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阁楼里的女孩 作者:弗吉尼亚·安德鲁斯 内容简介 我在创作这本书时用情至深,随角色而遭受折磨,甚至悲伤痛哭。我所写的是角色在人生道路上的成长历程,如果说,成长的历程是恐怖,那么这样的恐怖就是你我生活中必须要面对的。 弗吉尼亚安德鲁斯 故事发生在宾州格拉斯通的梦幻家庭。 在中产家庭幻象破灭后,妈妈柯琳带兄妹四人,投奔在南方弗沃斯庄园的外祖父母。 然而,外祖母却将四个孩子关进了暗无天日的阁楼,并诅咒他们是恶魔之子。 为了活下去,他们经历了憎恨、欺骗、绝望和成长,也终于发现了妈妈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 一部恐怖与罗曼史结合的经典小说。以少女的口吻诉说成长过程中的恐怖世界。 序 希望应该是黄色的吧,跟我们鲜少见到的太阳一个颜色。当我从保存已久的备忘录中摘抄下这些文字,关于题目突然就有了灵感:“打开窗子,沐浴阳光”。但,真的要给我们的故事取这样一个名字吗?我倒是觉得,我们更像是阁楼里的小花。纸做的花,生于斑斓之中,然后经过那些漫长的、阴郁的、沉闷的、噩梦一般的日子,最终被希望所困,为贪婪所俘,慢慢褪色成黑白。不过,我们从未把任何一朵纸花涂成黄色。 查尔斯· 狄更斯注的小说经常是以主角的出生开篇,他也是我跟克里斯都很喜欢的一个作家,所以干脆就模仿他的风格吧——如果我能模仿得出的话。查尔斯是天纵奇才,下笔如有神,可我写下的每一个字却都流着血泪,带着苦涩,同时还混着羞耻和愧疚。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感到羞耻或愧疚,以为这些都应该是别人的生命之重。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我长大了,也明白了,同时也接受了。心中曾经升腾的怒火如今已逐渐熄灭,所以我才能写下这些。我希望,能够写得真实,能够比前些年少一些憎恨和偏见。 所以,跟查尔斯·狄更斯一样,在这本“小说”中,我将躲在化名身后,生活在一个虚构的地方,并为那些读到我这些不得不写的文字会黯然神伤的人向上帝祈祷。当然,仁慈的上帝一定会让某个善解人意的出版商将我的这些文字出版成册,并帮助我拔刀出鞘。
英国作家。
情感之谜,无辜之罪 因为外祖母的愤怒并不曾真正爆发过,克里斯和我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在房间里我们并不总是那么规矩,或者穿戴得那么整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每天同进同出,要想确保身体完全不被对方看到并不容易。 说实话,我们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被谁看到什么。 但我们本应在意的。 我们本应小心谨慎的。 我们本应记得妈妈那血迹模糊的背影,永不忘记。 这时,一把钥匙插进门锁孔,随即转动开来。我飞快地把裙子套到头上,想在她进来之前将裙子拉好。可还是被她看到了我衣衫不整的样子,用她那双熠熠发光的灰色眼睛。 “哼!”外祖母斥道,“总算被我逮到了吧……你个恶魔之子!你以为你长得好看?以为你身姿迷人?以为你一头金色长卷发很美?” 说完,她笑了起来。 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笑…… 第一部分 泥土岂可对抟弄他的说,你做什么呢? ——《以赛亚书》第45章第9节 爸爸,再见 回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孩子,坚定地相信整个人生都会跟某个漫长而完美的夏日一样,始终美好。说起来,一开始确实是那样的。关于童年,我能诉说的唯有美好,仅此一点,我想我应该永远心存感激。那时的我们生活自足,从未缺衣少食,也算不上大富大贵。周围都是中产阶层,谁也不会去跟谁攀比,因为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简单来说,那时的我们过着平凡的日子,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我们的爸爸在一家位于宾夕法尼亚州格拉德斯通市的大型电脑制造公司从事公关工作,当时那里有12602人。爸爸的事业非常成功,因为就连他的老板都经常跟我们共进晚餐,还时常夸赞爸爸工作能力强。“正宗美国人做派,英俊迷人,风度翩翩,天哪,上帝呀,怎么可能有人能抵挡得了你的魅力?” 老板对爸爸的这番夸赞,我从心里认同,我们的爸爸就是那么完美。他身高一米八七,体重八十一点六公斤,一头浓密的淡黄色金发,就连头发的弯曲弧度都是那般完美。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眼里总闪着笑意,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潇洒快乐的人。他的鼻子很高很直,长度和宽度都刚刚好,不多也不少。爸爸的网球和高尔夫球几乎都达到了职业水准,还常常游泳,所以一整年都能保持健康的小麦肤色。他常常都要赶去机场,然后飞去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亚利桑那或者夏威夷,有时候甚至还要飞到国外出差。在爸爸出差的时候,我们就只能留在家中由妈妈照顾了。 周五的午后,当爸爸推开大门走进来——是每一个周五下午(爸爸说他最多最多能承受跟我们分开五天)——不管当时外面是大雨滂沱还是白雪纷飞,只要看到他对我们露出的灿烂笑容,顿时就有一种阳光普照大地的感觉。 爸爸一放下行李箱和公文包,就会笑着招呼我们:“爱不爱爸爸,爱的话就赶紧过来亲亲我!” 这时我跟哥哥一般都是躲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一听到爸爸的话,就会立刻从椅子或者沙发后面飞奔到他张开的双臂中,然后爸爸马上会将我们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给我们温暖的亲吻。星期五——那真是世间最最美好的日子,因为它可以把爸爸带回我们身边。爸爸的西装口袋里总会揣着给我们准备的小礼物,大一点儿的礼物则放在行李箱中,要等跟妈妈问候过之后才会分发。在我们跟爸爸亲昵打闹的时候,妈妈一般都会站在后面耐心地等着,等我们跟爸爸亲热完才迎向爸爸。 得到爸爸口袋里的小礼物之后,克里斯托弗和我便会自然退后,看着妈妈慢慢走上前,嘴角上扬,浅笑嫣然,笑容映在爸爸眼睛里格外闪亮。随即爸爸会将妈妈拥入怀中,凝视她的脸庞,好似久别重逢的样子。 一到周五,妈妈便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去发廊做头发,做指甲,回到家之后还会在加了香薰精油的水里美美地洗个澡。这种时候我就会待在妈妈的化妆室,等她身着一袭薄薄的睡衣出现,然后看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仔细地梳妆打扮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学她的样子,学她如何从一个漂亮女人打扮成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代佳人。而最神奇的是,爸爸看到精心修饰的妈妈,却还一直以为她是素颜。在爸爸眼中,妈妈就是天生丽质的大美女。 爱意在家里肆意流淌。“你爱我吗?——我最爱你了。你想我吗?——我回来你高兴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每天都想?有没有辗转反侧,希望我能将你紧紧拥在怀中?你要是没有的话,柯琳,我会难过死的。” 而妈妈最擅长回答这些问题了——只需要用她那温柔似水的眼神,她的耳语呢喃,还有她的甜蜜香吻。 一天,克里斯托弗和我从学校飞速地跑回家,我们几乎是被冬日的寒风吹进家门的。“快脱下靴子放到门厅。”妈妈在客厅里对我们喊道。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她正偎在壁炉前给一个布娃娃织白色的小毛衣。我当时以为那是给我的圣诞礼物,是妈妈特意为我的某个小布娃娃织的。 “还有,进屋之前记得脱掉鞋子。”妈妈又补充了一句。 于是,我们脱下靴子、厚厚的外套和披风,并把这些全都留在门厅,只穿着长筒袜进到客厅,脚踩在白色的长毛绒地毯上。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客厅,是专为衬托妈妈的美丽而设,而我们大多数时候是被禁止入内的。客厅是属于妈妈的,我们不过是陪客而已,坐在那杏色织锦沙发或是立绒呢椅子上,我们从未真正放松过。相比而言,我们更喜欢爸爸的房间,那里面有深色的幕墙和结实的格子沙发,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里面追逐打闹,也从来不用担心会损坏什么东西。 “外面冷死了,妈妈。”我气喘吁吁地扑到她脚边,将一双腿伸向炉火,“不过骑单车回来的这一路景色很美。树上挂满了钻石般闪亮的冰锥,灌木丛上也都是水晶棱柱。妈妈,外面就跟童话世界一样。我是绝对不愿意去从不下雪的南方生活的,说什么都不会愿意!” 克里斯托弗倒没有谈论天气,也没有提及冰天雪地的美丽。因为他比我大两岁零五个月,比我聪明得多,反正现在我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也跟我一样把冻僵了的脚伸到火边取暖,不过同时注意了妈妈的表情,然后就见他的两道浓眉皱在了一起,好似很担忧的样子。 见此,我也看向妈妈,心想他究竟是看到什么才会有如此忧虑关切的表情呢?妈妈正娴熟地织着毛衣,眼睛时不时地瞥一眼说明书。 “妈妈,你还好吧?”克里斯托弗问。 “还好呀!”妈妈回答道,给了他一个柔和的甜笑。 “可你看上去好似很疲倦的样子。” 妈妈听他这么说,便将手上织着的小毛衣放到一边。“我今天去看医生了。”妈妈说着,凑过来吻了一下克里斯托弗那被冻得通红的脸颊。 “妈妈!”克里斯托弗顿时紧张起来,“你生病了吗?” 妈妈轻声笑了下,然后用她那细长的手指穿过克里斯托弗一头蓬乱的金色卷发。“克里斯托弗·多尔甘杰,不是你想的那样。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怀疑的样子。”说着,妈妈分别抓起克里斯托弗和我的一只手,并将我们的手一起按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你们有感觉到什么吗?”妈妈问,脸上再次出现那种神秘的喜悦笑容。 克里斯托弗很快挣脱,脸也唰地一下红了。但我没有抽回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着妈妈回答。 “那你有感觉到什么吗,卡西?” 我感觉手掌按着的地方,妈妈的衣服下面,有点奇怪。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抬起头看向妈妈,直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她当时的美丽模样,就跟拉斐尔画的圣母像一样美。 “妈妈,你中午吃的东西好似在动耶,也有可能是肚子里有风。”妈妈被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一双蓝色眸子分外闪亮,然后她让我再猜一次。 最后,妈妈用甜美而关切的声音宣布了她的消息。“亲爱的孩子们,五月初我将会迎来一个小生命。事实上,今天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他听到了两个心跳。也就是说,我怀的是双胞胎……甚至,如果上帝保佑,可能是三胞胎。现在你们的爸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你们先不要告诉他,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我呆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克里斯托弗,想看看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是什么反应。克里斯托弗也是一脸茫然,而且看着还很难为情的样子。我再次把目光转回到妈妈那张被火光映得格外美丽的脸庞。然后我跳起身,飞快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间。 我把头埋进被窝,放声大哭,真的是哭得不能自已!小宝贝——至少是两个小宝贝!我才是宝贝啊!我才不要让那些整天就知道哭的小孩抢走我的位置!我一边哭一边用手砸着枕头,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想发泄,如果这口气不能发泄到某个人身上,那也只好拿枕头出气了。哭着哭着,我坐起身,脑子里突然蹦出离家出走的主意。 这时,有人轻敲我的房门。“卡西,”是妈妈的声音,“我可以进来跟你聊聊这件事吗?” “你走!”我喊着,“我讨厌你的宝贝们!” 是的,我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我会变成中间的小孩,就是父母最不关心最不在意的那个。我会被他们遗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星期五的礼物。爸爸的心里将只有妈妈,只有克里斯托弗,还有那取代我地位的讨厌的小孩们。 那天晚上,爸爸刚回到家不久就过来找我。我其实已经把门锁打开,就是想着万一爸爸想来看我呢!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因为我真的是好爱好爱他。爸爸看上去很悲伤,他手上还提着一个用银箔包着的大盒子,盒子最上面打着一个粉缎蝴蝶结。 “我的卡西怎么了?”爸爸轻声问,听到他的话,我从手臂下方的空隙偷看他。“我刚才回家,你都没有跑过来迎接我,也没有跟我问好,甚至看都不看我。卡西,你不扑到我怀里也不亲我,我觉得很受伤。” 我没有出声,只是翻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难道他不知道我才应该是他永远的最爱吗?为什么他跟妈妈还要生其他小孩?难道两个孩子还不够吗? 只听爸爸叹息一声,然后走过来坐到我床边。“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瞪我。这是第一个你没有扑到我怀里的星期五。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只有在周末回家的时候才觉得我活了过来。” 我噘着嘴,不愿轻易就范。反正他现在也不那么需要我了。他有儿子,马上还会有一堆小孩。我马上会成为被遗忘的那一个。 “还有,”爸爸目光殷切地望着我说,“我过去一直觉得,当然这种想法可能有点傻,哪怕我某个星期五回到家没有给你或者你哥哥带一个礼物……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也还是会疯狂地扑到我怀里,欢迎我回家。之前我相信你爱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礼物。我错误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好爸爸了,以为我赢得了你们的爱,你们也都十分清楚你们在我心里永远占据了一个位置,哪怕我和你们妈妈再生几个孩子。”说着,爸爸顿了顿,叹息一声,蓝色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我以为卡西知道哪怕有了其他孩子,她仍然是我最特别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儿。” 我给了爸爸一个愤怒且受伤的眼神,然后抽噎着说:“可是如果妈妈又生下一个女儿,你肯定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 “你觉得我会吗?” “是的。”我啜泣着,被心里翻滚的嫉妒之火煎熬得简直要大叫起来,“你甚至有可能爱她超过我,因为她会是更小更可爱的那个。” “我可能也会一样地爱她,但我绝对不会爱她超过你。”爸爸说着伸出手,这让我无法再抗拒。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死死地抓着他。“嘘,”爸爸安抚着哭泣的我,“不要哭,不要嫉妒。你得到的爱绝不会减少分毫。还有卡西,真实的小弟弟小妹妹其实要比你的那些洋娃娃有意思得多。接下来,你妈妈很可能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还指望你能帮她一下呢。我不在家的时候,如果知道我可爱的女儿会帮妈妈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减轻妈妈的负担,让全家人都更开心快乐,我也会高兴很多的。”说完,爸爸将他那温热的嘴唇吻在了我还流着泪的脸颊。“过来,打开你的盒子,然后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首先我得给爸爸好多好多个吻,再给他一个拥抱,以作为我让他操心的补偿。我打开那漂亮的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英国制造的银质音乐盒。一打开盒子,就有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芭蕾舞女郎伴着音乐在镜子前缓缓旋转。“这同时也是一个首饰盒。”爸爸解释说,然后将一只镶有石榴石的小金戒指套在了我手上。“我一见到这个盒子,就觉得一定要让它属于你。我以这只戒指发誓,我会永远爱我的卡西比其他女儿更多一点——只要她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就行。” 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星期二,爸爸在家。他已经在家转悠了两星期,就等着妈妈肚子里的孩子降生。妈妈似乎有些急躁,不舒服。波莎·辛普森太太则在厨房里忙活,给我们准备饭菜,一脸假笑地看着克里斯托弗和我。她是我们家最信任的保姆,就住在隔壁,但她总说爸爸和妈妈看起来更像兄妹,而不是夫妻。反正辛普森太太就是那种冷酷暴躁的人,很少能从她那里听到别人的什么好话。我看到她正在做卷心菜,我讨厌卷心菜。 快到晚饭时间,爸爸跑进餐厅跟我和哥哥说,他要开车送妈妈去医院。“你们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听辛普森太太的话,好好写作业,可能再过几个小时你们就会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又或者是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但直到第二天早上,爸爸才回家。他蓬头垢面,一脸疲惫,西装也是皱皱的,不过看到我们的时候还是咧嘴笑了起来:“你们猜,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克里斯托弗嚷道,他想要两个弟弟,这样以后就能教他们踢球了。我也想要弟弟……这样我就是爸爸唯一的女儿,就不会有人跟我抢爸爸的爱了。 “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爸爸满脸骄傲地说,“你们是没看到他们有多可爱。快,穿上衣服,我现在开车带你们去看。” 我闷闷不乐地跟着爸爸走,到了医院爸爸特意将我举高抱起,好让我透过育婴室的玻璃去看两个正由护士抱着的小婴儿,但我根本就不想看。他们是那样的小!脑袋比小苹果大不了多少,握成拳头的红色小手在空中挥着。其中一个还像被针扎了似的扯着嗓子尖叫。 “啊!”爸爸叹息着,亲了下我的脸颊,将我抱得更紧些,“上帝真是对我不薄,又给了我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两双。” 我曾以为我肯定会讨厌死他们两个,尤其是那个叫凯莉的大嘴巴女孩,相比安静些的科里,她的哭喊声要响上十倍。我想有这两个小家伙住在我对面的房间,那我晚上别想睡一个好觉了。可是,当他们慢慢长大,当他们冲着我笑,当看到他们被我举高时闪亮的眼睛,我心中的嫉妒不知不觉地被一种温暖的母性取代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我就是跑过去看他们,跟他们玩,给他们换尿片拿奶瓶,或者把他们放到我的肩头骑马玩。是的,他们确实比布娃娃有意思得多。 很快,我也明白了父母心里能装的远远不止两个人,而且我心里其实也还有位置去爱这两个小宝贝——包括小凯莉,要知道她跟我一样好看,甚至比我还要好看些。爸爸说,这两个小家伙好似野草一样,长得飞快,尽管妈妈时常表现出担忧,说他们没有当初的克里斯托弗和我长得那么快。妈妈也把这些话跟她的医生说了,不过医生打消了她的疑虑,说双胞胎婴儿通常都会比单胎婴儿长得慢一些。 “瞧,”克里斯托弗说,“医生都是无所不知的。” 正在看报纸的爸爸听了,不禁抬起头笑了笑,“尽管是儿子你说的——但这个世界没有谁是无所不知的,克里斯。” 爸爸是唯一一个会把哥哥叫作克里斯的人。 我们的姓氏很特别,尤其难拼写,Dollanganger(多尔甘杰)。然后因为我们一家人全都是金色或亚麻色头发,皮肤也特别白(除了爸爸,他总会特意把皮肤晒成棕色),爸爸最好的朋友吉姆·约翰斯顿就给我们取了一个绰号——德累斯顿娃娃。他说我们看着就像那些放在古董架或壁炉架上的漂亮瓷娃娃。很快周围的邻居们就都这样叫我们了,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名字比多尔甘杰好听一些。 当双胞胎长到四岁,克里斯托弗十四岁,我也满十二岁了。一个特别的周五——那天是爸爸三十六岁的生日,我们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个惊喜派对。妈妈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着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她的指甲闪着珠光,身穿一件水绿色的长礼服,走动的时候身上的珍珠串也随着步伐摆动。餐厅的餐桌特意做了精致的摆盘,跟爸爸的生日派对完美相衬。送给爸爸的礼物垒得高高的,放在一旁。我们只打算邀请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庆祝一番。 “卡西,”妈妈叫着,快速看了我一眼,“你愿意帮我给双胞胎再洗次澡吗?他们午睡之前我已经给他们洗过一次了,但他们醒来之后又在沙箱里折腾,所以得再给他们洗一次。” 我当然愿意。妈妈打扮得那么漂亮,要是让她给那两个脏兮兮的四岁小家伙洗澡,肯定头发呀指甲呀还有那漂亮的裙子都会被弄乱弄脏。 “等你给他们两个洗完,你跟克里斯托弗也得好好洗个澡。卡西,记得穿那件漂亮的粉色裙子,再好好卷一下头发。还有克里斯托弗,千万不要再穿你的蓝色牛仔裤,我希望你能穿正式一点的衬衣,打上领带,外面套那件淡蓝色的运动夹克,下面配奶油白的那条裤子。” “啊,妈妈,我不喜欢穿那么正式。”克里斯托弗磨着脚上的运动鞋皱眉抱怨道。 “按我说的做,克里斯托弗,这是为了你爸爸。你知道爸爸为你们付出了多少吧,所以你至少要让他为我们感到骄傲才行。” 克里斯托弗闷闷不乐地走了,剩我一个人跑去后花园抓那一对玩疯了的双胞胎,刚抓到他们就大叫起来。“一天洗一次澡就够了!”凯莉嚷着。“我们已经很干净了!住手!我们不喜欢香皂!不喜欢洗头发!不准再给我们洗,卡西,不然我们就告诉妈妈!” “哈!”我回道,“你们以为是谁派我来这儿给你们这两个脏兮兮的小鬼洗澡的?天哪,你们两个家伙怎么这么快又脏成这样了?” 我给他们脱掉衣服,才刚碰到温热的水,黄色的橡胶小鸭子呀橡胶小船呀就都在水面浮了起来,我也被他们两个拍起的水花溅湿全身。两个小家伙这才满足地洗起澡来,给他们洗完澡之后,再给他们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毕竟,他们也是要去参加派对的——毕竟,那天是星期五,爸爸会回家的。 我先给科里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西装,下面配短裤。让人很奇怪的是,科里其实比妹妹凯莉更能保持干净。但不管我怎么收拾,还是没办法把科里额前蓬乱的刘海梳平。那撮头发总是往右偏,就跟小猪尾巴似的。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凯莉见了竟然也想把她的头发梳成那样。 一番梳洗打扮之后,他们看着就像两个洋娃娃复活了一样。然后我把双胞胎交给克里斯托弗,严肃地告诉他一定要看好这两个小家伙。总算轮到我梳洗了。 我匆忙地洗澡洗头,并将头发卷成粗粗的大卷,在这期间,我听到双胞胎一直在乱喊乱叫,抱怨不停。透过浴室门的缝隙,我看到克里斯托弗正给他们读《鹅妈妈》的故事,试图安抚他们。 “嘿!”等我穿着那件粉色风琴褶裙子走出来时,克里斯托弗说,“你也还过得去嘛!” “过得去?你就是这么夸人的吗?” “给妹妹最多也就这话了。”说着,克里斯托弗看了一眼表,合上图画书,然后一边抓起双胞胎的手一边喊道,“爸爸随时都可能回来,快点,卡西!”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我们等了又等,可还是没看到爸爸的绿色凯迪拉克开进院子。受邀的客人围坐一圈,尽量让谈话显得热络一些,而妈妈已经紧张得走来走去了。平时大概下午四点,爸爸就会推开门回家,有时候甚至更早一些。 七点了,我们还在等。 因为在保温箱里放了太久,妈妈精心准备的晚餐已经开始变干。平时的晚上七点钟,我们都已经开始哄双胞胎上床睡觉了。等了那么久,两个小家伙已经是又饿又困,闹个不停。“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身上的白衣服看着也没那么明艳了。凯莉原本梳顺的头发开始打卷,看着好似被大风吹过似的。科里开始流鼻涕,自己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直到我急忙忙地用面巾纸给他擦掉已经流到嘴唇的鼻涕。 “柯琳,”吉姆·约翰斯顿叔叔开玩笑地说,“我猜克里斯大概是找到其他好去处了。” 这时,吉姆叔叔的妻子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别说些这种不知趣的话。 我的肚子也已经饿得咕咕叫,慢慢地也开始跟妈妈一样着急起来。妈妈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走到大落地窗前往外张望。 “嘿!”我看到一辆小车开进了我们这边的车道,“说不定是爸爸回来了!” 只是停在门口的是一辆白色小车,而非绿色。车上还闪着红色的灯。白色车子一侧的徽章上写着“警察”两个字。 当那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走到我们的院子门口并按响门铃,妈妈抑制不住地喊了一声。 妈妈似乎僵住了。她的手悬在喉咙旁边,胸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黯淡了下去。看到妈妈这种反应,我的脑海里也突然涌出一个疯狂而可怕的念头。 最后是吉姆叔叔去开的门,他让两个警察进来。两个警察进来之后,有些不安地看了一圈,然后说看来这里是要举行生日派对的呀!其实他们只要看到餐厅里的装饰,看到那精心布置的餐桌和悬在吊灯上的气球以及堆成一摞的礼物就很容易猜到了。 “克里斯托弗·加兰· 多尔甘杰太太?”较年长的警察一边扫视着屋里的女人,一边试探地问道。 妈妈冲警察微微点了点头,动作仍然很僵硬。我跟克里斯托弗也不由自主地凑近。双胞胎在地上玩小汽车,两个人对突然来到的两位警察显然也感到很好奇。 那位看着很和善的红脸警察走到妈妈身旁。“多尔甘杰太太,”他平静的声音突然让我的心里感到很慌张,“我们很抱歉,但还是得告诉你格林菲尔德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啊……”妈妈低呼一声,将克里斯托弗和我拉到她身旁。我可以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我也是一样。我的眼睛被那几个铜纽扣完全吸引住了,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你丈夫也在那场车祸中,多尔甘杰太太。” 只听妈妈哽咽着长叹一声,要不是克里斯和我在后面撑着她,估计她直接就倒下了。 “我们已经问过那些目击者了,你丈夫不是事故过错方,多尔甘杰太太。”警察还在说,听不出任何情绪。“据目击者说,当然我们也有监控显示,是一辆蓝色福特车摇摆着偏离了左车道,显然那个司机是醉驾,迎头朝你丈夫的车撞过去。不过你丈夫应该是意识到有可能会发生车祸,因为他当时大力打方向盘想避免迎头撞上,但就在那时旁边一辆卡车上掉下来一个机械装置,害得他没能完成自救的动作。不过,你丈夫的车要比那辆福特车重得多,连续翻滚了几下,本来也还是有逃生机会的,可接着驶过来的大卡车没能刹住,直接撞在了他的车上,以至于你丈夫的凯迪拉克再次翻转……然后……就起火了。” 顿时,挤满了人的房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还不知事的双胞胎都抬起头,盯着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我丈夫?”妈妈小声问道,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他不是……死了吧?” “太太,”红脸警察脸色凝重地说,“在这样特别的时刻告诉你这种坏消息,我真的也很难过。”说完,他趔趄了一步,尴尬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我很遗憾,太太——大家都竭尽全力想把他救出来……可是,太太……医生说,你丈夫当场死亡。” 话音一落,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人无法控制地尖叫了一声。 妈妈没有喊叫,只是眼神突然就变得茫然空洞了,好似鬼魂一样。绝望写在她那张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好似戴上了死亡的面具。我抬起头注视妈妈,想用眼神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爸爸!不可能是我的爸爸!他不可能死的……他不会死!只有那些老弱病残才会死……爸爸有这么多人爱,这么被需要,这么年轻,他不应该死。 然而妈妈已经面如死灰,双眼无神,双手揉搓着已经被打湿的裙子,我目睹她的神情越来越黯淡。 我开始哭了起来。 “太太,我们在事故第一现场收拾了几件你丈夫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尽力保存了。” “你走!”我冲说话的警察大声叫道,“离开这儿!那不是我爸爸!我知道不是的!他只是在商店里给我买冰淇淋所以耽搁了。他随时都可能回来的!你们走!”我跑过去捶着警察的胸。他尽力挡开我,然后克里斯托弗走上前将我拉开。 “你们大家,”那位警察说,“没有谁能帮帮这个孩子吗?” 随即妈妈用双臂圈住我,将我拉到她身旁。人群也一阵骚动,表情震惊地小声说着话,放在保温箱里的食物开始飘出焦味。 我在等待,等谁走上来牵起我的手,对我说上帝不可能夺走我爸爸那样的人的生命,可是没有人这么做。只有克里斯托弗将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我们三个人抱成一团——妈妈、克里斯托弗和我。 最后,还是克里斯托弗强自镇定,用粗哑的声音说:“你们确定那真的是我们的爸爸吗?如果说绿色的凯迪拉克着了火,那里面的人肯定会严重烧伤,所以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不是我们的爸爸。” 克里斯托弗说完,妈妈的喉咙间发出哽咽的抽泣声,尽管她没有落泪,但显然妈妈是相信的。她相信了!相信那两个人说的就是真的! 原本盛装打扮前来参加生日派对的人们拥过来围住我们,说出来的却是参加追悼会的那些话,显得特别怪异。 “我们感到很悲痛,柯琳,不敢相信……这实在太可怕了……” “克里斯真是不幸,太恐怖了。” “人各有命……从我们出生那天起,一切就都是注定了的。” 客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慢慢地,这些话就像水倒进了水泥,被吸收了。爸爸真的死了,我们再也看不到活着的他了。我们只能看到他躺在棺材里,然后被埋进地下,坟前立一块写着他名字、生日和忌日的大理石墓碑。生命最终化成一个用年份计数的数字。 我往旁边看去,想看看双胞胎怎么样了,他们还那么小,不应该经历这种痛苦。原来他们被某个好心的亲戚给带进厨房了,亲戚正给他们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安顿他们上床睡觉。我跟克里斯托弗目光相遇,他似乎跟我一样也被这噩梦击中了,稚嫩的脸上全是震惊,脸色苍白,悲痛而空洞的眼神让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这时,一个警察朝警车走去,拿回来一捆东西小心翼翼地摊在咖啡桌上。我愣在原地,看着爸爸口袋里的东西被一一摆放到桌上:一个鳄鱼皮的钱包,那是妈妈某一年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一个皮革笔记本和日程表;还有腕表和结婚戒指。所有东西都被火烟熏成了黑炭色。 最后摆出来的是几个动物小玩具,那显然是给科里和凯莉准备的。红脸警察一边摆着一边说,这是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发现的全部遗物。一只有着粉色天鹅绒耳朵的长绒毛蓝色大象,一只带红色马鞍和金色缰绳的紫色小马——那肯定是给凯莉的礼物。而最让人伤心的莫过于看到爸爸的衣物——行李箱的锁打开的瞬间,里面的衣物一下子就弹了出来。 我认得那些西装、衬衣、领带和袜子。其中有一条领带还是爸爸去年生日时我送给他的。 “得有人去认领一下尸体。”警察说。 事情确信无疑了。是的,我们的爸爸从来不会两手空空地回家——即便是在他自己生日的时候。 我飞也似的逃离那个房间,逃离那让我心如刀割、让我痛得无法呼吸的一切!我从房间跑到后花园,用拳头使劲砸着那棵古老的枫树。我不顾一切地疯砸着,直到拳头开始有血渗出,然后我瘫倒在草地上,痛哭流涕——汹涌的泪水是为爸爸而流,为本应该活到永远的爸爸而流;同时也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这些失去他却还不得不继续生活的人而流。而双胞胎,他们甚至都还没机会明白爸爸的好。我的泪水流了一地,眼睛也哭红哭肿了,连擦一下都疼,这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是妈妈。 她在我旁边坐下,拉起我的双手。当时半弯的月亮已经挂上天空,无数的星星在闪耀,微风带来春天的香甜气息。“卡西,”沉默了许久之后,妈妈终于开口说道,“爸爸正在天上看着你,你知道的,他肯定希望你能勇敢。” “他没死,妈妈!”我激动地否认。 “你已经出来很久了,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一定得有人去认你爸爸的尸体,尽管吉姆叔叔主动提出他愿意去,以免我过度悲痛,但我还是想亲自去。因为我跟你一样,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可是卡西,你爸爸已经不在了。克里斯托弗躲在床上哭,双胞胎这会儿已经睡着,他们都还不太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说完,妈妈用手臂揽住我,让我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 “起来,”妈妈说着站起身将我一并拉起,她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腰上,“你出来太久了,我之前还以为你跟其他人在房间,其他人又以为你在自己房间待着或是跟我在一起。失去亲人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不好。最好是跟别人一起,共同分担痛苦,不要一个人默默承受。”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但我知道她心里在哭喊、在尖叫。这些从她说话的语气、从她眼底的空洞和黯淡就能知道。 随着爸爸的过世,我们的生活开始变成一场噩梦。我责怪似的看着妈妈,觉得她应该提前让我们做好生活有可能变成这样的准备。妈妈总是不准我们养宠物,宠物有时候也会突然过世,如果能养宠物那至少也能让我们多理解一点世事无常。应该要有人,大人,告诉我们年轻的、帅气的、被无限需要的人也有可能会死。 可是你要如何跟同样备受打击、憔悴不堪的妈妈说这些话?你如何能跟一个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梳头,甚至无视满柜子漂亮衣服的人说这些话?她甚至也没心思照顾我们。幸好善良的邻居们时常过来将我们领过去照顾,还给我们送来很多吃的。我们的房子里堆满了花、手工制作的砂锅菜、汉堡、热面包卷、蛋糕和馅饼。 人们成群结队地过来,所有那些喜欢爸爸、尊敬爸爸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我们家,我甚至都很诧异爸爸竟然这么受欢迎。但我讨厌有人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或者说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真可怜的话,还说没什么用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成为社会的负担。 听了那么多,我慢慢觉得命运就是一个冷酷的收割机,它从不善待也从不在乎那些真正被爱和被需要的人们。 日子慢慢从春天转到了夏天。而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管是怎样的伤痛,慢慢地也就消散了,原先那样真实、那样备受喜爱的人也成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 一天,妈妈满脸哀伤地坐在那儿,她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笑。“妈妈,”我假装高兴地唤她,想要让她打起精神,“我会假装爸爸还活着,他不过是去远方出差了,很快就会回来,会出现在门口,会大声呼唤我们,就跟过去一样,‘爱不爱爸爸,爱的话就赶紧过来亲亲我’。这样,或许我们会好受一些,我们所有人都像他还在某处活着一样生活,只是那个地方我们看不见,但我们可以期待他随时可能回来。” “不,卡西,”妈妈表现得很生气,“你必须接受现实,你不能靠假装来寻找安慰。你听到了吗?你爸爸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去了天堂。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明白去了天堂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至于我们,我们要尽可能地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靠逃避来欺骗自己。” 我看着妈妈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些东西开始做早餐。 “妈妈……”我再度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以免她再度发脾气,“可是没有爸爸,我们真的还能继续过下去吗?” “我会尽可能地确保我们都能活下去。”妈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那你得跟约翰斯顿太太一样必须去工作吗?” “可能去,也可能不去。卡西,生活充满惊喜,当然有些是大悲,这个你已经体验到了。不过你要永远记住,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你的爸爸都把你看作最特别的人,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因为我长得像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有点酸酸的嫉妒,因为在爸爸心里,我总是排在妈妈后面。 妈妈一边在冰箱里翻着,一边看了我一眼。“卡西,我得跟你说一些以前从来没告诉你的事情。你跟年轻时候的我长得很像,但性格一点儿也不像我。你的个性更强,更有决心。你爸爸以前老说你跟他妈妈很像,而他非常爱他妈妈。” “谁不爱自己的妈妈呢?” “不。”妈妈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有些妈妈是不能爱的,因为她们不想让你爱。” 说着,妈妈从冰箱里拿出培根和鸡蛋,然后走过来抱住我。“亲爱的卡西,你和你爸爸的关系格外亲密,我知道你肯定十分想念他,比克里斯托弗和双胞胎还要想念得厉害。” 我靠在妈妈肩头抽泣着。“我恨上帝,他夺走了我的爸爸!爸爸应该长命百岁活的!可是现在他不在了,哪怕我以后学会跳舞,克里斯当了医生他也看不到了。爸爸不在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了。” “有时候,”妈妈的声音显得有些紧,“死亡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现在,你爸爸永远都不会变老,也不会疾病缠身。他永远都是年轻的样子,永远鲜活地活在你的记忆里——年轻、英俊、强大。卡西,不要再哭了,就跟你爸爸以前常说的那样,任何问题都有因可循也有法可解,我现在就在努力,努力以最好的方式应对。” 我们只是四个沉浸在悲伤和失去中的孩子。我们还会在后花园玩耍,还会试图在阳光中寻找安慰,并没意识到生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后院”和“花园”都将变成天堂的同义词——变得无比遥远。 爸爸葬礼过后不久的一个午后,克里斯托弗和我正带着双胞胎在后院玩。他们坐在沙箱中,旁边放着小铲子和沙桶。两个小家伙不厌其烦地将沙子从这个桶倒到另一个小桶,叽里呱啦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话。科里和凯莉的关系非常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很喜欢跟对方玩在一块儿。他们在自己周围用沙子垒了一堵沙墙,假装自己是守护城堡的人,守护着他们的食物。双胞胎可以彼此陪伴,对他们而言那就够了。 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我们当时很担心连饭也会吃不上,所以虽然没听到妈妈叫我们吃饭,我们抓起双胞胎那两双肥嘟嘟的手,拖着他们往屋子里走。回到屋内,看到妈妈正坐在爸爸的大书桌后面,她在写信,不过看得出写得十分为难。妈妈紧皱眉头地写着,不时停下来抬起头注视前面。 “妈妈,”我叫了一声,“现在差不多六点钟了,双胞胎肚子饿了。” “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妈妈当即回道,“我正在给你们住在弗吉尼亚州的外祖父母写信。邻居们给我们送来了足够的食物,至少够吃一周的——你可以先拿点砂锅菜到炉子上热,卡西。” 那应该是我独自准备的第一餐饭。我摆好了桌子,热好了砂锅菜,还给每个人倒上了牛奶,然后妈妈才过来帮我。 自从爸爸过世之后,妈妈似乎每天都有信要写,有地方要去,总是把我们交给隔壁的邻居照顾。一到晚上,妈妈就会坐到爸爸的书桌前面,翻开一本绿色的账簿,算着里面的账目。反正一切都变得很糟糕,没有以前那么好了。现在经常是哥哥和我给双胞胎洗澡,给他们换上睡衣哄他们睡觉。做完这一切之后,克里斯托弗就会急匆匆地回房间学习,而我则要赶紧到妈妈身边,想办法让她高兴一点儿。 时间又过了几周,妈妈写给外祖父母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一封回信。妈妈一看到就哭了起来——当时甚至都还没拆开那厚厚的奶油色信封,她就哭了。只见妈妈用开信刀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颤抖着双手打开那封三折信,来来回回读了整整三遍。妈妈看着信,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妆也哭花了,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泪痕。 早在她从大门前的信箱里取出信的时候,妈妈就把我们从后院叫了过去,看完信后又让我们四个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我看着妈妈,看到她那洋娃娃一样漂亮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冷酷的、决绝的神情。我突然感觉脊背一凉。不过那或许是因为她盯着我们看了太久吧——实在看了太久。然后她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再把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在寻找对信中所说问题的回复一样。 妈妈的表现实在是很奇怪。她让我们四个感到不安,那天大家都格外安静,失去爸爸的生活已经很难过了,而妈妈又对着一封信如此反常。她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呢? 终于,妈妈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不过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冷,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的轻柔和温暖。“你们的外祖母终于回我的信了,”妈妈用冰冷的声音说着,“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她总算同意了,她说愿意让我们过去跟她一块儿生活。” 好消息呀!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我们应该感到高兴的。可妈妈说完又陷入了那种情绪不对的沉默之中,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我们。她到底怎么了?难道她不知道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吗?我们又不是四只奇怪的落在晾衣绳上的鸟。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你们俩应该能够理解一些事情了,能够彼此合作并且帮助你们的妈妈走出绝境。”说着,妈妈顿了一顿,伸出一只手紧张地拨弄了下脖子上的项珠,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泪水眼看就要滚下来了。看妈妈这样我心里特别难过,妈妈这么年轻美貌就没了丈夫,真的很令人同情。 “妈妈,”我唤她,“一切都还好吗?” “当然好,亲爱的,很好。”妈妈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你们的爸爸,愿他安息,一直都希望能活到相当的年纪然后获得可观的财富。他是那种天生懂得赚钱的人,所以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实现这个愿望。但他才三十六岁就死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出事,厄运总是会降临在别人头上。我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意外,或者会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唉,你们的爸爸和我一直都以为能够一起变老,我们渴望有一天能子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所以我们两个人如果有谁先走一步,另一个肯定也不会苟活。” 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叹息一声,“我必须承认,我们的生活方式有些超前,我们赌了一把未来。简单地说,就是我们提前花掉了未来的钱。不要怪你们爸爸,都是我的错。他知道贫穷的滋味,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知道吗,他以前经常为此责备我。就像当初买这栋房子的时候,他说我们只需要三个卧室就好了,但我想要四个。四个房间其实都不太够。现在看看,这栋房子还有三十年的贷款要还。这里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家具不是,车子不是,就连厨房或洗衣房里的器具都未必真正属于我们——因为每一样东西或多或少都是通过借贷置办下的。” “过去我们从未流露过恐惧吧?我们害怕过吗?”说着妈妈停顿了一下,脸突然变得通红,眼睛扫视着布置得温馨漂亮的房间。她扬起精细修饰过的眉毛,蹙着眉头,“尽管你们的爸爸为此对我颇有微词,但他其实也是想要这些东西的。他宠溺我,因为他爱我,而我到最后总能说服他那些奢侈品其实都是必需品,而他最终也总会妥协,因为我们俩都是那种纵欲之人。这也是我们两个的共同点之一。” 说到这儿,妈妈似乎陷入了怅惘的回忆中,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陌生的声音继续说:“现在我们拥有的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被人拿走。用法律的词来说,就叫‘收回’。要是你没有足够的钱可以继续偿还你已经购下的东西时,他们就会这么做。比如他们会拿走那个沙发。三年前,那个沙发总价是八百美元。我们其实只差一百没还了,但沙发还是会被夺走。我们为家里的东西付了很多的钱,但最终还是会一无所有,而且这一切还都是合法的。我们不仅会失去这些家具、这个房子,甚至还包括我们的车——事实上,除了衣物和你们的玩具,我们将一无所有。当然,他们大发善心说允许我继续留着我和你们爸爸的结婚戒指,我也已经把订婚的钻石戒指给藏起来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跟任何过来这里检查的人提起我曾有过订婚戒指。” “他们”是谁,我们谁都没有问。当时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问这个问题。当然,后面的事情也证明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克里斯托弗和我四目相对。我挣扎着,想要理解这一切,同时又努力不让自己沉沦。但我已经沉沦了,我陷在成年人那个有死亡有债务的世界中。哥哥伸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小小的动作却传递出令人格外安心的力量。 难道我的心思都是透明的吗?就连克里斯托弗也一眼能看穿,所以来安慰我?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向他证明我已经是大人了,从而将那令我颤抖而脆弱的现实——“他们”将夺走一切——掩饰过去。我不希望再有别的女孩子住在我那间漂亮的薄荷色和粉色房间中,睡我的床,把玩我视为珍宝的小物品——我那用盒子装着的迷你玩偶,我那个粉色芭蕾舞女孩的银质音乐盒——也都会被他们拿走吗? 妈妈注意到了我跟哥哥的眼神互动,她再次开口,声音总算找回了以前的一丝甜美,“你们别这么伤心,事情应该没有我说得这么坏。请你们原谅我,我忘了你们都还只是孩子,对不起,我没顾及这些。我是先把坏消息说了,其实后面还有好消息等着呢。现在,你们屏住呼吸听我说!我想你们可能都不敢相信——因为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的父母其实非常富有,不是中产阶级的这种衣食无忧,而是上流社会,他们非常非常有钱,有钱到超乎你们想象。他们住在弗吉尼亚的大别墅里——我敢保证你们绝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大房子。但我见过,因为我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等你们见到那栋漂亮的大房子时,就会觉得我们现在住的这个简直就相形见绌了。我有没有跟你们说,我们即将搬过去跟他们一块儿生活——跟我的父母一起生活?” 说完,妈妈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又紧张的笑容,但我还是有疑虑,妈妈的这番行为和言语实在太反常了,我一时还接受不来。妈妈的眼神有些躲闪,好像感到歉疚似的,我感觉她应该是在掩饰什么。 但她是我的妈妈呀! 而爸爸已经不在了。 我抱起凯莉,让她坐在我腿上,紧紧抱着她那小小的温热身体。她的金色小卷发搭在饱满的额头上,我伸手捋了一下。凯莉的眼皮已经耷拉下去了,玫瑰花蕾一般的小嘴唇往前噘着。我又瞥了科里一眼,看到他正蹲坐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两个小家伙累了,妈妈,他们需要先吃点东西。”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吃东西。”妈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们得先做好计划,还得打包东西,因为我们今晚就得坐上火车。双胞胎可以趁我们等会儿打包的时候吃东西。你们四个人的衣物全部得挤进两个行李箱,所以我希望你们只带自己最最喜欢的衣服和最不占地方最割舍不下的玩具。只是玩具嘛,等你们到了那儿,我再给你们买更多更好的。卡西,双胞胎的衣服和玩具由你来选——记得,一定不要带太多。我们最多能拖四个行李箱,而我自己的东西得装两皮箱。” 噢,天哪!这是真的!我们必须要离开,丢下一切离开这儿!我们四兄妹得把所有东西挤进两个行李箱,可是光我那个布娃娃就能填满半个行李箱!安布娃娃是我最喜欢的,那还是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送给我的,如何能够割舍得下?想到这儿我不禁抽泣起来。 我们都愣在那儿,用震惊的眼神盯着妈妈,这似乎让她有些不安,因为她很快就站了起来往卧室里走去。 “我刚才说了,我的父母非常有钱。”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我跟克里斯托弗一眼,但很快又别开了脸。 “妈妈,”克里斯托弗喊了一声,“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讶异于克里斯托弗竟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肯定是出事了呀,出大事了。 妈妈迈着步子,一双漂亮的长腿从黑色薄纱睡衣中伸出来。即便愁容满面,即便穿一身黑,可她仍然是漂亮的——那双眼睛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妈妈真的很迷人,我爱她——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好爱好爱她! 那时候,我们都很爱她。 妈妈走到沙发前面,然后转过身,黑色的雪纺裙好似舞裙一样飘了起来,露出她那双漂亮大长腿。 “亲爱的,”妈妈说,“在你们外祖母那样豪华的房子里生活,会有什么事呢?我是在那儿出生并长大的,除了上学的日子一直都在那里生活。那是一所漂亮的大房子,而且房间还在不断增加,尽管那儿现有的房间已经远远够住了。” 说到这儿,妈妈微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却像是假笑。“不过,在你们跟我父亲——也就是你们外祖父——见面之前,我有一件小事要跟你们先交代一下。”然后,妈妈又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露出那种古怪的假笑表情。“很多年前,那时我才十八岁,我做了一件你们外祖父极其反对的事情,当然我妈妈也非常反对,但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我的,所以也就不管她了。反正,因为我做的那件事情,导致我的父亲把我从遗嘱名单中踢了出来,也就是说,我无法再继承他的遗产。你们的爸爸总是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他说这没什么关系。” 有辱斯文?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想象,妈妈究竟是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她反目成仇,并愤然夺走本应给予她的一切? “嗯,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斯托弗说道,“你忤逆外祖父的意思,所以即便一开始你在他的遗嘱名单中,但后来他一气之下就让律师除掉了你的名,也就是说,现在你无法继承他的任何财产,而是由关系更远一层的亲属继承。”说着,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自己知道的比我多,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克里斯托弗平时如果待在家,那他多半时间都在房间里看书。只是一到外面,他也跟其他孩子玩得一样疯。反正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哥哥很少看电视,是一个大书虫! 是的,克里斯托弗确实说得没错。 “是的,克里斯托弗。如果你们的外祖父过世,我无法得到他的任何财产,或者通过我由你们得到。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我母亲不回我的信,我还往家里写了那么多封。”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带点苦涩的自嘲意味。 “不过,因为现在我是他唯一在世的后代,所以希望能让他改变主意。我其实还有两个哥哥,但他们两个都意外身亡,从而我就成了他唯一剩下的继承人。”说到这里,妈妈停下了走来走去的脚步。她抬手捂住嘴巴,摇了摇脑袋,然后用那种鹦鹉学舌的声音说道,“我觉得我还是跟你们再说一件事吧。其实多尔甘杰并不是你们真的姓氏,你们实际姓佛沃斯,而这个姓在弗吉尼亚州举足轻重。” “妈妈!”我震惊地大喊起来,“那你们改掉真正的姓氏,然后在我们出生证上放一个假名,这样是合法的吗?” 妈妈有些不耐烦了,“卡西,改名字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而且多尔甘杰这个名字也确实跟我们多少有点关系。你们爸爸是从他的祖辈那里截取了这个名字,因为他觉得很有意思,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反正只要达到目的就好啦。” “什么目的?”我问,“爸爸为什么要改掉佛沃斯这么易拼易记的名字,而选择多尔甘杰那么长那么难记的?” “卡西,我累了。”妈妈说着,倒在离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要处理好多法律的细节问题。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一切的,我会给你一个解释,我发誓一定跟你坦诚一切,但现在请你先让我喘口气。” 这一天真是发生太多事情了。一开始我们被告知“他们”将要夺走我们的一切东西,包括房子,然后又得知就连姓氏都未必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双胞胎蜷缩在我们的腿上,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反正他们那么小,还不明白这一切。就连我,已经满了十二岁的我,算起来都是个小女人了,也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于能回家见到阔别十五年之久的父母这件事显得并不怎么高兴。神秘的外祖父母,在爸爸的葬礼以前我们一直都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直到这一天,我们才知道两位舅舅都意外身亡。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我们的爸爸妈妈早在有孩子之前就已经经历了世间种种,说到底我们也没那么重要吧。 “妈妈,”克里斯托弗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在弗吉尼亚州的房子应该很大很豪华,但我们更喜欢这里。我们的朋友都在这儿,这里的人熟悉我们、喜欢我们,我们不想搬。你能不能去找下爸爸的律师,看他能不能想到办法让我们继续在这儿住下去呢?同时保住我们的房子和家具。” “说得对,妈妈,求你了,就让我们留在这儿吧。”我也赶紧附和道。 妈妈听完,迅速起身然后大步走过来。她半跪在我们面前,视线跟我们保持同一水平位置。“现在听我说,”妈妈抓起哥哥和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想过了,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但没有办法——根本就没有办法,因为我们没有钱支付每个月的账单,我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来养活四个孩子和我自己。你们看着我,”妈妈说着,张开她的双臂,显得格外脆弱无助、惹人爱怜,“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吗?我就是一个漂亮而无用的花瓶,总是认为会有男人来照顾我。我不会做任何事,我甚至连打字都不会,算术也不好。我倒是会做些漂亮的针线活,但那种事根本就赚不了什么钱。而如果没有钱,人根本就没办法生活。让世界运转的不是爱,而是金钱。而我的父亲钱多得不知道要怎么花。如今他又只剩下一个在世的继承人——那就是我!他曾经最宠爱的就是我,所以我觉得要赢回他的心应该并不难。到时候他会让律师把我加进新的遗嘱名单,然后我就能继承他的一切了!我的父亲已经六十六岁,患有心脏病的他现在已是生命垂危。我母亲单独在一张信纸上告诉我,你们的外祖父最多应该只剩下两三个月的寿命。不过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我重新赢回他的喜爱——等他一死,他全部的财产就都是我的了!是我的!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将永远无须为物质担忧。我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旅行,喜欢什么就能买什么——任何心之所欲的东西都将为我们所有。我说的可不只是一两百万的钱,而是几千万上亿——甚至是数十亿美元!人有钱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净资产究竟有多少,因为他们到处投资,拥有的产业太多,包括银行、航空公司、酒店、百货商场、船运公司等。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外祖父控制的商业帝国有多么庞大,就算现在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他还是能够赚下天文数字的钱。可以这么说,他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 说着,妈妈的蓝色眼睛开始放光。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户玻璃洒进来,在她的头发上投下钻石一般闪亮的光圈。其实,妈妈看上去已经是无价的了。妈妈,妈妈,爸爸死之后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在听吗?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你们知道那么一大笔钱能做多少事吗?整个世界,一切都尽在你的掌握中!有了钱,你就会有权有名,受众人景仰。相信我,我很快就能赢回我父亲的心。我想他一看到我,就会立刻意识到分开的这十五年是多么大的浪费。他老了,残喘于病榻之上,几乎整天都在一楼图书馆旁边的小房间里待着,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他,仆人从头到脚伺候他。但人活一世,真正牵挂的还是自己的骨肉,而我现在是他唯一剩下的孩子了,他只有我。就连照顾他的护士们都无须爬楼,因为她们在一楼就有自己的卫生间。某天晚上,我会让他做好面见四位外孙的准备,然后再带你们下楼进到他的房间,然后他会被你们迷得神魂颠倒:四个无可挑剔完美无瑕的孩子——他一定会很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相信我,一切都会按照我的计划走。我发誓,不管我的父亲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服从。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以我最珍视的孩子起誓——你们是我跟你们爸爸的爱情结晶——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很快就会成为巨额财产的继承人,一旦我成为继承人,那你们曾经梦想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热情将我彻底击倒,我瞥向克里斯托弗,看到他正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盯着妈妈。双胞胎已在沙发上睡着,对于这一切他们浑然不知。 我们将在一所宫殿般的大房子里生活。 在那所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会有仆人从头到脚伺候在身边,我们会被介绍给麦德斯王(具有点石成金的魔力),而他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我们就能拥有他的财富,把世界踩在脚下。我们将进入令人难以置信的物质世界,我将拥有公主一般的生活! 然而,为什么我并不觉得高兴呢? “卡西,”克里斯托弗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你还是可以跳芭蕾舞。我不认为钱可以买来天分,也不认为钱能让不学无术的西部牛仔变成满腹诗书的大医生。不过,在我们献身严肃事业之前,是不是能参加一场舞会?” 粉色芭蕾舞女的银质音乐盒我没办法带走,因为它比较值钱,所以也被列入了要被“他们”收走的物品名单。 我也无法把玻璃框罩从墙上取下来,或者藏起我的迷你玩偶。除了手指上的一枚心形小宝石戒指,爸爸送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拿不走。 不过,正如克里斯托弗所说,等我们变有钱之后,我们的生活就会成为一个大舞会,一个没有尽头的派对。有钱人就是那样生活的——他们成天数着钱,计划各种有意思的事,生活得无忧无虑。 玩乐,游戏,派对,超乎想象的巨额财富,宫殿一样的大房子,还有住在大车库里的仆人,车库里停着至少九辆、十辆名贵汽车。谁能想到我的妈妈竟然出身那样的富贵人家?爸爸为什么还总说妈妈花钱大手大脚呢,反正妈妈只要写封信回家央求一下,钱不就来了吗? 我沿着走廊缓缓走回到自己房间,走到银质音乐盒前驻足停下。音乐盒的盖子是打开的,粉色的小芭蕾舞女以阿拉贝斯舞姿注站立,俏丽的身影映在面前的小镜子中。随即,悦耳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旋转,芭蕾舞女,旋转……” 要是有地方藏的话,我其实也能把它偷偷带走的。 再见了,我的粉白色公主房。再见,曾陪伴我熬过麻疹、腮腺炎和水痘的瑞士风圆顶小白床。 再次跟你道别,爸爸。等我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坐在我的床前,拉着我的手,也看不到你拿着一杯水从卫生间里出来。爸爸,我真的不是很想离开,我宁愿留在这里,离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卡西”——妈妈在门口叫我了——“别站在那儿哭,这不过就是个房间而已。你这一辈子要住的房间还多着呢,快点,赶紧收拾好你自己还有双胞胎的东西,我打包我自己的。” 我这一辈子,还会住上好多好多的房间,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相信。
芭蕾舞演员一条腿站立,另一条腿平行向后伸展的一种姿势。
通往财富的道路 趁着妈妈打包她的个人物品,克里斯托弗和我先将衣物塞进两个行李箱,再塞进几个玩具和一盘棋。黄昏时分,一辆出租车将我们载到火车站。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跟一个人道别,这让我们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但妈妈很坚持。我们的单车和其他一些大的物件全都被留在车库,一样都没带走。 那是一个繁星之夜,火车缓缓地朝弗吉尼亚州一个遥远的庄园行进。许多沉睡的山村和城镇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还有一些星罗棋布的农场,唯有射出的三角形金色灯光证明它们真的存在。哥哥和我不想睡觉,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东西,而且我们还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那座即将入住的富丽堂皇的房子,想着即将要用金子做的盘碟吃饭,还会有穿制服的男仆在旁服侍。我想,到时候应该会有专门的女仆伺候我穿衣、沐浴和梳头吧。不过我应该不会对她太严苛,我会关心她体贴她,成为所有仆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姐——除非她打碎我极为珍贵的东西!那就怪不得我了,我会发脾气,比如丢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之类的。 现在回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夜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从那晚开始成长,开始能够理智思考的吧。有得就有失,所以我最好还是习惯这一点,争取能够多得到一些东西。 正当哥哥和我想着手上真有钱了要怎么花的时候,一位胖胖的光头售票员走进了我们的小隔间,他用那种欣赏的目光把妈妈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然后才轻声开口道:“帕特森夫人,再有十五分钟你们就将到站。” 他为什么称呼妈妈为“帕特森夫人”?我在心里寻思,向克里斯托弗递去一个困惑的眼神,而克里斯托弗显然也对此感到不解。 妈妈被惊醒了,她突然瞪大眼睛,显得吃惊而无措。妈妈看看那凑到她眼前的售票员,又看看克里斯托弗和我,然后表情绝望地看向沉睡着的双胞胎。接着就见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从钱包里抽出纸巾,轻柔地拭掉眼角的泪。她沉沉地叹息一声,满是哀伤,我的心不禁紧张得打起鼓来。“好的,谢谢你!”妈妈对那位仍倾慕不已看着她的售票员说,“别担心,我们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夫人,”售票员看了下怀表,一脸关切地说,“现在是凌晨三点,会有人来接你们吗?”说着,那位售票员眼神忧虑地看了看克里斯和我,还有睡着的双胞胎。 “没关系。”妈妈安慰道。 “夫人,现在外面很黑。” “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 那位慈祥的售票员似乎还不甘心。“夫人,”他说,“这里离夏洛茨维尔注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不能把您和您的孩子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为避免更多的询问,妈妈故作傲慢地说:“有人来接我们。”没想到妈妈对那傲慢的做派竟是信手拈来,就跟戴取帽子一样轻松。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站,火车开走了。而事实上,并没有人来接我们。 走下火车,周围漆黑一片,正如那位售票员提醒的那样,目之所及见不到一所房子。寂静的深夜,在那样的荒郊野外,我们同站在火车扶梯上的售票员挥手道别,售票员一只手扶着扶梯,另一只手跟我们挥别。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并不是很想让“帕特森夫人”和她的四个昏昏欲睡的孩子在这里等人来接。我环视四周,只看到一个由四根木柱撑起来的斑驳锡皮顶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绿色长椅。这就是我们下车的火车小站了。我们并未在长凳上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火车消失在黑夜之中,火车鸣了一声笛,似乎在祝我们好运。 我们的四周只有田野和草地。小站后面的密林里,似乎有古怪的响动。我跑过去想一探究竟,却惹得克里斯托弗一阵大笑。“不过是只猫头鹰罢了,你以为是鬼啊?” “没那种事!”妈妈厉声说道,“你们也用不着再窃窃私语了,反正这里四下无人。看样子这是一个小山村,大部分都是饲养奶牛的。你们看,地里种的都是小麦和燕麦,有些也种了大麦。住在山上的富人所需的新鲜食物都由这些农民提供。” 周围山连着山,看着就像是起伏的拼接被子,高矮不一的树木将其分割成不同的块。我称那些树木为黑夜卫士,但妈妈跟我说,许多排成排的树都是用来防风的,同时也用来防御大雪。一听到雪,克里斯托弗就表现得格外兴奋。他最爱的就是各种冬季运动,却想不到位于南方的弗吉尼亚州能有这么大的雪呢! “哦,是的,这里也会下雪,”妈妈说,“不骗你们,这里真的会下雪。我们住在布鲁山脉的山脚,一到冬天就会特别冷,跟格莱斯通差不多。不过到了夏季,白天的天气就会格外暖和,晚上也还是需要盖床毯子睡。等到太阳出来,你们就能一览美丽的田园风光,绝不比你们见过的任何美景差。不过,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从这儿到我家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们得赶在黎明仆人还没起来之前到家。” 好奇怪!“为什么呢?”我问,“还有,为什么那个售票员称呼你为帕特森夫人?” “卡西,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我们得抓紧赶路。”说着,妈妈弯腰提起两个最重的行李箱,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们一定要跟紧她的脚步。克里斯托弗和我只能扛起双胞胎,因为他们实在太困了,根本走不动路,整个人都是瘫软的。 “妈妈!”走了几步,我大声嚷起来,“那个售票员忘记把你的那两个行李箱给我们了!” “没事的,卡西。”妈妈气喘吁吁地说,好似手上的两个箱子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是我让那位售票员帮我把箱子带到夏洛茨维尔的,可以先锁起来,等我明天早上再去取。” “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克里斯托弗紧张地问道。 “这个嘛,一方面,我一个人肯定提不了四个箱子,对吧?另一方面,我希望在父亲知道我有四个孩子之前先有机会跟他谈一谈。而且,离家十五年后突然半夜回到家,这总感觉不太对,对吧?” 我想,妈妈说的确实有道理,因为双胞胎不愿意走路,我们三个人确实已经是不堪重负了。没办法,只得拖着脚步跟在妈妈后面,一路上走过凹凸不平的坎坷地,穿过被石头、树木和灌木林包围的小路,衣服都被钩破了。我们跋涉了好久好久。克里斯托弗和我都疲惫不堪,心情烦躁,感觉背在背上的双胞胎也越来越重,我们两个人累得手都要断了。这段路程就跟探险一样。我们几个小的抱怨着嘟囔着,拖着步伐跟在妈妈身后,真的好想坐下来休息一下。我们想回到格莱斯通,回到我们自己的床上,用我们自己的东西——反正比这里好——比那个据说有仆人、和我们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的大宅子强。 “把双胞胎叫醒!”妈妈斥道,她已经对我们的抱怨有些不耐烦了,“把他们放到地上,不管愿不愿意,都让他们自己走。”说完,妈妈自顾自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我敏锐地听见了:“上帝知道,他们应该趁着还能在外面自由走动的时候好好享受一下。” 我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赶紧望向哥哥,想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妈妈的呢喃,而哥哥也刚好转过头看向我。他朝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只好以微笑回应。 明天,等妈妈找准时机乘着出租车抵达,她会走到缠身病榻的外祖父身旁,然后微笑,说话,外祖父会马上被吸引,妈妈将成功赢回外祖父的心。只需看一眼妈妈那美丽迷人的脸庞,只需听一声她甜美的嗓音,外祖父就会伸出双臂,原谅妈妈曾做过的“有辱斯文”的事情。 从妈妈之前的只言片语中我们得知,外祖父是个坏脾气的老头,反正六十六岁在我看来就已经算很老了。而身处死亡边缘的老人如何还能对自己的独生女耿耿于怀呢?更何况,还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儿。他不得不原谅妈妈,这样才能安详平和地离开,毫无遗憾地进入坟墓,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了对的事情。然后,一等外祖父被妈妈的魔力所蛊惑,妈妈就会把我们从卧室里领出,到时我们会是最美好的模样,展现出最好的自己,让外祖父看到我们是四个俊俏可爱、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其中有一对还是谁都无法抗拒的双胞胎。要知道平时去购物中心,人们总是会停下来拍拍双胞胎的脑袋,羡慕地称赞妈妈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小孩。除此之外,要不了多久外祖父就会知道克里斯托弗是多么的聪明,功课多么优秀!更令人赞叹不已的是,他压根儿就不需要跟我一样努力再努力地学习,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好成绩。反正,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会变得简单。平时看书只需眼睛扫一两遍,里面的内容就会深深地印进他的脑海,再也不会忘记。说起来,我真的好羡慕他的这种天赋。 不过,我也有一种天赋,尽管不如克里斯托弗的天赋那般闪亮。我的能力在于可以看到一切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不那么光彩的东西。之前我们收集了一点关于素未谋面的外祖父的零碎信息,不过当把所有的碎片信息拼到一块时,我其实已经知道外祖父并不是那种能轻易原谅别人的人——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对曾经深爱的女儿十五年不闻不问?不过,固执的外祖父是否能抵挡住妈妈的甜言蜜语和巨大魅力呢?我有点怀疑。我曾见过妈妈如何在钱的问题上用甜言蜜语向爸爸发动攻势,而到最后爸爸总是妥协的那个,根本招架不住妈妈的一番撒娇。只要妈妈的一个吻、一个拥抱、一个轻柔的爱抚动作,爸爸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不管妈妈要买的是多么贵重的东西,爸爸最终都会同意。 “卡西,”克里斯托弗对我说,“别太担心。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生命就是这样交替的。” 我感觉到克里斯托弗盯着我的目光,好像他能看穿我的心思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克里斯托弗见了,咧嘴笑起来。他是那种天性乐观的人,从不会像我这样动不动就心情阴郁、疑神疑鬼或者情绪化。 我们按妈妈说的叫醒了双胞胎,把他们放到地上,然后告诉两个小家伙不管多累,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然后,我们牵起他们的小手,一路上两个小家伙自然是哭哭啼啼地抱怨个不停。“我不想走。”凯莉泪眼婆娑地抽泣道。 科里只是号啕大哭。 “天这么黑,我不想在这树林里走!”凯莉大声喊着,试图挣脱我的手,“我要回家!放开我,卡西,放开我!” 科里哭得更大声了。 我想再度抱起凯莉,抱着她一起走,但我的双臂实在是痛得不行,根本抱不动了。这时克里斯托弗放开了科里的手,跑到前面帮妈妈提那两个沉沉的大行李箱,以至于那两个不情不愿的小家伙就只能由我拉扯着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 夜风袭人,尽管妈妈说这周围都是些小山丘,但我觉得远处的那些山影十分高大,简直可以称得上大山。我抬起头,天空好似一个倒扣着的碗,碗底铺一块海军蓝的天鹅绒毯,里面装着水晶般的雪花,星星倒是没有影子——或许,那是结了冰的眼泪呢!是我未来要落下的泪水。为何它们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望着我,让我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不值一提?触手可及的天空太大,又太美,让我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祥之感。如果不是那种环境,我知道其实我会喜欢田园风光的。 终于,我们来到一排依山而建的庄园大宅前面。我们蹑手蹑脚地朝沉睡在山坡上的最宏伟最壮丽的那栋房子走去。妈妈压低声音说那是他们家的祖宅,被称为佛沃斯庄园,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 “这附近有没有冰湖可以溜冰或者游泳?”克里斯托弗问。说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山势,“不过这儿应该不怎么适合溜冰——树木和石头太多了。” “你说的没错,”妈妈说,“离这儿大概半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小湖泊。”说着,妈妈用手指了指小湖所在的方向。 我们几乎是踮着脚尖绕过庄园。走到后门,一个老妇人让我们进去。她大概是一直在等我们吧,看我们过去,便迅速打开门,连门都不用敲。就这样,我们好似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进了宅子。老妇人也没有对我们说一句欢迎的话。难道她是女仆之一?我不禁在心里揣测。 很快我们就进到了漆黑大宅的里面,老妇人催促我们上一条陡峭狭窄的楼梯,片刻都不让我们停留,以至于我们只得一边沉默迅速地赶路,一边偷瞄四周。老妇人领着我们穿过许多走廊,又经过许多关着的门,终于来到尽头的一个房间,她推开门用手势示意我们进去。进到那个只点着一盏灯的大房间,想到这辛苦跋涉的漫长夜晚终于要结束了,心里不禁一阵释然。房间的两个大窗户都被厚重的垂帘给遮住了,身着灰色裙子的老妇人关上厚重的通道门,然后斜倚着门转身看我们。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把我吓了一跳:“柯琳,你说的没错,你的这几个孩子都长得挺俊俏。” 老妇人站在那里,说着这本该暖人心的赞美,可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后背一凉。尽管说的是奉承话,可她的声音却是那样冷漠,好似我们都是些听不出好坏或感知不出情绪的木头人一样。我的这种判断果然没错,她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你确定他们的智商都没问题吗?会不会有什么肉眼暂时看不出的毛病?” “没有的事!”妈妈生气地大嚷,明显被惹恼了,“我的孩子个个完美无瑕,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你用眼睛看就知道!”说完,妈妈瞪了老妇人一眼,然后蹲下身给站在她脚边的小凯莉脱衣服。我也俯身给科里解开蓝色小夹克外套的扣子,克里斯托弗则把一个大箱子抬到屋子里的一张大床上。随即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套黄色的连脚睡衣。 我一边帮科里脱下外套然后换上他的黄色睡衣,一边偷偷打量那个高大的妇人,我寻思她大概就是我们的外祖母吧。我仔细端详她的脸庞,然而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也没有双下巴,我这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老。妇人有着一头铁青色的头发,加上往后梳的古板发式,显得眼睛细长。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皮肤如何被那梳得紧紧的头发扯出皱褶——就在我看的间隙,一根头发因为受不住力而被扯断。 她长着一个鹰钩鼻,肩膀宽阔,嘴巴像两片薄的弯刀片。身着一件灰色塔夫绸裙,靠近脖子的地方贴着颈线别了一个钻石胸针。从外表看,妇人的一切都透着威严,没有丝毫温柔慈爱的气息,就连她的胸脯看着都像是两个混凝土做的小山丘。她肯定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不像爸妈那样会陪我们玩、带给我们快乐。 我不喜欢她。我想回家。我的双唇颤抖着,我想看到爸爸再活过来。妈妈那样可爱,那样迷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生下来的?难道妈妈的美丽与优雅不是从她那儿继承过来的吗?我颤抖着,用力忍住在眼睛里打转的泪水。妈妈提前让我们做好了面对一个不甚慈爱、威严冷酷的外祖父的准备,然而安排我们回来的外祖母却最先给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冲击,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是那样的严肃冷漠。我用力眨着眼睛,忍住眼泪,担心被克里斯托弗看见然后学我的样子来取笑我。不过当看到妈妈微笑着将换好睡衣的科里抱到床上,然后再把凯莉抱到科里旁边睡下,我的心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两个小家伙躺在那里看着是那样的可爱,好像两个精雕玉琢的粉娃娃。妈妈凑过去分别在双胞胎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然后用手轻柔地捋了捋他们搭在前额的小发卷,再给他们俩掖好被子。“晚安,我的小宝贝们。”妈妈用我们最为熟悉的温柔语气轻声呢喃道。 双胞胎并没有听见,因为他们已经沉入了梦乡。 然而,铁树一般站在那里的外祖母,看到躺在一张床上的双胞胎以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克里斯托弗和我,显然并不高兴。我跟克里斯托弗实在是累了,所以只得依偎着支撑彼此。外祖母那双灰石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大的反感。她眉头紧皱,满脸怒容,妈妈似乎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表情,但我不明白。当外祖母说“你这两个大的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妈妈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们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妈妈有些反常地反驳道,“母亲,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对吗?你还是那样多疑,看什么都不顺眼!克里斯托弗和卡西是纯洁的!” “纯洁?”外祖母反斥道,脸上的刻薄表情几乎都能割下血肉来,“你父亲和我以前也是一直这么认为你跟你那个丈夫的!” 我瞪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望向哥哥,他所有的成熟与勇敢似乎一下子坍塌了,如同一个脆弱无助的六七岁孩子站在那里,跟我一样茫然无措。 汹涌的怒火让妈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你如果是这么想,那就安排房间,分开床睡!这么个房间,就只能这样睡了!” “那不可能。”外祖母用她那冷若冰霜的语气回道,“这是唯一一间不会让我的丈夫和我听到他们的走动声或冲水声的带卫生间的卧室。要是安排他们分开住,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那他肯定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或吵闹声,仆人们也有可能听见。这可是我精心安排的地方,是唯一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房间。” 安全房间?难道我们所有人都要在这一个房间里睡?在这样一栋有着三四十个房间的大宅子里,我们却只能缩在一个房间?不过仔细想想,要是让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我倒也不愿意呢。 “让两个女孩睡一张床,男孩睡一张床。”外祖母命令道。 妈妈只得抱起科里并将他放到另一张床上,然后,房间里的大概格局也就就此定了。男孩子们睡靠近卫生间的床,凯莉和我睡靠窗户的那张床。 接着,老妇人用她那冷酷的眼神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又转向克里斯托弗。“现在你们听着,”她用那种部队长官一样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你们两个大的要负责管好那两个小的,不许让他们打闹或发出声音,要是他们两个有谁破坏我立下的规矩,那我就唯你们是问。给我好好记住:要是让你们的外祖父那么快就发现你们在这儿,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们扫地出门,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因为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孽。另外,你们必须要保持房间的干净整洁,卫生间也是一样,要维持得跟没有人住在里面一样。另外你们也得给我保持安静,不许大声喧哗,不许哭,更不许在地上跑来跑去发出响动,以免下面的人听到。等会儿你们的妈妈和我离开之后,我会把门锁上。因为绝不允许你们去其他房间,更不许出现在庄园的其他地方。在你们的外祖父去世之前,你们就待在这里,但你们要做到销声匿迹,就跟不存在一样。” 天哪!我的目光转向妈妈。这不会是真的!她在说谎,对吗?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来吓我们的。我往克里斯托弗靠去,紧紧靠在他的身旁,全身冰凉而颤抖。外祖母一脸阴沉,我只得迅速移开。我再次看向妈妈,但她却转过身去,低垂着头,双肩微微抖动好似在哭。 我一下子慌了,要不是妈妈刚好那时候转回身并在一张床上坐下,然后向克里斯托弗和我伸出手,我想我一定会大喊。我们赶紧跑向妈妈,庆幸她还能拥抱我们,用手轻抚我们的头发和身体,帮我们抚平一路上被风吹乱的发丝。“没事的,”她轻声说,“相信我。你们只需要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然后外祖父肯定会欢迎你们到他家的,到时候这儿就会成为你们自己的家——每个房间、花园,所有地方任你们玩耍。” 说完,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她那个高大、严肃、不易亲近的母亲。“母亲,请你可怜可怜我的这些孩子,他们也同样是你的骨血后代,请你记住这一点。他们都是好孩子,是正常的孩子,他们需要空间玩耍嬉戏。你真的希望他们轻声细语地说话吗?房间的门也用不着锁上,你锁上走廊尽头的那道门不就行了。还有,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去北边的那些房间呢?我知道那一片区域你从来都不在意的。” 可外祖母却猛地摇头,“柯琳,这里作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你以为我那样锁住通道的门就行了吗?仆人们会心生疑虑的。一切都照我说的办。锁上这间房子则不至于引起怀疑,因为通往阁楼的楼梯在这里,而我向来禁止他们打探与其不相干的事情。每天清早,我会给孩子们送食物和牛奶来——赶在厨师和女仆进厨房之前。除了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五,整个宅子包括北边这一厢都要进行彻底打扫外,平日里不会有人进来。所以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孩子们只能躲到阁楼上去,直到女仆们完成相关的工作。而在女仆进来之前,我会亲自过来检查,确保他们不会留下任何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蛛丝马迹。” 妈妈更加不愿意了,“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做到一丝痕迹都不留下。母亲,锁上通道尽头的门就好了!” 闻言,外祖母咬牙切齿地回道:“柯琳,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来找借口不让那些仆人来这里,包括取消每月一次的清洁打扫。但这件事得慎重而行,绝不能引起他人怀疑。他们都不喜欢我,所以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会跑到你父亲那里告状,以求得到某些奖赏。柯琳,你还不明白吗?不能你一回来我就把这边通道的门锁上,这太巧合了,太容易引人疑心。” 最终,妈妈还是点头妥协了。她跟外祖母还在不停地商量对策,而克里斯托弗和我已经困得不行了。这一天真的太漫长了。我真的好想爬到凯莉旁边,马上进入香甜的梦乡,一个没有现实困难的梦乡。 我以为妈妈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克里斯托弗和我有多困了,不过就在这时她却反应了过来,然后才让我们去卫生间换完衣服上床睡觉——终于啊终于。 妈妈走到我身旁,神情疲倦而关切,眼底闪过一片深重的阴影,然后将温热的嘴唇吻在了我的额头上。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闪烁,黑色的睫毛膏也被泪水弄花。为什么妈妈又哭了呢? “快去睡觉。”妈妈哑着喉咙说,“别担心,不用管我们刚才说的话。一旦你们外祖父原谅我,忘记我曾经惹他不高兴的事情,他肯定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外孙们——他在人世间唯一还有可能亲眼见到的外孙们。” “妈妈,”我皱起眉头,一脸困惑地问她,“你怎么一直哭呢?” 听我这么说,妈妈立刻用手抹掉眼泪,试着冲我微笑。“卡西,我担心要重新赢回你们外祖父的喜爱和认可恐怕一天时间还不够,说不定得要两天甚至更久。” “更久?” “可能,可能要一周,不过最多也就一周时间,也很可能不用那么久。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总之,不会很久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妈妈边说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亲爱的卡西,你爸爸真的好爱好爱你,我也是一样。”说完,妈妈又慢慢走向克里斯托弗,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跟着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还跟他耳语了几句,至于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 走到门口,妈妈转身对我们说:“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一有时间就过来看你们。你们知道我的安排的,我现在还得走回那个火车站,搭另一辆火车去夏洛茨维尔取回我的两个行李箱,然后明天趁早乘出租车回到这儿,到时候我一有空就会过来看你们的。” 妈妈说完,外祖母便残忍地将她推出门口,但妈妈还是挣扎着回头看向我们,泪光闪烁的眼睛里写满恳求,她恳求我们说:“一定要好好的,要听话,不能弄出响动。听外祖母的话,遵守她立下的规矩,不要让她有机会惩罚你们。请你们一定要做到,另外还要让双胞胎也做到这些,不能让他们哭或者想我想得太厉害。你们要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一个好玩的游戏。反正在我给你们带来玩具和游戏器具之前,你们一定要尽可能地哄住他们。我明天会回来的,与你们分开的每一秒我都会无比地思念你们,为你们祈祷,我爱你们。” 我们答应妈妈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吵不会闹,我们会严格地遵守一切规矩,尽最大努力哄双胞胎开心,不让他们担心或害怕。 “晚安,妈妈。”看到妈妈摇摇欲坠地站在走廊上,而外祖母那双大而残忍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我跟克里斯托弗异口同声地对她说,“别担心我们,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知道怎样照顾双胞胎,也懂得如何让自己开心。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哥哥和我尽力安慰妈妈。 “明天清早,你们会看到我的。”外祖母一说完,便将妈妈推入走廊,然后关门上锁。 屋子里面只有我们四个小孩,门又被上了锁,真的很让人害怕。万一失火了呢?我以前总是会想象失火的情景,设想自己该如何逃脱。如果我们全都被锁在这儿,那即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被关在这二楼偏僻且禁止入内的房间里,谁能听到我们的叫声呢?这个屋子,每个月除了第四周的周五,再也不会有人过来。 幸好这只是暂时的安排,不过是临时住一晚上而已。等到明天,等妈妈重新赢回垂死的外祖父的心,一切就会不同了。 但这一晚,我们确实被孤零零地锁在这儿。灯火尽灭,在我们的脚下,巨大的庄园好似魔鬼一样将我们包围,把我们放在他满是獠牙的嘴边。我们只要有细微的动作或是耳语,哪怕只是呼吸重了一点,都会被瞬间吞下。 躺在床上,我只想赶紧睡着,不愿意再去想那没有尽头的让人恐惧的静默。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没有沾枕头就睡着。最后还是克里斯托弗打破了沉默,我俩开始轻声讨论当前的处境。 “没那么糟糕。”克里斯托弗轻声说,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水光闪烁,“外祖母——她应该没有表面上那么刻薄的。” “你觉得她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听我这么说,克里斯托弗轻轻笑了,“是的,你说的对,慈祥——跟蟒蛇一样慈祥。” “她怎么跟巨人一样呢,你觉得她有多高?” “天哪,这个可就难猜了。应该有一米八二那么高,体重得有一百八十斤。” “不,我觉得有三米高,五百斤重。” “卡西,你得学会不这么夸张,不能再小题大做。现在我们需要好好审视一下当前的处境,这个房间不过是这栋大宅子当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在妈妈回来之前,我们需要在这里住一晚上,仅此而已。” “克里斯托弗,你听到外祖母刚才提到爸爸了吧?你知道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吗?” “我也不懂,但我想妈妈到时候应该会跟我们解释的。现在我们得睡觉了,睡觉之前做个祈祷,除此之外,我们目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你说是吧?” 听他这么说,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双膝跪地,双掌摊开托着下巴,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我祈祷上帝能让妈妈成为最有魅力最迷人的人,成功赢回她父亲的心。“上帝啊,但愿外祖父不会跟他妻子一样尖酸刻薄就好了。” 祈祷完之后,身心俱疲的我回到床上,把凯莉拥到怀中,如愿地进入了梦乡。
美国弗吉尼亚州中部城市。
外祖母的房子 清晨的微光被那禁止我们打开的厚重垂帘隔绝在外面,克里斯托弗最先打着哈欠坐起身,然后伸了个懒腰,咧嘴冲我笑:“嘿,鸡窝头。”克里斯托弗跟我打招呼。其实他的头发跟我的一样蓬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偏偏给了他和科里那样一头卷发,给我和凯莉的却只是一头波浪发。他们每天都要费尽心思梳平头上的卷发,而我却在旁边艳羡不已,想着要是能跟他们换换就好了。 我坐起身,开始打量四周。这间屋子大概是十六平方米,里面放了两张双人床,一个大高脚抽屉柜,一个大衣橱,两张放满东西的椅子,一张自带梳妆椅的梳妆台放在两扇窗户中间,另外还有一张配有四把椅子的红木桌子。这些东西让屋子显得又小又乱。两张大床中间还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一盏灯。屋子里总共有四盏灯,然后所有色彩沉闷的家具下面都放了一块已经褪色的带金边的东方红地毯。我想那块红地毯以前定然是漂亮的,只是如今已经破旧不堪。屋子的墙壁上贴着奶油白的植绒花纹墙纸,被褥都是金色的,用厚棉花缎子一样的布料缝成。墙壁上还挂有四幅画,乍一看,那四幅画真是让人屏息。面容可憎的魔鬼在红色的地洞中追逐全身赤裸的人们,神秘怪异的魔鬼将那些可怜人大口吞下,有些人的脚还在那里乱踢,半截身子已挂在那长有尖利獠牙的怪物的嘴上。 “你不能这样盯着看,可能会被魔鬼看见的。”我那无所不知的哥哥对我说,“十有八九,我们那个天使外祖母将这些画挂在这里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们听话。看着有点像戈雅注的作品。”克里斯托弗说。 哥哥真的是无所不知。除了最想当医生之外,他其实也一直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他尤其擅长画画,不管是水彩画还是油画等,都画得像模像样。反正除了收拾自己和照顾自己这两件事,其他的他都很擅长。 我站起身,想要走到卫生间,克里斯托弗却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并抢在我的前面钻入。凯莉和我的床为什么安排在离卫生间那么远的地方?我只能不耐烦地坐在床前,晃着两只脚等他出来。 由于我晃来晃去,凯莉和科里不约而同地醒了。两个小家伙打着哈欠坐起身,然后用手揉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动作一致好似照镜子一样,然后凯莉用笃定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欢这儿!” 凯莉这么说并不让人意外,她天生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大概是九个多月开始会说话的,而在那之前她能明确地表示自己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对于凯莉而言没有中间地带——非黑即白。高兴的时候她有着最为迷人的小奶音,听着就跟清晨欢快婉转的鸟鸣一样。而麻烦在于,她这只小鸟会啾啾地叫上一整天,除了睡觉绝不会休息。凯莉会跟布娃娃说话,跟茶杯说话,跟泰迪熊和其他的一些动物玩偶说话。任何能坐着听她絮叨还不会回嘴的小东西,都会被她揪着说上好一阵。到最后,往往是我任由她说,只是装作没听到一样。 科里就完全不同了。凯莉说个不停的时候,他往往会坐在旁边认真地听。我记得辛普森太太以前常说科里是“静水流深”。不过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生性安静的人确实总带着那么点神秘,让你忍不住猜想安静的表面之下是否有暗涛汹涌。 “卡西,”我那一脸稚气话又多的小妹妹叫我,“你刚才听到我说不喜欢这儿了吗?” 听凯莉这么说,科里立马从床上爬起并跳到我们的床上,然后过去紧紧抱住凯莉,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恐惧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问:“我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昨晚,坐火车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我不记得了。” “我们还迎着月光在林子里穿行了好久,景色很美。” “怎么没看到太阳?现在还是晚上吗?” 太阳被帷幔挡住了。但如果我跟科里这么说的话,他肯定会拉开帷幔看外面。而他只要看到外面,就会想要出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走廊里传来有人掏钥匙的响动,算是帮我暂时避过了这个难题。只见外祖母捧着一个放满食物的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还盖有一条白色的大毛巾。她一本正经地跟我们简单解释说,她不能一整天举着这么重的托盘走上走下,所以每天只送一次吃的。要是她来得太频繁,仆人们肯定会有所察觉的。 “以后我会改用野餐篮。”她一边说一边将托盘放到小桌子上。然后她回过头看着我,好似我是负责用餐的一样。“你得确保用这些食物让你们撑过一整天,把它分成三餐的分量。培根、鸡蛋、吐司卷和燕麦当早餐,三明治和小保温瓶里的热汤当中餐,炸鸡、土豆沙拉以及豆角当晚餐,水果可以当甜点。要是你们一整天都乖乖听话不吵不闹的话,我晚上或许会给你们带冰淇淋、饼干或蛋糕来当作奖赏。不过不能吃糖,吃糖会吃坏牙齿。而在你们外祖父死之前,你们是没办法看牙医的。” 克里斯托弗已经换好衣服从卫生间出来了,他听到外祖母如此轻描淡写地谈及自己丈夫的死亡,显然也有些吃惊。外祖母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悲伤,好似谈的是一条养在鱼缸里即将要死的金鱼一样。“记得吃完东西要刷牙,”外祖母继续交代着,“头发也要梳整齐,要每天洗澡换好衣服。我最讨厌那些脏兮兮流鼻涕的小孩了。” 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科里刚好在流鼻涕。我赶紧偷偷用面巾纸帮他擦干净。可怜的科里,他的花粉症一直都没太好,而外祖母现在说她最不喜欢流鼻涕的小孩…… “还有在卫生间里一定给我规矩点,”外祖母说着,特意瞪了我跟克里斯托弗一眼,当时克里斯托弗正斜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男孩和女孩一定要分开使用,绝不能一起。” 我被她说得脸唰地一下红了!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那段话,那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无数次听到犹如被刻录下来的话:“孩子们,记住,什么事都瞒不过上帝的眼睛!上帝会知道你们在我背后做了哪些坏事,上帝会代我惩罚你们。” 说着,外祖母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在这张纸上列出了你们在我家需要遵从的规矩。”然后她将那张纸摊在桌子上,告诉我们要认真看并一条条记住。说完之后,她便转身离开了……噢,不,她径直朝那个我们还没来得及查看的衣橱走去。“孩子们,穿过这扇衣橱门,走到衣橱最里面,会看到一扇通往阁楼秘密楼梯的门。阁楼上有地方给你们奔跑嬉戏,在那上面弄出点响动倒没太大关系。但是,十点之前你们绝不允许上阁楼。十点以前,女仆们会在二楼进行日常的打扫工作,可能听到你们的动静。总之,你们要始终记得,一旦你们动静太大,就有可能被下面的人听到。过了十点,仆人们就不允许再上二楼。他们当中有一个是小偷。反正在我当场抓获那个小偷之前,只要有人上来我都会跟着。我昨晚已经说过了,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五,你们得早早地躲上阁楼,不许说话,不能走动,安静地坐着就行——听明白了吗? 说完,她依次看了我们四个几眼,用那冷酷凶狠的眼神加强语意。克里斯托弗和我点头应许,双胞胎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类似敬畏的表情盯着她。后来她还跟我们补充说,到那个日子,她会亲自来检查我们的房间和洗手间,确保不留下丝毫痕迹。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她离开了,再次将我们锁在里面。 我们总算能放开呼吸了。 我决定把这当成一个游戏。“克里斯托弗·多尔,你来当爸爸。” 克里斯托弗听完一阵大笑,然后故意打趣地说:“还有别的吗?作为男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那么从今以后我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跟国王一样。妻子低我一等,是我的奴隶,要负责摆餐桌、准备食物,并帮主人我打理一切。” “你再说一遍,哥哥。” “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哥哥,而是你的主人。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要是我不听你的,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主人?” “我不喜欢你的语气,跟我说话要恭恭敬敬的。” “哈哈哈,笑死人了!想让我跟你恭恭敬敬地说话,克里斯托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你能上天揽月!”说完,看到克里斯托弗不高兴的表情,我心满意足地拉起凯莉的小手,牵着她到卫生间开始洗漱,至于在外面一直喊着也要进来的科里,暂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求你了,卡西。让我进来,我保证不看!” 在卫生间里面倒腾了一会儿,我们也觉得无聊了,便走了出来。结果竟然看到克里斯托弗和科里都已经穿好衣服。更让人震惊的是,科里竟然也不闹着要进洗手间了。 “怎么回事呢?”我问,“别告诉我你在床上解决了!” 科里沉默着,只是指了指旁边一个没有插花的蓝色大花瓶。 克里斯托弗倚着高脚柜,双手交叉叠在胸前,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为了告诉你,千万不能忽略想上厕所的男人。我们男的跟你们女的可不一样。情急时刻,任何小容器都可以拿来先应急。” 没办法,我只得先倒掉蓝色花瓶里的尿并仔细清洗一遍,才允许他们吃早餐。不过把花瓶放到科里床边确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以防万一嘛! 然后,我们在靠近窗边用来打牌的小桌子前坐下,双胞胎屁股下面还垫了个叠起来的枕头,这样才能看清吃的是什么。我们把四盏灯全都点亮,但房间里仍显得昏暗压抑,好似在黄昏夜色中吃早餐一样。 “开心点,看你们一个个摆张臭脸。”我那一会儿一个样的哥哥说着,“我刚才都是开玩笑的。你不必成为我的奴仆,我只是喜欢看你跟我斗嘴反击的样子。我承认,你们女的都擅长说话,但我们男的在上厕所这方面也有先天优势。”说着,为了证明他并非胡说,还主动帮我倒了牛奶,而我也发现,要拿起一加仑的保温壶并一滴不洒地倒出牛奶确实不是件轻松事。 凯莉只是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煎蛋和培根便号叫起来:“我——我们不喜欢培根和鸡蛋!我们喜欢吃冷泡燕麦!才不要这些冒着热气的油腻食物,我们要吃冷的!”凯莉尖叫着,“冷泡燕麦,里面放葡萄干!” “现在你听我说,”克里斯托弗拿出小爸爸的姿态说,“给你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许抱怨,不许嚷,不许哭,更不许大喊大叫,听到没有?而且这些吃的不热了,都是冷的,撇掉上面的油腻就行了。反正都是固体食物。” 眨眼间,克里斯托弗已经将那油腻兮兮的冰冷食物大口吞下了肚,连同没有黄油涂抹的冰凉吐司卷。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双胞胎竟然也乖乖地吃起早餐来。只是我不安地觉得,双胞胎估计不会这么好应付,伤脑筋的还在后头呢。他们现在或许是被哥哥不同以往的威严样子震住了,接下来可不好说。 吃完早餐,我麻利地将碟子放回托盘。这时我才想起我们刚才竟然忘记做饭前祷告了。于是我们赶紧坐回到桌子前,低下头,双掌合十开始祷告。 “上帝啊,请原谅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开始吃饭,请不要让外祖母知道,下次我们一定会注意。阿门。”做完祷告,我将那张规矩清单递给克里斯托弗,清单全部用大写字母打出,似乎觉得我们蠢得无法看懂手写字一样。 至此,昨晚因为太困而没能理解当前处境的双胞胎,这会儿也开始意识到他们将要面对什么,克里斯托弗从绝不允许打破的规矩清单的最上面开始念。 一开始他噘起嘴唇模仿外祖母那令人厌恶的样子,你真的想象不到,克里斯托弗那么好看的嘴巴竟然也能做出那样严肃冷酷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表现出了外祖母的那种威严。 “第一条,”他用冷酷且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任何时候都要穿好衣服。”而克里斯托弗特意强调了“任何时候”这个词,以表达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第二条,要从心里尊崇上帝,用餐前一定要做饭前祷告。即便没有我在旁监视,你们也要知道上帝在听、在看。 “第三条,绝不允许拉开窗帘,不许往外面看。 “第四条,不许主动跟我说话。 “第五条,保持房间干净整洁,任何时候都要铺床。 “第六条,不能偷懒。每天要学习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则可以发展其他有用的技能。如果你们已经在某方面擅长或有天分,那就要进一步去提高这种能力;要是没有什么擅长的技能或天分,那就读《圣经》;不识字的话,就坐在那盯着《圣经》看,试着通过虔诚的思想领略上帝的恩旨。 “第七条,每天吃过早餐要刷牙,每晚睡觉之前也要刷牙。 “第八条,一旦被我抓住男生和女生同时共用洗手间,别怪我翻脸无情。” 听着这些规矩,我的心在翻腾。天哪,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外祖母? “第九条,你们四个,任何时候都要谨言慎行,不管是行为、言语还是思想,统统要合乎规矩。 “第十条,不许玩弄自己的身体私处,不许从镜子里看,连想都不要想——哪怕是在清洗身体的时候。” 克里斯托弗没有不好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然后继续模仿外祖母的声音往下念。 “第十一条,不允许有任何邪恶的、罪孽的或欲念的想法。要保持思想的纯洁,远离一切腐蚀道德的罪恶话题。 “第十二条,非必要情况下,不许跟异性有眼神接触。 “第十三条,你们当中能认字的人——我希望至少有两个——每天要轮流大声朗读至少一页《圣经》,好让两个小的能受到上帝的谆谆教诲。 “第十四条,每天都要洗澡,并彻底清洗浴盆,卫生间需得保持一尘不染。 “第十五条,包括双胞胎在内,你们每天至少要学习一条《圣经》诫言。我会不定时抽查,到时每个人都要背诵自己学到的诫言,我会记录你们的学习进度。 “第十六条,给你们送过来的食物要全部吃掉,不准浪费,不许丢弃或藏匿。全世界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肚子,浪费食物有罪。 “第十七条,不许只穿着睡衣在卧室走动,即便只是在床和卫生间之间来回走动。无论何时都要在睡衣和内衣外面再穿一件长袍之类的衣服,以免有时突然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而别人又碰巧急着进入卫生间。我要求住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何时、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做到端庄有礼、小心谨慎。 “第十八条,一看到我进入房间,所有人都要保持立正姿势,双臂垂下放在身侧。不得握拳表示无声抗议,不许正视我的目光,不许用任何方式跟我亲近,不许奢望得到我的友爱、怜悯、爱或同情——因为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你们外祖父还是我,都不能允许自己对任何不洁的东西产生感情。” 这些话可真伤人啊!就连克里斯托弗都读不下去了,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不过碰到我的目光时很快又咧嘴笑笑掩饰过去。他伸手去挠挠凯莉,惹得凯莉咯咯地笑,然后又捏捏科里的鼻子,科里也被逗得咯咯直笑。 “克里斯托弗,”我有些紧张地唤他,“从她说的这些来看,妈妈是没有希望重新赢得她父亲的喜爱了。外祖父肯定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们一眼。为什么?我们做什么了?不管妈妈做了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以至于被外祖父取消继承人资格,可我们当时又不在这里,甚至都还没出生,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们?” “冷静点。”克里斯安抚我道,眼睛又扫了一遍那长长的清单,“不用当真。她是个疯子。外祖父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跟愚蠢的外祖母持一样想法——不然他如何挣下这万贯家财呢?” “说不定这些家财并不是他挣下的,不过也是从父辈那里继承而来的。” “没错,妈妈说过他确实继承了一部分,但在他手上财产翻了一百倍还不止,所以外祖父肯定是个有头脑的人。不幸的是,他不知怎地选了那样愚蠢的妇人当‘蜂后’。”说完,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笑,继续读清单上的规矩。 “第十九条,我送食物和牛奶进来时,不许看我,不许跟我说话,或对我和外祖父有任何不敬的想法,因为主在天上,他能看穿你们所有的坏心思。我丈夫是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只要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分毫。现在有一个团队的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专门满足他的所有需求,还有专门的健康设备维持器官运转,所以你们别想用任何方法打动他那样的铁石心肠。” 哇噢!铁石心肠,而且还娶了外祖母那样的人。我想外祖父的眼睛肯定也是灰色的吧,火石一般坚硬的铁灰色双眼——因为爸爸和妈妈的例子已经证明,同类相吸。 “第二十条,”克里斯托弗念道,“不许跳上跳下、大喊大叫或大声说话,以免被楼下的仆人听到。只许穿软底胶鞋,不能穿任何硬底鞋。 “第二十一条,不许浪费厕纸和肥皂,万一马桶堵塞,你们要负责清理现场。马桶若是坏了,便只能维持原状直到你们离开,到时候就只能用阁楼上的夜壶,再让你们妈妈每天去给你们倒夜壶。 “第二十二条,所有衣服都要自己在浴盆里洗干净。你们妈妈负责清洗床上用品和毛巾。床垫每周更换一次,万一有人尿湿床褥,我会让你们妈妈带皮鞭上来,再把尿床的家伙狠狠收拾一顿。” 我叹息一声,用手环住在一旁低声啜泣并紧紧拉着我的科里,“嘘!别怕,她不会知道是你。我们都会保护你。哪怕你真的尿湿床铺,我们也会想办法掩盖。” 克里斯托弗继续念:“结论,这不是行为指南,而是警告。外祖母在上面写着,‘一旦有需要,我会随时增加清单上的规矩,因为我容不得任何遗漏或缺失。别以为你们能骗过我或糊弄我,又或者是拿我开涮,你们一旦这么做,我将会让你们的身体和心灵全都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把你们的自尊永远踩在脚下。从现在起,在我面前绝不能提及你们父亲的名字,严禁以任何方式提到他,而我,也会格外注意你们当中谁跟他最像。’” 总算读完了。我向克里斯托弗投去疑问的眼神。他是否也跟我一样从最后一段看出,爸爸或许就是妈妈丢掉继承权且被亲生父母嫌弃的根源所在呢? 他是否也猜测出,我们将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被关在这里? 天哪,上帝啊!在这种地方,我连一个星期都坚持不了。 我们不是魔鬼,当然我们也并非天使,我们需要彼此关怀,需要眼神交流。 “卡西,”哥哥平心静气地叫我,嘴角浮现一抹苦笑,双胞胎则来回看着我们,随时准备模仿我们的情绪,或者是慌张,或者是喜悦,抑或是尖叫,“难道我们真的如此丑陋如此没有魅力,以至于那个明显憎恶我们妈妈和爸爸的老女人——出于某个我们无从知晓的原因——永远将我们拒之门外? 她是个骗子,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说着,克里斯托弗朝已经被他揉成一团并丢进高脚柜中的规矩清单指了指。哈,高脚柜可不是个好的纸团投射地。 “我们真的要相信那样一个老女人——那个显然精神错乱应该被锁起来的女人吗?还是相信那个爱我们、我们最熟悉且信任的女人?妈妈一定会照顾我们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应该坚信这一点。” 没错,克里斯托弗说的对,我们应该相信和信任妈妈,而不是那个一脸严肃、满脑子坏主意的疯女人,不应该相信她那双枪炮一般的眼睛和刀子一样的嘴。 用不了多久,楼下的外祖父就会被妈妈的美丽与魅力倾倒,然后我们将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带着最幸福的笑容下楼。他会看到我们,并清楚地知道我们不丑也不傻,知道我们是十分可爱的小孩。或许,有一天他甚至还会给他的外孙们一点点爱呢。
西班牙画家。
阁楼 十点已过。 吃过早餐,我们便把后两餐的食物放到高脚柜的下面,因为那里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凉快的地方。此时仆人们应该已经完成楼上区域的打扫,开始打扫楼下的房间,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二十四小时不会再上来。 我们在房间里早就待得厌烦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有限领土之外的空间。克里斯托弗和我各牵起双胞胎的一只手,朝放着我们行李箱的衣橱走去。行李箱中的衣服都还没拿出来,我们决定暂时不收拾。等到我们有更宽敞更舒适的空间,再让仆人们替我们收拾衣物吧,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外面玩耍。是的,我们等不到月末最后一个周五仆人们前来打扫房间,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将获得自由。 哥哥在前面探路,他紧紧牵着科里的手以免他摔倒,我紧跟科里的步伐,而凯莉则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那黑暗、狭窄又陡峭的楼梯摸去。通道格外狭窄,以至于我们的肩膀都是擦着两边墙壁过去的。 看到了。 我们以前都见过阁楼,但从未见过这样的。 我们全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阁楼。光线昏暗,灰尘满地,但特别特别大,绵延几千米!尽头的墙壁隔得太远以至于都看不清楚,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片灰色。纷飞的灰尘让空气也显得浑浊,四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也许是腐化的老物件,又或者是裸露在外的动物尸体。在飞舞着的灰尘的映衬下,一切似乎都在动,在闪光,光线比较昏暗的角落处尤为明显。 阁楼正前方有四组凹进去很深的老虎窗,后面也有四组一样的窗子,侧面我们没看到窗子——不过这是因为侧面有一大片区域我们看不到,除非我们敢走上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暑气。 一步一步,我们四个人齐步走出楼梯。 阁楼地板上铺着宽木板条,踩上去软软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随着我们小心翼翼的步伐,地板上的一些小家伙四处逃窜。阁楼上堆着的家具足以放满几栋房子。全都是些笨重的深色家具,还有夜壶,以及放在大碗里的水壶,这样的壶至少有二三十套。阁楼上还有一个木头做的圆圆的东西,看着像是铁丝箍成的浴盆。想象一下那样的浴盆该怎么用! 所有貌似值钱的东西都用罩布遮住了,上面落满灰尘,白色的罩布已然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而那些被布遮住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因为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古怪的家具魅影,像是窃窃私语的鬼魂。它们的私语我可不想听见。 挂着大铜锁的皮革箱子堆满一面墙,每个箱子上都贴满了旅行标签。这些箱子估计都环游世界好几圈了。好大好大的木箱,当棺材用都可以。 稍远处的那面墙则被一整排大衣橱占据,打开衣橱,发现里面挂满了古式衣服。在里面我们还同时看到了北方联邦军和南方邦联军的制服,这不禁让克里斯托弗和我浮想联翩,双胞胎则是瞪大眼睛害怕地抓紧我们。 “你觉得我们的先辈在内战时期,是不是真的那样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南方还是北方,克里斯托弗?” “准确地说是州与州之间的战争。”克里斯托弗说。 “说不定是间谍,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秘密,到处都是秘密!说不定是兄弟反目成仇那一类的故事——要是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该多有意思!但愿能找到日记本之类的东西! “你看这儿。”克里斯托弗拉出一套淡奶油色的男式羊毛西装,棕色天鹅绒翻领和考究的深棕色丝缎镶边。他拿着西装用力抖了几下,只见令人恶心的小飞虫从里面掉出来往四周逃散,尽管衣服上还散发着樟脑丸的臭味。 我跟凯莉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别这么大惊小怪。”克里斯托弗对我们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那些小虫子,“这些不过是长大成形的无害飞蛾而已,真正咬人的其实是那些飞蛾幼虫。” 我才不管这些!虫子就是虫子——不管是幼虫还是成虫。我不明白那套该死的西装为什么让克里斯托弗那么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研究那令人恶心的飞虫,就为了知道那个年代男人是用扣子还是拉链吗?“天哪,”克里斯托弗也不禁惊呼起来,“每次要解开扣子可太费力了。” 那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在我看来,以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穿衣高手。荷叶边无袖衣下搭马裤,各式美丽衬裙配上腰带,各种褶边、蕾丝、绣花装饰,再配上天鹅绒或丝缎的丝巾和缎面鞋子。除了这些炫目华服,再撑一把花边阳伞来保护我金色的卷发,不让发色受一点伤害。手持扇子优雅地扇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格外迷人。 噢,那样的我该多美啊! 凯莉也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巨大阁楼震住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将我从甜蜜的幻想中拉回现实,我不想面对的现实。 “这儿好热,卡西!” “嗯,没错。” “我不喜欢这里,卡西!” 我看向科里,他正一边惴惴地打量四周,一边紧紧拉着我和凯莉的手,瞬间我所有关于复古衣服的幻想都被抛到了脑后,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这个阁楼的一切。那可不止一点点东西。几千本码成堆的旧书、黑乎乎的账簿、办公桌椅、两架竖放的钢琴、收音机、照片、一箱箱无人问津的一百多年前的军人服装。各种尺寸和形状的女装人体模型、鸟笼以及放鸟笼的柜子、犁耙、铲子,还有好多相框,照片里的人面容苍白憔悴,我想大概是我们某些已经过世的亲戚吧。他们中有些是金色头发,有些是深色,眼睛里流露出凌厉、残忍、坚毅、痛苦、悲伤、留恋、渴望、绝望或空虚,但我发誓,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双流露出快乐的眼睛。照片中有些人是微笑着的,但大部分人都面无表情。我被照片中一个约莫十八岁的漂亮女孩吸引,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神秘微笑,让我不禁联想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唯一的区别是照片中的女孩更加漂亮。褶饰边的紧身上衣裹着丰满胸部,让人印象尤为深刻,以至于克里斯托弗指着一个人体模型夸张地大喊:“这是她的!” 我看了一眼。“喏,”克里斯托弗满眼倾慕地继续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好身材了。你要是能继承这样的身材,卡西,那就赚了。” “是吗?”我有些反感地回道,“你不明白,女人的自然身材不可能长成那样。你没看她戴着束腰吗?就是把腰上的肉一寸一寸地挤到胸上和臀上。很多女人就是因为这样常常晕倒,只能靠嗅盐才能醒过来。” “人都已经晕倒了,还怎么嗅盐呢?”克里斯托弗酸酸地问,“而且,贫乳的人再怎么挤也是挤不出胸的。”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人,“嘿,我觉得她看着有点像我们的妈妈。假如给她换个发型,再穿上现代的服装——她跟妈妈就一样了。” 哈!我们妈妈才不会穿那样的束身衣让自己受罪。“不过这个女孩漂亮是漂亮,”克里斯托弗最后说道,“而我们的妈妈才是真正的美。” 偌大的阁楼寂静无声,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相信打开那些木箱定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吧,看看每个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将那些腐烂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华服穿到身上,假装自己就是衣服曾经的主人。然而,天实在太热了!闷热,令人窒息,我感觉呼吸都已被飞扬的灰尘和陈腐的空气堵住。不仅如此,每个角落都挂满了蜘蛛网,从木椽上挂下来,各种小虫在地上或墙上蜿蜒爬行。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知道阁楼上肯定有老鼠。我们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讲的是一个男人发疯了,后来就在阁楼的木椽上上吊自杀了。还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妻子推入一个老旧的挂着青铜锁的木箱,就跟阁楼上的这些箱子一样,然后盖上木箱盖子,把妻子活活闷死了。我又看了一眼那些木箱,心里想着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连仆人们都不能知晓。 克里斯托弗正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这让我感到不安。我赶紧转过身以掩饰内心的想法——但他已经有所察觉。只见克里斯托弗走到我身旁牵起我的手,用极像爸爸的口吻说:“卡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任何看似复杂或神秘的事情往往真相都很简单。”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他,讶异于他竟然会选择安慰我,而不是打趣。“那你说外祖母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为什么外祖父也讨厌我们?我们到底做什么了?” 克里斯托弗耸耸肩,脸上是跟我一样困惑的表情,但他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俩转身再次环视整个阁楼。尽管我们涉世未深,但也可以看出阁楼有一部分是在原先的旧宅子基础上新建的。厚重的方形梁柱将阁楼分成不同区域。我想如果多转悠几下,应该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能让我们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 双胞胎已经被浑浊的空气刺激得咳嗽喷嚏不止了。两个小家伙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和哥哥,怪我们让他们待在不想待的地方。 “你们瞧,”当双胞胎实在忍不住开始抱怨,克里斯托弗对他们说,“我们可以把窗子打开一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下面的人肯定注意不到那么小的开口。”说着,克里斯托弗松开我的手往前走去,然后炫耀似的踩过那些箱子、家具,而我还牵着两个被吓坏的小家伙的手呆立在原地。 “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已经跑得没人影的克里斯托弗在那边喊,听声音他似乎很兴奋,“等着,我让你们看看我的发现!” 听克里斯托弗这么说,我们连忙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可能很好玩的东西——结果,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粉刷墙的房间。房间的墙面没有上油漆,屋顶倒是跟普通房间差不多,不过没有顶梁。房间看着像是学校的教室,里面放着五张课桌,全都对着最前面的一张大讲桌。三面墙均被黑板占据,黑板下面是几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已经褪色的落满灰尘的旧书,而我那个向来嗜书如命的哥哥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大声念着那些书名。克里斯托弗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知道看书将成为他逃离禁锢的最佳方式。 我则被那几张小课桌吸引了,课桌上还刻着名字和日期,比如乔纳森,十一岁,1864!阿德莱德,九岁,1879!天哪,这房子也太古老了吧。估计这些人的坟头已是草长莺飞了,而他们的名字却还被刻在这儿,让我们知道他们曾经也到这里来过。只是,父母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这样一个阁楼上念书呢?跟被外祖父母百般嫌弃的我们不一样,他们那时候肯定都是家里的宝贝。也许,阁楼上的窗户曾为他们而开,仆人们为他们把煤块和木头搬上来,放在屋子角落的两个火炉里面,供他们取暖。 屋子里还有一个旧的旋转木马, 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半脱落,粗糙的黄尾巴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然而这只黑白斑点的小木马还是让科里高兴地叫出了声。他第一反应就是爬上那已经掉漆的红色马鞍,一边爬还一边喊:“驾,驾!”而那匹已经太久没奔跑的小木马,竟然也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只是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似在抗议。 “我也想骑!”凯莉大喊道,“我的小马在哪里?” 我赶紧抱着凯莉坐到科里后面,让凯莉扶着双胞胎哥哥的腰。她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时用脚后跟踢着那摇摇欲坠的木马,想让它跑得更快一些。被闲置了那么久,旋转木马竟然还能转起来,真是让我惊讶。 双胞胎玩旋转木马玩得不亦乐乎,我也总算得空去看看让克里斯托弗心醉神迷的那些旧书。我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也不在乎书名是什么,只是随意地翻了几页,只见长着蜈蚣腿的扁椿好似被攻陷了城池一样,千军万马疯了似的四散溃逃!我赶紧扔下书,结果书页散了一地。我讨厌虫子,尤其讨厌蜘蛛,其次就是毛毛虫一类的。而从书页中跑出来的虫子军团则是把两者都占齐了。 见我这样大惊小怪的样子,克里斯托弗笑得前俯后仰,等到他终于笑完了,又补一刀说我真是神经太敏感。双胞胎也被我的反应唬得赶紧停下木马,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我只能强作镇定。毕竟,就连向来娇滴滴的妈妈,平时看到几只小虫子也不会这样尖叫。 “卡西,你已经十二岁,该长大了。看到几只书虫,还这样大惊小怪的。谁还碰不到几只虫子呢?我们人类才是主人,是万物的统治者。这个房间倒也没那么糟糕。空间大,到处都是大窗户,还有这么多书,甚至还有几个玩具可供双胞胎玩耍。” 说的没错。屋子里还有一辆锈迹斑斑的红色马车,把手是坏的,轮子也有一个不见了——真是好得不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坏了的绿色滑板车。很好!然而克里斯托弗却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四周,他并不认为这其实是一个藏匿孩子的地方——把孩子藏起来,不去看也不去听,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而认为这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房间。 没错,或许有些人就是有本事能驱除所有隐秘地方的恐怖和黑暗,也可以对满世界乱跑的虫子熟视无睹,把所有曾经的灾难都抛诸身后。然而,外祖母如何避得开?还有外祖父,该如何把这样一个阁楼变成繁花盛开的天堂,而不是跟下面房间一样的牢房? 我朝老虎窗走去,踩着一个箱子去够那高高的窗台。我渴望看到外面的天空,想知道我们离地面究竟有多高,跳下去应该会粉身碎骨吧。我更渴望看到绿树、青草和鲜花,看到阳光,看到自由飞翔的鸟儿,看到真正的生活。然而我站在那上面看到的却只是窗子下面绵延的黑板岩屋顶,地面上的视野完全被挡住。屋顶上方是高大的树梢,再往上看就只有在蓝色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峰了。 克里斯托弗也跟着我爬了上来,往外看去。我感觉到他擦着我的肩膀在抖动,说话时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我们还能看到天空、阳光,到了晚上能看到月亮和星空,偶尔也能看到凌空飞过的小鸟和飞机。这些都可以是我们的日常娱乐,直到我们离开这里。” 说着,克里斯托弗顿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了我们来的那个晚上——真的只是昨天吗?“我敢说,要是我们打开一个窗户,肯定会有猫头鹰飞进来,我一直都想养只猫头鹰当宠物。” “不是吧,你怎么会想要那样的东西?” “猫头鹰的脑袋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你可以吗?” “我才不想那样。” “哪怕你想做,也做不了。” “难道你可以吗?”我不甘示弱地回道,想让他直面现实,就像他一直想让我面对现实一样。猫头鹰那么聪明的鸟肯定不想像我们这样被关起来,估计一小时都挨不了。 “我想要一只小猫咪。”凯莉举着双手说,示意我们将她抱起来看。 “我想要一只小狗。”没等往窗外看,科里也赶紧说道。意识到我们都正往外面看之后,科里马上忘了养宠物的事情,只是忙不迭地喊着:“外面,外面,科里想看外面。 科里想到院子里去玩,科里想荡秋千!” 凯莉学着科里。她也想去外面玩,去院子里,去荡秋千。她的嗓音像雄麋鹿般响亮,而且她比科里固执得多。 两个小家伙把克里斯托弗和我快逼疯了,他们不停地嚷着想出去,想出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呢?”凯莉一边大叫一边握拳敲打我的胸口,“我们不喜欢这里!妈妈在哪里?阳光在哪里?花都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热?” “我跟你说,”克里斯托弗抓住凯莉不住捶击的小拳头,我总算不至于被她打到瘀青,“你把这里想象成外面,在这里也可以荡秋千呀,跟在花园里一样。卡西,我们来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绳子。” 说完,我们两个就开始东翻西找起来,没想到真的在一个装满各种杂物的旧箱子里找到了绳子。看来佛沃斯家什么都不愿意扔掉——就连垃圾都要存放在阁楼。或许他们是担心某天突然变穷了,会需要这些收起来的旧东西吧。 找到绳子之后,哥哥开始想方设法地为科里和凯莉两个人做秋千,一旦有了双胞胎,任何东西都得准备双份,任何东西。克里斯托弗用一个箱盖上拆下来的木板作为秋千的坐板,然后用找到的砂纸将木板磨光滑。克里斯托弗忙活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在继续翻找,结果找到了一架旧梯子。尽管中间少了几块踏板,但一点都不妨碍克里斯托弗快速踩着梯子上到靠近屋顶的梁木上。我看着他轻巧地踩着梯子上去,然后爬到一根宽房梁上,他只要踩空一步就很可能死翘翘。克里斯托弗竟然还站起身,以显示他过人的平衡技巧。突然他失去平衡,身体剧烈摇晃起来!幸好他张开双臂很快又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但我的心却几乎跳到嗓子眼儿,看到他这样冒险,拿生命开玩笑只为炫耀,我真是又气又急。周围又没有大人在,要是我命令他下来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做出更愚蠢的事情来。所以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睁眼看,我才不要看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断手脚或者更糟,甚至摔死!更何况他在我面前根本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他的勇敢我一直都知道。他已经把秋千绳在梁柱上打了安全结,为什么还不赶紧下来,也好让我的心跳恢复正常? 克里斯托弗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秋千做出来,然后又冒着生命危险把秋千绳挂到梁柱上。等他从房梁上下来,双胞胎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到秋千板上,前前后后地荡起来,搅得满屋子灰尘飞舞。可他们最多只老实了三分钟。 很快,两个小家伙又闹了起来。凯莉带头:“带我们离开这儿!不喜欢这个秋千,不喜欢待在这里,这个地方糟糕透了!” 凯莉的嚷声还没落音,科里又叫了起来:“出去,出去,我们想要出去!带我们出去,要出去!”接着,凯莉也加入进来,一遍一遍地重复喊着。耐心,我必须要有耐心,要控制住自己,要像大人一样成熟地处理,不能因为我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想出去而大喊大叫。 “不要再叫了!”克里斯托弗冲双胞胎斥道,“我们现在在玩一个游戏,而游戏就得有游戏的规矩。现在这个游戏最大的规矩就是要尽可能安静地待在屋子里面,禁止大喊大叫。”看着双胞胎那挂着泪珠的可怜小脸,克里斯托弗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们假装这就是在花园,天空湛蓝,树叶在我们头顶舞动,阳光也灿烂得正好。而楼下就是我们的家,有好多好多的房间,都是我们的。” 说着,克里斯托弗冲我们逗乐地笑了笑,让我顿时气消了一半。“等我们跟洛克菲勒家族一样富有,我们就再也看不到这个阁楼或者下面那个房间了呢。到那时候,我们将过着公主王子一般的生活。” “你觉得佛沃斯家族有洛克菲勒家族那么多钱吗?”我不敢相信地问。天呐,那该多有钱啊,我们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我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要那样对待我们,好似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一样。听听她对我们说的话多恶毒呀:“你们待在这里,但你们要做到销声匿迹,好似从不存在。” 我们继续在阁楼上东翻西找,漫不经心地这里找找那里看看,直到有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我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啊,已经两点了。哥哥愣愣地盯着我,我则把目光转向双胞胎。肯定是双胞胎其中的一个,因为他们早上就只吃了那么点,而他们的消化系统已经形成规律:七点吃早餐,十二点吃中餐,下午五点用晚餐,七点上床睡觉之前再吃点零食。 “到午餐时间了。”我欣喜地宣布。 于是,我们摸索着下楼,回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阴暗房间,途中差点被一份文件绊倒。要是能拉开垂帘,让阳光洒进来该多好;要是…… 我真怀疑我的心思是不是透明的,因为克里斯托弗马上了然地说,哪怕把垂帘拉开,这个朝北的房间也不会有什么阳光。 天哪,你看镜子里那扫烟囱的人。像《欢乐满人间》中的人物,跟双胞胎脏兮兮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一直以来都喜欢把自己跟图画书上那些可爱迷人的小人儿做比较。 从很小的时候起,爸爸妈妈就教我们吃饭时一定要做到干干净净,因为上帝看得到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必须听从上帝的旨意并让他高兴。其实哪怕我们把凯莉和科里放到同一个浴盆里,应该也不算亵渎上帝的眼睛吧?毕竟他们曾共同生活在妈妈的肚子里。克里斯托弗负责科里,我则开始给凯莉洗头,然后给她洗澡、换衣服,帮她把头发梳得闪闪发亮,再用手指把她的头发一绺绺卷成漂亮的小卷,最后系上一个绿色的丝质蝴蝶结。 其实,哪怕克里斯托弗在我洗澡的时候跟我说话,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毕竟,我们还不是大人。这跟一块“用”洗手间是两码事。妈妈和爸爸对于我们裸露身子见怪不怪,可当我弯下腰洗脸,眼前突然就闪现出外祖母那严肃的、决不妥协的表情。她肯定会认为这罪不可恕。 “我们不能再这样,”我对克里斯托弗说,“外祖母——她可能会抓到我们,她会觉得这是一种罪恶。”克里斯托弗只是随意地点点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肯定是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思,所以才走到浴盆前用手环住我的肩膀。他是怎么知道我需要一个肩膀来哭诉满怀委屈的呢?我确实需要好好释放一下。 “卡西,”我把头靠在克里斯托弗肩头,忍不住啜泣起来,他安慰我说,“想想未来,等我们有钱了,一切都将属于我们。我一直都想变得有钱,然后我就能当一段时间的花花公子,只需要一段时间就好,因为爸爸说过所有人都应该为人类做一些有用的、有意义的事情,他说的对。不过在进医学院上大学之前,我想先玩一段时间,之后再定下心来认真生活。” “哈,看来你是想尝试穷小子体验不到的所有事情啊!好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去做吧。而我只想要一匹马,我一直都好想要一匹小马驹,可我们住的地方从来都不允许养马,不知不觉我现在已经这么大,小马驹跟我都不怎么般配了,所以我要一匹大马。当然,我也会一直努力,争取成为全世界顶尖的芭蕾舞者,名利双收。你知道吗,跳舞的人都得不停地吃,不然就会瘦成皮包骨,所以我每天要吃一加仑的冰淇淋,还要专门挑一天只吃奶酪——吃遍所有品类的奶酪,还有奶酪饼干。然后我还想要好多好多的新衣服:每天换一套,所有衣服我只穿一次,然后坐着只吃饼干上面的奶酪,再蘸上冰淇淋。反正我可以通过跳舞保持身材。” 克里斯托弗一边听我说,一边轻抚我湿答答的背,等我回过头看他,看到他有些沉醉和恍惚。 “你看,卡西,事情并没有那么坏,我们不过是被关在这很短的时间。先得好好想想以后有那么多钱该怎么花,哪还有时间伤心叹气呢?让妈妈给我们带国际象棋来吧,我一直都很想学习下象棋。而且我们还可以看书啊,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妈妈不会让我们无聊的,她会给我们带来各种新奇的玩具和新鲜事。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说完,克里斯托弗冲我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克里斯托弗!从现在起,不许再把我和爸爸混淆。叫我克里斯,行吗?” “好,克里斯。”我回答说,“可是外祖母——你说要是被她发现我们两个人共处卫生间,她会怎么做?” “估计我们会死得很惨——谁知道会怎样呢。” 不过,出浴盆擦干身子的时候,我还是让他不要看。不过,克里斯其实压根儿也没看。我们已经对彼此的身体非常熟悉,自记事起,常常都是赤身裸体相对,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且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最好看的,比他的干净。 收拾一番之后,我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每个人都香喷喷的,这才坐下来开始吃早上剩下的汉堡三明治,伴着小保温杯里倒出来的温热蔬菜汤和牛奶一起吃。要我说,没有曲奇饼干的午餐真是糟糕透顶。 吃饭的过程中,克里斯一直偷偷摸摸地看表。我知道他是在等妈妈。吃过午餐,双胞胎又不停地闹腾起来。两个小家伙脾气都很暴躁,心里一旦有不痛快就喜欢乱踢东西,还时不时地用愤怒的眼神瞪我和克里斯。克里斯吃完饭便朝衣橱走去,然后上到阁楼,去上午发现的小教室看书,见状我也跟了上去。 “不要!”凯莉大喊,“我不要去阁楼!不喜欢那里,也不喜欢这里,全都不喜欢!卡西,我不要你当我的妈妈!我真的妈妈在哪里?她去哪里了?你让她回来,然后让我们去外面玩沙子!”说着,凯莉便朝通往走廊的门跑去,她跑过去费力地转动门把,可门却纹丝不动。见状,她好似受惊的动物一样尖叫起来。凯莉用小拳头疯狂地砸着那扇硬橡木的门,一边砸一边大声嚷着要妈妈回来,回来带她离开这个黑乎乎的屋子。 我跑过去抱起乱踢乱叫的凯莉,像是抓着一只野猫。克里斯则拽住想要跑去保护双胞胎妹妹的科里。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把他们放到一张床上,然后抽出一本故事书,哄他们先睡个午觉。双胞胎眼泪哗哗地流,怒目圆睁地看着我们。 “现在就到晚上了吗?”凯莉嚷道,因为前面一直嚷嚷着要自由、要妈妈,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我好想念妈妈,她为什么还不来?” “《彼得兔的故事》。”我抽出科里最喜欢的一本故事书,上面每一页都画满了彩色的插图,光这一点就让这本童话书足以成为一本好书。没有图片的书不是好书。凯莉喜欢《三只小猪》,但要想让凯莉听得高兴,克里斯必须得跟爸爸以前做的那样,不时地发出猪的闷哼,还得学狼的低沉声音说话。我可不确定克里斯能做到这一点。 “让克里斯去阁楼上找书看,我来给你们读《彼得兔的故事》。你们想不想知道,彼得兔今天晚上会不会偷偷溜进农民伯伯的菜园子偷吃胡萝卜和卷心菜呢?要是你们听着听着睡着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梦里继续这个故事呢。”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双胞胎就都睡着了。科里把他那本小小的故事书紧紧抱在胸前,好让彼得兔更容易走进他的梦乡。看到他沉睡的模样,我的心中涌起一种柔软的温暖感觉,同时又觉得辛酸,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有妈妈在身边照顾,而不是才十二岁的我。我觉得自己跟两年前也没什么不同。如果说每个女孩都会变成女人,至少现在我还没有那么成熟与强大。幸好我们不会在这儿待得太久,不然他们要是生病了我该怎么办?要是发生意外,两个小家伙不小心摔断了骨头该怎么办?如果我用力捶击那扇上了锁的门,卑劣的外祖母会不会给我回应?房间里连电话都没有,身处这无人问津的僻静角落,哪怕我叫破喉咙,又有谁会听到呢? 我在这边焦躁不安地想着这些可能性,克里斯却爬上阁楼的教室,从上面拿来了一堆落满灰尘的书给我们看。幸好我们带了跳棋盘,我才不想一头埋在那些旧书里呢,下棋多好玩。 “这个,”克里斯说着,将一本旧书塞进我手中。他说已经把那些会吓得我歇斯底里的虫子都赶跑了。“棋可以等会儿下,等双胞胎醒来再说。你一旦输了会如何不依不饶,你自己是知道的。” 说完,克里斯在椅子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只腿横过椅子的圆形扶手,随即翻开《汤姆·索亚历险记》。我也只能爬上唯一一张空着的床,开始看《亚瑟王》和《圆桌骑士》。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就是那天我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那个美丽的世界里,骑士精神正盛,爱情正浪漫,漂亮的女人被奉为女神,备受崇拜。我对中世纪的爱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从未褪色的一份爱。毕竟,我一直钟爱的芭蕾大部分都以童话为蓝本,而童话不都是从中世纪的那些故事里来的吗? 我是那种会在草地上寻找舞蹈精灵的人。我相信女巫、食人魔、巨人和咒语的存在,我愿意相信这世间存在科学道理解释不清的神奇。那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生活在真正的黑暗城堡,一座被女巫和食人魔统治的城堡。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现代女巫可以通过金钱发出咒语…… 当日光在厚重的垂帘后面慢慢隐去,我们围坐在小桌旁吃晚餐,冷的炸鸡块、略有温意的土豆沙拉以及又冷又油腻的青豆。尽管味道不佳,克里斯和我还是勉强吃完了我们的部分,可双胞胎却在那儿挑来挑去,抱怨食物太难吃。我觉得只要凯莉少说两句,科里肯定能多吃几口的。 “橙子看着很普通,”克里斯说着,递给我一个橙子让我削皮,“或者给人一种热烈的感觉。事实上,橙子就是液态的阳光。”哈,克里斯这次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双胞胎总算找到一样可以吃得开心的东西了——液体阳光。 时间已到了晚上,但跟白天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四盏灯全都关上了,只留妈妈带的那盏玫瑰色小夜灯亮着,那是特意为怕黑的双胞胎准备的。 双胞胎睡过午觉之后,我们重新给他们换了干净衣服、洗脸梳头。收拾一番之后,双胞胎又恢复了迷人的可爱模样,两个人坐在地上玩拼图。那副拼图他们已经玩过好多次,每块拼图要拼在什么位置都是一清二楚,所以完成拼图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看谁的速度快。没过多久,双胞胎对拼图又没什么兴致了,我们只得把他们两个放到一张床上,然后克里斯和我给他们现编现讲故事。慢慢地两个小家伙又觉得没意思了,而哥哥和我还在比赛谁的想象力更丰富、谁编的故事更长。没办法,接着我们只有把行李中的玩具汽车和卡车拿出来,让双胞胎将车子从“纽约”推到“旧金山”,路线就是从床下面蜿蜒到两条桌子腿的中间——没过多久,两个小家伙又是一身灰。厌倦了这些,克里斯提议我们玩跳棋,而双胞胎可以用玩具卡车将橙子皮运到佛罗里达州倒掉——其实就是墙角的垃圾桶。 “让你选红色那边,”克里斯居高临下地说,“以你的水平,让你选黑色肯定输。” 我皱起眉头,有点恼火。明明才过去一个黎明和黄昏,我却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好似我整个人都变了,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不想玩跳棋了!”我一脸不快地说。 说完,我倒在床上,任由思绪纷飞。阴暗的猜忌与恐惧,让人备受折磨的不确定事件,我不知道妈妈是否对我们还有隐瞒。在我们四个盼望着妈妈能赶紧出现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已经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灾难事件都想了一遍:失火,鬼魂,怪物,又或是住在阁楼上的幽灵。说起来,被锁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失火还真是最大的威胁。 时间过得真慢。克里斯捧着书窝在椅子上,仍在不时地偷偷看表。双胞胎爬到佛罗里达倒橙子皮,只是接下来并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因为没有玩具船,所以也就没有过江过河的设定。对了,我们怎么没有带上船呢? 胡思乱想间,我瞥到墙上那幅关于地狱及折磨的画,不禁觉得外祖母真的是很聪明,也很残忍。对呀,她没必要面面俱到地严密监控我们。外面的世界还有那么多人做着更罪恶的事,让上帝如此盯着我们四个小孩是不是有失公平?站在上帝的位置,从他的全能视角出发,肯定不会浪费任何时间在四个被关在屋子里的且没了爸爸的孩子身上。换作是我,肯定愿意关注更有意思的人和事。而且,爸爸也在天堂,他会让上帝照顾我们,犯几个小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克里斯无视我的气恼和抗拒,直接放下书并将游戏盒拿了过来,游戏盒里的装备够我们玩四十个游戏了。 “你怎么了?”克里斯一边把红色棋和黑色棋放到棋盘上,一边问我,“你怎么这么安静,表情还这么恐惧?担心一盘都赢不过我?” 下棋,我没有心思下棋。随即我把害怕失火的想法告诉了克里斯,我还想到可以卷起床单然后打成结做成梯子伸到地面,就跟在老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如果真起火了,可能就是今晚,我们可以打破一个窗户然后想办法到地面,我们两个人各自负责背双胞胎中的一个。” 克里斯的蓝眼睛中突然闪烁出既钦佩又尊敬的神色,那是我在他眼中从未见到过的表情。“哇噢,卡西,你的主意太棒了!棒极了!要是起火就按你说的办——只是这里压根儿就不会起火。不过,知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了,我真的很高兴。你现在已经会未雨绸缪,提前想好应急的办法,这证明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天哪,经过十二年的艰苦努力,我终于赢得了他的尊敬和认同,实现了我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尽管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但知道自己和哥哥能相处愉快实在是很欣慰的一件事。我们相视而笑,用眼神告诉彼此将一起努力熬过这一周。这一种新生的友爱增强了我们各自的安全感,让我们感到了些许的幸福,好似两个人的手紧握一样,给予彼此力量。 可没过多久,这种愉快便被打破了。只见妈妈走进我们的房间,她走路的姿势很滑稽,脸上的表情也很古怪。我们四个一直在等她回来,可不知为什么,如今终于等到却没了期待中的欣喜。或许是因为外祖母跟在她身后吧,她那双目光凌厉、满眼嫌弃的灰色眼睛让我们的热情顿时冷却。 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巴。肯定出事了,可怕的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克里斯和我当时正坐在一张床上玩跳棋,不时还会彼此交换眼神,床单也被我们弄得皱皱的。 打破了一条规矩……不,是两条规矩……她规定不能看对方,也不能弄皱床单。 而双胞胎的拼图也散落在地上,玩具车和弹珠扔得到处都是,房间里一片凌乱。 噢,直接违规三条。 还有,她说男女不能共用卫生间…… 除此之外,说不定还破坏了一条,因为我们总感觉,无论我们做什么,上帝和外祖母好似会彼此告密一样。 上帝的愤怒 第一天晚上,妈妈进到我们的房间,她四肢僵硬,动作迟缓,好似每动一下都会钻心地疼。原本美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面部浮肿,眼眶泛红。活到三十三岁的年纪,妈妈却不知遭受了怎样的羞辱,以至于无法直视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她站在屋子中间,垂头丧气,孤独无助,好似刚被残忍体罚过的孩子。双胞胎没想那么多,他们一看到妈妈就立刻扑了过去。两个小家伙用热情的双手抱住妈妈的大腿,一边大笑一边用快活的声音喊着:“妈妈,妈妈,你去哪儿了?” 克里斯和我迟疑着走过去,也试探性地抱了下妈妈。尽管只隔了一天时间,旁人见了很可能以为我们是久别重逢,因为妈妈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生活所系,是我们与外界的界限所在。 难道是我们的亲吻太密集?我们迫切的、热情的、依恋的拥抱弄疼了她,才让她畏缩着逃避?看到妈妈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两行热泪,我还以为她不过是心疼我们的处境而已。等到在床上坐下,我们四个都想尽可能地靠近妈妈。她将双胞胎抱起放到她的膝上,这样克里斯和我就能依偎在她的身体两侧。妈妈端详了我们一阵,夸奖我们个个都干净整洁、明亮动人。看到我给凯莉的头上扎了一个绿色蝴蝶结,跟她裙子上的绿色条纹相得益彰,妈妈微笑着表示赞赏。然后她开口跟我们说话,但声音听着十分沙哑,好似得了重感冒一样,又或者是寓言中的青蛙住进了她的喉咙?“现在你们跟我说说,今天过得怎么样?” 妈妈这么一问,科里噘起了嘴巴,无声地表示这一天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凯莉则选择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不快:“卡西和克里斯坏死了!”她尖声喊道,这会儿的声音可不像婉转的鸟鸣了,“他们一整天都把我们关在这里面,我们不想待在屋子里,我们也不喜欢那个脏兮兮的地方,他们还哄我们说很好,妈妈,那里一点都不好。” 妈妈带着满脸的纠结和痛苦,试图安抚凯莉,跟双胞胎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们必须得听克里斯和我的话,把我们当成父母一样遵从。 “不要!不要!”凯莉听妈妈这么说更加生气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想要到花园里去。这里黑乎乎的。妈妈,我们不喜欢克里斯和卡西,我们要你,带我们回家吧,带我们离开这儿!” 凯莉用小拳头打着妈妈,打我,打克里斯,叫嚷着要回家,而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也不避闪,显然也没有在听凯莉的喊叫,她大概还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样被五岁小孩控制的情形。而妈妈越是不听,凯莉就叫得越大声,以至于我都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 “柯琳!”外祖母发话了,“你马上给我制止这个乱嚷乱叫的小孩!”只需看一眼她那张铁石般坚硬冷酷的脸,我就知道这个巫婆一样的女人肯定有办法让凯莉闭嘴,立马闭嘴。然而就在这时,凯莉却直接从妈妈膝头滑下来走到了外祖母跟前,坐在妈妈另一个膝上的科里则瞪大眼睛盯着那个威胁他双胞胎妹妹的老女人。只见凯莉双脚叉开,头往后仰,张开玫瑰花瓣一般柔嫩的嘴巴——她发飙了!就跟积蓄力量等到压轴独唱再爆发的歌剧明星一样,这会儿的小凯莉俨然成了一只暴怒的母老虎,与之相比,此前的哭闹嚷叫不过是小猫咪的低叫而已。 我的心瞬间抽紧了,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又惊又怕。 只见外祖母一把扯住凯莉的头发,直接将小凯莉提了起来,急得科里也赶紧从妈妈膝上跳下,如同小猫一样快速冲向外祖母。没等我反应过来,科里竟然跑过去咬了外祖母的腿一口!我心里不禁一震,看来我们都有得苦受了。外祖母瞪着科里,好似推一只讨人厌的小狗一样将他推开。不过经科里这一咬,她也确实松开了凯莉的头发。凯莉摔在地上,然而她迅速爬起身,小脚一扫,可惜没能扫到外祖母的腿。 科里也不甘示弱,直接抬起穿着小白鞋的脚,瞄准目标,狠狠地朝外祖母的脚踢过去。 与此同时,凯莉快速跑到房间一角,蹲下身子,好似爱尔兰传说中预告死亡的女妖精被扔进火中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那场景真的永生难忘,值得永远记住。 整个过程中,科里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哭一声,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坚定。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或威胁他的双胞胎妹妹——即便对方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十多斤!而科里跟他的同龄人比起来还显得十分瘦小。 科里对于凯莉的遭遇或者说对外祖母的威胁很不高兴,而外祖母对于两个小家伙的这一通反抗也很不高兴。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小科里那张偏向她那边挑衅而愤怒的小脸。她想等小科里平复下来,等他的怒容散去,等他的蓝色眼睛不再写满挑衅,可科里就那样坚定地站在她面前,挑战她的底线。外祖母苍白的薄嘴唇抿成一条线,铅笔画出的曲线。 只见她的手重重地挥了过去——一只戴着钻石戒指的大手。科里没有退缩,面对这明显的威胁,他唯一的反应只是脸皱得更紧了,一双小手握成拳头举在胸前,摆出专业拳击手的姿势。 天哪!难道他想跟外祖母打一架,而且还要打赢? 这时,我听到妈妈叫科里的名字,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听着好似耳语一般。 外祖母铁了心,只见她在小科里的小圆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掌,打得科里连转几圈。科里摔倒在地,可紧接着就被提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圈,他犹豫着是否要向面前这个讨厌的老巫婆发动新的攻击。他的那种惶恐和犹豫真的让人很心疼。科里彷徨了,他再三思考,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愤怒。他惊惶地朝凯莉蹲着的地方跑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然后伸手抱住凯莉。两个小人儿跪在地上,彼此抱在一块,脸颊贴着脸颊,齐声哀号痛哭。 我听到站在旁边的克里斯嘴里念叨着什么,好似在祈祷。 “柯琳,他们可都是你的孩子——让他们闭嘴!马上!” 然而,刺儿头的双胞胎一旦开始,几乎没有可能安静下来。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才不会听。他们只听得到自己的恐惧,就跟机械玩具一样,只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直到再也转不动才停下来。 如果爸爸还在,他应该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形。他会像提两袋玉米一样把两个小家伙提起来,然后带他们到自己的房间,严肃地命令他们闭嘴,否则就让他们自己待在房间,不给电视看,不给玩具,什么都不给。因为没有人再见证他们的顽抗,或者听到他们歇斯底里的哀号,往往门关上没几分钟里面的叫喊声就会停下来。然后他们会偷偷跑出来,默默地试探着爬到爸爸腿上,小声说“对不起。” 可是爸爸死了,这里也没有卧室可以让他们自己消停。我们只有这一个房间,所以双胞胎可以用他们的鬼哭神功让所有听众崩溃。眼见他们的小脸由粉红变成大红,又从大红憋成猪肝红,到后面直接涨成了紫色。两个小家伙哭得泪眼婆娑,视线已经模糊了焦距。那真是一场大秀,还是有勇无谋的那种。 显然,刚开始我们的外祖母也被这种阵势震住了,但她最终还是回过神来,开始了她的魔法咒语。只见外祖母大步走到双胞胎紧紧相拥的角落,然后一把扯住他们的后颈,将两个大喊大叫的小家伙无情地扯了起来。外祖母伸直手让双胞胎跟她隔开距离,随双胞胎怎样踢、怎样挥舞手臂、怎样挣扎都不管,最后将凯莉和科里直接扔到了妈妈面前。双胞胎就跟一堆没人要的垃圾似的被外祖母扔在地上。无视凯莉和科里的喊叫,她用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平静地说:“你们如果再吵一句,我非用鞭子把你们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外祖母的残忍气息和威胁本身的力量,将双胞胎震住了,我也被震住了,我相信她会说到做到。双胞胎带着惊讶又恐惧的神情,直愣愣地盯着外祖母,他们张着嘴巴,把哭声生生地咽了回去。他们明白皮开肉绽意味着什么,知道那肯定疼痛万分。看到小凯莉和小科里遭受这种残忍对待,我真的很难受。外祖母好似一点都不在乎这样会把两个小家伙的骨头弄断或弄出瘀青。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双胞胎,俯视我们全部人,然后将矛头对准我们的妈妈:“柯琳,我不允许这样恶心的事再次发生!显然你的孩子们都被宠坏了,必须严加管教。住在这栋房子的小孩,必须服从,不许喊叫或者表现出抗拒或挑衅。听到没有!只有我问话的时候才可以开口说话。女儿,现在脱下你的衬衫,让他们看看在这所房子里不听话会是什么下场!” 妈妈在外祖母说话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脸色惨白地回过头,一脸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表情。“不要!”她虚弱地喊道,“现在没那个必要。你看,双胞胎也没哭了……他们听你的话了。” 可外祖母的脸却变得异常严肃:“柯琳,你这是要违抗我的命令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许有疑问!而且,要马上去做!也不看看你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孩子。羸弱不堪,恃宠而骄,没有教养,四个都是一个德行!他们以为靠大喊大叫就能得逞。告诉你,这招在这里行不通。我要让他们知道,不管是谁,只要敢不听我的话、敢坏我的规矩,我决不手下留情。柯琳,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我对你留过情吗?即便是在你背叛我们之前,我有让你那漂亮的脸蛋和欺骗的话语得逞过吗?我记得那时候你父亲还深爱着你,他还时常为了维护你跟我起冲突。但那种日子不会再有了。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你就是我说的那样——是个谎话连篇的垃圾!” 说完,外祖母又将她那强硬如燧石一般的眼神投向克里斯和我。“没错,你跟你那个丈夫生出来的孩子确实漂亮,这点我必须承认,尽管他们压根儿就不应该来到这世上。但这仍旧改变不了他们也是一群软弱的无用垃圾的事实!”说完,她又用刀子一般的眼神责备地瞪向妈妈,好似连说这些话都有辱她的身份。但这还没完,她还有话说。 “柯琳,你的这几个孩子需要长点记性,要让他们知道你——他们的妈妈——遭遇了什么,他们才会相信不听话会是什么下场。” 我看到妈妈挺直僵硬的背部,勇敢地面对那个身材高大却又骨瘦如柴的女人,而对方至少比她高出十厘米,体重估计得重出几十斤。 “要是你残忍地对待我的孩子,”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今晚就带他们离开,你将再也不能见到他们或者我,再也不能!”妈妈语气决绝地说,扬起她那漂亮的脸,目光坚定地望着那个笨重的女人——她的亲生母亲。 对于妈妈的示威,我看到外祖母脸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僵硬而冷酷的微笑。不,那不是微笑,是讥笑。“今晚就带他们离开——最好现在就走!你也跟着一起滚,柯琳!能否再见到你的孩子,或者能否听到你的消息,你以为我会在意?” 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妈妈跟外祖母的对抗几乎是以卵击石。我心里其实高兴得发狂。妈妈要带我们离开这儿了,我们就要离开了!再见,该死的房间!再见,阁楼!再见,我其实并不觊觎的百万家产! 然而,我没能等到妈妈潇洒转头奔向衣橱、拿起我们的行李箱大步离开,反而看到向来高贵美丽的妈妈内心有什么东西崩溃了。她认输似的垂下眼眸,低着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我战栗了,眼睁睁看着外祖母的讥笑放大成残忍的胜利般的大笑。妈妈!妈妈!妈妈!我的灵魂都在呼喊。不要让她这样对你! “柯琳,脱掉你的衬衫,就现在。” 面如死灰的妈妈勉强地缓慢地转过身,从背后明显可以看到她的身体正剧烈地抖动。只见她僵硬地抬起手臂,艰难地解开衬衫扣子,然后缓缓挽起衬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背部。 衬衫下面妈妈没有穿内衣,而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听到旁边克里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凯莉和科里肯定也看到了,因为他们的啜泣声瞬间钻入我的耳朵。我终于知道,一向优雅的妈妈刚才进房间的时候动作为何会那样僵硬滑稽,眼眶也哭得发红。 从脖子到腰上,她的背上布满一条条长长的鞭痕,有些鼓胀的鞭痕上面还覆着已经干涸的血印。妈妈背上满满都是那可怕的鞭痕,找不到一寸好地方。 然而,对于我们的难过和讶异,或者说对于妈妈的难为情和痛苦,外祖母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是带点鄙夷,她又发话了: “给我好好看看,孩子们。要知道鞭子是从头抽到尾的,你们妈妈现在下半身也都是伤。她活了三十三年,总共就是三十三条鞭痕,活过的每一年都抽一鞭。除此之外还多抽了十五鞭,那是为了惩罚她与你们爸爸在一起生活的罪恶的十五年。下令惩罚的是你们外祖父,而挥鞭子的是我。你们的妈妈犯了忤逆上帝的大罪,道德极其败坏。她的婚姻是彻彻底底的罪恶,是对上帝的亵渎,是上帝最为痛恨之事。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了罪恶的产物——生下你们四个,四个恶魔之子。从生下来起,你们就是罪恶的化身!” 妈妈白嫩光滑的背承载了爸爸多少的爱怜呵,如今却被抽出累累鞭痕,看到这些我不由得瞪大眼睛。我心思极度混乱,彷徨着,心里隐隐作痛,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算什么,甚至连自己是否有资格跟那些受到上帝祝福的人一起活在这世界上都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家,失去了朋友和所有的财产。从那天晚上起,我再也不相信上帝是公平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失去了上帝。 我多想手中也有一根鞭子,我要抽那个老女人、老巫婆,连我们最后一点点的自尊、希望和自由她都要残忍地夺走。看着妈妈背上数不清的伤痕,我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恨以及愤怒。我恨她,不仅为着她对妈妈的所作所为,更为她嘴里吐出的那些恶毒不堪的话。 她看着我,那个令人极度讨厌的老女人,好似感觉到了我内心的想法。我狠狠地回瞪她,希望她可以知道从那一刻起我是多么抗拒与她之间的血缘关系——不仅是她,还有楼下那个垂死的老头,我永远不会再可怜他。 或许我的眼睛是玻璃做的,以至于心中所有的仇恨以及发誓报复的情绪都清晰地表现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老巫婆拥有看穿心思的魔力,反正她接下来的命令直接针对我一个人,尽管用的词还是“孩子们”。 “所以你们看,孩子们,这个家里对于不听话和不遵守规矩的人从不手软。我们会提供一些吃的喝的以及容身之所,但你们绝不要奢望一丝一毫的善意、同情或者爱。对于扭曲罪恶的产物,除了反感和厌恶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的感情。按我的规矩来,这样才能免受皮肉之苦,以及守住你们想要活下去的那点必需品。要是敢不听我的,我会让你们很快知道我能做到哪一步,到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说完,她扫了我们所有人一眼。 是的,她想那天晚上就摧毁我们,在我们还是天真无邪、相信美好、还只尝过生活甜蜜的小时候。她想让我们的灵魂枯萎,践踏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再也找不回骄傲和自尊。 可她不了解我们。 没有人能让我恨爸爸或妈妈,没有人能控制我的生死——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抗争到底。 我快速瞥了克里斯一眼。他跟我一样,也紧紧盯着外祖母。克里斯上下打量着她,估计是在考虑朝哪个部位攻击威力最大。可他毕竟还只有十四岁。长大成人之前,估计还打不过外祖母那样的块头。克里斯双手握成拳头,紧紧地压在身体两侧。他抿紧嘴唇,看得出在努力控制自己。眼神凌厉而冷酷,好似蓝色冰块一般。 我们四个当中,对妈妈感情最深的就是他。他把妈妈当作完美女神,一直觉得妈妈是世间最温柔、最迷人、最善解人意的女人。他曾经还跟我说过,等他长大,也要娶一个妈妈这样的女人。然而现在的他只能用眼神表达愤怒,他还太小,还没有能力保护爱的人。 然后,巫婆外祖母最后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便将门钥匙塞进妈妈手中,离开了房间。 我们四个人心中有一个共同的疑问: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 这里不是安全的避风港,不是避难所,也不是神殿。妈妈对这一切自然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连夜把我们带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妈妈的故事 外祖母走后,我们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心里满满都是痛苦和悲伤。我看着妈妈将衬衣拉上肩头,扣好扣子,再把衬衣下摆扎进短裙中。她回头给了我们一个颤抖的笑容,试图让我们不用担心,可是看她这样我的心却揪得更紧了。妈妈笑得那么无奈,让人心疼不已。克里斯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他的脚在东方地毯上来回划着,我知道他内心也定是备受折磨。 “你们听我说,”妈妈强颜欢笑道,“不过是被柳条鞭抽了几下而已,不太痛的。相比皮肉的痛苦,我只是自尊更受伤而已。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像对待奴隶、对待动物一样用鞭子抽打,让我感到很屈辱。不过仅此一次而已。能和你们的爸爸还有你们度过十五年快乐的时光,哪怕再抽我一百次我都愿意。可她让我把这些伤痕展示给你们看,我一时接受不来……”说着,妈妈在一张床上坐下,伸出双手示意我们靠近,但我只能小心翼翼的,也不敢抱她,担心会碰到她的伤口。妈妈却还是把双胞胎抱起放到她的腿上,然后拍了拍床示意我们两个也坐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话了。她要说的是她自己难以启齿的一段故事,我们听得也十分煎熬。 “我要你们仔细听好,并记住我今天晚上说的每一句话。”妈妈说着停顿了下,犹豫着环视了屋子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奶油色的墙壁上,好似那墙壁是透明的,而她可以透过墙壁看到庄园所有的房间。“这是一个奇怪的房子,而住在这里面的人更加奇怪——我说的不是仆人,而是我的父母。我应该早就提醒你们的,你们的外祖父母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信仰上帝是好事,是对的。可如果在《旧约全书》中断章取义地截取与自己信仰相符的内容,并从自己的角度对其加以妄断,那就是伪善,而我的父母恰恰就是这么做的。 “现在我的父亲奄奄一息,这是确切无疑的事实,但每个周日他都会坐轮椅去教堂——如果他那天身体好一点儿的话,哪怕身体状况不佳,也会让人用担架抬着过去。他会缴纳什一税——捐出他本人年收入的十分之一,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也正因为如此,他非常受那些人的欢迎。他出钱修建教堂,教堂所有的彩色玻璃都是他出资购买,牧师和布道者也都受他控制,他要用金子铺就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如果说圣彼得可以被收买的话,我的父亲肯定能通过天堂的门。在那个教堂,他本身就受到上帝一般的待遇,或者说人间圣人。所以当回到家,他便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为所欲为,因为他已经尽了自己对上帝的义务,他花了钱,因此就会远离地狱。 “当我慢慢长大,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就被强迫去教堂做礼拜。即便我们病得只能躺在床上,可还是不得不去。宗教就像是掐住我们喉咙的一只手。听话,听话,听话——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们耳边响起。每天,普通人都可以享受的日常快乐到了我们这里却会变成罪孽。哥哥和我不能去游泳,因为游泳就意味着要穿泳衣,而那将会让大部分身体裸露在外面。我们严禁打牌,或者任何跟赌博有关的游戏。我们也不能跳舞,因为跳舞可能会让身体和异性紧靠。我们甚至连想都不能想那些,任何有关欲望或所谓罪恶的念头都不能有,用他们的话说,想法和行为一样罪恶。然而青春的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越是受到严格管制,就越想尝试禁果。我们的父母煞费苦心想让我们活得像个天使或者圣人,结果却适得其反。” 我目瞪口呆。好似被人施了魔法一样,而他们三个也是跟我一样的反应,包括双胞胎。 “当时你们的爸爸十七岁。那是一个暮春的日子,他站在大厅中央,破烂的鞋子旁边放着两个行李箱——身上的衣服看着十分破旧,而且明显已经太短。我的父母跟他一起站在大厅,但他却自顾自地扭头打量四周,庄园的华丽摆设让他目不暇接。我那时候很少关注周围有些什么,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正东西就摆在那里,那个时候我把它们当成我的财产的一部分,直到我后来结婚开始过没钱的日子,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小生长的环境是多么优越。 “我的父亲是个收藏家,只要他认为独特的艺术品,就一定会买下来——这并非是因为他多么欣赏艺术,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拥有的那种感觉而已。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全世界都归他所有,尤其是漂亮的东西。我以前常常觉得我也是他的收藏品之一,他将我据为己有,并不为欣赏,只是不愿让别人欣赏属于他的东西。” 妈妈没有停顿,她脸色绯红,眼神迷离,显然是被记忆带回了过往的日子——一个只比她大三岁的年轻男人突然闯入,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 “你们爸爸来到我们身边,他是那样天真纯洁、信任真诚、温柔贴心,又是那样脆弱,他只有一腔真挚的感情,除此之外一贫如洗。从只有四个房间的小茅屋来到这样一座宫殿似的大房子,他只感到眼花缭乱,人生好似突然充满了希望。他觉得自己撞上了好运,来到了人间天堂。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只有满满的感激。而我的父母亲却竭尽所能让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个来投奔的穷亲戚而已。 “他上到阶梯的一半,驻足凝望,从窗户透进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反射在金色头发上呈现一圈银色光环。他是那样美,不仅是面容英俊,而是美——英俊和美是不一样的,你们知道吧。真正的美是从内到外都会发光,而你们爸爸当时就是那样。 “在那个时候,我弄出了些许响动吸引他抬起头,我看到他的蓝色眼眸好似被点亮了一样——现在我依然能清晰回忆起他当时的眼神。因为从那天起,每当站在大厅阶梯上的我和站在大厅里的他四目相对,我们的眼中总会闪现火花,而且那火花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大到我们再也无法逃避。 “我们两个的浪漫史,我就略过不说了,免得你们尴尬。”见我别过目光,克里斯用手掩脸,妈妈有些局促地说,“简单地说,我和你们的爸爸一见钟情,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无法预知。或许是因为他那时有谈恋爱的念头,而我也是一样;也或许是因为我们俩都需要有人给我们温暖和爱怜。当时我的两个哥哥都意外身亡,而我的朋友也不多,因为没人能‘配得上’马尔科姆·佛沃斯的女儿。我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得意之作,所以任何男人想要把我从他身边带走都将付出十分沉重的代价。所以,那时候你们的爸爸和我经常在花园里私下见面,但只是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偶尔他也会推我荡秋千,或者换我推他,有时候就我们两个人借着脚上的力量一起荡,彼此凝视着荡到高处。我们知道对方所有的秘密。感情之火愈来愈烈,很快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深深地爱上了彼此,无论对还是错,我们必须结婚。为此我们只能选择逃离,逃离这所房子,逃离我父母的管制——赶在我们被改造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之前——要知道,那一直是我父母的目的。克里斯托弗,你遗传了你爸爸的聪明。三年之后他便从耶鲁拿到硕士学位——只是这个学位证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因为那上面有他原来的名字,而我们无法以公开的身份生活。结婚的前几年,我们生活得异常艰难,因为不得不想方设法掩饰他受教育的水平。” 说到这儿,妈妈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克里斯,又看看我,抱着双胞胎然后在他们的头发上各自印下一个吻,只是我看到她的脸上再次现出纠结痛苦的表情,眉头紧锁。“卡西,克里斯托弗,我希望你们俩能理解这一切。双胞胎还太小,你们能试着理解我跟你们爸爸吗?” 理解,我们理解,克里斯和我点了点头。 妈妈说的这一切不正是我一直梦想的吗?音乐和芭蕾、浪漫的爱情、娇艳的面庞和迷人的风景。原来童话真的可以实现! 一见钟情!啊,那正是我一直期待的,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我也会跟某个人一见钟情,他定是跟那时的爸爸一样美得让人目眩、让人心动。没有爱情的人生,如同含苞的花朵未经绽放便已枯萎,垂垂等死而已。 “现在,你们认真听我说,”妈妈压低声音,加重了语气,“我来到这里,会尽我所能重新赢得父亲的喜爱,并原谅我与你们的爸爸结婚的过错。我刚满十八岁,你们爸爸就带着我私奔了,两周以后才回来跟我父母坦诚这一切。父亲暴跳如雷,大发脾气,让我们俩滚出他的家,还说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永远!这也是我失去继承权的原因,你们的爸爸也是一样——我想父亲当时是有想过留给他一些财产的,尽管不会很多,但会有一些。大部分财产还是我的,因为母亲自己有钱。顺便说一下,父亲跟母亲结婚的主要原因就是,母亲从她父母那里继承了大量财产,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也是相貌端庄,尽管不是那种大美人。” 才不是呢,我在心里想……那个老巫婆肯定天生就是个丑八怪! “我回来,将尽我所能重新赢得父亲的心。我将扮演一个尽职尽责、谦卑恭敬、饱受惩罚的女儿角色。人生就是这样,一旦你认定一个角色就得全心全意地去扮演,所以趁着我现在还是我自己,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我坦诚一切,也是因为你们必须知道这些。我得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做事也不主动。只有当你们的爸爸在背后支持我,我才能坚强勇敢,可现在我失去了他。而我现在面对的躺在一楼大图书馆上面一个小房间中的男人,他跟你们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你们见过我的母亲,也大概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但你们从未见过我父亲。我也不想让你们见他,除非等到他原谅我,并接受我已经跟你们的爸爸生了四个孩子这个事实。尽管,他很难接受这一点。现如今你们爸爸已经过世,我想让他原谅我应该会容易一些,毕竟谁会对死人心存怨恨呢?” 不知为何,听妈妈说这些话,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只要能让父亲重新将我加入遗嘱名单,我可以做任何他让我做的事。”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服从和尊敬,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克里斯一本正经地问,好似看清了这一切。 妈妈久久地凝视他,伸手摸了摸克里斯那充满少年气息的脸庞,满眼柔情。克里斯就是爸爸的翻版,只不过更年轻一些而已,而爸爸刚过世不久,怪不得妈妈望着望着眼里便涌出了泪水。 “亲爱的,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只管按他的意思,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无论怎样,都必须让他把我加入遗嘱。不过现在先别管那些。我刚才一直在看你的表情,你不要相信我母亲说的那些话。我们是在教堂正式结婚的,跟其他所有相爱的年轻人一样。所以,我们的结合没有任何‘亵渎之意’,你们也绝非罪恶的产物——用你爸爸的话说,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母亲故意把你们说得那么不堪,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来惩罚我、惩罚你们。社会的规则是人定的,而不是上帝。” 说着,妈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然后紧紧抱住我们。“你们外祖父想要诅咒我们,希望我们生出一堆怪物,是的,他就是想要诅咒我们!他的这些该死的预言有一个成真了吗?”妈妈抽泣道,显得十分激动,“没有!”她自问自答。“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和我确实有些紧张。生孩子的那天,他在医院走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护士走出来告诉他生了个儿子,一切都好。你们的爸爸听了赶紧跑到温床去看。你们是没看到他推开产房门的样子,一脸的欣喜,手捧一大束玫瑰花,亲吻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花。你是他的骄傲,克里斯托弗,他真的很为你骄傲。那天他分发了六大箱的雪茄以示庆祝,还马不停蹄地跑出去给你买了塑料棒球棒、棒球手套和一个橄榄球。你刚出牙那会儿,总喜欢咬那根球棒,然后用手拍婴儿床和墙,告诉我们你想出去。 “接着卡西就出生了,而你,亲爱的宝贝,你跟你的哥哥一样好看、一样完美。你知道你爸爸有多爱你吗?爱跳舞的卡西,当你站在舞台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你静止。还记得你四岁时第一场芭蕾表演吗?你穿着最初的那套粉色芭蕾舞裙,当时你跳错了几个动作,惹得礼堂里的观众哈哈大笑,你还跟着拍手,十分自豪的样子。当时爸爸还给你送了一束玫瑰,记得吗?在他眼中,你永远都是对的,你完美无瑕。七年之后,可爱的双胞胎又出生了。至此,我们生下了两男两女,四个完美的小孩。所以不要轻信了外祖母或任何人的鬼话,认为自己比别人差,认为自己没用,或不被上帝喜爱。你们始终都是格拉德斯通那些大人口中的‘德累斯顿娃娃’,让人羡慕。不要忘记你们曾在格拉德斯通拥有的一切,要守住那些时光。相信自己,相信我,相信你们的爸爸。即便他已去了天堂,还是要爱他尊敬他,他值得你们爱和尊敬。他竭尽全力想要做一个好爸爸,我并不觉得世界上还有多少男人能像他那样为孩子做那么多。”说到这儿,妈妈眼含泪花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是谁。” “德累斯顿娃娃!”克里斯和我齐声喊道。 “那你们会相信外祖母说你们是恶魔之子的那些话吗?” 不信她!绝不可能信她的! 只是,妈妈和那个老巫婆的话我都需要好好思考一番,必须好好想想才行。我想要相信上帝是喜欢我们的,对我们无甚偏见。我必须这样相信,也需要相信。我在心里对自己点头,然后跟克里斯一样,给了妈妈肯定的回答。而双胞胎只是盯着妈妈看,他们还什么都不懂。我不能像他们那样,也不能太过多疑——我不能。 克里斯用坚定的声音说:“是的,妈妈,我们相信你说的,因为上帝如果不接受你和爸爸的婚姻,那肯定会通过孩子进行惩罚。我相信上帝不会那样心胸狭窄——上帝跟外祖父母不一样。那个老女人怎么能说那么难听的话,难道看不到我们都好好的,没有身体残疾,也没有任何智力问题吗?” 听克里斯这么说,妈妈松了一口气,眼泪决堤似的顺着她漂亮的脸庞流下。她把克里斯拉到她胸前,亲吻他的头。接着,妈妈又用手捧起克里斯的脸,注视他的眼睛,似乎忘了我和双胞胎的存在。“谢谢你,儿子,谢谢你的理解。”妈妈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道,“谢谢你不怪罪爸爸妈妈做过的事情。” “我爱你,妈妈。不管你做过什么,或将做什么,我永远都会理解你。” “嗯,”妈妈喃喃道,“你会的,我知道你会理解的。”接着,妈妈有些局促地看了看站在后面的我,目睹这一切并考量着整件事的我。“爱情,并不总是由人控制,有时它就那样发生了,情不自禁。”说着,妈妈低下头拉起克里斯的手,“我小的时候,父亲很疼爱我,他希望我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想我出嫁。我记得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曾说如果我能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去世,他就把整个庄园都留给我。” 突然,妈妈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难道她看出什么可疑迹象了吗?我看到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变得阴郁。“手拉手,”她威严地命令道,双肩后扩,接着松开了克里斯的一只手,“你们跟着我说:我们都是完美的小孩。身体健全、精神正常、智商不低,我们对上帝完全虔诚。我们跟世界上所有其他小孩一样,拥有活着、爱和享受生命的权利。” 说完,妈妈微笑着看着我,然后用空着的一只手牵起我,并问凯莉和科里是否也要加入进来。“在这里,你们需要一些小仪式帮助度过这段日子,一些垫脚石。让我帮你们打一点基础,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帮到你们。卡西,看着你,我就看到当年的自己。卡西,请你爱我,相信我。” 我们迟疑着按照妈妈的指令,重复她教给我们的那些话,她说任何感到迷茫和怀疑时就重复这一段。说完之后,妈妈冲我们露出满意而安心的微笑。 “可以了!”妈妈的神色明显高兴了许多,“你们要知道,如果不是想着你们四个,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撑过这一天。我想了好多,想到我们的未来,我觉得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我们全都受我父母的控制。我母亲是一个狠心残忍的女人,她生下我,却从未给过我一丝一毫的爱——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那两个已经死掉的儿子。收到信的时候,我还傻傻地以为,她对你们不会像对我一样严苛冷酷。我以为岁月或许会让她变得温和,以为只要看到你们、了解你们,她就会跟天底下其他的外祖母一样伸开双臂欢迎,欣喜地接受自己的亲外孙。我多么希望,等她看到你们的脸……”妈妈哽咽了,几乎都要落下泪来,好似觉得任何正常人都没有理由不爱她的孩子。“我可以理解她不喜欢克里斯托弗——”说着,她紧紧地抱了抱克里斯,轻吻他的脸颊——“因为他跟你们爸爸实在太像。我也知道她看到你,卡西,就相当于看到我,而她从来也没喜欢过我——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唯一的可能,或许只是因为父亲太喜欢我从而让她嫉妒了。但我真的想不到她对双胞胎,对两个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能如此残忍。在此之前,我试图让自己相信人是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他们应该也意识到自己的错了,可现在我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真是大错特错。”说着,妈妈抹了抹眼泪。 “所以,明天一早我会开车离开这儿,去离这里最近的大城市,我会去商学院念书,学着当一个秘书。我会学习打字、速记、记账和整理文件——学习所有能让我成为一个好秘书的技能。等我学会这些,我就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到时候我就会有钱带你们离开这个房间。我们到附近找一个公寓住着,那样我同样也能过来看望我的父亲。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块儿了,生活在属于我们的房子中,我们将会再次拥有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噢,妈妈!”克里斯高兴地大喊,“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关在这个破房间里不管的。”说完,他还特意探身给我一个满足的笑容,好似他早就知道他亲爱的妈妈一定会解决所有问题一样,不管那问题是多么复杂。 “相信我,”妈妈微笑着说,一脸笃然。然后,妈妈再次亲了亲克里斯。 其实,我真的好希望自己也能跟哥哥克里斯一样,把妈妈说的一切话都当作神圣的誓言。但她先前说的“没有爸爸的支持,她从来不是一个意志坚定或行事主动的人”,这句话一直都在我的脑海回荡。我不识趣地还是问了个问题:“但学会做一个好秘书需要多长时间呢?” 妈妈回答得很快——我觉得简直有点太快了,“一下子就能学会的,卡西。可能一个月。不过哪怕时间花得更长,你们也得耐心一点,可能是我天生对那种事情不擅长,但那也不是我的错。”妈妈说得有些急切,似乎看穿我在怪她能力不够一样。 “你要是生来富裕,从小就在那种只对富人开放的女子寄宿学校念书,后又被送到女子精修学校,学习各种社会礼仪,尽管也会有文化课程,但主要还是学习如何应对浪漫追求、初次舞会的礼节以及如何招待客人并成为最佳女主人,你就会明白了。我从来没学过任何实用技能,以前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到这样的技能。我以为我能靠我的丈夫,哪怕不是丈夫,至少我的父亲可以照顾我——更何况,那时候我一直都在跟你们的爸爸热恋。我早就打定主意,一满十八岁就跟你们的爸爸结婚。” 她的这一番话确实让我感慨良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生活给我怎样的打击,我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只能依靠男人否则就无法保障生活的境地。不过同时我也感到特别羞愧和歉疚,是我过分了——我怎么能把一切都怪在妈妈头上呢,她又怎能知道生活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 “现在我得走了。”妈妈说着,站起身打算离开。双胞胎立刻泪水盈眶。 “妈妈,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两个小家伙用手抱住妈妈的腿。 “明天一大早我还会过来的,去学校之前我会再来看你们一次。真的,卡西。”说着,妈妈直接看向我。“我答应你们,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我跟你们一样,迫切地希望能把你们带离这个地方。” 走到门口,妈妈回过头说,其实让我们看到她背上的伤也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在我们清楚外祖母是多么冷血的母亲了。“看在上帝分儿上,你们按她的规矩来。使用卫生间要注意影响,要知道她不仅能对我狠得下心,对你们——也就是我的孩子——也同样能狠得下心。”说完,妈妈向我们张开双手,我们连忙扑进她怀里,都忘了她背上还有伤。“我真的好爱你们。”妈妈抽泣着说,“放心,我会很努力的,我发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没有自由,我是被当前的现实所困。今晚好好睡觉,要知道不管事情看起来如何糟糕,总归也不是最糟的。我挺招人喜欢,这一点你们也都清楚,而我父亲以前是那么爱我。所以,现在让他重新爱我应该没那么难,对吧?” 是的,这不难。人都是恋旧的,这一点我知道,我就对自己曾经心爱的东西讨厌不起来,一次次狠下心,又一次次被攻陷。 “上床之后,躺在这阴暗的房间里,你们要记得等我登记入学之后,我就会去逛街给你们买新玩具和游戏器具,让你们在这里过得充实而快乐。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重新赢得父亲的喜爱,并让他原谅我的一切。” “妈妈,”我唤她,“你的钱够给我们买东西吗?” “够,够。”妈妈显得有点慌张,“我的钱够,更何况我的父母都是要面子的人,他们肯定不愿意让朋友和邻居们看到我生活困顿或状况不佳的样子。他们会给我提供生活保障,当然也会保障你们,你们等着看。而且我一分一厘的钱都会存起来,决不乱用,我就等着存够钱带你们离开这里,拥有我们自己的房子,就跟从前一样,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那是妈妈跟我们最后分别时说的话,吻别之后,她关上门并上了锁。 这是我们被关在房间的第二个夜晚。 而我们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多这样的夜晚……可能是很多,很多。 妈妈离开之后,克里斯和我带着双胞胎各自上床睡觉。克里斯和科里背靠背睡着,尽管看到他眼皮都已经在打架了,但他还是冲我咧嘴笑了笑。随即,他闭上眼睛,嘟囔着说:“晚安,卡西。别让虫子咬你。” 克里斯睡下之后,我也依偎着凯莉温暖的小身子躺下,凯莉在我怀里弯得跟勺子一样,我则把脸埋在她香甜柔软的头发中。 我心里不安,调整成仰卧的姿势,眼睛注视着上方,感觉被整栋房子的寂静包围,慢慢地也睡着了。在这栋大房子里,我没有听到过一丝响动,就连电话铃声的尾音都没听到过,普通人家厨房里的噼里啪啦在这里好似被调成了静音,外面没有犬吠声传来,甚至都不曾有一辆汽车开过,哪怕是汽车的尾灯穿过厚重的窗帘透进来一束光也好啊! 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们就是被抛弃的孩子……是罪恶之子。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徘徊,折腾得我痛苦不堪。我必须想办法把这些念头赶出我的脑海。妈妈,她是爱我们的,她不会抛下我们,她正努力学习成为一位好秘书,替某位幸运的老板工作。她会做到的,我知道她一定会做到。她不会让外祖父母的歹毒心思得逞,她会做到的,一定会。 上帝啊,我在心中祈祷,求求你让妈妈快一点儿学会吧! 房间里又热又沉闷。躺在床上,我能听到外面风吹叶子的窸窣响声,可惜我们并不能享受到一丝凉意,只能想象外面的凉爽,想着要是我们能打开窗让风进来就好了。我哀怨地叹息一声,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妈妈之前不是说,山区的夜晚,即便是夏季也总是凉爽的吗?可现在明明就是夏季,关着窗子却一点都不凉爽。 黑暗中,克里斯轻声唤我的名字:“你在想什么?” “风。你听,像是狼在叫。” “我就知道你没想什么好事。天哪,你怎么总是要往坏处想呢。” “我还在想——那轻诉的微风好似幽灵,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克里斯抱怨道:“现在你听我说,凯瑟琳·多尔(我打算将来用的舞台艺名),我命令你起来,不要躺在那里再胡思乱想。我们只想当下,以后的事情不要去想,这样时间才过得快。想想音乐、舞蹈,唱歌也可以。你以前不是说,只要想到音乐和舞蹈你就不会悲伤吗?” “那你会想什么?” “我要不是困得不行,肯定思如泉涌,可惜我现在实在太累,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反正,我的目标你是清楚的。就现在而言,我只想着下棋,要知道我们接下来将有充足的时间玩。”说着,克里斯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你说的没错,我曾经的愿望之一就是能够整天玩游戏。想想,等妈妈给我们带来全新豪华版的大富翁游戏,我们可以尽情地玩个痛快。”要知道,我们以前总是玩不到最后。“还有,克里斯,银色的芭蕾舞鞋是我的。” “给你。”克里斯含糊地应着,“我要一顶高礼帽或一辆赛车就可以了。” “礼帽给你吧。” “好!啊,我忘了,我们可以教双胞胎扮演银行家,然后教他们数钱。” “得先教会他们数钱。” “那有什么难的,佛沃斯家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我们不是佛沃斯家的人。” “那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多尔甘杰家的人,那才是我们的名字。” “好吧,随你。”说完,克里斯再次跟我道晚安。 我再次爬到床上跪下,双手合十在内心祈祷。现在我要躺下了,愿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得以……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说出那些话。我只能跳过自己的部分,再次请求上帝保佑妈妈,保佑克里斯,保佑双胞胎,还有保佑在天堂的爸爸。 再次躺下,我强迫自己去想昨晚外祖母半应承的蛋糕、曲奇和冰淇淋——如果我们乖乖听话,她就给我们带这些。 我们很听话呀! 至少直到凯莉跟她对抗之前我们都很听话——然而外祖母还是没有给我们带甜点来。 其实,她进门之前怎么知道后面会有那样子的冲突呢? “你这会儿又在想什么呀?”克里斯带着明显的睡音问道。我还以为他睡着了,没再看我了呢。 “没什么,只是在想外祖母答应我们的冰淇淋、蛋糕和曲奇,她不是说只要我们听话就给我们送来吗?”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所以不要放弃希望。或许明天双胞胎就忘了要到外面玩这回事呢。他们记不了多少事。” 确实,双胞胎确实忘性大。我看两个小家伙都已经忘了爸爸,而爸爸只不过是四月份才离我们而去的。爸爸那么爱他们,两个小家伙竟然这么容易就把他忘了。但我不会忘记爸爸,永远都不会,即使我再也不能看见他的模样……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度日如年 日子一天天单调重复地过去。 时间太多,该如何打发?看遍每一个角落的风景,双眼还能如何安放?白日梦也不能做,那思绪到底该往何处引?我可以想象去外面的场景,在森林里自由地奔跑,脚下的枯叶咔咔作响。我可以想象出在附近小湖中游泳的画面,或者到清凉的山溪中涉水。然而白日梦只是蛛网,轻易就变成碎片,我也会很快被拉入现实。该去哪里寻找快乐?往昨日寻,还是憧憬明天?至少我知道当下,这一刻是不会有快乐的。我们只有一样东西,唯一一样可以带给我们些许快乐火花的,那就是希望。 克里斯说浪费时间是犯罪,时间无价。活到老学到老,没有人会嫌弃自己时间太多,时间永远都不够。这个世界节奏太快,到处都在喊:“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看看我们:我们有无数任由自己支配的时光,有看不完的书,还可以放飞想象的翅膀。灵感往往就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掠过,梦想不可能,然后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妈妈来看过我们,正如她所答应的,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游戏和玩具,帮我们打发时间。克里斯和我钟爱大富翁、拼字游戏、中国象棋和国际跳棋,后面妈妈又给我们带来了两副桥牌以及一本指导玩牌的书,哈,我们可谓是玩得风生水起。 只是双胞胎玩起来就困难一些,毕竟他们还那么小,不太能遵守游戏的规矩。两个小家伙玩什么都不长久,不管是妈妈给他们带来的许多玩具小汽车、玩具自卸卡车,还是克里斯给他们拼起来的玩具电车——电车轨道延伸到床下面、梳妆台下面和高脚柜下面——反正走到哪脚底都能碰着东西。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真的很讨厌那个阁楼——与阁楼有关的一切似乎都让他们恐惧。 每天我们很早就起床。尽管我们没有闹钟,只有手上的腕表,但生物钟好似被上了发条,到时间就会将我叫醒,不让我睡得很晚,即便在我想要睡个懒觉的时候。 起床之后,我们轮着上厕所,一天是克里斯和科里先上,一天换我和凯莉先进去。我们必须在外祖母进来之前收拾完毕,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每次进入我们住的那个光线昏暗的小房间,外祖母都会高视阔步地巡视一番,而我们全都以立正姿势站着,等她放下餐篮然后离开。她很少跟我们说话,哪怕开口,也只是问我们用餐和休息之前是否有祷告,或者问前一天是否有读一页《圣经》。 “没有。”一天早上,克里斯这样回答她,“我们没有读一页——我们读了一整章。你要是认为读《圣经》对我们是惩罚,那还是算了吧。我们乐在其中。里面涉及的暴力和情欲比我们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都要多,谈论的罪恶也比任何一本书更多。” “闭嘴,小子!”外祖母冲他大吼,“我问的是你妹妹,不是你!” 接着,她便让我背诵已经看过的一些诫言,而我和克里斯常常通过这种方式开点小玩笑,因为你要是仔细研读《圣经》,会发现里面的一些话能够适用任何场景。于是,这天早上我回答她的便是,“你们为什么以恶报善呢?《创世纪》第四十四章第四节。” 外祖母一脸阴沉,然后转身就走了。又过了几天,她再次对克里斯发难,当时她背对着克里斯,然后说:“给我背诵《约伯记》里的诫言。别以为可以糊弄过去,没读《圣经》还说读了!” 克里斯似乎早有准备:“《约伯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二节——然而,智慧何处可寻?聪明之处在哪里呢?《约伯记》第二十八章第二十八节——看,敬畏耶和华就是智慧,远离恶便是聪明。《约伯记》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五节——我的愿望是,全能者会回答我,那我逆境所写的一本书。《约伯记》第三十二章第九节——伟人并不总是明智的。”克里斯滔滔不绝,而外祖母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让克里斯背过《圣经》。到后来她甚至也不再问我,因为我也总是能针锋相对地用《圣经》上的诫言反击她。 每天傍晚大概六点钟,妈妈会来看我们,只是每次都是气喘吁吁、匆匆忙忙的样子。她每天来都会给我们带礼物,新鲜玩意儿,新出的书和新的游戏器具。然后她便会回到自己的套房中梳洗打扮,准备参加楼下的正式晚宴,晚宴上有专门的男仆和女仆服侍在侧。我们从妈妈每次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庄园里似乎经常有客人来共进晚餐。“很多生意都是在餐桌上敲定的。”妈妈这么说。 最高兴的时候是,妈妈偷偷给我们带美味的开胃小菜和饭前点心,不过她从来没带过糖果,怕我们吃坏牙齿。 只有周末的时间,妈妈才能陪我们稍微久一点,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在小桌旁坐下吃顿饭。有次她拍着自己的肚子说:“看我现在变得多胖,每天跟父亲共用午餐,托词说想睡午觉,然后才能偷溜上来跟我的孩子们在一块儿吃点东西。” 跟妈妈一起吃东西总是快乐的,因为它让我想起以前的时光,爸爸还在的时光。 一个周日,妈妈走进我们的房间,身上散发着属于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她给我们带来了一夸脱的香草冰淇淋和面包店买的巧克力蛋糕。冰淇淋已融化了,但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央求妈妈留下来住一晚,睡在我和凯莉中间,这样明天早上一睁开眼我们就能看到她。但妈妈只是久久地环视了一圈凌乱的房间,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留下来,真的不行。因为仆人要是看到我没在自己床上睡觉,肯定会胡乱猜测。更何况三个人睡一张床也实在太挤了。” “妈妈,”我问,“还要多久?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星期,可感觉却像是两年那么久。难道外祖父还没原谅你嫁给爸爸的事吗?你跟他提及我们了吗?” “父亲已经给了我一辆车开,”在我看来,妈妈明显是在逃避问题,“我相信他肯定会原谅我的,不然不会让我开他的车,或在他的地方住,吃他的东西。但我现在还没勇气告诉他我还有四个孩子。这件事必须要有合适的时机才行,而且你们也得有耐心。” “要是他知道我们的存在,会怎么做呢?”我不顾一直对我皱眉的克里斯,继续问道。克里斯先前就跟我说过,如果我总是问这么多问题,妈妈以后可能就不会每天来看我们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 “天知道他会做什么。”妈妈战战兢兢地小声回道,“卡西,答应我,一定不要让仆人听到我们说话!父亲冷血无情,翻脸不认人,而且势力很大。你让我好好打算一下,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坦白的。” 大概七点的样子,妈妈走了,过后不久我们也都上床歇息。我们得每天早睡,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而且睡眠的时间越长,白天的日子也就会相对短一些。过了早上十点,我们就会拉着双胞胎去阁楼,探索阁楼是我们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阁楼上有两架钢琴,科里喜欢爬上一张可以调高低的转椅,然后不停地转啊转,转啊转。他用手敲击黄色的钢琴键盘,再侧耳倾听。钢琴音是走调的,经他那么一拍,震得人头疼。“听着不对劲,”科里问,“为什么会听着不对劲呢?” “因为钢琴需要调音。”克里斯回道。他试图给钢琴调音,结果却把线给弄断了。这也就意味着两架老钢琴不可能再弹出像样的音乐。阁楼上还有五架手摇留声机,每架留声机都带一个侧着头、甚是迷人的白色小狗摆件,好似陶醉在音乐中一样——但五架留声机中只有一架是可以正常使用的。我们搬出那台勉强还能用的留声机,放入一张已经变形了的旧唱片,聆听那从未听过的古怪音乐。 阁楼上有成堆的恩里克·卡鲁索的唱片,不幸的是,那些唱片并未得到妥善安放,只是随意堆在地上,甚至都没用纸箱装好。我们四个围成一个半圆,围着留声机听卡鲁索的歌声。克里斯和我早就耳闻他是最伟大的男歌手,现在终于有机会听到了。卡鲁索的声音很高,听着像是假音一样,我们不禁想他的名气到底是怎么来的呢?令人意外的是,科里竟然很喜欢他的歌。 慢慢地,留声机开始慢下来,卡鲁索的高歌也随之变成呜咽,然后我们就会抢着跑过去紧紧握住留声机的曲柄,随即卡鲁索的歌声就会变快,变得特别滑稽,听着好像是唐老鸭在讲话一样——每当这时,双胞胎就会哄然大笑。自然,那是他们喜欢的,是他们的秘密语言。 科里可以一整天待在阁楼上听那些唱片。而凯莉就没这么坐得住了,她三心二意,总是想寻找更好玩的东西。 “我讨厌这个又大又烂的地方!”这句话凯莉已经喊过千百遍了。“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就带我走,马上!你要是不带我离开,我就把墙都踢倒,我说到做到!我可以的,你别不相信!” 说着,凯莉便跑过去用脚攻击墙,一边踢还一边用小手去打,直到把自己的小手打得又青又肿才放弃。 我心疼他们俩。其实我们四个谁不想把那面墙踢倒,然后逃之夭夭呢?只是就小凯莉而言,大概她用狮吼的功夫把墙震倒的可能性还大一点,就跟轰然倒地的耶利哥城墙一样。 说真的,当我看到气鼓鼓的小凯莉勇敢地走出阁楼,并自己摸索着从楼梯走到卧室,自己去玩属于她的布偶、茶杯和小炉子,以及不能再加热的熨衣板,我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科里和凯莉可以分开独处几小时,克里斯说这是件好事。科里陶醉在楼上的音乐中,而凯莉也忙着跟自己的“小物件”唠叨。 洗澡也是打发时间的一个方式,让香波在头发上停留的时间更长——我们恐怕是全世界最爱干净的孩子了。每天吃完中饭我们会睡个午觉,至于睡多久就看心情了。克里斯和我有时会比赛削苹果皮,一圈一圈成螺旋形状,然后看谁削的苹果皮先断。我们还给橙子削皮,甚至无聊地把双胞胎讨厌的橙子瓣上的白条一根根扯掉。我们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奶酪饼干,每天都会数着分成完全相等的四份。 我们最危险也最有趣的游戏就是模仿外祖母——尽管心里很担心神出鬼没的她会突然出现,把我们抓个正着——我们用从阁楼上找到的脏兮兮的灰色布条当作她身上穿着的华贵灰色塔夫绸衣服。克里斯和我乐此不疲。双胞胎则对外祖母心有余悸,以至于她在房间里的时候都不敢抬眼看。 “孩子们!”克里斯假装拿着一个餐篮倚着门叫道,“今天有没有守规矩?这个房间看着真是一团糟!姑娘们——你们到那边去——在我扭下你们的头之前快点给我把那皱皱的枕头弄平!” “手下留情啊,外祖母!”我大叫着跪倒在地,下巴抵着交叠的双手作大礼状,“我不想再去刷阁楼上的墙壁,我得休息。” “休息!”站在门边的“外祖母”怒斥道,一激动身上的衣服都差点滑落,“你们这些恶魔之子,上帝的罪人,哪配谈休息——给我继续干活,直到死为止,死后也要永远受地狱烈火的煎熬,不得安宁!”说完,克里斯抬起被床单遮住的手做出可怕狰狞的动作,把双胞胎吓得哇哇直叫,随即他又跟会巫术似的,把外祖母变不见,只剩下克里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不管我们如何想方设法自娱自乐,还是感觉度日如年。疑虑、恐惧、希望和期待交织在一起,让我们的心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然而几星期过去了,我们仍然离外面的自由世界和楼下的觥筹交错是那么远、那么远。 双胞胎跑到我这里来,给我看他们手上的小伤口和瘀青,那都是被阁楼上腐朽木头的刺边给弄破的。我用镊子帮他们把木刺一根根挑出来,克里斯给他们涂消毒药水,而两个小家伙对最后保护伤口的胶布都喜欢得不得了。手指受伤足以成为撒娇的理由,我只好唱摇篮曲哄他们睡觉,给他们盖好被子,然后在脸颊上印下轻柔的吻,他们痒得哈哈大笑。两个小家伙用细瘦的小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他们爱我,非常爱……并且需要我。 这两个小家伙尽管已经五岁了,但还是跟三岁的孩子差不多。倒不是说说话的方式像三岁,而是他们用小拳头揉眼睛的样子,或者嘟起嘴巴表示拒绝,还有自己屏住呼吸直到憋得小脸通红以逼迫别人听他的。比起克里斯,明显我更吃这一套。克里斯并不担心,因为他说理论上没有谁能自己憋死自己。不过,看他们憋得脸色发紫,感觉还是怕怕的。 “下次他们要是再那样,”克里斯私底下跟我说,“你不要管他们,哪怕是自己躲到洗手间锁上门都行。相信我,他们死不了的。” 双胞胎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我就范——反正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憋死自己。每当碰到不喜欢吃的东西,他们就这么干——而他们喜欢吃的东西可没几样,不过那也是我对他们最后的纵容了。 凯莉跟所有小女孩一样喜欢凹背的动作,身体弯成弓形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然后掀起裙子露出里面的花边短裤(她只穿蕾丝花边裤)。要是里面的花边裤有丝绸玫瑰的装饰,或前面有绣花,那你一天恐怕得看上十来回了,还得赞美她穿着那裤子多么迷人好看。 而科里跟克里斯一样喜欢穿三角裤,而且他为此自豪。要知道在他的记忆中,尿片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因为他常常尿湿裤子。凯莉是只要吃一点点除柑橘属之外的食物就会腹泻,所以我特别讨厌外祖母送来桃子和葡萄的时候——尽管不能吃,但凯莉又很喜欢无籽青葡萄、桃子和苹果,而这三种水果或多或少都会让她闹肚子。每当送来水果的时候,我就心跳加速。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快一点跑过去抱起凯莉并及时放下她,结果肯定要给她洗花边蕾丝裤。而每当我抢抱失败的时候,克里斯就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大笑,那也意味着凯莉抢在了我前面。至于科里,得随时把那个蓝色花瓶放到他旁边,因为他说尿尿就要尿尿,要是刚好我或者凯莉锁着门在厕所的话,他可就郁闷了。就这一段时间,科里都不止一次尿湿裤子,每当这时他就会把脸埋在我的腿上,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凯莉就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反正要怪也只能怪我动作太慢) “卡西,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外面?”又一次尿湿裤子后,科里小声问我。 “等妈妈说我们可以出去,就行了。” “那妈妈为什么不现在就说呢?” “因为楼下有个老头子,他还不知道我们在这上面住着。我们得等到他重拾对妈妈的喜爱,喜爱到可以接受我们才行。” “那个老头子是谁?” “是我们的外祖父。” “他喜欢外祖母吗?” “恐怕是这样。” “那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呢?” “他不喜欢我们,是因为……因为他没眼光。我想他肯定是脑子有病,心也有病。” “那妈妈还喜欢我们吗?” 这个问题,让我夜不能寐。 时间又过去了几周,一个周日,妈妈白天没有现身。我们知道她那天不用去学校上课,而且知道她就在这所房子里,可她却不来陪我们,这让我们很难过。 我趴在地板上读《无名的裘德》,因为这样凉快一些。克里斯在阁楼上找新的书看,双胞胎则推着玩具车在地上爬来爬去。 时间终于熬到了黄昏,门开了,妈妈闪入房间,她脚蹬一双网球鞋,身着白色短裤和带红蓝流苏海军领的白色上衣,高腰设计。妈妈脸颊绯红,显然刚刚在户外运动晒过太阳。她的样子看上去是那样健康活力,开心无比,而我们则被困在这个压抑的小房间里,简直都快疯了。 水手服,哼,我知道,她现在倒开始享受起来了。我不无怨言地盯着妈妈,多么希望我也能被太阳晒到,双腿也能晒成跟她一样健康的小麦色。妈妈的头发被风微微吹乱,但这却更加衬托出她的美丽,让她显得更漂亮、更自然、更性感。而实际上,妈妈已是年近四十的人。 显然,自从爸爸过世之后,这是妈妈最开心的一个下午。当时时间已近下午五点。楼下的晚餐一般是七点开始。这也就意味着妈妈只有很少的时间能够陪我们,然后她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沐浴,然后换上更得宜的服装参加晚宴。 我把书扔到一边,翻身坐起来。我受伤了,所以我也想刺痛一下她。“你去哪里了?”我语气不好地质问道。我们被关在这里,被剥夺所有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快乐和自由,而她凭什么在外面那么享受?不管是属于我的十二岁的夏天,还是属于克里斯的十四岁的夏天,抑或是属于双胞胎的五岁的夏天,全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可能是我不高兴的控诉语气,让妈妈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她颤动着嘴唇,或许心里后悔给我们送来一本大挂历,以至于我们能清楚知道是周六还是周日。挂历上画满了大大的红叉,每一个叉划掉的都是我们如坐牢狱的日子,是每一个闷热、孤独、无着落、难过痛苦的日子。 妈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跷起漂亮的长腿,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给自己扇风。“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她说着,冲我所在的方向露出一个关爱的微笑。“我本想今早就过来探望你们的,但父亲时刻关注着我,而我下午又有安排,不过我还是提前回来,好在晚餐之前陪陪我的孩子们。”尽管看着并没出什么汗,但妈妈还是抬起手不住地扇风,好似无法忍受这房间的闷热一样。“我出去划船了,卡西。”她说,“九岁的时候哥哥们就教了我怎么划船,后来你们爸爸来这里生活之后,我便又教会了他。我们以前常常到湖上泛舟。船划起来的时候好似在飞……很好玩。”妈妈结束得有些仓促,大概是意识到她的快乐是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吧。 “划船?”我几乎要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去楼下告诉外祖父我们的存在?你还想让我们在这里关多久?关一辈子吗?” 听我这么吼,妈妈一双蓝色的眼睛紧张地环顾四周,几乎要从那把我们特意留给她坐的椅子上站起来,那把椅子我们都很少坐——那是专门给她的王座。如果不是克里斯夹着古老的甚至都没有电视或喷气式飞机相关内容的百科全书从阁楼上下来,妈妈应该当时就走了吧。 “卡西,不许对妈妈大吼大叫。”克里斯责备道,“噢,妈妈,你看起来漂亮极了!真喜欢你今天这套水手装。”说着,克里斯把一沓书在他用作书桌的梳妆台上放下,转头马上就奔向妈妈。我突然有一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不仅是被妈妈,还有哥哥。夏天都要过完了,可我们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出去野餐,也没有去游泳,甚至都没能去林子里走一走,更不用说看见船或者换上泳装到后院的池塘里玩玩水了。 “妈妈!”我跳起来大叫,打算为了我们的自由而战,“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父亲我们的存在了!只能待在这一个房间,只能到阁楼上玩,我真的烦透了。我想让双胞胎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和感受阳光,我也想出去,我想去划船,如果说外祖父已经原谅你跟爸爸结婚的事,那他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们呢?难道我们就那么丑陋、那么可怕、那么笨吗?以至于跟我们相认会成为他的耻辱吗?” 听我这么说,妈妈推开克里斯,虚弱地瘫坐在刚才起身的椅子上。她身子前倾,把脸埋在双手中。直觉告诉我,她大概是要袒露之前隐瞒我们的一些真相。我把科里和凯莉叫到我身旁坐下,一边搂一个。而克里斯,我原本以为他会待在妈妈身旁,没想到也走到科里身旁的床上坐下。又回到那种状态了,我们好似一群停在晒衣绳上的雏鸟,等着被即将到来的狂风掀翻。 “卡西,克里斯托弗,”妈妈开口了,头依旧低垂着,双手在膝盖上紧张地摩挲,“我还有些事没跟你们坦白。” 我已经猜到了。 “今晚你会留在这里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餐吗?”我问,不知为什么,我竟不想那么快知道真相。 “谢谢你的邀请,我想留下来,但今晚我还有别的安排。” 这一天,等到天黑,她就陪了我们这么点时间。昨天也差不多只跟我们一起待了半小时。 “那封信,”妈妈小声说道,头微微抬起了一些,阴影让她蓝色的眼睛看着变成了绿色,“我们还住在格拉德斯通的时候母亲给我写的那封信,当时在信上她邀请我们来这里生活。但有一点我没告诉你们,其实当时父亲在信的最下面写了几句话。” “妈妈,你继续说,”我催促她道,“不管你要说的是什么,我们都能承受的。” 妈妈向来淡定从容、镇定自若,但有一样她却很难控制得了,那就是手,她的双手总是会出卖她真实的情绪。只见妈妈将一只不受控制的手抬到喉咙处,手指寻找着类似珍珠项链之类的东西,她一紧张就喜欢转东西,手指转一下又放一下。可当时她的脖子上并没有珠宝项链,所以手指就只能不停地寻找。搭在膝上的一只手也不停发出声音,来回搓着。 “你们外祖母在信的最后署了自己的名字,但我父亲又在那后面加了几句话。”妈妈闭上眼,犹豫着,停顿了一两秒,才睁开眼睛看我们。“你们外祖父写的是,他很高兴你们的爸爸死了。他说我这段婚姻唯一的好处是,没有留下罪恶的果实。” 放在以前我可能会问:“那是什么?”可现在我懂。我明白,罪恶的果实跟恶魔之子是一个意思——总之就是罪恶的、腐朽的、天生丑恶的东西。 我双手环着双胞胎坐在床边,转头看向克里斯,他跟年轻时的爸爸肯定很像吧,我的眼前突然闪过爸爸的画面,他穿白色的网球运动装,个子高高的,得意地站在那里,金色头发,古铜色的皮肤。恶魔不都是黑黑瘦瘦、尖嘴猴腮的样子吗——恶魔不敢昂首挺胸,也不会用那样湛蓝干净的眼神望着你。 “母亲在信后附了一张纸,上面是关于隐藏你们的计划,父亲没看到。”妈妈小声说道,脸憋得通红。 “妈妈,”我弱弱地喊道,几乎要哭出声来,“你这么说,好似永远都不打算告诉他我们的存在一样。他永远都不可能喜欢我们,无论双胞胎多么好看,克里斯多么聪明,或者我的舞跳得多么好。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他会一直讨厌我们,认为我们是罪恶的果实,是吗?” 妈妈站起身,朝我们走过来,然后在我们身旁蹲下,想要抱住我们四个。“我之前不是说过,他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吗?连呼吸都很费劲。如果说他真没那么快去世的话,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告诉他。我发誓,我一定会。你们只需要耐心一点,理解我的苦衷就行了。你们现在失去的快乐,我以后一定会百倍千倍地补偿。” 妈妈用满含泪水的双眼向我们恳求:“为了我,请你们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因为你们爱我,我也爱你们,再多一点耐心。不会持续很久的,持续不了多久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在这里的生活更快活一点。想想我们以后即将拥有的荣华富贵,多好!” “好了,妈妈。”克里斯把妈妈拥入怀中,就跟爸爸曾经做的一样,“你要求的并不多,是我们给的太少。” “嗯,”妈妈急忙说,“只需要再牺牲一小段时光,再多一点点耐心,未来的一切美好和甜蜜都将是你们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能怎么反抗?我们成为牺牲品已经三周时间——还需要再牺牲几天?几周?抑或是几个月? 彩虹的另一端是金子。可惜彩虹是那么脆弱,轻若蛛丝——而金子是那么重——自打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就愿意为了金子不顾一切。 长出一个花园 现在,我们知道了全部真相。 直到外祖父死的那一天,我们都得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待着。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阴郁地想或许妈妈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父亲并不是那种能原谅别人的人。 “不过,”一向乐天的克里斯托弗说,“他随时都可能归西了。心脏病就是那样的,某个凝块突然朝心脏或肺部移去,三两下就死翘翘了,正所谓人死如灯灭。” 克里斯和我说着这些略显残忍的闲话,但我们心里其实都不好受,我们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又只能通过这种刻意不敬的方式来缓解受伤的心。 “你看,”克里斯说,“我们现在肯定得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了,那就必须得想办法安抚住双胞胎,当然还有我们自己。我们得找到更多乐子。真正投入进来,谁知道会收获什么呢,我们说不定会想出什么格外疯狂和神奇的东西。” 我们有一阁楼的杂物,成排的大衣橱里装满了腐烂的散发难闻气息的衣物,但它们曾经华丽——何不穿上身来一场表演呢?反正总有一天我会登上舞台,我可以做制片人、做导演、当舞蹈老师,当然一定还要成为女主角。至于克里斯,所有男主角都由他来扮演好了,双胞胎也可以参与进来演一些小角色。 不过双胞胎不想参加,他们只想当观众,坐在底下观看表演然后鼓掌。 这样也不错,毕竟演出不能没有观众。可惜他们没有钱买票。 “我们就把这叫作带妆彩排。”克里斯说,“等你了解了戏剧制作的所有流程,还可以自己写剧本。” 哈!有那么多经典角色,干吗要自己写剧本。我终于有机会成为斯嘉丽·奥哈拉注了。荷叶边蓬蓬裙罩在裙撑上面,穿上紧紧的胸衣,还有给克里斯穿的衣服,再撑一把漂亮的带孔小阳伞。反正木箱和衣橱里的衣服那么多,可以随意挑选。我要从衣橱里翻出样子最好的服装,再从木箱中找内衣和衬裙。还可以用布条卷头发,卷成长长的螺旋一样的卷儿,头上再戴一顶复古麦秆辫草帽,加上褪色了的绸花作装饰,用绿色丝绸蝴蝶结束边。穿在裙撑上面的花边长裤感觉很脆弱,是巴厘纱一类的面料。我想原本应该是粉色的吧,只是到如今已经难以分辨。 “瑞德·巴特勒”则穿奶白色的西装裤,配珍珠扣的棕色天鹅绒夹克,内套一件插着红色玫瑰的丝绸马甲。“过来,斯嘉丽,”他对我说,“我们得在谢尔曼大军来到这里并烧城之前逃离亚特兰大。” 克里斯用绳子拉起一条毛毯当作舞台幕布,两个小观众在底下等得 不耐烦了,急得直跺脚,他们想赶紧看到火烧亚特兰大的场景。我跟着“瑞德”走上“舞台”,开始讥讽、打趣、调情和勾引的戏码,把“瑞德”挑逗得欲罢不能时又跑到了淡金色头发的“艾希礼·威尔克斯”身边,演到这一段时我的花边长裤被脚上过大的鞋子勾到,结果栽倒在地,露出裙子下面用破烂绳子捆在腰上的脏旧裙式马裤。两个小观众兴奋地站起来给我喝彩,他们还以为这是剧情之一呢。“演出结束!”我大声宣布,然后赶紧把身上散发着霉旧气息的衣物脱下。 “我们吃东西吧!”凯莉提议道,她千方百计想让我们离开这个荒废的阁楼。 科里却噘着小嘴唇打量四周,“要是我们能再有个花园就好了。”那小模样格外让人心疼。“荡秋千的时候,都没有花儿随风摇摆,不喜欢。”我看到科里的金色头发已经长到衣领位置,打成一个个小圈圈,而凯莉的头发也已经垂到背上,好似波浪一般,格外好看。今天是星期一,两个小家伙穿的都是蓝色衣服。我们给每一天的着装都定了一个主题颜色,星期天穿黄色,星期六穿红色。 科里的这个小愿望让克里斯心思为之一动,只见他围着阁楼缓慢转了一圈,其实是用脚步在丈量。“不得不承认,这个阁楼确实挺乏味。”克里斯沉吟道,“但我们何不充分发挥创造力,把这个地方改造一下,化茧成蝶呢?”说完,克里斯微笑地看着我,又看着双胞胎,他的样子是那样迷人,那样让人信服,我马上就被他征服了。试着美化这个糟糕的地方,应该也会挺好玩的,还可以给双胞胎打造一个色彩斑斓的阁楼花园,让他们一边荡秋千,一边享受美景。当然,我们不可能装饰完阁楼的全部地方,它太大了——而外祖父随时都可能去世,到时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用回来。 等不及妈妈傍晚来,我们说干就干。妈妈来了之后,克里斯和我激动地把装饰阁楼的计划告诉了她,告诉她我们要把阁楼改造成一个双胞胎不再恐惧的花园。说完之后,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 “那太好了,”她继而喜色道,“如果你们想让它变美丽的话,首先得让它变干净。我会尽可能帮你们。” 之后,妈妈偷偷给我们送来了拖把、水桶、扫帚、硬毛刷和几大箱的肥皂粉。有空的时候她会跟我们一起弯下腰刷洗阁楼的各个角落、墙的边缘及大型家具下面的地板。妈妈竟然也会干这种洗洗涮涮的粗活,这让我惊讶不已。住在格拉德斯通的时候,清洁工每周来两次,承担所有无聊的家务活,以免弄脏妈妈的手或弄坏她的手指甲。而现在,她却手膝着地,穿着褪了色的老旧蓝色牛仔裤和旧衣服,头发盘成一个髻绾在后面。我真的很佩服她。这些活儿又脏又累,天气又那么热——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反而常常大笑,一边干活一边跟我们谈天说地,好似乐在其中一样。 经过一星期的努力打扫,阁楼的大部分都干净了。然后妈妈又给我们带来了杀虫药,好把那些藏起来的小虫子全部除掉。结果清出来一堆蜘蛛尸体和各类爬虫。我们把那些虫子从后窗扔出,只见它们顺着屋顶往下滑落,随后被雨水冲到水沟中。到最后,鸟儿们发现了虫子的尸体,大快朵颐,而我们四个就坐在窗台上看着。我们没看到老鼠,在上面从未见过活的老鼠,老鼠屎倒是见过。大概那些老鼠是想等风头过去,再从藏身的阴暗处出来吧。 阁楼打扫干净之后,妈妈给我们送来不少绿色植物,还有一盆圣诞季开花的孤梃花。她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不由得蹙起眉头——到圣诞节,我们早就不在这里了呀!“到时候我们把它带走就行了,”妈妈说着摸了摸我的脸蛋,“走的时候我们把所有植物都带上,所以不要皱眉,不要不高兴了。我们不会在这个阁楼留下任何有生命力、喜爱阳光的东西。” 我们在阁楼的教室里计划如何布置那个窗户朝东的房间。忙碌过后,我们高兴地拥着挤过狭小的楼梯,妈妈在我们的卫生间里洗了澡,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她的专属椅子上。我摆桌子准备吃午餐,双胞胎则爬上妈妈膝头。那是美好的一天,因为妈妈一直陪我们到晚饭时间,最后才叹息着说她必须走了。她说外祖父对她特别严苛,要求知道她每个星期六都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去那么长时间。 “睡觉之前,你能再溜上来看我们吗?”克里斯问。 “今晚我要去电影院。”妈妈平静地说,“但出发之前,我会再想办法上来看你们的。我到时候再给你们带一些葡萄干上来,当作零食。早上来的时候忘记了。” 双胞胎一听葡萄干激动极了,看他们那么高兴我也心中欢喜。“你一个人去看电影吗?”我问。 “不是,跟一个从小和我一块长大的女孩子——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已经结婚了。我就是和他们夫妻俩去看电影。她住得离这儿不远,只隔了几栋房子。”说完,妈妈站起身走到窗户旁,克里斯关灯之后,妈妈用手拨开垂帘,把她最好的朋友住的房子指给我们看。“伊琳娜有两个兄弟还没结婚,其中一个正在哈佛法学院攻读法律,以后要成为律师,另一个是职业网球运动员。” “妈妈!”我叫起来,“你是跟他们其中一个在约会吗?” 妈妈大笑起来,然后放下窗帘。“把灯打开吧,克里斯。卡西,没有,我没跟人约会。跟你说实话,我其实更想直接上床睡觉,我累了。反正我也不喜欢看那些歌舞剧。我宁愿跟我的孩子们待在一块儿,但伊琳娜坚持要约我出去,尽管我一再拒绝,她却总是问为什么。我不想让人怀疑我为什么每个周末都要待在家里,所以偶尔才会去划船或看电影。” 想把阁楼收拾得好看似乎不太可能,更不用说真的把它变成一个美丽的花园了。这需要大量精力和创造力,而我们那该死的哥哥却说服我们相信这一切很快就能完成。他还说服了妈妈,以至于妈妈每天从秘书学校上学回来总要给我们带好几本图画书,好让我们剪出里面的花当装饰。她还给我们带了水彩笔、毛笔、一箱箱的蜡笔、很多的彩色牛皮纸、一大盆糨糊和四把钝头剪刀。 “你们教双胞胎涂颜色,然后剪纸花。”妈妈对我和克里斯说,“得让他们俩参与进来。我任命你们为双胞胎的幼儿园老师。” 妈妈从一小时火车车程外的城市回来,她容光焕发,一身亮丽的打扮让人移不开眼睛。她有了各种颜色的鞋子,慢慢地又多了很多所谓的“廉价”珠宝,但在我看来那闪闪发光的宝石倒像是真的钻石。妈妈疲惫地倒在她的专属椅子上,神情却很高兴,跟我们讲她这一天的遭遇。“真希望打字机的按键上能印上字母,我到现在都还只记住一行。每次都得抬头看墙上的字母排列表,而那显然会拖慢我的速度,底下的字母我也记不住。不过元音字母所在的位置我还是知道的。因为那几个字母用得实在太多了。我现在的打字速度大概是每分钟二十个单词,至于速记……”说着她叹息一声,好似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样,“我想我有一天一定能学会的,毕竟别的女孩都学会了,如果她们能学会,那我肯定也可以。” “你喜欢你的老师吗,妈妈?”克里斯问。 妈妈听了,竟然少女似的咯咯地笑起来。“首先,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打字老师。她名叫海伦娜·布雷迪,跟你们外祖母一样身材高大。而且,她的胸更大!真的,她几乎是我见过胸最大的女人!她的内衣带子总是滑下肩头,反正不是内衣带就是肩带,于是她总把手从裙子的肩部伸进去扯那带子,每当这时班上的男的就开始起哄。” “男的也学打字吗?”我惊讶地问。 “是的,班上有几个年轻男人。有些是记者、作家,总之都是必须要掌握打字的那种人。布雷迪太太离异,对其中一个年轻男人虎视眈眈。她总喜欢调戏那个男人,只是对方并不怎么理会。要知道她比对方至少要大十岁,那个男人总是盯着我看。噢,卡西,你不要想歪了。他太矮了,我看不上。我要嫁的男人必须能扛起我触到门槛。至于那个男人,我看我举起他还差不多——他只有一米六五。” 听妈妈这么说,我们全都大笑起来,因为爸爸足比他高出一头,而且可以轻易扛起妈妈。那种画面我们见过太多次了——尤其是当周五晚上爸爸回到家,他们两个小别重逢彼此凝望的时候。 “妈妈,你不会想着再嫁,对吧?”克里斯声音紧张地问。妈妈迅速用手臂抱住他,“不会,亲爱的,当然不会。我那么爱你们的爸爸。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有特别优秀的男人才能跟你们爸爸相提并论,而我现在还没碰到一个有你们的爸爸一半好的男人。” 当幼儿园老师是一种乐趣,或者说本可以是一种乐趣,如果我们的学生学得不那么勉为其难的话。早上吃过早餐,收拾完碗筷并把剩下的食物放到最为凉爽的地方保存之后,基本上也就十点了,到这时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也会离开二楼,然后克里斯和我就一人负责一个,把哭喊的双胞胎弄到阁楼的教室里。教室里有课桌,我们用彩色牛皮纸剪出花的形状,再用蜡笔画上线条或波点花纹装饰。克里斯和我做的花最好看,双胞胎弄出来的基本上就是彩色的一团。 “现代艺术。”克里斯这样描述双胞胎画出来的花。 然后我们把做好的纸花贴到沉闷的灰色墙壁上。克里斯又搬出那架缺了踩脚板的旧梯子,好把一些连着纸花的长线挂到阁楼的房梁上,做成串花的样子随风飘荡。 妈妈上来看到我们的劳动成果,显得十分满意。“哇,你们做得好棒!这里好看多了!”然后,她若有所思地朝雏菊走去,好似在考虑还能给我们带什么东西上来。第二天,她就给我们带来了一大盒彩色玻璃珠和亮片,这样就能把我们的花园装扮得亮闪闪。我们拼命地做了好多好多纸花,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好,这是我们一贯的做事方式。双胞胎也被我和克里斯的激情感染,听到“阁楼”两个字也不哭不闹了。毕竟,阁楼真的慢慢地变成了快乐的花园。而阁楼的变化越大,我们就越坚定地要把阁楼全部的墙面都装饰一新! 当然,每天妈妈从秘书学校回来之后,都会到阁楼上欣赏我们的成果。“妈妈,”凯莉用小鸟一般的声音告状,“我们整天就做这些,做纸花,有时候卡西都不想让我们下楼吃饭。” “卡西,你不能一心只想着装饰阁楼而忘记吃饭。” “妈妈,但我们装饰阁楼还不是为了他们吗,是为了让他们待在上面不那么恐惧。” 听我这么说,妈妈大笑起来,然后抱住了我,“天啊,你真是个锲而不舍的孩子,你跟你的哥哥都是。这一点像你们的爸爸,不像我。我做事情总容易半途而废。” “妈妈!”我紧张地喊道,“你现在还去上学吗?打字有没有进步?” “当然有。”妈妈又笑了笑,然后倒在椅子上,抬起手似乎在欣赏手上戴的手镯。我不禁想问为什么她去上学要戴这么多珠宝,妈妈却开口说道:“你们的花园还需要一些小动物。” “可是妈妈,我们连玫瑰都做不了,怎么可能画得出动物呢?” 妈妈用冰凉的手指在我鼻子上碰了下,苦笑着说:“卡西,你的疑问可真多。什么事都要质疑、都有疑问。你现在应该知道,只要想做,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而且我可以跟你们分享一个我早就知道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复杂困难的事情,都有相应的书教你如何破解,并找到简单的解决方式。” 这一点,我还得去弄明白。 很快,妈妈给我们送来了十多本艺术类的指导书籍。前面几本书教我们如何将复杂的设计简化成基本的球体、圆柱体、圆锥体、长方体和正方体。我以前从不知道,一张椅子竟然只是一个正方体,而一棵圣诞树竟然是个反过来的圆锥体。人体也不过是这些基本形状的组合,头是一个球体,手臂、脖子、双腿、躯干、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可以看作长方体或圆柱体,而脚可以看作是三角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利用这个基本的方法,我们稍作添加,很快就做出了兔子、松鼠、鸟儿和其他可爱的小动物——所有这些都是我们亲手做出来的。 没错,我们的这些处女作看上去样子有些古怪。但我觉得,正是这种古怪增添了可爱。克里斯给他的小动物们涂上逼真的色彩。我就用波点、彩色格子布、平纹格子布和带蕾丝边的口袋打扮我那只下蛋的母鸡。妈妈专门去缝纫店里进行了大采购,所以我们有了蕾丝边、五颜六色的线、纽扣、金属片、毛毡、卵石和其他的一些装饰材料。有了这些东西,就有了无尽的可能性。妈妈把装着这些东西的盒子交到我手上时,我知道那一刻我的眼中肯定流露出对她满满的爱。因为这足以证明尽管她拥有了外面的世界,但心里确实想着我们。她并不只是关心她自己穿的新衣服、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和化妆品,她也在想方设法让我们被囚禁的生活更加舒坦有趣一些。 一个下雨的午后,科里拿着一只橘色纸做成的蜗牛给我,那是他一早上加半个下午的成果。那天中午尽管吃的是他最喜欢的坚果黄油果冻三明治,但他只是匆匆扒了几口,便赶紧回去继续“工作”,说是要“抓住灵感”。 递给我之后,科里昂首挺胸,骄傲地站在那儿,双腿叉得很开,仔细观察着我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可我看到手上的这只蜗牛更像是一个带触角的歪七扭八的海滩球而已。 “你觉得我的这只蜗牛做得好吗?”他紧蹙眉头、满脸紧张地问,而我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嗯。”我快速地说道,“做得很好,漂亮的蜗牛。” “你觉得它像个橘子吗?” “噢,当然不——橘子怎么会有这种旋涡,只有蜗牛的头上才有——弯曲的触角。” 这时,克里斯向前一步看了看抓在我手中的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这些不叫触角。”他纠正我说,“蜗牛属于软体动物,它全身都是软的,没有骨头——这些叫作触须,跟它们的大脑相连,它的内脏是管状的,另一端直接通到嘴巴,而且蜗牛是靠齿轮边的四肢移动的。” “克里斯托弗,”我冷冷地说,“科里和我想了解蜗牛管状内脏结构的时候,会给你发电报的,所以你现在还是先坐回去等着吧。” “难道你要一辈子都这么无知吗?” “没错!”我不甘示弱地回击,“关于蜗牛,我宁愿什么都不要知道!” 然后,科里跟着我一起去看凯莉把几张紫色的纸粘到一起。跟科里的慢工细活不一样,凯莉的手工方式要粗糙得多。只见凯莉用一把剪刀胡乱地在紫色……东西上戳了一个洞,然后在那个洞的后面贴了一块小红纸,等把这个“东西”拼到一起之后,她告诉我们这是一条虫。这条虫起伏的波浪形状好似一条大蟒蛇,红色独眼上是黑色蜘蛛腿一般的睫毛。“它的名字叫查理,”说着,凯莉把她的四脚“虫”递给我。(如果做出来的东西没有具体名字,我们就会给它起一个“C”字开头的名字,以证明它是我们的一员。) 最后,我们把那椭圆形的蜗牛和凶狠的虫贴在阁楼的墙上,贴在开满纸花的美丽花园中。瞧,它们俩可真是绝配。克里斯坐下来用红色的大字写道:“所有动物谨防这条蚯蚓!!!” 我感觉科里的小蜗牛处境危险,于是也用大写字母写道:“屋子里有医生吗?”(科里给他的蜗牛起名叫辛迪·卢) 妈妈看到我们这一天的成果之后,笑得合不拢嘴,她觉得我们弄得很有意思。“当然,屋子里有医生。”妈妈说着,俯下身亲吻克里斯的脸颊。“我的这个儿子照顾生病的动物可是有一套的。对了科里,我好喜欢你的蜗牛——它看起来……嗯……很有感觉。” “那你喜欢我的查理吗?”凯莉赶紧问,“我可是花了大力气的。为了让它显得大,我把所有的紫色都用上了。现在我们没紫色的纸可以用啦。” “你的虫子很好看,美极了!”妈妈说着,把双胞胎揽到膝上,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又在脸上各印下一个吻——现在有时候她会忘记拥抱和亲吻他们。“我特别喜欢你在它红色眼睛周围画的那一圈黑色睫毛,效果很棒。” 那是温馨的一幕,他们三个全都围在妈妈身旁,克里斯倚着扶手,脸跟妈妈的脸贴得很近。可我却不得不很不识趣地打断这一切。 “妈妈,你现在每分钟可以打多少字了?” “有进步。” “多大的进步?” “卡西,我真的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跟你说过,那个键盘上一个字母都没有,所以很难。” “那速记呢?你现在记录的速度有多快?” “我在努力。你得有耐心,不可能一下子就学会的。” 耐心。我把耐心涂成灰色,跟黑色的乌云挂在一起。把希望涂成黄色,就跟每天早上只能短暂看几眼的太阳一个颜色。太阳很快会爬上天空,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独留我们望着那一片蓝天发呆。 当人们长大,每天要做好多大人做的事情,往往就会忘记一个孩子的一天有多漫长。在阁楼上熬了七个星期,我们却好似已经度过了四年。又是一个可怕的周五,我们必须要天一亮就起床,然后像疯子一样迅速收拾卧室、卫生间,隐藏所有能证明我们存在的证据。我从床上脱下床单,跟枕套、毯子一起卷成一团,再用床罩直接把床垫罩住——按照外祖母要求的方式。前一天晚上,克里斯就已经把地上的玩具火车轨道给拆了。我们疯狂地想让屋子变干净,收拾得一尘不染,包括卫生间。然后外祖母提着野餐篮走进来,命令我们将篮子提到阁楼上去,到那里吃早餐。因为那些红桃木家具会反光,我还得小心地把我们的手指印全都擦去。如果看到我们的一个手指印,外祖母就会生气,或者恶狠狠地把吸尘袋中的灰全都倒上去,好让家具显得跟没人用过一样。 七点钟,我们就到了阁楼的教室里,就着葡萄干和牛奶吃已经冷掉的食物。我能依稀听到阁楼下面女仆们在我们房间走来走去的声音。我们踮着脚尖走到楼梯口,抱在一块听下面的动静,每一秒钟都担心被发现。 我们听着女仆们在房间里走动,她们笑着聊着天,而外祖母就靠在衣橱门旁边指挥她们去擦镜子,上柠檬蜡,再给床垫充气——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那些女仆没看出任何异常?科里经常尿湿床铺,按道理也会有尿骚味呀,难道她们闻不出吗?为什么仿佛我们压根儿就不存在,压根儿就没有生活在这儿,就连气味都是想象出来的?我们抱紧彼此的臂膀,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女仆们从没进过衣橱,从没打开过那扇又高又窄的门。她们看不到我们,听不到我们,甚至都不奇怪外祖母每次在她们清洗浴盆、马桶和地板砖的时候都紧紧守在一旁。 那个周五,让我们四个人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面对未来可能的处境,我们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们并不是那么享受游戏,或看书,或者坐在那里沉默无语地做郁金香和雏菊纸花,等妈妈来,等她重新带给我们希望。 不管怎么说,我们那时候都还小,而希望在小孩子心里是扎根最深的,从头到脚地扎进去。所以当我们走进阁楼,看到我们不断变大的花园,我们又可以大笑出声,可以继续假装。毕竟,我们终究在这个世界留下了属于我们的印记,我们把丑陋改造成了美丽。 有了花园之后,双胞胎好似蝴蝶一样在可移动的花丛中穿梭飞舞。我跟克里斯推他们荡秋千,荡到高处,再用力扇动那些纸花,做出风暴来临的感觉。我们躲在比克里斯高不了多少的纸板树后头,有时坐在纸制的蘑菇椅上,上面放着彩色的泡沫坐垫,说实话那感觉比坐在真椅子上还好——除非你饿到想把那蘑菇吃掉。 “真好看!”凯莉高兴地嚷着,她掀起短裙的边不停转圈,这样我们就不得不看昨天妈妈给她买的新蕾丝花边短裤了。所有新衣服新鞋子买来的第一个晚上都得跟凯莉和科里一起睡。(要知道晚上不经意醒来,发现自己的脸正对着一双胶鞋的鞋底,那感觉可不怎么好)“我长大以后也要跳芭蕾舞。”凯莉高兴地说。她不停转啊转,转啊转,直到再也转不动摔在地上。见状,科里赶紧跑过去看她是否受伤。看到膝盖出血,凯莉尖叫起来:“噢——要是跳芭蕾舞这么痛,我就不跳了!” 我不敢告诉她,跳芭蕾舞确实会痛——真的很痛! 以前,我曾在真正的花园、真正的树林里漫步,总能捕捉到那神秘的气息——感觉前方总有神奇美好的事物在等着,一转弯就能遇到。为了让我们的阁楼花园更加迷人,克里斯和我趴在地上用白色粉笔画出许多雏菊小花,并将画出来的雏菊连成一个圈。在那个白色小花围成的圈中,一切罪恶都烟消云散。我们可以交叉着腿坐到地上,借着蜡烛的微光,克里斯和我轮流给双胞胎讲引人入胜的童话故事,在故事里小孩子总有美丽的仙女照顾,而邪恶的巫婆最后一定会落败。 每当这时,科里就会站起来提问。反正,他总是问很难回答的问题,“草都去哪里了呢?” “上帝把草带去天堂了。”凯莉抢着答道,帮我挡了一次。 “为什么呢?” “因为爸爸,爸爸喜欢修草坪。” 克里斯和我对望一眼——我们都以为他们已经忘了爸爸。 科里微微蹙起眉头,盯着克里斯做的那棵纸板树,“那所有大树都去哪儿了呢?” “去了一样的地方。”凯莉说,“爸爸喜欢大树。”听她这么说,我不禁赶紧转移视线。真的不想骗他们——骗他们说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没有尽头的游戏,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似乎比我和克里斯更有耐心,他们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我们要玩这样一个游戏。 外祖母也从来没有上到阁楼问我们正在做什么,尽管她常常悄无声息地推开卧室的门,想方设法不让我们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甚至有时候会先透过门缝往里张望,就是想抓我们一个现行。 我们在阁楼上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无须担心惩罚,除非上帝也会对我们挥鞭。每次外祖母离开我们的房间都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哪怕她不在,上帝也会在天上看着,一切都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因为外祖母从未钻进衣橱推开通往阁楼楼梯的门,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在心里想,等妈妈一来我就问妈妈这件事,这样就不会忘记了。“为什么外祖母从不到阁楼上来看我们正在做什么?为什么她只是口头上问问,难道不怕我们骗她吗?” 这一天,妈妈一脸疲倦和沮丧,无精打采地坐在她的专属椅子上。她身上穿的绿色新羊毛外套看着价格不菲,我也看得出她肯定去过理发店,换了新发型。对于我的问题,妈妈只是随意敷衍了一下,似乎心里想着别的事,“我之前不是说过吗?你们外祖母有幽闭恐惧症。这是一种情绪疾病,若是身处狭小、局限的地方就会难以呼吸。这是因为她小的时候常被父母锁在柜子里当作惩罚。” 哇噢!真的很难想象那么大块头的老妇人竟然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被人惩罚的小时候。我甚至都有点同情小时候的那个她,可我知道,如今她倒是十分乐见我们被关起来。每一次眼睛扫过我们的时候,她的眼神都充分显露了这一点——把我们当俘虏一样关在这儿,让她自鸣得意。然而,通往阁楼的狭窄通道让克里斯和我那样感激,却让外祖母那样恐惧,只能说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克里斯和我经常想,阁楼上的那些大家具究竟是怎么搬上来的呢?肯定不会是从衣橱的秘道搬上来的,因为必经的楼梯才不过三十厘米宽。尽管我们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另一个更大的出入口,却始终徒劳无功。或许另一条门藏在那些我们搬不动的大衣橱后面吧。克里斯想过,最大的家具很有可能是被吊上来的,再从阁楼的其中一个大窗户移入。 巫婆一样的外祖母每天都会进到我们的房间,用她那双燧石一般凌厉的眼睛刺痛我们,或者弯起两片薄嘴唇怒骂我们。每天她都会问一样的问题:“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在阁楼上做什么?今天用餐之前有没有祷告?昨晚有没有双膝跪地乞求上帝原谅你们父母犯下的罪?有没有把上帝的箴言教给两个小的?男孩和女孩有没有同时用卫生间?”每当说到这儿,她的眼里总是闪过刻薄的神色,“你们是否有一直守规矩?身体有没有保护好不让其他人看到?除必要的清洁之外,有没有自己碰触自己的身体?” 天哪!她到底把皮肉看得多脏呀!每当她走后,克里斯就会大笑出声。“我想她肯定是把内衣用胶水粘在身上。”他打趣道。 “不是,我看是用钉子钉在身上。”我大声说。 “你有没有留意,她似乎特别喜欢灰色?” “留意?谁看不到她永远都是一身灰。有时灰色衣服上会有红色或蓝色的细条纹装饰,或者是雅致的格纹设计或提花——但她身上穿的永远都是塔夫绸的衣服,高高的领口处别一个钻石胸针,只有那手工编织的衣领稍显柔和一些。妈妈跟我们说过,附近村庄有一个寡妇专门给人定制这种貌似盔甲的衣服。”那个女人是外祖母的好友。她之所以总穿灰色的衣服,是因为按匹买布料比按码买更便宜——而我们外祖父在佐治亚州其实有一个生产上好布料的工厂。 天哪,原来有钱人也这么节俭。 九月的一个午后,我匆忙跑下阁楼楼梯想去卫生间——结果却跟外祖母撞了个满怀。她抓住我的肩膀,愤怒地瞪着我的脸:“丫头,走路要带眼睛!”外祖母怒斥道,“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的?” 她的手指好似钢铁一般刺穿我薄薄的蓝色衬衫。她先问我话,所以我只能回答。“克里斯在上面画最美的风景画,”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我得在涂料干掉之前赶紧提水上去,颜色一定要干净才行。”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打水?为什么要你伺候他?” “他在画画,而且也问过我是否愿意给他打点新的水上去,反正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他画,而要是双胞胎下来的话肯定会把水弄洒的。” “蠢蛋!永远都不要伺候男人!让他自己做。现在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在那上面做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正努力把阁楼改造得更好看一些,这样双胞胎待在上面就不会那么害怕了,而克里斯是个很棒的画家。” 外祖母对此嗤之以鼻,轻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在绘画方面真的很有天赋,外祖母——所有教过他的老师都这么说。” “他有没有让你当过他的模特——不穿衣服那种?” 我呆住了。“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发抖?” “我……我只是……怕你而已。”我结结巴巴地说,“每天你一进来就问我们在做什么不道德的罪恶事情,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如果你不清楚地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坏事’,我们又该如何避免呢?” 外祖母上下打量了我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我光着的脚上,讽刺地笑道:“去问你哥哥——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男的天生就了解所有邪恶的事情。” 我直想翻白眼!克里斯一点都不邪恶,一点都不坏。尽管他有时候也会故意让我难受,但那并没有亵渎神圣啊。我试图跟外祖母说清这一点,可她压根儿就不想听。 那天晚些时候,外祖母给我们送来了一盆黄色的菊花。当时她直接大踏步地走向我,然后将那盆菊花放到我手上。“把这一盆真花,放到你们的假花园里去。”她不带丝毫温度地说。她怎么会这么好,一点都不像她呀,我震惊得无法呼吸。她变了吗?看待我们的眼光不同了?她会试着喜欢我们吗?我激动地对她送来的花表示感谢,可能是我表现得太夸张了,她直接扭头就走了,好似难为情的样子。 凯莉跑过来,一张小脸埋进黄色的花瓣中。“真漂亮。”她说,“卡西,这花可以给我吗?”当然可以。我们郑重其事地把这盆花放到阁楼的东边窗台上,好让它沐浴清晨的阳光。窗外只看得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和树木,树木的上方飘着蓝色的雾。每天晚上,我们都把那盆真花拿到房间里来,这样双胞胎早晨一醒来就能看到美丽的花儿在他们眼前生长。 每当回想起小时候,我的眼前总是闪过那蓝雾笼罩着的山脉,以及那沿着山脉起伏的树木。我好似又能闻到那时候每天都呼吸着的干燥又满是灰尘的气息。阁楼的阴影跟我的记忆阴影彼此重叠,我好似又能听见那没有问出口也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什么时候能结束?还要多久? 爱,我曾经的信仰。 真相,我曾把最爱也是最信任的人说的话当真相。 信仰,与爱和信任相连。谁又能知道界限在哪里?既然爱是联结,谁又能分得清呢?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而外祖父还活着。 我们站起,我们坐着,我们躺在阁楼的采光窗下。看着窗外的树梢从夏日的深绿一夜之间变成亮红,变成金色、橘色、棕色,变成秋天的色彩。这种一夜之间的变化让我动容,让我们所有人动容,包括双胞胎。看着夏天离开,看着秋天来临,而我们只能当一个看客,永远都无法参与其中。 我思绪万千,想要逃离这个牢笼,想要去感受风的气息,让风吹起我的头发,吹皱我的皮肤,让我再次感受到生命力。我多么羡慕那些能在外面的草地上自由奔跑的孩子,枯叶在他们脚下嚓嚓作响,就跟曾经的我那样。 为什么能够自由奔跑的时候,我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那样的幸福?为什么回首往昔,我总认为幸福在前头,等我长成大人,等我能够自己做主,能够走自己的人生路,能够一切凭自己的时候才会幸福?为什么总是不满足只是做一个孩子?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认为幸福都是为长大的人留存的? “你看上去很悲伤。”挤在我旁边的克里斯说,科里在他的另一边,凯莉则站在我的另一边。如今凯莉成了我的小影子,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模仿我的动作,甚至模仿我的感受——就跟科里是克里斯的影子跟班一样。如果说世间还有比我们四个更亲密的兄妹,那恐怕也只有连体四胞胎了。 “不回答我吗?”克里斯又问,“为什么你看着那样悲伤?外面的树很好看,对吗?夏天的时候,我觉得我最喜欢夏天,可秋天到了,我又觉得最喜欢秋天,等到冬天来临,我觉得那才是我最最喜欢的季节,冬天过去是春天,然后我又觉得春天是最美的。” 是的,我的克里斯托弗就是这样。他总能活在当下,总觉得当下的时刻是最好的,无论现实处境如何。 “我想起博特伦太太和她关于波士顿倾茶事件注的无聊谈话了。历史在她口中是那样无趣,人也变得那样不真实。可是,我宁愿再经历那样的无聊。” “嗯,”克里斯表示感同身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以前也觉得上学很无聊,历史课最无趣,尤其是美国历史——除了印第安人和西方旧世界那两章。但至少那时候我们能上学,我们做着跟其他同龄孩子一样的事情。可现在我们却在这儿蹉跎时光,什么都没做成。卡西,我们再不要浪费一分钟!我们要为出去的时光做准备。如果不在内心树立坚定的目标,并努力朝前奋进,目标是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我会让自己坚定地相信,成为医生就是我最大的目标!” 克里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样认真。我以前一直梦想成为首席芭蕾舞演员,尽管我也还有其他的愿望。克里斯微皱眉头,似乎读懂了我的心事。他用那双夏日般湛蓝澄澈的眼睛望着我,责备我来到这里这么久却一次都没练习过芭蕾舞。“卡西,明天我就在阁楼已经装饰完的部分加一根扶手杠注——你每天至少要练五到六个小时,要跟上芭蕾课一样的节奏。” “我不要!谁也不能逼我做任何事!更何况,没有芭蕾舞服装怎么可能做得出动作!” “怎么能说这种傻话!” “因为我就是傻啊!你,克里斯托弗,全世界最聪明了!”说完,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只想赶紧逃离阁楼。我跑过那些纸做的植物和动物,跑啊跑啊,我朝楼梯跑去。飞也似的走下狭窄而陡峭的木楼梯,我也顾不得踩空不踩空,倒要看看命运是否想让我摔倒。摔断腿,摔断脖子,直接摔死,随便怎样吧。到时候让他们伤心难过去,为他们失去那样一个本来可以那么优秀的舞者。 我倒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抽泣。除了做梦、希望,这里还有什么呢?什么都不是真的。我会在这里一直变老、变丑,再也看不到人群。楼下的那个老头子能活到一百一十岁!那些医生想尽办法让他长命百岁——而我只能错过一个又一个的万圣节——没有恶作剧,没有请客,没有派对,也没有糖果。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一定要有人! 见我如此伤心,我的哥哥、弟弟和妹妹蹬着脏兮兮的白色胶鞋过来找我,他们纷纷拿出自己最珍贵的礼物来安慰我:凯莉拿出了红色和紫色的蜡笔,科里拿着《彼得兔》故事书,而克里斯只是坐在旁边注视着我。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样渺小过。 一天傍晚,妈妈拿了一个大盒子上来,然后放到我的手心让我打开。打开盒子,我看到里面白色薄纱包着的竟然是芭蕾舞裙,一条是亮粉色,另一条是天蓝色,各自都有配套的紧身裤和芭蕾舞鞋。“克里斯托弗赠。”里面的一张小卡片上写着。除此之外还有几张芭蕾的音乐唱片。我感动得大哭起来,张开双臂抱住妈妈,然后又抱住哥哥。不过这一次不是沮丧或绝望的泪水,我知道我已经找到努力的目标。 “我其实最想给你买一套白色的芭蕾舞裙。”妈妈抱着我说,“我看到一套特别好看,帽子上还有白色的羽毛装饰在耳朵处——就跟《天鹅湖》那种一样——不过现货的尺码太大你暂时还不能穿,但我已经按照你的尺寸定了一套,卡西。三套芭蕾舞裙应该能给你灵感了,对吧?” 太棒了!克里斯在阁楼的墙上给我加装了一根扶手杠,我可以和着音乐节拍连续练上几个小时的舞。只是跟以前上芭蕾舞课不一样的是,阁楼的扶手杠后面没有满墙的大镜子,但我脑海里有镜子。我看到自己跟帕夫洛娃一样,在成千上万的观众面前表演,他们为我陶醉。安可之后又是安可,疯狂的观众们向我献了无数的花,清一色都是红玫瑰。妈妈还及时给我送来了所有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唱片,唱片机则是用延长电线连着一路经过楼梯插到卧室的电插座上。 伴着优美的音乐翩翩起舞让我沉醉,我也暂时忘了生活正将我们遗忘。只要能跳舞,还有什么关系呢?跳到最难的动作,我踮起脚尖旋转,假装有搭档正支撑着我。摔倒了,马上爬起来,继续跳舞,一直跳到气喘吁吁,跳到肌肉发酸,紧身衣被汗水粘在身上,头发完全湿透。然后我直接倒在地上休息,大口喘息,再爬起来一只脚踏在扶手杠上继续做弯曲动作。我时而是《睡美人》当中的奥罗拉公主,时而跳王子的部分,时而跳到空中双腿并打。 有次跳到肌肉痉挛,我俨然成了一只死天鹅,抬头看到克里斯正站在阁楼的阴影中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他很快就要过生日了,十五岁的生日。为什么他看起来更像是男人,而不再是青葱少年?难道只是因为他那缥缈的眼神,才给我这种他不再是小孩的感觉吗? 我以足尖站立的姿势,表演了一连串平稳的碎舞步,目的是给观众一种舞者在舞台上滑冰的感觉,创造出那种“一串珍珠滑过舞台”的感觉。我用这样的舞步轻盈地滑到克里斯身旁,向他伸出手,“来,克里斯,当我的舞伴,我来教你跳。” 克里斯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即他摇摇头,告诉我没门儿。“我不适合跳芭蕾,但如果是华尔兹的话,我倒是愿意学——只要伴奏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克里斯的这一番话引得我大笑不止。当时我们唯一的华尔兹音乐(除芭蕾曲之外)就是老施特劳斯的唱片。我赶紧跑过去把《天鹅湖》的碟从唱片机里拿出,换成一曲《蓝色多瑙河》。 克里斯动作笨拙,他笨手笨脚地搂住我,好似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踩到了我粉色的芭蕾舞鞋。但看他那样认真地想跳对简单的舞步,我还是有些感动。只能说他所有的天分大概都只在头脑方面,还有那双会画画的手上,至于跳舞需要的双腿和双足,真的是没有一点天分。不过,施特劳斯的华尔兹有一点好,就是特别容易学,而且感觉也很罗曼蒂克,这跟跳得你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竞技芭蕾华尔兹不一样。 当妈妈终于拿着那套跳《天鹅湖》的白色芭蕾舞裙走进来,我看着那漂亮的羽饰紧身短胸衣、芭蕾帽、白色便鞋,还有白得能映出我粉红色肌肤的紧身裤,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一个真正在乎我的人送来一个系着天鹅绒蝴蝶结的白色大盒子,而这是另一个爱我的人给她出的主意,突然我感觉所有的爱、希望,还有快乐,就这样回到了我的身体里面。
跳起来吧,芭蕾舞女孩,跳起来, 和着受伤的心跳节拍, 用脚尖旋转,旋转。 跳起来吧,芭蕾舞女孩,跳起来, 你一定不曾忘记, 跳舞就要跳到底。 你曾说他的爱必须要等待, 为名为利,我想那便是你的期待, 我们活着,学着, 爱已随风而逝,芭蕾舞女孩,随风而逝……
终于,克里斯学会了华尔兹和狐步舞。我后来试图再教他跳查尔斯顿舞注,但他拒绝了:“我不需要跟你那样,什么舞都得学会,反正我又不要上舞台。我只是想以后拥着女孩在舞池跳舞时不至于出洋相。” 我可以一直跳舞。没有我不会跳的舞,或者说没有我不喜欢的舞。 “克里斯,你得明白一件事情: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只跳华尔兹或者狐步舞。每年都会有新的风潮,就跟时装一样。你得跟上时代的步伐,并学着去适应。来嘛,我们跳点爵士舞,你坐着看了那么久的书,正好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 我停下华尔兹的舞步,跑过去换另一张碟片:“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猎狗。” 我举起双手,开始扭动臀部。 “动起来,克里斯,你得学会怎么跳。注意听音乐节拍,放轻松,然后学猫王那样扭动屁股。来,半眯着眼睛,摆出眼神迷离的性感模样,微微噘起嘴唇,你要是不这样的话,就不会有女孩爱上你。” “没人爱就没人爱吧。” 克里斯就是这么回我的,语气平静而认真。他从来不会让任何人逼迫他做任何与自己形象不相符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我其实很喜欢他这样,内心强大而坚定,可以勇敢地做自己,即便他这种性格很早以前就不受主流人群的欢迎了。我的克里斯托弗先生,我的勇敢骑士。 我们随着大自然的季节变化而改变阁楼的装饰。夏天已经远去,于是我们取下那些盛放的花朵,改挂秋天的落叶,棕色的,黄褐色的,红色的,还有金色的。如果等到冬天下雪时我们还在这里的话,那就用我们四个提前剪出来的白色蕾丝雪花代替落叶,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我们还用白色、灰色和黑色的牛皮纸做了很多野鸭子,并让这些迁徙的鸟儿沿着箭头的形状排成一串,飞往南方。纸鸟很容易做,只需要把椭圆形稍稍拉长便成了脑袋,剪一个泪滴形状当作翅膀。 平日里,克里斯不是低头看书,就是画水彩风景画,他画白雪覆盖的山峰,山中有湖,湖里有人在溜冰。在克里斯的画中,黄色或粉红色的小屋全用白雪覆住,炊烟袅袅上升,烟气弥漫中可以看到远处教堂的尖顶。画完这些之后,他又沿着边缘画了一个黑色的窗框。把这张画挂到墙上,我们的房间也就有了风景。 以前,克里斯总是取笑我,我也不可能让他高兴。可到了这里,一切都变了。他和我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如我们一手改造的阁楼那样,不复昨日模样。我们可以并排躺在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脏旧床垫上,接连聊上好几个小时的话,异想天开地谈论获得自由和财富以后的生活。我们要环游世界。克里斯说他要跟最美丽性感、聪明大方、善解人意、风姿绰约、幽默风趣的女子坠入爱河。她会是最完美的主妇,最忠诚奉献的妻子,最好的妈妈,哪怕他犯傻炒股输光了钱也绝不唠叨抱怨,或哭哭啼啼,或怀疑他的判断,又或者感到失望或沮丧。她会明白他已经尽了全力,而凭借他的智慧和聪明头脑,他们很快又会重新拥有财富。 天哪,听他这么说完我的心情顿时低落了。我要怎样才能满足克里斯这样的男人的需求呢?不过,我知道他其实也为我以后的伴侣提供了一个标准。 “克里斯,你的这位聪明懂事、魅力无穷、美艳动人的女子,难道就不能有一点点缺点吗?” “她为什么要有缺点?” “就拿妈妈来说,她是不是满足你说的所有这些条件,除了头脑聪明这一点。” “妈妈又不傻!”克里斯强烈地维护妈妈,“她不过是在错误的环境中长大,她从小就被教育成自己低人一等,因为她是个女孩。” 至于我,等我当了多年的首席芭蕾舞女演员之后,终于决定找个人结婚安定下来,对方至少要比得上克里斯或爸爸。他一定要英俊,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我想要生出漂亮可爱的孩子。我还希望他是聪明的,不然他可能无法在我心里树立高大形象。接受他的钻石求婚戒指之前,我会先让他坐下来跟我玩游戏,要是他一直玩不过我,那我就会微笑着摇摇头,告诉他还是把戒指退了吧。 在我们日复一日对未来的幻想中,我们的蔓绿绒属植物慢慢枯萎了,常青藤的叶子也逐渐变黄。我们为此终日忙碌,尽可能关爱那些植物,跟它们说话,恳求它们不要再是病恹恹的样子,希望它们能重新直起身子恢复活力。不管怎么说,它们已经享受了最好的那部分阳光——每天沐浴东边的晨光。 又过了几周,科里和凯莉也不再央求着到外面去。凯莉再也不用小拳头去砸那条橡木门,科里也不再用只穿着软胶鞋的小脚乱踢以至于把自己的脚趾踢得瘀青。 现在他们已经温顺地接受了以前一直不愿接受的事情——阁楼“花园”是他们唯一可以去的“外面”。令我悲哀又释然的是,他们很快就忘了除了现在被禁锢的地方,外面还有一个更大世界的事实。 克里斯和我拖了几个旧床垫到靠东的窗户,这样就能打开窗户,直接沐浴到天赐的阳光。孩子需要阳光才能茁壮成长。只需要看看那奄奄一息的植物,我们便能清楚地知道阁楼沉闷的空气对花园的绿化是多么大的伤害。 有几天天气变冷了,无法进行日光浴。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以至于我们把最厚最暖和的衣服穿上,如果不跑来跑去的话也还是会冷得发抖。早晨的阳光很快就从东边溜走,把我们留在绝望中,想着要是窗子是朝南开的就好了。但阁楼上都是些百叶窗,而且全被关死了。 “没关系,”妈妈对我们说,“早晨的阳光才是最健康的。” 可在这最健康的阳光中,我们的植物却接二连三地枯萎,言语的安慰已经无法让我们释然。 随着十一月的来临,阁楼开始变得像南极一样寒冷刺骨。我们冷得牙齿打战,鼻涕横流,喷嚏一个接一个,只能跟妈妈抱怨说我们真的需要一个连着烟囱的炉子,因为阁楼上两个废弃的炉子都没有连接烟囱。妈妈曾提过给我们拿一个电炉子或煤气炉上来。但她又担心电火炉如果连了太多延长线可能会着火,而煤气炉又必须得连烟囱才行。 最后,妈妈只是给我们拿来了又长又厚的保暖内衣,还有带兜帽的滑雪厚夹克,以及带羊毛的亮色滑雪裤。我们穿上这些衣服,白天就待在阁楼里,因为在阁楼上可以自由奔跑,而且可以避开外祖母严密的监视目光。 凌乱的卧室里堆了好多东西,就连走路都会时常撞到。我们在阁楼上可以随心所欲,大喊大叫着彼此追逐打闹、捉迷藏,或者来一场疯狂的戏剧表演。有时我们也会打架争吵,会掉眼泪,但吵完哭完又会和好。我们还特别喜欢玩捉迷藏。克里斯和我喜欢在捉迷藏的时候营造一点恐怖气氛,当然只能在大白天的时候,毕竟双胞胎对于阁楼阴影中隐藏的“坏东西”已经够恐惧的了。凯莉还曾信誓旦旦地说在那布罩着的家具后面看到了魔鬼。 一天,我们在极地般寒冷的阁楼找躲起来的科里。“我去楼下了。”凯莉说着,小脸上满是倔强,嘴唇嘟起。过去的经验已经证明劝她留下来是没用的,她特别固执。只见穿着一身红的小凯莉大摇大摆地走了,只留下克里斯和我继续寻找科里。按照平时的经验,要找到科里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一般都会选择藏在克里斯上次藏的地方。所以我们只需要径直走向第三个大衣橱,就肯定能看到科里蹲着躲在那些旧衣服的后面冲我们咧嘴笑。为了让他有点成就感,我们故意避开这个区域。磨了一阵,我和克里斯决定要“找到”他了,走过去一看——科里却不在! “该死的!”克里斯嚷道,“他终于学会创新,懂得自己找原创地方藏了。” 读书就是有这种好处,形象的表达信手拈来。我摸了摸流着清鼻涕的鼻子,再次环视周围。如果真要创新的话,这个大阁楼上得有无数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天哪,恐怕得找上几个小时。而当时的我又冷又累,心情又糟糕,我早已厌倦克里斯每天坚持要进行的这种“运动”。 “科里!”我大声叫道,“不管你躲在什么地方,快点出来!要吃午饭了!”我想这么说肯定能让他自己出来。吃饭是一件温馨而舒服的事情,它把我们漫长的一天分成了几个部分。 然而科里还是没有回答,我生气地瞪克里斯一眼。“今天有花生、黄油、葡萄、果冻三明治噢。”我又补充道。那是科里最喜欢的食物,我想一定能让他跑着出来。然而,还是没有回应,一丝动静也没有。 突然间我感到害怕了,我并不相信科里真的是已经克服对这黑影幢幢的巨大阁楼的恐惧,认真地玩这个游戏——我猜测他不过是试图模仿克里斯和我而已。天哪!“克里斯!”我大叫起来,“我们得尽快找到科里。” 克里斯也被我的慌张感染,急得到处乱转,一边跑一边叫科里的名字,命令他赶紧出来不许再藏。我们两个一边跑一边找,不停地叫着科里的名字。捉迷藏的游戏已经结束,到吃饭时间了!仍然没有回应。尽管身上穿着厚衣服,我却感觉全身冰凉,就连手都冻得发紫了。 “天哪。”克里斯低喃道,“万一他躲进某个箱子,而箱子的盖子碰巧落下并扣上了?” 科里会被闷死的,他会没命的! 我们疯了一样拼命寻找,把每一个旧箱子的盖都掀开。带着疯狂而绝望的恐惧,我们把箱子里的所有裤子、短袖背心、衬裙、胸衣、西装都翻了个底朝天。我一边找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科里千万不能出事。 “卡西,我找到他了!”克里斯喊道。我连忙转身,看到克里斯正把已经呆滞的小科里从一个盖紧且落了扣的木箱中抱出来。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跑过去不住亲吻科里苍白的小脸蛋,因为缺氧他的脸色已变成惨白。我看到他的眼睛都已经找不到焦距。显然科里已经到了失去意识的边缘。“妈妈,”科里小声喊着,“我要妈妈。” 可是妈妈正在几千米以外的地方学习打字和速记。除妈妈以外,我们只见过硬心肠的外祖母,而且就连外祖母我们也不知道紧急时刻应该如何联系。 “快下去在浴盆里放满热水。”克里斯说,“但不能太热,不能烫伤他。”说完,克里斯便抱着科里朝楼梯间奔去。 我率先跑回卧室,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洗手间。回头看到克里斯正把科里放到他睡的床上,然后他弯下身子捏住科里的鼻翼,再低下头用嘴巴完全覆住科里已经发青的微微张着的嘴唇。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难道他死了吗?难道他已经停止呼吸了吗? 凯莉看了一眼——她的双胞胎哥哥嘴唇发青,一动不动——立刻尖声大叫起来。 我把卫生间里的两个莲蓬头尽可能拉远,将水流放到最大。科里要死了!我以前总是梦见死亡或濒临死亡的场景……如今我的梦成真了!但我有一个执念,每当我觉得上帝弃我们于不顾时,我便会更加死守住信仰,我祈祷着,恳求上帝一定不要让科里死掉,“求你了,上帝,求求你上帝,求你了……” 也许是我不顾一切地祈祷,也许是克里斯的人工呼吸,科里终于活了过来。 “他有呼吸了,”克里斯说着,脸色苍白地颤抖着将科里抱到浴盆,“我们现在得让他的身子暖和起来。” 于是,我们立刻给科里脱去衣服,把他放入浴盆里的温水中。 “妈妈!”科里还在低声唤着,“我要妈妈。”他一遍一遍地喊着,我心疼得直想用拳头砸墙,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应该有妈妈陪在身边的,而不是我这个不知所措的假妈妈。我真的无法再承受这些了,只要能让我摆脱,哪怕让我到街上乞讨都可以。 但我却给出了平静的回应,以至于克里斯都抬起头用赞赏的微笑看着我。“为何不假装我就是妈妈?她可以为你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可以抱着你,给你唱摇篮曲,轻轻摇着你直到睡着,只要你先吃点东西喝点牛奶就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克里斯和我都是跪着的。他帮科里按摩小脚,我则揉搓着他的手,想让他暖和起来。当科里的皮肤终于转成正常颜色,我们赶紧给他擦干身子,让他穿上最暖和的睡衣,外面再加一床毯子包住,然后我坐在克里斯从阁楼上拿下来的一把旧摇椅上,把我的小弟弟抱在膝上。我在科里的小脸上印下细密的吻,在他耳边说着亲昵的话,惹得他咯咯直笑。 既然能笑了,那应该也能吃东西了。于是我给他喂了一点三明治,又让他喝了几口温热的汤和一点儿牛奶。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突然就变老了。十分钟的时间,我好似长大了十岁。我瞥了一眼坐在旁边吃中午饭的克里斯,我知道他也有变化。现在我们知道,缺少阳光且空气不新鲜的阁楼,除了会让植物慢慢枯萎,还存在真实的危险。除了那些怎么灭也灭不尽的老鼠蜘蛛,我们还面对着更坏的威胁,尽管我们费尽心思想要除掉那些老鼠蜘蛛。 吃完饭,克里斯一个人通过狭窄而陡峭的楼梯上到阁楼,钻入衣橱时我看到他的脸色格外严峻。我在摇椅上轻轻摇着,让科里和凯莉都坐到我的膝头,给他们唱“宝贝摇啊摇,宝贝摇啊摇”。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猛烈的锤击声,声音大得恐怕楼下的仆人们都有可能听到。 “卡西,”科里小声唤我,而凯莉此时已经昏昏欲睡,“我想要妈妈在身边。” “你有妈妈——有我。” “你会跟真正的妈妈一样好吗?” “是的,我想我会的。科里,我很爱你,凭这一点我想我会成为真正的妈妈。” 科里用那双湛蓝的眼睛望着我,想确定我是否是认真的,或者我只是在安慰他。他看了我一会儿,一双小手慢慢搂住我的脖子,头靠到我的肩头。“我好困,妈妈,不过我想要你继续给我唱歌。” 我继续摇着,轻声唱着歌,而克里斯也带着满足的表情从阁楼下来了。“以后那些木箱子再也别想锁上了,”他说,“因为我把全部的锁和衣橱都砸了,以后也不用担心衣橱会被锁上。” 我点了点头。 “《圣经》上说凡事都有定时。”克里斯轻声说,害怕吵醒双胞胎,“出生有时,播种有时,收获有时,死亡有时,而现在是我们牺牲的时候。经过这一段,就会是我们享受生命的时间。” 我转过头,靠在克里斯充满少年气息的肩头,感激于他总是这样乐观,这样振奋人心。 克里斯说的没错。当我们离开这间屋子,当我们下楼参加葬礼,我们的欢乐时光就会到来。
经典文学名著《飘》中的女主角。
美国革命关键历史点。
装在舞蹈演员练功房内墙上。
美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的一种摇摆舞。
假日 孤梃花的高茎上冒出了第一个花苞——这提醒我们感恩节和圣诞节正在临近。如今,这棵孤梃花是我们仅存的植物,而到目前为止,它也是我们最为宝贵的财产。一到晚上,我们就把它从寒冷的阁楼移到楼下温暖的卧室,跟我们一起过夜。每天清早,科里会第一个跑过去看那个花苞,生怕它熬不过前一晚的寒冷。凯莉紧随其后,站在科里身旁欣赏那棵坚韧不拔、生命力顽强和赢到最后的植物,因为其他的植物都已经被寒冷的天气打败。两个人仔细地翻看墙上的挂历,看这一天有没有用绿色的笔圈出,因为一旦被绿笔圈出就意味着植物需要施肥。他们甚至还会用手去触摸盆中的泥土,以确认它是否需要灌溉。然而他们总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兴冲冲地跑来问我:“我们要给孤梃花浇水吗?你说它现在渴不渴?” 我们给所有拥有的东西取一个名字,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而这棵孤梃花勇敢活了下来。科里和凯莉都担心自己力气太小,无法将沉重的花盆搬到阳光短暂停留的阁楼窗台。他们允许我把孤梃花抱上去,而克里斯每天晚上则负责抱下来。每天晚上,我们轮流在日历上画一个大大的红叉,表示又一天过去。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划掉了一百天。 冷雨凄凄,寒风切切,有时清晨的一点阳光也会被浓雾挡住。晚上总有一些干枯的树枝被风吹得划过屋子将我惊醒,我屏住呼吸,等待着,等什么可怕的东西进来把我吃掉。 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眼看雨下着下着就要变成雪了,妈妈气喘吁吁地走进我们的卧室,手上拿着一箱漂亮的派对装饰物品,用来装饰感恩节的餐桌,好弄出点节日气氛。箱子里还有一块亮黄色的桌布和橙色的镶边亚麻餐巾布。 “明天中午我们有客人,”妈妈边解释边把那箱装饰品放到靠门的床上,然后转身意欲离开,“现在还有两只火鸡正在烤着:一只给我们,另一只是给仆人们的。不过火鸡可能没那么早烤出来,估计你们外祖母来不及放在餐篮里给你们送上来。不过别担心,我不可能让我的孩子们连感恩节都吃不上大餐。我一定会想办法偷偷送点热的食物上来,有什么我就送什么上来。我打算主动提出去伺候父亲,这样给他把食物装盘时,我就可以偷偷把一些吃的装到另一个托盘给你们送上来。明天我一点钟左右上来。” 说完这些,妈妈又一阵风似的走了。她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留给我们对于感恩节大餐的热切期待。 凯莉问:“感恩节是什么?” 科里回答她说:“跟饭前祷告差不多。” 我觉得,某种程度上科里回答的没错。现在科里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只是每次我都想劈头盖脸给他一顿批评。 克里斯抱着双胞胎坐在屋子里的一张大长椅上,给他们讲许久之前的第一个感恩节,我则在屋子里像主妇一样忙活着,兴奋地摆着节日的餐桌。我们的餐牌是四只纸做的小火鸡,尾巴涂成橘色和黄色,纸做的羽毛张成蜂巢状。我们有两根大南瓜蜡烛,两个朝圣的男人,两个朝圣的女人,还有两根印第安蜡烛,但我真的不忍心把那样好看的蜡烛点燃,再看它们一点点熔化成蜡滴。于是我换成普通蜡烛放到桌上,留着那些昂贵的蜡烛打算下一个感恩节用——到时我们肯定已经不在这儿了。我在每个小火鸡餐牌上认真地写上我们的名字,然后分别放到我们各自的餐盘旁。餐桌下面有一个小柜子,碗筷餐具都放在那里面。平时吃完饭后,都是我把那些餐具端到卫生间,用一个粉色的塑料盆清洗。我负责洗,克里斯负责擦干,然后再把盘子餐具放到桌子下面的橡胶餐盘架上晾干,等待下一次开餐。 我小心翼翼地把镀银餐具拿出来摆好,叉子放左边,餐刀放右边,刀锋对着盘子,勺子放在餐刀的旁边。餐盘品牌是雷诺克斯,宽阔的蓝色边缘有二十四克拉镀金——这些都写在餐盘背面。妈妈告诉过我们,这些都是楼下仆人都不稀罕用的旧餐具。今天的杯子也换成了高脚水晶杯,看着精心布置的这一切,我不由得退后几步欣赏起来。唯一缺少的就是鲜花了,妈妈要是能想起给我们带点儿花来就好了。 时针毫不留情地走过一点。凯莉大声地抱怨起来:“我们现在开始吃午餐吧,卡西!” “耐心一点儿。妈妈在给我们拿特别的热食、火鸡,还有那些好吃的配菜——而且这一顿不是午餐,我们要把它当成晚餐来吃。”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满怀期待地躺在床上读《洛娜·杜恩》。 “卡西,我的肚子等不了啦。”科里的喊声把我从十七世纪中期带了回来。而克里斯正沉醉在《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谜团中,答案只在最后一刻才会揭晓。要是双胞胎也能跟我和克里斯一样,通过阅读来忘记腹中饥饿这回事,该多好! “先去吃点葡萄干,科里。” “没有没了。” “要这么说:我没葡萄干了,或者葡萄干没有了。” “没有没了,真的。” “那就吃个花生。” “花生都不见了——我这么表达对吗?” “对,”我叹息一声,“那吃块饼干。” “最后一块饼干也被凯莉吃掉了。” “凯莉,你为什么不跟哥哥分着吃那些饼干?” “他那时候又没说想吃。” 时间已到两点。我们全都肚子饿了。经过这一段时间,我们已经习惯每天十二点整就要吃饭。妈妈到底是因为什么耽搁了呢?她是打算先自己吃完,再带东西上来给我们吃吗?之前也没这么说呀! 直到三点多钟,妈妈才冲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很大的银托盘,托盘上摆满了盘碟。妈妈穿一条玉色的羊毛线衫,头发用一个长条发夹拢在脖子处。她看起来真的好美! “我知道你们肯定饿坏了,”妈妈一进来就跟我们道歉,“但父亲最后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坐在轮椅上跟我们一块用餐。”说完,妈妈丢给我们一个不胜其扰的笑容。“卡西,你的摆桌很不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很抱歉我忘了带一些花上来,原本不该忘记的。但来的客人实在太多,全都围着我说话,问我那么久都去哪儿了,你们是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趁管家约翰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食物储放室。我蹿来蹿去,那些客人肯定觉得我特别不礼貌,或者认为我很傻——不过我最后还是成功地给你们装满了这些盘碟并藏了起来。然后我才回到餐桌旁,微笑着匆匆扒拉了两口东西,接着又不得不去另一个房间露下脸。我被迫三次通过卧室里的专用线路给自己打电话,我只能伪装别人的声音。原本还想给你们拿点南瓜派的,但约翰把南瓜派都切成一条条的装在甜点盘中,那就没办法了。要是少了四条,他肯定会发现的。” 说完,妈妈分别给了我们一个吻,对我们笑了笑,转身又消失在门口。 天哪!看来我们真是给她添麻烦了! 饿坏了的我们赶紧跑到桌旁吃起来。 克里斯低头迅速祷告了几句,估计给上帝留不下什么印象,因为上帝耳边回荡着更动人的词句:“谢谢你,上帝,谢谢你的感恩节大餐。阿门。” 我在心里笑了,克里斯向来就是这般直接,而他这次还要当主人,给我们依次递过去的盘子放上食物。他给爱挑剔的凯莉和科里一人一小块白色火鸡肉、一点蔬菜,然后每个人再给一份样子摆得很好看的沙拉。中份的是我的,剩下的都给了他自己——最大分量的给最需要的——他大脑消耗最大。 克里斯狼吞虎咽,把已经冷掉的土豆大块大块地叉入口中。妈妈端上来的食物都冷得差不多了,胶状沙拉都开始变软,下面的生菜叶也开始变得蔫蔫的。 “我们不喜欢吃冷的!”凯莉号啕着喊道,她看着精致瓷盘上整齐地摆成一个圈的美味食物。不得不说,克里斯做事情真的是一丝不苟。 要是你看到爱挑剔小姐的满脸愁容,大概会以为她面对的是一盘蛇虫鼠蚁吧,而科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简直跟吃了个苍蝇一样的表情。 说实话,我其实有点心疼妈妈,她费尽心思想让我们吃上一顿热饭热菜,结果自己也没吃上多少东西,还在客人们面前出丑。而现在辛辛苦苦拿上来的东西,这两个小家伙还嫌弃!要知道他们两个之前就一直在抱怨,不停地说肚子多饿多饿!孩子啊,就是难伺候! 坐在我对面的克里斯则闭上眼睛享受着跟平时不一样的食物:精心烹制的美食,而不是每天清晨六点从厨房匆匆忙忙拿上来的一点东西。说句良心话,外祖母倒一天也没忘记过我们,没让我们饿过肚子。我想她应该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喝令厨师和女仆都到厨房去准备早餐吧。 克里斯接下来的行为却惊到了我。他竟然用叉子叉着一大块白火鸡肉整个放进嘴巴!他这是怎么了? “别那样吃,克里斯。你这样会带坏小孩子的。” “他们两个又没在看我。”克里斯嘴塞得满满地说,“我肚子饿了。我从没这么饿过,而且东西都这么好吃。” 听他这么说,我把火鸡切成小块,然后叉起一小块放进嘴巴,示意坐在对面的克里斯应该这么吃才对。吃了一块之后,我对他说:“真是同情你以后的妻子,要不了一年,她就会受不了跟你离婚的。” 克里斯却只是吃,对一切充耳不闻,享受着他的感恩节大餐。 “卡西,”凯莉唤我,“别这么说克里斯,我们只是因为不喜欢吃冷的食物,所以才不吃的。” “我妻子肯定会特别爱我,她会心甘情愿地给我捡臭袜子。还有凯莉,你跟科里不是都喜欢吃放了葡萄干的冷麦片吗?所以吃点儿吧。” “我们不喜欢冷的火鸡……而且土豆上的那坨棕色的东西看起来好搞笑。” “那坨棕色的东西是肉汁,味道很好,而且爱斯基摩人最喜欢吃冷的东西了。” “卡西,爱斯基摩人真的喜欢冷的食物吗?” “我不知道,凯莉。我想吃冷的食物总比活活饿死强吧。”其实,我一点都不明白爱斯基摩人跟感恩节有什么关系,“克里斯,你难道没什么别的好说了吗?干吗要提爱斯基摩人?” “爱斯基摩人就是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是感恩节传统的一部分。” “这样啊!” “你们应该都知道,北美大陆以前是跟亚洲连在一起的,”克里斯吃了一口东西说,“印第安人最初就是从亚洲长途跋涉而来的,不过他们当中特别喜欢冰雪的那些人就留在了亚洲,而其他一些更有远见的人就选择了迁徙。” “卡西,那一大坨看起来像果子冻的东西是什么呀?” “那是蔓越莓沙拉。大块的是完整的蔓越莓,小块的是山核桃,白色的就是酸奶油了。”噢,真的是太棒了!沙拉里面还放了小块的菠萝。 “我们不喜欢一块块堆着的东西。” “凯莉,”克里斯说,“别再说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快点吃!” “哥哥说得对,凯莉。蔓越莓特别好吃,那些坚果也是一样。鸟儿最喜欢吃草莓浆果了,你不是喜欢鸟儿吗?” “鸟儿不喜欢浆果,它们吃死掉的蜘蛛和虫子,我们亲眼见过。我们看到小鸟把那些虫子的肠子都啄出来了,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鸟儿吃的东西我们才不能吃呢。” “闭嘴,快吃。”嘴里塞得满满的克里斯说。 自从住到这该死的楼上房间以来,这应该算是我们吃过的最好的食物了(尽管几乎是冷的),而双胞胎却只是盯着盘中的食物发呆,一口都没动。 跟双胞胎截然不同的是,克里斯就跟乡村集市上获奖的猎狗一样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最终,双胞胎尝了一口用蘑菇肉汁泡着的土豆泥。他们的评价是土豆吃起来“一粒粒的”,而肉汁吃着很“搞笑”,两个小家伙吃完就一直嚷“一块块的,一粒粒的,搞笑”。 “那你们就吃红薯!”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看盘子里的食物多精致。口感柔滑,因为奶油打得特别松软,还加了棉花糖,你们不是很喜欢吃棉花糖吗?吃起来有橙汁和柠檬汁的味道。”但愿上帝不要让他们注意到那“一块块的”山核桃。 相对而坐的两个小家伙把面前的食物翻得乱七八糟,我猜他们肯定丢掉了上百克的食物。 吃完这一餐之后,克里斯还在期待甜点,期待南瓜派或水果派,我则开始收拾桌子。让我意外的是,克里斯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来帮忙。他特别亲切地冲我笑,甚至还亲吻了我的脸颊。天哪,男人一旦吃顿好的怎么变化这么大呀!不行,看来我得练出一身好厨艺才行。克里斯竟然还捡起了他自己的袜子,然后过来帮我清洗晾干盘碟、玻璃杯和镀银餐具。 忙活了十分钟,克里斯和我把所有餐具都整齐地放到桌子下面的餐柜里,并用干净的毛巾盖起,双胞胎看到却异口同声地喊起来:“我们好饿!肚子饿死了!” 克里斯假装没听见,坐到书桌前继续看他的书。我只好把《洛娜·杜恩》放到一边,从床上起来,不发一言地从餐篮里给双胞胎一人拿了一个花生黄油三明治。 双胞胎小口咬着,我则再次躺到床上,不解地看着他们。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吃垃圾食品?为人父母还真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好玩。 “不要坐地上,科里。地上比椅子上冷。” “可我就不喜欢坐椅子。”科里说完便打了一个喷嚏。 第二天,科里果然得了重感冒。一张小脸通红发热,他抱怨身上到处都痛,就连骨头里面也是痛的。“卡西,妈妈在哪儿,我真正的妈妈在哪儿?”他那么想要妈妈。终于,妈妈总算来了。 她一看到科里通红的小脸,马上变得心急如焚,立刻跑下去想拿一个体温计。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但让人郁闷的是,讨厌的外祖母也跟在她身后。 科里把体温计的玻璃量表含在口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好似妈妈就是及时现身救他于水火的天使一般,而把我这个暂时的假妈妈完全抛在了脑后。 “甜心,我亲爱的宝贝,”妈妈呢喃着,随即她把科里从床上抱起朝摇椅走去。她在摇椅上坐下,将科里抱在怀中,并在他的眉毛处印下细密的吻,“我在这里,宝贝。我爱你。我会一直照顾你,不让你受苦痛。先吃点东西,喝掉橙汁,乖啊,很快就会好的。” 然后妈妈再次把科里放到床上,俯身将一粒阿司匹林放入他口中,再给他水让他咽下。泪水模糊了妈妈蓝色的眼睛,她的一双纤细苍白的手紧张得动来动去。 看到妈妈闭上眼睛,我也跟着眯起眼睛,余光看到她的嘴唇上下颤动着好似在无声地祈祷。 没过两天,凯莉也病倒了,咳嗽加打喷嚏,而且体温迅速上升,我一下子就慌了神。克里斯看着也乱了阵脚。两个小家伙脸色苍白,并排躺在大床上,手指紧紧抓着盖在身上的被子。 他们就跟瓷娃娃一般,脸色蜡白,蓝色眼睛越来越深陷进去,显得格外大。阴影爬上了他们的眼角,让他们看起来就跟鬼娃娃一样。妈妈不在的时候,那两双眼睛就注视着我和克里斯,无声地恳求我们做点什么,任何能帮他们减轻一点痛苦的事都行。 妈妈从秘书学校请了一周的假,这样她就能尽可能多地陪着双胞胎。这种时候外祖母还不放心,每次妈妈上来她都要尾随其后,真的让我讨厌至极。她又爱多管闲事,喜欢给我们提意见,可是谁要听她的意见。她已经说过我们压根儿就不该存在,我们没有资格生活在上帝的土地之上,该省下空间给那些圣洁的人——比如她自己。难道她不厌其烦地跟上来只是为了让我们更难过,并连妈妈陪伴我们的这一点安慰都要夺走吗? 不管是听到她灰色衣裙随步伐摆动的声音、她说话的声音、她走路的声音,还是看到她那显得柔软鼓胀的苍白大手,或是她手上闪着耀眼光芒的钻石戒指,又或是看到代表死亡的棕色……嗯,反正她的一切都令人讨厌。 而我们的妈妈跑上跑下,竭尽全力地想让双胞胎重新好起来。妈妈先给双胞胎喂阿司匹林和水,隔一会儿又喂橙汁和热鸡汤,我看到她的眼里也爬上了阴影。 一天早上,妈妈提着一保温壶刚榨出来的新鲜橙汁跑上来。“这比冰冻橙汁或罐装橙汁要好。”妈妈跟我们解释说,“橙汁富含维生素C和维生素A,对感冒特别好。”接着,妈妈列出需要我和克里斯做的事情,让我们尽可能多地给他们两个喂橙汁。我们把保温壶放到阁楼的梯子上——寒冷的冬天,那就是最好的冰箱了。 妈妈看了一眼凯莉嘴里含着的体温计,顿时就惊慌失措起来。“噢,天哪!”她绝望地喊道,“一百零三点六度注。不行,我得带他们去看医生,得去医院!” 我当时站在屋子里最大的衣橱旁,跟往常一样一只手扶着衣橱活动双脚,如今阁楼实在是冷得站不了人。我快速瞥了外祖母一眼,想看她对这一切是什么反应。 显然,外祖母对不再冷静和自控的人没有耐心,“别说笑了,柯琳。谁家的孩子感冒不发烧?这有什么。你现在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吗?感冒就是感冒而已。” 埋头看书的克里斯猛地抬起头。他认定双胞胎是得了流感,尽管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感染的病毒。 外祖母继续说:“医生,他们又能怎么治感冒呢?医生懂的我们都懂。只需要做三件事:卧床休息,多摄入液体,吃阿司匹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现在不正做着这三件事吗?”说完,她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丫头,别再蹬腿了。你搞得我紧张。”随即她又开始对我们的妈妈指手画脚:“我母亲以前就说过,感冒来要三天,停留三天,去也要三天。” “可万一他们得的是流感呢?”克里斯问。外祖母却背过身,压根儿不理会克里斯的问题。她讨厌克里斯的脸,因为克里斯跟我们的爸爸太像。“我最讨厌不懂装懂还质疑权威的人。谁不知道感冒的原则:先得扛上六天,好又得三天。就是这样,他们会康复的。” 正如外祖母预言的那样,双胞胎最后康复了。只是不是九天后……而是十九天后。他们仅仅只是卧床休息,吃阿司匹林,然后多喝水——没有任何医生处方帮他们更好地恢复。白天双胞胎躺在一张床上,到了晚上凯莉就跟我睡,科里跟克里斯睡。我不明白,为什么克里斯和我没有被传染? 我们一整晚都得爬上爬下,一下子要拿水,因为橙汁放在阁楼楼梯处冰着。有时候他们会哭着喊着要吃饼干,要妈妈,或者要能帮他们止住鼻涕的东西。他们焦躁不安,虚弱又难受,可他们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能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看我们,让我心如刀割。生病的时候他们还老是问一些平时从来没问过的问题……这是不是很奇怪? “我们为什么总要待在楼上?” “难道是楼下的房间消失了吗?” “是跟太阳藏到一样的地方了吗?” “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 “墙为什么那么模糊?” “墙模糊吗?”我反问。 “克里斯,他看着也好模糊。” “克里斯累了。” “你累吗,克里斯?” “有点儿。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赶紧睡觉,不要问这么多问题了。卡西也累了。我们都想睡觉,看到你们两个睡得香甜就好了。” “可我们睡得一点都不香甜。” 克里斯叹息着抱起科里坐到摇椅上,然后我也抱着凯莉坐到了他腿上。我们摇啊摇,摇啊摇,直到凌晨三点还在讲故事。有几个晚上,我跟克里斯一直讲故事讲到凌晨四点。有时候他们哭着喊着要妈妈,克里斯和我就只能分别扮演爸爸和妈妈给他们唱摇篮曲。因为摇得太多地板都有些开裂了,我敢说楼下肯定有人听得到上面的声音。 外面风声呼啸,吹得树枝沙沙作响,房子似乎也在吱吱嘎嘎。那风轻声诉说着死亡的故事,它们在缝隙之中号叫、呻吟、抽泣,想尽一切办法加重我们的不安全感。 我们大声讲故事、唱歌,克里斯和我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几天折腾下来我们也已经是憔悴不堪。每天晚上我们跪在地上,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赶紧让双胞胎好起来:“上帝,求求你,让他们恢复往日活蹦乱跳的模样吧。” 终于,两个小家伙的咳嗽好了一些,眼皮也开始上下打架最终睡了过去。死神伸出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想要带走我们的弟弟和妹妹,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放手,因为双胞胎尽管受尽折磨但最后还是慢慢恢复了健康。痊愈之后,双胞胎好似也变了一些,没那么倔强、那么活泼了。以前原本就话不多的科里现在话更少了,而以前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的凯莉,现在竟然变得跟科里一样很少说话。我终于过上了之前梦寐以求的安生日子,可我却那么想念凯莉那小鸟啁啾一般的念叨,念叨着布偶娃娃、卡车、火车、船、枕头、植物、鞋子、裙子、内衣裤、玩具、谜语和游戏。 我特意检查了下凯莉的舌头,发现她的舌头看着很白,苍白的。带着恐惧,我凝视着并排躺在枕头上的两张小脸。为什么我以前一直希望他们能长大,像同龄的孩子一般懂事?这场大病似乎让他们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们蓝色的大眼睛多了一圈深重的阴影,往日的神采也不复存在。一场发烧和咳嗽让他们显得懂事了,有时竟有那种世故的表情,就是那种心累之后不再在乎明天太阳是否升起或落下,只想懒洋洋地躺在那里的表情。他们的这种样子吓到了我,那丢了魂一样的表情将我拖入死亡的噩梦中。 而外面的风一直呼呼地刮着。 终于他们能够下床慢慢走动一下了。曾经那样敏捷有力、跳上蹦下的双腿如今却好似两根麦秆一样虚弱。大病初愈的双胞胎似乎只有爬的力气,连笑都只能微微的。 我无力地将脸埋在床上,想啊想啊——想克里斯和我究竟能做点儿什么好让他们重新找到那种属于孩子的朝气。 可是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尽管我们两个宁愿用自己的健康换得他们的健康。 “维生素!”听克里斯和我说了双胞胎不同寻常的表现后,妈妈说道,“他们需要维生素,你们两个也需要——从现在起,你们每一天都得吃一粒维生素。”说这话的时候,妈妈还优雅地抬起纤细的手拂过她那精心梳理过的闪亮头发。 “维生素胶囊里有新鲜空气和阳光吗?”坐在床边的我怒视不愿正视问题的妈妈,质问道,“每天吃一粒维生素,能给我们健康的身体吗?就跟我们之前正常生活、大部分时间都能在户外时的那种身体?” 妈妈的脸红了——她脸红的时候其实特别好看。脸上飞起红晕,衬着头发的光亮,全身散发出一种玫瑰色的温暖。 “卡西,”她抛给我一个人要懂得感恩的眼神,想要藏起紧张不安的手,“你为什么总是要为难我?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好,如果你要听真话,我跟你说,维生素确实能给你像在户外生活一样的健康——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维生素产品生产出来呀。” 妈妈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让我更加心痛不已。我的眼睛扫过一直低着头的克里斯,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没有说什么。“这种坐牢的日子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妈妈?” “卡西,不用多久了。真的不用多久——相信我。” “一个月?” “有可能。” “难道你就不能偷偷上来,比如说带双胞胎坐你的车出去一次?你可以提前安排不让仆人看到不就好了。如果能让双胞胎出去玩一次,我觉得对他们肯定好。至于克里斯和我,倒不一定非得去。” 妈妈转过身去看克里斯,想知道这是否是他和我共同的计划,结果却看到克里斯对此也是赞同的,这大概让她觉得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吧。“不行,这肯定不行啊!我不能冒这样的险。这栋房子里有八个干活的仆人,尽管他们住的地方离主楼有段距离,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刚好就有人从窗子往外面看,或者听到我发动汽车的声音。出于好奇心的驱使,他们肯定会看我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我的声音变得冷淡了:“那就麻烦你看看能不能送点新鲜水果上来,尤其是香蕉。你又不是不知道双胞胎多么爱吃香蕉,而自从来到这里他们还一次都没吃过。” “明天我会拿香蕉上来。主要是你们外祖父不喜欢香蕉。” “他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不喜欢,所以就没有人买香蕉。” “你每天都去学校,难道就不能中途停车买点香蕉吗?还有多买点花生和葡萄干。难道就不能什么时候给他们买桶爆米花吗?吃一次两次又不会真的吃坏牙齿!” 妈妈点了点头,口头上答应了我。“那你自己想要点儿什么呢?”她问。 “自由!我想出去。我已经厌倦了被锁在这间屋子里。我想让双胞胎出去。想让克里斯出去。我想你租一间房子,买一间房子,偷一间房子,怎么都好——只要能让我们离开这栋该死的宅子就行!” “卡西,”妈妈开始请求我,“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每次来我不都给你们带了礼物吗?除了香蕉你们还需要什么?告诉我就行!” “你之前答应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待很短的一段时间——可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妈妈摊开双手,摆出一个无奈的恳求手势。“难道你希望我去杀了我父亲吗?” 我只能木然地摇头。 “别逼她了!”克里斯突然爆发了,“她已经为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别再挑她的刺了!她能一直来看我们就已经很不错了,别再用你连珠炮的问题把她逼回去,好像你很不信任她。你知道她承受了多少苦吗?难道你以为她明知自己的四个孩子被关在房间里只能到阁楼上玩耍,她心里真的会好受吗?” 妈妈那样的人,你很难看出她的情绪,她在想什么,或者她是什么感觉。她总是那样平静的表情,波澜不惊的样子,尽管时常也会表现出疲倦。她时常穿新衣服,看起来都价值不菲,我们都很少看见她穿一样的衣服。当然她也给我们拿了很多贵的新衣服。但我们并不在乎穿的是什么。反正除了外祖母,谁还能看见我们呢?关在这楼上,哪怕穿破布都没关系。 下雨下雪的时候我们很少到阁楼上去。即便是天气晴朗的日子,上面也是狂风呼啸,寒风透过一切缝隙往这栋老宅子里面钻,尖叫着咆哮着想撕碎什么。 一天晚上,科里突然醒来唤我:“卡西,你让风走开。” 我从床上起来,撇开已经睡得香甜的凯莉,钻到科里的被窝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可怜的小家伙,他那么想要妈妈的疼爱……可他却只有我。感觉他是那样的弱小,那样的不堪一击,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我把脸埋在他干净的、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金色卷发中,轻轻在他的发上印下一个吻,一如他还是那个小婴儿。“科里,我没办法赶走风,只有上帝才可以。” “那你就告诉上帝我不喜欢风,”科里睡眼蒙眬地说,“告诉上帝,那风想把我带走。” 我把科里搂得更紧了……绝不能让风把科里带走,绝对不行!但其实我知道科里是什么意思。 “给我讲个故事,卡西,好让我忘记风。” 有一个故事我最喜欢讲给科里听,在故事里的童话世界中,所有小孩都住在一个温暖的家中,爸爸和妈妈特别强大,能赶走一切可怕的东西。一家六口,后院有花园,有大树可以挂秋千,还生长着繁盛的鲜花——就是那种秋天会枯萎,春天又会再次绽放的有生命力的花。家里还养了一只名叫三叶草的小狗和一只三色猫,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会唱歌的黄色鸟儿,所有人相亲相爱,没有争吵没有惩罚,也没有上锁的门或不能拉开的帘幔。 “卡西,给我唱支歌。我喜欢你唱着歌哄我睡觉。” 我把科里拥入怀中,自己随口填词,配上曾听科里哼过一遍又一遍的旋律……那是他的灵魂音乐。这首歌是为了驱走科里对于狂风的恐惧,也许也是为了驱走我心中的恐惧。这真的是我第一次尝试押韵(原英文为押韵调)。
我听见狂风掠过山冈, 宁静的夜里,它向我诉说。 它在我的耳旁低语, 我却听不清, 即便它就在我旁边。 我听见微风从海上而来, 它掀起我的发,迎面吹拂。 它从不牵我的手, 告诉我它理解我, 它从不曾温柔地抚摸我。 我知道有一天, 我会爬上那山冈。 总有那么一天, 我听见还有一些声音在诉说, 如果我将活过又一年……
小科里在我的臂弯中睡着了,呼吸平稳,终于找回了他的安全感。而当我抬起头,我看到克里斯正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一曲唱完,克里斯转过头和我四目相对。他的十五岁生日就这样过了,一个简单的蛋糕,或许只有那冰淇淋可以证明那是个特别的日子。至于礼物——其实我们几乎每天都能收到礼物。克里斯现在有一台宝丽来相机,还有一块高档新手表,不错的礼物。可是克里斯怎么可能轻易地高兴起来呢? 他是否也看出妈妈不再像从前一样?他是否也注意到妈妈不再每天都来?他是否真的相信妈妈说的所有话、给出的所有借口? 平安夜。我们来到佛沃斯庄园已整整五个月。这五个月中,我们从未到楼下的大房子里去,更不用说去外面了。我们遵守着外祖母定下的规矩:用餐前祷告、每晚睡觉前跪下祈祷、在卫生间言行规矩、保持思想的纯洁……然而,我却觉得我们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差了。 我试图说服自己,只是错过一个圣诞疯狂购没什么太大关系。反正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个圣诞节,而且那时候我们会有很多很多钱,可以去任何一个商场买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穿上漂亮夺目的衣服,姿态优雅,用轻柔文雅的话告诉全世界我们是了不起的人……特别的人……被爱、被需要的人。 克里斯和我自然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的圣诞老人。但我们却很想让双胞胎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不希望他们失去对那个能满足所有孩子愿望的乐呵呵的胖老头的幻想——即便他们在得到礼物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一个连圣诞老人都不相信的童年,会是什么样的?反正我不希望双胞胎拥有的是那样的童年。 即便被关着,圣诞节也还是一个忙碌的重大节日,即便是对我们这样开始绝望、怀疑和不信任的人来说。克里斯和我秘密地给妈妈准备了礼物(尽管她实际上什么都不缺少),也给双胞胎准备了礼物——手工缝制的动物玩偶,里面用棉花填充。填充完棉花之后,我负责面上的绣花。另外,我还私底下躲在卫生间给克里斯钩了一条羊毛围巾——围巾越钩越长,越钩越长,我想妈妈一定是忘了跟我说正常的尺寸。 有一天,克里斯突然提出一个愚蠢又吓人的建议。“我们给外祖母也准备一个礼物吧。把她遗漏似乎不对,毕竟她每天都给我们送牛奶和食物,而且说不定这样一个小礼物能够赢得她的心呢。想一想,要是她能容得下我们,我们的日子该好过多少呀。” 我竟然傻到相信这个计划能行得通,于是我跟克里斯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给那个讨厌我们的老巫婆准备礼物。这么久的时间里,她甚至都不曾叫过一次我们的名字。 我们用棕褐色的亚麻做出一个框架,然后把涂成不同颜色的石头用胶水贴上去,再仔细地绑上金色和棕色的线。其间一旦发现有瑕疵,还不辞辛苦地返工重做,以免被外祖母挑出毛病。显然,外祖母是那种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完美主义者。而我们为了给她做这个礼物,真的是尽了最大努力。 “你看,”克里斯又说,“我觉得这次真的有可能赢得她的心呢。毕竟,她也是我们的外祖母,而且人总是会变的嘛。没有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妈妈正使尽浑身解数取悦她的父亲,我们就得想办法征服她的母亲嘛。尽管她从来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但她还是会看你的。” 不,她其实也从没看过我,没有真正地正视过我一眼,最多是看我的头发而已——不知为什么,她对我的头发似乎很感兴趣。 “卡西,记得吗?她曾经送过黄色菊花给我们。”克里斯说得对——那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天午后,临近黄昏的时候,妈妈用一个木桶提着一棵带根的圣诞树走进来。那是一棵香胶树——除了香胶树,还有哪种树能闻出圣诞的味道呢?妈妈身上穿一件亮红色的羊毛线裙,将我梦寐以求的窈窕身材展露无遗。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我们见了也被她的笑容感染,而且她还留下来用她带过来的那些装饰品和小灯帮我们装饰这棵树。此外,妈妈还给了我们四只长筒袜,让我们挂到床头等着圣诞老人送礼物来。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妈妈笑容满面地说。我相信。 “是的,”妈妈微笑着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会有很多很多钱,可以买下属于我们的大房子,你们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不用多久,你们就会忘记这个房间,忘记阁楼。你们在这里勇敢面对的一切苦难都将成为过去,就像从未发生一样。” 说完,妈妈分别亲吻了我们,并说她爱我们。这一次看着妈妈离开,我们不再跟平时那样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妈妈在我们的眼里和心里种满了希望和梦想。 那天晚上,妈妈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又来了一次。早晨,我一睁开眼就看到长筒袜里装满了东西。放在桌子下面的圣诞树上也挂满了礼物,房间里所有空着的地方都被给双胞胎的大玩具占据了,那些玩具实在太大以至于不好包装。 我的目光迎上克里斯的目光,他冲我眨眼,咧嘴一笑,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他抓过挂在红色塑料绳上的银铃铛,举到头顶用力地摇动。“圣诞节快乐!”克里斯兴高采烈地说。“快醒醒,都快起来!科里,凯莉,你们两个小懒虫——快睁开眼睛,快起来,你们快看!看圣诞老人送什么来了!” 终于,我们有糖可以吃了。硬糖,就是教堂和学校在派对上发的那种糖,最好的糖,会引诱你吃出满口蛀牙的那种。噢,但那糖吃起来满是圣诞味道! 科里从床上翻身坐起,有些眼花缭乱,他不由得再次用小手去揉眼睛,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凯莉自然不用担心会说不出话。“圣诞老人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圣诞老人有神奇的双眼。”克里斯一边举起凯莉放到他肩上,一边解释道,随即又把科里也举到肩上。以前爸爸就经常这样做,看到这一幕,泪水不禁盈满我的眼眶。 “圣诞老人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孩子。”他说,“而且,他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很肯定,因为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我们的地址,还列了一张很长的礼物清单。” 真有意思,我在心里暗忖。因为我们四个想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我们只想出去。我们只想要自由。 我坐在床上环望四周,喉咙好像被什么又酸又甜的东西堵住了。妈妈尽力了,是的。她确实尽了最大努力让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好过一点,她还是爱我们、在乎我们的。我想这么多的东西她肯定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买齐。 对于之前所有的阴暗揣测和想法,我感到十分惭愧。是因为我要的太多,而且没有耐心,没有信心。 克里斯转过头询问似的看着我:“你不起床吗?打算在那儿坐一天——难道这些礼物你都不喜欢吗?” 科里和凯莉忙着撕开一个又一个礼物的包装,克里斯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卡西,来,享受你十二岁过了就不会再有的圣诞节。我们就把这过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圣诞节,跟我们以后即将过的每一个圣诞节都不同。”克里斯的蓝色眼睛里写满恳求。 克里斯身上穿着红白条纹睡衣,一头金色头发乱蓬蓬的。我身上穿的是红色羊毛睡衣,一头长发比克里斯的也好不到哪去。我把手放入克里斯温暖的手中,笑了起来。圣诞节就是圣诞节,无论你身处何处,无论你处境如何,这一天都应该开心。然后我们一起把所有礼物的包装都拆了,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试新衣服。除此之外,“圣诞老人”还给我们留了一张字条,让我们把糖藏起来,不要让“大家心知肚明的那个人”发现。毕竟,糖吃多了确实会引起蛀牙,即便是圣诞节也不例外。 我换上一件闪亮的绿色天鹅绒长袍坐在地上,克里斯则多了一件红色的法兰绒长袍,刚好跟睡衣相配。我想那天早上,我们四个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巧克力棒因为不被允许吃反而吃起来更甜更神圣了。光是把那些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后让其慢慢融化都让我们觉得好似到了天堂,我陶醉地闭上眼睛尽情享受那滋味。我看到克里斯也闭上了眼睛。但双胞胎很搞笑,他们俩竟然是睁大眼睛在吃巧克力,一脸惊喜的样子。难道他们已经忘了糖果的味道吗?似乎是的,因为我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把天堂放入了口中。突然门把转动开来,我们赶紧将糖果藏到床底下。 是外祖母。她无声无息地提着餐篮进来了。外祖母把餐篮放在棋桌上,既没有跟我们说“圣诞快乐”,也没有说早上好,甚至连一个微笑都没有,脸上看不出任何这是一个特别节日的神情。而如果她不跟我们说话,我们是不能先开口的。 怀着恐惧和希望,我拿起一个用红色锡箔纸包着的长盒子。锡箔纸的包装是从妈妈给我们的礼物上拆下来的,而在那漂亮的包装纸下面是一幅拼贴画。那是我们四个人的心血结晶,寄托着一个孩子对于完美花园的想象。阁楼上的旧箱子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材料,比如细丝,我们用它系着纸做的蝴蝶在鲜艳的丝线花朵上方盘旋。凯莉特别想做带红色斑点的紫色蝴蝶——她最喜欢红色和紫色的搭配!而世间最美的蝴蝶不是外面那些自由飞舞的,而是科里做的那只黄色蝴蝶,身上有绿色和黑色的斑点点缀,还有两只红色的小眼睛。树则是用棕色的丝线缠绕而成,配上小的鹅卵石当作树皮,树枝巧妙地缠绕,好让五彩的鸟能在树丛中间自由地穿梭或栖息。克里斯和我从旧枕头里弄出来一些鸡毛,用水彩染色,再晾干,最后再用旧牙刷仔细地把已经黯淡的羽毛梳理开,好让其重现往日光彩。 不谦虚地说,我们的这幅拼贴画颇有艺术气息,而且极富创造力,构图均衡,风格突出……给妈妈看的时候,她感动得落下泪来。她只好背过身,我们才不至于跟她一块落泪。嗯,是的,这幅拼贴画是我们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一件艺术品。 我颤抖着,想等她手里空了寻找合适的时机递上去。因为外祖母从来都不瞧克里斯一眼,而双胞胎又怕她怕得要死,所以这份礼物就只有由我交给她了……我真的不敢上前。突然克里斯用手肘把我往前一推,“快去,”他轻声说,“不然她很快就会走了。” 我的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双手横抱着长长的红色盒子在胸前。明明只是送一个礼物,可感觉却像要上刑场一样,因为她从来给我们的只有残忍,寻找一切机会刺痛我们。 圣诞节的那天早上,她再次成功地刺痛到我们,尽管她既没有用鞭子也没有任何言语谩骂。 那天我本来想恭敬地跟她说一声 :“圣诞节快乐,外祖母。我们有点小东西给您。不用谢谢我们,一点都不麻烦,只是对您每天给我们送吃的,还提供地方给我们住的一点心意。”不,不行,她肯定会认为我那么说是在讽刺。还是这样说:“圣诞节快乐,但愿您喜欢这份礼物。我们花了很多心思,就连科里和凯莉都参与了进来。您打开看之后就会知道我们真的花了不少心思。” 她见我抱着一个礼物盒靠近她,显得很吃惊。 我缓缓抬起眼睛,勇敢地迎向她的目光,然后递出手中的礼物 。我并不想用眼神乞求她。我希望她能主动收下,并表示喜欢和感谢,哪怕只是语气冷淡地说。我希望她今晚躺在床上能够想到我们,明白我们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坏。我希望她能感受到我们在这个礼物上倾注的心思,希望她能够反省对待我们的方式是否正确。 极具讽刺性的是,她那冷酷而严肃的目光只是微微下移至我手上的长盒子。盒子上面是一枝人造冬青枝和一个很大的银色蝴蝶结。蝴蝶结上卡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致外祖母,克里斯、卡西、科里和凯莉敬上。” 外祖母那双灰石一般的眼睛在卡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定然看到了上面的字。随即她抬起双眼,直直地迎上我满怀希望的目光,我的眼神在恳求在倾诉,告诉她我们不是那么邪恶——有时候甚至我自己都会怀疑我们是否真的是罪恶的产物。扫了我一眼之后,她又看回那个礼物盒,然后故意转过身。接着,她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房间,重重地关上门,并从外面再次将门上锁。我站在屋子中间,手上还捧着那个礼物,那个我们花费数小时才精心做出来的几乎完美的礼物。 傻瓜!我们都是一群傻瓜!该死的傻瓜! 永远都不可能让她改观。她永远认为我们是恶魔之子!对她而言,我们压根儿就不存在。 心痛,真的很受伤。那种痛深入骨髓,我感觉心变成了一个空心球,任由疼痛肆虐而过。而在我的身后,我听到克里斯急促的呼吸声,双胞胎也呜咽了起来。 我要成为大人,要跟妈妈一样保持冷静和淡定。学妈妈的动作,妈妈的表情,像她一样摆动着双手。学她微笑,缓缓的,令人陶醉的。 可是,我的成熟是怎样表现的呢? 我直接把手上的盒子摔在了地上,我大声咒骂,把以前从不敢大声说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我用力地踩上去,听到礼物盒在我的脚下碎裂。我尖声大叫!我气疯了,双脚跳上那礼物,不停地踩,不停地蹂躏,我听着里面的漂亮木框碎开——木框是我们从阁楼上找到的,用胶水重新粘好,重新抛光,好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我恨克里斯出的这个主意,竟然以为能通过这种方式融化那样的铁石心肠!我恨妈妈,恨她将我们置于此种境地!她应该更多地了解她母亲的狠心,她应该去商场卖鞋子的,反正肯定有一些事情是她应该做却没有做到的。 在我疯狂的践踏之下,画框碎成了碎片,之前所有的劳动随之化为乌有。 “停下!”克里斯大喊,“我们自己留着不就行了!” 尽管克里斯迅速阻止了我的破坏行动,但那脆弱的拼贴画还是被毁了,永远也拼不起来了。想到这里,我泪眼模糊。 我弯下腰,哭着捡起科里和凯莉费尽辛苦做的那只丝线蝴蝶,他们花了好大力气给蝴蝶的翅膀涂上漂亮的颜色。这只粉彩蝴蝶我要一辈子珍藏。 克里斯把抽泣的我拥入怀中,好似爸爸一样安抚我:“没事的。她怎么做都没关系。我们没错,错的是她。反正我们已经尝试过了,她不肯尝试而已。” 我们沉默地坐在满屋子的礼物中间。双胞胎也很安静,大眼睛里满是疑虑,他们想跟新玩具玩,但又迟疑着不敢行动。两个小家伙相当于我和克里斯的镜子,我们的情绪都反映在他们身上——无论好坏。看到他们那样,我好心疼,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再次向我袭来。我已经十二岁了。我应该学会跟同龄人一样处理一些事情,要冷静要淡定,脾气不能再那样暴躁。 妈妈走进房间,微笑着给我们圣诞节的祝福。她又拿来了新的礼物,包括曾经属于她的一个大型玩具屋……那个玩具屋也曾经属于她那令人讨厌到极点的母亲。“这个礼物可不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妈妈说着,把玩具屋小心地放到地上,这下屋子里真的是一点空间都没有了,全部被各式各样的玩具和礼物堆满,“这是我给科里和凯莉的礼物。”说完,妈妈抱了抱他们两个,亲吻他们的脸颊,并告诉他们从今以后他们就可以玩过家家的游戏了,可以在“玩具屋”里扮演“父母”或“男女主人”,就跟她五岁时玩的一样。 我想如果她看出我们四个并不为她送来的玩具屋感到多么兴奋,或许她便不会这么说了吧。妈妈满脸堆笑,带着迷人的光辉跪坐在后脚跟上,跟我们讲她曾经多么钟爱这座玩具屋。 “而且,它价值不菲。”妈妈滔滔不绝地说,“放到合适的市场上去卖,像这样一个玩具屋可以卖上一大笔钱。”光是关节可移动的迷你陶瓷玩偶就价值连城了,更何况这些玩偶的脸全都是手绘的。玩具屋里的玩偶全是按照相应比例制作而成,包括里面的家具、挂画,准确地说,一切都跟真房子一样。这个玩具屋是由英国的一位艺术家手工打造。里面的椅子、桌子、床、灯具、吊灯等全都是独一无二的古董。这也难怪那位艺术家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完成这个作品。 “你们看这门的开合多么灵活,就跟我们自己住的一样。”妈妈继续说着,“抽屉也都可以抽进抽出。书桌的门还能用这把小钥匙锁上,你们再仔细看那墙上的推拉门——他们把那叫作折叠门。要是我们这个宅子也有这样的门就好了,就是不知道这种门怎么就过时了。再看天花板附近的手工雕模,还有餐厅和图书馆的护墙板——架子上都还放着微型书呢。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如果用放大镜看的话,你甚至能看出书上的字!” 妈妈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着玩具屋,一个只有巨富人家的孩子才能拥有的玩具。 听妈妈那样说,克里斯捧场地从玩具屋取下一本小书,凑到眼前去看,结果证明那么小的字确实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得清(他一直都渴望拥有某款很特别的显微镜……而我希望将来送给他那个显微镜的人是我)。 对于创作这样小而精致的家具所需要的高超技艺和非凡耐心,我表示由衷钦佩。我看到伊丽莎白风格的屋子的前厅还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盖有一条丝质涡轮状图案的围巾,镀金镶边。餐桌中央摆着小朵的绸花,自助餐的银碗中放着蜡做的水果。两个水晶吊灯高高垂下,蜡烛插在烛台上。仆人们在厨房忙活,系着围裙准备晚餐。身穿白色制服的管家站在前门处迎接客人,而在前厅衣着华丽的女士与面无表情的男士相邻而立。 楼上的育婴室还有三个孩子,一个小婴儿躺在摇篮中,手臂向上伸着想要人抱。旁边还有一栋屋子,屋子后面有一架四轮大马车,马厩里还有两匹马。天哪!谁能想到竟然能有人做出这么小这么精致的东西!我的目光扫向窗台,欣赏那雅致的白色窗帘和厚重帘幔,餐桌上摆着盘碟和银器餐具,锅碗则放在厨房的橱柜中——那橱柜差不多也就一粒大点的青豌豆那么大。 “卡西,”妈妈用手环住我的肩膀说,“你看看这块小地毯。这可是正宗的波斯地毯,纯丝制作。餐厅的地毯也是东方风格。”妈妈滔滔不绝地讲着这座玩具屋的过人之处。 “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它看着还这么新呢?”我问道。 妈妈的脸色阴沉了一下,“最开始它属于母亲,但那时候这个玩具屋是用一个大玻璃箱装起来的。她只能透过玻璃箱看,却不能触摸。后来给了我,父亲就拿了一把大锤子砸碎了玻璃箱,他允许我玩里面的所有东西——条件是,我要双手放在《圣经》上发誓,绝不弄坏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 “那你发誓了吗?后来有没有弄坏过东西?”克里斯问。 “是的,我发了誓,但我也弄坏了东西。”妈妈低垂着头,我们无法看到她的眼睛。“以前里面还有一个玩偶,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形象,我在给他脱外套的时候把他的手弄断了。为此我挨了一顿鞭子,不仅是因为弄断了那玩偶的手,还因为我想看他衣服下面是什么样的这个念头。” 克里斯和我没有说话,可凯莉却抬起头,对玩具屋里盛装打扮的玩偶们表现出极大兴趣。她尤其喜欢躺在摇篮里的那个小婴儿。见凯莉如此感兴趣,科里也凑近去观察玩具屋里的宝贝们。 这时妈妈的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卡西,自打我进来你怎么一直板着张脸?不喜欢你的礼物吗?” 我无言以对,克里斯只好替我回答:“她不开心是因为外祖母拒绝了我们送给她的礼物。”听到克里斯这么说,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但避开了我的目光。克里斯又说:“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圣诞老人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给我们送来了。最要感谢你送的玩具屋。双胞胎肯定会玩得很开心的。” 我的视线转向两台让双胞胎在阁楼上骑的三轮小单车,应该可以帮助他们增强腿部力量。妈妈还送来了一双溜冰鞋,可以让克里斯和我在阁楼的教室里溜。因为那间教室是抹灰墙和硬木地板,所以隔音效果比阁楼的其他位置都要好。 妈妈站起身,离开之前神秘地冲我们笑了笑。走到门外,她告诉我们她会马上回来,果然她给我们送来了一个最棒的礼物——一台便携式的小电视!“父亲把这个给我,让我在卧室里用。我当时马上就想到送这个给你们再合适不过了。现在你们就有了可以接触世界的真正窗口。” 听妈妈这么说,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了希望。“妈妈!”我大声喊道,“你父亲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这是否意味着他现在重新接受你了呢?他是不是原谅你跟爸爸结婚的事了?我们现在可以下楼去了吗?” 妈妈的蓝眼睛再次黯淡下去,表情纠结。她做了肯定的回答,说外祖父现在对她的态度确实好了一些,但跟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显出高兴——因为外祖父只是原谅她违背上帝的罪孽,却还是没有原谅她对社会道德的破坏。接着她又说了一些话,让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 “下周,父亲会让他的律师把我写进遗嘱。他打算把一切都留给我,包括这栋房子,在我母亲死后它也将成为我的遗产。父亲不打算留任何钱给母亲,因为母亲本身就从她的父母那里继承了大量的遗产。” 钱——我才不在乎什么钱呢。我只想出去!听妈妈说完,我变得特别开心,以至于直接用手搂住妈妈的脖子,亲吻她的脸颊,紧紧地抱住她。这绝对是我来到这个庄园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不过我随后想起,妈妈似乎还没有说我们可以到楼下去。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离自由近了一步。 妈妈坐在床上,嘴角上扬,尽管眼中并没有笑意。克里斯和我说了一些傻话,妈妈大声笑起来,笑得却很僵硬,跟她平时的笑很不一样。“是的,卡西,我已经成为你外祖父一直想要的那个孝顺、顺从的女儿。他说什么,我听什么。我终于让他高兴了。”说着,妈妈突然停住,看向透进微光的双层窗户。“事实上,我哄得他很高兴,所以今晚他特意为我举行一个派对,好让我以前的老朋友还有本地的人重新认识我。这将会是一场盛事,毕竟我的父母一旦请客排场肯定小不了。他们自己并不饮酒,但也不介意给那些不害怕下地狱的人提供酒水。所以,今晚会有宴席,还有管弦乐团伴奏的舞会。”派对,圣诞派对!管弦乐团伴奏的舞会!宴席,妈妈会被写入遗嘱,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我们可以去看吗?”克里斯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我们一定不发出声音。” “我们到时候躲起来,不会有人看见。” “妈妈,求你了,妈妈。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看到人群了,而且从来没参加过圣诞派对。” 我们不停哀求,直到妈妈实在拒绝不了。她把克里斯和我拖到一边的角落,不让双胞胎听到,然后小声说:“有个地方可以让你们两个躲着看,但我不能让双胞胎出去,太冒险了。他们还太小,不可控因素太多,你也知道他们根本就坐不住。而且凯莉一高兴就喜欢大喊大叫,到时肯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所以你们答应我,一定要瞒着他们。” 我们答应了。自然不能告诉双胞胎,哪怕妈妈不让我们发誓也不能告诉。因为我们怎能让最可爱的两个小家伙知道,他们在这件事上被抛下了? 妈妈走后,我们唱起圣诞歌,这一天的确很开心,尽管餐篮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以吃:里面放着双胞胎不喜欢吃的汉堡三明治,冰冷的火鸡条,好似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大概是复活节剩下的吧。 天早早地就黑了,我坐在那儿呆呆地凝视玩具屋,凯莉和科里跟里面的陶瓷小人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迷你模型玩得不亦乐乎。 一个只许远观不能亵玩的没有生命的物体,想想也知道,一个小女孩能从中学到多少东西呢?然后玩具屋又给了另一个小女孩,玻璃箱是没了,但一旦打破里面的东西便要被惩罚——这可真有意思。 突然,我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万一凯莉或科里打破东西,他们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呢? 我掰了一点巧克力放到嘴巴里,好用巧克力的甜来缓解飘忽的邪恶想法带来的酸涩。
相当于三十九点六摄氏度。
圣诞派对 双胞胎入睡不久,妈妈如约而至。她是那么的明艳动人,让我心里充满自豪和赞赏,还有那么一丝羡慕。妈妈一袭长礼服配绿色雪纺裙,深绿色的天鹅绒紧身低胸上衣,露出迷人的乳沟。绿色雪纺裙的下面是闪亮的鞋带。耳朵上的钻石翡翠长耳环令人目眩,而她身上的麝香香水味仿佛把我带到月光皎洁的东方花园。怪不得克里斯会那样怔怔地盯住她,一副迷醉的样子。怀着渴望,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愿有一天我也能变成这样……但愿我也能拥有那倾倒众生的窈窕曲线。 随着她的移动,雪纺裙好似翅膀一样飘起。在妈妈的带领下,我们第一次走出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昏暗房间。我们紧跟妈妈银色高跟鞋踩出的步伐,一路穿过北厢昏暗而宽敞的走廊。路上,妈妈小声对我们说:“有一个地方我小的时候曾经躲过,也是在那里偷看大人们的派对,没让我父母知道。你们两个人可能会有点挤,但那是唯一可以让你们既能看到派对现场又不被人发现的地方。我要你们再次答应我,一定不能发出声音。要是你们困了,就悄悄回去——你们要留意一下回去的路线。”妈妈交代我们出来不要超过一小时,怕双胞胎半夜惊醒后发现我们不在。他们可能晃荡到走廊找我们,到时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悄悄钻进一张椭圆形黑色大桌下面的柜子,柜子带门。挤在里面很不舒服,不透气,但我们能透过柜子另一面的网状挡板看到外面的一切。 妈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们看到下面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天花板上挂着三个水晶和黄金大吊灯,足足有五层,上面插着蜡烛。天花板悬得特别高,我们躲在柜子里无法看到全貌。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蜡烛同时燃烧!蜡烛燃烧的香味,加上摇曳烛光映在闪亮棱柱上的光影,折射出底下女宾身上的珠宝光芒,彼此相得益彰,使那场景美得好似一场梦——不,比梦还要梦幻,像电影,是灰姑娘和王子相拥而舞的那种宴会厅! 几百位盛装出席的宾客觥筹交错,谈天说地。角落的那棵高大圣诞树美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那树足足有六米高,树上挂着几千个闪闪发光的金色小灯,衬着五颜六色的装饰品,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几十个身穿黑红制服的仆人在宴会厅来回穿梭,手上捧着的银托盘摆满精致美食,他们把盘碟集中放到一张大长桌上,中间有一个水晶大喷泉将纯白的水喷入一个银色的碗中。男人女人手上都捧着高脚杯,里面盛着晶莹诱人的美酒。厅里还另外摆着一对银制大酒杯,配相应的小杯——每一个酒杯大到可以让一个小孩跳进去畅饮。整个画面是那样的闪耀,那样的激动人心……看来门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知道这一点也是让我们高兴的。 “卡西,”克里斯轻声在我耳边说,“只要能尝一口那水晶银喷泉里流出的水,让我把灵魂交给魔鬼我都愿意!” 我的想法跟他一样。 我从未感觉如此饥渴,如此贫乏。我们两个都被财富造就的这璀璨夺目的一切震惊了,为之倾倒。供男男女女跳舞的舞池地面铺着马赛克砖,打蜡之后光亮得足以映出人影。镀金边框的巨型镜子挂在墙上,映出一对对舞动的佳人倩影,让你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幻影。依墙而设的许多椅子和沙发都是金色镶边,底座和后背为红色天鹅绒或白色织锦。椅子自然是法式的——路易十四或十五时代的风格 。笙歌燕舞,光彩夺目! 克里斯和我看着舞池里的一对对佳人,个个都那么年轻美丽,英俊潇洒。我们评论着他们的衣服、发型,猜测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但我们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还是追随着妈妈,她是全场注意力的中心。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一个高大英俊、蓄着络腮胡的黑头发男人跳舞。他递给妈妈高脚杯,给妈妈拿食物,二人并排坐在天鹅绒沙发椅上享受开胃小菜和前菜。我觉得他们俩靠得太近了。我的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转到长桌后面的三位厨师身上,他们似乎在摊薄饼,里面再卷蘸酱火腿肠。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害得我们只好不停地咽口水。 我们平日里吃的就那几样,都吃厌了:三明治、汤、永远不变的炸鸡和土豆沙拉。而宴会的所有食物看着都是那么让人垂涎欲滴。而且都是热的。我们平日里总是冷饭冷菜,连温热的食物都不曾吃到几口。牛奶只能放到阁楼楼梯,这样才不至于腐坏变酸——有时牛奶瓶甚至都会冻得结冰。而要是把餐篮也放到阁楼楼梯,所有东西都会被老鼠啃得精光。 妈妈跟那个男人不时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他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们会接吻吗?妈妈是不是在谈恋爱?即便我站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出那个男人明显倾心于妈妈。他的眼睛一刻都不离妈妈的脸,手总是轻柔地触碰妈妈的身体。跟着慢节奏的音乐跳舞时,他紧紧搂着妈妈,两个人脸贴脸地跳。一曲舞罢,那个男人又用手环住妈妈的肩膀或细腰——有一次甚至胆大包天地去摸妈妈的胸口! 我本以为妈妈会气愤地甩他一巴掌——换我我就会!但妈妈却只是别过头笑,推开了那个男人,大概说了些类似不要在公共场合这么做的话。而那个男人只是微笑着拿起妈妈的手放到嘴边亲吻,两个人凝视彼此,用眼神诉说着——反正在我看来是那样的。 “克里斯,你看到妈妈跟那个男人了吗?” “当然。他的个头不比爸爸矮。” “你看到他刚才做什么了吗?” “他们就跟其他人一样吃喝谈笑和跳舞呀。卡西,你想想,等妈妈继承了那么一大笔财富,我们以后过圣诞节或者过生日也能开这种派对了。哈,说不定那时能在派对上看到同样的脸呢。我们还要邀请格拉德斯通的朋友们都过来参加。噢,要是他们看到我们继承的这些家产,肯定会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妈妈和那个男人从沙发上起身离开。于是我们只能把目光转向人群中第二迷人的女人,我们对她表示同情,因为她怎么能比得上妈妈? 然后,我们看到外祖母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进宴会厅,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不过这回她倒不是穿一身灰了——光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和克里斯惊诧了。外祖母身穿一件深红色的天鹅绒礼服长裙,前面紧身后面飘逸的设计,精心卷过的头发高高束起,脖子上、耳朵上、手上和手指上戴着各式闪耀的钻石珠宝。谁会想到下面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就是每天都到阁楼上来的铁石心肠的外祖母! 我跟克里斯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不得不承认,她这样子看着确实很端庄美丽。 “没错,让人印象深刻。跟古希腊女战士一样,那么高大。” “心肠歹毒的希腊女战士。” “没错,武士一个,随时准备用眼神跟人决斗。反正她有那么凌厉的眼神,也无须别的武器了。”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他了!看到我们从未见过的外祖父! 他坐在一辆闪亮的轮椅上,身着无尾礼服,配黑色镶边的白色礼服衬衫。稀疏的金色头发已近白色,在灯光照射下闪着银色光芒。他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至少从我们所在的位置远远看过去是这样的。克里斯和我既震惊又着迷,无法移开视线。 外祖父看上去很虚弱,但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六十七岁的老人,他却有一种不符年纪的帅气。突然,他抬起头向上看,目光直接射向我们藏身的位置,吓得我们魂儿都没了!有那么一瞬,我感觉他似乎知道我们在那里,知道我们就藏在网状挡板的后面!我看到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天哪,那个微笑是什么意思? 真正看到他的人,我还是觉得外祖父应该不会像外祖母那样无情冷酷。难道他真如我们想象中是个残忍而专制的暴君吗?宾客们上前跟他打招呼,从他脸上洋溢着的微笑,从他握手和轻拍别人肩膀的样子,我感觉他挺亲切的。而且感觉他病得也没那么重,不过是坐在轮椅上的一个老人罢了。然而,命令妈妈脱光衣服用鞭子从头抽到脚的是他,在旁边冷眼相看的也是他。这叫我们如何原谅? 突然,两个人说着话朝我们所在的地方过来了,吓得我们俩赶紧噤声。 “柯琳一点都没变。”一个男人说,“如果说有变化,那就是变得更漂亮更神秘了。她真是个魅力无穷的女人。” “哈!这是因为你一直都喜欢她,艾尔。”与男子同行的女伴说,“可惜她看上了克里斯托弗·佛沃斯,没看上你。不然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很诧异,那两个小心眼儿的自大狂怎么会原谅柯琳。” “他们不得不原谅。毕竟三个孩子只剩下一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不觉得事情的走向很奇怪吗?”女人明显喝了很多酒,声音显得醉意蒙眬,“三个孩子……却唯独只有被轻视被嫌弃的那个活下来得以继承一切。” 同样喝得半醉的男人咯咯地笑起来:“柯琳并不是一开始就被看不起的。还记得老头子以前多么宠爱她吗?在他眼里,柯琳做什么都是对的,直到她后来跟克里斯托弗私奔。只不过她那个脾气暴躁的巫婆母亲对她从来没有任何耐心。大概是出于嫉妒吧。但是你想想,巴特·温斯洛捡了多大一个便宜。要是能给我该多好!”看不见面目的艾尔满是渴望地说道。 “谁说不是呢!”女子讥笑道,顺手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我们藏身的桌子上,听着像是装着冰块的玻璃杯。“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对哪个男人不是一块大肥肉呢?阿尔伯特·多恩,要是让你这种笨蛋捡着,还不得高兴死。可惜柯琳·佛沃斯永远都不会正眼瞧你,别提现在了,哪怕是我们都还风华正茂的时候也不会。更何况,你和我在一起呢。” 拌嘴的两个人慢慢走远了。后面的时间里,又有一些声音传来又飘远,克里斯和我两个人也看得累了,又急着要上厕所。另外我们也担心独自留在房间的双胞胎。万一某位客人闲逛进那个房间然后看到正在睡觉的双胞胎呢?到时全世界——包括外祖父在内都会知道我们的妈妈其实已经有了四个孩子。 一群人围着我们藏匿的地方谈笑、聊天、喝酒。他们停留了好久才终于离开,总算给我们一个偷偷打开柜门逃走的机会。见四下无人,我们迅速从柜子里钻出,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急着上厕所的克里斯和我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跑到了属于我们的那个无人问津的偏僻角落。 回到房间,看到双胞胎正在各自的床上熟睡着,一如我们离开时的情景。两个小家伙看着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像两个脸色苍白的虚弱玩偶……跟历史书上画着的那些生活在多年以前的孩子一样,一点都不像活在现代——可他们曾经是,而且以后也将是,我发誓。 接下来的问题是,克里斯和我都抢着上厕所——但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克里斯直接把我推到床上,迅速跑到卫生间门口重重地关上门并上锁。被尿憋着的我感觉克里斯在里面待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天哪,他怎么还没尿完! 解决完生理问题,我们俩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讨论刚才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你觉得妈妈是不是打算跟那个叫巴特·温斯洛的男人结婚?”我揪着一颗心问。 “我怎么知道?”克里斯回答得漫不经心,“不过其他人似乎都认为妈妈会嫁给他,他们在某些方面对妈妈的了解肯定比我们多。”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是她的小孩,难道最了解妈妈的不应该是我们吗? “克里斯,你为什么这么说?” “说什么?” “你刚才说——其他人在某些方面比我们更了解妈妈。” “人都是有多面性的,卡西。于我们而言,妈妈只是妈妈而已。而在其他人眼中,她却是一个极有可能继承巨额遗产的漂亮性感的年轻寡妇。那些男人还不跟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她。” 哇!克里斯竟然说得这么随意,好似他一点都不在乎一样——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很在意的。他心里肯定很难受,就跟我一样,因为我们都不希望妈妈再嫁给别的男人。我直直地盯住克里斯……果然,他并没有表面上的那般不在乎,这让我有些暗爽。 但我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多想也跟他一样,永远都保持乐观啊。但我内心深处知道生活一定会将我置于悬崖之上,让我进退两难。我得振作精神,得让自己变得更好,变得跟克里斯一样——要始终乐观地看待生活。哪怕心里难过,我也得跟克里斯一样学会掩饰。我要学着微笑、学着不再皱眉,不要总是那么一针见血。 我们俩讨论了妈妈再婚的可能性,而那自然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们总认为妈妈还是属于爸爸,我们希望她能守护我们的记忆,永远对最初的爱情保持忠诚。万一她真的再婚,我们四个又该如何自处?那个蓄着络腮胡叫温斯洛的英俊男人,他会接受四个并非他亲生的孩子吗? “卡西,”克里斯若有所思地大声叫我,“你觉不觉得这是我们探索这栋房子的最好机会?我们的房门没有上锁,外祖父母都在楼下。妈妈这会儿没空理我们——这难道不是我们探索房子的最佳时机吗?” “不行!”我惊恐地大叫,“万一被外祖母发现了怎么办?她会把我们打得皮开肉绽的!” “那你就留在这里带双胞胎。”克里斯竟表现得毅然决然,“万一我被抓——即便这不可能发生——我也会独自承担后果,不连累你们。想想有一天,万一我们需要逃离这栋房子呢?”说着,克里斯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似的笑容,“我得伪装一下,以防被看见。” 伪装?怎么伪装? 我怎么忘了阁楼上那么多旧衣物呢!克里斯只上去了几分钟就下来了,换了一套还算合身的旧式黑西装,原本他就比同龄人高大一些。他还在一个木箱子里找了一顶乱蓬蓬的黑色假发戴上,把原本金黄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只要灯光不是太亮,被人看到大概也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罢了——一个样子滑稽的小个子男人! 换装之后的克里斯扬扬得意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然后又换成格鲁乔·马克思一样的前倾姿势,手上假装夹着雪茄。他直接在我面前停住,绅士般假装从头上取下礼帽向我致意,有点害羞地咧嘴笑着。我被他这个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地笑着。然后他直起身说:“你现在告诉我,谁能认出你面前这个黑头发的阴险小个子是佛沃斯家的人?” 没人!谁见过佛沃斯家的人长这样呢?这样一位动作笨拙、身材瘦长、轮廓分明、一头黑发再加一脸铅笔胡子的佛沃斯先生?反正就连阁楼上也找不出一张与之相似的照片。 “好吧,克里斯,别弄得太夸张了。你去吧,看能有什么发现,但你也别在外面待太久。你不在这里我心里不安。” 只见克里斯走上前,用那种密谋一样的舞台姿势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我的美人儿,我会给你带回关于这栋古老大宅子所有阴暗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说着,克里斯突然抱住我,在我脸颊上印下一个吻。 秘密?他竟然还说我表现得太夸张!他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不明白我们就是佛沃斯家最大的秘密吗? 当时我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圣诞节的晚上,当然得穿新衣服睡觉——反正圣诞老人给我送了好几套新的来。我穿在身上的这套睡衣十分可爱,白色长袖,袖子的手腕处有花边,上缀蓝色绸缎丝带,蕾丝镶边,上衣前后两边都有衣褶,还有精致的粉色玫瑰、绿叶绣花。这确实是一套让人喜欢的睡衣,做工精美,穿着它感觉自己也跟着变美变优雅了。 克里斯走到门口,有些犹豫,目光仍然注视着穿了新睡衣的我。我猜他大概是很喜欢扮演勇敢骑士吧,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小孩,保护所有仰仗于他的人。 “在我回来之前照顾好自己。”克里斯轻声说。 “克里斯托弗,”我也轻声唤他,“你就缺一匹白马和一个盾牌了。” “不,”克里斯回道,“我还需要一头独角兽和一把绿色龙头尖刀,等到阳光灿烂的八月正午,我会穿着白色的闪亮盔甲凯旋。待我翻身下马,你会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位高大英雄,说话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格外尊重,我的凯瑟琳小姐。” “是的,大人。去驯服你的龙——但不要耽搁太久,因为我在这冰冷的城堡里撑不了多久。城堡已经打开,我等你回来。” “保重。”克里斯小声说,“别怕,我很快就来接你们三个。” 跟克里斯的这一番夸张表演让我忍俊不禁,上床挨着凯莉躺下我还在咯咯地笑。那晚,我难以入眠,因为我想到妈妈和那个男人,想到克里斯,想到世间的男孩和男人,想到浪漫——还有爱。伴着楼下隐约传来的音乐,当我终于进入梦乡,我用手摸了摸爸爸送给我的那枚心形宝石戒指。其实那枚戒指我早就已经戴不进手指。它是我的试金石、我的护身符,我把它挂在一条金色手链上戴着。 爸爸,圣诞快乐。 克里斯的探索 一双手突然粗鲁地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摇醒。我惊恐万分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几乎没能认出来那是妈妈。她怒视着我,用同样愤怒的声音诘问我道:“你哥哥去哪儿了?” 我讶异于妈妈竟然也有如此失控的时候,瑟缩着躲过她的手,转头看向离我几米远的另一张床。空的。噢,克里斯在外面耽搁了太久。 我该说谎吗?说克里斯在阁楼上?不,我面对的是深爱我们的妈妈,她会理解我们的。“克里斯说去这层楼的其他房间转转。” 坦白是最好的策略,对吗?更何况我们从未对妈妈说过谎,彼此之间从来没有谎言。我们只有逼不得已的时候对外祖母说过谎。 “该死,该死的!”满肚子怒火的妈妈咒骂着,矛头一下子对准了我。是啊,克里斯是她最偏爱的宝贝儿子,肯定是受到我的蛊惑才会这样子背叛她。妈妈用力摇动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俨然成了一只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摇得我头晕眼花。 “就为这一次,无论有任何理由或任何重大日子,我也绝不会再让你和克里斯踏出这房门一步!你们俩都在我面前发了誓——可你们却失信于我!我怎么能再相信你们?我原本以为我可以相信你们。我以为你们爱我,你们绝不会背叛我!” 我瞪大眼睛。我们背叛了她吗?她的这种反应也让我感到很震惊——难道不是她出卖了我们吗? “妈妈,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只是安静地躲在柜子里面。周围人来人往,但没人知道我们在那里面。我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你刚才说不许我们再出去,你必须让我们出去!你总不能把我们一辈子锁在这里、藏在这里吧。” 妈妈表情纠结地望着我,没有回答。我想她或许是想抽我一耳光,但她没有,而是松开了钳住我肩膀的手,转身离去。她裙子的后摆好似翅膀一样扬起,香水的甜香味道在空气中飘荡,却因为刚才妈妈的失态行为让我作呕。 就在妈妈走到房间门口,打算出去自己找克里斯时,门突然开了,哥哥自己回来了。他倚在门上,转头看向我。正打算张口说话的时候,他看到了妈妈,随即我看到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不过,这一次克里斯并没有跟平时见到妈妈那样双眼放光。 妈妈迅速闪到克里斯身旁,意图十分明显。她抬手甩了克里斯一个重重的耳光!没等克里斯反应过来,妈妈又抬起左手在克里斯的另一边脸颊甩了一耳光。 只见克里斯苍白讶异的脸上现出两个大红手印。 “以后再敢这么做,克里斯托弗·佛沃斯,我连卡西一块打。” 克里斯面无血色,以至于那两个红手印在苍白的脸上好似血痕一样。 我感觉全身的血往下流,耳朵嗡嗡响,力量一点点流失。妈妈突然间好似变成了陌生人,完全不是我们认识的模样,甚至我们都不屑于去认识这样的女人。她真的是平时那个话语亲切充满爱怜的妈妈吗?那个深刻理解我们久禁于此之苦的妈妈?是不是这栋宅子对她施了魔法,让她变得不一样了?我的脑海突然闪过好多画面……所有的小事叠加在一块……妈妈的变化一直都有迹可循。她现在来看我们的次数越来越少,并不是每天都来,跟最开始一天来两次更是没法比。我好害怕曾经信任和依赖的一切突然开始崩塌——只剩下一屋子的玩具和礼物。 妈妈肯定也觉察到了克里斯惊异的表情,可能突然被某种东西触动,以至于让她怒火全失。她把克里斯拉入怀中,在他贴着假胡子的脏兮兮的脸上印下细密的吻,试图弥补那两巴掌带给克里斯的伤害。妈妈不停地吻着,手指拂过克里斯的头发,摩挲他的脸颊,将他的脑袋按在她丰满柔软的胸前,用充满诱惑力的肉体作为抚慰——哪怕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也很难抵挡那样魅惑的肉体吧。 “对不起,亲爱的。”妈妈眼里饱含泪水,带着哭腔轻声说,“原谅我,请你原谅我。不要用这种恐惧的表情望着我。你怎么能怕我呢?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爱你,你知道的,我以后不会再打你或卡西的。我以前碰过你们吗?我失控了,对不起,因为现在一切都很顺利——都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在发展。你们绝不能出任何差池毁掉这一切,这是为了我们全部人。我也是气急了才打你的。” 妈妈双手捧起克里斯的脸,直接吻上克里斯被她挤得嘟起来的唇。而她身上的钻石珠宝一直在我们眼前闪啊闪……那是信号灯,传递出某些信息。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有点恍惚,感觉……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感觉困惑、无助,感觉自己还是太年轻。而我们周围的世界太世故,太老成。 克里斯当然还是原谅了妈妈,我也是一样。但我们得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在发展是什么意思。 “妈妈,求你告诉我们吧,求你了。” “改天吧。”妈妈说,显然她得在客人们意识到她不见了之前尽快回到派对现场。她给了克里斯和我更多的吻。我突然想到,我似乎从来没有过脸颊贴着她柔软胸脯的体验。 “下次,或者明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妈妈胡乱地吻着我们,说了很多安抚我们的话。然后她俯身亲了一下凯莉,又在科里的脸颊印下一个吻。 “克里斯托弗,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妈妈。我理解的,妈妈。我们应该待在房间里,不应该到处乱走。” 妈妈微笑着回应:“圣诞快乐,我会很快再来看你们。”然后便走出了房间,关门上锁。 来到佛沃斯庄园的第一个圣诞节就这样过去了。楼下大厅的倒计时已数到一。我们有一屋子的礼物,有一台电视,有我们从未开口要过的各式游戏器具,有一台红色和一台蓝色的三轮小单车,有暖和厚重的衣服,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克里斯和我还去感受了盛大的派对——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感受了。然而,我们的生活又多了一些新的东西,我们见识到了妈妈一直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面。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妈妈和外祖母如出一辙!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凯莉躺在我的一边,克里斯躺在我的另一边,我们俩紧紧相拥。我感觉克里斯散发出跟平时不一样的味道。我把头枕在他年少的胸膛上,明显感觉他瘦了。听着克里斯的心跳,楼下悠扬的音乐不时地钻进我们的耳朵。克里斯用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手指绕起一绺头发转啊转。 “克里斯,长大真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对吗?” “我想是吧。” “我以前总以为成了大人就会知道应对各种情况。能够确切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从没想到大人的世界竟然也这般让人困惑,就像我们现在。” “如果你是在想妈妈的事,她说的那些话和做出的那些行为都是无心之过。但我觉得,尽管不是很确定,哪怕真的长大成人,当你回到父母的家,又会变成处处依赖人的孩子。外祖父母把妈妈往一边拉,我们把妈妈往另一边拉——而现在她又有了那个蓄着胡子的男人。他肯定也想把妈妈拉到他身边。” “我希望妈妈永远不要再结婚,我们比那个男人更需要她。” 克里斯没有说什么。 “还有那台她送上来的电视——其实她自己几个月前就可以给我们买这样一台电视,如果她省下那些买衣服的钱的话,可她却非等外祖父送她一台。她还有那么多的珠宝。每天的新戒指、新手镯、新耳环和项链换着戴。” 随即,克里斯慢慢跟我仔细分析了妈妈的动机。“卡西,你要这样看。如果她第一天就送台电视来,那我们就会一直整天守着电视,也就没有机会改造出可以让双胞胎愉快玩耍的阁楼花园。我们不过是整天坐着看电视而已,想想这段时间我们学到那么多东西,比如如何做花和动物模型。我画画也有进步,还看了那么多可以充实我们大脑的书。还有卡西,你也有变化。” “什么变化?我哪里变了?你说。” 克里斯翻来覆去了几次,显得有些尴尬和无奈。 “好吧。你也不需要特意说什么好话。但在你起身回到你自己的床上之前,把你全部的发现都告诉我——我要听全部。一件都不要落下,包括你的想法。我希望能感受你的感受,就好像我刚才跟你一起探索一样。” 克里斯转过身,双眼凝视着我,说话的语气很是奇怪:“你就是跟我一起呀。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你拉着我的手,在我耳旁窃语,所以我看得更仔细,好让你更清楚地感知一切。” 克里斯被这栋宅子,被楼下那个病怏怏的魔鬼统治着的大房子震惊了。我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这一点。“这栋房子超级大,卡西,跟酒店一样。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全都装饰得富贵豪华,但你可以看出那些房间根本就没有人住过。单这一层我就数出了十四个房间,有一些小房间还没数到。” “克里斯!”我失望地喊道,“不要这么告诉我!你要让我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从头开始说,从你离开我视线的那一秒说起。” “好吧,”克里斯叹息道,很不情愿的样子,“我沿着这一厢的黑暗走廊往前走,然后就走到了走廊与那边圆形大厅交界的地方,我们刚才就是躲在大厅靠阳台的那一块。靠北那边的房间我自然懒得去看了。为避免被人发现,我还是得谨慎一些。当时派对已进入高潮,下面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说话都带着醉意。我听到有个人在下面特别滑稽地唱歌,大概唱的是他想念自己失去的两颗门牙。那歌声听着特别好笑,于是我偷偷溜到栏杆那里往下望。可能是因为从上往下看一个个都像是矮了大半截,看起来特别奇怪。我得记着这一点,这样以后画俯视图时,就能画得更自然真实了。要知道视角对于绘画是很重要的。” 要我说,视角对于一切都很重要。 “我出去当然还是想找到妈妈,”在我的一番催促之后,克里斯又继续往下说,“下面的那些人中我只认识外祖父母。我看到外祖父已开始露出疲态,就在我站在栏杆处往下望的时候,一个护士跑过去把他推了出去。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外祖父房间的方位。” “那个护士是不是穿着白色制服?”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知道她是护士?” “好吧,你继续说,不要漏掉一个细节。” “外祖父离开不久之后,外祖母也跟着离开,然后我就听到楼梯间传来说话的声音。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的动作多么迅速!躲到柜子里是来不及了,我只好躲进角落,那里刚好放着一套盔甲。那盔甲一看就是成年男人穿的,我知道我穿肯定不合适,尽管我真的很想试穿一下。其实过来的人正是妈妈,那个蓄着胡须的黑头发男人跟她一起。” “他们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会上楼?”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看到我躲在角落里,因为他们眼里只有彼此。那个男人想看妈妈房间的床。” “她的床——他想看她的床?为什么?” “卡西,那是一个特别的床。我听见那男人对妈妈说,‘走吧,都这么久了。’话语中明显带着挑逗。随后那男人又补充道,‘该让我看看你那个美得不得了的天鹅床了,我可是听好多人提起过。’妈妈显然担心我们可能还躲在那柜子里。她朝我们先前躲藏的地方望去,表情很不自然。不过妈妈同意了那个男人的请求,说:‘好吧,巴特——不过,我们不能耽搁太久,你也知道如果我们离开太久大家都会怀疑的。’妈妈的话惹得那个男人轻笑出声,挑逗着回应道:‘不,我猜不出大家会想什么。你告诉我他们会怀疑什么啊?’我当时听着,感觉他就是故意想让全部人都往歪处想。这让我很生气。”说到这儿,克里斯停住了,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你还有事没说完,”我说,我对克里斯早就了如指掌,“你是为了保护她!你肯定看到什么不想告诉我的事情!这可不公平!自从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起,我们就说好一定要彼此坦诚信任的——快点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天哪!”克里斯嘟囔了一句,转过头不愿意直视我的眼睛,“不过是几个吻而已,有什么关系?” “几个吻?”我火冒三丈,“所以你亲眼看到他吻了妈妈,还不止一次?是哪种吻?是吻手——还是嘴对嘴的那种吻?” 听我这么问,我感觉脑袋下枕着的克里斯的胸膛突然变烫了。连睡衣都隔不住的热度朝我袭来。“是那种热吻,对不对?”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吻她,而她也没有抗拒,说不定他还摸了她的胸,摸了她的臀部,就跟有一次我看到爸爸做的一样——当时他不知道我刚好在屋子里可以看到。克里斯托弗,你看到的是这些,对吗?” “有什么区别呢?”克里斯欲言又止地回答,“不管那男人做的是什么,妈妈似乎也不太在乎,尽管他的行为也让我很作呕。” 我也感觉恶心。妈妈才刚丧夫八个月呀!只是有时候这八个月却也像八年那么久,更何况当下如此令人激动兴奋,又有谁还会记着过去呢……我知道,克里斯肯定还看到了一些不愿意详细告诉我的东西。 “好了,卡西,我不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但妈妈后来还是出言喝止了他,说如果他再不停下,就不带他去看床了。” “噢,天哪。我敢说他当时肯定是想干那种龌龊事!” “接吻。”克里斯盯着屋子里的圣诞树说,“只是接吻而已,然后还有一些爱抚,只是妈妈的眼睛里当时确实有一种特别的光亮。然后那个叫巴特的男人,就问妈妈她的天鹅床以前的主人是不是法国的一个高级妓女?” 克里斯清了清嗓子,“这个词我以前在字典上看到过,意思是指那些只取悦贵族或皇室的女人。” “取悦——哪种取悦?” “就是有钱男人花钱买欢的那种。”克里斯迅速带过,继续往下说,并用手堵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再多问,“妈妈自然否认了这种说法,说那样的床怎么可能出现在佛沃斯家的庄园里。她说像那样名声的床,无论多么美,到了这里肯定会被付之一炬,以求赎罪。妈妈还说那张天鹅床原本是她外祖母的,她小时候,最最想要的就是她外祖母卧室里的家具了。可惜父母不让她用,担心家具藏着外祖母的魂灵。妈妈说她的外祖母尽管不是什么高级妓女,但也算不得圣人。说着妈妈笑了起来,就是那种无奈的苦笑,然后跟那个男人说,现在她父母觉得她已然堕落到谷底,再坏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听妈妈那么说,我心里很不好受。妈妈并没有堕落——爸爸爱她……而且他们是合法夫妻……夫妻之间的事跟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克里斯可以说是无所不知——真的是无所不知! “反正我听到妈妈说:‘巴特,快速看一眼,然后我们得赶紧回去。’说完,他们两个便消失在一条灯光柔和的过道,当然我也由此大概知晓了妈妈房间的方位。我仔细观察完四周的情况,确定周边没人才从藏身的盔甲后面出来,迅速钻进旁边一道关着的门内。我跑进去,想着房间里没开灯,门又是关着的,里面肯定没人。然后我轻轻关上身后的门,一动不动,只想感受一下这个地方的味道和感觉。我身上带着手电筒,本是可以照亮周围的,但我想学习你的那种敏锐直觉,我看着一切正常的情况,你却总是那么警醒谨慎。所以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怀疑是不是对的。如果说当时灯开着,或者我打开了手电筒,我大概不会发现屋子里弥漫的那种奇怪味道。那种味道让我觉得莫名的不安和恐惧。真的,我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什么——什么?”我拉住克里斯试图让我小声说话的手,“你看到了什么——魔鬼吗?” “魔鬼?是的,就是魔鬼!成群的魔鬼!反正我看到他们的头全都挂在墙上,无数双发光的眼睛围住我——琥珀色的、绿色的、黄晶色的,还有柠檬色的眼睛。天哪,那场面实在太吓人!窗外透进来的光由于白雪的反射带点蓝色,刚好照在那闪亮的牙齿上,照在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咆哮的狮子尖牙上。一圈黄褐色的颈毛让狮子的头显得更大——脸上带一种分不出是痛苦还是愤怒的表情。莫名地,我有点为它难过,如今的它身首异处——而它原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森林里称王称霸,结果却成了这儿的一个装饰品。” 我明白克里斯的意思。我的痛苦也常常会与愤怒交织在一起。 “那是一间存放战利品的房间,卡西,一间挂满动物头颅的大房间。里面有老虎,有鼻子被钩起的大象。亚洲和非洲来的动物挂在一边墙上展示,来自美洲的猛兽则挂在对面的墙上:其中包括一头灰熊、一头棕熊、一只羚羊、一头山狮等。我在里面没看到鱼或鸟,似乎那不足以证明猎手的厉害,不够资格来装饰这间屋子。总之那是一间很诡异的房间,我其实很想让你去看看。你真的得去看一下!” 胡说——我为什么要在乎一间陈列战利品的房间?我只想了解人类——知道他们的秘密——这才是我想要的。 “其中的一面墙上有一个至少二十英尺高的石头壁炉,两边都是窗户,壁炉上面挂着一幅真人尺寸的年轻男人肖像油画。画上的人穿一套卡其色的捕猎装,蓝色T恤。他倚着一把来复枪,一只脚踏在木头上。我对艺术只是了解皮毛,但我也能看出那幅画是杰作。画家完全抓住了画中人的精髓。那双流露出坚毅、冷酷、残忍的蓝色眼睛并不多见。而且后来我看到镶金画框底部的金属小牌,上面写着画中人是马尔科姆·尼尔·佛沃斯,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 “你继续说。” “我基本上每一个房间都看了,没被人发现也真的是运气好。最后我找到了妈妈的套房。上了两级阶梯之后是一道双扇门,我往里面一看,天哪,简直就像皇宫一样!前面看到的那些房间已经让我大为惊叹,而妈妈的房间华丽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但那肯定是妈妈的房间,因为我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爸爸的照片,而且房间里弥漫着妈妈身上的香水味。屋子中间有一个台子,那张精美绝伦的天鹅床就放在那上面。你是不知道那张床有多美,你绝对没有见过!乳白色的天鹅头曲线圆滑,然后顺着脖子优美的弧线,头埋进一边抬起的翅膀下。那只天鹅还有一只睡眼迷离的红色眼睛,翅膀柔和的曲线刚好裹住椭圆形的床头——真不知道上面的床上用品要怎么配套,大概也只能定制了吧。设计师特意把翅膀尖的羽毛设计成手指的形状,从而可以拉住那精致华美、几近透明的床幔,床幔有粉色的、玫瑰色的、紫罗兰色的,还有紫色的。那张天鹅床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还有那些床幔……我想,睡在那上面,妈妈肯定有公主的感觉。地面铺着厚厚的淡紫色地毯,直没到人的脚踝处,床边上还铺着一大块白色的皮革地毯。房间里摆着四脚水晶台灯,缀以金银装饰,其中两盏还带一点黑色。一张象牙色的躺椅上面放着玫瑰色的天鹅绒软垫——就跟罗马故事里的那样。大天鹅床的底下——屏住呼吸,恐怕我说出来你都不信——竟然还有一张婴儿版的天鹅床!你想象一下,小天鹅床就那样交叉放在大天鹅床的下面。我当时整个都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在那样一张大床下面还要放上一张小床。我想除了用作偶尔打盹或未免弄乱大床,肯定还有更合理的理由。卡西,你得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我知道克里斯看到的东西肯定不止他提到的这些。反正他略过的那些东西我以后可以自己去看。我其实大概已经猜到,他为什么跟我大篇幅描述那张床却对其他一些事情讳莫如深。 “这栋宅子比我们在格拉德斯通的房子还好看吗?”我问。在我的理解里,我们之前的平房——八间房带两个半洗手间——就已经是全世界最好的房子了。 克里斯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合适的词来描述,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说话脱口而出的人。克里斯仔细斟酌着用词,而这本身就已经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这个房子不漂亮。它只是大,很大很大。它也美,但还算不上好看。”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相比“宏伟”“富丽堂皇”“美丽”和“巨大”这些词,好看这个词更接近温馨舒适的意思。 说完这些,我们也只能互道晚安了——还有尽量避免被臭虫咬。我在克里斯的脸颊轻轻印下一个吻,把他推回自己的床上。这一次克里斯没再抱怨亲吻只是用来抚慰小婴儿和小女孩的。他很快就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窝在科里身边睡着了。 黑暗中,那棵半米高的小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一闪一闪,一如我在哥哥眼中看到的闪亮泪光。 漫长的季节 妈妈给我们送来电视的时候说,从此我们就有了可以感受别人生活的真正窗口,这恐怕是她跟我们说过的最真的话了。那个冬天,那台电视占据了我们生活的全部。跟那些老弱病残一样,我们吃饭、沐浴、更衣,然后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别人演出来的生活。 整个一月、二月包括三月的大部分时间,阁楼上都冷得进不了人。冰冷的雾气在空气中盘旋,把触到的一切都蒙上寒气,想想真是挺可怕的。而且让人很痛苦,就连向来乐观的克里斯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寒冷的天气让我们满足于待在暖和一些的卧室,我们依偎在一块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双胞胎很喜欢看电视,压根儿就不想关,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电视机都得开着,因为想要让电视机第二天早上叫醒他们。哪怕是晚场之后,电视节目已经结束,屏幕上只剩下点点雪花,他们也喜欢。尤其是科里,他喜欢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屏幕里面的人播报新闻、谈论天气,因为那些人的声音可以把他带到一个新的世界,而不是眼前这个囚禁于门窗之内的阴暗地方。 那台电视改变了我们生活的模样,教我们听说读写那些难的单词。我们从中学会保持干净整洁多么重要,知道绝不能让厨房地板的蜡累积,不能让风吹乱头发,而且上帝无法容忍头皮屑!不然整个世界都会嫌弃你。到四月我就满十三岁了,快到生青春痘的年纪了!每天我都仔细观察自己的皮肤,生怕脸上冒出痘痘。不夸张地说,我们真的是逐字逐句地在看那些广告,相信广告和书的价值一样,能帮助我们安然度过生命的危险期。 日子一天天过去,克里斯和我也日渐不同。我们的身体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以前没有毛发的地方现在开始长毛发了——看着很搞笑,丛生的琥珀色毛发,比脑袋上的头发颜色还要深些。我不喜欢这些毛发,一冒出来我就修剪掉,可是它们却像杂草一样。修剪得越多,长势却越茂盛。一天,克里斯发现我正举起手臂,努力搜寻着每一根琥珀色的腋毛并将其无情地扯下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克里斯大叫。 “我不想剃腋窝的腋毛,也不想用妈妈用的那种脱毛膏——会痛。” “你是说你要把身体上长出来的毛发全都拔掉?” “那是当然。我喜欢身体干干净净的——哪怕你跟我并不一样。” “那这将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克里斯邪笑着说,“那些毛发原本就是要长的——所以别管了,也不要幼稚地想着要保持干净什么的,你应该觉得它是性感的。” 性感?丰满的胸部才性感,这种弯弯曲曲的毛发怎么可能性感?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的胸部也已经开始发育,我只希望克里斯没注意到就好。其实胸部发育让我感到莫名的高兴——不过只是在私下无人的地方——我并不希望别的人发现这个变化。但我很快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无论我穿的毛衣或衬衫多么宽松,始终还是藏不住日渐隆起的胸部。 我的某些意识逐渐苏醒,渐渐有了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比如某种奇怪的渴望。渴望一样东西,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它让我半夜醒来,心跳加速,兴奋异常。我知道有一个男人跟我一起,我想让他完成那件事情,但他一直都没有……始终没有……每次临近高潮的时候就醒了——要是能不醒来该多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因为每天早上都是我负责铺床,每天起来梳洗完之后,在老巫婆给我们送餐篮进来之前,我总会看到床单上有一些污渍,但面积又不大,显然不会是科里尿床造成的。而且那一块污渍在克里斯睡的那一边。“克里斯,求你了。求你不要睡觉的时候还梦见在洗澡好不好。”反正我才不相信他编的什么“梦遗”的鬼话。 “克里斯,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妈妈,好让她给你找个医生。说不定你这是会传染的呢,传染给科里可不得了,他原本就有尿床的毛病。” 克里斯一阵脸红,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我不需要医生,”他回答的声音很是僵硬,“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在卫生间听到过高年级男生的谈话,所以我知道现在我的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 “怎么可能是正常的——那么脏。” “哈!”克里斯发出嘲笑的声音,眼睛里闪着笑意,“你弄脏床单的时候也快到了。” “你什么意思?” “问妈妈去,她也是时候告诉你这些了。我发现你现在已经开始发育——而这是明确的信号。” 我其实很讨厌他总是比我知道得多这一点,他到底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呢?难道真是从脏兮兮的男卫生间里听来的?我其实也在女卫生间听过类似污秽和无聊的谈话,但我一点也不相信。反正很恶心就是了。 双胞胎很少坐椅子,他们也不能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因为那样会把床单弄皱,而外祖母要求必须要保持一切井井有条。尽管他们很喜欢看肥皂剧,但两个小家伙还是爱玩游戏,偶尔抬起头看一下精彩情节。妈妈送来的玩具屋被凯莉占了,连同里面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人和模型,如此一来,她的嘴就更加停不住了,不停地说说说,说得人头皮发麻。我向她投去许多恼怒的眼神,希望她能消停一会儿,也好让我安静地看会儿电视——但我从未开口说过,因为我知道一旦说了她会变本加厉。 凯莉不停地移动里面的玩具,一会儿学男生说话,一会儿学女生,科里则喜欢摆弄那些万能工匠注的盒子。克里斯教他怎么弄,他却不愿意听。科里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而他组装出的东西总是能打击出音符。电视机的声音没有停过,画面不断变换,凯莉对玩具屋爱不释手,万能工匠则陪伴科里度过了许多欢乐时光,总之,双胞胎倒是尽可能地让被禁锢的生活过得有滋味一些。年纪小适应性就是强,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就明白这一点。他们有时候确实也会抱怨,主要是抱怨两件事情。一件是妈妈为什么来得没以前多了?这个问题让人心伤,真的心伤,因为我能怎么告诉他们呢?还有一件就是食物,他们一直都不喜欢这里的食物。他们想吃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冰淇淋雪糕,想吃电视里的小孩子吃的热狗。其实,他们想要所有小孩喜欢的甜食或玩具。玩具他们已经有了,而甜食,他们没有。 当双胞胎趴在地上或交叉双腿弄出恼人的动静,克里斯和我则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电视里那些复杂的电视剧情节上。我们看到丈夫们背着妻子偷情,有些是贤惠的妻子,有些是爱唠叨的妻子,还有一些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从而忽略了丈夫的妻子。当然也有妻子背着丈夫出轨的。妻子也同样可能对丈夫不忠诚,无论丈夫是好还是坏。从中我们知道,爱情就像肥皂泡,今天还是光彩夺目,明天就可能破碎。接着便是眼泪,是愁眉苦脸的表情,是坐在厨房的桌子旁一杯一杯地喝咖啡,然后跟最好的朋友倾诉自己的痛苦,而他们的朋友又都有自己的伤痛和困难。但一段爱情逝去,总会有新的爱情开始,新的肥皂泡再次升起。哦,剧中那些俊男靓女们想找到完美的爱情也是那么的难,即便找到也难以守住,最后终究都是破灭。 三月末的一个午后,妈妈夹着一个大盒子走进我们的房间。对于她带着礼物进来,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平时她都会带很多礼物,这回却只有一个盒子。而且最奇怪的是妈妈还冲克里斯点了点头,而克里斯竟然也了然似的从坐着的地方起身,牵起双胞胎的小手并将他们带到阁楼上去。我一脸茫然。阁楼上还那么冷。这是什么秘密吗?难道她这是专门给我的礼物? 我们并排坐在我跟凯莉的床上,没等我看一眼那个特意给我的礼物,妈妈就说要跟我进行一次“女人之间的谈话”。 我在安迪·哈代的老电影中听到过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所以我知道这肯定跟成长以及性事有关系。我思忖了一下,尽可能不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因为那不够优雅——尽管我内心其实特别迫切地想要知道。 妈妈是否会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听的话?没有!当我庄重地端坐在床上,等着听男孩子们从出生起就知道的那些邪恶的事情——当然这都是巫婆外祖母说的——妈妈却跟我解释某一天我会开始流血的事情,这让我大感震惊,不敢相信! 她告诉我流血不是因为受伤,也没有疼痛,一切只是造物主对女人身体的安排。更让我惊讶的是,从现在起到我五十岁,不仅每个月要流一次血,而且每次都要持续长达五天时间! “到我五十岁?”我小声地问,心里很怕,我怕妈妈是说真的。 妈妈冲我甜甜一笑,“有时没到五十岁也会停止,有时可能过了五十岁还要多几年时间——这个没有定数。但大概是那个时间,要经历‘生命的变化’,也就是俗称的‘绝经’。” “会痛吗?”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你是说月经来潮吗?可能会有点儿痛,但也不是特别痛,等你经历一次就知道了。我从别的女人那儿知道的,你越是恐惧它就会越痛。” 我就知道!我每次看到血都会觉得疼——除非是看到别人的血。而这乱七八糟的一切,这种疼痛,所谓的绞痛,只是因为子宫要为一个最终长成小婴儿的“受精卵”做准备。说完,妈妈把那个盒子递给我,说我需要知道的关于“月事”的一切都在里面。 “等等,妈妈!”我嚷起来,以为自己找到了办法避免这一切,“难道你忘了我的愿望是要成为芭蕾舞演员吗?而跳舞的人是不能有孩子的。丹妮尔小姐总是跟我们说最好不要生孩子。我也不想生孩子,从来没想过。所以你还是把这些东西退回商店吧,把你的钱拿回来,因为我不要这乱七八糟的月经。” 听我这么说,妈妈莞尔一笑,将我揽入怀中并在我的脸颊轻吻了一下。“我想我肯定是还没说清楚——因为你得知道,月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你必须要接受上帝对于你身体的安排,它让你从女孩变成女人。你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孩子,对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很想变成成熟女人,拥有那美丽的曲线,然而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而且还得每个月来一次。 “还有,卡西,你不要觉得羞耻,或不好意思,或担心会不舒服、麻烦之类的——生儿育女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有一天你也会谈恋爱然后结婚,你会想跟自己的丈夫孕育属于你们的孩子——如果你足够爱他的话。” “妈妈,你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我。如果说女孩子必须要经历这些才能成为女人,那克里斯成为男人需要经历什么呢?” 妈妈少女一般咯咯笑起来,脸颊贴住我的脸颊,“他们当然也有变化,只不过不会流血。克里斯很快也得剃胡子——而且得每天都剃。他还得学会其他一些事情,不过这些都不需要担心。” “什么事情呢?”我问,迫切地想知道男生的成长是否也会跟女生一样经历痛苦,但妈妈没有正面回答。我又问:“是克里斯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是吗?”妈妈点头称是,不过她说其实很早之前她就想告诉我这些了,只是楼下每天都有好多杂事缠身,搞得她应该做的一些事情都没做。 “克里斯——他需要经历的事情会痛吗?” 妈妈大笑起来,似乎被我逗乐了,“改天再跟你说,卡西。你现在先收拾一下东西,等到要用到这些的时候就用。如果第一次是发生在晚上或者你跳舞的时候,也不要惊慌。我的初潮是十二岁,那天我刚好在外面骑单车,直到我回家换了六次裤子妈妈才注意到我流血了,然后才跟我解释了下情况。我当时生气极了,气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也许说出来你不信,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习以为常,你的生活方式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尽管我希望永远都不要用上这一盒讨厌的东西——反正我又不打算生小孩,但能够跟妈妈进行这样一场温暖的母女谈话还是很好的。 可是,当她把克里斯和双胞胎从阁楼叫下来,她亲了克里斯,揉他金色的卷发,跟他肆无忌惮地打闹嬉笑时,却几乎忘了双胞胎的存在,我感觉刚才跟她之间的那种亲密感觉也随之黯淡。现在只要妈妈在,凯莉和科里似乎就会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俩跑过来坐到我腿上,双手紧紧抱着我,看着妈妈爱抚亲吻克里斯。妈妈如此对双胞胎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感觉她连看都不乐意看他们一眼。克里斯和我进入青春期,逐渐长大成人,而双胞胎却还是小孩,他们无处可去。 漫长寒冷的冬天过去,便是春天。阁楼也慢慢暖和了起来。我们四个到阁楼取下那些纸做的雪花,将其改头换面又做成绽放的春日美丽花朵。 我的生日在四月,妈妈当然没忘给我礼物,还请我们吃了冰淇淋和蛋糕。周日的那个下午,她陪我们度过,还教我如何用双线刺绣以及其他几种刺绣针法。有了她给我带来的针线,我就又多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 我的生日过完之后,接着便是双胞胎的生日——六岁的生日。妈妈同样送来了蛋糕、冰淇淋,还有许多礼物,其中包括让科里双眼放光的乐器。他久久地凝视那个玩具手风琴,满脸兴奋,试探着按下几个键,然后侧耳倾听手风琴发出的声音。让我们意外的是,他竟然很快就学会用那手风琴弹奏乐曲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而接下来的事情再次让我们目瞪口呆,因为他竟然又拿着凯莉的玩具钢琴同样弹奏出了旋律。“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凯莉,祝你和我生日快乐。” “科里在音乐方面真的有天赋。”妈妈说,脸上浮现出既悲伤又渴望的表情,她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最小的儿子身上,“我的哥哥和弟弟其实都很有音乐天赋,可惜父亲对艺术从来都没耐心,包括那些有天赋的艺术家——不仅是音乐家,还包括画家、诗人等。他觉得他们太过柔弱,缺乏男子气概。所以他强迫哥哥去他名下的一个银行工作,即便那份工作一点儿都不适合他的儿子,他也不在乎。哥哥以父亲的名字命名,但我们都叫他马尔。他年轻英俊,周末的时候,马尔会骑摩托到山上以逃离他厌恶的生活。他在山上自己建了一个小木屋,在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寓所里创作音乐聊以慰藉。一天下雨,由于转弯的速度太快,车子滑向路旁掉进一个几十米深的峡谷,年仅二十二岁的他就这样死了。 “我弟弟名叫乔尔,哥哥葬礼的那一天他没参加。乔尔和马尔的感情很深,我想他大概是接受不了从此以后他就要取代马尔的位置,成为父亲生意王国的继承人。我们只收到了一张从巴黎寄来的明信片,乔尔在上面说他在一个巡回欧洲的乐团找了份工作。第二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周以后,乔尔在瑞士的一场滑冰事故中不幸丧命。死的时候才十九岁。他掉进一个被雪完全覆盖的深峡谷,直到现在他的尸体也没找到。” 天哪!我感觉很乱,好似心在发麻。先是妈妈的两位兄弟死掉,然后是我们的爸爸去世,全部都死于意外。我黯淡的眼神刚好跟克里斯的眼神相遇,往日的笑容消失了。妈妈走之后,我们俩就赶紧逃到阁楼上看书。 “这些书全都看完了!”克里斯嫌弃地说着,气冲冲地看了我一眼。他几个小时就能看完一本书,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们可以把莎士比亚的书重读一遍嘛。”我建议道。 “我不喜欢戏剧!” 但我最喜欢读的就是莎士比亚和尤金·奥尼尔,总之就是那些戏剧冲突强、天马行空、情感激烈的作品。 “那我们教双胞胎读书认字吧。”我提议道,急于寻找一些新鲜事做。那样他们也就多了一种自娱自乐的方式。“克里斯,不然他们整天盯着电视,人都会看傻,眼睛都会看瞎的。” 我们俩商定之后便往楼下走去,看到双胞胎的眼睛仍紧盯着电视上的兔八哥注,尽管兔八哥都已经不动了。 “我们打算教你们两个读书写字。”克里斯说。 可两个小家伙却大声抗议起来。“不要!”凯莉吼道,“我们才不要学读书写字,我们又不需要写信,我们只想看《我爱露西》!” 克里斯抓住凯莉,我抓住科里,准确地说是把他们两个生拉硬扯地拖进阁楼。那感觉就像是拖着两条灵活光滑的蛇。其中一个还跟发怒的公牛一样冲我们大吼大叫! 科里没有说话,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用小拳头拼命抵抗,他只是用手死死地抱住任何可以抱的东西,双脚也死命地缠住,不肯向前。 全世界最不情愿的两个学生,恐怕就被我们这两个业余老师碰上了。但最后,经过我们的威逼利诱,他们总算有了一点兴趣。也许是出于对我们俩的同情,两个人很快就开始进入状态,认真地翻着书本,努力记忆和默记上面的字母。我们给他们一本麦古菲的初级读本,让他们抄记上面的单词。 来到这里之后,克里斯和我也没机会认识跟双胞胎同龄的孩子,但我们一致认为六岁的两个小家伙表现得很棒。尽管妈妈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来或者隔一天来一次,但一周起码还会出现一两次。我们迫切地想要把科里和凯莉写下的短句给她看,确保他们写的字数都是一样的。 两个小家伙写出来的字母起码拉得有五厘米那么高,而且歪歪扭扭:
亲爱的妈妈, 我们爱你, 还爱糖。 再见, 凯莉和科里。
两个人费尽心思想要表达出这一信息,我跟克里斯一点都没教——他们想将这一信息传达给妈妈,然而妈妈并没有接受。 自然还是蛀牙那套说辞喽。 然后,夏天来了。依旧是那么闷热难耐,空气格外沉闷,但奇怪的是,我们竟然觉得没有去年夏天那么难以忍受了。克里斯推测大概是我们的血液变得稀薄,因此能更好地忍受高温。 我们的夏天记忆被书塞满。妈妈显然是从楼下的书架上抄起书就上来了,连书名都懒得看,更不会去考虑以我们的年纪会不会对那书感兴趣。但也没有关系,反正克里斯和我来者不拒,什么都看。 那个夏天我们看过的最喜欢的是一本历史小说,里面讲述的历史比学校学的有意思多了。我们在上面读到,原来很久以前的女人生孩子都不去医院。她们就躺在家里面简陋的小床上,相比宽敞的大床,这方便医生更好地接生。有时仅仅只有助产妇在旁接生。 “婴儿天鹅床,用来接生婴儿。”克里斯沉吟道,突然抬起头望着前方。 我翻过身,不怀好意地对他笑。当时我们躺在阁楼上满是污渍的旧床垫上,床垫挨着打开的窗户,偶尔会有一阵热风吹进来。“国王和王后在卧室里——也可以叫寝宫——举行受觐礼,赤身裸体地端坐其中。你觉得书上写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不能全信!但我想大部分应该是真的。毕竟以前的人并不会穿睡袍或睡衣上床睡觉。他们只戴个帽子以免头被冻到,剩下的就随便遮下羞而已。” 说完,我俩对视大笑,想象着国王和王后在那么多尊贵的外国使者面前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尴尬的画面。 “那时候赤裸身体并不罪恶,对吗?我是说中世纪的时候。” “我想是的。”克里斯答道。 “其实罪恶的是赤裸身体时做的事情,对不对?” “是吧。” 然后,我人生第二次月经来了,我不得不忍受上帝在我成为真正女人的道路上所下的诅咒。而且真的好痛,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痛得在床上待了一整天,就是那种痉挛的痛感。 “你不会觉得我现在经历的这种事恶心吧?”我问克里斯。 克里斯把脸埋进我的发中,“卡西,我从不认为人的身体或身体行为令人恶心或反感。我想这大概是我天生就有医生的精神吧。比如说你现在这种特殊状况……如果一个月经历几天这样的情况,就能让你成为跟妈妈一样的成熟女人,那我是很赞成的。如果你觉得太痛,不喜欢的话,那就想想跳舞,毕竟跳舞也会痛也会受伤,你曾经跟我这样说过的。所以,你只需要想着现在付出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就好了。”克里斯说完,我双手紧紧抓住他。“其实我在成为男人的过程中也需要付出代价。你还有妈妈给你过来人的经验,我则连一个可以请教的人都没有。我只能一个人应对这棘手的情况,受尽挫折,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如何摆脱脑袋里冒出来的邪念,我真的好怕自己永远都没办法成为医生。” “克里斯,”我叫他的名字,心中已经做好失望的准备,“难道你对她从来没有任何怀疑吗?” 我看到克里斯皱眉,所以没等他生气地反驳,我赶紧又说:“难道你不觉得事情有点……奇怪,她为什么把我们关这么久?她已经有那么多钱,克里斯,我知道她有钱。你看看她那些戒指手镯,她说是假的,但我知道那绝对是真的。” 一听我提她,克里斯就开始逃避。在他眼里,妈妈就是完美女神,不过他还是将我揽入怀中,脸贴着我的头发,声音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发紧。“其实有时候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总是个乐天派。有时候我也会跟你一样对她心生怀疑。但是一想到以前的日子,我就会想要信任她,相信她说的一切,像爸爸一样。还记得爸爸以前说的吗?‘任何看似古怪的事情,一定都有其道理。任何事情都将得到妥善解决。’我一直都说服自己相信——她把我们留在这儿,不把我们送去念寄宿学校,自然有她的道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卡西,我真的好爱她。我无法控制。不管她做了什么,我觉得我都会一直爱她。” 他爱妈妈超过爱我,我在心里苦涩地想。 我们的妈妈现在已经是不定期来看我们了,没有规律可循。有一次,甚至一整周都没来看我们一眼。当她终于来了,也只是告诉我们她父亲病得很严重,听到这个消息我倒是高兴得很。 “他情况加重了吗?”我问,内心有那么一丝罪恶感。我知道不能这么盼着别人死,但外祖父的死就意味着我们的得救。 “是的。”妈妈表情凝重地说,“病情加重很多,随时都可能去世了,卡西,随时。你是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苍白,忍受着多大的疼痛。他一离开人世,你们就自由了。” 天哪,我这样盼着那老头马上死掉是不是很邪恶!愿上帝原谅我。但我们也不能这样一直被关着吧,我们得到外面去,得感受温暖的阳光,我们不能这样孤独到底,见不到任何新面孔。 “随时都可能死掉。”妈妈说完,便起身离开。 “轻轻摇晃的可爱马车,载我回故乡……”我一边铺床一边轻声哼着,正等着外祖父上天堂的消息传来,要是阎王不能被收买的话,大概他会下地狱吧。 “如果你去得比我早……” 就在这时,妈妈出现在门口,一脸疲惫的她只是探头进来。“他度过了这次危机……这一次他会康复。”说完,门就关上了,只剩下我们和破碎的希望。 那天晚上,我给双胞胎盖好被子,毕竟妈妈是很少会来做这些的。我在他们脸上印下晚安的吻,听他们完成祈祷。克里斯也跟我一起。两个小家伙爱我们,这一点很容易在他们蒙眬的蓝色大眼睛中看出。双胞胎睡着以后,我们走到日历旁打一个大大的叉,代表一天又过去了。时间又转到了八月。如今,我们在这牢狱里已足足生活了一年。 通往财富的道路
美国国宝级玩具。
美国著名卡通兔子人物。
第二部分 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所罗门之歌》第2章第17节 长大 又是一年岁月流逝,然而一切如故。只是妈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尽管每一次来都会留给我们一点希望,让我们相信只要再过几周我们就将得到拯救。每天晚上,我们最后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郑重地在日历上用红叉划掉这一天。 到如今,我们已经有三本划满红叉的日历。第一本日历划了一半,第二本则从头划到尾,而这第三本日历又已经被划掉了一半。早就听说行将就木的六十八岁的祖父,却总是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独留我们在牢狱中煎熬等待。看样子他起码得活到六十九岁了。 每到星期四,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便都会到城里去,也只有这时候克里斯和我才能偷偷爬到后屋顶,躺在那陡峭的斜坡屋顶上感受阳光,在月亮和星辰的注视下呼吸。尽管屋顶很高很危险,但总算是到了真正的户外,可以让我们干枯的皮肤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 后屋顶是两厢房屋相接形成的一个角落,我们的脚刚好可以踩在一根烟囱上,所以感觉很安全。半躺在屋顶,地面上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 因为外祖母的愤怒并不曾真正爆发过,克里斯和我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在房间里我们并不总是那么规矩,或者穿戴得那么整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每天同进同出,要想确保身体完全不被对方看到并不容易。 说实话,我们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被谁看到什么。 但我们本应在意的。 我们本应小心谨慎的。 我们本应记得妈妈曾裸露在我们面前被抽得血肉模糊的背,永不忘记。只是,妈妈被抽鞭子似乎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仿佛发生在上辈子。 如今的我已是豆蔻年华,但我却从未完整见过自己的裸体,因为药柜门上的镜子太高,照不到全身。我也从未见过任何女性裸体,就连照片都没见过,而画像或大理石雕塑又表现不出细节。一天,我趁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在梳妆镜前脱光衣服,打量着、凝视着、欣赏着镜子里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荷尔蒙给身体带来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比起刚来这儿的时候,我确实变得更美了,脸庞更精致,头发更闪亮,四肢更细长——更不用说日渐窈窕的身段。我左右侧着身子,目光完全被镜中以芭蕾舞姿站立的自己吸引住了。 突然我感觉后颈有点发凉,我意识到有人不知何时走近,并且在看我。我猛地转过身,结果看到克里斯站在衣橱的阴影中。他是不是看到我刚才所有愚蠢且羞死人的动作了?噢,天哪,但愿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钥匙插进钥匙孔并转动的声音。我想在她进来之前赶紧将裙子套到头上然后扯好。噢,天哪!袖子在哪里?我的头被裙子盖着,身体其他部分却是赤裸着的,而她——外祖母——就要进来了。我看不到她,可我感觉得到! 终于,总算找到了袖子口,然后我迅速把裙子往下扯。可我赤裸的样子还是被她看见了,被她那双灰石一般的犀利眼睛看见了。她先是看着我,然后又把那刀子一般的锐利目光转到克里斯身上。而克里斯依旧愣在那,呆若木鸡。 “哼!”她恨恨地说,“总算被我逮住了!我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她先开口说话了,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我竟然在外祖母和上帝面前赤身裸体。 克里斯从衣橱里冲出来,走上前回击,“逮住我们?你逮住什么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掷地有声的话。然而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就是逮到了我们,逮到我们做最坏的事情! “孽种!”她怒斥道,冷酷的眼睛再次转向我,毫不留情,“你以为你长得很美?以为你身段迷人?很喜欢你那头长金发吧,所以整天梳个没完、卷个没完?”说完,她竟笑了——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笑容。 我的双膝开始紧张得打战,手也不知该怎么放。里面没穿内衣,裙子后面的拉链也没拉,我感觉自己面对攻击手无寸铁。我赶紧向克里斯投去一个眼神。他缓步向前,眼睛里冒着火,环视四周以寻找武器。 “你的身子给你哥哥糟蹋多少次了?”外祖母大声喝道。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糟蹋?是什么意思?” 外祖母眯起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克里斯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而这显然证明尽管我不明白,但克里斯却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我是说,”克里斯的脸更红了,“我们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克里斯如今有了男人般深沉而有力的声音,“随便你怎么想,尽管用你那讨厌的怀疑的眼神盯着我。你怎么想我们管不着,但卡西和我从来没做任何不道德或亵渎神明的事情!” “你妹妹刚才还是赤身裸体——她允许你看她的身子了——这就是犯错。”说着,她厌恶地瞪了我一眼,随即转身离开房间。我还在颤抖,克里斯却对我发起脾气。 “卡西,你干吗在房间里不穿衣服?你明知道她在监视我们,就希望能抓到我们的把柄!”克里斯气得发狂,感觉他更像大人了,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她会惩罚我们的。尽管她就这样走了,但并不意味她不会再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她会回来——带着鞭子回来! 这时,玩累了的双胞胎从阁楼上下来了。凯莉直接钻进玩具屋里,科里则盘起腿看电视。随即他拿起那把价值不菲的专业吉他,弹奏起来。克里斯则面朝门坐在床上。我在心里盘算,她如果回来我就跑。跑进卫生间,锁上门……我要…… 这时,一把钥匙插进门锁,门把随即转动开来。 我跟克里斯同时跳起身,他说:“快到卫生间去,卡西,不要出来。” 然后,就见外祖母走进房间,站在那里好似一棵大树。她手上拿着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把大剪刀,就是女人们平时剪布做衣服的那种剪刀。铬黄色,闪闪发亮,看着很是锋利。 “丫头,坐下!”她朝我怒吼,“我要剪掉你的头发,剃成寸头——看你再照镜子还会不会扬扬自得!” 看到我的惊恐神情,她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嘲弄的笑容——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宁愿被鞭子抽,皮肉的伤口总会愈合,可这一头我无比珍视的长发却需要好些年才能留起来,这头长发是从爸爸第一次夸我的头发漂亮并说他喜欢小女孩留长发开始留起的。我每天晚上其实都梦见她偷偷进入我们的房间,趁我睡觉的时候像剪羊毛一样把我的头发剃掉,可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梦境? 有时我不仅梦见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丑陋的光头女,还梦见她切掉了我的乳房。 每次她看我,都只盯着特定的部位看。她从未将我看作一个完整的人,不过是一堆让她生气的器官组合而已……而她要做的就是毁掉所有让她生气的东西。 我试图冲进洗手间并锁上门。可不知为什么,我那双训练有素的跳舞的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一想到那把闪亮的长剪刀,我就吓得无法动弹——更何况还有外祖母那双写满厌恶、憎恨和轻蔑的眼睛。 这时,克里斯挺身而出,他用男人般强而有力的声音说:“外祖母,卡西的一根头发你都别想剪!你只要敢靠近她一步,我就用这把椅子砸烂你的脑袋!” 说着,克里斯举起我们平时吃饭坐的椅子,以表明他绝不是空口威胁。克里斯的蓝眼睛里喷着怒火,而外祖母的眼中则写满憎恶。 她厉色瞪了克里斯一眼,好似压根儿不把克里斯的威胁当一回事,似乎觉得凭克里斯的力量绝不可能伤害到山一样高大的她。“好吧,随便你。我给你两个选择,丫头——要么剪掉头发,要么断粮一周。” “双胞胎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恳求道,“克里斯也什么都没做。他刚从阁楼下来,根本不知道我没穿衣服——全都是我的错。我可以一周不吃东西。我不会饿,而且,妈妈不会任由你饿着我的。她会给我们送吃的来。” 但其实我这些话说得很没底气。妈妈已经很久没来了,她现在来得很少,我知道自己会饿肚子。 “要么剪掉头发,要么一周不给吃的。”外祖母不为所动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能这么做,老女人。”克里斯举着椅子朝她走近,“我只是碰巧撞到卡西没穿衣服。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什么都没做,你不能不管来龙去脉就这样给我们定罪。” “要么剪掉头发,要么饿一周。”外祖母又跟我强调了一遍,一如既往地忽略掉克里斯,“要是你胆敢反锁卫生间的门,或躲到阁楼上,那你们全部人都给我饿两周,不然就等着顶一个光头下来吧!”说完,她又用那双冰冷精明的眼睛盯着克里斯看了好一会儿。“我想你妹妹这头珍贵的长头发就由你来剪好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神秘笑容。那把闪亮的大剪刀就放在梳妆台的顶部。“等我回来,若看到你妹妹的头发没了,你们四个也就能吃饭了。” 然后她便走了,将我们四个锁在屋子里面,留我和克里斯面面相觑。 克里斯冲我微笑了下。“卡西,过来,她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妈妈随时都可能过来的。我们跟她说……不成问题,我也绝不会剪你的头发。”说完他用手环住我的肩膀,“幸好我们在阁楼上藏了一盒饼干和一磅切达奶酪,对吧?我们还有今天的伙食——那个老巫婆忘了这一点。” 我们向来吃得不多。那天吃得就更少了,以防妈妈真的不来看我们。我们留了一半的牛奶没喝,橙子也都留着。等到天黑,妈妈没有来。我整晚辗转反侧,心里七上八下睡不着觉。后面总算睡着了,却又做起了可怕至极的噩梦。我梦见克里斯和我在黑黑的树林里,四处寻找凯莉和科里,结果却迷失在树林深处。我们在梦里大声地呼唤他们的名字。双胞胎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我俩惊慌不已,只能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突然,黑暗中隐约出现一个姜饼做的小屋子。还有奶酪屋,奥利奥饼干做成的屋顶,圣诞硬糖铺成一条五彩斑斓的曲径,直通向好时巧克力做成的门。房子的篱笆桩是薄荷糖做成的,周围的灌木则是一个个锥形的冰淇淋,七种不同口味。我用意念告诉克里斯,不要!这是陷阱。我们不能进去! 克里斯传回的信息是:我们必须得进去!我们要救双胞胎! 于是我们悄悄潜入,出现在眼前的是热三明治卷做的垫子,还滴着金色的黄油,沙发是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同样蘸着黄油。 而厨房里站着一个最最可怕的巫婆:尖鼻子,下巴突出,嘴巴凹陷,没有牙齿,脑袋是灰色布条做成的拖把,根根朝向不同的方向。 她用金色的长发缠住双胞胎,眼看就要把他们扔进热锅。两个小家伙冻得全身青紫,而他们的身体竟慢慢变成了姜饼,蓝色眼睛成了两颗黑葡萄干。 我尖声大喊,歇斯底里地大喊! 巫婆转过身用那双灰色燧石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然后张开红色尖刀片一般薄的嘴唇大笑起来!她歇斯底里地笑啊笑,笑得我跟克里斯发毛。随后她把头往后一甩,张大嘴巴露出扇子一般的扁桃体——令人惊诧的是,她竟变成了外祖母的模样。好似破茧成蝶一样,我们目睹了她变身的过程。我们俩僵在原地,怔怔地盯着她看……惊恐之中,妈妈过来了! 妈妈,她金色的长发如丝柔滑,瀑布一样扑下来,发丝好似蛇一样将我们缠绕。妈妈蜿蜒流动的发卷缠住我们的双腿,慢慢爬向我们的喉咙……试图将我们勒死……这样她继承家产就再没有任何威胁。 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她无声地低语。 我猛地惊醒,而克里斯和双胞胎仍在睡梦中。 睡意一阵阵向我袭来,试图又将我拉入梦中,令我绝望。我奋力抵挡,想甩掉那困意,然而如同溺水一般,我慢慢又滑入梦中,再次进入可怕的噩梦。我疯狂地奔入黑暗,跌进一个血泊之中。那血好似焦油一样黏糊,而且散发出焦油的味道。我梦见长着天鹅脑袋和红眼睛的钻石鱼游过来咬我的手臂和双腿,直到我失去知觉,而那长着天鹅脑袋的鱼放声大笑起来,见我不断沉沦,见我血流成河,它高兴得很。“看!看哪!”这声音不断回荡,“你们逃不掉的!” 清晨,厚重的窗帘外面晨光熹微,代表希望的黄色微光透了进来。 凯莉转过身,紧紧依偎住我,“妈妈,”她无意识地嗫嚅道,“我不喜欢这个宅子。”她丝般柔顺的头发掠过我的手臂,好似鹅绒一样,慢慢地我的双手双脚恢复了知觉。 凯莉在一旁不安地扭来扭去,想让我用手臂环住她,但我只是平躺在床上,手脚好似被人扯住了一样无法动弹。我怎么了?头为什么这么重,感觉脑袋里面装满了石头,头痛欲裂,手指和脚指头也丝丝刺痛。身体像灌了铅。墙壁向我推来,又退后,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我想从对面的镜子里看自己,然而当我试图移动发胀的脑袋,却怎么也动不了。平时每晚睡觉前,我都会把头发拨到枕头上,方便转动脑袋,而且也可以让我那精心打理的健康强韧、散发着香甜气息的丝般秀发包裹住脸颊。这带给我巨大的感官享受,那种秀发触着脸颊的感觉,能将我带到充满爱的甜蜜梦境。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然而,今天枕头上怎么没有头发。我的头发去哪儿了? 我隐约看见,那把剪刀仍明晃晃地躺在梳妆台的顶端。我使劲儿吞了几口口水,这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叫的是克里斯的名字,没有叫妈妈。我向上帝祈求,一定要让哥哥听到。“克里斯,”总算叫出声了,尽管声音特别古怪,“我感觉不对劲。” 我虚弱的声音惊醒了克里斯,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那么细微的声音的。他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卡西,怎么了?”他问。 我嗫嚅了几句,克里斯忙从床上坐起,套上弄皱的蓝色睡衣,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走到我床前。然而,他愣住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过度的惊恐让他无法控制地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卡西,我的天哪!” 克里斯的惊呼让我脊背一阵发凉。 “卡西,天哪,卡西。”他呜咽着喊。 克里斯直直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眼睛才会瞪得那样大,我试图抬起灌了铅一样的手臂,想扶一下发胀的脑袋。手却被固定住了——这时我才得以大喊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声!我好似发狂一样号啕大叫,直到克里斯将我按到他怀中。 “不要,不要叫了。”他抽泣道,“想想还有双胞胎……可别再吓到他们了……求你别喊了,卡西。他们已经受了太多苦,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想给他们留下永久的伤痕,你如果真想再看到他们受伤,就叫吧。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把它弄掉的。我发誓,今天,我一定会把你头发上的焦油弄掉。” 克里斯在我手臂上找到一个针孔,那是外祖母用皮下注射针给我注射安眠药留下的。在我昏睡期间,她将加热的焦油倒在了我的头发上。倒焦油之前,她一定还把我的头发特意拢到了一块,因为我的每一根头发都被焦油牢牢地固定住。 克里斯拦着不让我照镜子,但我用力把他推开,镜子里我的脑袋变成了吓人的黑色的一团,这让我惊恐万分。就像是一大团黑色的泡泡糖,还是被嚼得面目全非的那种,罩在我的脑袋上。焦油甚至流到我的脸上,在我的脸颊留下黑色的印痕。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克里斯永远不可能把这焦油弄掉。绝不可能! 科里最先醒来,他像往常一样打算跑到窗子旁掀开一点帘子,好看一眼那跟他捉迷藏的阳光。就在科里打算跑向窗户的瞬间,他看到了我。 他目瞪口呆,用拳头去揉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卡西,”他试探着开口,“是你吗?” “我想是的。”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黑色的了?” 没等我回答,凯莉醒了过来。“啊!”她号叫起来,“卡西——你的头看起来好滑稽!”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顺着脸颊滑落。“我不喜欢你这样!”她大叫着,随即抽泣起来,好似焦油是淋在她的头上一样。 “冷静,凯莉。”克里斯用跟平时一样不动声色的语气说。“卡西头发上的只是焦油而已——等洗个澡,头发抹上洗发露,一切就会恢复原样。在此期间,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吃点橙子当早餐,然后坐那儿看电视去。等把卡西的头发弄干净,晚点我们就能正式吃早餐了。”克里斯没有提外祖母,是因为担心双胞胎更加恐惧当前的处境。双胞胎顺从地在书挡旁席地坐下,彼此依偎着,削了一个橙子吃,便再次沉浸在卡通片和周六早晨的各种或暴力或愚蠢的信息中。 克里斯让我坐到放满热水的浴盆中。我把头一遍又一遍地放入那几乎能烫下一层皮的热水中,而克里斯则不停用洗发露软化头发上的焦油。焦油的确软化了,但并没有脱落,头发也没能洗干净。克里斯的手指在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里翻腾。我听到自己在轻声呜咽。他尽力了,他真的尽力想在不扯掉全部头发的前提下帮我把焦油弄干净。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把剪刀——外祖母放在梳妆台顶端的那把亮闪闪的剪刀。 克里斯跪在浴盆旁,手指费劲地穿过那黏成一团的头发,可与此同时他的手上也多了一把黏糊的黑头发。“你得用那把剪刀才行!”经过两小时的徒劳,我大喊道。“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用剪刀。”克里斯推测肯定有某种化学品可以化掉焦油,同时又不至于溶掉头发。妈妈曾经送给他一套专业用的化学用品。盖子上标示着严重警告:“此非玩具。盒中为危险化学品,仅供专业使用。” 科里和凯莉手牵手地走到浴盆边盯着我看,想知道为什么我在里面待这么久。 “卡西,你头上是什么东西?” “焦油。” “为什么你头发上会有焦油?” “睡觉时不小心弄上的。” “你在哪儿找到的焦油?” “阁楼。” “可你为什么要把焦油弄到头发上?” 我讨厌撒谎!我想告诉她究竟是谁把焦油淋在我头发上的,但这些又绝不能让她知道。她跟科里已经怕死了那个老女人。“回去看电视,凯莉。”我喝道,她的那些问题让我烦躁,而且我不想看到她那瘦削的脸颊和凹陷的双眼。 “卡西,你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会?” “是吗?” “我当然喜欢你,科里。我爱你们两个,但我不小心把焦油弄在了头发上,我现在是生自己的气。” 凯莉挪到科里身旁。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只有他们俩能懂的语言。有时,我觉得他们或许比我和克里斯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我在浴盆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克里斯调配出好几种化合物,尝试着抹到我的头发上。他什么都试遍了,我也只得一遍一遍地换水,水越换越烫。他一点点地帮我清掉头上的焦油,把我折腾得够呛。焦油总算脱落了,但我也随之被扯掉了许多头发。好在我头发多,掉一部分头发也没那么明显。等到这一切收拾好,天也快黑了,而克里斯和我还滴水未进。他把奶酪和饼干给了双胞胎,自己只是胡乱应付一下。我用毛巾包起少了很多的头发,坐在床上等头发干。剩下的头发也十分脆弱,轻易就能折断,而且变成了近似银灰的颜色。 “其实你不必费这么大劲儿的,”我对正用两块奶酪饼干填肚子的克里斯说,“她还没给我们送吃的来——除非你把我的头发都剪了,不然她不会再送任何吃的上来。” 克里斯捧着一碟奶酪和饼干朝我走来,同时还拿了一杯水。“先吃点饼干,喝点水。我们可以智取。如果明天她还是不送吃的上来,或者妈妈也还是不来看我们,那我就把你前面的头发剪掉,或者只剪额头上的。到时候你再用丝巾把脑袋包起来,假装不好意思露出光头,用不了多久剪掉的头发就会长回来的。” 我吃了一点点奶酪和饼干,没有作声。就着从卫生间水龙头接来的水应付完这一餐。克里斯用手拂过我那备受摧残的淡色头发。命运有时候真是弄人啊:这么折腾一番之后,我的头发反倒变得更闪亮了,丝缎一般顺滑,我很庆幸还能留下这一点儿头发。我躺在床上,筋疲力尽,心情复杂,望着坐在床头看我的克里斯。一直到我睡着,他仍坐在我的床边,注视着我,手里拿着我一绺蛛丝一般柔软的长发。 那晚我辗转反侧,焦躁不安。我感觉如此无助,愤怒,沮丧。 然后,我看到了克里斯。 他仍穿着早上的那套衣服。他把房间里最重的一把椅子搬过去抵住门,自己坐在上面打盹儿,手里则拿着那把长而锋利的剪刀。克里斯挡住门,这样外祖母就没办法溜进来用剪刀剪我的头发。克里斯,他即便睡着了,也还想着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盯着他,突然他睁开了眼睛,好似很自责自己睡过去,没能保护到我。上了锁的房间光线昏暗, 一到晚上整个屋子就变成了玫瑰色。他与我视线相接 ,良久,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嘿。” “克里斯,”我抽泣着叫他,“快去睡觉,你拦得住她一时,拦不住一辈子。” “至少你睡觉的时候我可以保护你。” “那我也来放哨,我们轮流来。” “我是男人还是你是男人?更何况,我吃的都比你多。” “这跟吃多少东西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就已经很瘦了,再整晚不睡觉你会瘦成皮包骨的,但我减点肥就没关系。” 其实克里斯的体重也是偏轻的。我们全都体型偏瘦,而凭克里斯的身板,如果外祖母霸蛮要推门进来的话,他是拦不住的。于是我起身走过去跟他一块坐到椅子上,尽管他竭力不从。 “嘘。”我轻声道。“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就更有把握拦住她了,而且我们两个都能睡觉。”于是,我俩互相依偎,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外祖母没来……吃的也没来。 饥肠辘辘的日子特别难熬,好似没有尽头。 奶酪和饼干很快就吃完了,尽管我们尽可能地省着吃。我们真的得挨饿了。克里斯和我每天只喝水,省下些牛奶给双胞胎喝。 不得已,克里斯只得拿起那把剪刀,含着泪将我前面的头发挨着头皮剪断。剪完之后我也无心再照镜子。后面的长头发留了下来,我用围巾按照穆斯林的方式把头包起来。 然而讽刺的是,外祖母竟然连看也没来看。 她不给我们食物,不给我们牛奶,也不给我们干净的亚麻布或毛巾,甚至连肥皂和牙膏我们也快用完了。卫生纸也要没了。好后悔当时把那些用来包衣服的纸巾扔掉了,无奈之下我们只能从阁楼上拿一些旧书,然后撕上面的纸用。 接着马桶又堵了,脏东西全都溢出来,看到满卫生间的秽物,科里吓得尖声大叫。我们没有通厕所的皮搋子。克里斯和我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克里斯只得将铁丝做的晾衣架掰直,然后往下水道里捅,我则跑到阁楼拿了一些旧衣服下来将漫出来的脏水擦干。最终克里斯用衣架把堵塞的下水道捅开,便盆总算能正常使用了。接着他又默默地走到我身边,跟我一块跪着用阁楼木箱里拿来的旧衣服将地板清扫干净。 我们对这一切避而不谈,以此逃避心中的恐惧。每天早上我们起床,泼水洗脸,然后用清水漱口,再喝一点水,稍微活动活动,便坐下来看电视或者看书。万一那个老巫婆进来,看到我们的床单是皱的,那麻烦就大了。只是我们现在又哪还管得了那些? 听着双胞胎哭着要吃的,我的灵魂受到暴击,这种伤痕将永远不可磨灭。我恨,我好恨那个老女人——还有妈妈——恨他们对我们做的这一切。 每天到了吃饭时间,我们没东西吃,便只能睡觉。一连睡好几小时。睡着了,就感受不到疼痛或饥饿,也感觉不到孤独或痛苦。睡梦中至少可以在幻象中寻找抚慰,而一旦醒了,就会发现一切成空。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恍惚中感觉生命完全被困在了角落的小盒子里。我感觉好累,恍惚中我没来由地转头去看克里斯和科里,我看到克里斯掏出一把小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那一刻我竟没有太大感觉。他将流着血的手臂塞进科里的嘴里,让他吸自己的血,尽管科里不愿意。给科里吸完,他又给凯莉吸。那两个小家伙,两个曾经太大块的东西不吃、太油腻的东西不吃、太硬的东西不吃、太粘牙的东西不吃,或者仅仅因为样子搞笑也不吃的小家伙,却喝下了他们哥哥的血,两个人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克里斯,接受了这一切。 我扭过头不去看,克里斯逼不得已的举动让我恶心,但我真的很佩服他能做到这样,再大的困难他也总是能解决。 克里斯又来到我这一边,在床边坐下,凝视我良久之后,他才垂下眼睛去看血已经止住的手腕。随即他再次举起匕首,准备再划一刀,好让我也能得到血的滋养。我阻止了他,抓起他手中的折叠刀远远丢开。他又快速跑过去捡起小刀,并用酒精消毒。我发誓绝不会喝他的血,可他还是不肯放弃。 “克里斯,要是她永远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我怔怔地问。“她会任由我们饿死在这儿的。”我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已经两周没有来的外祖母。克里斯之前说我们藏了一大磅切达奶酪,其实是夸张了。我们其实只不过是用奶酪做了一些老鼠饵,后来没东西吃了,就不得不把用来引诱老鼠的一点奶酪取下来吃。到现在我们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进食,而前面四天也只是用一点奶酪和碎饼干撑着。至于省着给双胞胎喝的牛奶——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喝完了。 “她不会让我们饿死的。”克里斯在我旁边躺下,无力地将我搂进怀中,“我们才不会那么傻那么没用,让她的奸计得逞。明天要是她再不送吃的来,或者妈妈也还不来,我们就用床单结成梯子爬下去。” 我的头枕着他的胸膛,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你怎么说得准她会怎么做?她恨我们,她想让我们死——她不是老说我们压根儿就不应该生出来吗?” “卡西,那个老巫婆又不傻。妈妈肯定是出远门了,她很快就会送东西来的,趁妈妈回来之前。” 我帮他包扎了下划伤的手腕。两周前我们就应该想办法逃跑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有力气吊着床单爬下去。可现在如果再做那样的尝试,肯定会掉下去摔死,更何况我们还得背着双胞胎,事情就更难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仍然没有食物送来。克里斯强迫我们都上到阁楼。双胞胎已经虚弱得走不动了,克里斯和我只能一人背一个。阁楼上十分闷热。我们把双胞胎放在教室的一个墙角,两个人还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克里斯绑好精加工过的吊索,这样可以确保双胞胎安全地绑在我们的背上。我俩都没有提,万一摔下,我们这既是自杀,又可以说是谋杀。 “我们换个方式,”克里斯再三考虑后说,“还是我先下去,等我下到地面,你再把科里绑到绳索上,一定要绑紧以免他挣脱,然后你再慢慢把他放下去。等把科里放下去之后,再用同样的办法放凯莉下去。最后你再下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一定要尽全力!让上帝赐予你力量——不要放弃!想想你的愤怒,想想你还要报仇!我听说,紧急时刻愤怒能带给人超人般的力量!” “我先下去。毕竟你比我强一点。”我虚弱地说。 “不行,我得先下去接着,以免谁下落得太快,而且你的臂力也没我的大。我会把绳子绑在烟囱上,这样就能减轻你承受的那部分重量——卡西,现在真的是情况紧急!” 天哪,真不敢相信他竟让我这么做! 我惊恐地盯着捕鼠夹里的四只死老鼠。“我们得把这四只老鼠吃掉,这样才有力气。”克里斯面色凝重地说,“我们得竭尽所能,把不可能的事做到可能!” 生吃?生吃老鼠?“不要。”我嘟囔道,哪怕只是看着那四只僵硬的小东西我都感觉恶心。 克里斯变得很生气,他说我们得想尽一切办法让双胞胎活下去,让自己活下去。“卡西,你听着,我先把该我吃的两只老鼠吃下去,你等一下,我去楼下拿盐和辣椒。还得拿那个衣架来锁紧打结的地方——杠杆作用,你懂的。我的手,现在不够力气。” 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其实全都虚弱得连动都动不了。 克里斯向我投来一个打量的眼神。“真的,放点盐和辣椒,我想老鼠吃起来肯定会是美味的。” 美味? 克里斯扭下老鼠的头,再将其剥皮,去掉内脏。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划开小老鼠的肚子,扯出一根很长的黏糊糊的肠子,连同小小的心脏,还有其他一些微型内脏。 幸好我肚子里没东西,不然肯定吐个精光。 而他并没有疾步狂奔去拿盐和辣椒,或者衣架。他只是踱着步,缓缓走着——从这我也可以看出,他其实也并不想吃那生老鼠肉。 克里斯下楼之后,我的眼睛牢牢盯着那已经被剥了皮的老鼠,而那将是我们下一顿的食物。我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咬一口。我确实很饿,但也还没饿到可以享受老鼠肉的地步。 可我想到了双胞胎,他们这会儿正闭着眼睛瘫在墙角,额头抵着额头彼此依偎在一起,我想他们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肯定也是那样依偎着的吧。他们等待降生,而等来的是被禁锢,是饿肚子。两个可怜的小家伙,父母的爱已变成曾经。 不过吃下死老鼠,我和克里斯说不定就能有足够的力气带着他们安全落到地上,再央求某个善心的邻居给他们一些吃的,给我们全部人吃的——如果我们能熬过接下来这一小时的话。 随即,我听到克里斯回阁楼的脚步声。他在门框处犹豫了一下,半笑着,蓝色眼睛与我的目光相遇……里面闪着光芒。他双手提着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餐篮,里面装满了食物,以至于木头盖子都被顶得凸起,无法盖平。 克里斯举起两个保温瓶:一个里面装着蔬菜汤,另一个装着冷牛奶。我僵在原地,迷惑之中又生出了满满的希望。难道是妈妈给我们送这些东西来了?那她为什么不叫我们下去?或者说她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克里斯抱起凯莉,我则抱起科里,我们赶紧用勺子给他们喂蔬菜汤。两个人顺势接受了喂到嘴边的汤,一如他们之前接受克里斯的血一样——这不过是他们多舛命途中的一个事件而已。我跟克里斯又给他们喂了一点三明治。按照克里斯提醒的,最开始都只敢吃一点点,以免一下子吃太多吐出来。 我其实很想把那些吃的赶紧塞到科里嘴里,这样我自己也好塞一些东西拯救我那饿极了的肚子。科里吃得好慢啊!与此同时,我脑海里闪过一千个问题: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送吃的来?为什么不是昨天或者前天?她的理由是什么?终于可以吃上东西了,但我已经悲观得无法喜悦,我满腹狐疑,根本放松不下来。 克里斯慢慢喝了一点汤,吃了半个三明治,随后打开一个锡箔纸的包装。里面放着四个甜甜圈。老巫婆从来没给我们吃过任何甜食,如今竟然送来了甜点——外祖母送来的甜点——这绝对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难道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求得我们的原谅?不管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只能这么认为。 在饿肚子的这一个星期里,克里斯和我之间起了微妙的变化。或许是从那天我坐在泡泡堆满的热水浴盆中,而他想尽办法帮我弄掉头发上的焦油开始。在那可怕的一天之前,我们只是兄妹,一起扮演照顾双胞胎的父母角色。可如今我们的关系变了。我们不再是扮演父母。我们成了凯莉和科里真正的父母。他们俩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义务,我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们、奉献给彼此。 事情已经很明了,我们的妈妈已经完全不在乎我们的遭遇了。 克里斯甚至都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同样认识到了妈妈的冷漠,我从他黯淡的眼里就能看出,而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克里斯一直都把妈妈的照片放在床头,可现在他把那照片收起来了。他一直都比我更相信妈妈,所以自然也是受伤最重的。我已然是心在流血,如果说他比我更受伤,可以想见他内心得有多痛苦。 克里斯轻轻拿起我的手,示意我们现在可以回卧室了。我们好似游魂一般慢慢飘下楼梯,仍处在恍惚状态,还是虚弱无力的模样,尤其是双胞胎。我怀疑他们俩现在恐怕瘦得连三十磅注都不到了。我看得到双胞胎的样子,看得到克里斯的样子,却看不到自己。我往梳妆台那面又高又宽的镜子望去,等着在里面看到一个游乐场的小丑,一个前面没了头发,后面又拖着一头苍白颜色长发的小丑。然而,等我定睛望去,才发现镜子不见了! 我迅速跑到洗手间,结果却发现药柜上的镜子也已被打碎!我跑回房间,抬起克里斯平日里当书桌的梳妆台的盖子……里面的镜子也碎了! 我们的镜子都被打碎了,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影像。是的,脸在破碎的镜面中好似多了好多伤疤,鼻子这边高那边低。看着让人很不舒服。离开梳妆台,我把那一篮子食物放到温度最低的地面,然后就地躺了下去。我没有问镜子为什么碎了,也没问为什么还有面镜子不翼而飞。我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她认为,骄傲是一种罪恶,在她眼里,克里斯和我都是罪大恶极的。为了惩罚我们,也连带着让双胞胎受苦,可她为什么还要再给我们送吃的来,我猜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又有了一篮一篮的食物。尽管,外祖母不愿多看我们一眼。她总是把眼睛转开,然后迅速退出门外。我头上裹着一条粉红色毛巾,刚好露出眉毛上面的部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反正哪怕注意到了,她也没有作任何评价。我们就那样看着她来来又去去,也不曾问她妈妈在哪里,或者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我们都已经学乖了,反正她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就决不先开口。克里斯和我瞪着她,眼睛里是鄙夷,是愤怒,是憎恨,我们暗暗希望她哪怕是转过头看一下我们表情也好。可她再也没看过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我只好试着大喊出声,想让她看,让她看看双胞胎已经瘦成什么样了,那双空洞的大眼睛俨然就跟游魂一样。可她就是不看。 我挨着凯莉躺下,思考着这一切,发现我把事情弄得比原本更糟了。原本乐观向上的克里斯,现在也变得跟我一样悲观厌世。我希望他能变成以前的样子——笑容灿烂,明亮阳光,总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 克里斯合上梳妆台的盖子,在旁边坐下,他的面前摆着一本医学书,双肩往下垂着。他没有在看书,只不过是坐着发呆而已。 “克里斯,”我梳着头发,对他说,“你觉得,世界上有多少青春期的女孩带着一头干净闪亮的头发上床睡觉,醒来却发现自己满头焦油?” 克里斯转过身,满脸讶异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再提起那可怕的一天。“这个,”他拉长声音道,“我觉得,我想你应该是仅有的……一个吧。” “我不知道。还记得他们给马路浇上焦油的时候吗?玛丽·吕·贝克和我打翻了一个装着焦油的桶,然后还做成了几个小娃娃,我们给那几个娃娃做了一间黑色的屋子,里面放着黑色的床,后来修马路的人过来吼着让我们走开。” “嗯,”他回道,“我记得你脏兮兮地回到家里,还把一团焦油放到嘴巴里嚼,说那能让牙齿变得更白。天哪,卡西,你那时候可真是胡来。” “这间屋子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们不需要每年看两次牙医。”克里斯冲我一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时间多,我们来玩大富翁锦标赛吧,冠军选手得给所有人用浴盆洗一周的内裤。” 哈,他是有多讨厌这件事。克里斯确实一直都不喜欢半跪在硬瓷板砖上,弯腰洗他自己和科里的衣服。 于是我们把游戏道具支起来,数好各自有多少游戏币,回头去看双胞胎,可两个小鬼不见了!除了阁楼,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但他们从来不会独自上阁楼呀,跑去卫生间一看里面也没人。这时,我们听到电视机后面传出小声的呢喃。 两个家伙跑到那后面去了,他们蹲在电视机后面的墙角,想等电视机里面的小人从电视里走出来。“我们觉得妈妈可能在这里面。”凯莉解释道。 “我想去阁楼跳舞了。”说完,我站起身朝衣橱走去。 “卡西!我们不玩大富翁锦标赛了吗?” 我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哦,就算你赢了,别提什么锦标赛了。” “胆小鬼!”克里斯跟从前一样取笑我道,“来嘛,我们玩一下。”说完,他久久地凝视着双胞胎,他们俩一直都在游戏中扮演我们的银行家。“这次可不准作弊了。”克里斯严肃地警告,“要是让我再发现你们趁我们不注意偷卡西的游戏币——我就一个人把那四个甜甜圈吃掉!” 他才不敢呢!甜甜圈是我们最好的食物了,得留着晚上当甜点。我趴到地上,翘起双腿,开始盘算怎样能抢先买到最好的土地,再买下铁路和各类设施,然后我就能第一个建起红色房子,再建酒店,得让他见识下我的厉害。 我们接连玩了好几个小时,中间只有吃东西和上厕所的时候会稍事休息。到双胞胎当累了银行家,我们就自己数钱,密切注视对方的行动以防止有人耍赖。克里斯总占着监狱,所以错过前进和收两百美元的机会,社区福利基金让他给钱,而且他还得支付遗产税……然而最后还是他赢。 八月末的一天晚上,克里斯过来跟我耳语,“双胞胎睡熟了。这里实在太热,要是我们能游一次泳该多好?” “走开——不要吵我——你明明知道我们没办法游泳的。”我还在因为玩大富翁老是玩不过他而生闷气。 游泳,怎么会有这么白痴的主意。哪怕我们有机会游,我也不愿意做任何他擅长的事情,比如游泳。“你说我们去哪儿游?浴盆里吗?” “去妈妈跟我们提过的那个湖。离这儿不远。”克里斯轻声说。“反正,我们也得练习练习用那根绳子爬下去,万一哪天着火了呢。现在我们也有力气。很容易就能爬下去,而且也不会离开太久。”克里斯不停地请求着,好似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逃离一次这所房子——只为证明我们做得到。 “双胞胎万一醒来,会找不到我们的。” “我们可以在卫生间的门上贴一张纸条,告诉他们我们在阁楼上。而且,他们肯定会一觉睡到天亮的,连厕所都不会上。” 克里斯争论着,央求着,直到将我说服。我们上到阁楼屋顶,然后将床单结成的梯子捆在屋后的烟囱柜上。屋顶上共有八根烟囱。 得一个个测试结打得紧不紧,克里斯告诉我:“你就把打结的地方当作梯子蹬。手要抓在打结处的上面。慢慢下,一定要让脚踩到下面一个打结的地方才行——确保床单绳缠住了你的脚,这样才不会打滑跌落。” 他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扯着绳子慢慢移向屋顶的边缘。这是两年多来,我们第一次接触地面。
二十七斤。
天堂的味道 克里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顺着床单绳往下爬,我则趴在屋顶边缘看着他逐步往下落。月亮出来了,当他落到地上向我挥手的时候,明亮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我目睹了他往下爬的全过程,所以可以依葫芦画瓢。我告诉自己这跟阁楼梁柱上吊着的秋千绳没什么区别。结打得很结实,而且特意是隔一米左右打一个死结。克里斯下去之前就跟我说过,一旦离开屋顶就不要再往下看,一定要一只脚踩一个结,另一只脚去够另一个结。不到十分钟,我也下到地面,跟克里斯站到一块儿。 “哇!”他紧紧抱住我,轻声叹道,“你比我做得还要好!” 此时,我们身处佛沃斯庄园的后花园,所有的房间都是黑乎乎的,尽管越过大停车场在仆人们住的那一片,每个窗子都有明亮的灯光透出。“走,迈克达夫,游泳去。”我低声说,“如果你知道路的话。” 克里斯自然是识路的。妈妈曾跟我们讲过她跟两位哥哥还有一些朋友偷偷跑去游泳的事。 克里斯牵着我的手,我俩踮着脚尖悄悄离开了这所大房子。在那样一个炎热的夏夜,终于去到外面,终于双脚踩在土地上,感觉是那样陌生。而我们的小妹妹和小弟弟独自在上了锁的房间里睡觉。穿过一座人行小桥,我们知道我们已经走出佛沃斯庄园,心里十分高兴,仿佛得到了自由。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不能被人看到。我俩朝树林跑去,朝着妈妈曾跟我们讲过的湖泊跑去。 从阁楼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等我们终于找到那片隐藏在树林中的水域,时间已近十点半。我们生怕那里还有人,那我们就游不成了,只能无功而返。然而走过去一看,湖面一片平静,没有风,没有人,也没有船。 在月光下,在明亮的星空下,我望着湖面,我想那绝对是人世间最美的景色,从来没有哪个夜晚那样让我兴奋。 然而当我走到码头尽头,却感觉水冰冷刺骨,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先用脚试探——果然冰冷!我回头看向克里斯,他正取下手表丢到一边,迅速朝我跑来。跑得好快,没等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跳入水中,克里斯就跑到了我身后,将我推入水中!扑通——我直接平躺着摔进水中,从头到脚都被浸湿,我原本还打算一点点进入呢! 我打着冷战钻出水面,往左右两边寻找克里斯的身影。然后我看到他爬上一堆岩石,有那么一会儿只能看得到他的影子。他举起手臂,以优雅的天鹅姿势跃入湖中心。我大喘一口气!万一水太深了怎么办?万一他直接撞到湖底弄断脖子或摔伤背怎么办? 还有,还有……他还没浮上水面!天哪……他不会已经死了吧……会不会溺死了! “克里斯!”我抽泣着,朝他消失的地方大声喊道。 突然,我的双脚被人扯住!伴随着尖叫我被拖入水中,是克里斯,他的双腿有力地蹬着,并带着我钻出水面,我们俩相视而笑。我假装生气地往他脸上泼水,谁让他跟我使这种坏呢。 “来到这儿总比关在那个该死的闷热房间好多了吧?”他问我,跟一条鱼似的围着我游,一条兴奋的、自在的、疯狂的鱼!短暂偷得的这一点自由好似烈酒一般灌进了他的脑子,让他沉醉!克里斯一直围着我游动转圈,想再次抓住我的腿将我拉入水中,但都被我聪明地避开了。他一下子仰泳,一下子蛙泳,一下子侧泳,还一边展示一边喊着名字。“这就是仰泳。”他说着又表演了几个动作,向我炫耀我没见过的游泳技巧。 克里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再钻出水面,一边蹬水一边唱歌。“跳起来吧,芭蕾女孩,跳起来吧。”——唱着他又往我脸上泼水,我也不客气地回敬他——“你心滴着血,仍伴着旋律旋转……”我们大笑、尖叫,我们打闹、疯狂,好似又变成了孩子。他在水里游刃有余,好像会跳舞。突然间我觉得好累,累到无力,累到觉得自己就跟一块湿透的洗碗布一样无力。克里斯赶紧抱住我,扶我上岸。 我们两个倒在草地上,平躺着聊天。 “再游一次,我们就回去陪双胞胎。”克里斯说,他仰卧在我旁边的斜坡上。我俩望着头顶的闪亮星空,一抹弦月挂在空中,银金的颜色,时隐时现,在漫天的黑云间玩起了捉迷藏。 “万一我们上不去屋顶了呢?” “会上去的,因为我们必须上去。” 我的克里斯托弗就是这样,永远的乐观主义者。他趴在我边上,全身湿漉漉,身上的水珠在月光和星空的映衬下格外闪亮,被水打湿的头发则贴在额上。克里斯望向天空时,我从侧面看他的鼻子,和爸爸的鼻子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饱满的嘴唇特别好看,完全不需要故意噘起嘴巴以显得性感,下巴坚毅有力,胸膛也开始变得宽阔了…… 头顶的树枝上有鸟儿做窝。它们于睡梦中发出的啾啾声,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双胞胎,突然就感觉好难过,泪水盈眶。 一些萤火虫突然出现,尾巴上发出的柠檬色光时隐时现,那是雄性向雌性发出的信号,当然也有可能正相反。“克里斯,会发亮的是雄性萤火虫,还是雌性?” “这我还真不确定。”克里斯满不在乎地说,“我想它们应该都能发亮,只是雌萤火虫是在地面上发出信号,而雄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寻找它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你这个无所不知先生竟然也有不确定的事情?” “卡西,我们就不要在这说反话了。我离无所不知还远着呢。” 柔和的南风吹来,吹动我的头发,也吹干了脸上的水珠。那微痒的感觉好似细碎的小吻,我突然又有了那种想哭的冲动,没来由的。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夜太美丽,而我刚好处在无限渴望爱情的年纪。微风在我的耳畔细语……那些甜言蜜语恐怕永远不会有人对我说起。不过这也丝毫不影响夜色的美,在月光照耀的湖畔,我叹息了一声。我感觉我好似来过这儿,来过这湖边的草地。看着萤火虫在眼前飞舞着,蚊子嗡嗡叫着,听到猫头鹰不知从哪儿发出的呼唤,我突然生出奇怪的想法。这让我想起第一天逃难至此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我们来到这里,躲避一个要将我们抛弃的世界。 “克里斯,你差不多十七岁了,跟爸爸第一次遇见妈妈的时候同岁。” “你也十四岁了,刚好跟那时的妈妈一样大。”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克里斯显得有些犹豫,他思索着……当然是从他的角度出发,而不是我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可没有多少发言权。上学的时候,我曾遇到过一个漂亮的女孩,当时我感觉马上就爱上了她。之后我们有了交谈,我却发现她是那种虚有其表的笨女生,然后我就对她没什么感觉了。但如果她其他方面也能跟外表相称的话,我想我肯定能对她一见钟情,尽管我曾在书上看过,说那只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吸引而已。” “你觉得我笨吗?” 克里斯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怎么会。我也希望你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一点都不笨。卡西,你的问题在于,你天赋太多。你什么都想做,而这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我既想成为歌手又想成为演员?” 克里斯轻声笑起来。“傻姑娘,你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表演,怡然自得的时候会自己哼歌,尽管那种时刻不多见。” “难道你经常感到怡然自得吗?” “没有。” 我们就这么躺着,安静的,时而被某样东西吸引住目光,比如两只在草地上相遇然后交合的萤火虫,比如轻盈细语的树叶,比如飘浮而过的云,抑或是倒影在水里嬉戏的月亮。 我很庆幸克里斯成功说服我跟他来了。能再次躺在草地上,感受凉爽的微风吹拂,感觉真是太好了,神清气爽,最重要的是感觉自己终于又重新活了过来。 “克里斯,”我试探着叫他,生怕惊扰了这宁静夜里花前月下的美丽,“你说我们妈妈现在在哪儿?” 克里斯的目光仍盯着那颗北极星,那是指引北方的星星。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良久,他回道。 “难道你没有猜测过吗?” “当然猜测过。” “比如呢?” “她可能是病了。” “她不会是生病,妈妈从来都没病过。” “也许她是为了她父亲的事情出远门了。” “那她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们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克里斯有些烦躁地说,似乎我的这些问题破坏了这美丽的夜。其实他跟我一样,又能知道什么呢? “克里斯,你还跟以前一样那么爱她相信她吗?” “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她是我们的妈妈。她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如果你想让我躺在这儿说我们妈妈的坏话,那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不管她现在在哪儿,她心里肯定是想着我们的,她肯定会回来。她一定会给出一个完美的理由,解释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去那么久,你就放心吧。” 我无法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我想说无论如何她也可以抽一点时间过来跟我们提前说下她的计划——但我知道克里斯心里其实也是清楚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克里斯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他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会这样——不是身体创伤,而是内心痛苦。我真想收回刚才这些让他悲伤痛苦的问题。“克里斯,电视里那些跟我同龄的女孩,跟你同龄的男孩——他们都已经开始约会了。你知道该怎么约会吗?” “那当然,我看的电视可不少。” “但看电视和实际约会是两码事。” “可是看电视还是能让我知道大概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呀。你现在还太小,不能跟男的约会。” “那我告诉你吧,聪明先生,我这个年纪的女生往往要比你这个年纪的男生的心理年龄还要大一岁。” “你是在说笑吗?” “说笑?这是我在杂志上看到的,是权威人士发表的文章——一位心理学教授。”我特意跟克里斯强调道,“他说女生的心理成熟要比男生快得多。” “我看那个作者就是用自己不成熟的想法在评断整个人类。” “克里斯,你觉得自己无所不知——而别人就一无所知,是吧!” 克里斯转过头看着我,习惯性地蹙着眉头。“你说的没错。”他竟欣然接受了我的说法,“我知道的仅限于我在书上看到的东西,但我却在心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妈妈的所作所为让我生气得不得了,我觉得很多事情都变了,但我却没有一个男性可以诉说。”克里斯挑眉盯着我,“但愿你的头发很快就能长出来,我真后悔当时用剪刀剪了你的头发……反正剪了我们的处境也是一样。” 我真宁愿他没有说这些让我想起佛沃斯庄园的话。我只想静静地望着夜空,感受夜晚凉爽的空气打在皮肤上。 “我们走吧,克里斯。” 克里斯只好不情愿地起身,随即他伸出一只手。“再游一轮?” “不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默默地离开湖边,慢慢穿过树林,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享受在外面的感觉,踩在地上的感觉。 我们还有责任,必须得回去。我俩在那根一头系在烟囱上的绳索旁站了好久。并非思忖如何爬上去的问题,只是在想这样短暂逃离一个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去的牢狱究竟能得到些什么。 “克里斯,你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是的,我们出来并没有走多少地方,游泳也只游了一会儿,但我却感觉更有精神也更加燃起了希望。” “如果我们想的话,可以今晚就离开,不等妈妈回来了。我们可以爬上去,然后用绳索将双胞胎也放下来,就趁他们睡觉的时间背着他们下来。我们可以逃走,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克里斯没有作声,只是一只手换一只手地开始往上爬,床单结成的梯子随着他上爬的动作迅速缠住他的腿。等到克里斯爬上屋顶之后,我才接着往上爬,毕竟也不知道绳子能否承担得了两个人的重量。上去就比下来难得多了。我的双腿似乎比双手要有力一些,先用手抓住一个打结的地方,右脚跟上去,但突然我的左脚打滑了,整个人都吊在了绳梯上——只有一双没多大力气的手扯着。 我被吓得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要知道那个地方离地面足有六米多高! “抓紧!”克里斯在上面喊,“绳子就在你的两腿之间。你只需要两只脚迅速夹住就好了!” 我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完全是按克里斯说的做。我用大腿夹住绳子,全身都在发抖。但恐惧让我变得更加无力。而我愈是卡在一个地方,心里就愈加地恐惧。我喘着粗气,不住颤抖。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该死的眼泪! “我快能抓到你了。”克里斯喊道。“你只需要再往上面爬一两米,我就能抓住你。卡西,别慌。想想双胞胎多么需要你。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呀!” 我只好拼命说服自己松开一只手,去够上面的一个绳结。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因为刚从草地上走过,我的双脚还是湿滑的——但克里斯也跟我一样从草地上走过脚也是滑的,他做到了。既然他能成功做到,我也能做到。 就这样,我怀着恐惧的心情一点点往上爬,爬到克里斯可以够得着抓住我手腕的地方。当他那双强而有力的手一抓住我,我感觉全身一股放松的暖流流过。没两下工夫他就把我拉了上去,最后那一下我结实地撞在他怀里。我们俩先是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出来了。然后我们俩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上走,一直走到烟囱处才松开手上的绳子。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仍是心有余悸。 也真是讽刺——重新回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们竟然还感觉庆幸。 克里斯躺在床上看着我。“卡西,我们躺在湖边草地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感觉好似到了天堂。后来你吊在绳子上晃荡,我想你可能会掉下去摔死,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们不能再这样做,你的臂力还不够大。对不起,我先前没考虑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墙角透过来的灯光是玫瑰色的,我们俩在昏暗中凝视彼此。“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出去这一趟。我很高兴,好久没有这么真实的感觉了。” “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他问我,“我也是一样……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一个久久没能结束的梦。” 没办法,我还是憋不住心中的话,再次试探着问:“克里斯,你觉得妈妈会在哪里?她一点点疏离我们,慢慢地不再看双胞胎一眼,好像害怕两个小家伙一样。但她以前也从来没有离开这么久呀!到现在她都已经消失一个多月了。” 克里斯沉重地叹息一声,“老实说,卡西,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没多给我透露任何一点消息——但你要相信,她一定是事出有因。” “可是什么样的理由让她连说都不说一声呢?再怎么样至少也跟我们说一声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换作我有了孩子,我绝对不会像她那样把自己的孩子丢下不管。我也绝不会让我的小孩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把他们遗忘。” “你不是说永远都不要生孩子吗?” “克里斯,有一天我会跟一个爱我的男人相拥而舞,如果他真的想要一个小孩,那我说不定也会同意。” “那是当然。我就知道等你长大,你肯定会改变主意的。” “你真觉得,我的美貌足够让一个男人爱上我吗?” “绰绰有余呢。”克里斯有些尴尬地回答。 “克里斯,还记得妈妈曾经跟我们说这个世界是以金钱为中心,而不是以爱为中心吗?我觉得她说错了。” “是吗?其实仔细想想。为什么不能两者都拥有呢?” 我仔细想了,想了很久。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而那天花板同时也是我跳舞的地面。关于生命和爱情,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从看过的每一本书中汲取智慧的珍珠,串成玫瑰珠串,信奉余生。 爱情,它来了,叩响我的门扉,那便够了。 而那个不知名的作者还写了,人生光有名是不够的,有利也不够,名有了利有了还得有爱——然而这还是不够的——我真心疼那位作者。 一个下雨的午后 克里斯站在窗边,两只手拉开那厚重的垂帘。天空黑沉沉的,眼看骤雨将至。房间里的所有灯都亮了,电视也跟往常一样开着。约莫四点的时候,会有一辆火车从窗外驶过,克里斯正等着。大约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们在房间里能听到火车呜咽一般的呜笛声。如果刚好醒着的话,可以透过窗子瞥一眼那飞驰而过的火车,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玩具。 他沉浸在他的世界,而我沉浸在我的世界。我交叉双腿坐在我跟凯莉的床上,妈妈消失之前曾拿了一些杂志过来给我解闷,这会儿我正忙着剪上面的图片。我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图全都剪下来,再贴到一个大的摘抄本上。我要打造一个梦想的家,在那里我可以一直快乐地生活,跟我身材高大、体格强健的黑头发丈夫生活在一起,无论外面有再多女人,他只爱我一个。 我已对人生做好规划:事业第一,等我决定退休并准备好给某个人一个与我共度一生的机会时再成家。等我有了自己梦想的家,我要在露台上放一个祖母绿的浴盆,只要我高兴就可以美美地泡一天澡——门外也不会有人敲门催我快点出去!(我从来都没有好好在浴盆里泡过一个澡)等我从浴盆里出来,身上散发着花的甜香,皮肤好似丝缎一般柔软,毛孔里再没有一点腐朽木头和阁楼灰尘的味道……在这里,尽管我们还很年轻,身上却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克里斯,”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待着,等妈妈回来,还有等那个老头死?现在我们长大了,为什么不能想个法子逃走?” 克里斯没有说话,但我看到他的手扯紧了窗帘。 “克里斯……”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克里斯火冒三丈。 “如果你不是想着逃走的话,为什么要站在那里等火车经过?” “我没有在等火车,我只是往外面随便看看而已。” 说完,克里斯用额头抵住窗户玻璃,离得近的邻居说不定就能看到他。 “克里斯,别站在窗边。等会儿被人看见了。” “我才不管有没有人看见!” 妈妈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难道她不知道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原本就度日如年吗?难道她就不担心我们,不关心我们究竟过得怎么样吗?她就那么笃定地相信克里斯会一直坚定地站在她那边,哪怕她话都没有一句地离开吗?难道她真的以为爱一旦得到,就再也不会被疑虑和恐惧侵袭,永不消失吗? “卡西,”克里斯突然唤我,“如果让你选,你想去哪儿?” “南方。”我说,“我要去一个阳光灿烂的沙滩,海浪轻轻拍打海岸……也不需要惊涛拍岸……不需要浪潮汹涌……我只想去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我躺在纯白的沙滩上,沐浴阳光,温暖的和风轻抚我的发丝和脸颊。” “嗯。”克里斯附和道,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向往,“听你这么说还真是挺不错的。不过我倒不介意有惊涛骇浪,我喜欢踏着冲浪板冲上浪的顶端。那其实也跟滑雪一样。” 我放下剪刀、杂志和一桶橡皮泥,把它们全都拨到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克里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他已经错过了好多好多他热爱的运动,无奈地变成熟变悲伤。呵,我多想安慰他,可我不知该怎样做。 “克里斯,别站窗户边上了,求你。” “你别管我,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个该死的地方了!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不能随便说话,整天就吃那些该死的东西,没一样是热的,没一样当季的,我觉得她就是故意这么做,好把我们全部的快乐都剥夺,包括吃饭的乐趣。但我又想到那些钱——其中至少有一半会归妈妈、归我们。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管多么艰难,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个老头子总不可能不死!” “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我们失去的时光!”我反驳道。 克里斯转过头,脸色通红。“才不是!你或许可以靠天赋吃饭,但我还得念好多年的书。爸爸一直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当医生有多难,我至少得读到硕士!要是我们就这样逃跑,我就永远都做不成医生了——这你是知道的!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养活我们这么多人——除了去给人洗碗,卖水果或当临时厨子——但这些能把我送进大学,送进医学院吗?更何况我还得养你和双胞胎,还有我自己——我才十六岁,还没有做好养家的准备!” 克里斯的这番话让我很生气。他完全没把我算进去。“我也可以工作呀!”我冲他吼道。“我们两个可以应付得来的。克里斯,之前饿得不行的时候,你给我拿来四只死老鼠,你说人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上帝会赋予他更多的力量。我相信。我们离开这儿,靠我们自己生活,总会闯出一条路的,你也可以成为医生!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拿到那什么该死的硕士证书!” “你能做什么呢?”又是那让人讨厌的嘲讽语气。没等我回答,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是外祖母来了。她站在进门处,没有走进屋子,双眼怒视正掀开窗帘的克里斯。而生性顽固、向来跟外祖母对着干的克里斯,自然也不会怕她。他没有走开,而是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雨。 “小子!”外祖母大吼,“离开窗子——马上!” “我不叫‘小子’,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托弗。你要么叫我的名字,要么就不要叫——不许再叫我‘小子’!” 外祖母回呛道:“我讨厌你这个名字!那是你爸爸的名字!他竟然偷走了我们的女儿,要知道那是我们唯一仅剩的……孩子了……他们大晚上私奔,两周以后又回来了,笑嘻嘻地让我们原谅他们俩相爱。那天晚上,我丈夫被气得第一次心脏病病发。你们的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们——她和那个男人正是导致她父亲的心脏病的原因?所以我丈夫才将她赶出家门——让她永远不要再回来——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 说着,外祖母顿了顿,大口喘着粗气,带着闪亮钻石戒指的大手摸向自己的喉咙。克里斯从窗子旁走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也是一样。自从我们住到这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跟我们说这么多话。 “我们父母犯的错,不应该怪我们。”克里斯平静地说。 “我们又何罪之有?”克里斯问。“你觉得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却不看彼此?是你帮着把我们放到这里的。你锁了这一片的房间,不让仆人进来。你想抓住我们做你认为‘罪恶’的事情。你希望卡西和我犯错,以证明你关于我们爸妈错误婚姻的判断是正确的!你看看你自己,永远穿着那铁灰色的裙子站在那里,把几个那么小的孩子活活饿了那么久,却还自以为道德高尚!” “别说了!”我被外祖母脸上的表情吓到了,赶紧制止他,“克里斯,别再说了!” 但克里斯话已出口。外祖母摔门而出,我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得到阁楼上去。”克里斯平静地说,“那个胆小鬼不敢上楼梯。我们在上面很安全,要是她再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就用床单梯下到地面。” 这时,门再次开了。外祖母走了进来,她拿着一根绿色的柳条鞭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神严峻而坚定。我想她一定是把鞭子就藏在门外什么地方,好方便随时取。“跑到阁楼上藏起来呀,”她大声喝道,伸手抓住了克里斯的胳膊,“我让你们再饿一周!我不仅要抽你,还要抽你妹妹。要是你敢反抗,我就连双胞胎一块儿打。” 当时是十月。再有一个月,克里斯就满十七岁了。跟人高马大的外祖母比起来,他看着还像一个小孩。克里斯想过反抗,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抱在一起呜咽着的双胞胎,最后还是任由外祖母把他拖进卫生间。她关门上锁,命令克里斯脱下衣服,趴到浴盆上。 双胞胎赶紧跑到我身边,脸埋在我膝头。“你让她住手!”凯莉央求道,“别让她用鞭子抽克里斯!” 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克里斯身上。我在外面都能听到那条绿色柳条鞭嵌进皮肉里的声音,每一鞭都好像抽在我身上。过去这一年,克里斯和我仿佛合二为一了。他就像我的另一面,我喜欢的那一面,强大且有魄力,哪怕被鞭子抽也不喊不叫。我恨外祖母。我瘫坐在床上,把双胞胎搂进怀里,感觉恨意在心里不断聚集变大,除了大叫我不知道还能如何释放。鞭子抽在克里斯身上,而我代替他喊叫。但愿上帝能听到,但愿仆人听到,但愿我那垂死的外祖父听到! 然后,她从卫生间里出来了,鞭子仍拿在手上。而克里斯跟在她身后,屁股上绑了一条毛巾。他面色惨白。看到他那样子,我更加无法控制地大叫起来。 “住嘴!”老巫婆用鞭子在我眼前抽了一下,命令我道,“现在给我住嘴,除非你也想被打一顿!” 可我还是停不下尖叫,就算她把我拖到床上,就算她把试图保护我的双胞胎推到一边,我仍然无法控制。科里扑上去咬她的脚,却被她一掌拍得转了好几圈。然后,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才被压下,她同样将我拉到卫生间,命令我脱光衣服。我站在那儿看着她手上的钻石手镯,她那个手镯一直都戴在手上,我数上面的钻石,总共有十七颗小钻。她灰色的塔夫绸裙子有着精致的红色镶边,白色衣领一看就知道是手工编织的。她两只眼睛盯着我头巾下面露出的短寸头发,露出一副扬扬自得的满意神情。 “脱掉衣服,不然我就撕烂它。” 我只好脱下衣服,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我没有内衣可以穿,尽管到这个年纪我应该要穿了。我看到她盯着我的乳房,我平坦的小腹,随后转开眼睛,一副被冒犯的样子。“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老女人。”我喊道,“总有一天你会尝到无助的滋味,到时拿鞭子的就是我了。厨房里堆满东西,但你什么都吃不到,因为,正如你一直念叨的一样,一切都逃不过上帝的眼睛,他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外祖母!” “不许再跟我说话!”她朝我怒吼。然后她又笑了,是那种笃定认为不会报应到她头上的笑容,她断定她的命运绝不会有由我掌握的那天。但我还是傻傻地开口了,选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而她自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鞭子一下一下抽进我的肉里,双胞胎则在卧室里尖叫哭喊。“克里斯,让她住手!别再让卡西受伤了!” 我跪在浴盆旁,猫着身子以保护脸,保护最容易受伤的乳房。外祖母就像疯了似的,她不停抽打着我,直到鞭子被打断。我感觉全身好似着火了一样,火辣辣地疼。鞭子抽断以后,我原以为一切就结束了,可她接着又拿起一个长柄扫帚,拼命打我的头、我的肩膀。尽管我拼命控制不喊出声,我想像勇敢的克里斯一样坚决不发出声音,可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喊了出来。我放声大叫:“你不是女人!你是个魔鬼!你不是人!你没人性!”喊完这些话,回应我的是右脑勺被重重一击。世界在我眼前黑了下去。 我飘离了现实,全身都疼,脑袋更像是炸裂了一般。阁楼上的唱片机里在放芭蕾舞剧《睡美人》里的《玫瑰之歌》。如果能活到一百岁,我也绝不会忘记那首歌。当我睁开眼,我看到克里斯正俯过身来,给我上消毒药水和贴胶布,泪水落在我的身上。他让双胞胎到阁楼上去玩,去学习,去涂色,或者做任何能让他们不想着下来的事情。克里斯用有限的医疗用品帮我包扎消毒完,则换我帮他料理被抽得血淋淋的背。 我身上很多瘀青,都是老巫婆用扫帚把狠狠打出来的。头上还鼓着一个紫色的大包,克里斯一直担心我会有脑震荡。 伤口处理完毕,我们转过身,面对面看着彼此。我俩目光相对,好似变成了一个人。“难道我们就不能有快乐吗,我的哥哥……我们就不能有快乐吗?”我拙劣地模仿起比尔·贝利的那首歌。“我们终日受伤……你为我疗伤,我为你……” “别唱了!”克里斯大声对我说,看起来很受伤,似乎没有防备,“我知道都是我的错,站在窗边的是我,她也并不是非得伤害你不可!” “这没关系的,反正迟早也会来这么一回。从第一天起,她就一直谋划着,想找一个借口惩罚我们。我只是很惊讶,她竟然这么久才用上那根鞭子。” “她用鞭子抽我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尖叫。我知道你那是替我在叫,卡西,你的叫喊也确实帮到了我,我不再觉得身上的伤有多痛,只感受到了你的痛。” 找到一个朋友 阁楼楼梯上有人在尖叫。我猛地清醒过来,转头去看谁不见了。是科里! 噢,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下从床上跃起,朝衣橱秘道奔去,然后我听到凯莉也醒了过来,马上就跟着科里一块儿尖叫起来,尽管她并不知道科里为什么而尖叫。克里斯也大喊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穿过衣橱,连上六级阶梯,然后猛地停住。我看到科里穿着白色睡衣,正痛苦地扭头叫喊着——可我并没看出他为什么这样。 “做点儿什么!快做点儿什么!”他冲我大喊,然后才指了指造成他这般惨叫的罪魁祸首。 天哪……原来是楼梯上的一个老鼠夹,就是我们每晚睡觉前夹一点奶酪放在那儿引诱老鼠的捕鼠夹。不过这次捕到的老鼠并没死。它学聪明了,想用前爪去抓那奶酪,而不是跟平常一样直接用牙齿去咬,这也是为什么捕鼠夹夹到的是老鼠腿。真可怜,那只小灰鼠正不顾疼痛地拼命咬着那只被夹住的腿,想以此逃脱。 “卡西,快做点儿什么!”科里喊着直接扑到我怀里,“你快救它,别让它咬自己的脚了!我不想它死,我想要一个朋友!我从来都没养过宠物,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宠物。为什么你和克里斯总是要把这些老鼠杀死?” 这时凯莉也跑了过来,用小拳头砸我的背。“你真坏,卡西!你是个坏蛋,坏蛋!你让科里变得一无所有!” 据我所知,科里拥有钱能买到的一切东西,除了一只宠物、他的自由,还有广阔的户外天地。我想要不是克里斯跑过来救我,让凯莉松开我的腿,大概我会被她咬死在这楼梯间。幸好我的睡袍比较长,刚好遮住了脚踝。 “别胡闹了!”克里斯厉声道。然后他俯下身用一块毛巾包着那只老鼠拿起来,以免自己的手被咬到。 “别伤着它了,克里斯,”科里请求道,“求你千万别让它死了!” “既然你这么想要这只老鼠,科里,那我会尽一切努力挽救它的腿跟脚,尽管目前来看它伤得不轻。” 接着,我们便为救下一只老鼠而忙活起来,而我们此前明明已经捕杀了几百只老鼠。克里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抬起捕鼠夹的金属丝弹簧,而当他那么做的时候,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家伙发出嘶嘶的声音,科里则背过身抽泣,凯莉还在那儿喊叫着。老鼠被解救出来之后有点晕,我想大概是劫后余生的放松吧。 随后我们赶紧跑到卫生间,克里斯和我忙着擦洗,科里则将那块淡蓝色的毛巾包着的那只奄奄一息的老鼠拿在手上,事先克里斯已经警告过他千万不要握得太紧。 我们把所有可用的药都摊开放到柜子上,下面用干净的毛巾垫着。 “它死了!”凯莉大喊,然后就开始推搡克里斯。“你杀了科里唯一的宠物!” “这只老鼠还没死。”克里斯平静地说,“你们现在都给我保持安静,不许乱动。卡西,你把它控制住。我得想个办法看怎么帮它缝合被撕烂的皮肉,然后还得切掉那条腿。” 克里斯首先用消毒水帮助老鼠清理伤口,而那只小老鼠就躺在那里,好似死了一样,只是眼睛还睁着,楚楚可怜地看着我。然后他剪了几块纱布,长度刚好可以包住老鼠的小腿,接着再塞进棉花,用折了一半的牙签当夹板固定住这些。 “我要给它取名叫米奇。”科里说——因为这只小老鼠活了下来,可以当他的宠物了,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格外闪亮的光芒。 “说不定它是女的呢?”克里斯打趣地问。 “不可能!我才不想要女老鼠——我想要一只米奇老鼠!” “男的就男的吧。”克里斯说,“米奇会活下来,然后吃掉我们全部的奶酪。”我们的医生说道,他刚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手术,为此他表现得非常自豪。 克里斯用水洗掉手上的血,科里和凯莉欣喜异常,好像碰到了什么特别大的好事一样。 “现在让我拿着米奇吧!”科里喊道。 “不行,科里,你得让卡西替你再拿久一会儿。你看,米奇刚受了惊,而卡西的手更大,可以给米奇更多温暖。而且,万一你不小心用力过猛,它可就……” 我在卧室的摇椅上坐下,照顾一只看似心脏病发的小灰鼠——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跳特别快。它大口喘着粗气,眼睛一眨一眨。我拿着它的时候,能感觉它那小小的温热躯体正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我也希望它能活下来,当科里的宠物。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外祖母走了进来。 当时我们全部人都可以说是衣衫不整,事实上,我们身上只穿着睡衣,也没有长袍可以帮助遮羞。光着脚,头发蓬乱,脸也都还没洗。 违背一条规矩。 科里缩在我旁边,外祖母扫视乱糟糟的房间(的确很乱),床还没铺,衣服搭在椅子上,袜子丢得到处都是。 违背两条规矩。 克里斯在卫生间里给凯莉洗脸,帮她穿衣服,然后扣上粉红色外套的扣子。 违背三条规矩。他们两个一块儿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凯莉的头发扎成了干净的马尾,用粉红色绸带绑着。 凯莉走出来一看到外祖母,就愣住了。她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惊恐的样子。她本能地转过头抓住克里斯,寻求保护。克里斯抱起凯莉走到我身旁,让凯莉坐到我膝上。接着他朝放餐篮的桌子走去,拿出里面的东西。 见克里斯靠近,外祖母后退了几步。但克里斯没有理会她,只是迅速将餐篮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科里,”克里斯一边叫一边往衣橱走去。“我去楼上找一个合适的鸟笼,我上去之后,你看能不能自己穿衣服、洗脸和洗手,不要卡西帮忙。” 外祖母还是没有说话。我坐在摇椅上料理那只病怏怏的老鼠,科里和凯莉就跟我挤在一张椅子上,我们三个全都盯着外祖母,直到凯莉实在受不了,才把脸埋到我的肩头。我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 我很诧异她竟然没有谴责我们,也没有提乱糟糟的床和屋子,尽管我平日里很努力维持房间的整洁——为什么她也没有责骂克里斯帮凯莉穿衣服呢?为什么她只是看着,却什么都没说呢? 克里斯提着一个鸟笼和一块网筛从阁楼上走下来,他说有了网筛,鸟笼会更安全。 克里斯的这些话引得外祖母转过头看向他。随即她那石头一样的冷酷眼睛又盯住了我,还有我手上的淡蓝色毛巾。“丫头,你手上拿着什么?”她用冰冷的语气对我说。 “一只受伤的老鼠。”我回道,声音也跟她一样冰冷。 “你们打算把那老鼠当宠物,养在笼子里?” “是的。”我也毫不示弱地看着她,看她能怎么样。“科里从来都没有养过宠物,这是他第一次。” 她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石头一般冷酷的眼神扫向已经快被吓哭了的科里。“继续吧,”她说,“留着那只老鼠。你们也就适合这种宠物。”说完,她便摔门而去。 克里斯还在摆弄那个鸟笼和筛网,他一边忙活,一边说:“鸟笼金属丝之间的间距太大,恐怕拦不住米奇。科里,我们得用这个金属网把鸟笼包起来,这样你的小宠物就逃不掉了。” 科里笑起来。他探眼瞧了瞧米奇是否还活着。“它饿了。我看得出来,你看它的鼻子在动。” 赢得阁楼老鼠米奇的心可谓是一个巨大的成功。首先,它并不信任我们,尽管我们给它的食物并没有放在捕鼠夹上。其次,它不喜欢被笼子束缚住。还有他老是围着自己脚上的纱布转圈,想找办法出去。科里把奶酪和面包屑从鸟笼的栏杆中间放进去,想让它吃点东西好恢复力气。然而小老鼠却根本不吃那奶酪和面包,到最后还离得远远的,黑豆一般的小眼睛警惕地转着。科里打开笼子门,用一个小汤碗装了点水给它喝,但米奇却恐惧得全身都在打战。 随即,科里只好把手伸进笼子,将奶酪推得更近一些。“很好的奶酪。”他热情地说。接着科里又把面包移近那只颤抖的小老鼠,“好吃的面包。它会让你变强大,恢复过来的。” 整整花了两周时间,科里才赢得小老鼠米奇的心,有了一只只要他吹口哨便会跑过去的小宠物。科里把一些小东西藏在上衣口袋里,以引诱米奇钻进去。如果穿的衣服前胸处刚好有两个口袋,那右边的口袋就装一点奶酪,左边的口袋装一点花生黄油三明治。米奇蹲在科里肩头,犹豫不定,急得直皱鼻子,胡须一扯一扯的。显然我们的这只老鼠并非美食家,只不过是想同时吃到两边口袋里的东西的吃货。 等它终于能决定先吃哪边,便会滑入装着花生黄油三明治的那个口袋,吃个底儿掉,然后又吱吱叫着爬回科里的肩膀,绕过他的脖子,再滑入装有奶酪的那个口袋。很奇怪它从不会直接从这边口袋钻入另一边的口袋,而是先要往上爬到他肩头,再往下钻入口袋,弄得科里直喊痒痒,那样子真是好笑。 小老鼠脚上的伤慢慢好了,但它走路总归还是没那么顺畅,也没办法跑很快。我觉得它很聪明,特意会把奶酪留到最后吃,因为它可以把奶酪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点点咬,但三明治却拿不起来,只能待在里面吃。 相信我,没有哪只老鼠对食物有米奇那么敏感,不管我们把东西藏在哪儿,它都能闻得见。这样一来,米奇自然愿意抛弃它那些鼠友们,跟我们这几个精心喂养它、把它当宠物养着、哄它睡觉的人类为伍,尽管凯莉对它一点儿耐心都没有。或许是因为米奇也喜欢她的那个玩具屋吧。那小小的阶梯和大厅刚好适合小小的米奇,一旦放开,它便会直接奔玩具屋而去。它从一个窗子里翻进去,掉在地上,里面的陶瓷小人被撞得七倒八歪,碰上它要吃东西,餐桌也会被掀翻。 每当这时,凯莉就会冲科里大喊:“你的米奇把派对上要用的东西全吃了!快把它带走,让它离开我的客厅!” 然后科里便会抓住那只跑不了太快的老鼠,将它放在自己胸前。“你得乖一点,米奇。大房子里容易发生祸事,这个房子的女主人,她一不高兴就可能打你噢。” 说完,他咯咯笑起来,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科里说他双胞胎妹妹的坏话。 有这样一只可爱的小灰鼠陪着科里,让它享受主人藏在口袋里的东西,真的挺好的。在一天天等待妈妈的日子里,我们大家能有这样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情,也挺好的,因为我们开始觉得,妈妈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来看我们了。 妈妈,终于来了 被外祖母抽鞭子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们后来都没有再提起。我时常发现他盯着我看,但只要我的目光一迎上去,他就会移开视线。而如果是他突然间回头发现我在看他,我也会赶紧移开目光。 克里斯和我,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了。我的胸部日益丰满,臀部变大了,腰也更细了,额头被剪短的头发也逐渐变长,卷得恰到好处。怎么我以前不知道头发也可以这样卷,而不是非得花费大力气卷成波浪形状?至于克里斯,他的肩膀更宽阔,胸膛和手臂也更具男性魅力。 我停下手上清理书桌的动作,定在原地,想到了科里。我回头看他和凯莉。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两年多了,我们已经整整被关了两年零四个月——而双胞胎竟然还跟他们刚来的那个夜晚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们的脑袋大了些,按道理眼睛应该显得相对更小,然而他们的眼睛却显得格外大。两个人坐在靠窗放着的又脏又臭的床垫上。这样看着他们,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他们的身体就好像两根虚弱无力的花茎,无法撑起上面花一样的脑袋。 等他们在微弱的阳光中睡着,我才小声对克里斯说:“你看那两个小家伙,他们一点都没长。只有头大了一些。” 克里斯重重地叹了口气,眯起眼睛,走到双胞胎身旁弯腰摸了摸他们几近透明的皮肤。“要是他们能跟我们一样上到屋顶,沐浴阳光呼吸新鲜空气就好了。卡西,不管他们怎么乱喊乱叫,我们也得把他们弄到外面去。” 我们有了一个愚蠢的想法,打算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抱着他们爬到屋顶,然后让他们在阳光中醒来,躺在我们怀里,自然也会感觉安全。于是,克里斯小心翼翼地抱起科里,我则抱起轻飘飘的凯莉,我们俩慢慢靠近阁楼的窗户。那天是星期四,正好是我们到屋顶上享受户外生活的日子,因为这一天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都会到城里去,所以我们待在屋顶靠后的地方很安全。 克里斯刚爬过窗户,科里突然就被暖和的印第安夏日空气唤醒了。他往四周看了一圈,看到我正抱着凯莉,显然知道我也打算把凯莉抱到屋顶上去,顿时他大喊一声!凯莉从睡梦中惊醒。她看到克里斯和科里站在陡峭的屋顶坡上,然后又看到我正抱着她,顿时也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恐怕一里以外的人都听得到。 慌乱之中,克里斯赶紧叫我,“快上来!这是为了他们好,我们必须得这样做!” 可科里和凯莉两个人不仅大声叫喊,还乱踢乱蹬,用小拳头拼命砸着我们两个人。凯莉一口咬住我的手臂,疼得我也大喊起来。尽管他们两个看着人小,力气却很大。凯莉雨点一般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在我耳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只好转过身,往教室里面走。我颤抖着把凯莉放到讲台旁,背靠着课桌,大口喘着粗气,真是感谢上帝让我把她安全地抱了进来。克里斯也只好把科里送进来。看来这一招没用。想强行把他们两个带到屋顶,恐怕会以我们四个人的性命为代价。 这么折腾一番之后,科里和凯莉两个很生气。刚上到这个教室的第一天,我和克里斯就给他们两个人量了身高并在墙上做了标记,于是我俩把他们两个拉到墙上做标记的地方。克里斯把他们两个强行安排就位之后,我则负责比对墙上的高度差。 我盯着墙面看了又看,震惊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久的时间竟然只长了五厘米?我记得克里斯和我六七岁的时候,长了好多。即便他们生出来就不大,科里只有五斤重,凯莉也只有五斤多一点,可也不至于两年多的时间就长这么一点儿呀。 我只有用手掩住脸,才能不让他们看到我惊讶和害怕的神情。但还是不行,我只有转过身,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哭也哭不出来。 “你现在可以放开他们了。”我终于能说出话来。回头的瞬间,看到他们就跟两只毛色金黄的小老鼠一样迅速朝楼梯间窜去。他们只想赶紧坐到电视机前面,那可以让他们逃离这个无趣的世界。更何况还有一只真实的小老鼠在那儿等着,那也是他们被囚禁生活中的唯一乐趣。 克里斯走到我身后,等我缓过来。“那个,”在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问我,“他们长了多少?” 我赶紧抹掉眼泪,转过身,看着克里斯的眼睛跟他说:“五厘米。”我说得很平静,但眼睛里的悲痛却无法掩饰,克里斯自然也看得分明。 他走近一些,用手臂揽住我,让我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我哭了,真的是大哭。我恨妈妈做的这一切,真的恨她!她知道的,孩子就像植物——如果想要茁壮成长,就必须要有阳光雨露的滋润。我在哥哥的怀抱里颤抖,试图让自己相信,只要重获自由,他们就会再次变得美丽。他们会变好的,当然会。他们会赶上来,弥补上这些年落下来的成长,只要能被阳光照到,他们便会如同野草一般迅猛生长——他们会的,对,一定会!只是因为一天天地待在屋子里,才让他们的脸色如此苍白,眼睛如此凹陷。这一切都可以改变,对吗? “嗯,”我哽咽着说,抓住面前唯一一个在乎这一切的人,“到底是金钱让这个世界运转,还是爱呢?如果双胞胎能获得足够的爱,我想他们至少也能长十几厘米,而不仅仅是这区区五厘米。” 克里斯和我到与世隔绝的“牢房”吃午餐,我跟往常一样让双胞胎到洗手间洗手,因为我可不能让老鼠的细菌再影响他们的健康。 我们沉默无语地围坐在餐桌前,一边就着温热的汤和牛奶吃三明治,一边看电视里面的情人亲吻拥抱,各自计划着离开自己的伴侣。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突然开了。正看到精彩处,我真不想扭头去看别的,但还是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 只见妈妈一脸高兴地走进房间,她穿着漂亮的轻薄套装,手腕和脖子处有柔软的灰色皮毛装饰。 “亲爱的孩子们!”她热情地大喊,但看到我们没有一个人跳上前迎接,她略微有点踌躇,“我来了!你们看到我不高兴吗?噢,你们是不知道我看到你们有多高兴。我真的太想你们了,念念不忘,做梦都梦到你们,我给你们带来了精心挑选的漂亮礼物。等你们看到就知道了!要知道我这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不然怎么跟人解释我买孩子用的东西呢?离开这么久,我想要补偿你们。我有想过告诉你们离开的原因,真的,但事情太过复杂。而且我也不知道到底会离开多久,尽管你们想念我,但你们应该过得都还不错,对吧?都没受苦吧?” 我们有没有受苦?我们只是受思念的煎熬?她到底是谁?我看着她,听她诉说我们这四个被藏起来的小孩如何让她的生活艰难,脑袋里冒出一些愚蠢的想法。尽管我想否认她,想阻止她再次亲近我们,然而我犹豫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希望,想要继续爱她,再次相信她。 克里斯首先站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已经从又尖又细的男孩声音变成了低沉的充满磁性的男人声音。“妈妈,看到你回来我们当然高兴!是的,我们都很想你。但你离我们而去,而且一去就去那么久,不管是出于什么复杂的原因,你这样都是不对的。” “克里斯托弗,”妈妈讶异地瞪大眼睛,“这话可不像你说的。”说着,她的视线从克里斯身上转到我身上,然后又看向双胞胎。原本的热情也减了一大半。“克里斯托弗,出了什么事吗?” “出事?”克里斯重复她的问题,“妈妈,我们这么多人挤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你觉得会有什么事?你刚才说我不像我了——你说的没错。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是少不更事的小男孩?你再看看卡西——她还是孩子吗?再好好看看双胞胎,你看他们长高了多少。看完他们,你再看我和卡西,你还能说我们都是小孩,还不能理解大人的话题吗?你在外面逍遥自在,以为我们也在这里无所事事吗?卡西和我通过看书体验了好多人的生活……这也是唯一让我们感觉还活着的方式。” 妈妈本想要插嘴,但克里斯的声音盖过了她犹豫着的细微声音。克里斯扫了一眼妈妈带来的礼物,“所以你现在带着这些东西回来,每次你知道自己做错就会用这些东西来哄我们。为什么你总以为光凭这些破礼物就能弥补我们失去的东西?没错,我们也曾为你送来的那些玩具和衣服而感到高兴,但光有礼物是不够的!” “克里斯托弗,求你了。”她恳求克里斯不要再说,目光转到双胞胎身上,但很快就移开了,“求你别再说这样的话,感觉你已经不爱我了似的,这可让我无法承受。” “我爱你。”克里斯如此回道,“我让自己一直爱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不得不爱你。我们只有爱你,相信你,认为你会从我们的利益出发照顾我们。可你看看我们,妈妈,请你好好地看看我们。卡西感觉到了,我也感觉到了,你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你微笑着翩然而至,给我们承诺,让我们对未来怀抱希望,然而什么都没有兑现。很久以前,你第一次跟我们谈起这个宅子谈起你的父母的时候,你说我们只需要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之后又改口变成了住几天。接着又变成了几个星期,然后变成了几个月……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个老头子死去,可他有高明的医生伺候在侧,可以一次又一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这间房子危害着我们的身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斯几乎是吼着说这些话的,脸憋得通红,他终归还是控制不了了。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看到他攻击我们的妈妈——他最最深爱的妈妈。 我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高声喊叫惊住了,只见克里斯放低了声音,语气也平静了许多,不过话语的力量却一点也没减少,“妈妈,不管你是否能继承你父亲的巨额财富,我们都想离开这个房间!不要等到下周,不要等到明天——就今天!就现在!就这一刻!你把钥匙给我,我们离开这里,远远离开。如果你有心的话,也可以给我们一点儿钱,或者一分钱都不给也行,如果你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或者从此也不想再见我们。只要那是你的选择,并且能够解决你所有的问题,那我们就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你父亲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存在过,你可以拥有他留给你的一切,你一个人独享。” 妈妈整个人都愣住了,脸色苍白。 我坐在椅子上,午餐才只吃了一半。我有点同情妈妈,但这种同情让我自己感到厌恶。一想到我们挨饿的那两个星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重重地摔上门……前面四天只靠着一点奶酪和饼干碎撑着,后面三天就什么都没得吃,只能喝水。后来又被鞭子抽,我的头发还被倒上焦油,最重要的是,克里斯不得不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血喂双胞胎。 而克里斯说的这些话,包括他语气中的坚定,都是我想说我想做的。 我想妈妈大概猜到了这一点,因为她朝我投来一个刀子般锐利的眼神,眼神里满是憎恶。 “克里斯托弗,别再说了——你都不是你自己了。” 我站起身,走到克里斯身边。“你看看我们,妈妈!看我们的脸色,是不是跟你一样红润健康。尤其要好好看看那两个小的。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虚弱,对不对?他们脸颊丰润,一点都不憔悴,对吗?他们的头发全都闪闪发亮,对吗?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是吗?请你看看,好好看看,看他们长高了多少,看他们多么健康?哪怕你不心疼克里斯和我,至少也心疼心疼他们吧!” “闭嘴!”她大叫着从坐着的床上站起来,原本是想跟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等我们四个温馨地围上去。妈妈转过身,不去看我们。她哽咽着说:“你们没有权利跟你们的妈妈这么说话。要是没有我,你们恐怕都得在大街上忍饥挨饿。” 妈妈说得破音了,她侧过身,向克里斯投去一个请求的、悲伤的眼神,“难道我不是在尽力而为吗?我到底哪里错了?你们缺什么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到你们外祖父过世为止只能这样。是你们自己同意待在这里,直到他过世。我也信守了我的诺言。让你们住在一个暖和安全的屋子里。我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书、玩具、棋、最好的衣服。你们吃的都是好的,还有电视看。”说着,她面朝我们,张开双手摆出一个恳求的姿势,好似就要跪下来似的,而她那哀求的眼神随之转到了我这里。“你们听着——你们外祖父现在病情恶化,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连轮椅都不能坐。医生说他撑不了多久了,几天,最多几周。只要他一死,我就上来打开这道门,领你们下楼。到时候我就有足够的钱,可以把你们四个全部送进大学,克里斯上医学院,卡西,你可以继续学芭蕾舞。我还会给科里找最好的音乐老师,而凯莉,她想做什么都满足她。你们这两年承受了那么多,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难道真要这样放弃吗?想想你们之前说的,当你们有了花不完的钱,你们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想想我们一起定下的计划……我们会再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不要因为失去耐心而抛弃这一切,抛弃即将到来的胜利!你们刚才说你们在这受苦,而我在外面享乐,没错,这一点说得确实没错。但出去以后我会十倍百倍地补偿你们!” 我必须承认我被妈妈的这番话打动了,多么想相信她说的这一切。我朝她走近,再次选择相信她,但心里又害怕她再次对我们说谎。她不是一开始就说外祖父快死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吗……然而这最后一口气竟然撑了几年时间?我是否应该喊出来,妈妈,我们真的不相信你说的话了?我想让她受伤,想让她跟我们一样经历眼泪和孤独的痛苦——且不说那些惩罚。 但克里斯却面色严峻地看着我,看得我不好意思。我能像他一样讲义气吗?我是否能不顾克里斯,大喊出外祖母曾无缘无故地惩罚我们。不知为什么,我竟保持了沉默。或许是因为不想让双胞胎知道太多,或许是我在等克里斯先开口告诉她。 克里斯站在那里看着妈妈,脸色和缓了许多,他忘了曾淋在我头发上的焦油,忘了那没东西吃的十来天,忘了他曾试着用盐和辣椒拌着生吃的老鼠,也忘了那抽得我们皮开肉绽的鞭子。克里斯站在我身旁,手臂挨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犹豫,看到妈妈哭泣,他的心同时受到希望和绝望的煎熬。 双胞胎爬过来抓住我的裙子,妈妈则瘫坐在离她最近的床上抽泣,一边哭一边跟小孩一样用拳头砸着枕头。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没良心。”她号啕大哭,“竟然这样对我,对你们的亲生妈妈,我可是世界上唯一爱你们的人!唯一一个关心你们的人!我这样高兴地来看你们,想到能跟你们在一起就激动不已,我想跟你们分享我的好消息,让你们一块儿高兴。可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竟然这样攻击我,说这些没良心的话!你们让我感到羞愧,感到歉疚,但一直以来我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可你们却不相信!” 妈妈变得跟我们一样孩子气了,她脸埋在床上,哭着,而这是我几年前才做的事,当然凯莉到现在还是这样。 见妈妈这样,克里斯和我心中不自觉地涌出怜悯之情。她说的确实是真的。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们、关心我们的人,是我们唯一的救赎,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梦想。我们俩,克里斯和我,张开双臂抱住她,请求她的原谅。双胞胎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看着。 “妈妈,求你别哭了!我们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感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会留下来,我们相信你。外祖父就快死了——反正他总归有死的那一天,对吗?” 妈妈哭个不停,怎么安慰都不行。 “妈妈,你说句话,求你了!把你的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想要知道,想跟你一块儿高兴欢呼。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气你抛下我们那么久,也不告诉我们原因。妈妈,求你,别哭了,妈妈。” 我们的乞求,我们的眼泪,我们表达的痛苦,总算让她有所触动。她坐直了身体,用一块蕾丝镶边的精致亚麻手帕抹掉眼泪,我看到手帕上有一个大大的双C图案。 她推开我和克里斯,推开我们的手,好似会被烫到一样,然后站起身。她不愿再看我们乞求的、恳求的、讨好的眼睛。 “打开看看我给你们精心挑选的礼物吧。”她用冷冷的声音哽咽着说,“然后再跟我说,你们是否觉得自己没有人爱。再跟我说,我不考虑你们的需求,不考虑你们的利益,不照顾你们。再说我自私自利,不顾你们的死活。” 这么一哭,妈妈脸上的妆也花了,黑色的睫毛膏被泪水沾湿顺着脸颊流下。亮红色的唇膏颜色也黯淡了下去。向来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会儿也乱掉了。她刚进屋的时候看上去是那样完美,现在看着却像是被打碎的服装模特儿。 为什么我总是要把她想成女演员,认为她一切都是在演戏? 妈妈只是看着克里斯,无视我的存在。至于双胞胎——她更是早就不关心他们的感受或过得好与不好了。 “克里斯托弗,你快过生日了,我特意为你订了一套百科全书。”妈妈哽咽着说,仍然用手抹着眼睛,试图把花掉的睫毛膏痕抹去。“就是你一直都想要的那一套——最好的一套书,红色皮革装订,四周二十四克拉镶金,书脊为凹凸设计,往外延伸多达两厘米。我是直接找到出版社,特意为你订的这一套书。上面会印上你的名字,还有日期,不过书不会直接寄到这里来,以免被人看见。”说着,她用力吞了吞口水,并收起那块漂亮的手帕。“我绞尽脑汁,想给你一个最能让你高兴的礼物,就像我一直都给你最好的东西让你自学。” 克里斯显得有些发懵。脸上情绪复杂,眼神看着有些困惑,呆怔,还有点无助。天哪,他真的是好爱好爱她,即便她做了那么多伤害我们的事情。 我的情绪向来直接,说爆发就爆发了。我的心里燃起熊熊怒火。她竟然带来了皮革包边、凹凸书脊、二十四克拉镶金的百科全书!那样的一本书至少得花上千美元——说不定得两三千美元!为什么她不用这些钱帮我们逃离?我想跟凯莉一样大声喊叫以作反抗,但我看到克里斯蓝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这让我无法开口。他一直都想要一套红色皮革包边的百科全书,而她替他订了,现在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只是也许,外祖父可能真的今天或者明天就死了,而她也不再需要租个公寓或买栋房子。 妈妈感觉到了我的疑虑。 她高高地扬起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还没拆开礼物,而她并不打算留下来看我们的反应。为什么我在恨她的同时,心也在哭泣?我不爱她了……不爱了。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说:“等你们意识到今天给我的伤害有多大,等到能再次报我以爱和尊敬,我再回来。在此之前我不会来了。” 她就这样来了。 然后又这样走了。 她来了又走,始终没有碰一下凯莉和科里,没有亲吻,没有跟他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我知道原因。因为她为了得到财富,情愿牺牲双胞胎。 双胞胎从桌子上跳下,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裙子,盯着我的脸。他们的小脸上写满焦虑和恐惧,两个小家伙端详着我的表情,想看我是否高兴,只有我高兴他们才能高兴。我蹲下身亲吻他们爱抚他们,而这些是妈妈忽略的——或者是因为她无法面对他们。 “我们看起来很滑稽吗?”凯莉一脸担忧地问,她的小手紧拉着我的手。 “没有,当然没有,只是你和科里看起来都有些苍白,这是因为你们在室内待太久了。” “我们长高长大了吧?” “当然,你们当然长了。”我微笑着对他们说,尽管这是谎话。我假装高兴,脸上的假笑俨然成了一个面具,我跟双胞胎还有克里斯一块坐到地上,四个人开始跟圣诞节那天一样各自拆起礼物来。所有的礼物都是用昂贵的包装纸包装起来的,要么金箔纸要么银箔纸,每一个礼物上面都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打着蝴蝶结。 撕开包装纸,拆掉蝴蝶结,掀开礼物盒的盖,再把里面的纸拿出来……里面是给我们四个的漂亮衣服。还有新书,太好了!还有新的玩具,新的棋具,新的拼图,很好!哦,还有一大箱枫叶形状的枫糖! 妈妈的关心全都摆在了我们眼前。我必须承认,她很了解我们,了解我们的口味,我们的习惯——除了我们的尺寸。她把我们丢在阁楼里几个月,把我们丢给巴不得我们都死掉的外祖母老巫婆,而这些礼物,就是我们的所得。 她心里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妈妈——她知道! 她想用这些游戏器具、玩具和拼图收买我们的心,以求得我们原谅她做的那些事情,而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对不起我们。 她打算用这甘甜的枫糖抹掉我们嘴里、心里和思想里的苦涩。以她的角度,很明显她就是把我们当小孩子,尽管克里斯已经到了要刮胡子我到了要穿内衣的年纪……然而我们仍然是小孩……就跟她拿来的书的名字一样——《小人儿》,要知道这本书我好多年以前就读过了。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的童话,真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或者又是《呼啸山庄》和《简爱》,难道她就不能记一下我们已经看过哪些书,已经拥有哪些东西吗? 我给凯莉套进一条新的红裙子,头上再扎一条紫色丝带,尽管心里苦涩,但我还是强颜欢笑着。凯莉终于可以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了,穿她最爱的颜色。我帮她穿上紫色的袜子和白色的新鞋子。“凯莉,你真漂亮。”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倒不是假话,这明艳高贵的颜色的确很衬她。 接着我又帮科里穿上亮红色的短裤和带红色口袋的白色衬衫,克里斯帮他系上小领带,按照爸爸很久以前教他的方式。 “克里斯托弗,我现在得给你打扮了吧?”我不无挖苦地问。 “如果你想的话,”克里斯托弗坏笑着说,“你可以帮我从里到外都打扮一次。” “别这么下流!” 科里还有了新的乐器——一台闪亮的班卓琴!是的,他一直都想要一个班卓琴!妈妈记得的。看到这个礼物,科里的眼睛都亮了。噢,苏珊娜,别为我哭泣,因为我要带着班卓琴去路易斯安那…… 科里马上弹奏起旋律,凯莉则跟着唱起歌。那是科里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他还可以用吉他弹奏出来,尽管听上去总感觉有点儿怪。换成班卓琴弹奏,感觉就好多了,恰到好处的样子。上帝真是给了科里一双神奇的手。 但我却还是摆脱不了阴暗的想法,这想法一说出来定然会破坏这快乐,愿上帝保佑。没有人欣赏,穿再漂亮的衣服又有何用?我要的并不是这些包装精美、打着丝带蝴蝶结、用贵重盒子装着的东西。我要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她是否有注意到我最上面的头发短了许多?是否想过我们怎么会变得如此瘦弱?是否认为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我们看着仍然很健康? 怀着这些阴郁的想法,我把一块枫叶形状的枫糖放进凯莉迫不及待张开的嘴里,然后又往科里的嘴里塞了一块,接着再自己吃一块。我生气地看着那为我准备的漂亮衣服:一条蓝色天鹅绒裙,适合参加派对穿;还有一条粉蓝色的睡裙和睡衣套装,还有配套的拖鞋。我坐在那里,枫糖慢慢在口中融化,我只感觉喉咙处有铁块一般的辛辣味道。百科全书!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然而,枫糖是我的最爱,一直都是。她这一盒糖果是为我带的,专门送给我的。我却只吃得下一颗,这一颗还咽得格外艰难。 他们三个坐在地上,糖果盒就摆在中间。他们一颗又一颗地往嘴巴里塞糖,高兴地大笑。“这得是最后一颗了,”我酸酸地说,“说不定很长时间你们都不能再见到。” 克里斯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闪亮的蓝色眼睛里写满快乐。显然,妈妈的短暂来访,便让他重新找回了信仰和信任。为什么他看不出,妈妈送这些礼物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她已经不再关心我们的事实呢?为什么他不能跟我一样,明白现在的我们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以前那般重要?我们就是人们不愿提及的话题,就跟阁楼上的老鼠一样。 “坐下来,别那么认真。”克里斯说着,他全身都散发着快乐气息,“你不吃糖,我们三个可顾不得这么多了,要趁老鼠还没下来吃掉我们的糖之前好好享受一番。科里,凯莉,我等会儿帮你们把牙刷干净,卡西你就自己一个人哭去吧,自怨自艾,假装可以通过自我牺牲来改变当前处境。你继续,卡西,哭吧,扮演一个殉道者。受尽磨难,用你的头去撞墙,大声尖叫,我们就继续在这里,等着外祖父死,而这些糖果会全部被我们吃完。” 我讨厌他这样取笑我!我气得跳起身,跑到屋子的另一边,背过身试我的新衣服。我一件接一件地把三件漂亮裙子从头上套下去。很容易就把拉链拉到上腰处,但裙子还是松的。可接下来不管我怎么使劲,就是没办法再往背上拉了,尤其是拉到与胸部平行的地方。没办法!她还是给我买的小女孩的裙子。真是傻,那可爱的小女生裙都在嘶吼,可她听不见!我把三条裙子丢到地上,使劲踩了上去,把蓝色的天鹅绒踩坏,这样它就没办法再退回商场了。 克里斯和双胞胎还是坐在地板上,情趣盎然的样子,他们大笑着,笑声很有感染力——要不是我极力克制,可能我也会跟着他们一块儿笑。“赶紧列一张购物单,”克里斯打趣我说,“你得开始穿胸罩了,可别再那样跳上跳下了呢。列清单的时候,记得还要把束腰带写上去。” 我真想一巴掌呼到克里斯那张笑嘻嘻的脸上去!我的腹部像是一个空心洞穴。如果说我的臀部浑圆紧实,那也是因为运动较多——而不是因为胖。“闭嘴!”我大喊,“为什么我要列清单,为什么要告诉妈妈这些?她难道不应该知道我应该穿什么衣服了吗?只要好好看一下就知道了。我怎么知道我该穿什么尺寸的内衣?而且我也不需要束腰带!你倒是需要男士内裤呢——别净是什么东西都照搬书上的!”我怒视他,看到他一脸惊讶的神情,心里暗爽不已。 “克里斯托弗,”我大声喊道,无法控制自己,“有时我会恨妈妈!不仅是妈妈,有时我也恨你!甚至有时候我恨所有人——当然大部分是恨我自己!有时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因为一想到要在这里当活死人,感觉还不如死了算了!在这里就像是腐烂的行尸走肉一般!” 我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小心思,一股脑儿地倒出这些话,说得克里斯和科里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更苍白了。而小凯莉因为颤抖更加瑟缩起来。见他们这样,我只想把刚才这番恶毒的话收回来。我羞愧难当,却无法开口道歉,也不能收回。我只好转过身,朝衣橱奔去,穿过那道高而窄的门,再上几级楼梯我就可以上到阁楼了。每当感觉受伤,尽管这是经常的事,我就会投入音乐和表演的世界。我穿上芭蕾舞鞋,换上舞服,不停地旋转,旋转,在舞动中慢慢忘却烦恼。我踮着脚尖旋转,疯狂地旋转,只想让自己累到无力,累到麻木。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遥远的模糊的身影,半躲在白色的柱子后面,高大的梁柱直通紫色的天空。他伴我跳芭蕾双人舞,但总是隔得远远的,不管我如何靠近如何想跳入他怀中,好感受他保护着我支持着我……找到他,我才算找到一个可以安全地去生活去爱的港湾。 突然,音乐戛然而止。我又回到了空气干燥灰尘漫天的阁楼,右腿交叠着坐在地上。原来是我摔倒了!当我挣扎着站起身,感觉已经没办法走路。膝盖痛得不行,眼睛里噙着泪水。我一瘸一拐地穿过阁楼进到教室,也不管膝盖是否从此就废了。我将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然后跨上窗台上到黑乎乎的屋顶。我强忍疼痛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下走,一直走到被树叶堵住的排水沟。离地很高。自怜混杂着疼痛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失去平衡。很快一切就将结束了。我会倒在那一片玫瑰荆棘丛中。 外祖母和妈妈会声称,不过是某个不认识的笨蛋跑到他们的屋顶,结果意外摔落。等妈妈看到我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中,身着蓝色连衣裤和薄纱芭蕾舞裙,她会落泪。然后她会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会想让我活过来,然后会打开那道门,让克里斯和双胞胎自由,让他们重新获得真正的生活。 我如果自杀,应该会有这个好处。 但我同时得看到事情的另一面,黑暗的另一面。万一我没摔死呢?假如我只是掉了下去,被玫瑰花丛接住,最后只是摔残或摔伤,带着疤痕度过余生呢? 再如,我真的死了,而妈妈并没有哭,也不感到遗憾,或者悔恨,相反还庆幸摆脱了我这样一个害虫。那没有了我的照顾,克里斯和双胞胎该怎样活下去?谁来当双胞胎的妈妈,克里斯毕竟是男的,有时候做一些比较亲密的事情时会比较尴尬。至于克里斯——也许他认为并不是真的需要我吧,那本红色包皮、金子镶边、书脊高耸的全新百科全书应该就足以取代我的位置了吧。等拿到硕士学位,他这一生应该也就能满足了。但如果他只是成为医生,我知道这还是不够的,如果我不在了,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我仔细考虑了事情的两面性,也正是因此而救了自己一命。 我跌跌撞撞地从屋顶边缘往回走,感觉自己好傻、好幼稚,但还是会忍不住哭。我的膝盖伤得很重,所以只能爬到靠近后烟囱的地方,慢慢往回挪。我仰面躺着,注视着那夜色茫茫的天空。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住在那上面,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就是天堂。 上帝和天堂都在地上,在花园里,在森林中,在公园,在海岸,在湖边,在公路上,自由自在! 而地狱就在这里,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无时无刻不向我投下深重的阴影,想把我拉进去,让我成为外祖母以为的那个样子——恶魔之子。 我躺在坚硬、寒冷的石板屋顶,直到黑夜笼罩,月亮出来,星星冲我愤怒地眨眼睛,好似知道我的底细一样。我身上还穿着芭蕾舞服、紧身衣裤,还有那傻兮兮的褶边芭蕾舞裙。 我感觉双臂开始起鸡皮疙瘩,但我仍不放弃我的复仇计划,我一定要报复那些逼得我从好变坏的人,从今以后我要变成另一个模样。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妈妈和外祖母会被我踩在脚下……到时候拿鞭子的会是我,倒焦油的也会是我,由我来控制要不要给她们饭吃。 我开始计划,到时候具体要对她们做些什么。怎样的惩罚才合适呢?难道也把她们两个锁起来,然后扔掉钥匙?不给她们饭吃,就像我们曾被饿肚子一样? 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惊扰了我这黑暗的意识流。借着黄昏夜色的微光,克里斯试探着喊我的名字。只是喊名字而已。我没有回答。我不需要他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不理解我的心,让我失望,所以我也不需要他了,至少现在不需要。 然而,他还是走过来在我旁边躺下。他拿上来一条暖和的羊毛夹克,默默地给我盖上。我直直地盯着他,一如我盯着那寒冷的、高不可攀的天空。我们俩彼此沉默了好久好久,可怕的沉默。克里斯并没有什么真的让我憎恨,甚至连讨厌都谈不上,我想转过身对他这样说,想谢谢他给我拿来温暖的外套,但我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想让他知道,对于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我感到抱歉,上帝知道我们谁都不想再多一个敌人。尽管有暖和的外套盖着,但我的双臂仍在颤抖,我想伸过去搂住他,想要跟他平时在我噩梦惊醒的时候安慰我一样去安慰他。然而我能做的就只是躺在那里,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纠结而已。 每次总是他先举白旗投降,对此我永远心存感激。他用陌生人一样粗哑、紧绷的声音对我说话,好似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告诉我他和双胞胎都已经吃过饭,但我的那份还留着。 “我们只是假装吃完了所有的糖,卡西。但其实还留了很多给你。” 糖,他说的是糖。难道他还以为我们生活在孩子的世界中吗?糖就代表着最好的东西,可以让眼泪收回?我已经长大了,对小孩喜欢的那一套已经失去热情。我想要的是青春期的东西——成为一个女人的自由,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尽管我想告诉他这些,但我的声音仍旧是干巴巴的,眼泪也已经干了。 “卡西……你之前说的那些……可别再说那种丑恶的、绝望的事情了。” “为什么不说?”我哽咽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不过是表达心中的情绪而已——不过是释放你深埋在心底的东西罢了。没关系,你继续隐藏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真相会腐蚀掉你的内心,把你整个人吞下!” “我从没一次这样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克里斯粗哑着声音喊道,声音里仍然带着冷酷,“别再说这些了——或者想死那些!没错,我心里确实隐藏着许多疑问,但我依旧笑着,让我自己相信这一切,是因为我想活下去。如果你自杀,那我也会随你而去,双胞胎自然也活不长久,因为你死了谁还会来照顾他们呢?” 听着克里斯的这些话,我真的想笑。大声地、凌厉地、邪恶地笑——模仿我妈妈痛苦时大笑的样子。“为什么呢,克里斯托弗·多洛?难道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亲爱的、温柔的、慈爱的妈妈呢,她可是事事以我们为先,她会照顾双胞胎的呀!” 克里斯转过头看着我,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我讨厌你这样说话,她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比她更像是凯莉和科里的妈妈吗?你以为我看不出双胞胎都是愣愣地盯着她,就像看陌生人一样吗?卡西,我不瞎,我也不傻。我知道妈妈首先都是考虑自己,然后才是想到我们。”月亮出来了,映出他闪烁的泪花。他的这些话听在我耳中,感觉粗哑、肃静而又深沉。 他说的所有这些话,没有痛苦,只有遗憾——就像医生告诉病人患了重病那样平静,没有情绪。 “看着我,卡西,请你看着我。” “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的,克里斯,真的不是故意。你知道我向来就很夸张——我想过跟别人一样的生活,但我真的好担心我们可能会有可怕的遭遇,剥夺掉我们所有的时光。所以我才说了那些话,就是想把你拽起来,逼你看到这些。克里斯,我想跟人群在一起。我想看到新的面庞,新的房间。我真的好担心双胞胎。我想要去购物,去骑马,做所有一切在这儿没办法做的事情。” 在黑暗中,在屋顶上,在寒风中,我俩本能地靠近彼此。我们紧紧相拥,心抵着心。没有哭,也没有笑。难道我们掉的眼泪还不够多吗?但那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们祈祷得还不够多吗?但又有谁来拯救我们!既然眼泪不管用,祈祷也不管用,我们该怎样告诉上帝该怎样求得他的帮助呢? “克里斯,我之前说过的,我现在再说一遍。我们得把握主动权。爸爸不是总说,自助者天助吗?” 克里斯的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沉思良久。“可我还得再想想,就像妈妈说的,我们随时都可能获得那笔财富。” 妈妈的惊喜 直到妈妈再次来看我们,前面的十天里克里斯和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她要去欧洲,而且还在那里停留了那么久,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诉我们的好消息究竟是什么? 那煎熬的十天对我们而言,是另一种惩罚。我们明知道她就在这宅子里,可她却不管我们,将我们拒之门外,好像我们跟阁楼里的老鼠没什么两样,这真的让我们很伤心。 所以,当她最后终于露面,我们已是饱受惩罚,因为担心她以后真的再也不来看我们,我跟克里斯生怕露出一点点对她不满或不敬的意思。我们俩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接受命运。万一我们做了什么,她就再也不来了呢?光靠那条用烂床单做成的梯子,我们可没办法逃脱——毕竟双胞胎连上屋顶都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所以我们对着妈妈微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我们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十天都不来看我们、要这样惩罚我们,毕竟她此前几个月都没有露面。我们只能接受她愿意给我们的一切。她曾经说她学着做她父亲的乖女儿,唯命是从,规规矩矩,而我们正跟当时的她一样。更何况,她也喜欢我们这样。我们又成了她可爱的、疼爱的“宝贝”。 因为我们的听话,我们的乖巧,我们对她的百依百顺以及表现出来的尊敬和信任,所以她选择在这个时候丢出她的重磅消息。 “宝贝们,替我高兴吧!我现在好幸福!”她笑着转了一个圈,双手抱在胸前,爱抚自己的身体,反正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你们猜发生了什么——你们猜!” 克里斯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外祖父过世了?”克里斯小心翼翼地说。我的一颗心也是怦怦直跳,只等她给出肯定的答案便要高兴地跳起来,让快乐如潮水一般释放。 “不是!”她厉声道,好似快乐心情因为这句话而受了一点影响。 “他进医院了。”我尽力猜测着。 “不是,我现在并不那么恨他了,所以我不可能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跟你们说我父亲死了。” “那你何不直接告诉我们你的高兴事呢。”我黯然地说,“我们猜不到,我们对你现在的生活也不太了解。” 她对我的揶揄直接忽略,“我之所以离开这么长时间,而且一直难以启齿——是因为我跟一个优秀的男人结婚了,他是一名律师,叫巴特·温斯洛。你们肯定会喜欢他的,他也会爱你们。他一头黑发,长相英俊,身材高大健美。而且他也跟你一样喜欢滑雪,克里斯托弗,他还爱打网球,也跟你一样聪明,亲爱的。”她自然是看着克里斯说这话的,“他很有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包括我父亲。我们先前是去欧洲度蜜月的,我给你们带回来的礼物也都是从英国、法国、西班牙或意大利买来的。”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她的新任丈夫,而克里斯和我无言以对。 从打圣诞节派对那天开始,克里斯和我多次谈论过这种怀疑。尽管那时候我们年纪都还小,但也知道像妈妈这样年轻漂亮而且需要男人的女人,是绝不可能当太久寡妇的。但两年过去了还没举行婚礼,所以我们一直认为那个蓄着大胡子的黑发英俊男人对妈妈并没那么重要——不过是在一起玩玩而已——算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在我们的心里,还是傻傻地认为她会对我们死去的爸爸一直忠诚、一直付出。我们金发碧眼的希腊神一般的爸爸,那个她曾经爱到不顾一切的男人。 我闭上眼睛,试图不去听她那惹人烦的声音,听她讲另一个代替了爸爸位置的男人。现在她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那个男人跟爸爸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而他如今却和她每天同床共枕,我们见她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天哪,多久了,这样已经多久了? 妈妈的新消息和滔滔不绝的话语让我心里七上八下,好似身体里面关着一只灰色小鸟,而那小鸟只想出去,出去! “请你们,”妈妈请求道,她的笑容,她的喜悦正挣扎着想挤进我们这个空气沉闷、无聊透顶的房间,“试着理解我,为我高兴。我爱你们的爸爸,这你们是知道的,可他现在不在了,而且离开了那么久,我需要新的爱人,也需要新的人爱我。” 我看到克里斯张嘴想说他爱她,说我们爱她,但也只是张了张又闭上了,他跟我一样意识到,来自孩子的爱并不是她现在所讲的男女之爱。而且,我之前已经不爱她了。我也不确定现在爱她,但我还是微笑着,违心地说了一些话,以免双胞胎被我吓到。“是的,妈妈,我为你高兴。你找到新的爱人,这很好。” “我们相恋很久了,卡西。”她忙不迭地说,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尽管他之前还打定主意要当一辈子的单身汉。所以说服他需要一个妻子并不容易。而你们的外祖父也不想我再嫁第二次,以当作对我嫁给你们爸爸的另一种惩罚。但他喜欢巴特,再加上我不断地恳求,他终于松口同意,说我可以嫁给巴特,同时也还可以继承他的遗产。”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咬着下嘴唇。随即她又紧张得咽了口口水。戴着戒指的手指在喉咙处摸来摸去,紧张地拨弄珍珠项链,这也让她的真正心思无法掩饰,尽管她仍笑着。“当然,我爱巴特并没有爱你们的爸爸那么多。” 哈!她这话说得可真没底气呀!她那放光的眼睛和绯红的脸颊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显然她爱得前所未有的激烈。我叹息一声:可怜的爸爸。 “你给我们带来的礼物,妈妈……不是从欧洲或英国带来的。那个枫糖盒子上写着来自佛蒙特——你也去佛蒙特了吗?他是来自那里吗?” 听到我这么问,妈妈笑得格外雀跃,无法掩饰的喜悦,好似光听佛蒙特这个名字就感到幸福似的。“不,他并不是来自佛蒙特,卡西。不过他有个妹妹住在那里,我们从欧洲回来之后,一个周末又去拜访了他妹妹,那盒糖就是在那儿买的,因为我知道你多爱吃枫糖。他还有两个妹妹住在南方。他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一个小镇——格林格里纳,可能是格雷格里纳,总之差不多是叫这个名字。不过他在新英格兰生活了很久,从那里的哈佛法学院毕业,所以听口音他更像是北方人而非南方人。哦,对了,秋天的佛蒙特真的美极了,美不胜收。当然,度蜜月的时候也不想跟太多别的人在一块儿,所以我们只是短暂看望了下他的妹妹及家人,之后又去了海边。”她的眼睛扫到双胞胎,不自然地眨了眨,然后又下意识地扭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以至于感觉项链随时都会被她扭断一样。不过,真的珍珠自然比那些普通的人造珍珠强韧得多。 “你喜欢我给你买的小船吗,科里?” “是的,夫人。”科里回答得十分礼貌,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好像看陌生人一样。 “凯莉,亲爱的……那些洋娃娃,我亲自给你在英国买的,增加你的收藏。我原本想给你再买一个摇篮,但他们现在似乎不生产玩具屋里的摇篮了。” “没关系的,妈妈,”凯莉回道,眼睛盯着地面,“克里斯和卡西用硬纸板给我做了一个摇篮,我挺喜欢的。” 噢,天哪,难道她看不到吗? 他们现在跟她根本就不亲了,跟她在一块儿,科里和凯莉只觉得不自在。 “你的新丈夫知道我们的存在吗?”我认真地问。克里斯对我怒目相向,不高兴我问这样的问题,无声地示意我妈妈自然不会骗人,肯定不会隐瞒自己曾经嫁过人且育有四个孩子的事实——尽管有些人认为我们是罪恶之子。 我看到妈妈原本喜悦的神色蒙上了阴影。显然,我又问错了问题。“还没,卡西,但等父亲一死,我就会告诉他你们四个的存在。我会跟他详细解释这一切,他也一定会理解的。他人很好,善良温柔,你们肯定会喜欢他的。” 她已经是第二次这么说了,看来现在又多了一件要等老头子死后才能做的事情了。 “卡西,别那么看着我,我不能在结婚前告诉巴特这些事!因为他是你们外祖父的律师,我还不能让他知道孩子的事,除非遗嘱正式确立,而且那些钱都转到我名下才行。” 我本想说,自己的妻子跟前任丈夫育有四个孩子,这种事情作为男人应该知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真的好想说出这话,但克里斯始终对我怒目相向,双胞胎也抱在一块儿,蹲在地上,看上去小小的,大眼睛都盯着电视看。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讲出来,还是应该沉默。但至少沉默的时候,不会树立新的敌人。或许她是对的。上帝啊,就让她对吧。让我重新树立信仰。让我重新相信她。让我相信她不仅只有表面的漂亮,而是从内到外的美丽。 然而上帝并没有用温暖的、抚慰人心的手拍动我的肩。我坐在那里,意识到我的怀疑已经让我和她之间划出分明的界限。 爱,这个字眼在书本中多么常见。一次一次重复出现。哪怕拥有财富、健康、美貌、天赋……然而如果没有爱,你仍然是一无所有。爱让所有的平凡变得耀眼、强大、令人迷醉、蛊惑人心。 冬天的一个早晨,我想着这些。当时雨水正拍打屋顶,双胞胎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看电视。克里斯和我在阁楼上,肩并肩躺在教室里靠窗放着的旧床垫上,一起读一本妈妈从楼下大图书馆拿上来的很古老的书。阁楼很快又会进入北极一般冰冷的冬天,所以我们趁着还能待的时候尽可能在上面待久一些。克里斯喜欢一目十行地浏览,看完一页快速翻到下一页。我则喜欢仔细体会那优美的语句,看完之后再重新回过去看一遍,有时甚至一页要看三遍。为此,我们不知争吵过多少次。“看快点,卡西!你得努力领会这些词句。” 而这一天,克里斯倒很耐心。我不慌不忙体味那优美的表达,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感觉中,那时候人们衣着华丽,言语讲究,对爱有着深切的感受,而这时克里斯就背过身去望着天花板。从第一段起,那个神秘又浪漫的故事就深深地吸引了我们。故事的每一页都围绕着一对名叫莉莉和雷蒙德的不幸爱人,他们克服重重险阻终于找到并抵达了那片神奇的紫色草地,在那里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上帝啊,我也多么想找到那个地方!不过看到后面我发现他们的生活其实是一场悲剧。他们竟然就一直站在那片紫色草地上……你能想象吗?始终在那片神奇的草地,可他们却从未低头看过一次。我讨厌悲伤的结局!我重重地合上那本讨厌的书,把它朝离得最近的墙扔去。“这绝对是最傻、最笨、最滑稽的故事!”我气冲冲地对克里斯说,好似那本书是他写的一样。“不管将来我爱上谁,我都会学着原谅和遗忘!”我继续说道,而外面仍是狂风暴雨,我越说越激动,雨也越下越大。“难道就不能换种方式写吗?怎么可能两个那么聪明的人只顾仰望天空,却意识不到人生中的意外事件随时都可能带来厄运?我绝不会跟莉莉那样,也不会跟雷蒙德一样,两个理想主义的傻瓜竟然不懂得偶尔也需要低头看看脚下这个道理。” 见我如此把一个故事当真,克里斯乐了,不过他随即转念一想,又开始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发呆。“或许相爱的人本来就不应该低头看脚下。故事有它的象征意义——土地代表的是现实,而现实代表着挫折、可能发生的疾病、失望、谋杀,以及各种其他生活悲剧。相爱的人就应该仰望天空,因为在天上美丽的幻想不会被现实践踏。” 我皱起眉头,心情不悦地望着他。“等我坠入爱河,”我说,“我要建起一座可以触摸到天空的山。然后,我爱的人和我就能拥有两个世界最美好的风景,脚踩坚实的土地,同时带着所有完整的幻想仰望天空。周围长满紫色的草,直长到我们的视线所及之处。” 克里斯听了大笑起来,他抱了抱我,又轻柔地吻了我一下,在昏暗寒冷的阁楼,眼神显得格外温柔。“哦,是的,我的卡西会那样做。带着她所有的美妙幻想,在紫色草地间舞动,云彩是她的薄裳。她跳跃,翻腾,以脚尖旋转,直到她那笨手笨脚的爱人也开始跟她一样优雅地跳舞。” 我担心克里斯是故意在给我挖陷阱,赶紧话锋一转。“不过这仍然算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美得独特。我很遗憾莉莉和雷蒙德不得不双双自杀,事情原本可以是另一个样子的。莉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雷蒙德,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被那个该死的男人强奸,雷蒙德不应该错怪莉莉勾引那个男人。正常的人谁会想去勾引一个已经有八个小孩的男人呢。” “这一次你说的对,卡西。这的确是个愚蠢的故事,滑稽可笑!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会为爱殉情,我敢说这种垃圾浪漫爱情故事肯定是女的写的。” 一分钟之前,我还在憎恨安排这样一个悲惨结局的作者,但听克里斯这么说,我又忙不迭地维护。“T.M.艾力斯很可能是个男的。尽管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某个女作家借用男人的名字或特意用首字母大写的名字,因为十九世纪的女人还是很难发表作品的。但为什么男人总认为女作家写的东西就是垃圾——或者傻兮兮呢?难道男人就没有浪漫想法吗?难道男人就不曾梦想找到完美爱情吗?在我看来,雷蒙德可比莉莉愚蠢得多!” “别问我男人是什么样的!”克里斯突然生气地说,言语中满是苦涩,感觉都不像他自己了。然后,他又气冲冲地说:“在这里,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怎么会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在这里,我不被允许有任何浪漫想法。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眼神要避开,不管眼前的东西多么耀眼多么夺目也不准看,除了那些幼稚的感情就再没有其他的感觉或情绪。某些傻姑娘还以为要成为医生的我竟然没有性欲!” 我瞪大眼睛。一向很少生气的哥哥竟然突然这么强烈地爆发,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热切的话,没见过他这么愤怒。不,我就是那只酸柠檬。我带坏了他。他这会儿就跟妈妈先前离开许久都不回来是一样的表现,我让他变得跟我一样难缠,真是太坏了。他应该一直保持先前的模样,坚持做那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派。是我抢走了他除英俊的外表和无敌魅力之外的最大财富,不是吗?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克里斯,”我低声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想我知道你要怎样才会感觉自己像个男人。” “嗯,”他说,“你能做什么?” 他不愿看我了,而是双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我为他感到心痛,我知道是什么打败了他。他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所以他可以跟我一样,不再关心我们是否能继承财产。为了跟我一样,他开始变得讨厌、痛苦、讨厌所有人,并怀疑每个人都有隐藏的动机。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剪头发,你需要剪头发。你的头发太长太漂亮了。要感觉像一个男人,就得把头发剪短。现在你的头发看着跟我的一样。” “谁说你的头发漂亮了?”克里斯声音发紧地问,“或许你曾经拥有一头秀发,在被淋焦油之前。” 真的吗?我想起他的眼神很多次都告诉我我的头发可不仅仅是秀丽。我还清晰记得他拿起那把亮闪闪的剪刀剪断我前面头发的样子,是那么小心翼翼。他那么不情愿地挑起一绺,好似要剪的不是头发,而是手指。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没让他知道我看到了这些。“噢,克里斯托弗·多洛,你的蓝眼睛真是太迷人了。等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去到外面的大世界,我想肯定会有很多女孩爱上你,我可真同情她们。尤其是同情你的妻子,因为她有一个这么英俊好看的丈夫,以至于那些年轻貌美的病人都想跟他扯上关系。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你的头发好看。”克里斯厉声道,直接忽略我说的这一切。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感觉他的胡子有点刺手,真的是需要刮胡子了。 “你坐好,我去拿剪刀来。我已经好久没给你剪过头发了。”其实头发长短对我们的生活完全没什么影响,我又何必要费劲帮他剪呢?自从来到这儿,凯莉和我就没有修剪过头发。除了我前面的那些头发被剪了一些,作为向那个铁石心肠的卑鄙老女人屈服的标志。 我跑过去拿剪刀,路上就在想怎么我们的绿色植物都不长,而我们的头发却这么疯长呢?在我看过的所有童话中,似乎那些绝望中的少女总会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谁见过黑头发女人被关在小角楼上呢——不知我们这个阁楼算不算一个角楼? 克里斯坐在地上,我半跪在他身旁,尽管他的头发已经披到肩上,他却还不想剪短。“你用这剪刀可得悠着点。”他紧张地命令道。“千万别一下子剪太多。突然间有了做男人的感觉,还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午后,在这僻静的阁楼上,可有点危险哦!”他打趣道,随即咧嘴笑起来,再变成大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看来我成功让他找回了之前的状态。 我半跪在他身旁,热诚地帮他修剪着头发,那个时候我真的好爱他。很多时候我都得退开一些,好看一下角度,看头发是否剪齐了,因为我可不想让他的头发一边高一边低。 我用梳子梳起他的头发,学着理发师的样子,仔细地修剪被梳起来的头发,每一剪刀只敢剪半厘米的样子。我在脑海里想象希望他呈现的样子——按照我最喜欢的样子去打造他。 剪完之后,我把掉在他肩头的头发拍落,凑过去一看,还真不赖。 “好了!”我好似打了胜仗一般,为自己意外掌握这门看似很难的艺术感到高兴。“你现在看起来不仅英俊,还特别有男人味。当然,你一直都有男人味,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把一面水银镜子放到他手中。这面镜子是我上个生日妈妈送给我的三样银饰之一。银制的刷子、梳子和镜子,我把这三样东西都藏起来了,以免让外祖母知道我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克里斯盯着那面镜子,在他照镜子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知道他会怎么想。然后,我看到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天哪!我感觉自己就跟金发的太阳王子一样!一开始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但现在看到你其实又稍微改变了一些,所以刚刚好。你把它弄弯了,一层层地贴着我的脸颊,好像纪念杯似的。谢谢你,凯瑟琳·多洛。我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会剪头发。” “你不知道的技能还多着呢。” “我有点怀疑。” “太阳王子竟然能跟我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哥哥相像,真是他的福分。”我打趣道,不禁也为自己的杰作感到高兴。就以他这个样子,以后说不定俘获多少女孩的春心呢。 克里斯仍拿着那面镜子,接着随意地放到一边。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竟然跟猫一样跳起来,同时去拿剪刀,他抢过我手中的剪刀,随即抓起我的一把头发。 “亲爱的,现在,就换我来给你剪吧!” 我被吓到了,吓得大叫起来。 我把他用力推开,他往后摔去,我赶紧跳起来。我才不会让人再剪掉我一丁点儿的头发呢!尽管现在的头发很细很柔,也许没有以前那样有吸引力,但这是我全部的头发了,比很多其他女孩的头发还是要漂亮一些。我赶紧跑离教室,穿过门口,进入巨大的阁楼空间。我闪过梁柱,绕过老旧的木箱,越过低矮桌椅,再跳过毯子盖着的沙发和椅子。我在前面跑,克里斯就在后面追,而那些纸花被我震得不停摇晃。哪怕是白天,我们也会点亮那低矮的大直径蜡烛,仅仅是为了让整个空间显得明亮一点,给这个单调、空旷、冰冷的地方一点温度。蜡烛的火光不断摇曳,照进我们的睡梦,已然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模样。 无论我跑得多快,或者多么巧妙地躲闪,始终还是避不开克里斯的追赶。我回头看了一眼,几乎无法认出他的脸——而这更是吓到了我。只见克里斯突然一个大踏步向前,一把扯住我往后飘的长发,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我的头发剪掉。 难道他现在讨厌我了吗?他以前费尽心思帮我保住头发,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恶作剧般拼命要剪掉我的呢? 我只好又逃回教室,想着如何才能抢在他前面跑到教室。等我跑到教室,我要快速关上门,然后上锁,等他清醒过来才会意识到这种行为多么滑稽可笑。 他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意图,顿时就加快了速度——他大步跃向前,然后扯住我,引得我尖声大叫,摔倒在地。 不仅我摔了,他也跟着我摔了!我感觉身体一侧一阵刺痛,我再次尖叫出声——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讶异。 他脸色苍白,好似被吓到了一样。“你伤到了吗?噢,天哪,卡西,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我抬起头,看到一股血浸透了我的毛衣。克里斯自然也看到了。他蓝色的眼睛顿时变得苍白,无神,狂暴。他用颤抖的手解开我毛衣的扣子,好把衣服扯开去看我的伤口。 “噢,天哪……”他惊呼道,随即才松了一口气似的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我刚才真怕你被刺伤了,要是刺得太深事情就严重了,幸好伤口只是长一点,没有很深,卡西。该死,不过你还是流了好多血。你现在不要动。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楼下拿点药和绷带来。” 然后他疯了似的朝楼梯间飞奔而去,但我觉得我其实可以跟他一块儿下去,好节约一点时间。但双胞胎又在下面,等会儿他们肯定会看到我身上的血。要是他们看到血,他们肯定会被吓坏,大喊大叫起来。 没过多久,克里斯就迅速拿了急救箱上来。他半跪在我旁边,手上的水珠都还没干。显然他太急了,都没来得及擦干手。 我很惊讶,克里斯竟然十分清楚急救的步骤。他首先把一块厚毛巾叠起来,把那毛巾按在我的伤口上。他神情严肃,看上去十分专注,随时关注伤口的流血是否已经停止。确认流血停止之后,再上消毒药水,那感觉好似火烧一样,比伤口本身还痛。 “我知道会很痛,卡西……没办法……必须得用药水消毒以免感染。要是我有缝合线就好了,不过应该不会留下永久的疤痕。我祈祷不会。要是人一辈子都不会受伤该多好。然而,我却成了第一个害你留下伤疤的人。万一你因我而死——要是刚才那把剪刀再稍微偏一点你可能就死了——那我肯定也会想跟你一块儿死。” 克里斯的医生工作已经完成,这会儿正把剩下的纱布缠成一个纱布卷,再用蓝色的包装纸包起来,放到箱子里。接着他把黏合剂丢掉,关上急救箱。 他凑向我,脸就在我的上方,眼睛里写满担心和专注。他的眼睛跟我们的眼睛并没有两样。然而在那个下雨天,或许是在斑斓纸花的映衬下,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一潭深幽的水。我不禁想,过去我认识的那个小男孩到哪里去了,想到这儿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我的哥哥在哪儿——面前这个长着金色胡须、注视着我眼睛的少年是谁?他的那个眼神将我牢牢锁住。我在他那双万花筒一般变化各种颜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煎熬,这让我感觉前所未有的疼痛。 “克里斯,”我呢喃道,感觉是那样不真实,“别这么想。不是你的错。” 他粗声哽咽起来,“你为什么要跑?因为你跑,我就只能去追。其实原本不过是想逗你玩而已。我不可能剪你的一根头发,我不过是想跟你开个玩笑。你之前说我觉得你的头发好看,错了。你的头发可不仅仅是好看可以形容的。我觉得,你拥有一头全世界最闪亮的头发。” 说着他抬起手掩住脸,放下手后,已然是微笑的高兴的表情。然后他清清嗓子,“好了,那两个家伙盯着电视看了那么久,我们得趁他们的眼睛没看瞎之前下去。” 我俩手牵着手下楼,朝科里走去。他正在弹奏班卓琴,眼睛却还是盯着电视。科里接着又拿起吉他,开始自己创作,凯莉则在一旁哼着科里的简单填词。班卓琴的旋律十分欢乐,让人很有移动脚步的冲动。这首旋律就像拍打着屋顶的雨滴,冗长、无聊、单调。
会看到太阳, 会找到我的家, 会感受到风, 再次看到太阳。
我在科里旁边席地坐下,从他手里接过吉他,因为我也会弹奏一点儿。他教过我——教过我们所有人该如何弹奏。于是我给他唱起《绿野仙踪》里面多萝西的那首充满渴望的歌。当我唱完蓝色的鸟儿越过彩虹,科里问,“你不喜欢我的歌吗,卡西?” “我当然喜欢你的歌——只是你的歌太悲伤了。何不写一些欢快点的词呢?带一点希望。” 那只叫米奇的小老鼠还在他的口袋里吃面包屑,只有尾巴露在外面。米奇转了几下身,随即脑袋便钻出了衣服的口袋,它前脚上沾着一点面包,于是小口小口地啮咬起来。科里低头看着他的第一个小宠物,脸上的神情特别让我触动,我只好别过脸不让自己哭出来。 “卡西,你知道妈妈对我的宠物没表达过任何意见。” “她还没留意到呢,科里。” “可她为什么没留意呢?” 我叹息一声,其实我也真的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了,似乎只是我们曾经爱过的一个陌生人。并不是只有死亡,才会夺走你爱的或你需要的人。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一点。 “妈妈有新的丈夫了。”克里斯笑着说,“人一旦有了爱情,就只能看到自己的快乐。她很快就会注意到你有新朋友的。” 凯莉则盯着我的毛衣,“卡西,你毛衣上是什么东西?” “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克里斯试着教我画画,见我画得比他好,他都要疯了,所以便拿起红色的颜料盘朝我扔过来。” 我说这话的时候,克里斯就坐在那里,脸上是一副岂有此理的表情。 “克里斯,卡西画得比你好吗?” “既然她说是,那就是吧。” “她的画在哪里呢?” “在阁楼上。” “我想看看。” “那你得上去拿,我累了。我想看会儿电视,卡西准备吃晚餐。”说完,他迅速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亲爱的妹妹,看在礼仪的分儿上,你能不能先换一件新毛衣再坐过来吃晚餐?看到你胸前的红颜料,我可是很歉疚呢。” “看着像是血。”科里说,“不用水洗,凝固了看着就像是血。” “海报颜色。”克里斯回道,我则去到洗手间换上一件穿着很宽松的毛衣。“海报颜色变黏稠了。” 科里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便跟克里斯讲刚才说话的这一会儿让他错过了看恐龙。“克里斯,恐龙比这个房子还要大哦!它们从水里冒出来,能一口把船吞掉,还能吃下两个男人!你没看到真是你的遗憾。” “嗯。”克里斯恍惚地说,“我想我肯定也会喜欢看的。” 我们的妈妈那天没有来看我们,前一天也没来,但我们找了一个自娱自乐的方式,就是鼓捣科里的乐器,然后跟着唱歌。尽管变得越来越粗心的妈妈那天晚上不在,但我们还是怀着更多的希望上床睡觉。连着唱了好几个小时的欢乐曲子,也让我们相信,阳光、爱、家和幸福就在转角,而我们穿越黑暗森林的漫长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一些黑暗可怕的东西悄悄爬进了我明媚的梦中。每天,阴影以恐怖的速度成倍增长。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外祖母偷偷进入房间,她以为我睡着了,然后便剃掉了我所有的头发!我大声尖叫,可她却听不到——没有人听到我的叫声。她用一把亮闪闪的长刀,切掉我的乳房。还不止这些。我翻滚、挣扎、小声呻吟,这些动作惊醒了克里斯,而双胞胎毕竟还是孩子,仍睡得死死的。克里斯睡意蒙眬地走过来坐到我床头,一边拉我的手一边问:“又做噩梦了?” 不!这可不是普通的噩梦!这是未卜先知,是通灵的信息。我能从骨子里感知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我无力地颤抖着告诉克里斯外祖母在我的梦里所做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最后是妈妈走进来切掉了我的脑袋,她全身都挂满闪耀的钻石珠宝!” “卡西,只是做梦而已,代表不了什么的。” “不,它有意义!” 别的梦或者噩梦,我都愿意告诉克里斯,而他也会微笑着倾听,还打趣说每晚都能经历这样如同电影一般的精彩故事应该很棒,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看电影的时候,你坐在大屏幕面前,你会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作为旁观者观看一个别人编写出来的故事。但我却是梦境的参与者。我在梦里,我会有感觉、会疼、会煎熬,很遗憾地说,真的很少会有享受梦境的时候。 克里斯其实已经对我和我的古怪行为见怪不怪了,可他这会儿为什么坐得这么直,好似这个梦比其他的梦境更触动他一样呢?难道他也做梦了吗? “卡西,我发誓,我们一定要逃离这个房子!我们四个都要逃走!你说服了我。你的梦肯定是有意义的,不然你不会一直做这样的梦。女的往往比男的直觉性更强,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晚上人的潜意识更准。我们不能再等妈妈继承那个说要死却一直没死的人的财产。你和我,我们一起想一个办法。从这一刻起,我以我的生命发誓,我们要靠自己……还有你的梦境。” 克里斯说得很认真,我知道他这不是说笑,并非取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真想喊出来,心里如释重负。我们就要离开了,终于不用困在这里一辈子了! 我们最需要的是打开卧室门的钥匙。我们都知道那是最重要的。因为双胞胎的原因,我们不能再用床单梯的办法,不管是克里斯和我,也从来没有期待过外祖母会粗心到落下钥匙。那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她一贯的方式是打开门之后,立刻把钥匙塞进口袋。她那可恶的灰色裙子总有口袋。 但妈妈就粗心大意多了,她向来健忘,不怎么管事。而且她也不喜欢穿带口袋的衣服,因为那会显得臃肿。所以只能从妈妈这里下手了。 她为什么要怕我们呢——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完全被动,一直很安静。她已然成为阶下囚的“宝贝们”,根本就不可能长大成为她的威胁。她沉浸在爱情中,爱情让她的眼睛闪亮,让她时常大笑。哪怕你尖声大叫想引起她注意,她也留意不到——我只想让她意识到如今的双胞胎已经变得多么安静,多么憔悴病态!妈妈也从没提过老鼠的事——难道她真的看不见吗?那只叫米奇的小老鼠就坐在科里肩头,轻咬着科里的耳朵,可她却一个字都没说。科里一直都想听到妈妈祝贺他成功赢得一只我行我素的顽固小老鼠的心,可妈妈却没有,即便科里因此泪湿眼眶,她还是没有表示。 现在一个月妈妈会来看我们两三次,这还算好的了。每次来还是会带很多她自以为能给我们安慰的礼物,其实我们根本不在乎。她来了之后,便会姿态优雅地坐一会儿,全身上下都是珠光宝气、绫罗绸缎。 她好似女王一样坐在她的王座上,然后把画具分给克里斯,芭蕾舞鞋给我,再给我们每个人一套引人注目的夸张服饰,在阁楼里穿很合适,反正哪怕不合身在这里也没关系,不是太大就是太小,鞋子也是有时候合脚有时候不合脚,我则是一直在等她答应要买给我却总是忘了带来的内衣。 “我到时候给你带一打来。”她微笑着说,“各种颜色,各种尺寸,你可以每件都试穿下然后看哪些最合适,不合适的我就都拿下去给仆人穿。”她兴高采烈地说了许多话,总是那套冠冕堂皇的假话,假装我们对她还是重要的。 我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她,等她问双胞胎怎么样了。难道她忘了科里一直都有花粉症,所以会一直流鼻涕吗?甚至有时候鼻子会被堵住,连呼吸都很困难,只能通过嘴巴呼吸。她明明知道科里应该每个月都进行一次抗过敏治疗的,可上一次进行这种治疗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看到科里和凯莉紧紧依偎着我,好似我才是生他们的妈妈一样,难道她不会觉得受伤吗?难道就没有一件事情,让她意识到不对劲儿吗? 如果说她有所意识,那她也从没流露出任何一丝关切。对于我们憔悴病态的状况她一无所感,哪怕我费尽心思说出那些不舒服的症状:我们经常作呕,头时不时地会痛,还会肚子痛,有时候感觉精神萎靡。 “把你们的食物放到阁楼上去,那里温度低。”她漫不经心地说。 然而一说到派对,一说到音乐会、话剧、电影、即将跟巴特参加的舞会及旅行,她就眉飞色舞了。“巴特和我打算去纽约大购物。”她说,“你们想要什么,跟我说,列一张清单。” “妈妈,在纽约完成圣诞购物后,你们还会去哪里?”我问,尽量不让眼睛太过明显地盯着她随意扔在梳妆台台面上的钥匙。她大笑起来,很喜欢我的这个问题,只见她把两只白嫩纤细的手合在一起,便开始跟我们一条条说节日之后她的计划,“先去南方旅行,可能来一个环游,或者在佛罗里达待一个月左右,到时候你们外祖母会留在这里照顾你们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克里斯则趁机悄悄地挪过去将那钥匙揣进了裤兜。随即他借口上厕所,去了卫生间。其实他没必要找借口,因为妈妈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离开了。她这不过是在完成任务,来看一下她的孩子——然后感谢上帝她选了一把对的椅子坐,仅此而已。我知道克里斯在卫生间会将钥匙印到肥皂上,那是我们特意提前准备好的,目的就是为了能留下清晰的印记。毕竟,那么多的电视也不是白看的。 一等妈妈离开,克里斯便拿出了一块木头,立刻开始按照钥匙印雕一把木头钥匙。尽管阁楼上的旧皮箱上挂着很多金属钥匙,但我们没有相应的工具对其进行打磨。克里斯认真地忙了很久,一点点雕刻出每一个凹痕,一次一次地与肥皂印进行比对。他特意选的那种硬木,就是担心太软的木头可能会断在钥匙孔里,到时候逃跑计划就会被发现。整整花了三天时间,他才终于做出一把可以开门的钥匙。 我们不禁欢呼!我们张开双臂拥抱彼此,围着房间跳舞,大笑,亲吻,激动地简直要哭出来。双胞胎则看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一把小小的钥匙就让我们高兴成这样。 我们有钥匙了。我们可以用它打开这牢狱之门。不过,奇怪的是,我们竟然还没策划开门之后该做些什么。 “钱,我们得有钱。”原本在跳着庆祝的舞蹈,克里斯突然停下正色道,“我们得有很多钱,到时候所有门都会为我们打开,畅通无阻。” “可我们上哪儿弄钱呢?”我皱着眉头问,被他这么一说,我的激动心情也低落了三分。他总有拖延的理由。 “除了从妈妈、她的丈夫还有外祖母那里偷,没有其他办法。” 克里斯说得理所当然,好似小偷本就是一门古老而光荣的职业。无路可走的时候,或许还真的曾经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万一我们被抓了,就意味着我们全都会被狠狠地打一顿,包括双胞胎。”我看出双胞胎的害怕表情,对克里斯说,“等妈妈跟她的新任丈夫又去旅行,她可能会再一次不给我们饭吃,指不定她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克里斯倒在梳妆台前面的小椅子上。他用手支起下巴,若有所思,仔细考量当前的情况。“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不想看到你或双胞胎受惩罚。所以先由我偷偷溜出去,到时候万一被抓也由我一个人承担。但我不会被抓到的,只不过要想弄那个老女人的钱风险太大——她太敏锐了。我想她钱包里的每一分钱她自己都清清楚楚。但妈妈是从不会数自己有多少钱的。还记得爸爸以前常常这样抱怨吗?”说着,克里斯舒了一口气似的咧嘴笑道,“我会跟罗宾汉一样,劫富济贫——当然贫的就是我们!我们就等妈妈和她的新任丈夫说要出门的那天晚上下手。” “你是说她告诉我们的那天吧。”我纠正道,“我们可以从窗户盯着外面,反正是她不来的时候。”大胆策划完这一切之后,未来似乎唾手可得。 没过多久,妈妈就告诉我们她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巴特不怎么喜欢社交,他宁愿待在家里,但我讨厌这个屋子。他问我为什么不搬进我们自己的家,你说让我怎么说呢?” 她能说什么?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四个孩子,就藏在楼上最靠北的角落里。 克里斯很容易就在妈妈豪华的大卧室里找到了钱。妈妈对于钱向来粗枝大叶。但克里斯还是没想到,她竟然连十元二十元的大钞也是随随便便丢在梳妆台上。这让克里斯不禁皱眉,心生狐疑。难道她不是应该攒下这些钱,等着某天带我们离开牢笼吗……哪怕她现在已经有新的丈夫了?而她钱包里的现金就更多了。克里斯还在她丈夫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一些零钱。的确,那个叫作巴特的男人对于钱可没有妈妈那么随意。不过,当克里斯又去椅子坐垫下翻找时,发现坐垫下面还有好多的硬币。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擅自闯入妈妈的房间。克里斯看着妈妈满屋子的漂亮衣服,光滑的貉子毛饰品、贵重皮毛和秃鹳羽毛制品,这让他对妈妈的怀疑更加重了。 那个冬天,克里斯一次次潜入妈妈的房间,因为每次得手都很容易,所以他也变得没那么谨慎了。每次他回来,脸上既有高兴又显得难过,表情很复杂。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私房钱也越来越多——可他为什么还会难过呢?“下次你跟我一起去吧。”这算是他的回应。“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现在我能确切地知道双胞胎中途不会醒也不会找我们,所以我可以坦然地跟克里斯一块儿去。两个小家伙睡得特别死,即便是清晨起床,他们也总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形神恍惚。有时候看他们睡觉,我都感到害怕。就像两个小布偶娃娃,永远长不大。他们躺在床上,不像是睡着,反倒更像是死了一样。 白驹过隙,眼看春天的脚步再次靠近,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了,以免贻误时机。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这样对我说。每当我这样跟克里斯说,他总是会笑道:“卡西,你这不过是自己想出来的。我们需要钱,至少要凑够五百美元。干吗这么急呢?我们现在也有饭吃,也没再挨鞭子,即便她看到我们衣衫不整,也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外祖母现在为什么都不惩罚我们了呢?我们也没有告诉妈妈她先前惩罚我们、对我们做的那些罪恶事呀。反正在我看来,她做的那些事就是罪孽,没有一点正当的理由。白天她给我们送来餐篮,里面放满了三明治,还有保温瓶装着温热的汤和牛奶,除此之外,每天还会有四个沾满糖霜的甜甜圈。她以前不是不准我们吃巧克力蛋糕、曲奇饼干、派或蛋糕的吗? “走吧,”克里斯拉着我走进黑漆漆的走廊,“停留在一个地方比较危险。我带你到那个放战利品的房间看一眼,然后就去妈妈的卧室。” 我其实只需要看一眼那个放战利品的房间。其实我很讨厌——可以说是反感石头壁炉上面挂着的那幅肖像画——他很像爸爸——然而又截然不同。像马尔科姆·佛沃斯那样残忍狠心的人不应该那么帅气,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也不应该。我看他那双冷酷的蓝眼睛就应该配一张满是疮的烂脸。走到战利品的房间,我看到了好多动物的头,还有老虎皮和熊皮。我不禁在心里嘀咕,这还真是他的风格,弄这样一个房间。 要不是克里斯拦着,我真想每个房间都看一眼。但他坚持要让我快点往前走,只有少数几个房间允许我往里面看一眼。“好管闲事!”他轻声在我耳边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克里斯说得没错。他一般都不会错。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克里斯为什么说这栋宅子只是宏伟漂亮,却谈不上好看或温馨。不过它还是震撼到了我,跟这里一比,我们在格拉德斯通的房子真的是相形见绌。 我俩悄悄穿过许多光线昏暗的长走廊,终于来到妈妈的豪华大套房。没错,克里斯之前的确跟我细致地描述过妈妈的天鹅床,还有床下面的婴儿床——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看到那张床,我真是倒抽一口气。一看到它,情不自禁就会乘着想象的翅膀飞翔!简直美得跟在天堂一样!这不能称为一个房间,而是王后或公主住的寝宫才对!华丽得让人不敢相信!我完全被震住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甚至都不敢伸手摸一下那涂成可口草莓粉的丝质墙面,足有五厘米厚的地毯是淡紫色,我先用手摸了摸,然后整个人躺在那柔软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打滚。我伸手去摸那只有在电影里见过的直垂到地上的床帘,无限艳羡地欣赏那只天鹅,它那双睡眼蒙眬的红色眼睛似乎也盯着我看。 随即我又退开身去,想到妈妈和另一个不是爸爸的男人躺在这床上,我不喜欢。我转而钻进她那个足以让人在里面转一圈的衣橱,各式各样的衣服如同梦境一般,而那些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有各式的鞋子、帽子和手袋;四条及貉皮毛大衣、三条皮毛披肩、一条白薄荷色的披肩,还有一条深色的黑貂皮披肩;还有各式各样用不同动物毛做成的皮毛帽子,还有一件衬着羊毛里的紧身上衣;除此之外,还有睡衣、睡裙、浴袍,有荷叶边的、花边的、饰有缎带的、毛皮的、天鹅绒的、绸缎的、雪纺的——真的是让人眼花缭乱。我想她得一千年才穿得完这些衣服吧! 看到我感兴趣的,我就从衣橱里拿出来放到克里斯指给我看的金光闪闪的化妆间。我又去她的浴室看了看,四周都是镜子,里面有许多绿色植物,有绽放的花朵,还有两个马桶——其中一个是没有盖的(我知道其中一个是坐浴盆)。另外还有单独的淋浴间。“所有这一切都是新的,”克里斯跟我解释说,“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你知道就是圣诞节派对那天晚上,这里还没有……反正还没有这么豪华富丽。” 我转身怒视他,我猜到这里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他没有告诉我。他在替她打掩护,不想让我知道她的那些衣服、皮毛,还有她藏在梳妆台一个秘密隔间里的各式珠宝。不,他没有说谎——他只是略掉了而已。这一切都在他游移不定的眼睛里看得分明,还有他羞红的脸庞,他想要逃避我尴尬问题的样子——怪不得她不想在我们房间里睡觉了! 我把从妈妈大衣橱里拿出来的衣服在化妆间一件件地试。那是我第一次穿尼龙长袜,噢,穿上那袜子我的腿显得那样修长匀称——高贵的感觉!怪不得男人都喜欢这种东西!然后,我还第一次戴上了胸罩,只不过让我郁闷的是,胸罩的尺寸对我而言太大了。我只能往里面填充一些纸让它鼓起来。接着又试了银色的鞋子,还是太大了。我还换上了一条低胸的黑色裙子,尽管我还没什么乳沟,但整体还是显得很诱惑。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玩了——我小时候一有机会就会这么做。我坐到妈妈的梳妆台前,开始用她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往脸上涂。她的化妆品估计可以装满一车。我往脸上进行了全套的工作:打底、腮红、散粉、睫毛膏、唇膏。然后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头发梳成性感优雅的模样,用发夹固定住,再戴上珠宝。最后一步,喷上香水——大量的。 我换上高跟鞋摇摇晃晃地朝克里斯走去。“我看起来怎么样?”我问他,故意眨着刷得长长的眼睫毛。我做好了接受赞美的准备。难道镜子里的那个我还不足以迷人吗? 克里斯正在仔细翻找一个抽屉里的东西,翻了一遍之后又把东西全部放回原处,不过还是回头瞅了一眼。我看到他讶异地瞪大眼睛,随即皱起眉来,我则在那里摇摇晃晃,脚上踩着足有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实在有些站不稳,同时还不住地眨着眼睛——可能是我不知道怎么戴假睫毛。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前面好似挂着蜘蛛腿。 “你看起来怎样?”克里斯语带讽刺地说,“我来告诉你吧,你看起来就像一个站街女——没错,就是站街女!”说完,他便嫌弃似的转过了头,好似再多看我一眼都会受不了。“未成年的妓女——知道吗?快去洗脸,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回原处,然后把梳妆台清理干净。”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离我最近的全身镜前面。全身镜是分成左右两边的,这样就可以根据需要调节角度,好看到立体的自己——真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叠起来就像一本三折书,一打开里面就是美丽的法国田园风光。 我左右侧着身子,审视自己的模样。妈妈穿这身衣服感觉不是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对,她手上不会叠着戴这么多的手镯,脖子上也不会同时挂三条项链,更何况肩头还晃荡着长长的钻石耳环,头上戴一个皇冠,她也不可能一个手指戴两三个戒指——包括大拇指在内。 哦,的确有点闪眼睛。不过我鼓起的胸部还不错!嗯,我得承认这一身打扮确实有点太过了。 我取下十七个手镯、二十六个戒指、两条项链和皇冠,平时妈妈穿我身上这件黑色雪纺礼服裙参加晚宴的时候,脖子上只会戴一条珍珠项链,她那样穿才显得优雅。可是还有那些高贵皮毛——谁能不爱呢! “快一点,卡西。别弄那些东西了,快来帮我找。” “克里斯,我想在她那黑色大理石的浴盆里洗个澡。” “我的天哪!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啊!” 我把身上属于她的衣服、黑色蕾丝内衣、尼龙长腿袜和银色便鞋脱下,换上我自己原先的衣物。但心思一转,我又从她放内衣的抽屉里拿了一条白色的,偷偷塞进上衣里面。克里斯不需要我的帮忙。他来了这么多次,轻而易举就能找到钱放在哪儿。但我也想看看每个抽屉里到底放着什么,得动作快点。我拉开她床头柜的一个小抽屉,知道里面大概会是冷霜、纸这些,应该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果然,里面放着两瓶晚霜,一些纸巾,还有两本平装书,大概是睡不着的时候看的。(她辗转反侧、焦虑不安的夜里是在想我们吗)平装书的下面还放着一本很厚很大包着彩色书皮的书。《如何打造独一无二的针线活设计》,这个题目让我觉得很有兴趣。被关之后第一次过生日时,妈妈曾教我做过一些针线活和绒线刺绣的技巧,但如何创造自己的设计应该会很有启发吧。 我拿起那本书,随意翻了起来。克里斯在我身后拉那些抽屉,踮着脚尖从这里移动到那里。我原本以为翻开书里面会是一些花样的设计——反正怎么也想不到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东西。我沉默地瞪大眼睛,看着那色彩斑斓的照片,里面全都是赤裸的男女做那种事的照片……人们真的会做那样的事吗?那就是做爱吗? 克里斯叫我的名字,告诉我他已经找到足够的钱了。一次也不能偷太多,不然会被察觉到的。他只拿了几张五元的,一些一元的,还有椅子坐垫下的零钱。“卡西,怎么了,你聋了吗?快走。” 克里斯牵起我的手朝门口走去。穿过一条条黑漆漆的长走廊,我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一直走回到北厢。现在我总算知道巫婆外祖母为什么总让克里斯和我分床睡了。我倚在凯莉身边,望着她熟睡的脸。睡梦中的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无辜,而这些在她醒着的时候已经荡然无存。凯莉侧躺在那里,看着像是一个小天使,她蜷曲着身子,脸蛋红扑扑的,湿湿的头发卷翘地搭在脖子和圆圆的额头上。我轻吻她,感觉她的脸很热,随即我又走到科里身旁轻抚他柔软的小卷发,在他红红的小脸蛋上印下一个吻。像双胞胎这样的小孩,原来就是经过刚才在书上看到的那个过程才有的,所以说那件事也不是那么坏,不然上帝也不会把男人和女人按这种方式创造出来。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不确定,心中仍是深深的震惊,仍然…… 我闭上眼睛,无声地在心里祈祷:上帝啊,请你一定要确保双胞胎的安全和健康,直到我们离开这儿……请一定让他们再看到一个阳光明媚、门从不上锁的地方……求你了。 “你先去用洗手间吧。”克里斯背对着我坐在他睡的床上。他低垂着头,而这是我第一次在他前面洗澡。 我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乖地钻入洗手间,梳洗完毕之后,我穿上最厚、最暖和、包裹得最严实的睡衣出来,脸上的妆也全都卸掉了。用洗发露洗过的头发还有一点湿,所以我坐在床头把头发梳出一个个闪亮的波浪卷。 克里斯无声地站起身,也没有看我径直走进了洗手间,等他再出来,我还是坐在床头梳头发,他仍没有看我的目光。我也不希望他看我。 外祖母规定过,每晚睡觉之前我们都要跪着向上帝祷告。然而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有祷告。平常,我都会跪在床边,双掌合十抵着下巴,我不知道该祷告些什么,因为已经做过太多太多的祷告,关键是那么多的祷告似乎也没起什么作用。我只是跪在那里,脑袋空白,心里空荡荡的。 慢慢地,我慢慢地转过头透过玫瑰色的氤氲去看克里斯在做什么。 我看到他侧躺着,身上盖着被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外面有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透进来,映得他的眼睛格外闪亮,因为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光并不是玫瑰色的。 “你还好吗?”他问。 “嗯,没死。”然后,我跟他道了晚安,只是声音感觉很不像我。 “晚安,卡西。”他回答。声音也不像他自己。 我的继父 那个春天,克里斯病了。他嘴的周围发青,每隔几分钟就吐一次,从洗手间吐完又踉跄着无力地倒在床上。他想学《格雷氏解剖学》,但最终还是只能放在一边,自责不已。“肯定是吃错什么东西了。”他抱怨道。 “克里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走到门口对他说,手上拿着木头钥匙正要开门。 “卡西,你看着我!”他嚷道,“你是时候学着独立了!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只有妈妈才会那么想,她总觉得自己一定要找个男人依靠。但你应该靠自己,卡西,始终都要靠自己。” 我心中一阵恐惧,这种恐惧从心里蔓延到眼睛变成泪水。他见了,赶紧又放柔语气:“我没事,真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我们需要钱,卡西,所以你必须一个人去。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跑回到他床边,蹲下身子,脸贴在他穿着睡衣的胸上。他温柔地爱抚我的头发。“真的,卡西,我会没事的。还没到你哭的时候,但你得明白,无论我们当中谁出了事,剩下的一个也一定要把双胞胎带出去。” “别说这种话!”我大喊。一想到他可能会死,我就觉得心里难受。我跪在床边,注视着他,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怎么我们四个时不时地就有人生病呢? “卡西,你现在快走。起来,逼着自己也得去。你到那儿之后,记得只拿一元和五元的。不要拿更大面额的纸币。另外可以从继父口袋里拿一些硬币。他在衣橱后面放了一个锡盒,里面放的都是零钱。可以抓一把二十五美分的。” 克里斯脸色苍白,看着十分虚弱,人也瘦了许多。他情况这么不好,我实在不愿离开。我又看了一眼睡着的双胞胎,这才退回到门口,紧握手中的木头钥匙。“我爱你,克里斯托弗·多洛。”开门之前,我用玩笑口吻对他说。 “我也爱你,凯瑟琳·多洛。”他说,“希望你满载而归。” 我给他一个飞吻,随即出门并重新上锁。悄悄潜入妈妈的房间应该没什么风险。下午的时候她还跟我们说,她要和丈夫去参加另一个派对,要住在这同一条路上的一个朋友家。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悄悄地摸着墙壁穿过走廊。我始终选有阴影的地方走,在心里盘算至少要拿一张二十美元和一张十美元的。说不定没人注意呢,说不定还可以顺走妈妈的几件珠宝。珠宝可以当掉,也跟纸币一样值钱,说不定还更好呢。 打定主意,我直奔目的地而去,不再浪费时间去看那个放战利品的房间。我径直去到妈妈的卧室,想着不可能碰到外祖母,因为她一向九点钟就早早地休息了,而当时已经十点。 我鼓起勇气,带着坚定的信心穿过通往妈妈卧室的双扇门,并悄悄将门带上。里面亮着一盏小灯。平时妈妈出门也会不关灯——据妈妈说,有时候靠后面的灯全都没关。毕竟钱对她来说算什么呢? 我犹豫着走到门口,环视四周,随即惊恐地愣在原地。 只见,妈妈的新任丈夫正架着脚坐在椅子上,而我,就直愣愣地站在他前面,身上只穿了一件很短的透明蓝色睡衣,尽管里面还有一条配套的小短裤。我慌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等他发问我是谁,问我为什么不请自来到他的卧室? 可他却没有说话。 他身上穿一件黑色无尾礼服,里面的粉色礼服衬衫带有黑色镶边。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发问,因为他在打盹儿。我几乎是拔腿就走,打算离开,真的好害怕他睁开眼看到我。 然而,这一刻好奇心却战胜了心中的恐惧。我踮起脚尖凑近去看他。我走得很近,几乎走到了他的椅子前面,伸手就能碰到他。我近到可以直接伸手从他口袋里掏钱出来,尽管我没这么做。 看到他那张沉睡的英俊脸庞,真的不会有从他口袋掏钱的想法。我离妈妈深爱的巴特如此之近,眼前的这一切让我惊讶不已。我曾隔着很远的距离见过他几次:第一次是圣诞节派对那天晚上,还有一次是他站在楼梯处,正给妈妈披上大衣。他还吻了妈妈的后脖颈和耳朵后面,并跟她耳语了什么,惹得妈妈频频大笑,接着他温柔地将妈妈搂到胸前,最后才双双走出门口。 是的,是的,我见过他,也多次听说过他的事情,知道他妹妹住在哪里,知道他在哪儿出生,他在哪儿上的学,但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妈妈——你怎么可以?你真该为自己感到羞耻!这个男人比你还年轻——年轻得多!这一点她从未告诉过我。 秘密。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可以让其成为秘密!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他,崇拜他——因为他就是任何女人都想要的那种男人。他哪怕是这么随意地半躺在那儿,都是那般优雅迷人,我想他跟她做爱的时候肯定也是既温柔又充满激情的吧。 巴特·温斯洛,睡梦中的他脸上挂着笑容,是那样天真。律师,就是那种无所不知的男人——跟克里斯想要成为的医生一样。我想他肯定正在经历什么特别令人愉快的事情。真想知道睡梦中的他此时看到了什么呢?我还不禁猜想,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蓝色还是棕色的。他的脑袋长长瘦瘦的,身材偏瘦,可同时又有结实的肌肉。他的嘴唇附近有一道深纹,随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着像是一个直线型酒窝在玩躲猫猫的游戏。 他手上戴着一个宽大的刻纹装饰黄金婚戒,我一眼就认出那戒指跟妈妈手上戴的戒指是一样的。他右手的食指上还戴了一个较大的方形切割钻戒,尽管周围没什么光亮,可在黑暗中仍是熠熠发光。他颀长手指上的指甲全都经过抛光打磨,所以跟我的指甲一般闪亮。我记得妈妈以前就经常帮爸爸打磨指甲,在他们互相用眼神调情的时候。 如果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摇醒,然后坐着跟他平静地诉说我的故事,告诉他我们四个孩子年复一年被关在那与世隔绝的角落房间,无奈地等着外祖父死去,他是否会理解我们,同情我们的处境,然后让妈妈放我们自由,同时放弃继承巨额财产的希望? 我的手紧张地摸向喉咙,就跟妈妈紧张犹豫时一模一样的反应。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本能地呼唤:把他叫醒!但心中的疑虑又在小声说:“别出声,别让他知道。他不会想要你的,不会想要四个非他亲生的孩子。你们会害得他妻子无法继承那巨额的财富,他会因此而讨厌你们。”看看他,这么年轻,这么英俊。尽管我们妈妈也是大美人,而且即将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但他原本可以选择更年轻的女人的。 旋即我拿定了主意。答案很简单。四个没人要的孩子和无法估量的财富,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孩子,根本不值一提。妈妈已经教会我这一点。而处女对他而言肯定也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吧。 哦,太不公平了!简直邪恶!我们的妈妈拥有一切:可以来去自由,可以随心所欲买下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她甚至可以买到更年轻男人的爱和身体——而克里斯和我有的只是破碎的梦、破裂的承诺和没有尽头的挫败。 双胞胎又有什么呢?一个玩具屋、一只老鼠和日渐衰弱的身体。 再回到那个被人遗忘的上了锁的房间,我双眼含泪,绝望在我心中蔓延,感觉胸前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回到房间,我看到《格雷氏解剖学》那本书正摊开放在克里斯胸上。我小心替他做了标记,然后合上书,将其放到一边。 我在克里斯身旁躺下,抱紧他,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他的睡衣外套。 “卡西,”他醒了,睡意蒙眬地想要集中精神,“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呀?有人看见你了吗?” 我无法直视克里斯关切的双眼,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缘由,我也不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能说我看到妈妈的新任老公在她的房间里打盹儿。 “你一分钱都没找到?”克里斯不敢相信地问。 “一分钱都没有。”我小声回道,试图躲避他的目光。但他用手捧住我的下巴,逼得我转过头来好直视我的眼睛。为什么我们俩要这么了解彼此?他盯着我,我则是一直尽量保持眼神空白,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我只好闭上眼睛,挤进他的怀里。他把脸埋进我的头发,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背,“没事,不要哭,你毕竟没我那么轻车熟路,知道去哪儿找。” 我得离开,得赶紧逃离。当我离开,我也会带上这一切,无论我去哪儿,或者最终跟谁在一起。 “现在去你自己床上吧。”克里斯粗着嗓子说,“外祖母随时都可能打开门抓我们一个现行,你知道的。” “克里斯,我离开之后,你还有没有吐过?” “没有,我好多了。你走吧,卡西。走吧。” “你真的好一点了吗?不是说说而已?”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那晚安,克里斯托弗·多洛。”我说,最后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吻,才从他的床爬上我与凯莉一块儿挤着睡的床。 “晚安,凯瑟琳。你真的是个好妹妹,也是双胞胎的好妈妈……但你不会撒谎,也不是个好小偷!” 克里斯每次潜入妈妈房间,都让我们的小金库更加充实。然而要实现五百美元的目标真的需要很长时间。眼看又要到夏天了,如今的我已经十五岁,双胞胎也刚满八岁。等到今年秋天,我们就整整在这里关了三个年头。我们一定得在冬天到来之前逃出去。我看着科里,他正在那儿不知疲倦地挑选黑眼豌豆,因为那代表着好运。那是第一次过新年的时候他没有吃掉那些豌豆:因为不想任何棕色的眼睛看穿他的心。之所以现在吃是因为每一颗豌豆都被赋予了完整的快乐——这些都是我们跟他说的。克里斯和我每天都不得不编一些这样的话,不然他整天除了甜甜圈就什么都不吃了。吃过这一顿之后,他蹲在地上,拿起他的班卓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傻兮兮的卡通画。凯莉黏在他身旁,依偎得紧紧的,眼睛盯着科里的脸而不是电视机。“卡西,”她用那小鸟一般的声音对我说,“科里,他感觉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 “他跟你说不舒服吗?” “没那必要。” “那你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 “不知道。” 不行!我们得赶紧离开,尽快! 接着我让双胞胎睡到一张床上,给他们盖好被子。等他们两个人都睡着,我再把凯莉抱到我们俩睡的那张床上。但现在最好还是让科里跟双胞胎妹妹睡到一块儿,这对他也是一种安慰。“不喜欢粉色床单。”凯莉皱着眉头抱怨着说,“我们都喜欢白色的床单,我们的白色床单去哪儿了呢?” 哦,克里斯和我都很后悔那天把白色定为最安全的颜色!我们用白色的粉笔在阁楼地板上画雏菊,说那能赶跑妖魔鬼怪还有双胞胎害怕的一切东西。淡紫色、蓝色、粉色,或花床单和花被套都不能用……任何有颜色的地方都会让小恶魔的弯尾巴伸进来,或者恶毒的眼睛露出来,又或是用小刀插进来!仪式啦,神物啦,习惯啦,规矩啦——天哪——我们不晓得搬了多少套这样的说辞出来,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安全。 “卡西,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黑裙子?”我把粉色床单换成白色床单,这时候凯莉问我。 “妈妈金发白肤,黑色衬得她更白,更加漂亮呀!” “她不怕黑吗?” “不怕。” “你是长到多大才不会被长着獠牙的‘黑’咬到的?” “当我明白这种问题真的很傻的时候。” “可是阁楼上的黑影全都有亮闪闪的尖牙。”科里说着还往后缩,以免被粉色的床单碰到。 “你们要知道,”我看到克里斯幸灾乐祸的眼睛,好似期待着我能给出什么精华答案似的。“黑影没有尖牙,除非你是宝石绿的皮肤,眼睛变成了紫色,头发是红色,还长了三只耳朵。只有那时候黑影才会是你的威胁。” 听我这么一说,双胞胎放了心,于是钻到白色的床单和毯子下面,很快就睡着了。这时候我才有时间洗澡、洗头,并换上我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睡衣。随后我上到阁楼,推开一扇窗户,想要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换一下阁楼里沉闷的空气,这样我才有心思跳舞而不是精神萎靡的样子。为什么只有寒冷的冬天,风才能找到进来的路呢?为什么不是现在,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 克里斯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一样的渴望、一样的疑虑、一样的恐惧。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医生。幸好我的问题都不太严重,只是每个月都会绞痛,月经也总是不准时,而他这个业余医生只是说总会来的。或许是因为我的性格比较疯狂,所以身体也跟着变成这样吧。 现在回忆起来,我想要讲讲九月的那个晚上发生在我和克里斯之间的事情。那天,我在阁楼上,克里斯则去妈妈房间偷东西了。但我其实也好似去了现场,心里有个东西更加破灭,因为他随后便将这一次去妈妈豪华套房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全告诉了我。 “我站在那里,翻着那本书,心中满是沮丧,真希望你没有发现它。名字那么无趣,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时我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你知道是谁吧——是我们妈妈还有她的新任老公回来了。我迅速将那本书塞回到抽屉,用那两本从来没人看的平装书压着——因为我看到书签一直都保持在同一个地方。然后我冲进妈妈的衣橱——就是那个大衣橱,离她的床最近的那个——我在靠鞋架的地方蹲下,上面用长礼服裙盖着。我觉得哪怕她进来,应该也不会发现我。可正当我觉得自己应该很安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忘关门了。 “这时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巴特,真的,’她一边走进来开灯,一边说,‘你老是忘钱包,真的是太粗心了。’ “然后就听那个男人回答,‘每次钱包都不在我放它的地方,也怪不得我忘记啊!’我听到他好似在移动什么东西,拉开一个抽屉又关上。然后他又解释说,‘我确定就放在这条裤子里呀,我去哪里都得带着驾驶证才行。’ “‘就你开车的那种方式,我也不能怪你。’妈妈说,‘可是这又会害得我们迟到了。无论你开多快,我们都得错过第一场表演。’ “‘嘿!’我听到她丈夫诧异地叫了一声,我心中暗叫不好,记起自己刚才做的事情。‘我的钱包在这儿,在梳妆台上。我明明记得是放在裤子口袋的呀,不是放在这儿。’” “他其实是藏在抽屉里的。”克里斯跟我解释说,“在他的衣服下面,我看到之后从里面抽了几张小额纸币,然后就放下钱包去翻那本书了。这时妈妈说,‘嗯,巴特!’好似已经没了耐心。 “然后又听那个男人说:‘柯琳,我们搬出去吧。我觉得肯定是有仆人偷我们的东西。你总是丢钱,我也丢钱。比如我明明有四张五块的,可现在却只有三张了。’ “我心想这下坏了。原本以为他从来不会数的。而妈妈竟然也知道她的钱包里有多少现金,这着实让我吓一跳。 “‘五块钱有什么重要?’妈妈诘问道,果然是她的做派,从来都不在乎钱,以前跟爸爸生活时就是这样。然后她接着又说那些仆人的报酬太低,所以也难怪她们面对钱抵挡不住诱惑。‘那相当于是引诱她们偷。’ “那个男人又说:‘我亲爱的老婆,我知道你的钱来得容易,但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呀,哪怕被偷走十美分都会心疼。更何况,我每天都是看着餐桌对面你母亲那张臭脸开始一天的。’我从没想到他对老巫婆那张冰山脸竟然也是这样的感觉。 “显然他跟我们是一样的感受,而妈妈好似有点被惹恼了,她说,‘我们别再说这些了。’我听得出她的语气有些不快,听着都不像她自己了。卡西,在此之前我也没想到她跟我们说话是一个样,跟别的人说话又是另一个样子。紧接着她说,‘你知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庄园,现在还不行,所以我们还是走吧,走——现在都已经迟到了。’ “这时我们的继父说既然已经错过了第一场,他就不想去了,因为那会影响他欣赏整场表演,而且他认为可以找到比坐在那儿当观众更有意思的娱乐方式。我当然猜得到,他说的是去床上做爱之类的事情,如果你认为我对此没太大反应,那一定是还不够了解我——我怎么会想待在那样的现场呢?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妈妈竟十分坚持。卡西,她变了,跟她与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不同。感觉她现在成了说话算数的那个,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对她指手画脚。我听到她对他说:‘跟上次一样?那可真是太让人尴尬了,巴特!你回来取钱包,跟我发誓说只要几分钟就回去,可你竟然回来睡着了——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派对上!’ “这话似乎把我们的继父惹恼了,估计不仅是话语,还有语气吧。我想我应该判断得没错。看不到表情的时候,你可以从声音里得到很多信息。‘你可真是受苦了哟!’他回道,听着像是讽刺,但这种情绪没有维持多久,我想他肯定属于那种天性乐活的人。‘至于我,我做了一个最最甜美的梦。如果每次都能做那个梦我肯定每次都回来,我梦到一个一头长金发的可爱的年轻女孩偷偷进入房间。她是那么漂亮,用那么渴望的眼神看着我,可等我睁开眼睛她却不见了,我想那肯定是一个梦。’ “他当时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卡西——那是你,对吗?你怎么那么大胆,那么不小心?万一真发生什么事情,我肯定会气得爆炸的。你以为你是唯一会受伤的吗?你以为只有你沮丧、怀疑、恐惧吗?告诉你,这些情绪我也全都有,如果告诉你这些能让你感到安慰的话——绝无虚言。我真的很生你的气,比任何一次都更气。 “这时妈妈尖声对那个男人说,‘上帝啊,我真的是听烦了你说的那个女孩!’我以为他们可能会有一场争吵。但紧接着妈妈又变换了语气,换成甜甜的嗓音,就像以前跟爸爸说话那样。不过事实也证明,相比在那张梦幻的天鹅床上跟爱人翻云覆雨,妈妈离开的决心更大,因为她说,‘走吧,巴特,我们可以在酒店过夜,那你早上就不用对着我母亲那张脸了。’这也好,不然我还在想要怎样趁他们爬上天鹅床之前先溜出去——毕竟我可不想留在那里偷看或听他们亲热。”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坐在阁楼的窗户上,等着克里斯回来。我想起爸爸送给我的那个银音乐盒,真想拿回来。我当时并不知道妈妈房间里发生的这一幕会引起后来的事情。 “卡西,”克里斯的声音听上去好似碎了一般,“我们现在总共有三百九十六美元四十四美分。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下雪了。我们又没有合适的冬衣和靴子,双胞胎身体那么弱,他们很容易就会感冒,甚至有可能发展成肺炎。我晚上时常惊醒,为他们担心,我也时常看到你躺在床上盯着凯莉,我想你肯定也跟我一样担心。恐怕以后在妈妈房间也找不到什么钱了,他们现在怀疑是有仆人偷了他们的钱——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也说不定妈妈现在就已经怀疑那个女孩是你……我不知道……但愿不要。”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下一次我去偷,只能偷她的珠宝了。我会来一次大洗劫,统统拿走——然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只要跑出去够远了,我们就带双胞胎去看医生,到时候我们也付得起他们的医药费。” 拿那些珠宝——我一直都让他这么干。他总算同意了,同意去拿妈妈不顾一切想要得到的金银珠宝,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失去了我们。可她会在乎吗——会吗? 那只老猫头鹰大概还会在那个火车车站迎接我们吧,一如我们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它远远地叫着,仿佛鬼魂的声音。我们看着周围,稀薄的朦胧雾气慢慢从地面缭绕升起,被晚上突然变冷的空气沾上寒意。浓重的雾气在屋顶上聚集……好似波浪一般翻滚,变成了雾气的海洋,将我们湮没。 在朦胧、冰冷、潮湿的云层包裹之下,我们只看得到上帝的一只大眼睛——挂在那里的月亮。 黑色一日 我们要离开了,随时都可能。听妈妈说她那天晚上要出门,那也意味着她那些贵重易携的珠宝失去了保护。我们不会回格拉德斯通。那里的冬天已经来临,而且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五月。我们想去萨拉索塔,听说那里住的都是马戏团的人。他们素来以善良对待不明来历的人而闻名。克里斯和我已经逐渐习惯高的地方,比如屋顶,比如系在屋顶上的许多绳子,我高兴地对克里斯说:“到时候我们可以去表演荡秋千。”他咧嘴一笑,认为我这个主意很可笑——但这只是一开始的想法——仔细一想,反倒觉得深受启发。 “卡西,你穿那种闪亮的粉红色紧身衣裤美极了。”说着,他还唱起来:“她从空中飞过,自由自在,荡秋千的美女呵……” 科里抬起他一头金发的小脑袋,蓝色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圆。“不要!” 凯莉也跟着说:“我们不喜欢你们的计划,我们不想你们摔下来。” “我们不会摔的,”克里斯说,“因为卡西和我是最厉害的组合。” 我看着克里斯,看着双胞胎,为我们的未来做着打算,自信满满地说着如何走将来的路,我感觉自己老了许多。一切都是为了双胞胎,为了给他们带去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我们会愿意做任何事情,任何可以讨生活的事情。 时间已从九月转入十月。很快就会到白雪纷飞的季节了。 “今晚行动。”克里斯说。妈妈匆匆忙忙跟我们道再见然后就走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她现在连我们都不想多看一眼了。我们把两个枕套套在一起,克里斯打算将妈妈所有的珍贵珠宝丢到这里面。我们已经在阁楼上藏了两大袋子,反正妈妈现在压根儿就不去上面。 那天夜幕临近,科里开始呕吐,一次次吐个不停,然而我们的药箱里面没有治肠胃的非处方药。 不停的呕吐让科里变得脸色苍白,哭个不停,可我们却无能为力。随即他用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妈妈,我好难受。” “科里,我该怎么做能让你舒服一点?”我问,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力和无知。 “米奇,”他虚弱地小声叫道,“我想跟米奇一块儿睡。” “但你可能会不小心压扁它的,你也不想它死,对吗?” “当然。”他好似被这个想法吓到了,然后又开始呕吐,即便我抱着他,他还是感觉特别冷。可与此同时汗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蓝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我的脸庞,一遍一遍地叫妈妈:“妈妈,妈妈,我的骨头好痛。” “没事的。”我好言安慰,把他抱回自己床上,好给他换上干净的睡衣。肚子里明明已经没东西了,怎么还这样一直吐呢?“克里斯会帮你的,别担心。”我在他身旁躺下,搂住他虚弱的颤抖着的身体。 克里斯坐在他的书桌前研究医学书,根据科里的症状去对应相关的疾病,我们时不时被他说出来的名字吓一跳。现在他差不多十八岁了,然而离成为一个医生还远着呢。 “别把我跟凯莉丢下,”科里请求道。随即他大喊出声,声音比之前更大:“克里斯,不要走,留在这儿!”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让我们逃离吗?还是说让我们不要再潜入妈妈的房间偷东西?怎么我跟克里斯还一直以为双胞胎很少注意我们在做什么?他跟凯莉应该知道,我们绝不可能抛下他们独自离开的——死都不可会。 一个白色的身影飘到床前,睁着水汪汪的蓝色眼睛盯着她的双胞胎哥哥。现在凯莉还勉强只有一米高。她好像长大了,但看着又还是那么小,像是一棵在暗室中成长的小植物,发育不良,蔫头蔫脑的。 “我可以”——她的语气相当正式(其实我们一直都试图教她语法,但她总是拒绝使用我们教的那些,但在这一夜,她尽最大努力说着符合语法的话)——“跟科里一块儿睡吗?我们不会做坏事,或任何邪恶或不神圣的事,我只是想挨着他而已。” 外祖母要来尽管来吧!我们依言让凯莉跟科里睡到一张床上,然后克里斯和我就窝在大床的另一边,满心焦虑地看着科里翻来覆去,粗声喘气,发狂地大叫。他想要那只老鼠,他想要妈妈,想要爸爸,想要克里斯,想要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看到克里斯也是泪流满面。“凯莉,凯莉……凯莉在哪儿?”科里不停地问,而那时凯莉已经睡着很久了。两张蜡白的小脸相距只有两厘米,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却看不见。我再把目光转到凯莉身上,感觉她看上去好了一些。 那一整晚,克里斯一本接一本地翻医书,我则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最后,克里斯抬起他眼眶泛红、满是血丝的眼睛。“食物中毒——估计是牛奶,牛奶肯定馊了。” “但吃起来并没有觉得发酸,或者闻着有酸味呀!”我嘟囔着回答。平时每次给双胞胎和克里斯吃东西之前,我都会先仔细闻一下味道。反正,我觉得我的味觉比克里斯要灵敏,他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吃,即便是发臭的黄油。 “那就是汉堡的问题。我老觉得吃起来怪怪的。” “我吃着味道还好。”我想他肯定也挺喜欢吃,因为他不仅吃掉了自己的那一部分,还吃掉了凯莉的一半和科里那一份。科里这一整天都不想吃任何东西。 “卡西,我看你整天都不吃什么东西。你都快瘦得跟双胞胎一样了。她拿过来的食物还是够我们吃的。你没必要苛求自己。” 每当紧张、沮丧或担忧的时候——而此时这三种情绪我都占齐了——我就会开始练习芭蕾,把梳妆台当扶手杠,做屈膝动作进行热身。 “你非得做这些吗,卡西?你已经瘦成皮包骨了,而且你今天怎么都不吃东西——你也病了吗?” “只怪科里那么爱吃甜甜圈,其实我也只想吃甜甜圈,但他比我更需要。” 那天晚上似乎格外漫长。克里斯继续看他的医书。我给科里喂了一点水——但他马上就吐了出来。我又用冷水帮他洗了几次脸,换了三次睡衣,而凯莉就一直在旁边昏睡着。 天亮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外祖母拿着新一天的餐篮走进来,而我们还在那猜测科里生病的原因。她未发一言地关门,上锁,随即将钥匙放到裙子的口袋中,走到我们的游戏桌前。然后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大保温盒牛奶,一小盒汤,然后是四个用锡纸包着的三明治、炸鸡,一碗土豆沙拉或菜丝沙拉——最后是四个甜甜圈。放下这些,她转身就走了。 “外祖母。”我试探着叫道。她没有往科里那边看,没看到科里。 “我可没要你说话,”外祖母冷语道,“我没开口,你不许说话。” “我没办法等了。”我变得气愤起来,从科里的床边站起来,朝她靠近。“科里病了!他吐了一整晚。昨天也吐了一天。他需要看医生,需要妈妈。”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科里。而是径直朝门走去,关门上锁。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说她会告诉我们妈妈。 “我要开门去找妈妈。”克里斯说,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上床睡觉。 “那样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有钥匙的。” “知道就知道。” 就在这时,妈妈开门走了进来,外祖母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块儿朝科里走去,用手摸了摸科里黏糊冰冷的脸,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她们在角落里耳语了一阵,不时看看躺在床上好似死了一样的小科里。有时他突然间心脏痉挛一样剧烈起伏,喉间发出窒息一般的喘气声。我走过去帮他擦掉眉间的汗水,他感觉身上冷,可是又不住地流汗。 科里开始大口喘气,吸气,呼气。 而妈妈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犹豫不定。她还是担心别人知道她有了这原本不该有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站在那里窃窃私语?”我大吼,“除了带科里去医院你还有选择吗?带他去看最好的医生!” 然而她们却向我投来怒视的目光——两个人同样怒瞪着我。妈妈神情严肃,脸色苍白,身子在发抖,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又焦虑地转到科里身上。躺在床上的科里让她嘴唇颤抖,她的手不住摇晃,嘴角抽搐。她不停地眨眼,好似在努力地憋住泪水。 我观察着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看穿她的心思。她是在权衡科里被发现的风险,因为这会让她失去继承权……楼下那个老头子总有一天会死,对吗?他不可能活到永远! 我大叫起来:“你怎么回事,妈妈,你就想站在那里思来想去吗?想你的那些钱,却任由你最小的儿子躺在这里等死?你得帮他,难道你不在乎他所遭受的一切吗?难道你忘了你是他的妈妈吗?如果还没忘,那就请你表现得像个母亲,别再犹豫了!他现在就需要治疗,等不到明天。” 她被我说得一阵脸红,向我投来斥责的目光。“你!”她怒道,“总是你!”说完,她举起那只戴满戒指的手,狠狠甩了我一巴掌。然后又是一巴掌。 人生中第一次被她打耳光——而且竟是为着这样的原因!暴怒的我,没等多想,本能地扇了回去——跟她一样地用力。 外祖母退在一旁看热闹,我看到她丑陋的两片薄嘴唇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见我还要再打,克里斯连忙抓住我的手,“卡西,你这样不是在帮科里。冷静一下,妈妈会做她应该做的。” 幸好他拉住了我的手,不然我还要再打她一巴掌,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爸爸的脸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他皱着眉,无声地告诉我我应该尊重给了我生命的妈妈。我知道他会是这么想的,他不愿意我打她。 “柯琳·佛沃斯,你真该死!”我用最大的声音吼道,“你以为你不带你的儿子去医院,以为你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却不被人发现!你死了这条心吧,因为我会找到报复的方式,哪怕这需要花费我余生的全部精力,我一定会亲眼看到你付出代价,沉重的代价,如果你现在不马上救科里的话。看吧,你尽管恶狠狠地看着我,也尽管哭,尽管求,尽管跟我说钱和钱能买到的一切。无论金钱能买到什么,都无法买回死去孩子的命!如果科里真的死了,你别以为我没有办法找到你丈夫,告诉他你把自己的四个亲生孩子关在一个房间里面,关在阁楼上……而且已经关了好几年!看看他那时候还会不会爱你!看他到时候还会不会用尊重和欣赏的眼光看你!”对此,她明显有些害怕,但目光还是死死地盯住我。“而且,我还会去找外祖父,把这一切也都告诉他!”我越说越大声,“到时候你别想继承一分一毫——而我就高兴了,很高兴!” 妈妈一脸想杀了我的表情,让人意外的是,这时候竟然是那个一向卑鄙的老女人平静地跟我说话:“这个丫头说的对,柯琳,那个孩子得去医院。” 那天晚上,她们后来又回来了。两个都来了。等仆人们都各自回到车库那边的房间休息。妈妈和外祖母裹着厚厚的大衣过来了,因为天气突然间变得好冷。黄昏的天空是灰白的颜色,温度骤降,早冬时节随时都可能下雪。他们两个把科里从我怀中拉走,用一条绿色的毛毯裹住,随后妈妈将他抱起来。凯莉发出痛苦的叫声。“别把科里带走!”她号叫道,“别带走他,别……”她倒进我怀里哭叫着,想让我阻拦她们带走她从未分开过的双胞胎哥哥。 我看着凯莉那张苍白的小脸,泪流满面。“科里离开没事的,”我迎着妈妈愤怒的目光说,“因为我也会去。我会陪着科里上医院。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了。万一护士忙不过来,也还有我照顾着。去了医院他就会好得快,知道我陪着他凯莉也会放心,对吧?”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如果我在那儿陪着,科里肯定会好得快一些。因为现在我成了他的妈妈——而不是她。他现在不爱她了,他需要的和想要的是我的陪伴。孩子天生直觉敏锐,他们知道谁最爱他们,知道谁只是假装。 “卡西说得没错,妈妈。”克里斯直视妈妈的眼睛,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度,“科里现在很依赖卡西。让她去吧,正像她说的,她在那里会帮助科里更快康复,她也可以更好地跟医生描述科里的症状。” 妈妈用呆滞的眼神朝克里斯看去,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得说她确实看起来心烦意乱,看看我又看看克里斯,然后又看向她的母亲,再看向凯莉,最后看回科里。 “妈妈,”克里斯的语气更加坚定,“让卡西和你一起去。我可以照顾好凯莉,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不用说,她们肯定不同意我去。 妈妈直接扛着科里走进走廊。科里的头往后仰,随着妈妈的脚步他额前的卷发也跟着抖动,他被裹在那条绿色毯子里,跟春天的草一个颜色。 外祖母临走之前给了我一个胜利般的残忍笑容,随即便锁上了门。 她们带走了科里,让凯莉失去了她最亲爱的人,她大声嚷叫着,眼泪横流。凯莉用她的小拳头不住地砸着我,好像这一切都怪我似的。“卡西,我也想去。叫她们也让我去!我不去的话,科里也不会想去的……而且他忘了带吉他。” 说着,她的愤怒好似消散了,倒在我的怀中抽泣。“为什么,卡西,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我们生活里最大的问题。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没有电视可以让我们打发时间。那一整天,我们就默默坐着,没有开电视,焦急等待着科里的消息。 克里斯坐在摇椅上,对着凯莉和我张开怀抱。我俩各自坐到他的一条腿上,他抱着我们俩慢慢地摇啊摇,摇啊摇,摇得地板都快要裂开了。 我不知道克里斯的腿为什么不会被压麻,毕竟我们在他腿上坐了那么久。然后我起身去清理米奇的笼子,给它东西吃给它水喝,我抱着那只小老鼠,爱抚着它,告诉它它的小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想那只老鼠肯定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它没有跟平时那样在笼子里欢快地玩来玩去,哪怕后来我打开了笼子的门它也没有出来满屋子乱跑,或者跑到凯莉的玩具屋寻找它最感兴趣的东西。 我把已经准备好的食物摆上桌,这一天我们都还没碰吃的。等到吃过晚餐,所有盘碟也收拾妥当,洗完澡可以上床睡觉了,我们三个在科里的床前跪成一排,向上帝祈祷:“求求你,求你让科里好起来,让他回到我们身边。”反正我只记得那天的祈祷是最最真诚最最热切的。 我们试着睡觉,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凯莉睡在我和克里斯中间。 新的一天来临。凝重的,灰暗的,令人恐惧的一天。在拉起的窗帘后面,那些生活在外面的人开始一天忙碌的生活,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人。我们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试着打发时间,试着吃东西,试着让那只难过的小老鼠高兴起来。没有了科里扔下面包屑让它跟随,它怎么会高兴呢? 我和克里斯合力换掉了床垫的套子,因为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将一整个床垫套进那么重的被套里头。但是由于科里尿尿常常不受控制,所以我们不得不常常换被套。克里斯和我铺上干净的亚麻床单和被褥,扯平桌布,打扫房间,凯莉则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愣愣地发呆。 大约忙到十点,我们实在无事可做,只好在离门最近的床上坐下,六只眼睛全都盯着门的把手,希望下一秒它会旋转开来,希望会是妈妈走进来告诉我们消息。 那之后不久,妈妈果然来了,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而目光坚毅的外祖母跟在她身后,她还是那么高大、那么严肃,没有眼泪。 妈妈走到门边踉跄了几步,好似脚不受控制似的,拉着她往下。克里斯和我同时站起来,而凯莉只是盯着妈妈空洞的眼睛。 “我开车送科里去几英里外的医院,那已经是离这儿最近的了,真的。”妈妈用沙哑、紧绷的声音解释道,不时哽咽,“我给他用了假名,说他是我的侄子,生病了。” 说谎!全都是谎言!“妈妈——他怎么样了?”我不耐烦地问。 妈妈的蓝色眼睛转开了,她的眼神是那样空洞,茫然地盯着前方。若有所失的眼神,寻找着某样永远失去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她的人性。“科里得了肺炎。”她长声叹道,“医生说他们尽力了……可是……可是太……太迟了。” 得了肺炎? 尽力了? 太迟? 全都是过去时态的叙述! 科里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克里斯后来说这个消息好似有人击中他一样,我当时也确实看到他往后连续退了几步,转身掩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在哭泣。 一开始我不相信她的话,我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心里满是怀疑。可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这是真的,我感觉心里好似裂了一个大洞。我瘫坐在床上,麻木的,好似瘫痪了一样,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直到衣服都被泪水浸湿。 然而即便是我坐在那里哭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科里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生活。还有凯莉,可怜的凯莉,她抬起头,往后仰,张开嘴巴大声叫起来。 她大声叫着,叫着,直到再也叫不出声来。她跑到科里放吉他和班卓琴的角落,把他那一双双已经穿烂的网球鞋排成整齐的一排。她就地坐下,跟鞋子一块儿,跟科里的乐器一块儿,米奇的笼子也放在一旁,从那一刻起,她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我们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吗?”克里斯哽咽着问,他仍是背过身去的。 “他已经下葬了。”妈妈说,“我在墓碑上写了一个假名。”说完,她便逃也似的离开房间,逃避我们的问题。外祖母也跟着出去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我们惊恐地发现,凯莉一天比一天瘦小得厉害。我感觉上帝可能也想把凯莉带走,让她葬在科里身旁,在那遥远的写着别人名字的墓碑旁,甚至都没能跟爸爸葬在一起。 我们三个都吃不下什么东西,变得越来越没精神,越来越疲倦,总是感觉累,没有什么能引起我们的兴趣。眼泪——克里斯和我掉的眼泪估计能填满五个海洋。都怪我们。很久以前我们就应该逃走的。我们应该用那把木头钥匙打开门,跑出去寻求帮助。是我们害死了科里!我们本对他负有责任,我们的很有天分的小弟弟,是我们害死了他。而现在我们的小妹妹又整天缩在墙角,一天比一天虚弱。 克里斯低声跟我说话,以免凯莉听见。这仅仅是以防万一,因为我觉得她压根儿就不会听(她对外界的一切统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还是原来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吗),“我们得跑,卡西,得尽快。不然我们会跟科里一样死在这里。我们几个的身体都不对劲。被关在这里太久了,我们过的是不正常的生活,像是活在没有细菌的真空环境中,没办法接触任何其他小孩接触的细菌。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于细菌的感染更加没有抵抗力。” “我不明白。”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我俩依偎着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轻声对我说,“就跟《世界之战》那本书中描写的来自火星的生物一样,我们很可能会死于某一种单一的冰冷细菌。” 我惊恐万分,愣愣地盯着他。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太多。我又把视线转到墙角的凯莉身上。一张甜美的婴儿脸,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神采,空洞地凝视前方。我知道她看进了虚无看进了永恒,那里有科里。我把对科里的爱全部转移到凯莉身上……真的好怕她再出事。那么瘦骨嶙峋的小身体,脖子那么细,真的都怕它撑不起脑袋。难道德累斯顿娃娃最终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克里斯,哪怕我们要死,也不能像捕鼠夹中的那些老鼠一样死去。如果说细菌能杀死我们,那我们就先成为细菌吧——所以你今晚再去偷东西,记得把所有能找到能搬动的值钱东西全部拿回来!我会打包一些吃的带上。拿掉科里的衣服,行李箱的空间会大一些。不等明天天亮,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不行。”他平静地说,“我们只有等确切知道妈妈和她丈夫都出去的时候——只有那时才能带着所有钱物珠宝离开。我们只带必需的东西——玩具不带,游戏器具也不带。还有卡西,妈妈今晚可能不会出去。服丧期间她如何能去参加派对呢?” 她还得瞒着她的新任老公,如何能服丧呢?除了外祖母每天来,妈妈再也没来过。她不愿跟我们说话,也不愿再看我们一眼。在我心里,我觉得我们已经分道扬镳,而她只是我们过去的一部分。离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太大,而我们只能靠自己。世界会如何看待我们? 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美丽可爱的模样,不过是苍白的、病怏怏的阁楼老鼠一般,留着长长的亚麻色头发,身上套着昂贵却不合身的衣服,脚上穿的还是运动鞋。 书本教会了克里斯和我很多东西,看过那么多电视,关于暴力、贪婪和想象,我们也知道一些,然而它们却没有教我们面对现实行之有效的办法。 生存。这才是电视应该教给天真小孩的东西。如何在世界中独立生存——有时候,还不仅仅是面对自己一个人的生存问题。 钱。这么多年被囚禁的生活,如果说我们学到了什么,那第一个就是钱,所有其他东西都要往后靠。妈妈很早以前就说过:“这个世界不是围着爱转——而是钱。” 我把科里的衣服从行李箱中拿出来,他的运动鞋、两套睡衣,整理这些的过程中,我涕泪横流。我在行李箱的侧袋里找到科里放进去的活页乐谱。拿着那乐谱,我真的是心如刀割,他用尺子划出一道道的线,记了那么多音符,有些音符太潦草还没有完全画完。而在曲谱残卷的下面(他在自学克里斯从百科全书里帮他找到的曲子),科里手写了一首未完成的歌:
我愿黑夜结束, 我愿黎明来临, 我愿飘雨落雪, 愿大风起, 愿草木生长, 我愿昨天还在, 愿能快乐嬉戏……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悲伤的歌?这首词配的曲子,我曾听他演奏过很多次。渴望,渴望那些他无法拥有的东西,那些别的小男孩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东西。 心中痛苦翻腾,痛到只想大声尖叫。 睡到床上,我满脑子还是想着科里。跟以往一样,每当我心思混乱,睡觉就一定会做梦。但这次的梦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蜿蜒的、脏兮兮的路上,左边是开满红色或粉色野花的牧场,右边则是黄色白色的花儿在微风中摇荡,春天的柔和的风。一个小孩拉我的手。我低下头去看,以为是凯莉——结果却是科里! 他开心地大笑着,牵着我的手,小短腿试图赶上我的步伐,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花。他冲我微笑,正当要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们听到许多颜色亮丽的鸟在阳伞下面叽叽喳喳。 一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皮肤晒得很黑,身穿白色的网球装,大踏步地从树木郁葱、繁花盛开的花园走过来,花园里还有许多玫瑰绽放。他走到距离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向科里伸出双手。 尽管是在梦中,但我的一颗心还是兴奋地怦怦跳着!是爸爸!爸爸来接科里了,这样他以后就不需要孤单地一个人上路。尽管我知道我应该放开科里温热的小手,但我就是想一直牵着他。 爸爸看了看我,没有怜悯,也没有责备,眼神里只有骄傲和欣赏。我放开科里的手,站在原地看他兴高采烈地扑进爸爸的怀抱。科里扑进了那双有力臂膀中,曾经那双手抱着我,让我感觉世界是那样的美好。总有一天我也会走上那条路,再次感觉那双手抱着我,让爸爸带领我去向任何地方。 “卡西,醒醒!”克里斯坐在我的床边,不住摇晃我的手,“你在说梦话,又哭又笑的,一下子说你好,一下子说再见。怎么会做那么多梦?” 我沉醉在梦境中,原来说了那么多的胡话。克里斯坐在那看着我,凯莉也看着我,她醒了过来,应该也听到了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爸爸,他的脸都逐渐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然而当我看向克里斯,感觉有些恍惚。他真的好像爸爸,只不过更年轻一些而已。 那个梦境重复了很多天,我对此也很高兴。它带给我平和。它教会我以前不懂的东西。人们并不会真的死去,他们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等待跟他们心爱的人团聚。他们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一如他们第一次降生。 逃离 十一月十日。这将是我们被囚禁的最后一天。上帝不出手相助,我们只能靠自己。 今晚,十点一过,克里斯就会去进行最后的偷掠。妈妈今天来过,只待了几分钟,她现在跟我们在一起总是很不自在,这一点非常明显。“巴特和我今晚打算出门。我不想去,但他坚持要去。你们也知道,他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悲伤。” 我敢说他确实不懂。克里斯将套在一块的两个枕头袋甩到肩上,他要用这两个袋子装回妈妈的金银珠宝。他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回头久久地凝视凯莉和我,然后才关上门并用那把木头钥匙将门锁上,因为他不能不锁门,万一外祖母过来检查的话就会惊动到她。克里斯沿着漆黑的长走廊往前走去,而我们在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响,因为墙太厚了,走廊的地毯也是那么厚,踩上去听不到一点声音。 凯莉和我并排躺着,我用双手护着她。 要不是有那个梦告诉我科里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没有他在身边我肯定会整天以泪洗面。每次想到那个小家伙趁着哥哥克里斯听不到的时候,就偷偷叫我妈妈,我就觉得心疼。他总是担心万一克里斯知道他那么想念和需要妈妈,以至于只能把我当成妈妈,便会笑话他像女孩子。尽管我也告诉过他克里斯不会笑话,但他还是把这当成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当然凯莉也知道。他得假装自己是个小男子汉,让自己相信哪怕没有妈妈没有爸爸也没有关系,然而这一切其实对他的影响很大。 我紧紧搂着凯莉,让她紧靠着我。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我以后有了小孩,我一定会敏锐察觉并满足他们所有的需求。我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感觉度日如年,而克里斯还没有从妈妈的豪华套房里偷完东西回来。为什么这次去了那么久?我睁着眼睛,煎熬万分,心中满是恐惧,想着可能发生的所有坏情况。 巴特·温斯洛——他起了疑心——他抓住了克里斯!叫了警察!把克里斯丢进监狱!妈妈平静地站在一旁,表达她对于有人敢偷她的东西的惊讶。噢,不,她当然没有过儿子。天哪,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孩子。有谁见过她带着孩子一起吗?她并不知道金发碧眼的这个男孩多么像她。然而她有那么多的表兄弟——小偷就是小偷,哪怕是隔了几代的血亲,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还有外祖母!万一被她抓到了——那肯定会是最严重的惩罚! 没过多久,伴着雄鸡打鸣,天就亮了。 太阳在地平线流连。再不起来就要迟了。早晨那一趟火车很快会过站,而我们还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赶到车站,外祖母一打开门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她会派人去搜查吧?通知警察,或者还是放我们走,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我们?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上到阁楼,探头往外面望。天雾蒙蒙的,温度很低。上周的雪还未融尽,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这样一个充满变数的日子似乎无法给我们换来喜悦或自由。公鸡的打鸣声再次传来,声音模糊而遥远。我在心里无声地祈祷,无论克里斯现在在做什么,身在何处,我知道他听得见,希望他能加快速度。 我记得,是的,我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晨,克里斯偷偷溜回房间。我躺在凯莉身旁,本就没有太睡着,所以听到门一响我就睁开了眼睛。我是和衣躺下的,随时准备动身。我在等,即便是在不断变换的梦中,我也还在等待克里斯回来救我们。 进屋之后,克里斯犹豫着,眼神呆滞地望着我。然后他朝我走过来,不慌不忙,好似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似的。我的目光停留在枕袋上——那么平,看上去好像空空如也。“珠宝去哪儿了呢?”我大叫。“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你看看外面,太阳都升起来了,我们肯定赶不上火车了。”我用愤怒的控诉语气对他说,“又是你的骑士精神作祟了,是吗?所以你才没有把妈妈的珠宝都拿回来!” 这时克里斯已经走到床边了,他拿着那个扁扁的、空空的枕头袋站在那里。 “不见了。”他呆呆地说,“珠宝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我厉声问,他肯定是在撒谎,在掩饰,他还是不愿意拿走妈妈珍视的东西。然后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见了?克里斯,珠宝一直都放在那里。你到底是怎么了,对——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古怪?” 克里斯瘫倒在床边,好似精疲力竭,脑袋耷拉着,脸埋在我的胸前。他竟然在抽泣!天呐!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为什么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现在可已经把他看成男人,而不是不经事的小男孩。 我用手揽住他,双手轻抚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手臂、他的背。无论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我都想要尽力安抚他。 事实上,我只能强迫他开口解释。 几度哽咽,克里斯想要开口又生生把话吞了下去。他用床单角抹掉眼泪。然后才转过头来,盯着那几张画着地狱和酷刑的画。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时而抽泣,时而哽咽。 他就是这样开始跟我叙述的,跪在床边,我握着他颤抖的双手,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一双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我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话肯定会让我意想不到。尽管已经有了这种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听到的事情还是震惊了我。 “是这样,”他说道,感觉呼吸困难,“我当时一走进她房间就意识到不太对劲。我只是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开灯,然而眼前的一切还是让我不敢相信!真的很讽刺,我们该死的行动竟然太迟了。不见了,卡西——妈妈和她丈夫都走了,不是去什么邻居家的派对,而是真的离开了。他们把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带走了:梳妆台上不值钱的小装饰品不见了,虚有其华的物品也不见了,所有的乳霜、乳液、粉霜、香水统统不见了——反正一切一扫而空。梳妆台上一样东西都不剩了。 “看到这儿我简直要疯了,我发狂一样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从这里跑到那里,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什么……然而我一无所获!他们真的做得绝——一点儿东西都没有留下,不管是陶瓷小药盒还是价值不菲的威尼斯玻璃镇纸。我跑进她的化妆间,拉开里面的抽屉。呵,倒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然而全部是对我们没用的,或者说任何人拿着都没用:口红、晚霜之类的东西。于是我又拉开她最底下那个特别的抽屉——很久之前她跟我们提起过,当时她肯定想不到偷她东西的是我们。我把抽屉全部抽出来,放到地上。然后我还得输入一串数字组合——她的生日数字,因为换成别的数字她自己也会记不得。还记得她跟我们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多开心吗?秘密隔间被打开,以前那里放着几个天鹅绒的托盘,上面放着数不清的戒指,然而我当时却没看到一只戒指——一只都没有!还有那些手镯啊,项链啊,耳环啊,全不见了,一样都不见了,卡西,包括你试戴过的那个皇冠。你真不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你好多次请求我哪怕拿一个戒指回来,可我偏偏就是不拿,就因为我相信她。” “别哭了,克里斯。”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脸埋在我的胸前。“你也不知道她会走,至少不会在科里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这么离开。” “是的,她确实表现得很伤心,对吗?”克里斯苦涩地问,我用手指绕着他的头发。 “真的,卡西。”他继续往下说,“我失控了。我从这个柜子跑到那个柜子,把里面那些冬天穿的衣服全部扔出来,然后我发现夏天穿的衣服也都不见了,包括他们那两套高档的皮箱。我把鞋盒清空,在衣橱的抽屉里翻找,想找到哪怕一个硬币也好呀,然而他们连一个硬币都拿走了或者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我到处都找了,所有东西都翻遍,感觉跟疯了一样。我甚至想过取下一盏大灯,但我试了一下,结果发现那灯起码有一吨重。她的貂皮大衣倒是留下了,我也想过偷一件来,但你上一次也试穿过,都太大了——而且要是外面的人看到你这么年轻的女孩穿一件不合身的貂皮大衣估计会怀疑。裘皮披肩也不见了。要是我真的拿回一件到脚踝的皮毛大衣,估计能塞满一个皮箱,那我们就没有空间装其他东西,也装不了我那些说不定能卖钱的画——我们自己的这些衣服不可以丢掉。我当时真的快要急疯了,拼命扯自己的头发,想要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如果钱不够我们该怎么办呢?你知道,那一刻,当我站在她屋子的中间,想着我们的处境,想到凯莉堪忧的身体状况,我真的已经不在乎自己还能不能成为医生。我所想的就是离开这里! “当我明白真的偷不到一件东西,我看向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以前我从来没翻过那个抽屉。卡西,里面原来放着爸爸的照片,银色的相框框起来的,还有他们的结婚证和一个绿色的天鹅绒小盒子。卡西,那个小盒子里面放的是妈妈的婚戒和钻石订婚戒指——我们爸爸送给她的。想到她把所有东西都带走,却唯独扔下这照片和两个戒指,好像这些东西一文不值一样,我的心真的好痛。也许她知道谁在偷她的钱,所以故意留下那些东西。” “不可能!”我嘲笑道,不相信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她只是不在乎了而已——现在她有了她的巴特。” “尽管这样,能找到这些东西我还是很感激,至少不是真的一无所获。我们有了爸爸的照片还有她的戒指——只是不管当掉其中的哪个戒指,我都会难以承受。” 我听出了克里斯语气中的警告,但其实他说的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真诚。那感觉好像是他在假装过去那个令人信任的克里斯托弗·多尔,那个总能看到别人优点的男孩。“继续说,接着发生了什么呢?”克里斯去了那么久,如果只是他现在讲的这些,肯定花不了那么长时间。 “我当时在想如果不能从妈妈这里弄到钱,那我就去外祖母房间偷她的。” 噢,天哪,我在心里暗叫。他不会……应该不会。不过,这真是完美的报复! “你知道她也有许多珠宝,手上戴那么多戒指,每天都戴着那个该死的钻石胸针,好像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圣诞节派对的时候我们不是还看到她戴那些钻石和红宝石了吗?所以,我觉得她肯定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偷。于是,我偷偷沿着黑漆漆的长走廊往前走,蹑手蹑脚地去到外祖母紧闭的门前。” 他竟然真敢这么干。我就绝不会…… “黄色的灯光从最底下的门缝透出来,警告我她还醒着。这让我有些不解,因为那个时间她应该早睡了的呀。如果不是被逼无奈,看到里面透出来的灯光我估计就会打退堂鼓了,也不敢那么莽撞——你当然也可以用‘无畏’形容,因为我知道你想要成为一个出口成章的人,你现在反正已经是个行动派了。” “克里斯,别转移话题,继续说,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转那么多弯,我会直接回到这里。” “嗯,但我不是你,凯瑟琳·多尔,我是我……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门推开一条小缝,尽管我心里也很担心会弄出响动,最后被她发现。但应该是有人给门铰链上过油,推开的时候无声无息,于是我放心大胆地透过那条缝隙往里看。” “你看到她没穿衣服了?”我插嘴道。 “才不是呢!”克里斯不耐烦地回答,显然被惹怒了,“我没有看到她没穿衣服,庆幸没看到。她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穿一件长袖的重工睡袍,睡袍还有领子,一路有扣子扣到她的腰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算看到她没穿衣服的样子。你也知道她那头铁青色头发最让我们讨厌了。可我却看到她的头发没在头上!而是斜戴在床头柜上的一个仿真人头上,看着像是一定要把那头发放在旁边以防万一才会安心,哪怕是晚上。” “她戴的假发?”我难以置信地问,尽管答案已经很明显。那些总是把头发往后面梳得一丝不乱的人迟早会变秃头。 “对,你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戴的假发,而她圣诞派对上的那个头发肯定也是假发。她实际有的头发非常稀疏,而且是黄白的颜色,有一大块根本就没有头发,只有很短的一些绒毛,露出粉红色的头皮。她的长鼻子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你知道我们平时是从来没见过她戴眼镜的。两片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眼睛则随着手上拿着的一本黑色的大书一行行地移动——不用说肯定是《圣经》。她坐在那里,估计是看到跟娼妓和其他邪恶行为有关的内容,眉头紧皱,一脸不悦的样子。我在外面看到这些,知道这会儿还没办法偷到她的东西。随后我看到她把《圣经》放到一边,下了床并在床前跪下。她低着头,十指交叉抵在下巴处,就跟我们平时做的那样,无声地祈祷着,祈祷了很久很久。最后她大声说了一句:“主啊,原谅我吧,原谅我所有的罪孽。我已经做了我认为最好的一切,如果我犯了错误,请相信我是无心之失。愿我永远得您垂青,阿门。”说完,她爬回床上,然后伸手去关灯。我站在走廊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来找你,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爸爸送给妈妈的戒指当掉。” 克里斯继续说着,手穿过我的头发,捧着我的头。“于是我去到圆形大厅,大厅的中央位置靠着楼梯,然后我找到了外祖父的房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打开他的门,面对那个总说快死了却活了一年又一年的男人。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一定要利用好。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跟真的小偷一样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梯,身上还背着那两个枕袋。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好多华丽的大房间,每一间都是那么富丽堂皇,我不禁猜想在这样的房子里长大究竟是什么感觉。我在想被这么多仆人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噢,卡西,房子真的很美,那些家具肯定都是从宫殿里运出来的。看着都好娇贵,让人不敢坐上去,太过好看,以至于用着应该都不会舒服,房间里还有好多原版的油画,我一看就知道,另外还有好多雕塑作品,大部分都放在架子上,地上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和东方地毯。至于去图书馆的路,我自然是了然于心,因为你曾经就此问过妈妈那么多问题。卡西,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庆幸你问了那么多问题,不然我肯定找不到地方。因为实在有太多的走廊过道,每一条都呈散射状往周围延伸而去。 “但其实通往图书馆的路很简单:那是一个很长、很黑、很大的房间,安静得好似坟场。天花板估计有六米高。一排排的架子向上立着,一架小铁梯蜿蜒着通到二楼,还有一个阳台,站在上面便可以拿到二层的书。下面一层放着两架木楼梯,靠栏杆放着,应该就是为了取书用的。我从没在一个人家里见过这么多书。怪不得妈妈给我们拿了那么多的书也从来没被人发现——尽管我仔细看的时候,还是能看到有空的地方,好似空掉的牙一样,在一排排包皮的、镶金的、带书脊的贵书中间。里面放着一张黑色书桌,很大,看着得有一吨重,书桌后面放着一张很高的皮革转椅,我可以想象外祖父坐在上面的样子,向左右的人发号施令,或坐在书桌前打电话——桌子上足足摆着六部电话,卡西——六部!不过当我走过去,想要试着拨一下,却发现电话都是不通的。书桌的左边是一排很高很窄的窗户,对着一个私家花园——即便是晚上看,景色也还是很美。房间里有一个深红木的档案柜,看着十分精美。两个很长、很软、偏黑色的沙发沿着一米高的墙往两边延伸,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人从后面走。椅子都集中放在壁炉处,当然,里面还是散乱着很多的桌椅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让我不时地绊几下,还有好多好多的古董小摆设。” 我叹息一声,因为尽管他现在说的这些是我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但我还没听到他说那件可怕的事情,这让我感到不安,好像一把刀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 “我一开始以为钱会藏在那张书桌的后面。于是我用手电筒照着拉开每个抽屉。所有的抽屉都没上锁。这也没什么奇怪,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完全空的!这让我更加感到奇怪——怎么可能书桌里不塞满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呢?重要文件可能会锁在银行的保险柜中或你私人的保险柜里,你不可能把文件锁在书桌的抽屉里,毕竟真碰上小偷是一定会想办法撬开的。可是我拉开的那些抽屉里,没有橡皮筋、没有回形针,没有铅笔,没有钢笔,没有便笺纸,或其他一些杂物——书桌不就是放这些东西的吗?我当时真的是满腹疑心。也正是那个瞬间,我下定了决心。我可以看到图书馆对面,看到外祖父房间的门。我慢慢地朝那扇门走过去。终于要见到他了……面对面地见到那让人憎恨的外祖父。 “我在脑海里想象相遇的画面。他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但还是跟冰块一般坚硬、刻薄、冷酷。我一脚踢开房门,拉亮电灯,然后他会看到我。他会倒抽一口气!他会认出我……他一定知道我是谁,只要看我一眼就会知道。然后我会说,‘我来了,外祖父——你认为不应该出生的外孙来了。而在楼上北边的一个上锁的房间里,我还有两个妹妹。曾经我还有一个弟弟,可他现在死了——而你也是害死他的元凶之一!我当时已经想好了这些,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场能不能说出来。我想如果是你,你肯定会大喊着说出这些话——凯莉也会是一样的反应,如果她有足够的词汇表达自己的话——但是你肯定是能够表达出来的。不过我可能还是会说出这些话,哪怕只是为了看他脸部抽搐,或者他会流露出悲伤,哀痛,又或是怜悯……当然可能性更大的是对我们竟然一直活在世界上的愤慨!我知道这些,我无法再忍受一分钟被囚禁的生活,无法接受凯莉跟科里一样死去。” 我屏住呼吸。他胆子好大,竟然敢直面那令人讨厌的外祖父,哪怕他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或者半截身子都已经入了土。我屏气等待克里斯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我小心翼翼地拧动门把,想来个出其不意,但我又觉得不应该表现得这样胆小,应该更大胆一些——于是我抬起脚猛地踢开门!房间里一片漆黑,结果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不想打手电筒。于是我在墙上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结果却没找到。我只好打开手电筒射向前面,看到的是一张白色的医院里面的那种床。我盯着看了许久,因为眼前是我从未想过会出现的画面——蓝白色条纹的床垫从中间叠起放在那儿。空无一人的床,空无一人的房间。没有奄奄一息的外祖父,没有看到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或身上连着各种让他保命的机器——我感觉肚子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卡西,我没看到他,我原本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他。 “离床不远的角落里放着一根拐杖,拐杖旁边放着那辆我们曾见他坐过的闪亮轮椅。那轮椅看着很新——他肯定也不常用。房间里除了两把椅子,就只剩下一个单独的梳妆台这一件家具……而且梳妆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刷子、梳子,什么都没有。那个房间跟妈妈离开的套房一样干净整洁,只不过这个房间更简陋而已。外祖父的这个病房感觉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空气沉闷。台面上落了很多灰尘。我转了两圈,想找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什么都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带着满心的愤怒和沮丧,我跑回到图书馆,开始找妈妈曾跟我们提过的那幅特殊的风景画,她说那幅画后面是一个保险箱。 “我们在电视里看过很多次小偷开保险柜,只要掌握方法就很简单。只需要用耳朵靠近密码锁,然后缓慢旋转,仔细听那一声咔嚓的响声……再数转了几下……我当时在心里盘算。然后就能知道数字并正确地拨号——接下来,呼啦!保险柜就将被打开。” 我打断他:“外祖父,他为什么不在床上呢?” 然而克里斯好似没听见我说的话一样:“我站在那里,仔细听着,终于听到咔嚓的响声了。我在心里想,如果真的够倒霉,说不定保险柜开了,但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然后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卡西?我确实听到了咔嚓的响声,可我却数得不够快!但我还是抓住转动密码锁顶轮的机会,想着说不定可以靠运气按照正确的顺序选出正确的数字。然而保险箱终究还是没开。我听到了咔嚓的响声,但我不明白。百科全书并没有教我怎么成为一个好小偷——我想这肯定是天生的才能。于是我开始往四周寻找,想找一个够细够强韧的东西插进锁中,想着挑断里面的弹簧来开锁。卡西,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 “真该死!”我嚷道,真够衰的。 “没错!我只好迅速躲到沙发后面,趴平在地上——这时我想起我的手电筒还落在外祖父的小房间里头。” “天哪!” “是啊,我想我死定了,但我还是没有出声,只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了图书馆。那个女的先开口说话,声音听上去很甜。 “‘约翰,’她叫道,‘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听错!我真的听到这间屋子有动静。’ “‘你总是这样疑神疑鬼。’一个男人粗声回道。他肯定就是约翰了,那个秃头管家。 “那两个拌嘴的人随便看了一下图书馆,便朝小房间走去,我屏住呼吸,心想这下肯定会发现我落下的手电筒了,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没有发现。我想或许是因为约翰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吧。正当我打算起身离开图书馆时,他们又回来了,不过也算天助我,他们进来之后直接就在我之前藏身的那个沙发上躺下了。我用手枕着脑袋,打算打个盹儿,知道你肯定急死了,在想我为什么还不回来。不过我知道你没有钥匙,所以也不担心你会出去找我。幸好当时我没有睡着。” “为什么?” “你听我说嘛,卡西。‘你看,’那个约翰回到图书馆在沙发上坐下之后,说,‘我不是说了这里没人吗?’他不无得意地说,似乎很高兴。‘说真的,莱维,’他继续说道,‘你就是太紧张了,这样子可少了很多乐趣。’ “‘可是,约翰,’那个女人又说,‘我真的听到声音了。’ “‘我说了,’约翰回答说,‘你总是听错,就今天早上你还在说阁楼上有老鼠,还说多么多么吵。’说着,约翰忍不住地笑了,笑得很小声,我想他肯定是对那个漂亮的姑娘做了什么事情,才让她也跟着发出傻笑。如果说那是抗议的话,我反正是没怎么看出来。 “接着那个约翰又说,‘那个老婊子正在灭杀阁楼上的小老鼠。’ “‘也是。’莱维说,‘她真的是个刻薄的、铁石心肠的老女人,跟你说吧,我一直觉得老头子比她好一点——至少他还懂得怎么微笑。可她——她压根儿就不会笑。我好多次进到这间房间打扫,都发现她在他房间……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盯着那张空床,脸上是那种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觉得大概是幸灾乐祸吧。他死了,她活得比他久,而现在她自由了,没有人再把她赶回去或者不让她做这个不让她做那个。上帝啊,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忍受彼此的。不过现在他死了,而她得到了他的钱。’ “‘是啊,她确实得到了一些。’约翰说,‘但那些钱其实也都是她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而她女儿,马尔科姆·尼尔·佛沃斯的百万美元财产全都由她继承了。’ “‘嗯,’莱维说,‘那个老巫婆,反正她也不需要更多钱。也怪不得老头子把整个庄园留给女儿。毕竟她忍受了那么多,旁边明明有护士伺候着,老头子却非得要她伺候。对她就跟对待奴隶一样。不过她现在也同样自由了,嫁了那么年轻英俊的丈夫,自己也同样年轻貌美,还继承了巨额财产。你说要是能成为她该是什么样的感觉?有些人啊就是运气好,而我……我从来都没什么运气。’ “‘那我呢,莱维,亲爱的?你不是有我吗——至少在我碰到另一个美丽姑娘之前,我还是爱你的。’ “而当时我就躲在沙发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震惊到麻木。我当时感觉都要吐了,然而却还得听那对男女不停地说啊说。我想站起来赶紧回到你和凯莉身边,趁早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可我被困在那里。我一动,他们就会看见我。而那个约翰,他跟外祖母是亲戚关系……是她的第三个表弟,妈妈曾经跟我们说过……尽管我觉得表弟不表弟的并没多大关系,可那个约翰显然是外祖母的心腹,不然她不会让他随意使用自己的车。卡西,你见过他的,就是那天那个穿制服的光头男人。” 我当然明白克里斯说的是谁,但我只是躺在那里,无法动弹,无法言语。 克里斯有些犹豫,微微退开了几步,盯着我的脸。“卡西,你没在听吗?我费这么大劲儿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你没听到吗?” 没听到?我当然听到了,一字不落。 他拖了好长时间才去偷妈妈的珠宝。而他应该早听我的,趁早把那些东西都拿回来。 结果,妈妈和她的老公又开始了一趟旅行。这算什么新闻呢?他们一直都是那样来来又去去啊!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这栋房子,对此也不能怪他们,我们不也准备做同样的事情吗? 我蹙着眉头,用怀疑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克里斯。显然他还知道什么,却没有告诉我。他还在保护她,他还爱着她。 “卡西。”他说,声音撕扯着。 “没事的,克里斯,我不怪你。也就是说,我们亲爱的可爱的善良的慈爱的妈妈和她年轻英俊的丈夫开始了一趟新的旅行,并且还带上了所有的珠宝,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熬过去的。”尽管出去之后没什么保障,但我们还是要走。我们可以工作赚钱,一定能找到办法养活我们自己,赚钱给凯莉看病,让她好起来。别管那些珠宝,也别管妈妈的无情,说也不说一声地就弃我们而去。其实现在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她的那种自私自利的冷漠。克里斯,为什么掉这么多泪——为什么? “卡西!”他突然变得生气,泪流满面地转过头盯住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听我说的话,为什么没有反应?你没长耳朵吗?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我们的外祖父死了,他已经死了快一年了!” 可能我真的没有认真听他说,不够认真。可能是他的绝望,让我错过了信息,这一瞬间,我才真正被这一消息击中。如果说外祖父真的死了——那这真是爆炸性的好消息!也就是说,妈妈可以继承遗产了,我们会变得富有,她会打开门放我们出去。现在我们不需要逃跑了。 然而又有一些念头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许多令人绝望的问题——外祖父死的消息妈妈没有告诉我们。她明明知道我们这几年等得多煎熬,为什么她总要让我们在黑暗中等待?为什么?我困惑不已,我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感觉:高兴,兴奋,遗憾。一种古怪的令人麻木的恐惧感赶跑了我的犹豫。 “卡西,”克里斯轻声说,尽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们还要这么小声地说话。她跟我们已经身处不同的世界。凯莉命悬一线,一步步朝科里靠近。她不肯吃东西,失去了另一半——科里,她已经没有生活下去的意愿。“我们的妈妈故意欺骗了我们,卡西。她父亲过世了,那之后几个月就宣读了遗嘱,可她却一直瞒着我们,任由我们在这里腐烂。九个月前,我们就该出去的,我们本可以有更健康的生活。科里本可以活到今天的,如果外祖父一死她就让我们出去的话,或者哪怕是宣读完遗嘱再放我们出去也可以啊!” 我一时无法承受,跌进了妈妈用背叛挖下的深渊。我忍不住地哭起来。 “省点眼泪吧。”可他自己明明刚哭完,“还有一些你没听到,还有……更糟糕的。” “还有?”他还告诉了我什么?事实已经证明妈妈就是个骗子,是偷走我们青春的小偷,而且她并不打算把继承来的巨额财富跟她已经不再想要不再爱的孩子分享。那天晚上我们不开心,她还跟我们说了那么多安慰的话,让我们期待未来。那个时候她是否就知道或者猜到,自己会成为外祖父让她成为的那样呢?我倒进克里斯怀中,枕在他胸前。“别再跟我说了!我听得够多了……别让我更恨她!” “恨……你还不知道真正的恨是什么呢。但在我告诉你剩下的事之前,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去佛罗里达,就跟我们计划的那样。我们在太阳底下生活,尽可能让生活更好。我们无须为自己感到羞耻,或者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因为我们的罪孽跟妈妈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即便你死在我前面,我也会记得我们在这楼上在阁楼的生活。我会看到我们在挂满纸花的阁楼上跳舞,你那么优雅,而我是那么笨拙。我会闻到那灰尘和朽木的味道,会记得那玫瑰一样香甜的味道。 “我们要改变,我们要把不好的坏的东西统统抛掉,留下最好的那一部分。不管未来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三个都在一起,是一个整体。我们要成长,卡西,无论是身体上、精神上还是情绪控制上。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实现为自己定下的目标。我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医生,而你要让帕夫洛娃在你面前相形见绌。” 我已经厌倦了这些关于爱的话语,关于未来的种种可能,因为我们仍然被关在这里,仍然摆脱不了死亡的阴影,即便是睡着了也还在祈祷。 “真的,克里斯,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告诉我——所以直接说出来吧。说的时候拉住我的手,那样我就能承受你要说的任何事情了。” 可我终究还是太无知,太缺乏想象力——太自以为是。 结束,开始 “猜猜她是怎么说的,”克里斯继续说,“关于每周最后一个周五不必打扫这间屋子的原因。” 我怎么猜得到,我又不是她。于是我摇摇头。很久之前仆人们就不再到这个房间里来,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最开始那可怕的几周了。 “老鼠,卡西。”克里斯说着,蓝色眼睛变得冰冷而坚硬,“老鼠!我们的外祖母编造说这上面有几百只老鼠……聪明到会沿着楼梯爬到二楼的小老鼠。因为里面有这么多该死的老鼠,所以她只能把门锁上。” 我听着克里斯的话,心里感叹外祖母竟然能编出这么精彩的话让仆人们远离这儿。阁楼上都是老鼠,还会沿着楼梯往下爬。 说完,他便转过了身。 “克里斯,你还有事瞒着——到底是什么事?” “迟些再告诉你……等我们离开这里吧,到时我一定毫不保留地全盘托出。我们明天一大早就离开。”克里斯对我说,而我没有说话。他抓起我的两只手,用力握了握,“我们要尽快给凯莉找一个医生——还有给我们自己。” 真是漫长难熬的一天。一切就绪,我们无事可做只能盯着电视。凯莉缩在墙角,我们两个分别躺在各自的床上,看着最喜欢的肥皂剧。肥皂剧看完之后,我说:“克里斯,肥皂剧里的人跟我们一样——他们也都不到户外去。哪怕出去了,也只是通过对话表现出来,从未见过。他们整天就在客厅、卧室这些地方打转,坐在厨房里喝咖啡或者站着喝马提尼。但他们从来没有出去过。不管发生了什么好事,不管他们认为自己将如何幸福,总会有灾难突然降临粉碎他们的希望。” 莫名的,我感觉房间里还有别的人。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外祖母就站在那里。她那双残忍、冰冷、坚硬的灰石眼睛里流露出对我们的轻蔑,由此我也知道她应该已经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了。 她开口跟我们说话,声音还是冰冷的:“你们两个与世隔绝,竟然也这么精通世故啊!你以为这不过是开玩笑似的夸大生活——其实一点都没夸大。你们的预见是对的,没有什么事是会让人称心如意的。到头来,你总是失望的那一个。” 克里斯和我看着她,心都凉了半截儿。“隐藏的太阳总会照进黑夜。”说完这句话,她便走了,然后将身后的门锁上。我们各自坐在床上,凯莉仍然无精打采地站在角落处。 “卡西,别这么丧气,她不过是想再次打击我们而已。她或许事事不如心意,但那并不代表我们就走投无路呀!关于明天,我们不必追求完美,但也要勇敢走下去。我们只需要追寻一点点幸福,这样就不会失望。” 如果说一点儿小幸福就能让克里斯满足,那还真是让人佩服。但我们努力了那么久,期待了那么久,梦了那么久,渴望了那么久——我可不会那么轻易满足,一点点快乐还不够。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天起,我要掌控自己的人生。不管是命运,还是上帝,甚至是克里斯都不能再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或者以任何形式压制住我。从今天起,我只属于我自己,我要争取我想要的一切,只对自己负责。曾经因为贪婪我被囚禁于此。经历背叛、欺骗、谎言……但这一切现在都过去了。 那个月光皎洁的星夜,妈妈带着我们穿过密林,那时我还不到十二岁……豆蔻少女的年华,而三年零五个月之后,我已经长大成人。我比外面的山都还要老。阁楼的智慧嵌进了我的骨子里,刻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圣经》上有句话说,万物皆有时,有一天我听克里斯引用了这句话。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幸福日子就在前面等着我。 那个脆弱的、金发碧眼的德累斯顿娃娃去哪儿了?不见了。陶瓷娃娃变成了钢铁娃娃——我将变成一个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人,无论前面有什么阻挡。我把坚定的目光转向凯莉,她仍然站在墙角,头低垂着,脸都被头发遮住了。明明才八岁半,可她走路却跟老人一般蹒跚。她也不吃东西,不说话。也不跟玩具屋里的那些可爱的娃娃玩了。当我问她是否想要带走几个娃娃的时候,她只是低垂着头。 哪怕是凯莉,哪怕是她顽固的、强硬的那一套,现在也打败不了我了。没有人能抵挡住我的意志,更不用说一个八岁的小孩。 我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尽管她无力地反抗了几下,但显然这种反抗是徒劳的。我抱着她在桌子旁坐下,把东西强塞进她嘴里,她试图吐出来但我逼着她咽下去。我将牛奶杯放到她嘴边,尽管她嘴巴闭得紧紧的,但我还是强行让她张开嘴巴把牛奶吞进肚子。凯莉喊叫着骂我坏。然后我把她抱到洗手间,用纸帮她擦她也不肯。 我把她放到浴盆里,头发打上洗发露。再给她里里外外穿了几层厚衣服,我自己也是一样。等到她头发干了,我用梳子帮她把头发梳得闪闪发亮,看起来就跟从前一个样,只不过头发细了很多,看着也没那么美了。 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我一直将凯莉抱在怀里,跟她小声说克里斯和我对于未来的计划——我们将在佛罗里达的阳光下快乐地生活。 克里斯坐在摇椅上,也已经穿好衣服,正傻傻地拨弄科里的吉他。“跳起来吧,芭蕾舞女孩,跳起来吧。”他轻声唱起来,我得说他的歌声还真不赖。说不定我们可以从事音乐——组一个三人组——如果凯莉最终能同意开口的话。 我手上戴着一个十四克拉镶金的手表,瑞士制造,估计花了妈妈几百美元,克里斯也把他的表戴上了。其实我们也不算身无分文。我们还有吉他,班卓琴,克里斯的宝丽来照相机和许多水彩画可以卖——还有爸爸送给妈妈的那两枚戒指。 明天早上我们就将逃离——但我为什么总觉得我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突然我想起来了!克里斯和我一直都忽略了。如果说外祖母可以打开我们上锁的门,不声不响地在那里站那么久,直到我们发现她……那她以前是否也这么做过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她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说不定她已经想好计策阻止我们的逃跑! 我看向克里斯,不知道是否要跟他提这件事。这一次他再没有理由犹豫或者找借口留下……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的疑心。克里斯仍在拨弄吉他,显然并没有受我的问题影响。“刚才看到她的那个瞬间,我就有过这个想法,”他说,“我知道她很信任那个管家约翰,说不定会让他在楼梯下等着阻止我们离开。让他试试吧——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可以阻止我们明天早上离开这里!” 可是一想到外祖母,想到管家在楼梯底下等着,我就感到十分不安。凯莉在床上睡着了,克里斯继续坐在摇椅上弹吉他,我则往阁楼走去,想进行最后的告别。 站在摇晃的电灯泡下面,我往四周望去。思绪回到了第一天刚来到这儿的情景……我看到我们四个手拉着手,往四周望,被这巨大的阁楼和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家具以及到处散落的垃圾杂物震住了。看到克里斯爬得很高,冒着生命危险帮凯莉和科里挂秋千。然后我信步走到教室,看着双胞胎曾坐着读书写字的那张书桌。至于那张我们常躺在上面日光浴的脏旧床垫,我没有再看。那张床垫会让我想起别的记忆。我出神地望着阁楼中间的花——偏向一边的蜗牛,样子凶残的紫色虫子,克里斯和我亲手写下的标志牌。而在花园丛林中间,我看到我一个人孤独地舞蹈,永远都是一个人,除了那次克里斯站在阴影处看我跳,他的痛也是我的痛。因为在跟克里斯跳华尔兹的时候,我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时,克里斯在楼下喊。“该走了,卡西。” 于是我迅速跑回教室。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句话:
以前我们住在阁楼上, 克里斯托弗,科里,凯莉,和我, 现在只剩下三个。
然后我签了自己的名字,写下日期。在我心里,我知道我们四个的鬼魂一定能赢过其他那些被关在阁楼教室小孩的鬼魂。我要留下一个谜,让后来人解开。 克里斯最后一次用那把木头钥匙打开我们的牢狱之门。如果说外祖母和那个管家在下面等着,那我们也将拼死一斗。克里斯提着两个塞满衣服和其他东西的行李箱,肩上挂着科里心爱的吉他和班卓琴。他带领我们沿着昏暗的长廊往前走,走到后楼梯处。我抱着凯莉,她还是半睡半醒的样子。相比于三年前我们抱着凯莉上这同样的楼梯,她的体重真的只重了一点点。克里斯手上提着的两个行李箱也正是那个可怕的夜晚妈妈提着的那两个,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心中还有爱,还相信这个世界。 我们把从妈妈那里偷来的钱用两个小袋子装着夹在衣服里面,之所以要把这钱分开放是担心有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导致克里斯和我分开——那样我们俩也不至于身无分文。凯莉反正会跟着我们其中一个,能得到照顾。那些很重的硬币也都分成两份,用袋子装着放在行李箱里,以分担重量。 克里斯和我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准备。毕竟看了那么多的电视,知道人不能那么天真,世界的世俗和残忍远非我们所能想象。我们的确年纪还小,容易受伤,战斗力不强,身体状况不佳,但我们已经不再天真。 克里斯打开门后的那个瞬间,我感觉心跳都静止了,生怕随时有人出来阻止我们。然而克里斯先走了出去,然后回头微笑着看着我。 外面天气很冷。一团团的雪在地上将融未融。不用多久,雪花就会再次飞扬。头顶灰色的天空已经预示了这一点。不过,外面并不会比阁楼冷。脚下的土地感觉是轻飘飘的。在坚实的木地板上走了那么多年,突然踩到土地上感觉很奇妙。其实我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说不定约翰会跟在后面……带我们回去,或者试图带回我们。 我抬起头用力呼吸外头干净而凛冽的山间空气。这清新的空气如同美酒一般让人沉醉。我先是抱着凯莉走了一段,随即放她下来自己走。凯莉东倒西歪地迟疑着走了几步,打量四周,一脸的茫然。她用力吸了几口空气,摸了摸红红的精致小鼻子。哦……她不会这么快就感冒吧? “卡西,”克里斯唤我,“你们俩得快一点。我们时间不多,路还远着呢。要是凯莉累了,你就抱起她。” 于是我牵起凯莉的小手,拉着她往前走。“凯莉,深呼吸几次。这种新鲜空气,新鲜的食物,还有阳光会让你不知不觉变得强壮,让你身体变好。” 凯莉苍白的小脸朝我这边靠过来——她眼里刚才闪过的是希望吗?“我们要去见科里吗?” 自从得知科里去世的消息以来,这是她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我看着她,知道她对科里的怀念有多深,但我无法给出否定的答案。我不能把她这一点希望都给抹杀。“科里去了很远的地方。你还记得我说过,看到爸爸在一个美丽的花园吗?我说爸爸将科里抱在怀里,现在是爸爸在照顾他。他们在等我们,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次与他们相见的,只不过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卡西,”她皱起眉头抱怨道,“如果我不在,科里不会喜欢那花园的,要是他回来找我们,现在我们走了他怎么知道去哪里找呢?” 听着凯莉的这番恳切话语,泪水已经在我眼眶里打转。我抱起她试图搂紧她,但她却挣扎着要往回走,她半转过身子回头看那栋我们即将远离的大房子。 “凯莉,来,走快一点!科里在看着我们——他想让我们逃离!他正虔诚地祈祷我们能在外祖母派人将我们抓回并再次将我们关起来之前逃走!” 我们沿着弯曲的小路往前走去,克里斯在前面走得飞快。我知道,他会带我们去到那个火车小站,就是那个只用四根木柱支着一个锡皮屋顶的小站,还有一条摇摇欲坠的绿色长椅。 初升的太阳照着山顶,赶走环绕在山腰处的迷雾。随着我们离小站越来越近,天空也变成了紫玫瑰的颜色。 “快点,卡西!”克里斯在前面喊,“如果我们错过这班火车,就只能等四点那趟了!” 噢,天哪,我们绝不能错过这一趟火车!万一错过了,外祖母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抓我们回去了! 走着走着,我们看到一辆邮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脚边放着三个邮包。他取下帽子,露出布里洛注特有的红头发。他朝我们的方向友好地笑了笑:“你们起得可真早呀!”他冲我们欢快地打招呼。“是要去夏洛茨维尔注吗?” “是的!是去夏洛茨维尔。”克里斯好似松了一口气似的放下两个箱子。 “好漂亮的小姑娘呀!”邮递员用怜爱的眼神看着凯莉说,小凯莉则有点怕怕地拉着我的裙子,“不过我说了你们别介意,她看着可有点虚弱。” “她确实生病了。”克里斯确认道,“不过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邮递员点点头,似乎相信了这番话。“有票吗?” “我们有钱。”说完,克里斯聪明地加了一句,也相当于是为以后碰到一些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做准备,“不过我们的钱只够买票。” “孩子,那得拿出来了。因为545次列车就要来了。” 当我们坐上那趟清晨的列车,前往夏洛茨维尔,我们看到佛沃斯家的豪宅高高耸立在山坡上。克里斯和我无法移开视线,我们都想从外面看看那座监牢是什么样。我们的目光尤其聚焦在阁楼黑色百叶窗紧闭的窗户上。 随即,我的注意力转到了北厢,二楼最靠里面的那个房间。我用手推推克里斯让他看,只见房间的厚重窗帘被掀开,现出一个模糊的高大老妇的身影,她往外看着,在找我们……然后消失不见。 她肯定看到了火车,但我们知道她绝不可能看到我们,就像我们站在房间也从来看不清疾驰列车上的乘客一样。不过克里斯和我还是滑到椅子上坐下。“你说她这么早就上去干吗?”我小声对克里斯说,“平时她一般都要等六点半才会给我们送吃的上去。” 克里斯苦笑道:“呵,不过是又想抓住我们干什么违禁的罪恶事情罢了。” 也许是这样,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她走进去看到空空的房间,看到我们放在衣橱和抽屉里的衣服都不见了,会是什么想法什么感觉。即便她叫,也没有回应,头顶的阁楼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 抵达夏洛茨维尔之后,我们买了去萨拉索塔的汽车票,结果被告知还要等两个小时才能坐上前往南方的车。然而这两个小时已经足够约翰跳上小汽车追上我们坐的慢速火车了。 “别那么想。”克里斯说,“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她也不会傻到告诉他,尽管他倒是有可能自己八卦出来。” 我们想,万一老巫婆真的派约翰来找我们了,那避免被他找到的最好办法就是保持移动。我们把两个行李箱以及吉他、班卓琴都寄存在一个租来的存物柜中。我和克里斯一人一边牵着凯莉,朝城市的主街道走去。我们知道佛沃斯庄园的仆人们放假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拜访亲戚、购物、看电影或找其他的乐子。如果今天刚好是星期四,那可就糟糕了。幸好是星期天。 当时我们身上穿着肥大的衣服,脚上套着胶鞋,头发剪得乱糟糟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应该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吧。但其实并没有人盯着我们看,我先前还担心这件事呢。他们把我们当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回到人群之中,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不同面孔,那种感觉真的很好。 “你说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行色匆匆?”克里斯问,其实我也在想着同一件事情。 我们走到一个角落处停下,犹豫不定。科里应该就埋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多想去到他的坟前献一束花。总有一天,我们会带着黄玫瑰回到这里,跪下来祈祷,无论这样做是否能改变什么。现在,我们必须远走高飞,不让凯莉再受到任何伤害……我们要先离开弗吉尼亚州才能给她找医生。 “我们可以去找警察,说出我们的故事。”克里斯说,我看到他的目光有些游移,“这座城市会为你和凯莉提供保障,你们并不一定要跑。你们俩可以去寄养家庭,或者去孤儿院。至于我,我不知道……” 每当克里斯这样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我就知道他是有事瞒着我——那件他说要等到离开佛沃斯庄园才告诉我的特别的事。“好,克里斯,我们已经逃出来了,所以你也可以说了。你到底一直在隐瞒什么?” 克里斯低垂着头,凯莉靠得更近了,紧紧扯着我的裙子,尽管她的眼睛里还流露出看到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的人群的兴奋,有些人还会对她微笑。 克里斯低声说:“还记得她说她愿意做一切事以重新赢得他父亲的喜爱,从而继承家产吗?我不知道他到底许诺了她什么,反正我听到那些仆人在说。卡西,外祖父死后没几天,他就增加了一个遗嘱附录。上面写着如果妈妈被证明跟第一任丈夫生了孩子,她就无权继承任何财产——并要返还所有用继承来的财产购买的东西,包括她的衣服、珠宝和投资——总之就是全部。还不止这些,他甚至还写了,如果她的第二场婚姻也育有小孩,那她同样会失去一切。妈妈以为他原谅了她,其实没有,没有原谅,也没有忘记。哪怕进了坟墓,他也要继续惩罚她。” 我觉得克里斯把这个作决定的重担压到我身上,实在是太不公平太残忍了。他为什么要这样? 一幕幕的画面闪过我的脑海,记忆回到爸爸死的那天。我看到我们在后花园开心地笑;我看到我们去沙滩,去划船,去游泳,去山上滑雪;我看到妈妈在厨房里做她最拿手的菜好让我们高兴。 是的,她的父母的确知道该如何抹杀她对我们的爱——他们真的知道,还是说克里斯想的跟我一样,如果我们真去到警察局说出我们的故事,到时说不定就会上全国报纸的头版头条,舆论关注可以弥补我们失去的一切吗?我们的隐私——我们想要一块生活的愿望?我们是否可以为了报仇而失去彼此? 我再次望向天空。 上帝啊,他压根儿就没有为地上的人写好剧本。我们只能自己写自己的剧本——过的每一天生活,说出的每一句话,刻进脑海的每一个想法。而妈妈的剧本也都是她自己写的,尽管是个令人遗憾的悲剧。 曾经,她有四个她认为完美无缺的小孩——而现在,她失去了他们。曾经,她有四个深爱她并且认为她完美无缺的小孩——而现在,他们不再这么认为。她以后也不想再有新的小孩。她对于钱财的迷恋,会让她一直遵守她那个残忍父亲的遗言。 妈妈会变老,而她的丈夫还年轻。她孤独的日子还在后面,但愿她能忍受。如果说她再也不想抱我,应该也想抱抱克里斯,抱抱凯莉吧……当然,有一天她会想要亲近我们以后的孩子。 我们坐上汽车,离开这座城市逃往南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等我们再见到妈妈——相信命运一定会如此安排——我们会直视她的眼睛,然后转身走开。 “走吧,卡西,”克里斯向我伸出手,“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让我们跟过去道别,向未来问好。我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能再浪费,前面还有无限美好等着我们。” 克里斯的这番话,才真正让我感觉到了真实,感觉到了自己还活着,感觉到了自由,自由到可以抛下复仇的念头。我放声大笑,转身跑到他身边去牵他的手。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抱起凯莉,紧紧搂住她,在她脸上印下一个吻。“你听到了吗,凯莉,我们即将去往冬天也是繁花盛开的地方——那里的花终年不败,这会让你的嘴角浮现微笑吗?” 我苍白的嘴角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微笑,听他这么说,我只是微微牵动嘴角。而这已经够了,至少现在够了。
意大利地区。
美国弗吉尼亚州中部城市。
尾声 终于讲完了我们最初的青春故事,我感到如释重负,而我们的余生也都与这个故事息息相关。 逃离佛沃斯庄园之后,我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竟然也不断地朝着目标靠近了。 生活从来都阴晴不定,但至少我们都活了下来。只是对于凯莉而言,还是大不相同的。哪怕被玫瑰包围,她也还是很难忍受没有科里的生活。 至于我们是如何应付下来的——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