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轩辕诀2:大清刑名 作者:茶弦 内容简介 本书是轩辕诀系列的第二部。 紧接第一部的故事,冯慎一边追凶查案,一面拼力与隐藏在暗处的敌对势力斡旋。经历同僚背叛,民众无辜惨死后,事态逐步升级。先是天理邪教与粘杆余党的纠缠,再是朝中权臣与日本势力的倾轧,最终朝廷也得知《轩辕诀》尚在世间的传闻,派遣大内侍卫对冯慎咄咄相逼 在几方势力的觊觎下,冯慎身陷重围。当走投无路之时,死去多年的冯父突然出现,并协同三名神秘人击退了追兵。 追兵击退后,冯父也重伤不治。在弥留之际,冯父对冯慎说出了令人惊讶的往事,并且将冯慎托付给同来的神秘人。在肃亲王和那些神秘人的帮助下,冯慎化险为夷,以假死逃出了京师。 逃出后,冯慎得知了三名神秘人的身份。原来他们与自己的父亲一样,都是万象门的传人 第一章 红粉骷髅 燕至河开,绿柳时来。群芳绽蕊,蜂蝶绕怀。弹指一挥间,已是仲春景致。暖光熹微,柔风拂漫,纵披件薄衫,也不甚觉寒。 白日里,文人雅士呼朋引伴,相邀着赏游踏青。倘使不尽兴,夜间少不得要遍访花衢柳陌,做些猜枚行令、听曲闹酒的风流勾当。 论起这冶艳之所,合四九城中,当属“八大胡同”为最。那里北起铁树斜街,南临西珠市口,大大小小,划分成八条巷子。每每入夜,檐牙上便挂出纱灯无计。绣户半掩,珠翠争芬。娇娥如云,目引横波。勾栏瓦舍中,笙歌达旦;秦楼楚馆内,纸醉金迷。就连阳沟里排出的浊水,都弥散着妆粉香气。 一首俗谣,单表这欢场之盛: 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 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明。 万佛寺前车辐凑,二条营外路纵横。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 八条胡同里,数胭脂胡同最短。可这里,却尽是一等一的妓坊。尤其一座大宅,煞是惹眼。这宅子远瞧雾气昭昭,近观瓦窑四潲。前出廊、后出厦,三进二跨,占去了大半条弄堂。门口磨砖墁地,对过影壁照墙。门楣一丈六,高悬锍额匾。“莳花馆”三个描金大字,正端端镌题其上。 这莳花馆内,珠箔玉屏,绫幔牙床,陈列精奇,铺排考究。就连侍笑的娼伶,也多为“南班”。南班的粉头,皆出于江淮水乡。她们不单模样俊俏,而且还略通文墨,提得起纸笔,作得出诗章。至于吹拉弹唱,更是信手拈来。如此才色兼具,颇能招引些佻挞子弟。往往不及掌灯,莳花馆前便是香车络绎、华盖逶迤。 可说的再中听,莳花馆终归还是妓院。既是妓院,就不免办些眠花宿柳、假凤虚凰的营生。 天刚擦黑,莳花馆的一班姑娘便倚在门首,又是挥动帕子,又是抛眉弄眼。 “还扭啥啊?别费那身段了”,浓妆艳抹的鸨母端碟瓜子,边嗑着边朝外头瞅了一眼。“真是邪门儿了嘿!往常这钟点儿,客都排到胡同外了,今儿是怎么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众粉头一听,也都抱怨起来。 “可说是呢。亏人家还搽了香粉……早知道没人,就多躺会儿了……” “嘻嘻,你是该躺会儿了。昨晚你与孙掌柜可快活的紧哪,那动静闹的……啧啧……好悬没震破了窗户纸儿!” “小蹄子,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脸还红了?来啊来啊,来捉我啊……” 二妓佯嗔诈恚,嘻嘻哈哈地搅作一团。其他人闲着也无事,饶有兴趣地围在一边。 “哎哎!快别闹了!”突然,一个粉头指着胡同口叫道:“来客了来客了!” 鸨母兴冲冲地向外一瞧,却大失所望。失望之余,不禁低声啐道:“呸!盼着钓条鱼龙,却让泥鳅咬了钩!老娘当是谁呢,原来是皮顺那混混儿!” 鸨母没冤枉他。这皮顺,是打天津卫来的混星子。生得獐头鼠目、瘦小干枯。嘴角留着两撇髭须,活似耗子成了精。他满肚花花肠儿,一捻胡子,就能踅摸出个歪算盘。 这人没正经营生,却偏好寻欢狎妓。一般的野窑下处还不肯去,专挑莳花馆这种讲究的院坊进。至于嫖资,自然是赊多付少。 莳花馆里的姑娘,不少都陪过皮顺,知道没啥油水可捞,所以都有些悻悻然。可说归说,粉头们却不敢甩脸子。烟花行里,有则不成文的规矩:管他高官巨贾,还是走卒贩夫,但凡敢踏进门槛的,就是大爷,就得笑脸相迎。 鸨母抹顺了头发,领着姑娘接出去招呼。“哟!皮大爷,今晚您可是头客呢!” “是吗?我说这帮小娘们儿怎么都在这呢!”皮顺嘿嘿一笑,顺手掐了一把粉头的俏脸蛋儿。“小秋艳,想皮爷了没?” “要死了!这么下作!”小秋艳脸一红,啐了一口,“谁会想你呀?好没个正经!” “正经?”皮顺不以为忤,反笑道,“嘿嘿……正经就不上这来了!” “好了好了”,鸨母赶紧上来打圆场,“伺候皮大爷厅里坐吧!三儿!沏茶!” “得嘞!”屋里龟奴答应一声,拎着茶壶便奔将出来。 皮顺落座后,便色眯眯地盯着众粉头,看着那些杏眼流波的俏容颜,恨不得一股脑儿的全搂在怀中。 鸨母干咳两声,“皮爷,您老先听个曲儿?” “成啊,”皮顺乐道,“就让小秋艳来上一段!” 小秋艳微微一笑,“皮爷您还真是抬举我,想听点啥呀?” “荤素不论,咸淡都行!”皮顺淫笑道,“要不……唱段《十八摸》?” “饶了我吧!”小秋艳扑哧乐了,掩口笑道,“那曲儿太酸,羞人答答的,我可不会唱!” “不会唱不怕,来,皮爷教你!”说着,皮顺便觍起脸,摇头晃脑地唱道:“半哪夜啊三哪更,睡呀么睡不着哇啊。摸头摸脚解心宽,叱吧隆咚呛咚呛。一呀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头发边哪,姐姐的头发桂花油鲜,叱吧隆咚呛咚呛。不让你摸,你偏要摸,哎哟喂,哎哟喂,哎哟喂呀……” 一番鬼哭狼嚎,惹得众粉头纷纷捂起了耳朵。“哎呀!快别唱了!难听死了……” 见太不像样,鸨母脸上也有些难看。“我说皮大爷,您这是来消遣我们?姑娘们还没开嘴,您自己个儿倒唱的欢!” “管他呢!皮爷高兴!”皮顺喝了口茶,“今儿皮爷不走了,就在这睡上一宿!” 鸨母冷哼道:“那得瞧皮爷揣着多少银子了。” 皮顺双手一摊,笑道:“真巧了,爷我出门没带钱。” “什么?”鸨母噌的站起。“我说皮爷,您可赊不少了!这次若没现银,就别指望叫局翻牌子!” “先别忙着恼”,皮顺一把扶住鸨母,“这次呢,想跟你做笔生意抵账。若是成了,连之前的花酒钱,也一笔勾销如何?” “好大口气!”鸨母奇道,“什么生意,能抵得上老娘白花花的银子?” “瞧好喽!”皮顺说着,冲门外高喊一声,“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口便缓缓走进来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重孝,怀抱一只长匣子,冷不丁闯进来,把粉头们皆吓得花容失色。 “真晦气!”鸨母指着皮顺鼻子,气得大骂,“姓皮的你什么意思?这哭丧女打哪儿来的?哎?她怀里抱着什么?啊……怎么是口小棺材!?” “啊?棺材!?”众粉头一听,纷纷尖叫起来。 “瞎嚷嚷什么?”皮顺不耐烦道,“都他娘的啥眼神?那是棺材吗?” 鸨母忙揉揉眼,这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原来是只筝匣。不过这筝匣子,倒比寻常宽大几分……” “哼哼,别管什么匣子了”,皮顺得意地笑道,“去,走近点儿,好生瞧瞧人!” 鸨母依言,摇晃着胖身子,上前打量起那女子。 那女子年华桃李,一瀑乌云上绾根草标。虽满身缟素,却不甚悲戚。只见她凤眸含春,秀眉入鬓。许是刚垂过泪,看上去眼饧骨倦,颇有乏意。 见老鸨来瞧,那女子也不忸怩,轻轻抬起头,嘴角微噙,绽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那不点而赤的朱唇,白皙姣嫩的玉面,一颦一笑,都娇滴滴地惹人生怜。 鸨母虽说开着窑馆,可似这般出挑的璧人,却是头回遇上。就连那班粉头,也忍不住心生羡妒,指手画脚,私语窃窃。 鸨母没作声,又看了两眼,这才回到桌案边,悄悄捅了捅皮顺。“皮大爷,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您给我交个实底儿,这闺女是打什么路子来的?” “这你甭管!”皮顺大咧咧说道,“先说瞧没瞧上眼?” “瞧得上啊!那眉眼,活脱画里走出来的。有这般气度的,怕是那家道中落的大宅闺秀……”鸨母又道,“可看她那举止,又似见过世面,不像足不出户的小姐千金……皮大爷,您一定得交待明白,这不清不楚的,咱可不敢收。万一惹上官司,就吃罪不起了……” “你放一百个心!”皮顺拍着胸脯道,“一不是拐,二不是骗,绝对正经来路!要知道,她没开过苞,还是个雏儿呢!” “真的?”鸨母一喜,眉开眼笑。“我再瞅瞅去!” 说罢,鸨母顾不上什么,乐滋滋地又朝那女子奔去。到了跟前,鸨母绕看一圈,又是摸胯,又是捏腿。那女子也不避,直着身子,任由鸨母摸来捏去。 验了半天,鸨母回头斜一眼皮顺,冷笑道:“皮大爷,我在这行也不是一两天了,真当我验不出吗?她已不是黄花闺女,早就破瓜了!” “是吗?那是有点可惜”,皮顺不紧不慢道,“不过呢,单瞧那张俊脸蛋儿,那雏不雏的,又有什么打紧?寻思着与你相熟,这才把她领到这里。既然你不领情,皮爷也不自讨没趣。得!老子这就去陕西巷,问问上林仙馆收不收!” 说着,皮顺还真个起身,装模作样地要往外走。 “别别别!”鸨母一见,忙堆笑拦住。“皮大爷哟,您忒的性急!我多咱说不收了?叫好的是看客,挑货的才是买主。这老理儿,您又不是不懂。快坐下快坐下,咱们好商量。” “你这滑鸨儿,比皮爷我还鸡贼!”皮顺笑骂一声,借坡下驴。 “三儿!三儿!”鸨母高唤龟奴道,“给皮大爷上壶好酒!” 龟奴应声,将酒壶送来。 鸨母替皮顺斟了杯酒,试探着问道:“皮大爷,我多句嘴啊。既然那女的来路正,您怎么……不留着自己受用?” 听了这话,皮顺脸上猛地一僵。“你当老子不想!?” 鸨母怔道:“那您还……” “唉!”皮顺叹口气,沮丧道,“要真把她纳了,我家那只母大虫能消停?再者说了,皮爷也没那养小的闲钱……照实说了吧,这小娘们儿是我傍晚撞见的。当时,她就抱着那匣子,不住地朝胡同里打量。我见她生得俊,有心寻个乐子,便戏问她是不是要当窑姐儿。没承想她非但没恼,反而央我帮她引荐。我一琢磨,这可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啊,索性就当个顺水人情,就把人领莳花馆来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真没的说!”鸨母眼珠子转了几转,“皮爷您先喝着,我再去盘道两句?” 皮顺一挥手,“只管去。” 鸨母又来在切近,将那女子左右端详。 那女子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妈妈好。” “哎”,这声嘤嘤脆语,把鸨母乐了个喜笑颜开。“这小嘴甜的,真招人疼哟……叫什么名儿啊?” 那女子又道:“回妈妈话,我叫绣娘。” “嗯,叫着挺顺嘴儿”,鸨母满意地点点头,“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这身孝,又是给谁戴的?” 绣娘低下头,言语中满是悲伤。“爹娘都已不在,亲戚也四散凋零。本与一个姐姐相依过活,可天有不测,年前因场变故,夺去了姐姐性命……这孝,便是给亡姐戴的……” 说完,绣娘泫然欲泣,忙抬袖拭掩。 “天可怜见的”,鸨母见状,也假惺惺擦了擦眼角。“这么说,你是要卖身葬姐了?” “不是……”绣娘摇摇头,敛了悲声。“亡姐已殡下了,不需另外的葬送银子。” 鸨母一愣,“那你头上还插只草标?” “妈妈容禀”,绣娘道,“打小我便弱不禁风,姐姐在时,一应吃穿用度,都由她照料……可眼下姐姐故去,我一副女儿身,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做不来粗活笨什,无依无靠,断了生计。没奈何,便想找个轻快的落脚处,只盼有床暖被盖,有口热食吃,纵豁出名节不要……绣娘也认了……” 话刚落地,粉头堆里便有人搭茬儿:“这年头可真是邪门儿,还有甘愿朝火坑里跳的?” “浑说什么?”鸨母狠狠剜一眼说话那粉头,“再多嘴,割了你的烂舌头!” 那粉头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再吭声。 鸨母转过脸,又朝绣娘道:“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咱们这里,从来不养闲人。我也不管你之前何种身份,只要来了咱这莳花馆,就得跟其他姑娘一样,该陪酒陪酒,该接客接客!” 绣娘点头道:“这个自然。” “那就没问题了!”鸨母又道,“咱这莳花馆,是寻欢卖笑的喜庆地方。赶紧把你那一身丧除了,看着都瘆得慌!” “妈妈看不惯,我脱了便是,”绣娘作难道,“可我这丧服下面,仅有件单衣。那单衣又脏又旧,若露将出来,怕是更惹人耻笑……” “好办!”鸨母回头扫了一圈,叫道,“小秋艳,绣娘身量跟你差不多。你领她去你屋里,找身好料衣裳给她换了!” “我还不舍得穿呢……”小秋艳嘀咕一句,有些不乐意。可鸨母的话,又不敢违拗,只得冲绣娘噘噘嘴,道声,“算了,跟我来吧。” “有劳姐姐了。”绣娘冲小秋艳施个礼,便随着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绣娘便捯饬一新,重新来在花厅。她这一亮相,四座皆惊。只见她双臂环胸,娇躯微倚。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浑身上下,散发着慵懒。隐约醉玉环,恍惚恙西施。金莲款动,便是袅袅婷婷。真好似风摆荷叶、雨润芭蕉。 皮顺骨头都酥了,嘴空张了半晌,这才费劲地喊一声好。 绣娘双眸半眯,报之一笑。清纯中,竟透着说不出的妖娆、道不明的妩媚。 来到鸨母前,绣娘翩翩下拜。举手投足,无不撩人心弦。 鸨母看了一圈,惊呼道:“这闺女,天生的窑姐胚子啊!该不是狐媚子托生的吧?瞧那眉梢眼角,真真勾死个人啊!” “妈妈取笑了,”绣娘腮间一红,问道,“那您是肯收我了?” “收!肯定收!”鸨母急道,“说吧绣娘,想要多少典身银子?” “妈妈误会了,”绣娘摆摆手,神情坚毅。“我分文不要!” “分文不要?”鸨母瞪大了两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岔吧?你是说……不要钱?” 绣娘点点头,“是的,我不要钱。” “瞧这事闹的……哈哈……”鸨母欢欣若狂,“那我这便去拿纸笔,抓紧将契据填了!” “先不着急”,绣娘忙把鸨母拉住,“立契前,绣娘还有话要说。妈妈若答应,我便印指画押。妈妈若是不答应,绣娘调头就走!” “还有条件?”鸨母不似方才那般热情。“你说说看吧!” 绣娘道:“没别的,就是一点:行不行那鱼水之欢,得由我自己定!” “这可不能由着你!”鸨母张嘴便回绝道,“客人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偷腥尝荤的。哎?头前你可是应下了啊,该陪酒就陪酒、该接客便接客。你若说个个都不肯,那还接的什么客!?” 绣娘道:“我能奏筝,可以丝竹待客……” “哼!”鸨母骂道,“你这小妮子,真是不知高低深浅!那‘卖艺不卖身’,只是戏文里头说的好听。既然敢跳染缸,就别怕污了清白!” “妈妈休恼,且听我一言”,绣娘赶忙道,“我若惜贞节,岂肯入这烟花柳巷?绣娘非是舍不得自己身子,而是想有的放矢。妈妈你想:那等腌臜散客,也无甚银两。接得再多,怕也比不得豪门纨绔的一掷千金。孰轻孰重,应掂量清楚。绣娘之意,便是如此。” “是有几分道理……”鸨母面色稍稍缓和,“但那等挥金似土的大爷,却是可遇不可求。” “放心吧,我自有门路。”绣娘笑道,“咱这买卖,无非是要多赚银子。绣娘妄忖,应比其他姐妹赚得都多。一月为限,高下即判。妈妈若不信,咱们便立字为凭。若届时食言,任由妈妈驱处,绣娘绝无二话!” 鸨母还没作声,众粉头早已不服气。 “哼!说得好轻巧。银子那么容易赚?当是天上下的、地里长的啊?” “就是啊,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红口白牙说大话?还没入馆呢,真把自己个儿当花魁了?” 绣娘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望着鸨母。 合计了大半晌,鸨母终于拿定主意。一拍大腿,叫道:“成!就依着你!” 定契后,绣娘便成了莳花馆的人。鸨母收好契据,又着小秋艳带着绣娘去找榻处。 二人走后,鸨母接着招呼皮顺。众妓怎生吃酒调笑,便不一一俱表。 正闹着,小秋艳突然奔回厅来,捂着胸口,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鸨母一见,奇道:“你怎么自己来了?绣娘安排好了?” 小秋艳脸色惨白,说话都颤着哭腔:“妈妈……你另找人吧……我……我害怕她!” “你害怕她?”鸨母怔道,“她有什么可怕?” “你们是没瞧见她那样子啊!”,小秋艳惊魂未定,瑟瑟道,“简直是要……是要把我活吞了!” “活吞了?”鸨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慢些说。” “是这样的……”小秋艳稳了稳心神,道,“她挑好屋后,就转身收拾床褥了。见她那个筝匣子横在桌上,我便想瞧瞧她那筝。可是我手刚伸过去,绣娘竟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我只觉眼前一花,脖子就被她死死地掐在手里……” “说胡话吧?”鸨母压根儿不信,“就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能掐得了你小秋艳?” “不信你们看哪!”小秋艳撩开衣领,“我脖子现在还疼着呢!” 众人凑上前一瞧,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小秋艳白皙的粉颈上,明显五道肿赤的掐痕。皮肉都有些抓破了,朝外渗着通红的血丝。 “这……这是绣娘掐的?”鸨母大惊,“就因为你要动她的筝匣?” “是啊!”小秋艳委屈道,“亏我还没碰到……若要是碰了,没准儿她能掐死我呢!还有啊……那绣娘放着好好的大间不要,偏偏相中了西跨院靠槐树的那间!” “靠槐树那间?”鸨母愈发不解,“那间可是连顶棚都没吊啊。一抬头,檩子、椽子都露着,怎么住人?” “谁说不是呢!”小秋艳忐忑道,“妈妈,我怎么觉得……那绣娘浑身都透着股邪气啊?你瞧她那模样……人能长那么好看吗……” “胡说八道!不是人,还能是妖精?”鸨母冲粉头们一招手,“走,多跟几个人,一块去绣娘那儿瞧瞧!” 言讫,鸨母留下几个粉头陪着皮顺,自己带了其余人,朝着西跨院而去。 来到那间屋前,小秋艳不敢往里进,鸨母拨开她,推门而入。 此时,屋内已收拾停当,绣娘正端坐在床上,冷眼瞧着众人。“妈妈还没歇着?如此兴师动众,却为哪般?” 鸨母从身后拉过小秋艳,指着她脖间掐痕质问道:“绣娘,这可是你抓的?” “确是我的不是”,绣娘站起身,冲着小秋艳歉笑道,“方才因场误会,冲撞了姐姐……待明白过来,姐姐已经跑远。当着众人面上,绣娘给姐姐赔罪了。若姐姐还不解气,即便打我几下,也是使得……” 说完,绣娘便笑吟吟的递手过去。小秋艳却惊慌失措,吓得步步倒退。 “先别急!”鸨母将身子一横,拦在二人之间。“绣娘,你说是场误会?” “是的”,绣娘点点头,面有疚色。“说来惭愧……那时候我一回头,却见秋艳姐姐在翻我筝匣……” “你……你瞎说!”小秋艳嚷道,“那会儿我连匣子边都还没碰到呢!” 鸨母沉着脸孔,止住了小秋艳。“绣娘,你接着说!” 绣娘继续道:“的确。那时候,秋艳姐姐尚未动到我那筝匣,只赖我心眼窄、性子急,误以为姐姐要昧吞我匣中之物……” 鸨母又问:“那匣里不就一张筝吗?有甚好昧?” “不然”,绣娘道,“亡姐生前,曾积攒下些许首饰,我也一并收入匣中了。” 见众人仍是猜忌,绣娘索性手一伸,打开了筝匣。果然,匣中除一张大筝外,还有几支铜簪子,散落于匣底。 小秋艳看了看,不屑道:“哼,谁会偷这种粗钗劣簪?白送我都不要!” “姐姐穿金戴银惯了,自然瞧不上这些,”绣娘取出那几支簪,紧紧地贴在胸前。“可这些,都是亡姐留下的……就算拿座金山来,我也不舍得换!” 单凭这几支铜簪,绣娘登时就性情大变?鸨母咂咂嘴,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劲儿。她俯下身,却嗅到匣子中,隐隐传出一股霉味。 鸨母一皱眉,“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绣娘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有吗?我却不曾闻见……” “怎么没有?说酸不酸、说臭不臭的,”鸨母招呼其他人道,“你们都过来闻闻。” 粉头们一闻,纷纷掩起鼻子,“哎呀!难闻死了,这是什么鬼味道啊?” 绣娘微微蹙眉,说道:“近几日都是南风天,许是匣里受了潮。” 鸨母使个心眼儿,“那你快取出来瞧瞧,别让潮气把筝板子蚀了!” 鸨母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借个幌子,想探探匣中是否另藏它物。 绣娘没点破,反而顺从地将筝抱出。一边抚着雁柱,一边自言自语:“这筝板,由上佳的硬桐木所制,料想应该无碍……” 趁此机会,鸨母连忙偷眼去瞧。可匣子中,除去那几支铜簪,确无别的东西。 鸨母狐疑地看了绣娘一眼,不得不罢休。“既是受潮,赶明儿就去把匣子晒了。” “好,”绣娘应道,“明个儿就晒。” 鸨母干咳两声,又道:“绣娘,念你初来乍到,抓掐小秋艳这事,我便先不追究。你要没事,就多听多瞧,跟你这帮姐妹们,好好学学规矩。若再没轻没重的,我定不饶你!” “谢妈妈不罚,”绣娘诺诺连声,“绣娘再不敢了。” “记下就好!”鸨母刚想转身,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差点忘问你了!绣娘,咱这里空厢房可是不少啊,你咋就单挑了这间破屋?” “这间屋子很好啊”,绣娘笑道,“又通风、又清静。等得天热时候,窗外那棵大槐树,恰好能纳凉……不瞒妈妈说,绣娘吃过苦楚,能有片瓦遮身,已是心满意足了。” “随你!爱住就住吧,我不管了!”鸨母有些不耐烦,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福也不会享,真是贱皮子……” 绣娘扭过脸,只当是没听见。 鸨母想了想,又道:“铺盖什么的,都弄干净点啊。别等着客人来了,再寒碜着人家。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就来问我讨!” “嗯”,绣娘道,“赶明儿我再仔细归置下,若缺短了物什,少不得要叨扰妈妈。” “那你先歇着吧。养足了精神,好好给我赚银子!”鸨母说完,便朝其他粉头一招手。“走吧!都别傻愣着了,该干吗干吗去!” 送众人离开后,绣娘便将房门紧紧反掩。望着屋顶上一根根鱼骨似的桁条,绣娘嘴角一翻,竟笑得分外诡异。“这屋子……是该归置一下了!” 自打绣娘来了,这莳花馆的生意,比以往又热闹了几番。整片胡同里,都知道那莳花馆中,新纳了一个叫绣娘的美娇娥。常往来的恩客,自是不必说,几乎是逢夜必至。就连那外地偏郊的,也都慕着名头远道而来,撒下银钱无计,只为一睹绣娘容颜。 恩客之中,不乏那种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可任凭他们出价几何,绣娘也只肯应酬着陪酒弹筝。别说那求爱央欢,就是连一亲芳泽,都比登天还难。 见绣娘守身如玉,鸨母私底下也劝过几次。无奈每劝一回,绣娘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念在绣娘赚下不少银子,鸨母也不多强求,任由着她去。 沾着绣娘的光,莳花馆挣了个钵满盆盈。没事的时候,鸨母常爱朝柜台里钻。一面拨拉着小算盘,一面喜得合不拢嘴儿。 同样笑逐颜开的,还有那冯家大院里的冯慎。这一天,冯慎正于厅上端坐,突然冯全跑上堂,说是老府尹沈瑜庆,托人捎了封书信来。 冯慎大喜,赶紧拆函观瞧。只见那信中说道:因肃亲王联合一帮大臣上疏,朝廷已对袁世凯心生戒惕。迫于压力,袁世凯将各项兼差辞去,并交出北洋一、三、五、六镇的兵权。此外,朝廷还颁下旨意,擢沈瑜庆为江西布政使,督募一省钱粮要务。 看毕书信,冯慎吐气横眉。布政使一职,为那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比之前那三品的顺天府尹,还高出一级。忠良擢升,佞臣受惩,这着实令人痛快。 冯慎抻了抻腰身,感觉阴霾尽扫、心旷神怡。他索性出了院门,来到护城河畔,隔岸观柳。 放眼望去,只见那习波拂水,碧翠妆成。娉婷摇曳,氤氲临风。袅丝染露,万绦垂池。烟尘未惹,飞絮纵横…… 正看着,冯慎忽觉肩头一紧。身背后,一只大手搭了上来。 冯慎回头一瞧,原来是肃亲王善耆。 肃亲王立在后头,笑嘻嘻地冲冯慎道:“从后面瞅着就像你,果然没认错!” “见过王爷。”冯慎剪袖,便要请安。 “罢了吧!”肃亲王抬手一托,“本王这次出来,就为图个清静。别再搞些虚礼,让本王头疼了!哦,对了冯慎,那袁世凯的事,听说了吗?” 冯慎点了点头,道:“沈大人在来信中,俱已细表。卑职替沈大人,拜谢王爷了!” “谢什么谢?”肃亲王一摆手,“惩佞扶忠,为臣工者之本分。行了,不说这些了。冯慎,你是来此看柳的?” “是”,冯慎道,“得知佳讯,卑职便欢欣不已。索性出了家门,想借此美景,聊藉胸臆……” “你呀,就是沉不住气!”肃亲王笑着摇摇头,“得,咱俩儿既然撞上面,就一块走走吧。” 说罢,肃亲王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冯慎见状,也快步随上。 二人闲庭信步,悠然踱行。没用多久,便沿河走出了好长一截。 柳芽初抽,虽不甚葳蕤,可隔河眺去,亦是郁郁葱葱。突然间,肃亲王停住脚步,望着对岸,怔怔地吟道:“折柳歌中得翠条,远移金殿种青霄。上阳宫女含声送,不忿先归舞细腰……” 吟罢,肃亲王居然向柳兴嗟,长吁短叹。 见肃亲王喟然唏嘘,冯慎不由得暗暗诧异,权衡良久,这才试探着问道:“王爷,因何陡然悒悒?莫非……您有心事?” “唉……不光有,还不小呢!”肃亲王苦笑一声,道,“不瞒你说,这数月来,有件事就一直压在心上,令本王寝食难安啊!” 冯慎一拱手,“若王爷见信,还盼以实情相告。卑职不才,愿效绵薄。或许,能替王爷分忧一二……” “本王思来想去,也只能找你商量了”,肃亲王四下一顾,道,“这里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找个小酒馆,咱们边喝边说!” 冯慎依言,便与肃亲王一起,在附近寻处酒馆,找雅间坐了。 酒菜上齐,肃亲王便打发酒保去了。 冯慎将门反掩后,替肃亲王斟满酒。“王爷,已没了闲杂人等,您可以说了。” 肃亲王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说之前,本王得先问你个事儿!” 冯慎又替他满上,“王爷问便是了。” “冯慎”,肃亲王神情一敛,压低了声音,“你说……这世上……真有鬼吗?” “鬼?”冯慎怔了一下,摇头道,“回王爷,卑职窃以为:那怪力乱神之事,无非是愚夫昧妇见异象而怯惧,以讹传讹的耳食之言。这世上,哪里会存在什么鬼魅?” “子非不语,盖有未易语者耳”,肃亲王叹道,“较之茫茫大千,人生若须臾,渺如沧海一粟。正可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或因拘虚笃时,才未晓那幽冥之事啊……” 冯慎眉额稍蹙,面带讶然。“王爷竟相信那些不经之谈?” “只因有些感触,便随口一说,”肃王爷摆摆手,又问道,“冯慎,你经手不少凶案,就没有一桩,与邪祟妖法有关?” “没有”,冯慎道,“许多奇案,看似鬼径,却尽是人为。鬼胎噬人如此,驭咒走尸亦是如此,不过是借妖幌,掩人耳目罢了。” “你说的倒也对……”,肃亲王咂咂嘴,道,“得,不绕弯子了!本王说说那桩怪事,你帮着剖析下吧!” 冯慎正襟危坐,“卑职洗耳恭听!” 肃亲王呷口酒,“说来惭愧……这事吧,缘于一段风月……” 冯慎一惊,这种桑间濮上、瓜田李下的情事,最易引来嫌忌。“王爷,您老的私务,卑职不便涉探……还请王爷略去详情,单道其怪吧。” “若略去始末,就没法说了,”肃亲王笑笑,拍了拍冯慎肩膀,“既然找你商量,本王就没打算藏着掖着。不必顾虑,你的为人,本王信得过!” “谢王爷信任!”冯慎一揖,“卑职定会守口如瓶!” 肃亲王点点头,缓缓说道:“说起来,是开春时候的事了。那会儿乍暖还寒,本王忙里偷闲,便独自骑了马,出京畅游。因贪赏景致,不知不觉地驰出很远。待回过味来,已是日近西山。见天色已晚,本王忙拨马回奔。却因道路不熟,误入了岔道。” 冯慎道:“京郊岔路纵横交杂,稍有个不慎,便会越驰越偏。” “谁说不是呢,”肃亲王又道,“眼瞅着天黑了,本王还在岔道上晕头转向。最后没法儿了,便松了缰绳,任马驮行。又行了一会儿,发觉前面竟有个女子。那女子抱只筝匣,看上去十分疲惫。本王见她不易,便驱马上前。才瞧了一眼,本王便不由得愣了。那女子貌若天仙,美艳异常,就连后宫那些个妃嫔,也没几个能及上她。说是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冯慎奇道:“她一个俊俏女子,居然夜行于荒野?就不怕遇上歹人吗?” “本王也曾这般顾虑,”肃亲王接着道,“当时一问才知,那女子从外地而来,因错过宿头,不得已才走了夜路。本王见状,便欲捎她一程。她见本王并无歹意,也就欣然答应。于是乎,本王下马牵缰,换作那女子乘坐。又走出一阵,遇上一处荒郊野店。向店家一打听,才知道离京已有百里之遥。没奈何,我二人只得住下。岂料那店屋陋房简,除店家自住外,仅有一间客房。本王正作难,那女子却道无妨,催促店家把房开了。待店家离去,本王便与那女子独处一室。见屋内有张破桌,本王打算伏桌而眠,没想到那女子不允,甚至邀本王共榻,竟要委身于我!” 冯慎目瞪口呆,“这女子……竟不避男女大防?” “是啊”,肃亲王道,“当时本王也大吃一惊。问她缘由,她只道本王看着牢靠,值得托付……本王再欲问,那女子已偎身过来。怀中突然软玉温香,竟让本王心猿意马、情难自禁。终究把持不住,色令智昏……” 冯慎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肃亲王话锋一转,“可良宵过后,却发生了咄咄怪事!” “怪事?”冯慎神情一凛,追问道,“是何怪异?” 想起那天情形,肃亲王心有余悸。“次日醒来,本王揭被而起。哪想到身边卧着的……竟然是一具枯骨!” 第二章 厉鬼索命 夜拥美人入榻,醒来却见一副骷髅。这般耸人听闻的怪事,若非肃王亲口说出,冯慎还真是不敢相信。 “变成了枯骨?”见肃亲王一脸凝重,冯慎知其所言不虚。“会不会是王爷那时刚醒,睡眼蒙眬的看花了?” “睡眼蒙眬是不假”,肃亲王道,“可当时本王,断然不会看花眼!” “哦?”冯慎怔道,“王爷如此笃定?” “是的!”肃亲王又道,“惊骇之下,本王触到了那具枯骨,那硬邦邦、阴飕飕的感觉……令本王思之犹惧啊……” “如此说来,确有枯骨了,”冯慎又疑道,“或许是那女子别有用心,趁着王爷熟睡,偷偷放了副骷髅在床上……” “若是那样就好了……”肃亲王拭了拭额头细汗,伈惶道:“当时本王吃那一吓,正自失魂。没承想那骷髅突然动了几动,竟‘唰’一声坐起,张牙舞爪地扑向本王!” “什么!?那骷髅居然动了?”冯慎悚然汗下,赶紧问道,“接下来又如何?” “那骷髅扑来时,本王只觉银光缭乱、腐气逼袭……颅内轰鸣一声,便人事不省了,”肃亲王愧道,“唉……想想真是丢脸……亏本王还是戎马出身,竟会让一具枯骨吓晕过去……” “王爷无须自责,”冯慎道,“陡逢这般诡谲异事,任谁也会胆颤股栗。万幸王爷吉人天相,有惊无险,没生出什么意外!” “这倒是……”肃亲王点了点头,说道,“再醒来时,本王还是躺在床上。身上没伤没创,所携银两也不曾丢,只是不见了那女子与骷髅……恍惚间,就像是做了场噩梦啊……” “的确”,冯慎叹道,“若非梦中虚妄,倒真似鬼魅作祟了。” 肃亲王道:“可那枕上余有淡香。铺身的褥单上,也洇着斑斑血迹,分明是那女子的落红!” “哦?”冯慎眉头紧拧,“这亦实亦幻,端的令人费解啊!” “还有更邪乎的!”肃亲王又道,“之后本王便去找那店家,想问他是否留意到那女子去向。岂料那店家听后,竟然傻了眼,说是昨夜投宿的,就本王一人,未见着有什么女子!” 冯慎惑道:“榻中落红余香,都是有女子宿留的铁证……该不是店家在扯谎吧?” 肃亲王道:“当时,本王也这般寻思,便向他描述那女子样貌。可那店家却言辞凿凿、矢口不移,说当真没见有女子进门。最后,被逼问的急了,那店家居然指天赌誓,说他若有半点欺瞒,必会妻离子散、不得善终!” 冯慎长息一声,道:“那店家既敢发下如此毒誓,看来之前所说,并非妄言啊……” “是啊,”肃亲王道,“他不知本王身份,无瓜无葛的,犯不着为素不相识的人,就这般咒自个儿……再说了,那店家看上去老实木讷,也不似虞诈之徒。盘问再三,见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本王便付了宿资,匆匆离开了那家野店。” “对了,”冯慎又问道,“王爷可知那女子芳名?” “不知道,”肃亲王摇头道,“那夜本王也曾问过,可她一不肯提姓甚名谁,二不肯说身家来历。从那之后,便杳无音信了……冯慎啊,你说本王真是遇到艳鬼了吗?” 冯慎犹豫半天,才道:“到现在卑职虽不解,却不愿相信是妖鬼作怪……起初,王爷说那女子求欢床笫,卑职还以为是‘仙人跳’的圈套……” 肃亲王道:“若是‘仙人跳’,总得来勒索要挟吧?再者说了,那当色引子的,多是些残花败柳,处子哪里肯做这种勾当?” “也是,”冯慎扶额喟道,“卑职无能,已然茫无头绪了……” “这不怪你,怪只怪本王鬼迷了心窍啊……”肃亲王惘然若失,“没想到本王一把年纪,却似騃女痴男一般,尽行些荒唐事……” 冯慎听出了肃王的弦外之音,“王爷……那女子就那么好看?”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肃亲王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看?”冯慎愣了,“怎么看?” “画像,”肃亲王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轴绢卷。“回京之后,本王便找了丹青妙手,依那女子的模样,绘制成图。” 说完,肃亲王便将画卷展开,轻轻铺在桌上。 冯慎一瞧,不由得惊叹道:“果似天人之貌啊!” “唉……”肃亲王抚画神驰,竟有些魂不守舍。“她就算真是鬼,本王也盼着能再见上一面啊……” 又看了一会儿,肃亲王这才将画轴卷好,小心翼翼地掖在怀中。 见肃亲王如痴如醉,冯慎也不好多舌,将话头引过一边,频频劝酒献酬。肃亲王心中怏怏,只是默默地饮酒。几杯急酒落肚,已然是泛酩微醺。 冯慎见状,便去柜上会了钞,而后扶起肃亲王,出了酒馆。 此时街上,夕晕弥漫、暮色低垂。屋宇房舍间,也渐渐亮起数盏华灯。 疏星迢迢,晚风习习。肃亲王打了个哈欠,消却了几分酒意。 冯慎抬头看看天色,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卑职送您回府。” “也好,”肃亲王点点头,“有你相陪,也省得归途无趣。”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走着走着,经遇一处夜市。篝灯熙攘,伞揭高标,土产满担,贸迁有无。闲客往来络绎,商贩叫嚷起伏,亚肩叠背、张袂成帷,议价还讨,好不热闹。 肃亲王不喜嘈杂,便欲绕开。没承想才转身,人群里却爆出一阵喝骂。紧接着,四下登时喑缄,只听得“啪啪”数声脆响,似乎有人正被掴脸。 “走!去看看!”肃亲王冲冯慎一招呼,便当先冲入人群。 冯慎怕出了差池,忙纵步追上,护在肃王周围。 二人拨开众人,挤在了前面。只见一个卖糖墩儿的老汉,正被两个恶奴模样的人扭架着。地上,横着根拗断的垛束。滚撒的红果甜串,也被踩的稀烂。一个黑脸胖子,立在老汉面前,每骂一句,便朝老汉狠扇一巴掌。老汉口角流血,双颊肿赤,一面哀号流涕,一面苦苦求饶。 那胖子脸上横肉一拧,竟照老汉当胸踹去。“哭的真他娘难听!” “混账东西!”肃亲王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抢上前,照那黑胖子眼眶就是一拳。 “什么人!?”那黑胖子吃痛,捂着眼滚在一边。“什么人敢动老子?杠头、栓子!快他娘把那人给我废了!” 那俩恶奴一听,忙撇下老汉,朝着肃亲王挥拳打来。冯慎眼疾手快,不等恶奴近前,便一手一个,钳住了二奴肩头,再运劲儿一扭,卸下了恶奴膀子。 “为虎作伥,打死也不多!”肃亲王瞥一眼恶奴,径直来在黑胖子面前。“杜老六,你好大狗胆!” “啊?”那黑胖子闻言一怔,狠命搓了搓眼。“啊呀!您老是肃……” 肃亲王抬腿就是一脚。“闭嘴!” “是是是……”见肃亲王不愿暴露身份,黑胖子赶忙改口。“肃……肃大爷……您老怎么来了?” “少废话!”肃亲王一指那老汉,“这是怎么回事?” “您老有所不知,”黑胖子恨道,“这老棺材瓤子……” “灌粪汤了?”肃亲王又是一脚,“嘴里放干净些!” “是是,”黑胖子唯唯诺诺,“这老头瞎迷糊眼的不看道,蹭了我一身的糖稀……我见这老东西欺人太甚,就想教训教训他……” “放屁!”肃亲王怒道,“欺人太甚的是你!衣裳脏了,回去洗净便是。分明是你凌弱暴寡、霸道横行!” 见肃王动了真火,那黑胖子忙“扑通”跪下。“肃大爷……小的知错了!您老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吧!” “饶你?”肃亲王冷笑一声,“饶你也行。去,赔那老汉十两银子!” “使得使得!”黑胖子掏出一把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这些只多不少,我都给那老头儿!” 说着,那黑胖子便爬起来,要给老汉送去。 “且慢!”肃亲王道,“赔完银子,你再朝老汉磕三个响头!” “什么?”黑胖子吃了一惊。“您老让我……给那老东西磕头?” 肃亲王剑眉含威,目透凌厉。“怎么?你不肯?” 黑胖子一下子蔫了,忿忿道:“就依肃大爷……我磕就是!” 说罢,便来在那老汉面前,将银子抛在地上。 那老汉吓得慌了,“大爷……这钱可不敢拿啊……只要您别再打,老头子就千恩万谢了……” 冯慎将地上银钱捡起,塞入老汉手中。“老丈不必害怕,拿去买些伤药。” 老汉还是不敢接,“那也用不了这些许啊……” “只管拿着”,冯慎笑了笑,“哦……老丈快快站好,有人要磕头赔罪了。” 黑胖子狠狠瞪了冯慎一眼,便气呼呼地冲老汉磕起头来。磕完,黑胖子朝肃亲王一拱手。“肃大爷,您老的吩咐……我都做完了!” 肃亲王厌恶地挥了挥手,“滚吧!” 黑胖子再一拱,便灰溜溜地钻出人群。那俩恶奴一见,也忙耷拉着一面胳膊,狼狈地跟在后头。 人群里静了半晌,忽然掌声雷动。喝彩如山呼海唤,经久不绝。趁众人额手称快,冯慎赶紧拉起肃亲王,从夜市上悄然离开。 待走出一程,肃亲王停下脚步,大笑道:“痛快!真是痛快啊!哈哈哈……” “确是大快人心!”冯慎也道,“王爷为民撑腰,实为黎庶之幸。” “那种泼皮恶霸,本王就是看不惯!”肃亲王两手叉腰,凛然道,“下回遇上了,还得收拾收拾他!” “王爷”,冯慎问道,“听您唤他‘杜老六’,莫非与那恶霸相识?” “嗯,本王认得他!”肃亲王点头道,“那小子排在行六,全名叫什么‘杜奎绍’。” “杜奎绍?”冯慎惑道,“此人是何身份?” “何种身份?哼,是个溜须拍马的无赖!”肃亲王道,“这小子听说是贩私盐发的家,后来捐纳了一个虚衔道台。哦……他还有个族兄,当着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借着这层关系,杜奎绍巴结上不少朝中大员。每逢年节,杜奎绍都会遍访重臣私第,行些苞苴之贿。有一次,竟然还送到了本王府上……” 冯慎笑笑,“不消说,那杜奎绍,定是被王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错,”肃亲王也笑道,“本王差他那仨瓜俩枣?将他狠斥一通后,便连人带东西轰了出去。” 冯慎道:“此人并无实授,却要贿赂公行,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敛财?”肃亲王道:“杜奎绍上通关节,下拢沆瀣,与一些税员胥吏朋比为奸。在京师的大小榷场货所,盘诘商民、刁难行旅,借端勒索,中饱私肥!” “城狐社鼠之流,尤为可恨!”冯慎恚道,“王爷,卑职若没记错,您老还兼任崇文总税关的监督,就容着那干奸蠹胡作非为?” “唉……奈何掣肘啊……”肃亲王叹息道,“杜奎绍上下打点,就连李连英那儿头也搭上了线。有人暗中庇护,本王也拿不住什么把柄,只能有事没事寻他点小麻烦,过过干瘾了……行了,不说了!别让那小子败了兴致!” 知是有心无力,冯慎也不再多言,将肃王送至王府,便闷闷不乐地返回家中。 且不说冯慎怎生郁郁,单道那杜奎绍吃了憋屈,正东一头西一头地在街上乱撞。 “六爷,您慢点儿……”一个恶奴苦着脸道,“我们哥俩儿还带着伤呢……” “还有脸说!?”杜奎绍停住脚,骂道,“看着五大三粗的,遇事全他娘的不顶用!” “这也不赖我们啊,”恶奴委屈道,“那可是王爷……” 杜奎绍摸着眼眶,恨道:“王爷自然不能碰……不过另外那小子吗……哼哼……” 恶奴会意,上前谄媚道:“六爷放心,回头我多叫几个人,把他手脚都给撅折了!” “这才像句人话”,杜奎绍道,“动手前,先查清那小子底细,把活儿做的干净些!” “您就瞧好吧,这种事又不是头一遭,”恶奴又道,“六爷,您眼眶子没事吧?要不找个大夫瞧瞧?” “瞧个屁!”杜奎绍大手一摆,“哎?前边是胭脂胡同吧?正好!老子去莳花馆泻泻火!” “那行吧,”两恶奴对望一眼,“我们跟您去就是。” “滚滚滚!”杜奎绍厌恶地挥挥手,“瞅你俩那埋汰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打发走恶奴,杜奎绍便抖抖衣襟,大摇大摆地进了胭脂胡同。来在莳花馆门前,杜奎绍干咳两声,拿捏起架子。 “哎呀!这不是杜六爷吗?”鸨母眼尖,赶紧扭腰迎出来。“怪不得今儿早晨,树上喜鹊冲我直叫,果真是来了贵人!真别说,您老可有日子没来了,我正巴巴盼着呢!” “少来这套!”杜奎绍摸出个银锞子,笑骂道,“你是盼着这个吧?” “瞧您这话说的,”鸨母朝杜奎绍虚捶一下,顺手抓过银锞子。“嘿嘿……银子也盼,人我更盼。哟六爷?您这脸怎么了?眼眶子都肿了!” 杜奎绍扬扬手,恨道:“他娘的!出门没看皇历,撞柱子上了!行了,屁大点事,别老提这茬儿!” “走走走,赶紧进屋,”鸨母装出殷切的模样,“我叫三儿烧壶开水,泡条热手巾给您敷敷。” 说完,便拉起杜奎绍进了馆。 杜奎绍一踏进门槛,原本闹哄哄的莳花馆里,顿时噤若寒蝉。杜奎绍欺男霸女,哪个不晓得他的恶名?所以那些恩客、粉头,齐刷刷闭了嘴,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了这位活阎王。 鸨母不自然地笑笑,指着厅上一张空桌。“六爷,您老这边请……” 杜奎绍没作声,打量了一圈,来在当中一张桌前。 那桌已坐了人,见杜奎绍黑着脸走来,陪酒的粉头已吓的跑开,只留一个恩客,在那战战兢兢。 杜奎绍不由分说,一把拎起那人。“这座头老子要了!你换个地儿吧!” “行行行!”那恩客脸色蜡黄,忙答应不迭。“我……我这就给六爷腾地儿……” “快滚!”杜奎绍猛推一把,将那恩客掼倒在地。“别他娘的磨磨叽叽!” 那恩客屁滚尿流,爬将起来没头便跑。杜奎绍粗腿一跨,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见盘里烧鸡没动开,便伸手抓来,撕下一条腿,塞在口中大嚼。 四下鸦雀无声,杜奎绍反倒有些不自在。闷坐半天,他一拍桌子,噌的站起来。“都他妈哑了?接着玩你们的!哎?弹琵琶的,赶紧弹个喜庆曲儿,让六爷乐呵乐呵!” 抱琵琶那粉头一听,哪敢违拗?忙哆嗦着架起琵琶,胡乱地拨起弦来。音儿也走了,调儿也破了,可还浑然不觉。 万幸杜奎绍不通音律,听得有了些动静,便摇头晃脑的,跟着哼起来。 见他总算消停了,鸨母这才凑过来。“六爷……您老这脾气也太急了……再怎么着,也不该把我客人打跑啊。我这一馆子姑娘,可指着赏银吃饭呢……” “就刚才那小子?”杜奎绍鼻子里嗤一声,“那副穷酸样能趁几个钱?六爷我的家底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只要伺候好老子一个,保准儿你赚得钵满盆肥!” “那就多仰仗六爷了,”鸨母赔着笑,又高唤龟奴。“三儿,开水烧得了没?六爷还等着敷脸呢!” “来喽,”龟奴左手抱盆,右手拎壶,急匆匆赶过来,“现燎的水,滚烫着呢!” “仔细着点儿”,鸨母嘱咐道,“留神别溅着六爷。” 龟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水壶放下。不料一抬头,瞥见杜奎绍顶着块乌眼青,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笑一出口,龟奴便知闯下大祸,他赶紧去捂嘴,无奈为时已晚。 被肃王一通修理,杜奎绍早窝了满肚子邪火。龟奴这一声笑,无异是往熊熊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见杜奎绍脸都绿了,龟奴吓得趴地求饶。“六爷……小的真不是成心的!您老千万别拿怪啊……” “闭上眼!”杜奎绍喝道。 “啊?”龟奴好悬没尿了裤子。“闭眼……闭眼干吗啊?” 杜奎绍冷笑一声,“老子赏你点东西!快他娘的闭上!” 龟奴哪敢不从?只得乖乖合上了眼皮。 杜奎绍二话不说,抄起地上那壶热水,劈头盖脸地浇上了龟奴头顶。 “啊!”龟奴一声凄啼,疼的在地上直打滚儿。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得人心里头一阵阵发毛。 杜奎绍还不解恨,又将剩下的沸水,全淋在龟奴身上。那龟奴嗓子都号哑了,脸上、手上,烫起无数个血燎疱。半死不活的抽搐着,浑身上下,没剩一丝好皮肉。 “他娘的!”杜奎绍把空壶朝龟奴狠狠一砸,对着吓傻的众人吼道,“都看到没?惹了老子,就是这个下场!” 乍见这等惨状,眼前花酒,哪里还能咽的下?一个恩客哆哩哆嗦的摸到门边,撇开脚丫子,便落荒而逃。剩下的一瞧,也都跟着炸了锅,没头苍蝇似的,奔挤撞窜起来。 桌子翻,凳子倒;女人哭,男人叫。一时间,莳花馆里搅翻了天,乱哄哄闹作一团。推搡夺路,颠倒踩踏,杯盘凌乱,遍地狼藉……眨眼工夫儿,恩客们逃个干干净净。 看着碗碟摔的稀巴烂,鸨母肝儿都疼抽了,一腚蹶在地上,拍腿号啕:“哎呦喂……活不了喽!没法子开了……这莳花馆没法子开了哇……” 鸨母扯开嗓儿,那干粉头也都抽抽噎噎,哭天抹泪。 被她们号的心烦,杜奎绍抓起个花瓶,又砸个粉碎。“号什么丧?死娘老子了!?” “六爷啊,您是我亲祖宗!”鸨母扑上来,死死抱住杜奎绍大腿,“可不敢砸了……可不敢再砸了啊……” 杜奎绍掏出一沓银票,扬手甩在鸨母脸上。“这些钱,把你这馆子砸上两回都富余!” 鸨母一怔,扒拉下来一瞧,嘴角一挑,破涕为笑。“瞧这事闹的!嘿嘿……六爷,您老接着砸、接着砸……” “少他妈废话!”杜奎绍指着一地的乱七八糟,“麻溜儿拾掇利索了,老子还得听曲吃酒呢!” “哎!”鸨母赶忙答应一声,招呼粉头收拾起来。 这一归置,才记起地上还躺着一个。看着奄奄一息的龟奴,鸨母又作难道:“六爷……您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您看这三儿……” “赶紧拖走!”杜奎绍一脸厌恶,“瞧着都脏眼!” 得赦后,鸨母忙唤来人手,七手八脚抬了龟奴,送去医馆治伤。 收拾完花厅,灶下又送来桌酒菜。鸨母带着众粉头,伺候着杜奎绍吃酒。杜奎绍刚大闹一通,正口干舌燥,抓过酒壶揭了盖,仰脖灌个不停。 烈酒一浇,欲火登时高炽。杜奎绍打着酒嗝儿,眯起淫邪的眼睛,将粉头挨个儿打量。 可方才粉头们又哭又吓,一个个钗斜鬓乱、蓬头垢面。纵勉强挤出一丝笑,也是唇垂嘴咧,比哭强不了多少。 杜奎绍顿时索然,“再没别的了?” 鸨母心下一怔,急忙满脸讪笑,“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六爷,您老要翻哪个姑娘的牌儿?” “算了”,杜奎绍寡淡无味,气呼呼说道,“他娘的,眼泡子都肿成那样……能提起什么劲儿?” 粉头里面,不少曾接过他的客,故晓得内情。这杜奎绍虽然打赏阔绰,可却有个要人命的毛病。每每完事后,他还不肯消停,非把粉头手脚绑了,再踢打作践。 粉头被折腾狠了,半个月都下不来炕,钱给的再多,也打心眼里不愿接。听杜奎绍不叫局,全都长舒一口气。 “那行,”鸨母斟满酒,递上前去。“我们服侍六爷喝痛快了。” 杜奎绍接来,闷然喝光。 趁着杜奎绍喝酒,鸨母抽身离席,走到后头悄悄拉起一个粉头,小声问道:“见着绣娘没?” 那粉头一张望,也悄声道:“没呀,刚才还在这的……一扭脸就瞧不见了。” 鸨母暗念声佛,直喊菩萨保佑。倒不是多心疼绣娘,而是怕杜奎绍手黑,再把绣娘糟蹋坏了,耽误赚银子。 “谢天谢地,”鸨母赶紧嘱咐道,“你去她屋里找找,要是在,就叫她先躲躲,千万别往前厅来。” “行,我去跟她说。”那粉头点点头,抬脚便走。 可谁知一回头,竟与翩翩而至的绣娘,撞了个满怀! “哎呀,”绣娘揉了揉肩,嗔道,“火急火燎的做什么呀?” 那粉头未待答话,鸨母抢先一步,挡住了绣娘。“这节骨眼儿上,你怎么跑出来了?先别问这么多,赶紧走!” “为啥要走?”绣娘怔道,“那杜六爷财大气粗,倒是挺入我的眼……为了陪他,我特意回屋补了妆呢。” “我的个小姑奶奶!”鸨母急得直跺脚,“你早不转性儿晚不转性儿,这时候却抽哪门子的风呀?放着多少风流阔少不要,偏偏就挑中了他!?” “他怎么了?”绣娘不解。 “一时半会儿跟你讲不清楚,”鸨母心焦如焚,“这么说吧,那杜奎绍可是个活兽哇……把你吃了都不带吐骨头的!” 绣娘乜斜起秀目,隔人瞧一眼杜奎绍。“哼,不是活兽,我还不肯接呢!” “这死妮子,端的不知深浅!”见绣娘不听劝,鸨母不由分说地催赶。“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二人正纠缠,却被杜奎绍听见了动静。“老鸨子!躲在后头嘀咕些什么?” “啊?”鸨母连忙转头,掩在绣娘身前。“没什么、没什么……” “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杜奎绍将酒杯一扔,“身后那人是谁?起开!别他娘挡着!” 鸨母没奈何,只得把身子闪在一边。 一看到绣娘,杜奎绍眼里登时放了光。“你这死鸨儿,竟然糊弄老子!有这么俊的妞儿,还敢藏着掖着!?” “六爷,这怪不得妈妈,”绣娘娇笑一声,走上前去,“我入馆不久,多是陪酒陪笑,还没正经伺候过客呢。妈妈是怕我没甚经验,再败了六爷的兴致。” 杜奎绍瞪一眼鸨母,“是这样吗?” “是是……”鸨母脸色煞白,擦着涔涔冷汗。 “这还差不多,”杜奎绍朝绣娘一招手,“走近些,让六爷端详端详。” “这便来,”绣娘纤腰轻扭,粉臂环搭,竟坐在了杜奎绍的大腿上。 这一下,把个杜奎绍乐的心花怒放。他揽过绣娘,捧起香腮便是一通狠亲。 绣娘面若桃花,半推半就。哧哧笑着,任由着杜奎绍放肆。众粉头全看傻了,大张着嘴巴,半天也没合拢。 杜奎绍亲得兴起,手便要朝绣娘怀里探。 绣娘一闪,倏地跃开,嗔笑道:“猴急什么?还当着人呢……” “顾不得那些了!”杜奎绍淫笑着,张臂欲扑。绣娘又是一纵,避得更远。 见绣娘秋波微转、美目流盼,杜奎绍馋的抓心挠肝,他屡番扑抓,都被绣娘笑着逃开。 “小东西,躲得倒挺快……”杜奎绍扶桌喘了两口气,突然怔道,“哎?我怎么觉着……你有点眼熟?” “是吗?”绣娘一抿嘴儿,“见了漂亮姑娘,六爷都会说眼熟吧?” “不是不是!”杜奎绍拍了拍脑袋,“真是眼熟……在哪见过?他娘的,记不起来了!” “那就别想呗,”绣娘往前凑了凑,垂下了眼帘。“我听人说:丑有不同丑,俊似一般俊。许是六爷瞧着我,便想起了哪个美人吧?唉……真眼红那位姐姐,还能叫六爷时时惦记着。不像我这般……缺人疼少人爱的……” 杜奎绍哈哈一笑,将绣娘打横抱起。“那今晚,六爷就来疼疼你!” 说完,杜奎绍便问明了路径,抱着绣娘,便朝她屋里走。 鸨母放心不下,在身后撵了几步,“六爷,绣娘没怎么经过人事……您老在意点玩儿……” “用不着你嘱咐!滚一边去!”杜奎绍喝斥一声,头也不回。 待二人离开,粉头们议论纷纷。 “绣娘这是怎么了?要钱不要命啊?” “就是呀……杜奎绍折磨起人来,真叫一个狠啊。我后脊梁上那道疤,就是他给抽的。一到阴天下雨,疼得都钻心……” 小秋艳摇摇头,斜着脸冷笑道:“这回绣娘可有罪受喽。等见识到杜奎绍的手段,怕连肠子都得悔青了……” “闭上乌鸦嘴!都回房去!”鸨母正没好气,将众粉头骂散后,呆仰在椅子上,兀自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此时的杜奎绍,已将绣娘抱入西跨院。刚进屋,杜奎绍便将绣娘扔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撩衣压去,好似蚊蝇趋血,更如饿虎扑羊。 绣娘将身子一滚,俏皮地避开。“六爷别急,且稍待片刻。” “又怎么了?”杜奎绍老大不乐意。“刚才在外头,你嫌人多。现在没人了,又他娘的推三阻四!?” “六爷休恼,”绣娘抬起纤指,放在杜奎绍耳根,一面轻抚,一面呵气如兰,“如此春宵良辰,怎可匆匆辜负?不若饮些美酒,聊助阑兴。待喝得酣畅,才好耳鬓厮磨、入帐缱绻……” 杜奎绍挥手打断,“还喝什么?老子早灌下一肚子闷酒了!” “六爷……”绣娘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两颊融融,欲语还羞。“人家……人家想与你叠臂偎肩……再饮杯合卺酒吗……” 杜奎绍怔了怔,转即明白了。“你这小东西,花活儿还真是不少!行吧,既然你开了口,六爷就陪你喝个交杯!” “谢六爷赏脸,”黛眉微蹙,“只是……我这屋里不曾备着酒浆,得去厅上取些过来……” “真是麻烦!”杜奎绍双额一拧,面露不悦。“紧着点儿,快去快回!” “嗯。”绣娘敛裙收摆,施个万福。轻移莲步,旖旎而去。 绣娘走后,杜奎绍便朝床上一仰。抓过绣娘枕头,使劲儿闻了两下。“还香扑扑的?这小浪蹄子,嘿嘿……一会儿可得好好玩玩儿!” 黯然的屋内,只燃着一梃白蜡。风从窗漏,烛影摇曳,晃的四下里幽光明灭、残驳陆离。 可左等右等,绣娘却不见回来,杜奎绍不免心焦意躁。他噌的坐起,自语道:“那小贱人哪儿去了?别是借口取酒,把老子干晾在这儿吧?哼哼……要她敢诓老子,还真不能饶了她!” 正骂着,屋门“吱呀”开了。一个身影,慢慢地踅了进来。 屋里太暗,杜奎绍瞧不真切。隐约见是绣娘装扮,便起身去迎。“怎么才回来?啊?老子问你话呢!” 来人以袖遮面,只是不言不语。 “挡着脸做什么?放下来!”杜奎一急,便要扯那袖子。 岂料那人一抖,身上衣衫登时卸去。一副白森森的骷髅,陡然出现在杜奎绍眼前! 杜奎绍脑中嗡鸣一声,头发全奓煞开来。脚底蹿上一股恶寒,身子也是阵阵麻怵。趑趄倒退两步,一屁股蹲在地上。 那骷髅架子咯咯一通乱响,居然也迈开腿脚,慢慢地逼来。那硬趾骨磨在地砖上,发出沙沙的动静,别提有多瘆人。 杜奎绍的喉咙,像被人死死扼住,想开口喊,却发不出声来。他寒毛倒竖、魂不附体,手脚一并使劲儿,拼命的朝后挪蹭。待缩至床角,杜奎绍已是鼻塌嘴歪、涕涎交流,面相十分狼狈,全无昔日那般跋扈暴戾。 那骷髅下颚一咧,龇出两排参差的枯牙。颚齿翕张,便传出桀桀怪声,凄楚可怖,不知是啼还是笑。紧接着,那骷髅右臂一甩,几点冰凉的水珠,便飞溅在杜奎绍脸上。 杜奎绍骇眼一抬,发觉那骷髅掌骨中,竟握着一支粗笔。笔锋湿渍透白,不似蘸了墨汁。未及杜奎绍思量,那骷髅又弓下腰,在地上唰唰挥毫。转瞬间,地面上受洇变深,显出了“石碑店”三个扭如蚓蛇的大字。 “石碑店!?难道你是……”杜奎绍胸口上,似被猛击了一拳。指着那骷髅,胆肝俱裂。脚边斑斑水迹,仿佛化成淋淋黑血,稍稍扫上一眼,都觉触目惊心。 那骷髅将笔一扔,噌的立起,呼拉展开两臂,便扑掐过来。十根尖利的指骨,缭张舞动。眼瞅着,就要在杜奎绍脖间,抓出几孔血窟窿! 死到临头,杜奎绍却还想做困兽之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矮身一滚,险险避过了骷髅。 那骷髅岂肯甘休?见一抓不中,调头复又扑来。杜奎绍嗷的一嗓子,爬蹿到门口,一把推开门,便想夺路而逃。 刚跑出几步,杜奎绍脚下便如同扎了根,胫绵足软,再也迈不出半分。他仰头望着前方,双睛暴血,战战欲死。 只见对面槐树旁,正悬飘着一个女鬼!那女鬼离地十尺多高,披头散发,遍体血污。一双狰狞的毒目,直勾勾地盯住杜奎绍。怪嘴一张,便是鬼哭厉叫。 吃这一吓,杜奎绍寒毛倒竖,两股剧烈地哆嗦起来。一个禁不住,屎尿齐下,秽不可闻。 突然,西跨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原来鸨母察觉动静不对,忙带着几个粉头赶来。 见杜奎绍呆立在门口,鸨母不免诧异。“六爷……您老咋还跑出来了?” 说着,鸨母便想靠前。小秋艳眼尖,一把将鸨母拉住,指着那槐树旁,颤声叫道:“那半悬空……飘着个什么?” 鸨母一抬头,吓了个魂飞魄散。“妈呀!鬼……鬼啊!” 没等她们喊完,半空那女鬼便怪号一声,唰的飘至杜奎绍身前。 杜奎绍只觉血气扑面,腥风撞脑。喉头咕噜两下,便白眼一翻,直挺挺地仰在地上。 “女鬼索命了……女鬼索命了!”众粉头吓破了胆,尖叫着四散奔逃。 转眼,西跨院便成一片沉寂。只有那槐树枝叶,还在娑娑作响。女鬼瞥一眼僵在脚边的杜奎绍,仰月凄鸣,纵声嘶号。那动静破摧胸臆、泣血椎心,哀苦惨绝、闻之欲死。 第三章 钎针透颅 凄厉的哭号声,惊起了夜栖的枭鸟。一只只扑棱着翅子,发出沉郁的啼鸣。 鸨母这会儿,已奔出莳花馆,来在街上高声嚷叫。一队值夜的兵丁恰巧巡至附近,听着了声响,忙调头转伍,急匆匆地赶将过来。 来至莳花馆前,打头那吏目见是一群娼流,不由得眉头一皱。“大半夜的号什么?” “官老爷啊”,鸨母一把拉住那吏目,“可了不得了……” “松开!”那吏目胳膊一挣,将鸨母甩在一边。“先跟你挑明白了,若是嫖客短你银子,老子可是不管!” “不是啊,”鸨母急得捶胸顿足,“死人了……有人被害了啊!” “什么!?”兵丁们呼啦全亮出了家伙。“凶手拿住了没?” “还拿凶呢,”鸨母后怕道,“我们几个还能活着,就算阿弥陀佛了。那害人的……是个女鬼啊!” “胡扯!”那吏目一瞪眼,“哪会有嘛女鬼!?” “真的真的!”见吏目不信,众粉头都急道,“我们都亲眼瞧着了!那女鬼就飘在半悬空,一下子就把杜六爷给扑死了……” “杜六爷?”吏目一怔,“哪个杜六爷?” 鸨母赶紧回道:“是杜奎绍杜六爷……” “是他死了?这事儿倒不算小……”那吏目低语两句,又冲鸨母一挥手,“走!里边瞧瞧去!” “哎,”鸨母慌不迭地转过身,将一干兵丁,引入了莳花馆。 来在西跨院,众粉头便开始逡巡缩脚、畏葸不前。兵丁们哪里管这些?连推带攘的,将她们统统赶入院中。 “弟兄们,把好了各路出口!”那吏目朝兵丁号令完,又一推鸨母。“赶紧的,人死在哪了?” 鸨母纵是害怕,也只得头前领路。“就……就在那边了……” 吏目听罢,忙唤上几个兵丁,同着鸨母快步上前。 转过甬道,便是绣娘寝闺。值时,月色朦胧,星斗寥落,屋前景物依稀可辨。杜奎绍的死尸,如同一条死狗般,横在那里。 众人正欲上前,突然听得老槐树后,传出阵阵抽泣。 “啊呀!”鸨母惊呼一声,险些扑在地上。“那女鬼……那女鬼还没走啊!” 兵丁们齐喝一声,壮起胆子围上前去。才待举刀砍杀,树后却发出一声娇啼:“救命啊……别……别杀我!” “绣娘?”鸨母辨出了声音,慌跑去阻拦。“别伤着她!她是人不是鬼!” 听得这句,众兵丁都松了口气,忙收了刀,将绣娘从树后拎了出来。 “我的儿哟……你还活着哪?”鸨母赶紧上前去搀,“我真怕那鬼也把你害了啊……” 绣娘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不止,一头扎进鸨母怀里,放声大哭。“妈妈……我要吓死了……” 那吏目一指绣娘,问鸨母道:“这女的是什么人?” 鸨母回道:“她叫绣娘,今晚上杜六爷点名要的……” “是她陪的杜奎绍?”吏目神情一凛,转朝绣娘道,“先别哭了,你见着害人的凶手没?” 鸨母插嘴道:“害人的是女鬼……” 吏目哼了一声,没理会鸨母,只是向绣娘不住追问。 绣娘拭了拭眼泪,缓缓抬起头,“回官爷话……我什么也没见着……先前杜六爷要吃酒,我见房里没了,便去厅上取。没承想等取酒回来,却遇到这般惨象……我吓得脚软,跌在树下便动弹不得……你们过来时,我还当是来杀我的呢……” 说着,绣娘悲从中来,伏在鸨母身上,又低声呜咽。 见绣娘那怜楚模样,吏目倒先信了几分。又瞥见那槐树下散落着壶盅酒具,心中越发的确凿。 “看来这女子确不知情。”吏目一面思量,一面转到死尸旁边。 那尸身上并无伤创,衣衫也算完好。脑后的辫子散乱开来,毵毵地覆住了头脸。 吏目用刀尖拨开乱发,不禁骇的倒退一步。只见杜奎绍两目凸鼓,眼白里全是血色。鼻头塌斜,嘴巴大张,满脸横肉全打着拧,扭曲得都没了人样。两条胳膊蜷僵着,手指如鸡爪般抠在地上。砖面上,竟被生生抓出几道浅痕。 一个兵丁探过来,也被死尸的模样唬了一愣。“真够吓人的……他就是那个杜奎绍?” 吏目点点头,定了定心神。“没错,我见过他几回。他尸身上没什么伤口血痕,莫非是中毒而亡?” “不像,”那兵丁摇头道,“听说中毒的人嘴唇发紫,肤色变深,这死尸也没那样啊。我觉着吧,他像被吓死的……该不会真是什么女鬼索命吧?” 吏目一嘬牙花子,“我也正犯含糊呢……先不说做这案的是人是鬼,单任杜奎绍这身份,就十分棘手啊。这人手眼通天,他这一死,少不得要闹出些风风雨雨……” “可说是呢,”兵丁道,“上头最烦这等麻烦,若知道是咱们揽下了这桩案子,指不定要发多大火呢。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何苦做来?头儿……要不咱撤吧?就当没瞧见!” 吏目叹道:“来都来了,这么撤了铁定不行。” 兵丁问道:“那怎么办?” “好办,”吏目眼珠子一转,“这种案子,又不止咱们能管。移交给顺天府不就行了?” “对啊!”那兵丁一乐,“那顺天府有个姓冯的,专好断这类案子!头儿,您这一手真高!” “别啰唆了,”吏目吩咐道,“你们把这里封住,别乱动尸身物什,我亲自去趟顺天府。等他们的人一到,咱们就赶紧撤!” 吏目说完,便马不停蹄地奔往顺天府。来到府衙前,将名刺递与值夜差役,就候在一旁等信。 接到通传,新任府尹李希杰有些不悦。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将拜帖随手一丢。“那人找本府做什么?” 差役回道:“他只道有桩人命要案,来请大人定夺。” “人命案?那去瞧瞧吧。”李府尹无奈,只得更衣入堂。 见了府尹,那吏目忙施礼参拜,后将莳花馆的事,大致一说。 李府尹听罢,拈着颔下短须,冷笑道:“既然你们发现了凶案,为何不去兵马司上报,反跑到我这顺天府来?” “这……”被问中心事,吏目不免言语吞吐。“卑职……卑职也没考虑那么多……” “哼”,李府尹道,“是怕破不了案,这才想着推诿塞责吧?” 吏目慌得直擦汗,“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李府尹没理会,暗自思忖:自打接任了顺天府尹,还没正经施展过。不若就借这桩奇案,在僚属面前立立威风。 想毕,李府尹便道:“罢了,这案子本府接了!” “谢大人成全。”吏目大喜过望,忙叩首不迭。 李府尹着人唤过鲁班头,让他与冯慎一同,接查此案。鲁班头领命,点起几名衙役,与那吏目一伴,又赶至冯宅。 打赶尸案后,鲁班头对冯慎,不似之前那般倨肆。故来在冯宅,他特意轻声叩门,免得冲撞了冯家人。 冯全闻声开门,得知有紧要公事,连忙唤醒了冯慎。冯慎一听,赶紧穿戴整齐,来到门外。 “冯经历,”鲁班头一拱手,“出人命案了,大人叫咱俩过去验验。” “哦?”冯慎一蹙额,“案发何处?” 吏目接茬道:“是在莳花馆里。” 话音未落,冯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语:“莳花馆?那是啥地方啊?”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香瓜听得动静,也起床跟来。 “不要乱打听,”冯慎将她一拦,“快回自己屋去。” “俺就是问问”,香瓜小嘴一噘,“那莳花馆到底是啥好玩的地方哪?” 鲁班头心粗肠直,脱口回道:“能是啥地方?窑子!” “啊?”香瓜登时傻了眼,“冯大哥,你们要去逛窑子啊?那可不成!” 冯慎苦笑不得,也无暇理论,让冯全看住了香瓜,便与鲁班头一行,赶往莳花馆。 待来到莳花馆,已是晨曦微露,天光欲晓。刚踏入西跨院,众粉头便围住那吏目,纷纷诉起苦来: “官爷,人又不是我们害的,你叫人看住我们干吗啊?” “是呀,都折腾一宿了,腰都快站断了……” 听得众粉头罗唣,冯慎本不想理会。他将身侧避,欲绕过人群。可这一闪身,眼梢便瞥到了绣娘。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停住脚。这副容貌,竟与肃王画中女子如出一辙! 绣娘见冯慎正瞧着自己,忙将头脸低下。 冯慎不动声色,慢慢地走向了绣娘。“敢问姑娘芳名?” 绣娘粉颊红浥、泪迹犹湿,往后怯退了几步,嗫嚅不言。 吏目见状,便指着冯慎对绣娘道:“这位是顺天府冯经历,特意赶来查案的。问你什么,便要老实回答。” “是”,绣娘喏喏,转朝冯慎道,“官爷唤我绣娘便好……” 吏目又插口道:“冯经历,那杜奎绍死前,就是由这绣娘陪侍。” 冯慎怔道:“那死者是杜奎绍?” “是啊,您不知道?”吏目一愣,继而恍然道,“哦,这都怨我。光顾着赶路了,没把案子讲清楚。” “不打紧”,冯慎摆摆手,“去看看再说。” 说着,几人也不顾粉头抱怨,转朝杜奎绍尸身围去。 来到跟前,鲁班头一耸鼻子,踢了踢尸首。“死的真是难看!” “班头不可莽撞,”冯慎赶紧阻拦道,“若破坏了端倪线索,就无法查得其死因了!” “还查什么啊?”鲁班头满脸的不在乎。“一瞅就知道是吓死的!” “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冯慎问向吏目道,“尸身没被翻动过吧?” “没有”,吏目道,“我吩咐过手下,让他们不得乱碰。不过……据那些娼流所言,这杜奎绍是遇上了恶鬼!” 冯慎一怔,“恶鬼?” “不错,”吏目点点头,指着远处众粉头。“她们都见着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冯慎没作声,径自走到死尸旁,俯身验查起来。 “冯经历,”那吏目喋喋不休,“倒不是我轻信鬼神之说。这杜奎绍身上没伤没血,还真像是看到什么,给活活地吓死了……” “没血吗?”冯慎一抬手,打断了吏目。“仔细看看那领口。” 听冯慎如是说,吏目与鲁班头连忙探头去瞧。那死尸衣领处,果然洇着一点圆圆的血迹。那血迹小如蝇头,若非冯慎指出,众人皆未曾留意。 “确是疏忽了”,吏目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冯慎轻轻翻开尸身衣领,发觉下面的皮肉,并没有破损的迹象。“还不好说……这血斑呈圆状,想必不是蹭染……” 鲁班头瓮声瓮气道:“那就是溅上、滴上的了!” 吏目也道:“我听老鸨说,杜奎绍还在莳花馆打砸了一通。会不会逞凶时,溅上了别人的血?” 想起杜奎绍曾当街掴得老汉嘴角出血,冯慎不禁点了点头,“是有这种可能。” 吏目推测道:“八成是那样吧。” 冯慎伸手捻了下领口血迹,又将指肚置于鼻底一嗅。“不对!时辰上对不起来。这血斑,并未完全干透。” “还真怪了,”鲁班头挠了挠头,“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吓死的?” “恐怕不是!”冯慎道,“常人乍遭巨骇,往往抱首捂胸。即便是惊惧过激引发骤亡,也不该出现如此死状。” 鲁班头不解道:“死状?死状又怎么了?” 冯慎指了指尸体手边,“此人死时,定是痛苦异常。那砖面上的抓痕,便证实了这点!” 鲁班头一拍脑袋,“也对啊!要是当场就吓死了,手脚登时僵直,哪里还能动弹?” 冯慎看了眼地上死尸,叹道:“这案子……蹊跷啊!” 见案情扑朔迷离,那吏目便欲早些抽身,他干咳两下,抱拳拱手。“冯经历、鲁班头,这里就劳烦二位。我与手下弟兄们还得巡夜,咱们就此别过?” 鲁班头虎眼一瞪,“天都亮了,还巡什么夜?” 吏目讪笑一声,颜面上有些不好看。 冯慎见状,连忙接过话来。“右堂慢走,在下公事缠身,就不送了。” “冯经历少礼,后会有期!”吏目瞥了鲁班头一眼,气呼呼地带着手下离开。 鲁班头颇有些不忿,“这小子还挺横,有能耐自个儿查啊!” “好了,不必与他计较,”冯慎劝道,“鲁班头,咱们先将尸身收厝,分派几个弟兄运回衙中。等问完了话,我想再细验一番。” “成!”鲁班头一招手,几名衙役走上前来。“你们几个,把那死尸弄回去!” “是”,衙役得令,四散忙活开来。 趁这工夫儿,冯慎又来在众粉头面前,询问起她们夜间所遇。粉头们见问,少不得添油加醋。一个个七嘴八舌,连说带比画。讲到怕处,自个儿都吓的毛骨悚然。 冯慎耐心听完,问道:“这么说,你们最初赶来时,那杜奎绍还活着?” “是啊”,鸨母道,“当时他就站在屋檐下,我还叫他来着。结果吃那女鬼一扑,他立马便倒地死了……” 冯慎又问道:“那‘女鬼’当真悬在半空?兴许是站在了树杈上?” “不会不会!”粉头们异口同声,“绝对是飘着的!脚底离地老高呢,我们这么些人,难道还都看岔了?” “也是”,冯慎揉了揉太阳穴,“众目睽睽下,应不是虚象……” 小秋艳走上前,拉了拉冯慎衣角。“还有呢官爷,我瞧见屋里头……立着具干尸!” “不是干尸,”另一个粉头急道,“那像是个骷髅架子……” “对对对,”小秋艳点头道,“没皮没肉的,是副骷髅架子!” 经她俩一提醒,又有不少人附和: “哎?被你们一说,我也有点印象……” “那骷髅在屋里,还一挣一跳的,可吓人了!” “扯淡!”鲁班头听了半天,终于沉不住气。“那种烂骨架子,一脚就踹散了!再说那也不是活人,怎么又蹦又蹿!?” 粉头们一仰脸,信誓旦旦。“我们没扯谎,真是那样!” 鲁班头再要说,却被冯慎阻住。“无须多言,去屋里探探便是。” 二人正要往绣娘屋里走,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 鲁班头停住脚,唤过一名衙役。“去看看!外头闹什么?” 那衙役抬腿出院。不多会儿,便匆匆折回来。“头儿,不好了!外边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鲁班头一按刀柄,“怎么回事!?” “是这样,”衙役道,“弟兄们正抬了死尸,结果出门便撞上一伙家丁。那伙家丁自称是杜奎绍护院,闹着要抢尸……” “他奶奶的!”鲁班头勃然变色,骂咧咧地朝外走去。恐另生枝节,冯慎也抬脚追上。 来到馆外,几个家丁正与衙役争持倾轧。那伙家丁十分猖獗,全然不惧衙役的驱喝。当中唆使挑头的,正是杜奎绍那两个贴身恶奴。 鲁班头火冒三丈,哐啷抽出刀来。“众衙役听了!胆敢再阻碍公差者,皆以忤逆官府论处,不问情由,就地格杀!” “是!”众衙役早已按捺不住,听鲁班头放了狠话,都拔刀取剑,虎视眈眈。 那伙家丁,本就是群乌合的泼皮,一看官差动了真章,全打起了退堂鼓。别说是动手抢尸,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鲁班头提着刀,杀气腾腾。拖过一个家丁,甩手便是一巴掌。“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冯慎冷着脸,走向那两个恶奴。二奴这会也认出了冯慎,都瞪大了眼睛。“是……是你?” 冯慎哼道:“昨晚没吃够苦头,又跑来滋是生非?” 恶奴辩道:“我们是来接六爷的,没承想……” “多行不义必自毙”,冯慎喝道,“杜奎绍已食恶报,若你们不知悔悟,还恃势凌人,少不得落个同等下场!” 被冯慎一通奚落,恶奴有些不服。“你们当差的不去拿凶,倒反来消遣苦主?有本事把凶手找出来!” 冯慎蔑道:“查案之事,还轮不到你们插嘴。等将尸首剖验后,自会给你们个说法!” “那不成!”恶奴叫嚣道,“六爷何种身份,岂能让人开腔破肚?不行!我们定要给六爷保个全尸!” “皮痒了是吧?”鲁班头阴下脸,又要发作。 恶奴后退两步,硬着头皮道:“别以为……披件官皮就能唬人!当官的我们见多了!我们家二老爷,还是左都御史呢!” “他奶奶的!还敢狗仗人势?”鲁班头不由分说,照着恶奴抡拳便打。 俩恶奴扑滚在地上,被揍的哭爹喊娘。才接好的膀子,顿时又脱撅了。 打了好一阵,鲁班头这才解气。他大手一挥,唤过衙役。“给老子绑了!” 衙役闻言,拖起鼻青脸肿的恶奴,三下五除二,便捆了个结结实实。 鲁班头扑着手,问冯慎道:“冯经历,怎么处置这些泼皮?” 冯慎思量片刻,道:“依我看,将肇事二人押下,其余驱散了便可。那二奴为杜奎绍作恶帮凶,应晓得些内情。仔细鞫审一番,或许能套出什么线索。” “成!就这么干!”鲁班头转命衙役道,“把那俩狗腿子也押回府衙,路上若不老实,就照死里打!” 众衙役遵从,调头离去。鲁班头瞧了瞧冯慎,催道:“咱进馆接着审去!” “鲁班头,要不你也先行回衙吧,”冯慎缓缓说道,“我斟酌了良久,这案子……恐怕得密审!” “密审?”鲁班头愣道,“你打算一个人查?冯经历,你是嫌我碍事吧?” “班头哪里话!”冯慎道,“实因此案牵连太广,我不想令班头枉担干系。” “嗐,你是说这个啊,”鲁班头道,“冯经历,咱俩也不是头天相识,你见我啥时候怕过事?别说那杜奎绍死了,就算他活着,老子该查还是得查!” 想到绣娘那可疑的身份,冯慎叹了口气。“若只是杜奎绍,那还好办些……鲁班头,个中隐情,此刻我不便明说。待我悉查之后,定会给你个交待。” “那行吧,我信你!”见冯慎言辞恳切,鲁班头不再坚持。“剩下的衙役,就随你调遣。我这便回衙,等你消息!” “有劳。”冯慎一揖,目送鲁班头远去。 打发走鲁班头,冯慎回到西跨院中。众娼半宿没合眼,这会儿都耗不住了,体痡筋软,交瘁欲跌。 见粉头不堪咨诹,冯慎也便作罢。唤衙役一一录了名字,放她们各自歇憩。 绣娘瞧一眼冯慎,绵言道:“官爷……劳您撤去我屋前守卫,我好进去息偃……” “傻闺女,你那屋还能去得?”鸨母拉起绣娘,“走吧,到我那眯会儿。” “不忙!”冯慎止住鸨母,“在下还有事,要与绣娘姑娘单独聊聊!” “还得审啊?”鸨母急道,“官爷你通融些,让绣娘缓口气吧,看她都吓成啥样了……” “只是闲谈几句,不费什么心神,”冯慎冲绣娘一撇手。“恕在下唐突,欲至姑娘房中一叙。请吧!” 绣娘望了望鸨母,踧踖不前。叵耐冯慎敦促连连,这才矜矜顺从。 来到绣娘屋前,冯慎对两名守门衙役道:“这里我看着就行,你们转守他处吧。都提起精神来,留意馆中动静。” “冯经历放心吧!”衙役一拱手,转头离开。 冯慎推门而入,抬眼便看到了头顶的檩柁。“没想到屋中竟如此简陋,连个天花顶棚都不曾吊?” “是寒酸了些,让官爷见笑了……”绣娘赶紧拖过一条杌子,“官爷快请坐吧。” “不必客套。”冯慎摆走到床榻边,将衾枕翻了翻。“绣娘姑娘,昨夜那杜奎绍就睡在这里?” “他在这暂歇了一会儿,之后便出了事,”绣娘上前软语,“官爷……我只是个以色悦人的娼伶,不需叫什么姑娘,直唤绣娘便好……” 冯慎正欲作答,突觉脑后膏馥袭绕。一回头,竟见绣娘凑身贴至。 绣娘倦眼惺忪,慵散中,却带着几分娇娆。双眸蓦地一睁,宛若夜星熠熠。“官爷牒讼倥偬,想来也应乏了。官爷若不嫌弃,绣娘便替你捏捏肩……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查案……” 说着,绣娘玉腕徐抬,向冯慎盈然搭来。 冯慎面上一红,赧颜避开。“不……不用……” 绣娘掩嘴笑笑,不似方才那般慌恐。“官爷瞧着威仪肃凛,不想竟是好薄的面皮儿……” 冯慎撇过脸,颇有些不自在。他尴尬地咳嗽两下,岔开话头。“屋里倒没见有什么骨殖……绣娘姑娘,这桌上匣盒内所盛何物?” “是一张筝。”绣娘移步桌前,将匣子打开。 见筝匣十分宽大,冯慎又道:“劳烦姑娘将筝取出吧。” 绣娘依言,把筝抱出来,轻轻架在桌上。冯慎朝匣内探去,见还散落着些簪花、甲片。一簿封无贴笺的包背册子,亦平置于匣底。 冯慎拾起那册子,翻了几页。见是本记韵的工尺谱,又随手放下,转而去瞧那张大筝。 绣娘纤指微划,弦间便骤鸣起一阵珠玉。“官爷尔雅翩逸,想来也是个懂筝的。不若绣娘奏一曲《出水莲》,权为官爷解解倦意……” 绣娘殷勤承侍,已扰的冯慎神思涣散。既无法潜心涤虑,倒不如顺其自然。于是,冯慎点点头,坐在杌子上。“也好,在下洗耳聆听。” 绣娘莞尔,凭案坐定。素手轻抚几下,音色却稍稍有些缓滞。 冯慎道:“姑娘有些心不在焉?” “不是,”绣娘欠身道,“搁置久了,筝弦有些松动……” 绣娘说着,便旋动弦轸,紧枘调音。待绷栓实了,这才绑上玳瑁义甲,络络弹弄起来。 绣娘那筝弦,并非丝筋缠糅,而是由铜线轧制。前前后后,系足了一十六根。甲尖拨撩,便如流莺巧啭。绣娘顾眄流睃,勾挑揉滑,俄而长摇剔打,俄而走吟重颤,将平双大食、黄钟盘涉,演绎的动宕沉蓄,荡气回折。一时间,屋内韵气滂沛,商徵浑然。令人恍惚之中,如亲见那莲叶团团如盖,菡萏袅袅临风……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冯慎意犹未尽,不由得抚掌大赞。“好!好一首中州古调!好一阕汉皋旧谱!绣娘姑娘所承,莫非是那外江弦?” “正是!”绣娘欣喜道,“官爷您怎么知道?” “也是误打误撞,”冯慎笑道,“闽粤之地,多用铜弦。并且观姑娘奏筝时,惯以中指滑颤。再加上那曲悠扬深长的《出水莲》,在下便妄测出,此派为客家汉乐。” “官爷闻识真是鸿博,”绣娘嫣然笑道,“我原籍便是广东嘉应州……” 冯慎奇道:“那姑娘却未带粤峤口音。” 绣娘叹道:“我幼时家道中落,随姐姐闯荡漂泊,渐渐的,便模糊了乡音土腔,转学了官话……” 冯慎冷不防追问道:“这么说来,绣娘姑娘还走过江湖卖过艺?” 绣娘心里一突,忙摆手不迭。“没有没有……我只能弹个曲儿……不会什么糊口的硬本事……” 冯慎没出声,仅是伺隙睢盱。绣娘扬起的掌心内,明显数道紫红的拉痕。 “借姑娘柔荑一观,无状勿怪!”说着,冯慎便抬手抓去。 绣娘猝不及防,慌得掩臂藏手,步步倒退。 冯慎哪由她躲闪?一个纵跃,握住了绣娘素腕。 “官爷做什么?”绣娘挣了几挣,含嗔带怒道,“你弄疼我了!” 冯慎也不答话,只顾着捋袖观瞧。 二人正在缠搅,身后屋门竟被一脚踢开。冯慎一回头,却见香瓜气呼呼地站在檐下。 “好哇冯大哥!”香瓜眼中噙着泪,腮庞鼓的老高。“你……你果然是来逛窑子的!” “香瓜?你怎么来了?”冯慎板起脸,叱道:“查案刑缉,岂是耍处?不要胡闹,赶紧回家去!” “你就糊弄俺吧!”香瓜一抹脸,柳眉倒竖,“查案子你还摸人家手啊?哼,怪不得你把人全支走了!” 冯慎一怔,方记起还抓着绣娘。窘涩局促,仓促将手松开。“浑说什么……我正欲查验绣娘姑娘掌中伤口。” “原来是为这个?”绣娘浅怪道,“官爷怎不说明白呀,刚才拴弦时不小心,把手心割了几道……只是皮肉伤,官爷不必挂怀……” “是吗?”冯慎作疑道,“在下倒不觉的是新伤,姑娘若不介意,还请递与我瞧瞧。” “我倒无所谓,”绣娘笑笑,看了看香瓜。“只怕那位俏丫头不肯吧?” “嗯!”香瓜点点头,瞪了绣娘一眼。“俺不答应!” 被香瓜一搅,冯慎脑中越发的棼乱。他暗忖一阵,这才将香瓜拉在僻静处,悄声道:“香瓜,我有事与你商量……” “俺不听,”香瓜使性儿道,“你肯定是想撵俺走!” “恰恰相反,”冯慎偷指了下绣娘,低语道,“我打算让你留下来,替我看住了她。” “啊?”香瓜问道,“俺留下来,那你去哪啊?” “自然是回衙门验尸,”冯慎道,“方才我思量过了,这孤男寡女,实不便私处一室,由你看守倒适宜些……香瓜,那女子是紧要之人,你可得盯牢了!” “放心吧冯大哥”,香瓜擦了擦眼角,郑重道,“只要你别胡来……俺就听你的……” 二人正嘀咕着,绣娘走上前来。“官爷,你们在说什么呢?” “也没什么,”冯慎指指香瓜,笑道,“在下要回府衙一趟,怕姑娘留在这里害怕,便让这丫头相伴。哦,别瞧她年纪不大,身手倒是了得。有她陪着,也好多个照应。” 绣娘急道:“我一个人也是不怕的……去找妈妈跟其他姊妹也成……” “就这样吧,这里清静些!”说完,冯慎转身便走。 “官爷……”绣娘还欲分说,忙追到冯慎身后。不料才赶几步,便觉耳边一寒。一枚袖箭贴着鬓角掠过,“砰”一声钉在了门框上! “快回来!”香瓜扬了扬腕间甩手弩,“敢出这个门,俺就使弩射你!” 冯慎转头,冲着惊魂不定的绣娘笑笑,“姑娘留步吧,那丫头性子野,手底下没个轻重。” 绣娘怔怔地点点头,“知道了……官爷慢走……” 出了莳花馆,冯慎便快马加鞭,直奔顺天府衙。来到衙门口,恰巧碰见了鲁班头。 鲁班头一见冯慎,便一把拉住。“怎么样?查出啥来了?” 冯慎摇摇头,“多少有些进展,可仍不能定论……” “紧着点吧”,鲁班头指指正堂方向,“上头急着破案邀功,刚还在催呢!” 冯慎一皱眉,“这李大人,也太性急……人命关天,岂可草率行事?” “谁说不是?”鲁班头一拍胸脯,“冯经历你甭管那么多,只管按部就班地查。上头那边,自有哥几个周旋!” “多谢班头!”冯慎心中一暖,“那我先去查验尸首。” “验去吧”,鲁班头道,“有用得着我老鲁的地方,只管开口!” 冯慎又是一揖,转至了后署殓房。那杜奎绍的死尸,正停放在当中。 殓房内本无窗,掩上门后,更觉阴晦。燃起了灯蜡,屋里这才亮堂些许。 冯慎取出验具,撬开了死尸嘴巴。移烛一看,发觉牙膛、舌窍未呈异色,与那中毒的迹象,并不吻合。冯慎又换上小剪,将尸首所着衣物铰开。可那裸露出的表皮上,亦无显著的外伤。 “难道……他真是惊吓致死?”冯慎犯起了犹豫,可瞥见死尸那弯蜷的手指时,又自语道,“不对!定是哪里疏忽了。莫非伤口隐藏在发间?” 说着,冯慎便抬起尸首头颅,打算扒开毛发,细察一番。岂料一抬之下,那死尸的鼻腔里,竟掉出了簌簌的血痂! 冯慎眼明心细,顿时彻悟。他用力按了按死尸鼻梁,果然察觉出不对劲儿。冯慎二话没说,拿细镊插进尸首鼻孔,反复拨探。 突然,那镊头一顿,传来异样的触感。冯慎心中一喜,赶忙使劲儿夹取。没多会儿,居然抽出一根尖锐的长针! 那长针血迹斑斑、寒光四射,针身长约四寸,从鼻腔插入,刚好能刺抵颅髓。冯慎倒吸口凉气,明白了杜奎绍,为何会是那般死状。这钎脑的剧痛,不亚于任何一种酷刑。那杜奎绍,是被活活疼死的! 第四章 悬丝傀儡 立在死尸前,冯慎陷入了沉思。权衡再三,这才把尸身上的血污拭净,将那长针也包掩收起。 从殓房出来,冯慎不露声色,转去西司刑室,找到了鲁班头。 见冯慎过来,鲁班头奇道:“这么快就验完了?有什么眉目?” “还是老样子”,冯慎避实而言虚,“鲁班头,那两个恶奴现羁在何处?我想先审审他们。” “好说,”鲁班头唤来手下,“把那俩狗腿子押到这里来!” 衙役奉令,着手去办。咄嗟间,便将二奴提来。二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也是少皮没毛,看来没少挨揍。 还没等衙役吩咐,二奴便双双跪倒,掇臀捧脚,奴颜婢膝。那副摇尾乞怜的嘴脸,令人观之欲呕。 冯慎皱皱眉,冲二奴道:“报上名来。” 恶奴蠖屈鼠伏、应承连连,“小的叫杠头,他是栓子……” 冯慎又道:“你二人既是杜奎绍长随,相必知道些内情。那杜奎绍有无仇家对头?” “应该……没有吧,”杠头道,“六爷他……” “什么狗屁六爷!”鲁班头喝道,“杜老六!” “是是”,杠头赶紧改口,“杜……杜老六有钱有势,只有他欺负别人,别人哪敢找他寻仇?” “这倒是句实话,”冯慎冷哼一声,道,“杜奎绍为非作歹,你俩儿也没少助纣为虐吧?” “都是被逼的啊,”栓子也道,“我们当下人的,主子发了话,哪里敢不听啊?” “闲话休提!”冯慎斥道,“杜奎绍肆意逞凶,有没有伤过人命?” 杠头与栓子对视一眼,没甚底气地说道:“最多是打个半死……不曾害命……” “还敢扯谎?”鲁班头怒道,“来人!将他俩儿拖下去,先上道夹棍!” “别别别!”听说要用刑,恶奴吓破了胆。“我们照实说!照实说!” “快讲!”鲁班头咬着牙,厉喝道,“若有半句虚言,老子轻饶不了你们!” “不敢不敢”,杠头抹着冷汗,怯缩道,“的确曾害死过一个女子……可那都是杜奎绍做的啊!真不干我俩儿的事啊!” “啰唆什么!?”鲁班头一拍桌子,“接着说!” “是是”,杠头继续说道,“那是去年的事了……那天我与栓子,跟着杜奎绍去打野兔。回来时,路经了京郊石碑店。见林子里搭着个破草棚,我们就想借火烤点兔子肉吃。谁承想那棚子里,只有个标致的小娘子。杜奎绍一见她,便起了色心。让我俩儿把着风,自己硬拖了那小娘子,就要扒衣奸污……” “该杀!”冯慎恨道,“后来呢?” 杠头慌忙道:“那小娘子颇有些血性,拼命反抗,宁死不屈。后来在撕扯中,那小娘子咬了杜奎绍一口。杜奎绍火气上来,竟将那小娘子生生的扼死了。” “他奶奶的!”鲁班头气得七窍生烟,操起刀就要朝外走。“老子把他的臭尸砍个稀巴烂去!” “班头息怒!”冯慎与众衙役赶紧拦住,劝了好一阵,鲁班头才肯作罢。 冯慎瞥一眼杠头,“杀人之后,你们又是怎么做的?” “当时我与栓子慌的不行,”杠头又道,“看那小娘子打扮,像是个闯江湖的。杜奎绍说,这种人贱命一条,死在林子里没人会知道。于是,他将那尸首与破棚子一起点了,领着我们逃回了京城……” 冯慎问道:“那棚里除了那女子,再无旁人了吗?” “应该是没了,”杠头道,“当时哪里想那么多?点了火后就急急跑了。” 鲁班头突然大喊道:“我知道是谁弄死了杜奎绍!” 众人一惊,忙看向鲁班头。 “还用问吗?肯定是那被害的女子!”鲁班头道,“那女子死后不甘心,化成厉鬼索了杜奎绍狗命。那些粉头不也瞧见了吗?冯经历,你说呢?” 冯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挥了挥手,让衙役又将二奴押下去。 趁着无人,冯慎走到刑房书案前,写了张字条封好,交到鲁班头手上。 看着缄好的书信,鲁班头问道:“这里面写的什么?” “这是给肃王爷的密信,”冯慎道,“劳烦班头,亲自送到王爷手中!” 鲁班头一愣,“给肃王的?” 冯慎点头,正色道:“此事关系重大,班头多多上心。” 鲁班头抓抓头皮,为难道:“肃王爷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我贸然闯去,别说见肃王一面,在门口估计就被拦下了。” “不打紧,”冯慎笑道,“只管让门房去禀。我教你三个字,肃王爷听了,保准儿立马出来见班头!” “有那么灵?”鲁班头将信将疑道,“是哪三个字?” 冯慎道:“画中人!” “画中人?”鲁班头惑道,“我都被你弄糊涂了,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班头先别问这么多,反正肃王爷心知肚明”,冯慎又道,“书信一事,就拜托班头,我折回莳花馆,再去探探消息。” “那好吧,”鲁班头将书信掩入怀中,“我一会儿就去找肃王。” “有劳”,冯慎一拱手,与鲁班头作别。 返往莳花馆的路上,冯慎边走边忖度。不知不觉,便到了西跨院中。 来到绣娘房前,见屋门大开,冯慎打个激灵儿,暗道不妙。待跨进屋中,果然不见了绣娘踪影。 见香瓜低着头蹲在椅上,冯慎急急问道:“香瓜!绣娘人呢!?” “她出去了”,香瓜咧嘴一笑,从椅下拎出个物什。“冯大哥……你看这个好玩不?” 听说绣娘离去,冯慎哪还顾上看别的?一把抓住香瓜,大声质问:“她去哪儿了!?” “她说要小解”,香瓜道,“本来俺是要跟着的,可她却嫌难为情……还说她的金银细软都在这儿,外头还有衙役守着门,她没必要跑。俺想想也是,就让她去了……冯大哥,俺看她人挺好的,她还教俺玩偶人呢。” 说着,香瓜手掌一举,牵出个提线的关节木人。手指在相应线上一勾,那木人的手脚,便能转上几转,展臂蹬腿,活动自如。 冯慎心焦如焚,无暇细看。“先别玩了!绣娘出去多久了!?” “哎?时候挺长了呀,”香瓜朝外望了一眼,“她咋还没回来啊?” “你呀!”冯慎含愤带怒,转身奔出屋子。 一出屋,冯慎便召集起把守莳花馆的衙役。一问之下,衙役们都说没见有人外出。冯慎命衙役于馆内搜寻,可翻遍了犄角旮旯,还是没找到绣娘。莳花馆的围墙,近一丈高矮。若无梯绳辅助,一个女子应该翻不出去。 正当这时,一名衙役来报,说是后院墙壁上,发现了一副奇怪的钢架。冯慎闻听,连忙朝后院赶去。 来到后院,墙脊上果然挂搭着一副钢架。冯慎取下一试,发觉竟十分轻便。那钢骨中空,接口处削旋着螺纹。整副钢架,皆可拆分套扣,只要稍加组合,便能随意拼出想要的形状。 眼下这钢架,显然被接成一条梯械。有它借力,就连孩童都能轻松地逾墙攀爬。 “弟兄们”,冯慎冲众衙役道,“应是那绣娘逃了出去,你们速速将她寻回。哦,若是找到了,千万不可打骂,莫要惊吓了她!” “是!”众衙役齐应一声,纷纷出馆寻人。 衙役走后,冯慎愧恨交加。若能寻回绣娘,还则罢了。可要是寻不见,一会儿肃王赶来,该如何向他交待?怪只怪自己虑事不周,所托非人了。 冯慎一面自责,一面郁郁寡欢地回到了绣娘房中。见冯慎皱眉不展,香瓜也知自己捅了娄子,慌忙将提线人偶藏在身后,低着头不敢作声。 瞥见那小木人,冯慎心中突然一触。“香瓜,把那人偶给我!” “冯大哥……”香瓜苦着脸,后退了两步。“俺知道错了,你别给俺摔了……” “我不给你摔!”冯慎催促道,“快拿来让我看看!” “哦……”香瓜解下指间栓扣,小心翼翼地把木人递给冯慎。 冯慎接来,扯了扯那几根牵线,若有所悟。摆弄了许久,冯慎下意识仰起头。当屋顶檩柁映入眼际,冯慎不由得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 “是哪样啊?”香瓜好奇问道。 冯慎摆摆手,示意她不要作声。照着房梁步量一阵,又瞧了瞧横在桌上的筝。走到筝前,冯慎二指用力,将一对固弦的尾钉,轻轻抽出。解开钉上码缠后,发觉弦丝的两头,皆有可以咬合的扣钩。 “怪不得那筝弦会松……”冯慎放下筝弦,对香瓜道,“绣娘离开时,可曾携带着什么?” “没有啊”,香瓜道,“俺记得她是空手出去的。” 冯慎叹口气,又问道:“这人偶,是绣娘送你的?” “嗯,”香瓜点点头,说道,“你走之后,她就找俺说话。开始时,她要给俺弹筝,俺不想听。后来她就翻出这只偶人,提在手上抖弄。偶人被她一控,又是作揖,又是跳舞的……俺看的眼热,就央她教俺玩。可俺学来学去,也没学出她那些花样来……” 冯慎方欲说话,忽闻室外脚步跫然。原来,是鲁班头引着肃亲王到了。 一进门,肃亲王便急冲冲问道:“那女子在哪儿!?” 冯慎面露疚色,“绣娘姑娘……已经逃了。” “什么!?”肃亲王顿足搓手,“哎呀,这如何是好?” 冯慎请罪道:“卑职看护不周,请王爷责罚。” “说哪里话?这不干你事,”肃亲王又道,“派人去找了吗?” 冯慎回道:“已有数名衙役赶去搜寻了。” “这点人手怎么够?”肃亲王汲汲心切道,“本王去提调几营兵弁来!” 见肃王当局者迷,冯慎赶紧冲他使眼色。“王爷,卑职以为,此事不宜张扬。” “是啊”,鲁班头不知就里,“找个人不用那么些兵。哎不对啊,那绣娘为啥要逃?” “或许……被这鬼案吓着了,”冯慎支吾一声,又冲肃王道,“不知王爷意下?” “理当如此,本王真是急糊涂了”,肃亲王道,“冯慎,咱们俩儿悄悄去找找!” “卑职义不容辞!”冯慎转身道,“鲁班头,这里便劳你接管,若有了消息,还请速速知会。” “成”,鲁班头答应道,“你们放心去吧!” 肃王与冯慎点点头,抬脚便出了门。 香瓜一看,几步跟上来。“冯大哥,俺也要去……” 冯慎回头一瞪,喝道:“还嫌闯祸不够吗?” 香瓜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缠,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二人,疾疾离了西跨院。 “哎?”鲁班头走上来,奇道,“你说那个绣娘是啥来路?连肃王爷都这般急赤白脸地找她。” 香瓜摇摇头,“俺咋知道?” 出了莳花馆,肃亲王也不带随从,与冯慎跨上马,便在城中疾驰追索。 可京城街巷成千上万,加上对绣娘行踪茫无头绪,纵使二人东寻西觅,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寻了大半日,二人坐骑渐疲。没奈何,只得松减缰绳,让马匹慢行,稍事歇蹄。 正当这时,打照面走来了一对男女。那男子四十上下,摇扇阔步,俨然文士装扮。而女子头顶青丝束拢,高扎着法螺盘髻。一袭缝袖海青,倒似个带发修行的女尼。 这一儒一释,甚是惹眼。可肃王与冯慎急着寻人,却并未在意,只是驭马侧避,欲将两人让过。 见马移开,那中年文士也不客气,仰头负手,大摇大摆地当街而行。那女尼淄衣飘逸,款姗轻盈。虽着细步,但亦紧随那文士,丝毫不落下风。 行至马旁,那中年文士突然摇头晃脑、吟哦讽诵起来:“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哈哈哈,聚欢别苦,教人生死相许啊……” 听到这里,冯慎与肃王皆是一惊。这分明是话中有话! “先生请了!”冯慎赶忙下马,冲那中年文士一揖到地。 “嗯,还算是知礼,孺子可教也,”那中年文士停住脚,打量眼冯慎。“说吧,什么事?” “适方才闻听先生之言,似有所指……”冯慎又看了看那女尼,道,“不瞒先生、师太,我们正在寻人,若二位知晓些……” “不知!不知!”那中年文士一瞪眼,喝道,“你小子不光偷听我说话,还敢偷瞧我这俏师妹!?怎么读的圣贤书!?不知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吗!?” “阿弥陀佛”,那女尼宣声佛号,嗔道,“师兄,你莫要妄造口业了!” “也是,非礼勿言!”中年文士一捂嘴,“那我不说话了!” 这文士举止虽怪诞,却不似那类酸腐狂生。并且他言语间带着弦外之音,肃王听了,怎能不心急? 于是,肃王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寻人心切,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冯慎也道:“望先生成全!” “唉,君子成人之美”,中年文士道,“算了,给你们点拨下也是无妨……” 肃亲王执礼至恭,逊身道:“先生请讲。” 文士道:“出南门候着,留意返程车驾。” “就这些?”冯慎追问道。 “这些还少?”中年文士不悦道,“你是嫌我词不达意吗?” “不敢”,冯慎赔笑道,“后学愚钝,劳先生详细告之……” “得寸进尺,贪猥无厌!”文士怫然变色,朝女尼道,“师妹,咱们走!” “先生留步!”冯慎急了,忙阻在文士身前。 那文士冷笑一声,“别纠缠我们了,若再不动身往南门赶,只怕要误事了!” 冯慎还欲问,肃王却拦道:“先生不肯明言,只怕有他的难处。” “这便对了,”那文士哂道,“强人所难,非君子行径。” 肃王朝文士与女尼一揖,“初识尊范,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文士将折扇一敛,“我二人野鹤闲云,不通名号也罢。” “交浅言深,是我冒昧了”,见他们不肯透漏,肃王便不多问。取了只沉甸甸的元宝,面呈二人眼前。“些许酬资,聊表谢忱……” “哼,好阔的手笔!”文士正眼也没瞧那元宝,转而来到冯慎身前。 冯慎怔道:“先生还有何见教?” 那文士将冯慎打量一番,摇头叹道:“小子,还差得远呢……” 冯慎不明所以,问道:“先生之意是?” “多长进吧!”文士拿扇骨拍拍冯慎肩膀,遂与那女尼头也不回地离开。 “先生,这点敬意……”肃王还想追上,却被冯慎一把拖住。 “王爷”,冯慎沉着脸道,“我们赶紧走!” 看冯慎模样不对,肃王奇道,“你脸色怎突然变这么差?不舒服吗?” “卑职没事”,冯慎急道:“还是速去南门,寻绣娘姑娘要紧!” “好,那走吧!”肃王点头,与冯慎双双上马。 骑在马上,冯慎心有余悸,背心已全然让冷汗打湿。临别前,那文士曾以竹扇轻拍冯慎肩头。冯慎当时,并未察觉出异样。可一抬腿,却见足底的硬砖道上,居然陷下两只脚印! 那文士锋芒内敛,却身负绝技。硬砖道上压出的足迹,显然是那文士透力打出。更可怕的是,受此巨力传导,冯慎竟全然无知。 万幸那文士没怀敌意,若他欲下杀手,此刻的自己与肃王,必是横遭非命!冯慎越想,越觉后怕。一面挥鞭驱马,一面不住回望。确定见不到那两人了,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见冯慎频频回头,肃王不解道:“你在瞧什么?打方才便见你不太对劲儿。” “没什么,”冯慎瞒去实情,回道,“只是觉得那二人有些奇怪。” “是怪”,肃王点头道,“他二人似乎对咱们所行了如指掌……还有他们之间,以师兄妹相称,这僧俗又怎会是同门?” 冯慎道:“卑职也参不透他们身份。” “算了,参不透就不想了,先办正事!”肃王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驾”,冯慎猛抖丝缰,纵马奔随。 二骑朝南飞驰,经哈德、左安,来到城外。因那文士提醒要留神返程车驾,于是二人便驻马官道旁,仔细瞧着路面上的动静。 这会儿日已西移,眼瞅着便要天黑。盯了一阵,倒是有几辆货车经过。可上前打听后,皆是一无所获。 半天都未有进展,肃王不免心焦。“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再空等下去,绣娘岂不越跑越远?” “王爷勿躁”,冯慎劝道,“再等等看吧。” 话音刚落,官道上又传来轮毂之声。一辆大车,慢慢地由远处驶来。二人心中一凛,忙策马迎上。 乍见二人奔来,那赶车的把式吃惊不小,赶紧停住车,小心问道:“二位……何故将我拦下?” “冒昧了”,冯慎赔礼道,“车把式,向你打听个人。哦,她是位女子,不知是否见过?” “没……没见过”,把式连连摆手,言语有些吞吐。“这一路过来,光是些挑脚汉子,没见有什么女子……” “是吗?”冯慎一指那挂帘车篷,“里面是什么?” “空的”,把式一下挑开帘子,将篷厢亮出。 “唉”,肃王叹息一声,沮丧地挥挥手。“放他过去吧。” 听到这话,那把式大喜。重新跳上车,便要赶着走。 “慢!”冯慎一拽马嚼子,拦下大车。“别急着走!” “你……你还有什么事啊?”把式大惊,慌道,“我不骗你!你说的那个漂亮姑娘,我真是没见过!” “哼哼”,冯慎冷笑道,“你若真没见过,又怎知那是位漂亮姑娘!?” 吃冯慎这一问,车把式张口结舌。嘴里噎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说道:“我猜的……你们一看就是富贵人……富贵人要寻的姑娘……肯定不会丑……” “别编了!”冯慎压根儿不信,伸手照把式怀里一摸,掏出了一只钗。“你瞧这是什么?” “还我!”车把式顿时急眼了,跳着脚便奔来抢夺。“快还我的钗!” 冯慎避过把式,将那钗递与肃王观瞧。 肃王接来一看,发觉那钗果然不寻常。那两股钗针,皆是足金锻制,钗顶上,还缀嵌着一颗珍珠。“把式!这真是你的钗!?” “怎么不是?”车把式分辩道,“这是给我闺女捎带的首饰。别以为我们小户人家……就使不起金!” “金不金的先不提”,肃王指着钗上珍珠道,“这颗珠子的大小,都快赶上东珠了,你做多少营生,能买得起这等名贵珍珠!?” “这……这……”车把式垮在原地,哑口无言。 冯慎走上前,冲肃王悄声道:“王爷,卑职若没记错,这支珠钗,正是绣娘姑娘所佩。” “是绣娘的!?”肃王大惊失色,一把攥住了把式衣领。“那姑娘哪儿去了!?是不是你见财起意,将她谋害了!?说!快说啊!” “不不!”车把式吓蒙了,“我哪敢害人啊……这钗是那姑娘给我的,说是抵车资……” “总算肯说实话了”,冯慎劝住肃王,对把式道,“说吧,你将她送往何处了?” “我……我不能说啊”,把式惴栗道,“我答应过那姑娘……不能将她的行踪透给外人。” 冯慎灵机一动,指着肃王道:“这是艾老爷。那位姑娘,正是他的妹子,因跟家里闹了别扭,这才赌气出走……把式,你若知道她在哪儿,便速速说了,别让我们担惊受急。” “原来你们是一家人啊”,车把式如释重负,“那姑娘抱着个包,急匆匆地雇了车,是像个离家出走的……你们别急,我这便告诉你们。” 肃王催促道:“快说!快说!” “那地方很是偏远,我也叫不出名来,”把式说着,俯身捡了块小石子。“这样吧,我给你们画个线路。” “有劳了。”冯慎点头道。 车把式蹲在地上,边说边画,“从这里往南……看到这个岗子就左拐,沿着山脚小道一直走……再朝西……再朝南……最后便能见着一个小店。那姑娘,就投在那家店里!” “这么远?”看着地上纵横交错的图路,肃王不禁皱起眉头。 冯慎将图反复看了几遍,道:“不要紧,我已大致记在心里了!” “那行,咱们赶紧过去!”肃王说着,便要上马。 “艾老爷!”车把式欲言又止,“你看那钗……” “哦,把你这茬儿忘了”,肃王掏出个元宝,连同那珠钗一并扔于把式。“都赏你了!” 把式接在手里,乐不可支。“谢谢艾老爷!谢谢艾老爷!” 肃王一打马,便与冯慎向南骑去。 待二人骑出很远,那把式还喜的合不拢嘴。“今儿真是撞大运了,净遇财神爷啊!” 按那把式所给的路线,二人一路南驰。一连奔波了几个时辰,赶到一处幽僻的荒郊。此时,夜色已浓,二人仓促间,也没备着火种,只得借着月光,摸黑赶路。 “王爷”,冯慎问道,“您老还吃得消吗?” “没事”,肃王擦了擦额上热汗,“这一路上也歇过好几回了,接着赶吧。” 冯慎朝四下里环顾,又道:“按说……也差不多该到了,怎么就是不见那小店?” “细找找吧,留神别看漏了”,肃王说着,又犯起了愁,“你说……那把式送的真是绣娘?她怎么有如此贵重的珠钗?” “错不了,卑职亲眼见过她戴着,”冯慎道,“那珠钗想必是钦慕她的恩客所馈赠……或许绣娘姑娘走的匆忙,随身未携银两,这才以钗抵了车钱。” “不对呀”,肃王又道,“那把式不说她还抱着个包裹吗?” “关于这点,卑职也在纳闷儿”,冯慎道,“可据香瓜所说,她却是空手离开的……哎?王爷!前面有间屋舍,应该就是那家小店了!” 肃王扬鞭催马,直奔小店而去。“快!过去瞧瞧!” 来到小店院门前,肃王不由得一怔。退后几步看了看,愣在原地,舌挢不下。 “王爷”,冯慎问道,“怎么了?” 肃王指着小店道:“这里……这里就是本王初识绣娘的那家客栈啊!” “什么?”冯慎吃惊不小,“这便是那家野店?” “错不了,”肃亲王笃定道,“这土坯墙,还有门口这株歪脖柳树……没错,就是那家客栈!” “这其中定有蹊跷,”冯慎转即道,“王爷您先退后,由卑职上前叫门。” 肃王点了点头,让到一旁。冯慎抓起院门上染锈的铺首衔环,用力地敲打起来。 叩了半天,里面有了动静。没一会儿,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什么人啊?” 肃王刚要开口,冯慎赶忙摆手止住。“店家,我们是投宿的。” 院内那人咳嗽几声,仍是没有开门。“客官对不住,小店已满客了,要不……你们去别地儿转转?” “这附近皆无人家,叫我们去哪里转呀?”冯慎央道,“店家,我二人又累又饿,实在是赶不动了。您通融通融,让我们随便在哪儿歇歇脚也好。” 院门吱呀开了道缝,探出一个须发皤白的老汉。那老汉提着灯笼,朝外照了一眼。“你们两个……真是住店的?” “正是,”冯慎赶紧道,“万望店家周全方便。” 老者还是死把着门,警惕地问道,“就住一晚,天亮就走?” “就住一晚,”冯慎道,“房金也会如数拜纳!” “那倒不用”,老者见二人满脸风尘,多少也放了心。“你们若不嫌弃,就在厅上对付一宿吧。” “多谢店家”,冯慎大喜,忙与肃王进了门。 老者关了门,引着二人往里走。“我这店小,没甚酒菜……后面灶房里,倒有些咸菜、冷馒头,二位要是饿了,自取便好……唉,不瞒客官说,我这几天呀,暂不打算做生意了……” “不做生意了?”肃亲王好奇,忍不住插嘴道,“又是为何?” 老者方欲说话,突然觉着肃王声音有点耳熟,将灯笼移近了细眼打量,惊得倒退了好几步。“是你?居然是你这个恶……” “店家,你总算认出我了?”肃王笑道,“不错,之前我曾在这里住过一晚……哦,你刚才说‘恶’什么?” “没什么!”老者性情大变,用力推搡着二人,就要往外撵。“快走!快走!这里不做你们的生意!” 被老者一推,肃王与冯慎全糊涂了,“店家,你这是做什么?” 见推不动二人,老者索性跑去抽了顶门杠,握在手中,颤巍巍冲肃王骂道:“没想到你还追到这里来了!老汉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不会叫你这恶人得逞!” 吃这一喝,肃王如同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恶人?这话从何说起?” “别装了!”老者愤然道,“你掳拐良家妇女,不是恶人又是什么!?” “店家!”肃王正色道,“说话可得讲凭据,你我间并无过节,怎可平白诬陷!?” “诬陷?哼!”老者瞋目切齿道,“上回你来这里,不就掳着一个姑娘嘛!” “你误会了!上次那姑娘,是我途中偶遇……”肃王说着,突然回过味来。“哎?店家,你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独自一人来投店的吗?” “这……这……”老者期艾一阵,又道,“老汉记不清了!再不走,就报官抓你们!” “不必了!”冯慎掏出自己腰牌,亮到老者眼前。“我便是公门中人!” “啊?”老者一惊,手里顶门杠掉在地上。“顺天府……你真是衙门里当差的?” “不错”,冯慎道,“店家,若我所料不差,那绣娘姑娘此时,应该就在你这店中吧?” “她……”老者稍加思索,反问道,“你们做公的……寻她干什么?难道她犯了案?不会,决计不会!她一个弱女子,怎可能……” “她果然在这里!”肃王喜道,“店家不必多虑,绣娘是我旧相识,我们只想寻她回去!” 老者又将二人重新打量,半信半疑道,“你们……真不是恶人?” 冯慎苦笑道:“你瞅我们像吗?” “那恶人头顶上,也没刻着记号……”老者嘟囔一句,“好吧,老汉就信你们一回……那姑娘呀,正在客房里睡着呢……” “是吗?”肃王抬脚便要往屋里闯,“还是上回那间吧?我这就找她去!” 冯慎拦住肃王,低声道:“王爷且慢,容卑职再盘道两句。” 见冯慎神情庄重,肃王只好点头。“那……你就先问吧……” “店家”,冯慎指着肃王,转冲那老者道,“数月前你见他与绣娘,双双来投宿。可第二天,又何故谎称只见着一人?” “对啊!”肃王也奇道,“当时你这店家,还指天指地的起誓……难道你与绣娘,在那之前便认识?” “嗐,认识什么啊”,老者道,“在那之前,老汉压根儿就没见过她。是这样,第二天一大早,那姑娘便来找我。说你是个人贩子,把她从家里诓拐出来,胁迫到了这里……” 肃王皱眉道:“那次我们也是初次相识……她为何要那么说?” “那就不知了”,老者继续说道,“她当时说,趁着你熟睡,然后便准备逃跑……走时还求我说,等你醒来查问时,就一口咬死了没见过她……我见她姑娘家可怜巴巴的,便应下了……” “唉……”,肃王感慨道:“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你不惜发下那般毒咒,此举实在让人佩服,真是难为你了……” “那倒没什么”,老者凄凉地笑笑:“老汉我本就是个鳏夫,光棍儿打了一辈子,又何来的妻小?膝下既无儿女,也便没人养老。到动弹不了的时候,只得瘫在炕上等死……照样落个‘不得善终’啊……” “老人家”,听了这番话,肃王为之动容。“单冲着那份扶危济困的侠义,本王也不会让你老无所依!” 老者一怔,“客官……您刚才说了‘本王’?” 肃王笑而不答,冯慎上前道:“老丈,您眼前的这位,正是本朝和硕肃亲王!” “什么?这位是……王爷?”老者浑身一颤,哆嗦着便要跪下。“老汉……老汉给王爷磕头……” “快快起来”,肃王赶紧去搀,“老人家,本王得好好谢你啊!” “不敢不敢”,老者道,“刚才不知是王爷驾到……又推又骂……王爷千万别治老汉的罪啊……” “不知者不怪”,肃王摆手道,“再者说,也仅是场误会,又谈什么治罪不治罪?这样吧老人家,你回头收拾下细软,随本王去京城吧。” “去京城?”老者不解道,“去京城做啥?” 冯慎笑道:“老丈,王爷的意思,是请您去王府中安享天年!” “哎呀,这是真的?”老者喜极而泣,“王爷,您老可真是菩萨心肠啊……王爷放心,老汉多少还剩些力气,能给府上打个更、值个夜,绝不吃闲饭……” “哈哈哈”,肃王扶住老者肩膀,“老人家,你都这把年纪了,就只顾着安心颐养吧。王府那么大,还能差你一双筷子?” “你看这……你看这……”老者边说,边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这种好事……老汉从没敢想过……就跟做梦似的……” “那就当是福报吧”,冯慎笑笑,“我们匆匆而来,水米未曾沾牙,劳烦老丈弄些吃食来充饥。” 老者犯起了愁,“可这里没酒没肉,只有些糙米腌菜,就怕你们咽不下……” “没事”,肃王道,“那就熬些米粥,只要热乎就行!” “那成,你们不嫌弃,老汉这便去熬。”说完,老者便抱柴填灶,去后厨忙活开来。 待支走了老者,肃王便急不可耐,要转去客房找绣娘。 “王爷”,冯慎劝道,“还有个疑点未明!” 肃王一顿,回头问道:“什么疑点?” 冯慎道:“绣娘姑娘自愿委身王爷,而对店家,却称是被王爷拐骗而来……” “用不着费神想,直接去问她不就成了?”肃王说着,又要迈步朝前走。 冯慎一纵身,挡在肃王面前。“王爷,还是由卑职先去查探吧。” 肃王惑道:“这又是为何?” 冯慎道:“绣娘姑娘的身份与意图,尚不能明朗。在查明之前,卑职不敢让王爷涉险!” 肃王满不在意,“就为这个?” “还有”,冯慎压低声音,道,“王爷别忘了,绣娘姑娘还牵扯着一桩命案……按着朝廷法度,理应先公后私!” “你说的……也在理”,见冯慎言辞恳切,肃王只得强按下心内急迫。“那本王先在门外候着便是……” “王爷克己奉公、度量非凡,那卑职便当仁不让了!”冯慎说完,便穿堂过屋,来到绣娘下榻的那间房前。 肃王放心不下,远远地跟在后面瞧着。冯慎稳了稳心神,屈指叩门。 此时绣娘,确在房中。只是她又累又倦,早已睡得入熟,未曾听到院里动静。迷糊中,乍闻门扉骤响,绣娘吓的惊坐而起。“谁!?是谁在外面!?” 冯慎不答话,只是将门敲个不停。 “是店家老伯吗?”绣娘额角见汗,试探着又道:“我已睡下了……有事等天亮再说吧……” 冯慎高声道:“绣娘姑娘,在下顺天府冯慎。夤夜搅扰,多有冒犯,先向姑娘赔罪了!” “啊!?”绣娘骇然变色,脱口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也是在下要问的。姑娘来这里,又是要做什么?”冯慎道,“绣娘姑娘,你还是先将门打开。若再不开门,在下便要硬闯了!” “别别……你稍等片刻,我开门就是……”绣娘慌不迭地穿衣下床,点亮灯烛后,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冯慎便踏入屋来。“姑娘别来无恙啊?” 绣娘脸色惨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托官爷福……绣娘一切安好……” “姑娘不好好在莳花馆待着,却偷跑到这种荒村野店,意欲何为啊?”冯慎一面说着,一面在屋内负手打量。 绣娘怔了怔,才吞吞吐吐道:“是由于……馆里出了血案……我心里害怕的紧……就……就……就索性想趁乱……逃出火坑,寻个好人家嫁了……官爷,求您别抓我回去!若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冯慎冷笑一声,“姑娘这出戏,演的倒还真像!” 绣娘头一低,“官爷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冯慎才待接腔,突然发觉榻间被衾,微微隆起了一块。冯慎心细如发,知道被子下面,必定是藏着什么。当下一掀被子,里面果然有个包裹。 “这里面是什么?”冯慎说着,便伸手去解。 绣娘尖叫一声,猛得扑来抢夺。“不要啊!” 第五章 法外施仁 见冯慎要解那包裹,绣娘狂扑上前,拼了命地横遮竖挡。冯慎将身子一让,左手护住包裹,右手疾探绣娘脑后,在她左右风池穴上,轻轻一掠。 绣娘只觉眼前一暗,浑身酥软,无力地瘫坐在床上。 “得罪了!”冯慎置包于案,三下两下,便将那扣结解开。只听“哗啦”一阵碎响,包裹里露出一副骇人的骸骨。 冯慎吃此一惊,不禁倒退一步。过了半晌,这才喘匀了气息。冯慎定住心神,又回到案边,将那骨架提起观瞧。 那副骸骨十分全整,从头到脚,一块没缺。每段骨节上,都钻着小孔,皆以细铁丝穿系,使彼此尽数相连。骸骨悬展,便做人立之态。骷髅头上那对空洞的眼窟,在烛光映耀下,散发出幽幽的寒光,简直要勾魂摄魄一般! 纵是冯慎见惯了尸骨,此刻也已后心发凉。欲把骸骨摆回原处,没承想手里没拿稳,将那头骨,在案角重重磕了一下。 “啊!”绣娘一声惊呼,紧捂着胸口,痛如刀绞。 冯慎察觉出不对,转冲绣娘道:“关于这副枯骨,姑娘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绣娘指着那骨架,哽颤着哭腔,几近哀求:“还我……官爷求你了……还给我……” 听绣娘悲语凄绝,冯慎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便将那骸骨递还给她。 绣娘一把接来,紧紧地揽抱在怀中,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冯慎轻咳两下,道:“绣娘姑娘……你现在该说了吧?” 绣娘哭着摇了摇头,死咬住嘴唇,不肯吐露半字。 “唉……”冯慎长息一声,也不好催她。想等绣娘情绪稍稳,再图打算。 见桌案旁有张条凳,冯慎便拉来欲坐。没想到一撩后裾,衣角却碰带到案上裹布。“啪啦”一声,从里面滚落下一件东西。 原来冯慎之前,只顾着摆弄那副骸骨,却忽略了包裹中另藏它物。冯慎一弯腰,将脚边物什拾起。 那是一截竹板,板面上立根倒钩,后尾接续长柄。板身两侧,细孔列布,密密麻麻,有十余处之多;而长柄上,又缠缚着厚厚一圈韧线。观那韧线的粗细长短,恰好能贯进板身的线位之中。 别看这玩意儿造型古怪,可常看杂耍的人,却都认得它。这不是旁的,正是那操纵木偶的提线钩牌! 在京城天桥附近,各色江湖艺人汇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叫座的绝活儿里,便有那彩门的傀儡戏法。 这种悬丝傀儡,有大有小。由巧手工匠按着真人模样,雕刻成型后,再配上各式衣冠。偶人内部,设有运转关节,故嘴眼四肢,皆可活动自如。而后以钩牌提线控引,偶人或舞枪弄棒,或把盏挥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天桥那边冯慎没少去,又岂会不识此物? “这便对上了!”冯慎握着那钩牌,冲绣娘道,“怪不得那些粉头说看见骷髅自行,原来果是姑娘的好手段!” 绣娘缩在床角,秀目紧闭,任凭冯慎盘诘,只是默然不答。 “就算姑娘不说,在下多少也能揣测出一二”,冯慎道,“之前在下发觉杜奎绍死因可疑,但并未怀疑到姑娘身上。可从香瓜口中,竟得知姑娘还是个纵偶高手。再后来,在下在姑娘寝处细探,见到那屋顶的檩梁上,钉着几排滑轨,想来,应该是牵引钩牌,控制那副骸骨之用。” 冯慎顿了顿,偷眼去瞧绣娘神色,见她悲滞依旧,只得接着说道:“在下也验过姑娘那筝,发觉那条条筝弦,首尾皆可扣合相接,连在一处的长度,足以由屋外伸至房中。再借助梁上滑轨,只需在外操纵着丝线,便可上演一出骷髅‘推门而入’的诡象。由于线长骨重,操纵起来多有不便。为求逼真,你自然是拼力为之。姑娘掌中那几道勒痕,想必就是那时所割出的吧?当然,单凭这点,并不能断定姑娘就是真凶……只是在下经过排查,得知那杜奎绍,曾害死过一名江湖女子……不知那女子,与姑娘是否相识?” “官爷!别问了!我求求你……别再问了!”绣娘“扑通”一声,哭跪在地。“求官爷再宽限我几个月……几个月就好……到时候,绣娘定将实言相告……官府要砍要杀,绣娘绝无异议!” “要等几个月?”冯慎疑惑不解,“这又是为何?” 绣娘拭了拭眼角,轻抚自己腹间。“因为我已身怀六甲,想让腹中这孩子……存活下来!” 乍闻此语,冯慎不由得大吃一惊。“姑娘当真有孕在身?” “是的”,绣娘点了点头,泪眼婆娑。“绣娘初有娠兆,尚不及三月,再加上身单体孱,故未能显怀……” 这等妊腜之事,令冯慎颇有些尴尬,他赶紧干咳几声,掩饰下自己的赧态。“在下听馆中老鸨说……姑娘虽寄寓那烟花娼寮,却一直守身如玉……啊!?难不成是……” 冯慎话未说完,屋门便“砰”的一声。原来肃王心中牵挂,早就俟在门外。听得绣娘有了身孕,哪里还按捺得住?一把推开门,矍矍张张地闯将进来。“难不成……那是本王的骨肉!?” “啊?”肃王冷不丁闯入,令绣娘着实吃了一惊。可她当看清了来人,脸上的诧异之情,愈加的浓深。“竟然……竟然是你!?” 肃王快步上前,从地上搀起绣娘,动情道:“绣娘……你让本王找的好苦啊!” 此刻,绣娘脑中一片空白,懵里懵懂地抓住肃王,再也不肯松开。“真的是你吗?绣娘万没想到……你我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见绣娘泪容凄楚,肃王心如刀割,摸着绣娘那清癯的脸颊,哽咽难言。 冯慎见状,只得近前宽慰:“重逢是喜事,王爷应当冁笑欢颜……” 可时下肃王情至浓处,不能自已,哪还听得进去?只是惜悯地望着绣娘,热泪盈眶。 “王爷……”绣娘痴怔看着肃王,嘴里如呓语般呢喃,“你居然是王爷……你居然是王爷……” 绣娘说完,便扑入肃王怀中,失声哀泣,怆泪滂沱。 “苦了你了”,肃王紧揽着绣娘,仰面长息道,“怪只怪本王无能……叫你平白受了这些苦楚啊……” 绣娘听罢,双膝跪倒。“王爷言重了,绣娘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这是做什么?”肃王赶忙去扶。“快起来!” 绣娘声泪俱下,说什么也不肯起身。“绣娘腹中的孩子……确是王爷的至亲骨肉!请王爷答应绣娘,之后将这孩子抚养成人!就算在九泉之下,绣娘亦可以瞑目了……” “不要这么说!”肃王道,“绣娘你究竟有何委屈?哪怕天大的事,本王都替你担下来!” “绣娘死不足惜……”绣娘摇头道,“只求王爷看在那夜的情分上,让官府再宽限我几个月……待生产之后,我便了无牵挂,自会去认罪伏法……” “认罪……伏法!?”肃王惊的打了个哆嗦,“那杜奎绍……当真……当真是你杀的!?” 绣娘扭头看了眼冯慎,狠心点点头。“是……是的!” 肃王摇摇欲倒,扶住了一旁的桌子,这才勉力支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那杜奎绍?” 绣娘抬起脸,咬牙切齿道:“因为他该死!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冯慎走上前,扶着肃王在凳上坐下。“若卑职所料不差……绣娘姑娘与杜奎绍,有那杀姐深仇!” “什么?”肃王身子一颤,“你是说……那杜奎绍把绣娘的姐姐给害死了?冯慎,你又是从何得知?” “卑职审过杜奎绍的两个长随”,冯慎道,“据他们所供:杜奎绍曾在石碑店遇上一名女子,因逼奸不遂,便将其活活掐死。而后又纵火焚尸,企图掩盖罪愆……当然这也仅是推测,究竟事因如何,还是请绣娘姑娘自己来说吧。” “不错”,绣娘轻叹道,“这位官爷,真是慧眼如炬啊……绣娘本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能将一切,全推在鬼怪的头上……可自打官爷经手勘察后,我便感觉瞒你不过……越想,这心里面越是慌张,这才趁人不备,从莳花馆逃出来……按说大仇已报,绣娘也无意苟活,本想一死了之,可一来舍不得腹中孩儿,二来也未将亡姐入土为安……” 冯慎皱眉道:“令姊的尸身……并未被焚化吗?” 绣娘摇摇头,泪如雨下。“榻上那具骷髅……便是亡姐的遗骸!” 冯慎怔了半晌,方才说道:“将骸骨制成傀儡……对逝者那可是不敬啊!” “不!”绣娘执拗道。“姐姐不会怪我的!姐姐绝不会怪我的……” “绣娘你不要着急”,肃王悯伤道,“到底是怎番因果,你慢慢说来。” 见肃王满脸关切,绣娘心中一暖,缓了缓心绪,这才将详情诉出: 绣娘的故里,在那广东长乐县。这长乐县内,皆承客家一脉。当地民艺众多,杂耍盛行。尤其那“傀儡线剧”,更是个中翘楚。光长乐一地,大小傀儡班子就不下数十个。每每出演,便是万人空巷。时日一久,名头自然大了起来。 绣娘打小便没了双亲,只与姐姐相依为命。二人年幼,世道多艰,实在没了活路,便投在一家傀儡班子里,一同跟师学艺。姊妹俩这一学,便是十来年过去。戏班子走南闯北,辗转搭台,姊妹俩也随着长了不少见识。巡演的途中,总能遇上各色手艺人。姐姐性子烈,跟着武把式学了几招花拳绣腿。绣娘性子静,所学不过些筝琴丝弦。 后来老班主死了,新班主接了手。见这姊妹俩儿出落的水灵,那新班主便动起了歪心眼。时不时地借着酒劲儿,硬拉着二人求欢。万幸有姐姐拼命护着,绣娘才不至于受辱。 可那新班主恬不知耻,伺机便来揩油调戏。屡遭轻薄,使得姊妹俩苦不堪言。思来想去,二人索性脱了班,背井离乡,一路北上,打算凭借着手艺,到京城里闯闯码头。 经一番颠沛跋涉,姊妹俩总算到了京畿地界。不承想绣娘身子弱,受了凉风,染上了伤寒。当天夜里,绣娘的额头便烧的烫手,闭着眼直说胡话。病成这样,自然走不动道。姐姐衣不解带,喂汤喂水,一连伺候了三天,绣娘这才好转了些。 姊妹俩没甚盘缠,一路过来,皆是靠卖艺维持。所剩那点钱,还得给绣娘看病抓药。所以姐姐也不住店,带着绣娘在京郊一处林子里,伐木搭了个小草棚子,暂供二人容身。 眼见着绣娘天天好转,姐姐也是喜不自胜。原打算再养几天,让绣娘好利索了,姊妹二人便动身进京。可谁承想,偏偏那天杜奎绍误打误撞,鬼使神差地寻到了林中。 见来者不善,姐姐便把绣娘藏进水缸中。刚藏好绣娘,那杜奎绍便闯入了棚内。果不其然,杜奎绍一见姐姐貌美,登时兽性大发。趁着林野深蔽,便要为所欲为。 姐姐性情刚烈,又学过几式拳脚,自然是殊死反抗。可她终归一个女子,又如何敌得过一身蛮力的杜奎绍?眼瞅着就要受辱,姐姐豁出命去,照着杜奎绍耳朵上,便是狠狠一口。 杜奎绍吃疼,不由得大怒勃然。当下也不管不顾,一把扼住姐姐的脖子。杜奎绍出手极重,姐姐被他一掐,顿时闭过气去。杜奎绍只当是失手掐死了人,慌的与恶奴匆匆点了火,便逃了个无影无踪。 草棚子易燃,转眼便烧的熯天炽地。被浓烟一呛,被吓蒙的绣娘也回过神来。她猛地掀起缸盖,冲向烈焰中,拖起焦头烂额的姐姐,发了疯的朝外跑。 绣娘全身上下,已被缸中贮水浸透。可姐姐的头发、衣裳上,却全是火苗子,一边燃着,一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二人刚出门口,身后草棚子便轰一声塌了。绣娘扑在姐姐身上,拼命压灭了火。可纵然如此,姐姐也还是被烧的肉糊皮烂,面目全非。 当草棚子烧成灰烬时,姐姐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趴在姐姐的尸身上,绣娘也不知道哭昏了多少次,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姐姐含冤惨死,此等血仇,不可不报。于是,绣娘决定找出那恶人下落,为姐姐鸣冤雪恨。动身前,绣娘先选了处隐秘的岩洞,将姐姐尸首暂停在里面。而后她独自入京,暗地寻凶。 对仇家的模样,绣娘记得死死的。虽不知其姓名来历,可也能按着相貌,东一头西一头地打听。几经周折,绣娘终于查出那人正是杜奎绍。 “这杜奎绍草菅人命,着实该杀!”肃王道,“可是绣娘,你为何不诉之以官,让衙门替你们惩治那恶贼?” “王爷,您说的轻巧……那衙门中,又有几个好官啊?”绣娘轻叹一声,心中无比酸楚。“当时,我也想让官家为我做主。可京城衙门那么多,我也不知去哪打这场官司……没办法,我便去街上跪着,看见有官轿过来,便去拦住喊冤。可那些官员,要么说这事不归他管,要么就忌讳着杜奎绍财大势大,干脆装聋作哑……我苦苦哀求,他们就说我在闹市上哭涕撒泼,有碍观瞻……我与他们理论,他们便恼羞成怒,唤来兵丁护卫,对我拳脚相加……” “可恨!真是可恨!”肃王怒发冲冠,“这帮子昏官蠹吏,朝廷养他们有何用!?” 绣娘苦笑道:“所以我对官府也不报指望,彻底的死了心……他们不管,我便自己复仇!” “姑娘还是性急了,”冯慎叹道,“并非每位官员,都似那般徇私舞弊。姑娘当初应耐心打探,若能将诉状递到顺天府,府尹大人必会为你伸冤……” “我能等得,可我姐姐却等不得!”绣娘道,“被官府一拖再拖,姐姐的尸身早已烂成了骨头。就算最后有衙门肯接我的诉状,可那时对着一副白骨,又能验出什么来!?” “唉”,冯慎摇头息道,“这倒也是啊……” 绣娘望着榻上骷髅,垂泪道:“姐姐临死时,曾发下血誓,说死后要化为厉鬼,亲手索了那恶人性命……于是,我便开始想报仇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达成姐姐的遗愿!” 冯慎喟然道:“而后,姑娘便想出了那般计谋……” “不错!”绣娘道,“那杜奎绍住在深宅大院,进出又有家丁随护。我若贸然行事,只怕报仇不成反遭其害。我暗中尾随他数次,发现他颇好寻花问柳。出入最多的,正是那家莳花馆。于是,我便打算投在馆中,伺机杀掉杜奎绍!” 肃王悯恻道:“绣娘,你这何苦来啊……” “姐姐为了保全我,连命都豁上了,我又岂能苟且偷生,不舍名节?”绣娘目光坚毅,神色凛然。“打定主意后,我便央匠人,按着我们客家的制式,造了一架汉乐筝。连同姐姐的尸骨,一起装在筝匣中。” “的确”,冯慎道,“尸骨太过扎眼。稍有不慎,就会惹人注目。而将其匿入筝匣,便能揜蔽实情,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是的”,绣娘点点头,又道,“我回到石碑店,收拾好姐姐尸骸后,便往京中赶。可由于天黑路也不熟,慌里慌张的走错了道,正焦急着,却遇上了驰马而来的王爷……” “原来是这样!”肃王道,“本王那天……恰巧也是迷了路。” 绣娘接着道:“当时,我也不知王爷身份,怕是歹人,还兀自担心不已……可王爷不欺暗室,待我以礼,没有丝毫轻薄的意思。念我劳累,王爷还将马让与我骑,自己却不辞辛苦、徒步而行……” 肃王摆摆手,“丈夫行事,理当如此!” “王爷虽觉分内,可我却是感激不尽”,绣娘继续道,“再后来,我们找到了这家小店投宿,可发觉仅有一间客房。王爷至诚君子,怕坏我名节,就要滞留厅上。我担心夜里风凉,将他冻坏了,便左右不允。” 想起那夜之事,肃王不由得面色微红。“惭愧啊……” “王爷,绣娘无憾”,绣娘轻拭眼角,报之一笑。“当时我便想,若日后投在莳花馆,自己这清白身子,恐被恶人玷污……所以……所以我才厚着颜面,主动委身、甘愿托付……” “姑娘情深义重,在下佩服,”冯慎插口道,“可次日一早,为何要置骨床上?又为何对店家说出那番谎言?” “官爷容禀”,绣娘双颊泛红,“经那一夜缱绻,绣娘这颗心……便都倾在了王爷身上……可我身负血海深仇,自然不敢将形迹暴露。思量了整晚,这才编排出那套谎言。王爷真情待我,绣娘岂会不知?要是见我不辞而别,定会寻找我的下落。怕将他卷进来,我只得狠心吓他一吓……于是,趁着王爷熟睡,我悄悄攀到架子床顶,操纵着提线,扮作是骷髅自动……” “怪不得!”肃亲王一拍脑袋,恍然道,“怪不得当时本王眼前银光缭乱,原来那些都是傀儡的提线啊!” “是的,”绣娘点头道,“绣娘心想:寻常人乍见骷髅,皆会心惊胆慑,应无暇留意那些细细的丝线……” “想起来……真是措颜无地啊!”肃王愧道,“本王见那骷髅迎面扑来,便当场骇得晕厥过去,哪还顾上看别的?绣娘啊,你这可谓是一石二鸟。既使本王误认为是鬼怪幻象,又能以此试手,好去对付那杜奎绍……哦,绣娘你接着说,之后又如何?” “离开这客栈后,我便去了八大胡同”,绣娘轻声道,“可为求万全,我没急着入馆,而是暗中观察那些粉头,学她们怎生以色相取悦恩客……再后来,我感觉身子有些异样,去找大夫一把脉,竟是有了身孕。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忧喜参半。怕夜长梦多,只得匆匆进了莳花馆,趁着肚腹未高、行动方便,先图报仇之计。说来也是苍天眷顾,那莳花馆中,有间没设承尘的小屋,恰能供我操控傀儡……至于如何布置,便与冯官爷所推无二了。” “倒让在下猜着了”,冯慎又问道,“可那杜奎绍穷凶极恶,万一那骷髅吓他不住……姑娘岂不要失手?” “官爷所言极是,”绣娘道,“我原本也没指望能吓死他,让他方寸大乱,就已够了。为求稳妥,我又在傀儡指骨上,粘了一管毛笔,当着杜奎绍的面,写下‘石碑店’三字。那杜奎绍心藏暗鬼,又怎会不怕?” 冯慎叹道:“姑娘能控儡而书,真乃神乎其技啊!可在下查访时,却未在屋中发现有什么字迹。” 绣娘回道:“是蘸着水写在地上的,干后自然没有痕迹。” “原来是这样……”冯慎点了点头,又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绣娘问道:“官爷还想问什么?” “屋外女鬼!”冯慎道,“众目睽睽下,那女鬼是如何飘悬在半空中的?难道也是一架傀儡?” “不是”,绣娘摇头道,“那‘女鬼’,是我假扮的……” “哦?莫非是用绳线吊在了树上?”冯慎一怔,随即改口,“不会……若是那样,身子便固定住了,又怎能朝杜奎绍飞扑过去?” 绣娘见状,反问道:“不知官爷可听说过‘飘色’?” “飘色?”冯慎目光一转,发觉肃王亦是一脸茫然。“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姑娘明示。” “官爷自谦了”,绣娘忆道,“想当年,我随傀儡班巡演至吴川县,恰巧撞上了当地的‘游神赛会’。在那场赛会上,我见人们抬着一朵木制的大莲花,莲花边上,还有一个手提乾坤圈、足踩风火轮的小童子……” “这便是‘飘色’?”肃王接口道,“想那童子所扮,定是哪吒了……可这类扮相,京城庙会上也是屡见不鲜,又有什么稀奇?” 绣娘道:“扮相确不稀奇。稀奇的是,那童子双脚凌空,悬在那莲花上飘然欲翔!” “这便奇了!”肃王愕然道,“那童子又没长翅膀,怎么还会飞?” “是啊”,绣娘又道,“那时,我也纳闷儿的紧,便找当地人相询。人家告诉我,那正是‘吴川三绝’中的飘色。那木莲花,唤作‘色板’。色板上,暗藏了一根‘色梗’。色梗为铁枝打造,将那童子支撑。童子身上,垂下一条‘混天绫’,刚好能把色梗包裹遮掩。所以看上去,好似那童子飞悬在半空一般。” 听到这儿,冯慎豁然大悟。“在下于莳花馆后院,发现一副螺纹钢架,想来那便是‘悬空’是所用的色梗吧?” “不错”,绣娘道,“那钢架可拆分拼接,架头上有尖钉,能牢牢地锲入木头里。那夜,我提前在门口槐树上架好色梗,只待时机一到,便攀爬上去。由于衣裙宽大,旁人自然会以为我悬在空中。” 冯慎又问道:“那姑娘是如何飞至杜奎绍身边的?” “这也不难”,绣娘道,“我用接起的筝弦,把槐树与门檐连了起来。那弦上,穿着个铁环。树高檐低,我只需拉住铁环,便可从空中,滑到杜奎绍身边。” “确实”,冯慎道,“在那种情形下,无怪众粉头误认是‘女鬼扑人’……不过经在下查验,那杜奎绍却并非死于惊骇!” “看来……官爷都知道了……”绣娘凄惨地笑了笑,“不错,当时杜奎绍只是吓得昏死,并没有毙命。我趁着那会儿院中无人,便用长针从他鼻孔刺入……可刚刺下几分,杜奎绍竟疼的转醒。我一见,赶忙踏住他两只手腕,加劲儿把长针钎进他颅中。没一会儿,杜奎绍便死透了。我怕血流的太多,也没敢拔出那根长针,匆忙抹去表皮上的血迹,就赶紧回屋收拾……等巡夜差人赶来时,我已经将筝弦取下拴好又把骸骨等物,一并藏在院中花丛里了……” “姑娘真是猷深计远啊”,冯慎不禁赞叹道,“难怪香瓜说你是空手出门,原来已将所携之物,提前藏于院中了。” 绣娘缓缓起身,冲肃王与冯慎各施一礼。“王爷、官爷……该说的,绣娘都已说完了……要如何发落,悉听尊便吧!” 肃王看着冯慎,有心替绣娘开脱。可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吐不出口。只是搓着两手,急得满头大汗。 冯慎一言不发,负手来回踱着。半晌,冯慎突然停住脚。“王爷,您说那杜奎绍该死吗!?” 肃王一愣,随即道:“该死!他恶贯满盈,当然该死!” “卑职也是这般想,”冯慎点头道,“杜奎绍鱼肉乡里、为害一方,实乃穷凶极恶!况且,他屡屡犯下血案,罪不容诛。绣娘姑娘此番举动,着实替衙门省了些刑审的力气……以卑职愚见,为民除害者,不能算凶手,而是英雄!” 绣娘痴怔道:“英……英雄?” “不错!”冯慎笑道,“姑娘正可谓是巾帼英雄!” “哎呀冯慎,”肃王紧紧抱住冯慎肩头,激动道,“叫本王如何谢你啊!?” “王爷不必如此,”冯慎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既然恶人已伏法受戮,又何苦徒搭上一条性命?” “官爷……”绣娘如梦初醒,“您的意思是……是肯放我一马?” “法不外乎人情,”冯慎正色道,“然姑娘此后,应放下仇恨,勿再轻言生杀。该如何惩治暴徒,自有官府论断,切忌刚愎自用、任性而行!” 绣娘点了点头,“官爷教训的是,绣娘定当牢记于心!” “太好了!”肃王喜滋滋地拉住绣娘,“等回得京城,本王便给你抬旗,奏请宗人府,封你为侧福晋!” “王爷好意,绣娘心领了!”绣娘说着,痛哭跪倒,“可绣娘曾倚门卖笑,已为残花败柳,岂敢过分奢图,令王爷清誉蒙尘……待腹中孩儿出世后,绣娘便去削发出家,从此布衣粗食,了却余生!” “绣娘!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肃王拉起绣娘,动情道,“自打与你一别,本王当真是苦念成疾啊……倚门卖笑也好,沦落风尘也罢,本王全不在意!此生,定要与你厮守不弃!” 绣娘掩面摇头,泪水顺着指缝,不停地滑落。“王爷虽不嫌我脏……可我那窑姐的出身,终究是不好听……” “姑娘此言差矣!”冯慎慷慨道,“出身青楼又如何?古有梁红玉擂鼓战金山,今有姑娘你巧计除暴恶,哪桩不是响当当的义举?更何况姑娘出淤泥不染、濯清涟未妖……王爷赤眷优渥,姑娘就别再妄自菲薄了!” “冯慎说得对!”肃王又劝道,“绣娘,你莫要推辞了!难道你就忍心……见本王受那相思煎熬吗?” 冯慎也道:“姑娘你便应下吧。你与王爷两情相悦,该当结为连理。到时候,在下也好借着由头,讨上一杯喜酒喝……” “不止不止!”肃王摆了摆手,“那喜酒,至少得摆上两回!” “哦?”听肃王忽出此语,冯慎与绣娘皆是一愣。 “本王迎娶绣娘时,你肯定得来,”肃王一指绣娘腹间,朝冯慎笑道,“待这孩儿满月时,你那份子钱,也是逃不掉啊!” 肃王这通戏谑,惹得绣娘“扑哧”笑了。她脸上一红,忙掩口垂头,含羞带臊地扯了扯肃王衣角。那副神情模样,显然是已暗应了。 “哈哈哈,确是卑职虑事不周。”冯慎冲肃王摇手一拱,“那预贺王爷弄璋之喜了!” “谁说定是个小子?”肃王爽朗一笑,“添个丫头也不错!管他什么弄璋、弄瓦,在本王眼里,都一样宝贝!” 绣娘听了,满心欢喜,抬眼向肃王一瞧,却发觉肃王也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又羞得低下头。嘴角,仍挂着甜蜜的浅笑。 “官爷”,绣娘敛衽,冲冯慎飘飘下拜,“全仗官爷高义,我母子才得以保全……请受绣娘一拜!” “不敢不敢,”冯慎见状,赶紧还礼。“姑娘现已贵为福晋,如此大礼,岂不折杀在下?还有,姑娘莫要提什么‘官爷’,叫我冯慎便可!” “官爷大恩,绣娘衔草难报,”绣娘道,“不过总叫‘官爷’却也觉着生分……不如,我改称‘冯相公’吧……” “好!”肃王抚掌笑道,“叫冯相公也不错!绣娘啊,论道起来,冯慎可算得上是咱俩儿的大媒。依本王之见,咱们这未出世的孩儿,便央他取名如何?” 绣娘莞尔道:“王爷所言极是,我也正有此意。” “使不得,”冯慎赶忙谦道,“在下才疏学浅,焉可担此厚托?” “别文绉绉的了,就这么定了,”肃王笑道:“依照宗族定制,本王之子,应为‘宪’字辈;若是女娃,当是‘显’字辈……反正不论男女,这取名之事,都得着落在你这大媒身上,哈哈哈……” 见推托不过,冯慎只得笑着应下。“那卑职定当绞尽脑汁,届时,王爷别嫌取得难听就好。” “你看看,”肃王朝绣娘打趣道,“这冯相公哪哪都好,就是这个瞎客套,着实叫人受不了啊,哈哈哈……” 一时间,屋内笑语晏晏,将之前的阴霾,悉数尽扫。没一会儿,老店家煮好了米粥,连锅带碗的端过来,让众人喝了个饱。 吃罢了米粥,众人也全然没有睡意。约莫着已有四更了,索性让店家连夜收拾行囊,等天色稍明,便直接动身。 待到雄鸡唱晓,一行人也准备停当。店家牵过一驾骡车,将行李捆好,又将绣娘搀进车中。肃王与冯慎跨上马,行在骡车前。二马一车,缓缓朝京城赶去。 值时东方即白,晨露未晞,行走在乡野的荒道上,不时有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肃王骑在马上,心中舒畅。兴至盎时,忍不住挂鞭击节,亮嗓高歌:“千层浪里翻身转,百尺高竿得命还,站在殿角用目看,那旁站定王宝钏……” 肃王嗜迷京剧,虽比不得成名的戏角儿,但唱的也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冯慎听了,不由得喝一声彩。 “哦?”肃王一顿,喜道,“怎么冯慎?你也懂戏?” “谈不上懂,”冯慎回道,“听过几回,略知一二。” “哈哈,难得难得!”肃王兴高采烈道,“那你可知本王唱的是哪一折?” 冯慎道:“王爷所唱,应是《大登殿》中王允之流板腔……然此情此景,王爷不如改唱‘薛平贵驾坐金銮殿、册封宝钏执掌昭阳院’!” “说得好!”肃王笑道,“不过那王允也好,薛平贵也罢,横竖咱们乐一晌就得了!” 冯慎才欲回话,突觉眼前人影疾闪。定睛看去,方知是三人挡在马前。 那三人来的太快,竟将马匹吓的惊嘶扬蹄。冯慎与肃王勒紧了丝缰,这才没被掀下马去。后面老店家见状,手忙脚乱地止住骡车。绣娘不知发生何事,也挑起篷帘,慌不迭地探头出来。 四人八眼,齐刷刷地朝前惊望。只见当头,立着一个丑脸道人。那道人头冠九梁巾,脚履十方鞋,左脸似被灼毁,焚疤纵横,面目可怖。仅余的一只右眼,倒是精光烁烁、炯炯有神。丑脸道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却是冯慎与肃王之前相遇的那对儒释。 认出了来人,肃王转惊为喜,忙下了马,匆匆迎上。“先生、师太,想不到在这里不期而遇。多亏了二位指引……” 未等说完,冯慎已飞身护在肃王身前,严守门户,如临大敌。 “咦?”那中年文士笑道,“小子,还亮上架式了?那丁字步站的不赖吗。来来来,既然你有兴致,那我便陪你耍两圈!” 说着,中年文士轻轻一纵,将手搭至冯慎肩头。冯慎只觉肩上一紧,好似压来千钧巨力,大惊之下,忙运气抵御。 “错了错了!”中年文士摇摇头,掌中内劲一吐。冯慎再也抗不住,登时单膝跪地。 “无声!”丑脸道人突然喝道,“点到为止!” “是,”中年文士闻言,便收掌撤招,望着地上的冯慎,叹然说道,“小子,知道错在哪吗?” 冯慎见他如此,也知他无有恶意,缓缓站直了身子,冲中年文士一拱。“还请……先生指教……” “这样粗浅的道理都不懂?”中年文士愤然道,“物极则变,变则化,化则通达。适方才我施以强力,若你能相拒,还则罢了。可明知不敌,却硬要抵御,岂不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先生神技,在下望尘莫及……”冯慎作难道,“然情急之下,纵知不敌,也只得硬着头皮招架……” “冥顽不化,愚钝无知!”中年文士气得摇扇自扇,“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与劲敌拆招,更应当避其锋锐、击其惰归!” 经这一点,冯慎茅塞顿开,心中骤然豁亮。“先生是说,方才只可一卸,而不可一御?” “哈哈,”中年文士回嗔作喜道,“总算还没笨到家!” “哎呀,先生还精于武技?”肃王赞叹不已,“真乃是深藏不露啊!佩服佩服!”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好说。” 见那丑脸道人面生,肃王又问道:“不知这位仙长是?” 那女尼抢先道:“这位是我们掌门师兄!” 肃王油然起敬,“原来是掌门人,失敬了!” “无量寿福”,丑脸道人虽形容蚩陋,言语中却满是和蔼。“阁下不必多礼。所寻之人,想必已找到了吧?” “找到了,”肃王回身道,“绣娘,快快上前见礼!” 绣娘急忙下车,冲三人各道了万福。 待看清了绣娘,丑脸道人面上一滞。“令阃腹有紫光,此乃兰梦之征兆!” “哦?”肃王奇道,“内子确有了身孕,仙长是如何看出来的?” 中年文士插言道:“我师兄精于相占,凿龟数策,无一不准。又岂会瞧不出?” 丑脸道人摆摆手,示意文士不得多嘴,自己掐算一番,才对肃王道:“令阃所怀,是个女娃娃。” 肃王将信将疑,“仙长所言当真?” 丑脸道人叹道:“信与不信,敬请自便。然据贫道所推,此女凤胎虎象。他日长成后,必有骇世之举!” “骇世之举?”肃王欢欣道,“这么说我这孩儿……或可成就一番俊功伟绩?” “倒也未必,”丑脸道人面露忧虑,“有道是阴阳互演,触极辄反。由此循环相生,不息不灭。祸生不德,福有慎机。性不善则弊显,行不端则恶彰……纵有那通天的才能,也终为患害啊!” 肃王茫然道:“这话里玄机,着实是听不懂……还请仙长明示。” 丑脸道人摇了摇头,“天机不可道破,贫道言止于斯……最后,再提醒阁下一句吧!” 肃王拱手道:“仙长请讲。” 丑脸道人独目一眯,朗声道:“令爱此后,莫让她离了中土,更不可渡海东寄!” “这是自然,”肃王道,“为人父母者,皆盼着儿女承欢膝下,哪会舍得送出洋去?” “那样最好,”丑脸道人转过身,又冲冯慎道:“这位小友,台甫如何称呼?” “回仙长,”冯慎祛衣相拜,“晚辈冯慎,草字惕之!” “冯慎……冯惕之……”丑脸道人自念几遍,笑道,“好,好名字!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无咎啊!” 那中年文士与女尼听了,亦是点头称赞:“确是好名字,足见用心之良苦!” “好了,”丑脸道人笑容一敛,冲前做了个四方揖。“诸位,贫道一行尚有要事,咱们就此别过吧!” 说罢,便与儒释飞身齐纵。待肃王等反应过来,三人已远在百步之外。 冯慎在后面赶了几步,高声叫道:“未请教仙长尊号!” 三人置若罔闻,脚下未停。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 “高人啊……”肃王看一眼绣娘,“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人物……看来咱这孩儿,十之八九是个丫头了。” 绣娘怔怔道:“那道长所说……未必就是真……” 见绣娘模样,肃王反乐道:“丫头好!正遂了本王的心!你这般貌美,咱们的小郡君定当也光艳照人。冯慎,冯慎!” 冯慎心念方才之事,正入神思忖,听得肃王急唤,这才回过神来。“王爷,您叫我?” “想什么呢?”肃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那道长说是个丫头,那你这便赐个名吧!” 冯慎原觉太急,无奈肃王催促连连,只得去想。陡然间,路旁青光一现。冯慎定眼瞧去,原来是块晶莹的小石砾。 “有了!”冯慎喜道,“美石似玉者,谓之‘玗’。不若就叫‘显玗’如何?” “显玗?”肃王一拍大腿,“嗯!不错!就这么定了!” 第六章 天下熙攘 日上三竿,照入了顺天府衙门。大堂之上,府尹李希杰面色铁青,焦躁地走来走去。众衙差皆不作声,封唇垂手,寂然候在堂下。 踱了一阵,李府尹突然站定,高喝道:“鲁班头何在!?” 鲁班头听后,赶紧闪身上前。“卑职在此,大人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哼!”李府尹忿道:“我来问你,那杜奎绍一案可有进展?” “大人,”鲁班头浓眉一皱,“冯经历已在查了,想来不日便会侦破……” “推三宕四,拖拖拉拉!”李府尹一拍桌子,“你可知那都察院杜大人,已着人来催过几次了!?” 听府尹如是说,鲁班头颇有些不服气。“这两天冯经历东奔西走,也并未闲着!” “哼哼,真是笑话!”李府尹冷笑一声,“没了他张屠户,就得吃连毛猪?你们这些捕快衙役,又是当什么用的!?” 吃这一噎,鲁班头大嘴空张了几下,没对上话来。 “还有那个冯慎!”李府尹又道,“也不知是仗了谁的势,借着有点小聪明,便恃才傲物、散漫不羁,哪还有半点官体?他一个司职经历,不专心打理文书出纳,却总在缉案上指手画脚。他自己胡闹也便罢了,偏偏还有一干人顺着他!哼哼……莫非是那沈瑜庆治下不严,这才惯得你们这般的没规没矩!?” 听得他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鲁班头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有心辩白几句,叵耐秩低衔卑,纵气得腮帮子暴鼓,却也敢怒不敢言。 李府尹越说,声调便抬得越高,到了最后,几近喝责叱骂。正当这时,堂外忽然闯入两人。 “李大人,你当真威风的紧哪!” 李府尹一抬头,见是肃王与冯慎,慌得一撩官袍,当下跪倒。“下官李希杰……叩见肃王爷……” “起来吧!犯不上行此大礼!”肃王挥手道,“刚刚在外头,就听到你呼三喝四。当着本王的面,李大人把适才的话,再说上一遍?” 李府尹爬起来,冷汗涔涔。“下官信口胡言,作不得真……作不得真……” “既然作不得真,之后还是少说为妙!”肃王又道,“沈瑜庆在任时,宽待僚属、以德治下,又岂是李大人这般颐指气使!?” “是是是,”李府尹忙道,“下官口无遮拦,过甚其辞……” 冯慎见状,赶紧将话头一转。“李大人,莳花馆之命案,卑职已查清原委。” “哦?”李府尹一喜,“凶手拿到了?” “此案并无元凶,”冯慎摇头道,“卑职经剖验、排查,确定那杜奎绍实为猝死,与他人毫无干系!” “这便是你验出的结果?”李府尹方欲发作,忽记起肃王还在一旁,“那……那杜奎绍正当壮年,没病没疾……又怎会无故暴毙?” “这个……卑职倒不敢妄断,”冯慎道,“不过,据杜家奴仆所供,杜奎绍生前曾虐杀一女子……而事发当晚,莳花馆的一干粉头,也目睹了种种怪异……至于是女鬼索命、遭了天谴,还是他自己杯弓蛇影、惊疚而亡,那便不得而知了……” “天谴!肯定是天谴!”鲁班头突然嚷道,“我早说什么来着?你们还不信,杜奎绍作恶多端,活该有此一报!” 冯慎与肃王相视一笑,会心不语。 李府尹“嘿嘿”两声,冲冯慎道,“冯经历,你找不出真凶却也罢了,可不应拿这种鬼话,来搪塞本府!” “大人何出此言?”冯慎道:“卑职皆是依据剖析……若大人还不信,大可着人另验。” “还验什么?”肃王轻咳两下,唱起了红脸。“依本王看,这案子现在就结了吧!那杜奎绍的行径,大伙都心知肚明……越往下深查,对他们杜家便越是不利……落个猝死的下场,已算是便宜他了!” “这……这不妥吧?”李府尹面露难色,“若是杜大人追问起来……” “杜大人?”肃王一怔,立马反应过来。“哦,是杜奎绍那个当左都御史的族兄?不打紧!你去告诉他,若有什么异议,只管来找本王!” 李府尹无奈,只得唯唯诺诺。“既然王爷发了话,下官……下官自当遵从……” 肃王点点头,来到冯慎身边。“冯慎啊,你这顺天府的经历……还是别做了吧!” “啊?”冯慎着实吃了一惊,“王爷……这话怎讲?” “人家又不待见你,何必赖着讨人嫌?”肃王说着,瞥了李府尹一眼。“本王给你另谋个差事!” 肃王说完,也不管李府尹如何诧异,硬拉着冯慎,径直出了顺天府。 府衙外,早候了王府的两乘小轿。一见两人出来,众轿夫忙哈腰请安,齐齐掀起了轿帘。 冯慎愣道:“王爷……您这是?” “别问那么多,”肃王笑着,钻入打头小轿,“只管跟着来吧!” “是……”冯慎依言,只得怀着满腔疑惑,乘上后面轿子。 二人刚坐稳,众轿夫便甩开腿脚,飞也似地往前抬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慎只觉轿身一沉。他知是到了地方,等轿子落定,便揭帘而出。 映入眼前的,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两侧旗幌招摇,四处货声迭响。街道尽头,立着一座土夯的城楼,正是那南路崇文门。 老北京话说:“内九外七皇城四,九个内门走九车”。九门中,各有各的司职。正阳门,走龙车;安定 门,走溷车;德胜门,走兵车;宣武门,走囚车;阜城门,走煤车;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瓦车;西直门,走水车;而这崇文门所走的,正是那酒车。 崇文门下,铺一条“酒道”。大小商贩推车挑担,将成坛的佳酿,连珠价地运入城中。所经之处,糟醇沁脾、酒香扑鼻。 此处不光有美酒,各色货物,亦是琳琅满目。只因这里还设着税务衙门,总征入京榷税。衙署外,张贴有应税货项的榜文,不论行商坐贾,还是走卒贩夫,只要所携货物榜上有名,一律就地征税纳钱。 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京畿皇城,门路自要比别处多些。故一干商旅,纵愿缴了高税,也要入城贸易。因这个缘故,才使得崇文内外,车马骈阗、百业辐辏。 见冯慎还在张望,肃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咱们去城门楼子上瞧瞧!” 冯慎闻言,便与肃王弃轿,双双来至城根。 此时的崇文门,已在版筑外,包砌了一层砖石。然几遭兵燹,城墙上不免坑痕凹陷、参差不整。 二人沿着坡道,拾阶而上。不多会儿,便登上了城楼。扶住了雉堞,肃王极目远眺。累累棚肆间,栈货高叠。汗牛川息络绎,市聒纷遝嘈杂。 肃王叹口气,手指城耳一侧。“每每瞧见那里,本王这胸中,便是积愤难平!” 冯慎顺势望去,只见城侧耳岗,塌圮着一座箭楼。庚子国变时,此楼为洋兵火炮崩毁。待祸乱弭消,朝廷却因割赔战款,而致国库虚匮,无力将其重葺,任由它荒废至今。 这坍垮的箭楼,仿佛是道疮疤,硬生生烙记在破败的城墙上。遥忆起昔时国耻,冯慎伤恚填膺,不由得双拳紧握,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突然,肃王亢声诵道:“祸惊霄汉,缟素殷染,九州狼烟横遍。太阿倒悬,塞外夷曲,竟索哂面自弹。黔首涂炭,绝情雨,摧得鬓斑。泪溅,誓长驱千里,饮马胡川!” 闻听肃王倾愤成词,冯慎不禁大为喝彩:“王爷这半阕《宴山亭》,啸然激越,气概磅礴,颇怀岳武穆之豪壮!”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啊……”肃王苦笑道,“放眼当今庙堂,多是些昏庸之吏。文官婪财,武将畏死,一见洋人船坚炮利,便闻风丧胆、颤瑟求全……那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也无非是镜花水月。至于重拾旧山河……也怕是要白头等闲,空余悲切了……” “王爷不必意懒心灰。卑职斗胆,也以拙词言志,来和王爷上阕!”冯慎说着,便低头沉思。踱了一阵,昂声吟道,“莫道少不经年,深衷尚有报,家国那堪?愿持钩剑,一举平蕃,何惧裹尸还?同袍砺兵,夜郎属,安敢妄言?当关,引长弓,羌雁尽穿!” “好一个‘羌雁尽穿’!畅快啊畅快!”肃王叫绝道,“你这番激昂壮志,着实让本王欣慰。后生可信,后生可托啊!” 情挚之下,冯慎字字铿锵。“王爷倚畀之重、期望之殷,卑职愧不敢当!然我辈正值韶华,理应发愤图强。终有一日,定将那干番邦外寇,尽驱出我华夏国门! ” 听了这话,肃王脸上倏地一僵。“不对啊!只顾着慷慨陈抒……本王竟不知不觉的,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冯慎啊,在你们汉人眼中,我们旗人,不也正是那鞑子吗!?” “王爷明鉴!”冯慎自觉失言,恇骇道,“卑职万无此意!”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本王与你逗个趣儿,怎还慌成这个样子?想当年顺治爷入关后,便教谕百官:‘文教是先,经术为本。满汉子民,一视之仁。’此后又令满人尊儒圣、习汉学,弄得我们这群‘鞑子’,也张口之乎、闭口者也了……唉……本王也知道,颇多汉人不服满治,视我们为外族蛮夷……可再不济,咱满汉也是黄肤同种,总比那红发碧眼的洋毛子亲上几分吧?毕竟我大清入关近三百年,吃惯了汉家粮米,早已将这里当成自个儿家园……再要离开,却是舍不得喽!更何况外敌当前,理应抛却畛域之见。满汉齐心,不分彼此!” 冯慎拱手道:“王爷见教的是……” 肃王点点头,又道:“哦……本王还得啰唆一句:冯慎你心意拳拳,其情可表。然当着外人面上,方才那番言语,却休也再提。留神佞徒别有用心,告你个影射之罪!” “也就是当着王爷面,卑职才敢这般无状……”冯慎拭了拭额头细汗,笑道,“再者说了,卑职口出孟浪,实因王爷那番忧国之情,这才有感而发啊。” “你这小子啊,”肃王摇头笑道,“竟还赖在了本王头上?哈哈哈……” 正笑着,城楼下忽然传来喧嚷之声。二人齐怔,忙探头下望。只见守城兵丁围着个村汉,在不住地吆喝驱赶。 那村汉挑了两只笸箩,笸箩里盛满了紫黢黢的小果。他骨瘦如柴,不想却是好大嗓门儿:“我卖些自采的桑葚,给婆娘换些针线,你们凭什么不让!?” 兵丁们齐上前推撵,“要卖就交了税钱去城里,在这官道上铺地支摊算什么鸟事儿?快走快走!” 村汉怒道:“卖这桑葚,原也只挣点薄头小利。我挑了二十多里地,连口干粮都没舍得吃!若再交那税钱,还能剩几个子儿?” “嘿!脾气还不小!”兵丁们脸一板,皆撸起了袖管。“要不是上头颁了新章程,爷爷们非赏你顿好打!快滚!再不滚,缴了你这担破桑葚!” 纵是那村汉颟顸,这会儿也瞧出要吃亏,跺脚狠啐了一口,扛起扁担便飞跑。 “他奶奶的!”兵丁们也不去追,骂骂咧咧的,又陆续回到了岗哨上。“真算便宜这小子了!要是在往常……哼哼……” 站在城楼上,二人恰好瞧个满眼。那村汉衣衫破旧,显然是贫苦之人。冯慎嘴上虽不说,心下却怀了恻隐。 肃王鉴颜辨色,已猜到冯慎心意。“税者,国家支度所依。不能因一人之悯,便失于稽查啊。” 冯慎微微点头,喟叹道:“只可怜民生多艰……” “是啊,”肃王道,“战乱频仍,百业凋敝,朝廷尚主张轻徭薄赋……然偏有一干蠹吏,嗜财贪利,胃大难填!” 冯慎愤道:“这等赃官仗着职务之便,就借端盘削、勒掯苛索……简直是附骨之疽!” “谁说不是呢?”肃王道,“这崇文监督一职,号称‘大清第一肥缺’。想那巨贪和珅,连任税关监督八载,不单自个儿敛聚成首恶,就连门下的管家,也因帮办榷务,搜刮到白银二十万两!早在康熙朝,翰林院有个叫查嗣瑮的待讲学士,感喟于税务弊滥,慨然诗道:九门征课一门专,马迹车尘互接连。内使自取花担税,朝朝插鬓掠双钱!” 冯慎问道:“双钱插鬓却是为何?” “那时候的监督,是由宫里太监充任。商贩们进城,必要挑担推车。两手不得空,便提前在耳侧鬓角,各掖上两枚大子儿,任由守城税监取掠,权当是额外孝敬。”肃王说着,压低了声音,“其实到现在,那‘花担税’依然还有……咱们老佛爷的‘梳妆费’,便着落在这‘花担税’上!” 冯慎长息道:“经了这层层盘剥……那小本的生意人,也只挣些路费与功夫钱了……” “这已经算好的了”,肃王道,“总比那背私酒的强!” 冯慎惑道:“背私酒的?” 肃王缓缓说道:“这崇文门既称‘酒门’,那酒水自是少不了。然酒一多,市价便会涨跌无序。故朝廷严令:京城中不得私开‘烧锅’。指定了一十八家大酒铺,统一纳税收售。这样一来,酒税自然加重,那些酿酒的小作坊,便承受不住。为了生计,唯有铤而走险,他们将酒灌入猪尿脬中,趁着天黑,偷偷逾城避税……这便是背私酒了……” 冯慎惊道:“城墙如此高陡,即便有坑洼勉强着力,亦是凶险无比啊!” “岂止是凶险?简直是送命一般!”肃王痛心疾首道,“一年下来,那摔死的尸首,也不知抬了多少具……百姓暗地里,已将这崇文门,称作是鬼门关了!” 言讫,肃王唏嘘兴叹,冯慎也是心下凄凄。阵风吹掠城楼,呜呜作响。好似有无数亡魂,正在低低哽咽。 “王爷”,冯慎恺切道,“眼下您老兼任税局总监督,正好能将这税务,彻底整饬上一番!” “冯慎啊,”肃王反问道,“依你之见,这税务又应如何整饬呢?” 冯慎正色道:“卑职以为,应从缮肃吏治上着眼!” “不错!这话切中了肯綮!”肃王道,“不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本王接手税局后,首举便是查调涉税胥役。凡经查曾舞弊者,尽数革裁褫职。同时在各大关口街市,颁刊税则章程,严禁税丁吃拿卡要,若胆敢殴索商贩,一律拏获议罪。方才城下那幕你也瞧见了,要不是有章程严令拘着,那几个兵丁还顾那些?早就掀挑子打人了!” “王爷英明!”冯慎道,“是应杀杀这股歪风邪气了!” “小丁小役倒还好说,”肃王道,“只是越往上整治,却越是艰难。这崇文税关征纳百货,通兑银款无计无数。朝中大员个个都要借个由头,过来掺上一脚、硬分一杯羹!” 冯慎惊道:“他们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 “本王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肃王道,“以往商民入关,得由行头包揽上税。现在本王发下新法,直接由官家验货纳钱。这样一来,便没了中间环节,其他人再想从中抽厘饱私,却是万万不能!” 冯慎赞道:“王爷此计甚妙!” 肃王苦笑一声,“不过因此,本王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啊……你也知道,本王之前那府邸,原在东交民巷,庚子年被洋鬼子一把火烧了……本王领了崇文监督的差事后,那帮子大臣便纷纷上表,建议本王从税款里抽成,用以重建肃王府。没承想,朝廷居然还准了!” 冯慎皱眉道:“这帮人是何用意?” “哼,他们想拉本王下水!”肃王道,“本王怎敢领这个‘情’?因此固辞不受。索性从荣禄手上买套旧宅,改成新王府,断了他们那点儿念想!” 重建的肃王府,坐落在北新桥南船板胡同里。规模不大,仅由几个四合院拼成。虽有房间过百,但远不及“铁帽子王”规制。 想到此节,冯慎不禁感而起敬。“王爷如此苦心,足令那帮贪臣汗颜自愧。想来,朝廷也应对王爷大彰其表吧?” “哈哈哈……”肃王气极反笑,“你恰恰说反了!” 冯慎愣道:“说反了?” “是啊”,肃王叹道,“本王整治纳课,一来让税吏无法徒滋勒索,二来也充实了国库。可这么一搞,却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于是乎,本王就成了那众矢之的喽。后来老佛爷听说了这事,便将本王传到仁寿殿上。本王把税局新章一奏,老佛爷顿时不悦,最后冷冷地撂下句:‘若都照肃王这么办,将来还有谁肯做这崇文门监督’?” 冯慎胸口起伏,“王爷……您老受委屈了!” “这倒不算什么”,肃王道,“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不过,本王身兼数职,无法样样亲彻……冯慎啊,你来帮着分担些如何?” “帮?”冯慎问道,“卑职怎个帮法?” “是这样”,肃王笑道:“崇文税署中,正缺个帮办委员;还有稽查税务的海巡司里,恰巧也少个巡检使……这两个职位,不需朝廷奏派,本王自可委命。嘿嘿……冯慎你也学学本王,把这二职一并兼了吧!” 冯慎慌忙辞道:“卑职对榷务一窍不通,不堪当此二任啊!” “慢慢就会了,”肃王拍拍冯慎肩膀,“你文武双全、处事缜密,这两要职,舍你其谁啊?哈哈哈……” “可是……”冯慎急得额头见汗,“可是卑职……” “哈哈,”肃王笑道,“你那点儿心思,本王岂会不知?是放不下缉捕审案吧?” 冯慎赧然笑了笑,“王爷慧眼如炬……” 肃王道:“刑审诸事,亦归在统领衙门司职之中。若日后有什么要案,本王允许你同巡捕营一并协查就是。然相较于断案,民生才是大计。对待涉贸税课,更应悉心办理。不可因私人偏好,就厚此薄彼!” 冯慎神情一凛,“卑职定当兢兢业业,不负王爷厚望!” 自打接了崇文门的差事,冯慎便革除流弊,维正清源。稽税核员等诸务,无不躬亲而为。胥吏不敢狎故牵掣,商户亦无避税偷课。使得那涣散的榷务,大有起色。贸易交通,货额盈余,崇文门下,又呈欣荣一片。 时光荏苒,一晃数月。赤日炎炎,已为夏至。芳菲歇去,暑气渐盛。池畔间蛙鸣阵阵,荫木中蝉噪不歇。 这天午后,气闷若蒸。冯慎批阅完公事,颇感憋躁,索性离了署衙,出城关巡视。 刚到崇文门下,便刮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枝摇叶动,尘沙飞散。见空中铅云密布,冯慎知暴雨将至,忙一闪身,钻入了城门洞中。 冯慎方立稳脚,便觉头顶一暗。眨眼之间,电光烁烁,雷声隆隆。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将下来。顷刻便骤雨覆盆,滂沱如注。 城洞中,挤了不少躲雨的行人。雨水潲入,携来丝丝凉爽,将之前的酷热,尽扫而去。 突然,从雨幕中钻进几个官差。他们从头湿到脚,公服全溻在身上,衣梢袍角,不住渗下水来。打头那个一进来,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鬼天气!日头原还老大,转眼竟下起雨来!啊啾……啊……啊啾!” 听着说话声耳熟,冯慎忙转眼瞧去。见是鲁班头与几个衙役,赶忙抬手招呼。“鲁班头,诸位兄弟!不想在这儿碰上了。” “哈哈,是冯经历!”衙役们见是冯慎,纷纷围了过来。 “还叫什么经历?”鲁班头笑骂道,“得叫巡检或是帮委……算了!太拗嘴,我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哈哈哈,那就照旧,”冯慎笑道,“你们这是打哪儿回来?竟淋得如此狼狈。” “别提了”,鲁班头拧着衣裳上的水,道,“去宛平跑了趟差事,刚回到城下,便赶上了这场急雨……啊啾!” 冯慎忙递上块帕子,“先擦干头脸,留神伤风。” 鲁班头接来,又挑了处人少的地方,众人聚着叙旧。 一个衙役羡慕道:“冯经历,你现在身兼两职,可比在顺天府威风得多了。” “兄弟哪里话,”冯慎一笑,“都是给朝廷当差,尽自己本分罢了。” “唉”,鲁班头叹道,“总比我们强!跟在李希杰手底下,成天受些个鸟气!” “谁说不是?”众衙役也都抱怨起来,“李大人那脾气不是一般大,动辄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冯经历,你们海巡汛弁还招人吗?要不你去跟肃王爷说说,我们跟着你干得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啊,”冯慎摇头苦笑,只得将众人好言劝慰一番。 又聊了一会儿,外面乌云推散,雨势稍歇。稀稀拉拉的,只飘着些雨星儿。躲雨的人,皆三三两两的去了。众衙役见状,便也欲作别。 知他们要回衙复命,冯慎也不多留,刚送出几步,耳边却听得城外传来一声哭号。 冯慎心下一紧,忙快步抢出城门。鲁班头见事出有异,也领着衙役折了回来。“有人在哭?出什么事了?” 冯慎摆摆手,只是竖起耳朵,凭声辨位。“是妇人在哭,只是离得太远,听不真切……像是在护城河那边!我去看看!” 说着,冯慎也不顾脚下泥泞,纵身奔出。众衙役放心不下,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崇文门外,掘沟成河。两侧堤岸,也为土夯。年深日久,河堤受雨水冲刷,土石积沉,渐渐淤塞了渠道。加上朝廷失于疏浚,使得河床越抬越高。然这护城河,毗接通惠河的漕运码头,临近码头的河段,却时常有漕工挖淤护渠。积泥来不及倾散,便索性压在另一端。因此这护城河分作两段。一段浅可见底,一段深似潭渊。 出事的,正是那水深的河段。当众人奔至那里时,却见一个妇人哭倒在岸边泥浆里,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只小花鞋。 那妇人泣涕俱下,活似泪人一般,眼望着护城河,几乎要难受的背过气去。 冯慎生怕她失足落水,忙过去搀扶。“大嫂,你这是怎么了?” 那妇人哭得狠了,腿脚虚软无力。鲁班头大手帮搭,与冯慎一左一右,将她拉起。“先别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抽抽搭搭的好不急人!” 见诸人官差打扮,那妇人摇晃几下,勉强立稳。“官爷……我……我那苦命的闺女掉在河里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从哪掉下去的?”众人大惊,皆拥至河边。雨后河面暴涨,快漫过了堤岸。浊流滔滔,污浑难辨,除了些漂浮的草梗断木,其他什么也瞧不见。 “救人要紧!”冯慎急道,“哪位弟兄水性好?快随我下水!” 两名衙役闻言,站身出来,几下扒下衣袍,赤着膀子便要往水里探。 “下不得!”那妇人扑上来,发疯般拦住三人。“这护城河下不得啊,要是再连累官差送命……我们吃罪不起啊!” “嘿?”鲁班头喝道,“那闺女是不是你亲生的!?” “没用的……没用的……”妇人捂着脸,慢慢瘫在地上。“我闺女……死了……她活不成了……我亲眼看着她被水鬼拖下去的……” “水鬼?”冯慎一怔,赶紧止住另外两个衙役。“大嫂,究竟怎么回事?” 妇人哭诉道:“我……我带着闺女给男人送饭……半道下起雨来……我只顾着往前躲雨,却把闺女落在了后边……等我发觉时,闺女正趴在岸边朝河里看……我调头跑去拉她,她却大叫说河里有东西,话还没说完,河里竟真跳出个绿毛怪物,一把就将我闺女拽下去了!可怜她才五岁,就叫水鬼拉去当替身了……” 鲁班头一嘬牙花子:“你这婆娘……是在说疯话吧?这大白天的,什么鬼敢出来?” 正说着,一个汉子闯了过来。那汉子套了件汗褟子,光脚穿双草鞋,看模样像是运河上的漕工。见妇人蹲在地上哭,那汉子张嘴便骂:“老子饿的前胸贴后背,也不见送饭来!原来你在这里号丧!” 听骂的不入耳,鲁班头将那汉子一推,“你是干吗的?跑这添什么乱?” “他是我男人”,那妇人忙抢上前,冲那汉子哭道,“当家的……二丫她……被水鬼拉下河了!” 那汉子摇晃两下,“二丫……淹死了?你……你个死老娘们儿,连个孩子也看不好!?我……我打死你!” 说着,那汉子扬起手来,踉踉跄跄便要来打。 那妇人抱住汉子大腿,号啕道:“当家的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众人一看,赶紧架住那汉子。鲁班头喝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打死你老婆,你闺女就活过来了?” 冯慎怕鲁班头话太冲,忙又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二位多节哀吧。” “该着报应啊!”那汉子哀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泪水顺着眼窝子,吧嗒吧嗒往下滴。“没想到二丫她……终究没能躲过去……” 鲁班头本就信些鬼神之说,被汉子这么一讲,心里顿觉发毛。可他碍于脸面,兀自提高了嗓门,想壮些胆气。“你们……你们可真不愧是两口子……一个说水鬼,一个喊报应……你们闺女才那么小,能得罪着哪路神仙!?” 那汉子抹了抹脸,叹道:“若是神仙,也就不会与我们计较了。二丫她得罪的……正是这护城河中的水鬼啊!” 听夫妇俩儿屡番言及水鬼,冯慎颇为不解。“为何你们认准了是水鬼?这位大嫂,事发时正逢暴雨,想必泥水淋面、双目艰张……难保你没有看花眼。” “那水鬼……我确是见着了”,妇人摇摇头,抽泣着举起了手中小花鞋,“之前怕二丫出事,我还特地在她鞋头缝上了红布辟邪……不承想……不承想还是……” 说到这里,妇人已是泣不成声。众人望向她手里绣鞋,发现鞋头之上,果然钉着一块小红布。 鲁班头抓抓头顶,疑惑道:“你们怎知她会出事?” 那汉子接言道:“因为二丫她……偷吃了祭祀水鬼的供品!” “真是奇哉怪也!”鲁班头叫道,“只听说有拜河神和龙王爷的……这祭祀水鬼,倒还真是头回听说!” 那汉子长吁短叹了好一阵,这才道出内情。 他们运河上的漕户,不在大江大洋里讨食,所以也不怎么拜龙神。每逢开河,大伙由把头领着,宰只肥鸡、烧几炷高香就算是把河给祭了。 然运河大了,吞噬的人命自然不少。抛开失足溺毙的不谈,光是那寻短见投水的,每年没个二五,也得近一十。 人死的一多,诸般忌讳也随之而来。运河边,流传着一句话:“欺山不欺水,欺水便遇鬼。”皆说水里阴气重,溺亡者的魂魄被水拘着,化成水鬼。只有拉到了垫背的,才能投胎转世。故漕户们不畏神,反而害怕枉死在河中的亡灵。生恐落了单,被水鬼拉去坏了性命。 护城河一头靠近运河,是漕户们往返大通桥码头的必经之路。也不知打何时起,这护城河深渠段,便开始出了邪性。经常有人被河中跃出的怪物拖下水,尸首也不知所踪。这种事发过几回,周围住户都传是闹了水鬼。一入夜,河堤上人迹罕至。就算身壮力不亏的漕工,也得是三两结伴,才敢于晚间通行。 闹的一凶,漕户们心里都发怵。于是各家自发买了猪头羊首,投入河中飨水鬼。一年三祭,祈求家宅平安。 三月初三,为年初首祭。那汉子提早去肉摊割了扇猪头,拎回家让婆娘煮了,准备着隔日往河里扔。那妇人将猪头燎毛洗净,焖在灶上,便转手忙活别的去了。闺女二丫嘴馋,循着肉味揭开锅,偷偷撕了几条半生不熟的猪肉吃了。等夫妇二人发觉后,那飨鬼的猪头,早已“破了相”。 偷嘴的二丫,少不得挨顿打。可打完闺女后,夫妇俩却犯起愁。漕户做的是苦力营生,活重钱少,吃食上难得沾几次荤腥。不然,二丫也不至于馋成那样。若要另买个猪头吧,一家人不免又得从牙缝里抠搜。商量了一宿,夫妇俩还是没舍得。转天清早,俩口子悄悄将破猪头投入河中,多搭了些纸草,算是交了差。 而后一家人提心吊胆,总感觉糊弄了水鬼。怕招来麻烦,妇人又是烧香念佛,又是给闺女红布钉鞋。过了好一阵,都平安无事。原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今天大白日的,那水鬼竟跳上岸,把二丫拉去淹死了。 “他奶奶的!”鲁班头朝着河中骂道,“这鬼东西心眼比他娘针眼还细!不就吃你口肉吗?至于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对水鬼拉人一说,冯慎并不尽信。总觉得是妇人情急中昏了头脑,眼生了错觉。不过据妇人所言,众衙役赶来时,那二丫已然溺毙,绝无生还之理。但她一个小姑娘,冯慎不忍她的尸身泡在河中,让鱼虾争食,所以冲那夫妇道:“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那我们帮着二位,将令爱尸身捞上来吧。” “还捞什么……”那汉子痛苦地摇摇头,“被水鬼拉去替死的……哪还能找到尸首?” “怎么找不到?”鲁班头嚷道,“这段水虽然深,但与江河比起来,也就是块巴掌大的地界……不过也怪,按说这么久,那尸首也该泡得浮头了……是不是被水草缠住了?” “各位官爷”,那汉子红着眼圈,朝众衙役抱拳道,“摊上这倒霉事,我们认了!闺女的尸身……铁定是找不到了……各位不听劝,我们也拦不住……横竖我们都不管了!” 说完,汉子一抹脸,拉着那妇人便跌跌撞撞地去了。 鲁班头这一愣,半晌都没回过味来。“怎么……都一个臭德性儿?是不是亲生的?冯经历,你说那闺女……是不是他俩儿亲生的?” 冯慎叹口气,道:“别管他们了。咱们兄弟费些力,将那女童尸首打捞上来埋了吧……” 这会儿,堤岸上已围来几个瞧热闹的人。听得官差要下河捞尸,脸上的神情,满是惊诧。 冯慎不加理会,便欲带头下水。刚撩起袍子,却被鲁班头阻住。“冯经历,你就别下去了!这水瞧着挺深,保不齐真有点邪乎……” 冯慎摆手道:“我不信那些……” “冯经历你待着吧!”那俩水性好的衙役也劝道,“我们哥俩儿衣裳都脱了!捞具小孩尸首,哪用那么多人?” 冯慎心道也是,便不再坚持。“多加小心!” 二衙役应了一声,跳入河中。岸上一干人见状,也纷纷上前,眼睛紧盯着河面。 那两名衙役水性当真了得,长闭住一口气,便猛地潜到河底。可来回摸索半天,却只扔上来几块猪羊头骨。 河中畜骨,倒证实那夫妇俩所言不虚。看来祭祀水鬼的猪头羊首,着实是投了不少。眼见着岸上头骨越来越多,那女童尸首,却仍未发现。 又等了一阵,一个衙役浮上身来,游回了岸边。“呼……先歇口气再捞……真是奇了,河底快筛遍了,愣是没找到……哎?铁锁还没上来吗?这小子以往憋气没我久啊……几天不见长能耐了?” 冯慎心里一颤,隐隐感觉事态有些不对。他焦急地往河中一探,却见不远处的水面上,竟漂上来一摊殷红的血水! 第七章 崇文海眼 望着漂浮的那摊血水,众人不由得齐打个冷战。正慌不迭地要救人,河面上却好似开了锅,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泡。 鲁班头唰的抽出刀来,手心里全是冷汗。冯慎与其他衙役也死盯着河心,紧张得如临大敌。 气泡越泛越多,血水也越洇越红。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破水透出个人来。那人一出水,便猛喘了几口气,一扬胳膊,腕间鲜血淋漓。“快……快来拉我一把……” “是铁锁!”衙役们皆冲河里叫道,“铁锁!水下面出什么事了?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没留神……摸着个破陶罐……手上被划了道口子……”铁锁呛了两口水,脸色惨白。“快……快他娘的搭把手……老子快没劲儿啦!” 见不是水鬼,鲁班头大松口气,他还刀入鞘,指挥道:“赶紧把他弄上来!” 水里那衙役一听,急忙凫到河心,架起铁锁游回了岸边。铁锁一上岸,便将一个碎陶罐扔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裹伤,扶他坐着歇息。所幸铁锁伤势不重,包扎了没一会儿,血便止住了。 看铁锁并无大碍,冯慎心中稍安。目光一斜,瞥见了那只破陶罐。 那罐子窄口阔腹,颈环四耳。耳孔中,穿着一截麻绳。罐嘴处,也封有软木塞。罐身上破了个大洞,破口边缘,皆是锋利的陶碴儿。铁锁定是误探了进去,才将手腕割成了那个样子。 “冯经历”,鲁班头走上前问道,“一个破罐子,有啥好瞧的?” 冯慎道:“这罐子入水不久啊。” “哦?”鲁班头怔道,“何以见得?” “你看”,冯慎一指那些猪羊头骨。“这些骨头浸水已久,不但骨呈暗黄,而且表层上还附有水藻绿苔……可这罐子周身光滑、破口很新……” 说话间,冯慎将那罐口的木塞一拔,放在鼻底嗅了嗅。“果然,这塞子上还残存着股酒味!若是浸得时间一长,这味早就泡掉了,哪里还闻得到?” 鲁班头提鼻子一闻,道:“还真是!或许是酒贩子不小心磕了,随手把破酒罐子扔在了河里!” 瞧着那罐子,冯慎总感觉不对劲儿。可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正思量着,鲁班头又叫道:“铁锁,你也没寻见那女孩尸首吗?” 铁锁摇摇头,“没寻着……” “真是邪了!”鲁班头纳闷儿道,“那尸首比骨头、罐子大的多……没理由寻不到啊!” 见官差陷入了踌躇,围观人堆里挤出个老妪。“别白费力气了……被水鬼拉去替死的,根本存不下尸首!” “老人家”,冯慎道,“这活要见人、死得见尸,为何你断准了寻不到?” 老妪掰着指头数了数,才道:“加上这桩,今年已是第四条人命喽……我也不知为啥,反正以往那些个尸首,是一具也没捞上来过!” 鲁班头奇道:“都没捞着尸首?” “可不是吗,”老妪道,“跟你们说啊,先前那三条人命,都是同一天上断送的……先是个小媳妇儿,不知怎么就掉下去溺死了。尸首没浮起来,她男人和她小叔子便要下水捞。当时呀,岸上人都知道闹水鬼,死命地拦着。可那兄弟俩偏不信邪,说啥也得下。结果俩人刚泅到河心,身子突然像坠了铅。一眨眼的工夫,两个大活人就沉的没影了!才半天光景,一家里就死了仨儿……唉,造孽哟……” 鲁班头道:“我们这不也下去了嘛,咋就没事?” “还想出多大事啊?”老妪指了指铁锁,“刚才那不就挺悬?得亏你们拿刀吃皇粮的,身上带着股戾气,就算是水鬼,也不敢太造次……若换作我们小老百姓,八成就没命啦。唉,以后啊宁可多绕上几里道,轻易也别打这里过喽……” 听到这里,鲁班头心中打起了小鼓。他暗忖道:那女童尸身找不到不说,偏偏铁锁还莫名其妙地划伤了手腕。莫非……还真有水鬼作祟?越想,鲁班头心里越慌。一干衙役受他影响,也是惴惴不安,后背不免阵阵发凉。 冯慎虽不信有鬼,但却想不通为何尸首沉水后便无影无踪。眼下人心惶惶,冯慎也无心细想,对于捞尸一事,只得暂罢。“鲁班头、诸位兄弟,时候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吧。这桩怪事,就由我慢慢再查。” “行吧,”鲁班头纠起众衙役,“冯经历,那我们先告辞了。日后有用得着弟兄们的地方,只管捎个话来!” “好。”冯慎拱手,与诸人作别。 鲁班头刚迈出几步,又匆匆折了回来。“对了冯经历,不行就去找俩道士来瞧瞧……你自个儿可别逞强下水啊!” 见鲁班头一脸恳切,冯慎不禁失笑道:“班头放心,我自会小心!” 送走了一干衙役,冯慎也不多待,快步赶回海巡司。来在署厅上,冯慎唤来一名汛兵,吩咐他叫上几个兄弟,搜罗些渔网、绳索、长竹竿之属。 那汛兵领命,忙着手去做。没过多久,便与几名兵弁扛着一应之物回到厅前。“冯巡检,东西备齐了,人也叫来几个,您看人手够不够?” “差不多了,”冯慎点点头,“劳烦众兄弟跟我去趟护城河!” 众兵弁齐应,由冯慎引着,浩浩荡荡地出了城。来至深渠段,冯慎便指挥众人把渔网接好,将两端四角分别捆系在竹竿上。 一个汛兵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冯巡检,您这是要捞啥?” “水鬼”之事尚未弄清,冯慎不欲闹的谣诼纷起,故而笑道:“没什么,只是见这城渠太浑,打算清清淤。” “清淤得找河工,”汛兵又道,“咱这样捞不起效啊。” 冯慎仍旧笑着,“且试试吧,将网拼得牢一些!” 汛兵们依言,又继续忙活。待到网竿接好套牢,汛兵便分列于河堤两岸,将长竹竿探至水下,刮底赶筛起来。 竿网一动,水中被搅得更加污浊。冯慎紧紧随视,生怕错过了浮起之物。 如此筛拉,无异于在河中下了把笊篱。可来回赶足了两趟,网中除了泥沙杂物,便是些河鱼沼虾大蛤蟆。别说是那女童尸首,就连剩下的猪羊头骨,都没多捞上几块。 冯慎暗暗心惊:那女童从溺亡到现在,也就约莫一个时辰,为何像被水泡化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尸首若在河里,按这种捞法也该找到了,莫非真出了什么妖异? 正想着,汛兵们突然叫嚷起来。冯慎心头一紧,赶紧转头看去。 等到看清了,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来,那渔网被淤泥河藻糊住了洞眼,裹水骤沉,将竹竿子都拖折了。 “巡检”,兵弁们擎着半截竹竿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算了”,冯慎叹口气,道,“收拾了断竿破网,回城去吧!唉……让兄弟们白白辛苦一趟……” “巡检说哪里话来?都是应当的!只是没趁手的家伙什,比不得掏泥河工,”一个汛兵笑着,指了指倾积在岸上胡乱跳蹦的鱼虾。“再者说也没白跑。捞上来这些小鲜,抬回去剖干洗净了,正好能打打牙祭。是不是啊哥几个?” 其他人纷纷响应道:“对啊!之前咋没想到?老崔手艺好,叫他给咱一锅炖了!” “哈哈,晚上多打点酒。这么些个鱼虾,够下好几壶啦!” “冯巡检,收差后也一起喝点吧?” 冯慎笑着摇摇头,“今天还有别的事,就不凑热闹了。等闲下来,再与兄弟们喝个痛快吧。” 众汛兵齐应,便四散收拾。几个人淘涮了网,兜了鱼虾,又捉了几只肥大的蛤蟆扔进去,一并抬了走。 刚回到城中,打对过儿便停来一乘官轿。轿帘一撩,里面钻出了肃亲王。 冯慎连忙请安,“参见王爷!” 肃王摆摆手,扭头一瞧,奇道:“冯慎啊,是不是嫌给你的俸禄低了?” “没有啊,”冯慎怔道,“王爷何出此言?” “哈哈哈”,肃王指着鼓鼓的渔网道,“若嫌薪饷少,本王给你涨涨。何苦倒腾这些小鱼小虾,捞那点外块呢?哈哈哈哈……” 肃王玩笑惯了,冯慎习以为常。会心笑了笑,让众汛兵先行返往署衙。 待汛兵走后,冯慎笑容一收。“王爷,请借一步说话。卑职有要事相禀!” 见冯慎满脸庄重,肃王忙避开轿夫随从,同冯慎转到一边。“怎么了?又有税员贪赃?” “不是榷务上的事”,冯慎摇了摇头,将护城河所出的怪事,悉数跟肃王讲了。 肃王听罢,奇得连连咂嘴。“尸骨无存?果真邪乎啊!难道那护城河还吞尸不成?” 冯慎道:“卑职也是百思不解啊。附近百姓以讹传讹,皆言是水鬼作祟……” 肃王问道:“这么说刚才你带着那干汛兵,是去捞尸了?” “是,”冯慎点点头,“不过怕引起谣传,卑职只说是去浚淤。” “做得对!”肃王道,“没查明之前就透出风去,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冯慎道:“可那些受害的百姓,又该如何交待?” 肃王搓了搓手,沉吟道:“是巧合意外,还是人扮鬼祸,眼下都不好说……再者,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据你所讲,那女童的爹娘对‘水鬼’十分忌惮,宁可撇了闺女尸首不要,也不欲下河捞尸。就算官府要替他们出头,也得本家苦主愿意吧?” “王爷!”冯慎急道,“一连数条人命,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 肃王笑道:“没说不管,只是得换个法儿!” “哦?”冯慎喜道,“王爷已有良策了?” “暂治不了本,就先试着治治标吧,”肃王道:“这事出在崇文门,也属本王之辖责。这样吧,本王以重金聘几个法师来,将那‘水鬼’镇它一镇!” 冯慎眉头一皱,“那种术士,多半是些江湖骗子,岂可托信?”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肃王道,“冯慎啊,不光你不信,本王也没信过啊!” 冯慎不解,“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肃王神秘一笑,“因为老百姓信!所以啊,那场镇鬼的法事不但要办,还得办的风光、办的热闹,办的让十里八村都知道!” “卑职懂了,”冯慎琢磨出肃王用意,“王爷此举,是让附近百姓安心。” “对喽,”肃王又道,“明着咱请道士作法,暗地里再加派人手,在护城河一带日夜巡哨。一来可以警戒防范;二来再有失足落水者,也好迅速救援。放心吧,是疖子总会鼓头,若真是恶徒作歹,必会露出马脚!” 冯慎试探道:“王爷,您看这巡查之事,该遣何人统办?”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谁招揽的就由谁办,用不着绕圈子请缨!你那副摩拳擦掌的急样,当本王瞧不出吗?” 冯慎亦笑道:“谢王爷委信!” 肃王点头道:“回头本王就知会下去,让海巡兵役,任你抽调用遣。尽心去办!莫再让无辜百姓,枉死在那护城河中!” 冯慎腰板一挺,“卑职领命!” 转天午时,护城河岸上便法乐大作。幡旗高挑,香烛遍插。焚烟缭绕中,几个身披杏黄道袍的术士憋足了劲儿,左舞右摆、上蹿下跳。法台四面,皆有海巡汛弁围守。一个号子兵“咣咣”敲着响锣,扯着嗓子高叫着:“天师祭渠,百无禁忌!天师祭渠,百无禁忌……” 附近百姓闻听到动静,纷纷赶来瞧看,没一会儿,堤沿上便聚起黑压压一片。听说是官家祭渠,百姓们欢欣过望。那信佛笃道的,不免跟着暗祷默祝。再有那好事的,直接取了几挂鞭,拿竿挑了,噼里啪啦地燃放。把守汛兵见状,呼啦散开列成一道人墙,将百姓与城渠拦隔开来。 见人来的一多,台上术士愈发的卖力。木剑疾挥,银铃乱摇。舞至兴处,竟似打起了摆子,披头散发、如癫似狂…… 术士们各显神通,忙活的大汗淋漓。中途虽歇了好几回,但也硬撑着,将法事做到了日头西斜。随着几声“急急如律令”,大批炸馓面果,连同三牲供肉便一股脑儿地倾在河中。 法事一毕,来了几乘凉轿,抬起精疲力竭的术士,各自送回观中。瞧了一下午,百姓们亦是又热又累,没等汛兵驱赶,也都陆续散了。 站在城楼上的冯慎,慢慢放下手中筒镜,摇头轻叹道:“这场戏,总算是演完了……百姓多少能安心了吧?” 正想着,冯慎突听得有人在唤。 “冯大哥!” 冯慎一扭头,见是香瓜跑上城来。香瓜手捧个荷叶裹,气喘吁吁。“俺打听了好几处,才知道你在这儿!” 冯慎笑道:“瞧你那一头汗,怎么了?” “嘿嘿”,香瓜将脸一抹,晃了晃手中荷叶裹,“常妈蒸了包子,俺从头屉里挑了几个大个儿的,特地给你送来。” 冯慎心中一暖,“香瓜,以后不必这样,等我回家吃也是一样……” “俺咋知道你啥时候回啊?晌午吃饭也没见你人影,”香瓜把荷叶裹一塞,“冯大哥,这包子馅是俺调的,你赶紧尝尝,一会儿不热乎啦!” “好。”冯慎接来一尝,微微皱起眉头。 “好吃不?”香瓜斜起头问道,“香不香啊?” 冯慎粗嚼两口,使劲咽下。“香……倒是挺香……” “哈哈,”香瓜乐道,“那快都吃了吧!” “不用了,一个就够!”冯慎忙摆手,想了想又道,“下回再调馅……少放点盐……” “咸啦?那你多喝点水嘛……”香瓜一瞥,见冯慎手中还握着一只短筒。“冯大哥,你拿着个啥?给俺看看呗。” “这个吗?”冯慎笑着将短筒拉开一截,递给香瓜。“这叫‘千里镜’,用它可以看清极远的物什,行军打仗少不了它!” “听你这一说,俺想起来了,”香瓜道,“当年那些洋鬼子军官,也有这种玩意儿……有一个筒的,还有俩筒的……冯大哥,这千里镜很贵吧?你哪里来的啊?” “肃王爷给的。这阵子要巡防布哨,离了它不行……”见香瓜在摆弄,冯慎急忙纠正道:“拿反了,调过头来看。” “哦”,香瓜依言,持着千里镜四下去望。“冯大哥,真的能看很远啊!城底下那些人的眉眼,俺都瞧的一清二楚!” 冯慎笑而不语。香瓜又转在女墙边,兴冲冲地朝城内看去。看着看着,香瓜忽然揉着眼睛道:“咦?俺眼花了?” 冯慎问道:“怎么?” 香瓜道:“俺看见有个人影,可打眼一晃就没了。” “大惊小怪,”冯慎道,“偌大个城中若见不着人影,那才叫奇呢!” “可那里破破烂烂的,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啊……”香瓜又对着千里镜看了看,叫道,“哎!那人又出来了!” “我瞧瞧。”冯慎要回千里镜,也放眼望去。 香瓜所言不假。那地方虽在城中,却远离市廛。浓荫垂盖,断壁坍塌,像是一处废弃的庙宇。旧院垣隅下,蹲伏着一个男子,半张身子都掩在墙后,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 冯慎不动声色,唤过个城哨问道:“那是什么所在?” 城哨打个眼罩,顺指望了望。“回冯巡检,那地方我知道。听说过去是座什么寺,现在早荒了不知多少年了。” “荒寺?”冯慎又问道,“周围可有人居?” 城哨道:“哪有人啊?有传闻说,那边不太干净……连没地儿去的叫花子,都不敢在那里‘挂窝’。我曾打那附近路过,离着老远,就觉着草稞里面,藏着好几双眼,盯得后脊梁都发寒……” “快别说了!”香瓜埋怨道,“看把俺吓的这身鸡皮疙瘩!” 冯慎想了想,打定主意。“那人行迹可疑,得去查探一下……香瓜,你先回吧!” 香瓜道:“冯大哥,俺也要去。” 冯慎笑问道:“怎么?这会儿不怕了?” “反正有你在,”香瓜道,“俺也好奇那人在干啥呢……” “那行吧,”冯慎又嘱道,“不过待会儿过去,你得安分些。虽不是查案,也不可掉以轻心!” 冯慎吩咐完毕,便与香瓜下了城楼,点起几名汛弁,朝着破庙方向寻去。 夏日天长,虽入了酉时,但亦不缺光亮。众人一路赶去,不消多久,便到了地方。 这破庙当真偏僻。夹道两旁,尽是茏苁的虬柏,偃蹇欹曲,莫辨岁年。横枝苍黛间,隐约露出一角山檐,若非在高处望见,等闲难觅这般旧迹。崩颓的院落中,蒿草齐腰。蛰蛩野雀,叽喳嘤鸣。 “冯大哥”,香瓜左顾右盼,“那人走了吗?咋就寻他不见?” “我也不知,”冯慎道,“四下找找看!” 庙中奉殿已塌,仅存一块破匾,还摇摇坠悬在欂栌上。那匾额朽如枯木,残驳不堪。所镌字迹,已无法辨认。见瞧不出什么,众人便绕过庑基,朝后面寻去。 刚来在后舍,一口古井便映入眼帘。那井栏为凿石砌就,上面压着一只蚀锈斑斑的铸铁龟。 那铁龟大如车轮,肚腹与井栏贴合处,新抹了层泥灰浆。井边地上,还扔着瓦刀、托板等物。 冯慎走上前,在栏缝间揩了一下。“这泥灰尚且湿软,是刚涂的!” “是啊”,众汛兵也道,“看这样才抹了一半,还没完活儿呢。” 香瓜看一眼冯慎,道:“冯大哥,是之前看到的那人干的吧?他这是要干啥啊?” “无非是在掩饰些什么”,冯慎道,“那人发觉咱们过来,便仓促停手遁去,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那怎么办?”香瓜道,“这周围都是树林子,肯定逮不到他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冯慎冲汛兵道,“弟兄们,趁着泥灰未固,咱把铁龟挪开,瞧瞧这井底下,究竟藏了什么!” “好!”几个汛兵围定了井口,在掌心里吐口唾沫,便动手撼那铁龟。 铁龟分量挺足,可在数名壮丁的发劲齐推下,也慢慢移向一边。不多会儿,井口便露出一道月牙缝来。 汛兵们大喜,正要蓄力再推,却听到身后一声大叫:“动不得!” 众人吃了一惊,齐齐住了手。与此同时,岩后藜蔓中急急钻出个人来。那人衣角上溅着几星白浆,一条辫子在头顶上盘个圈。腰间微鼓,似掖着什么。 冯慎目光一抬,质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忙道:“我……我是这里的庙祝……” “庙祝?”冯慎冷笑道,“据我所知,这庙可是荒了不少年头儿。香火都绝了,还会有庙祝?” “这……”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之前是……自打这庙废了,我就重操旧业当瓦匠了。” 冯慎又道:“这么说,那井缝是你砌的?” 那瓦匠点了点头,“是……” “冯大哥,”香瓜道,“他就是咱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个人吧?” “想来是了,”冯慎又问瓦匠道,“这里人迹罕至,你为何要将井口砌死?” “是啊!”众汛兵皆喝:“还有,刚才你躲什么?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 “几位军爷真是抬举了,”那瓦匠道,“我就是个和泥削砖的,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方才不知是军爷过来,我寻思这里太偏,怕遇上歹人……” 香瓜嗔道:“俺还瞅着你像歹人呢!” 冯慎朝香瓜摆摆手,又转头问道:“那井为何动不得?” “是动不得啊!”那瓦匠走到井边,说道,“这可不是寻常水井,这是口‘海眼’啊!” “海眼?”众人大奇,追问道,“什么海眼?” “唉……索性与诸军爷实说吧”,那瓦匠叹道,“这口井深不可测,底下一直通到老洋里啊。不光如此,这井中还锁着一条恶龙,所以上面才压了只铁龟镇着。若是移走铁龟,那恶龙便会逃出来。到时候咱这四九城,非遭殃不可啊!” 冯慎哂道:“传说岂可作准?皆云世间有龙,可又有哪个见过?” “官爷,您还别不信!”那瓦匠道,“咱这崇文门,是不是也叫海岱门?” 冯慎点了点头,“这不假。” 瓦匠接着道:“之所以称作‘海岱’,正是因为有这口海眼在啊。这座破庙,原唤作‘镇海寺’,自前明时候就有了。你们瞧瞧这里!” 说着,瓦匠指了指铁龟壳盖。只见那龟盖上,依稀刻着一行小字。 一名汛兵出声念道:“大明天启辛酉七月敕建镇海寺自用……哎呀,还真是前明的东西!” 另一名也道:“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之前听说书的讲《英烈传》,好像就有段说‘锁龙井’的事。说是大军师刘伯温保着朱洪武坐了江山后,就大修北京城。没承想动土时,得罪了一条恶龙。那恶龙嫌皇城占了它老巢,便闹着要水淹京师。结果刘伯温恼了,请下三道神符,就把那恶龙打在一口井里……没准儿还真是这口井!” “胡扯,你肯定记岔啦。朱洪武是在南京定的都,成祖时才迁到北京的!还有那擒龙的不是刘伯温,而是那国师姚广孝。姚广孝擒龙后,还将这京师改成了‘八臂哪吒城’,把那恶龙压得永世不能翻身……” “是刘伯温!” “不对!是姚广孝!” “别管是谁啦,”香瓜听得正起劲,直在一旁撺掇,“倒是说说那恶龙怎么镇住的啊。” 见两个汛兵争得脸红耳赤,那瓦匠面露喜色。冯慎装作没瞧见,只是使劲咳嗽几声。几人自觉失态,也都齐齐闭了嘴。 “瓦匠,”冯慎道,“旁的先不论,我只问你一句:这口井你早不封、晚不封,为何偏在这时候封?” “这个嘛……”瓦匠吞吐道,“听说护城河那边刚闹了水怪……我怕与这井底恶龙有关联……就……就想过来看看,顺道把井口砌死,绝了后患……” 冯慎冷笑道:“你倒是忧国忧民。” “不敢当不敢当,”瓦匠讪笑几下,问道:“那我接着封吧?” “不必了!”冯慎道,“那龙是怎么个模样,我倒想见识下。弟兄们,继续移!” “别!”那瓦匠急了眼,猛地扑了过来。一个汛兵要阻拦,却被他随手一拨,倒退了好几步。 “你他娘的活腻了?”那汛兵大怒,一把攥住瓦匠衣领。 “不要动气,”冯慎拍拍汛兵肩膀,对瓦匠道,“练过功夫?” “啊?”瓦匠一怔,“没没……没学过拳脚,光有把傻力气……官爷,那海眼不能动啊!” “恐怕由不得你,”冯慎道,“这口井非开不可!香瓜!” 香瓜答应道:“冯大哥,俺在。” 冯慎使个眼色,“你陪着这位师傅。这里草深路杂,可别让他走丢了。” “好嘞!”香瓜会意地笑笑,紧了紧腕间暗弩。 瓦匠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你们真要开海眼?肯定会有报应啊!” “瞎叫唤啥?”香瓜骂道,“吓俺一大跳……” “要出了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冯慎朝汛兵一挥手,“开!” 有冯慎打头,汛兵们不再有顾虑,三下两下,便将那铁龟掀在一边。 铁龟刚挪开,便听得“哗啦”一声。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龟腹之下,还连着一道大铁链子。那铁链一直垂到井下,一端沉在水中,坠坠悠悠的,也不知有多长。 有汛兵往井中探了探,有些慌神。 “这老粗的大链子……该不是真锁着龙吧?哎?我瞧着水面上……漂着一摊红啊!” “是吗?我瞧瞧……妈呀,还真是!冯巡检,你快来看看吧!” 冯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分开众人,眯起眼便往下望。 落日的余晖,斜照进井中。那涟漪微荡的水面上,赫然写着五个如血大字——动海眼者死! 众汛兵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生怕惹了诅咒上身。那血字锥心刺目,叫人胆颤心惊。 饶是冯慎不信邪,这会儿也失了头绪。那水面不似绢纸,任它再浓再厚的朱漆墨料,遇水也定即刻洇散,岂会像那般笔痕凝浮、经久不沉? 冯慎心头一动,暗忖道:“物浮于水,必是有形有质。用红色纸、布裁出字样,却也能漂在水上。” 想罢,冯慎扯起拖入井中的铁链,使劲地晃摆起来。被链身一搅带,井中激起无数水花。水面上五个红字,顿时荡碎支离。有如缕缕血线,转眼便散化无迹。 “奇怪,”冯慎自语道,“非纸非布……这字是如何写在水中的?又怎么会凭空出现?” “官爷”,那瓦匠上前道,“这下你该信了吧?海眼中的血字,正是神明警示啊。快收手吧,莫要逆天行事,会招来横祸啊!” 任凭瓦匠如何劝阻,冯慎只是不理。见那铁链直直垂在水中,他总疑心下面挂着什么,索性和几个汛兵一起,拽住了铁链往上拉。 铁链一抽,井底竟传出“呜呜”的响声,宛若真有只怪兽,潜在水下吞吐。黄泥汤子上下翻滚,泛起阵阵腥潮。 见了这般骇人阵势,汛兵们有些不太争气,颤声问道:“冯巡检……咱还接着拉吗?” “拉!”冯慎斩钉截铁。 众汛兵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链子上生着层绿苔,滑不溜手。汛兵们战战兢兢,仿佛手中握的不是铁链,而是一条腥腻的黑蛇。 拉出来的铁链,在井边盘成好大一堆,可另一端,依然瞧不见边。突然,链身猛的一顿,众人只觉虎口发麻。再要拉,那铁链却好似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扯动半分。 “坏了坏了!”瓦匠又嚷道,“快把链子降回去吧,别把那锁着的恶龙惊醒啊!” 众汛兵心里没底,都紧张地看着冯慎。 “大伙莫慌,”冯慎道,“链子拖拽不动,无非是那端连接着重物。那‘恶龙’、‘海眼’之说,未免太牵强附会!” “怎么不是海眼?”瓦匠争辩道,“那拖出来的链子多长一截啊,寻常水井哪这么深啊?” “这铁链紧贴井壁,或许井底是另通暗水……”冯慎忽然道,“瓦匠,这其中玄妙,你应该清楚吧?” “我?”瓦匠一怔,手情不自禁地摸向腰间。“我怎么会知道?” 冯慎步步相逼。“你真不知?” “当然不知,”瓦匠慌道,“官爷……现在想旁的都没用啊,之前那血字已写的分明,动海眼者死啊!这种邪乎事,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哈哈哈,”冯慎大笑道,“瓦匠,你这就叫作‘言多必失’啊!” 那瓦匠脸色猝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冯慎道,“实话告诉你吧,方才我只是诈你一诈,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官爷,你该不是在怀疑我吧?”瓦匠申辩道,“我可是一直都站在这里,未近那井边半步啊!” “毛病就出在这儿!”冯慎道:“既然你没往井里探,又怎知‘动海眼者死’?若我没记错,刚刚我们只是提及血字,可并未说写了什么!” “好哇”,香瓜叫道,“原来是你搞的鬼!” 瓦匠避实就虚,冷冷回道:“可那血字却不是假的!我又不会分身法术,怎么在井下做手脚?再说了,凡人有在水上写字的本事吗?” “那血字是如何写的,我尚不清楚,”冯慎道,“可当我们开井时,你却遽然高叫一声。想必是给附近的同伙报信吧?” “什么?”众汛兵紧张起来,“这小子还有帮手?” 冯慎瞧一眼冷汗直流的瓦匠,继续说道:“你言辞闪烁,漏洞百出。与其讲是好心规劝,倒不如说是危言耸听。破绽般般,诡辩狺狺,想不让人疑心都难!” 第八章 水影墨池 夜色渐浓,那瓦匠的脸上,也有些阴晴不定。众汛兵警戒森严,死死地盯住瓦匠。 冯慎冷着脸,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老实招了吧!” 瓦匠又退一步道:“官爷,你们可不能凭空捏造,没来由地诬陷良民……” “良民?”冯慎哼道:“你这良民腰藏利器,想来也不是善茬儿吧?弟兄们,将他擒下!” 众汛兵得令,齐涌上前。香瓜离瓦匠最近,想也不想,当下便抽腿蹬去。 见香瓜踢来,那瓦匠急急后纵,顺手在腰里一摸,扯出一件兵器。刚站定脚步,瓦匠便将胳膊一抖。手里那兵器如银龙般,“呼啦”展开。 冯慎失口道:“十三连环鞭!” “算你有眼力!”瓦匠凶态毕露,扬鞭叫嚣道:“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想拿住老子?既然瞒不住,索性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见瓦匠要孤注一掷,冯慎暗叫棘手。有言道:“巧打流星顺打鞭”。但凡用这等软械的,手头上的功夫定然不俗。况且这连环鞭软中带硬,每节皆为钢骨。鞭头锋锐,鞭身坚沉,绕身挥舞起来,鞭花交错、亦攻亦守,着实不好对付。 “不要命的就来啊!”瓦匠一面狂喊着,一面将连环鞭甩得虎虎生风,紧抽慢拐,横扫竖抡。 一个汛兵不晓厉害,叫骂着便欲上前。“耍把戏吗?” “来得好!”瓦匠大喝一声,翻肘挂缠,再一摆一送,那连环鞭竟似杆长枪,朝着那汛兵直搠而去。 “当心!”情急中,冯慎夺过一口腰刀,向那鞭头格去。 鞭刀相击,撞出一溜子火星。连环鞭疾缩回去,冯慎也觉虎口酸麻。 冯慎将刀一横,不禁赞道:“好本事!” “嘿嘿,你也不赖!”瓦匠躺地一滚,连环鞭陡然甩成个大圈。 汛兵们眼花缭乱,见钢鞭打来,也想学冯慎挺刀去接。 “不可!”冯慎高声叫阻,无奈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得铮铮几声大响,数名汛兵手中的兵刃,被齐齐震飞出去。 “想捉老子,先拿稳了刀吧!”瓦匠嘴角扬起一抹蔑笑,又挥鞭击来。 失了腰刀的汛兵,不异于肉靶子,除了狼狈躲闪,再无对策。 “都退后!”冯慎执刀一纵,避过横扫来的连环鞭。脚底猛蹬几步,直取瓦匠前胸。 使这连环鞭的,讲究个先发而制。要趁敌手未觉,先将鞭子舞开,借势挥抡,放击一片。越是靠近外梢,威力也就越大。而最为忌惮的,便是被黏身缠打。一旦让人切入内围,鞭身便周转不及,不光打出的力道骤减,而且极易失鞭。 瓦匠行家里手,岂不明冯慎意图?他朝旁边疾闪数下,又拉开峙距。 “别做梦了!”瓦匠扬腕一抻,将连环鞭抛甩至半空。再忽地一压,那鞭头便向着冯慎狠狠抽去。 冯慎等的就是这刻。见连环鞭抽来,他持刀迅速朝下一点,借力弹开。“香瓜!快射他下盘!” “瞧俺的!”香瓜袖管一矮,一枚钉箭脱手斜飞,“噗”的一声,在瓦匠腿边擦出道血口。 “哎呀!”香瓜懊恼不止,“有点射偏了!” “那恶贼已经伤了!”观战的汛兵却欢呼雀跃,“再射!再射!把他射趴下!” 瓦匠腿上吃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冯慎的频攻,只是些骗招幌式。为的就是让自己露出罩门,好让那香瓜施箭突袭。发觉那香瓜又瞄向这边,瓦匠顾不得腿上鲜血直流,发狠抡起连环鞭,死死护住了周身上下。 一时间,鞭影翻飞,寒光骤闪。疾舞的连环鞭罩在瓦匠身前,挡得密不透风。香瓜又连发几枚钉箭,却均被尽数撞开。 见香瓜巧跃着找空子,瓦匠也知她是劲敌,故不敢大意,目光不离她左右。 瓦匠严守门户,战况登时胶着。久攻未果,冯慎却不甚忧虑。己众敌寡,士气上本已胜了一筹。只要再耗的瓦匠虚疲,手里鞭速一减,香瓜便有了可乘之机。 瓦匠也意识到这点,不免暗暗心慌。思来想去,唯有棋行险招。与其力竭被擒,倒不如大胆一搏。这节骨眼儿上,瓦匠也无暇犹豫,臂腕环翻,使招“白蛇吐信”击向香瓜。 “啊呀!”见鞭头旋拧着刺来,香瓜不及施箭,急急避开。 殊不知这一避,正遂了瓦匠的心。原来这“白蛇吐信”,还藏着两个后招,或递或收,伺机转换。方才那一鞭,却是虚手佯攻,没等前招使老,瓦匠便抽鞭急撤。连环鞭凌空甩个半圆,就近缠挂上一段粗长的树枝。那枝干忽承拉坠,顿时绷成一张弯弓。 “不好!”冯慎大叫道,“他要逃!” 话音方落,瓦匠便顺势一弹,身子如一只大鸟般,直直冲外飞去。 香瓜急赶几步,“嗖嗖”又是两箭。那瓦匠腰马一沉,险险让过,再一个“鹞子翻身”,纵向更远。 见瓦匠落荒而逃,汛兵们士气大振,拾起兵刃,纷纷欲撵。“抓住那小子!别叫他跑了!” “你们都守在这儿”,冯慎伸手一拦,“或许还有同党隐在附近,不可擅自离开。我去追那恶徒!” “冯大哥,”香瓜道,“俺跟你去!” “好,咱们快走!”冯慎足下生风,与香瓜腾蹑奔逐。 清幽的月光,如碎银般洒泻下来,照得那口古井里,愈发的深邃。众汛兵不敢懈怠,紧张兮兮地围在井边。 候了半晌,周围也没发现有异动。一个年长的汛兵松了口气,冲其他人道:“行了,都别绷着了,我瞅着没多大动静。” “老崔”,另一个汛兵道,“冯巡检临走时可是说了,那歹人八成有同伙,咱们还是别大意……” “大德子,你把心放肚里,指定没事!”老崔笑道,“我琢磨啊,要是真有同伙,刚才干架时怎么不出来?” “他倒是敢”,大德子冷哼道,“咱这么多号人呢!” “人多不定管用吧?”老崔掏了掏耳朵眼儿,“拿刚才那使鞭的说吧,单他一个,就打得咱们屁滚尿流……要不是冯巡检和香瓜姑娘在,那场面……嘿嘿……可就‘好看’喽!” “老崔你胡说啥呢?”大德子不悦道,“啥叫屁滚尿流?你愿意往自己身上揽我管不着,可别说‘咱’!” “哟嗬?还冲我横上了?”老崔也沉下脸,“我老崔再不济,也没被人家一鞭子震飞了刀!” 大德子被揭了短,脸上当时就挂不住。“那……那是你怕死躲得远!” 见二人突然急了眼,其他人忙上来劝。 “大德子你喊什么?这当口置的哪门子气啊?” “老崔你也是,别一棒子打死一大群。被震掉刀的,又不止大德子一个……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 可大德子与老崔犟劲儿都上来,早瞪成了一对乌眼鸡,众人一番苦口婆心,愣是半点没往耳朵里进。二人冷嘲热讽,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谁。 正闹哄哄吵着,身后那口古井中,却突然“扑通”一声。众人皆大骇,赶紧回头去看。 只见那井边,站着个小汛兵,手里掂着几块石头,嬉皮笑脸地说道:“让你们吵得头大,砸个响儿来听听!” 大德子抹一把冷汗,冲那小汛兵张嘴便骂:“臭小子,想吓死你亲哥啊!” 往井里扔石头的,正是二德子。这兄弟两人,年纪虽差着十岁,却同在海巡司里当差。 “哥,瞧你吓得那样,”二德子笑道,“平常在家里,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威风劲儿哪去了?” “你小子欠揍是吧?”大德子脸一红,骂道,“不帮着你哥说话,胳膊肘还朝外拐!等回家再收拾你!” “哼,”二德子撇撇嘴,往井里又丢了块石头。“你就是有能耐欺负我!” “你离那远点儿!”大德子急喝道,“那口井太邪乎!” “能有啥啊?”二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冯巡检不是说了吗,井里那血字,应该是有人捣的鬼……” “嘿!老子还说不听你了?”大德子怒气冲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二德子的耳朵。“给我过来!” “哎呀!哎呀!”二德子疼得直咧嘴,“松手!你快松手!不然我……” “不然怎么着?”大德子哼道,“还想打我啊?” “是!”二德子赌气道,“别以为我干不过你!你要不是我哥……我早就揍你了!” “瞧瞧,连你兄弟都看不过眼了。赶紧松手吧,别把孩子拧坏了!”老崔推开大德子,冲二德子一挑大拇哥儿。“二德子,你是好样的,比你哥强多了!” “那是”,二德子挑衅地瞅了大德子一眼,“咱可不像某些人,叫一口破井,就吓的腿肚子转筋!” “老子会怕?那是担心你掉下去!”大德子恼道,“小子,这么着跟你说吧,就算下井探上一圈,你哥我都不带打怵的!” “别光说嘴,口头上讨便宜谁不会?”老崔起哄道,“要来就来真格的!” “老崔你闭嘴!”大德子怒道,“你怎么不下去?” “咱窝囊呗”,老崔打个哈哈,酸里酸气地说道:“明明就不敢,硬充好汉也没用啊!” “你们不敢我敢!”二德子不屑道,“不就下个井吗,有啥大不了的?要真有同党藏里边,小爷全给你们逮上来!” 说完,竟要奔着井边去。 “小兔崽子!”大德子一把扯住,大骂道,“你瞎逞什么能?毛还没长齐呢!” “二德子,听你哥的!”老崔见状,也赶紧劝道,“斗嘴说几句气话,咋还能当真?” “别!”二德子拧性子上来,使劲儿挣扎道:“这是我自个儿事儿,谁也别管!” “能不管吗?我是你哥!”大德子攥着二德子不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去怎么跟娘交代?” “我就烦你这样!”二德子膀子一挥,打开大德子的手。“要不这样,咱俩儿以后就换一换,你叫我哥算了……” “混账!”大德子动了真火,抬手就是一嘴巴。“没大没小的玩意儿!” “哎哎……别打别打!”其他人也都急忙来劝,“二德子,你也别闹了,快回来吧!” “都别拦着!”二德子恼羞成怒,“唰”一下抽出刀来。“这个井,小爷我还就下定了!谁拦我我砍了谁!” 见事闹成这样,其余汛兵也没辙儿了,都茫然无措地看着大德子。 “好小子,还敢冲兄弟们亮刀子了?”大德子勃然怒道,“大伙甭劝了!让他下!” “这哪成啊?”老崔急道,“二德子,你整的是哪出啊?我与你哥打牙拌嘴,你犯不上较真儿啊。得,老崔叔服个软,给你们哥俩儿赔个不是成不成?快回来吧,那井还不知多深,黑灯瞎火的容易出事……” 说着,老崔就要去拉。 二德子发了狠,猛退一步,扬刀挥了两下。“老崔叔,你可得离我远点。刀子没长眼,留神伤着你!” “兔崽子你瞎比划啥!?逮谁咬谁啊?”大德子铁青着脸,气呼呼道,“老崔,咱别管他!就算真掉井里也好,灌上一肚子凉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犯浑!” 二德子“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走到井栏边。众人哪里放心?也都紧跟在后头。 “二德子”,老崔又道,“你非要下去,我也拦不住……可总得先找条长绳子,拴在腰上吧?” “用不着费那个劲!”二德子一扯铁龟上的链子,“有它就够了!” “那铁链上都是滑苔,”老崔忧道,“能把得牢吗?” 二德子却没再理会,将刀背一横,往嘴里一叼,抓着铁链子,半个身子已降入了井中。二德子手脚还算利索,双臂环夹,两腿盘绕,顺着大铁链子,便“刺溜刺溜”地往下降。 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德子虽嘴上放着狠话,可见到二德子真下了井,心立马就悬了起来。他几步扑到井口,扒着井栏朝下望。 铁链上坠了个人,陡增了不少分量,链条磨着井沿,轧轧作响。听着这股动静,大德子心里更是没着没落。“我说小兔崽子……你那么急干吗?悠着点儿啊!” 二德子一抬头,冲上呜噜两声。他齿间咬着刀,吐字含糊不清。大德子伏了伏前身,急忙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二德子单臂在铁链上一固,腾出只手来取下了嘴里腰刀。“我说让你起开!别堵着井口,给我遮了月明儿!” “行行行!”大德子赶紧直起腰,“我不给你挡光,你快用两手,好好抓牢了链子!” “知道了!”二德子重新叼好了刀,又继续朝井底降去。没一会儿,便沉到了井下蟾光不至之处。 见井里黑咕隆咚的瞧不见人影,大德子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袋,懊恼不已。“哎呀!瞧我这马虎劲儿!该让我兄弟带个亮子下去啊!哎,你们谁带着生火的家什了?” “我身上倒是有火镰……”老催压低了嗓音,将大德子拽到一边。“不过大德子,你真由着他折腾啊?还弄什么亮子,赶紧让二德子上来吧!” 其他汛兵也道:“老崔说的没错,快叫他上来吧。大晚上的下深井……不怕一万,还怕个万一呢!” “当我不着急啊?”大德子苦脸道,“可刚才你们不也瞧见了?那小兔崽子,比我还犟劲儿……” “嗐,他也就是个小孩心气儿”,老崔摆手道,“等那股子劲儿过去就成了,那井里比锅底还黑,备不住二德子现在已后悔,只是抹不开面,自个儿不好意思上来……” “也是,”大德子点点头,“那我再去劝劝?” “快去吧!”老崔道,“还有啊,等他上来你也好声好气地说,别动不动就打,戗鬃骡子,得顺着毛捋……当着众人面上,别叫孩子下不来台……” “你个死老崔”,大德子笑骂道,“好赖人全叫你做了,之前你怎么不让我一步啊?得了,我听你的!当着大伙绝不难为他,等回了家,哼哼,老子再正儿八经的,杀杀他这野性儿……” 正说着,井下突然“嗷”的一嗓子。紧接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音。 “不好!”众人脸色骤变,呼一下围在了井栏上。可井下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二德子!”大德子狂叫道,“你怎么了!?快说话啊!” “还问什么?肯定是落水了!”老崔一急,就要往井里下。“我去救他!” “老崔你别添乱了!”大德子推开老崔,一把拽住了铁链。“就你那胳膊腿儿下去也是耽误事!我自个儿兄弟自个儿捞!” 大德子说的是实情,老崔也只好道:“那行,你赶紧去吧。待会儿捞起二德子,你就晃三下链子,我们一齐使劲儿,把你们哥俩儿拉上来!” “嗯!” 大德子下井后,一干汛兵心急如焚。齐齐朝井里探着,时不时地发问: “找着没啊?” “还没降到底呢!”大德子在深井回道,声音听上去沉闷无比。 “现在呢?” “潮气越来越重,应该是快了……哎?我好像看见我兄弟了!二德子!二德子!” 上头诸人心头一宽,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能找着人,剩下的都就好办了。谁知汛兵们刚想松口气,井下竟又传来大德子的惨叫! “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令人不由得胆颤。汛兵们挤在井口,齐声向下呼唤。可嗓子都喊哑了,下头也没半点回应。只有那条粗大的铁链子,还在贴着井壁来回荡悠着,那刺耳的摩擦声,经久不绝。 老崔彻底的傻了眼,“这……这叫怎么个事啊?井里……井里还真镇着什么邪物?” 其他人没吭声,却不约而同地倒退几步。仿佛那井口是一张怪嘴,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它吞噬。接连两个大活人下去,瞬间都没了影,遇上这种怪事,哪个心里不得发毛? 眼下该怎么办,汛兵们全拿不准主意。急惶惶的绕着井边,慌得跟没头苍蝇一般。可有一点,任谁也没敢再提下井救人的茬儿。最后实在没法了,众汛兵只能找了处离井口稍远的空地,拾柴点了堆篝火,等着冯慎回来定夺。 月上中天,转眼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众汛兵正耷拉着脑袋干坐着,远远的过来两个人影。冯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香瓜随后,看上去也有些垂头丧气。 “冯巡检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谁叫了一声,众汛兵全都站起来迎上。 “怎么?让那小子逃了?” “嗯”,香瓜气得咬着牙道,“那恶贼使诈!扒了衣裳做了个假人诓俺去寻,那假人身上还藏了颗麻雷子,若不是冯大哥及时拉住俺,那麻雷子当场就炸了……就这么一耽误,那恶贼便不知躲哪儿去了,俺和冯大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冯慎正欲开口,突然察觉气氛有些异样。他朝眼前疾扫一圈,点出人数不对。“怎么少了两个人?” “冯巡检”,老崔“扑通”跪倒,浊泪纵横。“我……我该死啊!” 冯慎一惊,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快起来说!” “是……是大德子他们……”老崔哭道,“他们哥俩儿下了井,结果都掉进水里……现在连死活,都还不知道啊!” “什么!?”冯慎急忙朝井边奔去,“掉下去多久了?” 老崔跟在后面道:“得半个时辰了……” 听了这话,冯慎猛的停住脚,心里凉了大半截。“他俩……为什么要下井?” “这事怨我啊……”被冯慎一问,老崔泪又哗的下来了。“最先是我跟大德子一言不和,话赶话的戗了起来,然后二德子又……” 老崔哭哭啼啼地说完大概,又自己朝着脸上掴起了耳光。“都赖我!要不是我嘴贱,也就没后头这些事了!冯巡检……我后悔啊!” “别太自责了,”冯慎赶紧止住老崔,“这事儿不全怪你。唉……走吧,去那边看看……” 冯慎说完,又和众人赶了几步,齐来在井边。 刚靠近井口,香瓜便一缩脖子。“可冻死俺了!咋突然这么冷?” 不少人也道:“是啊,我也觉着凉飕飕的!” 冯慎忙朝井中一探,一阵彻骨的寒气,竟扑面而来。再仔细一瞅,那井沿之上,居然还结了一层隐约的白霜! 见此异象,众人大惊失色。此时正值盛夏,如何会结霜? “快!”冯慎急叫道,“取几块燃着的火炭,扔入井中!” 汛兵们忙从火堆里扒拉出几块,用刀托着往井里投去。借着那明灭的火光,冯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井底的水面,居然结成了一片森然的寒冰,两具尸首蜷缩着,被生生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众汛兵头皮一下子全炸了,望着井底目瞪口呆,脚底顿生出一股恶寒,有如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 老崔摇晃两下,脸色白得吓人。“大德子他们……都死了吗?” 冯慎轻叹一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都做了些什么孽啊!”老崔懊悔流涕道,“是我害了他们兄弟两个啊……” “冯大哥”,香瓜瑟瑟道,“那两个人都是冻死的嘛……可这大夏天的,怎么还能结冰啊?” “冯巡检”,一汛兵也苦着脸道,“要不咱们先撤吧?等天亮了再说……不怕您笑话,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冯慎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事不单是邪了……本来我还怀疑是那假瓦匠做的手脚,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能使井水炎夏成冰,实非人力可为啊!” 汛兵们急问道:“那咱们……” 冯慎将头一点,“就依兄弟们,撤!” “冯巡检”,老崔抹把泪,忙问道,“那大德子他们的尸首怎么办?总得捞上来啊……” “不捞了!”冯慎把心一横,“先顾活人吧……这里邪气太重,多待片刻都可能有凶险,我们赶紧离开!” 话音一落地,冯慎便催着众汛兵走。汛兵们早就生了惧意,哪里还会迟疑?急忙压灭了篝火,匆匆退出了荒寺。 刚踏出庙门,冯慎突然低声道:“诸位兄弟且住,我有话要说!” 众汛兵脚下一顿,也都悄悄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冯慎道,“那井中古怪,我疑心是人为。” “啊?”众汛兵皆怔,“您不也说那是口邪井吗?” “大伙小点声!”冯慎忙道,“方才那番言语,是我有意那样说的。我打算把躲在暗处的‘毒蛇’,给它引出洞来!” “冯大哥,”香瓜忧心道,“虽然俺也不大信什么鬼呀神的,可那井里的冰……” “井水是如何结冰的,我现在也想不通。”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不过那井底下,定然藏着恶徒。我朝那井中看时,发觉大德子兄弟俩的死因,既非溺亡亦非冻毙,而是被人用利器,双双刺穿了喉咙!” 众汛兵惊愤道:“竟……竟是这样!?” “是的”,冯慎又道,“当下敌暗我明,一不留神便会着了恶徒的道。这样吧,待会我与香瓜折回去察探,兄弟们先行离去吧!” “那怎么行啊?”众汛兵急道,“冯巡检,我们要是真撇下你们逃了,那还叫人吗?” “大伙听我说,”冯慎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这伙歹人功夫不弱,又藏在暗处使些诡异招数,与他们硬拼,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兄弟们回去报个信,请肃王爷调来兵马作后援!” 众汛兵齐道:“要是报信的话,单派个人去就行啊!” “不,”冯慎摆手道,“人留下的越多,越容易打草惊蛇。有香瓜在这里帮衬,也便足够了!” 汛兵们还是放心不下,“冯巡检,你们这样做还是太冒险了。万一那歹人同伙不止一个两个,你与香瓜姑娘功夫再好,也难以对付啊!” “这倒不必担心,”冯慎道,“若面对群敌,我与香瓜即便是无法与之抗衡,也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况且我估计,那躲在暗处的同伙,应该不会多。” 众汛兵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啊?” “原因很简单”,冯慎道,“你们想想看,假如双方都势均力敌,他们方才为何不与那假瓦匠一起,与咱们合力拼斗?又何苦冒着暴露的风险,频频对咱们耍下那些花招?” “也是,”汛兵们道,“看来那些歹人,对咱们也有几分忌惮……” “好了,”冯慎又道,“兄弟们不要在里耽搁了,速回衙门报信去吧。我得赶紧回到那井旁,想来这时候,同党也该露出马脚了!” “那行吧,我们这就去找肃王爷。”众汛兵道,“冯巡检,那歹人不是善茬儿,你们多提防着点啊!” 冯慎点头道:“兄弟们放心,我有分寸!” 一干汛兵离开后,冯慎与香瓜又踅回了破庙中。等远远地能望见那口井了,二人便蹑起手脚,就近伏在一堵残墙之下。 透过稀疏的砖缝,冯慎悄悄朝井边打量。香瓜挨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丛箐横柯,幽阒沉寂,精怪般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显得斑驳陆离。香瓜打个哆嗦,又往冯慎身边挤了挤。 察觉到香瓜在微微颤抖,冯慎低声问道:“怎么了香瓜?你害怕吗?” “有点……”香瓜老实地点了点头,“要是歹人,俺倒不害怕,俺就怕那井里,真锁着什么妖精。” “不用乱想,”冯慎道,“那诸般怪异,无非是歹人的诡诈伎俩。” “嗯,”香瓜道,“冯大哥,俺信你。等那同伙出来,俺保准儿能射中他!” 冯慎待要再说,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忙将香瓜身子一按,“别出声,好像来了!” 二人连忙屏住呼吸,齐齐冲外看去。只见井栏边铁链摇绷,分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朝外爬。 冯慎死死盯住古井,眼皮也不眨一下。不消片刻,井口处便探出个鬼头鬼脑的人来。那人一手搭住井沿,一手握着柄长杆兵器,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将身子完全从井里提出。踏上地面后,那人又东瞧西蹿,看上去极为谨慎。 那人阔嘴塌鼻,一双疤痢眼中闪着两道凶光。冯慎看清他手中兵刃后,暗自怒火中烧。那疤痢眼所持,是柄“麻紮枪”。这麻紮枪,又唤作“钩镰”。八寸枪尖上,侧伸出一只内曲的扁钩。枪头挺利似刺,扁钩有刃如刀。那寒光烁烁的钩端,与大德子兄弟俩颈间的致命伤,无不贴合。 疤痢眼转了一圈,只道官兵都跑光了,哪防备圮墙后还伏着人?没待冯慎吩咐,香瓜取弩便瞄。一搂机栝,钉箭便不偏不斜的,射中了疤痢眼的脚踝。疤痢眼怪叫一声,一头扎倒在地。 “干得好!”冯慎大喜,随即从墙后跃出。 听得有人扑来,疤痢眼顾不得足腕剧痛,掂起枪尾铁鐏,贴地强抡疾扫。这麻紮枪,可在阵前截锯马腿,若被它钩刃扫到,双踝必将齐断。冯慎足尖一点,险险越过钩锋,再一个滑纵,堪堪跃至疤痢眼身前。 若放在平时,疤痢眼定要抽枪回挂,可眼下他受伤倒地,手臂伸缩不便,还没等再攻,就觉腕上一震。手里麻紮枪,被冯慎一脚踢开老远。 疤痢眼撑起上身,正欲徒手反抗,斜刺里突然冲出香瓜,将腕间甩手弩,牢牢抵住疤痢眼脖颈。“别动弹,你给俺老实点!” 受制于人,疤痢眼立马就范,乖乖躺在地上,不敢再动。“好商量,都好商量……” 冯慎喝道:“说!你是什么人?” 疤痢眼迟疑一下,“我……” “你什么你?”香瓜把弩尖又顶了顶,“快点说!” “好好”,疤痢眼眨巴几下眼,“我们其实……其实是私酒贩子。” “哼”,见疤痢眼目露黠色,冯慎压根儿不信。“好一伙武艺高强的私酒贩子!有这般本事,保镖、护院等诸多行当都能任意挑,还用得着去贩酒害命?” “你这小哥说的是,”疤痢眼道,“我们就是受雇于人。只要雇主给得银子多,啥事也能干得……” 冯慎又道:“那雇主又是何人?” “这谁知道啊?”疤痢眼道,“我就是个底下干事的,别说是雇主身份,就连模样也不曾见过!” 疤痢眼虽有问必答,可冯慎已然瞧出,他是一句实底儿也没交。望着横在不远的麻紮枪,冯慎暗忖道:这人与那假瓦匠所使的兵刃,皆非庸手可用。并且他二人行事诡谲、言辞狡诈,要牵出幕后黑手,只恐不太容易。 想到这儿,冯慎索性转问道:“之前井中异象,是你做的手脚?” “没错,”疤痢眼张嘴便道,“什么水现血字啊、盛夏结冰啊全是我干的!” 虽已猜到大概,可疤痢眼招认的如此痛快,倒也出乎冯慎所料。 “还真是你们耍的花招啊?”香瓜追问道,“你到底咋弄的?俺差点就信了……” “想知道啊?那我就给你们说说。”疤痢眼笑笑,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朝香瓜腕上瞥了瞥。“不过小姑娘,你把那弩拿开些,我脚都伤成这样了,还怕我跑了?” “你倒是敢跑”,香瓜哼道,“你跑个试试?俺把你那只脚也给射穿了!快说你是怎么弄的!” “得得,我惹不起你,”疤痢眼又道,“那些就是看着邪乎,拆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拿那‘血字’来说吧,用的是‘墨池法’!” “墨池法?”冯慎也起了兴致,问道,“何为墨池法?” 疤痢眼道:“这墨池法嘛,也叫水影画。将朱砂研成细末,加‘石漆油’调匀了。一份朱砂配上三份石漆油,这样调出来的颜料才遇水不洇散,拿细竹管装了备好,用时拔下塞子,慢慢倾在水面上,想怎么写怎么画,那还不是随心所欲?” “原来如此,”冯慎恍然悟道,“油质轻于水,再混入赤红的朱砂浮在水面上,确似血字无二。你们这番谋划,真可谓是处心积虑啊!” “嘿嘿,”疤痢眼听得出讥讽,可偏要油腔滑调。“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更厉害的手段多了去了!” “俺呸!”香瓜啐了一口,鄙夷道:“这么多鬼心眼子,你们干点啥不行?伤人害命的还有脸了?” “脸面值几个钱?”疤痢眼嘿道,“能有大把银子来的实在?” 冯慎眉额紧蹙,越发断定他们并非寻常歹人。且不说那般邪法轻易未闻,光是疤痢眼屡屡插科打诨,也着实让人生疑。若单纯是贩卖私酒,用不着如此的大费周章,他们此举除了牟利外,背后应该有个更大的图谋。 见冯慎沉凝不语,疤痢眼又哂道:“我说小哥,你寻思什么呢?” “没什么!”冯慎冷冷道,“你接着说,那井水成冰又是何故?” 疤痢眼神秘一笑,“这个嘛,倒也算是秘药了,只需加上一丁点儿,那井水便可骤然结冰……” “哦?”冯慎问道“竟有这种奇药?” “当然了,我让你们瞧瞧!”疤痢眼说着,便想起身。 “别动!”香瓜娇喝一声,“你要干啥?” “拿药啊,”疤痢眼道,“那药在我怀里揣着呢!” “那也不成,”香瓜执拗道,“你老实待着,俺来取!” 怕疤痢眼耍诈,冯慎赶紧上前。“香瓜,还是我来!” “嘿嘿,”疤痢眼阴阳怪气道,“你们还挺慎重。” “与诡诈之徒打交道,不得不防!”冯慎蹲下身,探向疤痢眼胸口。“药在这里吗?” “在左边揣着,”疤痢眼道,“朝左边摸。” 果不其然,才摸了两下,一个小纸包便被掏了出来。冯慎打开纸包,发觉是些灰白色的粉面。“这就是那秘药?看上去也平淡无奇……” “直接撒肯定不成,”疤痢眼伸出手来,“还得这样搅……” 冯慎与香瓜的目光,全盯在那包药粉上,一时松了警惕。疤痢眼瞅准空隙,托着冯慎掌背猛地一扬,整包药粉登时飞撒开来。 二人躲避不及,被扬了个满头满脸。香瓜一面咳着,一面扣下了甩手弩。 疤痢眼身子疾滚,直直撞向香瓜足胫。香瓜手腕一抖,钉箭便生生放偏。待要转身再射,却只闻机栝空响。香瓜低头一瞧,钉箭竟已射罄。 “哈哈,”疤痢眼狂笑道:“死丫头,刚才我就瞧见你那破弩上,只露着一根箭头了!” 冯慎抹了把脸,赶紧上前去捉。疤痢眼又是几滚,已到了井栏跟前。 “想捉我?那就下井吧!”疤痢眼说完,单腿一蹬,整个人便急急跃入井中。 第九章 李代桃僵 趁着二人不备,疤痢眼奸计得逞,手足并用,逃入了井中。 轻易便上了这般恶当,冯慎懊恼不迭,连忙追至井口,扶栏下望。井中十分昏晦,底下黢黑幽暗,模糊不可辨物。 正看着,井底又传来疤痢眼的怪笑声:“下来啊!快下来捉我啊!顺便把这两具‘冰疙瘩’也捞上去啊……哈哈哈……” 听着那些极尽挖苦的言语,冯慎气得咬牙切齿。他一把拽住铁链,翻身跳入井中。 “冯大哥你别去!”香瓜急道,“那恶人肯定想害你,别上了他的当啊!” “我心中有数,”冯慎动作未停,攀着铁链又往下降了好一截。“香瓜你留在上面,等后援到了再来接应!” “俺不!你一个人俺不放心!”香瓜一跺脚,竟也把着铁链跟下井来。“冯大哥,这回俺可不听你的!你非要下去,俺就陪你一块!” 此刻冯慎也无暇再劝,只得道句多加小心。冯慎入井追凶,倒不全因那一时的血气之勇。那疤痢眼腿脚已伤,兵刃也失在外面,想来应不足为患。眼下冯慎所要提防的,是暗处可能另伏有机关或是帮手。 越往下去,冯慎越是如履薄冰,每降一段,都要竖起耳朵听风辨位,生怕疤痢眼在暗中偷袭。 可降了半天,井下却变得杳然无声,方才叫嚣的疤痢眼,似是消失一般,再没了动静。 渐渐的,一片微弱的冷光泛上来,冯慎低头一看,原来那结成冰的水面,已然就在脚底下。两具半冻在冰层中的尸体圆睁着眼,双手空抓,那副僵死的模样,惨不忍睹。 冯慎强忍住悲愤,转向别处打量。那冰面虽不是很厚,可表层上却未破损。 香瓜颤声道:“冯大哥……那恶人呢?” 冯慎摇摇头,心里也是纳闷儿之至。冰层未损,那疤痢眼显然不可能藏在其下。可四周皆为光秃的井壁,若非在冰下,他又能躲到何处? “莫非井壁上有暗门?”想到这儿,冯慎急忙再瞧。仅瞧了两下,便察觉出了异样。 冰井相接的一侧,露出几级石阶。那些石阶都呈墨绿色,下端通在冰层中。 冯慎抬头道:“香瓜,你先抓牢了铁链,我下到石阶上瞧瞧。” 说完,冯慎估算下距离,身子一荡,轻轻落在了石阶上。刚站稳脚,冯慎就朝那井壁急急摸去。片刻光景,便摸到一个内凹的凿槽。 冯慎先推了几下,井壁却纹丝未动。又试着往侧面一拉,那井壁上竟透出一道光缝。 果然有暗门! 冯慎再一使劲儿,那暗门便全被拉开,一个狭长的洞道,赫然露了出来。 香瓜见状,也赶紧荡了下来,跟在冯慎身后,慢慢踅进了洞道里。 洞道两壁上,挂着几盏捻信小油灯,借着那如豆的火光,隐约可以看出两丈左右。再往远处,便有些模糊不辨。那逃进来的疤痢眼,虽已不知去向,可沿着他滴在地面上的血迹,早晚也能寻到。 这洞道多长、通往哪里,眼下还不得而知。是否有埋伏,也尚未弄清楚。身处这密道之中,本就失了地利,若再大意,后果不堪设想。冯慎拭了拭额角冷汗,嘱咐香瓜多加留神。 二人又走出几步,香瓜突然拉住冯慎衣角,“冯大哥,墙上好像挂着一排东西!” 冯慎没作声,快步走到近前,发觉是些蓑衣、水靠之类。 看到那几张水靠,香瓜骇得倒退两步。“这……这是啥啊?怎么跟些人皮似的?” 冯慎道:“这叫水靠,是以整块鲨皮缝制。穿着它不仅保暖,而且可使游速增快,能潜入极深的水下。” 香瓜又问道:“潜那么深,能憋得住气吗?” “只需随身备几个猪尿脬换气便可,”冯慎道,“像那种入海采珠的珠户,听说能在水底待上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香瓜咋舌道,“那还不成了水鬼了?” “水鬼?”冯慎心中一动,不禁往水靠上多看了几眼。鲨皮上满是细小的肉鳞,通身泛着墨青色,若包头裹脸地穿在人身上,确实显得颇为诡异。在护城河边,那妇人曾说亲眼见到一个绿毛怪物……难道那害人的“水鬼”,就是穿着水靠的恶人? 见冯慎低头不语,香瓜又问道:“冯大哥,你在想啥?” 冯慎捏紧了拳头,有些答非所问。“这井……还真是下对了!” 香瓜正欲再问,脑中竟一阵晕眩,身子斜了斜,忙扶住了洞壁。 冯慎急道:“香瓜,你怎么了?” “俺也不知道……”香瓜蹙眉道,“胸口突然憋的厉害……” “这里浊气太重,使得呼息不畅。”冯慎屈起手指,在香瓜迎香穴上揉刮几下,“现在好些了吗?” “多少能喘过气了,就是头还有些晕乎”,见洞道边还扔着几只压盖的柳条筐,香瓜挤出一丝笑意,“冯大哥你别担心,俺没啥大事……坐在这些大筐子上歇歇就行了……” “别急”,冯慎拦道,“这筐子里还不知装着什么,先不要乱碰!” 说完,冯慎轻轻一踢,把就近的一只筐子的压盖踢掉。 香瓜勉强探了探脑袋,“是……是只空筐子吗?” 冯慎点点头,却发觉那空筐的缝条之中,还残留着不少白色晶粒。 “这是何物?”冯慎刚要移近细瞧,没想到香瓜身子一软,竟瘫倒在地。 “香瓜!香瓜!”冯慎调头扑去,赶紧托起她脖颈。“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冯……冯大哥……”香瓜微微睁开眼,音弱喃喃,“俺眼皮儿沉……好想睡觉……” “难道是哪里受伤了?”冯慎心里打了个突,急忙在香瓜身上查验。 可没等冯慎验完,香瓜便眼角一垂,脑袋也慢慢耷拉下来。 冯慎慌了手脚,疾声摇唤起来,可香瓜嘴唇紧抿,始终再未醒来。 “嘿嘿嘿……” 忽然间,身背后传来一声冷笑,冯慎心中一颤,当即扭头看去。 最里面的一只柳条筐上,盖板啪的被顶开,钻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疤痢眼。“没事,那臭丫头还死不了,嘿嘿……” 冯慎噌的立起身,“你居然躲在这儿?胆子倒是不小!” “想不到吧?”疤痢眼得意道,“这就叫‘灯下黑’!” 冯慎恨道:“多说无益,现在擒你也不迟!” “是啊,我失了兵刃,脚又受伤……打也没法打,逃也不能逃,该如何是好呢?”疤痢眼虽这么说,可面上却没丝毫慌张。 冯慎惦记着香瓜,无心与他口舌,只想出招制胜,速战速决。岂料刚运起内气,冯慎眼前居然一花。 “是不是觉着天旋地转?”疤痢眼狂笑道,“不过你小子也算有点能耐,竟硬抗了这么久。” “迷药嘛,”冯慎半边身子开始僵麻,眼中也尽是模糊的叠影。“是……是什么时候……” “这可不赖我!”疤痢眼道,“那迷药是你亲手掏出来的,我只不过帮着扬了扬……嘿嘿,这种迷药起效虽慢,后劲儿却足得很,吸入一星半点儿,就算是头牯牛,也能给它麻翻了!” “奸……奸贼!” 冯慎脚下越来越软,意识也越来越散,最后双眼一抹黑,如截朽木般,一头栽倒在地上。 疤痢眼跨过昏迷的二人,一瘸一拐地挪到洞道入口,掏出支鸭嘴短鸣镝,用力地抛出井外。 鸣镝打着急旋,直直飞向半空,受风而响,铮铮之音大作。 弄完这些,疤痢眼又折回挂水靠的地方,踢了冯慎一脚,骂咧咧地倚壁而坐。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入口处降下一个人来。探头探脑的,正是之前那假瓦匠。 那假瓦匠长舒口气,冲疤痢眼赞道:“你的本事,我算是真服了!井里扔着俩儿,这里还栽着俩硬茬儿……哎?你没事吧?” “没事个屁!”疤痢眼大为光火,“这满脚血你瞧不见啊?你他娘的就顾着自个儿躲!若不是他俩儿中了迷药,老子这条命都得交代了!” “别急眼啊,”假瓦匠赶忙道,“我那不是权宜之计吗……” “唉,”疤痢眼叹道,“反正这事算是办砸了,剩下那些兵,估计回去叫帮手了……这密道,怕是要藏不住了……” 假瓦匠一惊,“那咱得赶紧撤啊!” “你也甭太慌,”疤痢眼道,“大半夜的调兵没那么快,况且官军又不晓得另外出口,就算来了千军万马,一时半会也攻不进这窄小的井道!” “说的也是”,假瓦匠点点头,一指冯慎与香瓜,又在自己脖子底下一比划。“这俩儿留着是祸害,要不要做了?” “不忙!”疤痢眼摆手道,“那小子大小是个官,先别把动静闹得太大,将他们掳回庄院,让统领定夺!” “还得弄回去?”假瓦匠愣道,“你现在伤了脚,我一个人又不好扛他俩儿,这么长的道,要他娘的怎么弄?” “说你笨你还真就是缺根弦”,疤痢眼努了努嘴,“平时运酒怎么运的?” “运酒?”假瓦匠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地排车?” “那还能是旁的?”疤痢眼笑道,“装在地排车上,别说就他俩儿,就是再来俩儿,也照样能推着走!” “成”,假瓦匠抬脚便走,“那我上前面推车去!” 疤痢眼又嘱咐道:“别忘了拿捆麻绳!有布袋也取两个,以防万一,先给他俩儿套住头脸……” 假瓦匠答应着往前去了,没一会儿,便拖着辆地排车过来。 车子一停,假瓦匠又拿出绳、袋,将冯慎与香瓜绑好套实,双双扔在了车上。 待假瓦匠弄好,疤痢眼也一屁股坐上了车板。“哈哈,我脚伤了没法走,就跟你沾点光吧!” 假瓦匠点点头,扶稳了地排车,朝着洞道深处推去。 洞道里曲折蜿蜒,假瓦匠却驾轻就熟,一面前行,一面与疤痢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 行出很远,疤痢眼突然一拍脑门儿,“坏了!老子那杆麻紮枪还在外头扔着呢!” “扔着就扔着吧,以后另打一杆就是了,”假瓦匠忧心忡忡道,“我现在犯愁的是,咱把这事办成这样,一会见了统领怎么说啊?” “能怎么说?照实说呗!”疤痢眼漫不经心道:“好歹咱俩儿也是‘四魔使’,统领多少也得留点余地吧?再说了,这不还掳到个当官的吗?” “唉”,假瓦匠还是愁眉不展,“这密道一暴露,就生生断了条大财路……统领能轻易饶了咱?” “瞅你那熊样!”疤痢眼哼道,“不饶又能怎样?现在‘四魔使’中,青魅死了,白魉又不在,真正能倚仗的,也就你我二人!财路没了可以再辟,左膀右臂要是断了,可没那么好接!放心吧,统领是办大事的人,眼窝子没你那么浅!” “但愿吧,”假瓦匠苦笑一声,继续埋头赶路。 一顿饭的工夫,地排车行至洞道后段。再往前,是个缓缓上升的斜坡,假瓦匠力贯双臂,将车子越推越高。 坡道尽头,筑着个大土台,疤痢眼仰脸高唤几声,洞顶便啪的打开条缝隙。 缝隙之中,探下一只脑袋。“什么人?” “是老子我!”疤痢眼喝道,“少他娘废话!赶紧把悬梯放下来!” 听出是疤痢眼的动静,上面人不敢怠慢。洞顶一开,出口豁然变大。再听绞盘声辘辘,一架木制悬梯,慢慢降到了土台上。 悬梯才支稳,便跳下来几名劲装汉子。那些汉子身手矫捷,冲疤痢眼与假瓦匠见礼后,扛起冯慎和香瓜,匆匆上了悬梯。 密道这端,连通着一座大宅。出入的洞口,便掩在侧院花丛中的太湖石后。宅子很旧,周遭无有人居,廊院内外,只挂着寥寥数盏灯笼,借着黯淡光亮,一些家丁打扮的汉子,正抱着酒坛,堆码的井然有序。 一到了外头,疤痢眼便扯过身边一名汉子。“快说!统领现在何处?” 那汉子怔了下,忙答道:“刚领着我们转出批米酒,这会儿八成在西厅上看账吧。” “你!还有你!扛着这俩点子随我们过去!”疤痢眼又道,“其他人都先停下手上活计,备好了家伙原地待命。对了,找人守着密道口,一有异动,立马来报!” 听着话头不对,那汉子小声道:“敢问二位魔使……是出什么事了吗?” “瞎打听什么?”假瓦匠眼珠一瞪,喝道:“赶紧走!” 见魔使急了眼,那些汉子没敢再吱声,皆依着疤痢眼的吩咐,各安其位。 西厅之中,烛光摇曳。临窗一把官帽椅上,斜坐着一名胖大的男子,正捧着只三才盖碗,滋滋啜茶。 进厅后,两名汉子将冯慎、香瓜放下,便悄然离开。疤痢眼与假瓦匠对视一眼,轻声上前问安。“见过统领……” 统领又呷口茶水,将盖碗搁在桌上。“事办妥了?” 假瓦匠额头见汗,慌张道:“属下无能,被官军发现了……” 统领眉头一拧,却没有作声。 疤痢眼直了直腰,假意道:“我二人办事不力,请统领责罚吧。” “责罚?”统领二目似刀,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四魔使于我尚虞备用处,好比那耳目股肱,岂能因这点小事,就苟责滥罚?金魑,你的脚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统领不怒反褒,疤痢眼反倒有些没了底气。 “真不要紧?”统领身形一突,陡然立在了疤痢眼面前。“我瞧那血可流了不少!金魑使,你劳苦功高啊!来,到我这位子上歇歇?” 望着统领眼中森然的寒意,疤痢眼顿时矮了半截。顾不得脚痛钻心,“扑通”跪倒在地。“统……统领息怒……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 假瓦匠也慌忙求情,“统领开恩啊……” “哈哈哈,”统领面色一缓,杀气转瞬即逝。“金魑、紫魍,你俩儿何出此言啊?一条密道、一所旧宅而已,我何苦为难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呢?钱财身外物,再赚就行。只是这秘点儿一失,倒让众多兄弟,暂时无处存身了。” “统领,”假瓦匠又道,“我与金魑逃离时,那些差人就已回去报信……想来这个时候,应该有大队官军朝这边赶来……咱们怎么办?” “别慌,”统领轻描淡写道,“你俩迟迟未归,我便预感到不妙,已在暗中设下套,只等着官军自己来钻!” “统领真是神了!”疤痢眼赞道,“只是如何设套,还请统领示下。” “他们有张良计,咱也有过墙梯!”统领得意道,“你们想,这庄院极其隐蔽,官军不可能从地面上找来。等他们发现了古井下的入口,必然要进密道。那密道狭长,大队人马只得一字前行,等后援的官军全下到密道里,咱们就点上几桶火药,将这密道炸塌。管他来多少,一律都裹了粽子!” “高!实在是高!”假瓦匠也喜道:“这样一来,就算炸他们不死,也能将出口封住,咱们一干兄弟,便可从容不迫地转到别处。” “不错”,统领点点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想与官府闹成这种地步。毕竟咱羽翼未丰,过早亮翅,于己不利啊……” 假瓦匠越想越恨,走到冯慎身边,死命就是一脚。“从根上算起来,事全坏在了这小子身上!” “哦?”统领看了看地上二人,不动声色道,“说说看,他是怎么坏的事?” 假瓦匠闻言,忙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假瓦匠只顾着飞唾沫星子,殊不知刚才那一脚,恰巧踢中了冯慎胁下章门穴。 章门脾募脏会,纳肝气息驻。受此重击,陡然生出一股剧痛。冯慎吸入的迷药本就不多,再经这急痛冲激,脑中一凛,竟缓缓醒了过来。 微微一动,冯慎便觉四体受缚,眼前一团乌黑,目不能视物。猛然间,冯慎反应过来:自己与香瓜追凶时,误中了歹人迷药,眼下不消说,八成已沦为阶下之囚。 然越是危急之境,越应沉着应对。冯慎强敛住内心焦躁,依旧未动分毫。 听得有说话声音,冯慎忙侧耳去辨。在滔滔不绝的,应是那假瓦匠;而时不时帮衬两句的,似为疤痢眼。这二人一搭一档,像是给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只听假瓦匠又道:“大致就这样了……统领,你说这事,也不全埋怨我跟金魑吧?” 冯慎暗暗纳闷儿,“难道是朝廷将官与匪类勾结?” 不及冯慎细想,那统领也道:“看来那公门之中,还是有点像样的人物啊……” 听了这句话,冯慎猛打个激灵儿。 这声音……耳熟! 正惊诧间,冯慎又听那疤痢眼道:“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勇有谋,确是块材料……像他这种人,想必在衙门中颇为上司赏识,所以我们将他擒住后,也没着急害他性命,挟以为质,到时候也好与官军交涉……” “做得对!”那统领道,“被你俩儿一说,我倒对他起了兴致,若这小子肯反水……咱们尚虞备用处,又能添上一员虎将啊!” 冯慎身子又是一颤。这尚虞备用处……不正是那粘杆处嘛!?想起“鬼胎案”中,那青魅所做下的残暴恶行,冯慎便积恨难平。怪不得这伙歹人心狠手辣,原来竟是粘杆余孽! “金魑”,统领又道,“这小子现在还昏迷着吧?” “统领放心,”疤痢眼道,“中了我那迷药,若不使冰水去激,轻易醒不过来!” “那就好。”统领说着,便走近了冯慎。“你把布套除了,我来瞧瞧他是怎生个模样!” 金魑答应一声,一把扯去冯慎头上布套。 布套一除,冯慎二目大睁。那统领不想他竟醒来,骇得倒退了好几步。 统领狠狠瞪了金魑一眼,面上满是愠怒。 冯慎盯着统领,一字一顿道:“曾三爷,果然是你!” 疤痢眼本已冷汗涔涔,听了冯慎这句更是傻了眼。“统领……你认得这小子?” 统领不置可否,阴沉着脸孔没吭声。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冯慎冷笑道:“曾三爷,几天未见,您就放着大好家业不要,倒跑这儿贩起私酒来了?” “放肆!”假瓦匠喝道,“活得不耐烦了?敢这样跟我们统领说话!” “统领?”冯慎哼道,“不过一介杀人越货的匪首罢了!” 假瓦匠大怒,抡拳就要打。可未等拳头落下,厅外便闯进一名汉子。 那汉子满脑袋急汗,有些六神无主。“统领、二位魔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别一惊一乍的!”疤痢眼骂道,“密道那边有动静?” “是”,那汉子忙道,“密道里面,像是进来了不少人……应该都操着家伙,拿耳朵贴在地上,都能听见铁叶子唰唰响!” “肯定是官军!”假瓦匠莫名亢奋道,“统领,那几桶火药埋哪儿了?我这便去点!” “不!”统领突然拦道,“我刚才想了想,若是炸了密道、封了官军,咱们与朝廷这梁子,可就结得太大了!这样吧,先撤去入口悬梯,然后收拾细软,带着兄弟们速速离开庄院!” “什么?”疤痢眼道,“统领,咱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 “是啊统领,”假瓦匠也满心不愿,“好歹也干它一票啊!” “少啰唆!”统领脸一板,不由分说,“照我说的办!” 疤痢眼指了指冯慎,“那……他们怎么处置?” 统领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归置,我在这儿问他几句。一会准备好了,就过来唤我一声!” 疤痢眼与假瓦匠无奈,只得言听计从,与那报信汉子一起,退出了西厅。 待几人走后,统领轻轻掩上厅门,回身冲冯慎道:“小兄弟……你认得我?你究竟是何人?” “曾三爷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冯慎反唇讥道,“之前我冯慎,可没少与您一块遛鸟品茶啊。” “难怪”,统领恍然道,“原来是曾三的相识……你就是冯慎?这名头倒是如雷贯耳啊,只不过我没想到,那大名鼎鼎的冯慎,竟会是这般的年少!” 听了这话,冯慎不由得将眼前之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难道……你不是曾三爷?”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统领神秘地笑了几声,面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好了,我是不是曾三爷,这点无关紧要。眼下事态急迫,还是长话短说吧!” 冯慎淡淡道:“想劝我入伙吗?” “响鼓不用重锤敲”,统领笑道,“冯兄弟果然是聪明人!” 冯慎头一仰,“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别怪我心狠了!”统领笑容一敛,目露凶光。“我们底细全被你听去,岂能留下活口?” 冯慎眉宇紧锁,“容我考虑一下……” “你最好快点决定,”统领道,“官军眼瞅着就要攻来,我没太多工夫与你耗费!” 冯慎暗忖:粘杆处的党羽,皆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自己若不假意应下,必将连累香瓜白白送命。权衡了一阵儿,冯慎才开口道:“加入你们,我能得什么好处?” 听冯慎口风松动,统领大喜道:“我直接升你为四魔使之首!至于富贵金银,自然不在话下!” “那好!”冯慎又道,“先给我解了绳索,我帮你们对付官军!” “好好好!你若沾上了官兵的血,就算是纳了‘投名状’了!”统领喜不自胜,从靴内抽出一柄匕首,当即便将捆住冯慎双脚的麻绳挑断。 冯慎原本是信口拖延,没想到那统领竟真的会割开绳索。双脚一松,冯慎便活动几下关节,慢慢站了起来。“劳烦把我腕中捆缚也解开吧!” “成,”统领递刀欲割,突然狐疑地盯着冯慎。“哎?你该不是在诓我吧?若将绳子全解了,万一你……” “你猜对了!”迟则生变,冯慎等不及双臂解脱,便暴喝一声,抬腿飞踹。 那统领冷不防,被冯慎一脚蹬在了胸膛。胖大的身子重重仰跌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从地上爬起,统领已是气极败坏,他挥舞着匕首,嗷嗷怪叫着冲冯慎扑来。 未等他近身,冯慎便腰马摆甩,足尖借势弹出,点中了统领手腕。那统领只觉腕上一麻,匕首脱手而飞。 若论功夫,似乎那统领略逊一筹。可毕竟冯慎双手被缚,一时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竟堪堪战成平手。轩轾难分间,厅门咣的被砸开,假瓦匠慌头慌脑地闯将进来。“统领,赶紧走!官军已到了侧院入口下,现在正往上抛钩子索呢!” 统领瞪着冯慎,气喘如牛。“等我先宰了这小子!” “顾不得了!”假瓦匠急催道,“官军转眼便能攻到地面上,先走啊!再不走一切都迟了!” “小子你记住!咱俩这笔账,还没完!”统领红着眼,疾疾冲出西厅。“兄弟们,我们走!” 众歹人一声呼啸,各自争车夺马,做鸟兽散。 片刻工夫后,大队官军从入口涌上,兵不血刃,团团把住了庄院内外。 冯慎刚出西厅,迎面居然走来了风尘仆仆的肃王。 “哈哈!”肃王朝着冯慎,当胸便是一拳,“就知道你小子命硬!快,赶紧给冯巡检解去手上绳子!” 一名官兵忙上前,几下便将绳索松开。 见冯慎手腕都勒得发紫,肃王关切道:“没再伤着哪里吧?” “王爷放心,卑职无恙”,冯慎道,“王爷,您老怎么还亲自来了?” “本王一接着信,哪还能坐得住?”肃王笑笑,“不瞒你说,在那古井边没寻到你的踪影,本王可着实慌了。后来在附近搜了搜,发觉地面上有打斗痕迹,本王便猜测你被人掳走。找来找去,在井下探到密道,顺着密道一路摸来,果然就找到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想起歹人曾打算炸毁密道,冯慎心中便是一阵后怕。他眼眶一红,动容道:“王爷千金之躯,竟为卑职身涉险地……若有个一星半点的差池,卑职就算是万死,也难赎其咎啊!” “行了行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吗?”肃王四下环顾,“哎?那些个乱匪呢?” 冯慎回道:“大军攻来时,那伙歹人便四散而逃了。” “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肃王一回头,“来啊!” 一名将官闻声赶来。“请王爷吩咐!” “是这样”,肃王下令道,“那伙恶贼刚逃不久,你留下一队人手守着庄院,剩下的兵力分作几路,速去追匪,务必要尽数捉拿!” “是”,将官应道,“末将这便着手调度!” 发下军令后,肃王便携着冯慎坐镇西厅。香瓜昏迷未醒,早有随行郎中赶来,将其抬到偏室调理。 冯慎方欲开口,一名浑身湿透的兵弁却进得厅来。“启禀王爷,已探明白了!那井下,还暗通着别处!” 肃王追问道:“还通着哪里?” 兵弁回道:“护城河。” “果然不出所料!”肃王冲那兵弁道,“做的不错,回头来找本王讨赏。好了,你先下去吧!” 兵弁一揖,转身退下。冯慎看着肃王,有点不明所以。“王爷,您这是……” 肃王微微一笑,先卖个关子。“冯慎啊,在那密道之中,你就没发觉有什么蹊跷?” 经肃王提醒,冯慎猛然记起,“对了,卑职曾在那密道里,见到蓑衣、水靠等物,怀疑那护城河中的‘水鬼’,与这伙歹人有关。” “不必怀疑了”,肃王笃定道,“就是他们耍的花招儿!” 冯慎道:“还请王爷明示。” 肃王点点头,道:“那口诡异的古井,想必你已见识到了吧?由于那井水中,封着两具汛兵的尸首。大队人马下井前,定要先将尸首捞出。为了捞尸,几名兵士破冰潜到水下,无意之中,竟发现那井底石壁上,还凿着另外一条密道!” 冯慎奇道:“还有另外一条?” “对”,肃王继续说道,“那密道隐在水下,跟露出水面的那条正好高低相对。而连着铁龟腹下的那根铁链,就通入那水下的密道中!” 冯慎皱了皱眉,“密道开在水下……这不合常理啊。” “本王当时也纳闷儿”,肃王又道,“这人又不是鱼鳖,如何在那注满井水的密道里通行?可当见了那些水靠后,本王突然反应过来……” 冯慎心头一亮,“他们凿设那条密道,是为了暗中潜游!” “正是!”肃王接着道:“想通了这层,本王便派人潜入水下密道探察。想看看那密道,究竟是联通着何处。这不,刚才那人回来禀报,说是一直通到了护城河!” 经二人一番梳理后,那“水鬼扑人”的真相,便慢慢开始明朗起来: 崇文门东侧,与漕运码头相临。歹人们为避开税关,定是背运了私货,先由护城河潜下,再经水底密道,暗暗转入城中。 转运的途中,难免会被个把路人窥见。为求万无一失,歹人必会杀人灭口。将路人谋害后,歹人们又散出风去,假托是水鬼索命。这样一来,闹水鬼之说便越传越凶。渐渐的,人们不太敢靠近护城河,使得歹人再做那般勾当时,着实便利了不少。 而那根长长的铁链,横贯整条水下密道。潜在水中,不便睁眼视物,有那铁链作指引,便可稳稳当当抵达。并且用手牵把着链身,还能提高游速,对歹人来讲,无异于一石二鸟。 二人正说着,又有兵丁来报。说是已将院里院外都搜查了一通,除去查获了大批私酒、火药外,在后院之中,还挖到一个埋有尸骨的土坑。 肃王面色一沉,招手道:“走,去看看!” 冯慎闻言,忙快步随上。 数支熊熊火把,将后院映照的灯火通明。几名兵丁一面掩着鼻子,一面从掘开的土坑里抬着尸首。那些遗骸,大半已烂成白骨,仅有一具尸首,能勉强辨认出是个女童。 那童尸面目模糊,身上皮肉亦是青黑半腐。可冯慎只瞧了一眼,便猜到了这女童的身份。因为那童尸左脚上,挂着一只红布钉头的小绣鞋。 “王爷”,冯慎痛心疾首道,“这小姑娘……八成就是漕户家的女儿……” “难怪在护城河里寻不见尸首,原来都被暗中拖到这里来了!”望着那累累尸骨,肃王满腔愤懑:“这帮子杀千刀的畜生,究竟是什么来历?” 冯慎道:“他们是粘杆处的残渣余孽!” “粘杆处?”肃王一愣神,追问道,“冯慎啊,本王听说你入顺天府前,就曾跟粘杆处的残党交过手?” “确是如此”,冯慎点了点头,“粘杆余党不单心狠手辣,行事亦如波谲云诡,诸般离奇手段,可谓是匪夷所思。就拿此番来说,光是那盛夏成冰的怪象……便令卑职大惑不解啊……” “你说的是那井里吧?”肃王道,“哼哼,还真是巧了!他们那种把戏,本王恰好清楚。若揭穿戳破了,不过雕虫小技!” 见肃王安之若素,冯慎反有些讶异。“王爷,莫非您谙晓就里?” “没错,”肃王反问道,“冯慎,你可知朝中有‘颁冰’之俗?” “卑职略有耳闻”,冯慎颔首道,“听说这是延续了前朝旧制。朝廷每年冬令,都贮冰于深窖,存至次年夏令取出,赐给王公重臣用以消暑。”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肃王摆了摆手,“可你说的那种法子,已是老皇历了。现在非是存冰,而是造冰!” 冯慎大奇道:“造冰?” “对,正是造冰,”肃王道,“当下内务府广储司的掌库,曾为本王府中包衣。此种造冰之法,便是他告诉本王的。其实说来也简单,只需往水中加掷一物,立等片刻,寒冰即成。” 冯慎问道:“不知是何物?” “硝石!”肃王又道,“这硝石入水便溶,无论寒暑,皆可使水温骤减。若投放足量,纵是盛夏,亦能化水为冰!” “竟是这样!”冯慎茅塞顿开,“在那密道之中,卑职曾见过几只空竹筐,想来那便是为盛倒硝石之用。” “对”,肃王道,“只是本王想不通,那伙歹人存备下大量硝石,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 “恐怕不是,”冯慎摇了摇头,“若真那样,便有点小题大做了。他们存硝,八成是想配入硫黄、木炭,研焙成火药!” “这帮胆大妄为的余孽!”隐隐之中,肃王感到事态越发严峻,“可那硝石的采运贩卖,需凭朝廷的官引……他们又是从何处购来这些许?哦,本王听说那硝可入药……难道是在各处药铺中搜集的?” “王爷有所不知,”冯慎苦笑一声,说道:“除去那官家硝矿,民间亦有土法炼硝。” 肃王怔道:“这也有土法?” “不错,”冯慎道,“这硝与盐同母,在潮碱之地,可谓遍处都是。像那井下密道的两壁之上,便析生着此物。用时只需从壁上刮取,注水煎炼后,另置旁器中。经待一昼夜,即可结成硝石。器中上凝者,唤作‘芒硝’,而晶长类齿者,唤作‘马牙硝’。若再想提纯,则需混入莱菔同煮,制炼成‘盆硝’。用盆硝所精调细配的火药,颇有那摧枯拉朽之威!” 肃王听罢,愁眉不展。“如此处心积虑……看来他们所图不浅啊!” 说话间,脚步之音纷至沓来,原来是前去追剿的官军,陆续地折回。 一见肃王,打头那将官便伏膝降跽。“末将无能,未能擒得逃匪……请王爷治罪!” “什么?”肃王脸色一变,“你们这近百兵士去追,居然没能拿获一人?” “末将该死,”将官叩首连连,“不瞒王爷说,这方圆几里内全都搜遍了……可……可愣是没寻到歹人的踪迹……” “再去搜!”肃王喝道,“掘地三尺,也得将那伙暴徒擒住!本王还就不信了,他们能长翅飞了不成?” “是,”那将官慌忙爬将起来,“末将这便去传令……” “将军且慢!”冯慎叫住那将官,转身冲肃王道,“王爷,依卑职所见,即便再去搜寻,亦恐无功而返。” “哦?”肃王蹙额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歹人出逃后,为防官兵追捕,定会化整为零。眼下,他们怕已混入城内、藏身市井。然京中门户何止千万?纵使调齐五营巡捕,也无从寻起啊!” “说的也是,”肃王喟然叹道,“唉!本王真有点……有点束手无策了!” “王爷莫急,”冯慎道,“卑职感觉有一处地方,或许可觅到那伙歹人的行踪。” 肃王精神一振,“是何处?” 冯慎道:“前门外曾家老宅!” 肃王又问道:“曾家老宅?那是什么地方?” “王爷”,冯慎一揖,道,“那诸般原委,容卑职路上细禀。此刻,亟应赶赴曾宅一探!” 第十章 不速之客 当大队官兵抵达曾家老宅时,宅子里却是四门大敞、人去院空。 屋舍内,书册笔笺扔得七零八散;厅堂上,桌椅几凳也是东倒西歪。整个曾宅,杂乱狼籍,像是刚被洗劫了一般。 见这情形,肃王不由得顿足悔叹:“来晚了!又让这伙恶贼逃了!” “是迟了一步,”冯慎道,“不过他们这一逃,倒也实证了那曾三爷,确与粘杆残党有关。王爷,既然这里是歹人巢穴,想必会留下些什么线索。” “对!”肃王深以为然,转命兵士道,“再将这宅中上下仔细筛罗一遍。任何犄角旮旯都不可放过!” “是!”众官军得令,四散布开。一个个穿房过屋,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 屋里虽乱,却未留下什么值钱物件。不单是金银细软,就连墙上字画、架间古玩也被席卷一空。最后,兵丁们搜至后园,这才发现了一个地窖。 这种地窖,在北方倒也常见。于地面下挖出一方坑洞,窖底撑以木棍,窖顶覆以秸秆,多为贮菜存酒之用。然寻常地窖,只需以碾盘盖封。可曾家这处,入口却铸成了铁门式样。 铁门上,挂一把黄铜大锁。两名兵丁将锁砸开后,便下得窖去。不一会儿,竟从里面拖上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来。 那汉子被蒙着双目,身上衣衫虽然污秽破烂,但难掩其原本的上佳质地。 一个兵丁识货,张嘴便道:“哟嗬?他这身行头可不赖啊?瞧那针脚,绝对是‘瑞蚨祥’的手艺!” “看他这样,”旁边一个也道,“八成是个被掳来的财主……”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那汉子突然高叫起来,“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只求诸位好汉莫害我性命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兵丁们正欲喝骂,却听身后靴声跫然。原来是肃王与冯慎闻讯赶来。 “怎么回事?”冯慎低声问道,“这是何人?” 兵丁上前,朗声道:“回冯巡检,这汉子被人绑在地窖里……” “冯巡检!?”不及兵丁禀完,那汉子便一口打断。“莫非……莫非是我那冯慎冯兄弟!?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打方才起,冯慎便觉这汉子形貌眼熟,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去汉子眼封。“曾三爷?” “他就是曾三?”肃王也怔道,“这匪首怎会被扔在地窖?” “匪首?什么匪首?”曾三爷傻了眼,挣扎着胖身子朝冯慎爬了几步。“冯兄弟啊,你也不认老哥我了吗?老哥我遭了奸人陷害,差点就没了命哪!” 肃王没了头绪,“冯慎,这究竟怎么回事?” 冯慎皱眉道:“王爷,待卑职再问问。” “王爷?”曾三惊道,“您老就是肃王爷?哎呀!都把您老人家给惊动了?小的给王爷磕头了!” “三爷”,冯慎赶紧上前扶住,“磕头先不忙,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唉!”曾三爷还没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从根儿上算,这祸都起在海棠那个贱人身上!” “海棠?”冯慎问道,“那又是何人?” 曾三爷脸一红,“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那贱人是我的一个相好。冯兄弟你也知道,老哥那发妻死的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为了传继香火,老哥便四下物色。最后认识了那个叫海棠的,就打算日后填房……” 肃王有些不耐,挥手道:“拣要紧的说吧!” “是是是,”曾三爷抹把泪,又哽咽道,“海棠到了曾家后,又领来个胖大汉子,说叫什么董大海,是她娘家兄弟。当时我也没细想,就匆匆认下了这个准舅子。谁知那董大海压根儿就不是正经人,而是海棠那贱人养的野男人,趁我不在时,这对狗男女便行那苟且之事。那天阴差阳错,恰巧被我撞见……唉……” 冯慎催促道:“三爷,后来如何?” “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便与那董大海扭打起来,”曾三爷恨道,“可那董大海也真邪行,只打了一个呼哨,便从外头涌进来几名大汉。将我一通好打后,便关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窖之中!这一关,就是整整小半年哪!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冯兄弟,你说说老哥哥这不是受活罪吗?” 说罢,曾三爷悲从中来,咧着嘴痛哭不已。 冯慎沉默一阵,便欲上前,替曾三爷解开绳索。 “慢着,”肃王拦道,“冯慎啊,你焉知他说的不是假话?” “回王爷”,冯慎道,“据卑职推测,那‘曾三爷’,其实有两个!” “有两个曾三?”肃王奇道,“还有这种事?” “是的,”冯慎点点头,“回想起来,那匪首虽与曾三爷面目一致,可见到卑职后的反应,却大相径庭。再联系到曾三爷方才说的这番话,卑职更加能断定:这两名‘曾三爷’,分为一真一假!” “一真一假?”肃王又问道,“可哪个是真,哪个为假?” “王爷且稍待,”冯慎转向曾三道,“三爷,那董大海怎生个模样,你还记得清吗?” “烧成灰我也认得他!”曾三爷满腔恚怼,“那小子肥头大耳,身量跟我差不多……” “等等,”冯慎打断道,“这么说,你二人的高矮胖瘦颇为相似?” “是!”曾三爷忿道,“只恨我有眼无珠,那会儿不曾识破他的狼子野心,还常送些贴己衣物与他穿。唉!当初真是瞎了眼啊!” “这便是了,”冯慎道,“想来那粘杆统领,就是曾三爷口中这个‘董大海’了!” 肃王道:“此话怎讲?” 冯慎道:“王爷有所不知。那伙歹人工于心计,而最为拿手的,便是易容乔声。之前那恶贼青魅,将客栈掌柜杀死后又取而代之,假扮了数月,都无人察觉!这次那董大海,八成是故技重施,以易容术佯装成曾三爷,来掩人耳目!” “我就说嘛!”曾三爷气道,“我一直就纳闷儿,手底下那么多家丁护院,可出事后竟没一个人来管!原来是那小子扮成了我,将我这偌大家业,生生给霸占了啊!王爷、冯兄弟,你们可得替我做主啊!一定要将那恶贼给碎尸万段啊!” “三爷放心”,冯慎正色道,“那伙歹人还牵扯着几桩命案,就算逃至天涯海角,朝廷也会将他们缉捕归案!” “那便好……那便好啊……”曾三爷好似记起了什么,突然恨得双眼通红。“对了!别忘了海棠那个小贱人!等抓到那个淫毒乱纲的娼妇后,一定得将她浸了猪笼!”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冯慎说着,俯下身来。“三爷,我先替你解了绳子。” 曾三爷身上一松,赶紧又冲着肃王叩头不迭。“劳动了王爷大驾,小的甚是惶恐啊!” “免礼吧,”肃王摆了摆手,道,“本王这番,也不过是搂草打兔子。可惜啊……可惜那伙歹人的线索,算是全断了!哦,冯慎啊,既然你们是旧识,就先陪他说几句宽慰话吧,本王到前边等你!” 见肃王郁郁寡欢,冯慎也知他为追匪之事焦心。“王爷莫要急躁。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伙歹人,迟早会被绳之以法!” “但愿吧。”肃王长息一声,调头走远。 待肃王走后,曾三爷一把抱住冯慎,眼泪汪汪地说道:“冯兄弟,老哥这心里头……窝囊啊!今天若不是你们找来,我就算臭在那地窖里头,怕都没人知道啊!” “好了三爷,”冯慎道,“都过去了,咱不说这个……” “不成!”曾三爷道,“兄弟你是不知道,这半年来,哥哥差点没憋屈死!好兄弟,你现在跟了肃王爷,又当帮委又兼巡检的,正是风生水起的好时候,老哥能不能报这个仇,可就全指望着你了!” “追剿余孽,我自当不遗余力,”冯慎想了想,又道,“可是三爷,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曾三爷怔道。 冯慎道:“方才我们清查了一遍,发觉宅中的家私古董,皆被洗劫一空……” “啊?”曾三爷瞪大了两眼,“一样……一样也没给我留?” “是的,”冯慎点点头,“一样也没留,偌大个曾宅,就只剩下空架子了。” 曾三爷急问道:“那……那我原来那些用人伙计呢?” “也都没见到,”冯慎道,“估计是歹人冒了你的名义,将无关人等,尽数遣散了吧。” 曾三爷腮帮子哆嗦了两下,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这帮王八蛋!” 见曾三爷那裂眦嚼齿的模样,冯慎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便赶紧抚慰几句。 曾三爷余怒未平,正欲再骂,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叫个不停。曾三爷一捂腹下,面上有几分尴尬。“呵……呵呵……冯兄弟,你身上有什么吃的没?” “吃的?”冯慎摇了摇头,“我不曾带着。” “要不你问问那些个兵吧……”曾三爷索性老起脸皮,央求道,“窝头干粮都成,老哥我不挑,管饱就行啊。在那地窖里缺衣少吃的,我这前胸,快要贴到后背上了!” “官军此次追匪,随身也未带吃食,”冯慎抬头看了看夜色,又道,“天也快亮了,这样吧三爷,且忍上一忍,待会儿我请你好好吃上一顿。” “别价啊!”曾三急道,“那还等什么?咱这就麻利儿去哪!你瞅瞅我现在这样,原来那身肥膘,都活活掉没了啊!” 冯慎扫了一眼,打趣道:“肚子是瘪了些,身上其他的地方还是富态依旧嘛。三爷你先去沐浴更衣,我得找王爷禀一声。” “瞧我这记性!”曾三一拍脑袋,“忘了肃王他老人家还在等着了。不过冯兄弟你可得紧着点,要真把老哥饿厥了,你也不落忍不是?” 冯慎笑道:“三爷放宽心,我去去就来。” 趁着冯慎找肃王回话,曾三爷摸到井边,打水草草冲洗一通,又去屋内翻了件旧衫换上。身上是爽快了,可腹中依然饥肠辘辘,曾三爷等耐不住,又径自踅往前院。 没出几步,迎面便走来冯慎。“三爷。” “冯兄弟”,曾三踮脚朝前探了探。“王爷他老人家呢?” 冯慎道:“前脚刚带兵离开。” 曾三又问道:“不去追那伙歹人了?” “只好先缓一缓了,”冯慎摆手道,“王爷彻夜未眠,待他休息好了,我再与他商议。” “嘿嘿”,曾三赧然笑笑,“冯兄弟啊,我知道你也是一宿没合过眼,按说不敢再劳你大驾……可……可老哥我这肚子……嘿嘿嘿……” “三爷见外了,”冯慎亦笑道,“咱这就上街寻些吃的去!” 交晨时分,天光微明,街上大小菜馆皆未开门。二人转了许久,也没能寻到饭辙。 正犯着愁,曾三爷一拍大腿。“找什么馆子啊?走,去天桥看看!” 冯慎愣道:“天桥?” “是啊,”曾三爷道,“我记得天桥那儿有个卖卤煮的挑担摊,五更末就出摊,眼下这钟点过去,保管有的吃!” 冯慎眉头轻皱,“这大清早的吃卤煮,未免太过油腻……” “哈哈,兄弟你这就多虑喽!”曾三爷道,“那家的卤煮,肠肥而不腻、肉烂而不糟,一碗小肠搭切上两个火烧,解馋又管饱!赶紧走吧!一说这个,我这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好吧,”冯慎微微一笑,“既是三爷力荐,那就去尝尝。” 刚至天桥,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冯慎抬眼望去,巷角墩着个泥炉,炉上煨着口吊锅,一名老者守在一旁,不时往炉中添些柴枝。边上一个半大小子,跑前忙后,摆凳抹桌。 “哟,您二位可真早,”见有客来,那半大小子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我们这刚出摊呢。” “啊?”曾三爷一怔,“那还得等多久?” “不用等,”半大小子笑道,“都现成的,煨热了就得。” “那就成,”曾三爷说着,与冯慎拖过张条凳坐了。“一会使大海碗招呼,多搁份小肠,再配些肺片儿,钱差不了你的!冯兄弟,你呢?” 冯慎道:“与三爷一样吧。” “好嘞。”半大小子答应一声,扯起嗓子喊道,“足料肠肺两大海碗!” “世荣”,老者两眼一瞪,低声责怪道,“瞎叫唤什么?当这练跑堂呢?出来跟个摊看把你给嘚瑟的。还不过来打下手!” “来了爹,”半大小子挨了训,却仍嬉皮笑脸。“我来切火烧。” 说着,那半大小子便取了几只烙好的硬面火烧,下着井字刀,横竖各划两下。 火烧切好,装碗盛了。等吊锅里冒出团团白气时,老汉又捞出些熟烂的肠肺铺在碗中。码上麻油、腐乳、蒜泥、韭花等佐料后,再舀勺老汤一浇,两碗热气腾腾的卤煮,就算是齐了活。 “出锅喽,”半大小子把卤煮往桌上一送,“二位客官慢用。” 曾三爷也不嫌烫,扯双筷子就夹。吸溜一声,一截小肠便入了肚。“真香哪!冯兄弟,你赶紧尝尝!” “好。”冯慎也夹起一块,递入口中。 “怎么样?”曾三爷追问道。 “嗯,”冯慎赞道,“这卤煮中浸足了汤汁,喉齿留香,回味无穷,确实是不错!” “那是,老哥我还能诓你吗?”曾三爷笑道,“吃来吃去,我真就是得意这口儿!” “关键是这汤头,”冯慎道,“没个十足的火候,出不了这种浓厚的滋味。” “这位少爷,您是行家!”半大小子冲冯慎一挑大拇哥儿,“我们这老汤,是拿羊骨棒子熬的白卤。至于怎么调配嘛,嘿嘿……我就不能跟您多说了。” 冯慎笑道:“小兄弟,你们手艺这么好,以后可以盘家店面,多设几副坐头。” “听见没爹?”半大小子扭头朝老汉道,“人家这位少爷也说有间铺子好!” 老汉没搭理半大小子,冲冯慎赔笑道:“客官哪,您就别逗我这傻儿子了。今年出了谷雨,我们爷俩儿才打老家过来。听人说京城码头大,就想着过来闯闯。开店设号没敢想,能在这扎住根、落下脚,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爹,你就是眼光短!”半大小子不悦道,“咱陈家这卤煮,可是祖传的手艺。只要有个大门面,那生意保准儿红火!” 老汉哼了一声,“还大门面,本钱呢?” 半大小子胸脯一拍。“我来攒!” “就你?”老汉撇撇嘴,“眼珠子长头顶上,指着你攒怕得到猴年马月了!” “爹你别看不起人!”半大小子赌气道,“就算我做不到,我以后还有儿子呢!儿子再做不到,不还有孙子呢?你就等着吧!我早晚要把咱的卤煮分号,开遍这四九城!” “越吹越没边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讨媳妇的钱还没攒出来呢,想什么儿子孙子?别打扰客官吃饭,闪一边干活去!”骂完儿子,老汉又冲冯曾二人拱了拱手。“让二位爷看笑话了,吃好喝好啊。” 冯慎点点头,报之一笑。曾三爷浑然不觉,只吃的满嘴流油。没出一会儿,便将一大碗卤煮,扒拉的见了底儿。 “三爷,”冯慎道,“再叫一碗?” “不用不用”,曾三爷打个饱嗝儿,“已撑得塞不下了!” “那好,”冯慎左右一顾,压低声音,“三爷,有件事……我得请你帮忙。” “帮忙?”曾三爷苦笑道,“老哥我现在落魄成这副样子,能帮上你什么忙?” “是这样”,冯慎道,“王爷临走时,着我向你打听那伙余孽的相貌,日后描形绘影,好张贴海捕文书。” “哎呀,”曾三爷作难道,“可除了那对狗男女,其他歹人什么模样,我都没见着啊!” 冯慎问道:“三爷不是说,曾被那伙歹人群起殴打吗?” “是啊”,曾三爷道,“可那会儿他们一拥而上,我早被打的头晕眼花,哪里能看清他们模样?后来将我关入地窖,他们送饭送水时,还都蒙着脸呢!” “原来如此,”冯慎又道,“那董大海呢?他除去身量,原本样貌与三爷相似吗?” “我比他白净多了!”曾三爷气道,“那小子皮糙肉厚,塌鼻子塌眼,一瞧就是个短命相!” “三爷你小声点,”冯慎接着问道:“那海棠又是怎生模样?” “那贱人柳眉杏眼,倒还算标致……”曾三爷道,“哦,她眉角生颗红痣,极易辨认。唉……之前我听说这种面相的妇人水性杨花,可那贱人却偏说她那是‘喜上眉梢’,现在想想,老哥当初鬼迷了心窍啊。还喜上眉梢呢,呸!就是个烂眼桃花痣!通奸不说,还引来歹人霸我家业,兄弟你说,这他娘的……叫个什么事啊?” 曾三爷说着,又触动了伤情处,不免唏嘘垂泪。冯慎见状,忙劝道:“看开些吧三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对!”曾三爷猛地抹把脸。“兄弟你说得对!这次没被那狗男女害死,实属天大的造化。只要有命在,何愁赚不来银子?又何愁讨不来女人?” 冯慎点头道:“三爷若能这样想,那我便放心了。” “那是,”曾三爷神情一凛,“想我曾祖,可是那九帅曾国荃,我曾某人好歹也算那将门之后。在哪儿栽了,就得从哪儿爬起来!我要重整旗鼓,白手再创它份大家业!” “单凭三爷这番魄力,重振家门定然是指日可待。”冯慎想了想,又道,“三爷,待会儿你随我回舍下,我取些银两与你救急吧。” 曾三爷忙辞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冯慎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何须见外?” “好兄弟!”曾三爷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啊!兄弟你放心,等哥哥缓过劲儿来,连本带息加倍还你!” “三爷只管用,那个‘还’字休也再提!”冯慎又愁道,“然我家资不厚,所能相助的余钱,也仅够三爷吃用。至于其他的,怕是爱莫能助了。” “难时给一口,强似富时帮一斗!”曾三爷动情道,“且够吃用,已是大恩。剩下的事,就不劳兄弟挂心了。我之前有买卖,与不少富商也都交好。虽说是生意场上的杯酒相投,可我真要去开口,他们念着以往的情分,多少会给我几分薄面。行了,别的不多说,光冲兄弟这般雪中送炭的高义,老哥我就应给你做个大揖!” “杯水车薪,愧不敢当!”冯慎赶紧拦住,揶揄道:“三爷别客套了,早些兴复家宅、早些讨几房姨太太才是正经。” “哈哈哈”,曾三爷乐道,“兄弟你这话,真说到老哥心坎上了。对!多讨上几房姨太太!没了她海棠,咱还有那杜鹃、腊梅、小石榴……” “三爷”,冯慎哭笑不得,“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列出的这一串芳名,听着可都有点儿风月味啊。” “可不就是那八条胡同里的吗,”曾三爷坏笑道,“老哥我就为遛遛嘴,兄弟你还当真了?哈哈……哈哈哈……” 曾三爷笑个不停,引得那对卖卤煮父子频频观望。冯慎见状,便摸出几个大子儿放在桌上。“店家,结账!” 吃饱喝足,曾三爷便随冯慎返至家中。设茶小坐了一阵,曾三爷又闹着要回宅归置。 冯慎整宿未眠,正感倦怠,见状没多留,而是打发冯全取了些银钱过来。 “三爷,”冯慎道,“这些你先用着,若是不够,只管言语。” “足够了,”曾三爷接来,“好兄弟,那老哥就不跟你客套了!” “好说,”冯慎笑笑,转头道,“冯全,你伴送三爷回府,眼下曾府上正乱着,你顺道帮着收拾下。” “放心吧少爷,”冯全答应着,朝曾三拱了拱手,“三爷,您请……” “哎,”曾三爷摆摆手,冲冯慎一抱拳。“兄弟啊,拾掇家宅老哥一人就成,就不必劳动尊介了。” “三爷哪里话,”冯慎让道,“还是让冯全去帮衬下吧。” “是啊三爷,”冯全也道,“我手脚利索着呢,您可别跟我见外,想怎么使唤都成……” “哈哈哈,”曾三爷将银钱往怀里一揣,拍了拍冯全肩膀。“这一宿,你家少爷也累得够呛,你还是好好伺候他吧。好了冯兄弟,老哥告辞了。” 冯慎道:“那我送送三爷。” “留步留步!”说话间,曾三爷已离了厅上。 曾三爷走后,冯慎将桌上残茶一饮而尽,刚放下茶盏,却见冯全还呆在门口。“冯全,愣着想什么呢?” “哦哦,”冯全回过头,小声道:“少爷,您瞅这曾三爷心多宽!摊上了那种事,还能乐得起来,若要换做我……” “哦?”冯慎明知故问,“摊上哪种事?” “嗐,您就甭瞒我了”,冯全道,“傍天明时,提督衙门的兵丁将香瓜姑娘送了回来,我听说了曾三爷的事……” “耳朵真长”,冯慎笑骂一句,又问道,“香瓜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冯全回道,“有双杏和夏竹她们照看着,又喝了些王爷送来的补药,这会估计正睡得沉呢。” “那就好,”冯慎打个哈欠,抻了抻腰身,“我也该歇歇了……” 转过天来,冯慎起个大早,用罢早膳,便欲去肃王府,刚跨出厅门,照面走来了香瓜。 “香瓜你起来了?”冯慎关切道,“身子大安了吧?” “不就中了些蒙汗药嘛,早没事啦!”香瓜笑道,“冯大哥,你去哪呀?” 冯慎道:“应王爷之约,今日过府回话。” “去王府?”香瓜欢喜道,“那俺也去,有日子没见着绣娘姐姐啦。” “也好,”冯慎点点头,“王爷为了你,专程着人送来些滋补之材,你去了正好面谢他老人家。然我有言在先,等到了王府,你得遵规守矩,不可任性胡言……” “知道啦知道啦,冯大哥你等一下,俺换身衣裳就来!”香瓜说完,人已在几丈开外。 待二人赶至王府,肃王早候在花园中的凉亭内。 还没等冯慎提醒,香瓜便一个头磕在地上。“请王爷安。” “哎哟哎哟,”肃王赶紧来搀,“你一个丫头家何须下跪?快快起来吧。” “嘿嘿,”香瓜起身道,“王府中的规矩俺不大懂……想着磕头总归是大礼了吧?省得冯大哥骂俺没礼数。” “哈哈,”肃王笑道,“你冯大哥那叫多此一举,本王府上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走,都进凉亭里坐吧。” 凉亭内设有石桌,桌上备着鲜果茶点。香瓜见那些点心精致,不由得想伸手去抓。冯慎见状,狠瞪了香瓜一眼,香瓜打个激灵儿,讪讪缩手回去。 肃王瞧个满眼,微微一笑。“香瓜啊,服了本王送去的补药,感觉如何啊?” “王爷,”香瓜秀眉轻蹙道,“您老那药管用是管用,就是……” 肃王一怔,“就是怎么?” “太苦!”香瓜道,“直到现在,俺嘴巴里的苦味都还没消呢!” “哈哈哈,”肃王顺水推舟,将一碟点心往香瓜面前一送。“那就吃些芙蓉糕,去去苦味吧。” “谢王爷,那俺不客气啦!”香瓜大喜,抓来便吃。 冯慎忙朝肃王赔笑道:“香瓜生性顽劣,不成体统,王爷莫要见怪。” “非也,”肃王摆了摆手,“这丫头活泼灿漫,很对本王脾胃。之前匆匆见过她几面,也没仔细端详……冯慎啊,本王现在看来,你与你这义妹一静一动,倒也真算是一对啊……” 香瓜听了,赶紧咽下口中糕点。“王爷,您老人家可真是英明哪!” “你瞧瞧,”肃王冲冯慎捧腹笑道:“还敢说她憨?这丫头是大智若愚啊!哈哈哈哈……” “嘿嘿嘿,”香瓜一抹嘴,又道,“对了王爷,绣娘姐姐呢?俺怎么没见着她?” 冯慎忙低声道:“香瓜,得叫福晋。” 肃王笑道:“你们与绣娘患难相交,不必依那俗称。哦,绣娘眼下待产,身子笨拙又贪觉,这会儿八成还在寝处歇着。” 香瓜点点头,“那等她醒了,俺再去看望吧。” “也好,”肃王道,“这阵子绣娘总嫌待在屋里无趣,有你去陪着说说话,刚好给她解解闷儿……” 正说着,一个门房赶来通禀:“回事。” 肃王道:“说吧。” 门房道:“王爷,川岛大人求见,您看这……” “是他?”肃王喜道,“快快有请!” “嗻”,门房打个千儿,转身去了。 冯慎见状,便拉香瓜起身。“王爷既有贵客,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哎,他不算外人,你们不须回避。正好借此机会,本王替你二人相互引荐一番”,肃王说着,朝亭外一指。“瞧,他来了。” 冯慎抬眼望去,花径上正走来一人。那人身着朝服,足踏官靴,补子上锦纹狮绣,摆明是位二品武官。 来至亭下,那人一揖。“不速而至,冒昧了。” “哈哈哈,”肃王迎道,“风外贤弟,今个儿做什么来了?” 那人正欲开口,突然瞥见冯慎与香瓜。“王爷,这二位是?” “哦”,肃王忙介绍道,“这位便是本王常跟你提及的冯慎,那位姑娘是他的义妹。冯慎啊,来见过川岛大人!” 听了这不满不汉的姓氏,冯慎虽觉奇怪,然还是上前参道:“见过大人。” “好好,少年英武,不愧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川岛笑笑,从身上摸出只小匣,“既然没外人,那我就照实说了。我这番前来,备了点薄礼,还望王爷笑纳。” 肃王眉头一拧,“风外贤弟,本王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 “王爷多虑了,”川岛笑道,“匣内非金非银,而是我托友人,从原籍带来的一件玩物。” “玩物?”肃王接来,打开一看。“嘿,好一把精致的短枪!” 川岛又道:“王爷尚武,而此种手枪轻巧稳准,单击连发皆可,用它来防身、打猎,都十分便宜。” “不错,着实不错!”肃王将枪拿在手上,来回翻看着。“冯慎你也来瞧瞧,这枪真是轻便的很哪!” 冯慎接过一试,不由得赞道:“确实如此。卑职耳目闭塞,竟不知我朝已能产出这般精巧的短械。” “唉,”肃王苦笑一声,“咱大清的械所若能产出这种枪炮,还至于叫别人欺负到家门口上来?” 冯慎心中一凛,愈发感觉有些不对。“敢问川岛大人仙乡何处?” “呵呵,”川岛道,“诚如王爷所言。我并非大清子民,而生于东瀛长野……” “东瀛?”香瓜突然道,“冯大哥,东瀛就是小日本吧?” 冯慎还未开口,川岛便插言道:“不错,正是那日本国。不过这位姑娘,我们国土虽小,可实力却不容小觑,与大清也是一衣带水的友邦……” “承认便好!”香瓜猛地撩起衣袖,“俺射死你这东洋鬼子!” 变生陡然,其他人猝不及防。冯慎眼疾手快,蓦地在香瓜臂下一托,唰唰几道寒光,险险从川岛头顶掠过。 香瓜一出手,便激射数枚钉箭,并且皆奔着头颅要害,显然是下了死手。若非冯慎那一托,现在的川岛,怕已然倒地气绝。 肃王惊出一身冷汗。“小丫头!胡闹不得!” 冯慎不由分说,一把擒住香瓜胳膊,几下卸去她腕上的甩手弩。 “还俺!冯大哥你快还俺!”香瓜发疯一样,哭着扑来争抢。“俺要杀了他!杀了这该死的东洋鬼子啊!” 川岛虽险些丧命,然却面色不改,整了整衣冠,说道:“这位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更没什么深仇大恨,缘何初次见面,便要致我于死地?” “是啊丫头”,肃王也问道,“你喊打喊杀,总该有个缘由吧?” “王爷”,香瓜泪流满面,“俺与矮脚鬼不共戴天!俺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都让他们给祸害了啊!” “祸害?”肃王愣道,“这……这话怎么说?” 冯慎原也不解,听到这里,猛然反应过来。他唯恐香瓜说漏嘴暴露身份,赶紧出言喝止道:“香瓜!不可胡说!” “俺没胡说!”香瓜挣扎着,跪倒在肃王面前。“王爷,俺不瞒你啦,俺曾跟俺爷爷干过义和拳、打过洋鬼子!” “义和拳?”肃王怔了怔,道,“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身本事……” 冯慎心急如焚,“王爷,香瓜她年幼无知……” 肃王摆摆手,“丫头,你接着说。” “嗯,”香瓜又道,“当年俺们从天津守到北京,一路过来,亲眼见到他们那帮畜生四处杀人放火!” “小姑娘”,川岛开口道,“但凡战乱纷争,必然会杀戮流血,双方互有死伤,也在所难免。况且当年的联军中,十有八九是那西洋兵,把旧账全推到我们头上,恐怕不妥吧?” “西洋鬼当然可恨,可就是没你们毒!”香瓜怒视着川岛,“你们矮脚鬼总爱避着坛兵,专挑红灯照去打。你们有枪有炮,可俺们红灯照里全都是女人啊!把俺姐妹们打垮了,你们这帮畜牲还要轮番糟蹋,糟蹋完后不是豁肚子就是砍头……那西洋鬼子好歹还能给个痛快的啊!砍下脑袋来,你们便拎着头发踢来踢去,最后挂在城门楼子上扔泥巴!你说!你们还算是人吗!?王爷啊,该说的俺都说了,就算您老要砍俺的头,俺也得先把这矮脚鬼子杀了!” 香瓜说罢,又想跟川岛拼命,肃王、冯慎见了,赶忙死死拦住。正当这不可开交之时,亭外突然传来一声娇音:“这大清早的,院子里可真是热闹呀。” 众人扭头看去,原来是绣娘在侍女扶持下,姗姗而来。 “你怎么出来了?”肃王迎道,“留神伤了胎气。” “王爷放心”,绣娘笑笑,“我不要紧。” 川岛见状,连忙请安道:“见过侧福晋。” 绣娘正眼也没瞧,绕过川岛不加理会。“王爷也真是的,冯相公和香瓜来了,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香瓜哭着扑去,“绣娘姐姐!” “小冒失鬼,”绣娘佯嗔一声,将香瓜揽入怀中。“当心姐姐的肚子。” 香瓜双眼噙泪,“姐姐,你快劝劝王爷吧!别被那个矮脚鬼给骗了哇……” “香瓜,”绣娘取出手帕,替香瓜擦了擦脸。“爷们儿之间的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商量去吧。该怎么做,我想王爷与冯相公心里自有分寸……哦王爷,绣娘有一事相求。” “嗯,”肃王道,“你说。” “是这样,既然香瓜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便想认下她这个妹妹。”绣娘说完,冲着肃王眨了眨眼。 “哦?哦!”肃王会意,继而抚掌大笑。“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谢王爷,”绣娘瞥一眼川岛,像是自言自语,“我这妹妹不懂事,总爱说些疯癫之语、做些无端之行……可就算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非是些玩笑行径。谁要是跟她较真儿,我这个当姐姐的,头一个便不答应!” “都瞧瞧绣娘,多有那福晋的架势啊?哈哈哈……”肃王打圆场道,“咱们大人大量,岂会与小孩子一般见识?风外贤弟,你说是不是啊?” 川岛讪然一笑,“这是自然…… ” “那便好,”绣娘莞尔道,“王爷、冯相公,你们的家国大事,我们女人就不跟着掺和了。我不便久立,先领香瓜回房了。走吧好妹妹,陪姐姐说会儿话去!” 第十一章 分庭抗礼 众人好劝歹劝,香瓜这才哭哭啼啼的,跟着绣娘恨恨离开。 肃王松了口气,冲川岛道:“叫风外贤弟受惊了。来来来,都坐下说。” 重新坐定后,川岛却跟没事人一样,径自端起茶杯,朝冯慎一举:“冯巡检,久仰你的大名啊,借着王爷宝地,我川岛浪速以茶代酒,聊表敬意!” “不劳屈尊,”冯慎动也未动,“在下有一事未明,川岛先生既非华夏子民,又为何着我大清朝服?” 听冯慎改了称呼,肃王知他心生芥蒂,忙说道:“冯慎啊,你有所不知,风外贤弟现任京师警务学堂的总监督,亦隶属本王所主持的工巡局,你二人可谓是同僚为宦啊。哦,他那身补服顶戴,便是朝廷特赐‘二品客卿’的礼遇。” “原来如此,”冯慎淡淡一笑,“川岛先生,失敬了。” “哪里哪里,”川岛放下茶杯,笑道,“徒有其表、尸位素餐啊,呵呵呵……” 冯慎亦哂道:“川岛先生出口成章,这一嘴的汉话,说的也十分地道啊。” “呵呵,”川岛得意道,“我少时便漂洋过海只身来华,掐指算来,已有二十个年头儿了。对于那汉学,虽不敢称是精通,但也算颇有涉猎。” “难得,”冯慎讽道,“若贵国之人皆如川岛先生这样,多习些经卷、少动些刀兵,那这天下,多少就能太平些了。” “我族既名‘大和’,自然不喜穷兵黩武,”川岛冷笑道,“可冯巡检别忘了,那弱肉强食,亦是天道使然。想不沦为他人鱼肉,就得自己操着刀俎!” “战无义战啊。”见二人暗自较劲,肃王有心从中周旋。“你们俩初次见面,总提那些打打杀杀的干吗?喝茶喝茶!” 冯慎与川岛各哼了一声,将眼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肃王无奈地挠挠脑袋,咳嗽两声,岔开了话头:“风外贤弟,你今日前来,不单只为送把手枪给本王吧?” “王爷英明,”川岛侧了侧身,瞧一眼冯慎。“我此番除了送枪,还另有要事相商……” “就在这儿说吧,”肃王笑道,“冯慎心实口紧,风外贤弟不需顾虑。” “那好吧,”川岛又道,“下个月,我在警务学堂的函期便要满了……” “那差事要到期了?”肃王掰着指头数了数,“嘿,可不是嘛,你在那任上又干两年了。风外弟啊,从警务学堂承办的那年算起,你这总监,得当了五年了吧。” “王爷好记性,”川岛道,“不多不少,正好五载。” “嗯,”肃王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这五年来,贤弟不辞劳苦,替我们大清国又是训练警备,又是维持治安,朝野之中,有目共睹,皆对贤弟你称赞有加啊。” “多蒙贵国器重,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川岛凑前道,“所以我才斗胆来找王爷商量,看能不能……呵呵……能不能续任下去。” “啧……”肃王一嘬牙花子,故做难色。“贤弟啊,经过你多年经办,眼下那警务学堂已俾臻完备,要依本王之见,就交还给朝廷接管吧。你想想,那差事操劳费神的,图什么许啊?这样吧,本王给你另谋个闲差,你也好轻快轻快。哦,你别觉得是卸磨杀驴,本王可都是替你着想啊,哈哈哈……” “王爷,”川岛急道,“那警务学堂仅仅是初具规模,如若再承许可,我定然让它更上一层楼!” 肃王皱皱眉头,“可那军警要务,不便借外力长久操持啊……” 川岛噌的立起,“王爷,我帮办警务,只是为了两国共荣,一腔赤诚,天地可鉴!” “风外贤弟多心了,坐下坐下,”肃王又道:“不过这种事,本王一个人还真是做不了主啊。” 川岛还欲分说:“可是这……” “再议、再议。”肃王打个哈哈,从桌上抓起那把手枪。“冯慎啊,你在这儿陪陪川岛大人,本王去园里试试这枪去!” 见川岛碰了个软钉子,冯慎暗自好笑。“王爷放心,卑职知道了。” “你二人多加亲近吧!” 肃王撂下这句,便一道烟跑个没影。川岛要拦没拦住,只得悻悻地返回亭中。 被肃王一番搪塞,川岛不免窝火,又见冯慎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心里更加来气。“冯巡检,想来你也知书达礼,怎却不分品秩尊卑?” “川岛先生此言差矣,”冯慎呷了口茶水,道,“你虽虚秩二品,可毕竟是客卿使节。在下食的是大清俸禄,即便要参谒,也仅对我大清的官员。” “那好,这点先不提,”川岛又道,“可使节渡海,远来是客。你这般自斟自饮,也非待客之道吧?” “远客而来,理当夹道相迎,”冯慎回道,“然以枪炮叩门者,则视为外寇。” “呵呵,”川岛笑笑,“冯巡检,好一张伶牙俐嘴啊。” “彼此、彼此,”冯慎亦是一笑,“川岛先生,这茶果都是现成,敬请自便吧。” 川岛言语上失了风头,正有些不悦,忽见石桌上凿刻着棋路,边上摆着棋盒,顿时心生暗喜。原来这川岛来华前,便热衷于东洋将棋。来华之后,又迷上了象棋,翻阅过不少名家棋谱。他自恃技高,便想在棋局上找补,好与冯慎争个短长。“冯巡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弈局象棋?” “哦?”冯慎问道,“川岛先生也会象棋?” “现学现卖罢了”,川岛假意道,“在冯巡检面前,怕是要班门弄斧了。” “说来惭愧,”冯慎笑道,“我知道‘马走日’、‘象走田’等浅显规矩,可要真论起棋艺,那就差得远了。” 川岛道:“冯巡检不必自谦,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冯慎道,“不过川岛先生既然有雅兴,那我就陪着凑合走几步吧。” 二人说着,撤下茶点,在棋盒中一摸,各捏了颗棋子在手。 冯慎低头一瞧,掌中是枚红子。“红先黑后。这个先手,倒让在下占了。” 川岛不以为意,“那就请吧。” 待棋局码好,冯慎便将右炮横移,落在了九宫右角。 “炮二平四?”川岛冷笑一声,架起着中炮应对。“冯巡检果然深藏不露,开局便剑走偏锋。这一招‘士角炮’,含攻兼守,当真凌厉得紧啊。” “过虑了。只图上马出车而已,没想那么多花巧”,冯慎随手提了一子,“川岛先生,该你了。” 棋局一动,场面上顿时热闹起来。你来我往,落子如飞。冯慎车行马跳,川岛便象飞炮打,二人攻河过界,互不相让。 经一番角逐,双方各有损伤。见冯慎只顾着猛攻,川岛便设下几个虚套诱探。没承想冯慎不假思索,吃掉川岛几个兵卒,自己却让出了一马一炮。 “呵呵呵,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看冯慎处了劣势,川岛便有心卖弄。“这棋谚有云:‘布棋似布阵,点子如点兵。’像冯巡检这般横冲直撞的套路,可与那书谱中所载不符啊。” “在下喜欢直来直去,最不愿拐弯抹角。”冯慎驱车直下,逼入川岛中宫。 川岛把士一歪,含针带刺道:“不懂变通,只会碰个头破血流!” 冯慎微微一笑,拾边卒拱挺。“且走着看吧。” 川岛回马欲吃。“原来冯巡检打算拱卒。然你这颗过河小卒,距我将营甚远,况且有我各路劲子截杀,呵呵,道险且阻啊。” 冯慎横车一拦,别住了马腿。“犯我河界,虽远必诛!” “那就让你顾此失彼!”川岛瞄定另一侧,架炮轰车。 冯慎将车一沉。“将军!” “这种虚将有何用?”川岛刚想落象,突然记起冯慎当顶还插着颗巡河炮。“哎呀!大意了!” “哈哈哈,”冯慎笑道,“看来川岛先生只能舍马保将了。” 将单马抽去后,冯慎全盘皆活,先借机破去川岛士、相,后又扫尽川岛兵卒。使得原本清晰的局路,渐渐变得扑朔迷离。 眼瞅着冯慎变守为攻,川岛慌忙应对。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各争了数子,却亦然难解难分。 突然,冯慎棋风一转,频使了几个怪招。川岛见状,急调单炮独马来护。 “炮莫轻发,马不躁进啊。”冯慎摇了摇头,抬起棋子,朝别处一安。 “哼哼,”川岛低头一看,不由得冷笑道,“冯巡检,你倒有些耍无赖的意思啊。” “哦?”冯慎问道,“川岛先生何出此言?” 川岛哼道:“你走这步棋,无非是想兑子、拼个两败俱伤!” “非是两败俱伤,而是抵死相抗!”冯慎手不停歇,接连兑去川岛数子,又继续将残卒挺进。“再者说了,照眼下这局势来看,川岛先生就算想下成和棋,恐怕也难了。” 说完,冯慎将趟过的两个卒子齐头并进。川岛只剩枚孤炮,架无可架,只得眼睁睁看着冯慎步步紧逼。 川岛机关算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善弈者,攻心为上。川岛先生这一慌,成败已然分晓。”冯慎双卒突锲,把川岛营盘牢牢围定。“拱手认输吧!” 望着那颗被钉死的老将,川岛纵是不甘,可也回天乏术。“唉……我每步都依谱拆解,不想还是败于区区两颗小卒。” “川岛先生,枉你还看过棋谱啊,”冯慎道,“千古无同局,神机自巧生。若只会按图索骥、照本宣科,那一个‘败’字,终也难逃。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似这般粗浅的俗理,川岛先生想来是能明白的。” “哼”,川岛将棋子一丢,“冯巡检,这局让你侥胜了又如何?象棋下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就算你大清国手遍地,在列强面前,还不照样割地赔款?” 冯慎道:“川岛先生所言不假,下象棋本就是个乐子。然这变幻的时局,又何尝不似方才那局棋?没到最后关头,结局殊难逆料啊。我朝有位剑臣先生,他曾撰过一联,不知川岛先生是否有兴趣听听?” 川岛道:“愿闻其详。” “那联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冯慎说着,捏起一枚小卒。“我泱泱华夏,豪杰辈出。锲而不舍,寸土必争。终有一日,会将列寇驱出国门。那怕,仅剩这一兵一卒!” “呵呵,”川岛不屑地笑了,“冯巡检,你这番豪言壮语能否成真,我可要拭目以待喽。” 冯慎笑道:“哈哈哈,骑驴看唱本,川岛先生,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二人一面笑,一面将棋子摆回棋盒。正收拾着,肃王拎着只死鹅回来。“哟?你俩还下过棋了?谁赢了?” 川岛一指冯慎,言不由衷道:“冯巡检棋艺精湛,我是甘拜下风啊。” “哈哈,”肃王将死鹅朝地下一抛,弹了弹身上衣衫。“吃瘪了吧风外贤弟?冯慎这小子可是个高手,他让出单马单炮,本王都干他不过啊,哈哈哈……” 川岛心里一惊,“起初那对马炮,是冯巡检有意相送?” “承让”,冯慎笑而不答,扭头道,“王爷,您老怎么还拿只家禽试枪?” “嗐!”肃王耳根子一红,“别提了!之前怕枪响惊着人,本王便骑马去了近郊。见一块菜地里,探出个灰不溜丢的大禽,本王还以为是只野雁,搂火便射了过去……” 冯慎低头看了看,笑道:“王爷,这是只狮头鹅。” “可那会儿不认得啊”,肃王尴尬道,“本王原想,家鹅都应是白羽……正要去拾,结果跑来个农户,说本王打死了他家的大鹅,最后赔了一两银子才算了事。” “真是刁民”,川岛道,“莫说王爷不认得那鹅,就算认得,拿来试枪又如何?” “话不是这么说,”肃王摆了摆手,“不管有心无心,毁物赔偿都是天经地义。风外贤弟啊,这枪的准头儿可真是不赖,一扣扳机,那雁便应声而倒……哦,是鹅、是鹅……哈哈哈……眼瞅着快晌午了,一会儿本王让厨下将这大鹅炖了,你俩一并尝尝?” “岂敢劳烦,”川岛忙道,“王爷,那续任之事……” “风外老弟”,肃王捶捶腰,打断了川岛,“本王有些乏了,咱们今日就不谈公事啦!” 冯慎会意,便道:“王爷既然疲惫,那我等就不多扰了。” “那成吧,”肃王赶紧借坡下驴,“对了冯慎,那件事就由你看着部署,本王等你消息。” “是”,冯慎会心一笑,“卑职全力以赴。” 打从肃王府回来,冯慎就一直没去崇文门当职,将手头差事暂托他人打理,自己却走街串巷的闲逛起来。 这天,冯慎吃罢午饭,也不避烈日当顶,又溜出了家门。沿胡同走了一阵,耳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音。冯慎回头一看,见是个头戴苇笠的矮小汉子。那汉子见有人瞧他,忙压低了笠檐,越过冯慎,快步朝前去了。 起初,冯慎并未在意。可稍加琢磨,便发觉有些不对劲。那汉子一身粗布汗褟,像个力巴儿打扮,可他细皮嫩肉的,与那套破旧行头又格格不入。尤其那只压着笠檐的手,一瞅就没出过苦力。指掌白皙,跟那种经年劳作的粗茧大手截然不同。 想到这儿,冯慎疾赶几步,追在那汉子身后,瞧他意欲何为。 那汉子很是警惕,每过一个路口,都要停下来四处张望。他愈是这样,冯慎便愈发觉得可疑,心里一急,步伐不禁迈得更快。 这么一来,二人距离便贴得太近。等那汉子再次回头时,冯慎闪避不及,躲慢了一拍。 显然,那汉子已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自个儿也提快了脚步,故意找人多的地方挤。三下两下,便混入人群中没了踪影。 跟丢了那汉子,冯慎暗暗心焦,沿街盘桓良久,终未再寻得那汉子行迹。又找了好一阵,冯慎只觉口干舌燥,见一条僻静的巷中开着家茶水铺,便打算进去歇歇脚。 不想刚迈入铺中,迎面便疾疾过来一人,冯慎没躲开,与他撞个满怀。吃这一撞,那人身子一趄,头上苇笠没戴牢,“啪”的掉落在地。 待冯慎看清后,不由得大喜。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这人,正是他苦苦找的那个矮小汉子。 那汉子嘴里“叽里咕噜”一声,也不知骂了句什么。可当他一抬头,认出了冯慎模样,脸色骤变,从地上拾起苇笠就想走。 “慢着!”冯慎将胳膊一横,阻住汉子去路。“你是什么人?” “跟你的……关系没有,”那汉子面沉似水,说话极其生硬。“请让开!” 冯慎动也未动,“不讲清楚,便休想离开!” “你不要敬酒不吃,罚酒吃,”那汉子目露凶光,手掌按在了腰间。“让开!” 冯慎冷笑道:“我要是不让呢?” 那汉子没作声,猛地撩开汗褟,掏出支短枪来对准了冯慎。 “哼,”冯慎颜色未改,“你果然有古怪。” 茶铺里的小伙计见了这架式,早吓得两腿发软,傻在原地,不敢上来劝。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只听楼梯上“噔噔噔”几声,一个胖大的身影冲了下来。 “哎哟!这怎么话说的?放下枪放下枪,那小哥是我相识!” “曾三爷?”冯慎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一言难尽啊”,曾三转朝那汉子道,“您冲我的面,先把枪放下吧!” 那汉子依言,垂下枪口,冷眼瞧着冯慎。 “三爷”,冯慎一指那汉子,“这人鬼鬼祟祟的,是个什么来历?” 曾三赶紧道:“冯兄弟你放一百个心,他绝不是什么歹人!” “是吗?”冯慎道,“可三爷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感觉……” 曾三追问道:“感觉什么?” 冯慎微微一笑,“感觉你们定是有事瞒我!” “冯兄弟,你这理儿挑的对!”曾三一跺脚,“咱们是换命的交情,瞒谁我也不能瞒你啊。不过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先放他走,咱哥俩楼上说。” 冯慎头一摇,“事情没问明白,这人还不能放。” “兄弟,你就信老哥一回!”曾三急道,“之后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要那会儿还说不清楚,老哥情愿让你拿下大狱!” “三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若再强拦,倒有些不通情理了”,冯慎身子一让,冲那汉子道,“罢了,你走吧。” “哼”,那汉子收起枪,气呼呼地走了。 曾三摸了块碎银,扔给一旁小伙计。“这里没别人,就你小子在。要敢出去乱嚼舌头,仔细你的脑袋!” “是是,”小伙计点头连连,“小的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瞧见……” “知道就好,”曾三朝冯慎一邀,“兄弟,咱楼上请。” 刚进二楼雅间,曾三便将房门关闭。冯慎在桌前一坐,问道:“三爷,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那人算是个新主顾吧……”曾三替冯慎斟杯茶,“与我有点……嘿嘿……有点生意上的交际。” “佩服啊”,冯慎道,“才这几天,三爷的买卖就重新支起来了?” “全靠朋友帮衬,”曾三笑道,“又多借了些本金,弄起个小本生意……” “三爷谦虚了,”冯慎道,“你那生意应该不小。” 曾三反问道:“冯兄弟何出此言?” 冯慎道:“刚才那人苇笠掉了,我见他头蓄短发,脑后无辫,加上那怪里怪调的言语,我猜他应是个东洋人。三爷与东洋人都有买卖往来,那生意还能小得了吗?” “哈哈哈……兄弟,你有双火眼金睛哪!不错,那人确是个东洋人,并且……”曾三说着,压低了声音,“并且还是他们日本领事馆的参赞。” “还是个参赞?”冯慎奇道,“那他为何要做那副腌臜扮相?” “这……”曾三犹豫一阵,才道,“得!老哥也不藏着掖着了。不过你知道后,千万别给外人透……这可关系着老哥的身家性命啊!” 冯慎道:“三爷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有兄弟这话,老哥也没啥好顾忌的了。”曾三又道,“那参赞之所以扮成那样,是因为怀里揣着‘宝贝’,怕被人盯上!” 冯慎一愣,“宝贝?什么宝贝?刚才我与他相撞,也未察觉他身上藏着东西啊。” “那玩意儿不大,”曾三手指一比画:“也就个两三寸长短。” “三爷,”冯慎道,“那究竟是个什么?” “一枚周朝的青铜带钩,”曾三道,“我卖给他的。” “那可是个老物件啊,”冯慎问道,“三爷从哪儿弄来的?是祖传之物?” “嗐”,曾三一咧嘴,“什么祖传之物,老哥我前几天上赶着铸的,假的!模子里一浇,再做点旧,要多不值钱就有多不值钱!” 冯慎道:“三爷还有这手艺?” “这不也是没辙了吗,”曾三苦笑道,“兄弟你不是问我现在做啥吗?这会儿该知道了吧?老哥我在造假呢!什么旧画、古玩、老把件……只要能混钱蒙人的,老哥我都做。” “三爷,”冯慎一皱眉,“做买卖得讲诚信,你这……” “兄弟啊,”曾三爷叹道,“老哥知道骗人要损阴德,可在这一行里,得另当别论哪。古玩这行,拼的就是个眼力。真真假假,全都在那摆着,自个儿眼力不济,能埋怨谁啊?再者说了,玩这个就是图个乐,好比买个元青花,你花再多银子,不也只能在宅子里摆着看吗?不当吃不当喝的,真假有什么两样?所以说啊,这真与伪只在内行眼中。行家识货,不可能在我这里花冤枉银子。但凡从老哥手上买古玩的,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半调子。既然不懂行,那这真品、赝品也就无所谓了。那本《石头记》里不是有句话嘛,‘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啊。” 冯慎摇头笑道:“三爷这通‘高论’,还颇有几分禅机啊。” “嘿嘿,”曾三道,“兄弟你这是在绕着弯儿损我吧?” “岂敢岂敢,”冯慎道,“三爷,那日本人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是这样,”曾三道,“我造的那些假货,一部分送到琉璃厂去鱼目混珠,而另一部分,专为那些洋鬼子留着。我听说不少洋人都好搜集咱们的古董,可咱老祖宗代代传下来的真东西,能叫他们洋鬼子拿去吗?不能够啊!所以老哥就托关系跑领事馆,忽悠他们来买假货。就像今天这日本参赞,我用丁点儿大的小破烂,便狠宰了他两百两……嘿嘿,保全了咱们的真玩意儿,还能敲上几笔洋竹杠。多少且不说,把他们从咱大清国勒索的赔款,捞回一点儿是一点儿。嘿嘿嘿,兄弟你说,老哥这算不算为国效力?” “能把‘作假’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三爷可真是无古无来啊”,冯慎话锋一转,“然那东洋人中,不乏精通汉学者,三爷就不怕被他们识破?万一那参赞察觉那衣带钩不是周朝古物……” “哼哼,小日本也配懂古玩?”曾三不屑道,“咱们周朝那会儿,他们那破岛上有没有人还两说呢。我估摸着啊,最多就几只海王八在趴着晒盖呢!” “哈哈哈,”冯慎乐道,“三爷真是妙语连珠啊。” “嘿嘿,”曾三又道,“不过兄弟,你可真得紧着点口。造假这事可大可小,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洋人知道了,老哥这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 “三爷这就露怯了?”冯慎揶揄道,“前番那些慷慨激昂,可都算白说了啊,哈哈哈。” “兄弟你就别拿老哥开涮了,”曾三道,“我这不也为了自保嘛,小心驶得万年船啊。那些个洋人,连朝廷都惧怕三分,老哥万一犯在他们手里,还能有个好?其实老哥开始时,心里头也直含糊,便提前备了两样玩意儿,让那东洋人自个挑。可那小鬼子不识货,偏偏相中了那假带钩……嘿嘿嘿,留下这对东西没要。来,兄弟你上上眼。” 曾三说着,从袖里摸出一对红彤彤、亮莹莹的大核桃,随手朝桌上一搁,便立的稳稳当当。 冯慎眼前一亮,“这对核桃纹路精奇、包浆润透,能配成这么一对,着实难得啊。” “哟?”曾三道,“兄弟这话,可一点也不外行哪。” “见笑了,”冯慎摇头道,“对于这类把件儿,我虽然颇感兴趣,奈何无人提点。正好三爷给说说,我好跟着长长见识。” “那成,老哥就献丑了,”曾三一指那核桃,“这对玩意儿,唤作‘闷尖狮子头’,矮桩大底,周正雍容。你瞅那筋儿多圆厚,那底儿多平稳,沉甸甸跟对小铁球似的,揉着都撞手!兄弟若不信,拿起来试试便知。” 冯慎取了一掂量,赞道:“这分量果然不轻。” “是吧,”曾三道,“这对稀罕物,还是十年前我亲自去平谷抓的,也不知择了多少颗才配出这么一对儿。揉了这么多年,皮都盘成琥珀色了。那话怎么说来着?贝勒爷三件宝,扳指儿、核桃、笼中鸟!这么上讲究的好东西,嘿嘿,小鬼子愣是不要!” “没要也好,”冯慎把玩着那对闷尖,“省得明珠暗投了。” “可说是呢”,曾三笑道,“好货卖识家。若真让那小鬼子买去,我还怕他砸了掏仁儿吃呢!冯兄弟,你也甭在那爱不释手了,要是喜欢,直接拿去!” 冯慎笑了笑,将闷尖放下。“我可没那么多闲钱。” “骂我呢?”曾三道,“老哥白送你!” “三爷,”冯慎辞道,“我也不是跟你客气。这东西我之前从没揉过,怕盘揉不当再给弄裂了。这样吧,就先存在三爷那里,等啥时候入门了,再去找三爷讨。” “那行吧,我先替你盘着,”曾三摸了摸茶壶,“哟,这水都凉透了,我让他们换壶热的来?” “不必麻烦,”冯慎起身告辞,“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月上柳梢,洒下碎银一片。灯影幢幢下,曾宅内依旧热闹非凡。 有道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经曾三一番经营,举宅上下又重新兴旺起来,恢复了往昔的气派。短短时间内,曾三不单将家宅修葺一新,并且还添雇了十几号人手充当仆役护院。不晓得内情的,都以为他是撞了横运,捡到了狗头金。 与以往不同,如今这曾宅的大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是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人做什么,外头全然不晓。街坊在艳羡之余,不免猜疑纷纷,都传曾三在家里偷偷供着搬财狐仙,故能源源不断地聚敛钱财。有甚者还言辞凿凿,说亲眼瞧见过曾宅里有黑影飞进飞出,那定是狐仙在替曾三运钱。闲话传的一多,信的人还真不少。曾有几个破落户穷疯了,想去扒着墙头探个究竟,结果还没等摸着墙边,便被伏在暗处的护院发觉,拖到野地里打了个半死。这一通杀鸡儆猴,令那些是非之人,虽心犹觊觎,可也不舍得自家一身好皮肉。 是夜,阑意正浓。曾家紧闭的大门外,轻轻走来一人。那人一袭青衫,在黑暗中分外惹眼。还没待他靠近,斜刺里便冲出几个黑衣护院。 “站住!干什么的?” 来人不慌不急,“在下冯慎,是来找你们主子的。” “冯慎?没听说过!”一个护院喝道,“当家的吩咐了,晚上一律不见客!你快走吧,别他娘的讨不自在!” “哼,”冯慎冷笑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几日没来,这曾宅里倒是添了不少看门狗啊。” “嘿!还真有不怕死的?小子,一会儿有你受的!”那护院手一招,“哥几个,给我朝死里打!” 随着一声暴喝,几名杀气腾腾的护院便齐朝冯慎扑去。 见那些护院来的凶恶,冯慎出手也毫不留情。一个扫堂腿,当先两名护院便被放倒。再疾疾进招,冲在人群中攻撞截打。 眨眼工夫,方才那些不可一世的护院,便横七竖八地趴了一地,呻吟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你等凶残暴戾,也该尝尝苦头了!”冯慎掸了掸前襟,又欲上前叫门。 可刚踏上台阶,一名护院便踉跄爬起,悄悄摸出把短刀,照着冯慎后背便扎。 那护院只顾着扎刺,却不觉月光已将他影子投至冯慎脚底。冯慎余光一掠,便知有人偷袭。身子急忙侧让,避开身后杀机。 “好毒的心肠!”瞥见那寒利的刀锋,冯慎不由得大怒,一把扯过那护院,当胸便猛击数掌。 那护院口吐鲜血,身子直直朝后仰倒,后脑磕在门上,登时昏死过去。 经这么一撞,院门“砰”的发出一声巨响。片刻光景,院中便跫音纷杂,紧接着大门一敞,跑出曾三一行人来。 “哎哟……”曾三迈步太急,被门槛下躺着那护院绊了一跤。 冯慎伸手一扶,“三爷小心。” “冯兄弟?”曾三探头望了一眼,目瞪口呆。“哟?他们这都是怎么了?” “给三爷赔罪了,”冯慎拱了拱手,歉然道,“适方才我来求见,岂料尊介阻着不让,几句话不投机,他们竟要来打。没奈何,我只得与之相抗。” “这帮瞎眼的奴才!”曾三作势骂了句,低头看了看脚下那昏迷的护院。“哎,他不会没气了吧?” “应该只是晕厥,没有什么大碍。”冯慎指了指地下短刀,“争斗之下,我发觉他持刀来刺,为求自保,出手便重了些。皆是无奈之举,三爷可别拿怪啊。” “兄弟哪里话?你没伤着老哥就放心了”,曾三朝后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这几块料弄进去!” “是。”院内又跳出来几个大汉,七手八脚地将那些护院抬到里面。 “三爷,”冯慎又道,“好端端的,你为何在门前添了守卫?” 曾三小心地朝四面望望,扯着冯慎便往里拉。“走,先进去再说!” 刚入宅中,曾三就立即把大门闩牢。 冯慎见状,越发的不解。“三爷如此警惕,莫非在防避什么?” “唉,”曾三轻叹一声,“可不就是吗?老哥我添设守卫、关门谢客,正是为了躲着旁人啊。我那造假的作坊,就置在后院里,若不慎重些,怕被官府一窝端啊!” “难怪”,冯慎道,“不过三爷,你这种风险营生,怎么还选在了自家宅里?” “还不是想省下些本钱吗?”曾三苦笑道,“在自个宅里,不需另赁场地,相对还隐蔽些,那些雇来的匠人吃喝都在里面,也能减下不少住宿花销。这人手一多,相应开支也就大了,若不精打细算,赚的还不够赔的哪。” 冯慎抬眼看去,见不少人三三两两的,聚在院廊下朝这边观望。“三爷是煞费苦心了,可你雇来的那些人,看上去却很悠闲啊。” 曾三虎起脸,冲对面吼道:“看什么看?滚到后院干活去!” 那些人闻言,赶紧低头顺目,陆续散了。 “兄弟你瞅瞅,都是些属驴的,不催着不动弹”,曾三摇头道,“唉,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知足吧三爷”,冯慎抬头看了看夜色,“这个更次你还让他们做活,没埋怨你就算不错了。” “可不是我心黑啊”,曾三赶忙解释道,“像我们这种营生,就得等夜深人静了才好下手。” “夜深人静好下手的营生,可不止一种啊。”冯慎笑了笑,又道,“三爷,那作坊在后院是吧?带我去开开眼?” “那里又脏又乱,有什么好瞧?”曾三一把拦住,岔开了话头,“哦,老哥忘记问了,兄弟今晚过来,可有要事吗?” “也没甚大事”,冯慎道,“是这样。今日得见三爷那对‘闷尖狮子头’,十分喜爱。虽蒙三爷相赠,可当时也没好意思拿……岂料回去之后,竟惦记的寝食难安。这不,便厚起脸皮儿来讨了,哈哈……” “兄弟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啊?”曾三大笑道,“那对玩意儿就在屋里,临走时老哥给你捎上就是。走走走,院里备着酒菜,咱哥俩喝几杯去!” “那就叨扰了,”冯慎笑笑,跟着曾三来到天井里。 天井正中,设着一张小桌,桌上杯盘满满,皆是肉食陈酿。 冯慎低头望了一眼,“三爷真是好胃口。” “嘿嘿,”曾三笑道,“也就是见今晚月亮好,便随意弄了些酒菜来独酌,恰好兄弟来了。还真别说,这一个人喝酒,着实闷得慌哪。” “哈哈哈”,冯慎一撩后摆,靠桌坐定。“三爷,你这是在蒙我呢!” 第十二章 铩羽而归 月至中天,夜洁如水。听了冯慎的话,曾三的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兄弟,”曾三皱了皱眉,问道,“老哥蒙你啥了?” “太白虽有诗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冯慎笑笑,朝桌上一指,“可若是独酌,又何需三只酒盏?莫非三爷真有广大神通,能将蟾宫仙子邀下凡尘?那盏中皆余残酒,该不是仙子见了我来,酒也不喝了,赶紧慌得躲起了吧?” “兄弟又说笑了,”曾三颜面一松,嘘了口气。“老哥要真能把嫦娥请来,肯定得让她跳个舞给咱哥俩儿瞧瞧啊……是这样,方才有两个管事的匠作,见我在这喝的口滑,便嚷着来讨酒。我被缠得没法儿,就匀了他们几杯。正喝着,你就来了,我见状便赶紧打发他们离桌……嘿嘿,老哥之所以没实说,是怕兄弟你嫌弃啊。” 曾三一面说着,一面想撤下那两只多余酒盏。 “且慢,”冯慎一拦,道,“既然喜好这杯中之物,想来也是性情豪爽之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三爷不妨再将那两名匠作师傅叫出来。” “我看就不必了吧?”曾三摆手道,“都是些上不了席面的粗人,叫他们做什么……” “哈哈哈,”冯慎突然高声笑道,“三爷又在蒙我了!能跟你曾大统领同桌共饮的人,还能上不了席面?” “什么统领?”曾三闻言,脸色骤然大变,“兄弟你说的话……老哥可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冯慎道:“既然三爷要装糊涂,那这层窗户纸,便由我来捅破吧。若我所料没错,方才在这里喝酒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匠作,而是你粘杆处的二位魔使!” “嘿嘿,”曾三冷笑道,“兄弟你酒还没沾唇,怎么就开始说起了醉话?老哥受粘杆处那伙恶贼迫害,可是你亲眼瞧见的,那恶人统领,是那吃里扒外的董大海啊!” “董大海?”冯慎反问道,“真的是他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曾三急道,“是他假扮成我的模样,与海棠那贱人串通起来害我,你当初不也说了嘛,他们粘杆处有邪法,会制人皮面具……” 冯慎道:“照三爷之意,我在城郊庄院见到的,应该是董大海了?” “想来是他、想来是他……”曾三忙道,“我当时早被他们制服,囚在地窖里呢。” 冯慎又道:“若董大海真是贼首,那他原本的相貌,手下人应该早已熟识。那夜庄院中并无外人,他为何不以真实示人,反要自找麻烦、戴上你曾三爷的面具?” “这个……”曾三迟疑一阵,道,“他那会儿往来于曾宅和那庄院,或许……或许想图个出入方便吧。” “那好,”冯慎道,“再请教三爷。那董大海既然掌控了曾宅,还留你何用?换作是我,定会将你除去以绝后患。并且那夜他们弃宅逃离,有闲暇卷走古董细软,却没空处置你这囚在地窖中的曾三爷?或杀或挟,都花不了太多工夫吧?” “歹人的心思我哪知道?”曾三狡辩道,“许是他们觉得费事,想把我扔在地窖中慢慢饿死吧。” “笑话!”冯慎道,“那地窖在后院中如此突兀,一眼就能察觉。只要稍加搜寻,便能救你出来。粘杆处行事滴水不漏,怎会那般疏忽大意?对了,三爷不提我还忘了问,那口地窖是怎么来的?” “还能怎么来?”曾三道,“挖的呗!” “我当然知道是挖的,”冯慎道,“我是问那地窖挖来何用。” “自然是存菜贮酒,”曾三道,“我说冯兄弟,有地窖的人家多了去了,我凭啥就不能挖?” “三爷不必顾而言他,”冯慎冷笑道,“你这仿苏州庭院的宅子,可不比那寻常百姓家。曲水池环绕,太湖石林立,又岂会大煞风景,挖一口不伦不类的地窖?” 曾三语塞半晌,道:“兄弟认准了我是那统领?” “不错!”冯慎笃定道,“那粘杆统领就是你曾三爷!而那口地窖,也无非是你们这伙恶贼提前备好,用以存赃密会!” 曾三面色愈加阴沉,“兄弟,话可不能乱说!该不是你们捉不到那董大海,便想拿老哥来抵罪吧?” “哈哈,”冯慎笑道,“世间并无董大海这人,我又何须捉拿?不止如此,就连那海棠,也是三爷编排出来的人物,你杜撰了这么一出故事,不就是想瞒天过海,让我们不往你身上起疑吗?”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曾三忿然道,“你有什么凭证?” “凭证当然有!”冯慎道,“我跟三爷挑明了吧,打你从地窖出来那天,我便看出你在演戏!之后种种,无非是将计就计,只待合适的时机,好将你们粘杆恶贼一网打尽!” “嘿嘿嘿……原来你早知道了,”曾三阴笑道,“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绽?” “破绽可谓是不少啊,”冯慎接着道,“依三爷那套说辞,应该是被恶人关了小半年吧?然半年前,我尚在顺天府任着司职经历,缘何你当时在双眼蒙蔽之下,仅凭一句‘冯巡检’,便知道是我?还有,三爷被救出后,为让我相信你是久困,便装出饥肠辘辘的样子,带我去天桥,吃了顿卤煮小肠……” 曾三道:“吃卤煮又怎么了?难道也露了马脚?” “是啊,”冯慎道,“正是那陈氏父子的一番话,才让我对三爷的真实身份更加的确凿!那陈老汉曾说,他们是今年谷雨时节才到的京师,那会儿曾爷若真在地窖里关着,又怎会知道天桥附近来了家小肠陈!?” 曾三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冯慎继续道:“至于董大海和海棠,正是你偷梁换柱的掩饰。你胡乱描述他们的模样、信口编排他们的身世,看似是提供线索,实则想混淆视听。利用两个并不存世的‘假人’,将我们的视线完全转移,好让你那一伙残党,堂而皇之地隐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说,三爷这套以假充真的连环计,使得倒也算漂亮。可惜假的终归是假的,再怎么粉饰,也成不了真!” “冯慎啊冯慎,你小子真是太可怕了!”曾三脸一仰,目透狠光。“没错!我便是尚虞备用处现任统领!” “三爷总算认了,”冯慎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当初在那庄院中,你为何不将我杀了灭口?” 曾三冷冷说道:“之所以不杀你,用意有二。这其一正如你所说,是我那庄院暴露,兄弟们无处藏身。故而我灵机一动,设出了那局。我们先赶到曾宅,将钱财埋在那地窖的暗层中。而后让手下将我捆绑,反锁在里面。等官府发现后,我再用那套说辞蒙混过去。待风头一过,便以雇用人手为名,将我那帮兄弟,正大光明地‘雇’回宅中。至于其二嘛,是想在你身上讨样东西。嘿嘿,你小子精明伶俐,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吧?” “我猜得到,”冯慎点了点头,“三爷想要的,是那‘轩辕诀’!” “知道便好,”曾三语调一软,道,“兄弟你自己想想,为藏那‘轩辕诀’,你担了多少凶险?你留着反正也没用,不如换我代为保管。少了这份累赘,安心跟着肃亲王飞黄腾达岂不更好?” 冯慎苦笑道:“三爷或许不信。那‘轩辕诀’早被抢走了,至今为止,我都不知夺‘轩辕诀’的是何人……” “信!我怎么不信?”曾三道,“夺‘轩辕诀’的,是个功夫极强的神秘人!” 冯慎一凛,“这事你也知道?” “嘿嘿,”曾三道,“那夜你去悦来客栈取‘轩辕诀’,我就一直在暗处悄悄跟着。怕被你发觉,我便用那训养的鹩哥引路。本想寻好机会再动手,谁知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 冯慎眉额紧拧,回想道:“可据那神秘人所说,他与你们粘杆处并无瓜葛。” “是的,”曾三道,“当时那神秘人夺去‘轩辕诀’后,飞石击杀了我那鹩哥。他亮了那一手,我才知他早就察觉我躲在暗处,故没敢轻举妄动,任由他带着‘轩辕诀’,如鬼魅般消失了……” “三爷,”冯慎不解道:“‘轩辕诀’既然被抢,为何还来找我讨要?你应去寻那神秘人。” “你当我没找吗?”曾三道,“可自那晚后,那个夺‘轩辕诀’的神秘人便像泥牛入海,根本寻不到半点踪迹。我久思之下,还是将念头放回了你身上!” “明知无果,仍图所欲。”冯慎笑道,“三爷这样,无异于缘木求鱼啊。” “嘿嘿,”曾三也笑道,“冯慎啊,你小子鬼花肠子多。谁知那神秘人抢去的,是不是本假的?” 冯慎心中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三爷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兄弟,”曾三道:“那‘轩辕诀’要还在你手里的话,劝你还是交出来。要不你这后半辈子,可就别想安生了。实话告诉你,我这上头,通着天!” “通着天?”冯慎冷笑道,“我倒想瞧瞧,三爷头顶那天,究竟有多高!” “就怕你没命瞧!”曾三喝道,“冯慎,交出‘轩辕诀’,咱们之后便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不然,你就别想活着出这曾宅!来啊!都别藏着了!” 曾三话音刚落,后院里便涌出十几号人。假瓦匠与疤痢眼各带了人手,将冯慎前后围定。 “一窝蛇鼠都到齐了,这阵势着实令人心慌啊,”冯慎伸手取过酒盏,不紧不慢地呷了口酒,“容我先压压惊。” “才知道害怕?”曾三道,“晚了!” 冯慎看一眼曾三,轻蔑道:“三爷只距我几步之遥,我若挟持了你,你这帮手下还敢轻举妄动吗?” “你能挟持我?哈哈……哈哈哈哈……”曾三狂笑道:“小子,我承认你功夫不赖,可跟我比起来,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哦?”冯慎道,“三爷不是说笑吧?记得那夜在庄院中,我双手被缚,三爷仍是敌我不过啊。” “那晚是有心放你,所以才故意卖了几个破绽。”曾三眉毛一挑,满脸倨傲。“你小子若不服气,大可来试试!” “人贵自知。既然三爷有把握,那我何苦自讨没趣?算了,我也唤些帮手吧!”冯慎手一松,掌中酒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随着一声脆响,曾宅四面突然火光大起。曾三与院中众匪一愣神的工夫,墙头上便已趴满了荷枪实弹的火枪兵。 望着那一支支蓄势待发的火枪,曾三直接傻了眼。“官军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怎么没人发觉?” “统领”,一名恶徒苦着脸道,“今晚盯梢的几个弟兄……都在屋里躺着呢……” “好你个冯慎!”曾三回过神来,恨道,“怪不得你在门口下了重手,原来是早有预谋,想去了我的眼线!” “哈哈哈”,冯慎笑道,“为把你们尽数拿获,肃王还特意从火器营调来人手。若不提前清掉三爷耳目,如何将你这曾宅团团围定?” “冯巡检”,墙头跃上一名蓝翎长,“我们火器营的人马已部署就位,巡捕营的兄弟也候在外头,随时都能破门!” “有劳,”冯慎冲墙头一拱手,“冯慎斗胆,请诸位兄弟再缓上一缓。” “冯巡检不必客气”,那蓝翎长回道,“肃亲王有吩咐,让我们全力配合,那就等你号令了!” 蓝翎长说完,便按兵不动,一双虎眼,紧紧留意着院内动静。 “三爷,”冯慎转过头,“在这四面楚歌下,你还想负隅顽抗吗?” “唉”,曾三长叹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看来我尚虞备用处,气数将尽了……” “哼哼,竟然自比那西楚霸王?”冯慎冷笑道,“那三爷是否想要自刎谢罪呢?”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我曾某人岂会束手就擒?”曾三从袖口暗捏一支长镖,趁冯慎不备,甩手掷去。“跟你们拼了吧!” 那长镖来势刁钻,宛若一道寒光,朝着冯慎心窝扎去。再想闪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冯慎只得将身形疾转,以肉肩生受了这一镖。 “大胆凶徒!”墙上蓝翎长见状大怒,手中令旗就要挥下。“给我毙了这匪首……” “慢!”冯慎抱臂急喝道,“兄弟们少安毋躁,先莫开枪!” “可是这……”那蓝翎长切齿道,“罢!就听冯巡检的!” 一干火枪兵闻言,也都将瞄好的长枪慢慢放下。 “谢了,”冯慎一咬牙,将肩头长镖拔下。“嘶……三爷好俊的镖法……” “小子,要攻便攻,”曾三阴起脸,“啰啰唆唆地废什么话?” “三爷不畏死,可也得替你这帮手下着想吧?”冯慎道,“要真火拼起来,他们可要吃大亏!” “我们尚虞备用处,就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曾三冷冷地环视众匪,“兄弟们,你们说是吗?” 被官军一围,众匪早吓得噤若寒蝉,可在曾三淫威下,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我们与统领共存亡。” “共存亡?哼!”冯慎将手中长镖一仰,对众匪道,“你们瞧清楚了,这确是你们统领之物吧?” “废话!”疤痢眼喝道,“这是我们统领的独门暗器!” “这便对了!”冯慎道,“这种尖长的‘柳叶镖’,我曾见识过!你们粘杆处,是有个叫青魅的吧?” “是又怎样?”假瓦匠两眼一瞪,“小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慎淡然道:“我要说的是,那青魅便是被这种暗器一镖穿喉。当时在顺天府大堂上,有目共睹!为了灭口,你们这统领不惜镖杀老兄弟,似他这种人,还值得你们为他卖命吗?” 乍闻此语,众匪一片哗然。疤痢眼看着曾三,满面皆是惊诧。“统领,青魅使当真是你杀的!?” “别信他!”曾三一慌,继而大喝道:“青魅是死在那干衙役手上,你们休听这姓冯的挑拨!” “挑拨?”冯慎道,“三爷既然敢做,又怎么不敢承认呢?青魅中镖身亡,顺天府里每一个差人都是亲眼所见!” “放屁!”曾三恼羞成怒,“那会儿青魅已赚得衙役离堂,除去你们几个在大堂上的,其他差人怎么可能看到?” “哈哈哈,”冯慎笑道,“三爷若不在场,又怎知青魅曾赚得衙役离堂?” “我……我……”曾三心里一慌,登时方寸大乱,“我是后来才打听到的!” 冯慎哼道:“这种蹩脚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姓冯的,你话太多了!”曾三阴着脸,又暗捏了一柄长镖。 还未等长镖离手,曾三便觉腕间一疼,低头一看,掌背上竟赫然扎着一枚钉箭。 “啊呀!”曾三怪叫一声,抱手滚在一边。 紧接着墙头上跃下一人,向着冯慎疾疾奔来。“冯大哥,俺来晚了!” “香瓜,”冯慎大喊道,“这里危险,别过来!” “都他娘别傻愣了!”曾三喝骂道,“快抓住这两人!官军投鼠忌器,不敢胡乱开枪!” 众匪反应过来,忙朝着二人扑杀而去。冯慎肩头负伤,自然难于招架,香瓜赶紧使出浑身解数,接连射伤数人。 混战之中,冯慎瞅个空隙,一把揽住香瓜,滚出了重围。 一见二人脱困,那蓝翎长再也按捺不住,不等冯慎开口,便下了开火号令。“给我打!” 火枪兵闻令,便想要拉栓搂火,可没等扣下扳机,身旁插着的火把,居然齐齐灭掉。 火把一熄,火枪兵顿时成了瞎子,未及重续上火种,便被人接二连三地踢下墙头。与此同时,曾宅屋顶瓦片碎响,几条黑影如鬼魅一般,疾疾穿梭在重檐之上。 “不好!恶贼还有帮手!”冯慎猛地将香瓜推入花丛。“先在这躲着,我去开门!” 说完,冯慎便飞身冲了出去。谁知刚抽下门闩,院外就闪起一团白光。那白光异常耀眼,隔着门缝透来,冯慎都觉刺目无比。 冯慎心中一沉,赶紧将院门打开。可映入眼帘的,竟是不可思议的一幕:门外巡捕营的兄弟,皆紧捂双眼,嗷嗷惨叫着,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冯慎仅一怔,当即便明白过来。定是方才那团白光,令他们双眼暴盲。 突然间,门檐上倒挂下一个人影。冯慎只觉眼前一花,胸口已多了数道血痕。 冯慎急急后纵几步,这才看清了突袭之人。那人遍体紧扎的黑衣,头戴一张赤红色的鬼脸面具。双手指掌间,环套着一对锋利的铁爪,冯慎胸前伤口,显然是受它所创。 “冯大哥!”香瓜惊呼一声,哪里还藏得住?唰唰射出几枚钉箭,赶向冯慎身旁。 见钉箭射来,那人上蹿下跳,灵巧的如一只狸猫。身法之敏捷,路数之诡异,令人匪夷所思。 待避过钉箭,那鬼面人又朝香瓜连连进招。香瓜不等他靠前,便拨转弩机,将所剩的钉箭,一股脑儿地打向他面门。 岂料那鬼面是精钢打制,钉箭击中后,面具上仅被扎了些浅坑,便尽数撞落在地。趁钉箭射罄,那鬼面人扑势不改,双爪一扬,朝着香瓜抓去。 “小心!”冯慎奋不顾身,飞奔来护。 鬼面人身形忽变,足尖在香瓜身上一蹬,反借力向冯慎抓去。冯慎没防他会使个骗招,登时眼花缭乱、措手不迭。 仗着指爪尖利,鬼面人频频逼击。冯慎赤手空拳,只好险险躲避。香瓜见状,心急似火,胡乱从地上摸了块碎石,便朝鬼面人狠狠掷去。 鬼面人正欲逼欺,忽察脑后破风声大作,赶紧撤招回身,挥爪将那飞石格开。 时机转瞬即逝,冯慎哪肯放过?身子猛地一突,将鬼面人左臂死死钳制。得手后,冯慎便双肘急绞,想要错骨分筋、废其一臂。可这么一用力,竟然牵带了肩头镖伤, 冯慎疼的倒抽口凉气,劲道霎时骤减。 鬼面人大惊,忙使右臂来抓。冯慎步法稍滞,竟让他搭住了臂膀。鬼面人爪尖一收,一块血呼啦的皮肉便扯下。 冯慎暴喝一声,抬腿疾踢,鬼面人生受了几踹,踉跄倒退至一旁。 正对峙着,院外突然冲入一人,操着把火枪,便朝那鬼面人打去。“肏你奶奶的!老子毙了你!” 冯慎一瞧,原来是那名蓝翎长。几个灰头土脸的火枪兵,也紧随其后。 火枪兵被踢落墙头,跌了个七荤八素,待清醒过来,胸中自然窝火。一个个端着枪,噼里啪啦地向那鬼面人乱射。曾三等众匪慌了手脚,生怕被流弹击伤,皆抱头捂顶,俯在地上。 趁这工夫,香瓜冲向冯慎。从衣衫上扯了块布条,一面哭着,一面替冯慎包扎。 那鬼面人无心恋战,虚晃几下,后翻着跃到院中。随着一声呼哨,屋顶那几条黑影也直直跳下,与那鬼面人一起,把粘杆众匪围在当中。 那些人与鬼面人一样,皆为同样打扮。左手持着各种奇异兵器,右手却清一色的握着把怪伞。 “当心有诈。”冯慎急忙提醒道。 “不妨,”蓝翎长恨道,“管他们什么企图,聚成一堆更好下手!兄弟们,把他们射成筛子!” “要留活口……”冯慎话未说完,便被乱枪声淹没。 枪声刚响,那些鬼面人就已将手里怪伞撑开。那伞面皆由藤条编织,护在身前宛如一面面藤盾。一排枪过后,院中匪人竟毫发无损。 蓝翎长气不过,正要下令再打,藤伞后却同时抛出几只小球。 那些小球落地即裂,喷涌出阵阵米黄色的浓烟。浓烟见风而漫,茫茫滚滚,在院中笼罩成一片。 冯慎怕那烟雾有毒,拼命叫道:“快!掩住口鼻,相互拢靠,各守自身门户!” 火枪兵如坠烟海,目不能视,哪里还敢乱动?都夹挤在一处,将枪口冲外,防备着有人偷袭。 众人提心吊胆地候了半晌,那浓烟才渐渐消散。冯慎抬眼一瞧,心里当场凉了半截。 院中除去满地狼藉,已无众匪踪影。 “唉!”蓝翎长将火枪一摔,垂头丧气道:“一个也没逮住,真他娘的窝囊啊!” 冯慎怔了一会,突然道:“香瓜,扶我去厢房看看。那些眼线为我所创,应该逃脱不便!” 香瓜二话没说,架起冯慎便朝厢房赶去。可刚推开房门,扑面就是一股血腥。那些重伤的眼线,居然都直挺挺地横在炕上,喉头皆被割裂,惨状触目惊心。 “功亏一篑……竟是功亏一篑啊……”冯慎受伤失血,本已是勉力撑持。心郁气结之下,再也硬支不住,颅内轰鸣一声,顿时晕厥。 得知冯慎伤重的消息,肃王慌得心急火燎,连夜从太医院请来太医,赶赴冯家救治。 冯慎伤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几名医官清理了半天,这才慢慢将血止住。包扎敷缠后,冯慎依旧牙关紧闭、昏迷不醒。医官们无法,只得下针去灸。待灸的喉舌稍弛,众人又撬开冯慎唇齿,灌了些清肝疗疡、养血生肌的汤药。 灌下汤药后,冯慎沉沉睡去。听他呼吸趋渐平稳,太医们皆松了口气,这才收拾了药匣,轻轻退出房去。 肃王正急煎煎的候在门外,一见太医出来,当即迎了上去。“怎么样?他没事吧?” 领头一名太医道:“王爷放心,冯巡检伤不致命。至于昨夜昏厥,皆因他伤劳过度、五志过极,引得经气逆乱、清窍受扰所致。我等已开好了外敷内服的对症方剂,之后只需按方抓配、自行煎服即可。” “如此便好,”肃王长舒一声,道,“有劳各位了。” “王爷言重,”领头太医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事得向王爷禀明。” 肃王一愣,“何事?” 领头太医道:“是这样,方才替冯巡检包缠伤处时,我们发现他后背上,文着些奇怪的刺青。” “刺青?”肃王皱了皱眉头,“本王倒是没听他说起过……行了,别管什么劳什子刺青了,只要冯慎无碍,其他的都无所谓!” “王爷所言极是,”众医官辞道,“既如此,我等便告退了。” 肃王点了点头,又唤过冯全、香瓜。“你们悉心照料好冯慎,赶明儿等他醒了,本王再来看他。” 太医开的方剂着实管用。经过一夜的调养,冯慎终于睁开了双眼。 “冯大哥,你可算醒了,”香瓜喜极而泣,“这一宿你老说胡话,真把俺吓死了!” “是啊少爷,”冯全也拭了拭眼角,“下回可不能这样拼命了,你要是有个好歹,咱这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啊?” “放心吧,”冯慎笑笑,朝周围望了望。“就你俩在吗?双杏与夏竹呢?” “哦,”冯全忙道,“前半夜还在这候着,傍明天时见她俩熬不住了,我便让她们先歇着去了。怎么少爷,你找她们有事?” “没事,”冯慎摇了摇头,“我就是随口问问。” 香瓜从桌上端起一个粥碗,“冯大哥你饿了吧?俺喂你喝粥。” “不必不必,”冯慎道,“我自己来就好。” “少爷你就别逞强了,”冯全道,“你浑身上下裹成了那样,哪还端得了粥碗?” “嗯?”冯慎急急低头一看,见自己胸前、臂上皆缠着绷带,不由得大惊失色。“是何人替我裹的伤!?” “是肃王请来的太医,”冯全道,“少爷,昨个你重伤昏迷,可把肃王他老人家给急坏了……” 冯全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爽朗大笑。“可不是吗?昨夜本王回府后,还是惴惴不安,这不刚下了早朝,就又跑你这里来了,哈哈哈。” “王爷,”冯慎挣扎着要起身,“卑职没能擒得匪徒,有负王爷重托……” “好好躺着吧,”肃王伸手一按,临床坐下。“只要你没事,让那些匪徒逍遥几日又何妨?刚才本王听你问裹伤之事,莫非是嫌那帮太医手艺不行?” “岂敢,”冯慎忙道,“蒙王爷眷顾,卑职惶恐还来不及。” “那就好,”肃王冲香瓜与冯全道,“本王与冯慎有事商议,你们先下去吧。” 香瓜、冯全答应一声,退出了屋中。 待二人走后,肃王问道:“冯慎啊,现在这里清净了,跟本王说说你那后背是怎么回事吧!” “后背?”冯慎心里咯噔一下,“卑职后背……怎么了?” “装!”肃王道,“为你包扎的太医都告诉本王了,说你背上有刺青。你既非聚啸山林的草莽,又不是受罚黥墨的兵仆,怎么也如此轻浮,于身上胡文乱刺?” 冯慎斟酌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王爷容禀,卑职身后刺青,实为先父所文。” “是令尊所文?”肃王道,“那想来必有深意……哎呀,越说本王越好奇了,你那背上究竟文着些什么?该不是‘精忠报国’吧?” “王爷取笑了,”冯慎稍加犹豫,便缓缓转过后背,“您老自己看看便知。” 冯慎虽身缠裹带,后心却露了出来。只见他背上有连有断,盘文着八组爻象,阵眼之中,还刺着四列细小的古篆。 肃王啧了一声,道:“这是个八卦阵吧?” “不错”,冯慎回道,“正是个伏羲八卦的阵位图。” “四……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肃王有些难为情,“本王对那篆书,却不怎么识得……” 冯慎道:“回王爷,那所文字迹为:四象两仪,阴阳通极。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肃王自念了一遍,惑道:“这四句话并非诗诀,也不像爻辞,究竟是何意啊?” “不瞒王爷说,卑职也不知道。”冯慎苦笑道,“当初刺背时,卑职年纪尚小。待长成后,自己对镜反照,才得知背上所文之物。至于那字图之意,卑职也曾问过先父,可每每,先父都是含糊其辞,只道这刺青不可为外人窥见,而对其含意却只字不提。眼下先父故去多年,这刺青中的玄机,也已然随他长眠于地下了。” 肃王叹道:“令尊此举,着实叫人揣测不透啊。” 冯慎点点头,又道:“这刺青之事,恳请王爷为卑职保密。” “这个自然,”肃王道,“太医那边,本王也已叮嘱他们不得乱讲。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官员,若被人知道身文刺青,传将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冯慎喜道:“谢王爷体谅!” 肃王摆了摆手,“好了,刺青这茬儿就算是压下了,咱们聊聊那粘杆处的事吧。” “卑职也刚想问,”冯慎忙道,“王爷,那伙粘杆恶党有消息吗?” 肃王摇摇头,又道:“那曾宅也已经查抄了,后院里确无什么造假作坊。” “这便是了!”冯慎道,“卑职就猜到那里面有鬼!” “有鬼?”肃王不解道,“冯慎啊,那‘造假作坊’本就是曾三扯的谎,你为何这么在意他那些谎言?” “因为那些谎言中,暗含着蛛丝马迹,”冯慎道,“王爷,卑职请令调兵前,曾托您老打听过一个人……” “有这事,”肃王道,“你是说那个‘日本参赞’吧?本王去领事馆查过了,他们日本国的驻京参赞共有三人。可那三人皆年过半百,并没有你所描述的那个人啊。” “这便是问题所在,”冯慎道,“既然曾三并没有造假作坊,那他哪来的‘假带钩’去卖给那‘假参赞’呢?” “本王都听糊涂了,什么假带钩、假参赞的?”肃王一头雾水,“冯慎你慢些说。” “是”,冯慎笑道,“那卑职就慢慢为王爷剖析。之前曾三私会那日本人,恰巧被卑职撞见,为了掩饰,曾三便信口雌黄,说那日本人买下了他的假带钩。当时曾三察言观色,已经看出卑职颇有怀疑,故拿出一对随身把玩的核桃东聊西扯,好让卑职相信他所言不虚。” “你分析的不错,”肃王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冯慎反问道:“王爷您想,既然不是倒卖假古董,那他俩是因何目的而会面呢?” 肃王顿悟道:“你是说那个日本人,是与曾三一伙的?” “正是,”冯慎道,“在那茶水铺里,曾三与那日本人定是密谋了什么。王爷也应该知道了,昨晚官军围剿曾宅时,眼瞅着就要拿下,却被一群突然而至的鬼面人搅乱了计划。” “是啊,”肃王道,“本王听说了,那伙鬼面人十分神秘,来历路数皆不可知啊。” “不然,”冯慎道,“经方才那一番梳理,卑职倒是有点猜到那伙人的来历了。” “哦?”肃王催促道,“快说说看!” 冯慎道:“那伙鬼面人,应该是东瀛的忍者!” “东瀛忍者?”肃王面上一紧,“冯慎,你拿得准吗?” “八九不离十,”冯慎道,“对东瀛忍者的传闻,卑职也曾听人说起过。传言这类人受恩主豢养,专司刺探暗杀。由于行事特殊,他们所使的兵具也是千奇百怪。像什么破空回旋的‘手里剑’、渡水跨河的‘水蜘蛛’等等。昨晚与卑职相抗的那个鬼面人,使的就是一对如利爪般的古怪兵器。现在想来,那双怪爪应该就是忍者所用的‘手甲钩’了。还有,那伙鬼面人身背藤制怪伞,既可抵挡铅丸流弹,又能漂浮于水面,恐怕就是那‘水蜘蛛’。并且,他们攻撤之时,以闪光、烟幕为掩护,与那般传闻也颇为贴合。” 肃王道:“可那些忍者缘何要救走粘杆残党?” “应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冯慎接着道,“忍者从小受训,身法极佳,飞檐走壁、翻墙越屋都如履平地。之前曾宅附近的住户说,曾瞧见过曾宅里有运财狐仙在飞进飞出。依此理来看,那些高来高往的‘狐仙’,定是那批忍者无疑。” “照这么说……粘杆处与忍者早有勾结?”肃王忧心道,“他们在图谋些什么?” “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冯慎道,“然他们具体有何种密谋,这就不得而知了。” 肃王道:“不成,本王越想这心里就越慌,一定要想法儿把他们揪出来,不然怕是得出大乱子!” “王爷,”冯慎又道,“卑职以为,像寻常那种侨居的日本商旅,肯定调动不了那批忍者。能任意驱使这类人物的,应该非官即贵。” “有理,”肃王颔首道,“在大清国不同于在他们本土,不露声息地养着这么一批忍者绝非易事。那幕后指使之人,必然是大有来头啊。客居京师的日本人里,最有势力的当属领事馆那帮子政要。看来本王得托川岛,好好查查此事了!” “川岛浪速?”冯慎眉额一拧,“王爷,这个人……不可轻信吧?” “冯慎啊,”肃王叹道,“本王知道你对川岛颇有成见,可眼下除了他,也没适合的人选了。对于涉外事宜,朝廷历来谨慎,就算是本王,也是有力无处使啊。川岛本身是日本人,托他调查有诸般好处。你想,这事若能查实与日本人有关,那本王自会据理力争。可要拿不到他们的把柄,不也正好避了咱们的嫌吗?要知道,那伙洋人最好滋衅闹事,得防着他们反咬一口啊!” “话虽这么说,”冯慎道,“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他一个日本人,岂肯帮着大清去对付自己同族?卑职虽与那川岛只见过一面,可也能看出这人野心勃勃。” “说川岛其志不小,这倒是真的。”肃王道,“可一样米养百样人,在他们日本国中,同样也是众生百态啊。像那川岛,就算是能真心帮着咱大清做事的。” 听肃王如是说,冯慎眉头皱得更紧了。“王爷,那川岛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会让您老如此青睐?” “那本王就说说吧”,肃王道,“算起来,就连咱们大清国,都欠着人家川岛一份大大的人情哪!” 冯慎怔道:“人情?” “可不是嘛,”肃王道,“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攻占了京城。德国人因其公使被杀,便在景山上架起六门巨炮,扬言要炮轰紫禁城。那会儿老佛爷虽已携皇上西狩,可宫里头还留着至少六名皇妃,一旦皇宫被轰破,不光是殿毁人亡,就连祖宗留下的千秋社稷,都要连带着蒙羞啊。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关头,有个人孤身登上景山,经他一番苦苦交涉,德国人这才答应暂不轰城。” 冯慎问道:“那人就是川岛?” “是啊,”肃王继续道,“川岛那会儿正任着日本的随军翻译官。当时德国人给川岛提出条件,让他在两天内劝服皇宫守卫打开城门,如逾误了期限,照轰不误。事态岌岌可危,川岛即刻奔赴神武门,以自己作为人质,换得了禁守的信任,最终才开启了内城。等到联军入城后,川岛又调来日军把住各处宫门,对宫中财务清点登记,严防各国兵士劫掠哄抢。直至圣驾回京时,人家将一个完整的紫禁城又交还给朝廷,冯慎你说,他这不是保全了咱们大清的颜面吗?” “王爷,”冯慎道,“川岛此番举动,未必不是表面文章,战后他们日本索要的款银,可不比别国少啊!” “这点本王有数,”肃王道,“然不管怎么说,川岛在那批来华的洋人中,已算是难能可贵了。这几年来,川岛帮着咱训练警备、协持治安,总比那帮子只会作威作福的西洋鬼子强吧?”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怕就怕他另有企图啊,”冯慎轻叹一声,“唉……但愿是卑职多心了。” “冯慎啊,” 肃王道,“其实你所担心的也不无道理,本王会去掂量的……哦,好像有点扯远了,不过本王还是那意思,调查忍者的事,就先暂时托给川岛吧。” “王爷……” “好了,你就安心歇养。其他的事情,等你身子痊愈了再说吧!” 第十三章 内忧外患 没出冯慎所料。川岛浪速接受了肃王委托后,虽表示要全力配合,可一连查了数月,依旧毫无进展。别说那批忍者,就连曾三等粘杆余孽也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在此期间,冯慎与肃王私底下亦曾暗暗寻访,然无一不是徒劳无获。久而久之,冯慎也只得暂时作罢,留待日后再图打算。 金菊初绽,丹桂飘香。转眼一晃,已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 这天,冯慎从崇文门当职回来,刚行至半途,却发觉打街边药铺出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膀大腰圆,走起来虎虎生风,光瞧着背影,冯慎便知遇上了老熟人。想到这儿,冯慎赶紧快撵几步,高声叫道:“班头请留步!” 那人果是鲁班头。听有人唤他,忙驻足回望。“冯巡检?” “久违了,”冯慎刚想寒暄,突然见到鲁班头手上拎着两副药包,不由得出言相询:“鲁班头,你这是……” 鲁班头晃了晃药包,“来抓了几副金创药。” “金创药?”冯慎心里一紧,“难道府衙有弟兄受伤了?” “嗐,别提了!”鲁班头叹口气,“咱那些老弟兄们倒没事,这药啊,是给个不相识的人抓的……” 冯慎越发不解。“不相识之人?” “是啊,”鲁班头有点着急。“这事一半句也说不明白,要不咱俩还是边走边说吧。那人伤的很重,我怕他熬不过,得先回去给他上药!” “对,救人要紧!”冯慎也迈开步子,“这样吧,我也随班头去瞧瞧!” 二人行色匆匆,直抄近路。片晌工夫,便已越过了两条胡同。 鲁班头紧了紧怀里药包,“冯巡检,我把这事从头跟你说下吧。今天下午,顺天府来了个汉子。那汉子浑身是血,几乎是一路跌爬过来的。刚到府衙门口,他便支撑不住,一头扎在台阶上昏迷不醒。” 冯慎道:“听这情形,像是出了大事想要报案的。” “我也这么想啊,”鲁班头道,“我一见人都那样了,就先让弟兄们把那汉子抬到签押房,然后又去找李希杰禀报。” 冯慎问道:“李府尹如何说?” “哼,”鲁班头恨道,“还能怎么说?凡遇上这等麻烦事,他巴不得一推六二五!” 冯慎眉额一拧,“人都在府衙里了,他难道还打算不管?” “这话他倒没说,”鲁班头道,“那姓李的只道那汉子来历不知,昏迷之中也无法问询,让我们几个先在签押房守着,自个儿却出衙门赴宴去了。那汉子虽然昏着,伤处还是血流不止,这不,我就急冲冲地出来买药了!” “真是难为班头了”,看着这面冷心热的鲁班头,冯慎颇为感动。“哦,那汉子是受了什么伤?” “这个我还真说不上来,”鲁班头道,“他那前胸后背都是一道道血痕,皮肉跟犁过似的全朝外翻着……就好像被野兽撕抓挠烂了一般!” 听到这里,冯慎心里猛地一沉。“鲁班头,咱们再快些赶!” 说完,冯慎三步并作两步,索性撒腿疾奔起来。鲁班头也不及细想,忙把药包往腋下一夹,紧紧跟在后面。 一袋烟的工夫,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奔到顺天府。冯慎脚不停歇,又直冲入签押房。 “冯巡检?”见冯慎过来,几名衙役忙起身招呼。 鲁班头大手一挥,“先别急着客套,都让一让,叫冯巡检瞧瞧那汉子。” 冯慎冲众衙役一抱拳,径直来在榻前。果如鲁班头所述,榻上那汉子皮开肉绽、遍体鳞伤,衣衫鞋袜上皆是半凝的血痂,若非胸口还微微伏动,看上去跟个死人无异。 “好重的伤!”冯慎一惊,在那汉子身上疾点了几个穴位,又赶紧俯身查探。只见那汉子年约三十,面皮倒还白净,手指修长无茧,应是个识文断字的。 “冯巡检”,鲁班头道,“要不要先给他上药?” “暂且不必”,冯慎轻轻摸了下那汉子胸口,道,“我已替他封穴止血了。这人不但受了外伤,胸肋也是多处折断。要想救醒他,还得另请良医。这样吧鲁班头,让兄弟们将这人抬到我家,我这便去找肃王爷调派太医!” “调派太医?”鲁班头奇道,“冯巡检,这动静是不是弄的有点大啊?” “班头有所不知,”冯慎道,“这人恐怕关系着一宗大案,必须要将他救活!个中原委,待我日后再向班头说明吧,事不宜迟,请诸位速按我所说的办!” “那成,”鲁班头冲衙役们道,“都听见没?把这汉子抬到冯巡检家里去,路上都小心着点,别粗手笨脚的!” 一个衙役看了看鲁班头,面有忧色。“头儿,把这汉子送到冯巡检府上是没问题,可回头李大人要是问起来……” “甭操那个闲心!”鲁班头道,“你们还没瞧出来吗?在他姓李的看来,这汉子就是块烫手的山芋,有人接管,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也是。”众衙役纷纷点头。 “还有,”冯慎又嘱咐道,“这人伤势太重,尽量不要触碰他的身体。为求万全,麻烦众兄弟将床板拆卸,连他一同送往舍下。到时跟冯全说明后,他自会去打理安排。” “好,”众衙役齐声道,“就按冯巡检说的办。” “有劳诸位兄弟了,”冯慎转朝鲁班头道,“班头,剩下的你就多费心,我先行一步。” “只管忙你的去,”鲁班头胸脯一拍,“都包在我们身上了!” 待冯慎走后,众人也不耽搁,七手八脚地拆了床板,抬起那汉子便朝冯宅送去。 当汉子被送抵冯宅后,冯全等人全吓了一跳,就连在灶上忙活着的常妈也扔了铲勺,忐忑不安地出来打探。 鲁班头见状,忙将事情一说,冯府上下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而后冯全收拾出一间闲屋,将那汉子安置其中。 众人刚忙完,冯慎和肃王便领着太医到了。太医只朝那汉子伤处扫了一眼,便一口断定道:“没错!这人身上的伤口,与之前冯巡检所受的抓痕是一模一样!” “那准没跑儿了!”肃王双手一击,“冯慎啊,看来那伙贼人的下落,就要着落在此人身上!黄太医,这人至关紧要,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救醒!” “是,下官自当竭尽全力!”那太医打个拱,便打开药匣着手医治。 见太医开始诊治疗伤,其他人忙退出屋中。鲁班头正憋着满肚子疑问,趁这间隙问道:“王爷、冯巡检,那汉子究竟是怎么个来历?你们所说的贼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啊,”肃王道,“就让冯慎跟你讲讲吧。” 冯慎闻言,便将那粘杆余孽勾结东洋忍者的事大体说了一遍。 鲁班头听罢,大眼圆睁。“这么说来……那汉子是被那名使爪钩的忍者所伤?” “不错,”冯慎点点头,道,“我初见到那人的伤口时,就感觉分外眼熟,现在王爷与太医也证实了这点。所以我们才敢断定,那人必受过那伙忍者的追杀。” “那帮小鬼子真是太猖狂了!”鲁班头浓眉一拧,“唉,我这人粗枝大叶的,竟不知冯巡检曾为歹徒重创过……得了,我也不放马后炮了!王爷、冯巡检,接下来追查那伙贼人,有没有我们顺天府能效力的地方?只要帮得上忙,我老鲁就算是赴汤蹈火,也绝不会皱一下眉毛!” “哈哈哈,”肃王拍了拍鲁班头的肩膀,“本王就喜欢你这子股直爽劲儿!不过之后如何部署,得等那汉子醒来再说。放心吧,必要的时候,会有你们的用武之处的……” 正说着,屋门突然大开,那太医竟满头大汗跑了出来。“王爷,那人怕是要不行了!” “什么!?” 乍闻此语,满院皆惊。肃王无暇细问,忙领着众人冲进房中。 只见那汉子口中咯血,气若游丝,脸上僵白一片,性命眼见就要不保。肃王一把扯过那太医,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王爷”,那太医回道,“这人不光受了严重外伤,就连肺脏的脉络都被震断,肺门一毁,气断血崩,无法宣发肃降……” “本王不懂医理,别跟本王说这些!”肃王急道,“你就说这人还有没有救?” 那太医道:“有个续命金方倒可一试,只是方中所需的几味珍药……民间等闲难见啊。” “民间难寻,大内宫直的药库里总有吧?”肃王脱口道,“你身为太医院院判,还愁凑不齐几味药吗?” “王爷!”那太医慌得“扑通”跪倒,“没有圣谕,谁敢妄取宫中的御药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也是,”肃王道,“本王急糊涂了……唉,这该如何是好啊……” “王爷,”一直没开口的冯慎突然道,“卑职记得,您老好像有瓶‘血参仙蟾丸’。” “是有,”肃王一怔,“那是一名调任南洋的流官所赠。对啊!当时那流官也说那瓶丸药有起死回生的续命之效!” “血参仙蟾丸?”那太医忽地一喜,“仙蟾不就是南洋的蛤蚧吗?这血参与蛤蚧君臣佐使,皆是疗肺行血的奇药啊!王爷,只要有那血参仙蟾丸相辅,这人或许还有救!” 肃王眼睛一亮,“你有几成把握?” “这个……”那太医作难道,“下官自当全力施救……然能不能将其救活,下官却不敢妄下断语啊。” “唉,”肃王叹道,“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王爷,”冯慎看一眼那汉子,忧心道,“当务之急,应是速将那‘血参仙蟾丸’取来,只是这一去一返,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这点不必担心,”那太医道,“我即刻施下刀圭药石,至少能让他撑上半个时辰!” “那好,本王这便着人去取!”肃王说完,急急吩咐扈从去取药。 救人如救火。那扈从知事关紧要,自然是马不停蹄。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捧着药瓶返回了冯宅。 见丸药取来,冯慎与鲁班头也齐齐下阵,将小丸研磨成粉,兑温水调了给那汉子灌下。 不得不说,这“血参仙蟾丸”确有奇效。那汉子服下后,伤情大有起色。那太医趁热打铁,一面继续地疾施针砭,一面指挥人手抓药熬煎。众人一连折腾了大半宿,这才算是勉强忙活完。 那太医累得头晕眼花,拭着额头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王爷,能做的下官都已经做了……可这人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难说……” 看着那满脸憔悴的太医,肃王也知他未遗余力。“辛苦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吧。” “谢王爷体谅,”那太医又对冯慎道,“冯巡检,这里还有几服配好的方剂,留下来作为应急之用。若能熬过今晚,那这人还有活命之望。若是熬不过……唉……” “行了,”肃王阻住了话头,“旁的也不必多说,静观其变吧。剩下的事就让冯慎多劳神,干耗在这也没用,咱们都先回吧!” 那太医点点头,又嘱咐道:“对了冯巡检,此人伤情虽缓,但身体脏腑仍是极其虚弱,稍稍地碰触撞击,都可能令他丧命。在他醒来之前,绝不可再将其挪动,切记切记!” 冯慎答应一声,表示一一记下。 待肃王与太医离去后,鲁班头带着一干衙役也要告辞。“冯巡检,我先领兄弟们回去,赶明儿我再来帮衬。” “诸位走好,恕我不远送了。”冯慎抱拳作别,回屋安排不提。 那重伤汉子离不得人,冯全等人便分更次看护。冯慎心神不宁,也无心睡眠,沏了一壶浓茶,于偏厅上静待消息。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随着几声鸡啼,一线曙光映亮了东方天际。 且说鲁班头回去后,也没怎么合眼,在炕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他暗想:那汉子的事本是顺天府揽下,现在却把担子全压到冯慎身上,心里总感觉过意不去。 见天一放晓,鲁班头索性不睡了,爬将起来套好公服,便想趁着当差前,再去冯家探望襄理。 秋露寒湿,街上早行之人自然寥寥无几。鲁班头朝着冯宅方向走了一阵,迎面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低着头,身上披着件罩帽斗篷。鲁班头惦记着心事,对那人也未加在意。可就在二人相交错身之际,那人竟一个趔趄,撞进了鲁班头怀里。 “哎哎,”鲁班头忙将那人扶正,“地上也没金子吧?走路好生看着点道啊!”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将头埋得更低,慌得连连作揖。 “行啦行啦!”鲁班头急着往冯家赶,也不去计较。“走你的吧,别再撞着别人了!” “是。”那人裹了裹斗篷,匆匆远去。 鲁班头笑骂一声,又继续赶路。 当鲁班头奔至冯宅时,冯慎恰好还在厅上,听见有拍门声,忙出来开了门。“鲁班头?” “放心不下,过来瞧瞧。”鲁班头问道,“那汉子醒了没?” 冯慎摇了摇头,“还是不见动静。” “唉,这事也急不来。”见冯慎满眼血丝,鲁班头知他也是一宿没睡。“冯巡检,你也别光耗着,该去歇息就去歇息。” “我不打紧,”冯慎笑笑,指了指鲁班头前胸,“班头看来起的匆忙,连褂扣都未曾系好啊。” 鲁班头低头一看,胸前果然是门襟外翻。“哦……方才在路上无故被人撞了一下,许是那会儿碰散了扣……” “撞了一下?”冯慎脸色一紧,“听说那荣行里的扒手,惯用这种无故撞人的伎俩……” “还别说,”鲁班头一拍巴掌:“那人鬼鬼祟祟的,还真有点像老荣!” 冯慎道:“赶紧摸摸身上,看少了什么没有!” 鲁班头依言,急忙在怀里翻探。岂料所携的财物非但没少,怀中居然还多出一物。 “这是个什么?” 鲁班头一怔,忙将怀中之物掏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纸团展开后,一行字迹亮出。冯鲁二人凑近一瞧,只见那上面写道:平谷大疫,十万火急。 对于这平谷,二人皆不陌生。平谷县位处京东,为顺天府治下五州十九县之一。字团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摆明说那平谷县内,爆发了大瘟疫! “坏喽!”鲁班头惊出一脑门儿的冷汗,“这下可出大乱子了!瘟疫一出,疬病横行,得死多少人哪!” “班头先别慌,”冯慎蹙额道,“这消息还不知是真是假。若平谷县真遭了瘟,那知县必会着公人星夜呈报。未见着邸抄文书前,其他的流言蜚语不可轻信。” “也是,反正府衙里是没听见一点风声。”鲁班头又道,“哎,你说撞我那人,会不会就是那来送信的官差?” “不太像,”冯慎摇头道,“要是官差报信,应直接去顺天府呈送,何苦耍花巧弄上这么一出?” “对,这里头准有猫儿腻!”鲁班头心中稍宽,“他奶奶的,那人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想拿着老子开涮?” “究竟怎样还不好说,”冯慎依然凝眉不展,“按说寻常的百姓,哪有胆量与官家逗趣寻开心?就怕这里面另有隐情啊。” 鲁班头的心又提了起来。“冯巡检,你的意思是……或许那瘟疫已生,却被当地的县衙瞒住了疫情?” “有这种可能,”冯慎道,“疫病一旦严重,县宰难逃其咎。为保住头上顶戴,秘而不宣的做法也是屡见不鲜。鲁班头,咱们光在这里猜测也没用。那平谷县亦属京畿重地,为求稳妥,亟应查实。不如派人去平谷走一趟,是真是伪,一查便知!” “冯巡检说的没错,”鲁班头道,“没有瘟疫还则罢了,若是真如那字条上所说,那可就要了亲命了。贻误疫情的罪名,谁能担得起?事不宜迟,我这便回衙请命,亲自带人走上一遭!” “好!”冯慎又嘱咐道,“不过班头此行切要小心。以防万一,随身备些苍术艾叶之类的驱瘟辟秽。还有在查实之前,绝不可声张,一旦流言散播出去,势必要闹得人心惶惶。” “成,我都记下了。”鲁班头将那字团重新揣好,“冯巡检,那汉子的事就托给你了,老鲁先行别过!” 说完,鲁班头转身出门。望着他那急匆匆的背影,冯慎不由得长叹一声:“唉,真乃多事之秋啊。” 愣神间,冯慎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瞧,原来是冯全从厅上出来。 冯全哈欠连天,“少爷,您站在门口做什么啊?” 冯慎道:“方才鲁班头过来,我刚刚将他送走。” “鲁爷来过了?”冯全道,“您怎么不叫醒我呀?嗐,本想着眯眯眼,谁知还真睡过去了。” “你陪我在厅上熬了一宿,不困才怪呢。”冯慎笑道,“现在是谁在看护着那汉子?” “我想想啊……”冯全揉了揉眼,“前半夜是香瓜姑娘看着,再是夏竹,再是双杏……眼下得交辰时了吧?那应该轮到常妈了。” “嗯。”冯慎点点头,“许久没听着动静,也不知那汉子怎么样了。” “八成是还没醒,”冯全叹道,“要醒了常妈早就过来说了。” “咱们先去瞧瞧吧。”冯慎说着,便往那汉子所在的偏房走去。冯全一见,也忙跟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来至偏房前,抬头一看,竟见屋门大敞。冯慎心道不好,一个箭步便冲入房中。 当看清了房中一幕,冯慎心里顿时寒了半截。 只见病榻上铺盖凌乱,而那汉子却斜脸歪脖地栽伏在地上,面色死青,嘴角淌血,显然已气绝多时。而本应在一旁照看的常妈,此刻也不知所踪。 “啊?”冯全傻了眼,扶着门框惊魂不定。“这……这是咋回事啊?” “不要高声,”冯慎低喝一句,“速去找找常妈的下落!” “是……是……”冯全抹把冷汗,刚要转身寻找,屋外却传来常妈的声音。 “少爷找我啊?”常妈腰里扎条灶裙,一边扑着双手,一边朝屋里瞧。“怎么了这是?那人醒了?” “哎呀,”冯全一把将常妈拉住,“还醒什么啊?那人怕是没气了!” “啥?”常妈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冲进屋。“怎么会这样啊?这人怎么还掉在地上了啊?” “常妈,”冯慎二目似电,“方才你做什么去了?” 常妈赶紧道:“我见天明了,想着大伙也该饿了,就去厨下熬上了一锅米粥……” “熬粥?”冯全道,“这个点不该是你在这看着吗?怎么撇下这汉子不管跑去熬粥啊?” “没不管啊,”常妈委屈道,“我本来是托双杏先帮我再盯会的……哎?怎么不见双杏呢?” 冯慎一皱眉头,“双杏?” “是啊,”常妈接着道,“我本来是与双杏交班了。可她前脚刚出屋,我便寻思着不如先去熬锅粥,这样也不耽误大伙吃喝……于是我就追出门,见双杏走出不远,就冲她背影喊了几声,让她再替我盯会,我好腾出手来做事……” 冯慎又问道:“那会儿双杏应了吗?” “像是应了吧……”常妈回忆道,“当时我喊得挺大声的……应该听得见呀。喊完后我便匆匆去了厨下,谁知回来就发现已经这样了……” “常妈啊常妈,”冯全急道,“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这么大把年纪了办事还这么不牢靠……这下好了,这人一死,叫咱们少爷怎么跟王爷他们交待啊?” 常妈后悔的直掉眼泪,“扑通”就给冯慎跪下了。“少爷,我也没想到熬个粥能惹出这么大的祸来啊……现在可怎么办啊?老婆子我……是不是得给这汉子抵命啊?” “快快请起,”冯慎赶忙去扶,“常妈你也别多心,这汉子的死,或许就是个意外,不会怪到你头上的。” 常妈颤巍巍站起,还是哭天抹泪。“可是……可是这……” “好了,”冯慎扭头道,“冯全,你且扶着常妈让到一边。” “少爷,”冯全道,“那这汉子的尸首怎么办?我找人帮着抬出去?” “不忙!”冯慎道,“这屋里的任何事物都别乱碰,待我先验完再说!” 冯慎说完,便走到榻旁。只见榻上单斜枕横,一条被子也被带的半拖在地上。榻边矮桌上,歪着只白瓷碗,碗中所盛之水业已漏光,将桌面榻头濡湿了一大片。 冯慎瞧了瞧尸首倒伏的姿势,又比了比床榻与矮桌的距离,心里头开始琢磨:照这情形来看,可能是这汉子醒来口干,见不远处有水碗,就想挣扎着去喝。气虚体弱之下,刚摸到水碗,胳膊便支撑不住,使得整个人跌滚下床。这汉子本就命悬一线,禁不得半点碰撞,这一坠之下,焉能不亡? 莫非这汉子真是死于意外? 心念之间,冯慎俯身蹲下,又仔细去瞧那汉子尸首。那汉子身躯斜扭,右臂蜷伸在头边,嘴角渗出的鲜血,在地上也洇成一小摊。 冯慎刚欲起身,却发觉那汉子右手的食指外伸,并且指肚殷红,似沾有血迹。 冯慎心中一动,忙将那汉子右掌轻移。当尸体的右掌移开后,居然还露出来一个半干的血字。 那字上叉下竖,分明是一个“丫”字。 冯慎不动声色,暗暗忖度:这汉子临死时留下血字,定是有其用意。可这单单一个“丫”字,又是所指为何? 怀着满腔疑团,冯慎继续打量。当再次看到地上那血字时,较之初次发现,却有了些许不同。 原来那个血写的丫字下面,还有一条短横,缺笔少画、仓促无力。若不细看比对,会误以为是道溅染的血痕。 显然,那汉子想留的不止是一个字。这条短横,应该就是第二个字的起笔。只不过尚未写完,他却精气耗尽、一命呜呼。 一个“丫”字,一条短横,再加之前的所闻所见……一时间,冯慎千丝万绪,低下头默默地梳理。 陡然间,一个念头在冯慎脑中划闪而过。莫非那血字指的是…… 仅仅一瞬,冯慎随即又摇头否定。在拿不到真凭实据之前,光靠着臆度揣测,根本就无法定论。在这局限的线索面前,应该如何着手,冯慎陷入了苦思。 见冯慎久蹲不动,冯全与常妈面面相觑。由于冯慎挡在了那汉子的尸身前,二人皆瞧不见地上所留的字迹。又过了一会儿,常妈忍不住开口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哦,没事!”冯慎赶忙起身。 常妈看了那尸首一眼,又问道:“少爷验了这半天,可是瞧出了什么异样?” 冯慎未道出实情,反而用脚悄悄踩住地上那血字。“也没什么可疑迹象。” 冯全道:“少爷,接下来怎么办?” 冯慎稍加思量,道:“这样吧冯全,你去把双杏找来,我有话要问她。” “好,我这便去。”冯全答应着,转身离开。 趁着这工夫,冯慎鞋底一抹,脚下的血字,即刻变的模糊难辨。 冯全敲响了偏院的屋门时,房里双杏与夏竹睡得正香。听见动静,二人匆忙着衣起来。 夏竹揉着惺忪睡眼,走去开了门。“冯管家?这么早有事吗?” “双杏呢?”冯全急道,“少爷正喊她过去呢!” “少爷找我?”双杏说着也走了出来。“到底怎么了?” “嗐!你就先别问了,赶紧跟我过去吧!”冯全不由分说,拉起双杏便走。 夏竹瞧着势头不对,也随在后面。 当发觉那汉子身亡后,双杏与夏竹吓得失口惊呼。 “他……他怎么死了?”双杏颤声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呀!” 冯慎直盯着双杏面上,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双杏,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双杏道:“常妈过来后,我就离开了……” “是吗?”冯慎又道,“可我却听常妈说,在交接时,她曾央你帮着多照看一阵,可有这事?” “啊?”双杏一怔,忙转向常妈。“常妈,你有跟我说过吗?” “有啊,”常妈道,“那会儿你刚出屋没多久,我便追在后面喊了几下,许是离得太远,你没听见吧……” “少爷”,双杏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走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听到常妈喊过我呀!” “是啊少爷,”夏竹也帮腔道,“按说常妈有事托付,也应该讲在当面啊,哪有等人走远了才在背后喊一嗓子的?” “夏竹说的没错,”常妈擦了擦眼角,嚅嗫道,“少爷,其实这事怨我……确实怪不得双杏哪……” “孰是孰非,先姑且不论。”冯慎目光如电,从众人脸上依次扫过。“然这汉子的死因,无外乎有两种。其一是他意外坠床而亡,这其二嘛……” 说到这里,冯慎有意顿了顿。 冯全追问道:“其二是什么啊?少爷您快些说呀。” 冯慎环视一周,将音调抬高了几分:“这其二便是受人蓄意谋害!” 听了这话,屋中一阵哗然。 “少爷,”冯全缩了缩脖子,“您的意思是说……他是被人推下床的?” “不排除这种假设,”冯慎点点头,“这汉子关系着那伙粘杆余孽的下落,只要他一醒来,便可能道出恶贼的窝身之处。歹人们为求自保,只有将其灭口了。” “不对啊少爷,”冯全不解道,“那伙歹人不早逃得没影了吗?怎还能够跑回咱这里杀人啊?” 冯慎道:“曾三等人诡计多端,在他们逃离之前,难保没安插下几颗‘钉子’!” 冯全左右望了望,有些不寒而栗。“难不成……难不成咱们周围还潜伏着曾三的细作?” 还没待冯慎接茬,双杏脸色便忽然一僵。“少爷……莫非你是在怀疑我吗?” “哦?”冯慎装傻充愣,“双杏你何出此言?” 双杏慢慢跪倒,眼泪簌簌而下。“双杏不是糊涂人,听得出少爷的弦外之音……我与夏竹都是由曾三爷送进冯府的……眼下曾三爷犯了事,我们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啊……” “少爷,”夏竹也跪在一旁,“我们虽是曾三爷买下的丫头,可对他私底下的所做所为真是半点不知。这些年来,我与双杏姐早把冯府当成了自个儿的家……无论别人如何猜忌,我们反正是问心无愧。” “哎哟,”冯全哭笑不得道,“我说你俩儿就别跟着添乱啦!少爷几时说你们是细作了?” 双杏一怔,止住了抽泣,与夏竹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冯管家说的在理,”常妈弯腰来搀,“咱少爷是明眼人,要怀疑你们是歹人,不早就把你们这俩丫头逮起来了?行啦,地上凉,都快起来吧。” “双杏、夏竹,你们确实是多虑了,”冯慎微微笑了笑,“方才我那番话,无非是一种推测。就算真有细作,也未必在咱们之间。况且,我已将这现场细细地勘察过一遍,种种迹象表明,这汉子的死因,更偏向于意外。” 听冯慎这般说,冯全长松了一口气。“不是歹人就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要是附近真有细作暗伏,咱们可防不胜防哪。” 冯慎不置可否,又看了看双杏与常妈。“这汉子已死,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疏忽也好,纰漏也罢,俱不追究了。然而大伙今后要引以为鉴,莫再掉以轻心。要记住,哪怕是无心之过,都能轻易地断送掉一条性命!” 众人面色沉重,皆点头唯诺。 “冯全,”冯慎又道,“你带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再订上口薄棺,将这汉子先殓厝在后院中。其余诸事,待我回来再说吧。” 冯全愣了愣,“少爷您要去哪儿?” “肃王爷那边,我得去禀一声。”冯慎说完,抬脚出门。 得悉那汉子的死讯后,肃王凝额长思,良久无语。半晌,肃王才道:“不对劲儿,这事不对劲儿!本王就纳了闷儿了,那汉子不早不晚的,偏偏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这也太过蹊跷了吧?冯慎你觉着呢?” 冯慎道:“卑职也是这般认为!王爷有所不知,那汉子在跌下床后,并未当场断气,而是蘸着自己的鲜血,留下了些许信息。” “哦?”肃王眼中一亮,“是什么信息?” 冯慎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出。“王爷请过目。” “啧……”肃王皱了皱眉头,不明就里。“丫一?这是怎么个意思?” 冯慎抬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这非是个‘一’字,而是一条短横。应是那汉子临死时,所留第二字的起笔。” “可他没写完哪,”肃王道,“仅凭着这条短横,根本猜不出他想要写下何字啊!” “的确,”冯慎道,“然而卑职却有个大胆的假设。倘若那汉子真是被人谋害,那么从这未完成的血字上,倒可以做出个推论。” 肃王直了直腰,“说说看!” “是,”冯慎继续道,“按常理来讲,受害者在死前留下信息,大抵都是一种用意。那就是……想要指出行凶之人!” “不错!”肃王一拍大腿,“行啊冯慎,看来你心里头,已经有点谱了。” 冯慎道:“王爷且少安,容卑职依次剖析。首先,卑职怀疑那凶手并非是从外面潜入,而是隐藏在冯宅之内!” 肃王一震,“这是为何?” “王爷您想”,冯慎道,“若是专程赶来灭口的歹人,必会用一些干净利索的手段。或以利刃割喉,或使剧毒害命,断不会拖泥带水,将人推下床后一走了之。并且至关重要的一点,能清楚那汉子禁不得撞击,必然是知晓内情的。所以卑职才怀疑,那凶手就伏在身边!” “有道理。”肃王点头道。 冯慎接着说道:“还有,那汉子死于看护者交接时的空当儿,而当时的两名交接人,分别为一个老妈和一个丫头。” “等等!”肃王若有所悟,“丫头?” “看来王爷已经想到了”,冯慎道,“无论是‘丫头’还是‘丫环’,那第二个字的起笔,都是一道短横!” “没错没错!”肃王伸指空描了几下,“还真是这样。不过本王想不通,你冯家的丫环,怎么会成了粘杆处的细作?” 冯慎道:“是不是细作卑职尚未断定,然那两名丫环,皆是由曾三送来的。” “曾三送的?”肃王又是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冯慎见问,便简单将经过一说。 肃王听完,咂了咂嘴。“这么一来,那全都能对上了。不用说,那俩丫头肯定是曾三提早埋下的眼线,现在借着冯家丫环的幌子,暗中替那伙恶贼办事。没跑了,害死那汉子的凶手,定是那俩丫头无疑了!” 冯慎摇头苦笑道:“可没有十足的铁证,所有的这些也仅是推测啊。眼下别说凶手是谁,就连那汉子是不是被人谋害,都难以定论。或许那汉子真是死于意外呢?或许他所留下的血字另有所指呢?所以,当时卑职虽心生疑窦,却隐忍未发。只是将那两名丫环唤来,随口问了几句。” 肃王又问道:“那她们可曾露出什么破绽?” 冯慎道:“卑职没有直接点破,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她俩虽有些不太自然的地方,但是也无明显的马脚。” 肃王为难道:“这可难办喽。要本王说,也别管那汉子是不是被害的,先把那俩丫头拿了再说。她们是曾三送去的,底细着实可疑!” “王爷,”冯慎劝道,“卑职私以为,这事须从长计议。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无证擒人,有失偏颇啊。并且卑职此举,还出于另一种考虑。倘若她们真是歹人耳目,那迟早都会与同伙联络。死守住这条线,或许也能寻到那粘杆余孽的下落。” “好吧”,肃王轻叹一声,“本王就依你。不过你可得多加防范,一见苗头不对,就要提早下手!” 冯慎一拱,“王爷放心,卑职谨记!” 第十四章 空村绝户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晨钟刚鸣开东直门,顺天府的几骑人马,便驰入城中。 “他奶奶的,”鲁班头将缰绳一紧,放慢了马速。“可算是回来啦!” 见道边早摊上已摆出各色餐点,一名衙役耸了耸鼻子。“那边的肉包子刚出笼,闻着可真香哪。头儿,咱下去吃它几个?” 被那衙役一喊,其他人纷纷呼应,就连胯下骏马也都停蹄滞步,“扑哧扑哧”地喷起了响鼻。 “这主意好!摸黑赶了半宿道,肚子早都瘪啦!” “就他娘的知道吃!”鲁班头笑骂一声,将马头一拨。“算了,念在咱这趟有惊无险的份儿上,老子就请次客。哎,两屉够不够?” 众衙役嬉皮笑脸,“弟兄们的饭量你最清楚,怎么着也得多加一屉吧?” “这帮兔崽子!”鲁班头来到包子铺前,掏了一把大子儿扔在案上。“来上三屉!” “好嘞!”店主答应着,便要启笼摆筷。 “别急着忙活他们,”鲁班头又道,“先给我包上俩!” 众衙役一怔,“头儿,你不在这儿吃?” “不啦!”鲁班头接过裹好的包子,往怀里一揣。“老子去冯巡检那边看看,你们都别磨蹭啊,吃完了就赶紧回衙去!” 鲁班头撂下这话,便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扬蹄疾奔开来。 驰了没多会儿,冯家的宅院已然出现在眼前。鲁班头下马拴牢后,便掏出包子来一面啃着,一面敲起了大门。 当冯全探出头时,鲁班头早已将两个包子塞下肚。“哟?是鲁爷呀。” “嗯啊,”鲁班头抹了抹油嘴,“冯巡检可在?” “在在,您里面请吧。”冯全说着,将鲁班头让进院中。 鲁班头也不客套,抬脚便往厅上闯。“冯巡检!冯巡检!” 听得是鲁班头声音,冯慎不由得一愣。“鲁班头?你不是去平谷了吗?怎么才两日就回来了?” “哈哈哈”,鲁班头朗声笑道,“虚惊一场!” “虚惊?”冯慎奇道,“难道不是瘟疫?” “不是!”鲁班头咂了咂嘴,“待会儿我再给你细说,方才有些吃噎了,讨你杯茶水喝。” “班头稍待。”冯慎忙沏茶呈上。 鲁班头接来喝下一口,又问道:“对了,那汉子呢?他早该醒了吧?” “唉……”冯慎长叹一声,“我也正想说与班头知道……在班头动身去平谷那日,他就已经咽气身亡了。” “死啦!?”鲁班头手一抖,杯里茶汁四溢。“怎么死的?” 鲁班头生性憨直,冯慎自然不敢将疑窦和盘托出,犹豫了片刻,这才回道:“伤重不治。” 鲁班头将茶怀一放,神色有些黯然。“老子好容易救来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冯慎歉然道:“是我监护不力,有负班头重托了。” “冯巡检说啥呢?这不能赖你!”鲁班头赶紧道,“唉,死了就死了吧!也只能怪他自己命太不济。你说说,连太医都给他使上了,咋还救不活呢……” 冯慎感慨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诸业因果,难逆难违啊……” 鲁班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冯巡检,那汉子尸身现在何处?回头我去叫几个兄弟过来,把他抬出去埋了吧。” “班头不必费心了”,冯慎道,“肃王早已派了人来,将他运至义冢葬下了。” 鲁班头“哦”了一声,低头不语。 沉默了一阵,冯慎开口道:“班头,平谷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瞧我这记性,”鲁班头道,“是这样,我跟弟兄们刚赶到那边时,平谷县城内倒没什么异样。于是我们又走乡串镇,终于在一个叫刘家店的地方,发觉了不对劲儿。在这个刘家店,不少村头都搭起了避瘟棚。” “避瘟棚?”冯慎追问道,“不是说并非瘟疫吗?” “别急,”鲁班头道,“我慢慢跟你说。开始时候,我们见那避瘟棚里的人一个个抖得跟打摆子似的,也以为是疫症。正想要回京禀报时,却被几个突然而至的大和尚拦下。” 冯慎奇道:“被和尚拦下?” “是啊,”鲁班头又道,“当时那伙大和尚都挡在马前,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我被他们念叨的烦了,就下令将他们驱散。可还没等兄弟们动手,打头一个和尚便闪身出来。见他们总算肯好好说话了,我也就没急着赶他们。” 冯慎问道:“那些和尚怎么说?” 鲁班头道:“他们说此番过来,一是为乡民度厄,二是替我们几个挡灾。” “挡灾?”冯慎一愣,“挡什么灾?” “牢狱之灾!”鲁班头道,“想想我都有些后怕哪。也多亏那伙大和尚拦着,要不现在,我跟兄弟们几个怕已在大牢中啦!” 冯慎更加不解,“班头,我越听越糊涂了。” “是这样,”鲁班头道,“人家那伙大和尚,早就瞧出那不是瘟疫。若我们稀里糊涂回京上报,岂不就成了谎报疫情?那要追究下来,罪名可就大喽!” 冯慎皱眉道:“然不是疫病,那又是什么呢?” “劫数!”鲁班头道:“据那伙和尚说,因刘家店的乡民重道轻禅,致使当地佛法不昌,佛祖怪罪下来,这才有此一劫。” “荒谬啊,”冯慎苦笑着摇了摇头,“佛门中讲究慈悲为怀,即便是真有神明,也不会因门户之分而迁罪黎民百姓。班头,你该不是轻信了他们的鬼话吧?” “嘿嘿”,鲁班头尴尬地笑了两下,“刚开始我也没信哪……可后来发现,那伙和尚确实有点神通啊。” 鲁班头颇信神鬼之事。对于这点,冯慎早就了然于胸。“那伙和尚八成在故弄玄虚,班头怕是又被蛊惑了。” “这回绝对不是!”鲁班头道,“之前我也吃了不少这样的亏,哪能不长点记性?当时我就问他们,凭什么说乡民是受劫而不是遭瘟?” 冯慎问道:“他们是如何回答?” 鲁班头道:“那伙和尚说,他们的方丈于禅定时偶窥天机,算准了刘家店要罹大劫。老方丈不忍乡民受难,宁可自损半世修为,也要化解这场无妄之灾。他们正是奉了师命,前来解救苍生的。” 冯慎无奈地笑了笑,“后来又如何?” 鲁班头又道:“后来他们就进棚忙活起来了。我与弟兄们不放心,也都跟着进去看。那伙和尚先是烧香焚纸,然后又掏出木鱼来梆梆梆地敲,再后来就围在地上念经,嘴里叽里咕噜地也不知念了些什么,反正跟魔咒似的,听得我脑子里都嗡嗡的……” 冯慎叹道:“这都是些惯用的伎俩啊。” “不止呢!”鲁班头道,“念完了经,那伙和尚便从褡裢里取出些大竹筒来。那些竹筒里都装着‘圣水’,说是他们方丈用无根水炼的,专门化解劫数。” 冯慎道:“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在‘圣水’里撒上一把香灰,喂给那些病患喝下?” “喂倒是喂了”,鲁班头道,“可也没撒香灰啊。反正那伙大和尚就这样,挨棚挨户地喂过去,不到半天工夫,就有人能自个儿爬起来了!我与弟兄们还不放心,索性又在刘家店等了一天。结果第二天一早,几乎所有避瘟棚里都活蹦乱跳了!” 冯慎大奇,“真治好了?” “那还能有假?”鲁班头道,“我们都瞧得真真的!” “这倒是有点蹊跷了,”冯慎稍顿,自语道,“难不成那伙和尚真有法术?” “我觉得是!”鲁班头一扯领子,亮出个小桃木符来。“临走的时候,他们还送我个护身符呢,你瞧瞧,开过光的!” 冯慎只瞥了一眼,便淡然笑了笑。“确实不错,班头就好生戴着吧。哦对了,班头可知那伙和尚来自哪座庙宇?” “说是摩崖寺的,”鲁班头小心地掖好桃符,又道,“他们回去的时候,我与弟兄们也跟着送了送。可送到山脚下时,人家大和尚就不让跟着上山了,说是怕打扰方丈清修……” 鲁班头话未说完,厅外便跑来香瓜。“冯大哥,都等你过去吃早饭哪……哎?鲁班头你咋来了?跟俺们一块吃点吧?” “不了,”鲁班头摆摆手,“来时吃过了。” “成吧,”香瓜点点头,“那冯大哥咱走啊?” “先不忙,”冯慎又朝鲁班头询道,“这么说来,那寺在山上了?” “没错,”鲁班头道,“那山挨着刘家店不远,名儿也怪,叫什么‘丫髻山’。” 冯慎心中一凛,“什么山?” “丫髻山啊,”鲁班头一指香瓜,“那山上显眼处有两座峰头,远远看过去,就跟她头顶上那俩发髻一个模样!” “跟俺这一样?”香瓜摸了摸头顶,咧嘴一乐,“那山倒是怪会打扮的嘛。” “丫髻山、丫髻山。”冯慎嘴里反复叨念了几遍,手指也跟着动了几动。 见冯慎有些出神,香瓜不解道:“冯大哥,你在比画啥呢?” “别吵他!”鲁班头低声拦道,“他这是寻思事呢,之前破案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 冯慎思绪飞转,脑中几条线索不停地交汇碰撞。少顷,冯慎豁然醒悟:这丫髻的“髻”字,起笔不也是一道短横吗?联想到那汉子死前所留血字,再结合那伙行事怪异的和尚,冯慎没来由地断定,这两者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看来,有必要去平谷走一趟了。 打定主意,冯慎抱拳过胸,冲鲁班头一揖。“班头,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哎哎?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鲁班头道,“有事开口便是!” “是这样,”冯慎道,“我想邀班头一同,去那丫髻山瞧瞧。” “去丫髻山?哦……冯巡检也想求个符?甭费那个劲儿,我这块给你得了!”鲁班头说着,便要把颈上桃符往下摘。 “班头误会了!”冯慎赶忙阻道:“实不相瞒,那汉子死前,曾留下些许字迹。其中首字为‘丫’,所以我便动了探察丫髻山的念头。” “竟是这样?”鲁班头噌的立起,“那是得去查查!冯巡检你说吧,咱们何时动身?” “事不宜迟,我想就定在明日,”冯慎歉然道,“只是让班头受累了……” “没那事!”鲁班头又问道,“带多少弟兄合适?” “此行不宜声张,仅你我二人去吧”,冯慎想了想,又嘱咐道,“对了,明日起程时,还请班头换下公服,作寻常打扮。” “都记得了!”鲁班头点头道,“那我先回府衙禀一声,赶明儿一早,咱们东直门见!” 待鲁班头走后,冯慎心下唏嘘不已。多亏没有妄下结论,否则还真有可能冤枉了双杏她们。不过,那血字是否直指丫髻山,仍需考证。在水落石出前,一切俱无法定论。 心念之间,冯慎听得一声轻唤,回身一瞧,见香瓜眨着一双大眼望着自己。 “冯大哥……” “我已猜到你要说什么,”冯慎笑了笑,“你也想跟去对不对?” “嗯!”香瓜使劲儿点了点头,“老在宅子里头待着,俺都快憋出毛病来了。” “这次不成,”冯慎正色道,“香瓜,你得留下来。冯全他们都不会功夫,万一出点差池,你在也好有个照应。” “那好吧,”香瓜抓了抓头,神情有些沮丧,“冯大哥你要俺照应啥啊?” 冯慎四下一顾,悄声道,“多留意家宅内外,尤其是双杏与夏竹的一举一动。” “啊?”香瓜一愣,“要俺盯着双杏姐和夏竹姐?俺听常妈说,咱身边可能有奸细……你该不是怀疑她们俩儿吧?” 冯慎不置可否,“无须多问,只管按我所说的去做。” 香瓜秀眉一蹙,“可俺还是觉得冯大哥你多心了,双杏姐与夏竹姐对俺很好,绝对不像坏人!” “低声些!”冯慎虎脸喝道,“人心隔肚皮,小心点总没错的!” “哦,”香瓜一吐舌头,拍了拍袖间机栝。“冯大哥你放心就好,俺能分出远近来。要她们真是奸细,俺这甩手弩也不是吃素的!” 翌日清晨,冯慎便跨上高头大马,轻装奔往东直门。待赶到那里时,鲁班头已早早地候在城楼之下。 冯慎勒住丝缰,抱拳打拱道:“姗姗来迟,让班头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鲁班头脑袋一偏,瞥见了冯慎胯下坐骑,眼睛顿时大亮。“嗬!蹄宽腿健、膘肥毛亮,好一匹骏马哪!” 那马似通人语,听得这番称道,昂头就是一声清越的嘶鸣。冯慎赶忙抚了抚马鬃,冲鲁班头笑道:“班头好眼力,这匹三河马堪称是良驹神骏,奈何性子烈了些。” “不赖!真是不赖!”鲁班头赞不绝口,“想不到冯巡检还养着这种宝马!” “这哪里是我的,”冯慎哂然道,“此马名唤‘逾云’,为肃王爷的爱马,是他妹丈喀喇沁王所赠。昨日肃王得知我要去平谷查案,特意调来借我骑乘。” 鲁班头叹道:“让这逾云一比,我这匹黄骠都要不得了。一会儿上了官道,你可别让它撒猛了蹄子,窜得太急,我怕是追不上。” 冯慎道:“班头放心,我有分寸。” “那成,咱这便走吧!”鲁班头催动黄骠,当先出了城关。 逾云扬了个欢蹄,奋然腾跃追出。 二骑疾奔齐驱,踏起滚滚烟尘,一路向东,破风而驰。 那平谷县距京师近两百里地。奔跑的时间一久,逾云尚还在疾驰不倦,可黄骠却汗出如浆、落了疲态。冯慎见状,也只得停马稍歇。 一路上歇歇行行,沿途俱不细表。约过了三个时辰,这才踏进了平谷地界。 见日已过午,二人也不便多耽,缓马稍事休息后,又绕过县城径直朝北,赶往刘家店镇。 又行了一阵,地势逐然高起。目力所及处,一条蜿蜒长河,由北至南,曲折流淌。 冯慎勒住马辔,回身问道:“鲁班头,咱们快到丫髻山了吧?” 鲁班头纵马赶上来,放眼游目。“快了!再往前有个小村甸,唤作‘凤落滩’。上回我们过来,就是在那看到的避瘟棚。哦,那村子就建在山脚下,村后面也有桥渡,过了这条错河,便能抵达丫髻山!” “那好,就先去凤落滩瞧瞧吧。”冯慎一扬马鞭,逾云四蹄翻腾如飞。 鲁班头怜惜地拍了拍胯下黄骠,“老黄,再咬牙撑它一阵。待会儿到了村里,老子淘换些豆麸饼子给你当嚼谷。驾!” 黄骠抖了抖汗鬃,朝着前方逾云,奋起追逐。 凤落滩临水,依河划埂筑垄,栽植着成片的高粱、苞谷。红熟的高粱花压弯了禾株,沉甸甸的苞谷棒也须穗外吐、层稃翻绽,露出一颗颗金黄饱满的珠粒。穿过田间阡陌,村户的土墙青瓦,已近在眼前。 刚进入村头,冯慎便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劲儿。村中既不见稚童逐嬉,也不闻鸡犬啼吠。偌大个村子空落死寂,感受不到半点儿活气。 “冯巡检,”鲁班头也觉出不正常,忙拍马赶上。“你发现没?这村就跟忽然荒了似的!” 冯慎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不止如此,还有那陌上庄稼早已熟透,却未见有收割的迹象,确实是怪啊……班头,那日你过来时,村里也是这般冷清吗?” “没啊!”鲁班头道,“所以我才觉着纳闷儿啊!那会儿光是在避瘟棚里躺着的病患,就有二三十号人呢。再说了,那些人都叫大和尚治好了,缓了这一两天,也该收庄稼了,劳神费力种出的粮食,怎舍得喂了家雀儿?” 冯慎蹙额道:“莫非是没治好,累得阖家都闭门照料?” “不能,”鲁班头摆手道,“我走的时候,他们就能活蹦乱跳了。嗐,咱俩也甭在这里猜,去找户人家瞧瞧不就知道了?” “好,”冯慎又道,“对了班头,待会进了农家后,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吧。班头较我年长,我尊班头为鲁大哥!” “老早就想改口了,嘿嘿嘿。”鲁班头大嘴一咧,“走,冯老弟,哥哥我给你敲门去!” 说罢,鲁班头翻身下马,找了家农户刚要敲,却发觉那大门仅是半掩。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 “还真是没人?”鲁班头愣了愣,朝冯慎回望了一眼。 冯慎也从马上下来,“进去看看。” 鲁班头正要点头,院里突然传出一声急切的呼喊:“可是我儿回来了!?是你吗满仓!?” 二人抬眼一瞧,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那婆婆手里拄根拐棍儿,冲着门口急颠颠地奔来。 见她步子颤颤巍巍,鲁班头赶忙迎上前扶住。“大娘你这啥眼神啊?自个儿子还能认错了?” 老婆婆仰起脸来,将二人费劲儿地辨认了半天,这才长叹一声,满腔失落。“唉……确不是我家满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呢?” “老人家,”冯慎接言道,“我们是过路的,途经此处,想讨口水喝。” “哦……那边缸里还有些水,你们自己舀着喝吧。”老婆婆怔怔地说完,又慢慢折回到屋檐下坐着出神。 鲁班头取瓢舀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又递与冯慎。冯慎趁着饮水工夫,偷眼将那老婆婆打量。那婆婆眼纹如壑,双目干瘪。左边眸子已是浑浊不堪,仅余右目还稍微有些光亮。 冯慎假意咳嗽两声,开口道:“老人家,你们这村子有点静啊。” “能不静吗?”老婆婆擦了擦眼,又是一声叹息,“人都没了……” “没了!?”鲁班头大惊道,“该不是全死了吧?” “倒也不是”,老婆婆道,“前些天村里出了大事。也不知惹了哪路瘟神,几个后生从田里回来,突然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抬到炕上只熬了半宿,人就已经硬了……丧事还没来得及办,又有几个倒下了。才两天工夫,村里就接连死了十来号人哪……” 冯慎与鲁班头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老婆婆接着道:“村里人一看这样,就觉得是遭了瘟。那瘟疫能传染,哪个不害怕?那些没染上的,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都逃出村躲瘟去了。剩下走不了的,就在村头胡乱搭了些草棚子,将那些染病的与村子隔开……” 冯慎插言道:“老人家,我可是听说前两天来了些僧人,已将染病的村民治好了。” “是有这事,”老婆婆点了点头,“那伙和尚说村里不是闹瘟,而是摊上了大劫……开始大伙也不信,可谁知道他们真就给治好了。” “那治好的村民呢?”鲁班头问道,“好像也没瞧见啊!” “唉,”老婆婆叹道,“都上丫髻山了……” “上山?”鲁班头浓眉一拧,“身子还没好利索,上山做什么?” “还愿啊,”老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些和尚前脚治好人,转天便又到了村里。说什么这回历劫,是佛祖略施惩戒,全村人都得去庙里还愿。要是不去,就会招来更大的劫数。乡亲们没法儿,只得跟着去了。” “那这愿还得也久了点吧?”鲁班头算了算日子,道,“这都快两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老婆婆垂下头,嗫嚅道:“他们……怕是回不来了……” 冯慎与鲁班头俱是一怔。“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眼角一垂,掉下几滴浊泪。“他们八成要跟我儿一样,一去不回了……唉……不说了……跟你们这些过路的也说不着啊……” 冯慎听出话里有隐情,忙说道:“还请老人家如实相告。” “对!”鲁班头胸膛一挺,“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在平谷这地界上,我老鲁说话还是管些用的……” “鲁大哥!”怕鲁班头言多有失,冯慎赶紧使了个眼色。 鲁班头会意,忙闭了嘴,可老婆婆却起了疑心。“这位爷……难道是当官的?” “老人家,”冯慎忙道,“我这大哥非官非宦,只是爱夸口罢了。不过我二人确与官面上有些交际,说不定有可以效劳的地方。” 老婆婆浑身一震,老泪纵横。“两位爷若真能帮我找回儿子,老婆子甘愿做牛做马。” “哎呀,”鲁班头不耐道,“到底怎么回事,大娘你倒是快说哪!” 冯慎摆摆手,将老婆婆扶定。“老人家先莫悲戚,请翔实道来。” “好,我说给你们听……”老婆婆抹了把泪,慢慢说道,“几个月前,丫髻山上来了伙和尚,在西峰顶占了个荒寺,说是要筑庙修禅。” 冯慎问道:“可是那摩崖寺里的僧侣?” 老婆婆脸色忽然一沉,咬牙恨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鲁班头看了冯慎一眼,不解道:“大娘,你这口气不对劲儿啊,那伙和尚怎么了?” “怎么了?哼!”老婆婆忿道,“两位爷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乡亲,历来信的是道门、拜的是碧霞元君。那伙和尚上山后,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四处打砸道观,逼的附近道士都逃了个光……” 冯慎不由得来气,“这帮恶僧凶妄嗔暴,哪还有半点儿出家人的样子?” “是他娘的不像话!”鲁班头亦不平道,“信道信佛全凭自愿,哪有硬逼着人烧香的?” “可说是啊,”老婆婆又道,“他们将道士赶跑后,便将丫髻山给封了,别说是打猎,就连砍柴拾草都不许。又过了一阵,有几个和尚进了村来,说是要选一批壮劳力,帮着他们翻修佛堂。” 鲁班头气极反笑,“他们脸皮还挺厚!” “唉,”老婆婆叹道,“开始的时候,乡亲们是不愿意去。可那些和尚许出重诺后,便有好些个后生动了心思。我家满仓贪图工钱多,也要跟着上山。我苦劝不住,只得随他们去了。” 冯慎问道:“他们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是啊,”老婆婆抽泣道,“那伙和尚带走他们时,说庙里管吃管住,什么时候翻修完了,就什么时候让他们回村。可谁知过了两个月,都没接着满仓他们的音信。那么长的时间,就是重盖间寺院也该盖完了啊。村里人感觉出不对,便派人去摩崖寺问,可寺里的和尚却说满仓他们完工后,受到佛祖感化,全都剃度出家,早已下山云游去了。” “这一听就是瞎话!”鲁班头气道,“大娘你们没信吧?” “当然不信啊,”老婆婆道,“乡亲们疑心寺里把人扣住了,便去县衙里告了状。结果太爷派兵来寺里、山上搜了个遍,也没找着满仓他们。最后官差也恼了,说乡亲们报假案,要是再犯,就拿我们下监。等官差走后,乡亲们不死心,还想进寺找一遍。可那伙和尚登时就翻了脸,一个个舞棍操棒的,将我们统统打下了山去。” 冯慎强压着心头怒火,“之后又如何?” 老婆婆伤楚道:“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还能如何啊?几个后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露过面了。从那之后,我便老梦到满仓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吓醒了我就难受的直哭……一双好眼,就这样生生哭成了半瞎……” “大娘,”鲁班头宽慰道,“你也甭难受,没准儿你那儿子真去云游四方了。等他回来,你们娘俩就能团聚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老婆婆双手捂面,呜咽道,“可我家满仓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会连招呼都不打,撇下我不声不响地走了……” 冯慎心中一颤,“老人家,所以你才说那第二批上山的乡亲回不来了?” “是啊,”老婆婆道,“他们走了快两天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我就不懂了,”鲁班头奇道,“村里人明知那寺有问题,为啥还要跟着上山呢?”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老婆婆道,“乡亲们都吓破了胆,害怕佛爷再度降下劫数啊。” “也是,”回想起初来此处的情形,鲁班头不禁道,“那伙和尚是他娘的邪性!哎大娘,你咋没跟去呢?” 老婆婆苦涩地说道:“我一个土埋了半截的婆子,还怕什么劫数啊?那伙和尚见我又老又瞎,也便没强求,将我扔在村子里,自生自灭了。” 望着憔似枯槁、满鬓残霜的老婆婆,冯慎恻隐陡生。“老人家年事已高,孤居独守并非长久之计啊。” “是啊大娘,”鲁班头也道,“你还有别的亲眷没?要有的话说个地名儿,我跟冯老弟送你过去……” “不了,”老婆婆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哪都不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鲁班头道:“这是何苦来?” “好让两位爷知道,”老婆婆涕泗潸然,“其实老婆子一直没死心,总觉着我儿早晚能回来……我要是走了,满仓回家找不着娘啊!” 听得老婆婆这番念子衷肠,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大娘你甭说了,”鲁班头清了清嗓,偷拭了下微红的眼眶。“你放心,这事我管定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儿没了,老子刨山掘岭也要寻回他的尸骨来!” 乍闻“尸骨”二字,老婆婆猛打个寒战,不免又落出大把的浊泪。 见鲁班头拙嘴夯舌地越劝越糟,冯慎忙接过话头:“老人家且宽心,我大哥之意是想帮您寻儿。” “对对对,”鲁班头赶紧道,“这才是我的本意嘛!” “这些……老婆子都晓得,”老婆婆道,“可那丫髻山凶险,你们又急着赶路……老婆子何德何能,敢让二位爷为我蹚这浑水啊……” “老人家言重,”冯慎道,“实不相瞒,我们此行,便是想去那丫髻山上一探。” “没错,捎带脚儿的事!”鲁班头道,“老子倒要瞧瞧,那帮妖和尚究竟修的什么野狐禅!” “造化啊!”老婆婆颤声道,“能遇上你们这般急公好义的爷台,真是老婆子的造化啊……” “客套话留着以后再说吧”,鲁班头大手一挥,“大娘,这村里哪儿能淘换着豆麸饼?我们的马奔波了半天,临行前得先喂饱它们!” “我想想啊……”老婆婆稍顿了顿,道,“嗐,也甭找什么豆麸饼了,你们把马牵到地里就成啊。” “牵地里去?”鲁班头一怔,“那它们不得糟蹋庄稼啊?” “什么糟蹋不糟蹋?”老婆婆叹道,“庄稼没人收,过几天被霜一打,早晚要烂在地里。只管牵去吧,地里有高粱、苞米,大牲口都愿意吃。” “这倒也是,”鲁班头点点头,“老黄它们有口福了。” 说着,鲁班头从怀里掏出把碎银,在手上掂了掂,皱起了眉头。“这他娘少了点……啧,冯老弟,你身上银子还富裕吗?先借我些。” “不提这个‘借’字!”冯慎心照,忙取了些银两出来。 鲁班头接来,一股脑儿地送到老婆婆面前。“大娘,这个你拿着!” “使不得,”老婆婆连连摆手,“眼下庄稼跟野草没啥两样,值不得几个钱……” “老人家误会了,”冯慎笑道,“这银子非是料钱,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村民们都不在,您且用这银钱傍身。” “那更不用了,”老婆婆道,“村子都空了,有钱也没地儿花啊。让两位爷台费心了,其实老婆子暂时还饿不着。乡亲们上山前,送来好几袋澄面,足够吃用很久了。” 冯鲁二人又坚持一阵,奈何老婆婆执意不收,也只得罢了。 “那行吧,”鲁班头道,“留钱也不是长久之计,早些找回那些村民才是正经!” “鲁大哥所言甚是,”冯慎亦道,“那我们这就去喂马,而后便直赴丫髻山。” “好!”鲁班头朝老婆婆道,“大娘,我俩先走了啊!” 老婆婆道:“我送送你们……” “不用不用!”鲁班头一拦,“你眼神不好使,就老实待着吧!” “老人家多保重!”冯慎一揖,与鲁班头转身向外走。 望着二人背影,老婆婆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喊道:“二位爷台,老婆子有话忘了说!” 经老婆婆一叫,冯慎与鲁班头双双停住脚步。“大娘你还有啥事?” “是这样,”老婆婆道,“有两件事……老婆子得给爷台们提个醒。” 冯慎点点头,道:“老人家您说。” 老婆婆道:“这一来,是那摩崖寺里养着哑罗汉,你们上山后,可一定得多提防。” “哑罗汉?”鲁班头不解道,“那是什么?” 老婆婆道:“是十来号护寺的武僧。” “嘿?”鲁班头乐道,“这有点儿意思啊,十八铜人吗?” “没那么些个,”老婆婆又道,“不过那伙武僧心狠手辣,拳脚功夫也好生了得……哦,他们好像都不会说话,所以乡亲们便叫他们哑罗汉。之前村里去摩崖寺寻人时,就是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啊。” “哼哼,”鲁班头捏了捏拳头,“大娘你放心就行,在我们哥俩儿身上,他们讨不了便宜。要敢放刁,老子连他们的破庙一块砸了!” 冯慎拽了拽鲁班头衣角,又道:“多谢老人家提醒,那其二呢?” “这第二点我也说不太好,”老婆婆道,“自打乡亲们离开后,我就老觉着村子里还有人在转悠……” 冯慎问道:“或许是与我们一样的过路人?” 鲁班头亦道:“也可能是趁着村里没人,想来翻墙入室的蟊贼!” “摸不准,”老婆婆摇头道,“昨个好像还在我门前晃悠来着,一打眼就不见了。老婆子跟个睁眼瞎差不多,也瞧不真切……反正二位爷台多加小心吧!” “好,我们俱已记下!” 辞别了老婆婆,二人便牵马来至地头。望着那连片的丰美庄稼,黄骠与逾云早已按捺不住,缰绳刚一撒开,便冲入田间尽情啃嚼。 “你瞅瞅,”鲁班头笑道,“倒便宜它们了!” “是啊,”冯慎心中酸涩,有如五味杂陈。 鲁班头见状,知冯慎挂念着上山的村民,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二人心头一凛,赶忙扭头看去。只见村头尘烟飞扬,急急奔来三骑。 三人中,一人长衫马褂,其余两个皆作衙差打扮。来人驰至丈余,突然拉缰勒马,将冯鲁左右围住。两名衙差手按刀柄,大声喝问道:“你俩鬼鬼祟祟的,在这做什么?” 鲁班头脸色一变,刚想发作。冯慎眼疾手快,将他拦在了身后。“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赶得累了,在此处歇马。” “歇马?”那穿长衫的盯着冯慎,一瞬不瞬。“哼哼,分明是在纵马毁粮!给我拿下!” “还拿下?”鲁班头忍不住骂道,“你们仨儿是打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个衙差跳下马来,恶狠狠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且慢动手,”冯慎忙问道,“不知三位是?” “你瞎啊?”另一名衙差喝道,“爷们儿这身号衣瞧不见啊?让你俩死个明白,我们是平谷县衙的捕快!” “失敬,”冯慎又一指穿长衫的,“那这位是?” “那是我们师爷!”衙差扯出一条枷链,“你也甭在这废话,不想吃苦头,就自己戴上!” 鲁班头勃然大怒,“你们还讲不讲理?” “在这地面上,我们就是理!”衙差抽出刀来,左右挥抡了两下。“拒捕是吧?嘿嘿……” “怎么着?”鲁班头气得血贯瞳仁,“还想动手吗?” 衙差冷笑道:“别说是动手,宰了你都不打紧!” “谁敢放肆!?”冯慎不欲将动静闹大,赶紧指着鲁班头道,“你们可知他是何人?” “我管他何人?拿了再说!”随着那师爷一声令下,两名衙差同时挥刀砍来。 “来得好!老子手正痒着!”鲁班头虎啸一声,迎着刀光扑去。 怕鲁班头有失,冯慎也不再多言,弓步疾冲,直取一名衙差。 “反了反了!”那师爷在马上大叫道,“胆敢对抗官府者,不用容情,格杀勿论!” 两名衙差闻言,面上杀气更盛,衣袂破风,腰刀狂舞,恨不得将冯鲁二人大卸八块。 仅走了几个照面,冯慎便发觉那两名衙差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脓包,又对了三招,便轻松夺下一名衙差的刀。 与此同时,另一名衙差的刀也到了鲁班头面门。鲁班头跨步低头,不慌不忙地让过刀锋。待这一刀走空,左手顺势带牢衙差右臂,右手抄住他脚踝猛地一掀,使了招“釜底抽薪”。 随着一声惨叫,那衙差直直翻了出去,连人带刀的摔在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呸!”鲁班头走上前,在那衙差屁股上踢了一脚,“真他娘的不中用!”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那师爷竟从怀中掏出把短铳,大惊之下,急忙掉转夺来刀头,对准那师爷飞掷而去。 那师爷被刀柄击中,短铳登时脱手。鲁班头抢上前,一把将他扯下马来。 “还使上枪了?”鲁班头弯腰拾起短铳,又顺手牵羊,在师爷身上翻出些铅丸、火药。“嘿嘿嘿,刚好没带趁手家伙,这些玩意儿,就先借老子使使吧!” “混账!”一名衙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兀自嘴硬。“你怎敢对我们师爷无礼?” “哼”,鲁班头不屑道,“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师爷,就算你们知县来了又能如何?” 听鲁班头这般口气,师爷与衙差全傻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冯慎接言道:“此乃顺天府四路厅司狱总班头——鲁官!” “啊?”师爷惊道,“原来是鲁班头,您老怎么不早点说啊?” 鲁班头没好气道:“老子倒是想说,可你们他娘的只顾打杀,给过我们开口机会吗?” “小可糊涂、小可该死”,师爷一面赔罪,一面转向冯慎。“那……这位大人是?” 鲁班头刚要开口,冯慎却抢先道:“鄙人姓马,为顺天府审簿照磨。” “哎呀!”那师爷敛裾抱拳,赶紧唱了个肥喏:“小可娄得召,见过二位上差。方才一番冲撞,实乃不虞之隙,还望上差多多包涵啊。” “就没你们这样的!”鲁班头仍旧忿恚不已,“若换作寻常百姓,不早被你们砍杀在路旁了!?” “是是……鲁班头教训的极是……”娄师爷唯唯诺诺,又冲衙差道,“还不快给二位上差赔不是?” 两名衙差一听,忙点头哈腰、作揖不迭。 “三位少礼,”冯慎道,“娄师爷,你们至此所为何事?” “这个嘛……呵呵,”娄师爷尴尬地笑笑,“小可听说这凤落滩近来不太平……便带着人过来瞧瞧……” “还有什么可瞧的?”鲁班头道,“这村都快荒了!我说你们这些个县吏怎么当的?都他娘的几天了你们这才得着信?” “惭愧啊,”娄师爷避重就轻,“确有些后知后觉了。” “娄师爷,”冯慎道,“凤落滩距县城也不是太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你们竟然一无所知?” 娄师爷支吾半晌,道:“不瞒上差说,小可其实也有苦衷啊。前阵子,我们太爷回原籍省亲拜墓,到现在还未归衙。太爷走后,县衙里大小公务全压在小可头上,所以也就没太留意乡坊下情……” “你先等等!”鲁班头纳闷儿道,“就算知县不在,也还有县丞、主簿,轮不到你一个师爷代为施政吧?” 冯慎亦点头道:“鲁班头言之有理。娄师爷,这个中曲直,你就给讲讲吧!” 娄师爷眼珠一转,道:“二位上差有所不知,我们平谷是个小县,哪里养得起恁多佐辅官?自打太爷聘我为幕宾,就未再设过县丞、主簿了。” 娄师爷所言,也算是实情。自朝廷颁下辛丑新政后,不少地方的县衙职位多有裁缺。 冯慎略加思索,又问道:“按铨选旧制,县属衙门应有四名命官,你们连那典史一职也裁去了吗?” “倒是有个典史,”娄师爷道,“小可去县衙入幕,便是由他引荐。我们这种当师爷的,不需朝廷拨俸禄工食,年终给点儿束脩就打发了。小可一人多兼,替县里打理着六房杂琐……” “别忙着给自个儿脸上贴金,”鲁班头不耐道,“那典史人呢?” “也陪同太爷归乡省亲了,”娄师爷讪笑一声,道,“临走之前,吩咐一应事宜皆由小可酌理,因此小可才疲于公务,一直未得脱身啊。” “他俩儿倒挺逍遥,”鲁班头道,“这几年老子平谷来的少,许久没打过交道了。哎,你们知县是姓刘来着吧?” 娄师爷笑道:“班头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太爷姓陈。” “哦哦……那就当姓陈吧!”鲁班头有些难堪,“好像七八年前见过他一面,眼下连他长什么模样,老子都记不清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那依你之言,现在县中是你主事?” “不敢不敢,”娄师爷谦道,“蒙东翁垂青,暂代而已,呵呵,暂代而已……” “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就甭多说了,”鲁班头皱皱眉,指着身后的凤落滩道,“你就是这样暂代的?” “这点确是疏漏”,娄师爷陪着笑脸,“方才小可也解释过了,奈何公务缠身,分身乏术啊。然而关于衙中诸事,小可虽不敢说面面俱到,可也算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若这样,就请二位上差随我们回县衙去瞧瞧吧。” “去自是要去,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冯慎道,“娄师爷,我听说这凤落滩数月前便有人口走失,这桩事你总该清楚吧?” “小可有所耳闻,”娄师爷道,“当时县里派人来查过,见没甚大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荒唐!”冯慎怒道,“那些乡民至今仍下落不明,似这般离奇变故,也叫作‘没甚大事’嘛!?” “上差请息怒,”娄师爷忙道,“非是小可推诿扯皮,那事皆由我们太爷一力措置,小可未曾经手,又岂会知晓内情?” “好一个滑吏!”鲁班头气道,“有好处便往自个儿身上揽,遇到坏事就一问三不知!他娘的,能指望你们干点什么?” 受这一番诘责,娄师爷等人口头上敷衍了几句,可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见他们无动于衷,鲁班头更为光火。“不服气是吧?” 冯慎抬头看了看天色,强压住心绪。“算了吧班头,咱们还有要事,现在多说也无益。” 鲁班头虽不情愿,无奈也只能暂罢。刚想去田间唤马,突然心生一计。“哎,你们三个也不能白来一趟。这样吧,老子给你们安排个差事!” “差事?”娄师爷满腹狐疑,“鲁班头有何差遣?” 鲁班头一指地头,“眼下村中无人,可庄稼却都熟透了。反正你们也闲着,就先帮着收割了吧!” “啊?”娄师爷等人大张着嘴巴,一齐怔了。 “怎么?”鲁班头板起脸,“这点小事也推三阻四?” “这么大片庄稼三个人也收不完哪,”娄师爷苦着脸道,“要不这样,班头容小可回衙拉些人手。” “随你,”鲁班头道,“能把活儿干完就成!” 没想到鲁班头别出心裁,冯慎心下暗笑不已,正欲转身离开,又被娄师爷叫住。 “呵呵”,娄师爷满脸堆笑,“小可忘记问了,二位莅临平谷,是有何贵干啊?” “瞎打听什么?”鲁班头喝道,“既是要事,能随便跟你说吗?” 一名衙差道:“不说我们也能猜到,二位要去摩崖寺吧?” “哦?”冯慎目光一凛,“何以见得?” 那衙差答非所问,自顾自道:“摩崖寺最好是别去,那里可是有阴曹炼狱啊!” 第十五章 泥犁炼狱 乍闻那衙差之言,鲁班头惊得心中一颤,他一把攥住衙差领子,大声质问道:“你这番鬼话想吓唬谁?当老子会信吗?” “鲁班头明鉴,”那衙差急道,“小的万无此意啊!” 冯慎赶忙分开二人,转向那衙差道:“你所说的‘阴曹炼狱’,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衙差看一眼娄师爷,这才说道:“回上差话,数月前为凤落滩乡民走失一案,太爷曾派快班去摩崖寺里查过。那寺中有座‘不佛殿’,里面全是地府里的恶鬼凶神哪。” “对对对”,另一名衙差也道,“当时我也在场,光是往那殿中看一眼,后背都飕飕发凉啊。那些恶鬼张牙舞爪,感觉……” “感觉什么?”鲁班头皱眉道。 衙差突然两手一抓,“随时都要扑出来!” “哎呀,”鲁班头不禁打个哆嗦,继而怒道,“你他娘的成心是吧?说就好好说,再敢瞎比画,信不信老子把你那俩爪子剁了!?” 冯慎见状,对衙差冷笑道:“不必在这危言耸听,你们所谓的‘恶鬼凶神’,无非是些泥胎塑像吧?” “嘿嘿嘿,”两名衙差挠头笑道,“这位上差机智过人,小的佩服……” “竟敢消遣老子?”鲁班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恶鬼、炼狱,弄什么玄虚?直说泥像不就成了!?” 娄师爷忙喝退了衙差,“班头大人大量,莫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过依小可之见,那摩崖寺确有些不吉。寻常寺庙多塑佛祖金身,他们却偏偏要造些恶鬼罗刹……” 鲁班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班头容禀,”娄师爷道,“因那些鬼像太过狰狞,上次县里入寺探查,不少捕快回来后便受惊卧床,险些一命呜呼……上差若不信,可以问问他俩。” “没错,”两名衙差信誓旦旦道,“确是如此。” 娄师爷又道:“那些鬼像邪气森森、可怖骇人,二位上差要因此有个闪失,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啊?” “这他娘的……”鲁班头双唇翕张了几下,“没那么邪乎吧?” “正所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啊”,娄师爷往前凑了凑,“再者说了,一座怪里怪气的和尚庙有什么好瞧?二位上差不如随我们回县衙,小可备上好酒好宴……” “老子明白了!”鲁班头道,“你闹了半天是想献殷勤啊?甭来这套!老子此番是来办事的,不是让你灌迷魂汤的!” 娄师爷老起脸道:“上差要办之事,可以让县衙里的捕快代劳嘛。他们虽比不得顺天府的公人,但也决计不会误事。二位只需稳坐衙署,运筹帷幄……” “不必了!”冯慎出言打断,“鲁大哥,时不我待,咱们这便走吧!” “嗯,”鲁班头点头道,“我也懒得与他们耗费口舌。娄师爷,庄稼可别忘了收。这事要办不好,我须饶你不得!” 娄师爷只得道:“小可记下了。” “那就好。”鲁班头说着,将黄骠、逾云从地里牵了出来。 二人騗马欲行,娄师爷又在后面追道:“班头请留步。” “又他娘的怎么了?”鲁班头烦道,“你说话就不能利索点?” 娄师爷指指鲁班头腰间,“小可那把短铳……呵呵,您老是不是……” “瞅你那小气劲儿!老子又没说要昧下,等用完了自会还你!” 说完,鲁班头马鞭一挥,与冯慎并辔而驰。 转眼间,娄师爷三人便被甩在后面。又驰出一阵,冯慎将马速稍缓,叫了声“鲁大哥”。 鲁班头扭头问道:“怎么了?” 冯慎反问道:“那师爷屡屡邀咱们去县衙,大哥就不觉得蹊跷吗?” “没啥大不了的,”鲁班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那姓娄的定是想巴结咱俩呢!” “巴结?”冯慎道,“这话怎么讲?” 鲁班头道:“老弟你想,他未知咱俩身份前,一味地喊打喊杀,知道真相后,肯定怕咱拿怪啊。这种欺软怕硬、溜须拍马的货色,我算是见得多了。之前去别处公干时,那些个胥吏也是如此,上赶着请酒塞礼,拼了命地趋附奉承。” 冯慎叹道:“若仅是想阿谀谄媚倒也罢了,就怕他们别有用心。” “哼,借他两个胆子!”鲁班头刚要再骂几句,忽又记起了什么。“咳……那个冯老弟,你说那寺里泥像……真就那么邪乎吗?” “鲁大哥无须多心,”冯慎微微一笑,“想来是他们夸大其词了。” 鲁班头仍有些忡忡不安,“可你没听他们说嘛,那寺里大殿唤作‘不佛’,光这殿名就很不对劲哪!你寻思寻思,不是神佛,那不就是邪魔歪道了?” 冯慎笑道:“不瞒大哥说,初闻那殿名时,我也曾怔了一下。然而稍加琢磨,心里便多少明白一些了。” “哦?”鲁班头追问道,“却是为何?” 冯慎道:“我于闲暇之时,尝翻阅过几部经卷,因而知晓些禅佛典故。昔时忉利天宫内,地藏菩萨曾对佛陀发下大愿,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佛陀感其大慈诚心,弘其大悲愿力,故允地藏菩萨虽不以佛身现世,然功德却与诸佛齐等。” 鲁班头似有所悟,“这‘不佛’二字,指的是地藏王?” “正是”,冯慎点头道,“那摩崖寺中所供奉的神祇,想来便应是地藏菩萨了。地藏菩萨悯恤五浊恶世,以千体应身度化阎浮。入道地狱,为幽冥教主,辖宰十殿阎罗,布化阴司万鬼。故那不佛殿中塑着些鬼怪泥像,便也不足为奇。” “真是这样吗?”鲁班头又道:“可那大小寺院我进过不少,也没瞧着哪座庙里摆着恁多小鬼啊。” “确是不常见”,冯慎亦道,“然无独有偶,在那巴蜀之地有座平都山,那山上有个酆都鬼城。那鬼城里的恶鬼塑像,恐怕比摩崖寺中的还要多出几倍。” 鲁班头咋舌道:“那得多瘆人哪……老弟你去过那里吗?” “我不曾去,”冯慎摇头道,“当初与唐氏兄妹闲聊之时,我曾听他们提及。” “唐氏兄妹?”鲁班头道,“哦,是那唐门少主和他妹子吧?不错,他俩是当地人,所言多半不假……冯老弟你也真是,早这般说,我心里也就没那么慌了。” 冯慎道:“酆都之事虽然不虚,然那摩崖寺内的境况却为我之揣测。究竟是否如此,还需入寺查证后方能知晓。” 鲁班头听罢,没再说话,从腰间摸出那把短铳,低头摆弄起来。 只见他先掏了些火药、铅丸,又混着油棉塞入前膛,最后拿根小细棍顺膛口一捅,弹药便被紧紧压实。 瞧着鲁班头装填得麻利,冯慎暗暗称奇。“不想大哥对于火器,竟也这般娴熟。” “嗐,之前常跟兄弟们打野味,没少捣鼓土铳子。”鲁班头说着,摇了摇从娄师爷那抢来的弹药袋,“那姓娄的虽不济,家伙什儿倒是挺全,这些够打十来发了。” “鲁大哥,”冯慎提醒道,“咱们此次上山,当以打探虚实为主。不到万不得以,莫与那寺中僧人生起冲突。” “老弟放心,这点我有数!”鲁班头把短铳重新揣好,“那伙和尚若有歹意,咱凭着拳脚自能对付。这把短铳子,主要为了防邪物。” 冯慎怔道:“邪物?” “是啊,”鲁班头道,“对泥像之事,老弟不也是没拿准吗?我听说鬼怪最怕火器,到时候也甭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瞧着不对,就他娘的一铳子轰过去。嘿嘿……先提前装好,省得用时来不及。” 不觉间,二人已横渡错水,再往前去,便是延绵起伏的丫髻群峰。鲁班头大致估了个方向,引着冯慎继续前行。 飞驰在山脚之下,冯慎不时往远处打量。只见那岭间青黛披盖,山腰云雾罩遮,烟树苍柏,浓凝一派。若非林中那簇簇红枫,势必让人错感秋霜未至。其时日渐西斜,山风拂掠,便闻松涛浩荡。千梢晚摇,万针萧瑟,隐约有数翼翔沉,是为飞鸟颉颃。 “好一处结庐潜修的佳境,只不知这幽幽峰岭中,蕴蓄着血泪几多。”冯慎暗叹一声,兀自驭马不提。 沿途奔来,二人也见得不少丘坳上修有道家宫观,然无一不是蛛结尘蔽、荒草萋芜。路旁荆丛里,偶尔能瞧着件污秽皴皱的道袍,几只鼬鼠争嬉其上,早将那偏衽饰襞,撕扯成绺绺条条。 冯慎又是一叹,记起了村中婆婆之言。如今亲见这道门凋敝,想来那和尚赶跑道士之事,也多半不假了。 正思量着,胯下逾云一纵,跃过了横生在道路中的一根粗藤。冯慎没防备,上身被带的往后一仰,险些跌下鞍去。 “冯老弟,”鲁班头道,“再往前走,山势就越发陡峭,你可得骑稳当些哪!” “嗯。”冯慎忙夹紧马腹,目视前方,不敢再度分神。 果如鲁班头所说,愈朝前去,路便愈是崎岖。行到后来,山道陡然弯拐,延伸至迎头一座巍峨的孤峰。抬眼望去,那峰仿佛受过巨斧劈砍,自顶往下裂为一线,谷罅浑然,屏隘天成。两侧峻岩突兀,宛如犬齿相错,将原本丈余宽的路面,生生夹成了羊肠。 二骑见状,也只得首尾相接、缓速慢行,一前一后地由谷口进入。 好在这峡谷不深,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前路又豁然开阔。走出谷后,冯慎仍感喟不已。从此处登顶,皆经由这峡堑而过。若置于通衢大邑,此峡定成一处兵家必争的险要雄关。 “冯老弟,”鲁班头勒住马道,“咱们到了!” “到了?”冯慎怔道,“怎瞧不见寺院模样?” “离寺还早”,鲁班头伸手一指,“那寺建在山巅上,之前那伙和尚也是领到这里就没叫我们再跟着了。骑着马没法子爬,咱俩下来慢慢登上去吧。” 冯慎向前一望,果见岭间有一道蜿蜒石径。“那好,咱们这便下马。” 话音甫落,冯慎双足已踏在了地面上。见那径旁有株大树,二人便将马匹并拴其下。 方要拾级而上,鲁班头突然道:“哎,一会儿上去怎么说?咱就说是拜山的香客?” “说香客恐怕是不成,”冯慎道,“上回在凤落滩,想必有不少僧人能记得大哥的相貌。” “也是,”鲁班头苦笑着摸了摸下巴,“就算是换了打扮,我这满嘴胡子也还是扎眼啊。那怎生是好?这荒山野岭的,现刮也来不及啊!” “有了,”冯慎指了指鲁班头颈下,“那些僧人不是送了一个桃符嘛,大哥索性就说是来还愿的。至于剩下的,就由小弟来周旋,咱们相机行事,料想也能应付过去。” “着哇,”鲁班头喜道,“那可都瞧你的了!” 冯慎一笑,“好说。” 二人议毕,便沿着节节石阶开始爬陟。这丫髻山虽称不上是耸天凌云的崇山绝岭,可身处其中,亦觉层峦叠嶂、巍巍遥遥。丹崖飞岩若泻,削壁怪石横突,斜径孤悬类架,宛胜空陌云梯。阶除累列,不计千余,仰观有如龙蛇初腾,环骧徐绕、曲隐盘升,似欲拔地冲霄。 快近峰顶时,二人已是颈背见汗。石径尽头,毗抵一座拱檐牌坊。那坊基为须弥石座,辟成大小三个券门。坊后坡阶高筑,遥达不远处的山门殿。 “好家伙……总算能瞧见山门了,”鲁班头扶着柱壁,好歹将气喘匀。“这一通攀爬,可真他娘的费劲哪!” “确实不易,”冯慎见状道,“大哥若是累得紧,那就稍微歇会儿吧。” “不用,”鲁班头抬袖抹了把汗,摆手道,“那庙就在眼前了,不差这么几步路,咱接着走!” 冯慎再待开口,却听得林樾间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声。紧接着叶动枝摇,二人只觉面前一花,几条人影倏地跃将出来。 来者头顶溜光,皆着青灰僧袍,方一站定,便排展开来,将冯鲁二人阻在了台阶之下。 “嘿,”鲁班头道,“身手都不赖啊,才眨眼工夫,就刺溜钻出这么些个……” “鲁大哥,”见这些僧人不苟言笑,冯慎忙向鲁班头使个眼色。他跨前一步,冲僧人朗声道,“善男马某,与大哥专程来拜谒宝刹,劳诸位引路,我等好入寺上香。” 岂料冯慎说完,那伙僧人动也未动,依旧死死盯住二人,面目如僵。 “喂!”鲁班头有些不悦,“聋了吗?跟你们说话呢!” 一名僧人指指嘴巴,又摇了摇手。 哑罗汉!? 冯慎心中一动,与鲁班头对望一眼。 “不是吧?”鲁班头连说带比画,“你们这么多人,就连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那伙僧人似明白了鲁班头的意思,皆将头微微一点。 “哼,果然是他们!”见诸僧身量不甚高大,鲁班头不由蔑道:“还‘罗汉’、‘金刚’,名头倒叫得响亮,我还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呢,就这模样的,也就能欺负下老实巴交的乡民了!” “大哥无须多言,既然如此,那咱们自己进寺吧!”冯慎说完,又向着山门登了几阶。 几名哑罗汉身形一晃,呼啦围逼过来。打头僧人横臂一拦,又做了个请下山的手势。 冯慎料得会是这样,干脆昂头挺胸,与那僧人怒目相接。 那僧人双睛亦是不眨,一双毒辣的目光直扫冯慎。 “老弟,”正僵持着,鲁班头摩拳擦掌的顶了上来。“既然说不得,那咱就痛快闯他娘的!” 说罢,鲁班头便大手平推,想将打头那哑罗汉拨开。那哑罗汉冷哼一声,左掌倏出,朝着鲁班头颈间斫下。 冯慎见他掌缘似刃,知其手上造诣匪浅,不及鲁班头反应,当下运起两指,疾点那僧人臂弯。 那僧人一惊,赶紧撤回左掌,曲起右手五指,复向冯慎兜头抓来。冯慎位处下方,避闪不便,索性力贯拳腕,瞄着他爪心击去。 拳掌相抵,发出一声闷响。二人身子一振,各自退了半步。这一攻一退,皆在须臾之间。强敌环伺之下,冯慎出招哪里敢缓?刚拿桩站稳,足下便是一挺,扬拳游掌,照那僧人抢跃直攻。 呼呼掌风,将僧人衣衫激的鼓荡。那哑罗汉心下忌惮,连翻几个空心跟斗,后纵出数丈远近。 打头僧人方一避开,其余哑罗汉便于左右夹攻,出手狠辣刁钻,专挑冯慎空当。 “老弟别光顾着独斗,也分我几个耍耍!”鲁班头长啸一声,挥起如钵铁拳,冲入敌阵抡砸。 鲁班头一身横练,走的是刚猛路子,他仗着膂力强健,以攻代防,瞬息光景便打出了数拳。 似这般搏命打法,倒也登时奏效,围攻的几名哑罗汉招架不迭,被一一逼开。 僵局方解,鲁班头便面露得意。“瞧见没老弟?我说什么来着?这帮哑巴和尚,也不过尔尔。” 冯慎背靠着鲁班头,目光不离众僧。“不可大意,他们尚未使出全力。” “如此更好。轻易便能打发了,那可无趣的紧!”说罢,鲁班头分胯沉裆,踏起铁马罡步,将一双拳掌舞得大开大合。 鲁班头这套拳掌,着实下过苦功。加上他连年捉凶剿寇,又在原本的招式上,融了些擒拿手法进去。乍施展开来,威力陡增,凭空打出,都挟带着一股子劲风。 可没等鲁班头攻到切近,那伙哑罗汉却向四周疾散,围成了一个大圈。冯鲁攻到哪儿,哑罗汉便退到哪儿,始终将二人团团包裹。 “他娘的!”鲁班头破口大骂,“只逃不打,你们还要脸不要?不敢跟老子放对,就趁早直说,别学毛猴子蹦来蹿去!” 见哑罗汉迟迟不肯发招,冯慎心下也颇为纳闷儿。但瞧他们布列环聚,又唯恐是在摆什么生僻阵法。 果不其然。鲁班头方一骂毕,那伙哑罗汉便急速绕圈游走,身形忽进忽退,连带着圈阵也急张急合。 经这么一绕,二人顿觉眼前身影缭乱。与此同时,圈阵中唰唰抢出三僧。那三僧低伏高纵,分三路向垓心袭来。冯鲁见状,忙护住背心,各自引招蓄势,准备迎敌。 谁曾想那三僧脚尖竟不点实,隔空虚晃两下,随即弹开。紧接着,圈阵中又跃出两僧,绕场游斗数招后,复缩归回本位。如此接二连三,不啻于见缝插针,哑罗汉们无论打实与否,至多攻上一招,沾衣即退。 被这么一搅,鲁班头不免有些心焦气躁。一名哑罗汉瞅准空隙,双臂如灵蛇交替摆探,明攻冯慎双目,实取鲁班头腹裆。 鲁班头步法稍滞,险些被他抓中。那僧人一击未果,也没再继续进招,身子朝后急纵,迅速撤至圈阵之中。 “好个没脸没皮的狗贼秃!”鲁班头勃然大怒,“光躲也便罢了,居然还掏卵子?呸!真他娘的下三滥!” 冯慎冷眼相观,心下同样不解。这些哑罗汉身法固快,可出手全然不带章法。有时打出的几招,竟似拙劣蠢笨,活像市井间的地痞殴斗。然而无赖之争,自没道义可言,撩阴插眼、锁喉掰指,无所不用其极。故鲁班头虽稳扎稳打,却差点吃了大亏。 按说佛门功法,源出达摩一脉,无论分演成何支何派,皆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又岂会如他们这般阴毒下作? 鲁班头余气未消,左一句下三滥、右一句不要脸,兀自骂个不休。冯慎有心提醒,奈何那伙哑罗汉复又频频出击。 见一名哑罗汉跃来,鲁班头便想伸手去抓,结果手臂才抬起一半,斜刺里又冷不防闪出一僧。鲁班头一慌,忙向来人招呼,却不想被最初那僧人寻着破绽,飞掌击在了胸前。 饶是鲁班头皮糙肉厚,挨了这下,也觉胸中一阵气窒。他急急吐纳调息,嘴上却不肯饶人:“看来秃驴没吃饱,这软绵绵的娘们儿掌,简直是给老子挠痒痒!” 可骂归骂,哑罗汉们仍是四下游蹿,滑似泥鳅。渐渐的,冯慎倒瞧出些门道儿:他们摆这阵仗,并非为了立竿见影,而是意图先行扰敌心绪。等对手被扰得心慌意乱,势必会随他们的动作而动作,这样一来,自然是处处受制,被动的局面一久,难免会落入他们彀中。 心念间,冯慎脑中突然浮出八个字——避其锋锐、击其惰归,正是那日与中年文士拆招后,所得来的训示。 “避其锋锐、击其惰归……”冯慎默念了数遍,心中豁然开朗。哑罗汉此举,无非想耗人精气后再突施杀招,既然如此,何不反其道而行之?这阵法的维持,须哑罗汉不停地踏位补缺,只要己方沉定,于他们自身反而损力更多。 想到这儿,冯慎忙低声道:“大哥,摒除浮嚣,好整以暇,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经这一点拨,鲁班头顿时明白过来,当即收了骂声,守拙御巧。 二人四手,牢牢挡住了要害罩门。哑罗汉又屡番试招,却也奈何他们不得。 然这么一变,战况即刻胶着起来。哑罗汉虽攻不进去,冯鲁一时也攻不出来,攻守双方,都陷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 冯慎扎实了下盘,一面全神戒备,一面思索克敌制胜的良策。可那伙哑罗汉惕然不懈,动辄便是一阵死缠烂打,冯慎没有十足把握,轻易也不敢突围。 正相峙着,山门外传来一声大喊:“快快住手!” 哑罗汉们回头一望,齐齐止步停立。见他们收了手,冯鲁二人也便撤招,四目凝眺,打量着喊话之人。 但见那人亦是一僧,身着杏黄海青,脚踩缀帮禅履,袒肩披一条百衲袈裟,显然是寺中的主事僧人。 那僧人一手抓着念珠,一手提着下裾,急张拘诸地奔至众人面前。见这僧人到来,哑罗汉们皆退到一旁。 “罪过罪过,”那僧人前身微躬,双掌合十:“贫僧管束不严,冲撞了两位施主,在这厢赔礼了。” 听他说得谦逊,鲁班头的敌意骤减了不少。“哼哼,总算出来个晓事的!” 冯慎单手立掌,算是回敬:“敢问师父上下?” “贫僧弘智,忝就敝寺监院,”那僧人说着,目光突然驻在了鲁班头脸上。“咦?这位施主莫不是……” “哈哈,”鲁班头道,“大和尚,我也认出你来了!那天在村口化劫,就是你领的头!” “难为鲁班头还记得贫僧,”弘智笑笑,转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见问,忙以假名通道。 弘智颔首道:“原来是马施主,失敬失敬。二位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你先别问我们,”鲁班头指着哑罗汉道,“他们几个上来便打,这又叫何事?” 弘智道:“怪只怪贫僧教化无方,还望班头多多宽宥。这几名僧人,皆是敝寺护法。” “护法?”鲁班头道,“这一个个都瘦不啦叽的,也能当护法?” “班头小觑他们了”,弘智道,“他们虽不魁梧,却有着以一当十的身手。” “你少替他们胡吹大气!”鲁班头道,“老子瞧他们的本事,实在是稀松平常。还以一当十?哼,方才他们齐上,也没见能把我俩怎么着!” 弘智道:“二位神威过人,自然另当别论。” 听了这句,鲁班头十分受用,将脸得意地一仰,却发觉哑罗汉们眈眈怒向。 “不服吗?”鲁班头亮招喝道,“来来,咱再比画比画!” 见鲁班头叫阵,几名哑罗汉又跃跃欲试,未及冯慎相拦,弘智已挡在众人之间。 “阿弥陀佛,班头的能耐,他们已领教过了,还请高抬贵手。”弘智说完,朝后疾打了几个手势。那伙哑罗汉瞪一眼冯鲁二人,恨恨地退回寺中。 “弘智师父”,冯慎道,“宝刹护法无故围人,你尚未言明原因,仅凭几句‘管束不严’、‘教化无方’的场面话,恐怕遮不过去吧?” “马施主见教的是,”弘智道,“依贫僧之见,应该是二位显露了功夫,这才引起了误会。” “误会?”鲁班头道:“这能误会什么?” 弘智道:“想来是他们见二位武艺高强,便以为是乡民邀来助拳的好手,唯恐于寺不利,故而有所唐突。” 冯慎与鲁班头全愣了,“乡民邀人助拳?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弘智道,“这样吧,不如二位先入寺小憩,再容贫僧慢慢道来。” “也好,”见他主动相邀,冯慎便顺水推船。“我二人正欲拜殿礼佛。” “善哉,”弘智转身肃客,“施主请!” 鲁班头急于探个究竟,三两步越过弘智,当先朝寺中奔去。可还没等他跨进庙门,半空中却突然坠下一物。 说来也巧,那物砸落后,不偏不倚,正中鲁班头顶门。脑袋上乍挨了这下,鲁班头只当是哑罗汉又来偷袭,猛打个激灵儿,跃开好远。 那物在地上弹了几弹,又顺着台阶骨碌骨碌滚到冯慎脚下。冯慎伸手一抄,将那物捡起。 见是枚卵状的青果,鲁班头好气又好笑,他打量一周,四下叫骂:“兀那哑秃藏在何处?快些给老子滚出来!拿颗大圆枣子当暗器,亏你们想得出!” “鲁班头莫慌”,弘智指了指庙前一株大树,道,“非是有人暗袭,乃因树上果熟蒂落,恰巧掉在了班头的头上。并且此果也不是什么枣子,而是一枚核桃。” “核桃?”鲁班头不信,“这青皮厚肉的能是核桃?当我没吃过吗?” “大哥你瞧,”冯慎笑笑,将掌中青果捏开。“这确是一枚生核桃。” 见果肉下露出凸筋凹壑的硬壳,鲁班头不禁闹了个大红脸。“敢情生核桃长这样,我只吃过盐焗的……也不对啊,我听那农歌里唱道:七打核桃八打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这都什么月份了,还能有核桃?” “班头有所不知”,弘智道,“这是株近百年的铁核桃树,本已不易结果,又加上山高气寒,自然要比平地上的晚熟数月。” “铁核桃?难怪砸着还挺疼。”鲁班头揉着脑门儿,连呼晦气。 冯慎掂掂那核桃,随手扔在了道边。弘智大袖一扬,将二人引入寺中。 迈过高高的门槛,便是一条宽大的甬道,两侧莲池陈列,四面廊屋回环,迎面左钟右鼓,拱卫着一座大殿。 踏在甬道上,二人不免朝莲池内端详。可惜池中荷花早已开败,蓬枯叶卷、茎焦梗折,看上去好不凄凉。幸而水下尚有几尾肥鱼,往来翕忽,欢活游弋,给这颓景,添染了几分生气。 来在殿下,鲁班头不由得一怔。“天王殿?老弟,他们不说是叫‘不佛殿’吗?” “他们?”弘智抢先道,“敢问班头,这话是何人所说?” “一个姓娄的师爷,还有俩捕快!”鲁班头恨道,“他们果然是在诓老子!他娘的,待会儿下山,非找他们算账不可!” 弘智又问道:“可是娄得召娄师爷?” “没错,就是那老小子!”鲁班头道,“怎么?你俩儿还认识?” “谈不上相识,算是见过一两面。”弘智答道,“哦,那娄师爷也并非欺瞒,敝寺确有座不佛殿。” 鲁班头手指殿上匾额:“难道我不识字?那上面分明写的是天王殿!” “班头容禀,”弘智道,“自打禅净双修后,佛家庙宇皆立天王殿为首重大殿,遂成定式规格,着令后世严加恪守。敝寺向来笃佛循教,又岂敢违逆不遵?穿过这座天王殿,便是那不佛正殿了。” 鲁班头嗟然:“只道当和尚戒律多,不想这规矩也不少啊。” 冯慎道:“既然此为前殿,我等稍事参拜后,便直赴正殿吧。” “可那不佛殿上正在……”弘智略一迟疑,道,“也罢,二位且随贫僧来。” 三人语毕,齐齐入了天王殿。殿中供奉的佛像不多,显得肃穆空旷。前首大肚弥勒,背面横杵韦驮,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天王各持法器,威风凛凛地于左右分侍。 弘智走到佛案前,燃烛引了几支线香,交与冯鲁二人。 冯慎拈香置胸前,复而齐眉高举,如此三番后,恭插退立,合掌默祝。鲁班头照葫芦画瓢,也学着冯慎样子将香上好。 二人敬罢香火,又朝四下拜了几拜,便同着弘智由殿后仪门转出。 刚出天王殿,照壁后便吹来一阵浓郁的梵烟,鲁班头被呛的一通咳嗽,差点熏了个趴。“大和尚……咳咳……你们这前殿冷冷清清,后殿的香火倒是挺旺啊。” 弘智道:“此处为敝寺主殿,香烛供奉不敢懈怠。” “是不佛殿到了?那可得赶紧瞧瞧!”鲁班头说着,与冯慎绕过了屏墙。 只见那不佛殿高逾数丈,端的气势恢弘。顶上歇山戗脊,通铺琉璃筒瓦,檐下撑着一排朱漆大柱,皆有合抱粗细。殿中烟雾缭绕,不知纵深几许,几名黄衣僧人搬泥堆沙,不停地进出忙碌。看有人来,那些僧人投来匆匆一瞥,又继续埋头做事。 鲁班头奇道:“他们在干吗?” 弘智道:“不佛殿内尚未修缮停当,诸位师弟正在赶工塑佛。眼下殿中凌乱不堪,二位不如移步客堂用茶……” “不忙,”冯慎道,“既到了正殿,好歹也要瞻仰一番。” 弘智道:“那……施主随意吧。” 冯慎点点头,来到不佛殿前。殿前两根明柱上,各挂一条楹联。上联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下联为“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跋款落着“百里君陈晋元沐手恭书”几个小楷。 不佛殿上塑着神鬼,鲁班头不欲早些入内,踯躅逡巡,能拖延一刻算是一刻。见冯慎瞧那楹联,忙凑了过来。“这字不孬啊!” “的确,”冯慎道,“这字饱中含筋,笔力浑厚雄健,想不到平谷正堂竟写得一手好颜字。” “正堂?”鲁班头问道,“老弟,你怎知写字的是平谷知县?” 冯慎一点竖跋,“从这‘百里君’三字可知。” “施主好眼力”,弘智道,“这副楹联,正是本县父台陈大人的墨宝。” 鲁班头晃了晃脑袋,自语道:“平谷知县原来叫陈晋元,老子这忘性……可是越来越大了……” 弘智听后,有些讶异。“怎么,班头不认得陈大人?这不应该啊,平谷为顺天府辖县,你们之间想必素有往来……” “不认得就是不认得,我能骗你不成?”鲁班头烦道,“顺天府下辖州县那么些个,谁敢保全对上号?没错,我原先是来过一趟平谷,可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哎,我说大和尚,合着你们知县是金颜玉面,老子就非得认识他?” 见鲁班头老大不快,弘智只好道:“班头别拿怪,是贫僧口不择言了。” 当着寺众面上,冯慎怕弘智难堪,忙将话头一转。“弘智师父,看样子陈知县也是时常造访了?” “不错,”弘智道,“之前因一桩纠葛,县里曾派兵搜寺,待发觉是场误会后,陈大人好生过意不去,又亲临敝寺赔礼。陈大人平素虔诚向佛,与我们方丈一见如故,这一来二去的,也便熟络起来。只是最近他回籍省亲,久未谋面了。” 冯慎笑道:“确是不巧。想来是我二人缘悭,难与陈知县一会啊。” “也未必然”,弘智道,“陈大人尝许诺说,等他省亲归来,定要在敝寺办场隆重的斋会。马施主与鲁班头届时有暇,自可来此相会。” “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鲁班头插口道,“大和尚,听说你们这不佛殿里,塑了不少小鬼?” 弘智微微皱眉,道:“说小鬼未免有些不敬,我们所塑的,实为幽冥众生!”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有什么两样?”鲁班头道,“你们塑这些是何用意?” “自然是以地府之苦厄,来警悟世人。”弘智说着,又将地藏菩萨和阴间的因缘宿业阐明陈述,竟与冯慎所测一辙无二。 鲁班头冲冯慎一挑大拇哥儿,心下佩服之至。“老弟,真有你的!” 弘智看看鲁班头,又看看冯慎:“班头之意是?” “没什么,”冯慎一语带过,“大哥,咱去瞧瞧吧。” “哦。”鲁班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跟上。 值时日薄,昏黄的光线给不佛殿上蒙了一层暗影。殿中造像林立,有的业已塑完沥粉,有的尚还在着泥封漆。所造之貌,大多眦目咧口、凶狞狂煞,无外乎是些牛马无常、罗酆勾判。诸阴差上首,列塑秦广、楚江、宋帝、仵官、阎罗、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转轮等十殿阎王,头戴冕旒,手持琰圭,或坐或立,栩栩如生。群像密布排列,如此观不胜观,宛若众星捧月,将宝相庄严的地藏菩萨围护在当中。 殿中散着些打好的胚泥,香支也是东一堆、西一簇地乱插乱摆,青烟升腾,物影幢幢,虽不乏活人生气,但仍觉寒意森森。 那些黄衣僧处在角落,正七手八脚地堆塑着一座糙泥素胚,见冯鲁入殿,都抛了压刀括片,朝着二人望来。 “诸师弟听了,”弘智忙朗声道,“这二位是马施主与鲁班头,来这殿上随便看看,尔等稍事施礼,便继续赶工吧。” “是。”黄衣众僧齐竖手掌,向二人遥打个问讯,又转身忙活开来。 见众僧冗坌,冯慎也不便上前打扰,于两侧大略扫了几眼,又去瞧正中的那尊地藏菩萨像。 因是寺里所供奉的主神,这地藏像造得尤为精细。大乘中地藏菩萨怀千体变化,居越秽土,示现声闻,内秘菩萨行,外现沙门相。故而这尊造像未冠毗卢,光头露着比丘净顶,左掌拈珠,右手拄仗,前胸袒敞,缀吉祥云海卍字印;双股交盘,结跏趺端坐于莲花法台。 冯慎正瞧得仔细,可鲁班头却惴惴不宁。从一入殿起,他心下便怯了几分,眼见这些泥像太过逼真,不由得惕然惊心。被香雾一晃,泥像流光溢彩,特别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仿佛活了一般,无论鲁班头转向何方,后背上都能感觉到凉飕飕的,如芒在脊,似冰贴触。 待的时间一久,鲁班头只觉胸口压抑,禁不住阵阵麻怵。他赶忙扭头转脸,不去看那些悚然塑像,而是将目光落在角落里几名忙碌的黄衣僧人身上。 几名黄衣僧手不得闲,正依着描摹粉本,给一尊初具粗型的泥像加泥补浆。鲁班头一并望去,便自然而然地留意起那糙胎泥像。那泥像的头脸尚未压光,表层糊得疙疙瘩瘩,也辨不出塑了个什么,只瞧那颅顶突隆、腹腰鼓罗的大貌,料想必不是什么善神。 打胚的胎泥中掺拌着草秸、棉絮,丝丝缕缕地混裹在深赭色泥层里,像极了腐烂肉糜上附挂着的残经断脉,使得整尊塑像如同是被剥了皮般骇目。 突然,那泥像的脖子似乎动了一下。鲁班头只当是自己眼花,可再定睛看时,泥像的头颈果真比方才时候斜转几寸,项间陡裂出一道缝隙,簌簌掉下不少半干的黏土细沙。 “啊呀!还真他娘的活了!” 鲁班头的寒毛登时倒竖,头皮“嗡”一声炸了,他一把摸出藏在怀中的短铳,当场便要搂枪开火。 见鲁班头将铳口冲了过来,几名黄衣僧人颜面大变。还未及他们反应,监院弘智便扑上前来。 “班头要做什么!?”弘智脸色惨白,死死握住鲁班头的手,“佛门乃清净之地,万不可动刀动枪啊!” “还清净之地?”鲁班头冷汗不止,“没瞧见这殿上都他娘闹妖了?你快点撒手啊,老子得赶紧崩了那尊邪像!” “哪来什么邪像哪?”弘智苦苦求道,“班头先放下枪吧,莫要亵渎了神明啊!” 冯慎见状,心知有异。“大哥先别着急,你瞧见什么了?” “老弟你不知道,”鲁班头惊魂未定,手指仍不敢离开扳机。“那劳什子邪像活了!” “活了!?”几名黄衣僧人同时打了个哆嗦,“官爷你可别吓唬我们……这塑像是泥堆土垒的,哪有转活的道理?” “它能动弹!”鲁班头急道,“老子瞧得真切,刚才它绝对是扭头了!都别废话,你们几个也搭把手,趁这邪像没成气候,咱一块捣它个稀巴烂,省得受它祸害!” “大哥不忙,”冯慎沉住气,“待小弟上前一探!” “老弟你还探什么?”鲁班头道,“脖子上那道缝还在呢!定是出了鬼!” 冯慎未置可否,径自朝群像深处走去。鲁班头哪里肯放心?只得提着短铳跟上。担心鲁班头会不管不顾地一意孤行,弘智也亦步亦趋,唯恐瞠乎后矣。 三人怀着三种心思,前后脚地来到那尊泥像跟前。几名黄衣僧人不知所措,满脸惶恐地望向弘智。“监院师兄……你看这……” “慌什么?”弘智冲黄衣僧喝道,“我佛法力无边,什么妖鬼胆敢出没在这庄严大殿之上?” “光说嘴顶什么用?”鲁班头依然紧紧戒备道,“这不是?底座上都落满了土渣子,必是它转头时掉散下来的!” “土渣儿?”弘智看看裂缝,继而醒悟道,“嗐!贫僧总算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哦?”冯慎将信将疑,“却是为何?” “马施主有所不知”,弘智道,“这造像前,先得立骨打桩,而后再一层层往上敷加泥料。许是这尊像的桩骨没立稳,有些头重身轻了。” “头重身轻的话它为啥不倒?”鲁班头质问道,“偏偏只斜转了脖子?” “班头且往这里看”,弘智指着泥像颈间道,“此像拟塑一尊‘食水婆利兰’,其形宽头巨腹、圆臂粗肢,唯独脖颈处细短不堪。班头你想,这脖颈衔接头身,本已承力不小,再加上二位初入殿时,诸师弟停工稍歇了片刻,使得颈间补压不及、黏性渐失,这才项裂头歪,好似扭脸了一般。” 鲁班头瞧一眼泥像,心下信了几分。“倒……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不敢不敢,实因贫僧这些师弟们手艺欠精”,弘智转向黄衣僧众,“还不赶紧修补?力争在晚课前能压上一遍光。” 众僧刚要动,冯慎却不声不响地绕着泥像细瞧起来。他左戳一下、右敲一下,确定是泥胚无疑后,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看来确是虚惊一场。” 听冯慎也如是说,诸黄衣僧皆舒了一口气,齐齐瞥了鲁班头一眼,又拾起括片接着加泥。他们嘴上虽不说,可眼神里俱带着些埋怨的意味,鲁班头知道僧众是赖自己大惊小怪,颇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鲁班头干咳几下,红着脸收了短铳。“那啥……老弟,这里头闷得慌,我到殿外等你!” “好”,冯慎道,“我再看看,稍刻便来。” 弘智忙问道:“那贫僧去唤个知客陪着班头?” “不用不用!我就出去透透气,你在这待着就行!”鲁班头说完,便大跨步地离殿。 刚到殿外,鲁班头便觉头顶上有些发暗,只见殿前空地之上,正投着一道巨大的黑影。他吃了一惊,忙转身仰视。透过重重檐翘,发觉远处的偏院中,竟还矗立着一座杵天杵地的浮屠塔。 第十六章 地藏浮屠 冷不丁瞧见一幢高塔,鲁班头不由得注目眺望。只因离着尚远,又有重墙阻隔,塔之全貌不可得见。然纵是如此,其巍峨之气势,亦能得窥一斑。 经晚霞一映,塔身那挺拔的轮廓愈发分明。宝顶如盖,层刹相垒,古朴雄浑,傲昂云空。恍然间,好似得遇了一座可以揽月摘星的绛阙重楼。 鲁班头虽是个粗莽汉子,可面对如此景胜,也暗生观止之叹。他只觉身心一阵涤荡,渐渐看得有些发痴,方才在殿中的尴尬,全然抛在了脑后。 不多时,冯慎与弘智也出得殿来,见鲁班头兀自出神,二人不免好奇。 “班头?鲁班头?”弘智连唤数声,鲁班头这才如梦方醒。 “啊?哦,你俩儿出来了?” 冯慎道:“大哥如此入神,是在瞧什么呢?” “老弟你往那看,”鲁班头指道,“那塔好不气派哪!” 冯慎顺指望后,也少不得一番称道。 “大和尚,”鲁班头问弘智道,“那边是个什么去处?” 弘智回道:“那里是敝寺塔院,其塔名为‘地藏浮屠’。” 冯慎道:“那地藏塔看上去颇有些年头儿,应该不是本朝所筑吧?” “确是如此,”弘智道,“此塔始建于辽金时期,里面曾供奉过一枚地藏王菩萨的指骨舍利。” “嘿!还有舍利子?”鲁班头欣喜道,“常听人说见舍利者如见真佛,那可是能增大功德哪!老弟快走,咱俩儿赶紧去瞅瞅,也好沾沾佛气!” 鲁班头说着,便想拉起冯慎走。 “大哥太心急了,”冯慎微微一笑,道,“方才弘智师父的话里,可是有个‘曾’字。想必几经岁月更迭,那指骨舍利已不复存在了。” 弘智点头道:“马施主所言不假。我等来寺之时,这里早荒废已久,那枚指骨舍利,也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可惜,真是可惜啊!”鲁班头没口子喟叹一阵,又道,“要不咱们去登登那塔?从顶上往下瞧瞧也是好的。” “班头见谅,”没曾想弘智竟一口回绝:“这其间实有不便,恕贫僧难以从命!” 鲁班头怫然道:“怎么?那塔里藏着宝贝,怕我们偷了去?” “班头哪里话?”弘智道,“要是在平常,二位自然是但去无妨。可眼下,敝寺方丈正在那地藏塔内坐关参悟,我们若贸然前去,岂不扰他清修?” “这么不巧?你们方丈倒挺会挑地方……”听弘智这般说,鲁班头怒气消了不少,加上冯慎从旁连使眼色,也便暂罢了登塔的念头。 见鲁班头不再强求,弘智又道:“二位此番上山,算来也已饥乏,那客堂就在前面,不若随贫僧去用些清茶、斋点如何?” “算了吧,”鲁班头道,“你们当和尚的喜好清汤寡水,那素果淡茶的想必也没甚滋味。” 冯慎冲弘智笑笑,“我这大哥心直口快,言语不周处,还望弘智师父不要介怀。” 弘智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那便好,”冯慎道,“茶斋之事就不必操劳了,弘智师父若有意,再领我们四下逛逛吧。” 弘智稍加犹豫,便点了点头。“既然二位有雅兴,那贫僧唯有遵从了,请!” “有劳。”冯慎一拱手,迈步前行。 三人走走停停,依次过了法堂、斋殿和经坛。一路过来,弘智见冯慎总爱往偏僻处打量,心中不禁阵阵犯疑。 “二位且住,”弘智停下脚,道,“贫僧忽生一惑,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冯慎转头道:“师父无须客气,但问不妨。” “是啊,”鲁班头也道,“有话只管说,有事只管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嘿嘿,”弘智略微一哂,又道:“那贫僧可就直言不讳了。照贫僧看来,此次二位光驾敝寺,不单单是为了拜庙礼佛吧?” 被戳中了心事,鲁班头有些发慌,他看一眼冯慎,冲弘智道:“大和尚,你甭多想……” 冯慎拍了拍鲁班头肩膀,淡笑着反问道:“那依弘智师父之见,我们是意欲何为呢?” 弘智道:“人心隔肚皮,二位若不如实相告,贫僧哪能够猜得出来?” 观弘智言语神态,冯慎知他心生猜忌,硬瞒下去恐将不美,倒不如拐弯抹角地试探一番。 于是冯慎笑了笑,不徐不急地说道:“既是弘智师父相询,我等理应言无不尽。不过在此之前,马某这儿也有几点疑惑,想请弘智师父先行赐教。” 弘智一怔,道:“马施主要问什么?” “是这样,”冯慎道,“入寺前,我听说这丫髻山上历来笃道轻禅,不知是也不是?” “唉,”弘智叹道,“诚如马施主所说,这附近山民确实痴迷玄道而难容佛法……” “那再请教,”冯慎打断弘智,“我们上山时途经不少道观,然皆是殿毁坛弃、人去阁空。一处香火鼎盛的道家名胜,短短数月竟荒废如斯,这其中的因果, 弘智师父可否知晓?” 弘智皱眉道:“那道门猝然萧败之事,贫僧也是时常纳闷儿。至于缘由,就不甚清楚了。” 鲁班头插嘴道:“你们都在一个山上,还能听不到半点风声?” “鲁班头,”弘智道,“这一来,是出家人不喜挂问尘俗琐事;二来我等迁至此处也不过数月,可谓是初来乍到。平日里忙着修殿补庙、闭寺诵经,鲜与外界往来。对道家事虽有些耳闻,但也无暇究其因果啊。” “是吗?”冯慎道,“可马某却听人说,正是宝刹的僧人,将这阖山的道士尽数驱散了!” “岂有此理,”弘智脸色大变,“是什么人妄造口业,乱诽我佛门清誉?” 冯慎道:“马某也没尽信,弘智师父切莫着急。” 弘智顿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马施主见教的是,贫僧一时性急,险些犯了嗔、痴二戒。不过事关敝寺声名,两位且容贫僧分说几句。” 冯慎道:“师父请讲。” 弘智侧了侧身,“漫说我等与世无争,就算真想要伐除异己,那也是有心无力啊。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敝寺僧众不过二十几号,兼之迁来的时日也不长,又怎可能打跑久居此处的道人?” “怎么不可能?”鲁班头道,“我瞧你们那些哑罗汉就凶恶的紧嘛!” “哑罗汉?”弘智问道,“鲁班头是指敝寺护法?”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鲁班头道,“我跟你说大和尚,你们养的这批狗腿子可算是臭名昭著了!前番在山门那儿,我哥俩就已见识过了。说他们仗着拳脚欺负百姓的传闻,想来也应该不假!” “断无此事!”弘智一口咬定道,“贫僧可以性命担保。班头须知,我们出家人从来不打诳语!” “哼哼”,鲁班头冷笑道,“你们不打诳语,难道人家那老太太就会说谎话?” “老太太?”弘智脸上的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敢问班头那老太太姓甚名谁,为何年纪大把还这样不修口德?” “怎么着?”鲁班头把脑袋一仰,“问出了名字,你们好去兴师问罪不成?” “兴师问罪自是不敢”,弘智道,“可就算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被如此恶言诬诟,还不许我们讨句说法吗?” “弘智师父,”冯慎道,“且不论那些话是打哪儿来的,只要你们行得正、做的端,管它谣言还是诬蔑,就都不攻自破了。” “马施主这话在理,”弘智点头道,“然自忖敝寺上下,人人遵守清规、严恪禅戒,未曾有过违心逆德之行。” 冯慎话锋一变:“但那些护法是怎么回事?正如鲁大哥所说,他们乍见我俩,不问情由便大打出手,这也叫严守佛门戒律吗?” “唉,实乃阴差阳错啊……”弘智嗟叹一声,面有疚色。“那贫僧就从头说起吧。听二位言语,想必已听说过我等初来此处、曾雇了十数乡民入寺帮工的事吧?” 关于乡民的下落,冯鲁正在盘算着如何提引,没想到弘智自己却讲了出来。二人相视一望,俱点头追问道:“不错,后来呢?” 弘智接着道:“那些乡民帮着翻修完几间佛堂后,贫僧便让衣钵执事结清钱粮,送他们下山去了。谁曾想他们这一走,便音讯全无。村里寻不见人,便闯到敝寺大闹,凭空捏造、杜撰流言,硬说我们把人给扣下了……” 鲁班头哼道:“人是从你们这里失踪的,乡亲们自然要往你们这里来寻。” “话是不错,”弘智道,“可贫僧着实不知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啊。后来惊动了官府,县太爷派兵来彻查了一番,才证实敝寺确无藏匿乡民。” 冯慎未假辞色,“我们都有所耳闻。然这些事,与宝刹护法无故驱打来客又有什么关联?” “施主容禀,”弘智道苦着脸道,“官家虽证实了敝寺清白,可那伙乡民还是不肯罢休,一有机会,便拉帮结伙聚众来闹。几句话不投机,他们就会砸人毁物……那不是?正因为如此,敝寺大殿至今还未修缮停当……唉,屡遭滋扰,我们当真是苦不堪言啊。没奈何,只得派了护法,日夜守护着山门……” “怎么一人一个说法?”鲁班头抓头自语道,“老子到底该信谁的?” 冯慎又问道:“弘智师父,据在下所知,除了少林等名刹外,其他诸寺并不怎么崇尚以武修禅。观摩崖寺僧人也不甚众多,何以有十几号武僧充当护法?” “对啊!”鲁班头一拍巴掌,“光那伙哑罗汉,就差不多占了你们全寺和尚的一半,你们平白无故养了这么多打手,是不是想生事?” “班头此言差矣”,弘智道,“敝寺的护法,原来皆是些无依无靠,又天生聋哑的苦人儿。方丈慈悲为怀,见他们实在可怜,便收留在原寺中,授衣食,传功夫,权作是护法。后来,原寺遭兵火毁弃,我等举寺迁移,直至寻到这丫髻山上,才总算有了个落脚之处。如今这世道不平,一路奔波至此,也多亏了有他们相护。所以贫僧斗胆,还请鲁班头莫再左一个‘打手’、右一个‘狗腿子’了!” 鲁班头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支吾了一阵,才道:“那啥……大和尚你也别拿怪,我原也不知那些哑和尚原来那么不容易……” “善哉,”弘智合十为礼,“有班头如此体谅,实乃他们修来的福报,贫僧在这里替师弟们谢过班头了。” 冯慎清了清嗓子,皱眉道:“照这么说,此地民风倒十分剽悍啊。” “呵呵……”弘智苦笑一声,继而感慨道,“有道是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广,难度不善之人。然方丈曾教谕我等:凡修行者,应常怀慈悲心,须谨记诸大德上师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等故典。所以不日前山下乡民历厄,我等也不计前嫌,甘冒着风险为其化去劫数。” “大和尚,你们是好样的!”鲁班头赞道,“我老鲁错看你们了!” 弘智忙道:“济世度人,原是分内事。况且我等此举,也捎带着些私心……” “私心?”鲁班头追问道,“什么私心?” 弘智道:“本以为借此化劫,能多少改善下乡民对敝寺的看法,也好使我佛早受四方香火……可谁知……唉……谁知时至今日,他们尚还在造谣中伤啊……” 冯慎瞧一眼弘智,又道:“恐怕弘智师父还不知,那流言蜚语可远不止如此。” “还有别的闲话?”弘智急道,“请马施主速速相告!” 冯慎道:“据那老人家说,凤落滩劫数刚过,宝刹的僧人便以还愿为由,将阖村老少‘请’上山了。” “越发的不着边际了!”弘智忿道,“那些乡民并不拜佛,敝寺请他们何用?” 鲁班头“啧”了一声,道:“但那凤落滩确实是空了,我们可是亲眼瞧见的。” “这倒奇了……”弘智皱了皱眉,“整个村子都没人了?” “就那老太太还在,”鲁班头道,“她说是你们把乡民都拐进了寺里,将她一人留在村里自生自灭。” “可笑,”弘智道,“若敝寺真有歹意,为何还单将那老太太留下?任由她独活着,岂不是授人口实、自掘坟墓?” “也对,”鲁班头琢磨了一下,道,“养痈定遗害、斩草须除根。换作是我,要么一并掳来,要么将其灭口。那老太太虽年迈眼昏,可毕竟有腿有嘴,只要她跑出村去一说,什么事都包不住……老弟你说是不是?” “有些道理,”冯慎道,“然仅凭双方的一面之词,怕是难以服众。这样吧,在下斗胆出个提议,说不定能为宝刹避去瓜李之嫌。” “哦?”弘智喜道,“马施主有好主意?” “实乃笨法子,”冯慎笑道,“就是由我等在寺内彻查一番,不知弘智师父意下如何?” 弘智面目一僵,“你们想要搜寺?” “不敢,”冯慎道,“无非是打算充个见证。” “看来马施主对敝寺尚不尽信啊,”弘智无奈地笑笑,“也罢,清者自清,二位请自便吧!” “有僭了,”冯慎一抱拳,冲鲁班头道,“大哥,我们查的仔细些,好为这摩崖寺辩屈正名!” “成嘞。”鲁班头答应着,便与冯慎开始排查。 有了弘智的许可,二人便不再有什么忌讳,穿廊过屋地挨间找寻开来。不仅是佛堂大殿,就连寮房僧舍也没放过。可到最后,能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也没瞧见有什么异样之处。 “阿弥陀佛,”弘智上前道,“二位可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大和尚,你这样有意思没?”鲁班头抹把汗,发起了牢骚,“我俩找的时候,你就在后头跟着,这不明知故问吗?” “呵呵,”弘智笑笑,“总要班头亲口说出,贫僧才好放心啊。既然没找到失踪的乡民,那敝寺的嫌疑是否该洗清了?” 鲁班头才待首肯,冯慎却道:“不急着定论。弘智师父,还有一处地方,我们尚未搜过。” 弘智问道:“是何处?” 冯慎遥手一指,“后首塔院!” “那里就不必查了吧,”弘智为难道,“塔院中仅有座地藏浮屠,况且我们方丈还在其中闭关入定……” “大和尚你听我说,”鲁班头拍了拍弘智肩膀,“都查到这份儿上了,还差那点地方?等我们瞧完了塔院,你们寺里的嫌疑那就算彻底撇干净了。到时候谁还敢乱嚼舌头,老子第一个不依!” 弘智迟疑不决,“可是……可是我们方丈他……” 冯慎笑道:“禅云动静皆自在、内外俱修行,只要明心见性,又何分闭关出关?万物化相,无须拘泥,方丈大师乃有道高僧,不会悟不出这个道理。” 弘智闻听此语,神色陡然恭谨,他念了声佛,朝冯慎合掌一拜。“听了马施主这席话,贫僧有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诚然,禅法无门,证悟空性。方丈参禅多年,想来早已参透此理。贫僧之前的所作所为,真真叫多此一举了。” 冯慎道:“弘智师父不必自谦,引我们去塔院一观吧!” 弘智点点头,将阔袖海青一摆,“那二位请吧!” 言讫,三人便越过后殿诸阁,径直朝塔院方向走去。 这塔院四周砌着高墙,有一条青砖铺就的小道与寺内连通。砖道尽处,是一扇月洞门,门隅后,植了一片小竹林,几块断裂的石碑胡乱堆积其间。 鲁班头拨开一条挡路的竹枝,道:“这里还挺僻静。” 弘智道:“因是方丈闭关之所,故寺中僧人轻易也不常来。” 冯慎感慨道:“真是‘身在山中,不识真面’啊。被这竹林一隔,那浮屠高塔竟全然瞧不见了。” “马施主莫急,”弘智道,“要见那塔,还需再前行几步。” 诚如弘智所言,三人又走出十来丈,前方便豁然开朗。空旷的坡地上,筑起一处高台,而那座雄伟的地藏塔,便气象森严地屹立在高台之上。 “乖乖,这塔可真不小!”鲁班头赞叹一声,三两步登上了高台。 冯慎与弘智也顺阶而上,来到了地藏塔前。 这地藏塔端的雄壮,面阔进深,层层叠累,粗加估量,竟不下数百尺高矮。于塔底仰而观之,令人隐隐生畏。 此塔盖覆铁瓦,架设顶梁回柱;层分八面,每面均凿刻着佛龛。飞挑的翘檐下,各悬一颗硕大的铜铃,轻风徐卷,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悦耳流音。 因年代久远,塔壁在风雨摧蚀下不免斑驳,可那塔基的白石垒垫,却是崭新如瓷。 “弘智师父,”冯慎问道,“这塔基修补过吧?” “正是,”弘智道,“此塔年头太久,大有圮损之势,为求万全,便将这基台重新加固过了。” “难怪,”冯慎点点头,又道,“怎不见入口?” 弘智道:“我等现处于塔背,绕过去便是入口。二位请稍等,容贫僧先去入口处……” “有甚好等?我们自去便是了!”鲁班头有些不耐烦,没等弘智说完,当先朝塔前转去。 “班头!班头!”弘智一瞧,赶紧慌里慌张地追出。 见弘智模样,冯慎颇为纳闷儿,正要开口相询,忽听得鲁班头在那头一声大喝。 冯慎不及思量,疾步奔至塔前。只见入口处,竟还守着几名灰袍僧人。观其眉眼相貌,分明就是山门外所遇的那伙哑罗汉。 “大和尚,”鲁班头扭头问弘智道,“他们这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躲在这里,吓老子一大跳。” 弘智气喘吁吁道:“贫僧都说让班头等等了……他们是敝寺护法,卫寺守塔也属职责所在啊。” “还当他们有意埋伏着想找碴儿呢”,鲁班头自语一声,又冲哑罗汉挥了挥手,“那啥……你们的身世我多少也听说了,行了,老子也不愿再跟你们为难,都让开吧!” 哑罗汉们非但不散,反聚成一排将塔门堵得更严。 “嘿?”鲁班头恼道,“蹬鼻子上脸是吧?想打架老子奉陪到底!” “班头、班头,”弘智忙上前道,“他们还不明状况,且让贫僧来知会一番。” “赶紧去比画明白了!跟他们打交道,还真他娘的费劲……”鲁班头嘟囔着,与冯慎悻然让在一旁。 “二位多担待了,”弘智赔了个笑脸,便拉着那伙哑罗汉,疾疾打起了手势。 因弘智背侧着身子,具体比画些什么旁人也看不全,就见他不时指指塔门,又指指冯鲁二人。 弘智虽然卖力的比画,可那伙哑罗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重,他们一面满怀敌意地盯着冯鲁,一面斩钉截铁地摆手摇头。 见哑罗汉不允,弘智有点焦急,他用劲儿拍了拍自己胸脯,似乎许了什么重诺。 众哑罗汉见状,皆拧额斟酌起来,以目互视了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点头离开。 待送走了哑罗汉,弘智拭拭额角,大舒了口气。 打遇到哑罗汉起,冯慎就未曾开口,而是一直偷眼观察。等哑罗汉们走远,冯慎才道:“弘智师父,马某若没记错的话,这监院之职概领院门诸事、总揽一寺庶务,位列于八大执事之首吧?” “话是没错,”弘智道,“然敝寺僧寡庙小,像那典座、寮元等职也不曾设。蒙同门见信,自方丈下,皆以贫僧马首是瞻……哦,马施主何故有此一问?” “本因有些好奇,”冯慎道,“现闻师父之言,又越发的不解了。” “此话怎讲?” “恕马某直言,”冯慎道,“按说这监院有命,护寺的武僧应当即听循。可方才弘智师父直近乞求,那些护法才勉强答应……呵呵,这于情于理,都叫人想不通啊。” “是不对,”鲁班头也道,“经老弟一提,我才踅摸过味儿来。大和尚,除了你们方丈,这寺里头不就是你说的算吗?就刚才你冲他们那副模样,还真是有点低声下气了!” “低声下气?”弘智怔了怔,继而道,“鲁班头这话,贫僧不敢苟同。出家者不比那公门官家,哪有什么尊卑贵贱之分?对这监院一职,贫僧自认不堪胜任,凡事自然要与大伙商量着些。刚才敝寺护法的那番举动,无非是出于对方丈的耿耿忠心,他们至诚如此,贫僧又岂忍厉言相向?” “啧啧”,鲁班头打趣道,“老子就一句,却引出你这一大堆话来……大和尚,啥时候想还俗了就找我,光凭这张能说会道的利嘴,保你在府衙当个名讼师。” 弘智忙谦道:“贫僧信口开河,让鲁班头见笑了。” “行了行了,”鲁班头挥挥手,道,“快些将塔门打开,我还想会会那方丈老和尚呢!” 弘智应声,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钥匙,开启了塔门上的挂锁。冯鲁见状,便紧随弘智进了塔中。 刚入塔内,鲁班头不由得“咦”了一声。原来三人面前,仍阻着一道内门。 鲁班头抱怨道:“这层层道道的,包得真够严实……” “班头先莫高声,”弘智做了个噤音的手势,“待贫僧隔门问下方丈的意思。” 弘智说完,便转向内门恭礼。“弟子弘智,有要事向方丈禀报。” 话音落地,里面却无人应答。 弘智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复又提高了嗓门儿,可连喊了三遍,门内始终是悄无声息。 弘智回头瞧了瞧冯鲁二人,正欲再唤,一声微弱叹息却从门缝里传了出来。“既然来了,自进便是,又何须问我?” 听得方丈动静,弘智顿然心安。“因有两位香客同来,弟子不敢擅专。” “哦?”门内声音稍稍颤了颤,“你居然将香客……引到此处了?” “方丈恕罪,弟子也是多有无奈。”弘智道,“按说不该打扰方丈修禅,可是这二位施主……” “不碍,让他们进来吧。” 弘智清咳一声,朗声道:“方丈若是不便,弟子再与二位施主商量商量……闭关紧要之际,稍有个不慎,便会让半世的修为,毁于一旦啊。方丈最好考虑清楚,别生出什么差池,要不弟子这错,可就铸大了!” 门内静了半晌,又道:“放心,我心有分寸。” “好,弟子这便请他们进来。”弘智说完,将内门缓缓打开。 只见里面四壁萧然,空落落的没甚摆设,仅一架木梯盘旋搭叠。梯承下铺着个大蒲团,上面盘坐着一名瘦骨伶仃的老僧。 那老僧面容清癯,僧袍罩在身上有些松垮,许是闭关日久,头顶、颔下皆生出了一层花白的发楂儿短须。他眉头紧锁,目带凄愁,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冯慎施了一礼,便拣紧择要的自报起来意,那老僧默然听着,似有些事不关己。 见老僧不出声,冯慎又道:“还未请教大师法讳……” “方丈法号上觉下忍!”弘智代而答后,又冲老僧道,“师父,人家大老远上山,您倒是说句话啊!” “哦”,老僧慢吞吞地打个问讯,“老衲觉忍,见过两位檀越……久闭塔中,难免昏聩,怠慢之处,还请勿怪。” “不敢,”冯慎道,“搅扰大师修行,我等深感负疚。” “是啊,”鲁班头也抱了抱拳,“老和尚,对不住了啊。我哥俩儿先给你赔不是啦!” 鲁班头嗓门儿大,老僧被震得耳朵跳了一跳,他抬起头,费力地辨认着眼前之人。“这位檀越是?” “什么檀越不檀越?”鲁班头大剌剌道:“我在顺天府任着司狱班头,叫我老鲁就成!” “原来是鲁班头”,老僧失神的眼中闪过一星光亮,“久违了!” “呵呵,”弘智尴尬地笑笑,提醒老僧道,“方丈闭关太久,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讲了。您与鲁班头未曾谋过面,又如何谈得上久违啊?” 老僧顿了顿,马上省悟过来:“确是老衲糊涂了,该说‘久仰’才是。” 对二僧的咬文嚼字,鲁班头却漫不经心,他撇了撇嘴,暗自好笑:“这老和尚当真有趣,偏学穷酸拽些花里胡哨的场面词。嘿嘿,咱可是有自知之明,想我老鲁既没尊贵的爵禄,也无响亮的名号,说‘久违’不当,难道‘久仰’就妥吗?” 冯慎仰头看了看,道:“觉忍大师,你看这登塔查看一事?” “檀越随意就好”,老僧直了直腰,道,“老衲双腿有疾,行动不便,就不同两位上去了。弘智,你代为师相陪吧。” “谨遵方丈法旨”,弘智躬身后,转朝冯鲁道,“这塔梯又陡又旧,现已不甚牢固,二位多要留神,当心脚底打滑。” 冯鲁点点头,与弘智抬腿上楼。 这梯磴皆是木制,踩在上面吱呀作响。鲁班头身粗体重,走起来尤为艰难,他只手扶墙,双足轻放,唯恐一个疏忽,将那薄板踏折,登塔前的兴致,也一荡而无。 塔梯螺旋而升,沿心柱岌岌伸向塔顶。每上一层,塔室内便收上一圈。相应的,盘梯也自然缩减上几分。 见阶面越来越窄,鲁班头也越来越心慌,勉强又登了几步,终于支撑不过。他将身子一侧,拿后背死死贴壁。“不行了不行了,这楼梯太不结实,弄得我腿肚子有些转筋!” 弘智为难道:“这上不上、下不下的……班头待怎样啊?” “你俩儿接着上吧”,鲁班头脸色苍白,“我……我在这等着。” 弘智看看冯慎,“马施主的意思呢?” 冯慎见状,便知鲁班头惧高,他探身往头上瞧了瞧,已能望到顶部的藻井。“弘智师父,快到塔顶了吧?” 弘智道:“应是快了,至多还有个三两层。” 冯慎点头道:“这塔愈登愈狭,上面那点地方,料想也藏不住人……罢了,咱们这便下去吧!” “别啊”,弘智拦道,“都到这儿了,索性就查到底吧,省得下塔后,马施主疑虑犹存……” “大和尚你少拿话挤对人”,鲁班头气道,“我老弟一口唾沫一个坑,还能赖你不成?” 冯慎也道:“弘智师父,之前确是我等多心了。言语冲撞处,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听冯慎如是说,弘智便借坡下驴。“二位毕竟是差命所在嘛。呵呵,鲁班头许是累了,如若不嫌弃,便由贫僧搀扶着……” “不用!老子自个儿能走!”鲁班头说完,赌气下楼。 不多会儿,三人便陆续降至底层。那老僧依旧盘在蒲团上,动也未动。“可曾查得什么?” 鲁班头瓮声瓮气地回道:“啥也没有,白累出这满头满脸的臭汗!” 老僧微然一哂,“看来本寺的嫌疑,算是摆脱有望了。” 冯慎长揖及地,“大师言重,在下这厢致歉了。” 老僧轻轻摆了摆手,“出家人六根清净,些许小事,檀越不必放在心上。” 冯慎又是一揖,“谢大师不咎,我等不敢多扰,这便出塔了。” 弘智赶忙陪道:“贫僧替施主开门……” “慢!”老僧突然叫住三人。 冯鲁停步回身,“大师还有指教?” “指教不敢当”,老僧道,“佛门讲缘法,今日有此一会,即是有缘。故在临别前,老衲有几句话想赠与两位。” 弘智眉宇一紧,“无关紧要的话不说也罢,再耽误方丈入定,却是弟子的罪过!” “阿弥陀佛”,老僧缓缓说道,“入定是修行,弘法不亦是修行?因观两位檀越有些气躁,老衲这才想要开解一番。弘智你且宽心,如何区处,为师自会斟酌。” “想来方丈应是有数的”,弘智点点头,侍立在一边。“那弟子就不多口了!” 觉站立不恭,冯慎与鲁班头干脆席地而坐。“我等敬听方丈法偈。” “好说”,老僧道,“对于卜相之术,老衲略通些皮毛。若没瞧错,二位印堂之中皆有浊气郁结。” “浊气郁结?”冯慎问道,“不知主何凶吉?” 老僧笑道:“明镜积尘而秽,灵台积浊而愚。这其中利害,还需老衲赘言吗?” 鲁班头摸了摸前额,皱眉道:“遮莫犯了疑心病?经你一说,是觉得有些糊里糊涂……老和尚,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僧道:“二位昕夕事公,刻无暇晷,难免心力交瘁。体倦则神虚,焉有不浊之理?” 冯慎道:“大师所言甚是。可公干在身,不由得我等自在闲适。” “阿弥陀佛,”老僧道,“静坐知气浮,守默觉言躁。檀越对于那缥缈外物,未免太过执着。当放下时,便应放下……” “说的轻巧”,鲁班头道:“我俩又不似你们当和尚的,指着念念经、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能破案吗?” 老僧不以为忤,又自顾自道:“佛祖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故大乘本无经,经本菩提心。花开见佛性,性见道自明。世间所有虚妄,皆是因执而生。执可障目,执可迷心。有时候舍便是得,得亦是舍,法性无照,虚诳无实,放下并非真为了放下,而是为了摒除杂念,摄心入善……如是我闻,本师地藏菩萨摩诃萨,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释迦牟尼佛……” 老僧只顾着口吐莲花,鲁班头却好悬没睡着。见冯慎也是一脸茫然,弘智忙上前道:“方丈怕是累着了,贫僧先带二位施主出去吧!” “善哉。”老僧微笑着合上二目,当下不再言语。 鲁班头像得了特赦,从地上爬起来,飞也似地奔将出去。冯慎见状,也冲老僧一礼,同弘智出得塔来。 站在塔外,鲁班头拼命地晃着脑袋。“要了亲命了!被那老和尚聒噪得头更晕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老弟你听懂了没?” “惭愧,”冯慎摇头道,“方丈禅语精深玄妙,究竟所指何意,我一时也无法参透。” “大和尚你呢?”鲁班头转头道,“你是他徒弟,总该听得明白吧?” “呵呵,”弘智窘然笑了笑,“其实二位施主俱为多虑了……” 冯鲁一怔,同问道:“这话怎么讲?” 弘智朝身后看了看,欲言又止:“事关方丈……贫僧按理是不该说……” “你这和尚好不爽利,”鲁班头急道,“总说些半截话教人焦躁!” “好好,贫僧直说就是,”弘智赔笑道,“想必二位也能瞧得出来,我们方丈酷嗜佛法,平素里但逢闲暇,便会一头扎进藏经阁中痴研经卷。赶上有说经论典机会,更是一发不可收,若不拦着,能自言自语个没完。唉……说他是走火入魔,也不为过啊。” “还有这等症候?”鲁班头道:“怪不得总感觉他讲话云山雾罩的……你们没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吗?” 弘智摇手道:“方丈非是患疾,实因精诚过甚,何须用什么大夫?以他的自身修为,再假以时日,想来足可化解心魔。” 鲁班头道:“难怪他要闭关潜修,原来是要静养啊。” “呵呵”,弘智笑笑,又道,“那接下来二位如何打算?” 冯慎接言道:“我等叨扰多时,是该告辞了。” “那好,”弘智点点头,“贫僧也不留二位施主用膳了,省得鲁班头嫌那斋饭寡淡。” “嘿,”鲁班头笑骂道,“你这和尚还挺记仇,临了也不忘挤对老子一把。” “呵呵,”弘智亦笑道,“开个玩笑罢了,班头可别拿怪。哦,那贫僧送送二位吧,请!” 弘智说完,便引着冯鲁沿来路返回。 待回到不佛殿前,殿中已空无一人,那些修塑的黄衣僧人,想必是停工用斋去了。其时残阳仅余一线,遥将塔影拖得更为细长,影尖处凹凸层环,应是塔刹上的相轮所致。 见天色不早,冯慎也不欲逗留,只低头瞄了一眼,复又前行。 约杯茶光景,三人已至庙门。冯慎回身一拱,道:“弘智师父请留步,我等就此别过。” 弘智关切道:“这天色已晚,山道愈发的难行,要不贫僧再送上一程?” “不必了,”鲁班头大手一挥,“我们有马拴在半山,仗着马匹脚力,能在天黑透前下得山去。” 弘智又问道:“二位不欲夤夜回京吧?落脚之处找好了吗?” “夜路是不赶了,”鲁班头看了看冯慎,笑道,“姓娄的他们八成还在地里收着庄稼,实在不行,我们哥俩儿就去县衙打上顿秋风!” “阿弥陀佛,”弘智道,“既有娄师爷接应,那贫僧也便放心了。” “多承师父挂怀,”冯慎再揖致谢,“鲁大哥,我们这便走吧?” 鲁班头一拍脑袋,“老弟你再稍等片刻,走之前我还得办件事!” 冯慎与弘智俱是一愣,“何事?” 鲁班头二话不说,径自走到门口那株铁核桃树下,铆足力气,向那树干使劲儿踹去。 第十七章 横夭虎疫 经鲁班头奋力一踹,那树冠也跟着晃颤起来,随着啪啪几声轻响,又震下两三枚青核桃。 弘智大惑不解,“班头何苦跟这株老树过不去?莫非是恼它之前曾落果砸人?” “老子才没那么闲”,鲁班头将青核桃一一拾起,入怀中揣好。“带几个回去诓诓我那伙手下,嘿嘿,看他们瞧不瞧得出这是核桃。” 弘智哭笑不得,“班头还真是个烂漫脾性啊。” 冯慎深知鲁班头为人,当下也不多话,只是会心一哂。 “行了,”鲁班头扑了扑手,道:“大和尚你回吧,我们哥俩儿这便下山去!” “恕贫僧不远送了,山路崎岖,二位施主多加小心。” 冯鲁点点头,转身离去。弘智目送良久,直至瞧不见二人身影,这才慢慢回到寺中。 约几炷香的工夫,冯慎和鲁班头下至半山腰,见天边已升起一弯新月,二人忙解马骑了,继续赶路。 晚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待行过险要地段,鲁班头这才揉了揉酸软的脖子。“今儿算是白忙活喽。原以为能从那摩崖寺查出些什么来,谁知人家那庙里也毫无异常嘛……” “毫无异常?”冯慎反问道,“大哥就没发觉半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怎么?”鲁班头神色一紧,“老弟瞧出什么来了?” 冯慎道:“大哥不妨从那些哑罗汉身上想想。” “哑罗汉?”鲁班头极力思索道,“他们除了蛮横些也没啥两样吧……哎?不对!是不对!” 冯慎笑道:“看来大哥也想到了。” “嗯”,鲁班头道,“他们头顶上溜光一片,唯独缺少了那几个点!” “点?”冯慎怔道,“什么点?” “就是那几个小点啊”,鲁班头在脑袋上比画,“叫什么来着?哦,香疤!他们头顶上没有香疤,定然不是真和尚!” “原来大哥是说这个”,冯慎摇头道,“然而只凭这点,尚无法定论。烧那种香疤,仅是受戒与否的辨识,原非禅家的金科玉律,如今的寺庙中,不灼而皈的僧侣也屡见不鲜。况且就算是受戒,也未必点在头顶位置。依楞严、法华诸经中所载,爇身、烫臂、燃指等俱可为戒。若那伙哑罗汉的受戒处被衣物所隔,外人自然也瞧它不见。” 鲁班头挠头道:“那我可真寻不出毛病了……” 冯慎提示道:“有句老话,叫作‘十聋九哑’。” “十聋九哑?”鲁班头催促道,“哎呀老弟,你就别卖关子了,竹筒倒豆赶紧说吧!” 冯慎道:“似那种天生失语者,十之八九是因为耳聋,而并非是口不能发声。他们打小听不见声音,自然也学不会言语。” 鲁班头忙道:“然后呢?老弟你接着说。” 冯慎又道:“在山门前,那伙哑罗汉正与咱们放对,结果被弘智在背后喝止一声,他们便齐齐停手回望。若他们真的双耳失聪,又岂能听到身后的动静?” 鲁班头皱眉道:“那他们是在装聋作哑了?” “怕是如此,”冯慎道,“并且对于他们的身世,弘智的解释也未免牵强。就算是再凑巧,一时也找不齐十几个年纪相若、又都流离失所的聋哑之人吧?别说是全部收留,等闲也难遇见啊。” “没错!”鲁班头道,“确实是巧的离谱。唉,我只当一切如常,不想还有这般疏漏。” “疑点不止这一处”,冯慎再道,“记得入地藏塔之前,是由弘智持钥匙从外头开的门,再从入塔后那二人的言行举止来看,我感觉那方丈不似闭关,倒有些像受人拘禁。” “不能吧?”鲁班头道,“那老和尚要真是被人关在塔中,见到咱们为何不求救?听他说话的口气,还处处维护着摩崖寺呢。”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冯慎顿了顿,道,“总之那寺中虽有这两处异样,可也说明不了什么。细思之下,反是村里那名老妪更加令我在意。” 鲁班头道:“那老太太?” 冯慎点头道:“弘智所说不无道理。若真要将乡民捉入寺中,为何偏偏留她一个?” “嗯”,鲁班头也道,“咱们也搜过寺了,根本没寻见什么乡民嘛。看来那老太太是有问题!” 冯慎道:“为今之计,唯有再去凤落滩一探。” “好,”鲁班头道,“谅她一个半瞎的婆子,也闹不出什么妖蛾子来!” “不可轻心,”冯慎面色严峻。“像那伙粘杆乱党,便会使些易容之法。我们须要留神,那老妪是歹人假扮!” 二人议毕,当下疾夹马腹,逾云、黄骠齐嘶一声,奋蹄奔驰。 愈往下行,山道便愈加宽阔,可毕竟是夜间纵马,二人不免受些颠簸。冯慎牢牢把控着缰绳,一颗心却跟着马身起伏不定。此次来平谷,原是追查那名垂死汉子留下的线索,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种扑朔迷离的事件接二连三,直教人疲于招架…… 待二骑越过错河,天已完全黑透。看着河畔田中乌压压的一片庄稼,鲁班头大为光火。“他娘的,这庄稼明显是动也未动,瞧我不收拾那姓娄的!” 冯慎左右一顾,道:“附近没见他们的影子,应该是离开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鲁班头气得一拨马头,“老子这便去县衙打他一顿出气!” “大哥!”冯慎赶紧挡下,“出气事小,咱们先得去村中查探。” “我给气糊涂了,”鲁班头恨道,“不过这顿拳脚,那姓娄的定逃不掉!走吧老弟,进村瞧瞧。” 说完,二人又恐马蹄声惹耳,便寻了处地方将马匹拴了,悄悄摸入了村子。 借着月光,二人找到了那老妪所居的小院。立在门外,鲁班头突然“咦”了声,“院中怎没个光亮?这更次也不到睡觉的时候啊……嗐,我这破脑袋真是不转弯,她一个半瞎婆子还点什么灯?” 冯慎悄声道:“相貌可以假扮,眼盲自然也容易假装。待会儿进院后,咱们要小心为上。” 鲁班头也压低声音:“那干脆别叫门了,我从外头把门闩拨开,咱们偷偷潜进去?” 冯慎想了想,将头一点。“也好。” 见墙角堆着些枯枝干柴,鲁班头便去掰了根细长的过来,他刚想推出条缝隙好将细枝探进,不想那紧闭的院门,居然又是应手而开。 二人心中一紧,继续朝院中走去。小院中漆黑压抑,静的有些怕人。鲁班头极力辨认着方位,又轻手轻脚地向屋内探去。 方推开屋门,鲁班头便觉脚下一绊,他以为有什么埋伏,惊得后纵出老远。 听着动静不对,冯慎忙问道:“大哥,怎么?” 鲁班头喘着气道:“屋门口有东西,踩着还肉乎乎的。” 事态有变,冯慎也顾不上些许,从怀中急取了火折吹亮,移近屋门照去。 一照之下,二人全傻了眼。横在门口的,正是那名半瞎老妪。她脖子被人扭断,脸歪在一边,浑浊的眼睛怒睁着,显然死不瞑目。 冯鲁面面相觑,脑中一片茫然。过了良久,冯慎这才平静下来,他找了些引灶的灯油,拿只粗盏点了,开始在屋中仔细验看。 屋中摆设如常,除去破旧些倒也不显凌乱。摸了摸那老妪的面皮,发觉亦是货真价实。想来那凶手应该身怀武艺,趁那老妪不备,以擒拿手法轻松拧断了她的颈骨。一招内便致人死命,是以屋中没留下打斗、挣扎的痕迹。 心念之间,冯慎闪过几个假设。可思来想去,那摩崖寺的嫌疑,又变的最大。 “还想什么?”鲁班头恨道,“这老太太之前说的必是真话,定是那伙贼秃恼她多嘴,这才赶来灭口。是了,咱俩入塔后那伙哑罗汉便不见了,这么久的时间,足够他们行凶杀人!” “怕是不然”,冯慎摇头道,“这凤落滩是下山的必经之路,就算他们真想下手,也起码会等我们离开村子。况且进那七层宝塔前,那帮哑罗汉……” “老弟你先等等”,鲁班头打断道,“什么七层宝塔?我数过的,就六层!” 冯慎奇道:“大哥没记错?” “错不了!”鲁班头笃定道,“前后我数过两回,定是六层无疑!” “这倒怪了”,冯慎眉头紧皱,“为何我数的却是七层?” “统共就那么几层,掰着手指头也能算过来啊。”鲁班头道,“老弟你怎么数的?” 冯慎道:“我数的不是塔,而是影子。” “影子?”鲁班头怔了怔,“影子怎么数?” “大哥听我说”,冯慎道,“咱们离寺时,那地藏塔的阴影刚好投在了不佛殿前,使得塔刹的轮廓清晰可辨。我曾留意过,刹影中一共有七处凸显,这便说明,那顶上必有相轮七盘。如此布置,也与地藏王菩萨的规制暗合。” 见鲁班头还是满脸迷惑,冯慎只得择要解说。 原来这塔刹之上,多竖着一根幢杆。幢杆上环贯有数枚圆盘,便唤作相轮。相轮并计,乃称露盘,是为浮屠表相,下应着塔层之数。 依禅制果位,转轮王享相轮一盘,须陀洹受两盘,斯陀含为三,阿那含为四,阿罗汉为五,至于缘觉、菩萨、如来等上乘圣证,则各用六、七、八盘。 地藏王位列菩萨阶,自然以七级浮屠供奉。故而冯慎单凭着刹顶轮影,便认定那寺中塔层有七。 鲁班头听完,道:“照这么说,菩萨塔是该有七层,可他们怎么偏偏漏掉一层?修塔时疏忽了吗?” “不像”,冯慎沉吟半晌,“大哥你且容我想想……” 见冯慎沉思,鲁班头也不好打搅,索性走到屋角,找了把椅子坐了。 话声一停,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油灯滋滋燃着,将门口老妪的尸体映的有些瘆人。鲁班头不敢再看,干待着也无聊,便掏出怀中青核桃,低头揉捻着解闷儿。 又等了一阵,冯慎还是望着尸体怔怔出神。鲁班头心下焦躁,手里不由得加了劲。那青核桃生脆,经这一捏,难免会皮裂汁流。感觉到掌心黏腻,鲁班头忙扔了核桃,撩起前摆揩手。 听到响动,冯慎回过头来。“大哥怎么了?” “捏破个核桃”,鲁班头歉然笑笑,“吵着你了吧?” “反正也没想出什么来……”冯慎才摇了摇头,突然一凛,“大哥刚说什么?” “啊?”鲁班头道,“我问是不是吵到你了。” “上句!” “捏破个核桃啊。” “核桃?对!就是核桃!”冯慎叫道,“大哥,快将那些核桃给我瞧瞧!” 鲁班头虽不明他用意,可还是拾了送来。“就拿了这仨儿,还被我捏烂了皮……” 冯慎不搭话,抓过一个几下剥去厚皮。待那硬壳露出,冯慎心中猛地一沉,他手未停歇,又将剩下两枚剥净。 见冯慎脸色越来越暗,鲁班头道:“这核桃有问题?” “唉!”冯慎一拳捶在门框上。“我早该想到的……这是‘闷尖狮子头’啊!” “焖……狮子头?”鲁班头咂了咂嘴,咽了口口水。“别说,还真是有点像。不过不像干焖的,倒更像红烧的……嗯,个头也小了些……” 瞧鲁班头垂涎欲滴,冯慎知他想歪了。“大哥,此‘狮子头’非彼‘狮子头’,是一种供人把玩的核桃,只因这种核桃筋圆尖钝、形似狮首,故而得了那么个雅号。” “原来是这样,”鲁班头道,“可那又怎么了?” “大哥有所不知”,冯慎道,“这种闷尖狮子头,现已鲜见的很。可那粘杆匪首曾三手里却有这么一对。他曾跟我说过,那对核桃是十年之前,他亲自来平谷抓的!” 鲁班头惊道:“该不是摩崖寺那株吧?” “极有可能!”冯慎道,“听弘智说,山门后的那株是百年老树,恐怕整个平谷境内,也仅存一株。所以我才隐约感觉:摩崖寺与粘杆余孽之间,必有什么牵连。还有,大哥还记得临别前,觉忍方丈所说的那些偈语吗?” “我怎会记得?”鲁班头道,“听都听不懂啊。” 冯慎道:“当时听了那些‘明心见性’的禅论后,我虽然不解,可总觉得觉忍方丈是意有所指。现今想来,那‘智慧音里’、‘吉祥云中’等语,很可能是他给出的暗示。云居高处,相轮又代表智慧,合在一起,不正是要咱们留意高处的相轮吗?” 鲁班头道:“可这也太绕了点吧?要不是误打误撞,谁能察觉那破轮子跟塔层不符?” “的确”,冯慎道,“或许那觉忍方丈真的是受制于人,当着弘智面上不敢点的太明显,只得寄托希望于一线了。” 鲁班头道:“那咱杀回寺里瞧瞧吧?” 冯慎道:“寺中好手不少,若说僵了动起手来,对咱们大为不利。回京调人也来不及……这样吧,咱们去平谷县衙借兵围寺!” “就这么着!” 二人刚欲动身,院门外突然闪过一个黑影。 “什么人!?” 冯鲁齐喝一声,双双追出门去。 见有人追来,那人没头便跑,冯慎与鲁班头哪肯放过?当即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村中巷路错纵,那人也怕闯进死胡同,便绕了几绕,朝河滩边的林子奔去。一路上踉跄狼狈,有几次还险些摔倒。 见那人步伐笨重,全然不似会武,冯鲁心下好生纳闷儿。可在这关口,二人也无暇细想,憋足了力气,直追到河滩。 河滩上沙石遍布,坑洼难行,那人又奔了一阵,终于力尽精疲。只见他双手撑膝,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跑啊!有能耐你倒是再跑啊!”鲁班头叫骂着欲上前。 冯慎刚要开口,忽见那人脸上闪过两道寒光,他以为那人藏奸耍诈,忙将鲁班头一把推开。“大哥小心了!” 不想等了良久,仍未见有暗器袭来,冯慎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人戴着副圆边眼镜,被月辉一映,镜片反出光来。并且,他身穿燕尾洋服,脚着尖头皮鞋,原本紧抿在脑后的短发,这会儿也不免有些凌乱。 “魔鬼!你们这两个害人的魔鬼!”那人刚缓过劲儿来,便拾起脚边的小石头乱扔。只是他出手无力,即便打在身上,也不觉有什么痛楚。 鲁班头避也不避,迎着那人走去。“就冲那副不三不四的打扮,老子瞧你倒像是鬼!怎么着?辫子剪了,洋服穿了,就翻脸不认祖宗了?呸,你这假洋鬼子!” 那人怔了,“我……我……” “你什么你?”鲁班头说着,一把逮住那人。“乖乖让老子绑了,你也少吃些苦头!” 那人挣扎了几下,眼睛突然大亮。“怎么是你?” “啊?”鲁班头也愣了,“你……你认得老子?” 那人使劲儿点了点头,“你是顺天府的鲁班头,我认得你!” “哟嗬,”鲁班头道,“看来你小子还是个惯犯啊,不过老子抓过的泼皮太多,倒不记得有你这号人物……” “不,”那人正色道,“鲁班头误会了。我不是坏人,几天前,我曾给你送过一条字条。” “字条?”鲁班头看看冯慎,“什么字条?” 冯慎接言道:“那字条上可是写着‘平谷大疫,十万火急’?” “是的”,那人点点头,松了口气,“既然你们是官府的人,那位老夫人,想必也不是你们杀害的了。” “嘿?”鲁班头道,“你小子还倒打一耙啊?那老太太不是你杀的吗?” “当然不是”,那人整了整衣领,伸出一只手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伍连德,很荣幸认识两位官差先生。” 见伍连德探手,鲁班头还以为他要耍江湖上考校膂力那套,当下想也不想,握起伍连德右手狠命一捏。 鲁班头铁掌似钳,直捏的伍连德呼痛不迭。冯慎见状,忙将二人分开。 伍连德揉着右手,冲冯慎勉强笑了笑。“鲁班头真是位大力士……多谢这位先生解围了。” “无须客气,”冯慎摆了摆手,冷冷道,“听阁下口音有些奇怪,就算是留过洋的,汉话也应该说得利落。由此观之,阁下应该是个东洋人吧?” “什么?”鲁班头惊道,“他还是个小日本?” “说来惭愧,”伍连德叹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我虽不是大清子民,但确实是炎黄子孙。我伍家祖籍广东新宁,后因行商便定居了南洋。我生于南洋槟榔屿,自小以英文与当地人交流。就这点汉话,还是家族中老辈人教的。长久不说,发音吐字难免有些怪里怪调。” 鲁班头将信将疑,“那你不好好在南洋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走亲戚吗?” 伍连德摇头道:“前几年,我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学成返回的途中,突然萌生了看看祖国的念头,所以到南洋后我没上岸,而是转搭一条货船绕道北上。” “博士是个什么?”鲁班头道,“又弄剑又修桥的,你学的玩意儿倒是不少啊。” 伍连德道:“剑桥是英国一所学堂的译名,不是修桥弄剑的地方,我在那里,只学习医术。” “学医?”鲁班头恍然道,“原来你还是个治病的大夫啊。” 伍连德想了想,道:“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研究的方向是西方的病毒与细菌学,与中医大不相同。” 冯慎见伍连德年纪轻轻,对他之言颇有些不信。“伍兄方才说什么菌……病?” 伍连德更正道:“是细菌和病毒。” “毒?”鲁班头惊道,“好哇!人家大夫都是治病救人,哪有琢磨着炼毒的?看来你这厮定不是什么好人!” 伍连德急忙分说,可他口中皆是洋派新词,冯鲁一时间哪听得明白?解释了半天,伍连德直累得口干舌燥,二人还是一头雾水。 突然,伍连德心中一动。“我带两位去个地方,你们见了应该会弄清楚的。” “去就去,”鲁班头哼了一声,“不过你可别妄想着耍什么花招!” “不会的,两位放心就好。” 说罢,伍连德便引着冯鲁二人,转朝村尾走去。 走了好一阵,三人停在一处老旧的院宅前。 冯慎问道:“这是何处?” “里面是凤落滩的宗祠,”伍连德边说,边将院门推开。“这里平时应没什么人来,村中出事后,更如荒弃了一般。我这几天,就在里头落脚。” 待二人入院,伍连德又将院门反掩,从内墙上摘下只气死风灯点亮,快步跨进祠厅。 厅上一条宽大的供桌,桌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位,鲁班头只瞧了一眼,不禁踞蹐起来,瞅了瞅伍连德,心中暗道:“这小子胆量倒不小。” 伍连德招了招手,往供屏后转去。冯鲁二人见状,忙紧紧跟上。 原来这供屏后有半厢矮堂,堂中横着张破案,案上胡乱堆着些器皿,散发着一股股浓烈的药气。 “嚯,”鲁班头一捏鼻子,“这他娘什么怪味?怎么还有股死鱼烂虾的腥臭?” 伍连德道:“这是我做实验的地方。” “做实验?”冯慎心中不解,见那些器皿中盛着几条剖开的河鱼,便欲上前瞧个究竟。 “别碰它们!”伍连德急忙阻止,“这些鱼都是实验体,曾染上过病毒!” 冯慎一惊,缩回手来。“这鱼有毒?” “就……就当是毒吧,”伍连德道,“若将这鱼身所携的病毒提炼精制,仅用一点,便可使整村人畜死绝!” 冯鲁舌挢不下,“这么厉害?这是什么毒?” 伍连德面色严峻,“虎烈拉!” 冯慎目光似刃,直逼伍连德双眼。“凤落滩横遭大难,想必就是受这虎烈拉所害吧?” 伍连德脱口道:“不错。” “承认就好!”鲁班头勃然大怒,挥拳砸向伍连德。“老子毙了你这害人精!” “大哥慢来,”冯慎架开鲁班头的拳头,“且听听他怎么说。” 伍连德愣了愣,道:“二位以为那虎烈拉是我下的?恰恰相反,我研究这种病毒,正是为了救人。” 鲁班头犹疑不决道:“事情到底如何,你从头至尾的讲一遍,可不许有半句虚话。” “好,”伍连德道,“我前几天路过此地,却发现这村里有不少人染上了传染性的疾病。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去平谷县衙报信。岂料县衙中的官员得知消息后,竟说我是在危言耸听,不但不采取任何措施,反而派人跟踪我。” 冯慎道:“所以你才会越级上报?” “对,”伍连德道,“当时我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但毕竟人命关天,我不能不管。于是我一面与追踪之人周旋,一面急急北上。到了京城一打听,才知顺天府有位鲁官鲁班头。我刚想去面见详陈,那跟踪我的人又出现了。为了躲避他们的视线,我只好写了张纸条,匆匆塞到鲁班头怀中。将疫情上报后,我又回到了凤落滩。那时村里染病者已死掉不少。可经我查探后,却发觉一个共性,那就是同样的疫情,村西头却比村东头严重的多。” 冯鲁齐问道:“这又是何故?” 伍连德道:“水源!村西临河,居民多汲取河水饮用。而村东距河较远,故而多使井水。我随身备着些器具和药剂,便急忙抽取河水检验,一验之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疫菌,而是变异的虎烈拉病毒。弄清了症结所在,我便躲在这个祠堂里,开始研制杀灭虎烈拉的疫苗。可由于药剂不全,一时也无法成功。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丫髻山上下来几个僧人,给那些病患喝了些东西后,竟将他们医好了。” “没错”,鲁班头道,“那会儿我在场,那伙和尚给他们喂的是圣水。” 伍连德摇头道:“并不是什么圣水,那正是抑制虎烈拉的疫苗。” “伍兄拿得准吗?”冯慎道,“僧人们怎可能有那种东西?” “不会有错,”伍连德道,“那些僧人临走时,将竹筒随手丢弃,我偷偷捡来,发现里面还有一些残余。我连夜化验过,那确是疫苗无疑。” 鲁班头奇道:“那伙和尚有点神通啊,连这类洋玩意儿都懂?” 伍连德道:“当时我也弄不清楚,但想到他们毕竟救了村民,应该不是坏人。可谁知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村中,连骗带拐,将村民全带上了山。” 鲁班头道:“不是还剩下个老太太吗?就是今晚被杀的那个。” “嗯,”伍连德道,“记得那名老夫人很执拗,无论那伙僧人如何利诱恫吓,她都不肯离开村子。后来,几名僧人商量了一下,这才单将她留了下来。” 鲁班头一拍巴掌,“这就对上了!那老太太说的果是真话。只是那伙贼秃留了活口,不怕她张扬出去吗?” “当然不怕,”伍连德道,“他们走之前,已偷偷在老夫人家的水缸里,投入了虎烈拉。” “啊?”鲁班头矍然失色,“那口水缸上是不是锔着块锡皮?” 伍连德想了想,道:“好像是的。” “完了老弟,”鲁班头惊道,“咱俩可都喝过那缸里的水哪!” “鲁班头放心吧,”伍连德笑道,“那水里的病毒,早已被我解了。” 冯慎道:“伍兄现能化解那毒了?” “是的”,伍连德道,“有那些僧人所留下的残液作参考,研制起疫苗来便大为省力。不过在当时,我并不确定是否能成功,又担心那老夫人会对我产生误解,便学那些僧人做法,背着她偷偷把疫苗投在水缸里。” 鲁班头喜道:“怪不得那老太太怀疑有人在她家附近转悠,原来是你小子啊!” “唉,”伍连德叹道,“可惜那老夫人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伍兄,”冯慎又道,“若再有人染上虎烈拉,你有把握医得好吗?” 伍连德道:“问题不大,相关的分子式我已掌握,只需条件齐全后我再进一步改良……” 鲁班头打断道:“你说这些我们也听不懂,只要能救人就成了。” “这倒是实话,”伍连德道,“只是我不解的是,研制这类病毒,在西方尚属先驱范畴,那寺中的僧人为何能运用自如?” 冯慎道:“他们不过是按命行事,研制病毒的,应另有其人。” 伍连德问道:“这话怎讲?” 此时冯慎对伍连德已无戒心,当下把之前的经历,连同自己的推断说了一遍。 听到粘杆处与东洋人勾结时,伍连德道:“这就是了。如若有日本人参与在内,研制病毒之事便不足为奇了。冯先生,那接下来我们怎么打算?” “我看这样”,冯慎冲鲁班头道,“大哥你持腰牌去县衙调兵,我与伍兄再去那老妪家瞧瞧,说不定找出些线索。” “成,”鲁班头道,“我这便动身!” 冯慎又嘱咐道:“大哥到了县衙后,多挑些好手来,那伙忍者可不好对付。” “忍者?”鲁班头愣道,“哪里来的忍者?” “大哥还没想到吗?”冯慎道,“那寺中的‘哑罗汉’,就是那东瀛的忍者啊。” “啊?”鲁班头傻了眼,“这话怎么说的?” 冯慎道:“那伙忍者曾跟我打过照面,当时他们头戴鬼脸面具,我瞧不到他们模样,可他们却能记得我。在摩崖寺前,他们可能是怕我认出,便有意变了招式。联系到寺里种种,再加上那重伤汉子身上所受的爪击,我这才断定那伙哑罗汉便是忍者假扮。” 鲁班头又道:“可他们扮什么不好,为何偏要充和尚?” 冯慎道:“一来是因他们在要寺中藏身,扮成僧人自然方便些。这二来嘛,是因他们除此身份,也扮不成别的。” “不能啊”,鲁班头道,“庙里有俗家弟子也是常事。” 冯慎指了指伍连德,“与伍兄一样,他们日本人并无蓄辫之风,若顶着满头短发,岂不是更惹眼?” “也是”,鲁班头道,“剃光了头发才都一样。” 冯慎又道:“还有他们装聋作哑的真正原因,就是不会汉话。既听不懂,也说不得,只好缄口不言了。” “着哇!”鲁班头摩拳擦掌道,“那正好把他们一窝端!还等什么?咱们赶紧的吧!” 说罢,鲁班头催促连连。伍连德见状,从案底拖了只皮箱拎在手上,同冯慎等人一同出了祠堂。 三人刚走到老妪家,便发现村头影影绰绰的围了一群人。鲁班头以为是寺中恶僧,当即便欲上前拼命。 “大哥慢来,”冯慎一把拦住,“那打头的,好像是下午与娄师爷同来的一名捕快。” “哦?还真是官差。”鲁班头定睛一瞧,心下大喜,“哈哈,这下可好,省得老子跑趟腿了!” 听得动静,众官差齐齐瞧来。 鲁班头放声大喊道:“喂!兀那捕快,快给老子滚过来!” 谁知话音刚落地,竟“嗖”的一声,射来一支利箭。 冯慎当机立断,夺过伍连德皮箱将箭支格开。“你们做什么?” 那捕快话也不搭,冲身后高喊道:“兄弟们,快将这伙害命的恶徒拿了!” “作死吗?”鲁班头大怒,一把扯出腰牌,“你他娘的说谁是恶徒?都瞧清楚了,老子是顺天府的人!” 那捕快冷笑道:“你这厮伪造腰牌、冒充公差,本已犯下重罪,现还勾结同党残害村中老妪,更是罪不容诛!” “放屁!”鲁班头骂道,“你让那姓娄的出来说话!” 那捕快道:“娄师爷公务倥偬,哪有工夫理你?兄弟们,别听恶徒啰唆,给我上啊!” 鲁班头还欲喝骂,却被冯慎止住:“大哥别费口舌了,他们与寺中恶人怕是一路的!” 鲁班头恨道:“他娘的,我瞧也是!老弟,这下可真麻烦了!” 冯慎将皮箱朝伍连德怀中一塞,急道:“伍兄,你身负重任,绝不能有半点闪失!这里有我们顶着,你自己快快逃命吧!” 伍连德道:“两位先生有难,我岂能独自逃走?我……我来给你们帮忙!” “别添乱了!”鲁班头气道,“就你这样的连个鸡也杀不死!赶紧逃吧!一会儿打起来,我俩可顾不上你!” 伍连德涨得满脸通红,“逃跑不是绅士的做派,我也要战斗!” 说完,伍连德从地上捡起石头,不住朝前投打。 眼见官差冲到切近,冯鲁二人也无暇管他,双双大喝一声,出招迎敌。 走了几合,冲在前面的几名官差便被冯鲁打倒,可二人怕伍连德出什么意外,始终不敢离他左近。 然官差人多势大,马上变换阵型排布围夹。冯鲁二人招架不迭,只好护着伍连德且战且退。最后,三人退至一堵院墙下,这才稍解了腹背受敌之势。 见有官差背着铁胎弓,冯慎恐他们放箭,便冲上去近身黏打,不给官差可乘之机。鲁班头久经阵战,当下心领神会,依着冯慎模样,赶至另一侧抵挡。 二人使出浑身解数,一人守住一端。官差多半用的是长兵刃,被他俩靠近逼欺,一时也施展不得。 激斗间,冯慎飞脚踢开一名官差,步法陡变,又将搠来的两杆缨枪并夹在肋下。 使枪的两名官差大惊,忙急抽回夺。冯慎挥臂向缨枪上一击,枪杆骤然大震,二差拿捏不住,齐齐撤手。 冯慎双枪虚刺,周围官差急急后跃,趁这工夫,冯慎分其一梃,朝着鲁班头投去 。“大哥,接家伙!” “好咧!”鲁班头一抄,紧紧接牢。缨枪在手,鲁班头豪气大生,把枪杆舞动成一圈圆环,奋力抡砸。兵刃相接,一通“噼里啪啦”的乱响,几名官差被撞得踉跄倒退,只觉虎口生疼。 见二人勇猛,伍连德也不甘人后,从墙壁上抠了些残砖硬泥,又向人堆里打去。 谁知伍连德又慌又急,投出的三块里,倒有两块砸在了鲁班头身上。挨了几下,鲁班头疼得龇牙咧嘴,一面苦苦拒敌,一面回身大骂:“老伍你他娘是哪儿头的?怎么净往老子身上招呼?” 伍连德赔笑道:“对……对不住……” “瞅准些再打!”鲁班头大吼一声,复向官差杀去。 伍连德又抠下两块砖,瞄了半晌这才投出一块。说来也巧,那砖块一脱手,居然又朝着鲁班头后脑飞去。 砖块棱角分明,击在颅后少不得要头破血流。可鲁班头只顾着对敌,于身后凶险全然无觉。万幸冯慎察觉到不妙,急忙横枪纵跃,及时将那砖块截打在地上。 鲁班头回头一瞧,立即明白了什么事。“老伍,你跟老子扛上了是吧?快老实待着,别他娘的总帮倒忙!” “哦……好……”伍连德喏喏连声,攥着剩下的砖块不敢再动。 伍连德的目光隐在镜片后,冯慎心头却划过一丝不安。然不等他细想,官差们又拥了过来。冯慎与鲁班头忙抖擞精神,专心与官差周旋。 众官差功夫虽不济,却皆是锲而不舍,被冯鲁二人打散数次,还是不肯退缩。渐渐的,冯慎心生疑窦:粘杆余孽多行暗杀刺探之举,他们拳脚上虽有高低,但练的皆是轻巧灵便的路数。而这些官差步法沉重,出招又奋不顾身,明显是受过行伍操训。 虑其此处,冯慎出手便暗留了分寸,只将枪攥倒转,避开头胸要害,专攻官差下盘。鲁班头粗枝大叶,于酣战之时哪会虑及细微?只是甩开膀子,一味地猛攻猛打。 见鲁班头难缠,众官差便合力攻他。几条长枪凌空一挑,齐齐向鲁班头砸压。鲁班头扎个铁马,忙横枪去格。不想那缨枪被他又抡又敲,木杆上早已裂出一条缝隙,这会儿拼受了数枪之力,没撑多久,便“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鲁班头兵刃一断,即刻相形失色。他一手握着一截短杆,将压来的数条枪头勉力拨开,可劲道、招式却大不如前。而官差仗着枪长,频频突刺,鲁班头左支右绌,险些被他们扎中。 冯慎见状,急抖个枪花,忙猱身来助。可这样一来,虽暂解了鲁班头之危,却使得阵圈骤缩。二人拼命拆挡,奈何众官差还是步步逼来,用时一久,慢慢陷入了鏖战。 正当这难解难分之际,村头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马嘶。那声音有如龙吟虎啸,直听得众官差打了个激灵儿。黑暗之中,一匹神骏昂首扬蹄,宛若一团疾风,破尘奔来。 “是逾云!” 冯慎与鲁班头瞧清了那马模样,不由得大喜。心知定是逾云听到动静,挣断了缰绳驰来救主。 见逾云冲来,众官差所乘的坐骑纷纷躲避。逾云径直腾跃,如踏无人之境。发觉冯鲁被围,逾云猛甩红鬃,照着众官差便横冲直撞。 众官差大惊,发喊逃散,逾云来回冲了两趟,这才在冯慎身旁停下,不住舔蹭以示亲昵。 冯慎拍了拍马头,心中有了计议。“大哥,你先骑着逾云走!” “什么?”鲁班头气道,“老弟你这么说,可是把我给小瞧了!” “不是”,冯慎急道,“我前番用的是假名,这些官差应该认我不出。只要没捉到你,他们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 鲁班头道:“万一他们就是粘杆余孽呢?” 冯慎道:“那也不打紧。粘杆处有图于我,我亦无性命之忧。眼下情急,大哥莫再推辞了,去搬救兵要紧!” “好,我听你的!”鲁班头刚要上马,又朝伍连德一指,“那他呢?” 冯慎原想让鲁班头负了伍连德同走,可突然想起方才那幕,一时踌躇难决。伍连德身份未明,冯慎实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犹豫间,伍连德道:“二位不需担心我。到时候,我或有脱身之计。” 听他要主动留下,冯慎稍感歉仄。“难为伍兄了……大哥,快走吧!” “保重!”鲁班头说完,翻身上马。逾云又是一声长嘶,越众而出。 见鲁班头要逃,众官差连声呼叱,可他们脚步再快,又岂能追上飞驰的逾云?方才激斗时,只有那捕快还骑在马上指挥,这时他也没奈何,只得要过一张铁弓,纵马追出。 那捕快引弓搭箭,瞄着鲁班头射去。鲁班头脑袋一偏,来箭擦鬓而过。 鲁班头暗道惭愧,忙将手中半截枪杆回掷,那捕快在马背上一伏,矮身躲开,又嗖嗖回了两箭。 逾云颇具灵性,故意左驰右跃,使得箭支落空。那捕快大怒,拉满了弓弦,反朝逾云射去。 待利箭射来,逾云后蹄扬蹬,箭头撞在蹄铁上,竟被生生踢飞。可就这么一停一踹,那捕快又追近了几丈。 逾云虽踢开了来箭,可马背上的鲁班头却被剧烈一颠。他身子急振,怀中露出了一个铁疙瘩。 “怎将这短铳忘了?”鲁班头一把抄出,对准身后。 与此同时,那捕快也搭箭欲放。鲁班头想也不想,狠狠扣下扳机。 “轰”一声巨响,那铳口喷出的铅丸,尽数打在那捕快胸前。那捕快惨呼一声,坠下马去,不想左足嵌进了马蹬里,被头下脚上地拖曳在地。 那捕快坐骑受了惊,吓得调头回奔。鲁班头趁机拨马,加鞭趱程。 等那坐骑狼狈奔回,众官差赶紧截住,将那捕快七手八脚地解将下来。 被鲁班头当胸一铳,那捕快登时身亡,又在地上拖了半天,尸首上尽是血污,已然没了人样。 见众官差恨恨相视,大有敌忾之意,冯慎心下不禁一凛。这种神情,若出现在舍身报国的将士身上,自是顺理成章。可换成那伙粘杆余孽,断不会如此决然划一。 正思量间,一名官差指着捕快尸身道:“弟兄们,这王兄弟虽入咱们快班不久,可大伙也拿他当生死之交对不对?” 众差齐喝道:“不错!只要进了快班,都是一样的好兄弟!” 那官差又道:“现今歹人已逃走一个,咱这么多人,要连剩下的同党还拿不住,能对得起死去的王兄弟吗?” 众差红着眼道:“纵豁出性命不要,也得将他们缉拿归案!” 听到这里,冯慎再忍不住,他避开几名官差的攻势,将枪头向地上一插。“大伙且住!我有话说!” 见了冯慎此举,众差敌意稍减。“你们若束手就擒,我们也不来为难。可要想耍什么诡计,那却万万不能!” 冯慎朗声道:“之前我们一再声明,杀害老妪的另有其人。你们无凭无据,为何诬陷我等为歹?至于我们是否为顺天府的公人,更是一查便知,又为何上来便痛下杀手?” “这……”众差一时语塞,“我们只管拿人,哪知道那许多?傍晚娄师爷回到县衙,说凤落滩有歹人行凶,这才让王兄弟引我们过来。我们刚到村里,便发现那老妇人被杀,而你们正鬼鬼祟祟地躲在附近!” 冯慎道:“这么说,诸位并没有亲见我等行凶了?” 官差道:“杀老妇时我们确是没见,可害我王兄弟须不是假的!跟你没甚好说,乖乖与我们回去,自有娄师爷发落!” 冯慎暗忖:那娄师爷必与粘杆处有瓜葛,若依言就范到了县衙,只怕要凶险无幸。可眼下官差众多,硬生生拖耗下去也会迟早不敌…… 冯慎正权衡着,身后伍连德突然道:“我来跟他们解释清楚。” “伍兄快回来!” 冯慎大惊,赶忙去拉。可伍连德脚步甚快,早越己而出。 伍连德方待开口,众差便一拥而上,捂嘴锁喉,将他死死擒住。 冯慎急道:“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们将他放了!” 众差以此为挟,只是冷笑不答。 到了这地步,冯慎也别无他选,长息了一声,将缨枪掷在地上。“罢了,陪你们走一遭就是!” 几名官差取了绳索,将二人绑了个结结实实,连同伍连德那只皮箱,一起缚于马上。 一路上,那些官差对冯伍二人倒没打骂,只是不住地催马回奔。也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抵至平谷县衙。 众差一入衙,一名公人便急急来问:“怎么样?拿住几个?” 一差回道:“拿了两个……” “好好,回头少不了你们的赏!”那公人喜滋滋地拨开众差后,笑意突然大僵。“那姓鲁的呢!?” “让那恶徒给逃了……”那差说完,又指了指马上那捕快的尸首,“王兄弟去追,也被他害了……” “老王死了?”那公人一怔,又向众差怒骂不迭。 冯慎冷眼相观,已认出他便是下午在娄师爷身旁的另一名捕快。然听他骂来骂去的意思,倒不是因同袍身死,反是怪众差漏抓了一人。 又骂了一阵,那公人这才罢休。他踢了伍连德一脚,哼道:“我当是谁?原来你这假洋鬼子跟他们混在一处了,哼哼,也好,省得再去寻你了!” “我也猜出你是谁了,”伍连德挺了挺腰,眼带寒意,“这一脚,你绝对会后悔的!” “是吗?”那公人冷笑着提过绳索,将冯伍二人一拉。“走吧,待会儿老子上些手段,瞧你还是不是这般嘴硬!” 官差追问道:“王兄弟的尸首怎么处置?” “随便刨个坑埋了就是,你们去看着弄吧,我和娄师爷还有要事!”公人言毕,拿刀抵住冯伍后心,持二人朝西首走去。 冯慎一言不发,暗筹应对之计。伍连德神色自若,倒似是胸有成竹。 三人绕过仪门后,又沿刑房后的一条甬道走。走出一段,迎头赫然一座砖石壁垒。 见门侧雕着两只狰狞的狴犴,冯慎知是内监到了,还未及多想,已被那公人推进监去。 不知为何,这内监里没关囚犯,就连那禁子狱卒也没见一个。狭窄的过道里潮湿阴冷,只听些虫鼠窸窸窣窣。 过道尽头,是一间大监室,油灯昏黄,牢门大开,门口立着一人,正是那师爷娄得召。 得知鲁班头逃走的消息,娄得召叹道:“万幸统领有先见之明啊。” 听到此处,冯慎心已了然,他佯作不知,开口道:“不知我马某人何处得罪了娄师爷?” “马某人?”娄得召冷哼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冯巡检还要跟我装模作样吗?方九,把他俩儿推进监里,先在刑凳上绑了!” “是”,那方九答应着,将二人按在刑凳上捆牢。 那凳上索套皆是牛皮扣,冯慎挣了几下反将手脚箍得更紧,没奈何,只好作罢。“看来二位果是粘杆处的人了。曾三爷呢?何不出来一会?” “哈哈哈,”娄得召狞笑道,“冯巡检神通广大,我们统领得知你来,也只好先行避开了。” 冯慎苦笑道:“阶下之囚,还说什么神通广大?唉,此番我们来平谷,原是藏踪蹑迹,不想还是被你们给碰上了。” “你当那是巧合?”娄得召道,“实话告诉你也不打紧,从你们踏入平谷的那刻起,我们便接到了线报。姓冯的,在凤落滩初遇时,我们就认出了你。只是当时打你们不过,索性卖个乖罢了。” 冯慎道:“那会儿若你们多带些人手,这便没有晚上这番周折了。” “说得轻巧”,娄得召又道,“除了我们几个,县衙其他差役皆是正经吃饷的,万一出了什么马脚,我们的身份岂不要暴露?” 冯慎恍然道:“难怪我总感觉衙役们不是你们一路……看来那老妪也是受你们所害,故意栽赃我等,才好名正言顺地带人去‘捉凶’。” “没错”,娄得召道,“只可惜让那姓鲁的逃了。” 冯慎道:“这么说来,本县陈知县也并非回籍省亲了?” “陈晋元吗?”娄得召皮笑肉不笑道,“那摩崖寺里有个老和尚,不知你们瞧没瞧见?” 冯慎惊道:“觉忍大师?他竟是陈知县?” “哈哈哈哈”,娄得召大笑道,“姚七他们装得倒像,居然连你冯大巡检都瞒过了。哦,说姚七怕你不知,法号弘智的便是。” “我能猜个十之八九”,冯慎道,“那摩崖寺里一半是你们粘杆余孽,一半是些日本人,而所谓的瘟疫,其实是你等恶徒研制的‘虎烈拉’病毒!” “哟?”娄得召与方九相视一怔,“怪不得统领常说你可怕,你连这些都查出来了?” 听得二人自认,冯慎不禁怒道:“你等勾结外寇残害同胞,还有何颜面存于这皇天后土之间?” “哼哼”,娄得召两眼一眯,嘲讽道,“咱又不是你冯巡检,要那么大颜面做甚?不过老实说,开始那毒,还真不是我们有意下的。” “一派胡言!”冯慎斥道,“那病毒只有你们有,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算了,”娄得召道,“冯慎,我敬你是个人物,这才跟你啰唆了这么久。你一个将死之人,问那么多有什么用?” “怎么?”冯慎反诘道,“这就想杀人灭口?那‘轩辕诀’你们统领不想要了?” “要又怎样?”娄得召道,“你会乖乖交出来吗?说真的,我们现在怕你怕得紧啊。一听说你到了凤落滩,我们统领恐生差池,当即带了二魔使远避。统领临走时说了,宁可‘轩辕诀’不要,也要先除了你这大患!” “不错!”方九也恨道,“若不是那姓鲁的逃掉,我们还有得周旋。” “周旋?”冯慎哼道,“就算将我们尽除,上面追查下来,你们又作何解释?” 娄得召道:“自然是推在‘瘟疫’身上。就说你们染上急疫,连同整村人全部暴毙,谁还能验出什么?行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打发你上路后,咱们还得连夜转移呢。方九,拿‘加官贴’来!” 方九在怀里一摸,掏了叠厚纸递给娄得召。 娄得召抽出一张,屈指轻弹,纸上竟铮铮有声。“冯巡检久在公门,认得这东西吧?” 冯慎点点头,“那是桑皮纸。” “不错不错,”娄得召邪笑道,“将这桑皮纸浸水后,一层层覆住头脸,只待一时半刻,便要‘加棺进绝’、呜呼哀哉了。哈哈哈,用这加官贴,死后验不出半点痕迹,原是给你和姓鲁的准备的,现在就让你独享了吧!” 娄得召说罢,把桑皮纸在备得的水桶里浸湿。方九怕冯慎挣扎,将他手脚死死摁牢。 冯慎拼命反抗,可身体哪还动得了半分?面红气短,眼睁睁瞧着那桑皮纸贴来。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发出一声厉喝:“好大胆子!这姓冯的还有大用,谁准你们杀他的!?” 冷不丁吃了这一喝,娄方二人登时愣了。回头一瞧,才知说话之人是伍连德。 娄得召走上前,扬了扬手中湿漉漉的桑皮纸。“你这假洋鬼子瞎叫唤什么?上赶着投胎吗?” 伍连德傲然道:“曾三养的好废物!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娄得召怒道:“当我认不出吗?那日就是你这假洋鬼子来县衙报疫,哼哼,那会儿没能截下你小子,今天你可是逃不掉了!待解决了姓冯的,也让你尝尝‘加官贴’的滋味,你俩儿黄泉路上搭个伴吧!” “饭桶!猪猡!”伍连德骂道,“我是大日本军部的防疫专家,你们这两只支那猪居然敢绑我!?” “什么?”不止娄方二人,就连冯慎也惊诧万分。“伍兄你……你当真是日本人?” “哈哈”,伍连德大笑道,“冯先生的才智,可与那传闻中大不相符啊。我原是随口乱编,不想你竟深信不疑,真应了你们那句老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哈哈哈……” 冯慎沮然长叹,“今夜对敌之时,我曾对你起过疑心……唉,只恨我当时寡断不决,上了你这小人的恶当!” 伍连德道:“冯先生不必妄自菲薄,你还是有些妇人之仁的。见我被官差擒住,你居然放弃了抵抗,哈哈哈,单凭这一点,我也是感激的很哪。” 冯慎闭上双眼,怅然道:“冯某没能识破你的把戏,真可谓是有眼无珠,罢了罢了,你们快动手吧!” “我说过,你还有用,先不急着杀。”伍连德转朝娄方喝道,“支那猪!还不快给我解了绳子?” “是是。”方九满头冷汗,慌不迭地要去解。 “急什么?”娄得召一把拉住,将伍连德从头至脚,又自脚而头地打量了不知几遍。“他红口白牙的胡诌几句,就成了东洋人吗?” “八嘎!”伍连德舌头一卷,突然叽里咕噜地嚷了起来。语调激昂,抑扬顿挫,似乎是在厉声叱喝。 方九蒙了半晌,朝娄得召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哪里知道?”娄得召紧皱双眉,低声道,“不过听起来……是跟姚七那边的东洋人说话腔调差不多……” “我听着也像,”方九道,“哎呀,他会说东洋话,那定是东洋人了,咱给他解了吧……” “慢来”,娄得召拦道,“你我都不懂东洋话,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怎么?”伍连德斜睨道:“还不信吗?” 娄得召虽拿捏不准,可言语中也不禁客气起来。“阁下若真是我们一伙……为何定要将‘疫情’上报顺天府?这里的事一旦遮掩不住,对你们东洋人也大为不利吧?” “这都想不明白?”伍连德面露不耐,“那凤落滩的事闹得太大,透出风声也是迟早的事。与其等上面来查,还不如主动去报,设个障眼法蒙混过去。让顺天府的人亲眼见了‘化劫’,他们还能疑心什么?” “原是这样……”娄得召又问道,“那方九他们跟踪拦截时,阁下又为何不将身份说个清楚?” “糊涂!”伍连德道,“我若不那样做,如何引得那冯慎过来?就凭你们这群草包,能这么顺利拿住他吗?我之所以不透露身份,就是为了让你们‘追杀’的逼真些,冯慎何其警觉,那种蹩脚的苦肉计诓得住他?” 冯慎叹道:“为了对付冯某,你伍兄可真算是挖空心思啊!” “承让了,”伍连德笑道,“冯先生,还有一件事要让你知道,‘伍连德’是我的化名,我其实叫作星联五郎!” 冯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见娄得召尚在半信半疑,伍连德又道:“光靠我说你们看来是不能尽信,这样吧,将我那皮箱取来!” “皮箱?”娄得召怔道,“什么皮箱?” 方九忙道:“我知道在哪儿,我这便去拿。” 伍连德道:“那里面有要紧物什,要是磕了碰了,我唯你是问!” 方九缩了缩脖子,唯诺去了。 娄得召眼珠转了几转,口气也软了下来。“我等身负要任,不敢不小心行事……委屈星联阁下再等个片刻,待查明之后,我等定会赔罪。” 第十八章 泾渭殊途 顷刻工夫,那方九便转了回来,他将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只待伍连德吩咐。 伍连德清了清嗓,道:“把皮箱放稳,慢慢打开。” 方九刚要动手,娄得召抢先一步。“我来!” 娄得召将箱口对准了伍连德,自己却躲在背侧去拨那锁扣。 伍连德见状,知他疑心箱中有销器机关,故而冷笑几下,也不作声。 两只锁扣拨下后,娄得召看无甚异样,这才放心把皮箱打开。箱盖一启,露出了一堆散发着药味的玻璃瓶罐,瓶罐之中,有的盛着些粉末,有的装着些溶液,皆被一条条的小皮扣箍紧在箱内。 见瓶罐边上还散着些棉絮、纱布、针管、镊夹等物,娄方二人如避蛇蝎。“不错,姚七那边的东洋人研制虎烈拉时,用的也是这类物什……” “怕什么?”伍连德哂道,“那些器皿都是密封着的,毒不死你们。” “呵……呵呵”,娄德召讪笑道,“除了这些,星联阁下还想让我们看什么?” 伍连德道:“往器皿上瞧瞧,那上面有我私人的标记。” 娄方二人低头一看,发现那些瓶身上俱贴有字条。“星联阁下,这弯弯曲曲的,像是西洋字啊。” “标签上是罗马字”,伍连德道,“我让你们看瓶底!” 二人依言瞧去,见瓶底果然写着“星联”二字。 伍连德又道:“我们大日本的文字,有不少与支那的写法相同,想来你们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娄得召忙道,“我虽不懂,但也能依稀认出日本字的大致模样。不过星联阁下……呵呵……单凭这两个字……是不是……呵呵呵……” “不用支支吾吾,我明白你的意思!”伍连德道,“那箱中还有些衣物,衣物下面有本册子,你将它取出来!” “如此有僭了”,娄得召在箱内探了探,摸出了那本册子。 伍连德道:“你瞧瞧第一页。” “好”,娄得召翻了翻,道,“首页上的应该是日本字,但后面密密麻麻的,怕是些西洋文吧?” 伍连德忿道:“这册子是我的研究笔记,后面的自然也是我们帝国的文字!” 娄得召两相比对,眉头蹙了起来。“可这前后的写法,却是全然不同。” “井底之蛙!”伍连德面溢高傲,“我们的明治天皇英明神武,维新开化后,引入了罗马字来拼写我们日文。我那本研究笔记所载皆是机要,万一丢失后患无穷。用此种写法,自然也是为了加密。” 听到这儿,娄得召也便全然无疑。“星联大人行事果然缜密,我等前番不明真相,诸般冒犯之处,大人千万恕罪。” “口改的好快,”伍连德扭了扭身子,冷哼道,“光赔罪就成了吗?” “小可糊涂”,娄得召一拍脑袋,“方九,快给星联大人松绑。” 方九哪敢怠慢?当即一面解着绳索,一面冲伍连德奴颜婢膝。 待除去绳索,伍连德活动起酸麻的腰肢。方九凑上前,趁机示好:“星联大人……呵呵……小的帮您老捏捏肩……” 话未说完,伍连德突然猛挥一拳,方九只觉鼻梁一阵剧痛,两行鼻血簌簌流下。 “你做什么?”娄得召吃了一惊,大声质问。 “哼,”伍连德瞥了眼方九,“我被这小子踢过一脚,打他一拳,已算是便宜他了!” 娄得召狐疑道:“方九,是这样吗?” 方九捂着鼻子,恨恨地点了点头。 “该死该死,”娄得召立马换了张脸,“这方九当真糊涂的紧,小可替他给星联大人赔罪了。” 说完,娄得召上前两步,冲着伍连德一揖到地。 伍连德一声不吭,趁他弯腰低头,又是一拳击出。这一拳去势更狠,结实砸在娄得召唇齿上,连伍连德自己都被硌破了手皮。 娄得召满嘴血腥,不由得怒道:“接二连三的,你待怎样!?” “你们将我又踢又捆,一人赏一拳,我才能多少消些气。”伍连德揉着手背,冷笑道,“怎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是想着打还回来?” 娄方忌他身份,皆敢怒不敢言。“不敢!” “料你们也不敢!”伍连德走到皮箱边,俯身翻找。 娄得召怕他又要耍花招,忙急道:“星联大人找什么?还想……还想变着法儿拿我们出气吗?” 伍连德一抬手臂,道:“刚才被你牙齿一硌,这拳头也破皮了,我找些药水涂抹下伤口。” 说着,伍连德择出一个小瓶,将瓶中的透明药液倾在一团棉絮上。 方九忍不住道:“星联大人……你倒的是药酒吗?怎闻不见酒味?” 伍连德回头,见他俩儿一个鼻歪,一个唇肿,面上似乎也有些不忍。“这药水消肿止痛的功效,可比你们那种治跌打的药酒强得多。唉,方才我正在气头上,下手便重了些……算了,你们先拿这个擦擦吧。” 伍连德说罢,将那蘸药的棉絮扯成两份,递给娄方二人。 方九闻了闻,喜道:“嘿,还有股甜味。” “快些用”,伍连德提醒道,“这药水易挥发,耗久便不灵了。” 方九鼻痛难耐,赶紧在鼻底上抹个遍。“味还挺冲……啊啾……啊啾……” 娄得召刚欲抹,见方九突然打起喷嚏,心下陡然警觉。“星联大人,他这是怎么了?” “毛手毛脚的乱抹一气,自然要打喷嚏,”伍连德笑着走近娄得召,“拿过来,瞧我怎生用法!” 娄得召不虞有他,当即伸手递出。 就在这时,那方九摇了几摇,竟然一头扎倒在地。娄得召稍一愣神,却被伍连德用棉絮死死按住了口鼻。 娄得召大愕,照着伍连德当胸一掌。伍连德踉跄倒退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下。好在惊惧间,娄得召出掌不甚有力,伍连德心口虽一阵翻涌,但也没受什么内伤。 娄得召甩掉满嘴棉絮,还欲再度追打,忽觉天旋地转,才迈出了两步,便头重脚轻地栽地昏死。 伍连德爬起来,掸了掸衣上尘土,又从他那箱中拣了把小刀出来。那小刀刀柄很长,短短的刀头上寒光四耀,显然是异常锋利。 待跨过地上的娄方,伍连德便将那小刀朝冯慎虚划一下。“哼哼,他们已被我解决,现在轮到你冯先生了!” 冯慎没搭话,直直地瞪住伍连德双眼。伍连德也不多言,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了半晌,二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等笑声歇止,冯慎面色不改。“伍兄还犹豫什么?动手吧。” “好,请冯先生别乱动,我下手也能利落些!” 伍连德说完,手里小刀陡然割下。 那小刀似能吹毛断发,霜刃所及处,无不寸寸裂除。但听“唰唰”几声,箍绑冯慎手脚的牛皮扣和绳索,俱被割挑开来。 冯慎起身一抖,断绳碎皮纷纷落地。“伍兄这刀虽小,刃口倒快。” “这是解剖用的手术刀,我随身还携带着几把。”伍连德收好小刀,又笑道,“不过冯先生当真好胆识,我原想再吓你一吓,岂料冯先生依旧视死如归。” “惭愧,”冯慎亦笑道,“伍兄这场戏演得太真,开始的时候,在下也误信了伍兄是东洋人。” “哈哈”,伍连德道,“难怪对付他二人时你便不言不语,原来冯先生早就识破了。哦,方才为了骗过歹人,我说话颇有不敬,这里向冯先生致歉了。” “哪里,”冯慎忙道,“此番在下料事不周、躁妄冒进,若非伍兄大智大勇,在下绝难逃脱恶徒毒手。实不相瞒,在下先前对伍兄尚怀猜忌……” “是因扔砖那事吧?”伍连德赧然道,“这也不赖冯先生疑心。说来也真当奇怪,那会儿明明是瞄着敌手,可砖头掷出后,却全飞向了鲁班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 其实投砖掷石的手法,与使那暗器大同小异。要是靶子不动,只需瞄定投打便可。然若以活人为的,则要预估出那人下步的落脚动向。当时众官差将鲁班头包在垓心,必会游走寻机。而鲁班头要拒守门户,桩马自然稳扎如磐。这动静相殊下,鲁班头难免多挨上几块。 念及伍连德不懂武学,这通道理冯慎便不欲详说。他目光一瞥,又指着箱中器皿道:“有道是大恩不言谢,在下也不多空腔虚套了。那瓶底‘星联’二字,想必是伍兄台甫吧?” “不错”,伍连德点头道,“我表字正是星联。” “失敬了”,看着地上的娄方二人,冯慎又感慨道,“也合该如此。幸而他俩不懂东洋话,否则只凭伍兄随口诌凑的几句奇腔异调,只怕还骗他们不过……” “哈哈哈”,伍连德笑道,“冯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东洋人’虽不真,可说的‘东洋话’却是不假!” “哦?”冯慎怔道,“那真是东洋话吗?” “是啊,”伍连德道,“在英国求学时,我有个同窗是日本人。在那金发碧眼的国度,我们两个黄种人倍感亲近。相处的那几年间,我时常听他谈论起故乡风物,渐渐的,我也跟着学了些东洋话,发音吐字虽然不大地道,言谈交流倒是不成问题。” 冯慎恍然道:“难怪,难怪。” 伍连德拾起箱中笔记,似有所思。“那同窗长我几岁,去年学成后便返回了本土。这册子是他临行前赠我的,那扉页上的几行日文,也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说罢,伍连德摩挲着册子怔怔出神。冯慎见状,道:“看来伍兄与这人的交情匪浅。” 伍连德将头一点,“他与我志向相若、惺惺相惜,后来我二人便结为了挚友。他回国后,我也曾往日本寄过几封书信,可皆无回复。唉,也不知他现今如何了……” 听出伍连德语带感伤,冯慎忙把话头引过:“伍兄莫愁,有缘自会有相见的一天。眼下我们身处险地,应当暂摒旁骛。” “说的是,”伍连德回过神来,开始收拾他那只皮箱。“瞧我这人,这当口上还在想七想八的。” 见娄方兀自昏厥,冯慎又问道:“伍兄给这二人下的是什么迷药?” “迷药?”伍连德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那是乙醚,西方拿来作麻醉之用。” 听说是西洋药剂,冯慎也不再细问,只是道:“中了这药如何解救?冷水激淋能管用吗?” “怕是不能,”伍连德摇摇头,“只有等药力慢慢消退。” 冯慎追问道:“那他们多久才能醒来?” “不好说,”伍连德道,“当时太过仓促,我无暇控制剂量。为求快速起效,不免多倒了一些。” “那是等不及逼问他俩了”,冯慎稍加踟蹰,又道:“听他们话里意思,摩崖寺那帮歹人大有撤离之意。在下打算急赴丫髻山,以防他们转移。” 伍连德作难道:“可歹徒人多势众,我们才两个人……” “这点在下知道”,冯慎道,“此去不为逞那匹夫之勇,而是躲在山脚暗中盯梢。即便他们离寺,也能摸清他们的去态动向。” 伍连德将箱盖一合,“既然如此,我也同去。可是冯先生,这两名歹徒该怎么处治?” 冯慎思量一阵,道:“若挟带此二人怕有诸多不便,只好将他俩先绑在这里,等摩崖寺事毕后再图计较了。瞧这监里情形,他二人之前定是密谋过,没有他俩儿号令,县中衙役轻易不会过来。” “对,就这么办!” 冯伍议定,便将娄方二人抽了腰带,抬到刑凳上捆牢。恐他们醒来发声,冯慎又取了桑皮纸揉成两团,分别把二人口中塞实。 待出得内监,夜已过半。见四下无人,冯慎便欲逾墙而出。 伍连德望着高高的围墙,心下犯起了嘀咕。“眼下没有梯架,这墙我可爬不上去啊。” “伍兄不必担心”,冯慎微微一笑,“在下自会助你。” 话音未落,冯慎几步起纵,已翻身攀上墙头。伍连德刚揉了揉眼,冯慎又压低声音道:“先将皮箱抛上来。” 伍连德抛出皮箱,冯慎稳稳接过。 伍连德抬头道:“冯先生,那现在我怎么办?” 冯慎道:“伍兄你将手臂伸举,贴着墙根往上跳!” “好!” 伍连德依言而为,才拔起尺余,腕间忽受一股提拉之力。眨眼工夫,身子已伏在了墙脊上。 冯慎左手持箱,右手一托一放,拽着伍连德臂腕将其缒下。这提拉、越墙、托坠皆是一气呵成,等伍连德明白过来,双脚已踏着了墙外实地。 待伍连德立稳,冯慎一撩前摆,从高处轻轻纵下。这一下兔起鹘落,衣袂翩然,宛如御风凌虚。 伍连德见了,心中大为折服。“早就听说神州有那种能飞檐走壁的侠客,我原本不信,可亲眼看到冯先生这般,才知那绝非夸大其词啊。” “伍兄过誉了,”冯慎把皮箱递还,笑道,“我这点‘鼓上蚤’的能耐,就连入室行窃的蟊贼都会,实在不值一哂。” 伍连德愣道:“鼓上蚤是什么?” “他算是飞贼的祖宗,”冯慎左右环顾,“被擒至县衙时,我曾发现附近有个马厩,走吧伍兄,我们不妨再效一效‘鼓上蚤’,去盗它几匹脚力代足。” 说罢,冯慎引着伍连德绕墙转去。走出没多久,便见一排低矮的茅棚,茅棚边围着一圈栅栏,隐约传出几声“咴咴”的骡马低鸣。 这个更次,衙役已多半卸差返家,马厩里仅留了个老役看马。那老役拎着料桶,正慢吞吞地往马槽里添着夜草,龙钟昏聩,丝毫未察觉到有人渐渐摸近。 冯慎将伍连德拉在阴影里,悄声问道:“伍兄可会骑马?” 伍连德红脸摇了摇头,“不大会骑……” 冯慎道:“那抢上一匹也便够了。伍兄在此稍待,我去去便来。” “冯先生多加小心。” “放心,我理会得!” 眨眼光景,冯慎已凭借轻身功夫纵过栅栏。接连几个起落,来到那老役身后。 那老役感到背后有异,方欲回头,却被冯慎轻轻一指,点中了昏睡穴位。 “得罪了。”冯慎将老役躺置在厩旁角落,恐他受风着凉,又在其身上堆盖了些草料。随后进得厩去,挑了匹健壮的官马牵出。 官马同驿马一般,并无固定骑主,即便有生人来牵,也不会乱叫乱挣。 见冯慎得手,伍连德也凑了过来。二人在马背上前后骑定,便朝凤落滩回驰而去。 那官马虽非神骏,可也远胜于寻常农户所养的粗笨牲口,经一番长涉,已驮着二人抵达丫髻山脚。 来到凤落滩村口,庄稼田里忽又传出一阵马嘶。冯慎仅是一怔,蓦地记起鲁班头那匹黄骠还拴在地头。他唯恐马叫声惹人耳目,忙将黄骠与那官马双双卸了缰辔。黄骠似通人意,冯慎在它臀上一拍,它便四蹄一扬,同着那官马远远驰开。 二人过河后,又在山下小径上仔细查探。发现并无大队人马迁移的痕迹,冯慎松了口气:“看这样子,寺中恶徒尚未离开,得先找处地方藏了,以待援手。” 伍连德朝四周望了望,“可这里很是空旷,咱们躲哪里呢?要么去村中暂避?” “村中虽说隐蔽,却无法及时察觉这里的动静……”冯慎突然喜道,“有了!去那木桥下面的桩洞里躲着!” 伍连德犹豫道:“行是行,就怕那水流太急……” 冯慎道:“伍兄放心,咱们不是去下河心。白日过桥时我曾留意到,那桥为了加固,涵桩处都堆砌着大青石条,加上岸边苇丛浓密,足以用来掩身。” 见冯慎虑设周密,伍连德便不复言。二人方摸至桥下,岸上忽传马蹄笃速。冯伍探头回望,只见一人一骏由远而近。 冯慎目之所及,已将来人辨清。“是鲁大哥!” “救兵终于到了!”伍连德心中方宽,遽尔又紧。“冯先生,怎么……怎么只有鲁班头一人赶来?” “我也不知,问问再说!”冯慎起身,朝鲁班头迎去。“大哥,我们在这儿。” 三人相见,自有一番悲喜。看冯伍无恙,鲁班头原本紧绷的颜面这才舒展开来。“你俩儿没事就好!” “大哥”,冯慎问道,“是没借到兵吗?” “借是借到了”,鲁班头道,“不过是从三河调来的。当时我从村里逃出后,便转去了三河县衙。去京城来回太耗费工夫,我怕赶不及。那知县与我相熟,一听有紧急公事,立马点了捕快供我驱使。我先让讯差持腰牌入京给肃王报信,这才领着人手向平谷急奔。” 伍连德奇道:“怎么没看见其他人呢?” “嘿嘿”,鲁班头挠头道,“我本以为你俩儿已经被那伙衙役给抓了,所以一进平谷县,就直接去把他们衙门给端了。在县衙没找到你们,于是我便让三河的捕快留守,自个儿骑了逾云来凤落滩瞧瞧,不想还真撞上了……” 冯慎道:“其实大哥所料无差,我们确曾被衙役抓走,后又逃了出来。” “啊?”鲁班头不禁指了指伍连德,“老弟你脱身应该不难,可这老伍笨手笨脚的,没少拖累你吧?” “大哥恰好说反了,”冯慎笑道,“我们能全身而退,全仰仗了伍兄的胆智。” 鲁班头连呼不信:“老伍还能有这本事?可真瞧不出来……” 伍连德也谦道:“是冯先生夸我太过了。” “我可没有半点虚言,”冯慎道,“不过这里不是说话处,大哥,你也随我们去桥下躲着吧。” 鲁班头怔道:“去桥下躲谁?” “自然是寺中恶徒,”冯慎道,“我们得知歹人有弃逃之意,便特地伏在此处留心他们动向。” “那也不必躲着藏着的啊”,鲁班头一撸袖口,“他们要敢下山来,咱们就干他娘的!白天跟他们那伙贼秃才斗了一阵,还没分出输赢来呢!” 冯慎道:“那些忍者皆非易与之辈,不可凭借一时意气用事。为图大局,大哥还是耐心权宜吧。” “不错,”伍连德也道,“既然寺中藏着东洋人,想必也配备有枪械。仅凭着刀剑拳脚与其蛮拼,难免要吃亏。” “那行吧,”鲁班头道,“反正已派人知会了肃王,等京城的官军赶来,老子再痛快地杀他一场!” 三人如法将逾云驱开,复又下岸伏好。 眼见着月亮偏了又偏,山道上始终悄无声响。夜露渐浓,秋蛉愈噪,鲁班头在苇丛里挪了挪窝,哈欠连连。 冯慎见他疲惫,道:“大哥若是乏了,就睡一忽吧,这里有我盯着。” “确有些扛不住了,那我眯眯眼。老伍,把你那皮箱借我枕枕。” 鲁班头说完,径自拖箱仰下。可能是真累了,后脑勺刚靠上皮箱,呼噜便打得此起彼伏。 伍连德原本也有些迷糊,可被呼声一搅,倦意顿时全无。 二人又候了一阵,伍连德忍不住问道:“冯先生,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不见动静?” 冯慎才待开口,忽觉身后有些异样。他忙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至地面。“像是来了不少人!” “是从村子方向来的?”伍连德精神一振,赶紧把鲁班头摇醒。“别睡了,这下咱们的救兵真到了!” “啊?”鲁班头抹着睡眼爬起,果见几排火把朝桥边靠近。 二人正欲现身相迎,却被冯慎猛然压住。“别出声!那不似本朝官军的服色!” 冯慎所料不错,这行人实为日本在华的驻屯军。等来人离得近了,伍鲁也瞧出了古怪。那伙人头戴红围短檐帽,周身着茶褐军装,两侧肩章竖缀,不少人胁下还配着把弯细的腰刀,不过却是柄后鞘前,与中土的持法大不相同。 来人似乎对此处道路十分熟稔,行至桥头,队伍忽变呈一列,分为前后渡河。 三人匿在桥下苇荡中动也不动,六只眼睛却不停朝桥上打量。正默默瞧着,突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那人脑后垂一条粗油大辫,在人行中格外惹眼。 冯慎心下一凛,暗道:“那不是川岛浪速嘛!?” 只见川岛浪速骑在马上,与两个军官模样的并辔而行。身后护卫之属脚步虽密,却皆是秩序井然。 等他们过桥上山后,鲁班头不由得低声赞叹:“好家伙,这帮硬点子什么来头?行军渡河跄跄济济的没半点拖泥带水,怕是不好对付啊。” 冯慎道:“他们应该是日本兵士,当中一人我还认得,名叫川岛浪速。” 鲁班头道:“是不是那个跟肃王走得挺近的东洋人?” “正是,”冯慎点头道,“不知大哥留意没,刚才那骑马蓄辫者就是他。” 鲁班头一拍脑门儿,“我就说哪里瞅着怪别扭呢!” 伍连德道:“想不到除了忍者,他们日本人竟连军队都派来了。” “是啊,”冯慎忧道,“但凡异国军队介入,必是邦交大事……然除恶务尽,若他们官方真的与粘杆恶徒为伍,咱堂堂中华,也决不能让番邦小域欺负到头上来!” “说得好!”鲁班头道,“朝廷这几年没少受那洋气,再一味忍让,那帮孙子就要骑咱脖子上屙屎了!” “诚然,”冯慎道,“洋人作威作福也便罢了,鸩害百姓却是罪无可恕。不过此事牵涉非小,咱们等肃王来后再定区处。” “肃王爷赤胆侠肝,定不能轻饶了他们!”鲁班头一攥腰刀,“到时候他老人家一声令下,老子第一个上去冲砍!哼哼,这口刀,还没尝过洋血的滋味呢!” 冯慎叹道:“肃王对那川岛素来赏识,但愿经此一役,能让王爷看透他的真实嘴脸吧……” 三人在桥下商酌候援,川岛一行却慢慢向山顶摩崖寺靠近。离山门尚有一程,寺外暗哨已然警觉。两名扮成哑罗汉的忍者方欲出袭,突然认出了来人。“川岛大人?末次大人也来了!?” “你们辛苦了,”川岛点点头,又指着一名军官道,“这位是驻屯军中的菅原少佐,亲率其麾下步兵卫队来护送你们转移。” 两名忍者双膝一并,弯腰深躬道:“多谢少佐阁下!” 菅原上身微倾,算是还礼。“都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 忍者道:“其他人都已筹划完毕,只是坂本博士他……” 川岛一惊,“坂本君怎么了?” 忍者回道:“坂本博士说实验已到了最后的关口,只差一步便可研制出最完美的病毒,所以直到现在他还在研究室中,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都什么时候了,坂本君还不分轻重缓急!”川岛冲末次、菅原道:“一起去寺里看看!” 待入得寺中,弘智也率着黄衣僧众迎将出来。一行东洋人里,仅川岛与末次懂得汉话,菅原等日本兵索性对其迎奉不予理睬。 弘智在人群里望了望,问川岛道:“川岛大人,怎么不见我们统领和两位魔使?” 川岛道:“他们本是与我们同来,半途中曾三爷说放心不下,便与那两名手下转道平谷县衙了。为坂本博士的安全起见,我们也无暇等他,就直接赶到这里接应。” 弘智忙道:“是当如此,是当如此……” 川岛又问道:“冯慎等人已经抓住了吧?” “川岛大人放心”,弘智道,“我们当时没在寺中动手,是因知道山下自有兄弟会对付。现在这时候,那姓冯的怕早已‘上路’了。我们统领转去县衙,想必也是为了善后。” 川岛“嗯”了一声,刚欲举步,弘智又急忙追了上去。“川岛大人、川岛大人!” “怎么?”川岛皱眉停脚。 “嘿嘿”,弘智谄道,“川岛大人,你看眼下我们统领不在,一会儿你们转移时,是不是也护着我们这些兄弟们平安离开?” 川岛还未答话,那菅原少佐便怒气冲冲地将弘智猛的推开。“你这支那猪废话什么!?” 弘智踉跄几下,差点被其推倒,虽听不懂菅原说什么,但瞧他满脸凶相,料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见弘智受辱,众黄衣僧一阵哗然。菅原大手一招,日本兵立即齐齐拉动枪栓。 “慢!”川岛拦道,“菅原少佐,这伙支那人蠢笨的很,操纵起来却十分便宜。现在事态紧急,没必要跟他们置气。” “那川岛君看着办吧。”菅原听罢点了点头,将手掌向下一压,众日本兵这才把枪口上竖。 川岛换上笑脸,以汉话对僧众道:“方才是场误会,我已向少佐解释清楚了,少佐也表示说: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岂有不带你们之理?” 僧众听了,当即坦然欢呼。川岛又走到弘智身边,假意关切道:“这位兄弟无碍吧?” “好说好说,”弘智讪笑道,“咱身上多少有点功夫,受个一推一攘的,也不打紧。” “那便好,”川岛道,“我们要见坂本博士,兄弟引下路吧。” 弘智点头哈腰,“几位大人这边请。” 川岛让日本兵与黄衣僧留在了殿前,只带了末次、菅原随弘智前往塔院。几名忍者差命所在,也寸步不离川岛左右。 浮屠塔内,那老僧已不知被另囚何处。川岛等人方一入塔,便命忍者唤坂本出来。 那忍者走到梯承边,将老僧盘坐用的大蒲团揭开后,地面上露出个圆径数尺的铁盖。铁盖拉起,洞口出现一排向下的斜阶。那忍者伏下身去,朝地洞中大喊道:“坂本博士、坂本博士……” 喊了没几下,地下突然传来一声愠恚的回应:“该死!我不是说过吗?别来打扰我!” 那忍者不知所措,只得抬头看着川岛。 川岛干咳一声,道:“你就说是我与菅原少佐来了。” 忍者依言转述,岂料地下的声音愈加怒不可遏:“谁来也不行!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菅原恼道:“这坂本是越发不像话了!下去几个人,把他给我拖上来!” 几名忍者望向川岛,“这……” “也唯有如此了”,川岛示意道,“尽量别动粗,不要伤到坂本博士。” 诸忍者齐应,顺斜阶鱼贯跃入地下,没多一会儿,便架着骂骂咧咧的坂本返了回来。 那坂本头发杂乱,眼白中布满血丝,显然是经宿未眠。川岛与末次知他为研究殚精竭虑,忙上前寒暄问候。 “川岛君、末次君”,坂本摆手道,“为了天皇和帝国,我甘愿奉献出一切。你们若懂我的心意,那就请不要来干涉!” 见坂本正眼也不瞧自己,菅原不由得来气。“坂本哲也,这不是你恣意妄为的时候!我现以少佐的身份,命令你马上停止实验!” “命令我?”坂本冷笑道,“我现任军医所一等司药正,要以军衔来论,还要比你这步兵少佐高出两级吧?” 菅原怒道:“你们这类相当官,怎能与我们作战部队相提并论?” “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坂本傲然道,“若我最终的研究成果投入到战争中,起码能抵得上一个师团的杀伤力!告诉你,我早就拟出了‘生化作战’的提案设想,并已托大岛司令转呈至陆军省,倘使参谋本部决议通过,帝国马上就会拥有第一支细菌部队了!” 菅原还欲争执,川岛与末次已分别将二人隔开。“好了好了,都一样是为天皇效力,何争什么彼此?” “川岛君,你说的都对。”坂本平复下心情,低头看了眼腕表。“可我的实验正进行到关键处,胜败在此一举啊,这样吧,再给我一个小时,要逾期还不能成,我便不再坚持!” “那好吧”,川岛与末次相视一望,叹了口气。“坂本博士,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一小时后无论成败与否,你都要随我们离开!” 坂本将头用力一点,“一定!” 说完,坂本便扭头返回地下。菅原刚想说什么,川岛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出塔中等待。 风雨欲来,凶吉无兆。寺内诸人坐立不安,山下冯慎等人也同样是心急如焚。眼瞅着东方逐渐泛晓,村径上骤然腾起滚滚烟尘。铁蹄声中,马嘶人沸,小小的凤落滩,登时屯街塞巷。 冯慎精神一振,“终于等来了!” 只见一队队精甲在村头集列,皂纛风扬、悬旌蔽目,阵前大小将官,拱卫着一身戎装的肃亲王。 这种万马千军的阵仗,伍连德难得一遇,兴奋赞叹之余,情不自禁地从桥下爬出,当先朝官兵迎去。 “什么人!?”乍见有人冒冒失失地闯来,众官军齐声呼喝。一阵嘈杂声后,无数火枪、锋镝对准了伍连德。 “莫伤了朋友!”冯慎与鲁班头急呼追出,赶紧护在伍连德身前。 “哈哈,你们原来在这儿!”肃王大喜,“可让本王一番好找啊!来来!快近前说话!” 三人依命,快步朝阵前走去。冯慎抬眼一扫,见同行将校中也多有熟脸。除去乌勒登等几名旗汉协镇,火器营那名蓝翎长亦在其间。 冯慎先向肃王请了安,后冲诸将环揖。马上诸将不少与冯慎交好,纷纷用马鞭轻叩前胸以示答礼。 肃王下马,指着伍连德道:“冯慎啊,这是何人?” 冯慎方要引见,伍连德已递出手去。“我叫伍连德,幸会亲王大人。” 肃王稍怔,继而笑着在伍连德手掌上一握。“哈哈,这是西洋礼节。小伙子,瞧你这身打扮,怕是留过洋的吧?” “王爷好眼力,”鲁班头插口道,“老伍说他在外国当过茶博士!” 伍连德更正道:“是医学博士,英国剑桥大学。” “你这老粗儿”,肃王对鲁班头笑骂道,“人家那博士相当于咱大清国的贡院翰林,你当是茶馆里沏水跑堂的?嗯,眼下朝廷中正需洋派贤良,小伙子,你若有意,待这场风波过后,本王帮你谋份差事!” 见肃王对伍施以青眼,冯鲁也为之高兴。又说了一阵,肃王提及正章:“那伙粘杆余孽还在山上?” “是的,”冯慎道,“不过他们已邀了数十名帮手……” “哈哈哈,”肃王一指身后,大笑道,“他们帮手再多,还能敌得住这群精锐雄兵?这次本王兴师动众,专以牛刀阔斧,来宰杀那批瘟鸡!放心吧冯慎,他们逃不掉的!” “卑职所虑倒不是这些”,冯慎道,“王爷,您可知他们的帮手是谁?” 肃王笑意一敛,“是那伙东洋忍者?” “不止,”冯慎又道,“看服色应是日本兵,并且带队之人为川岛浪速。” “风外弟!?”肃王惊道,“冯慎你没走眼?” 冯慎道:“卑职瞧得真切,定是川岛无疑。” “王爷,”鲁班头道,“我老鲁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拐弯抹角的场面话。我就问一句:要那个川岛真在寺中,您老抓是不抓!?” “抓!”肃王语调不高,但一字一句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若他真与恶贼沆瀣一气、害我子民,本王必会亲手擒他!” “好!”鲁班头豪气万千,“有您老这句话,我老鲁死也值了!” 肃王点点头,又道:“那伙日本兵想来是驻屯军了,他们操练有素,倒是不可小觑……冯慎,这丫髻山山势如何?可有险要?” 冯慎道:“上山之路唯有一条,然半山腰有处屏隘,拒截类堑,易守难攻。” “知道了,”肃王回身喝道,“众将听本王分派:少时攻山,以牌甲刀枪挡护索敌、火器弓矢掠边遥击,健锐营架梯开道,武毅营增补压替。巡捕营马步兵围住山前山后,不得有一只漏网之鱼!” 诸将闻言,各自部署不提。 待秣厉停当,冯慎道:“此去胜券在握,王爷且于此处静候捷音。” “不!”肃王大手一挥,“本王要当阵督师!” 见肃王要亲去,冯鲁不免贴随护卫。念及刀枪无眼,冯慎便打算让伍连德留在山下。 伍连德不肯,执意要随军攻寺。 “好!”肃王赞道,“胆量不错,是我辈中人。去吧,年青人多见见大风大浪也是好的!” 大军一经开拔,山道上人行马啸,顿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此时寺中群恶正提心等待,早觉草木成兵,山下如此动静,岂有不察之理? 川岛等出寺一望,心中凉了半截。“我们已经被清军包围了。” “啊?”弘智这惊也不小,“怎么……怎么会成这样?” “别慌!”川岛强定住心神,问弘智道:“可有别的途径下山?” 弘智股栗道:“就……就那一条路……从别的地方下去,除非生了翅膀……” 川岛看了看腕表,吩咐忍者道:“去把现在的状况如实告诉坂本,没时间等他了!” 诸忍急急去后,菅原道:“川岛君,我的手下们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支那军虽然人多,但咱们守住险要,也起码能坚持半天。拖的时间一久,本部便会猜到咱们出了事,自然会派来援军接应!” 川岛摇了摇头,“别说是敌众我寡,就算是旗鼓相当,都不可与他们开战。” “川岛君!”菅原不悦道,“你这样说,是长支那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在死亡面前,我们帝国军人绝不退缩!” “我川岛孤身事敌,难道是怕死的?”川岛愠道,“东北的战事刚停,虽然我们胜了俄国人,可也是元气大损。清国是块肥肉,哪个不想来啃上一口?若衅自我开,俄国人必会趁虚反扑,到那时,旅顺、朝鲜等地的驻兵权还保不保得住?那可是牺牲了帝国九万条英魂换来的,菅原少佐不会不清楚吧?” 菅原面有疚色,“那……那怎么办?难不成要束手就擒吗……” 川岛道:“清国历来惧外,对咱们应该还有所忌惮,先瞧瞧情况再说吧……末次君,拿望远镜来!” 末次递过望远镜,川岛忙接来远眺。值时晨光大亮,山下面孔依稀可见。然每看一眼,川岛的面色便沉上一分。“领兵的竟是肃亲王?冯慎也在旁边!” 弘智急问道:“川岛大人……我们统领被抓了吗?” 川岛又辨认一阵,“没有,曾三并不在其中。” 弘智刚想说些什么,坂本已在忍者的簇拥下赶了过来。坂本使了个眼色,诸忍便各自在黄衣僧身后站定。 川岛上前道:“坂本君,非是我不守约定……” “我已知道了”,坂本摆了摆手,“川岛君、末次君、菅原少佐,都怪我固执自用,才累得你们身陷重围。” 菅原哼道:“事到临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会做出一个交代”,坂本说完,从身上掏出几页纸张。“末次君,这是从我笔记上撕下的核心部分,请你记牢后毁掉,然后把所载内容转述给军医所。” “好”,末次知这几页纸的重要,当下接来熟记硬背。这末次全名唤作末次政太郎,有过目不忘之能,现混迹驻屯军中,专为日军特务部收集清国情报。其人之后于北京东城栖凤楼七号成立所谓的“研究所”,共搜罗整理资料字数两亿有余,这便是情报史上著名的“末次资料”。 趁末次速记,坂本又向川岛、菅原密嘱。川岛越听,越觉得他像是在交代后事。“坂本君,你究竟怎生打算?” 坂本淡然笑笑,忽以日语喝道:“动手!” 话音甫落,忍者突然暴起,一干黄衣僧众还没明白过什么事来,便呼啦倒下一片。 弘智身中数刀,一时还没断气。“你们……你们怎么?” 坂本森然一笑,挤出了几个生硬的汉话:“狡兔死,走狗烹。你们的血……大大的有用!” 弘智怒骂道:“肏……肏你们小鬼子的姥姥……” 一名忍者短刀挥过,弘智一颗光脑袋便脱离了身子,骨碌骨碌滚在地上。 事起突兀,川岛等人无不耸然动容。“坂本君,就算杀了这伙人……也于事无补啊!” 坂本朝诸忍回望一眼,“过来之前,我们便已经决定了。川岛君,只有我和寺中忍者全部玉碎,才能保障你们的平安!” “不可!”川岛已然猜到了坂本的用意,“坂本博士,你是帝国的精英!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担这样的风险!” “川岛君!”坂本高声道,“像我这样的细菌学专家,帝国之后还可以培养出许多!可能卧底清廷而又备受器重的,近二十年来却唯你一人!川岛君,想让华夏分崩离析,最快的方法便是把内部的梁柱蛀空瓦解,当下你不该顾及我等安危,而应权衡下大局利弊。难道你想让天皇陛下的雄图霸业付之东流吗!?” 川岛怔道:“可是……可是……” “不要犹豫了!”坂本冲诸忍道,“勇士们,表明我们的心迹!” 众忍齐喝道:“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我等甘愿赴死!” 菅原与坂本虽小有龃龉,然看到他们视死如归,心中也感敬不已。他上前几步,朝坂本等人深鞠一躬。“你们都是帝国的英雄,请允许我代表军部向你们致敬!” “且慢!”正在记诵的末次突然道,“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特别是坂本博士,更不需如此悲观。” 众人心头一动。“末次君,不妨说得明白些!” 末次道:“忍者为扮僧侣剃了光头,可坂本博士尚有一头短发。” “没错!”川岛向随行的驻屯军一扫,喜道:“让一名士兵与坂本君调换了衣服,清军定分辨不出来!” “不妥”,坂本摇了摇头,眼睛倏地一亮:“要么咱全员都用刀剃光了头发?” 川岛摆手道:“那样更会引得清军犯疑,所有人都会搭进去。” “确实!坂本君,别再耽搁了!”菅原对手下道,“都有了!家中独子的原地不动,有兄弟的出列!” 话刚说完,队伍中跨出四五名士兵。 菅原又道:“有妻室者再上前一步!” 又有两名士兵闪出。 “很好”,菅原打量着二人道:“你俩都有子嗣了吗?” 左首那人道:“报告少佐,我与未婚妻尚未圆房,便随军开赴了支那。” 菅原朝右一瞥,“那你呢?” 那人回道:“有个两岁的儿子。” 菅原拍拍那人肩头,长叹道:“长谷川君,回国后我定会联系上你的家人。从今而后,你的儿子便如我菅原己出!” “多谢少佐!”长谷川解着领扣,毅然朝坂本走去。“坂本博士,请速与我换衣!” “不”,坂本后退几步,“这不行!” 长谷川道:“坂本博士,你比我一个小小的军曹有用得多,我若有不测,替我向帝国尽忠!” 川岛也劝道:“坂本君,这不是辞让的时候。先解了这燃眉之急,我再向清军力争移交事宜,他们未必有性命之忧!” 坂本双膝跪倒,以头杵地。“长谷川君的高义,坂本永生铭记!” 二人易服后,末次也将那几页笔记熟背于心。待焚化了纸张,川岛又问道:“对了,研究室内还有活口吗?剩下的药剂又是如何处理?” 坂本道:“放心,离开的时候,我已毁去了所有的实验药剂,那些‘马路大’也被悉数注入了病毒。眼下他们都陷入高度昏迷状态,绝对熬不到今日下午!” “好!”川岛下令道,“将士们,朝地上死尸胡乱开上几枪,做成咱们剿匪的假象!” 日本兵在尸身前围成个大圈,噼里啪啦地放了阵枪。 此时清军已登至寺外券门牌坊下,乍闻枪响,皆以为是暴徒反击。 众军陡滞,变前阵为守势。冯鲁二人也急急挡在肃王身前,生恐冷箭来袭。 “本王没事!”肃王喝道,“快派人护住伍连德,别让他有个闪失!” 肃王声音本就嘹亮,于人众前恐传达不清,更是提高了嗓门。话甫出口,便顺风传入寺内。 “来的好快!” 诸倭吃了一惊,才知清军已近在咫尺。 站在队列中的坂本打个激灵儿,拉住川岛问道:“伍……什么?刚才寺外在叫伍什么?” “我也没听真切”,川岛道,“好像是让护着个叫伍什么德的……” “伍连德?”坂本身子一颤,忙躲在庙门边朝外看去。 “快回去站好!”川岛低喝一声,急将坂本拉还。“清军疑心有埋伏,这才按兵未动。他们随时都可能攻进来!” “天意啊天意……”坂本如离魂一般,边脱着身上军装,边朝那长谷川走去。“我们再换回来吧。” “你疯了!?”菅原攥住坂本衣领,想将他搡回队中。 坂本摆脱菅原,拼命抢过自己的白大褂。“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川岛与末次也急道:“坂本君,我们不已商量好了吗?你为何突然这样?” “世事难料啊”,坂本苦笑道,“寺外一人,竟是我留学时的同窗老友……咱们这场戏,焉能瞒得过他?” “什么?”群倭目瞪口呆,一时无措。 坂本换好自身衣褂,怔怔吟道:“绝海行军归国日,铁衣袖里裹芳芽。风流千古余清操,几岁闲看异域花……这一首《归舟》,是战国时伊达政宗大人征朝失利后所作,诗中悒怏抱憾之情,坂本今日方能彻底体会啊……此后,愿诸君匡弼天皇陛下,助我帝国开边扩土,再无鸣梁之耻!” “坂本君……”诸倭齐齐行礼,胸生激荡,目欲泫然。 “哦对了,那伍连德听得懂日语,他们入寺后,诸君言辞上多加小心!”坂本说完,缓缓走入众忍之中。 外头清军自恃势众,一时倒也不急着攻寺。等了一阵,见寺内还无动静,这才派兵高声喊话。 川岛拭干了眼角,迈步出了庙门。见清军剑拔弩张,他故作讶异。“哎呀!王爷怎么来了?” 肃王一脸阴沉,“你能来,本王难道就不能来吗?” “王爷乃千金之躯,岂可亲临险地?”川岛边说边上前,“这里自有我等料理……” “站住!”鲁班头喝道,“你这厮勾连粘杆余孽,还有脸来见王爷?” “这位英雄怎还信口开河?”川岛拉脸道,“我等接到密报,当即抽调人马前来剿匪。” 鲁班头道:“这是我大清地界,有匪我们不会自己来剿?你们东洋人乱掺和什么?” 川岛道:“之前有传闻说,那伙粘杆恶党勾结了东洋忍者。为此事,王爷曾托我调查。现如今查到了线索,我们岂可坐视不理?英雄若还不信,不妨问问肃王爷。” “倒是有这档子事,”肃王面色稍缓,“风外贤弟,这么说你们驻屯军是来擒拿匪人的?” “正是,”川岛拱手道,“托王爷洪威,寺中恶徒已悉数被我等控制!” 冯慎与鲁班头相视一望,皆猜不透川岛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你们下手倒快!”肃王盯着川岛,“口说无凭,本王要亲眼见了才算数!” “那是自然,”川岛向道旁一让,“王爷请!” 待入寺后,菅原等也假模作样的过来参见。那末次本欲上前,突见冯慎面貌,心中一阵惶恐。“怎会是他?” 原来,那日与曾三茶楼密会的东洋人,正是这末次政太郎。他怕冯慎认出,忙拉低了帽檐。好在寺中正乱,加上末次又是一身军装,吵吵嚷嚷的,冯慎也没去仔细端量。 殿前尸横遍处,血污狼藉,一干驻屯军持着长枪,将坂本与众忍另押一旁。 肃王指着地上死僧,皱眉道:“这些是什么人?” 川岛忙道:“此便是那粘杆余孽,他们穷凶极恶,宁死不降,故而被我们全部击毙。” 肃王又一指,“那他们呢?” “说来惭愧”,川岛叹道,“这些亦是恶人同党,并且……确是我们东洋人。” 听川岛招认,肃王等皆有些出乎意料。冯慎冷笑道:“这么讲来,川岛先生是在大义灭亲了?” “冯巡检此言差矣”,川岛摆手道,“他们实则私渡来华的闲散浪人,受曾三所雇成为帮凶,与我们并非一路,怎可冠个‘亲’字?” 然死的皆是粘杆恶徒,东洋忍者却毫发无伤,就连鲁班头,也瞧出了其中蹊跷。“哼!还敢说不亲?这边他娘的没一个挂彩,那头倒是一个活口也没留!” “这个嘛……”川岛道,“是因这伙浪人见我们同是东洋人,故而放弃了抵抗……” 听这话有些不尽不实,肃王对川岛戒备又生。“去审审那伙浪人或知一二,只可惜此番没带通译。” 冯慎心中一动,“王爷,咱这里通译可是现成。伍兄!伍兄!” 连叫几声,都无人应答。冯慎扭头一看,见伍连德正盯着众忍中一名穿白褂的出神。 那穿白褂的低头跪着,乱发遮住了前额。可伍连德越瞧,身子便颤抖得越厉害。 “伍兄,你怎么了?”冯慎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皮箱。 伍连德似乎没听见,突然冲到众忍中,将那穿白褂的一把拉起。 “哲也……真的是你!?” 坂本哲也嘴角咧了一咧,“星联,好久不见……” 第十九章 代马依风 见伍连德与坂本抱在一处,除去众倭,余人自是难猜就里。 “伍兄”,冯慎望一眼坂本,“你认得这人?” 伍连德紧紧拉住坂本的手,已是哽咽难言:“冯先生……他……他便是我那朝思暮念的挚友啊!冯先生、亲王殿下,别的事能不能缓上一缓,容我二人寒暄片刻啊?” 看伍连德目带祈求,肃王也不忍心拂其意。“去吧!” 伍连德大喜过望,要过皮箱,拉着坂本到台阶上坐定。众人见他俩重逢情切,也都不去打扰。趁这工夫,冯慎将所经前事,一并诉于肃王。 “哲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伍连德摘下眼镜擦了擦,打开了皮箱。“这次从英国回来,我便有去日本寻你的打算,你瞧,礼物我都备好了!” “是吗?”坂本微微一笑,“倒省得你空跑一趟了。星联,你给我带了什么?” 伍连德取出一只烟盒,“记得留学的时候,你最嗜烟草。这次途经南洋,我特地选了吕宋产的淡巴菰。哲也,你快尝尝吧!” 望着盒中皱巴巴的几根烟草,坂本鼻头一酸。“星联……我已经戒了……” “戒了好……戒了好……”伍连德喃喃几句,突然又在箱中掏出根黄里透红的竹管。“哦!哲也,你送我的那支尺八我也随身带着!” 坂本接过那尺八,轻抚了几遍。“能吹曲子了吗?” “我又不是你,哪里会吹?”伍连德笑笑,又道,“只不过这是你赠我的,我一直日夜不离……还有那本笔记簿,我也有在用。虽然快写满了,但我也不舍得丢弃,粘上些纸条便签,还能再录不少资料呢。就是贴得七零八落,有些像打了补丁……” 坂本将脸埋在双膝间,肩头不住耸动。 伍连德又取出那册子,“哲也你瞧,好好一个簿子让我给补成这副模样……你瞧……你瞧丑是不丑……” “我不瞧!”坂本突然站起,哭着吼道,“伍连德你是瞎子吗!?如今你我已然冰炭不容!谁跟你来套交情?谁跟你来论旧谊!?” 见坂本遽然歇斯底里,肃王等还当他要对伍连德不利。冯慎与鲁班头刚要赶来制止,伍连德却摆手示意无事。 “唉……”伍连德长息一声,道,“哲也,其实从再见你的那刻起,我便知道有些事……已如覆水难收了……可现在,我不想考虑别的,只想趁这片刻的重聚,来与你一道别后衷肠……” 坂本摇头道:“星联,你还是那么幼稚……时过境迁之后,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大势如此,非你我能够左右。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隔了这么久,也差不多都忘干净了……” “那好,不提旧事了!”伍连德红着眼眶道,“研制虎烈拉的,是哲也你吧?” “不错”,坂本道,“若不是你们闯来,我说不定已培养出最完美的病毒了!星联你知道吗?仅是用粗制的病毒,便可使那些马路大纷纷毙命,若是变异到终极形态,那威力该有多么惊人啊!” “马路大?”看坂本如痴如迷的样子,伍连德倒吸一口凉气。“你竟拿活人做实验!?哲也你变了,变得又残忍又冷酷……变得我都不敢认你了!想想那些被你害死的无辜百姓,你的良心哪里去了!?我们在英国留洋,学的是救死扶伤,不是杀人害命!” 坂本冷冷道:“我比你更了解支那!他们的朝廷横征暴敛、剥夺无度,逼得平民照样没有活路!他们在苛政下是个死,被我用来做实验也是个死,反正是迟早的事,还不如让他们‘死得其所’!” 伍连德绝望道:“哲也,你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 坂本打断道:“你有你的道义,我有我的立场。咱们的口舌之争,就到此为止吧!” “不错,多说也无益!”伍连德痛心疾首,“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支尺八原物奉还,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坂本身子微微一颤,喃喃自念道,“也好……也唯有这样了……” 伍连德愣了一会,又道:“坂本君,你若还稍稍念及些旧情,请告诉我剩下的村民在哪里,这寺中应该还有些幸存者吧?” 坂本叹道:“有是有,不过他们的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了。” 伍连德急问道:“你什么意思?” 坂本幽幽地回道:“在逃离实验室前,你那个‘残忍’、‘冷酷’的旧友,给他们感染了虎烈拉……” 伍连德大惊,“你……你好狠的心!” 坂本道:“赶尽杀绝非我本意,可为了大计,不得不斩草除根!” 伍连德面上抽搐了几下,冲着坂本深鞠躬。“阁下要还残存着一丁点儿人性,就请告诉我那些村民囚在何处,若蒙相告,伍连德感激不尽!” 听他改用了敬语,坂本惨然笑了笑。“好吧,我告诉你便是……我有言在先,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伍连德抱紧皮箱,“尽人事,听天命。我之后如何,不劳阁下挂怀!” “难不成……你还想医好他们?”坂本怔了一怔,继而狂笑道,“哈哈……星联,真不是我小瞧你……哈哈哈哈……那伙马路大最多也只有三四个小时的性命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能培育出疫苗来对抗我坂本哲也研制的病毒?哈哈哈哈……他们就在塔院那边,你试试吧,尽情地去试试吧!” 伍连德道:“阁下在细菌学方面的天赋,我在英国时便已领会过了。伍连德不敢与阁下争先,但照本宣科、借风使船的把戏,倒也是会的!” 坂本笑得更厉害了,“想分析我的解毒剂吗?哈哈哈,你认为我会留下药液来等你们参照研究?” 伍连德道:“你那疫苗的取样我早就拿到了,并且也初步做出了成剂。” “不可能!”坂本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会有我疫苗的取样?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说过,之后的事,就不劳阁下挂怀了!”伍连德说完,当即把囚困村民之所告诉了肃王和冯慎等人。 鲁班头奇道:“塔院除去那浮屠塔,并没有藏人的地方啊。塔里面我跟冯老弟也寻过,没见着什么。” 记起那相轮与塔层数目不符,冯慎眉额猛然一蹙。“歹徒诡计百出,许是咱们哪里漏查了。” “有这可能”,肃王点头道,“你们多带些人手过去,将那塔院彻底搜上一搜!” “王爷”,川岛上前道,“我们也去协助……” “不!”肃王果断回道,“你们驻屯军杀贼辛苦,风外弟就跟本王留在这里听消息吧。诸将听令,尔等守好了寺内大小出口!没有本王的允准,一只老鼠都不能放出去!” 听出肃王话中带着防范之意,川岛也不再强求,任冯慎等人点好兵丁,转朝塔院去了。 待进得浮屠塔,地面上的暗道口豁然映入众人眼帘。冯慎与鲁班头对视一眼,心下已然明了。 原来这地藏浮屠确是有七层,粘杆余孽为了掩人耳目,用砖堆土垒之法埋盖,而后在外面砌了石台,把第二层硬生生充装成首层模样。至于那地道入口,则置了个大蒲团予以遮挡,那会儿老僧正坐于其上,故而冯鲁未能察觉。 一名兵丁奋勇当先,顺入口跃进地道内,没出多久,便在下面喊道:“底下好多乡民!” “别碰任何东西,我立刻下来!”伍连德说完,急急沿阶而下,几名兵丁也与冯鲁二人随后跟入。 冯慎见这浮屠塔算不上宽阔,还道地底必然拥窄,可一到下面,方知与自己所料大相径庭。底下为原塔首层不假,然恶徒们早把四壁扩挖,并立以桩柱支撑,筑成个厅堂式样。 地厅中几盏气灯尚未熄灭,隐约将里面的情况照出个大概。东侧设着数张条台,台上零七碎八地散着些器皿瓶罐;西首一排栅子围笼,十来个人躺在其中不知死活。 十来人中,男女老少皆有,那名老僧亦在其间。兵丁砸开牢笼后,伍连德径直奔入,翻翻这个眼睑,探探那个鼻息。 “怎么样老伍?”鲁班头急切问道,“还有的救吧?” “现在还难说,我尽力而为!”伍连德从皮箱中取出几支针管,配以药剂依次给诸患注下。余人搭不上手,唯有在一旁默默暗祝。 冯慎在地厅内来回踱了几步,幡然醒觉。“不对!” 鲁班头问道:“怎么了老弟?” 冯慎道:“那凤落滩村户逾百,可这里仅有十数人,剩下的乡民去哪里了?” 鲁班头怅然道:“说不定都让恶徒给害了……” “那也应该见到尸首”,冯慎道,“这寺地处高险,歹人断不会大费周折下山去抛尸。这样吧大哥,让伍兄留在这里医治,我们带人再去别处搜寻一下!” 出得塔院,兵丁便于各殿各堂内大肆翻找。此一番不比先前,一来是人手众多,二来是不再顾及,索觅起来大加便宜。然行伍中人急暴粗莽,东罗西闯的,难免将庙内物什砸毁不少,冯慎寻人心切,也没过多制止。 正搜着,不远处忽听得“哗啦”一声,紧接着人声嘈杂、众口哗然。 冯鲁转头一瞧,出事的正是那不佛殿。二人刚赶至殿前滴水檐下,几个兵丁叫嚷着出来。“冯巡检,你快去看看吧,里头可不大对劲儿!” 鲁班头心中一颤,冯慎却已快步入殿,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殿内散着一股怪味,闻起来好似腐肉混杂着药气。鲁班头皱皱眉头,暗道:“这不佛殿果真蹊跷之极,昨个儿香烟呛鼻,今日竟变得臭气熏天。” 再抬眼看去,地上歪着一尊泥像。那泥像摔得裂成几截,右膀的碎胎下,居然探出一只筋骨黏连的人手。 冯慎拨开众人,“这怎么回事?” 诸兵七嘴八舌,说是方才无心撞倒了泥像,结果便见了这一幕。 冯慎心中一沉,命人道:“快将这尊泥像的表层敲开!” 诸兵依言剥去胎泥,一具烂瘪的腐尸,慢慢露了出来。 尸首一现,满殿惊呼。冯慎一言不发,调头往殿角寻去。众兵丁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呆呆望着。只见冯慎来到一尊泥像前,举掌用力撼摇。 鲁班头瞧得真切,冯慎所撼的泥像,正是那尊“食水婆利兰”,昨日来探时,自己还被它着实吓了一跳。 愣神间,冯慎已把泥像推倒在地,众人围去一瞧,碎胎中又赫然裹着一具尸首。 鲁班头目瞪口呆,“老弟……这……这……” 冯慎又悔又恨,“大哥,咱们又给弘智的鬼话骗了……昨日这泥像忽动,并非是因泥料干裂,而是这像中之人尚未死透,蓦然挣扎所致啊!” 鲁班头俯脸一瞥,但见那尸首肤色灰里透青,肌体虽已僵硬,可鼻眼却未凹陷,果真是新亡不久。 鲁班头打个寒战,朝四下一顾。“难不成……这殿中所有的泥像里……” 冯慎缓缓地点了点头,切齿道:“怕是如此……居然将害死的乡民制成泥像,那伙贼人当真是丧心病狂!当时殿中大量焚香,应是为了遮盖药气腐味,眼下香烛已熄,故而便掩饰不住了。唉……乡民无辜被残害,尸身还惨遭这般作践……弟兄们,快把阖殿的泥像毁去!” “是!” 兵丁们悲愤填膺,动手敲剥众像,殿中呼喝喧阗,登时泥溅尘扬。一尊尊塑像倒下,一具具尸骸露出。有的窍溢黑血、皮现紫斑,还有的肉烂若糜,面目糊然难辨。更有甚者,早已朽成了骨架,只存一团如糠枯发,胡乱黏附在蜡黄的颅顶。 在场的官兵,不少都亲历过砍杀恶战,眼前的触目惊心,使得他们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昔日那流血漂橹、伏尸遍野的残酷场面。 绕殿粗点了一遍,泥像竟逾百余。众人衔悲茹恨,俱颤抖着双手,清理着面前狼藉。 此时塔底地厅内,幸存民众虽无人醒觉,但呼吸皆趋平稳。唯恐药力不及,伍连德又写张字条,着人火速下山购备所需之物。好在官军采办便利,又加之厅中仪器现成,没到半个时辰,伍连德便配出了疗辅药剂。 伍连德心有挂念,待万无一失后,便让几名兵士守着诸患,自己又急冲冲赶往前殿。 刚出塔院,正遇上抬尸的兵丁,伍连德打了个突,忙去找冯慎等会合。 死尸陆续从不佛殿里运出,没一会儿便将前殿的空地停满。望着这堆垛般的尸骸,肃王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川岛!你说怎么办!?” 川岛拭了拭额前冷汗,强颜道:“惨绝人寰……这伙粘杆余孽当真是该死……” “该死的现在也没活着!”肃王怒指众忍,“本王问的是他们!” 事情到了这步,川岛也知众忍绝无幸理,可他不甘就此放弃,妄图争得一线转机。“王爷请息怒,这群浪人贪图富贵,这才被那粘杆恶徒蛊惑……似这般不成器的宵小之辈,何须王爷劳神发落?一会儿我将他们押回驻地,该上刑上刑,该拷问拷问,绝不偏袒姑息!” “哼哼,那倒也不必!”肃王冷笑道,“本王闲着也是闲着,就替你们代劳了吧,省得让你们落个‘同族相残’的恶名!” “王爷……” 川岛还欲说,冯慎打断道:“届时将这伙浪人正法,川岛先生若有兴趣,大可一同来监斩。” 川岛恨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冯巡检何苦咄咄相逼?” “真是大言不惭!”冯慎斥道,“他们残害我无辜百姓时,可曾想过一个饶字?可曾念到一个恕字?还有川岛先生说是‘相逼’,在下可有些不大明白!究竟是指逼你呢还是逼这伙浪人?这口气,听着倒像是一伙!” “血口喷人!”川岛已觉失言,恼羞成怒道,“谁与他们是一伙!?我的意思是说,王爷豁略大量,或许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哈哈哈”,肃王仰天笑罢,目光一寒。“风外贤弟,这番你却猜错了!本王今天,偏要小肚鸡肠!来啊,把这伙浪人统统押回京城,鞫审之后,一律枭首弃市,以告亡灵!” 话音一落,官军便拥上前抓人。众忍拼命挣扎,齐朝着肃王竭声大叫。 “且慢!”肃王瞧着不对,问道,“他们鬼叫什么?” 川岛刚想转译,肃王却把脸扭向伍连德。“你来告诉本王。” 伍连德见问,便道:“他们说……就算要死,也不死在支那人手中……” “他娘的!想痛快点死都没那么便宜,非教这伙恶贼零碎受苦!”鲁班头气极,没口子大骂。其余兵士按剑旁观,面上也皆有怒色。 肃王摆摆手,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囚临刑前还得喂顿酒肉呢。这样吧风外弟,本王就卖你个面子!” 川岛还当肃王要通融,心下又惊又喜:“王爷之意,是把他们交给我等处治?” “不错,就交给你了!”肃王道,“这伙浪人不愿受我大清刑罚,那是再好没有!杀他们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本王还嫌污了双手!风外贤弟,恰好你们驻屯军在,由你们就地行刑,不也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吗?” “就地?”川岛心中一寒,“王爷是说……要我们当场杀人?” “是啊,”肃王道,“你当本王会让他们竖着出寺?风外贤弟,这是本王最后的让步。将他们正法后,剩下的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 “王爷,”冯慎急道,“恶徒还未加审问……” “不必说了,”肃王道,“本王自有打算。” 其实肃王明白,这伙浪人背后,肯定另有主使。可担心再审下去牵连大众,易酿成邦交剧变。而逼着东洋人自己出手,就算追查盘道起来,也赖不到朝廷头上。只是当着川岛面上,这层念头不便与冯慎明说。 见川岛怔立不动,肃王又催促道:“风外贤弟迟迟不决,难道是不忍下手吗?” 川岛把心一横,“王爷有命,不敢不遵,我这便着手安排!” 待走回本队,川岛将肃王之意转述给诸倭。菅原面上一拧,险些当场发作。 “不可鲁莽!”川岛小声喝道,“现在与清军冲突,无疑是以卵击石!” 菅原强忍道:“那……那怎么办?” “我去跟坂本他们谈谈吧……”川岛长叹一声,朝围守众忍的清兵走去。“请几位兄弟暂避一旁,我有话要对这伙浪人说!” 兵丁齐望肃王,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才四下散开。 川岛压低嗓音,哽咽道:“坂本博士、诸位兄弟……川岛无能,此番怕是救你们不成了……” 坂本惨然笑笑,“川岛君不必自责,我们本就有殉国的打算了。” 川岛道:“诸君舍身取义,川岛定会如实上奏军部,天皇念及你们的忠勇,必会追谥你们为武士!” “武士”的资格,在东洋可谓殊荣。诸忍脸上露出一丝欣喜,都颤声问道:“川岛君,那我等能以……能以‘切腹’赴义吗?” “当然可以”,川岛正色道,“武士们,帝国以你们为傲!” 见诸忍神情怪异,鲁班头捅了捅伍连德。“哎老伍,他们在说什么?瞧着模样不对啊,别是想耍花招吧?” 伍连德摇头道:“离得太远,我也听不清楚……” 鲁班头还欲问,川岛已沉着脸返了回来。 “王爷,都安排妥了!” “好,”肃王道,“那就别耽搁了,让他们早死早托生!” “然而盗亦有道”,川岛央道,“请王爷允准,依照我们东洋的风俗,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死法!” “成!”肃王道,“本王只要他们留下脑袋,其他的随便就是!” 听肃王应下,川岛立马派人去购备所需。一队清兵相随下山,明着是帮协,暗里实则监视。 一行人此去用时甚久,直过了两个时辰,这才回寺。见日本人搬着些白绫、素色衣物等,肃王问那押护小校道:“他们去哪里置来那怪里怪气的丧服?” 小校道:“回王爷,东洋人去镇上招集了裁缝,连说带比画,这才匆匆赶制出来。也不叫丧服,好像叫什么‘羽织袴’。” “死到临头还要摆臭谱!”鲁班头哼道,“王爷,要我说,咱就直接唰唰几刀,省得陪他们瞎折腾!” “算了,”肃王挥手道,“就由着他们去吧。” 只见日本兵打扫了块空地出来,将白绫裁成几尺见方,在殿前依序铺平。 诸忍洗净了头脸,用白巾绕腹裹紧,又罩上那素色袴衣,这才在绫块上各自跪定。 坂本跪在当先,一头乱发格外突兀。川岛吩咐手下解下随身怀纸、短刀,分别置于诸忍面前。“坂本君、武士们,仓促间备不得祭刀仪扇,权用这胁差尽忠吧。稍后,我等亲自为诸位英雄介错!” “拜托了!”坂本伏首一拜,朝伍连德遥望一眼。“星联!与君匆聚,不舍良多,你我之谊,来世赓续吧!” “哲也……”伍连德身子晃了几晃,早已泪眼模糊。张绪当年,往事如烟,昔日里的一幕幕,历历浮现。 “星联,临终前为你再吹奏一曲吧,就当是我的辞世之音了!”坂本说完,从袴衣下取出那根尺八,将吹口搭在唇下。 曲声一起,入耳悲凉。抚孔沉浮间,气韵怆然清远,戚悒幽咽,闻之神伤。 诸忍听了一阵,皆是默然垂泪,情不自禁的,随曲怅怅而歌。 肃王叹口气,问伍连德道:“他们唱些什么?怎这般凄惨?” 伍连德哽咽道:“这歌……叫作《竹田子守呗》,是旧时流传于京都的一首民谣……因词真意切,在佣女役妇中广为传唱……” “佣女役妇?”鲁班头不解道,“那他们大老爷们儿的唱个什么劲儿?” 伍连德道:“我从坂本那里听说,那种从小便充当忍者的,多半是贫苦小户的孩子。他们的母亲,也往往靠给有钱人家当奶娘为生。许是听母亲唱得多了,自己也跟着学会了……” “唉”,肃王喟息道,“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他们这是想家了……” 伍连德缄然不语,任那如泣的歌声在耳边萦绕: 咿咿稚童,夙夜涕嚷。 守哺劬劳,减我丰颡; 踖踖负襁,执炊菽粮。 采补列肆,兼爨寺坊; 莱菔烹黍,竹田馔飨。 可祛余殃,久世吉祥; 盂兰盆至,卒岁何长? 矜人凄楚,无添束裳; 颠沛异乡,惟念家邦, 遥祈高堂,万福金康…… 曲终歌罢,坂本凝滞了片晌,将手中尺八猛然拗断。“星联,支那人有割袍断义的典故,今日我就折竹诀离吧,永别了!勿念!” 伍连德泣不成声,坂本却不再向他看上一眼。把两截尺八管扔掉后,坂本神色虔诚地抽出短刀,以怀纸小心擦拭。身后诸忍也纷纷褪下袴衣,俱将胸腹袒露。 川岛哀痛如割,低声命道:“都做好介错的准备!” 说完,川岛拔出腰刀,走到坂本斜背后立住。其余日本兵也双手执刀,分别去诸忍身侧站定。 坂本与诸忍心无旁骛,各持了素色绫条,将短刀刀刃全神贯注地缠裹。层层包绕到最后,只露出个一寸长短的刃尖。 收拾停当,坂本等倒握刃身,用刀尖抵至自己的小腹之上。 见他们毅然就死,肃王也大为感慨,拍了拍伍连德肩膀,道:“那个坂本的本事,跟你也应是一时瑜亮。只可惜他没走正道,唉……这怨他自己,怪不得旁人,别太难过了……” 伍连德痛不欲生,哪里还听得到肃王说些什么?头脑中混沌一片,恨不能捶地恸呼。 川岛含泪轻语:“坂本君,武士们……待会儿就用‘拟腹’吧,只要你们刃尖一触,我等即刻挥刀抱首……也好使你们不受那剖肠裂腹的苦楚……” “不必了”,坂本缓缓道,“切腹是至高无上的死法,因怕疼便用‘拟腹’,那无异于亵渎!当着支那人的面上,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武士道!什么是舍身成仁的觉悟!” “坂本博士说的没错!”,诸忍也庄重点头,“我等愿以碧血化生为红莲,为帝国焚尽前方的一切苦厄!川岛大人,请成全吧!” “川岛虑事欠周、言语失当,多有冒犯了!”川岛狠狠抹了把脸,将锋利的腰刀高高扬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请诸位英雄宣颂辞世之句!” 坂本神情浩凛,带头朗声念道:“神至尊者,天照月读,日夜轮替,共佑大和。吾人为君辞命,甘作光影,视身晞露,缥缈随风。此心观不尽花月,此骨长掩于黄尘,醉醒无二道,忠勇一如初。恭祝天皇陛下武运长久,率我帝国八纮一宇,凯歌早奏……” 诸忍众口同声,跟着坂本颂完后,齐齐倒握短刀,将刃尖对准自己小腹刺下。 刃尖入腹,坂本等皆痛得冷汗长流。只见他们死死咬住牙关,由左至右的横着一划。趁着血未喷涌,又将刃口朝上一挑。 紧接着,皮肉外翻,肠脏流溢。为了不失仪态,坂本等拼命地保持着意识。他们双睛爆血,身躯剧颤,可无一不是两膝紧紧并拢,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原来死亡……竟是如此的痛苦……”坂本望一眼堆积在旁的乡民尸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短刀勉强摆正。 川岛哀呼一声,挥刀朝坂本后颈斫去。坂本项间溅出几道血柱,身子缓缓地向前俯倒。 “哲也啊!” 伍连德只觉脑中炸起一声霹雳,胸口顿窒,骤然晕厥。余下诸忍也陆续完成了仪式,负责介错的日本兵含泪挥斩,接二连三地把他们头颅砍下。 愁云惨淡,草木凄然。不少清兵也纷纷转头别视,不忍观睹。 川岛高举腰刀,任刃间鲜血在自己脸上滴落。“王爷!这些……这些歹徒已授首伏诛……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肃王不知介错是切腹中的一环,只道川岛等当真单为了处斩恶人。“他们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着实是咎由自取。风外贤弟,你们驻屯军的所作所为,也算表明了心迹。罢了,就这样吧!” “谢王爷体谅,”川岛收刀行礼,“那我等去收厝尸首了……” 肃王挥挥手,“去吧。” 待川岛回身分派,众倭便动手包殓诸忍尸身。其时伍连德仍未醒转,冯慎也不顾其他,守在旁边为其捋胸掐穴。 收尸的日本兵面色沉重,轻搬轻抬,生恐磕碰撞击。川岛也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坂本的尸首扶正。 见诸倭模样,鲁班头再也按捺不住,突然冲到川岛面前,将那坂本的尸身一脚踢倒。 尸身的头颈虽然被斩,但尚有一块皮肉连接。鲁班头这一脚下去,坂本的一颗头颅登时被震离了身躯。 “干什么!?”川岛怒极,手掌直接按在了腰刀上。“你这厮没来由地侮辱尸体,不知道人死为大吗!?” “他娘的!想比画是吧?”鲁班头唰的抽出刀来,“老子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可照样不买你这倭脚鬼子的账!学了俩破词儿还不够你显摆的!还他娘‘人死为大’?呸!那得分是谁!就他们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生,死了也得掘墓鞭尸、锉骨扬灰!” “你……”川岛等瞋目嚼齿,可当着阖寺清军面上,毕竟心虚理屈。“涉案浪人理当处决,可他们的遗体却不该被凌辱作践!王爷,您来评评这个理……” 肃王还未开口,鲁班头便须髯如戟地喝道:“这种歪理哪用得着王爷他老人家来评?老子给你掰扯掰扯就足够了。怎么着?这臭尸被踢了一脚就受不了?你他娘的怎么不想想,这帮孙子作践的可是大活人!难道你们倭脚鬼的狗命金贵,我们老百姓的性命就不值钱?睁大你的狗眼瞧瞧,那是近一个村子的人命啊!若不是他们害人在先,怎会有如此报应!?这帮孙子临死时,还他娘的有脸又吹又唱的,哼!早干什么去了!?想娘想家了,滚回你们那破岛上去不就成了!?告诉你川岛,我老鲁是个没财没势的糙汉,可也豁得出自个儿这七斤半的脑袋!下回你们东洋鬼子再敢害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遇两个宰一双!” 鲁班头言语粗俗,一腔话却说得豪宕激昂,在场清兵多是直爽汉子,当即轰然叫好、纷应称快。 清兵这么一应,有如山呼海啸,川岛恐犯了众怒,急急奔至肃王面前跪倒。“求王爷高抬贵手,让我们把尸首收殓了吧。” 肃王道:“风外贤弟,方才你也听见了,那老鲁话糙理可不糙。不管怎么着,总是那伙浪人恶贯满盈,别说踢个几脚,就算将他们的头留下祭奠乡民也是天经地义!风外贤弟,本王瞧着你反应有些怪哪,难不成你与那伙浪人真有瓜葛?” 川岛心中一颤,“王爷明鉴!自打朝廷赐下顶戴花翎的那刻起,川岛便誓对大清效忠!” 肃王道:“那很好啊,浪人害我大清百姓,可谓死有余辜,你缘何心生怜悯?” 川岛道:“他们确是罪有应得……然王爷别忘了,川岛也同是东洋人啊。这伙浪人在大清为非作歹,给我们日本抹黑,驻华使者为保颜面,定然不会把实情昭告于众。可这事闹得不小,想必不日便会传到日本。届时知道内情的,会说我们秉公执法;可不知道的,就会骂我川岛只顾着巴结大清,而变得数典忘祖啊!王爷,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我在大清,唯有王爷可以仰仗……可现在我感觉您老……已经不需要川岛了……若真到了那步,川岛只好归国……然而我这么个‘忘本’的人,回国后可就受尽千夫所指了……王爷,将心比心,川岛不想做得太绝的原因……其实是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啊……” 说着,川岛不觉声泪俱下。肃王见他哭得货真价实,哪知他是在为诸忍之死悲戚? “唉”,肃王叹口气,道,“也是,你夹在中间是不好做人……起来吧风外贤弟,只要你能忠于大清,本王就不会亏待于你。行了,本王让兵士散了,你们收尸去吧!” 既听肃王发了话,一干人等也不好再拦着。诸倭皆暗松了口气,埋头接着忙活。 怕伍连德醒后睹景伤绝,肃王又安排了兵士,将他先行抬下山去歇养。 刚送走伍连德,塔院方向便过来三个人影。走在中间的,是名老僧,左右两侧各有兵丁搀扶。那老僧一跛一踬,双腿似有残疾。 认出是那觉忍方丈,冯鲁二人快步迎上。 “冯巡检”,陪同兵丁道,“这老和尚一醒过来,便执意要出塔,没奈何,我们只好带他过来。” 冯慎道:“其余的乡亲们怎么样?” 兵丁回道:“还有几个没醒,不过瞧着也应该快了。那个姓伍的大夫,可真是个神医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从瞧见老僧起,川岛心中便“咯噔”一下,他赶紧背向诸人,装作无所容心,暗里却使劲竖起耳朵,远远地偷听起来。待听到兵丁说塔中乡民悉数获救时,川岛不免大惊。心道那伍连德当真了得,日后若不多加留意,必成己方大患。 冯慎把觉忍接扶过来,对兵丁道:“你们回塔照料吧,那边离不得人。” “是!”兵丁齐应,转身离开。 鲁班头冲觉忍道:“老和尚,你好容易保住条性命,怎么不多歇息一阵?” 觉忍道:“班头还叫我老和尚……难道真的认我不出了吗?” 冯慎道:“忘记跟大哥说了,这位觉忍大师,其实是平谷知县陈晋元。” “啊?他竟是陈知县?” 鲁班头数年未来平谷,对陈晋元的样貌早已模糊。并且,陈晋元原来养尊处优、红光满面,现如今却变得脸颊深陷、双目无神。就算鲁班头依稀记得他之前的面目,此番也断不会与眼前这瘸脚“老僧”联系起来。 见鲁班头还怔着,陈知县又问道:“维业呢?是他引你们过来救人的吧?怎不见他人?” “维业?”鲁班头嘴巴张得更大了,“老弟,你知他说的是谁吗?” 冯慎摇头道:“我并不知……” 陈知县急道:“他也姓陈,是我本家一个子侄。我们同县为吏,维业任着平谷典史一职……几天前他从这寺里逃出,说是要去京师报案……” “报案?”冯慎心中一动,忙问那陈维业年纪、相貌。 陈知县一一道了,冯鲁这才对上了号。“原来是他!” 鲁班头叹道:“你那个本家侄……已经死了。” 陈知县在平谷无子嗣家眷,对这个侄儿视若己出,得知他身死,焉能不恸?“维业……维业他怎么死的?” 冯慎宽慰几句,便把如何在顺天府发现重伤汉子、众人如何为他救治等事简说一遍。提到那汉子死因时,却只道他伤重垂危,不治而亡。 “唉”,陈知县道,“生死有命啊……维业舍己报信,保全了凤落滩大多百姓的性命,也算是无上功德了……剩下的村民现在何处?我见那塔底也才寥寥数人……” “怎么,你还不知?”鲁班头道,“幸存的就是塔里那几个,其余的乡亲早让恶贼给害了!” “什么!?”陈知县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冯慎举手一指,凄然道:“那边盖有白单的百余具尸首,便是凤落滩遇难的村民……” 陈知县方至此处时,便已发觉空地上陈有众多尸首。可他见弘智、坂本等皆以受戮,还当另外的尸体也是众恶同党。这时听冯鲁说出实情,只感觉双腿绵软,踬顿在地。“他们原是骗我……罪孽……真是罪孽啊……” 冯慎见状,知定有别情,赶紧与鲁班头搀起了陈知县。“眼下肃亲王也在寺中,咱们先去面见详陈,再请他老人家示下。” 陈知县闻言,忙随二人来在肃王面前,哆嗦着跪倒,颤声道:“犯官陈晋元……叩见王爷……” “犯官?”见是名老僧,肃王不解道,“冯慎,这又是何人?” 冯慎将因果转述后,肃王这才明了几分。 肃王喟道:“恶人当真是无法无天,连朝廷命官都敢拘禁!起来吧平谷知县,将你所知,与本王翔实道来!” “是。”陈晋元缓缓站起,吐诉前情。 原来,那弘智之前所说,倒不全是假话,只不过避重就轻,于紧要之处才混淆谎捏。凤落滩初有乡民失踪后,县衙便派兵来搜,奈何弘智等恶徒撒诈捣虚,县兵并没查出什么线索。 陈晋元原本就笃禅奉佛,只当是场误会,心下愧疚,便亲自来摩崖寺赔礼致歉。当时寺中除去弘智等人,还有一位姓曾的员外。 说到这里,冯慎等便猜到那员外定是曾三假扮。果不其然, 待陈晋元描述那员外面目身量后,心下已然确凿。 其时,陈晋元不知曾三实为匪首,加上弘智又从旁极力称赞“曾员外”乐善好施,愿出巨资助摩崖寺重修殿宇。一来二去,陈晋元便与曾三厚相结纳。闲来无事时,陈晋元便来与曾三讨论些佛法,兴起之余,还题下过楹联。 一次,陈晋元又带了陈维业来寺。那天与以往不同,山门外既无哑僧守护,也无知客出迎。因自己是常客,陈晋元也不待通禀,径自进入寺中。 二人连穿两殿,都没瞧见一个僧人。正纳闷儿间,忽听得塔院那边隐隐传来人语。 对那塔院浮屠,陈晋元甚是好奇。之前几次想登塔观瞻,皆被弘智借故推托。见机会现成,陈晋元便朝塔院走去。 塔院中诸阇穿梭忙碌,可一瞧二陈进来,俱有些不知所措。陈晋元受地藏浮屠吸引,只顾着抬头仰望,倒也没在意余人。 陈晋元虽不是出家比丘,然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参研佛法,也称得上禅经耆宿。他既通晓释学,自然能瞧出那塔顶相轮与层数不符。正满腹不解时,曾三与弘智却急急从塔中奔来。 得知仅有二陈来寺,曾三等如释重负。陈晋元心挂着相轮之事,当时也未多想,只顾着向曾三相询。 曾三眼珠一转,便说塔内另有乾坤,当下邀二人进浮屠一观。 二陈一听,欣然入内。刚进塔中,陈晋元就觉气氛不对,待要回身,退路却被众僧堵死。 等把二陈制住,曾三也算直截了当,说他们假扮了僧侣,为的是在这寺中图谋一桩勾当。既然被二陈撞见,那就索性撕破面皮。 然陈晋元毕竟为一县之宰,他若久不归衙,差役早晚会寻到这摩崖寺来。再看到陈维业时,曾三却心头一亮。因前番交际,曾三知陈晋元视这侄儿如同亲生子,只要以陈维业的性命为要挟,陈晋元必会老实就范。 虑及此节,曾三越想越畅,不消多时,竟生出个一石二鸟的狡计。 曾三先点了三名能说会道的手下,便是那娄、方、王三人。让娄得召充成县衙新聘的师爷,方、王则扮作差役捕快。准备完毕,歹人将陈维业扣在寺中,由曾三与二魔使一同,亲自押着陈晋元返回县衙。 因侄儿命悬贼手,陈晋元对曾三的安排不敢不遵。回衙后,陈晋元召齐诸吏,将娄、方等三人当众任命。并言自己与典史即刻便要开往原籍省亲,在回来之前,县里一应公务,皆由娄师爷全权代署。 听是县宰亲口吩咐,众差诸吏虽觉事起仓促,但也无人疑心。待把印信交接后,曾三等人又暗中胁迫,将陈晋元复押至寺中囚禁。 如此一来,众匪不单不怕二陈道出所见,并还使得平谷一县尽落己手。有了“县衙”这面旗号,日后行事自然会便利不少。 欺下者,仍要瞒上。县中差役好蒙混,可若有朝廷邸报公文分派下来,却需知县亲笔签押回呈。故匪人也不急着害二陈性命,假使上头有紧要文书,便由娄得召带到寺中,让陈晋元签了再盖印发出。 被囚期间,陈晋元逃意未减。奈何众匪看守严密,陈晋元屡试不成,反被打断了双腿。怕再生差池,曾三命手下将陈晋元头发剃去,并将他与陈维业一同锁在了浮屠塔中。 那浮屠塔连通着暗厅,没过多久,二陈便察觉地下有异。陈晋元数次以绝食相逼,曾三这才把“实情”告之。 据曾三说,他们躲在寺中,实则是为了研制一种西洋药剂。此种药剂虽被朝廷列为舶来禁药,但在民间却私下交易的火热。曾三表示,他们只为牟利,并不想害人,等到东洋专家将药剂研制成后,便会放了二陈,然后再远走高飞。 陈晋元暗忖:那鸦片最初传到中土时,就曾作以药用。众匪所图谋的,想必也是类似的东西。陈晋元又问起失踪的村民,曾三却指天咒地的发誓说并没有扣留。 为让二陈相信,曾三特意押他们在寺内看了一圈,就连那地厅也未漏掉。其时首批上山的村民早已被坂本害死,尸首也封砌在不佛殿的泥像里,二陈自然瞧不到什么异样。又见那地厅中仅有些活禽家畜,陈晋元对曾三的话,也便信了几分。 被囚期间,二陈时常想寻找机会逃走,无奈塔内塔外皆有匪人把守,要脱离魔掌,难似登天。 直到了前几天晚上,轮值的匪人不知何故未至,塔中地厅内只剩坂本一人。见机会难得,陈维业便想铤而走险。他悄悄磨断绳子,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地厅。 陈维业一到地下,坂本立即发觉。二人各不退让,当即扭打成一团。陈维业才脱桎梏,手脚不甚灵便,没多久便落了下风。 见坂本难缠,陈维业心中焦灼,从案上乱摸到一只药瓶,便要向坂本砸去。 岂料坂本一见陈维业手中药瓶,惊得骇然失色,他身形急退,双手连摆,嘴中以生硬的汉话大叫着“不要”。原来陈维业所持,正是那虎烈拉病毒。 陈维业虽不识得虎烈拉,但也瞧得出坂本对自己手中药瓶颇为忌惮。于是以此胁迫坂本,救起陈晋元,并且打开了上层浮屠的入口。 三人一出塔,便有忍者、凶僧围来。诸匪认得那瓶中之剂,虽捏扣了暗器在手,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陈晋元双腿折损,行走不便,陈维业一手扶他,一手执瓶,又要防着诸匪突袭,等勉强挨到寺门外,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一名忍者趁陈维业跋胡疐尾,疾身上前,先将坂本抢出,复朝陈维业手腕抓来。见再拖下去二人都会逃脱无望,陈晋元便拼死抱住那忍者,让陈维业先行逃命。 危机关头,陈维业权衡利害,只得放开陈晋元,跌跌撞撞地沿山道奔下。 诸忍随后追阻,其余众匪又将陈晋元拖回寺中。整整一宿,陈晋元都是提心吊胆,待到天明,曾三亲至塔内,大骂陈维业痴心妄想,已被忍者追上杀掉。并且为示惩戒,他们已在凤落滩种下祸根,若陈晋元再敢生出逃意,就要赔上整村人的性命。 因没见到陈维业尸首,陈晋元心道定是侄儿已然逃脱,曾三恼羞成怒,这才危言恫吓。至于要对凤落滩如何云云,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转过天来,山下凤落滩果真爆发重疫,陈晋元亲眼见后,这才知曾三确实做下了手脚。陈晋元爱民如子,当即求众匪放过村民。曾三借机与陈晋元“约法三章”,说饶了村民可以,但日后陈晋元要对诸匪唯命是从。 而后,众匪便下山消灾,隔日又将剩下村民尽数带入寺里。那时已不见曾三身影,陈晋元只得向弘智相询。弘智道,村民体内余毒未清,故而带入寺内让坂本继续治疗。 陈晋元不信,弘智便发下毒誓,说若有欺瞒,定会不得好死。像弘智这干亡命之徒,胡诌几句谎话本是家常便饭,只是他想不到,随口赌咒,居然不日便应验。那时弘智还道,要再有人入寺,陈晋元须得帮着诸匪遮掩,如若不然,便要拉着阖村乡民陪葬。 再后来,冯鲁入寺查探,陈晋元认出了鲁班头,只当是陈维业去京师上报了顺天府。然见来人似是不知情,陈晋元心下不免踟蹰。 其时有弘智在侧,冯鲁又仅是两人,陈晋元不敢拿村民性命犯险,便顺着诸匪意思行事。但毕竟机会难遇,陈晋元故意说了些暗语提示,盼望冯鲁能察觉异样,带来一线转机…… 听到这里,众人这才对整件事了解个大概。然而另有一桩隐情,除去曾三、二使以及受戮的恶徒等,旁人怕是再无知晓之日了。 原来那夜,诸忍刚追到山下凤落滩,便发现了陈维业的踪迹。仓皇中,陈维业被忍者的手甲钩抓得遍体鳞伤。好在忍者忌惮他所携的虎烈拉,没敢过分逼欺。可其时陈维业受伤颇重,诸忍又在身后紧追不舍,他步履维艰地逃到渡口处,竟体力不支,失足跌进了错河中。 错河水势不小,陈维业未及挣扎,便被卷入了河底,始终没再浮上来。诸忍皆想:陈维业伤重溺水,必是九死一生,若怀中药瓶一破,他纵有几条性命,也要俱数交代了。 担心河中已染上虎烈拉,诸忍皆不肯下水,沿着岸边又寻出一阵,这才无功而返。 得知详情,曾三放心不下,一面让坂本赶制解药,一面急急往县衙附近安插了杀手。 曾三的顾虑,不无道理。也当陈维业那时命不该绝,待他醒来后,已让水流冲到了下游石滩,想去县衙搬兵,却见前路有匪人截阻,陈维业无计可施,只得从小路入京上告。而那只药瓶,在他落水那时,便顿然沉至水底,几经撞击,瓶塞松动,里面的虎烈拉受浸溢透出来,最终酿成了巨祸。 对于村民的性命,众匪视若草芥,然祸变一起,摩崖寺难免暴露。其后虽以坂本研制的疫苗压住了疫情,可还是引起了顺天府的注意。曾三知道,那鲁班头好诓,冯慎却非易与之辈,故而对陈晋元谎言威逼后,便带着二魔使先行远避。 曾三走后,留守的匪众愈发肆无忌惮。连月来,坂本只用禽畜研究,进展不快。眼见寺内勾当朝不虑夕,便起了拿活人实验的歹念。 于是,坂本命诸匪把凤落滩村民全掳至寺中。起初掳害村民,是为了杀人灭口。这回坂本单为了注菌比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一面观察着毒效,一面就症调配。村民虽一批接一批地死去,而坂本的研制速度,却大大提高…… 冯慎等人对此节虽不知晓,但光听陈晋元所述,已足以气断肝肠。 “他奶奶的!”鲁班头一腔怒火无处可泻,兀自将手中钢刀在地上砍得刃口翻卷。 陈晋元原当自己忍辱就敌,便可换得乡民活命,不想曾三等诸恶轻诺寡信,反累得全村几近绝户,心下不免黯然魂伤。 肃王叹道:“和曾三等匪类商约条件,岂不似与虎谋皮吗?平谷知县,你当真是糊涂的紧啊……” “犯官知罪,”陈晋元痛不欲生道,“犯官治县不严,令毒患生于肘腋,甘愿一死谢咎!” “这也怪不得你……”肃王刚要接着说,却见川岛朝这边走来。 “王爷,”川岛躬身道,“驻屯军已将尸首包厝完毕,求王爷放行。” “这就想拍屁股走人?”鲁班头怒道,“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川岛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英雄有火有气,请不要迁怒旁人!” “他娘的!老子还冤枉你了?” 鲁班头又欲上前,却被冯慎一把按住。 冯慎环顾众倭,手指一人。“你们要走不妨,先把他留下!” 第二十章 诸业空相 驻屯军方欲辞行,冯慎却朝其中一人戟指怒目。川岛随势瞧去,但见冯慎所指那人,正是末次。 川岛暗暗叫苦,一颗心怦怦跳动。末次也不敢抬头,只是死死压低了帽檐。 肃王斜睨一眼末次,问冯慎道:“那人看上去瘦小畏葸,不像个会家子,冯慎你何故留他?” 冯慎道:“王爷还记得吗?卑职曾托您老打听一个‘东洋参赞’……” 肃王一凛,“莫非正是此人?” 冯慎点点头,道:“卑职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应该错不了。他此番换了装束,开始时候卑职并未留意,然方才一瞧他背影,便觉有些眼熟。要知道,那次从小巷到他与曾三密会的茶馆,卑职可是跟了整整一路!哼哼,川岛先生!王爷命你查访的人,却一直躲在你眼皮子底下,此时此刻,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川岛没接腔,突然仰头大笑。 鲁班头怒道:“你笑什么?” 川岛道:“我笑王爷手下,总有些造谋布穽的‘能人’。像你鲁大英雄恨匪徒不得,便来迁怒于我们驻屯军。而他冯大巡检捉不到曾三,又妄图胡乱拿我们的人抵罪。哈哈哈……我听说冯巡检破过不少大案,那些所谓的‘凶犯’,不会也似这般‘擒获’的吧?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晓得那刑典案簿上,写了多少替死鬼的名字……” “放你娘的狗臭屁!”鲁班头疾言喝道,“你再敢冤枉我冯老弟一句试试看!?” 川岛哼道:“你也知被冤的滋味不好受?那冯巡检污指我们通匪是什么道理?那人实为军属奏任书记官,在驻屯军中归列文职,又怎会跟匪首曾三密会?” 鲁班头还要骂,冯慎摆手道:“大哥不需跟他缠夹不清,是非自有公论,只凭他一言两语的,还能颠倒了黑白吗?川岛先生,那人与曾三密会,被我亲身撞见,这点可做不得假!” 川岛道:“冯巡检所说,怕仅是一面之词吧?你如此言之凿凿,又有谁见来?” 冯慎道:“当时除了我与曾三,在场的还有那茶楼的小二。” 川岛道:“那找那小二来对质!” 冯慎冷笑道:“后来我又去那茶楼查访,却发现那小二早已被辞退,哼哼,也不知是何人暗中做的手脚!” 川岛讥道:“暗中做手脚的固然可恨,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冯巡检,你说你认得他,那应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 冯慎道:“我只记下了他的相貌,至于他姓甚名谁,倒没来得及问。然就算是问了,他若信口编个假名,那终归也是白饶。” “哈哈,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利嘴!”川岛又道,“那再请教冯巡检,当时你既然撞了个现行,为何没将他当场拿下?” 冯慎反问道:“其间另有别情,想必川岛先生早就知道了吧?” “我编不出冯巡检那样的故事,又怎么会知?”川岛说着,冲肃王道,“王爷,究竟孰是孰非,还请您老给我们做主!” 肃王道:“冯慎的为人,本王信得过,他既说见过那人,那自然就是见过!” 川岛双眉紧皱,“那王爷之意,是信不过川岛了?” “风外贤弟言重了,本王可没那么说!”肃王似是漫不经心道,“有话你跟冯慎去辩,本王两不相帮!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只要风外贤弟能把事讲明白了,冯慎还能硬留你们不成?” “好”,川岛指着末次道,“那名书记官,唤作末次政太郎,他的身份在册,驻屯军中的军籍簿上有据可查。诸位若不信,去我们驻地一查便知!” 冯慎道:“川岛先生说他在军籍,这话我当然信。可我也并不怀疑自己这双眼睛!” “万一冯巡检是认错了人呢?”川岛又道,“我听说,曾三等匪徒会使什么易容之术……” “哼哼”,冯慎道:“使用易容术无非是两个企图,一个是为改变己貌、掩人耳目;另一个便是要假扮成他人,混淆视听。若匪徒没见过末次,便能随意充成他的模样,川岛先生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川岛道:“那世间容貌相近的,也大有人在,说不定是天生长得像……” “这话也不假”,冯慎道,“然川岛先生别忘了,我大清子民皆是蓄辫!模样相似原已难得,又同为短发者,更是难上加难!并且我记得他说话时的腔调,必是个东洋人无疑!” “也未必就是我们东洋人!”川岛道,“那伍连德不也是剪短了头发?听着他说起汉话来,倒不见得比我利索多少!” “川岛先生过谦了”,冯慎道,“若那天是你假扮了去会曾三,不认识的,定然瞧不出是个东洋人!” 川岛愠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几句戏言,别放在心上!”冯慎说完,心想川岛要是死活不认,倒也奈何他们不得,不如直接去试探末次,逼他露出马脚。 想到这儿,冯慎大步跨至末次面前。“还要装多久你才肯认?” 末次嘴巴一动,一句辩解之语正要脱口而出,却发现冯慎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他久事刺风探秘,心思岂不玲珑?当即硬生生收住了嘴,一脸迷茫地看着冯慎,装作浑然不解。 “听不懂吗?”冯慎冷笑道,“我可记得,你是能说上几句汉话的!” 末次嗫嚅着倒退了一步,扮成害怕的样子,转头看向川岛。 川岛见状,赶紧上前道:“冯巡检,末次不懂汉话,他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记官,你别吓唬他!” 冯慎哼了一声,绕着末次踱来踱去。末次缩着脑袋,越发的两股战战。冯慎明知他是假装,却又一筹莫展。 再耗下去也没甚进展,冯慎唯有把希望寄托于陈晋元身上。“陈知县,请你来辨认一下,当初匪人盘踞寺中时,你是否见过此人?” 陈晋元将末次打量许久,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川岛长舒口气,“这下冯巡检总没话说了吧?” 冯慎又指向其他众倭,“那他们呢?” 陈晋元依次看过去,仍旧摆首道:“也都是些生脸……” 鲁班头急道:“老陈你别怕,照实了说!眼下不比以往,这里都是咱们的人,没的替歹人包庇遮袒!” “班头哪里话”,陈晋元叹道,“对那伙残暴的凶徒,我同样是恨之入骨,如今就算钢刀架颈,我也断不会再去瞻前顾后地委曲求全。可关于他们这一行人,实在是素未谋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被歹人长期囚在塔中,所能见到的人,少之又少啊……” “对!”鲁班头一拍巴掌,“老陈一直被关着,外头出了啥事他也不知道,说不定就有猫腻儿呢?这个末什么乱七八糟郎的,还是难脱嫌疑!” 川岛怒道:“空口无凭的话,与污谤何异!?” “哼!”鲁班头道,“那没法子。要么就先将他扣下,等捉到了曾三,两相对质后要是不干他事,我们再放人也不迟!” “荒唐!你们要是一辈子都捉不到曾三,难不成还要扣押末次一辈子!?”川岛转朝肃王道,“王爷,现在无半点凭证来坐实末次有通匪的迹象,若冯巡检他们还是硬要留人,我等宁死不服!” 肃王拉过冯慎,悄声问道:“对于那个末次,就连一丝把柄都拿不到吗?” “眼下是难,”冯慎愁眉不展道,“然而卑职决计不会认错人!” 肃王点点头,“这点本王自然相信,可……唉,算了……风外贤弟!” 川岛忙道:“敬候王爷公断!” 肃王道:“既然没什么证据,本王就先不扣人了……” 川岛喜道:“幸有王爷明察秋毫,使末次免受不白之冤!” “别高兴太早,”肃王正色道,“想要带他走,你还得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川岛怔道:“条件?” “没错”,肃王道,“方才你与冯慎的争辩,本王也都听到了。冯慎虽无凭据来证明那末次通匪,可你也不能证实末次当真就是无辜!” 川岛急道:“可是这……” “听本王说完!”肃王不容川岛置喙,“之前本王两不相帮,现在也得不偏不厚。风外贤弟,你带末次离开可以,但在拿到曾三之前,这个末次却不得擅离我大清!他若敢私自出境,则视作畏罪潜逃,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那……”川岛稍加犹豫,道,“唉,依王爷就是……” 肃王一字一顿道:“风外贤弟你记牢了,本王这话绝不是玩笑,要届时找不到末次,那就唯你是问!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别怪本王不念旧日情面!” “是、是……”川岛打个激灵儿,冷汗直下。 冯慎蹙额道:“王爷,真要放那末次离开?” “你就先别管了,”肃王摆摆手,冲川岛道,“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川岛长揖道:“那我等这便辞行……哦,待回到驻地,川岛就去军中申报一笔银款,来抚恤幸存的村民、安葬遇难的死者…… 作恶的有东洋浪人,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难逃那失察之过……” “少他娘猫哭耗子了!”鲁班头啐道,“快滚你们的吧!” 川岛哼了一声,隐忍不发,朝肃王又抱了抱拳,这才领着众倭头也不回地出了寺。 诸倭走后,在场清军开始清理起乡民尸首。因伍连德吩咐过,尸首上或还存余着虎烈拉病毒,所以众兵士也不去盛殓,将尸体堆拢在一处,弄来几桶火油打算焚化。 陈晋元长跪合掌,诵念了一段往生咒后,几名兵丁便将火油淋浇在尸首上。 一支火把扔入,陡然燃起冲天烈焰。尸首受高温炙烤,四肢手脚慢慢变得焦糊、弯曲,好似死者在火光中痛苦地挣扎一般。 众人静立在侧,心下皆是凄然。殿前空地上鸦雀无声,唯有火苗在兀自烧得哔剥作响。 “阿弥陀佛”,陈晋元宣声佛号,复又盘膝坐地。只见他痴痴地望着火光,起初面现悲苦,渐渐的,戚色转为平和。到了后来,陈晋元嘴角舒展,露出了慈祥的笑意,被火色一映,周身竟似笼罩上了一层圣光。 鲁班头捅了捅冯慎,“老弟你瞧,老陈是不是受刺激了?他怎么在笑?” 冯慎看去,见陈晋元神情安宁,倒不像是失心疯的样子。但恐他有变,仍上前关切道:“陈知县,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陈晋元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方才眼观生死、心受悲欢,反使我顿悟了禅门正道。正所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由此而知: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众生万相,五蕴轮回,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村民累劫修是幻,匪人造恶业也是幻,幻而无实 ,不如俱舍,皆往生于清凉极乐。我参悟到此理,大有拨云见日之感,故而心中不胜欢喜,善哉我佛,善哉善哉……” 冯慎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烈火越烧越炽,众多尸首也慢慢地焚成了灰烬。陈晋元心如止水,一面参悟空相,一面坦然诵经。 待得火势渐熄,陈晋元缓缓起身,从殿角取了把扫帚,以帚柄做杖,徐步拄到肃王面前:“王爷,此时诸事已毕,犯官特来领罪。” “你领什么罪?”肃王道,“平谷知县,一会儿本王着人送你回县衙,今后县治要务,可得悉心打理!” 陈晋元淡然一笑,“王爷不怪,实属慈悲。然这知县一职,就请另委贤明吧。晋元历此际遇,深感因果天定,如若朝廷宽赦,我便打算皈依三宝、遁入空门了……” “怎么?”鲁班头惊道,“老陈你还真想当和尚啊?” “阿弥陀佛”,陈晋元道,“班头且看,我被剃去了头发、换上了淄衣,无论是否出我本愿,皆不失为一番缘法。思来想去,这摩崖寺总归与我有缘,故而晋元要弃俗出家,涤心礼佛,求菩萨发下大圣愿力,来化解寺中的血光戾气、超度逝者亡灵。” “唉,”肃王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定,那本王就遂了你的愿吧!” “南无阿弥陀佛,多谢王爷成全。”陈晋元合十后,便欲去扫那殿前的骨殖灰烬。 冯慎快赶了几步,拦道:“陈知县,请先等一等!” 陈晋元停脚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冯慎道,“尸首上染着虎烈拉,虽经焚烧,余毒怕也一时无法祛尽。为保万全,不如先下山暂避些时日,若到了那会儿,陈知县出家之心还是不改,再来这摩崖寺中驻锡也不迟啊。” “有劳冯巡检挂心了”,陈晋元道,“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万物到头,皆归于尘土。此刻,我心中已然无挂无碍,岂还放不下自己这副臭皮囊?” 见陈晋元留意执着,冯慎急道:“可是陈知县……” “冯巡检差矣”,陈晋元摆手微笑道,“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什么陈知县,唯有一名法号觉忍的老僧罢了。儒经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修禅者不亦如是?眼下我一帚在手,不去扫地又待何时?” 鲁班头道:“地有什么可扫的?先收掩了村民的骨灰才是正经。” 陈晋元道:“尘埃是垢,骨灰也是垢。这扫地事小,却有五德。一者自除心垢,二者亦除他垢,三去憍慢,四调伏心,五增长功德,得生善处。阿弥陀佛,剩下的事情,就不必劳烦诸位将士了,我自忖凭借一己之力,尚可还寺中一个清净。” 鲁班头望着满地骨灰道:“你一个人得弄到什么时候?趁着这会儿人多,一并收拾了吧!” “如此生受班头。然还是方才之念,诸位无须替我操劳,老僧一人足以堪当。”陈晋元说完,便提帚去扫那余烬。“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来无物,何染尘埃?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鲁班头怔了一阵,自语道:“这老陈变得疯疯癫癫的……八成是坏了脑袋……” “不然,”冯慎摇头道,“陈知县顿悟正法,此举大合禅意。这摩崖寺,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肃王颔首道:“嗯,这样也好,就由他去吧!传本王将令:众军列队,准备返京!” 兵士应了,开始清点行装。此时塔中幸存的村民也都转醒,来到殿前哭祭了一番后,皆跟着队伍下山。 回行的路上,冯慎心中五味杂陈,刚过了错水,便听肃王忽道:“哎?咱们是不是先得去平谷县衙一趟?” 诸人勒马问道:“去平谷县衙?” “是啊,”肃王道,“之前陈晋元被掳,官符信印皆落在了歹人手中。在下任知县就职前,须得找到县印、妥善保管。” 经肃王一提,冯慎这才记起县牢中还绑着娄方二匪。“王爷,歹人安插在县衙中的眼线已被拿获,想要揪出曾三的踪迹,或许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是假扮师爷什么的那俩人吧?”肃王道,“没错,有他俩儿在,还愁拷问不出那曾三的下落?” “正是此理”,冯慎道,“这会儿那平谷县衙中,仅有从三河县抽调来的捕快把守,卑职放心不下,打算先行一步。” 鲁班头请缨道:“我也同去!” “好!大军入城不便,那等你们办完事后,再押着二匪回京会合!”肃王说完,又拨了数十名精锐军健,俱乘快马随冯鲁奔赴县衙。 驰在路上,冯慎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既然曾三放心让娄、方等在县衙中独当一面,想必他们也算得上是粘杆处里的得力臂膀。核心人物,往往掌握着不少内情,他们非但是摸清曾三动向的契机,并且也可能是倭匪勾结的重要人证。 然当时从牢中脱困后,冯慎急赶着回寺勘查,仅将二匪草草捆绑。后来虽有鲁班头搬兵围衙,可现下那伙三河捕快无人领率,一个疏于监护,二匪或许便能趁乱脱逃。此去是否擒住娄、方,竟变的殊难逆料。 想到这里,冯慎疾疾挥鞭、连连催马,恨不得背后生翼,登时就能飞至县衙。鲁班头等人见状,也皆不多言,猛夹几下马腹,紧紧随上。 一行人急如星火,没出半个时辰便堪堪抵至平谷县城。来到县衙门口,冯慎未及停稳,一个飞身提纵,从马上跃下。 刚冲进门去,几名三河捕快就提刀围了上来。“什么人乱闯衙门?” “不用大惊小怪,”鲁班头快步跟进,“都是自己人!” 捕快们认出他的模样,都把腰刀收起。“原来是鲁班头。” 鲁班头环顾众捕快,奇道:“记得围攻县衙时,你们也没怎么负伤,这会儿反倒个个挂彩了?” “别提了,”一名捕快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苦着脸道,“那会儿把县衙中的差吏全制住后,班头便离开了。没想到班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三个身穿公服的汉子。弟兄们一瞧他们是平谷衙役的打扮,哪还有什么废话?自然是一拥而上,将他们五花大绑……” 冯慎一皱眉,问道:“那三人中,可有一个高胖大耳的?” 那捕快点头道:“正是。” 冯慎接着道:“另外两人,一个眼角生着花疤、一个颏下蓄有短须?” “一点也不错!”那捕快打量眼冯慎,警觉道,“怎么?你跟那三人有什么关系?” “别他娘的瞎寻思!”鲁班头喝道,“这是我老弟,冯慎冯巡检!” 众捕快都听过冯慎名头,皆拜道:“久闻冯巡检大名……” 冯慎急于知道后情,打断道:“诸位兄弟不必客气,那三人之后如何?” 那捕快忙道:“将那三人捆后,便与那些衙役押在一处。岂料那三人也真是邪门儿,竟不知怎么割断了绳子,并且还给其他人全松了绑。结果平谷这帮子衙役又是一通反抗,好在仓促中,他们手上没甚兵刃,弟兄们经过一番苦战,这才把他们制服。” 冯慎追问道:“那三人呢?他们也被捉住了吗?” “说来惭愧”,捕快摇头道,“当时没见着他们三个,弟兄们便在县衙内逐屋排查,最后搜到牢房附近,终于瞧见他三人的身影。那打头的胖子也当真了得,几把暗器撒来,竟伤了不少弟兄。将我们逼退后,那三人便奔至院墙下,好家伙,一丈多高的墙头,噌噌两个飞腿就攀上去了。等我们出衙再找时,早就瞧不见人影了……” 冯慎又道:“他们三人逃时,没救走旁人吗?” “没有”,众捕快笃定道,“只跑了他们三个。” 冯慎道:“那牢房内搜过没?” 捕快面上一红,道:“倒是进去过……可里面又潮又湿,几排囚室里也没关着犯人,兄弟们猜,那八成是个空牢……所以随意瞧了几眼,便都退了出来……” 冯慎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拨开众捕快,拔脚便朝县牢方向赶去。 “你们在这继续守着!”鲁班头冲捕快说完,转朝身后军健道,“走!跟上去瞧瞧!” 进得狱门,冯慎直奔内监,凭着之前记忆,找到了那间大监房。 狱中阴闷昏暗,监内物什不免模糊难辨。有军健在过壁墙上摸到了火镰油盏,忙点燃了照亮。 火光摇曳,众人的身影也跟着不停飘摆。透过根根狱栅,娄得召和方九正好端端绑在那刑凳之上。 “没说的!”鲁班头长舒了口气,道,“老伍的洋迷药着实管用,你们瞧,那俩孙子到现在还睡的跟死猪似的,哈哈哈……老弟,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万幸曾三没寻到这里……”冯慎朝监房又迈近了几步,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好!快!取灯来!” 话未落地,冯慎已踢开监门冲了进去,军健移灯一照,只见娄方二匪眼珠凸鼓、肢体僵挺,颈间血迹未干,皆插着一柄寒森森的柳叶长镖。 冯慎拔下那柳叶镖,恨道:“一镖穿喉,这是曾三的伎俩。唉!咱们又迟了一步!” 鲁班头瞥一眼娄方死尸,道:“这姓曾的下手真毒,他那劳什子粘杆处现在也没几个人了吧?居然连这俩能卖力的都不肯放过……老弟你甭上火,让他们自相残杀不也挺好?还省得咱们去逮!” 冯慎道:“曾三最初未必想杀人,定是见他们昏迷不醒,自忖无法救二人出去,这才出此下策灭口。不过大哥说得对!咱们此次虽未能拿获匪首,但毕竟也将粘杆余孽近乎全歼,剩下曾三和那二魔使,正如……” “哈哈”,鲁班头抢着道,“正如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行啦老弟,论起大道理,你远比我懂,就别再唉声叹气的了!” “好”,冯慎苦笑一声,向诸军健道,“劳烦众位将尸首解了,运回京城以填存验状尸格。” “是!”军健们齐声应了,依言而行。 出得监牢,冯慎等在内衙找出了县印,妥善收存后,又命衙中老吏持考功册清点,确保平谷差役中再无歹人混迹。待查考明白,冯慎通阐原委。众差役听罢,俱都面面相觑,有的舌挢不下,有的追悔无及,直到三河捕快上前给他们松了绑,不少人还是恍怔如梦。 县宰出家,典史罹难,眼下平谷可谓是群龙无首。冯慎安抚众吏后,让差役各守其职,在新知县就任前,公事就先由六房共同打理。 吩咐完毕,冯慎也没有多耽,与鲁班头纠起众军健,怅然返京复命。 回到京城,天色已晚,将公事交接后,冯鲁记挂着伍连德,又同去探望。 自打坂本哲也亡故,伍连德便痛贯心膂、几度晕厥,肃王担心他的身体,特意将他安置在王府中,并请来良医诊治调养。 伍连德醒后,一言不发,只是空瞪着眼躺在床上,双目黯然失神。冯鲁见状,也不好说些什么,闷坐了一阵,便各自回宅安歇。 连日的奔波,使得冯慎积劳积疲,纵然沉沉睡了一觉,亦觉倦意未消。可冯慎心事耿耿,待得天一放亮,便再也躺不住,趁着顿困稍解,用冷水激面后,又赶赴了肃亲王府。 来到王府前,还没等门房进去通禀,肃王竟急赤白脸地冲了出来。 冯慎一怔,急忙迎上。“王爷,您老这是?” “你来的正好!”肃王道,“快帮着寻人!” “寻人?”冯慎问道,“是谁不见了?” 肃王道:“还能有谁?伍连德啊!刚才侍女来报,说是房中不见了伍相公的身影。本王赶去一瞧,还真是那样!眼下王府内外都找遍了,皆没找到人,你说他能到哪里去?” “王爷别急,”冯慎道,“伍兄那只形影不离的皮箱还在房里吗?” 肃王想了一会儿,道:“这倒没在意……” 冯慎道:“那再去他房里瞧瞧吧。” “好,”肃王将头一点,又折回府中。 来至昨晚伍连德留宿的厢房内,只见床榻收拾的十分整齐,而一条圆枕下,却露出了一角书笺。 “王爷,你瞧!”冯慎将枕头翻起,发现还有几页纸张,一并拾起,递给肃王过目。 肃王接来,匆匆阅了一遍,又交与冯慎。“唉,这是伍连德的留书,你也看看吧。” 冯慎持笺读完,这才知道了缘由。伍连德在信中言及,自己历经摩崖寺之事,感怀颇巨。虽知坂本是咎由自取,可毕竟是多年老友,一时也无法释怀。对于坂本,伍连德爱恨交加,思量了整宿,仍然是心如乱麻、无所适从。伍连德分得清善恶,却忘不了与坂本的结交之义,自感无颜面对肃王、冯慎,故而不辞而别。信笺之后,还附上了化解虎烈拉的疫苗配方,嘱托肃王转呈专人保存。 冯慎叹道:“伍兄重义,却遇到这种事……真是难为他了。” “是啊,”肃王道,“不过这样也好,这种刻骨铭心的历练,对他今后定有裨益。放心吧,本王瞧他是块好材料,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必会以他之能,造福我大清百姓!” 肃王此番话,日后尽数应验。光绪三十三年,伍连德受清廷之聘,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宣统二年九月,东北爆发大鼠疫,伍连德以防疫全权总医官的身份,亲赴哈尔滨指挥平疫,其时伍年仅三十一岁,是为清代最年轻的钦差。伍到东北后,通过隔离疫区、焚化染疫尸首等举措,苦战四个月,一举将瘟疫弭消。而他于疫时发明的“伍氏口罩”,至今仍被医务人员延用。伍连德穷其所学,拯救了万千性命,在中国检疫史上,立下了不朽丰碑。至于他主持万国鼠疫研究会、以医学成就名扬中外,此则皆为后话。 冯慎与肃王唏嘘一阵,转至书房用茶。 几盏雪片饮罢,冯慎又提起倭匪交通之事。肃王放下茶杯,道:“冯慎啊,你说东洋人别有用心,本王又何尝不知?可如今查无实据,咱们能怎么办?唯有日后多多留心罢了……” 冯慎道:“卑职认为,那川岛就是幕后黑手,王爷对他,可不能再大意轻心!” “不至于吧?”肃王道,“他手刃浪人,也算是表明了对朝廷的忠心。再者说了,川岛与本王相交甚久,单凭着本王这几分薄面,他好意思做出对我大清不利的事来?” 冯慎道:“狼子野心,本性使然。一旦等他们爪牙锋利,后果必将不堪!” “哈哈哈,”肃王笑道,“就算真到了那地步,咱大清也不怵他们!冯慎你来,本王让你瞧个玩意儿!” 说着,肃王移开屏风,屏风后露出个用木架托着的大球,上面花花绿绿,描满了文字图形。 冯慎道:“王爷,这是何物?” 肃王信手一拔,那大球缓缓旋转起来。“这是造办处打制的万国坤舆仪,西洋人管它叫什么地球仪,这世上大大小小的国家,在上面都能找的到。” 冯慎眼睛一亮,“大清在哪儿?” 肃王指尖轻按,将大球止住。“这便是了。你看,咱大清的版图幅员辽阔,像不像一只振翼欲翔的海东青?” 冯慎笑道:“王爷之言不虚,果真是像极!” “哈哈”,肃王手指移点,“你再瞧,这里就是日本国了。跟个小鲫条儿似的,就任着他们折腾,能翻起多大风浪?” 冯慎摇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蚁穴虽小,决堤破坝;虫蠹虽微,毁栋蚀梁。甲午、庚子之挫犹在目前,王爷不可不鉴啊!” “本王理会得。可如今大清操练新军、广备枪炮,也不再是昔时模样,只要不与西洋人勾结,他们日本便不足为惧,真要火拼起来,只需这么一叼……”肃王捏指做喙,空啄了一下,“他们那‘小鲫条儿’,便会成为咱们‘海东青’的腹中之物了!哈哈哈……” 冯慎苦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窗户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叫骂。 “善耆!善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听来者骂得不堪入耳,肃王脸色大变。冯慎走出书房刚要喝止,却见门外居然是个年近古稀、须发皆白的老翁。 这老翁年纪虽大,目光却十分阴鸷,他头顶朝冠无翎,簪缀着十一颗东珠;补服上龙绣四团,胸前后背是正龙,双肩各为行龙,摆明了他与肃王爵位相若,同样是执政亲王。 冯慎暗自思量,瞧这老翁的岁数和服冠,难道是庆亲王奕劻? 老翁瞥了眼冯慎,没好气道:“我找的是善耆,要你这奴才出来做甚?” 冯慎心下愠怒,正欲别头不理,肃王从房中走了出来。“哈哈哈,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庆亲王吃饱了没事,跑这儿吊嗓子来了。老爷子,眼下这里站的一个是本王,一个是朝廷命官,您就算喊破了大天儿,也叫不出一个奴才来吧?” 听了这话,冯慎知肃王是为自己找补脸面,他胸中一热,冲肃王长揖。“王爷的厚意……卑职永生铭记!” 肃王笑着摆摆手,“冯慎啊,你且站到本王身后,庆亲王老眼昏花的要找奴才,咱俩儿先闪一边,别让他老人家找差喽!” 奕劻气的一顿脚,指着肃王鼻子道:“善耆,你小子少跟我嬉皮笑脸!” “哟哟”,肃王下阶来扶,“老爷子您可别动肝火,万一您老禁不住气,再咯噔一下……” 奕劻怒道:“浑小子,你敢诅我死吗!?” 肃王打个哈哈,“您老活得好好的,还能说没就没了?那‘咯噔一下’,是怕您背过气去……来来,冯慎你也别傻站着了!快搭把手,把庆亲王搀进屋去!” “不用你们扶!”奕劻使劲儿甩开手,忿忿闯进了书房。 见肃王的言语中含讥带讽,冯慎暗自好笑,心道那外界坊间“肃庆不和”的传闻,倒还真不是捕风捉影。原来,这庆亲王奕劻虽然位高权重,但处政无能、庸碌好贿,在朝野之中素有贪名。他卖官鬻爵,巴结外洋,兼之在戊戌政变、乙亥建储中的拥后行径,深为肃王等“帝党”所不齿。 二人跟着进屋后,奕劻早已大剌剌地占了居中主位。肃王也不计较,兀自在旁坐了,冯慎随立于一边。 看桌上有茶水,奕劻也不客气,拾起来对嘴灌了几口,将茶壶重重一墩。“善耆,我今天为何而来,你小子心里应该有数吧?” 肃王懒洋洋地抻了抻腰,“本王不是哑巴,又没吃饺子,心里头哪来的数?” 听肃王连称“本王”,奕劻火气又蹿了上来。“小子,你口口声声‘本王’、‘本王’,是想抖搂威风吗?论官秩,我现是总理衙门兼军机处首领大臣;论爵位,我与你同为铁帽子王,你我面前,有什么好显摆的!?” “哈哈哈”,肃王笑道,“老爷子言重了,本王头上这顶‘铁帽子’,是祖宗一刀一枪舍命换来的,本王只不过是世袭罔替,沾了祖上余荫,哪里比得上老爷子啊?您老不用拼军功,光替太后老佛爷办办差事、动动嘴皮子就能混上这等殊荣,普天之下,可找不出第二人啊!” 肃王的弦外之音,是在讽自己靠攀附慈禧才得到的尊爵,奕劻不糊涂,又岂会不知?只是肃王说的都是实情,奕劻虽听着窝火,可也无法辩驳。“哼!我不跟你扯那些个没用的,善耆,要真论起辈分,你小子可得叫我一声‘玛发’……” “嘿”,肃王连连摆手,“老爷子,您甭倚老卖老。本王是镶白旗,您老人家是镶蓝旗,这种没滋没味的排资论辈,不提也罢!” “不提就不提!”奕劻道,“既然你小子不念宗族情面,那我也就用不着跟你客气了!” 肃王笑道:“您老啥时候客气过?老爷子,本王细想了想,最近也没阻谁的财路啊,您老怎么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少东拉西扯!”奕劻叫道,“善耆,我来问你,平谷之事你作何解释?”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眼,这才明白了奕劻此行之意。肃王轻咳一声,反问道:“平谷之事怎么了?” “还怎么了?”奕劻拍桌喝道,“没有军机处与总理衙门的首肯,谁准你擅自调兵?善耆啊善耆,你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肃王笑意一敛,道:“老爷子还没到糊涂的年纪,怎么反将糊涂话提早说了?本王兼领着步军五营巡捕,除了戍卫京畿,外城郊县也归划并治。调遣麾下开赴平谷诛恶,那是本王的职权所在,用得着谁首肯了!?” 奕劻怔了怔,又道:“好好好,你小子总是有些歪理。可调兵就调兵,为何还要剿杀了十多个东洋人?” “老爷子此言差矣”,肃王正色道,“这一来,斩杀那伙浪人的非是本王,而是他们日本国的驻屯军;这二来,那伙浪人勾结粘杆余孽,丧尽天良、戕害无辜。似那等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是本王下令剿杀了,那也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何过之有?” 奕劻气道:“你小子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东洋人……岂是能随便杀得的?” 冯慎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他上前一步,朗声道:“庆王爷,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东洋流寇乎?倭人在我大清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可若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咱们难道也要听之任之,不管不问吗?” 奕劻脸色铁青,冲着冯慎骂道:“聒噪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肃王反唇讥道:“老爷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您老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别人说话喘气?” 见肃王处处回护冯慎,奕劻心中更是不怿。“善耆,你小子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可别价儿”,肃王道,“咱们就事论事,又不是针对谁。您老年纪胡子一大把,说不过人家,就拿身份压人?嘿,换成是本王,这张脸怕是要羞臊得没地儿搁喽。” 奕劻指着冯慎鼻尖,“咱俩在这商讨大事,他这黄口小儿却目无尊上,在一边妄加置评,哼,他如此的出言不逊,究竟是仗了谁的势?” 肃王道:“他所仗的不是熊心豹子胆,而是一颗爱民之心、一副侠义的肝胆!老爷子,这有志不在年高,冯慎年纪是不大,可在本王看来,他却比您老有见地的多,有骨气的多!” “冯慎,哼!”奕劻不屑道,“近来这名头闹得倒不小,听说查案查得鸡飞狗跳,也不知是不是浪得虚名?” “哈哈,”肃王笑道,“连您庆亲王都听说了?看来冯慎这名头,自然是不算小了!” 冯慎逊道:“浮名寸功,不足挂齿。庆王爷,对那平谷摩崖寺一案,在下窃以为实无偏颇。不论是剿匪还是诛倭,都旨在忠君恤民、树我国威!” 奕劻怒道:“查案查案,你就知道查案!真要论起邦国大政,你这黄口小儿还差得老远!” “庆王爷见教的是,”冯慎不卑不亢,“在下管窥蠡测,与庆王爷所筹谋的大局还相去甚远。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虽说不才,也愿以这区区能耐,来保境安民、报效皇恩!” “呸!”奕劻啐道,“漂亮话谁不会讲?指着脑瓜子一热、杀几个东洋人就能报效了皇恩?满嘴的忠君、满嘴的侠义,哼!不知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吗?咱大清国,败就败在你这等迂腐书呆子身上!真要打起仗来,你那些刑名验要、四书五经能顶个屁用?你们在平谷乱闹一气,万一激怒了东洋人,发兵来打大清怎么办?什么是忠君?啊?别给太后老佛爷惹事那就叫忠君!” 冯慎尚未开口,肃王却噌一声立起。“老爷子,本王敬你是长辈,也不来与你计较。不过您老可别忘了,能坐这江山的,只姓爱新觉罗!” 奕劻也气冲冲地站起:“善耆你大胆!你小子眼里……还有没有老佛爷?” 肃王向北虚拱一下,道:“太后老佛爷母仪天下,那自然是万民景仰,谁敢不敬?然她老人家念及皇上龙体欠安,这才力挽狂澜、暂训朝政。等到万岁大安后,老佛爷必会归政天子,颐养天年。这社稷如山,压在肩头有如千钧之担,庆王爷不顾惜老佛爷凤体,又是何种居心?难道看着老佛爷耽于倥偬、夙夜操劳,您老就满意了!?” “你……你这浑小子……”肃王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奕劻嘴唇抬了又抬,始终无法辩驳。 肃王道:“哼,老爷子您也甭恼,咱这叫一报还一报!” 奕劻捂着胸口坐回座中,“你小子什么意思?” “本王与冯慎原在这喝茶喝得好好的,却被老爷子吆五喝六地坏了兴致。眼下您老理屈词穷,又怪得谁来?算了算了,左右也无事,本王就唱段小曲儿,再来助助兴吧!”说完,肃王走到门口高喝,“来啊!” 一个小厮见唤,匆匆赶来问安。“王爷有什么吩咐?” 肃王道:“去,将本王那面八角鼓取来!” “喳。”小厮答应一声,依命去了。 冯慎揣摩不透肃王的用意,“王爷,您老这是?” 肃王将冯慎按在椅子上,扯起嗓子咿呀道了句念白:“哇呀呀呀,休得好奇,少要再问,你二位且宽坐于此,待本王弹鼓展喉,与尔等吟唱!” 少时,小厮取得鼓来,继而叩头告退。肃王接鼓一摇,便发出“哗哗”的响声。 八角鼓原是满族的击节乐器,市井间常有旗人持鼓演唱,故而冯慎对其并不陌生。这种鼓体呈八棱,单面蒙块蟒皮,下缀一条流苏穗子,几个边框上,夹嵌着数枚小铜钹。 肃王清了清嗓子,当即弹鼓而歌:“为人没坐过东洋车,可算一世都白活。此车出于东洋造,支起那篷来,嘿呀,好像个大鸡窝……” 歌声甫一出口,冯慎便深感奇怪,肃王虽不是梨园名角,可他在曲艺上的造诣却着实不低。善唱者,除去对自身腔韵精益求精外,于那选曲配词上也更为讲究。然肃王所唱之词句,入耳粗俗、鄙陋不堪,实与那酸曲俚调无异。 肃王浑然不觉,又摇又弹,时而抑扬顿挫,时而千回百转,唱得十分忘我。“拉车的,跑得快,见车开车。怕只怕哪,拉车的一撒把,摔了妞儿的后脑壳呀,摔了妞儿的后脑壳……” 冯慎越听,心中便越是不解,抬眼瞧了瞧奕劻,却见他竟然面红耳赤,大有羞惭之貌。 正当疑惑时,肃王曲终唱罢,将八角鼓往桌上一丢,笑嘻嘻地问道:“冯慎啊,本王所唱的小曲,你觉得怎么样啊?” 冯慎一愣,面露难色,“这……这个……” 肃王哈哈一笑,“不管好与不好,你都得照实了说!” “那恕卑职斗胆了”,冯慎道,“依卑职之见,王爷嗓音嘹亮、唱功扎实,这自不必说。只是……只是这曲词……” 肃王逼问道:“曲词怎么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必吞吞吐吐!” “是”,冯慎实言道,“这曲词庸俗,未免不雅,并且那歌崇洋媚外、屡赞倭车,与王爷的身份,亦不相称!” “哈哈哈哈”,肃王不怒反喜,“说得好!冯慎啊,你可知这词是何人所填?” 冯慎摇头道:“卑职不知。” 肃王望向奕劻,笑道:“这填词之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冯慎讶然,“是……是庆王爷?” “不信吗?”肃王道,“不信你自个儿去问问庆王爷啊,老爷子,本王可没冤枉您吧?记得这词编好后,您老还拿着八角鼓四处唱来着……” 奕劻的脸色红了绿,绿了红,胡子都气得哆嗦。“是又怎样?我就是愿意写!我就是愿意唱!你们管得着吗!?” 听到这里,冯慎再也憋不住,“扑哧”乐出声来。 见肃王与冯慎一个肆意嘲笑,一个忍俊不禁,奕劻怒不可遏,拾起桌上那八角鼓往地上一摔,便夺门欲走。 “哟,老爷子您不多坐会儿了?”肃王幸灾乐祸道,“冯慎你也没个眼力见儿,赶紧去搀着点啊!那门坎儿太高,可别摔了庆王爷他老人家的后脑壳……哈哈……哈哈哈哈……” “卑职这便去,”冯慎忍住笑,来到奕劻身边。“在下送送庆王爷。” 奕劻哼了一声,与冯慎同出房去。刚来到外头,奕劻满脸的怒气突然荡然无踪,嘴角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趁冯慎一愣神的工夫,奕劻在他耳旁低声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子,那什么‘轩辕诀’你可得藏好喽,打它主意的人不少,保不齐那善耆啊,就是其中之一!” 冯慎浑身一颤,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生出。“庆王爷……你这话什么意思?” 奕劻尚未回答,屋中肃王已然喊道:“老爷子您怎么又赖着不走了?在本王那屋檐下瞎嘀咕什么呢?” “善耆,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以后给我等着吧!”奕劻冲屋里高声骂完,又看了眼冯慎,装痴扮傻地喃喃道,“是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怎么一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唉……这记性,真是愈发的不成喽……算了,不想了!回我的庆王府睡个回笼觉去!” (卷二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