁。” 纪阮的作品是他每天把纪阮抱在怀里,看着人一点一点绣出来的,有什么水平他再清楚不过,林清那点花里胡哨的功夫,放到纪阮面前连一根手指头都赶不上。 他们倒真不是不好意思拿出手,也不是刻意卖关子给宾客们看。 只是因为——宋岭脚程有点慢。 一幅将近半米宽的画框他们当然不可能随时拿在手里,就等宴会开始后让宋岭拿过来,谁知道宋岭慢了几分钟,又正赶上有人上蹿下跳搞事情,才拖成了这个局面。 以至于两分钟后宋岭提着画框赶来时,受到了全场的注目礼。 老板办宴会,最忙的就是打工人,他得帮顾修义盯着手里这宝贝,又要调查林清怎么进来的,全程没腾出空看直播,自然也不知道华丽的宴会厅里正唱着好大一出戏。 于是乎,被追光灯照耀的宋特助,瞬间有些受宠若惊,不太自在地理理领结,在一众目光中找准摄像机,抬手灿烂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大牙。 纪阮:“……” 顾修义:“…………” 全体嘉宾:这人在干嘛? 这也能当上第一特助?那我他妈也可以。 李绥安扶额:“太傻逼了,我怎么会认识怎么傻的人,怪不得他天天在我这儿上课也找不到女朋友。” 黎媛哭笑不得,捅了捅男朋友的手肘:“行了,有你这么说自己人的吗?” 幸好宋岭还算有些专业素养,没被突然的关注太过于冲昏头脑,一感受到氛围不太对就立刻收起了笑,上前将画框递给纪阮,又俯身到顾修义耳边: “林清是跟顾俢礼进来的,只不过当时用的化名,所以没被注意到。” 顾修义点了点头,掩唇交代了几句,而后挥手让他去忙。 心心念念的画框终于到场,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去看,宴会导播很有眼力见地将镜头对准纪阮的手。 那幅近半米宽的画框笼罩在一层半透明的防尘布下,若隐若现,更勾得众人想窥见其中风光。 纪阮神情始终平静,朝白粤扬了扬手:“白先生,你定的礼物到了,要现在验货吗?” 台下的质疑越来越大,白粤早就迫不及待想让纪阮丢脸,让他也尝尝被人七嘴八舌取笑的滋味。 “好啊,”他二话不说从纪阮手里抢过画框,掀开防尘布:“我也很想看看我定的作——” 话音戛然而止。 宾客们争先恐后望向屏幕,想看看那到底一幅更加精致华美的艺术品,亦或只是普通平平无奇的刺绣。 但同时,大家都顿住了,现场一时寂静无声。 屏幕里的作品和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一样,既不华美也不普通。 非常简洁,映着龙底暗纹的玄色绸缎上,只用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夀”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没有花团锦簇也没有飞龙盘旋,却在灯光下闪着细腻华贵的光。 针脚细密到几乎要被肉眼忽视,远远望去,像用鎏金的墨水书写上的大字,甚至像还未干透,流光溢彩盈盈欲滴。 人们只见过书法力透纸背,被不知道原来最顶尖的刺绣也入木三分,好像那些金线不是被绣上去的,而是扎根在绸缎里,积蓄百年的力量生根发芽,最后长出世所罕见的参天松柏。 熟悉刺绣的林清第一个变了脸色。 宾客们不懂汉绣,却不约而同地从心底里溢出惊叹。 “……卧槽?” “原来这才是汉绣……我们的文化遗产啊……” “当礼物太亏了,拿出去拍卖得天价吧……” “这字儿可太好了,是自己写的吧?这年头做刺绣也得懂书法了吗?” “岂止是懂啊,这功力没个十几年练不出来,有几个人拿笔能写到这种水平?更别提人家是用针刺的!” “……沃日……” “那谁还用绣了三个月来瞧不起人家一个月的呢,尴不尴尬啊……” 顾俢礼缩在人群里听到这句话,脸又辣又疼,庆幸自己早点溜了,不然现在尴尬的就是他。 为了看清楚,林清也来到白粤身边,此刻和白粤面面相觑。 他脸色很难看,即便极力控制,也难以制止面部肌肉的轻微颤抖。 两幅作品被放在一起,齐刷刷出现在大屏幕上,相比之下,林清的龙飞凤舞花团锦簇就显得过于俗不可耐。 他拳头紧紧握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确实进步很多。” 纪阮微笑:“谢谢。” 白粤脸上风云变幻,最终屈服在周围快要将人淹没的称赞里,挤出抹笑:“小阮你真厉害,一个月不到竟然能交出这么精致的作品。” 林清在后面垂着头晦暗不明地沉默半晌,而后挺着脊背上前:“就是说啊,针脚这么密的作品一般两个绣工绣三个月都不一定能完成,你竟然一个月就做好了,确实很厉害。” 他似乎变换了套路,开始顺应大流夸了起来:“跟上次见你的时候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进步大到我都认不出来了,不愧是被程老师指点过的学生。” 他这段话好像在夸奖,却莫名让人听了不太舒服,纪阮虚虚托着腮,似笑非笑:“没那么夸张,原本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工艺,一个人当然可以完成。” 黎媛听得捂嘴笑起来:“太搞笑了,有的觉得俩人三个月都做不完,有的却觉得一人一个月绰绰有余,降维式的天赋打击啊,哈哈哈哈——” 她笑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感到不对:“等等,他是不是在内涵纪阮不是自己做的啊?” 李绥安白她一眼:“你才反应过来?” 宾客里也有人因为那句内涵开始乱猜,都觉得精致到那种程度的刺绣,一个月的工期似乎确实有点短,但大家毕竟不是行家,也不敢随意下定论,只好小声交头接耳。 黎媛一听又来气了:“真是脑子有病吧,别人说什么你们都信?睁大眼睛看看,那是字!不是随便什么花花草草,看书都得认笔迹了,人家还是绣出来的,那种水平的书法是谁都写得出来的吗?” “就算有,两个人怎么可能绣出一样的字?” 吃瓜看热闹的观众们不懂刺绣,但到底都是有身家有底气的人物,提到书法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不乏还有行家出来发表意见。 “确实,有道理啊,要是几个人一起绣同一个字总归会有点别扭吧……” “而且这字确实挺有个人特色的。” “字体潇洒,笔力虬劲大气磅礴,整体却又流畅娴雅一气呵成,确实只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真把咱们都当傻子了吧,这点我们能看不出来?” 台下嘉宾们的议论是好是坏纪阮都不在意,也不关心别人会不会站队。 他已经累了,林清战线拉得太长,又闹不出什么名堂,纪阮从最初看戏的乐趣演变为无聊透顶的疲倦。 他叹了口气,往顾修义身上靠了靠。 顾修义当即了然,搂住纪阮。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有脑子的人都心知肚明林清翻不出什么花,他闹一场,纪阮如果觉得看戏有趣,顾修义就陪他看。 可一旦纪阮没了兴致后,在顾修义眼中,林清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休息吧。”他吻了吻纪阮的眉心,轻柔地将他耳后的体外机关掉,转而看向林清,目光骤然凛冽。 “林先生,我想你有必要为施加在我爱人身上的污蔑做出道歉。” 林清周围的人群当即四散开,将他一个人赤Ⅰ裸Ⅰ裸留在了众目睽睽下,毕竟顾修义看上去认真了,没人想被他那种渗人的目光波及。 林清被看得浑身一激灵,强撑着道:“我污蔑什么了?明明我什么都没说是他们自己瞎猜的,怎么现在又怪我了?!” 顾修义单着搂着纪阮,捏了捏眉心,大堂里明亮和暖的光线丝毫压制不了他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仿佛只要确认纪阮不会听见以后,他就再也无需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温柔,五官轮廓在灯下晦暗不明,目光却笔直冰冷地刺在林清身上。 “你要清楚,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也不在乎事情原委,我需要你给出认真、郑重的道歉。” 如果说在此之前众人还能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叽叽喳喳的话,顾修义开口后的现场,就是如同被清绝一切生物迹象的广袤旷野,寂静到失真。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去触碰顾修义的逆鳞。 林清踉跄地后退半步,他可以不要脸皮地和所有人争吵,却也人所有人一样都惧怕被顾修义逼视。 好像在那样的目光下,真的会有被无数把利刃切割皮肤的痛感,恍惚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血液在流逝殆尽,直到脸颊和嘴唇都在惊惧颤抖下变得惨白。 林清已经无法在人群中捕捉到顾俢礼了,只能将求救的目光飞速投向白粤。 可白粤早就在发现事情的不对的瞬间,抱臂退后几步,将自己高高挂起,全然不回应他快要烧起来的灼热视线。 “诶,我在网上搜到这个人了!” 宾客里忽然有人喊道。 紧接着,大家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 “我去?他这么精彩?!” “原来过年那会儿就因为偷作品在网上出过道了啊?” “还他妈就是偷的纪阮的,当时在台上的表情跟现在一模一样,哈哈哈哈真他妈滑稽……” “这么牛的吗?这样都还敢出来闹事?欺负我不上网不认识他吗?” “他们那个圈子偷作品等于罪大恶极,原来早就被程大师开除了啊,竟然还好意思继续打着大师的幌子招摇撞骗。” “我活到现在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涨见识了。” 众人嘲讽的议论声让林清林清脸色大变,双目血红,没想到最后依然会被揭穿,他慌乱转身想跑却跌倒在地。 有位衣着华贵的女士差点被撞倒,嫌弃躲开:“现在怎么什么猫猫狗狗的都能来顾氏的晚宴了啊?顾家也不嫌丢人?” 就是这么一句话,彻底激怒了默不作声良久的顾昌云。 人们只听到台上骤然传来嘶哑的咳喘,顾昌云咳得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手掌用力拍打轮椅扶手,护工一脸平静,熟练替他拍背。 周围保镖见状“啪”地站直,队长将目光投向顾修义。 顾修义早已不耐,僵持不下这么久,他仅存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掌心向内随意抬了抬手。 保镖队长立马会意,上前单手拎起林清,处理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事到如今,即便清理完了林清,宴会也难以如常进行下去了,顾昌云还绷着面子坐在台上,宾客们就不好当即离场。 一边在台下装作若无其事般热闹聊天,一边又忍不住上网浏览新闻,看网友们怎么吃瓜编排闹事人员的。 顾昌云在台上快要把肺咳出来,顾修义不得不带着医生上去查看情况。 纪阮被这一出蹩脚的大戏弄得有点头晕眼花,趁着现场又活络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依然有些闷得慌,就多走了几步去甲板上吹风。 竟然又看到了林清。 保镖们似乎也觉得晦气,把他往甲板一扔就没人再管。 纪阮一眼看到他当即转身不想有接触,却被林清快步拦住。 纪阮终于忍不住狠狠皱起眉:“你到底想干嘛?” 林清刚才应该是哭了,满脸泪痕:“你问我想干嘛,那为什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一定想抢我的东西?” 他刚才也看了新闻,所有人都在骂他,说他有病,说他精神不正常。 没关系,他不介意,反正他的名声早就毁了,但他受不了的是,别人一边骂他却一边在夸纪阮。 他无法接受纪阮踩着他一步步在外人的视野里越蹬越高。 踩着他辛苦做了三个月的作品给纪阮当嫁衣,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后,却说纪阮是天赋打击。 纪阮简直快要被逗笑了:“我抢你什么了?” “明明我才是程老师的关门弟子,却被你抢去了。” “你现在得到的名利风光本来都是我的!” “你不过就是踩着我上位罢了,把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抢去很骄傲吗?” 纪阮很想说,就算没有我,凭你的水平也沾不到半点名利风光。 但他觉得林清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点不对,像条被逼急了的疯狗。 他不确定人疯到极致会做出什么,不敢贸然刺激疯子,只能退后几步赶紧远离。 林清却说什么都不肯放他走,死命拉着他的衣角和手腕。 混乱中,纪阮被绊倒在地,头撞到栏杆上,碰掉了体外机。 他眼前当即黑了两秒。 激增的肾上腺素让他不至于意识混乱。 他怕林清追上来还要做什么,用理智逼自己快点清醒,伸长手臂去够掉在不远处的体外机。 一秒、两秒,林清却没再追上来撕打他。 纪阮用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把体外机捡起来,戴在耳后的瞬间,听到“嘭”的一声。 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猝然回头,却再也找不到林清的身影。 同时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有人落水了!” 纪阮一惊,下意识撑住栏杆往下看,却和下一层某位满脸焦急的船员蓦地视线交汇。 他心跳骤然加快。 第69章 这一声惊动了全船。 顾修义带人赶到时, 纪阮已经站直,手掌轻轻撑着栏杆,听到声音, 转头往顾修义这边看了一眼。 他头发有些乱, 眼眶和鼻尖都被夜风吹得泛红,眼神却很平静。 顾修义快步上前将外套罩在他身上,只短短几分钟, 又是夏天的夜晚,纪阮却像被冻僵了似的,脸颊和颈侧的皮肤都冰凉一片。 他嘴唇也干裂了,下意识舔了舔,艰涩开口:“我……” 顾修义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没事,不用说了。” 天知道他刚才听到有人落水转身又没见到纪阮时有多害怕,浑身都血液都好像凝结了一瞬。 纪阮水性不好, 上次教他游泳他就没学会,还把自己弄抽筋了, 耳朵也不好,掉进水里听不见, 没人抱着他就会害怕。 虽然现在最怕的好像是顾修义自己。 他只要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汗毛竖立。 他就这么抱了一会儿, 感受纪阮浅浅的呼吸扑在耳边, 确认他好端端待在自己怀里, 悬着的心才慢慢落回原处, 重新让理智占据高处。 “没事, 我们先回去。”他轻轻摸了摸纪阮的脸, 将他抱回了大堂的沙发上, 用毯子裹起来。 直播早就被掐断, 媒体记者也已经全部被禁止拍摄, 保镖分批次疏散人员,刚解决完记者们,宾客疏散到一半时,林清被捞了起来扔进大堂里,浑身湿透伏在地上咳水。 剩下的宾客们原本懵然无措,见到这一幕却不愿意走了,远远地驻足观看。 林清还没缓过来,趴在地上一直哭,满脸混杂着江水眼泪和唾液,狼狈无比。 方兰见状掩鼻,嫌弃道:“这种人还带进来干嘛,找个地方放一夜,明天就回去了。” 捞他起来的船员立刻解释:“因为刚才我救他起来的时候,这人一直嚷嚷自己是被推下来的。” 他说着指了下纪阮:“而且我也确实看到那位先生从栏杆上探出头了,只是没看到过程,不能下定论。” 纪阮正捧着一杯热水暖手,闻言抬眸看向顾修义,平静道:“我没有。” 顾修义拍拍他的手背安抚:“我知道——宋岭,去调监控。” 宋岭颔首:“已经让人去拿了。” 一直趴在地上的林清终于坐起来,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纪阮:“好啊,调监控就调监控,你别敢做不敢当就行。” 李绥安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们都觉得他犯不上故意推你,你也不怎么重要的角色,你自己觉得呢?” “我说他是故意的了吗?”林清一记眼刀飞过去:“当时我们发生了争执,我们都摔了,区别只是他摔到地上没事,而我是被推进了水里差点没命,过失伤人难道就不算伤人了吗?” 听到两人都摔了,顾修义太阳穴狠狠一跳,连忙拉起纪阮的手查看:“伤到哪没有?” 纪阮穿着长袖长裤,只摔一下不会出什么事,就是磕到头碰掉了体外机,站起来花了点时间。 他压下顾修义的手,摇摇头:“没事。” 顾修义不敢掉以轻心,将纪阮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边,确认没受伤没出血才稍稍松了口气。 船员也站出来,有点愣头愣脑地说:“我就这么想的,如果他真是被推的,肯定要得到一个解释。可如果他是在冤枉别人,那也不能就这么让他乱说,得还别人清白才行啊,所以才带他过来的。” 监控很快被调来,宋岭把手机递到顾修义面前:“你看。” 顾修义挡开,将纪阮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淡淡道:“直接在大屏幕上放出来。” 林清听到这才觉得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在大屏幕上看到了自己像恶鬼一样脸。 他是怎么拦住纪阮,怎么在纪阮想要退步时步步紧逼,又是怎么像疯子一样缠上纪阮,把纪阮推倒自己却在颠簸中没站稳跌下栏杆的,全都被清清楚楚摆上了大屏幕。 超高清的摄像头将他每一个表情都拍得淋漓尽致,那些狰狞、嫉妒、癫狂、怨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 “……” 事实清楚明了,没有丝毫可供狡辩的地方。 现场安静无声。 林清似乎陷入了癫狂后的无端冷静,愣愣地瘫坐在地。 顾修义看着屏幕中的画面只觉得触目惊心,纪阮摔一下,就好像是往他心里划了一道口子。 他抱着纪阮的手微微收紧,眼底是掩盖不住的怒意。 宋岭上前,居高临下逼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清眼珠动了动,双目却没有焦点,疯子一样喃喃道:“我没说错……” “我们……我们发生了争执,然后扭打中我掉下船,我没说错,他就是过失伤人,我没错……” “所以呢?你觉得说这些有用没?”顾修义低着头,轻轻拍着纪阮的背。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纪阮争执中失手推了你下去,那又怎么样?你难道指望我站在你这边指责纪阮吗?” “你觉得可能吗?” 或许是面对着纪阮,顾修义这句话说得格外温柔,落在空旷的大堂里,温柔到显得诡异。 “你大概始终没搞清楚一个事实,”他终于扔给林清一个冰冷的目光:“这是顾家,不是你有权利说话的地方。” 他不论说什么都在轻轻安抚纪阮,纪阮推开他的手坐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顾修义没勉强,只转而牵住纪阮冰凉的指尖,微微向后靠向沙发,用淡漠的语气:“林先生大概确实受伤了,伤到脑子精神出了点问题。” “不过没关系,既然是在顾家宴会出的事,我们自然会负责。” 他一下一下摩挲纪阮光滑的指甲盖:“我会请精神疾病方面的医生为你检查,并提供后续的长期治疗,林先生大可放心。” 话音刚落,人群传出一阵唏嘘。 林清有些没听懂,呆呆地环视四周。 白粤却浑身颤抖,一脸惊恐地看着顾修义:“你、你要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顾修义淡淡扫他一眼:“怎么,你想陪他?” 他眉眼像夹杂着锋利的冰刀,割得白粤全身冰寒刺骨,当即哑声踉跄两步。 一句精神病院彻底唤醒林清,他猛地睁大双眼,挣脱掉拉他的保镖:“你要关我?!” “顾修义你要关我?!” “——我没病!你敢把活生生的人关进精神病院天底下没王法了吗?!” 他笑了笑,轻轻摇头:“有没有病不是你说了算,医生会给出正确的诊断。” 这个笑人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林清怔愣一秒,呼吸开始急促。 慌乱中,他蓦地看向顾俢礼,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尖着嗓子吼: “你不是说监控坏了吗?!顾俢礼你害我?!” 他眼睛红得要滴出血:“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围观群众的目光唰地望过去。 顾俢礼正啧啧有声地看林清狗急跳墙,突然被对准矛头变成全场焦点,差点跳起来: “卧槽你没事吧?我他妈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你别血口喷人啊,游轮监控坏了是什么只得炫耀的事吗我要告诉你?!” “你是顾家二少爷,不是你告诉白粤再让他跟我说的吗!不是你们授意我会明知道有监控还这么做吗?!” “别瞎瘠薄乱说!我他妈让你做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不嫌丢人,我不要面子的吗?!” 宋岭叹息:“林先生,监控坏了我们会修的,我们像是找不到工人的样子吗?” 他抬抬手,让保镖赶紧行动。 “你们……唔!”保镖直接捂住林清的嘴将他脱了出去。 顾俢礼突然被指认,吓得魂都掉了:“不是,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是你吧白粤,对!一定是你,是你让林清出来闹事的!” “我没有!”白粤惊慌失措,“我就只跟他说过甲板的监控坏了,我没让他跳江啊!” 顾俢礼气得发抖:“你放屁!明明就是你俩故意的,我就只跟你提了一嘴监控的事你都记得这么清楚还转头就告诉别人,说不是故意的有人信吗?” “你!”白粤逼急了也跳起来:“你以为你能摘干净?计划是大家一起决定的,林清还是你带进来的人呢!” 纪阮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被眼前狗咬狗、狗咬狗、狗再咬狗的走向惊呆了。 “够了!”顾昌云狠狠拍了把轮椅,费力咳嗽半晌,撑着身子瞪视顾修礼:“人,是你带进来的吧?……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的寿宴吗?啊?!” “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顾俢礼腿一软当即跪下来,语无伦次:“不是的爷爷,唉,我我我确实带他来了,但他是白粤介绍给我的啊,我就是帮了白粤一个小忙我没想到会这么难看啊……我……” “——是白粤说的!他说有办法让纪阮吃瘪难堪,我承认我确实也没安好心才会帮他,但不是故意要让您没面子啊,后面我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啊!” 白粤嗤笑:“别把自己说那么干净,你当时兴冲冲说要参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我哪知道你们这么不要脸!” 顾昌云靠在轮椅上发出难耐地“嗬嗬”声:“果然,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孩子,穷门小户出来当小三的,只能生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孽障。” 他确实病得神志不清了,什么话都拿出来说,比起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幸好这些年我压着你,没让你们两个逼死原配的穷酸货出去招摇,不然……不然我老脸是留不到现在了……” 纪阮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顾修义搂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些,他担忧地投去目光。 顾修义拍拍他的腰,扯出一个笑:“没事。” 周围还留有零星没走干净的客人,顾昌云一席话让众人纷纷侧目,也戳中了顾俢礼的痛点。 他收起趴伏在轮椅前低声下气的姿势,缓缓挺直脊背:“爷爷你这话说得真没良心。” 众人眼睁睁看着顾修礼神情一寸寸变得冷漠: “逼死原配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大堂内赫然响起连声倒吸。 顾昌云双眼蓦地睁开老大,两颗浑浊的眼珠像要掉出来一般,不敢相信这个向来低眉顺眼的孙子敢这么对他说话:“你……你!……” “小礼!”方兰跌跌撞撞上前拉他的胳膊:“你说什么呢快住嘴!” “让他说。” 顾修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沙发上起身了,大堂的水晶吊灯折射下片片光斑映在他脸上,昭昭晃晃探照着眼底深埋的寒冰。 他牵着纪阮面无表情,手背上却青筋暴露,是克制到极点却不舍得使劲的产物,好像纪阮就是牵引他的游丝一线,因为有纪阮在,他才能以冷静理智的模样静立原地。 “看,谁都不待见你。”顾俢礼冲老爷子轻笑一声:“我妈身份是不太好,可我们没有逼死姜灵,姜灵不爱我爸,爸也不爱她,商业联姻能有什么感情?她想要的只是离婚远走高飞而已啊。” “是你不要她走,是你怕闹大了面子挂不住就这么硬生生把她在精神病院关到死的!” “怎么现在又赖到我们身上?”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多年都见不得光,姜灵会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早就二婚了,顾修义也就不会这么恨我……” 他咬牙切齿:“明明我们只是想在顾家有立足之地而已,如果不是你,顾修义的妈妈就不会死,我和我妈妈也不用活得这么辛苦,这一切明明都怪你!” 顾昌云早就丧失自理能力,此刻瘫在轮椅上像一堆腐烂的肉,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急怒缺氧而变得青紫,脖颈梗得通红青筋毕露。 “你……住、嗬嗬……住口!” “怎么?恶事都做尽了还怕人说吗?” 顾昌云强撑起身体,枯瘦的手攥住顾俢礼的衣襟,用尽最后的力气:“……我没有你这个孙子,你、你永远别想得到顾家一分……一分……呃!” 他忽然惊恐地瞪大双眼,捂住胸口,五官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老树皮一样苍老黝黑的脸皮不断颤抖。 纪阮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边上,只看到顾昌云全身突然痉挛抽搐,像电影里丧尸变异般扭曲着,然后哇地一声将一口鲜血喷溅到顾俢礼脸上。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渐渐从轮椅上往下滑,仿佛全身骨头都融化了似的毫无支撑,嘴里还在不断呕出鲜血。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短短一瞬,纪阮瞳孔紧缩向后踉跄,下一秒被人捂住眼睛。 同时四周传来惊恐的尖叫。 顾修义将他紧紧拥进怀里反手摘掉他的体外机,喧杂的世界骤然远去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顾修义平稳的呼吸在左耳边清晰地起伏。 “不看啊宝贝。” 他反复抚摸纪阮颤抖的肩颈,试图将体温传递过去:“没事的,别害怕宝贝,不怕不怕……” · 晚上十点,浩浩荡荡出行在玉谷江上的豪华游轮紧急停靠。 顾昌云渴望被全国人民见证祝福的八十大寿,变成了血腥的坟墓。 医院里,抢救室外走廊的灯光苍白如同停尸间,顾修义搂着纪阮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 顾俢礼全身都是血,现在已经干涸变黑,双眼呆愣的盯着虚空一动不动,任凭方兰哭着给他擦脸呼唤也毫无反应。 “儿啊……我的儿……” “小礼,你说句话,你别吓妈妈……” 纪阮看到顾俢礼忽然动了动,视线聚焦在方兰脸上,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晕开了脸上的血污。 “妈……”他轻声说,因为惊惧到极致反而露出了近似于笑容的表情:“我把他气死了……” “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爷爷气死了……哈哈哈哈我完了妈,我们在顾家再也不可能……” 方兰泣不成声:“什么顾家!我们不要了!不怪你不怪你儿子,是、是他自己恶有恶报,他本来也活不过这个月……而且,而且也不一定就死了,不是你的错啊……” 可纪阮知道,顾昌云不可能救得活了,那么大的吐血量,应该是肿瘤破裂,或者肺癌晚期的临终大出血。 如果送医及时或许还有救,可游轮上条件有限,转到医院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没直接死在救护车上都是运气好,现在几乎不存在活下来的可能性。 顾修义就坐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静悄悄的,看不出难过,也看不出不难过。 纪阮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他就回过神冲纪阮笑,将纪阮抱进怀里:“怎么宝贝?渴了,还是饿了?” “都没有,”纪阮摇摇头,眉心微蹙,伸出胳膊环在他脖子上:“就是想要抱抱了。” 顾修义托着纪阮的后脑,手指陷在他软乎乎的发丝里,似乎心也跟着软了下来:“怎么这么乖啊?” 纪阮点点头,在他颈侧蹭了蹭,然后得到了一个落在耳尖上的吻。 咔嚓—— 抢救室门被推开,纪阮和顾修义一起循声望去,看到医生摘下口罩,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节哀。” 那一瞬间,纪阮感到顾修义长长呼了口气,明明是沉重到近乎哀叹的喘息,呼出来时却又轻飘飘的,好像那些积压经年的情绪终于拨云见日变得轻盈。 他就这么静静抱着纪阮。 纪阮知道,下船后顾修义没有直接带他回家,极度冷漠却依然坚持在医院等几十分钟,大概就是为了亲耳听到这个结果。 半晌,顾修义睁开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打横抱起纪阮,不顾周遭的目光,扬长离开。 只给宋岭留下一句:“葬礼看着筹办,不用太费神。” · 回到家后,纪阮结结实实泡了个热水澡,然后窝进床铺里,不一会顾修义也掀被子进来抱住他。 纪阮身上有点凉,泡过的热水澡似乎只起了短短片刻的作用,根本没办法将纪阮的身体真正暖过来。 以至于顾修义抱住他时,小朋友一双脚丫子都是冰冰凉的。 顾修义心里不是滋味:“对不起啊宝贝。” 纪阮枕在他臂弯里,房间光线昏暗,显得他眼神格外软乎:“没有呀,为什么这么说?” 顾修义心疼地描摹着纪阮的眉眼:“今天累到了,也吓坏了是不是?” 顾昌云最后那一口血,确实给留下了些阴影,他抿了抿唇看着顾修义,在如此亲密的对话下没有选择隐瞒,伸出手环住对方的腰: “嗯……是有一点点。” 顾修义吻了吻他的眉心:“怪我……” 纪阮摇摇头,轻轻弯了弯眼睛,手指摸摸顾修义的下巴:“你也很辛苦的,胡茬都出来了。” 他神情很认真,仿佛真的觉得顾修义的胡茬是被累出来的,言语间还有些心疼。 顾修义哭笑不得,捉住唇边白生生的指尖啄了一口:“宝贝啊,我胡茬冒出来跟辛不辛苦其实没太大关系。” 纪阮眨了眨眼睛,长睫毛扫啊扫懵懂又天真:“啊……可是你以前晚上都没有胡茬呀?” 顾修义点了点他的太阳穴,按亮手机给他看了眼时间:“以前晚上这个时候你也早就睡成小猪了,当然不知道。” “我怎么就小猪了!” 纪阮笑着踢他一脚,却被顾修义用小腿夹住冰凉的小脚板。 顾修义低头用下巴蹭他:“我晚上亲你,你确实不知道啊,越亲睡得还越香。” 纪阮耳根发红,哽着嗓子:“你果然有偷亲我!” “是啊,”顾修义捧着他的脸凑近:“所以再亲几下?” 他说着就来亲纪阮的脸,胡茬蹭着滑嫩的皮肤惹得纪阮一阵阵战栗,尾椎骨都酥了。 “停、停下……”纪阮奋力推开顾修义,仰躺在枕头上喘气。 眼睑下的皮肤却被顾修义用指腹温柔地摩挲:“蹭红了,疼不疼宝贝?” 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要受不了。 可没等他开口,同样的地方又被啄了一口:“这下不会疼了。” 好像亲亲是什么治愈良药。 纪阮又被他逗笑了,气喘匀后手掌轻轻贴到顾修义胸口,神情认真不少:“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顾修义一怔。 寂静的夜晚,顾修义静静注视纪阮深陷被窝里的澄澈眼瞳,心尖像被小朋友用软乎乎的手掌包裹起来,小心而郑重地叫他不要不开心。 顾修义没有不开心。 顾昌云死的时候,他第一感觉是身上的枷锁得以解除,而后却感到一阵难言的虚无。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即便他讨厌顾昌云,讨厌顾家的每一个人,可顾昌云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母亲不会因此回来,顾家其他人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变得更好或更坏,大家都是癫狂的行尸走肉。 而顾修义唯一与他们不同的是,他身边有纪阮。 他有一个像小精灵一样会拥抱他、亲吻他、绕着他闪闪发光的爱人。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目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异常柔软,珍而重之地将纪阮拢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细腻的后颈。 “我解脱了,谢谢宝贝。” 第70章 纪阮是在第二天清晨发起的烧。 早上五点四十分, 顾修义照常起床热身锻炼,那时候纪阮状态都还不错,乖噜噜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顾修义来亲他时还会下意识噘嘴配合。 可等到顾修义运动结束, 洗漱穿戴整齐后,再来给纪阮早安吻时,却发现他脸上温度有点不对。 纪阮体温一向偏低, 就算被他抱着睡了一整晚,脸颊的温度也只能勉强算温热,现在却明显比平常高出不少。 顾修义暗道不好,连忙找出体温枪在纪阮的额头上滴了下,38.1度,确实有点烧。 他轻轻拍了拍纪阮的脸颊,托着他的肩膀坐起来些:“纪阮?宝贝, 醒一醒。” 纪阮嘟囔两声,皱眉在他肩头蹭了蹭:“嗯?” 他能感觉到自己被顾修义抱起来了, 但身上酸软疲惫,眼皮也沉得睁不开。 顾修义把体外机给纪阮戴上, 一边抬起他的胳膊给他换衣服, 一边轻声哄:“你有点发烧, 我们起来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不是顾修义要大清早的折腾纪阮。 虽然三十八度不算高烧, 换成普通人可能吃点退烧药再倒头睡一觉就能好, 可纪阮体质不能和别人比, 他一烧起来就不容易退, 还可能对听力有影响, 顾修义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大概小朋友也清楚自己的体质有多差, 即便烧得脸颊通红还是乖乖配合行动, 让抬手就抬手,让低头就低头。 顾修义简单帮纪阮洗漱一番,从抽屉里翻出退烧贴轻轻往纪阮额头一拍,就抱着他下楼。 赵阿姨听着早间新闻准备好早饭,正要上楼叫顾修义,就看见纪阮像个小考拉一样黏在顾修义身上,头埋得低低的。 “哟,咋了这是?”她放下餐盘上前几步。 顾修义拉开凳子坐到餐桌边,把纪阮放在自己腿上搂着他的腰,好让他在自己身上靠得舒服些。 “没事,有点发烧,”顾修义说:“赵阿姨您帮我盛碗粥,再叫司机过来一趟。” “诶诶,好。” 赵阿姨只能看到纪阮的半张脸,红彤彤的,额头上大大的退烧贴压着眉毛,跟她朋友家的小孙女生病时一样招人疼。 顾修义舀了一小勺粥放到纪阮嘴边:“来宝贝,稍微吃点垫垫胃,然后我们去看医生。” 纪阮反应有些迟缓,顿了几秒才慢慢张开嘴。 他意识应该是清楚的,就是烧得难受,没有力气做出太多回应,缓慢吞咽的时候眼眶都是通红,睫毛像沾了水汽一样湿漉漉的。 顾修义心疼地亲亲他的眼尾:“很难受吗宝贝?” 纪阮整个人都蔫哒哒的,生病了很委屈,黏糊糊地“嗯”了一声。 顾修义心里酸得更厉害,耐心地哄:“乖,我们再吃一口好不好?不然胃要难受。” 就这么哄一声吃一口地喂了小半碗,纪阮忽然偏头皱眉,按住顾修义的手喘了几声:“我、我有点难受……” 顾修义立刻放下勺子托住他的背:“哪里难受?” 纪阮摇头弯腰狠狠掐住眉心,而后极其痛苦地捂嘴干呕两声。 “要吐吗?”顾修义将脚边的垃圾桶踢过来:“没事吐吧宝贝,不会弄脏的。” 他搂着纪阮一手环在他腰腹间,以免他没力气栽下来,轻轻摩挲着纪阮的脊背。 纪阮素白的指尖搭在顾修义小臂上,喉结难耐地滚动几下,终于还是没忍住,哇地吐了出来。 顾修义费尽心思喂下去的小半碗粥,不出片刻交代得干干净净。 再继续吃是不可能了,纪阮状态明显不对,之前哪怕是烧到快三十九度也不至于难受成这样。 顾修义不敢再耽搁,连忙抱纪阮上车,吩咐司机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医院。 纪阮呕吐时逼出不少生理眼泪,上车后眼睛双眼依旧布满血丝,他靠在顾修义身上艰难喘息,因为发烧变红的脸颊都白了下来。 顾修义捧着纪阮的脸,逼他和自己对视保持清醒:“纪阮,纪阮?你现在什么感觉?” 纪阮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眼前天旋地转晕得想吐,耳朵后面那根筋扯着疼,半边头皮都像要炸开。 “我……”他刚开口就在疼痛的威逼下化成了一声呜咽:“我头痛……呜、耳朵疼……” “耳朵疼?” 顾修义托着纪阮后脑的手指稍稍探了探,摸到他右耳皮肤下微微凸起的植入体轮廓,没来得及问,纪阮就触电一般抖了抖,极度痛苦地躲开:“唔,别碰!” 顾修义整只手直接僵在原处。 这么痛? 顾修义指尖发颤,心都揪了起来。 半晌,他只能异常小心地抚摸纪阮的后颈,努力维持冷静:“没事,不怕啊宝贝,很快就不疼了,我们到医院了就不疼了……” 别墅离医院很近,路况良好的情况下,用不到半个小时,司机一路飞驰,最多二十分钟就能到。 可顾修义还是低估这场病的来势汹汹。 纪阮的体温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上升,退烧贴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从起床到被送进医院总共不超过一小时,可最后纪阮竟然烧到有些缺氧,唇瓣指尖都开始泛紫。 医生第一时间给纪阮戴上氧气罩,用最高效的药强制把体温降下来,再一刻不停地推去做了一连串检查。 顾修义只觉得到医院后的记忆乱糟糟的,急诊科吵杂的环境让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大剧院,周围上演的全是他人的人生百态,纪阮的生命在其中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稍不注意就会悄悄溜走。 以至于结束完检查进到安静的病房后,顾修义莫名有些缓不过神来。 检查结果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出来,纪阮戴着氧气罩躺在床上,长睫毛轻轻搭在下眼睑上,随着呼吸很轻微地颤动,像有只美丽的蝴蝶飞累了,需要在他睫毛上短暂地歇下翅膀。 纪阮刚进医院时,高烧到呼吸心率都不太好,虽然现在体温控制住了,但在具体的检查结果出来前,医生为保险起见在他身上安了监护仪,实时观察生命体征。 病房还是那个病房,宋岭自作主张装饰成粉唧唧的公主房,虽然嫌弃,顾修义也陪着纪阮在里面住过不短的日子,各样陈列都很熟悉。 但就是在如此熟悉让人安心的环境中,顾修义听着耳边监护仪滴滴答答的响声,还是感到胆战心惊。 这种后怕不是具象的,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缓慢而亲切地将顾修义拉往极寒之地。 正午,太阳悄悄越过树梢枝头时,纪阮颤巍巍睁开眼。 顾修义正拿着棉签,第三次往他唇瓣上沾水,见状轻轻笑了下,放下棉签摸摸纪阮的脸:“醒了小朋友?” 他温柔得和每天清晨给纪阮早安吻时如出一辙,看不出丝毫先前的慌张。 体温降下来些,纪阮眼睛也不如一开始那么红了,但依旧水汪汪的可怜得不行,用茫然的眼神看着顾修义。 之前他耳朵疼得厉害,顾修义就给他把体外机摘了下来,现在这么懵大概是因为听不清。 顾修义胳膊穿过纪阮的后颈,揽着他的肩让他缓缓靠在自己身上,低头凑到他左耳边问:“现在能听见了吗?” 纪阮点头,眨眨眼下意识想拉顾修义的手,被顾修义托着手腕制止:“输液呢,小心跑针。” 纪阮只能作罢,有些泄气地垂下睫毛。 顾修义便亲了亲他的眼尾以示安抚,他想摸摸纪阮耳后的皮肤,抬起手后却又不敢,在半空中堪堪收回,落到纪阮肩上。 “耳朵还疼不疼?” 在车上那会儿确实疼得很不正常,但现在好多了,痛感完全消失,反而还有点木木的。 纪阮想了想,轻轻摇头。 叩叩—— 病房门被敲了两声,李绥安推门而入。 这个时间检查结果差不多快出来了,但一开始接诊纪阮的医生并不是李绥安。 顾修义眉梢一挑:“怎么是你过来?” 李绥安:“嗐这不来看看小病号吗?” 纪阮余光瞟到李绥安,下意识点头问好,喊了声“李医生”,但碍于还在吸氧,那一声虚弱的问好变化成一股白雾扑在氧气罩上。 不过李绥安能看明白,走进瞧了瞧纪阮的脸色,苍白又憔悴:“可怜见的……” 他叹了口气,指着纪阮小声问顾修义:“他现在能听见吗?” 顾修义点头:“凑近点说慢点,基本都能听懂。” “那还行……”李绥安嘟囔道,抿了抿唇又朝顾修义招手:“跟我出来一下。” 他脸部轮廓流畅,眼睛狭长,是风流多情的长相,平常总是嬉皮笑脸偶尔还有些欠扁,但现在却很正常,正常到显得严肃。 顾修义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眼神暗了暗,然后若无其事地扶纪阮躺回床上。 李绥安站在一边欲言又止,离开前又折返回病床边,用儿科医生的语气叮嘱道:“小纪阮?你就在这里乖乖躺一会儿啊。” “最好别乱动,有什么需要就按铃让护士姐姐帮忙。” 他顿了顿:“嗯……千万别自己下床乱走动,等顾修义回来,可以做到吗?” 纪阮生着病,懵懵懂懂的,没太细想话里的意思,乖巧点头。 顾修义站在门口,听到这一串叮嘱心里却一沉,握着门把的手不自觉收紧。 到走廊后,李绥安随手拍拍顾修义的肩,语气平和:“来我办公室说。” 但这种语气绝不是朋友之间该有的,而是完完全全医生对患者家属那种平静,却让人极其心神不宁的专业。 李绥安办公室在楼下,电梯打开正好碰到带着保镖来汇报工作的宋岭。 宋岭便没出电梯跟他们一起下去,在顾修义身后说道:“我们刚从精神病院回来,林清那里已经安排妥当,不用担心。” 他翻了翻手机,再抬头已经被两人拉开好长一段距离,这俩今天走路都快得有点离谱。 他小跑两步跟上,继续说:“白粤家的公司彻底不行了,查封通知刚下来,机场海关也都对他父母限制出境了……” 李绥安打开办公室的门。 宋岭后脚跟顾修义一起进去:“然后就是葬礼那边——” “这个不用说了。”顾修义打断:“都不重要。”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李绥安拿了几张报告单出来,宋岭这才发现两人异常严肃的表情,蓦地噤声。 这架势,只能是纪阮那边出了点问题。 但不就是发烧吗? 宋岭有点拿不准,冲保镖挥挥手:“你先在外面守着。” 保镖穿着黑制服人高马大,闻言面无表情地朝三人颔首示意,然后转身利落关上门。 宋岭拉了张椅子过来,和顾修义一起坐到李绥安对面。 “我先把结论告诉你吧。”李绥安拿着一只钢笔,在面前的报告单上点了点,看向顾修义:“纪阮需要做一场手术。” 顾修义眉梢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上身微微前倾,十指交握搭在办公桌上:“怎么说?发烧有影响到什么吗?” 李绥安摇头:“目前来看,他会发烧主要是情绪起伏外加着凉造成的,可能是昨晚吓到了吧,这个原本不严重,但短时间烧得这么厉害,且伴随耳后剧烈痉挛性疼痛就不太正常了。”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报告单:“我们检查之后发现他右耳植入的人工耳蜗发生了偏移。” 顾修义哑然:“……什么?” “没错,我怀疑是昨天和林……”李绥安掩唇:“咳,在游轮上摔倒的时候撞到头才导致的移位,他今天的头晕呕吐剧烈头痛,也是因为这个……” 他刻意省略掉林清的名字,小心觑了眼顾修义,怕这人会忍不住冲去精神病院暴揍林清一顿。 顾修义坐着没动,但用力到泛白的指节和紧绷的下颌,已经把他想刀林清的心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宋岭后背发凉,知道自己待会儿又得跑一趟精神病院,让保镖再好好问候林清一番了。 顾修义深吸口气,将思绪约束在法律底线下:“要怎么手术?” “把……”李绥安咽了口唾沫:“把现在这个植入体取出来,再按一个新的进去。” 这工程量听上去就不是纪阮那小身板可以承受的。 顾修义不由自主地摩挲无名指上的戒指,像在寻求某种安慰。 他很难得显露出如此不安的情绪:“不能尝试移回原来的位置吗?” “能当然是能,但我不建议。”李绥安神情凝重。 “怎么说?” “他现在耳朵里的植入体,是十年前的旧款,而且质量很一般,不排除受到损坏的可能,”李绥安说:“就算现在只动个小手术给移回去,用不了几个月可能还得再开刀换新的,这是遭两次罪啊。” 顾修义沉默了。 他眉毛皱得紧紧的,从李绥安的角度看去,就像两座大山压着眼眶,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他缓缓开口:“危险吗?纪阮的身体……” 李绥安苦笑:“就是这点难搞,你家小朋友现在的检查报告,没有一项能达到手术指标的。” “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做,”李绥安斟酌道:“就是术后恢复起来可能有点困难,感染的风险也很大。” 顾修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那你的建议呢?” 李绥安倾身,摆出专业的姿势:“我的建议是手术必须做,但可以先养养指标。” 顾修义点头,示意他继续。 “他现在移位还不算太严重,好好养一个月再手术,恢复起来相对会轻松很多。”李绥安说。 “但这样的风险是,时间拉长了不确定性变多,万一再出现磕碰导致移位更严重,压迫神经就麻烦了。” “这也是我刚才为什么一定让他不要乱动的原因。” 李绥安边说边仔细揣摩顾修义的表情,安慰地拍拍他的小臂:“没事,不着急,你也可以回去跟他商量一下,明天再给我答复也行。” 哐、哐哐——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试探着敲了两声。 身边两人都一动不动神情凝重,宋岭自觉起身去打开门。 “宋哥……”保镖站在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没事你说。” 保镖颔首:“我刚才……好像看到白先生了。” 顾修义唰地转过头,投来的视线让保镖后背一凉,连忙解释:“但我不确定,他离得远,我又只在轮船上见过一次,认错了也有可能。” 医院内部是回字形结构,走廊一侧是办公室,另一侧是半人高的玻璃墙,如果有人从楼下搭电梯上来,确实有可能被保镖看到。 “哎哟这还管什么认没认错?赶紧看看去啊!”宋岭急道。 纪阮本来就是顾修义的金疙瘩,现在更是自带水晶罩子的易碎buff,碰都不能碰一下,顾修义能容忍他身边出现一丁点安全隐患?! “老李,你赶紧打护士台问一……” “下”字还没出口,宋岭眼前就是一阵风,再回过神,顾修义已经带着保镖奔出去好远。 第71章 病房里极致安静, 监护仪的滴答声传进耳朵像尖锐的哨音。 白粤推开门的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里面夸张的装潢。 整室的淡粉色,墙面、窗帘、桌椅、地毯, 全是或深或浅或明媚或内敛的粉, 入眼可见的一切尖角都被包裹打磨成圆润的弧度,就连床单被罩都是淡粉色的真丝材质。 哪里有半点病房的样子? 真把他当公主了吗?! 床上的人还闭着眼安安静静躺着,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 瘦到搭在身上的薄被几乎看不出起伏,戴着氧气罩和监护仪,露出的手指比初见时更加苍白。 白粤之前始终不明白,顾修义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看上去随时都能病死的人,但最近他觉得自己想通了。 纪阮其实一直没睡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他头一直很晕, 睁眼闭眼世界都好像在不停旋转。 窗户没关,风忽然有些大, 纪阮皱了皱眉缓慢睁眼,却看到站在床尾的白粤, 冷不丁吓了一大跳。 他没戴体外机, 白粤推门进屋的声音一点都没听到, 要不是门开了空气流通, 连带着窗帘飘起来, 他可能一直都发现不了, 就这么任由白粤默不作声盯着他。 想到这里纪阮脊背都发麻。 白粤抱了一束花, 手里还提着个牛皮纸袋, 乍一看和寻常来医院探病的人没两样, 但气质却莫名瘆人。 窗帘被拉了一半, 阳光透进来时,将房间割裂成半阴半阳两个极端,白粤正好站在阴影处,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副画面太诡异了,纪阮心跳加速,有种穿进恐怖片既视感。 可这不是一篇狗血虐文吗?! 对哦,纪阮心念一转,猜到白粤八成是还想再虐他一次。 想通这点,纪阮脊背蓦地一松,重新陷进床里,随便吧,不是鬼就行,他攒攒力气,然后就可以按铃让人把白粤扔出去了。 白粤在纪阮睁眼的一瞬,就和他视线相撞,他清楚地看到纪阮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恐惧,这让他感到愉悦。 纪阮在他面前表现出的任何弱势都会无端满足他扭曲的内心。 可还没等他乘胜追击,纪阮忽然眼睛一闭又躺了回去,直接将他一个大活人无视在空气中。 白粤:“……???” 白粤迷茫了一瞬,而后怒火更甚。 “你以为装死就可以逃避吗?” 床上的没动静。 白粤咬紧后槽牙:“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初修义为什么要选你当结婚对象吗?” 也逼近一步:“那么多人,他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就选你呢?” 白粤自认为走了一步攻心棋,如果纪阮真的很爱顾修义,那这个真相一定会让他痛苦万分。 纪阮依旧维持一动不动的姿态,白粤只当他是在故作镇定。 他轻笑一声:“因为你和曾经的我很像,你能被他看见走到他身边全都是因为像我,即便修义现在已经不爱我了,你又觉得你真的赢了吗?” 白粤高高扬起下巴,以胜利者的姿态等待从纪阮脸上看到震惊受伤的瞬间。 纪阮攒够力气,动了动准备去按铃,睁开眼就看到白粤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表情很奇怪,奇怪得恐怖。 他知道这人刚在一直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但他离得远,音调又抑扬顿挫唱大戏似的,纪阮半天都没怎么听明白,就觉得白粤似乎把自己说嗨了,现在兴致高涨。 这种表情和林清发疯的时候很像,纪阮快要PTSD的了,怕他跟林清一样越嗨越疯,不敢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他赶紧撑起身体想按铃,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就被氧气罩阻碍了行动。 纪阮皱眉,试图把面罩扒拉下来,但他手背打着吊针,身上还连接着监护仪的电线,本来头就晕得很,被一堆线一绕,更晕了,不自觉翻了个白眼躺回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白粤没看到意想中的画面,满目不可置信:“你不信我吗?” 他这一句音量没收住,纪阮似乎听到他在说什么信不信的。 纪阮小小的脑袋上冒出大大的问号。 信?什么信?姓白的要给他写信? 这是什么惊悚剧情? 为了搞懂白粤到底想送一封什么样的信给自己,纪阮喘了口气,掀开被子一角摸摸索索,试图找到体外机。 但体外机是顾修义给摘的,那人放东西的位置一向很刁钻,纪阮摸了半天都没找到。 “纪阮!”白粤被纪阮这副敷衍的模样彻底激怒了。 他失控地扔掉花,从牛皮袋里翻出一沓资料和照片:“你不信吗?我有证据你看啊!” “你的背影像我,我爱文学你也爱文学,我爱画画你也爱画画,你是我的影子,你的一切都像我!” 他气急败坏将所有资料全往纪阮身上一甩: “他爱的只有我!” 唰啦! 无数照片纸张漫天飞舞砸在床沿,纪阮被飘落脸颊的纸张吓了一跳,手没撑稳,“哐”地栽下了床。 霎时间,天旋地转。 地上铺着地毯摔不着,但纪阮身上连着的所有仪器被硬生生扯掉,拉得他生疼,输液的吊针“啪”一声抽出,牵连手背滚落一连串血珠。 同时,监护仪、报警器疯狂尖叫起来。 · 另一边,李绥安跟在顾修义身后健步如飞往电梯狂奔,一双大长腿快要甩出四轮驱动的效果,抓着手机嚷嚷。 “喂,护士台吗?你VIP病房刚才有没有客人到访?” “有?!给我拦住!” “什么,已经进去了?!” “进去有一会儿了?!!” 叮! 电梯门打开,李绥安啪地挂断电话大步迈出,指着还捂着听筒一脸懵逼的小护士:“怎么做事的!啊?!什么人都敢放进去,知道这是VIP吗?!” 小护士眼见着走廊里闪过一群走路带风的高大男人,还跟着人高马大的保镖,为首的顾总神情凝重得像要为国奔赴战场。 小姑娘吓得打了个嗝,腿都软了:“我我我我我……” “你什么你!”李绥安打断:“有人来不知道给顾总打电话确认吗?就这么直接放进去,没受过培训吗!” 小护士都快哭了:“可可可可韩先生以前来的时候,也也也也没打电话啊……” “以前……以,什么韩先生?” “就是韩韩韩小林啊,”护士抖着嗓子:“我看登记表,他以前也经常来探病,也抱着一束花,我我我我就让他进去了。” 小护士是真的委屈,不少人都知道纪阮有个姓韩的朋友,时不时就来探病,以前每次都只需要登记,怎么偏偏这次就得给顾总报备了,还闹出那么大阵仗? 李绥安脑子短路了一瞬,而后想起纪阮是有那么个姓韩的朋友,之前抱花来看过纪阮几次。 他一拍桌子:“那韩小林是长这样吗!他瘦得跟猴似的,连人都认不出来?” 护士:“我以前没见过他嘛!” 这是她第一次在值班的时候遇到“韩小林”来探病,以前每次都是其他同事接待的,她根本想不到今天这个会是冒充的,更没有确认监控的意识。 李绥安被姑娘家噎得说不出话,竖着食指:“你、你你你……” 滴呜——滴呜—— 急促的警报声打断了李绥安的话。 宋岭一直跟在顾修义身后,那瞬间看到顾修义脊背狠狠一僵。 而后他抬腿,轰然踹开房门,门板在巨大的力道下撞上墙壁,震得对面的窗沿都哗哗抖动。 房内白粤惊恐地站在床尾,纪阮却没按李绥安的医嘱好好躺在床上,而是趴伏在地上,脸颊苍白,手背滚着一串血珠。 顾修义双眼都黑了一瞬,太阳穴不断抽动,像上涌的血液发疯地要从血管里迸出来。 他行动快于意识上前将纪阮抱起来:“不是说了不让你下床吗?!” 可纪阮大大的眼瞳中满是茫然,眉毛秀气地蹙着,一脸受惊吓后的懵然无措。 顾修义心都滴血了,难以想象白粤干了什么能把纪阮吓成这样。 他胸膛起伏,手臂僵硬,像惊弓之鸟一般微微弓着脊背。 半晌,他稳住呼吸吻了吻纪阮的耳朵,是暴戾下极度克制的温柔。 “没关系,不怕,我一定治好你。” 保镖是条懂得怜香惜玉的汉子,见到纪阮这副模样当即义愤填膺,不用顾修义吩咐,自动上前揪着白粤的衣领扔了出去。 大批医护人员紧随其后赶到,替纪阮处理手背的伤口,重新戴上氧气罩,李绥安留下准备再给他检查下耳朵。 白粤被扔进了一间无人的休息室,那里没有网络没有信号,他就坐在里面等了很久,等到一颗心如置寒冰,才等到顾修义。 顾修义早已不像先前那般失态,衬衣、领带整理得一丝不苟,带着宋岭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他没有立刻开口,就这么静静凝视着白粤。 白粤看不懂顾修义的表情,或者说,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让人完全无从琢磨,可目光深处却又仿佛隐藏着难言的晦暗阴沉,引得白粤头皮发麻。 “我……”他逞强道:“我真的没碰他,我没想动手……” 顾修义轻轻拨弄着无名指的婚戒,不作回应,转而接过宋岭递来的资料往白粤面前一扔。 “但你准备用这些刺激他,对吗?” 白粤手指倏而捏紧,慌乱地舔舐嘴唇。 良久他缓缓抬头,眼眶中绪满泪水:“……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 他目不转睛注视着顾修义的双眼,生怕疏忽掉里面一丁点隐晦的情绪。 “你以前原本是喜欢我的……” “所以你才会下意识选择和我相像的人结婚,虽然你现在不爱我了,但你不能不承认,最最开始的时候,让你动心的那个人,是我。” 他眼泪啪嗒顺着脸颊滑落,以无比清醒却又无比失态的模样注视顾修义:“我把事实告诉他,有错吗?” 凭心而论,白粤长得不差,面孔白净五官端正,脊背瘦削但笔直,这样含着眼泪看人时,颇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在其中。 至少天底下大部分看到这副画面,无论和他认识与否,都难免会心生动容。 但顾修义视若无睹,他脸上毫无波澜对白粤的眼泪不为所动。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跟纪阮说手术的事,那孩子似乎对开刀有异乎寻常的害怕和抗拒。 心绪烦闷下,顾修义没心情跟白粤周旋,直截了当:“我想你理解错了。” 白粤轻笑:“怎么,你想否认?” 顾修义摇头:“虽然我确实没喜欢过你,和纪阮结婚也跟你没有丝毫关系,但我要告诉你是,纪阮并不是我自己选出来的结婚对象。” 白粤一怔,随即像听到什么荒唐的事般笑出声:“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是别人逼你结婚的?” 顾修义松散地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五指交握,这个姿势让白粤感到格外刺眼。 他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工作室看到纪阮时,那人就是这个坐姿,用十分漫不经心的眼神打量自己。 顾修义淡淡道:“这么说你或许很难接受,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的结婚对象是秘书组按照需求精心挑选的。” “当时他们认为纪阮年轻、优秀,没有亲人可以免去后顾之忧,且形象气质俱佳,才主动联系,真诚地邀请纪阮和我完成一场婚姻关系。” “可惜的是,他们并不认识你。”顾修义笑了笑:“而我原本也不在乎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他说着眼里忽而展露出一丝柔情:“因为他是纪阮,事情才开始出现转机变得不同。一切的变量都在他身上,只是因为他是纪阮而已,和所有人都无关。” “至于你误以为我喜欢纪阮是因为他和十年前的你形容相似,我感到很遗憾,这大概是一种妄想症的体现。” 他挑了挑眉:“无论如何,我很感谢我的秘书组,等纪阮身体好些了,我们婚礼的时候,会邀请他们坐主桌。”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白粤僵直地坐在原地。 顾修义一席话平静却极度伤人,他向来擅长用最简单的话语去刺痛和攻击别人,只是这些日子脾气被纪阮磨好了不少,似乎很多人都忘了这才是他惯常的形象。 白粤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多年来的幻想,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甚至有一种信仰破碎般天崩地裂的失重感。 他脸上闪过无数难以描摹的痛苦情绪,最终化为混乱和崩溃。 “妄、妄想症?”极度失望之下,白粤竟然笑了出来:“所以你想把我也关进精神病院吗?和林清一样,像对付畜生似的对付我?” 顾修义薄唇微抿,似是不解:“当然不会,你还不知道吗,你家已经破产了。” 他非常清楚现在跟白粤说这些无疑是第二次暴击,但他不在乎,世界上他在乎东西很少很少。 “不仅破产,还负债累累,听说你父母一大早就收拾逃往国外了,那些债务大概都会落在你身上。” 此刻,白粤神情看起来着实有些凄惨了。 顾修义顿了顿,给出一丝宽慰:“不过没关系,海关机场在那之前就接到通知限制出境了,他们走不掉,你们一家人还有机会在监狱团聚。” 白粤面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似乎有一口血正压在心头,再稍加刺激就能呕出来。 顾修义也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不会欺人太甚,他起身理了理衣领准备告辞:“你今天行程应该挺忙的,后面还有人等着见你,我就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了。” 白粤眼皮动了动,用仅存的理智看向顾修义:“什么人?” 他今天明明没有再约过任何人。 顾修义皱眉:“你爸借了高利贷的事你也不知道吗?” 白粤骤然抬头,眼神是难以言喻的惊恐。 宋岭在一边小声补充:“他知道的,钱就是他自作主张去借的,现在人都找上门来了。” 顾修义了然,吩咐宋岭:“那把他交出去吧,别让那拨人闹起来,再吵着纪阮睡觉。” 宋岭忍笑:“诶好,这就去办。” 顾修义点点头,推开门扬长而去。 转弯前他听到里面“咚”的一声,大概是白粤昏倒了。 · 离开后,顾修义专门回去冲了个澡,又换上件干净的衣服,收拾整齐才去看纪阮。 万幸的是,纪阮没出一点事。 好吧,李绥安的原话是:这么厚的地毯,能出事才有鬼了。 顾修义推门进去时,纪阮没在睡觉,氧气罩也被摘了下来,换成舒服点的鼻氧管,眨着大眼睛玩自己的手指,看到顾修义时还甜甜的笑了一下。 顾修义的心又在一刹那化成了水。 他坐到床边,拿手背蹭了蹭纪阮的脸颊,再轻柔地将他抱起来:“耳朵还痛不痛?” 纪阮摇摇头。 顾修义托起纪阮的手腕,白皙的手背上贴着胶布,还在浅浅地渗着血。 他亲了亲雪白的指尖:“手呢,痛吗?” 纪阮还是摇头,但眼睛弯了起来。 他张嘴想说话,到嘴边了却又停下,顾修义知道他听不清时不愿意讲话,从衣兜里摸出体外机给他轻轻戴上。 纪阮:“……”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死都找不到这玩意儿了,合着顾修义直接揣着跑了。 顾修义没注意到纪阮的无语,有些紧张:“怎么样,会不会不舒服?” 不舒服倒是没有,退烧之后他头再也没痛过。 纪阮眨眨眼露出巨无敌可爱的笑容,想让顾修义放宽心:“都好啦,一点都不痛反而还有点木木的。” 顾修义神情却更加复杂,纪阮自己不知道,感知麻木也是他耳蜗植入体移位的表现。 “对了。” “对了。” 异口同声。 纪阮笑起来。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一起。 顾修义低头啄了口纪阮的脸颊:“宝贝先说。” 纪阮被亲得有点痒,笑着挠挠脸颊,弯弯的眼眸里波光流转,全是顾修义一人的倒影:“信在你那里吗?” 顾修义一时看呆了:“……嗯?” “白粤的信啊,”纪阮撑坐起来,认真不少:“他说他今天来找我,就是想送一封信给我呀。” 顾修义:“……” 顾修义沉默了。 他为什么完全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顾修义表情变得凝重而严肃,他自以为掌握了事件的全貌,却不想竟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他仔细搜索了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依然不记得有信的存在。 顾总眉梢吊起,露出了罕见的困惑:“……什么信?” 第72章 纪阮眼睛大而明亮,睫毛软软地扑闪着,像精灵王国里最可爱漂亮的那只小精灵。 顾修义对上如此澄澈真挚的目光,头一次对自己处理事件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他静默片刻,拨通了宋岭的电话: “你去问问白粤,是不是还有封信没交出来。” 宋岭这一问,就问了几十分钟。 期间赵阿姨过来送了顿饭,蔬菜排骨粥,熬得糯糯烂烂的,香气逼人,宋岭回拨过来时,顾修义正全神贯注喂纪阮吃饭,把手机扔到小桌上按开免提。 宋岭那边背景吵杂,七嘴八舌夹杂着脏话不断往电话这头冒,听得顾修义皱起眉:“你走远点再说。” “诶,也行,我这边是太吵了。”宋岭边说边打开车门坐进去,环境立刻清净,他松了口气:“白粤现在忙得很,高利贷那边看着他呢,不让多跟外人接触,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我问了他几句。” 宋岭等了两秒:“……喂?老顾你听得见吗?” 顾修义忙着给纪阮揉胃,随口道:“你说你的。” 纪阮整天都没吃东西,早上还吐过一回,现在几口粥刚下肚就有点不舒服,靠在顾修义身上哼哼唧唧。 宋岭听着对面的动静有点怪,但不敢深想:“没拿到什么信,我看白粤的表情不像说谎,他本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顾修义和纪阮对视一眼。 纪阮嘴唇还泛着白,手虚虚搭在顾修义小臂上,蹙眉思考:“可是我真的听到了呀……” “嗯,我知道,”顾修义完全信任纪阮,问宋岭:“他具体怎么说的?” 宋岭:“额……需要我一字不落复述一遍吗?” “你说。” “好嘞!”宋岭接到指令,咳嗽一声捏起嗓子,画风突转: “有病吗?多少年了老子连字都懒得写,我发什么神经给你写信?!” “纪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在梦游吗当时?!” 宋特助声情并茂情绪饱满,将白粤处于高利贷团伙威压下的愤怒癫狂表现得淋漓尽致,然后立刻恢复正常,收放自如: “他就是这么说的。” 纪阮:“……” 顾修义:“…………” 纪阮干笑两声:“宋特助你、你台词功底不错啊,比我前段时间看的偶像剧男主强多了。” “是吗?”宋岭有点开心,受宠若惊道:“实不相瞒,其实我读书那会儿就觉得自己有当演员的天赋,要不是老顾说他征战商场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又跟我卖惨,我心一软决定来帮他,说不定你那天看的偶像剧男主就是我了!还有啊——” “宋岭。”顾修义冷漠打断:“骗小孩要坐牢的。” 宋岭:“……” 顾修义没等他回答,抬手挂断电话,轻巧地将宋特助尘封多年无人诉说的演员梦,扼杀在脆弱的通话电流声中。 他收回手,暖烘烘的大手覆在纪阮胃上轻轻按揉,将话题拉回来:“没有信,宝贝。” 纪阮胃稍微适应了些,自己坐正小心试探着喝了口粥,若有所思:“……为什么会这样呢?” 顾修义按按纪阮的肩,让他舒服地倚在自己身上,从他手里拿过勺子继续喂饭的工作:“应该是他口误说错了,白粤有一点妄想症的表现,那时候可能精神不太正常。” 纪阮咽下一口粥:“是这样吗……” 顾修义亲亲他亮晶晶的唇珠:“嗯,不用管他。” 纪阮垂眸想了想,仍然倾向于自己听到的是对的,虽然他耳朵不好,但也不至于一个信都听不清楚吧。 不过顾修义说的有道理,他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费时间费心力呢,完全不值当。 想通这点,纪阮脸上重新出现微笑,啄了啄脑袋:“嗯嗯!” 就让《白粤的信》成为一桩玄而又玄的迷案吧。 顾修义捧着纪阮的脸,手指微微向后贴在他耳后的皮肤上:“还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怎么啦?” 顾修义顿了顿,斟酌道:“你可能……需要做一个小手术。” 即便他已经十分努力地让自己的面孔看上去温和无害,纪阮脸上的笑意还是在那瞬间僵了僵。 “我、我有什么问题吗?” 顾修义连忙抱着他拍拍:“没有没有,不严重啊宝贝,就是小手术。” 他摸着纪阮耳后的凸起,耐心解释:“寿宴那天你不是摔倒了吗?这里面的耳蜗被撞得有点移位,李绥安会帮你换个新的。” 纪阮不安地垂下眼帘。 老实说,他确实挺怕做手术的,上辈子他在手术台上被打开缝合过太多次,每一次都是极致的痛苦和黑暗,是他永生永世都不愿再回想的恐怖记忆。 顾修义握着纪阮的手,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在流逝,掌心逐渐冒出冷汗。 “不怕宝贝,不会有事的,”顾修义轻声哄:“李绥安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技术确实不错,血液储备也够,我们好好养一个月再手术,之后恢复起来也很快的。” 纪阮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懦弱,也不该将负能量传递给顾修义,要坚强才对。 他努力翘起嘴角挤出笑容:“知道啦,我不怕的……” 可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耷拉嘴角,蓄起眼泪。 去他妈的坚强,他怕死了! 顾修义是他爱人,在爱人面前撒撒娇怎么了? 他埋头蹭进顾修义怀里:“呜……” 顾修义心都碎了,连忙揉纪阮的后颈,捧着他的脸亲吻安慰,在眼尾尝到了苦涩的眼泪。 后来,顾修义把他安慰得喘不过气。 纪阮在纠缠的亲吻中,全身沾染上顾修义的气息,大脑空白思绪混乱,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或许这就是顾总安慰的人策略吧,专注于另一件事,就会遗忘其他事带来的痛苦。 纪阮忘情中迷迷糊糊想到,除了专注得太久以外,别的都挺好。 · 在那之后,纪阮重整旗鼓,踏出了朝手术指标迈进的坚决步伐。 每天早睡早起努力干饭,赵阿姨专门跟营养师学习,为纪阮制定最补身体的营养餐,饭后顾修义还会陪他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溜达一小时,增加运动量。 可这种全员铆足劲冲刺的状态,依旧没能让纪阮的身体撑到一个月后。 第十天早上,纪阮照常洗漱刷牙,站在洗浴台边擦脸时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放下毛巾撑住洗手台,镜子里自己的轮廓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又不断地旋转扭曲。 下一秒尖锐的耳鸣直接让他跪倒在地,右耳后面的植入体疯狂拉扯神经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那个一直以来都好端端待在他身体里,快要和血脉融为一体的人工耳蜗,在这一刻像个可怖的怪物。 纪阮几完全听不见了,细瘦的手指攀在台沿上,用力到快要折断。 他头痛欲裂,全然无法克制浑身的痉挛颤抖,只能生理性地发出干呕。 这场剧痛只持续了大约几十秒,纪阮却遭受了酷刑一般浑身湿透,即便痛感已经消失,指尖都还余留着条件反射的颤抖。 他双目失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用尽力气站起身拉开门。 顾修义刚把早饭带回来,看到的就是纪阮脚步虚浮从洗手间走出来的画面,他眉心猛地一跳,上前扶住纪阮。 “怎么了,哪里难受宝贝?” 纪阮额发被冷汗湿透,糟糕地贴在脸颊,一双眼睛满含痛色泛着水光,唇瓣也被自己咬出了几个红痕。 顾修义听到自己心跳不断加剧的声音:“……纪阮?” 纪阮还有些耳鸣,不太听得清顾修义说话,朝顾修义短促地笑了笑。 “我……”他张了张嘴,发出沙哑变调的声音,随即又苦笑着合上,踉跄两步,脱力地栽进了顾修义怀里。 顾修义浑身的血液顷刻间涌向大脑。 · 纪阮觉得自己只晕了一小会儿,可再睁眼时,天都黑了。 顾修义就坐他床边,神色看上去毫无异常,熟练地扶他坐起来,再从身后环住他,以一种十分具有安全的姿势把他抱在怀里。 和每天起床的流程没有半点区别。 但纪阮发现,顾修义没再给他戴体外机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体或许确实出了点问题。 “现在戴不戴体外机意义都不大了。”几个小时前,李绥安这么说。 他神情是顾修义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拿着纪阮的片子眉头紧皱:“移位比预想的还要严重,等不及了,最迟明天下午,我亲自给他手术。” 植入人工耳蜗对大部分人来说不算特别严重的手术,但放在纪阮身上,就是另一种难度系数,他特殊的血型和凝血功能的异常,都会无限制拉高手术后感染的风险。 顾修义沉默了一整天,没人知道他紧锁的眉梢压制的是什么样的情绪,但面对纪阮时,他永远都是强大、镇定极具安全感的坚毅形象。 “宝贝,手术时间可能有些变化。”他嘴唇贴在纪阮左耳边,用轻松的语气:“就定在明天下午好不好?” 纪阮左耳听力弱,这样亲密的耳语,是他们独特的交流方式。 顾修义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他不需要用体外机,也能毫无保留交流的、最亲密的人。 从晕倒时,纪阮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料,此刻并未显出太多惊讶,努力笑了笑:“好。” 顾修义知道他还是害怕,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纪阮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无助的模样,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没办法保护好他。 “宝贝不担心,”他亲亲纪阮的额角:“早点手术也挺好,我们早点弄完早点回家,小安都想你了,那只猫那么笨,你再不回去它都要不认识你了。” 顾修义这话说得手术就和买菜一样简单,纪阮被逗笑了,弯着眼睛靠在他肩头。 “嗯,那手术完,我们带小安去公园玩吧。” 他听力弱了说话就慢,音调偶尔还会有些古怪,但依旧尽力跟顾修义交流。 顾修义心里酸酸的:“当然可以。” 他扶着纪阮的肩,像怀里揣着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不紧张了啊宝贝,现在还有个事要你做决定。” 他继续帮纪阮转移注意力,拿出手机:“手术当天需要剃头,你选选,想剃那个发型?” 纪阮:“……” 纪阮嘴角的笑忽然僵住。 手机屏幕上,有两种剃头示意图,一张只剃了手术需要的那半边脑袋,另一张则直接是光头。 画面中的模特表情麻木,满脸都写着:我是大冤种。 顾修义为了让纪阮高兴一点,指着那两张图,努力用自己不太丰富的词汇量绘声绘色描述: “你看这个,像不像只羊驼?多可爱。” “这个也好,像个倒扣的柚子皮,多光滑。” “别人一般都剃羊驼,但你可以选。” 他深情地看向纪阮,面含微笑:“宝贝,你想要哪个?” 纪阮:“……” 纪阮一脸呆滞。 他虽然身体素质差,但头发养得格外好,柔韧黑亮,这不是纯粹天生的,完全得益于他不舍昼夜的悉心呵护。 每次洗头,他都辛勤地涂抹护发素,一周使用三次发膜,用负离子吹风机慢慢吹干,才养出的一头比绸缎还柔滑的好头发。 顾修义总喜欢拍他的头顶,揉他的后脑勺,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现在,它们要被剔掉了! 纪阮荒唐地发现,这个事实比手术本身更让他难过。 他嘴角缓缓下拉,撇成小括弧,双眼紧闭,变成了最委屈时才会出现的皱巴巴的模样。 “呜……我就不能当个人吗……” 第73章 最终,纪阮选择当一只羊驼。 虽然这个发型有点二,但至少可以保住一半优秀的头发,不至于变成小光头。 他纪阮没有出家的打算,此生绝不当光头! 剃头的前一晚,李绥安来了一趟。 他坐在顾修义专门为纪阮定制的粉色沙发上,架着副眼镜,翘着二郎腿,端起一副名医的架子嘴角庄严下拉,看着纪阮的检查报告。 “嗯……”他意味不明地点点头。 “诶~~”他又掩唇皱眉摇摇头。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反应弄得纪阮胆战心惊,战战兢兢坐在床沿扣手指。 病人最怕的就是医生什么话都不说,却盯着自己的报告露出严肃的表情。 他抬头看向顾修义,眼神可怜巴巴。 顾修义毫无疑问心软了,揽住纪阮瘦削的肩膀,给了李绥安一记眼刀:“别装了。” 纪阮容易被吓到,顾修义却不会,他和李绥安这么多年的好友,李绥安什么性格他最清楚,纪阮身体要真有什么问题,他绝不会是这个表情。 李绥安也破功,笑着摘掉眼镜,背着手走过来:“挺好的,没事啊,虽然没达到预期指标,但也比一开始理想很多了,手术问题不大。” 他看向顾修义:“术后应该会转进特护观察几天,没问题的话后面你们家属就要好好护理,创口周围注意清洁,但伤口不能沾水,开始进食后营养也要跟上。” “他低血糖贫血都比较严重,注意走动时身边要有人跟着,避免摔倒避免磕碰,好好养着,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李绥安说话带笑,一张嘴叭叭的语速飞快。 纪阮听不清但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应该说的都是好话,也开心起来,一会儿看看李绥安,一会儿看看顾修义,漂亮的眼珠子在两人之间滴溜溜转,即便听不懂也在积极参与这场对话。 顾修义认真记下李绥安的叮嘱,转眼看到纪阮像小学生上课一样坐姿笔直,仰着脑袋唇角紧抿,被萌到心都化了,摸摸他的脸:“你瞅什么呢宝贝?” 只有顾修义能贴在他左耳边说话,寂静杂乱的世界里,纪阮也只能听清顾修义的声音。 他依赖地靠进顾修义怀里,眼睛亮晶晶的,一字一顿认真道:“听医嘱。” 纪阮耳朵不好时刻意矫正发音的模样尤其可爱,顾修义笑着在他嘴角点了个吻,又没忍住抱着他狠狠揉了揉。 “哎呀呀!”李绥安捂住眼睛:“姓顾的你能不能稍微克制一下,患者的主治医生还在旁边呢!” 顾修义满心满眼都倒映着纪阮呆呆傻傻又格外认真的面孔,舍不得施舍给李绥安一个眼神:“别的有眼力见的主治医生,看到这个画面都识趣地走了。” 李绥安:“……” 李医生从业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用完就扔的家属,哪怕明天下午才手术,他最大的用处还没施展出来,这位顾姓家属也是说扔就扔,猖狂得很。 李绥安把顾修义扒拉开,拍拍纪阮的肩让他和自己对视。 他弯下腰,一个耳鼻喉科大夫偏偏要用儿科的语气说话:“明天会更好,加油啊,小朋友!” 这段话说得缓慢且铿锵有力,纪阮听懂了! 他瞬间得到极大的鼓舞,神色坚毅捏紧拳头,用力点头:“加油!” 字正腔圆的。 然后就被顾修义带着笑音啵了一口。 · 纪阮白天出了汗,第二天又要手术,于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顾修义就把他提溜去洗香香。 像纪阮这种天生皮质薄肤色又白的人,稍微被热水泡一会儿就变红,再涂点沐浴露搓一下,直接就像掉了层皮,全身都是雏鸟初生一样软嫩的粉色。 顾修义给他擦干抱回床上都不敢用力。 今天是纪阮要用发膜的日子,他下意识要让顾修义帮自己拿,忽然又想起明天就要剃掉了,又失落的垂下头。 失落的代价是,头发吹干后,他又被顾修义按在床上安慰了很久,他头晕脑胀,顾修义却神清气爽去洗澡。 洗个一个小时。 等到顾修义掀开被子上床时,纪阮已经蜷缩成一团快睡着了。 他后颈又出了些冷汗,睡梦中眉毛轻轻皱着,不太舒服的模样,卸下了清醒时的伪装,顾修义才知道他原来一直都在痛。 顾修义心里霎时酸楚无比。 可这种疼痛无法缓解,顾修义甚至做不到帮他分担,纪阮耳后移位的植入体就像个定时炸弹,他不敢碰,也不能去碰。 他只能抱住纪阮揉着他的后颈安抚,再不断亲吻他的耳垂,试图让小朋友在难捱的睡梦中感受到些许温暖。 像有感应似的,纪阮睫毛抖了抖,睁开眼。 顾修义满目的疼惜来不及收,被看了个明白,他笑笑不欲解释:“没睡着吗?还是我吵醒你了?” 纪阮嘴角轻轻翘起来:“抓到你偷亲我了。” “不是偷亲,”顾修义捏着他的下巴烙下一个吻:“是明目张胆地亲。” 他下巴冒出了一点点胡茬,挠得纪阮脸颊发痒,纪阮后缩着笑起来,酒窝里盛着床头小台灯的暖光,像满满的星光。 顾修义按着纪阮的后脑,让他靠进自己怀里,声音倏忽变得轻柔且郑重: “睡吧宝贝,睡着就不疼了,明天就不疼了……” 纪阮身体僵了僵,而后缓慢、彻底地放松下来,全身心依偎在顾修义臂弯中。 · 手术当天,剃头师傅早早地来到了病房,推门的一眼就“嚯”了一声。 他是个五十岁上下,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但面目很和善,笑起来给人一种恍惚在过年的喜庆感。 “这病房高级啊,”师傅笑呵呵走进来,将工具箱放在地上:“我小孙女看了肯定喜欢,这不就是她们芭比娃娃住的房子吗?”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纪阮多多少少能听明白,不太好意思地抿抿嘴。 师傅眼睛在病房里晃了一圈,就俩人,站在床边的男人身材高大面相是不太好接近的那一挂,但看上去身体倍儿棒。 他于是将目光投向床上坐着的,穿小碎花病号服的男孩子,温和一笑:“是你要做手术对吧?” 纪阮对上师傅长辈一样和善的目光,点点头:“是的,麻烦您了。” “嗨哟,这有啥麻烦的,叔就是干这行的,”师傅咯咯笑着:“来,过来坐着吧。” 纪阮被顾修义牵到小板凳上做好,脖子被围上围布,师傅抓着他的头发“啧”了声,不由自主感叹:“这么好的头发啊,可惜了可惜了。” 察觉到小少年因为这句话有些低落了,师傅连忙改口:“没事没事,这种很快就长起来了,而且剃过再长都要比以前更黑更亮呢!” 纪阮抬头,眼含激动:“真的吗?” “当然啦!”师傅知道人们生病做手术原本就很不好受,再剃头肯定会更难过,所以永远都笑嘻嘻的,企图用快乐的情绪感染病患。 “我前年剃的一个做开颅手术的,一特漂亮小姑娘,剃头的时候哭死了都,结果你猜怎么着,后面那新长出来的头发锃亮,一点干枯分叉都没有,还做了块锦旗来感谢我呢!” “还有去年一个小伙子……” 师傅边剃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剃头生涯,讲嗨了语速就变快,纪阮其实不能听得很清楚。 但情绪是会传染的,别人用善意和真诚对待他,他能得感受得到,顾修义也一直站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身边的人和事都让他心里暖洋洋的。 几分钟后,纪阮变成了一只羊驼。 师傅收起工具,一个劲夸他可爱,甚至表示纪阮是他剃头这么多年来,见过剪这种发型最可爱的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 纪阮被夸得找不着北,拿着镜子使劲瞅,看习惯了就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可爱。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顾修义,毫无意外,又被按着亲了半天。 下午,他换上手术服被推进手术室,这个场景他曾经经历过很多次,每一次都非常害怕甚至全身战栗,但这一次他不怕了。 因为手术室大门合上前,他看到顾修义站在门口对他笑,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温柔又有力量的笑容。 手术经历了四个小时,很成功,术后纪阮被转进特护病房观察,他伤口愈合得不是太好,渗血止不住,在第二天上午出现了小感染。 正常人做完这种植入手术,第三天都能坐起来进食了,他却还在昏迷。 李绥安说问题不大,感染控制住了,醒来就是时间问题。 顾修义将办公室搬进了病房,每天每夜陪着纪阮,不为别的,就是想纪阮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毕竟纪阮胆子小又娇气,醒来看不到他一定会哭。 但马有失前蹄,即便顾修义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依然错过了纪阮醒来的瞬间。 第五天中午,他照例给纪阮在嘴唇沾了些水,然后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竟然就看到纪阮睁着眼睛盯天花板,还缓缓垂眸看向了自己。 那一刻顾修义听到心里石头重重落地的声音,而后是难以言喻的狂喜。 他立刻按铃叫来医护人员,俯身凑近纪阮,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纪阮能看到顾修义满眼的喜悦和感激,放在他脸颊边的手指都有些轻微颤抖。 但他不和自己说话。 纪阮张了张嘴,迫切地想要听到顾修义的声音。 下一秒,顾修义手掌穿过他后颈轻轻抬了抬,将他左耳露出来。 他倾身凑到纪阮耳边,先在他耳垂上落下一个吻,然后满怀虔诚地告诉他: “我爱你宝贝。” 如果说纪阮的听力是失真的旷野,那顾修义的声音就是空寂中的回响,夏夜中的虫鸣,山谷里的清泉。 是世间所有清澈美好的声响汇聚而成的礼物。 纪阮眼眸弯了起来,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恋人的告白。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