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轩辕诀1:帝都妖氛 作者:茶弦 内容简介 清光绪末年间,外夷频侵,时局动荡。世家公子冯慎,阴差阳错的被卷入一宗离奇的鬼胎噬人案中。冯慎之父在世时,曾任顺天府的刑名师爷。冯慎从小耳濡目染,习得一身查验侦断和刑狱司法的本事。于是冯慎不遗余力进行调查,发现所谓的鬼胎噬人背后有着一个令人惊讶的秘密。 小试牛刀后,冯慎被府尹所赏识,进而留在了顺天府当差。鬼胎案虽告破,然京城怪案频频而发。造畜案、走尸案、傀儡案、酒井案等等,极尽诡异离奇。随着冯慎的抽丝剥茧,真相也接二连的浮出水面。妖鬼作祟的背后,操纵者似乎另有图谋。朝廷的权力斗争也愈演愈烈,渐渐的,冯慎隐约感觉有几股潜伏的势力在暗中盯上了自己。 原来,冯慎祖上传下一部《轩辕诀》,相传得此经者,便可得天下。对于那本经书,冯慎严守祖训并未翻阅研习,只是将它妥善地藏于暗处。而这部奇书,不但最终揭开了冯慎的惊天身世,而且蕴含着中华千古之谜。而此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准备,已经开始 历史,也许就在这一刻被改写! 楔子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正邪之分,仅存一念。业从心起,心为业用。曲直是非,司命有辨。报应无差,毫厘不爽。 夫积善者,天赐绵寿,寿终正寝。寝延余荫,泽被子孙;然累恶者,天夺纪算,算尽则死。死有余责,殃及后世。 康熙六十年 京郊门头沟 夜阑深宵,万籁俱寂。空荡荡的戒台寺中,却是灯火通明。佛堂大殿上,盘坐着一名清癯的老僧,僧袍褪至腰际,袒露出嶙峋的上身。 老僧背后,跪着个小沙弥。小沙弥手里攥一把利刀,浑身战栗,涕泪潸然。 老僧面色铁青,低声喝道:“还等什么?动手吧!” “师父……”小沙弥声泪俱下,泣道,“寺里都空了……你……你跟我一同下山吧!师父!求你了……下山逃命吧!” “阿弥陀佛。”老僧宣声佛号,慢慢合上双眼,“既入空门,便应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师少时,累犯杀孽,心魔已定,又能逃往何处?苦海无涯,恶业无穷,是非因果,终需偿还……就于今夜,了结这桩宿怨吧!” “可是我……”小沙弥悲痛欲绝,“我下不去手啊!” “慧存!”那老僧神情一凛,厉色道,“本门所传的《轩辕诀》,论透物理,参尽天机;为师背后所文的‘密图天书’,更是至关玄秘,此二物,实为一体,绝不能落入暴徒手中。一旦二物被夺,这世间定然再掀大乱。事不宜迟,速速动手!” 慧存伤绝无措,嘴中嗫嚅:“师父……逃吧……” “我意已决,断不可改。”老僧一弓腰,后背豁然亮出。“割皮之后,你便从密道下山,从此隐姓埋名,将《轩辕诀》好生保管!” “谨遵师父教谕……徒儿纵豁出性命,也不让歹人得逞!”慧存擦一把眼泪,将手中尖刀哆嗦着抵在老僧脊梁。 一抹殷红,沿刃渗出。老僧身子剧烈一颤,口中牙齿咯咯作响。 “师父!” “不碍……接着割!” 慧存泪如泉涌,继续战战游切。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老僧额上淌下。而那件半褪的僧袍,已是血污尽染…… 当剥下那块粘连的皮肉,老僧早已疼瘫在地,不省人事。 慧存大哭着,替老僧止住血,而后撬开老僧牙关,塞入一颗药丸。 一炷香工夫,老僧缓缓苏醒,面色惨白,无半点血色。慧存已替他包扎好创处,重披上一件洁净僧衣。 “师父……”慧存紧握老僧的枯臂,“经书已取下……一并放入褡裢中了……” “好……”老僧点点头,气若游丝,“不知‘大还丹’的药力……能否撑到那刻……咳咳……扶我起来吧……” 慧存闻言,赶忙相搀。老僧借着力道艰难地爬起,重新盘坐在蒲团上。 待喘匀了气,老僧将手一抬:“你……去吧……” 慧存“扑通”跪地,泣不成声。半晌,才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挥泪出了大殿。 与此同时,一乘藏青软轿,正在寺外崎岖的山道上蜿蜒前行。几名身着黑衣、怀揣利刃的精壮汉子,紧紧护在轿边。 轿中人面白无须,年约不惑。他眉头紧锁,不苟言笑,一双冷峻的寒眸中,透出几丝焦灼。 陡然间,一个轿夫踩上块碎石,脚底一个趔趄,就朝旁边摔去。 眼瞅着软轿便要侧翻,一名壮硕的黑衣人飞扑而至,稳稳托住轿杆,将轿子轻轻落于地上。 那轿夫吓傻了,怔在原地不敢动弹。 “废物!”黑衣人右臂一甩,寒光划过。轿夫喉头喷出一道血花,身形晃了两晃,便一头栽倒路边。 黑衣人踢开死尸,赶紧朝轿而跪。“奴才该死!让主子受惊了!” “罢了,”轿中人挑起轿帘,冲黑衣人道,“图伦,将尸首面目刮花,别留下痕迹!” “嗻!”图伦答应一声,便去处理死尸。 须臾,尸首草掩停当。图伦又跟上软轿,继续护行。 眨眼光景,轿子抵至山门外。轿帘一掀,轿中人走将出来。随行的黑衣人,皆拔剑执刀,冲着寺内虎视眈眈。 “主子,”图伦一指大雄殿,“人在里面!” “进去看看!”轿中人一挥手,众人便鱼贯而入。 金革击撞,殿中顿时杀气腾腾。而那老僧,却依旧闭目端坐,仿佛未曾听见周围动静。 “单九龄!”见老僧从容入定,图伦却按捺不住,“主子在此,还不速速跪拜?”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二目微睁,“贫僧方外之人,眼中只认得佛祖,不识什么主子。” “你……”图伦脸色一变,当即扬刀。整个大殿内,剑拔弩张,杀机四起。 “不可妄动!”轿中人斥住图伦,踱至老僧面前,“单九龄,你我一别,应有十余载吧?可惜啊……当年‘尚虞备用处’的统领,却沦落成一个颓朽老僧!” “善哉善哉,”老僧淡淡回道,“贫僧虽老,雍亲王却是暴戾如常……” 这轿中人,竟是康熙四子——雍亲王胤禛。 “放肆!”图伦挺然上前,举刀便砍。 雍亲王眉宇一冷,暗蕴风雷:“退下!” 图伦一惊,赶紧收住刀,讪讪地退避一旁。 “单九龄,”雍亲王扬起脸,言语间满是孤傲,“本王此番的来意,你应该清楚吧?” 老僧道:“王爷想必是听说了那‘得轩辕者得天下’的传闻。” “不错!”雍亲王道,“世间风传:‘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哼哼,本王虽不知那《轩辕诀》究竟为何物,不过却已打听到,它现在就存于你单九龄的身上!” 老僧颔首道:“事到如今,也无须隐瞒。贫僧守护那《轩辕诀》,已有数十年了。” “果然在你身上!”雍亲王眼睛一亮,“这样吧单九龄,只要你把《轩辕诀》乖乖交出,辅佐本王登掌大宝,那过往之事,本王便一概不究了。你日后的富贵荣华,也自会不少!” “王爷差矣,”老僧摇了摇头,叹道,“想我出家之人,青灯古佛,素斋寒衣,岂会希图那般浮名虚利?贫僧生平所疚,便是曾为‘粘杆处’鹰犬……唉……那《轩辕诀》业已毁去,劝王爷尽早收手,莫做下那等杀父弑君、谋朝篡位的不臣丑事……” “笑话!”雍亲王嘴角一抽,面上有些挂不住,“本王天庇神佑,外有年羹尧,内有隆科多,何患社稷不掌?要取那《轩辕诀》,也不过是想瞧瞧,它是否有传闻中的那般神妙。况且,《轩辕诀》就文于你背上,焉有毁坏之理?!” “不愧是雍亲王,刺风探秘,举世无匹。”老僧微然一笑,不置可否,“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能否容贫僧多说几句?” 雍亲王怫然斜睨,齿间迸出一字:“讲!” 老僧咳嗽一阵,缓缓说道:“王爷此时,初具九五之相。可此相极浊,不似真龙之气。若是强求,必罹大祸,虽得虚华一时,却不得长久一世。恐将耗损大清基业,殆尽千秋祚运……到那时,外夷频欺,群豪蜂起,牝鸡司晨,江山转易……” “满口疯话!一派胡言!”雍亲王勃然大怒,“快!将这逆贼拿了!剥皮取诀!锉骨鞭尸!” 图伦等黑衣人得令,“呼啦”一声全围上前来。图伦熟谙老僧根底,知他是“粘杆处”首任头领,极难对付。所以一出手,便绝不留情,抡起长刀,照着老僧顶门,就要劈头砍下。 金风飒飒,刀气纵横,那老僧却波澜未惊,只是垂头盘在原处,不闪不避。 图伦大惑,生生收招,将刀锋一偏,架在老僧颈上:“耍什么花招?有本事使出来!” 没想到连喝三声,那老僧依旧未动。图伦用刀背一格,那老僧身体,竟轰然倒地。 众人皆惊,忙近前察看。发觉那老僧,早已气绝身亡。 “割皮!”雍亲王暴跳如雷,“把《轩辕诀》全剥下来!” 众黑衣丝毫无滞,一拥而上,将尸身翻起,几下扯碎了僧衣。 当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后背时,图伦目瞪口呆:“主子……《轩辕诀》被割走了!” “什么?!”雍亲王一怔,继而咆哮道,“找!把这寺里寺外,翻个底朝天!找不着,就放火烧寺!绝不能让《轩辕诀》外泄!还有!火速召集所有‘粘杆拜唐’!将这方圆百里的光头,不分和尚秃子,统统抓来鞫审……” 熊熊烈火,映红了半个山头。望着山顶冲天的火光,慧存肝肠寸断。他紧紧身上的褡裢,血泪盈襟,含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年十一月,康熙帝骤崩于畅春园。步军统领、理藩院尚书隆科多,随即颁布遗诏。雍亲王夤夜登基,克承大统,改年雍正。 雍正四年,廉亲王胤禩、固山贝子胤禟,因“结党妄行”数罪状,被削王夺爵,除宗圈禁,更名“阿其那”“塞斯黑”。 同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获罪九十二条,被赐自尽。 雍正五年,隆科多获罪四十一条,打入诏狱。次年,死于禁所。 十三年,雍正帝暴毙圆明园。垂危之时,雍正帝留下秘嘱,着后人继续寻访《轩辕诀》的下落。然此后历代皇帝千寻百访,却终无一获。 公元一八五一年,落魄秀才洪秀全率教众起义,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太平天国运动,对清廷之创颇巨。 公元一八六一年,西太后叶赫那拉氏伙同恭亲王奕䜣,发动辛酉政变,垂帘听政,女主临朝。 公元一九〇〇年,英、法、德、美、日、俄、意、奥联合远征军犯侵中土,由京津攻陆,一路破竹。紫禁城沦陷,帝后仓皇西逃。此后,清廷一蹶不振,积弱衰疲。列强割据,刀兵四起。哀鸿遍野,狼烟风滚…… 第一章 诡胎暗结 光绪三十一年冬 京城 前门外大栅栏 漫天的雪,足足下了两日。直到掌灯时分,这才稀稀拉拉的停将下来。悦来客栈前,掌柜老王耷拉着脑壳,蜷蹲在门口石阶上,一袋接着一袋,咂着铜嘴旱烟锅。微翕的三角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 雪封了官道,阻了过往的商贾。偌大条街上,连个狗影都寻不到。愁云中一弯瘦月,洒下些许惨光,斑斑驳驳,落映在皑皑覆雪上。 栈内油灯如豆,瑟瑟颤抖,不时爆出几个灯花,将掌柜的身影拖得老长。 “啊……” 一声妇人哭啼,从内堂骤然传出。那动静听着无比诡异,挠肝钩心、凄凌揪腑,如同野猫闹春,又似濒死呻吟。 “咳咳咳!”一口浓烟呛在嗓里,王老掌柜顿时气短。额上青筋爆起,两只枯眼翻睁,皱纹堆垒的面皮,都憋成了酱猪肝。 费力半天,王老掌柜吐出一口黄痰。浓痰出喉,他便身子一软,瘫倒在台阶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缓了好阵子,王老掌柜这才撑爬起来。浓汁般的浊泪,顺着脸上沟壑“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脚底浮雪上,溶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洼。 突然,王老掌柜狠抹脸颊,冲着空荡的街头破口大骂:“进财,你个杂毛崽子还不回来啊……内当家的就要死了!找个接引顺产的婆子,你却从早找到黑!你个崽子……是不是让狼叼了啊……” “老天爷……你不长眼啊!”王老掌柜猛地站起,狂张二臂,呼天抢地,“这辈子我修过桥,补过路,并没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啊!你已夺了我送终的儿,难道还要抢我传宗的孙吗?!老王家三代单传,就余下这点骨血了……求求你!求求你开开眼、发发慈悲!别让我们王家断了根、绝了香火啊……” 一番歇斯底里,激恼了本以为死绝了的狗。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皆是没命地狂吠。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撕破了重重夜幕。 街头牌坊外,影影绰绰透出一团黑影。离得近了,才发觉是一驴二人。那驴腿拐唇豁,背上还驮个婆子。老驴慢吞吞地挪着蹄子,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前头牵驴的,正是步履蹒跚的进财。 “狗崽子!可回来了!”王老掌柜抽疯一般,朝前奔窜迎上。 扑到近前,王老掌柜泪涕也顾不得擦,一把抢下婆子,就要往内堂里拉。 “别……别扯……”那婆子面无血色,嘴里含混不清,“歇口气……先歇口气……” “老姐姐,先救人吧!儿媳妇就快撑不住了!”王老掌柜不由分说,死拽硬拖地,将婆子拉进内堂。 进财累脱了相,刚哆哆嗦嗦地拽住驴嚼子,没承想一个踉跄,一头撞上了驴腹。连人带驴,双双砸进了雪窝子里,半天动弹不得。 躺在雪上,进财大口喘着粗气。溻透的热汗融着雪水,连同呼出的热气,化成一袭白雾,笼罩得一片模糊。 内堂里,王老掌柜端过一个海碗。“老姐姐,喝口姜汤活活血脉,这就救命吧!” 婆子没二话,接过碗大灌一口。姜汤下肚,婆子脸上的霜色退淡些许。她打个嗝儿,又使劲搓搓手:“走……去看看吧……” 王老掌柜一听,赶紧引着婆子去里间,婆子颠着小脚跟在后边。 来到里间,王老掌柜将门帘子一挑,却迅速扭头,将脸别在一边。 那婆子见状,只当他避着儿媳临盆。可当她朝屋内一瞥,竟倒抽一口寒气! 里间内,炭火烧得滚旺,烘的人面皮生疼。可那婆子手脚冰凉,宛若在三九天跌进了冰窟窿里。只一会儿,那婆子便觉两膝发软,一个立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炕上铺条褥子,一个浑身精赤的妇人,正仰在上面。只见她肚腹高高隆起,两条白花花的腿大分着,双臂耷拉在炕沿儿,无力地垂着。妇人脸上,神情十分古怪。她双眼半眯,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诡笑。黏稠的涎水从嘴边淌出,腥膻无比。鼻孔里、耳朵里、牝户里都汩汩冒着黑血,将褥单染得一片狼藉。 突然,那妇人上身一挺,腰肢开始如水蛇般曲扭,随着剧烈的抽搐,妇人手脚频频乱摆,好似与人交媾。 “啊!” 一声尖叫从那妇人喉里钻出。这尖声撕心裂肺,却又混着些浪吟,化成一根硬利的芒刺,朝耳朵眼里直直扎来。 那婆子打个急战,胃里一阵翻腾,干呕几下,扶墙爬起,颤巍巍地便想夺门而逃。 “老姐姐,你要去哪儿?”王老掌柜眼疾手快,将婆子死死扯住。 那婆子捂着胸口,骇得语调都变了:“接……接不了!你家这活……我接不了!” “使不得啊!”王老掌柜“扑通”跪倒,老泪纵横,“这情形……是和别家生产不同……可这……可这大小两条命,都攥在老姐姐手上了啊!老姐姐!你行行好吧!我老王家……就剩这点盼头,若再有个闪失……这一家子就全毁了啊……” 那婆子两眼紧闭,嘴唇死咬,任凭王老掌柜如何苦求,只是拼命地摇头摆手。 实在没辙了,王老掌柜将脸猛地一抹,瞪着血红的眼珠,一字一顿道:“这样吧!老姐姐若肯帮忙,这客栈的产业物什,就划一半归你!我再去庙里求个长生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祈求老姐姐多福多寿!老姐姐……我求求你了!要是再不出手……那两条命……可就眼睁睁断气了!” 说罢,王老掌柜俯腰磕头,脑袋把砖地撞得“咚咚”直响。 那婆子一瞧,犯了踌躇。眼下这情形,倒还真不好走。甩手出了这门,那母子必死无疑。传将出去,街坊四邻怕要戳自己脊梁骨。名声臭了,以后谁还敢找她接生?再者说了,王老掌柜又许下了重诺。悦来客栈买卖不小,一半的资财,足够自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想到这层,婆子暗自琢磨:“想我做稳婆数十年,接生过的婴孩,少说也有百八十个。什么死胎、畸胎、怪胎,啥样的没见识过?难道还单怕了这光腚妇人?!更何况,只要接好这桩活,养老的财帛便有了着落!得!自古富贵险中求,接就接!” 婆子利欲熏心,胆气竟稍稍壮起来。她瞥一眼王老掌柜,硬起头皮,一步一挪地靠近炕前。 权衡再三,婆子终于卷起袄袖,吩咐王老掌柜取些热水,再抱些洁净被褥来。 见婆子松了口,王老掌柜哪敢怠慢?冲将出去,转眼备齐所需。因这事棘手,婆子顾不上男女忌讳,留下王老掌柜,候在一旁帮衬。 婆子草草净手后,这才回到炕前摆弄。她定定心神,从炕头上拿只枕头,塞垫在妇人腰下。紧接着,又使了把劲,将妇人双股分撑。 见妇人肚皮下蠕动得厉害,婆子微皱眉头,冲那妇人道:“自个能使上劲儿吗?” 可连问数次,那妇人始终没应,一双半睁的红眼中,散出两道幽怨的寒光。仿佛那剧烈的胎动,并未给她带来半丝痛楚。 婆子打个激灵,额头冷汗直冒:“她……她怎么没动静了?” 王老掌柜急道:“许是疼迷糊了……老姐姐,你紧着点儿啊!” “别催,”婆子抹一把汗道,“我再想想办法……” 那妇人使不出力,婆子只好去捋她肚子。可一捋之下,那胎儿竟在腹内蹿动起来。婆子慌了,后背全被冷汗打湿。一个没生下的胎儿,怎会有这般大力?无奈老掌柜催促得急,婆子只好强忍慌惧,继续揉捋。 渐渐地,像有了些成效。那胎儿在腹内动了几动,慢慢朝宫口移去。婆子大喜,忙又加劲按压。不一会儿,妇人牝户里面,便探出一截小指。 “坏了!”婆子心下一惊。若非婴头先出,必定要难产。拖得久了,那婴儿恐怕会憋死。 情急之下,婆子顾不了许多,握起那截小指,便往外拉。可一握之下,那婆子便觉掌心一疼,低头看去,手掌竟被划了条血口子! 婆子脑中嗡鸣,登时就蒙住了。那截小指上,居然生着锋利的长爪! 眨眼工夫,一个毛乎乎、血淋淋的怪胎便破腹而出。那怪胎一抖搂,把身上污血糜肉,甩溅了婆子一脸。怪胎虽小,却活动自如。沤湿的皮毛上不断滴着黏液,散出冲天的恶臭。 突然,那怪胎睁开眼,露出幽绿的双睛,紧接着怪嘴龇咧,发出阵阵阴笑,口中盘错的獠牙,十分的狰狞。那骇人模样,简直就是阿鼻炼狱里爬出的恶鬼! “嘎嘎……嘎嘎嘎……”那鬼胎怪叫几声,后腿一蹬,便纵上婆子肩膀。 婆子两眼爆血,吓了个魂飞胆丧,喉咙“咕噜”两下,便直挺挺地砸倒在地。 猛然间,那鬼胎狂躁起来。身子一展,浑身骨骼“咯咯”乱响。鬼胎一低头,看到婆子那灰白的死眼。它凑上去嗅嗅,前爪在胸前狠挠,嘴里呜呜低吼着,流下长长的馋涎,好似觅到了珍馐美味。 鬼胎一张口,一条青舌头吐了出来。只一舔,便将婆子眼珠卷在了嘴中。无珠的眼眶边,也连皮带毛的舔去一条,露出了白生生的骨茬儿。 几口嚼下肚,那鬼胎浑不知饱。它抬起左爪,抠住婆子脖颈。右爪比着颅腔划割一匝,又插入眼窝。只一掀,便揭开了天灵盖! 棕的皮、红的肉、白的骨,还有那淋漓的鲜血,将沟回纵横的脑髓托衬得无比粉嫩。鬼胎咽了口唾沫,开始慢慢舔食。它微眯着眼,纵情吮咂。利齿间不时地淌落下髓液,洇得身上白斑点点。 王老掌柜骇破了胆,白眼一翻,顺墙瘫倒在地,晕死过去。 半袋烟光景,鬼胎似乎吃饱了,嗅了嗅昏迷的王老掌柜,狂叫两声,便逃得无影无踪…… 约寅牌时分,进财被泡宿尿憋醒。进茅厕放完后,他才记起:昨晚被其他伙计搀进屋,自己倒头便呼呼大睡。记得昨个内当家初产,也不知生了个丫头还是小子。按说这会儿应该有喜信了。 越想,进财心里头越是惦记,索性转去柜上,打算瞅瞅动静。 到了柜上,却没人守着。往常这会儿,王老掌柜早在那里拨拉着算盘清理账目了。 “还在内堂候着?”进财一面嘀咕,一面朝内堂走去。 这进财是个弃儿,被王老掌柜从外头捡来。喂食给饭,拉扯成丁,算是王家的义子螟蛉。所以进财不拿自己当外人,抬脚便入了里屋。 门帘一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头盖脸地袭来。进财赶紧掩了鼻子,朝里面看去。 只一眼,纵他是个七尺汉子,也僵在了当场! 那接生的婆子,头残颅破,血乎乎的剩着个空腔子。内当家的不知死活,赤条条的瘫在炕头。王老掌柜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狼藉触目,腥臭逼人。进财的胃里活似翻浆,一股股酸水拨滚搅涌,差点把隔夜饭倒出来。他干呕几下,摇摇欲倒,赶忙扶住门框,勉强撑住身子。 那婆子不必说,内当家的身上僵凉,显然也是不活了。进财哆嗦着,朝老掌柜胸前一摸,试着多少还有口热乎气,连忙爬滚出屋,大唤着帮搭救命。 伙计们闻声赶来,都骇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条毯子盖了内当家,又七手八脚地把老掌柜抬出来。 消息传开,客栈里炸了锅,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王老掌柜被送入里厢后,进财领着人忙活起来。有掐人中的,有熬参汤的。一个杂役脚长腿快,便跑去报官。那血淋淋的产室,断没人敢靠前,只是找了俩胆儿大的远远守着。 折腾了半天,王老掌柜终于醒来。进财抹把泪脸,急忙询问情由。可王老掌柜似乎吓傻了,只是咧着嘴,抖抖索索,说不出一句利整话。进财贴耳过去,这才隐约听见“鬼胎”二字。 天一放亮,客栈门前便围来一群妇人。一个个叽叽喳喳,冲着客栈里指指点点。 “吴婶,听说了吗?昨天夜里,这客栈里头死人了!” “可不是嘛!说是闹了妖精,把王家上下,一股脑儿地全啃净了!就连那条护院的黑狗,都被掏空了肝肺肠子!” “吴婶你又唬人!悦来客栈里压根儿就没养狗……” “啧!你还别不信!那狗就养在后院里,之前我可瞧得真真的……嗐!说什么狗呀?说妖精!那妖精眼珠子跟铜铃似的,嘴一咧,有这么大个!血盆大口一张……能咬掉一个人头!” “快别说了!我听得直发毛……瞅我这些个鸡皮疙瘩……这事到底真的假的?” “那能有假?都是客栈里传出来的信儿……说是老王儿媳妇临盆,结果就招来了淫妖……你们是不知道……那淫妖把孩子嚼了还不算完,又当着老王的面,把他儿媳妇压在炕上,活奸了两个时辰哪!啧啧……下面都弄烂啦!” 妇人们正嚼着舌根儿,身后却爆出一声大喝:“死老娘们儿,净他娘的胡咧咧!” 妇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报案的长腿杂役,正引着顺天府的几名差人赶来。 “都散了吧!别堵着门口!延误了官差办案,你们谁也担不起!” 长腿杂役一面叫骂,一面推攘,在人堆里硬挤出条道。几名差人见状,忙入到客栈里。 来验案的官差有三:一名仵作,两个衙役。 衙役一个红脸,一个高瘦,皆大咧咧的,一脸骄横。那仵作倒是和颜悦色,双目之中透着精明。进屋后也没闲着,东一眼、西一眼的不住打量。 红脸衙役来到柜台,抓起账簿翻几翻,随手扔下。他一抬头,瞥见柜上存着坛老酒,二话不说,剥掉封泥。 “真他娘的香!”坛中酒气扑鼻,红脸衙役美得直耸鼻子。他也不取碗,端起来“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喝过了瘾,红脸衙役一抹嘴,打个酒嗝儿。“呃……这里有主事的没?去喊过来!” “您老稍等,这便去叫。”长腿杂役应了声,转身入了后堂。进财一听,有些犯愁。眼下老掌柜这副样子,哪还能去回话?没奈何,只得自己赶去应付。 来至前厅,进财忙冲官差拱手:“几位官爷受累!我家掌柜受了惊,现在还下不来炕,官爷有什么话,只管问小的吧。” “聒噪什么?”高瘦衙役一瞪眼,喝道,“先把事说明白了!” “是是是,”进财慌道,“是这样:昨个儿我们内当家的要生产。掌柜的一早便让小的去找稳婆。谁承想,这两日风雪紧,附近的稳婆死活不肯出门。没办法,小的又到医馆打听。可连跑了十来家,也都因雪大不出诊。纵是磨破了嘴皮,也没人愿意跟来。最后,一个研药的伙计看不过,偷偷告诉小的,说张家堡子有个稳婆,手艺不错。只要酬钱给得足,三河也能去得。小的一听,赶紧奔了张家堡子。等找见那婆子,许了三两银子,那婆子便痛快答应。小的不敢耽误,接上婆子便回赶。路上风雪太大,迷得都张不开眼。等赶到客栈,天已黑透了。老掌柜迎着那婆子,就请进了内屋。小的累脱了力,便去睡了。哪知这一觉醒来,就出了这桩惨事……没别的,求官爷们多多费心,好替我们东家报仇雪恨!小的在这厢,给官爷们磕头了!” 说着,进财便流泪跪倒,冲着差人叩头不止。 那仵作点点头,开口道:“难得你这份忠心,头前带路吧!” 进财抹泪起身,引着官差来至内堂。 刚到门口,便闻到一股血腥,仵作皱了皱眉头,抬脚进去。这仵作验尸查骨,见惯了寻常凶案。可乍眼瞧见屋内场面,竟骇得寒毛倒竖。那双摸过无数臭尸的手,不自禁地抖将起来,额头豆大的冷汗,也不住地往外溢。他忙打开随身挂匣,取出一瓶丸药,急急服下。这瓶丸药,唤作“定神丸”,由高人秘方调配。这定神丸清神醒脑,专镇尸秽污毒,故仵作常备身边,不离左右。 服下定神丸,仵作不似之前那般慌乱。他俯下身子,开始拾骨验尸。 地上血肉横飞、脑浆四溅。婆子的残尸,缺了颗眼珠子,另一颗也是半瘪,挂着睛脉拖在脸上。头盖骨被切开,断口十分齐整,也不知被何种利器所伤。左边锁骨窝,戳下几个深深的血洞。右臂肩头,也显出紫黑的瘀痕。半干的浆血,凝在外露的骨茬儿上,格外刺目。 仵作又来到炕边,揭开蒙在妇人身上的毯子。那妇人手足僵硬,已然气绝。观其死状,十分可怖。尸首下身撕裂,腹间塌瘪,一节脐带也被拖出了体外。股间的伤口,像被犁过一样,两侧的皮肉都朝外翻着…… 这二人死因甚异,仵作也不敢贸然开尸。只好收起验具,另行打算。 官差商议了一番,决定暂将尸首收厝,运回府衙再做定夺。念王老掌柜惊惧不起,便容他缓上一日,明早再过堂问话。 当尸身被抬出时,围观的妇人都吓得尖叫连连。不多会儿,悦来客栈闹鬼的事,便不胫而走,转眼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满城风雨,惶惶不安…… 他人如何心惊肉跳,暂且按下不表。只说经了一昼夜,王老掌柜虽然两眼水肿,神志倒还恢复不少。 翌日清晨,顺天府便过来提人。进财赶忙迎上,从门口牵来套好的骡车,将王老掌柜搀将上去。待王老掌柜坐稳,进财一甩鞭子,同着差人,来至顺天府衙门。 下车后,进财搀住王老掌柜,由官差带着,领入了正堂。 正堂上,分列两排衙役,手持堂棍,威风凛凛。当中危坐的,正是顺天府尹。只见他面透忠英,颔蓄长髯,一身正气,不怒自威。身后漆屏上,绘着海水江崖、红日初升。头顶匾额,高悬“肃清畿甸”四个烫金大字。府尹道声“升堂”,两边衙役便齐喝“威武”。 王老掌柜眼眶发烫,不由得双膝跪倒。“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草民的儿媳……死得冤啊……” “老汉休得哭嚷,”府尹拍一声惊堂木,“将事情始末,与本府一一道来!” 进财跪在一旁,也悄声劝道:“掌柜的,先别哭了,把事说明白了,大人好替咱们做主……” 王老掌柜点点头,拭去眼角老泪:“大人,这事说来一言难尽啊……昨晚儿媳妇临盆,跑遍了四九城,才请来一个接引婆子。没承想儿媳妇竟生下只妖怪,害死了生母,啃吃了稳婆……许是嫌我人老肉酸,才没对草民下嘴……” 府尹眉额一拧,喝道:“公堂之上,岂能信口雌黄?!这朗朗乾坤,何来妖孽?莫不是你老眼昏花,将凶手误看成鬼怪?” “不不不!”见府尹着恼,王老掌柜急忙说道,“大人,真不是胡言乱语,确实是有妖怪呀!那可怕的情景……草民这辈子都忘不掉……唉……现在想来,草民的儿媳妇,还真像是怀了鬼种啊……” 府尹暗暗忖度:这老汉看着木讷老实,不像在乱言欺人。可他口口声声说是有鬼,莫非里面另有隐情? 想到这儿,府尹清清嗓子,开口道:“本府掌印数载,克己奉公,断案无计。既然判得了官司,就能断得了鬼神!若真有妖异作祟,本府拼尽全力,也会替你做主!你不必心慌,详述端倪,到时自有公道!” “先谢过大人了!”王老掌柜叩个头,面露难色,“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见谅则个……” “讲!” “由于此事关系着家风声名,草民斗胆,请大人屏退左右,才好启齿……” 府尹稍加迟疑,便道:“也罢,且随你。听完再做理论!” 说完,府尹一挥手,让众衙役退下,只留刀笔书吏,记文录案。 见王老掌柜年岁不小,府尹吩咐取张杌子,让他坐着回话。 王老掌柜叩谢一番,由进财搀着,在杌子上坐定。才待开口,堂下突然闯进一人。进财眼尖,一下便认出,正是昨天那名仵作。 那仵作径直奔向府尹,低声耳语起来。府尹沉吟半晌,这才将头一点。仵作见状,朝着府尹一揖,又急匆匆地退了。 等仵作走后,府尹冲着堂下说道:“王家老汉,你且在此宽坐。待会儿开堂另审,你再和盘托出!” 还没等王老掌柜开口,府尹与那书吏已转至后堂不见,偌大的公堂上只剩下进财与他大眼瞪着小眼。 第二章 巧言令色 祥升茶馆门口,一个中年胖子刚要跨进门槛,却瞥见了迎面而来的青年男子:“这不是冯慎冯少爷吗?拎个包袱打哪儿来?哟!好端端的绸褂子,咋还给扯裂了?” 那叫冯慎的男子低下头,看一眼棉絮外翻的前襟,淡笑道:“被个畜生挠了。” “蒙老哥了不是?嘿嘿嘿……”中年胖子意味深长地笑笑,压低了声音,“我看哪,八成是被八大胡同那帮狐媚子给抓的!” “曾三爷取笑了,那种花街柳巷,我还不曾去过,”冯慎见他手提鸟笼,又道,“您这是遛鸟回来?没跟褚二爷搭帮?” “他?可不敢!”曾三爷摆摆手,掂起手中鸟笼,“跟他一伴遛弯,可不敢带上这只鹩哥。您想呀,褚二那烟袋锅子这么大个儿,一抽起来咕噜咕噜冒黑烟,再把这鸟给熏坏喽……得,别光傻站着,咱哥俩有日子没聚堆了,走,进馆子里头,老哥请你喝杯茶。” “成吧,”冯慎稍加思索,笑道,“闲着也是闲着,那三爷,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别介呀冯少爷,这话就见外了不是?”曾三爷将脸一板,故作嗔怪,“论起咱俩这交情,不得好得跟一人儿似的?来来来,咱二人携手揽腕、品茶听书去!” 说着,曾三爷便拉起冯慎,拖进了茶馆里。 茶馆里头,已坐了不少闲客。好些座位上,都摆着几只盖碗,堆满了瓜皮果壳。茶客们扎着堆,聚在一处闲聊海侃。 茶博士手持熟铜长嘴壶,在人堆里穿来钻去。见要续杯了,便把腰板一扭,将长长的壶嘴猛地探出。一股滚烫的水柱,直直射入客前的盅碗里,稳准精狠、滴水不溅。 见二人进馆,小二赶紧过来招呼:“冯少爷、曾三爷,您二位可是贵客。今儿喝点啥?红梅还是普洱?” “都不用,三爷我自个儿备着!”曾三爷得意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瞧见没?上好的碧螺春!” “哟?”小二慌忙接来,提鼻子一闻,“味儿挺正啊。这寒冬腊月的,您哪儿寻来的这等稀罕物?” “上哪儿寻去?自个儿贮下的!”曾三爷一乐,又道,“今年开春,打苏州挑了批好叶子。怕冬天喝不到好茶,就拿瓦罐蜡封了埋在土里。昨个儿掘出来一尝,嘿!那味儿是半点没跑!” 小二一挑大拇指:“三爷,我算服您了!” “甭来这套,”曾三爷笑笑,嘱咐道,“你听好喽,把茶叶分作两份,用滚水滤一遍再沏。在意着点儿,别给三爷我糟践喽!” “您就䞍好吧!”小二捏着纸包,扭头下去忙活。 “三爷还那么讲究,”冯慎笑道,“喝个茶都上规上矩的。” “寒碜你老哥不是?哈哈哈……”曾三爷摇头晃脑道,“这人活着啊,就得图个舒服……别戳着了,找地儿先坐吧。” 二人挑了副干净座头,双双坐定。曾三爷将鸟笼搁在桌上,冯慎也把包袱丢在脚边。没一会儿,茶便泡好呈来,揭盖端起,茶香四溢。 曾三爷呷口茶汁,将头探到冯慎耳边:“冯少爷,您听说了没?这四九城里出怪事了!” 冯慎懒洋洋地抻下腰,瞥了瞥脚下的包裹:“最近这世道不太平。一天下来,哪里不闹点事儿?” “就在眼皮子底下,”曾三爷故作神秘,“并且呀……跟你冯大少爷有关!” “哦?”冯慎眉头一蹙,“让三爷这么一讲,我倒是想听听了。” “还是了,”曾三爷又凑了凑,低声道,“悦来客栈的那爿店面,是从冯家手上赁来的吧?” “三爷真是神了,连这事都知道?”冯慎面无表情,淡淡说道,“除了先父和我,外人应该不知这事吧?” 曾三爷脸上掠过一丝慌张,随即又恢复了常色:“嗐!冯少爷多心了。冯老爷子在世时,曾给我透过一句半句的……咱先说悦来客栈的事啊……” 接着,曾三爷便把那巷闾传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听完曾三爷所说,冯慎微微一笑:“看来生孩子也得防备着邪物啊。” “那可不是?”曾三爷附和道,“我听人说,那什么妖呀,鬼呀,专爱挑怀胎妇人下手。” 冯慎不置可否,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三爷,我还有些琐事,咱们就此别过,改日再会吧!” 说完,冯慎也不等曾三爷答话,拎起桌底包袱便扬长而去。 望着冯慎远去的背影,曾三爷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冷笑:“这小子……哼哼……” 出了茶馆后,冯慎便七转八绕,朝着顺天府方向走去。刚走出没多远,顺天府那仵作便埋头赶来。 冯慎一乐,当头迎上:“查爷,你不好好当差,倒有功夫跑来闲逛?” “冯少爷?”那仵作一抬头,顿时眉开眼笑,“可真巧了!正打算去找您!怎么着?劳您大驾,去趟府衙?” “去府衙?”冯慎笑道,“也好,好久没与府尹大人下棋了!” “冯少爷总爱揶揄,找您有正经事呢!”查仵作搔了搔头,又道,“这不刚出了一桩凶案……嘿嘿……想请您帮忙验验……” 冯慎奇道:“验尸可是你的事。你一个仵作不去验,却跑来唤我?” 查仵作陪笑道:“我那点本事跟您比,还欠着火候。寻常案子,我自个儿就能验了。可是这次不同以往,只得请您出马了……” “查爷呀查爷,你算吃上我了……”冯慎摇头苦笑道,“之前配的‘定神丸’,也还没给银子哪。” “下回,下回一并给。”查仵作赶紧道,“那咱们这就过去吧?” “唉……走吧!”冯慎掂了掂手里的包裹,便大步朝前。查仵作也甩开腿脚,跟在后面。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顺天府。查仵作没声张,将冯慎引到停尸的殓房。 揭开白单,两具死尸便横在眼前。冯慎围尸绕了几圈,开始动手查验。他探探婆子残颅,又望望妇人肚腹,将那些创口反复比对,时而凝眉,时而沉思。查仵作怕扰他思绪,也不敢作声,只能焦躁地候在一旁。 良久,冯慎才将尸单一盖,冲查仵作道:“去告诉大人,可以升堂了!” 听冯慎如此说,查仵作知他已验出端倪,赶忙跑至后堂,禀明了府尹。 府尹一听,忙替换下刀笔书吏,带着冯慎与查仵作,重返了大堂。 来在堂上,冯慎将那王老掌柜上下打量。王老掌柜见是个生脸,不由得心慌,哆哆嗦嗦的,有些手足无措。 “大人……”王老掌柜冲冯慎一指,“怎么又来一位公子爷?” 府尹道:“他不是外人,你但讲无妨!” 王老掌柜无奈,只好再度开口,将之前全部经遇,慢慢诉了出来。 这王老掌柜,是个鳏夫。儿子还没成人时,老伴便早早地撒手人寰了。 怕儿子受屈,王老掌柜也没再续弦,就这样守着一爿祖产开了家客栈。由于王老掌柜悉心经营,没过几年,客栈便商来贩往,十分红火。不敢说日进斗金,可每天都有活钱入账。 日子过好了,王老掌柜对儿子更加地上心。衣食起居,无一不是亲自照料。待到儿子大些,王老掌柜便送他去念私塾,还央先生起了个学名,唤作王文进。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王文进业有所成,进了学,有了生员的资格。王老掌柜也不胜欢喜,琢磨着王家不定这一代能出一个官宦人物,那就真是祖上积德了。王文进不好嬉游,日日在家攻读诗书,专等几年后的北闱乡试。小康之家,父慈子孝,倒也其乐融融。 约在前年,客栈里来了个女子。说是老家闹瘟灾,人都死绝了,只剩她无依无靠。实在没了生计,那女子想起爹娘生前曾经讲起过,她有个远房表叔在京城,于是便要着饭,一路打听过来。辗辗转转,费尽周折,这才找到了悦来客栈。 对于这房远亲,王老掌柜却是印象模糊。可见那女子悲苦,倒动了恻隐之心,也没细问,便认下了这个表侄女。 这女孩生就的水灵,吃穿一精细,人越发滋养得娇嫩无比。她二八年纪,朱唇粉面、明眸皓齿,不光会做针织女红,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时日一久,柜上活计也接得起来。王老掌柜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这个侄女,更加地疼爱。 王老掌柜琢磨:这表侄女出落得如此出众,而王文进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不如将两人凑成一对,你恩我爱,亲上加亲,倒是一桩上好姻缘。 心里盘算好,王老掌柜想先探探表侄女口风。表侄女一听,当即臊得两腮绯红,埋着头半晌也没作声。 倒是王老掌柜有些心急:“好侄女,成与不成的你给句痛快话。你与进儿都是我手心肉,倘若觉得委屈,叔绝不强求,咱就当没这事儿……” 那侄女忸怩半天,吐出句“任凭叔父做主”后,便捂着脸,羞答答地跑入闺房去了。 王老掌柜一看这样,便明白了侄女的心思,喜滋滋地跑去同王文进说了。 王文进一听,同样欣喜异常。表妹貌美德贤,他早已心生爱慕。眼下要结为连理,又岂会不肯?于是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由王老掌柜出面,选好日子,订下了这门婚。 消息传出,客栈里头就忙活开了:有去打首饰的,有收拾嫁妆的,有置办衣裳的。都准备停当后,就掰着手指数日子,盼着婚期来临。 眼瞅着这大喜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王掌柜一家只顾着欢喜,却不知祸事也如影随形。 那天晚上,王家大排婚宴。王文进心情畅快,便贪杯多喝了几盅。几番酒敬下来,王文进觉得头晕腹胀,便摇摇晃晃地跑去后院解手。 可王文进这一去,就再也没见着回来。众人吵吵嚷嚷,不曾留意,王老掌柜却放心不下。他寻个由头,从酒桌上抽身出来,去往后院一探究竟。 刚踏进后院,王老掌柜便傻了眼。只见王文进躺在地上,紧紧捂着裤裆,痛苦地滚来滚去。 “进儿!你怎么了?”王老掌柜一把将儿子扶起,急得直掉眼泪。 可王文进满头大汗,疼得根本说不出话。 见儿子紧捂下身,王老掌柜赶紧去摸。岂料一把下去,王老掌柜的心里面却“咯噔”一声。 手里怎么黏糊糊的?! 趁着月光一瞧,王老掌柜的心“唰”就凉了半截。掌中,竟然满是刺目的鲜血! 王老掌柜顾不了许多,慌忙撩起儿子衣襟验看。只一瞧,王老掌柜便当场惊蒙了。 王文进股间血污横流,阳根齐茬断掉,一对春袋子,也被生生扯开! 洞房花烛夜,竟出了这档子祸事,这让王老掌柜怎不吃痛?若传扬出去,王文进怕是不能做人了。 王老掌柜强压着惊惶和悲痛,没敢作声。他定了定神,扶起王文进,踉踉跄跄地穿过花厅。 得亏新人衣裤皆红,众宾朋也喝得酣醉,乱哄哄的,谁也瞧不清楚。见新郎官死闭着眼,不少人还凑上来嘻笑,问醉成这样,还怎么洞房? 王老掌柜只得苦笑硬撑着,一一圆过去。 当疼晕的王文进被送入内室,王老掌柜也累得虚脱。听动静不对,新娘子顾不上礼数,一把掀了红盖头。手忙脚乱地把王文进扶上床,王老掌柜这才跟儿媳妇道清原委。新娘子一听,急得泪珠子洒滚出来,也不知怎么办,只是呜呜地哭。 王老掌柜在屋里翻了翻,找来些金创药,扒下儿子衣裤,便赶紧涂抹。这会儿,那血都凝得差不多了。药力再一使劲儿,没多久血便止住。性命虽没了大碍,可王文进那话儿,却算是废了。 这种事,好说不好听。要真传出去,那街坊四邻,少不得要指指点点。王文进年少气盛,一旦受辱不过,怕会生那寻死的念头。所以,王老掌柜不敢请大夫,只得把这事捂下。 怕外头宾客起疑,王老掌柜也没敢多待,吩咐儿媳妇暂且照料,自己强颜欢笑,把一腔苦水硬生生咽下,来到花厅。王老掌柜推杯换盏,一直陪到客散,这才失魂落魄地转将回来。 这会儿,王文进醒了。得知自己成了阉人,便抱头痛哭不止。王老掌柜与儿媳生怕他想不开,一面在床边死守,一面涕泪纵横。 约半个时辰,王文进哭得没了力气,喘了半天,这才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诉出事情原委。 原来,王文进酒多尿急,在后院等不及跨入茅房,便扯开裤腰就地解溺。正放着茅,竟不知从哪里蹿来一只小兽。那小兽怪叫几声,奔着王文进张口便咬。王文进躲闪不迭,被那小兽扑倒。下体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醒来后,已然成了这般下场…… 后院尽是高墙,也不曾养着猪犬,怎会有什么凶猛小兽?王老掌柜悲痛欲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却糊里糊涂丢了命根子。一时间,也不知拿什么话去宽慰王文进。 瞧着半死不活的儿子,王老掌柜心在滴血。倒是儿媳妇哭够了,反来劝了王老掌柜一番。 儿媳妇那双杏眼,已哭成烂桃般,王老掌柜心里,更是一阵闷堵。这又是儿媳,又是侄女,如何不叫人心疼?年轻轻的瓜都不曾破,便守上了活寡。 原指望小两口如胶似漆,宴尔之夜共赴云雨,他王老掌柜,也好早点抱上胖孙子。这下一来,老王家就截到王文进这辈了。没了传继的香火,将来到下面去,跟列祖列宗怎么交代? 三人各自伤心,各自哀愁,一宿无话。 日子一久,王文进自个儿倒慢慢看淡了。王老掌柜惦记着子嗣传宗,却一直也不肯放下。药铺医馆,不知跑了多少趟,求来壮阳生刚的方子也有厚厚一叠,可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王老掌柜的心里头仿佛架了把软刀子,一条一绺的,剜着心尖肉。只有昼夜祈神烧香,盼望着儿子枯木逢春,梅开二度。 每每早起,王老掌柜总盯着儿媳妇转悠。有时儿媳弯腰,前襟随着拱起,王老掌柜便误以为是有了身孕,慌慌张张地伸手就摸,可无一不是猫咬尿泡,空喜一场。儿媳妇那小腹,仍旧平坦如常。 王老掌柜毛手毛脚,惹得七大姑、八大姨嚼起舌头,纷纷骂他扒灰。可王老掌柜没心思去计较,全然不睬。 不料有一天,王文进也不知听了什么闲话,臊头红脸地从街上回来后,到厨房抢了一把菜刀,大吼狂抡着,满院追着他爹要拼命。 客栈的伙计们傻了眼。那些瓜田李下的传闻,他们也听了不少。对这等花花事,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是。 正乱着,进财来了。一见这情景,赶紧劝阻。进财跟随王老掌柜多年,知其人品禀性,自然不信老掌柜能做出那般忤逆人伦的丑事。进财是贴己人,所以也清楚王家所遭的祸事。以往的寻医问药,东家不好出面的,大多是进财代劳。谁知求医未果,父子俩却反目成仇。 顾不得多想,进财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少东家后腰。王文进真急了眼,连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刀。进财大惊,忙用抬臂去挡,却被王文进砍伤了胳膊,负痛滚在一边。 挣开进财,王文进又冲王老掌柜扑去。王老掌柜躲闪不及,竟被王文进压在身下。 眼瞅着菜刀举起,王老掌柜也急了,他抓住王文进持刀的手,身子拼命一掀,将王文进拱了下来,两人滚作一堆。 众伙计一瞧,便大呼小叫着上前撕扯。等搀起王老掌柜时,却发现王文进一动不动地横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血如泉涌! 想来应该是两人滚扯中,不知为何菜刀竟割到了王文进的颈部,登时就切开了血脉。见儿子意外身亡,王老掌柜抚尸大恸,号啕痛哭。 没多久,官府接到报案,派来了差役。官差一问话,伙计们便如实说了。因不少人目睹了前因后果,所以仵作匆匆填了尸格,断定这王文进是在混乱厮打中误伤自己毙命身亡。 见是场意外,官差就没多加干涉,训斥了几句,便回衙复命。官差走后,王老掌柜哭哭啼啼,指挥着伙计们收殓治丧,将王文进草草葬下。 自打儿子没了,王老掌柜更加憔悴,终日絮絮叨叨、魂不守舍。进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进财操碎心,也是百无一用。无奈之下,只好帮衬着顶起生意,照料好内当家的。 突然一日,王老掌柜像得了臆症,神叨兮兮地拉着进财,直说儿子回来了。进财见他神情恍惚,只当是念子心切,顺着安慰了两句,也没往心里去。 谁知没多久,内当家的突然饮食无力、呕吐恶心。唤来大夫一瞧,竟是有了喜脉。 消息传开,热议纷纷。有说是王家祖坟上冒了青烟,该着香火不绝。儿子虽然没了,却留个遗腹子下来。不过,也有长嘴闲人揣度:王文进婚后没几天就死了,他媳妇肚里的孩子,说不准是谁的野种。 旁人如何议论,王老掌柜充耳不闻。他心里乐开了花,这下他们王氏宗嗣,总算后继有人了。 进财知道隐情,所以暗地里犯起了愁。他想:少东家未及圆房,便失去了生育之能,怎会有遗腹子留存?再者说,老掌柜与内当家的清清白白,也不可能出乱伦之事。那这个孩子……究竟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进财怀疑内当家应与外人有染,这才暗结了珠胎。犹豫半天,进财决定把这层意思给老掌柜的透透,以免日后闹不清楚,另生枝节。 可王老掌柜一听,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左右不相信。见老掌柜这般固执,进财大惑不解。王老掌柜却神秘一笑,悄悄告诉进财:定是王文进魂兮归来,与媳妇暗行了周公之礼。 王老掌柜说的太荒唐,进财哪里肯信?人死如灯灭,亡灵岂能回魂返阳?多半是老掌柜终日胡想,被迷住了心窍。 见说不通,进财也不与老掌柜计较,私底下暗加留心,偷偷听着内当家屋里动静。 可自从内当家寡居后,她连屋门都极少出。进财连蹲几晚,都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这一晚,进财又去盯梢,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影,从内当家屋里闪出来。 进财打个激灵,只道是撞见了奸夫,忙蹑手蹑脚地尾随。那人影一转,竟推开后门走了。进财怕他逃掉,赶忙紧紧跟上。 不知不觉中,已来在了一片荒地里。前头那人冷不丁停脚,猛然转过头来。进财没来得及躲,与那人撞了个脸对脸。 当看清那人的脸面,进财头皮一下子奓了,嗷嗷大叫着,扭头便跑。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早已亡故的少东家! 回到客栈,进财大病一场。终于相信老掌柜所说的,并无半点虚夸。打那以后,进财与王老掌柜心照不宣。内当家思夫心切,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养奸偷汉这茬,也没人再提。反正鬼也好,妖也罢,那内当家腹中,就是他王家的种。 渐渐地,内当家腹胀乳高,眼瞅着就要临盆。进财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安,可越害怕就越出事,果不其然,还真就产下了一个鬼胎…… 说罢原由,王老掌柜已是泣不成声。进财也在旁边长吁短叹。 府尹沉吟半晌,这才问道:“进财,你家掌柜,所言属实?” “回大人,句句属实!”进财连忙跪下,说道,“小的之前也不信那鬼魂返阳之说,可那张脸……却是瞧得真真的,铁定是少东家的模样!” 府尹皱下眉头,隐约感觉此案棘手:“除你二人外,有无旁证?” “最知情的,莫过于我们内当家的,”进财苦着脸回道,“可当下,我们内当家也死了……大人,我等平头老百姓,就算借几个胆,也不敢对您老人家造谣生非呀!” 府尹暗暗咂舌,倘若真如二人所言,那岂不成了鬼胎作祟?抓人容易,捉鬼却难,难不成还要找个驱魔天师,代替公差办案? 见府尹面犯难色,查仵作知他犹豫不决,忙上前一步,拱手禀道:“大人,适方才冯公子已验过两具尸首,想必他对此案应有独到见解。” 府尹点头,冲冯慎道:“冯公子,不知有何高见?” “不敢不敢,”听得府尹发问,冯慎忙作揖道,“既蒙大人垂询,晚辈自应知无不言。然在回话前,晚辈斗胆,想提个请求。” “不必拘礼,”府尹摆手道,“令尊与本府是至交,你好比本府子侄,有什么请求,直说便是!” “那好,”冯慎笑道,“那就请大人暂歇,晚辈越俎代庖,来审审这桩‘鬼胎案’!” 第三章 噬脑山魈 冯慎要代审此案,府尹不由得诧异。踌躇间,府尹转念:眼下自己毫无头绪,不若就顺着冯慎意思,且看他如何去处理。想到这儿,府尹点头应允,着冯慎断案。 “谢大人!”冯慎也没客套,朝着堂上一揖,转身来在了王老掌柜面前。 见冯慎二目似刀,王老掌柜愈发瑟瑟不堪,他低下头,缩在杌子上直发抖。 “掌柜的,抬起头来!”冯慎笑道,“好生瞧瞧我是何人。” 王老掌柜一愣,扬起老脸认了半天,这才摇头道:“恕老汉眼拙……实在……实在认不得这位公子爷……” “哈哈哈哈……”冯慎突然仰头大笑,“你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你啊!” 进财见冯慎言行怪异,怕再惊着王老掌柜,忙接话道:“公子爷,我们做客栈生意,那南来北往的客商也招待了不少……您许是住过我们客栈?” “进财呀进财,”冯慎摇头叹道,“饶你一片愚忠,却不知被人玩弄于股掌啊!” “玩弄股掌?”进财怔道,“公子爷,这话怎么讲?” 冯慎一抬手,指着王老掌柜:“好好看看!这人真是你家掌柜的吗?!”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就连那堂上的府尹,也不由得微微变色。 “公子爷真会说笑……”王老掌柜面色惨白,说话也有些磕巴,“老汉经营悦……悦来客栈……也不是一年两年……街坊四邻哪个不知?” “你既然一味嘴犟,那我索性就挑明了吧,”冯慎冷笑道,“你若真是王掌柜,怎会不识我这个房主?又怎会说,那客栈的屋宇是你王家的祖产?” 王老掌柜嘴巴翕动两下,没说出话来。 冯慎接着说道:“那爿店铺,一直是我冯家产业。家父在时,王家老丈赁租过去,私定契约,平时互不往来,每五年结一次赁金。家父过世后,这事便由我出面打理。四年前,我与王家老丈刚结完款子,你若真是王掌柜,怎可能不识得区区在下?!” “这……这……”王老掌柜登时语塞,头上不住地流下冷汗。 “掌柜的,真是这样吗?”进财急了,忙问道,“这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这是冯王两家私定的秘契,旁人自是不知!”冯慎说罢,又冲王老掌柜喝道,“你这大胆奸佞,竟敢冒名顶替!如何害人伤命,还不从实招来?” 吃这一喝,王老掌柜反倒镇定下来。他冷眼瞅着冯慎,又道:“公子爷这么说,也太武断了吧?单凭几句不知所云的话,老汉这苦主就被定成了凶犯?当着府尹大人的面,岂容你指鹿为马、混淆黑白?虽说老汉脾性软,也不能任由欺辱!你说老汉是冒名顶替,还请拿出佐证来!” 冯慎慢慢回道:“那秘契为口头之约,并无片纸存世。” 王老掌柜腰板一挺:“这么说,公子爷方才的话,皆是你一面之词!” 冯慎笑了笑;“这样讲也没错。” 王老掌柜一拧额头,恨恨道:“既无真凭实据,公子爷何苦污蔑老汉?!” 府尹见状,也是怫然不悦:“冯公子,人命官司非同儿戏,不可妄言造次!” “大人少安毋躁,”冯慎淡然道,“且待晚辈揭穿这恶徒的真面目。适才,晚辈已将尸首验毕,种种迹象表明:那二人之死,不是鬼戕,而是人为!” “人为?!”听得此语,查仵作也傻了眼,“冯少爷……先不说那妇人……单是那稳婆的死因,就透着怪异呀。那婆子颅顶被切,割口平整异常,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利器,会把人头切成那样呀……” “查爷,难为你了,”冯慎看着查仵作,似笑非笑,“那割颅的凶器,并不常见。你不识得,倒情有可原。可你做仵作数年,却没验出那妇人已亡了三天,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什么?”查仵作目瞪口呆,“那妇人……都死三天了?” “正是,”冯慎确凿地说道,“那妇人面紫舌突,应是窒息而死。死后,腹内胎儿被人扯出。至于那下腹皮肉撕裂、尸首糜烂不堪,恐怕是拜真凶所赐。并且,那凶手曾把尸首封冻,企图瞒过仵作,使其误验成新亡!” “那……那稳婆呢?”查仵作擦了擦额上细汗,赶紧追问道,“总不能也死了三天吧?” “那倒没有。稳婆是由进财接来的,案发之前,自然还活着。”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可是,不知因为何故,她也遭了凶手戕害!” 说完,冯慎又冷眼看着王老掌柜。王老掌柜虽不言不语,脸上却一阵青一阵白。 “这不又说回去了嘛。”查仵作道,“冯少爷,要说是人为,那能环切颅骨的凶器,又是何物?” “查爷莫急,”冯慎笑着,一指随身带来的包裹,“那切颅凶器……正装在那里面。” 听得这话,众人大骇,不知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冯慎也不多说,几步上前,将那包裹抖开。“啪嗒”一声响,从里头摔出个脏兮兮的小兽。 那小兽已然死透。皮毛上遍布黏液,一张罗刹般的鬼脸上龇出几根尖牙,短小粗壮的前肢上,爪子又硬又利,闪着慑骨的寒光。 “鬼胎!鬼胎!”那小兽一出,王老掌柜“噌”地跳起一丈高,“这……这就是儿媳妇产下的鬼胎啊!” 府尹见状,也是心骇不已。他指着堂下小兽尸体,问冯慎道:“这……这真是那鬼胎?” “大人休惊,”冯慎赶紧回道,“且听晚辈一言。此物形似鬼魅,却实为兽类,唤作‘噬脑山魈’!” “噬脑山魈?”府尹眉头紧锁,“这么说来……害人的竟是个畜生?本府略知风物,却不晓大清有这般恶兽……莫非此兽产于异域?”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点点头,冲府尹道,“这孽畜非是中土所产,而是番邦外国所贡。提起‘噬脑山魈’,或许大人听着耳生;若说起这孽畜另外的名头,大人定有所闻!” 府尹道:“何种名头?速速讲来!” 冯慎瞥一眼王老掌柜,一字一顿:“血——滴——子!” “血滴子?!”府尹虎躯一震,脸上顿时色变,“冯公子……你说的可是那……” “不错!”冯慎正色道,“就是‘粘杆处’所用的暗杀利器,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 “那‘粘杆处’……乾隆爷在位时就给废了啊……”查仵作也大惊失色,“再者说……那拔头取脑的血滴子……能是这般模样?” “各位容禀,”冯慎朝四下扫一眼,这才缓缓说道,“提起这‘血滴子’,可谓是无人不晓。曾有传言,说这‘血滴子’以皮革包裹成鸟笼模样,里面暗藏着利刃。趁人不防备,便飞罩其头,一拉链子机关,首级立刻取下……可这些,都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就算真有那般笨重的暗器,又有几个人能操作自如?” “言之有理,”府尹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是,”冯慎踢了踢脚下的死魈,又道,“这孽畜牙尖爪利,生性凶猛,极嗜食人脑髓。康熙年间,此兽由传教士带入中土,献于圣祖仁皇帝。圣上见此兽稀有,便养于珍兽园中。可没出一日,此兽便将合园珍兽尽数咬死。圣上闻之,龙颜大怒,着内廷侍卫将此兽杖毙,那名传教士也被逐出了京师。而后,一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得知消息,忙遣人追上那名传教士,委以重金,托他又运来幼兽数只,暗地豢养,私下培育……” 听到这里,众人也知那“大人物”正是当年的雍亲王。因避着忌讳,都没有说破。 冯慎接着道:“此兽残暴无比,为防它反噬,豢养人逢月便以己血供饲。待长成后,此兽更加嗜血好杀。若要用时,刺客须以皮囊束裹,细铁链牵系。扬手一抛,那兽便直奔目标,纵上肩头,划颅食脑。待那兽吃饱喝足,刺客便猛扯铁链,将皮革收紧,把那兽重缚于囊中。以此兽取人性命,比飞镖、毒箭等暗器,更加活络精准。若出手,必见血,故名‘血滴子’。” 得知这“血滴子”的真正来历,众人皆是咋舌不已。 冯慎一扭头,转向脸色煞白的老掌柜:“不知在下所言,是也不是?” 王老掌柜极为恐慌,颤道:“老汉……老汉一介草民……又怎知公子爷所言真假……” “一介草民?哈哈哈哈……”冯慎大笑起来,“你若真是一介草民,如何会那易容乔声之术?又如何能养下噬人夺命的‘血滴子’?!” “什么?!”进财大惊,“那……那‘血滴子’……是掌柜的所养?!” “你不要血口喷人!”王老掌柜“噌”地站起来,勃然怒道,“别说这等恶兽,就连猫猫狗狗的,老汉都未曾养过!” “事到临头,你还执迷不悟!”冯慎叹道,“我刚说过,那‘噬脑山魈’每月须供人血,方可续其戾气。这人血,不是随便何人都行。想不让山魈反噬,豢养者只有自取其血。若我所料没错,你身上应有不少创疤,至于是否易容乔声,更是一验便知。事态已然明了,又何苦强撑不认?” 听罢冯慎所言,王老掌柜的眼中射出了两道凶光声音也变得阴鸷无比,跟以往大相径庭:“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冯慎反手一指,自嘲道,“不过是个仰仗祖上余荫,终日混吃玩乐的不肖子弟,哪是什么神圣。要不您老先报个万儿?不才洗耳恭听!” “哼哼,”假王老掌柜扯下脸上的伪面,露出本来的模样,“自我入‘粘杆处’后,便抛了宗姓,改用化名。既然你问了,告诉你也无妨!听好了,我乃‘粘杆处’四大魔使——青魅是也!” 进财双眼红赤:“我家掌柜呢?你……你把他怎么了?!” “那老东西吗?”青魅冷冷回道,“早被我除了!” “什么?掌柜的……让你给害了?!”进财浑身发抖,吼叫着便冲过去,“我……我跟你拼了!” “聒噪!”青魅飞起一脚,正踹中进财胸口。 这一脚看似很轻,却将进财踢飞数丈。进财在地上挣扎几下,喷出一口鲜血,便昏迷不起。 “大胆凶徒!竟敢在公堂之上当众伤人!”府尹虽是惊愕,但也仗着一腔热血,凛然喝道,“自打乾隆爷下了废黜令,你们‘粘杆处’便转入地下,代代暗传。想来,也无非是些杀人越货的罪恶勾当!不过,你这恶贼当真有胆,竟敢把真实身份透出……” “哈哈哈哈……”青魅桀桀怪笑,眼里满是戏谑,“对你们这些将死之人,我能有何惧?死人又不会开口!” “你打算杀人灭口?”冯慎紧皱眉头,厉声喝道,“府尹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岂由你胡作非为!” “真是笑话!”青魅手一伸,解下了暗缠在腰间的软剑,“就连那些王公重臣、封疆大吏,死在我们‘粘杆处’手上的,也不知有多少。杀一个顺天府尹,区区三品文官,又何足挂齿?姓冯的,你算个聪明人。不过,正因聪明过头了,才招来杀身之祸!” 青魅说完,便一提软剑,步步逼来。 查仵作一看这架势,早吓得噤若寒蝉,躲在冯慎身后,汗洽股栗。 “且慢!”冯慎倒退两步,强颜镇定道,“这顺天府衙……公差不下数十名,你能招架得住?” “公差?”青魅笑道,“之前我略施小计,便哄得那庸官撤去了全部扈从。而今堂上,不过你等无力蠢材,又能奈我何?待那公差赶来,你们已血溅当场,而我却逃之夭夭了!” “唉……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冯慎长息一声,叹道,“怪不得‘粘杆处’备受雍正爷器重,端的是心思缜密、高深莫测啊……” 听了这两句,青魅十分受用。他剑指冯慎,冷笑道:“现在才知害怕,已经太迟了。念你是个聪明人,留在最后杀吧!” “先谢了,”冯慎苦笑一声,“不过临终前,我还有个请求,望壮士务必成全。” 青魅面孔一板:“说!” “壮士执意要杀,我也不奢求活命……”冯慎道,“只是鬼胎一案尚未弄清,便糊里糊涂地丢掉脑袋。就算做了鬼,也心有不甘啊。” “小子,打算拖延时间吧?”青魅笑道。 “不然,”冯慎道,“那些个衙差没有大人号令,断不会上得堂来。就算他们赶来,壮士也能挟持着我们从容脱身。最终,我们依旧逃不过死……” “你倒也识相!”青魅不阴不阳地问道,“就这么想知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冯慎道,“我们这种验案之人,最喜穷根探底……壮士若能实言相告,不才情愿引颈受戮!” “不可!”府尹急急拦道,“岂能容他恣意妄为?纵使制他不住,也不能束手待毙!” 府尹还欲说,冯慎连忙摆手止住。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青魅斜一眼府尹,冲冯慎道,“也罢!我就发发善心,把这事说一说。到时候见了阎王爷,你们也好回话!” 于是,青魅旁若无人、大喇喇地坐在杌子上,道出了来龙去脉: 青魅之所以易容蛰伏,是为了在悦来客栈中寻一个重要的物什。 时逢去年,正值王文进新婚,青魅借着人来熙攘,偷偷潜入了悦来客栈。前厅里宾朋闹酒,青魅便躲到了后院。正思索着对策,恰巧碰见了醉醺醺解溺的王文进。 一见王文进,青魅便产生了歹毒的念头。他计划引发一场混乱,而趁机行事。打定主意,青魅便放出所携“血滴子”,朝着王文进扑咬。若出人命,官府必要插手,所以,青魅故意将链条收住一截,使那山魈扑不到王文进头颅上。果然,那山魈一纵没抓住脑袋,反而阴差阳错,咬去了王文进男根。 袭击了王文进后,青魅正想去他身上翻,不想撞见了过来寻子的王老掌柜。 看着儿子晕死在血泊中,王老掌柜大惊失色,刚要高喊救命,却被青魅一把掐住脖子。 见事情败露,青魅索性直接逼迫,问老掌柜把东西藏在何处。可问来问去,王老掌柜死活不说。最后青魅急了眼,以王文进的性命来迫使王老掌柜就范。 无奈之下,王老掌柜只得妥协。不承想,王老掌柜暗行缓兵之计,等快来到前厅时,王老掌柜破口大喊,想引起宾朋的警觉。 青魅吃了一惊,手段不择。掌劲一吐,便拧断了王老掌柜的脖颈。 前厅里闹喜的人吵吵嚷嚷,竟无人听见后院动静。 见没被发觉,青魅松了口气。可情急下杀死了王老掌柜,那藏东西的地方,就更不知道了。思来想去,青魅决定在客栈里潜伏下来。因此,他把王老掌柜尸身拖至静僻处。抽出匕首,将他的面皮整张剥下。 青魅受过严训,会些易容拟声的手段。稍稍将那脸皮处理,一副人皮假面便炮制完成。 易完容,青魅又穿起死尸的衣裳,乍眼瞧去,与那真正的王老掌柜活脱无二。紧接着,青魅取出粘杆处配发的“化骨散”,在尸身上滴了几滴。一顿饭的工夫,王老掌柜的尸首便溶成一摊黄水,骨肉无存。 弄好这些,青魅便模仿着老掌柜音容动作,扶起重伤昏迷的王文进,来到了前厅。 怕真相败露,青魅自然不会去请大夫。他到了里厢,胡编一套说辞稳住了“儿媳”后,又转到前厅,将那伙客人打发走。 蒙混过关后,青魅并不踏实,私底下弄来些驴胶、酸醋、草木灰,按着熟皮子的手段,将那张假脸鞣制硝染,做得更为逼真。没事时,青魅便去找伙计们“闲聊”,不时套些王老掌柜生前的禀性习好。日子一久,青魅这“王老掌柜”便扮得天衣无缝,就连王文进也没起半丝疑心。 买卖经营方面青魅一窍不通,所以他频作失魂落魄行径,用以掩人耳目。进财忠心耿耿,见东家罹此大祸,也便心生恻隐,独自撑起客栈的生意。 青魅急着找那物什,时常借故套问王文进。一来二去地,王文进渐渐察觉不对劲,开始对他产生怀疑。 套来套去,青魅看出王文进确实不知藏物之所,又恐露出马脚,便心生毒计。 他故意对着“儿媳妇”做些不正经的举动,惹得外人纷议他扒灰。而后,他把王文进唤在屋中,将如何杀害王老掌柜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惊闻这番噩耗,王文进如遭了晴天霹雳。青魅见状,又火上浇油,屡屡出言相激。果不其然,王文进悲愤填膺,失去了理智,操起一把菜刀,便要与青魅拼命。 这样一来,正上了青魅的当。见王文进发了狂,青魅便左逃右躲,有意将他往人稠的地方引。 待被发觉,伙计们误信了传闻,以为这爷俩因争风吃醋,闹得拔刀相向,所以,也不好掺和。进财上前劝阻,反被发狂的王文进砍伤手臂。 见戏演到了火候,青魅故意卖个破绽,让王文进将他压住。趁着扭滚,青魅夺过菜刀,往王文进颈部一拉。混乱之中,人们哪里瞧得清楚?于是,便有了王文进意外身死的假象。 果然,官府来查时,听信旁证的说法,把将这场凶杀定成了意外。最终,青魅便瞒稳了身份,继续充当着“王老掌柜”。 王文进出事后,他媳妇更加伤心难过,头脑总是阵阵恍惚。可没出多少时日,那妇人居然害了喜。请大夫过来一瞧,果然是有了身孕。这么一来,青魅反倒纳了闷儿。 几番盘诘下来,青魅恍然大悟。原来,王文进与那妇人年少无状,情难自禁,未及成婚那晚,便暗度了云雨。那妇人所怀婴孩,确是王文进遗腹子无疑。 得知实情,青魅安心落意。那妇人怀了胎,行动自然不便。青魅在客栈中搜寻物什,也越发便利。于是,青魅不动声色,好言劝慰那妇人,让她老实待在里厢房,休养生息,安胎待产,还哄她说:如今上苍有灵,保佑她怀上王家骨肉。若是再闭门诵经,将菩萨感念,放王文进回魂也说不定。 妇道人家最信鬼神之说,再加上脑子不清不楚,所以,那妇人便对青魅唯命是从。 妇人被糊弄过去,青魅刚想喘口气,进财又找了过来。进财疑心妇人偷奸养汉,便想要彻查到底。青魅担心计划被打乱,便顺嘴胡诌,搪塞说非是那妇人红杏出墙,而是王文进返阳,与媳妇人鬼交合。 不料进财一根筋,打定念头,执意要捉奸。无奈之下,青魅只好偷掘开王文进坟墓,盗出尸首割了面皮。而后易容成王文进,装鬼吓唬进财。 进财吃那一吓,肝胆俱碎。打那以后,再也没敢声张。 风波一定,青魅总算没了后顾之忧,开始在客栈里寻起了所图物什。可翻遍了客栈每个角落,却无一所获。万般无奈,他只能继续潜伏,待日后慢慢寻找。 转眼,那妇人到了临盆之际。青魅既扮成“王老掌柜”,只得装模作样去探望。没承想刚说两句话,脸上的假面没粘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露出底下红红绿绿的易容材料,情状如鬼魅般可怖。那妇人看个正着,吓得大声尖叫。青魅一急,抓起被子便死死捂住了妇人口鼻。 过了一阵,那妇人没了动静。揭开被单一看,原来已然憋死。 见妇人死去,青魅犯起了愁,眼下这尸身又该怎么处理? 死了人,少不得要惊动官府。官府一查,难免露出蛛丝马迹。若用“化骨散”溶掉尸身,报妇人走失,恐怕也行不通。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又岂会出去乱走? 冥思苦想半天,青魅终于想到个瞒天过海的法子。于是,他将女尸内成形的婴儿掏出,用“化骨散”溶了。又取来偷偷豢养的山魈,硬填入女尸腹中。 这山魈有个习性,倘若处于深寒中,便会沉眠假死。眼下时逢严冬,连降暴雪,弄来些冰块,不是什么难事。当女尸被冰镇起来后,腹内的山魈便一动也不动了。 折腾了一整天,青魅才准备周详。翌日,青魅便打发进财去找稳婆。不为别的,只为充个见证,让稳婆能亲眼瞧见,那妇人是因“产鬼”而亡,从而脱掉自身嫌疑。 进财走后,青魅就开始忙活。他将女尸扒光,抬到了炕上。炕洞里备好柴火,只等着时机一到,便燃炭烘尸。 约莫时辰差不多了,青魅点起了细火慢慢烘烤,以待稳婆。 至于在客栈门口种种行径,完全是哭给街坊们听的。动静闹得越大,人们便越容易相信这是鬼怪作祟。 等稳婆到了,青魅赶忙拉入里厢。那个时候,炕头早已滚烫,妇人的尸身也被烘得发软,凝结在尸身上的残冰一融,与淋漓的体汗无异。 尸腹中的山魈也受热苏醒被火炕蒸得难受,不住地挣扎踢闹。它这一动,女尸手脚也被带着乱摆。青魅躲在一旁,拟发出妇人的喊叫。冷不丁瞧见,简直就是个痛苦扭转的大活人! 在青魅的假意哀求下,稳婆终于肯答应接生。青魅见状,不由得暗喜。只要“鬼胎”一取出,他的诡计便将得逞。 没想到那稳婆胆小如鼠,见了恶鬼般的山魈,竟被活活吓死。山魈在尸腹中憋得暴躁,出来凶性大发,将稳婆划颅食脑后,居然逃出门去。 青魅哪料到是这般结果?发狂的山魈他没把握制服,只好倒地装昏,任由它去…… 听罢青魅所言,冯慎不禁喟叹:“如此的处心积虑,如此的心狠手辣,如此的骇人听闻啊!” “哼哼!”青魅冷笑一声,道,“成大事者,不必拘泥小节!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好了!你已知晓始末,可以安心上路了!” “这般丧心病狂,真叫人神共愤!”冯慎厉喝道,“王氏一门,祖孙三代,皆枉死你手,你难道没有半点悔过吗?!” “弄舌小儿,恁地聒噪!”青魅将软剑一抖,朝冯慎飞身欺来,“多说无益,受死吧!” 冯慎立定当场,竟不闪不避。 “找死!”青魅跃至切近,目中凶光大盛,手中软剑直取冯慎咽喉。 眼瞅着剑尖就要刺破皮肉,冯慎突然伸手一挥。 青魅只觉剑身上传来一股大力,手中软剑一顿,再也探不进半分。 待看清了,青魅大骇,自己那条软剑竟被牢牢夹在冯慎指间! 第四章 隔墙有耳 冯慎一番厉喝,将那青魅惹恼,只言片语后,便要对着冯慎痛下杀手。 青魅挽个剑花,冲冯慎分心便刺。可没承想,那冯慎信手一挥,只用两指,便将那剑尖稳稳夹住。 “兄台且慢,”冯慎冷笑一声,对着神色惧慌的青魅道,“不才想了想,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所以,恕难从愿了!” 看着冯慎从容的样子,青魅哪里还敢答话,手臂一顿,想将那剑尖抽回。 可他膂力一加,那剑尖仍夹在冯慎指间,分毫未动。青魅又是一惊,忙将双手握住剑柄,站稳马步,奋劲后拉。 冯慎见状,索性松了两指。只听得“嗡”的一阵响,青魅手举着颤抖不已的软剑,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青魅右足顿地,勉强止住了身形,他伸着软剑,直指冯慎,“怎会……怎会有这般武艺?!” “哈哈哈……”冯慎大笑道,“兄台过誉了!这几招三脚猫的把戏,哪里谈得上什么武艺?不过呢……防身的本事,我倒是会几手。若不然,又如何能将你那‘噬脑山魈’制住?” “这么说我那山魈,是为你所害?”青魅咬着后槽牙,恨恨问道。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呀。”冯慎道,“除那孽畜,实为自保。并且,那孽畜生性嗜杀,我将之除了,也省得它为害一方!” “哼!能将我那山魈除去,倒果真有几分手段!”青魅怒道,“好!那咱爷们儿手底下见真招吧!” 说完,青魅大喝一声,又向冯慎冲去。见那青魅来得凶猛,冯慎也不敢托大,忙抬脚钩起那条杌子,朝青魅甩去。 青魅腕间一扭,手里软剑早已将飞来的杌子缠住。再一甩,那杌子便砸在青砖硬地上,摔了个七零八散。 趁着这工夫,冯慎纵身向前,避过软剑锋芒后,便挥掌对着青魅肋下击出。 那腹下软肋,正是常人最脆弱之处,青魅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见冯慎袭来,忙抽剑回防。 岂料冯慎却是佯攻,见青魅回剑,他便虚晃一招,竟奔着青魅身后而去。还没等青魅反应过来,冯慎已然在他后心之上,劈手戳了一指。 这一指,冯慎贯足了全力,直取青魅命门。 青魅只觉得腰后一阵刺痛,身子一弓,手中软剑便再也拿捏不住。 冯慎手不停歇,趁着青魅行动迟缓,便迅速在他后背狂点猛戳。眨眼工夫,便拂遍了几个穴道。 每点中一个穴位,那青魅便惨叫一声,数点下来,青魅早已跪倒在地,疼得冷汗淋漓。 这习武之人,讲究个“胸如井,背如饼”。若是练家子,胸腹一身横练,任受着几拳几脚,皆无大碍。可那后心背腰,却满处罩门。像那灵台、筋缩、悬枢诸穴,都是致命要穴。倘使这等穴位遭了重击,任他是铁打的汉子,也会熬受不过。 “得罪了!”冯慎看着地上的青魅,微微一笑,“方才施手时,我故意将穴位偏了几分,虽然伤筋错骨,却不会致命。” “姓……姓冯的!”青魅双手扶地,想挣扎着起来,可没出几下,又跌倒在地,“没想到……老子纵横半世……竟会……竟会栽在你小子手上!” “承让承让!”冯慎又笑道,“既然兄台认栽,不才也不敢咄咄相逼。倒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什……什么交易?”青魅皱眉道。 “很简单,”冯慎道,“兄台只要说出‘粘杆处’余党的藏匿之所,引官军将其一举擒获,想必府尹大人会将功折罪,对你从轻发落。” “哈哈哈哈……”青魅听得此言,突然狂笑,“凭你这般小儿,倒也来学人家诱降反间?” “见笑了,”冯慎又道,“虽是邯郸学步,所言却尽是肺腑。那‘粘杆处’由于凶谲残暴,已被乾隆爷尽数取缔。你等盲从恶流,助纣为虐,暗与朝廷抗衡,却又是何苦?不若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以一身武艺报效家国,博个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岂不比终日惶惶如丧家之犬美上百倍?” “笑话!真是笑话!”青魅不屑道,“这套骗鬼的说辞,老子都听出耳茧来了!想花言巧语从我青魅口中探出消息,那是万万不能!” 说罢,青魅猛地抓起地上软剑,反手一横,便要朝着自己脖颈割去。 冯慎早料及此,没等青魅割喉,便冲将上去,飞脚将他手里软剑踢开。 “想要自戕,怕也没那么容易!”冯慎踏住青魅,冷冷说道,“若是……” 可冯慎话未说完,眼底突然银光一掠。 冯慎大骇,急忙跃开。待转回神来,却发现一枚长镖,已然钉在了青魅颈上,镖身细长,穿喉而过! “什么人?!”冯慎暴喝一声,赶紧飞身追出大堂。可他在外头转了个遍,还是没瞅见半个人影。 回到堂上,那青魅已然气绝。查仵作、进财等人,被之前所发生的一幕骇得瑟瑟发抖,而府尹大人,同样是嘴唇铁青、脸色发白,僵如木偶。 就在这时,堂下那些差役听得动静,忙操棒持枪赶将过来,看到这场景,皆面露惊骇,都吆三喝四的,在府衙里搜来寻去,闹得鸡飞狗跳。 且不说衙役们如何寻找,那府尹大人呆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见冯慎正在细细打量躺在地上的青魅尸首,正要说话,冯慎左手做了一个稍待的手势,右手指间用力,将尸首喉间的长镖拔出,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那长镖形如柳叶,却比寻常柳叶镖要长出几指。镖柄缠了几圈红线,镖体上也无特殊印记。按理来讲,这飞镖属于暗器。使镖之人多是些刺客之属,以求身在暗处,在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施镖伤人。由于距离远,怕失了准头伤不到要害,使镖之人往往会提前在镖身上淬上剧毒麻药。就算不能一击毙命,也会让镖上毒药浸入血液,使人毒发身亡。 而眼前这只长镖上所沾染的血迹殷红润透,尚未变色,说明这长镖并没有煨过毒。 那使镖之人,想必是在堂外偷听了许久,见冯慎逼青魅就范,这才下手除了青魅灭口。可怕就可怕在这里,冯慎自恃本事不弱,然他站了半天,竟未察觉到堂外有人。并且,使镖人对自己的手段很是自信,用不着毒镖,只凭着准、稳、狠,便将青魅一镖穿喉。 想到这里,冯慎不由得后背发寒。他暗想:若是那刺客针对自己下手,纵然能避开要害,怕也不得全身而退。 思来想去,冯慎料定那刺客多半是“粘杆处”余党,见同伙行迹败露,便杀人灭口。 可眼下青魅已死,自然套不出什么。好在那悦来客栈的事已水落石出,也算是能给枉死的王家三代一个勉强的交代了。 衙役们一直寻到天黑,仍没找到那刺客的身影。府尹无奈,只好下令停止排查,命人将相关尸首、物证落库收监,把案情过程详细录入卷宗,草草了结了此案。 从顺天府出来,天色已晚。冯慎一路上心事重重,低着头慢慢走回家。 刚到家门口,便看到管家冯全焦急地站在台阶上眺望。看到冯慎远远走来,冯全忙赶上来迎着。 “哎呀少爷,您这是跑哪儿去了?可把我急死了!”冯全跳着脚急道。 “怎么了?”冯慎见冯全模样不对,忙问道。 “闹贼了!家里闹贼了!”冯全说着,就拉着冯慎的袖子道,“少爷您赶紧去看看吧!” 冯慎心里“咯噔”一声,抬脚便往宅子里闯。一面疾走,一面问冯全:“都少了些什么,清点过没有?” 冯全苦着脸道:“倒是没丢什么贵重物什,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冯全吞吞吐吐,冯慎急了,“你倒是快说啊!” “只不过家里的书籍经卷……被人翻了个遍,”冯全道,“就连老爷生前收藏的那些字画,都扯得满地都是啊……” 冯慎不再说话,索性加快脚步,径直冲向了遭窃的地方。 来到事发之所,果然如冯全所言。屋内一片狼藉,书架上更是凌乱不堪,只要是带字的,没一个是没被动过的,反倒是书案上的一对白玉镇纸,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冯慎走到案前,伸手摸着那对镇纸,自语道:“这对白玉镇纸,皆为和田羊脂雕琢,少说也值个千把两银子……然那贼人却毫不心动,只挑书卷下手……看来,还是个文盗啊……” “少爷,都这时候了,您还有心说这些?”见冯慎不愠不火,冯全有些急了,“我着人去报官吧?” “不必了!”冯慎冲冯全摆摆手,淡淡地说道,“反正也没丢什么值钱的物件,就这样算了吧。咱们之后都谨慎着些,多多留心防备便是。” “可……可老爷这些个字画……”冯全指着地上,心疼地说道。 “假的,”冯慎微微一笑,“琉璃厂捡漏淘换来的,值不了几个钱!好了,去叫夏竹和双杏她们过来收拾一下,再让常妈去备饭吧。” 冯全听冯慎这么说,也只能听命退了。 待冯全走远,冯慎却从地上捡起一把撕成数段的折扇,看着扇面上苍劲有力的行草,叹道:“唉……可惜了这刘石庵的扇面啊……” 不出一会儿,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款款而来。冯慎没说什么,吩咐二人将屋里收拾整齐后,便去了厅房用饭。 冯家原是大业,可自打冯老爷子过世后,家势便开始衰败。冯慎心气大,自然不屑涉猎耕贾,仅凭着祖上留下的几处田宅收取赁金度日。 由于财资不足,冯慎将其他下人多半辞去,只留了管家冯全和一个打理内务的老妈子。那曾三爷与冯家算是相熟悉,见冯慎落魄,便着人送来两名使唤丫头,以照顾冯慎起居。冯慎见那两个丫头乖巧,也便欣然接受,并起名“夏竹”与“双杏”。 冯慎生性随和,对那尊卑之分倒不在意。因此,主仆数人相处得算是融洽。 待用罢晚饭,冯慎喝了些茶水,便独自回房。入寝后,白天在顺天府那幕又重现在冯慎心头,他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实在是睡不着,冯慎索性起了床。趁着夜半无人,悄悄推开院门,来到了街上。 地面上的积雪,还未全然化尽,被入夜的寒气一逼,皆结成了零零碎碎的冰碴子,踩在上面,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尽管鲜有行人,冯慎还是十分谨慎。不时地,他会驻足回首,确定无人尾随后,这才继续前行。 一只鹩哥隐在暗处,用那锐利的眼神看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地抖了抖翅膀,展形疾飞,潜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约走了一炷香后,冯慎竟来到了那悦来客栈外头。由于刚出了灭门惨祸,悦来客栈的门口挂满了黑纱挽联,显得一片肃杀。 冯慎叹了口气,绕过前门,转到了后院。他思索良久,这才提起一口气,将身子一跃,搭住后院的矮墙,一下翻上了墙头。 在墙头上张望了一会儿,见院里一片漆黑安静,冯慎这才纵身跳下,轻轻落在了院内实地上。 来到院中,冯慎足不点地,避过前厅,径直地摸进了厢房。那间厢房,便是王家妇人待产的那间。自打悦来客栈出事后,这间屋子,客栈里的人都避得远远的,白天都从这里绕着走,更何况是晚上? 所以,冯慎没费多大工夫,便推门而入。他先是搬了几把椅凳,叠在一处摞好。试了试还算稳当,冯慎便踩在椅凳上,攀上了房顶的大梁。 顺着大梁爬了一会儿,冯慎在中段的位置上敲了敲,听得里面传出空空的声音后,便忙用指尖向木梁之上抠去。 “啪嗒”一声轻响,一块木皮被冯慎抠下,那粗大的木梁上,顿时露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冯慎一喜,忙伸手朝里面探去。 待到缩回手时,一只小巧的竹筒,已然抓在冯慎掌中。 冯慎取筒在手后,便翻身下梁。借着窗外透来的月光,冯慎抚去竹筒上的蛛丝灰尘,将其打开。 竹筒打开后,一卷皮状的东西便露了出来。冯慎见筒里东西还在,也便松了口气。于是,冯慎将盖子重新封好,把竹筒掩在了自己的怀中。 “唉……”摸着怀中的竹筒,冯慎不由得叹了口气,“为了你……又折了数条人命啊……” 叹罢,冯慎这才将屋里的椅凳摆回原位,顺着来时的道路,又悄悄出了客栈后院。 趁着无人察觉,冯慎揣了那竹筒,便打算回家另藏。可刚走出没几步,便瞧见两个穿着棉马褂的更夫,提锣执梆的,沿着道口走了过来。 “咣——咚!咚!咚!”那提锣的慢打一下,那执梆的便紧敲三声。“四更到,天寒地冻,防门防盗!四更到,天寒地冻,防门防盗……” 冯慎怕那两个更夫撞见,忙闪身入了一条小巷。打算等他们走远后,再现身出来。 “咣——咚!咚!咚!大门关,后院拴,窗户不严被贼掀……咣——咚!咚!咚!灯头断,香烛捻,炕上莫要抽大烟……” 那俩更夫一面吆喝着,一面敲打着锣梆,慢慢地朝远处去了。 “这打更的当真有趣……”见更夫走远,冯慎淡笑一声,自语道,“倒编得好一嘴俏皮话……” 话还没落地,冯慎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冯公子真是好雅兴,大半夜的不睡觉,倒躲在这里看人打更!” 听得此话,冯慎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赶紧跳开几步,猛地掉转身形,只见身后不远正立一个身穿夜行服的蒙面人。 “什么人?!”冯慎大骇,冷汗一下子流满了后背。那蒙面人近在咫尺,自己竟毫无察觉。 “嘿嘿,”蒙面人冷笑一声,“冯公子不必紧张,我只求经书,不想伤人!” “什……什么经书?”冯慎下意识地捂住怀中,倒退几步。 “冯公子!大家都是明白人,又何必装糊涂呢?”话音刚落,那蒙面人便身形一晃。还没等冯慎反应过来,已然到了冯慎近前。 冯慎见那蒙面人动若鬼魅,心知其身手高出自己数倍,忙运气提掌,打算抢先发难。 岂料那蒙面人不躲不避,任凭冯慎击来。冯慎一掌击中蒙面人的胸口,竟如击中了一团棉絮。还没等他撤招再打,掌间突然弹来一股巨力,竟震得冯慎生生倒退了好几步! 冯慎只觉得头涨耳鸣、气血翻涌,嗓子眼里一腥,一口鲜血吐将出来。待到冯慎站稳了身形后,怀中空空如也,那藏在里面的竹筒,早已落在了蒙面人手上。 “还来!”见东西被夺,冯慎急了,顾不得脚下踉跄,又朝着蒙面人扑去。他左扑右突,使出浑身解数,掌掌紧逼蒙面人要害。 那蒙面人倒是心平气稳,右手抓着竹筒倒背在身后,只伸出左手与冯慎周旋。见冯慎掌风跟到,蒙面人将身一侧,屈起一指,在冯慎手背上轻轻一弹。 这看似随手一弹的力道,竟重如千钧,冯慎只觉得掌背上一麻,整条手臂便再也抬不起来。 蒙面人手腕一转,又一把扯住冯慎的前襟。只稍稍一推,冯慎便后仰着,落到了三丈开外,摔了个七荤八素! “你……你……”冯慎嘴角沾血,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子,这才艰难地爬跪起来。 “冯公子,劝你还是不要勉强了!”蒙面人看着冯慎,冷哼一声,“你那点眼疾拂穴的本事还没到火候,仅凭着任督二脉相通,收拾个寻常武夫尚可,但与高手过招,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 听得此言,冯慎一下子愣在当场。那蒙面人虽说不晓来历,可所言竟半点不虚。 对于那些武功套路,冯慎并没专门修练研习。冯慎少时体弱多病,冯父精于药石火齐,常以针灸来医其顽疾。久而久之,竟无意中扎通了冯慎的任督二脉。 那任督二脉,原属奇经八脉。任脉主血,督脉主气。任脉纵贯身前,从双股间的会阴穴起,至唇下的承浆穴,为阴脉之海;而督脉则起于长强,沿后背脊椎上行,越颅顶,经双目,绕至颚上龈交穴,为阳脉之海。任督二脉,一阴一阳,刚柔并济,气血充盈,流溢循环。若是任督通,则八脉通;八脉通,则周身百脉皆通。 然那打通任督二脉之人,倒不似传闻之中那般夸张。只不过是目力超于常人,反应也敏捷数倍。所以冯慎虽没怎么修习武艺,但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那青魅的剑击。再加上他从小跟着父亲学医认穴,故能出手伤之。 可练武之道,讲究个内外兼修。外功似火,大开大合,而这内力如水,绵绵不绝。若能内外相融、水火相济,那才称得上是高深武学。若是偏失一端,那则罩门四现。更何况冯慎粗识武道,又怎能与真正的高手抗衡? 冯慎暗自揣度:“那青魅虽自称是‘粘杆处’高手,而本事却不过那般。可眼下这人的身手,与之悬殊甚巨,竟判若云泥!” 怔了半天,冯慎这才叹道:“想不到……‘粘杆处’卧虎藏龙……真是小觑你们了……” “‘粘杆处’?”蒙面人冷哼一声,不屑道,“那种被弃的朝廷鹰犬……还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冯慎大惊:“你……你与他们不是一伙的?!” “好了!”蒙面人窄袖一拂,不置可否,“这竹筒里的东西,我便收下了,日后有缘再会吧!” “等等!”听那蒙面人要走,冯慎急得满头是汗,他拼命撑着身子,想要阻拦。 “自不量力!”那蒙面人拿眼一瞥,便从地上拾起两块石子。一块掷向冯慎,而另一块却掷向相反的方位。 “啪!”第一块石子不偏不斜,正中冯慎右膝。冯慎身子一顿,登时扑倒在地。 待冯慎咬牙再看时,那个蒙面人早已遁得无影无踪。而巷子深处,另一名黑衣人,却直勾勾地瞪着脚底下的无头鹩哥,吓得瑟瑟发抖。 那蒙面人显然是对冯慎手下留情,虽然冯慎口吐鲜血,但除了浑身酸痛之外,并无什么大碍。冯慎趴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子,这才扶着墙,慢慢地直起身子,一步一瘸地回到了家中。 到家后,冯慎没敢惊动其他人,只是找了些跌打药酒,给自己涂了。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冯慎感觉身上不那么疼了,这才顺着院廊,来到了后院。 冯慎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察觉,便闪身进了一个房间。那房间不大,原是冯母生前念经之处。靠北壁有一张条桌,条桌上摆着个佛龛,旁边零散地放了些香烛、木鱼等物。地上留了个草编的大蒲团,由于久无人来,蒲团上都落满了厚厚的浮灰。 冯慎绕过蒲团,来到佛龛边,伸出双手,便扳住了龛中的紫铜佛像。他手中稍稍一加劲儿,那紫铜佛像便开始缓缓地扭转起来。等佛像转至背面时,屋里的地面上突然发出“啪”的一声,好像是有什么机栝被激发。 听到那声轻微的响动后,冯慎不慌不忙,他离开佛龛弯下腰,小心地将那蒲团平移在一边。这时,蒲团下的青砖地面上,赫然突起一个小铁环。冯慎将手指钩在铁环上,发力一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入口不大,直上直下,仅容一人进出。通道壁上嵌着一个接一个的铁杆,供人攀爬。 冯慎将身子下至入口,踩着那些铁杆,手脚并用,慢慢地向下降去。约降了五六丈的样子,冯慎便到了那坑道底层。 底层的坑壁上,凿着一个窄门。脚一踏到实地上,冯慎便猫着腰,钻进了那窄门里。窄门中,同样为一条通道。初入时,显得十分矮小,可走出几步,那通道里的空间便愈行愈宽,最后豁然开朗,一个宽大的地厅出现在冯慎眼前。 冯慎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拔盖轻吹后,一股幽蓝的火苗便燃了起来。借着那微弱的火苗,冯慎打开了土壁上的几个气孔。些许凉风灌下后,地厅里的气流开始通畅,不似之前进来那般憋闷。 冯慎举着火折子,将地厅里的蜡烛点燃。蜡烛点亮后,厅里的摆设便从黑暗里慢慢透了出来。 这地厅里倒是十分空旷,没什么多余的置设。厅里有张宽大的供桌,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牌位,皆是冯家历代先人。供桌之后悬着一张工笔画像,那画像陈旧素朴,颜色几欲褪尽,画芯、裱页上皆生了些淡淡的黄斑,一看便知年头不短。画上绘着一名身穿百纳袈裟的僧人,正在菩提树下闭目盘坐。画角上有一行题跋,有着“九龄先师入定图”“弟子慧存敬绘”等字样。 冯慎先取了三炷香,在蜡烛上引燃后,毕恭毕敬地对着画像和那些牌位拜了几拜,插在了供桌前的香炉里。 而后,冯慎又单取了三炷香,在众牌位下首的两个前拜了供起。 牌位上,分别落了“显考冯公讳昭之神主”和“显妣冯王氏孺人之神主”,这两个牌位所供,正是冯慎那已故的双亲。 “爹、娘……”冯慎怔怔地看着牌位,声音有些哽咽,“不肖儿……来看你们了……” 声音飘荡在空空的地厅里,慢慢回响、经久不绝。 冯慎抹了把脸,继续说道:“也不知道哪里泄出的风声,近来寻访《轩辕诀》的人接踵而至……为求自保,不肖儿设了个局……原打算用藏在悦来客栈的假的,将那暗中觊觎者引出来……可没想到竟引来了一个高手……不肖儿没本事……根本不是那人对手……不止如此……就连那人的细底也全然不知……不过还好……那人夺去的是假的……爹娘放心,那真正的《轩辕诀》,不肖儿就算拼了全力,也会将它藏好,绝不让它落入歹人之手!” 说罢,冯慎神情坚毅,跪在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他一撩长袍,四下收拾一番,便沿着来时的路径退出了地厅。 第五章 诡猴怪彘 从地厅出来后,冯慎径直回了卧房,也不宽衣解带,铺开被褥,倒头便睡。 一宿无话。转眼,天色便开始放明。 待到报晓的雄鸡叫了三遍,冯家的丫鬟夏竹,便过来敲门。 冯慎心里装着事,自然也睡不踏实。还没等夏竹敲几下,他便从床上跃下,匆匆开了门。 “公子爷早……”夏竹手提着一壶热汤,她先向冯慎道个万福,然后走到盥洗架前,将壶里的热汤倒入铜盆里。 “今个儿是你?”冯慎似乎淡忘了昨夜的事情,换上了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伸着懒腰,问夏竹道:“怎么没见着双杏?” “双杏姐昨晚上着了凉……身上有些不舒服,”夏竹见冯慎问起,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她忙低了头,一面在热汤里加了些冷水,一面回道,“水温差不多了……请公子爷洗手净面……” 冯慎“哦”了一声,也不再问,走到铜盆边草草洗了脸。 待冯慎擦净了脸面,夏竹又递了杯酽茶过来。冯慎接来饮了一口,含在嘴里漱了漱,然后吐掉。 “公子爷昨晚上没睡好?”夏竹看了冯慎一眼,奇道,“怎么双目中皆是赤红呀?” “没事,”冯慎笑道,“倒是夏竹你人面桃花,怕不是有什么喜事吧?” “公子爷又来打趣!我一个小丫鬟,能有什么喜事……”夏竹面露羞涩,忙红着脸,走到冯慎床边,开始卷被叠褥。 望着夏竹忙碌的背影,冯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待夏竹收拾停当,二人便出了卧房。来至前厅,常妈已备了早点。 众人都用过饭后,便各自下去忙了。只有冯慎还抱着只手炉,独坐在厅上,翻看着一卷书。 才翻了几页,管家冯全便跑了进来:“少爷,查爷来了!” 话音刚落,冯全身后便闪出个人来,朝着冯慎一拱手,笑嘻嘻地说道:“哈哈哈……冯少爷,我查某人又来叨扰了!” 冯慎见是查仵作,便抛卷起身,笑道:“怎么着查爷?衙门里又出人命案子了?” “冯少爷总爱说笑!”那查仵作摆了摆手,道,“咱这四九城可是天子脚下,哪能见天的就闹了凶案?查某这次过来,另有要事相商。” “得了吧查爷!”冯慎笑道,“别这么一本正经,是不是到这儿蹭饭来了?得!刚好早上的豆汁、焦圈都富余,一会儿我让常妈给你端来?” 听得此话,就连边上的冯全都忍不住捂嘴偷笑,反是那查仵作习以为常,不愠不恼。 “冯少爷,您甭拿话儿寒碜查某,”查仵作咧嘴笑笑,“今个儿来找您,真有要事!” “哦?”见查仵作不似玩笑,冯慎也正经起来,“查爷,究竟何事?” “府尹大人那边发的话,”查仵作道,“想请冯少爷过府一叙。” 冯慎眉头一蹙:“府尹大人找我?” “可说是呢,”查仵作笑道,“走吧冯少爷,轿子都在外头候着呢!” 听是府尹传唤,冯慎自不敢怠慢,换了身行头,便随着查仵作出了门。 来到门口,早有两乘小轿等在外头。冯慎与查仵作刚钻进轿中,几个轿夫便抬了轿杆,迈着大步,晃晃悠悠地朝着大路上走去。 一路上,冯慎也没多问,只是仰坐在轿里,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落了,冯慎撩帘出来后,发现自己正在一所宅子面前。 “冯少爷,”这会儿,查仵作也钻了出来,见冯慎还在门口立着,便赶来说道,“进去吧,大人在里面等着呢。” “查爷,你得先给我透个实底,”冯慎道,“府尹大人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好事!好事!”查仵作笑着,将冯慎推进了门里,“进去便知分晓!” 二人刚进院,府尹便从厅里迎了出来。 冯慎一看,赶紧请安:“晚辈见过大人!” 府尹几步上来,将冯慎一扶:“这里不是府衙,无须多礼。令尊与老夫交往颇深,咱二人以伯侄相称便可!” “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斗胆高攀了大人这门亲吧。”冯慎又是一揖,展颜笑道。 “哈哈哈……”府尹爽朗一笑,道,“好一个乖巧的冯贤侄。好了,咱们入厅说话。” 说完,府尹便引着冯慎和查仵作进了屋,分宾主落座。 待家童上来献毕茶后,冯慎又向府尹问道:“世伯百忙之中唤小侄过来,有何要事嘱咐?” 府尹端起盖碗,呷了口热茶:“既然冯贤侄问起,老夫就不绕弯子了。” 冯慎拱手道:“世伯请讲。” 府尹道:“老夫见贤侄文修武备,便有心保举,让贤侄来顺天府任‘经历’一职,不知意下如何?” “世伯谬赞了,”听得此言,冯慎慌忙起身,“小侄何德何能敢担此重任呀?还望世伯三思!” “冯少爷,这关口上,您倒是谦虚起来了?”还没等府尹说话,那查仵作便接言道,“提起刑席冯老爷子的威名,顺天府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冯少爷自幼跟着冯老爷子研习那刑名之学,光是耳濡目染,就强于我们这干公人数倍!” “查爷取笑了,”冯慎苦笑道,“那些皆是先父的本事,我却只学了些皮毛……并且,那验案辨尸诸事,有查爷去打理。我若再掺手,不成了喧宾夺主了吗?” “瞧冯少爷说的!”查仵作又道,“老话说得好:虚席以待、择贤任之!再者说了,经历一职,又不比仵作。那些个剖尸检体等腌臜事,自有我等着理,实在是遇上不明之处,才敢劳烦冯少爷出马。平日里,冯少爷只需帮衬着大人,替府衙里出个谋、划个策即可。还有,冯少爷身怀绝技,若有歹人闹堂,也方便制止……” “恰是此理!”府尹颔首道,“昨日若不是贤侄出手,老夫在公堂上早遭了不测。依老夫看来,那‘经历’一职,贤侄是当仁不让啊。老夫求才若渴,然贤侄却一味推让,莫非是嫌顺天府衙水浅,容不得贤侄这条龙鱼吗?” “世伯言重了,小侄万无此意。”冯慎赶紧躬身道,“蒙世伯垂青,小侄诚惶诚恐。然小侄不肖,生性顽劣,自幼散漫惯了,怕一个约束不住,坏了衙门规矩。” “这倒不妨,”府尹微微一笑,道,“贤侄有如此大才,自然不必循拘那般繁文缛节,若有案时,就辅佐老夫协查;若无事时,则悉听尊便!” 查仵作见状,在一旁帮腔道:“大人都讲到这个份儿上了,冯少爷您就痛快应了吧!” “也罢,”沉吟半晌,冯慎这才说道,“既然世伯如此错爱,小侄若再推三阻四,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那从今往后,小侄定当殚精竭虑,任凭世伯差遣!” “好好好!”见冯慎答应了,府尹欣喜异常,“有贤侄相佐,真可谓是治下百姓之福啊!” 听得府尹褒赏,冯慎连称不敢。 冯慎心里头对这经历的差事也算是满意。自打冯父过世后,冯家家境大不如前。这样一来,除去每月赚得不少俸银外,还能趁着公干打发下时间。更何况,若是在顺天府当差,那便是朝廷的人,那些暗地里打窥骨经主意的恶徒,自然也会收敛些。怎么算来,都是桩美事。 正事谈妥,三人又聊了些邦国之论。换了几盏茶后,冯慎见快到晌午,便要起身告辞。府尹原想备宴以待,无奈冯慎执意不留,也只好放他去了。 出了府尹宅第,查仵作便朝着冯慎抱拳相贺:“冯少爷,打今儿起,您可就是咱顺天府的经历大人了!以后还望多多提携啊……哈哈哈……” “得了吧查爷,”冯慎也笑道,“你跟大人一唱一和的,这是铁了心要吃定我吧?” “那是,”查仵作道,“您冯少爷这么大能耐,成天窝在宅子里那还不可惜了?哈哈……怎么着冯少爷?这也到饭点了,您就赶紧找个馆子,摆上一桌庆贺庆贺吧!” “查爷,你吃我的还少啊?”冯慎摇头笑道,“我不管啊,今儿要请,也得你掏银子。否则日后再想配什么定神丸,可别找我!” “别介啊冯少爷!”查仵作忙道,“那玩意儿现在除了您有配方,别地儿没处淘换啊!得!今儿我就出回血,咱爷们儿去醉仙楼喝上一壶?” “那敢情好!”冯慎打趣道,“吃你一回真不容易,那我可得正儿八经地点几个好菜了!哈哈哈……” 那醉仙楼原本生意平平,可自打从镇江请了个掌勺的厨子后,买卖便日渐兴隆起来。那厨子技精艺湛,烧得一手淮扬好菜。老北京人吃惯了咸鲜的当地菜,都对那甜软清淡的淮扬菜有着莫大的兴致,渐渐的,那醉仙楼便一日红火似一日。食客一多,菜价也水涨船高,可去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只要使得起钱的主,皆以去醉仙楼为荣。因此,听得查仵作要去醉仙楼,冯慎也是欣然前往。 只是打这里去醉仙楼倒还真有些脚程,好在二人也不赶,于是便慢悠悠地朝着醉仙楼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冯慎与查仵作说说笑笑,安步当车,不知不觉地到了天桥附近。 这天桥一带,混着不少走江湖的艺人。他们在那里撂地画锅,杂耍卖艺。有抖空竹的,有演套路的,有擎幡爬竿的,反正五花八门,十分热闹。 远远的,冯慎瞧见前方人影攒动。一群人围聚在一处,却不知在看什么把戏。没一会儿,人群里便爆出一阵喝彩,抚掌大赞之声不绝于耳。 冯慎好热闹,见有这等事,便有些挪不动脚了。于是,他拉了查仵作,径直地奔着人群去了。 待二人分开人群,闯入圈中时,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个耍猴的。 这种耍猴的把戏很是寻常,无非就是驯出只蛮猴,让它学人做些拙劣的动作,用以搏取几个大子儿铜钱。 查仵作一看这般,顿觉些扫兴。他嘀咕一句,刚想转身出去,却被冯慎一把拉住。 “查爷,先不着急走!”冯慎将嗓音压低,冲查仵作道,“您再瞅瞅那猴!” “那猴怎么了?”查仵作一面说着,一面朝那猴子仔细打量。 这一看之下,查仵作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那猴子瞧着像个普通的猕猴,可却要比那猕猴大得多。屁股后面的尾巴被剪掉了,腿脚也显得粗壮些。并且,那猴子后肢着地,立得是稳稳当当。最令人吃惊的是,那猴子居然还下着腰马,两个前爪在胸前推来抡去,有模有样的演着一套太极拳! 这猴类通灵,学人做些痴憨的行为,倒是不足为奇。可眼前这只猕猴,左一个野马分鬃,右一个白鹤亮翅,搂膝挪步,踢脚挥拳,若不是那身棕褐色皮毛,冷不丁一看,真个就是个卖艺的武童。 那猴每亮一个招式,人群里便爆出一声雷鸣般的喝彩。那耍猴人敲一阵锣,就在人群里转上一圈,挨个儿讨要赏钱。人们也不吝啬,纷纷掏出几枚大子儿,丢在那耍猴人的锣面上。没多一会儿,那锣面上的铜钱便冒了尖。 转了一圈后,那耍猴人便将得来的银钱倒在贴身的布袋里,然后扔给那猴半块玉米饼子,让它歇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再接着耍。那猴也像是饿极了,捧着那半块饼就大嚼起来。或是吞咽得急了,噎住了嗓子眼儿,那猴居然像人一般,咳嗽了几下,自己捋着自己的胸前,最终将食顺了下去。这几番动作,又引得周围看客嬉笑不止。 “嘿!”查仵作大奇,冲着冯慎大声说道,“这猴还真是成了精了!要是再让它练上两年,咱顺天府那帮子衙役怕都打不过它!” “查爷低声,生怕别人不知你是当差的?”听得查仵作嘴里没遮没拦,冯慎赶紧扯了他一把。 可那查仵作嗓子粗,等他掩口时,那话早就飘到了别人耳朵里。 听到这话,那耍猴人猛的怔了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那耍猴人生得尖嘴长腮,一对三角眼骨碌骨碌地直转,活似一张鼠面。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种市侩狡诈之徒。这会儿,他装作数钱的样子,一边扒拉着钱袋子,一边低头斜眼的,偷偷打量起查仵作来。 那查仵作虽是一身常服打扮,但脚上却穿着一双公门里的官靴。站在人群里,这官靴与寻常百姓所穿的靸帮鞋或是软纳履都不同,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越看,那耍猴人便越是显得慌。最后,他直接把钱袋一系,扯过了那猴用细链拴了后,便冲着众看客们一拱手:“各位老少爷们儿,小的初来贵宝地,人生地也不熟,以后还得靠着大伙多捧。可今个儿赛悟空也乏了,就先耍到这里吧……” 一听耍猴的想走,周围看客都不干了,纷纷指责起来。 “怎么着?爷们儿刚扔了钱你们就要走?赶紧再让那赛悟空耍上几套,还没看过瘾呢!” “就是就是!刚才还说是歇歇就耍,咋一转眼又变卦了?合着是拿我们开涮?” “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见看客们恼了,那耍猴人忙苦着脸赔不是道,“小的多大个胆子,敢拿各位开涮?适方才小的才想记来,只顾着在这里耍,还没找着个落脚的地方,待小的寻着处住,再带着赛悟空来给各位热闹热闹。” “热闹个屁!你小子跑了,爷们儿上哪里寻你去?” “要走也成!把赏钱还了!” “对!把赏钱还来!把赏钱还来……” 看客们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冲上去讨回打赏的铜子儿,那耍猴的哪里肯干?便与看客们拥拥扯扯,搅在了一处。 “这阵势……倒比那耍猴更热闹了……”看着乱成一锅粥的人群,冯慎和查仵作相对一视,摇头苦笑。 冯慎见待着也无趣,便转身要走。可还没等他回头,眼角却瞥见一只毛乎乎的东西突然从人群里蹿将出来,一把便抱在了查仵作的腿上。 二人皆无防备,都让这毛物吓了一跳。待定睛看时,却发觉那扒在查仵作腿上的,竟是那只猕猴。 那猕猴脖上系着细铁链,一端还拖在后头,嘴里呜呜叫着,眼窝里不住地淌着泪,死死抱着查仵作,就是不肯松爪。 “这……这又闹的哪出啊?”查仵作一面拼命地挣扎着,一面奇道,“冯少爷您别光顾着看呀!赶紧搭把手,拖开这猴啊……” 冯慎无奈,只好弯下腰,从后着搭住那猕猴的肩膀,用力往后掰。没想到,那猕猴竟似是铁了心,任凭二人如何撕扯,死活不放爪。 忽然间,那猕猴脖上的细铁链猛的一挣,直直的拉成了一条平线。原来,是那灰头土脸的耍猴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攥起了铁链的另一头,便不顾一切地往回拉。 铁链一收,那猕猴的脖子便被勒得后仰。纵是如此,那猕猴还是不肯松开查仵作的裤角。它颈间被扯得老长,两只眼里倒翻着眼白,本来就通红的猴面这会儿更是憋成紫猪肝。 见这边又起了争执,之前那混拥的看客们也都停了手,一个个戳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住手!”眼瞅着那猴就快被勒死,冯慎动了恻隐之心。他跃步上前,一把便从耍猴人手里夺过铁链,喝叱道:“好歹是条性命,何苦下此狠手?” 岂料那耍猴人却将眼珠子一翻,诬道:“我自家训养的猴,竟要你这个外人来管?莫不是见我这猴伶俐,起了不问自取的歹心吧?” “荒谬!”冯慎有些恼了,怒道,“我要你这猕猴何用?” “既然这位公子爷不想昧下这猴,那就还请您老移步,别耽误了小的捉猴!”耍猴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要是这猴蹿没了,小的就连混饭吃的家当都没了!” 耍猴人的一番说辞,倒是噎得冯慎半天说不上话来。 “哎哟我说冯少爷啊,”正当气氛尴尬时,那查仵作又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咱先别管其他的了,倒是快想办法,把这猴从我腿上给弄下来啊!这人人都有两条腿……咋这猕猴就偏认了我这对当成大树杈子了啊……” “这好办!”还没等冯慎说话,那耍猴人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条皮鞭,“几鞭子抽下去,看那泼猴老不老实!” 说完,那耍猴人手腕一抖,空甩了个响鞭。 当那清脆而又凌厉的鞭声响起后,那抱在查仵作腿上的猕猴,立马变得无比惊惧,浑身上下都打起了寒战。 耍猴人将鞭子朝着空中一扬,然后迅速一回扯,那鞭子梢便带着一股子风,呼啸着抽在了那猕猴的脊梁上。 耍猴人的皮鞭虽然纤细,却是那种由数条熟皮盘编在一处的“鹄头纽”。并且在结拧时,还掺入了人发与铁屑子,十分坚韧。若是抽在皮肉上,一下便是一条血痕。 那猕猴虽皮糙肉厚,可也毕竟是个血肉之躯,受了那一鞭子后,疼得跌倒在地上,滚叫连连。耍猴人毫不怜悯,又举着鞭子抽打开来。 没一会儿,那猕猴便被打得皮开肉绽。棕褐色的猴毛被血一泡,混杂着地上的尘土,全都打成了缕。最后,直接趴倒在地上,已然成了一只血猴。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人全看傻了。谁也没想到,耍猴人会向那猕猴下这么狠的手。 众人正惊诧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猕猴,竟又从地上艰难地爬将起来,用双膝跪着,一点一点地朝查仵作爬去。 待到了近前,那猕猴前爪撑地,一面淌着泪,一面又冲着查仵作“梆梆”地磕起了响头! 这下,不仅仅是查仵作和冯慎,就连周围的看客们,都感到事情不对劲了。 查仵作足蹬着官靴,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是公门中人。可这猕猴放着他人不找,哪怕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缠着查仵作不放。莫非,这猕猴有什么天大的冤屈? 想到这儿,冯慎冲那耍猴人大喝一声,打算先制住他再细细盘问。岂料那耍猴人见冯慎扑来,竟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拼命地抽抡。 一时间鞭影乱舞,耍猴人的一通抵抗,竟弄得冯慎暂时不能靠身。 冯慎左闪右避,想瞅准个空子,一举将那耍猴人擒下。可那耍猴人也知这样早晚会守不住,于是便将腰间的钱袋子一扯,凌空一扬。 “哗啦啦”一通响,地面上顿时落满了铜钱。那些铜钱飞溅着、滚动着,看上去像是无计无数。看客们一见有钱可拾,哪里还顾上看什么热闹?一窝蜂般冲了上来,弯腰弓背地便哄抢起来。 这一冲,倒是将冯慎和查仵作牢牢地困在了人缝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被人流冲得七仰八歪。 耍猴人冷笑一声,绕到圈外,扯起那只猕猴背在身后,便绝尘而去。冯慎见他逃远,急得满头大汗。可周围皆是平民,他也不好用强。 等冯慎和查仵作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那个耍猴人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查爷,”冯慎拍打着衣服上的灰,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冯少爷……您这不难为我吗?”查仵作苦着个脸,悻悻道,“我哪知道呀……我就知道我裤子上被那猴撕了好几道口子……” 冯慎看了一眼查仵作,自顾自地说道:“观那猕猴之举止,似有什么苦水要诉。那耍猴人认出查爷你是当差的,开始时慌张得不行。可当他见我们要接近那猴时,却惊慌失措,竟不畏官民之别,而朝我们挥鞭出手……逃蹿时,又不惜冒着被捉的风险,非得背着那猴离去……看来……那只猕猴身上绝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依冯少爷之见?”查仵作皱眉道。 “那耍猴人行迹可疑,定是那作奸犯科之辈!”冯慎恨道,“只不过一个没留神,让他逃了!” “不碍不碍,”查仵作笑笑,自若地说道,“这事不难办。咱顺天府里有的是衙役,等回头禀明了大人,让他老人家差人寻访便是。料他一个跑江湖的浪荡汉子,还能逃出衙门的眼线?” “那耍猴的身份……怕是没那么简单,”冯慎摇头叹道, “不过查爷说得也有理,若是有衙役留心排查,不信逮不出耍猴那小子。” “行了冯少爷,”查仵作道,“别管什么猴不猴的了,这折腾了半天,肚里早叫唤了……怎么着?咱这就移步醉仙楼?” “我听查爷的,”冯慎点点头,“这事就等回去再说,咱先去醉仙楼,整上一桌佳肴美味,来解解口腹之欲吧!” 说罢,二人又理了理衣衫,朝着醉仙楼走去。 打天桥过去,那醉仙楼离着也就不远了,所以还没走几步路,二人已到了那酒楼的门首。 这醉仙楼上下三层,皆是粉壁朱栏,雕梁画栋。尤其是门额上那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更是彰显着奢华与气派。 “啧啧!”查仵作叹道,“瞧见没冯少爷?到底是大馆子,要换别一家,早有跑堂的出来迎着了……” “行了查爷,别在这吐酸水了,”冯慎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再不进去,怕是连副座头都没了。 ” 查仵作想想也是,便收了牢骚,跟着冯慎进了醉仙楼。 进门后,果然是食客满座。整个一层的厅里,坐了个满满当当。一张张桌子上食客们大快朵颐,吃得是酣畅淋漓。上菜的在桌间穿梭不息,忙得是满头大汗。 “小二!小二!”见迟迟没人来招呼,查仵作有些急了,扯起嗓子便吆喝了起来,“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查仵作叫了半天,这才有个跑堂的过来回话。 “怠慢了,二位爷对不住啊!”那跑堂抹了把脸,赔笑道,“店里客多,没顾上来……” “我当你们醉仙楼是店大欺客呢!”查仵作还是一脸的不悦。 “爷说笑了,说笑了。”跑堂的赶紧抱拳拱手。 “给我们找个座。”冯慎挥了挥手,对着跑堂的说道。 “好嘞!”跑堂的一口应下,“一楼是没座了,小的去二楼瞧瞧,两位爷先在此稍后,小的去去就来。” 说完,那跑堂的便顺着楼梯“噔噔”地上了二层。 可没一会儿,那跑堂的就下来了。他苦着一张脸,冲冯慎和查仵作道:“两位爷实在是对不住……那二层上,也坐满了……要不……您二位去别地儿再转转?” “你们这不是有三层吗?”查仵作急了,“三层上也没位了?” “有是有……”跑堂的言语有些吞吐,斜着眼偷偷将冯慎与查仵作打量了一番,“可那三层上是雅间,价钱上要贵上几番……” 见跑堂的打量自己,冯慎忙低头看了看。一看之下,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与那耍猴人的纠缠,身上衣裳有些凌乱和不洁,虽然理了几下,可还有些皱皱巴巴。查仵作裤子上被撕了几道口子,那股邋遢劲儿更是不必说。 “嘿?”这会儿,查仵作也反应过来了,他冲着那跑堂的气呼呼地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爷没银子啊?告诉你,爷就乐意穿这破破烂烂的裤子!怎么着?不服气呀?” “哟哟,”跑堂的赶紧赔不是道,“爷别在意,千万甭往心里去!小的没那意思,没那意思……” “少啰嗦!”查仵作大手一摆,道,“今儿爷还就非吃定你这三楼了!赶紧带路!好吃好喝伺候着,爷我短不了你的银子!” “是是是,”跑堂的点头不迭,闪身探手道,“那两位爷楼上请。” 查仵作“哼”了一声,率先上了楼。冯慎摇头一笑,也跟着上去。 二人来到三层后,点了几道醉仙楼的招牌菜。跑堂的记了,又匆匆下楼报菜名。 这雅间里倒还真是讲究,先不算那四壁上的高悬名家字画、架台上陈列的精稀古玩,单单是那副花梨木的桌椅就价值不菲。没一会儿,一名妙龄女子上来献了茶后,又款款退出。 “这档次……还真是不低……”少女出去后,查仵作朝雅间里环顾一阵,咂舌道,“看来……这桌子菜钱……唉……” “查爷这就认了?”冯慎打趣道,“这跟刚才那股子大爷劲儿可不相称哪……哈哈哈……” “我刚才那不是急眼了吗?”查仵作苦着个脸道,“冯少爷……要不这顿您先请了?” “我可没带那么多银子!”冯慎笑道,“查爷千万别在我身上想辙。” “得了!”查仵作一咬牙,摸着怀里的挈囊道,“得亏今儿个从衙门里刚领了俸银……就当花钱图个享受吧!” “这就对喽,”冯慎又道,“我今儿就跟着查爷沾光,也尝尝那山珍海味,哈哈哈……” 转眼间,二人点的酒菜便上齐了。由于二人都不擅饮,所以也没要那烈性醇酿,只是开了坛清口的花雕。 菜肴皆用一水的官窑瓷具盛装,琳琅满目,色香俱全。那熘、炸、蒸、煅、煎、炒、烧、煸,烹饪的是五花八门,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盯着这等珍馐,查仵作眼珠子都亮了。他一面食指大动,一面招呼着冯慎道:“这银子花得也算值了。冯少爷别光愣着呀,赶紧吃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冯慎笑笑,便将筷子朝近前的盘里探去。 吃了一口,冯慎赞道:“这淮扬菜,郁、软、甜、香,味道当真不错!怪不得这醉仙楼客似云来……” “哎呦,您就别转文了!”查仵作拿着把勺,打算去舀那道猪骨煲的汤喝,“这当口儿,就得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胡吃海喝吧您哪!”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查仵作刚舀过的那个猪骨煲。他“咦”了一声,便用筷子去汤里翻。 见冯慎突然这般,那查仵作也很好奇。他一面举着汤勺,一面问冯慎道:“又怎么了?都是些猪骨头,又没几块肉。” 说着,就要把勺往嘴里填。 冯慎眼尖,还没等他填进嘴里,就劈手将查仵作的汤勺打掉:“喝不得!” “啪啦”一声,那勺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怎么了?”查仵作大惊,看着冯慎结结巴巴地问道。 “查爷,”冯慎黑着脸,指着那猪骨煲对着查仵作道,“你自己来瞅瞅,这里面的猪骨……有什么异样吗?” 第六章 明察暗访 对着那盆猪骨煲,冯慎大皱眉头。他见查仵作要喝,赶紧出手制止。 查仵作没防备冯慎会突然这样,骇了一大跳。他不明所以,忙问冯慎何故如此。冯慎没明着说,只是指着那盆猪骨煲,让查仵作自己看。查仵作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这才仔细地朝盆里打量。 “冯少爷,这汤究竟怎么了?”查仵作用筷子在汤盆里扒拉了几下,还是一脸的不解,“这猪就是瘦了点,没什么异样啊……” 冯慎叹息一声,道:“查爷,你再好好看看。” “老是爱卖关子……”查仵作嘀咕了一句,又从汤盆里捞出块骨头夹在眼前,“这肉是肉,骨是骨的……冯少爷,您恕我眼拙,实在是没觉着有啥稀奇的啊。” “查爷,亏你还是个仵作,”冯慎道,“这满盆子的死味,你就没闻出来?” “死味?冯少爷您什么意思?”查仵作问罢,突然神色大骇,“您……您是说这汤里有毒?!” 冯慎刚要说话,那跑堂的忽然满头大汗地,从外头闯将进来。 “二位爷、二位爷!”跑堂的一脸慌张,对着冯慎和查仵作连连拱手,“刚才厨子说……有道汤上错了。小的这就给二位爷换了去。” “来得好快,”冯慎冷哼一声,便冲着那跑堂的说道,“到底哪道汤上错了?你倒是说说!” 跑堂的指着桌上的猪骨汤,不断地抹着额前的冷汗:“是……是那道淮山筒骨煲……” “没错啊!这道汤就是爷点的!”查仵作看眼冯慎,又看了眼跑堂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我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这个说喝不得,那个说上错了,合着就我一人儿还蒙在鼓里?难道这汤真的有毒?” “哎哟大爷!”那跑堂的急了,“您可千万别冤枉我们,咱这醉仙楼是开店的,这种话儿要是传将出去,以后的买卖还咋做啊?” 冯慎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眼看着那跑堂的:“那你为何要这般火急火燎的,非得给我们换菜?” “是……是这样的……”跑堂的赶紧回道,“方才后面的厨子过来找小的,问那道淮山筒骨煲送了没。小的就告诉他,早就送到二位爷这边来了。可没承想,那厨子一听就急了,让小的赶紧过来撤下,端去让他再重新煲过。” “这厨子倒有些意思,”冯慎冷笑道,“上了桌的汤,再撤回去回炉,算是哪门子讲究?” “可说是呢!”跑堂的忙点头道,“小的也问他呀。可他说,那道汤放错了作料,还说用的骨头也不是新鲜的,两位爷喝了,万一再出个好歹,我们这醉仙楼也担待不起啊!” “就为这个?”查仵作奇道,“你们这醉仙楼倒还挺实诚嘛!” “查爷少安毋躁,”冯慎冲着查仵作一摆手,又对那跑堂的道,“你接着说!” “是,”跑堂的又道,“那厨子说得在理,我们‘醉仙楼’,是块金字招牌,要是弄砸了,小的可担当不起。所以小的慌忙过来,给二位爷回明。若是二位爷体谅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那小的就立马给二位爷撤了重做。哦……那厨子还说了,这事都赖他自己个儿,就算是重煲这道汤,也不敢再管二位爷要银子,他自己会去柜上说明,从他月钱里面扣,只当是给二位爷赔个不是了……” 说罢,那跑堂的又是作揖不迭。 冯慎看着那跑堂的,沉吟半晌,这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罢了……” “谢大爷体谅!谢大爷体谅……”听得此语,跑堂的忙称谢连连,未等说完,便径直地走到桌边,想要去端那个汤盆。 “非是此意!”见那跑堂的要端汤盆,冯慎赶紧将他的手一拦,“我们不会难为你,但这汤盆,你肯定不能端走!” “这……这……”跑堂的看着冯慎,直接傻了眼,“这位爷……那您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很简单,”冯慎冲那跑堂的一笑,说道,“你去将那厨子唤来,我问他几句后,这事就算是了了。” “可他还在后厨……忙活着做菜呢。”跑堂的苦着脸道。 “你大可放心,”冯慎又道,“这会那个厨子,肯定无心守着锅灶。况且,你们醉仙楼又不止那一个厨子,先让其他人顶上吧。” “得,小的给您去叫。”跑堂的点了点头,“可二位爷千万别声张……莫将这事弄大了……” 冯慎挥了挥手:“快去吧,唤来人再说。” “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跑堂的答应着,转身离开。 望着跑堂的远去的背影,冯慎在心里暗道:“这事……怕是小不了!” 且不说这边查仵作如何纳闷不解,只道那跑堂的一进后厨,便将冯慎唤人的事说与那厨子知道。 那厨子一听,先是愣了一下,忙问跑堂的是个什么情况。 跑堂的肩膀一耸,对那厨子道:“还能是什么情况?估计楼上那两个大爷,打算唤你过去训斥一通出出气呗……不过要我说呀,这事真是你自找的。就算那猪骨头不新鲜了,也不至于吃出人命来吧?人家还没挑理,你自己个儿倒非得去招了……你说,这又是何苦呢?” “唉……”那厨子满脑袋油汗,一张肥脸上写满了焦虑,“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讲不清楚!走吧,你陪着哥哥我再走上一趟。” “我可不去了!”跑堂的一听,赶紧摆手,“那俩大爷也不知道什么来头,特别是那个公子哥模样的,好似会读心术似的,只要他眼神一盯,我这心里头呀就发毛……不去不去……人家唤的是你,我就不去掺合了……” “别介呀兄弟!”那厨子慌了,忙劝道,“只当是帮哥哥一回,要这事圆过去了,哥哥今后亏待不了你!” 跑堂的原不想去,可是禁不住那厨子软磨硬泡,最后,也只得答应陪着。 临走时,那厨子又将这灶房的门掩好,这才同跑堂的一起,忐忑不安地往楼上走去。 这个煲汤的厨子,唤作是牛二。自打那镇江名厨被请到醉仙楼后,他便被掌柜的派去给名厨打下手。先是做些淘洗、配菜的零碎活,可后来受了名厨指点,竟也跟着做起了淮扬菜。特别是煲汤煮卤尤其擅长,十分的手艺里,倒被他学会了七八分。那名厨一看,便同着掌柜的商量,给他在大灶之外又辟了个小灶房。每天单独进料择材,只管着做些汤水类的粥煲,以供食客们品尝。 不多会儿,跑堂的便和牛二一同进了冯慎他们的雅间。请了安后,战战兢兢地垂手立在一旁。 “你就是煲汤的厨子?”冯慎看着来人,问道,“如何称呼?” “大爷就叫我牛二好了,”牛二赶紧回道,“都赖我粗心大意,一个没留心,就以次充好……扫了二位爷吃酒的雅兴……” “牛二呀牛二,”冯慎摇了摇头,道,“你到这里仅仅是为了这些?” 牛二一怔,后背上全是冷汗,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位爷消消气,”见那牛二慌了,跑堂的便开始帮腔,“我们这厨子也知道错了,您看……” “错不错的先不提,”冯慎看着跑堂的慢慢说道,“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若真是因为食材不洁,我倒真不会与你们挑理。” “还是大爷知道疼人!”跑堂的忙道,“我们这厨子口拙木讷,小的就先替他谢谢二位爷的开恩……” “不急着谢,”冯慎从那汤盆里夹起一块骨头来,又对那牛二问道,“你来说说,这汤里的骨头,当真是猪骨?” “这位爷……”牛二一听,哆嗦得声调都变了,“这……这猪骨煲里……自然就是猪骨啊……” “胡说八道!”冯慎筷子一扬,将那块带肉的骨头直接掷到牛二脚下,“这满满一盆,分明皆是人骨!” 听得冯慎这句话,其他人全都傻了眼。 查仵作大惊,“噌”的一声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冯少爷……这究竟怎么回事?” 那跑堂的也慌得满头是汗:“这位爷……这吃官司、要人命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乱说?”冯慎冷哼了一声,指着瑟瑟发抖的牛二道,“你自己问问他,看我是不是在乱说!” “我的个亲哥哥哟……你倒是说句话啊!”跑堂的一把揽住那牛二,急得眼泪都下来了,“那位爷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啊?这……这汤里……真是人骨头吗?” “怎么……怎么可能?”被跑堂的一晃,那牛二倒是恢复了些神志,但他还是脸色惨白,头上虚汗直冒,“这怎么会是人骨?明明……明明就是些猪骨头……” “哼!还嘴犟!”冯慎一拂衣袖,“那我就说得再明白些!” 冯慎指着地上的骨头接着道:“这块骨头,看似是一截肥猪的前蹄,可实则不然。此骨尺、桡纤细,根本不似猪类那般粗大、贴合。并且,那骨髓细密、骨质薄脆,不是人骨又是何物?” 查仵作赶紧走上前,低头打量了一阵子:“果真如此!” “那……那也不能说是人的吧?”牛二还是不肯承认,“我们都没看出来……怎么你们就非得说是人的?” “嘿?小子!”查仵作抬起头来,冲着那牛二道,“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这二位爷是吃哪碗饭的?告诉你!既然我们冯少爷说这是人骨,那就铁定没跑!” “牛二,别说我们难为你,”冯慎说着,又在那盆汤里捞了几下,一节小骨便被取了出来,“验骨辨骨之事你不懂,但这块骨头,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吧?什么猪畜,能长出这种骨头?” 牛二顺着看去,一下子傻了眼。原来冯慎刚从汤里捞出的,竟是一节指骨。这人与其他畜类不同,特别是那指骨构造,有着很大的差异。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够一眼分辨出来。 事到如今,牛二再没话说。那跑堂的也慌了,呆呆地看着牛二,瞠目结舌。 “牛二!你若老实招了,也便罢了,”查仵作死死地盯着牛二,生怕他狗急跳墙,“若是敢负隅顽抗,那……那休怪我们不客气!” “招?”那牛二一愣,“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查爷,”冯慎道,“给他们透个底!” “好嘞!”查仵作探手在身上一摸,一块腰牌便擎在了掌上,“都把招子放亮些,好好瞅瞅这是什么!” “哎哟!”那跑堂的慌忙作揖,“原来二位是顺天府的官爷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二位官爷明鉴呀……这……骨头汤这事……跟小的可没有半点关系啊!” “牛二,你又如何说?”冯慎盯着牛二,冷冷地问道。 “冤枉啊官爷!”牛二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真的没有杀人啊!” “若无杀人越货,那汤盆里的人骨你又作何解释?”冯慎高声厉喝道,“难不成是自己跑进去的?!” “这……这说出来……小人怕官爷不信哪……”牛二又在地上磕起了响头,“小人……小人稀里糊涂的就把这人骨……给煲成汤了……” “量你也没那个胆子杀人熬汤!”冯慎看了跪在地上的牛二一眼,又冲查仵作道,“劳查爷跑趟腿,去衙门里叫几个衙役过来。” “行!”查仵作一拍胸脯,道,“这事包我身上,那冯少爷您就先在这盯上一会儿,等兄弟们过来,再好好审审这伙人!” “有劳查爷!”冯慎拱手道。 “不敢当,”查仵作一回礼,又朝着那跑堂的和牛二瞪了一眼,狠狠地说道,“都老实点!在官差到来之前,哪儿都不准去!” 说罢,那查仵作便飞也似的去了。 “那……那官爷……小的……小的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跑堂的怕极了,想脚底抹油,离开这是非之地。一面说着,一面就想朝门外溜去。 冯慎见状,从桌上夹起一只餐碟,冲着那跑堂的腿弯掷去。 跑堂的“哎哟”一声,双膝一弯,猛的就趴跪在地,额角磕在门框子上,撞了个大包,疼得哼哼唧唧。 “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冯慎缓缓地说道,“要是再想跑,休怪我心狠!” 冯慎这一出手,二人便怕得掉了魂,见冯慎有这等本事,哪里还敢不听不从?皆胆战心惊地留在原处,等着冯慎发落。 “牛二,要想洗清嫌疑,你就如实说来。”冯慎将桌上那汤推到一边,对着牛二道,“这人命关天的大案,料你也知道后果!且不论那人是谁害的,你将尸首做成汤倒是确凿。倘若有个一丝半点的欺瞒,恐怕你那颗脑袋就真保不住了!” “小人愿讲……小人愿讲……”牛二声泪俱下,磕头不迭,“只求官爷明察,早点洗了小人的冤屈啊……” “休得聒噪!”冯慎眉头一蹙,喝道,“速速讲来!” “是……是……”那牛二抹了把脸,赶紧回道,“小人这就说……这就说……” 接着,牛二便断断续续地将那所知的事,慢慢向冯慎诉了出来。 原来,这牛二因煲得一手好汤,所以掌柜的另辟小灶,让他专攻一项。从选料到配切、烹煮,皆由他一人而为。 醉仙楼食客不少,酒足饭饱之后,再食些汤水,那才叫个养生之法。再加上牛二的汤煲可口,自然为食客们津津乐道。 食的人多了,这每天的进料选材也便多了。那采购的活计,中间能有个油水可捞。牛二心贪,不满足柜上发的那点月钱,自便就打起了那“过手三分肥”的念头。明明用了五文,牛二就向柜上报个八文,虽说只昧点散碎银子,但时日一久,这份“私揽”的收入,也十分可观。掌柜的天天忙活着打理买卖,根本无暇问及这等细账。因此,这牛二的胆子也日益增大。 当然,他也不敢做得太离谱。那些被他低价收来的食材,虽然品相差些,但也不是什么烂菜烂叶。趁着闲时,牛二会在市井菜摊上四处转悠。若是碰到合适的菜户肉户,就赶紧上前盘道。 后来,牛二通过某个渠道,打听到了一个杀猪的胡屠户。这胡屠户平日里也不开肉铺,只是从别的地方贩些生猪,养在自家后院里,若逢集开市,便宰上几口挑去菜口叫卖。 不用赁铺盘店的花费,胡屠户的猪肉,自是比一般的廉价。因此,那牛二感觉有利可图,便找到了那胡屠户,私下与他商量。那胡屠户巴不得有人买他的肉,自然是一口答应。并且,由于胡屠户有着贩猪的杂路子,价格上给牛二更是便宜。一口肥猪,别地儿起码得个四、五贯钱,可若是牛二来要,三贯半就拿得走。 那醉仙楼购量大,往往一天就得用上一口肥猪。胡屠户搭上这根线后,每天只要将宰好的肥猪往醉仙楼一送,剩下的时间就躺在炕上睡大觉,也不用像之前起早贪黑的走门串市。 今个儿一大早,那胡屠户便拉着一头半大的猪送到了醉仙楼。牛二见猪太瘦,还朝着胡屠户埋怨了一阵子。不过最后,牛二还是给那胡屠户结了钱,将猪拖到了小灶房。 这猪不肥,牛二便打算将这猪剥肉剔骨,剁碎了熬上锅高汤。于是,牛二把宰好的猪吊在钩架上,取了下水扔在一旁,开始动手割肉剜骨。 可一着手,牛二便觉着这猪跟平时的有些不同。不仅肉少,而且那骨架子也生得十分别扭。可他急着要煲汤,没顾上这些许。从猪身上挑了几块骨肉后,便投在锅里熬起了高汤。 实话实说,这牛二虽说贪财,可对于煲汤做菜,却是十分的上心。别的厨子为图省事,一般都是用那分割好的肉类。然牛二为了新鲜,非得等到自个儿要用了,才亲自动手割肉取骨。并且,他熬那高汤,定要架在火上吊够几个时辰,才肯入汤锅煮制。因此,他做的汤汁,味道格外醇郁。 煮上了高汤,牛二便在小灶上忙起了其他营生。原打算将那猪骨文火焖上一整天,待到晚上再使。没想到却被冯慎他们点菜点了去。 要换成是大厅里的食客,那牛二肯定让跑堂的说是没料。可冯慎与查仵作都是入在三楼雅间里的贵客,牛二倒没那胆子违逆了他们的意思。 因此,牛二从那汤锅里捞出几块猪骨,加了点高汤作料,用砂锅又炖了一会儿,便让那跑堂的送了过去。 可前脚刚送出,一个大灶上的厨子后脚就来了。那厨子说是前厅有人点了“有头有脸”,可大灶上却没了料,见早上牛二这里运了头小猪过来,便寻思着讨个现成的。 这“有头有脸”,说白了就是香扒猪首。牛二想那猪头留着也没啥用,便让那厨子暂等,自己到了小灶去割。 可等到牛二将猪头从腔子上砍剁下来后,这才感觉真出了大事。牛二当厨子多年,自然是认得那猪骨模样。可眼下这“猪头”,分明就是出了怪! 牛二虽然心慌,但也没敢招应。他随便扯了个谎,打发那个要猪首的厨子离去,自己却关了门,拿起剔骨尖刀,动手开剥那个猪头。 血乎乎的皮肉被一点一点剥下,牛二拿刀的手掌也颤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等到那血肉模糊的猪脸扯开后,居然露出一个浑圆的颅骨顶。 “咣当”一声,尖刀落地。牛二双睛爆血,骇的一屁股蹲倒在地上。 那颗颅骨,分明就是一颗骷髅头! 这人的骷髅头,与其他畜生差异甚大,就算是几岁的娃娃,都可以一眼分辨出来。 望着眼前的骷髅头,牛二心慌气短,后背上的棉袄都被冷汗给溻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胡屠户给他送来的瘦猪里竟然还包着个人。 喘了好半天,牛二这才想到,方才正用这不人不猪的尸首煲了锅“淮山筒骨煲”,这会儿,指不定早就落进了食客的肚中了! 想到这里,牛二真急了。食客吃不吃了那汤,他倒不在乎,他所怕的是,万一食客将那些骨头认将出来,自己平白无故就要吃一场官司。毕竟,那汤是从自己手上出去的,要是真闹大了,浑身是嘴也难逃干系。 一时间,牛二慌得团团转,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趁着没什么人注意,先将那“猪骨煲”要回,然后再图打算。于是,慌里慌张地找到跑堂的,编了套说辞,央他去冯慎他们那里取汤。可没想到,冯慎眼尖,早就识破了汤中人骨,这才落到这么一个下场。 “官爷,”说完经过,牛二急急说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怪只怪小人胆小怕事……可那杀人的事,却是万万不敢做的!况且,那‘怪猪’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宰好了……小人就只是剔骨割肉而已啊……” “这么说来,倒是那个胡屠户最为可疑了?”冯慎抿了抿嘴,道,“牛二,你可知道那胡屠户的处住?” 牛二赶忙回道:“知道知道,小人知道!” “嗯,”冯慎点了点头,又问,“那‘猪人’的尸首,现还在你那小灶房中?” “还在……”牛二苦着脸道,“小人还没来得及想辙……就被官爷叫到这里来了……” “那好,”冯慎又道,“这会儿工夫,约莫着官差也快到醉仙楼了,你们两个就好生在这里候着,等官差到齐后,我自会去那小灶房里验看!” 而此时楼下,查仵作正引着一干衙役到了门口。几名当差的一进门,那些食客便都傻了眼。见官差来势汹汹,伙计们也不敢声张,赶紧到后面找来了掌柜的。 那醉仙楼的掌柜闻着信儿,慌忙从后堂赶了出来。他一见这阵势,便知来者不善,急匆匆地走上前,挨个请安:“不知诸位官爷到来,有失远迎呀,怠慢之处,还请恕罪则个……” “无须多礼,”那查仵作将手一挥,“你就是掌柜的?” “小可正是,”掌柜的一躬身,道,“官爷有话只管吩咐。” “老查!”这时,一个身着公服、满脸络腮胡子的紫面大汉突然道,“别在这打牙逗嘴的磨蹭了!那凶手在哪儿?老子带着弟兄们直接围了!” “凶手?”掌柜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赶忙问道,“这位官爷……您老说凶手是什么意思?” “装什么糊涂?”那个紫面大汉将眼珠子一瞪,“你们这醉仙楼出了人命案子!” “啊?人命案子?” 一听这话,其他的食客们全慌了,嚷嚷喳喳的乱得不行。不少胆子小的从座位上扶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就想着朝外头走。 “谁也不准跑!都他妈给老子待在这里!”紫面大汉见状,“仓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那些想溜的食客厉喝道,“要是敢跑,休怪老子刀下无情!弟兄们,把这醉仙楼里外都给我把牢了!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是!”其他衙役齐喝一声,便四散开来。 “鲁班头,您忒地性急!”查仵作看紫面大汉这样,不由得小声埋怨起来,“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点……” “啊……没请教官爷大名?”掌柜的脸都吓青了,怔怔地看着那紫面大汉。 查仵作见状,也只得跟掌柜的道明:“这位是鲁官鲁班头。” “哎呀鲁班头……”掌柜的听后,忙作揖连连,“不知我们醉仙楼犯下了何宗罪案……惹得鲁班头大发雷霆啊……” “废话少说!”鲁班头又喝一声,扭头问查仵作道,“老查,尸首与嫌犯在哪儿?” “楼上,”查仵作道,“冯少爷正审着呢。” 鲁班头浓眉一皱:“哪个冯少爷?” “冯慎冯少爷啊!就是那刑席冯老爷子的公子!”查仵作又道。 “是他?”鲁班头惑道,“他又不是咱顺天府的公人,又如何审得了嫌犯?”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查仵作道,“打今个儿起,冯少爷就成了咱顺天府的经历了!” “哦?有这事?”鲁班头刚要接着问,楼上却传来了冯慎的声音。 “不才冯慎,见过鲁班头!” 鲁班头忙抬眼一看,见冯慎正押着那牛二和跑堂的从楼梯上下来。 冯慎一面走,一面说道:“适方才我先审了审这厨子,得知了些许的头绪。” “到底还是冯少爷!”查仵作赞道,“这么快就有线索了?” 冯慎冲着查仵作点了点头,而后又朝鲁班头道:“具体的事,想必查爷也应该同鲁班头说了,现在那盆汤正在楼上,而做汤的正是这个叫牛二的厨子,劳烦鲁班头差人将这物证取了、嫌犯暂押了吧。” 见冯慎发着施令,那鲁班头颇有些不服气。可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明露出来。最后,他将手一挥,让两名衙役照冯慎的意思去办。 按着牛二的供词,那小灶房里还存着剩下的尸身。于是,冯慎说明后,便同着查仵作、鲁班头一起来至小灶上验看。 推开那扇紧掩的门,几个人都挤进了那个小灶房里。里面堆了不少锅碗瓢盆,灶台上还正煲着一锅高汤。当中的案板上,摆着一只割碎的“猪脸”。而北墙上,竖着一只大铁架。那口所谓的“无头猪人”,正被铁钩子钩着,悠悠吊在架上。 冯慎“嗯”了一声,又在小灶里寻找起来。不出一会儿,便在灶台边的柴筐子里翻出了一只血肉淋漓的骷髅头。 那骷髅头上还粘着几缕筋肉,不似那种烂光沤尽的死人颅骨。两只眼珠子嵌在眼窝里,一截舌头耷拉在外头,若非得要说,倒像是一个被剥去了面皮的人头。 看到这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其他人都不由得干呕了几下。冯慎缓了一会儿,取过夹炭捅灶的“火筷子”,夹起了那头,与案板上的烂猪脸比对。比了半晌,冯慎又走到铁架前的尸首边查验了好一阵子,脸色越来越难看。 “冯少爷……”查仵作见冯慎这样,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不是个人啊?我怎么觉得……像是个怪物?” “查爷,”冯慎慢慢说道,“大致上……我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眼下,咱们还是先将嫌犯和尸首运回府衙,然后赶紧按着那牛二给的线索,顺藤摸瓜才是!” “那行!”还没等查仵作说话,那鲁班头便抢言道,“你把线索说说,我带着弟兄们去捉人!” “不然!”冯慎冲着鲁班头摆了摆手,道,“这事不易张扬,一旦漏了风声,怕打草惊蛇。鲁班头先带着弟兄们封住消息,我和查爷再去打探,咱们双管齐下,来它个明察暗访!” 第七章 封皮造畜 一声令下,几个衙役闯进这小灶房里,将人头、残尸,连同着灶上煮着的那锅汤,一股脑儿地端将出去。 见醉仙楼里真个抬出了尸首,那些食客们全吓得面若死灰。特别是那掌柜的,整个人直接趴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直号着这以后的生意是不必做了。 衙役们分成两拨,一拨将物证嫌犯押解到府衙,另一拨留在这醉仙楼里,等候着冯慎、鲁班头他们的差遣。 “据那牛二所言,还有个嫌犯没缉到,”冯慎道,“这样吧鲁班头,事不宜迟,我带着查爷去寻寻看,你和弟兄们先在这里守会儿?” “冯经历所言差矣,”鲁班头大手一摆,道,“这捕盗拿贼的差事,原是我们分内,哪用得着你们来操心了?你跟我说清了地方,我带上几个弟兄过去,保证能擒回人来!” “鲁班头有所不知,”冯慎摇头道,“以不才推断,这宗案子盘根错节、环环紧套,恐怕不单是一件普通的害命案子。那个线索,正是侦破的关键。所以,缉拿那嫌犯,易暗不易明。万一走了风声、断了线头,那幕后的黑手,怕是再也牵不出来了!” “那老查别去了!”鲁班头还是不甘心,“他一个仵作也不会拳脚,去了也是白搭!我跟着冯经历去吧,就算有个什么变故,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得,又让鲁班头嫌弃了!”听得是缉凶,查仵作本心就不想去冒那风险,见鲁班头这么说,他赶紧借坡下驴,“那成那成,我就先带着人守在这里,等冯少爷和鲁班头拿了那嫌犯,咱们回衙门碰头吧!” 冯慎与那鲁班头不太熟,又看他直来直去的有些莽撞,怕他跟去出了岔子。可无奈鲁班头执意要去,冯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冯慎又对着查仵作嘱咐了几句,便与鲁班头出了醉仙楼。 路上,冯慎将牛二的供词大致上说与了鲁班头知道。那鲁班头一听,当下就来了劲,磨拳擦掌的喊杀个不停。想也不想,一口便断言胡屠户就是真凶。 “此案疑点颇多,”冯慎道,“真凶是不是那胡屠户,尚不可定论,还是等捉到了人,再回衙门里细细盘问吧。” 说罢,冯慎也不顾鲁班头,只是加快脚步,朝着胡屠户所在的地方赶去。 鲁班头见冯慎看似文弱,脚力竟胜似自己,心里也暗暗叹道:“怪不得这毛头小子能受到府尹重视,看来,确实是有两把刷子!” 想到这儿,鲁班头也铆劲赶上,跟在了冯慎后面。 据牛二所言,那姓胡的屠户,住在城郊一个唤作“瓦子营”的村里。那“瓦子营”距此处虽不是太远,可要过去,也得花费大半个时辰。 一路上,二人都不怎么言语,皆埋头赶路。一连奔了好一阵子,这才到了那瓦子营。 见村头上坐着几个老汉,冯慎和鲁班头便过去打听。待问清了胡家的所在,二人立马顺着方位奔去。 没一会儿,胡屠户的家门便被找到。冯慎在大门上轻轻一推,发觉那大门从里面闩死了。 鲁班头性子急,抬手就想砸门。冯慎一看,赶紧将他一把拦下。 “班头不可心急!”冯慎忙道,“这胡屠户大白天的闩着门,怕是正在里头做些避人的勾当。要是贸然惊动了,他定当有所防备。” “那怎么办?”鲁班头皱眉道,“难不成咱俩就干候在这里?” “且看看再说。”冯慎说完,便绕着胡家的院外谨慎地打量起来。 这胡屠户的宅子起在村尾,周遭没有什么相邻的住户。胡家的外墙,皆用那土坯夯成,虽然简陋,却也垒的不矮。冯慎同鲁班头慢慢地转至院尾,听得墙内隐约传出几声猪畜的哼鸣。不用说,墙内定是那胡屠户圈猪的后院。 “鲁班头,此处应是后院。”冯慎又打量了一会儿,才道,“想来从这里翻墙而入,也不至于太过显眼。” “这墙头可不低,”鲁班头抬眼看了看那土墙,道,“咱们去哪里找些垫脚之物。” “不必麻烦”,冯慎摆手一笑,“想翻上墙头倒也容易,只不过,得委屈班头搭个‘手桥’。” 鲁班头一愣:“手桥?” 冯慎点点头,道:“就是班头做个‘踏脚’,我好借力翻上墙头。” 鲁班头心下虽不太乐意,但也别无它法,只得在墙根立下马步蹲了,然后双掌合插,垂在身前。 见“手桥”搭好,冯慎也不客套。他撩起长衫掖在腰间,提气快奔几步,一脚便踏在“手桥”上。见冯慎踏来,鲁班头赶紧腰臂发力,将他猛的往上一托。 借着这股劲,冯慎一纵,两手牢牢地扒住了墙头。他腰间一扭,双腿一摆,身子便轻轻地跃在土墙之上。 冯慎猫着腰,朝墙内看了看,确定无人察觉后,又将胳膊从墙头上探下来。 鲁班头搭住冯慎的手腕,双足一蹬,也被冯慎牵引着上了墙。 二人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墙。绕过后院的猪圈,便蹑手蹑脚地来到正屋门前。 冯慎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听得屋里静悄悄的。可那门窗反掩,却分明有人在内。总待在外头,也瞧不见里面,于是,冯慎便摒着呼吸,来到窗边。用指头在舌尖上蘸了蘸,轻轻地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眼儿。 借着那眼儿,冯慎看到里面的炕上正睡着一男一女。男的应该就是那胡屠户,而那女的,想必是他婆娘。 见再无旁人,冯慎与鲁班头便打算进去捉拿。可那进院有墙可翻,这进屋却犯了难。若是破门而入,少不得要多耗些力气。还是趁着那对男女熟睡,方便一举拿下。 思来想去,冯慎便问那鲁班头借了佩刀,用刀尖顺着门缝插进,去拨动那根门闩。每拨一下,冯慎都收着劲,生怕弄出动静惊了那对男女。 拨弄了好一阵子,只听得耳边一声细响,那门闩“啪嗒”一下脱落开来。 二人大喜,忙推门闯入,几步奔至那炕头,将那一男一女双双摁住。 “嗷”的一嗓子,那炕上的男女一下子惊醒,皆被眼前的情形骇得哇哇大叫。 那男女皆是一丝不挂,糊里糊涂的以为冯慎他们是歹人,都缩在被窝里哭叫连连。 鲁班头让他们吵烦了,一把抓过那男子,高声喝问道:“你可是胡屠户?” 一见鲁班头那凶神恶煞的样子,那男的早已吓得不行,赶紧苦着个脸回道:“小的便是……小的便是……不知哪里冲撞了好汉……还请饶命啊!” “少他娘的废话!”鲁班头道,“姓胡的,你的事犯了!老实点跟着我们走一趟,也省得吃些苦头!” “啊?”胡屠户一怔,这才看清鲁班头穿的是公服,“二位……二位是官爷?” “算你识相!”鲁班头“哼”了一声,“别啰唆了!有什么话,去顺天府大堂上再说吧!” “哎呀官爷!”那胡屠户哆嗦了一阵,衣裳也顾不得穿,光着身子从被里爬出,跪在炕上就梆梆的磕起头来。“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还请官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回吧!” 听胡屠户这么一说,冯慎和鲁班头反都傻了眼。二人皆没想到,这胡屠户竟然招得如此痛快。 没等他俩回过神来,那个妇人也坦胸露乳,赤条条地钻将出来,跪倒在胡屠户旁边:“官爷开恩哪……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 “开恩?”鲁班头冷哼一声,喝道,“犯下了杀人害命的重罪,还妄想活命吗?” “啊?”胡屠户和那个妇人双双惊惧,“我们……我们不曾害命啊……” “还敢放刁?”见二人出尔反尔,鲁班头抡拳要打。 “班头息怒,”冯慎见状,赶紧拦下,“待我先问上一问。” 冯慎慢慢走到炕前,冲着炕上二人问道:“你二人可是夫妇?” 胡屠户和妇人先是一愣,对视了一眼,不肯说话。 “都聋了?”鲁班头叫骂一声,“问你们话呢!” “是是是,”那胡屠户浑身打了个激灵,赶忙指着那妇人道,“她……她姓吴……是邻村的一个寡妇……与小人……并不是夫妇……” “怪不得这大白天的掩门闭户,”冯慎冷笑道,“原来,是躲在家中风流快活!”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胡屠户吓得脸都白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留着力气,等到公堂上再说吧!”鲁班头喝道,“抓你不单是这通奸的丑事!” “啊?”那妇人一听便急了,“官爷官爷……民妇也是一时糊涂,受这姓胡的蛊惑,被他强霸了身子……其他的事,民妇一概不知啊……官爷要抓,便只抓了他去,还求饶了民妇吧!” “贱人!”胡屠户见那妇人为了自保,而不顾“露水夫妻”的情分,气得是咬牙切齿。从炕上跳起来,几下将那妇人压在身下,又踢又打。 那妇人也不示弱,一边哭号着,一边照着胡屠户面门又咬又抓。一时间,炕上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扭打成了一团。 “真他娘的反了教了!”见二人太过不堪,鲁班头胡子差点气炸了。他挥刀剁在炕琴上,火冒三丈道:“都给老子住手!再敢撒泼,把你们这对狗男女全砍了!” 见鲁班头动了真怒,炕上二人哪里还敢动手?都吓得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弹。 “行了,”冯慎哭笑不得,指着二人道,“赶紧穿戴整齐,赤身裸体的成什么样子?” 那吴寡妇一听,这才记起自己还是不着片缕,慌里慌张地罩上亵衣,披好棉袄。胡屠户也不敢怠慢,匆匆蹬好裤子。 由于来得急,鲁班头不曾带着枷锁镣铐。见二人穿戴停当,也不跟他们二话,抽下那胡屠户的腰带,便将二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怕二人还要叫嚷,鲁班头又将那被窝一扯,抽出些棉絮团子来,把两人的嘴巴堵严。 捆绑好二人,冯慎去了后院的猪圈。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天,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 回程的路途不近,押着这对男女也着实不便。冯慎与鲁班头商量了一会儿,便打算去村里雇辆大车,将他们装在车里,再拉回府衙。 二人议毕,鲁班头便留下看守,冯慎则去村中雇车。问了好半天,这才寻到一户有骡车的,商议好价后,那农户便赶着骡车,到了胡屠户门口。 将胡屠户与那妇人扔上车后,冯慎和鲁班头也赶紧跳上了车驾。那农户得知冯鲁是衙门的公人,自然也不敢多问,甩开响鞭朝着骡腚上一抽,老老实实地赶起车来。 骡子善步,没多一阵子,便赶到了顺天府。冯慎付了车资,便和鲁班头把男女二犯解到了大堂上。这会儿,有衙役赶去醉仙楼报信,查仵作得信后,便与守在那边的官差匆匆回赶。 一切都准备妥了,众人便只等着府尹升堂断案。 听说又出了奇案,府尹急忙理了公服,从后衙赶到大堂。胡屠户和吴寡妇通奸,被抓了个现行,来在大堂上不免心虚害怕,还没等审问几句,俱都供认不讳。府尹让二人画了押,便先判了个笞杖之刑。而冯慎和查仵作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去将那怪尸剖验。 按着大清律第三十三卷,凡和奸,杖八十;而有夫者,杖九十。吴氏是个寡妇,府尹便下令衙役将她重打八十大板。胡屠户诱奸吴寡妇,自然也少不了责罚,但他还牵连着下面的案子,所以府尹先将他领的板子记下,待下面案子审后再双罪并罚。 这府尹的公案上,摆有四个签筒。每个签筒上都刻有一字,连起来正是那“执法严明”。这“执”字签,是那捕捉令。其他三个分别为那白头、黑头、红头令签。三种令签颜色不同,其功用自然也就不同。白头签每签一板,黑头签每签五板,而这红头签,则是每签十板。不仅如此,若是用那白头,那这顿板子打下来,最多也就是个皮肉之痛,不会伤筋动骨。若用了黑头,则会皮开肉绽,抬到家中,没个十天半个月肯定下不了炕。而那红头令签,是专门对付那种十恶不赦的刁钻之徒。倘使衙役们见府尹掷了红签,那施刑之时定要铆足气力,照着死里下板。往往一通红签板子下来,受刑凶徒即便是不死,也得活活掉下一层皮。 这通奸犯科,原是轻饶不得。可府尹念那吴寡妇是个女流,心下也犯起了嘀咕。要是打轻了,怕不能以儆效尤;而要是打重了,又担心那妇人熬刑不过,死在公堂之上。想来算去,府尹便打算折中。他一连抽了一十六根黑头令签,掷在堂下,吩咐左右开始执那笞杖之刑。 众衙役们得令,赶紧上前将那吴寡妇按在地上,几下扒了裤子,动手开打。 因扔的是黑头签,施刑的衙役也心知肚明。板子落下时,故意避开了大腿上的骨头,而是专挑那臀尖上肉厚的地方下板。可纵是如此,那吴寡妇也是哀号连连、痛不欲生。 才打了十来板子,吴寡妇腚上的细肉便泛起了一片血红,她一面拼命地挣扎着,一面苦苦求饶。可那些衙役哪里理会这些?只是使劲地按了头脚,将那板子继续抡下。 打了一半,那吴寡妇便疼得哭不出声来,嘴里淌着涎水,趴在地上直抽。屁股上的皮肉,这会儿也翻了起来,糜乎乎的烂成了泥淖一般。 待到八十大板打毕,那吴寡妇早已疼昏了过去。下身一个失禁,一泡浓尿顺着裤裆滋了满地。几个衙役也不避讳,给她拽上裤子,便匆匆抬了下去。 这会那跪在堂下的胡屠户见状,更是吓破了胆。还没等府尹说话,自己便是叩首连连。 审完了这通奸案,接下来便是那害命的重案。惊堂木一拍,那相干嫌犯,也就一并带到了公堂之上。 府尹先问了醉仙楼的掌柜和跑堂,可二人只是心慌,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待审到厨子牛二时,牛二还是之前那通说辞。审过来审过去,这案情的关键,便落在了这胡屠户身上。 府尹刚要开口,那边冯慎和查仵作验尸回来了。于是,府尹先撂下胡屠户,问二人有何进展。 “回禀大人,”冯慎冲着堂上一揖,“方才卑职验查半天,已然能够确定,那怪猪皮下,果真是一具人尸!” “竟有此事?”府尹一怔,“冯经历,那人尸为何能长在了猪皮里?” “大人莫急,”冯慎摆手道,“不若先审了这胡屠户,再做定夺。” “也好!”府尹颔首,转向那胡屠户,“胡屠户,还不速将你行凶害命之行如实招来!” “冤枉啊大人!”胡屠户哭号道,“小人最多也就干些杀猪宰羊的勾当……哪里会有胆子去杀人害命啊?” “那本府问你,”府尹指着那牛二道,“这人你可是认得?” “认得认得!”胡屠户点头不迭,“他……他是醉仙楼的厨子!” 府尹点了点头,又问道:“今天早上,你是否给他送过一头肉猪?” “是……是啊……”胡屠户忙道,“这牛二是小人老主顾了……小人每天都要往他那边送口肥猪……今天小人五更就起了,挑了一口便送往醉仙楼……送到那里时,牛二还嫌送去的猪太瘦,将小人好一通数落呢……” “旁话休说!”府尹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那猪是从何处得来?还不快讲?” “是……”胡屠户吓一缩脖子,赶紧招实讲出: 前边说了,这胡屠户自己并不养猪,只是通过别的途径从外面贩些来宰杀。若遇到那种老猪病猪,他也不嫌,就以低价买来,待有人要肉时,再杀了割肉。 最近些日子,见天下雪,官道上滑泞,出远门贩猪自是不便。无奈醉仙楼那边用量大,牛二成日催着要猪。胡屠户无奈之下,便推着独轮木车,在城郊近野四处奔走,看看哪里能寻着便宜的肉猪。 可这当口,临近年关,农家里养猪的都不愿意卖,皆打算着等到年前宰了,留着自家吃用。因此,胡屠户寻了几天,也没贩着几口。就算是偶尔得手,那价钱自然也不算便宜。再加上给牛二的价低,这一倒手,赚不了几个钱。 胡屠户自忖:若是给牛二抬高价格,又怕惹得他恼,之后没了这个长线主顾;若是再照着之前的价格给,却又感觉吃亏。正当左右为难的时候,胡屠户遇到了一个叫赖青的生脸汉子。 那赖青尖嘴猴腮,操着一口外乡口音。他听说胡屠户要贩猪,便忙赶着三口猪过来找他。 看赖青的猪太瘦,胡屠户原本不想买,可一问那价钱,却惊得双眼发直。 没别的,赖青要价,确实是低的要命。见有利可图,胡屠户岂不动心?胡屠户盘算一阵,打算将之前高价贩来的肥猪先养着,等到年后价钱上来时再卖钱。而从赖青这头得来的瘦猪,就先拿来宰了,去应付醉仙楼。 临当会钞时,胡屠户还是有些不放心。赖青的猪虽然瘦,可是那价却真是便宜得离谱。又问了几句,赖青便不再遮掩,直接告诉胡屠户,说他那些猪都是从附近农户家偷来的,故而也不敢卖高,只求混个嫖赌的花销就够了。 听得是贼赃,胡屠户有些含糊。可禁不住赖青在一旁劝说,加上这猪的确是便宜,脑子一热,便鬼迷心窍地从赖青手里全买了下来。 买下那三口瘦猪后,胡屠户将它们暂且圈在后院猪栏中。可谁承想,只过了一夜,那三口瘦猪居然不翼而飞。 胡屠户大惊失色,忙绕着猪栏验看起来。那猪圈的砌砖并不曾倒,而那些围栏也不曾松,根本没有缺口让那猪钻逃出去。 可当胡屠户转到院门时,这才发现了端倪。昨个儿睡觉,明明记得是反闩了院门,而现今,那院门却开着一条缝。 胡屠户一想,定是有贼趁着夜半无人,从院墙上翻进来,赶了那三口猪去。可又一想,自己那圈中除却那三口瘦猪,还有两只之前贩来的肥猪,若要偷,那贼人何不一同赶了去? 思来想去,胡屠户还是寻不着一个头绪。但好在那三口瘦猪所费无几,就算是丢了,也不至于折本太多。无奈醉仙楼那边还得送猪,胡屠户没法,只得将备存的肥猪宰了一口,用推车装了,给那牛二送去。 待到回来的路上,胡屠户却不偏不巧,又遇上了那个叫赖青的汉子。二人碰面时,那赖青正疾步走着,手里拿着个棉槐枝子,驱着三口瘦猪。 胡屠户越看,越觉得那三口瘦猪像是他卖给自己的那些。再加上那赖青本就是个偷鸡摸狗的浑人,说不准,当真是他卖给自己后,又转手偷去。 越想,胡屠户便越怒,一把撇下推车,抓着那赖青领口便要打。那赖青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胡屠户,心里也慌了。但他听得胡屠户质问时,却咬死了现在这三口猪是他刚从外村牵来的。 二人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争得是脸红脖子粗。最后,赖青担心动静太大,引来人问他个偷窃之罪,便先服了软,同意让胡屠户将猪牵走。 胡屠户见失猪复得,也顾不上与那赖青争执,啐了一口,将三口猪赶回家中。 回到家里,胡屠户把猪重新圈好,又闩紧了大门。胡屠户暗自寻思:当时那赖青给得痛快,自然是有什么猫腻,恐怕是想故技重施,再潜到自己家中盗了猪去。 虑及此节,胡屠户早早就将屋里油灯吹灭,做出了睡觉的假象。自己却暗中藏在门后,偷眼盯着院里的动静。只待那赖青一来,便立马冲将出去,拿他个人赃俱获。 胡屠户如此想着,慢慢得过了大半个时辰。正当倦意渐渐上来时,院中却突然传来一丝响动。 来得好! 胡屠户精神一振,马上警惕起来。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发出那动静的,并不是什么赖青,而是后院圈中的那三口瘦猪。 只见那三口瘦猪一个挨着一个,并成了一排,慢慢地朝院门走去。等到来在院门边上,其中一口竟然直立起来,抬起前蹄,将那门闩一下拨开。 胡屠户背后一寒,呆立在当场。那肉猪乃蠢笨之物,又如何能像活人一般立行拉闩? 门闩拨掉后,院门大开。那三口瘦猪身子一低,便要挤出门去溜走。胡屠户眼见三猪便要逃得没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疑虑?忙从桌上摸了把杀猪刀,慌慌张张从屋中追将出来。 听得后面有动静,三猪皆扭颈回望,见是胡屠户张牙舞爪地来追,都吓得哼叫狂奔。胡屠户也真急了眼,一边操刀怒骂,一边紧追其后。 一人三猪,绕着村子疯跑了起来。可那三口瘦猪不识村里道路,逃着逃着,竟一头撞进了条死胡同里。胡屠户一见,大喜过望。也不管脚上鞋子跑丢了一只,挥着杀猪刀便赶紧堵了上去。 胡屠户步步紧逼,那三口瘦猪吓得哆哆嗦嗦地挤成一团。见实在是无路可逃,那三口瘦猪竟齐刷刷地趴在地上,拱首晃肩,宛如求情讨饶一般。 胡屠户见状大惑,心道自己杀了半辈子的猪,却还真是头一遭遇上这等奇事。他抹了把汗,打算再走近些,以便瞧个究竟。 可没承想,刚走了没几步远,有两口瘦猪竟忽然怪叫,后蹄猛地一弹,便分左右朝着胡屠户扑来。 胡屠户不曾防备,骇得打了个哆嗦,手里那把杀猪刀没拿稳,便“咣当”掉落在地上。 趁着这工夫,那两口瘦猪已从胡屠户身旁穿过,奔至了胡同口。剩下那口见状,也是跃跃欲试。 这当口,那胡屠户脑子里回过神来,心知自个儿被那些瘦猪耍了。刚要弯腰拾刀,却瞥见第三口猪也到了跟前。他想都没想,直接抬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跺在了那猪的拱嘴上。 “哼唧”一声,那猪便哀嚎着,斜喇喇地倒向一边。胡屠户还不解气,一下就跳骑到那猪身上,扯起猪耳,抡起拳头朝着猪脸上乱打乱砸。 受了胡屠户的重击,那猪自然疼得不行。一边嚎着,一边用四个蹄子在地上扒刨。原本逃到胡同口的那两只瘦猪,非但没有跑远,反而战战兢兢地倒了回来,显得又是害怕又是焦急。 打了半天,胡屠户累得气喘吁吁。身子刚一抬,压在底下那猪居然使劲一顶,将胡屠户掀翻在地。 那地上是土路,混着不少小石子。胡屠户的后脑一着地,恰巧硌在了一块碎石头上。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让胡屠户不由得气红了眼。 瘦猪没了压制,爬将起来一瘸一拐地想跑,可没想到胡屠户比它更快,抬手一抓,便攥住了它的后蹄子。 后蹄被固,那猪拼死挣扎、蹬踢不止。胡屠户见它屡屡反抗,杀意顿生,发现那把杀猪刀在不远处扔着,当即一手紧扯着瘦猪,另一手伸出,去抓地上尖刀。 持刀在手后,胡屠户也没二话,先用牙横咬住刀背,腾出两手来几下将那瘦猪掀翻在地。那猪肚皮一露出来,胡屠户便一脚踏住,抽下嘴里尖刀,对准了猪脖子一刀捅下! “噗”的一声闷响,尖刀直接没至刀柄。那猪嘴里涌出阵阵血沫子,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胡屠户毫不手软,握着刀柄在腔子里搅动一下,再猛的一拉,将那喉管生生切断。瘦猪四蹄乱蹬了几下,便死得透透的。 “这畜生,死得倒挺快!”胡屠户暗骂一声,将杀猪刀拔出。 刀子一拔起,血流如注,喷了那胡屠户满头满脸。剩下那两口瘦猪惨叫一声,便转眼逃去。胡屠户见追不上,索性也不再去赶,抹去脸上血渍后,从地上抓起死猪扛在肩上,大步回到了家中。 等到第二天,屠胡户又起了个早。烧了锅热水,将死猪秃噜了毛、摘了下水,便装在推车上,送往了醉仙楼…… “大人,”说完整个经过,那胡屠户朝着堂上不住叩头,“小人所言都是实情,还望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听完胡屠户所述,府尹也是暗皱眉头。那胡屠户虽生就的粗鲁,可他拙嘴笨腮的说出这番话来,也不似是编派。况且,此番话与厨子牛二所言大致能合对得上。府尹思索再三,对着冯慎问道:“冯经历,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回大人,”冯慎赶紧说道,“卑职方才一直在细听,感觉这胡屠户倒不像是谎话欺人。但卑职心中还存一问,打算先问问这胡屠户。” 府尹冲冯慎一挥手,点头答应:“只管去问。” “谢大人。”冯慎一揖,又转身望着胡屠户道:“卖你瘦猪的赖青,是何许模样?他身旁可曾携带着一只猕猴?” “猕猴?”胡屠户怔了一下,抓了抓头,“小人见他时,他就赶着三口猪,并没看见有什么猕猴啊……要说模样吧,他生的倒是有几分像猴,干干瘦瘦、细头尖脑的……” 冯慎与查仵作相视一望,赶紧接问道:“是不是耳垂上还生着颗大黑痦子?” “对!是有颗痦子!是有颗痦子!”那胡屠户想了一会儿,急忙说道,“那痦子上还长着一撮黑毛!怎么?这位大人也认得那赖青?” “这便是了!”冯慎道,“我们与那赖青,倒是见过那么一面,可一个不留心,让他给逃了……胡屠户,我再问你,你可知那赖青下落?” “这……这小子满嘴里跑舌头……小人也不知他何处落脚啊!”胡屠户苦着脸道,“若小人知道他的下落,早就找上门去要回钱了……” 冯慎点点头,然后对着府尹说道:“大人,卑职以为,这个叫赖青的,恐怕就是那害命真凶!” 听冯慎如是说,府尹问道:“何以见得?” “大人容禀,”冯慎接着说道,“今日响午时分,卑职与查仵作曾在天桥得遇一名耍猴人。那人的相貌,与胡屠户所形容的赖青一般无二。加上他种种诡异之举,再结合这宗奇案来看,想来那恶人,定是赖青无疑!” “哦?”府尹又道,“适方才冯经历说,验尸已然有了眉目,不妨且说来听听。” “是”,冯慎道,“从那怪尸来看,猪皮之下,的确是个人。并且,那并不是死后藏尸,而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被人蒙了猪皮,生生造成了一口肉猪!” “竟有此事?”府尹身子一颤,大惊失色,“这……这真是骇人听闻了!这大活人,又如何能被造成一口肉猪?” “唉,这世间确有此等邪法。”冯慎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此法本是偶然间听先父提及,可卑职当时只当是个传闻,万没想到,它竟真的存于世上……” “究竟是何种邪术,居然如此歹毒?”府尹追问道。 冯慎长息一声,道:“此种邪术……唤作‘封皮造畜’!” 第八章 盲叟托孤 听得“封皮造畜”这四字,公堂之上人人色变。 “冯经历,你仔细说来!”府尹神情一凛,正色道,“本府倒要听听,此等邪术是如何惨绝人寰!” “谨遵大人钧命!”冯慎顿了一下,又道,“这邪术,顾名思义,就是先将牲畜宰杀剥皮后,再血淋淋地蒙在活人身上。蒙皮之前,那人被抹上秘药,一但与鲜血相溶,那秘药顿时化开,将那人皮与兽皮牢牢粘合,任凭撕拽,也是纹丝不动,就好似长在身上一般。等过些日子,再将兽皮断口处用线缝好,一个活人,便就被生生的造成了一只畜生……” “竟如此丧心病狂?”不等冯慎说完,府尹气得大怒,“这等恶人,必当碾肉磨骨、碎尸万段!”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道,“此种凶徒,人人得而诛之,那卑职继续说这‘造畜’一事,也好让案情明朗。” 府尹余气未减,也不答话,只是将手一挥,示意冯慎接着说。冯慎见状,赶忙将所知诉出: 这“造畜”邪术,原记于古时野史散籍。那些邪徒若想造畜,一般是要拐骗些垂髫小儿。这孩童骨头软,易固型,再捉些猴猿之属取皮套上,等制成后,与真兽无二。可五岁之下小儿禁不得疼,往往不等那伤处愈合,便染了肉毒疟疸,以至于浑身溃烂,十个里面,也不见得成活一个。若是用年纪稍大些的,骨头身体早已生就得差不多了,再硬要封皮,可谓是难上加难。 然那些歹人不甘心,试练千方之后,终于试出了一个新的法子。这法子十分恶毒,是先在隐秘之处掘一个几丈有余的深坑,深坑掘成后,倒入酒糟十斛。酒糟之中混有浓醋以及用草药调配的“软骨散”。准备停当之后,将所用造畜之人衣裤尽除,赤条条地推入坑中,在坑口盖上块大木板,用巨石压覆其上。 备畜之人被困在坑里,身体各处浸泡在药液之中。若是饥了,便胡乱地吞食些酒糟;若是渴了,就饮些浆水残汁。一连泡上月余,那人不但被酒药之气熏得神志不清,而且浑身的骨头皆软若面筋。 见炮制得差不多了,邪徒们按着备畜之人的身量,剥来些猪犬羊马的鲜皮。抹完秘药后,就直接把皮覆其身上。猪犬羊马等畜不似猴猿,它们与人差异甚殊。 可那备畜之人骨骼皆软,因此封皮之后,邪徒们一拥而上,对着那人的身体便是一番揉捏。待捏成那畜形后,再抬着那人去吹些山风。由于浸了秘药,那备畜之人的骨头见风即硬,等晾晒一阵,造畜便成。 之后,那伙恶人把配好的哑药混在吃食里喂给被畜之人,让他们纵然心中有万般苦水,也是有口难诉。 那般造成猴猱模样的,都被拉去大街上耍嬉卖式。只因骨子里是人,自然比真正的猴子会的本事多,所以,每每得来的赏钱皆是盆满钵盈;而那种造成猪羊状的,则以低价售出。等到买家圈回家中后,那些“猪羊”再翻圈而逃。既能赚了银子,又不多费本钱,得了个空手套白狼的无本生意。 那些可怜人被改成畜生,日子一久,也俱认了命。特别是“猪羊”之属,一旦逃脱不出,便有被买主宰杀的危险。即便是逃在别处,也难逃受屠的厄运。于是乎,他们哪里敢冒险?只得老老实实地,回到那伙恶人的身边。 “真当是骇人听闻!”得知这造畜的真相后,府尹不由得怒发冲冠,“冯经历,那口瘦猪果真就是那造畜所来?!” “正是,”冯慎道,“卑职与查仵作验看半天,那猪皮下的骨骼虽然变形,但确为人骨。并且,观那骨质的疏密与那齿底的磨合,那人应该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听到这里,胡屠户吓得魂飞魄丧:“大人……小人实不知那是个人扮的……要知道那里头是个大活人,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小人也万万不敢动手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府尹正在那气头上,见胡屠户还在讨饶,更加愤恨:“大胆胡屠户!你勾结吴寡妇通奸在先;而后又图蝇头小利,从赖青处购得了赃物;并且,不管你有意无意,杀死受畜之人总是坐实!任择三罪之一,你都干系难逃!” “还有那厨子牛二!”府尹将脸一转,面向牛二喝道,“你这刁厨,好财心黑。若不是冯查二人眼明,这等弥天大案险些被你瞒去,若不加以惩治,如何能肃清歪风邪气?来啊!将这二犯拖下去,先各打一百大板!” 府尹说罢,数也不数,从那“明”字签筒里抽了一把红头令签,甩手就掷在地上:“给本府狠狠地打!” 左右得令,用水火棍叉起了牛、胡二人,掀在地上便是一通猛打。府尹扔的是红头签,衙役们下手自然不会留情。一阵杀猪般的哀号后,胡屠户和牛二早已是股裂腿折、皮开肉绽。 当那一百板子打毕,二犯浑身是血,皆没了人样。 府尹一挥手,示意先将二犯暂且收监,等缉到主犯赖青,再一并发落。 衙役们答应一声,胡屠户和牛二被拖死狗一般地拖下堂去。 惩治了牛、胡二人,府尹便与堂上一干人等商量起捉拿赖青事宜。那赖青狡诈诡谲、居无定所,想来也不好寻擒。可好在冯慎与查仵作见过此人,记得他的相貌,所以府尹另遣画手,按冯查所述绘了图像。待图像绘成,府尹又签下海捕文书,盖上顺天府的银印,派鲁班头带着手下于所辖之处广为招贴。若发现可疑人等,便即刻拿下。 而后,令冯慎与查仵作等人在市井走访排查,特别是要留心那些混迹在天桥附近的“金评彩挂”。 听得府尹说出“金评彩挂”四字,冯慎暗蹙了眉头:“大人,以卑职浅见,那赖青虽以耍猴卖艺,可不似那些凭正经手艺吃饭的江湖人。若要硬讲,倒像是诈门中的‘蜂马燕雀’!” 府尹沉吟半晌,才道:“倘使如你所言,确有些棘手了……那诈门之中,多是些苟且宵小之辈,他们形迹隐蔽,犯案手段多样。对那号人,平日里官府没少察访,无奈他们藏得太深,往往无功而返……” “大人先莫烦恼,”冯慎又道,“卑职仅是猜测,并不能论定。况且,那‘蜂马燕雀’只为骗人图财,未曾听得他们有害命传闻。卑职以为,那赖青心狠手毒,定是个残暴的惯犯。还有,单凭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完成‘造畜’的邪术,那赖青身后,应该会有同犯。这伙恶徒既花下了这番心思,恐怕等风头一过,也必会再出来害人。等到了那时候,难免会露出些蛛丝马迹。所以,只要严守住赖青这条线索,终有一天,会把他背后的势力全部揪出。” “但愿如此吧……唉……”府尹长息一声,道,“想这天理昭昭,自存公道。愿上苍庇佑,能早日将那伙暴徒绳之以法!” 言讫,府尹闷然退堂。其余一众人等,便遵着府尹号令四下忙活开来。 表到这里,得插上几句:前文书中所提及的“金评彩挂”,原是那天桥卖艺人的统概。若要细分,还有那皮、团、调、柳。合在一处,便是那“八大江湖”。这金门,说白了就是金点之学,无非是些点卦相面、称骨观星的手段;评门,多指评书、快板、大鼓和弹词;彩门中,所含有变戏法、演杂技等诸般本事;挂门里,便为舞枪弄棒、驯兽拳脚。至于那卖大力丸儿、售狗皮膏药的,是皮门;扎花结彩、鼓吹响器的,属调门;打牛胯骨,说着数来宝、莲花落的,为团门;而那些草台班子、野戏园子,便一并划入了柳门。 这“八大江湖”涵盖了民间大半耍把式的手段,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赖青充作是耍猴人,那便是充混在了“挂”门里头。 可要说到这诈术,又不得不提那“蜂马燕雀”。这“蜂”,当群蜂蜇人讲,意思就是一票人合起伙来下个套,专等那没眼的往里钻;“马”,指的是单枪匹马地作案行骗;“燕”呢,讲的是以女色惑人,然后取利,像那般“仙人跳”“扎火囤”,皆属这个范畴。《诗经》里有“燕婉之求”的说法,正指那男女情事,故这等诈术,定名为燕;这最后的“雀”,实则为缺,说的是数人合伙,上下打点私买官缺。等到了任上,再设下苛捐杂税、鱼肉治下,以捞取不义之财。这四种诈术,也有唤作“风麻颜缺”的,但不论字做何改,皆是行骗谋利之举。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冯慎与查仵作出了衙门口,就开始商量起寻拿赖青事宜。 可眼下这会儿,日头也差不多落到西山后了,天桥那边江湖人,估计也早已收摊歇脚。于是,冯慎与查仵作约定:待到明日清晨,再一同跑街串巷、探风寻访。 辞别了查仵作,冯慎便转往家走。一面走,冯慎一面唏嘘不已,没料到这差事还没正式当,就出了这么大一桩案子。看来,担上这顺天府的经历并不轻松。 走着走着,冯慎到了自家住着的那条胡同。一进胡同口,便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正要推门而入。 冯慎瞧得真切,忙高喊一声:“双杏!” 听得有人唤,那女子猛地打个激灵,身子一转,慢慢地回过头来。那女子一身素扮,确是那冯府的丫鬟双杏。 一见是冯慎,双杏忙道个万福:“给公子爷请安……” “双杏啊,”冯慎笑道,“我可是听夏竹说你病了,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啊……”双杏秀眉一蹙,面上稍带慌张,“公子爷休听那丫头胡说……婢子……婢子只是染了些风寒,早上头疼贪睡了些……并没有什么大碍……” 冯慎“哦”了一声,道:“既然身子好了,那我也便放心了……呵呵……双杏呀,你这是打哪里回来?” “公子爷容禀,”双杏赶紧说道,“公子爷心疼下人,不需我们做些繁重的活计,可终日的闲在家中,总感觉有些无所事事。所以婢子便去了趟针线铺子,买了些针头线脑,打算学下女红刺绣,等练得熟了,也能帮着常妈缝补缝补……” “难为你有这份心,”冯慎笑道,“准备绣些什么图样?” “还没定好呢,”双杏裹了裹身上衣衫,道,“这外头天寒风急的,公子爷忙了一天,还是先进屋歇歇脚吧。” 冯慎点了点头,便要抬脚迈过门槛,抬腿之时,脚尖故意在槛上别了一下。紧接着,身子一斜,眼瞅着就要滑去。 双杏眼疾手快,一把将冯慎拉住,再一托,冯慎的身子便牢牢站稳。 等冯慎站稳,双杏忙问道:“公子爷受惊了,没伤着吧?” “不碍不碍,”冯慎摆摆手,在身上扑打了几下,“双杏啊,没想到你一个娇弱女子,竟有这般力气。” 双杏一惊,急忙说道:“婢子打小就做些粗活……时日一久……自然就增了些傻笨力气……” 冯慎不置可否,又指着双杏脚上道:“之前未曾留心,没想到你还留着一双天足。” “公子爷取笑了,”双杏脸一红,腮若飞霞。她忙扯着裙踞掩了双脚。“双杏命舛,还没来得及裹脚,爹娘就死了。等长大后,也裹不成了……一双大脚……总是惹人耻笑……” 说着说着,双杏以手掩面,眉梢眼角露出悲凄的神色。 “双杏,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冯慎见状,道,“以我之见,那金莲三寸、纤纤细步,倒也不见得有多好。还是天足自然,行走泰若、款款大方,岂不胜那粽子般的废足百倍?凭你这等出挑相貌,待我以后多多留心,定为你寻上一户好人家。” “公子爷的好意,双杏铭记于心。”双杏忙道,“可双杏不愿婚嫁,只求留在公子爷身边,一直服侍……” “我可没那个福分哪……”冯慎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双杏,又道,“好了,先进屋吧,我向你们说一桩佳讯。” 说罢,冯慎先行,双杏紧随其后。 来在厅上,冯慎与众人讲了自己去顺天府当差的事,只是避过了那桩凶案没提。众人得知后,也都兴高彩烈,对着冯慎道贺不迭。 晚宴上,冯慎特意让常妈多炒了几个菜,又烫了壶黄酒,一行人欢天喜地地吃了,再说笑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 回到房中,冯慎却面沉似水,不似方才那般故作欢笑。他心事重重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爬上榻,倒头慢慢睡去。 翌日一早,还没等丫鬟来叫,冯慎便收拾了起床。他匆匆净面洗漱后,从柜里找了件轻便的褂子换上。套好了衣裳,冯慎同管家冯全言语了一声,便迈步出了门。 来到约定的地方,查仵作早早就候在了那里。 见冯慎来得稍迟,查仵作哈着白气、连连抱怨:“冯少爷您又是姗姗来迟。我可是在这里受寒忍冻的,等您半个多时辰了!” “查爷可别想蒙人,”冯慎摇头笑道,“你在这里呀,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还真是神了嘿!”查仵作眼珠子大睁,奇道,“冯少爷您是怎么瞧出来的?不成不成,这一招可得教教我!” “就先卖个关子吧,”冯慎哈哈一乐,道,“待日后再说不迟。好了查爷,你我公务在身,就别在这磨蹭了,赶紧奔天桥去吧。” “瞧您这经历当的,”查仵作紧了紧领子,道,“又得协审、又是验尸、又要拿盗……一人兼干三人的活啊。要我说啊,您得去找大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多领上几份差饷……哈哈哈……” 二人正说着话,远远地走来一个人。那人见了冯慎,忙高声喊道:“哟?冯少爷今儿起得早啊?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冯慎一回头,看清了来人,也抱拳道:“曾三爷可真是无处不在啊。往常遛弯儿你都带着那只鹩哥,今个儿怎么却两手空空啊?” “唉,别提了……”曾三爷长叹一口气,“好容易将那只鹩哥驯熟,没想到一个没留神,让野猫拖出笼来给嚼了……冯少爷,咱不说这茬儿,一说呀,我这心里面就没着没落的……” 说着,那曾三爷眼窝还真红了,忙从怀里掏出手绢来擦了擦。 “不就是个玩物吗?”冯慎劝道,“以三爷的家底,有什么好鸟儿淘换不来?” “冯少爷没养过鸟儿,哪会知道老哥哥这心里面的苦啊……”曾三爷摇了摇头,道,“得!不提了不提了……哎?我说冯少爷,听人讲,你现在是那顺天府的经历了?” “哟,”冯慎笑道,“这事儿,我还真没跟外人提过,三爷消息倒是灵通啊,哈哈哈……” “瞧冯少爷说的!”那曾三爷故作愠状、避重就轻,“哥哥我能算是外人吗?冯少爷,这事我可得拿你的怪了,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提前通知哥哥一声啊,这么着吧,等哪天有空,我摆上桌‘贺官酒’,咱哥俩好好乐呵乐呵。那啥……家里还有点事……就先不打扰两位了,改天再聚!” 曾三说完,冲着冯慎和查仵作一拱手,便扭动着胖身子匆匆离去。 望着远去的曾三爷,查仵作惑道:“冯少爷,这人谁啊?” “他的名号虽不响亮,”冯慎笑道,“可是提起他的曾祖,想来查爷定会知道。” “哦?”查仵作一愣,“却是何人?” 冯慎答道:“正是那九帅‘曾铁桶’。” “曾铁桶?”查仵作一琢磨,这才明白过来,“冯少爷……您说的可是那个围安庆、破金陵的曾国荃曾大人?” “正是,”冯慎又笑道,“怎么样查爷?来头大吧?” “真是不小!”查仵作一拍大腿,道,“曾铁桶那还了得?好歹也是封过一等威毅伯、署过两江总督的大人物啊!能耐不差于其兄文正公哪……” “要比起定国安邦、修身治学,那还是比曾文正公逊色些许,”冯慎道,“若讲行军布阵、攻城掠地,他却又胜过其兄几筹了。” “这话在理,”查仵作点头道,“论起那打仗不要命的,曾铁桶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想当年闹长毛的时候,那些个八旗军、绿营兵一个个不都了?若不是那曾氏兄弟拉练了‘湘勇’,那洪杨逆贼早攻到咱这四九城了!” “这些个陈年旧事,查爷倒是知道得挺全。”冯慎笑了笑。 “嘿嘿,”查仵作一乐,忽作神秘状,“不瞒冯少爷说,先父在时,曾在那彭玉麟彭大帅麾下,任过湘军水师的营官。所以,对那档子事,倒有几分了解。” “哦?竟有此事?想那雪帅彭玉麟,‘水战不输周公瑾,诗画不逊苏东坡’,文韬武略,一身正气,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冯慎赞道,“想不到令尊,竟效力过如此高贤!” “唉……可惜还是比不上人家那什么曾三爷啊……”查仵作叹道,“要是咱也有个当过总督的先祖……就不至于大冬天的跑这些个苦差事,早学人家那般遛弯儿逗鸟了……” 冯慎见查仵作沮丧,忙打趣道:“这么说来,查爷是眼红了?” “可不是嘛,”查仵作没否认,酸酸地说道,“要是能跟那曾三爷倒换了个儿,下半辈子还不只剩下风流快活?” “这倒未必,”冯慎摇了摇头,道,“古往今来,那破落家子儿还少了?若是心术不正,投了邪道,祖上余荫再厚,恐怕也庇护不得。” “冯少爷话里有话啊,”查仵作看着冯慎,好奇道,“怎么着?莫非那曾三爷背地里……” “查爷多虑了,”冯慎赶紧摆摆手,“讲的是老理儿,莫胡乱往他人身上套。好了,咱这扯得有些远了,先不多说,干正事要紧。” 查仵作一想也是,忙同了冯慎急匆匆地朝天桥赶去。 等到了地方,早有些稀稀拉拉的江湖艺人聚在那里练开了把式。冯慎和查仵作从头绕到了尾,也没见着那赖青的影子。可二人也不气馁,继续在天桥附近徘徊。 又过了一阵子,见街口突然来了一批公人。冯慎打眼一看,原来是鲁班头带着三班衙役吆五喝六地闯了过来。 他们一来不要紧,那些个耍把式的人见了这帮持刀执枪的公人,还以为要闹什么大事,皆齐刷刷地停了手,小心翼翼地紧张瞧看。 冯慎一皱眉头,暗道:“这鲁班头行事忒地鲁莽,这通大张旗鼓的招摇,定会打草惊蛇啊。” 想到这儿,冯慎将查仵作一拉闪到街边,避过了鲁班头等一干差人。 待他们行至人稀处,尾随在其后的冯查二人便跃身出来,将那鲁班头叫住。 “鲁班头请留步。”冯慎低声一唤,那伙差人便齐住了脚。 “哟?”鲁班头一回头,见是冯慎和查仵作,便道,“原来你们俩在这儿啊?我说转了一圈没瞧见呢!” “鲁班头啊……”查仵作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摇头道,“您这动静闹的也太大了吧?不光那‘壮’‘快’两班,连‘皂’班的衙役也给拉出来了?” “别提了!”鲁班头大手一摆,道,“这城门楼子太多,光这点人手还不够忙活的。我带着弟兄们贴那海捕文书,从昨个贴到现在,还没贴全乎了……这不,刚打西直门回来,路经这里,就想着过来瞧瞧!” “哎哟,您可真是我的好班头,”查仵作跺脚连连,“您说您这不是添乱吗?我跟冯少爷在这寻得好好的,您一来,还不够惹眼的……就算那凶犯真在这儿,也早被吓跑了!” “拉倒吧老查!”鲁班头大咧咧的一挥手,看了眼冯慎,“你们俩在这好一阵子了,也没见能拿着人!再说了,我这叫‘敲山震虎’!万一那凶犯吓慌了,自己蹿出来,我们正好拿下!” “鲁班头,”见他不听劝,冯慎正色道,“这在天桥附近暗中寻查,那是府尹大人的旨意,咱们还是各司其职的好!” 鲁班头本不情愿,可听得冯慎抬出了府尹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得!冯经历、老查,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多话,纠起身后三班衙役,便浩浩荡荡地原路返回。 “查爷,”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冯慎问道,“鲁班头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啊?” “冯少爷甭往心里去,他这人就那样!”查仵作满不在地的摆了摆手,“他好争功,肯定是怕咱俩先拿住赖青让他失了面子,这才过来搅和。” “唉……”冯慎长息一声,摇了摇头,“不管这些了,咱们继续访吧。” 于是,二人又在附近打听了起来。可由于刚才鲁班头那番折腾,那些个卖艺的都谨慎了几分,生怕一个不留神,再让自个儿摊上官司。所以,冯慎和查仵作打听了半天,也没几个人愿意多说。 后来,还是听一个练杂耍的小孩说,昨个在永定门外瞧见一个耍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冯慎他们要找的人。 冯慎一听有了眉目,刚想接着问,没想到那杂耍的班主赶了过来,一把将那小孩拉去,喝叱他胡乱说话。 冯慎见艺人们都不愿多说,自然也不好强求。好在有了个大体的寻处,所以他便同着查仵作一起,打算先去永定门外找找。 二人离了天桥,便一直往南走。看情况,那赖青定是出了城。一旦他逃离京畿后潜入外地,再想着追捕,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事不宜迟,冯慎和查仵作忙抬腿往前赶。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直追到城外的木樨园。 这木樨园在城郊,比不得城内热闹。追了这大半天,二人是又饥又渴。冯慎四下里一望,发现不远处的官道上搭着个棉布裹盖的茶棚子。 那茶棚子多半是附近的农户搭的,做些面糕、点心之类的吃食,供来往行人歇脚。这会儿,冯慎和查仵作肚里也空了,便打算进去吃点喝点、垫垫肚子。 二人来至棚子里,那守棚的老妇慌忙出来招呼。见那炉上蒸着一屉肉馒头,冯慎便让老妇拣那皮薄馅大的送上来。 老妇答应一声,去炉上准备。冯慎和查仵作便在棚里座头上落了坐。 既是简搭的草棚,自然免不了透风撒气。坐了一会儿,查仵作便嚷着脚冷,又叫那老妇沏壶热茶过来。 那老妇先将肉馒头呈上,转身放茶沏水,连壶带盏一并送到二人桌上。 查仵作也没跟冯慎客套,拎起那茶壶给自个儿先倒了一杯。茶汁一出,满杯里漂起了茶叶末子。 “冯少爷您瞅瞅,”查仵作一皱眉,道,“这茶渣子都快盖过杯面了,给咱们上的是‘高碎’啊!” “这种地方能喝上口热茶,查爷就知足吧,”冯慎倒是不在乎,他吹了吹漂在杯面上的末子,呷了一口,“还算有点茶味。” “您倒是不挑……”查仵作摇头叹道,也不再抱怨,抓过一个肉馒头来啃嚼一口。 冯慎笑笑,也不多说,同查仵作一起开始吃将起来。 说到这高碎,也唤作高末儿,无非就是些茶叶碎渣儿。老年间,那新茶叶下来后,种茶人都要拿着筛子滤上几遍。那叶肥芽嫩的,送到茶铺里去卖,剩下的那些散屑末子,也不舍得扔,都用瓦罐盛了,低价卖给手头上不宽裕的穷苦之人。平日里,查仵作之类的公人,喝的茶叶还算讲究,自然会觉得那高碎生涩碍口。不过,这家的肉馒头倒是料馅十足,故那冯查二人吃的很是香甜。 几个肉馒头下了肚后,感觉身上有了点热乎气。见吃得差不多了,冯慎便活动了下腿脚,朝着棚外极目远眺。 这木樨园一带,种了不少苜蓿。苜蓿耐寒,是那极好的草料。这附近驻扎着的丰台大营里,都从这地方运料回去饲养战马。所以,这片之前是唤作“苜蓿园”。可能是后来有人嫌这名不算雅,用了个谐音,这才改成了“木樨园”。 可到了庚子年,八国联军凭着洋枪火炮,从海上一路攻破了紫禁城,那些个驻扎的官兵被打得溃不成军,从此,便一蹶不振。眼下,这木樨园的苜蓿地早荒了好几年,不要说是苜蓿,就连杂草都没生得几根。 望着残雪皑皑的荒地,冯慎唏嘘不已。而查仵作却没想这么多,只顾抓着盘里肉馒头往嘴里填。 正在这时,官道上远远的走来两个人。等离得近了,这才看清是一个少女,搀着一名老者蹒跚而来。 少女与那老者满脸菜色,身上衣衫皆是褴褛不堪。看起来,倒像是对逃荒之人。 少女约有个二八年纪,头上扎着俩冲天辫,虽然灰头土脸,但难掩那眉眼清秀;老者虽瘦,却是个大骨架,一双眼不知受过伤还是患过疾,眼珠子白浑,目不能视物,显然是个盲人。 突然间,那瞎老者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倒在地。少女大叫了一声“爷爷”,便急得呜呜直哭。 冯慎一看,动了恻隐,也不多想,抬脚就奔着那二人去了。查仵作见状,也忙跟在后面。 三人七手八脚地将那瞎老者从地上扶起,慢慢地搀到了茶棚里。开茶棚的老妇一看,也抬出一把破椅子,放在火炉边。几人将瞎老者扶坐在上面,便让他烤起火来。 烤了一阵子火后,瞎老者的脸色好了些许。冯慎见状,便挽起袖子,在他身上点按了几个穴道,帮着老者推宫过血。 一连折腾了好一阵子,那瞎老者这才缓了过来。冯慎让那老妇熬了碗热姜汤,撬开老者牙关,便慢慢地灌了下去。 见老者好转,冯慎将那少女一瞥。发现她一面担心着那瞎老头,一面偷眼瞧着桌上没吃完的肉馒头。 冯慎知她是饿极了,又从老妇那里要来几个,递到那少女手里。那少女先是一愣,然后在自己的破棉袄上擦了擦手,赶紧抓了一个肉馒头。 她咽了口口水,拿着肉馒头掰了一小块,便要去喂那瞎老头。 “小丫头,你自个儿先吃就好,”查仵作笑笑,道,“你爷爷这边也有,香喷喷的肉馒头管够!” “放心吃吧,”冯慎也道,“若是不够,再从屉上去取。” “香瓜……”那瞎老头听到了,嘴角翕动几下,道出一口山东土音,“你替爷爷磕几个头……好好地叩谢这些恩公……” 那叫作香瓜的少女一听,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梆梆地磕起头来。 冯慎和查仵作一瞧,赶紧扶将起来,嘴里急说着:“顺手之劳,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那香瓜又硬磕了几个,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姑娘,”冯慎看他们爷孙二人落破不堪,又出言问道,“你们这般凄凉,莫非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没想到一听这话,那香瓜居然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 第九章 夤夜缉凶 见冯慎问起,那香瓜竟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不止。听她哭得凄切,那瞎老者也动了情,盲目之中老泪纵横。 冯慎和查仵作慌了手脚,忙好生劝说。一连安慰了好一阵,那爷孙二人才收了悲声。 “小丫头,”查仵作拍着香瓜的后心问道,“不急着哭,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没准我们还能管得了。” “俺……俺吃个包子再说行不?”香瓜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抽了抽鼻子,“俺饿……” “对对对!先吃!可劲的吃!”查仵作忙递过来几个肉馒头。 香瓜也不答话,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抓到嘴边便狼吞虎咽。可能是有阵子没吃东西了,那香瓜等不得细嚼,就囫囵的将嘴里东西咽下。吞咽得太急了,食物噎在了嗓子眼里,忙灌了几口茶,这才顺下去。 “慢点吃,”冯慎看着她,摇头笑道,“留神别再噎着。” 香瓜抬头看了一眼冯慎,使劲地点了点头。可手里还是不停歇,抓着肉馒头狠狠地朝嘴里塞。 “老人家,”冯慎转向那瞎老者,问道,“听你们口音,像是打山东来的?” “回恩公的话……”瞎老者咳嗽几声,忙道,“俺们是济南府平原县人氏,俺姓田,双名金开,那是俺孙女……她爹娘死的早,怕不好养活,就随便起了个小名,一直叫到大。哦,老汉糊涂!还没请教两位恩公上下?” “老人家客套了,”冯慎忙道,“在下姓冯,那位姓查,我二人皆是晚辈,万勿再以‘恩公’相称。” “不是这话!”田老汉将手一摆,道,“俺们落难至此,别人都嫌俺们腌臜,别说是讨食,就连见了,都避得远远的……一连几日,水米不曾沾牙,若无二位恩公给吃施救,俺老汉怕早已饿毙在这官道上了……”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冯慎又道,“老人家,您与孙女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是为了哪般?” “这还用说?必是那家乡遭了寒灾吧?”查仵作插言道。 田老汉侧着耳朵听辨了一会儿,这才说道:“那位……应该就是查恩公吧?这几年收成虽然不算好,可也没到那绝粮的份儿上。只是老汉俺感觉大限到了,怕留下香瓜一人无依无靠,这才收拾了家当,赶来京城投一处旧友。可谁知刚过了沧州界面,就……” “就遇上歹人,被劫去了细软?”查仵作一听,很是不忿,“那伙打家劫舍的恶贼,真该尽数剿灭!” “俺才不怕山贼咧!”查仵作话音刚落,那香瓜便不服气地叫起来。她几个包子下了肚,说话也有了中气:“凭俺那件‘甩手弩’,四五个山贼俺还不放在眼里!可俺们碰上的是‘摸包儿的’……不知什么时候,那褡裢就被人给偷空了,那里面还有黑儿娘送俺的首饰呢……” “香瓜!”还没等香瓜说完,田老汉突然高声制止,“莫要多舌!” “哦……”那香瓜吓得一吐舌头,便不敢再说,只是低了头,又吃起那些肉馒头来。 见这田老汉这么大反应,冯慎心下也纳闷儿。他不动声色,只是偷眼观瞧这爷孙二人。 那田老汉虽是个瞎老头,身架子却十分高大。一般的盲者行路,定要持根竹竿探路,而他却两手空空,并无助行之物。他耳挺面方,太阳穴高高隆起。双掌虎口之间皆是厚茧,八成是那持刀弄棒久了,生生磨将出来的。而且,田老汉虽操着一口村音,但谈言说话带着股江湖味道,不似一般村户。 再瞧那田香瓜。别看她年纪轻轻,眉眼中暗含一股英气。方才她无心吐露出什么“甩手弩”“对付山贼”之类的话,摆明了说自己会那么一招半式。 越看,冯慎越觉得这爷孙俩不是普通人。可瞅着他们一个老练深邃,一个质朴烂漫,应该也不是什么来路不正的人。 于是,冯慎便道:“老人家,观你们二人,不似寻常人物。若蒙见信,倒可直言相告。不瞒老人家,我与那查爷,都是公门中人。有什么难处,您只管开口,说不定,我们也可帮上一二。” 听得此语,田老汉微微一怔:“二位恩公……皆是官爷?不知……不知是在哪个衙门为官作宦?” “不敢,”冯慎正色道,“我二人皆是当差,听命于顺天府衙。” 田老汉沉吟半晌,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冯恩公、查恩公,非是老汉不说实言……确是有所苦衷啊……” “老人家,”查仵作也道,“有事您就直说!我与冯少爷都是明眼人,看得出你们爷孙俩受了难为……” “唉……一言难尽啊!”田老汉神色黯淡,缓缓说道,“既然两位恩公问起,俺不能扯谎欺骗恩人……其实……老汉俺是义和拳!” 冯慎与查仵作相对一视,不约而同地惊道:“义和拳?” 田老汉顿了顿,缓缓答道:“正是……二位恩公若嫌俺是‘拳匪’出身……只管拿了俺去送官……” 查仵作看了看冯慎,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人家,这又是什么话!”冯慎抬眼看了看那守在炉边的老妇,低声说道,“您老且住了声,我去去便来。” 说完,冯慎便走到那炉边,对那老妇说道:“这位嬷嬷,不知这茶棚之中,可备得酒浆?” “客官要吃酒?”那老妇见问,忙道,“可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并未备下什么酒水啊。” “倒有些棘手了……”冯慎故作为难道,“眼下这天寒地冻的……我们想烫些酒水暖身……茶棚未备,却不知附近有无售酒之处?若是有,能否劳烦嬷嬷替我们打一觚过来?” “村里头倒是有酿酒的,”老妇面露难色,“可那村里离这儿有个三里多地,一来一回的怕要耽误生意……” “嬷嬷放心,”冯慎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子,递给那老妇,“这些可否偿得上您耽误的买卖?” “用不了这些许,”那老妇慌忙在身上的灶裙上擦了擦手,这才敢接了银子,“客官,那老身这就回村给您打酒去!剩下的,再给您还来……” “不必了,”冯慎笑道,“剩下的嬷嬷自个儿留着便好!” “多谢客官了!”那老妇一听,赶紧对冯慎千恩万谢,拿着银子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其他人见冯慎这般,知道他是想借故支开老妇。于是,也都闭着嘴不说话。直到那老妇走远了,这才接着上茬盘道起来。 “老汉罪过,”听得周围无杂人了,那田老汉才说道,“又让冯恩公坏钞。” “老人家言重了,”冯慎摆摆手,道,“方才听得您老提到什么义和拳……” “是啊!”查仵作也皱眉道,“庚子年那事,虽过去了几年,可眼下朝廷里好像还在压禁拳党啊……” “唉……可说是呢,”田老汉长叹一口,“不过这事要说,得倒回好几年前,想当年……” “哎呀爷爷!”田老汉刚要开口,那香瓜却将小嘴一噘,“又要说你那些个事啊?俺听了百八十回了,耳朵眼里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你们要说,俺可不想听了。俺困了,得先打个盹儿。” 说完,香瓜便将眼前的盘碟一推,真个趴在桌上睡将起来。 “这憨妮子,”田老汉苦笑一下,“好容易吃了顿饱饭,又似之前那般没心没肺了。” 见那香瓜直来直去的性子,冯慎与查仵作也不由得笑笑,任她伏在桌上歇晌。 田老汉咳嗽几声,开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述出来: 这田老汉年轻时,凭着一身的好拳脚,在一家镖行里押镖解运。等到年纪大了,也不愿意走南闯北了,便回了家乡,安生养老。 田老汉有个独子,长成后也讨了一房媳妇。婚后一年,夫妇二人便生了个丫头,也就是香瓜。田老汉走镖时,积下不少家底,一家人吃吃穿穿,过得倒也富足。 可天有不测。那一年山东大涝。暴雨连下不停,使得黄河决了口。那洪水泛滥,一直淹到了平原县来。好容易等得洪水退了,却因那淹死的人畜来不及捞,又衍了尸毒,起了瘟疫。 那瘟疫来得凶,十户里面有八户绝,见天都有人染疫毙命。开始人死了,还能去置办口薄板棺材,可到了后头,人死的太多,埋都埋不过来,索性用破席子卷了,找个乱葬岗随便一扔,任凭野狗撕扯。香瓜的爹娘,就是在那会儿染疫双亡。整个田家,只剩下爷孙俩相依度日。 一老一少,日子过得就有些紧巴。田老汉年岁大了,也下不得地,而香瓜尚小,又是个女娃子,自然也当不起家。 田老汉思来想去,打算趁着那些套路还没忘,开家馆场授武。平原县民风剽悍,个个讲义尚武。田老汉早年间在当地颇有名声,于是跟来学拳的人也不少。有钱的人家,送些拳资。手头紧的,就担来些米面。凭着这份收入和四邻的接济,田老汉与那香瓜倒也不至于受饥挨饿。 香瓜那会还小,总见家里有人舞枪弄棒的,她觉得有趣,也便偷偷跟在后面,耍个一招半式。田老汉一看香瓜学得还有模有样,心里也欢喜得紧。想她若有个一技傍身,等以后自己没了,也不怕受人欺负。于是,便让香瓜也跟着那些师兄弟们学拳。 别看香瓜大大咧咧的,学起武来倒是不含糊。除去了套路,香瓜倒不好刀剑,而是喜欢掷石子玩。几年下来,不光是拳脚大进,那石子掷的,竟如行家射暗器一般精准。随手一扬,趴在那几丈高大树上的鸣蝉便应声而落。不敢说百发百中,但十下里面,起码能打着个七八下。 香瓜如何如何,且按下不提。单说田老汉收的那帮人里,有个年过三旬的老徒弟。这人唤作李长水,是邻村杠子李庄人氏。 这李长水年纪虽大些,可生性火暴。那牛脾气犯了,不输于愣头小子。不过,李长水虽然鲁莽,对田老汉却是毕恭毕敬。并且他为人正直,敢爱敢恨,那田老汉对其也是十分赏识。那个年头,在山东地界上,有着不少洋鬼子开的天主教堂,收了不少本地的教众。那些个教众,倒不是有什么信仰,而是想仗着洋人的庇护去为非作歹。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私底下叫他们“二毛子”。 在李长水村里,就有这个么一个“二毛子”恶霸。这人名叫李金榜,是村里的大户。可这李金榜,偏就为富不仁。他借着洋鬼子的势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 一次李金榜正为恶时,恰被李长水所见。那李长水一看,怒从心头起,操起拳来,就将那李金榜打了个七荤八素。惩治了二毛子后,李长水仍不解气,索性纠了一伙村民,拿着锄头镰刀,直奔那扶植恶霸的教堂大砸特砸,赶跑了洋鬼子传教士。 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平原知县一听打了洋人、砸了教堂,慌忙亲点了步马捕快,赶到杠子李庄拿人。可那李长水犯了横,誓要跟那官军抵抗到底。结果凭着几个泥腿村汉,竟还真将那伙县衙捕快打了回去。 知县一看,忙去请巡抚出兵镇压。巡抚一听有乱民闹事,也慌得不行,赶紧调齐两营军健前往围剿。由于田老汉教过那李长水功夫,所以也被官兵列在了围剿名册之上。 消息传来,李长水大惊。他一面派村汉去长清县请朱红灯,一面亲自去给田老汉通风报信。 这长清县的朱红灯,正是那山东义和拳的头领。一听得消息,马上带着几百拳众,星夜赶赴杠子李庄。等到朱红灯进了庄,那李长水也早已将田老汉和香瓜接至家中。 几人会合后,便开始商议起来。田老汉原本不愿入伙,可架不住李长水、朱红灯等人在边上苦苦相劝。 田老汉暗忖:自己因授过李长水拳术,也被官府列在了捉拿范围之内。这次事情闹得大,若是被捉住,按着那连坐的罪名,少不得也要开刀问斩。自己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倒不怕死。可是就怕孙女香瓜,也会受了连累、丢了性命。 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是个死,入拳抗官、痛击洋虏,大不了也是个死。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死得轰轰烈烈,不枉来这人世间一遭! 于是田老汉一咬牙、一跺脚,打定了主意,带着香瓜一起,入伙了义和拳。 田老汉年逾花甲,可他却怀着一身的能耐。特别是一口宽背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风。再加上他早年走镖,积下不少江湖经验,义和拳里有他加入,便同如虎添翼。 见田老汉答应了,朱、李二人皆是大喜,忙斩鸡头、烧黄纸,一个头磕在地上,结了金兰之义。 入伙之后,几人便指挥着手下人掘壕挖沟、设防布阵,只等着与那官兵决一死战。 不多会儿,便有拳众来报,说是官军的探马拦骑,已出现在庄西的森罗殿。听得是探马到,几人便知:大军不出半个时辰,必会赶到这里。 见官军来势凶猛,朱、李等人便决定趁其远来疲顿,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于是,点起义和拳中几百死士,操兵刃武器,直接奔至庄口拒敌。 等不得两军对垒,义和拳众们便抡舞着枪棒,朝着官军杀奔过去。那些官军一看,慌忙招架。双方都不叫阵,人喊马嘶、刀来枪往,杀将在了一处。 田老汉经多见广,自是不畏这血淋淋的场面。他抡着宽背大刀,一刀便剁翻一个,如同是砍瓜切菜一般,在那官军中横冲直撞,杀得官兵们是哭爹喊娘。 田香瓜年岁太小,被拳众们留在了阵后。开始时候,香瓜还有几分害怕。可征战时间一长,香瓜胆子竟也稍稍大了些,也从地上抓着石子、土块,不停地朝那些官兵们掷打而去…… 这一战,从晌午激斗到了天黑。那几百拳众虽说英武,可毕竟是刚扔了锄头农具的“泥腿子”,鏖战一久,便显了疲势、落了下风。 看拳众们要败,朱红灯也是暗暗心焦。见官军还有后援赶到,硬碰硬不是办法。于是,他决定委曲求全,将几百拳众化整为零,仗着天黑路熟,先撤至安全的地方,避免损兵折将。 朱红灯命李长水带着一部拳众,田老汉和香瓜也领着一部拳众,分成两个方向,先行撤退。他自己则率着剩下的人,留着断后。 等李、田二队走得无影时,朱红灯且战且退。眼瞅着就要逃脱官兵的追捕,朱红灯却被一支冷箭射于马下。见朱红灯伤了,拳众们顿时大乱,让赶来的官军打得是溃不成军。 官兵们一拥而上,将朱红灯捆了,直接解送济南。巡抚毓贤见拿住了“匪首”,便想着杀鸡儆猴。于是,连审也没审,直接将朱红灯等人枭了首级,号令在城门以外。 且说田老汉和香瓜一行,从平原县逃出来后,与那朱、李二人皆失了音讯。一连过了好些日子,才得知了朱红灯兵败被斩的噩耗。 得信后,田老汉放声大恸。有心去攻州破府替朱红灯报仇,可无奈自己兵缺将寡,抗之不能。再加上官兵们对义和拳百般围捕,田老汉也只好带着残部东奔西逃。 转战之中,田老汉又收了些贫苦的兄弟。之后便在众人的拥立之下开了神拳坛口,当上了“大师兄”。 后来,听人说有曹福田、张德成等人,在天津卫设下了“坎”字总坛,田老汉便打算带着手底下的弟兄们前去投靠。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在山东、直隶一带,这义和拳的名头是越来越大。就连当地的官府,也轻易不敢与之抗衡。 在天津稳住了脚根,田老汉和香瓜也总算能歇下口气来。这义和拳里,还有着不少妇人开设的“照坛”。像由寡妇孤女组成的“黑灯照”,由娼流粉头组成的“花灯照”等。这些妇人,无论老幼,皆能提刀上阵,真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在那万千拳众眼里,照坛同是赫赫有名。 而这些个“照坛”中,最负盛名的却是那“红灯照”。那“红灯照”的首领,唤作是“黄莲圣母”林黑儿。这林黑儿别看是介女流,可她刀马娴熟,精于武略,尤其打得一手好暗器。 同是拳门中人,不免有相见之机。一次偶然,那林黑儿得遇了田老汉和香瓜。几番盘道下来,林黑儿对那香瓜甚是喜爱。那个时候,香瓜早经了大小数十场战役,除去天性顽皮、爱哭鼻子外,其他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 不止如此,香瓜的一手“打石子”的绝技,让林黑儿赞叹不已。后来,香瓜索性认了林黑儿为干娘,由林黑儿教授她镖技。可当把石子换成了飞镖,香瓜竟然不适手了。投来掷去,总也扎不到那靶上。有几次,还差点将立在靶边的林黑儿给扎了。 林黑儿见香瓜前后差异甚大,心里也是纳闷儿。思来想去,被她找到了症结所在。原来,这香瓜投掷石子,必要紧握在掌心之内,待到打出去时,多用了臂、肩之力;而这打镖,多半是先用双指夹紧镖身,若瞄好了准头,这才腕间施加巧劲,将镖抬手掷出。香瓜习惯了蛮力,控制不好那细微的力道,自然是出镖不准。 想到这儿,林黑儿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转回屋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件精巧物什。 这东西,实则也是一件暗器,为百锻精钢打造,唤作“甩手弩”。这弩身,像是一个宽手箍,中间有个铜扣,可以牢牢地箍在手腕之上。甩手弩所用,皆是一寸来长的钉箭。弩身上下各有六个箭眼,可备上一十二枚无羽钉箭。若要射时,只需将手一扬,轻轻扣下弩上机栝,便可杀伤对手。甩手弩的神妙处在于,它不但可以单发,而且能够连射。遇到那危机关头,将机纽反拧再扣,那里面的钉箭便能一股脑儿地射将出来,好似漫天花雨一般,十分凌厉。 并且,这甩手弩小巧轻便,平日里掩在袖子里,根本看不出来。更主要的是,使用这种暗器不需指力支撑,只要有了准头,再稍加熟惯,便可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丝毫不偏。 别看这甩手弩样式普通,可若真要打造起来,这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个铁匠能会。光是那里面绷簧弩丝的塞设,就足以让那些能工巧匠咂舌。林黑儿祖上原是那南运河上跑船的船户。一次放排时,刚好从水里救起了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醒后,为了报恩,便给了林黑儿祖上这么一件东西。说这东西叫“甩手弩”,是按着《天机谱》上的记载,独门秘造而成。之后,这件“甩手弩”便在林家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林黑儿少时,也曾苦练这件“甩手弩”。可自打她当了“黄莲圣母”后,终日要“降坛请仙”“诵咒抚愿”,手腕上老戴这个,却也很不方便。所以,她将甩手弩用绸子包了,压在了随行箱底存藏。 见香瓜苦学飞镖不成,林黑儿这才想起了这一茬。于是,她差人唤来香瓜,将那甩手弩,连同着几十支配用钉箭,一起授馈给香瓜。 甩手弩一交到手上,香瓜欢喜得不行,戴在手腕上就不肯摘下来。自此之后,香瓜便对那甩手弩日夜研习,再加上林黑儿不时的指点,没出几个月,香瓜便将那甩手弩使用得出神入化,百步之内,例无虚发。 时逢庚子年,八夷列国以镇压义和拳为名,派出洋兵洋将,从天津大沽口登陆,直犯天威。仗着船坚炮利,清军节节败退。没过一天光景,天津便沦陷了大半。洋人势如破竹,继续率军北上,直逼京师。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军机大臣刚毅赶紧上书老佛爷,打算先招安各地拳民,以助朝廷退洋。万般无奈之下,慈禧这才点头答应。 诏书一下,各地义和拳暂放了满汉之争,纷纷入京勤王,与清军一起共御外夷。可曹福田、林黑儿等人,都要亲守在天津,截阻洋兵后援,自是分身乏术。于是,便派了田老汉领着几千号拳兵火速赴京。 田老汉得令,不敢怠慢,同着香瓜收拾披挂,便带着拳兵疾奔向北。 除去借助义和拳,端郡王载漪也是紧急抽调大内禁军,赶编了“虎神营”,同京畿守城驻军一起,与那列强抗衡。那虎神营中,皆是那以一当十的精锐,杀敌奋战当然不在话下。并且,取“虎神”二字,是由于虎食羊(洋),神治鬼,可以力压那些外夷洋鬼子。 田老汉刚赶到京城广渠门外,便遇到了一队严防待命官兵。双方一盘道,田老汉才得知对方是虎神营将士。那打头的,叫作石胜昆,是虎神营右军统领有泰的马弁亲随。由于战事紧急,石胜昆也只好亲带虎神营一部,上阵杀敌。这部虎神营的将士,不持大刀长矛,装备皆是一水的“汉阳造”。这种“汉阳造”,虽比不上洋人的火枪,可总比普通的飞矢流砾厉害得多。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田、石二队一碰面,身后便来了一伙洋兵要攻城。于是,义和拳在前方冲锋,虎神营在后阵射击,两队人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 众人同心,其利断金。经过一番浴血奋战,田、石二人终于将那伙洋兵打得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田老汉见石胜昆年轻血性,不似一般朝廷鹰犬,遂对其暗暗赞识。而石胜昆敬田老汉老当益壮,武艺绝伦,心下也是佩服得紧。一来二去的,两人英气相投,便结成了忘年之交,相互帮衬着,一同守着广渠门。 洋兵攻城未果,自然又搬来了大队救兵。趁着月黑风高,借着洋枪火炮,又杀奔回来。一连战了几个时辰,拳兵清军力战身疲,死伤过半,慢慢的抵挡不住,开始退向城里。洋兵尝得甜头,继续增兵补援,终将田、石两队冲散。 进得城里,田老汉才知其他几个城门也早已被攻破。他也不敢乱闯,只得带着香瓜,领着残部与洋人展开巷战。 可涌进城的洋兵越来越多,剩下那点官军与拳兵的抵抗,分明是杯水车薪。而且那时,慈禧听得城破的消息,早就携着光绪与满朝文武仓皇出逃。清军一听当官的全跑了,自然都成了无头苍蝇。于是,列强更是气焰嚣张,所过之处,宛如无人之境。一路的奸淫掳掠,占了紫禁城。 田老汉骨头硬,誓死也不愿当那亡国奴。战到最后,身边除了香瓜,只剩下十来个拳兵。还没等他继续提刀杀砍,一枚炮弹突然落在他身旁炸了。田老汉双目一疼、耳朵里嗡鸣一声,便人事不知。 待到醒来,田老汉只觉着眼中刺痛,四处皆黑。香瓜扑过来大哭了一阵,才把事与田老汉说明。原来那炮弹炸裂时,一块碎片刚好从田老汉脸上打过,将他双眼尽数划破。趁着他晕死之时,香瓜与剩下的拳兵将他抬着,费尽了艰辛才逃出京城。 一路逃来,那些拳兵死的死、散的散,到了这会儿,只剩下香瓜还守在身边。没几日,北面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朝廷为了向洋人议和,不顾信义下了铲除义和拳的命令。 于是,爷孙二人便拖着伤体东躲西逃。逃亡的路上,又得知了曹福田、林黑儿等人战死身亡,义和拳在清廷和洋人的双重打压下,几乎覆灭的事。 巨大的打击,让田老汉心灰意懒。自己本已年迈力衰,现在又成了瞎子,哪里还有复仇雪恨的心?在香瓜的陪扶下,二人又偷偷回到了老家,随便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勉强度日。 一连过了几年,田老汉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怕留下香瓜一人孤苦伶仃,总是愁得夜不能寐。有一日,田老汉突然记起了当年一块守过城的石胜昆。那个石胜昆人性不错,应该可以投靠。当年在阵前被冲散时,石胜昆曾把自己那虎神营的铜手环当成信物,交给了田老汉,说以后若是有命活着,就凭着铜手环相认。 思来想去,田老汉决定要进京去寻那石胜昆。于是,他让香瓜收拾了细软干粮,一路上风餐露宿,朝着京城赶来。 谁承想还没到地儿,爷孙二人便让摸包的盗空了行囊,这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原来竟是位老英雄!”听得此话,冯慎对这爷孙俩肃然起敬。他立起身来,对着田老汉一揖到地:“在下失敬了!” “使不得!使不得!”听冯慎这么说,田老汉慌忙摸索着要站身起来,“冯恩公千万别这么说……折煞老汉了……” “老英雄过谦了!”冯慎将田老汉扶坐稳,这才正色道,“想那些个番邦洋虏,霸我大清土地,辱我大清子民,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不驱杀殆尽,不足以泄国恨!” “哎哟我的个好少爷!您可打住吧!”听得冯慎说出此语,慌得查仵作赶紧拉住了他。“这‘路边说话,草稞里听’!这些个要命的话,岂是能随便讲的?万一传到那别有用心之人耳里,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啊……” 查仵作说的是实话。眼下这大清国势运衰了,上到朝廷、下至百姓,从骨子里都惧怕着洋人。冯慎怔了一下,便不再言语,只是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见气氛有些尴尬,查仵作又朝着田老汉道:“老人家,不知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唉……”田老汉叹了口气,道,“蒙受二位恩公搭救,俺爷孙俩已是感激不尽,这里快到皇城根了……等再歇歇脚,俺就带着香瓜进城寻人,不敢让二位恩公受那牵连之嫌。” “哎哟老爷子!”查仵作一听,心知那田老汉误会了,“方才说那些个话,可不是冲着您去的,都是这世道逼的,您可别拿我不是。” “查恩公哪里话?”田老汉缓缓又道,“俺们这次来京,本就是为了寻人投靠,哪还能再叨扰?” “老英雄,”不等田老汉说完,冯慎便一口打断了他,“恕在下直言,那个石胜昆,怕是没那么好寻了。” “什么?!”田老汉嘴角一抽,脸上顿时黑了下来,“这话怎讲?莫非……冯恩公也识得那石胜昆?” “我与那石胜昆并不相识,”冯慎摇了摇头,道,“可我却知道那虎神营,早已被裁撤掉了。” “还真是这样,”查仵作点点头,也道,“朝廷与洋人议和后,洋人那边就列了份名单,组建虎神营的端郡王等人,都被列在了祸首名单上。朝廷没法,只得将虎神营裁了,将端郡王等在宗人府除了名、革了爵位,流配至新疆伊犁。可叹虎神营只存了一年多,便不复存在了。” “哎呀!”田老汉听罢,急得跺脚连连,“这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啊?一旦俺熬不过冬,剩下香瓜无依无靠的……” 冯慎见他们可怜,心里很不落忍。并且,他生平痛恨洋人,自然对这对曾抗击外虏的田氏爷孙打心眼儿里敬重。 “老英雄莫要心慌,”冯慎沉吟一会儿,便对田老汉道,“在下倒有个主意。” 田老汉一听,赶紧问道:“冯恩公能有法寻到人?” “不然,”冯慎道,“在下家中虽不富余,可也有大屋数间。老英雄若不嫌弃,便暂在舍下落脚。等安稳下来,再慢慢地去走访寻人。这样不比没头没尾地打听强得多?” “冯恩公大德……老汉没齿难忘!”说着,田老汉老泪横流,从椅子上爬下来便跪倒在地上,“俺是个戴罪的糟老头子,不敢去累赘冯恩公,只求冯恩公将香瓜带回去当个使唤丫头,随便给口饱饭吃,别让她受冻受饿就成了……俺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冯恩公……” “老英雄快快请起!”冯慎心里面一酸,忙与查仵作将田老汉搀将起来,“老英雄义薄云天,在下打心底敬重,无非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又怎会弃老英雄于不顾呢?” “就是就是,”查仵作也帮腔道,“我们这冯少爷就是心眼好,您爷孙俩只管跟了去。” “叫俺老汉如何报答这份大恩啊?”田老汉抹了把浊泪,又冲一旁道,“香瓜,还不赶紧给恩公磕头?” 可田老汉一连叫了几声,那香瓜都不曾答应。 冯慎等人回头看时,不由得笑了。原来那香瓜又累又疲,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哪里还听得到田老汉的叫唤? “香瓜姑娘怕是乏了,”冯慎道,“老英雄莫再客套,就让她好好睡会儿吧。” “唉,”田老汉叹口气,道,“老田家祖上有德,让俺爷儿俩遇上了这般菩萨心肠的恩公啊……” 冯慎与查仵作笑笑,不再作声。见这天色也不早了,拿访赖青的事,也只好放在明天。冯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算等搭茶棚的老妇回来便往回赶。 田老汉刚要说话,突然听得有动静。他本是个盲人,听力自要比其他人好。他心里一凛,感觉有点不对头。 田老汉听得没错,那棚外不远的雪窝子里,的确趴着一个人。那人见冯慎站在茶棚里,背对着外头,便从腰上解下个机关匣子,悄悄地对准冯慎扣下了机栝。 “轰”的一声响,那机关匣子里喷出几枚黑乎乎的铁蒺藜,朝着冯慎的后背激射而去。 “恩公小心!”田老汉大喝一声,寻着声音便朝冯慎所在扑去。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几枚铁蒺藜全然没入了田老汉肉里。 “啊?”查仵作吓傻了,一枚铁蒺藜擦着他鼻子尖射了过去,扎在了茶棚的木柱上。 “老英雄!老英雄!”见田老汉浑身是血地倒在身后,冯慎心下大惊,“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吵什么啊……”被响声惊扰,香瓜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可当她看清眼前这幕时,顿时哭叫一声“爷爷”,朝着田老汉扑来。 “外头……外头有人……”田老汉嘴角翕动两下,艰难地抬了抬手。 见没射中冯慎,外头那人从雪窝子里爬起来便奔。 “站住!”冯慎冲出茶棚,一眼便认出了那个拼命奔逃之人,正是那天耍猴的赖青,“该死的贼子,你往哪里逃?” 刚吼一声,身后便射出两道银光。原来是香瓜也冲了出来,用袖间的甩手弩发了两支钉箭。 香瓜惦记着田老汉的安危,心气一乱,出手也便失了准心。一支射偏了,另一支虽扎在了那赖青的大腿上,却也没伤到要害的位置。 冯慎抬起脚,便冲将上前。可那赖青也当真穷凶极恶,顾不得腿上鲜血长流,一边狂奔着,一边拿着那机关匣子朝后猛射。 那机关匣子里,似藏着无数无计的铁蒺藜,每射一下,如同是狂风暴雨般,朝着冯慎扑头盖脸地打来。 见那暗器来得凶险,冯慎不敢大意。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那铁蒺藜尽数避开。纵是如此,冯慎也累得满身大汗,再待看时,那赖青早已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老远。 冯慎再想要追,却听到身后茶棚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心里一紧,知道那田老汉怕是熬不过了。若不是田老汉挡着,这会横躺在茶棚里的,八成就是自己。于情于理,冯慎都要赶在田老汉咽气前回去守着。 “唉!”冯慎一跺脚,发了声恨,转身便朝茶棚奔去。 等回到茶棚后,冯慎心痛欲裂。那铁蒺藜上淬着毒,这会儿毒液早顺着血脉,走遍了田老汉的心窍。田老汉嘴角流着涎水,脸上都瘀肿得不成样了。香瓜守在一边,哭成了泪人。 “老英雄!老英雄!”冯慎蹲下身来,鼻子里发酸。 “恩……恩公……”听得冯慎呼唤,田老汉使出最后一口力气,一把抓紧了冯慎的手。“香……香瓜……香瓜就托付给……” “老英雄放心!”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晚辈……定会好好待她!” 田老汉艰难地咧了咧嘴角,手颤巍巍的,想朝香瓜摸去。可没等碰到香瓜,便从半空中猛的跌了下来。 再等看时,田老汉鼻子里淌出两道黑血,早已歪着头,一命呜呼。 “爷爷!”香瓜哀啼一声,扑在田老汉尸身上痛不欲生。 “查爷,”冯慎黑着脸,慢慢地站起身来,“那赖青受了伤,应该跑不远,你先在这守着,我去将那恶人拿了!” “使不得!”查仵作一把拉住了冯慎,“眼下这天快黑了,您一个人过去,又不知深浅,可别遭了他的暗算……” “那就来个夤夜缉凶!”冯慎冷冷地说道,“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定要将他缉拿归案!” 第十章 影林荡寇 为保冯慎,田老汉重伤身死,只留下香瓜一个人,抱着尸身哭天抢地。 冯慎又悲又气,在心里打下主意,定要将那丧心病狂的赖青绳之以法。 怕他孤身犯险,查仵作慌忙拦上。冯慎铁了心,哪里还听得了劝?央查仵作守在这儿,自己动身缉凶。 冯慎力贯双足,转眼便消失在这茫茫的暮色里。查仵作叹了口气,又开始好言慰藉香瓜。 正劝着,那个回村打酒的老妇来了。一见茶棚里横着具尸,那老妇惊脱了手,酒坛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这是?”老妇慌叫一声,便想放口号啕,“出人命了……啊!杀人了!” “住声!”查仵作一看,连忙喝住,“休要吵嚷!” “啊?”见查仵作面色不对,那老妇还以为是他杀了老汉又想灭口,慌的一屁股跌在地上,哆嗦着哀求道,“好……好汉饶命……老身保管守住了嘴……不去嚼舌头……” “哎哟!”查仵作知老妇会错了意,急得一顿脚,“你这老嬷!胡乱寻思了些什么?来得正好,速速起来,另有要事相嘱!” 说罢,查仵作便从怀里摸出腰牌,一把塞到了老妇手里:“我等皆是顺天府公人,这里出了案子,我走不开。劳烦老嬷带着这牌子,去顺天府捎个话,让那鲁官鲁班头多带些人手,火速赶来……都记下了么?” “是……是……”那老妇早吓得傻了,听了个稀里糊涂,“官爷……官爷让老身去找李班头……” “鲁!鲁官鲁班头!”查仵作没法,只得又将话重新嘱咐了一遍。 老妇缓了好半天,这才记了个大概。她将腰牌握在手里刚要动身,查仵作又叫住了她。 查仵作见她颤着一双小脚,也知她走不快。怕耽误了行程,查仵作便掏了些散碎银子出来:“带上这些去雇辆车,早去早回,莫要耽搁!” 老妇点了点头,便领着银子去了。查仵作仰头看了看快要黑透的天,不由得替只身追凶的冯慎暗捏了一把冷汗。 转过身去,见香瓜还是哭啼不止。怕她哭坏了身子,查仵作从地上将她硬拉了起来,另扯了一块干净笼布,将田老汉的头脸盖了。 且不说香瓜等人如何悲切,单表那冯慎追凶。 借着田老汉临终托孤的工夫,赖青已逃得不见踪影。见天越来越黑,冯慎心下也是焦急。再往前,便是好大一片荒树林子,若是赖青匿进里面,可真就成了大海捞针。 好在那赖青逃跑时被香瓜用弩伤了腿,淌下了不少血。虽然落在地上的血迹不甚明显,可周围飘着的血腥味,倒是有处可寻。 冯慎打通了任督二脉,五感上胜似常人。于是,他一面跑,一面提着鼻子,仔细地嗅着附近的异状。 这样边闻边追,眨眼便过了半个时辰。冯慎纵是嗅觉出众,却也架不住夜里刮起的寒风。寒风一起,卷起了不少积碎的雪沫子,再加上野地无边无垠的,再浓的味儿也能给刮散了。况且,这严冬腊月的晚上,吸气入鼻后,那肺管子里,登时像是挂了层冰茬子,冻得肝都疼。慢说是按味寻人,就连喘口气,都难受无比。 看着头顶上的毛月亮,冯慎暗忖:那赖青受了伤,想来也跑不快。追到这里后,附近也没村郭,赖青同样不可能投村靠店。 再往前,便是那片枯树林子,赖青很可能就藏在了里面。官道的岔路,到这里就全断了。脚下的路面,全是坑坑洼洼,极难行走。 慢慢地,冯慎心里也起了嘀咕。方才只凭着一腔气血,全然无忌讳寒夜追凶的险处。可见这黑压压的林子无边无沿,他一个人去寻,何时能寻到个头?那赖青身上还藏着个厉害的暗器,若他躲掩偷袭,自个儿怕也会遭了暗算。 正犹豫着,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咔嚓”,像是有人踩在了枯树枝上。 “逃得好!”冯慎精神一震,忙抬脚赶去。也顾不得天黑林密,一头便闯进了枯林之中。 来到林间,冯慎大惊。按说那动静相隔也不过几十步,以自身脚力之快,不敢说能擒住人,可也肯定能看到影。可他四处里张望良久,却依然不见人形。 林子里空荡荡的,一片死寂。黝黑的树干上丛生着枯硬的干枝,被清冷的月光一照,像极了一群张牙舞爪的鬼怪。 冯慎心头一凛,怕中了赖青埋伏,便想着先退出这密林,再图打算。可当他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深幽难测,已无来时道路。 “却也作怪!”冯慎暗骂一声,不敢大意,忙急匆匆地寻起路来。可他转来转去,竟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只是在附近来回打转。 行了约半盏茶的工夫,冯慎索性住了脚,望着眼前纷杂的鞋迹,暗暗咂舌。残雪上的足印,与自个儿鞋量正符,这就表明了,方才疾奔了半天,却又绕回了原地。 冯慎深吸口气,借着林间透下的月夜,开始观望起来。瞅来瞧去的,倒是看出了几分异样。这枯树林里丛木虽密,却不是杂乱无章,东一堆、西一簇的,像是组着个排列。冯慎越瞅越不对劲,不少的枯树上,分明有着刀削斧砍的痕迹。 这本是个野林子,方圆几里杳无人烟,平日里,顶天了会有个把樵夫入林砍柴。除此之外,哪还能有这般人为光景?若非无心,那便是有意。在这荒林里凿树作标,定有企图。 莫道是……依据着五行八卦而设下的迷魂阵法?想到这儿,冯慎冷汗一下子下来了。关于这类阵法,冯慎也早有耳闻。传言中那诸葛武侯,就曾按着奇门遁甲,用几堆乱石头,设下石兵八阵,困住了东吴十万大军。 可冯慎之前总以为那所谓的阵法,是稗官野史里的夸大之词,故对那易数之学并未深习。若这密林里真是个阵局,不谙此道的人,怕是走断了腿也难脱囚困。 越想越急,冯慎气得一拳擂在了树干上。怪只怪太过冲动,不但追凶未果,反将自个儿陷在了迷林之中。 正懊恼间,身背后突然又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 怕是那赖青偷下毒手,冯慎忙一个激灵,跃在一旁。等了半天,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却再没了声息。 冯慎沉下气,将眼睛放得雪亮,慢慢地靠近那出声的地方。每走一步,冯慎都是小心翼翼。若是在白天平地上,冯慎自是不惧。可在这深夜密林中,或歹人手持利器,躲在暗处埋伏,冯慎纵有再壮的胆子,也是不敢托大。 离得近了,那地上果真是断着一段树枝。确定周围无人后,冯慎弯腰将那截树枝捡来打量。这一看之下,冯慎傻了眼。那树枝约有拇指粗细,断面处,居然还是平的! 这种皮干芯润的树枝,任它多烈的风,都是吹不折的。况且那断面平斜,必定是利器砍削而成。 冯慎赶紧朝截口上一摸,指尖有几分发潮,恰说明了这截树枝是刚被砍下。 要说是赖青所为,着实解释不通。面对着追捕的冯慎,赖青肯定是要除之而后快,不可能故意将树枝削断,而暴露自个儿的行迹。难道说……这密林之中,另有旁人? 正想着,远处又是一阵声响。冯慎顾不得思索,扔了掌中树枝,又疾奔而去。 就这般接二连三,时隔不久,冯慎便会听得有枝折木落的响声。渐渐的,冯慎追出很远,但仍然没见有人。 那人迟迟不露面,可似乎也没什么恶意,反而像是在引着冯慎从那密林里寻道。虽然冯慎担心是个圈套,可眼下见不再走弯路,也顾不了那许多,只能一面警惕着周围,一面寻音赶去。 又追了一阵子,那指引的折枝声便不再响起。冯慎正纳闷儿时,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隐隐地透着一抹火光。 既然有明火,定是有人在那儿。冯慎屏住呼吸,朝着亮光的地方蹑手蹑脚地摸去。 远远的,冯慎看到前面林间辟着一块空地。于是,冯慎也不敢离得近了,只是先将身子伏低,趴在暗处仔细打量。 那空地上搭着几间歪斜的木房,木房前点着一堆篝火,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围在火边,将一条剥了皮的死狗架在火上烤。而那尖嘴猴腮的赖青,正混在几人之中。 见了那赖青,冯慎不禁恨得牙根发痒。有心冲出去将其擒下,可又碍着那几个汉子,不敢轻举妄动。 冯慎点了点,发现连同赖青在内,火边一共围了七个人。不用说,这其他的汉子,定是那赖青的同伙。若凭着冯慎的身手,对付三四个人,倒不在话下。可要在人家地盘上,同时与七个人对峙,冯慎却讨不到什么便宜。 并且,这伙人行迹古怪,能藏在这迷宫一样的林阵里,怕是其间,还另隐着高手。孤身入了狼穴,自当要如履薄冰。否则一个不慎,便会陷入绝境。 冯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失了主意。没奈何,只好暂时伏在地上,打算先听听动静,再见机行事。 那伙恶人只顾着烤狗,全然没发现林中冯慎正躲着。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端起身边的酒碗,含了口酒,朝着那半熟的狗肉上一喷,顿时,腾起一团热气。 “真他娘的香啊!”那赖青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就想朝那肉上撕,“差不多熟了吧?我先尝尝咸淡……” “别动!”还没等赖青摸到那狗肉,另一个黄脸汉子抬手便拦下,“你还有脸吃?!” “我……我怎么了?”那赖青缩手时,不留神燎在了火上,疼得龇牙咧嘴,“偷狗的时候,老子也没少出力,你们吃得,凭啥老子就吃不得?” “老六!你他娘的少说两句!”疤脸汉子眼珠子一瞪,喝道,“若不是你闯了祸,弟兄们会落得像个缩头王八一般,终日的窝在这影林里吗?” “大哥!”赖青脸一下子拉下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去耍猴卖猪,那还不都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好给咱弟兄们贴补些花用吗?” “为了弟兄们?”黄脸汉子“哼”了一声,“我看……你是为了自己多挣些嫖赌的本钱吧?” “姓王的!老子惹着你了?”赖青理屈,顿时恼羞成怒,“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试试?” “想动手?”黄脸汉子也不示弱,从身边操起把长刀来,就指在了赖青的鼻尖上,“就凭你那两下子,也敢跟老子放对?” “都他娘的想反了?!”疤脸汉子将酒碗猛的摔在地上,气得暴跳如雷,“谁要动手,朝着老子来!” “大哥,”见疤脸汉子动了怒,那黄脸汉子便讪讪地将刀收回,“不是我故意找碴儿……实在……实在是因老六做得太过了……” “姓王的,你莫要血口喷人!”赖青余气未消,“当着大哥的面,咱们把话说清楚了!老子到底哪里对不住弟兄们了?” “那好!”黄脸汉子冷笑一声,“既然这样,你就说说,今个儿下午,你小子偷了大哥的‘毒蒺藜’,去做了什么勾当?” “什么?”疤脸汉子脸色一变,转向赖青道,“老六,你偷了我的‘毒蒺藜’?” “那会大哥和弟兄们皆在歇晌,自是不知。”黄脸汉子接着说道,“老六拿了‘毒蒺藜’后,就溜出了影林。回来时,身后还追着个人,若不是有‘毒蒺藜’傍身,他早被人拿了!那时候,我正好在林子边上套野兔,恰巧看了个满眼。” “竟有这等事?”疤脸汉子大喝一声,质向赖青道,“老六,你他娘的自个儿说!” “大哥,我知错了!”赖青见瞒不住,“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前阵子……我在陈家庄宝局子里被人合伙做千,讹了不少银子……这几日没了花销,便寻思着要回来。怕他们人多势众,就偷了大哥的‘毒蒺藜’防身。可去了陈家庄,才发现那宝局子关了门。等了半天,见还是没人,我只能先回来。可行到木樨园那边,却见到了两个人……” “接着说!”疤脸汉子怒不可遏地催促道。 “是是是”,赖青赶紧道,“那俩人,像是在顺天府当差的。之前我在天桥那边耍猴,就差点被他们识破拿住。那俩人见过我模样,肯定能认出我来。眼下那顺天府画了像缉我,怕是与那俩人有关。于是,我就想着一不作、二不休,打算用‘毒蒺藜’害了那两个官差……可……可谁承想,‘毒蒺藜’射出后,竟被一个老瞎子舍命拦了……我紧逃慢跑,这才回了影林……” “混账东西!”听完赖青所言,疤脸汉子气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多亏那官差没追到这里……要不……弟兄们全让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给连累了!” 骂罢,那疤脸汉子仍不解气,从地上操起根树枝便要打。其他人一看,也只得上前劝着。 “大哥……且饶了老六这回吧……犯不上生这么大气!” “是啊大哥,就算那官差追到这儿,也肯定进不到影林里……消消火,一会儿好吃肉喝酒……”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着,疤脸汉子也便作罢。他又踢了一脚赖青,怒道:“滚远些!今天这狗肉,没你的份儿!” 赖青见状,哪里还敢说什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躲到一边坐了。 这会儿,那狗肉也已经烤得焦嫩,疤脸汉子又骂了几句,便与其他人割肉分骨,大吃大嚼起来。那黄脸汉子扯着一条狗腿,一面吞咽着,一面看着赖青皮笑肉不笑。 赖青见他们吃得口滑,馋得哈喇子流了一地。可他不敢违拗疤脸汉子,只能偷眼瞧着咽唾沫。最后实在是气不过了,索性抱了一坛酒,气呼呼的全灌进自个儿肚里。 其他人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的吃肉饮酒。 冯慎巴不得他们多饮些,若等他们吃得烂醉,便有了擒拿之机。于是,冯慎耐着性子,趴在外头一动不动,只等着机会一到,就暴起发难。 可世事无常,偏偏这时又出了岔子。原来那赖青又气又恨,酒饮的急了些,没出一会儿,腹里发胀,便想要放茅。 他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解着腰带,居然径直的朝着冯慎藏身的地方而来。 冯慎一惊,暗自慌了神。这时再想逃避,定然会被察觉。没办法,他只好继续躲着,只盼着那赖青醉眼懵惺,发现不了自己。 赖青原是微醺,脚下有些不稳。刚来在冯慎边上,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这一吓,赖青酒醒了一半,待要脱裤时,猛然间发现,自己脚底下正趴着个大活人! “啊?什么人?”赖青一个激灵,便放声喊了出来,“大哥!快抄家伙!有……有人藏在这儿!” 听得赖青这么一句,那边喝酒的人全慌了,急匆匆地摸起兵刃,冲着这头高叫着奔来。 行踪露了,再藏下去也是无用。没办法,冯慎只得硬着头皮从地上跃身而起。 赖青大惊,趁着冯慎起身时,挥着拳头便要砸下。冯慎头一偏,反手叼住了赖青胳膊,顺势一拉,那赖青便“哎哟”一声,趴在地上来了个嘴啃泥。 能放倒一个算一个,冯胜不多言,扯着赖青胳膊,用腿弯一下别住,打算先卸了赖青膀子。可刚要发力,脑后扑来了股凉风。冯慎心知不好,忙撤了腿,朝旁边就地一滚,险险的避过砍来的刀。 那挥刀人一袭不中,忙又擎刀砍来。冯慎身子一扭,在地上连滚数下,挥刀人刀刀落空。 可总是躺躲也不是个法,情急之中,冯慎双掌在地上一按,借力伸腿一抽,顿时将那挥刀人扫倒在地。 “好小子!有点儿本事!”突然,那疤脸汉子发话了,“能在老三‘趟地刀’下毫发无伤的人还真是不多,你究竟是何人?” “大哥!”这时,赖青也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同那老三一同退到了疤脸汉子身旁,“他……他就是追我那个官差!” “不错!”冯慎抖了抖衣襟,立直了身子,“我便是那顺天府经历冯慎,你等流寇,还不速速就擒?!” 听得冯慎此言,疤脸汉子脸色一变,以为冯慎另有帮手,赶忙抬眼朝附近看去。可看了半天,也没察觉有其他人。 “不必再看了,”冯慎正色道,“仅我一人在此!” “有种!”疤脸汉子冷笑一声,“你小子还真是嫌命长了,竟敢孤身一人前来送死?” “如你们这般封皮造畜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冯慎怒道,“就算我冯某人拼了性命,也定要将你们缉捕归案!” “知道的还不少吗?”黄脸汉子听后,阴阳不定地说道,“既然你能闯入影林,料想还算有几分手段!不错!事全是爷爷们干的!你要真有能耐,只管拿了爷爷们去!” “还用你这贼子来讲?”冯慎道,“冯某正是为此而来!” 冯慎嘴上虽那般说,可心下也是焦急得紧。除去那赖青,剩下的汉子目露凶光,手上皆持利刃,一看就是些不易对付的主儿。若被他们合围,别说是与之擒斗,光是躲避恐怕都极为艰难。但听几人言语粗鲁,多半是些有勇无谋之辈,若能激将一番,惹得他们自乱阵脚,倒还能占上几分胜面。 “哼!”想到这儿,冯慎又假意叱道,“对付你等草寇,可谓易如反掌,待到冯某出手时,怕你们一个也逃不掉。拿刀的,要不要再让你几招?” “好狂的口气!”疤脸汉子果然恼了,“老子倒要瞧瞧,你小子究竟有多大能耐!” 说着,疤脸汉子便要纵身扑来。可刚行出没几步,从侧里闪出一个后生。 “取这厮的狗命,何劳大哥出手?”那后生横眉一挑,吼道,“待我几下去砍翻了他,就当是给众位哥哥助个酒兴了!” “好!”疤脸汉子大赞一声,道,“老七速去,让他瞧瞧咱们弟兄的厉害!” 那后生答应一声,便冲着冯慎杀来。冯慎见他只顾猛冲,下盘破绽百出,心下不由得冷笑。还没等那后生近前,冯慎便迎头赶上,绕过刀锋后,在那后生脖子上劈手砍了一掌。 受了冯慎一劈,那后生肩膀上一酸,手中长刀差点握不住,往斜里歪出了好几步。 后生吃了亏,气得血贯瞳仁,嗷嗷高叫着,又朝冯慎砍来:“老子……老子活劈了你!” 冯慎左一下,右一下,总是避着他的正面,趁后生不备,又一把拽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辫子在手后,冯慎便发劲一扯,好悬没将后生头皮撕下来。 “啊呀!”后生脖子猛的一仰,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将刀一扔,双手后举着,握紧了自己的辫根。 冯慎等的就是此刻,见后生肋下空了,他忙运足了力,朝着后生腰上屈膝猛顶。 事态凶险,冯慎下手不容得留情。他这一顶,便铆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只听得“咔嚓”一声,后生腰肋上顿时凹进一块。 一撤手,那后生便径直扑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 “好狗贼!”那疤脸汉子见了,骇得面如土色,面冲左右大叫道,“哪个……哪个再上?” 见了冯慎如此身手,其他人早已慌了,任凭疤脸汉子催促,皆是不愿上前。 “大……大哥!”突然,那黄脸汉子喊道,“单打独斗,咱都不是对手……不如一块上,乱刀将他砍成肉泥!” 疤脸汉子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忙招呼了人,朝着冯慎齐齐下手。 见被他们识破了意图,冯慎恨得顿足连连。 一愣神的工夫,那老三已操着“趟地刀”当先杀近。 冯慎顾不得多想,忙后跳闪避。可还没等他站稳定,身侧又有白刃逼来。 转眼间,冯慎的身旁便围罩上数道寒光。刀刃不住地削砍着,欺得冯慎步步倒退。 每躲一下,冯慎都惊出一身冷汗。亏得他眼疾脚快,若换作旁人,怕早已被剁成了几截。 可纵是如此,冯慎身上的衣衫也被割了数道口子。那布料外翻着,扯出不少棉絮。 棉絮一飞,刚好扑在了一个汉子眼上。那汉子一慌,赶紧抬手去抹。这么一来,手里的刀便横了起来。这一横不打紧,边上的刀却也落下了。如此这般,“叮叮当当”的一通乱响后,好几把刀都格挡在了一处。握刀的几个人皆是虎口一震,脚底下也像被人使了绊子一般,开始晃晃悠悠。 见有如此转机,冯慎岂会错过?他大喝一声,抬指疾点,如闪电似的,登时戳中了几人穴道。趁他们身体酸麻之际,冯慎又挥拳猛击,将最前面的二人打倒。 减了两个人,回旋的余地便多了些许。再加上方才一乱,恶徒们心里也开始发慌,不似之前那般咄咄相逼。 怕再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势,冯慎也不敢恋战,虚击一掌后,便跃至一边,朝着空地上那几间木屋奔去。 冯慎此举,实属无奈。若身后大空,怕早晚也要挨刀。不如以那木屋为屏,先防住身后罩门。 没想到冯慎奔出几步后,剩下的歹人竟不去追赶。 正纳闷儿间,冯慎拿眼角一瞥,却瞥到了躲在一旁边的赖青。只一瞬,冯慎便叫苦不迭。原来那赖青手上,正持了那个会打铁蒺藜的匣子。 自打几人缠斗时,那赖青便早取了“毒蒺藜”候在一边瞄着。可众人挨得太近,赖青恐“毒蒺藜”伤了自己人,便一直不敢射。这会儿见冯慎只顾着奔命,却避开了众人,赖青不由得心下大喜。疤脸汉子等见赖青开始瞄了,也都暗自会意,皆不约而同的退了,只等着冯慎闯到空地中央。 待到冯慎察觉时,早已近到了“毒蒺藜”几丈之内。那“毒蒺藜”一射,便是扑天盖地,这种距离,怕是要被射成筛子。 空地上别无他物,连着掩躲的地方都没有。冯慎正慌着,那赖青却毫不犹豫地扣下机栝。 “轰”的一声响,漫天的铁蒺藜从匣子里喷爆而出,奔着冯慎便疾射而来。 这节骨眼上,再想着毫发无伤,无异于是痴人说梦。那铁蒺藜上全淬着剧毒,若沾上个一星半点儿,便会中毒身亡。 慌乱中,冯慎步下疾退,没想到却被东西绊了一下。原来横趴在脚边的,竟是之前被打倒的后生。电光火石之间,冯慎哪有闲暇多想?只能将脚尖一钩,将那后生的身体向上一扯,下意识地挡在身前。 几枚铁蒺藜“嗖嗖”响着,扎入了那后生体内。那后生遭了冯慎重创,本就半死不活,这会受了铁蒺藜后,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四肢一抽,死得透了。 也真是苍天庇佑,若无这后生遮拦,这会口眼流血、横尸当场的,便是冯慎了。 “老七!”恶徒们惊呼一声,乱成一团。 见没射死冯慎,赖青心下也慌了,忙摆弄着蒺藜匣子,想要再发。 冯慎避讳着“毒蒺藜”,只好扯了那后生尸身不敢撒手。可没想到赖青叩了几下,匣子里却再无暗器射出。 原来那赖青只顾着狂射,竟将匣子里的毒蒺藜悉数用尽。 趁这时机,冯慎一把推开后生死尸,奔着那赖青便去。赖青急了,将匣子朝冯慎胡乱抛砸后,抬脚便想逃。 眨眼间,冯慎已撵至赖青身后。几番被暗算,冯慎对这赖青早是恨之入骨。有心将其一击毙命,奈何还要留着他对簿公堂,故冯慎出手点指,只是戳在赖青麻筋上。 赖青惨叫一声,只觉身子发沉发软,扑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冯慎跟身进步,在他后脖梗子上猛摁了一下,赖青便顿时昏厥过去。 须臾之中,冯慎险中求存,使得那七个恶徒一死三伤。 那疤脸汉子见冯慎难缠,也不敢再莽然出击。他的身旁左右,一个是会使“趟地刀”的老三,一个是那黄脸汉子老五。见事情落到这个地步,剩下的歹人们也没别的法子,只得豁将出去,开始负隅顽抗。 可那黄脸汉子精明,在围攻冯慎前,先定了下击招:由老三的“趟地刀”去斩冯慎的下路;而后让疤脸汉子与自个儿同时暴起,直逼冯慎中、上两路。 打定主意后,三人大喝一声,朝着冯慎齐齐攻来。冯慎见他们拼了命,自是不敢小觑。自己赤手空拳,要去对付三柄锐利的青锋,总归不是那么容易。 冯慎抬眼一瞅,见几丈外有堆火正烧着,正是之前歹人们烤肉取暖之用。那篝火没熄,火沿边正好有根未燃尽的粗大木柴。冯慎想也没想,一把抓起那根木柴,暂作了防身之物。 木柴在手后,那“趟地刀”也跟至了冯慎脚下。冯慎忙将木柴一压,将老三的刀背压在地上。压住刀背后,疤脸汉子随之袭来,冯慎抬脚在老三肩膀上一点,借力将身子一纵,让过疤脸汉子的刀,再将手中木柴横抡,朝着待机而发的黄脸汉子扫去。 这一压、一纵、一扫,看似是普普通通,实则凶险万千。若不是冯慎目力过人、动作迅敏,等闲人哪里能避得过去? 木柴击出后,便带着股风砸去。被风一带,那柴尖上原本烧化掉的地方,居然又死灰复燃。“噗”的一团火苗子跃起,惊得三人都拿了刀去格。一阵乱响后,柴尖上火星四溅,纷纷扬扬迸得到处都是。 恐火星子沾在身上燎了衣裳,那三名歹人忙先撇了冯慎撤招,胡乱地在身上扑打。 借着机会,冯慎也后退几步。嗅到身上有煳味,冯慎也迅速弹掉衣上火种。 “别愣着!”疤脸汉子抹把脸,暴喝一声,“剁了这个直娘贼!” 那老三得令,便就地一滚,挥舞着单刀又朝冯慎逼来。冯慎一看,急忙持棍折招,二人刀来棍往,缠斗在一处。 趁着冯慎与那老三斗得正急,黄脸汉子却悄悄摸近了篝火边。他瞅了一个空,将刀刃在火堆里一插,大叫一声“老三快闪”,便擎刀一扬。 这一下,那火堆里的柴枝一下子扬起不少,“噼里啪啦”的燃着,尽数飞向冯慎。 见火炭袭来,冯慎急中生智,一把撕扯下罩衫,转身一抖,便把飞来的火炭全然裹在里面。 火炭入衫后,马上燎起了不少青烟,没一会儿,便将那棉料上烧出几个大洞来。冯慎见状,慌忙一抛,那燃成一团火球的罩衫,不偏不倚落在了那木屋边。 脱了罩衫,冯慎活动更觉灵便。那黄脸汉子颇为毒邪,处处下阴招狠手,若不先将他制住,恐再生变节。于是,冯慎撇下那老三,又奔着黄脸汉子而去。 黄脸汉子见状,干脆转身逃蹿。正追着,冯慎听得身后脚步声大响,回头一看,见那疤脸汉子与老三从后面杀来。 看到后援到了,黄脸汉子索性也驻了步,又抽身回来,与同伙将冯慎一圈,围成了犄角之势。 正对峙着,突然木屋那边火光大炽。几人不明就里,皆转头望去。一看之下,这才知道:原来冯慎之前包炭的罩衫,落在了木屋边上,被风一刮,便引着了梁木。那几间木屋皆为松木造就,这松木里油脂厚,极易燃烧。再加上屋檐下斜扔着几个半满的酒坛子,酒助火势,更加烧得不可收拾。 看是匪巢烧了,冯慎自是心喜,刚想抖擞精神对付惊慌失措的三人,耳边厢却传来几声凄厉的怪叫声! 冯慎心下一紧,暗忖:“莫非……那木屋内还有其他贼人?” 正紧张着,那木屋门“啪啦”一下子大开,几口浑身烧成焦黑的瘦猪,一面哀嚎着,一面从屋中滚挤了出来。那大开的木门之内,已成了一片火海,火光之中,似乎还有个活物在苦苦挣扎。 冯慎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只会耍把式的“武猴”! 一时间,冯慎冷汗全下来了。那些被畜的“猪猴”里,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哪!谁又能料想到,这伙恶徒将它们关在了屋内! 人命关天,冯慎不假思索,便冲着那木屋奔去。还没到近前,那凶猛的火苗子就烤得面皮生疼。几口受畜的“瘦猪”,被烧得焦头烂额,一个一个瘫在地上,不知死活。而那只“武猴”,却还困在里面,火燃着皮毛,烟熏着二目,趴在快烧塌的门框边,发出刺耳挠心的惨叫。 按说这“武猴”灵巧,又怎会困陷在这火海之中?冯慎抹去熏出来的泪,强睁着眼一看,这才顿知端倪。 那“武猴”颈上,竟拴着一条烧得半红的铁链,被那铁链锁住了,它压根就逃不出来。 顾不得细想,冯慎从地上拾起块大石头,撩起内衫护住头脸,便朝着门框冲去。 到了门框边,那腾腾的热浪几欲把人烤干。“武猴”这会也早被燎得不成形状,烂熟的皮肉上,皆是一个接一个的大燎疱。那没了毛的“猴爪”,还在死死地朝前扒着,细小的指头,微弱地一抽、一抽…… 冯慎抓着石头,发疯般的朝那铁链上砸着,打算将那铁链砸断。他铁了心,只要那“武猴”还有一口气,便要将它救出! 这会儿冯慎只顾着救命,全然忘记了身后还站着三个恶徒。黄脸汉子冷笑一声,慢慢摸至冯慎身后,提起锋利的尖刀,便要狠狠刺下。 第十一章 锄暴诛恶 千钧一发之际,那垂死的“武猴”发觉了冯慎身后的凶险。它残眼大睁,急得抓地挠肢、“吱吱”狂叫。 冯慎浑然不觉,只当是“武猴”烧疼了,手上又不由得加大了下砸的力道。 眼见得刀尖便要扎下,那“武猴”拼了最后一口气,朝前使劲猛挣。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烧红的细铁链竟被生生挣断。 原来那细铁链已烧得红透,又被冯慎发力砸了数十下,再加上那“武猴”发了狠,焉有不断之理?“武猴”方脱困,后腿便是一蹬,迎着那刀口舍命扑去。 黄脸汉子原想一击得手,哪想会出这等变故?乍见火里有个东西扑来,骇得手一抖,扎下的刀尖便偏了几寸。 “刺啦”一声,刀刃挑破单衣,只在冯慎臂上划了道口子。 胳膊上一吃疼,冯慎才知有人偷袭,身子急急一侧,就地滚在一旁。 扑在黄脸汉子身上,“武猴”扯着衣裳就爬,几下蹿至肩头,伸爪朝那对眼珠子抠去。 黄脸汉子哀号一声,双目间喷出两道血花,刀也不要了,怪叫着去扯那“武猴”。 “武猴”身上的皮肉本已焦烂,只是稍稍一扯,便血呼啦的剥掉一层。可它豁出了性命,死抓着黄脸汉子不肯松开,又咬又撕,与黄脸汉子缠斗在一团。 冯慎知“武猴”报恩,恐它有个闪失,忙从地上跃起,直取那黄脸汉子。 黄脸汉子目不视物,兀自将手足乱舞。冯慎不及多想,运力攥住他左右臂膀。察觉两膀一紧,黄脸汉子自是拼命挣扎,冯慎哪由他反抗?将他手臂疾拧了半圈,又狠狠向下一顿。 “咯、咯”两声脆响,黄脸汉子双臂被废。冯慎一不做二不休,在他两侧太阳穴上奋力一锤,使了招“双风贯耳”。趁这时机,冯慎也将那“武猴”夺回,紧紧抱在胸前。 黄脸汉子摇晃几下,身子软塌塌的跌在地上,仅抽搐了一阵,便毙命当场。 刚料理完黄脸汉子,剩余二匪又扑了过来。怀中“武猴”奄奄一息,再受颠簸怕是活不成了,冯慎没奈何,只好将它暂放在地上。 经这一番激斗,冯慎也已耗了七八成的力气。眼下单对二匪,虽不至落败,可也是步缓履滞、气喘吁吁。 看冯慎露了疲态,二匪更是咄咄相逼,狂舞着钢刀,直欺横斫。 光凭一双肉掌,自不能与钢刀硬碰。冯慎左闪右躲,于那刀影中寻缝而避。因这缘故,气力消耗得格外急剧。只走了几个回合,冯慎已是汗流浃背。 木屋火势熏天,映得林子里炽红一片,如同是白昼一般。滚滚烈浪不断地升腾,将周边的积雪都烤成了雪水。 被那热气一蒸,头额登时见汗。突然,冯慎感觉眼里有如针刺火燎,难受异常。不消说,定是那热汗淌下,恰巧沤入了双睛。 目中吃疼,冯慎不免去擦。可他手掌上沾满了油灰,一抹之下非但没擦净,反弄得更加模糊。 那老三一瞧,心中大喜,当下操起“趟地刀”去斩冯慎双脚。听到动静,冯慎才知有人杀到切近,他看不真切,只得纵身后撤。然仓促之间,步法已迟缓不少。 一击不得,老三却暗暗得意。如今冯慎双目难视,纵有再大本事,也施展不出。只需加紧递招,不给他喘息之机,那砍断冯慎双腿,亦是手到擒来。 于是,老三足下急蹬,欲再次扑砍。岂料脚腕上忽觉一紧,紧接着重重摔趴在地。 那老三跌了个七荤八素,爬起来朝后一看,原是那只濒死的“武猴”,正死死地抓拖着他的绑腿裹布。 “好个该死的畜生!”老三怒不可遏,反手将刀刃对准了“武猴”。 “住手!”冯慎暴喝一声,哪还顾着二目肿痛?当即挺身上前,要飞冲救猴。 未及冯慎赶到,老三的钢刀却已挥出。一腔腥血喷散开来,“武猴”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便滚落在一边。 滚烫的血溅了冯慎满脸,他猛打个激灵,牙齿咯咯作响。 “混……混账!”冯慎二目通红,似有无名业火喷将出来。对这个心狠手辣的老三,只想着杀之泄愤。 那老三一脚蹬开“武猴”死尸,又朝冯慎回刀砍来。 冯慎避都未避,举手便将刀刃攥住。 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里渗出,顺着手腕“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上。冯慎已然不觉痛楚,拼力一扯,将那钢刀径自扭夺下来。 见冯慎这般夺命罗刹的模样,那老三也吓得慌了,傻愣在原地,双股抖似筛糠。 “老三快躲!”疤脸汉子见状,忙挺刀来救。 冯慎左臂挥刀格开疤脸汉子,右手五指捏成鹰喙,瞄着老三脐下气海便狠力啄击。 那老三只觉腹壁一冲,顿时气破血瘀,肚子里一阵剧绞,呕出一摊浊物。疤脸汉子下盘不稳,也连人带刀的被震飞出去。 对这残暴的老三,冯慎哪肯轻饶?趁他低头呕吐,冯慎反转刀柄,朝老三颅顶疾撞而下。 “啪”的一声,老三八块顶阳骨齐裂。没等他喊疼,冯慎又抬腿猛踢,踹其当胸。 老三哼也未哼,身子直挺挺飞出,恰巧坠入那堆火里,顿时被烈焰吞没。 火中噼啪大响,瞬间传出一股焦臭。那疤脸汉子拾起刀,号叫着又杀了过来。 这时,冯慎已将最后一丝气力用尽,双膝一软,竟瘫倒在地。手脚全然脱力,再也站不起来。 “罢了,”冯慎苦笑一声,闭目待死,“怕是此番……我冯慎要折在这里……” 眼瞅着刀头便要斩落,那疤脸汉子却“嗷”的惨呼起来,紧接着“咣当”一声,钢刀也扔在了地上。 冯慎睁眼一看,不由得大奇。不知为何,那疤脸汉子竟捂着手腕,掌背鲜血横流。 还没等回过神来,冯慎又觉后颈一麻,周身一僵,终也头昏神失,不省人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冯慎这头不提,单道那官道茶棚里的二人一尸。 对着田老汉尸身,香瓜啼哭不止。查仵作也没个主意,只是在茶棚中踱来踱去,心下焦躁异常。 夜色浓以锅底,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冯慎此番去,一去便不见了动静。而去顺天府报信的老妇,同样也迟迟未归。 又等了一个更次,突听得官道上人吼马嘶。查仵作回望之下,不由得大喜。 原来身后火把高照,人影憧憧,分明是鲁班头带着一干马快星夜驰来。官差后面还有驾大车,由几个健步跟守,拉着那个报信的老妇。 “吁。”鲁班头一勒丝缰,止住了马。众马快们见状,也纷纷围把住茶棚子,只等鲁班头号令。 “哎呀鲁班头,”查仵作迎上前去,道,“你们怎么才来啊?真把我给急死了!” “别提了老查!”鲁班头将手一挥,翻身下马,“老子一得着信,就点齐兄弟们往这儿赶。谁想不凑巧,正赶上宵禁关城门。没奈何,只得回衙门讨了府尹的批条,那守城的才肯放行。这来回一折腾,就拖到了现在……不说了,那老汉尸身在哪儿?” “就停在里头。”查仵作一撩棚帘,将鲁班头让进。 来在茶棚里,鲁班头皱了皱眉。见田老汉死尸都已发了青黑,不禁捂住了鼻子:“喂!那小丫头,你们是什么人?” “俺们是……”香瓜一抹眼泪,便要回话。 怕香瓜说出原本身份,查仵作忙抢先答道:“这爷孙俩是逃荒的。” “逃荒的?”鲁班头斜眼打量着香瓜,“打哪儿来?叫什么?” 查仵作赶紧拾起话来:“鲁班头,这些都不急着问。眼下冯经历一人去追凶,至今未卜音信。咱们得赶紧去找找看,也好有个照应啊!” “哦?”鲁班头一听,转向查仵作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可不是嘛,”查仵作道,“都一个多时辰了,到这还没见个信。” “你甭着急,”鲁班头冷笑道,“冯经历本事大着呢!又能文又能武的,光他一个,就能抵咱合衙的差人!” “这叫什么话?”查仵作催促道,“有工夫说这些个闲言碎语,还不如赶紧去缉匪救人呢!” “得了吧老查,”鲁班头道,“你苦着个脸装给谁看?说不定再等会儿,那冯大少爷就押着人回来了。” “鲁班头!”查仵作急了眼,怒道,“那赖青可是要犯!若是再推推阻阻,让他逃脱……咱们可都担不起这个责!” “老子说不去了?”鲁班头将眼一瞪,“可这里又有苦主又有死尸,总得先料理了吧?” 查仵作忿道:“这里着两个差役先守着就行,拿犯要紧!” “行行行!就依着你!”鲁班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道,“我说老查,自打那姓冯的进了顺天府,你就一刻也没消停过。你说你一个仵作,老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除暴安良,是咱每个当差的本分!”查仵作正色道,“一会儿,我也跟着拿人去!” 鲁班头一怔:“你又骑不得马,怎么去?” “找人驮着我不就成了?”查仵作道,“我知道大体的方向,能帮着引个路。” 见查仵作坚持,鲁班头也只好答应。他点出两个差人,吩咐将这茶棚收了。 趁着这空儿,查仵作偷偷走到香瓜身边,悄声嘱咐她莫说多余的话,有事等他跟冯慎回来再说。见查仵作一脸郑重,香瓜含泪点了点头,表示记牢。 安排停当,查仵作便翻上了一个马快的后鞍。鲁班头双腿一夹马肚,当先冲了出去,众马快也赶忙纵马,紧随其后。 由于持着火把,众人也无法骑得太快,皆一面驭马缓驰,一面四下打量。 行至官道岔路,便远远瞧见了那枯树林子。鲁班头正欲饶过往前赶,后面查仵作却唤住了他。 “鲁班头,”被颠了一路,查仵作脸色有些发白,“咱……咱去那林子里搜搜吧!” “那林子里乌漆抹黑的,有什么好寻?”鲁班头回马道,“他们铁定不在里面。再者说了,那林子太密,马也进不去!” 查仵作指了指道边的积雪:“鲁班头,你瞧这是什么?” 鲁班头抬眼一探,果真瞅到了异样。原来那些个积雪上,压着一排浅浅的鞋印。 “成吧,那就去林里瞧瞧!” 鲁班头喝了一声,众马快齐应,几骑人马便奔向那片枯林。 到了林边,众人将马拴好,抽刀持剑地冲入林子里面。 可没行多久,打头的几个便有些迷糊,总感觉绕来绕去的,却没前进几步。 鲁班头见状,赶紧喝令马快们聚拢,怕走散了迷在林间。正当一筹莫展时,林中却刮起一阵朔风,一股浓烈的焦煳味卷杂其间。 查仵作提鼻子一闻,皱眉道:“哪里烧着了?” “不好,果然出事了!”鲁班头神色大变,冲着周围马快道,“别瞎转悠,都跟着老子来!” 说完,鲁班头开始在密林里左钻右穿,没出多会儿工夫,便寻到了林间那片空地。 这会儿,那几间木屋也烧塌了,败梁断柱上,还冒着阵阵残烟。周边的枯树也被熏焦了不少。 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畜。好在火势未并延及,如若不然,这些个人畜怕早已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众人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都愣在一旁边,半天没出声。 突然,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同时发出一声哀号:“可……可他娘的疼死老子了!” “什么人?!”众马快齐喝一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围去。 等离得近了,众人发觉是个鲜血淋漓的疤脸大汉。不止如此,那疤脸大汉身后,竟同样躺着几个面如死灰的汉子。他们手脚并缚,被人用细铁链子穿了琵琶骨,只要微加动弹,便疼得死去活来。 这琵琶骨位于肩臂之下,若有硬物横穿而过,便会毁筋破络,动辙如万蚁噬骨,使得整条膀子都抬不起来。然贯穿琵琶骨之人,却没性命之虞,只不过是百劲尽失,遍骸酸麻。好比是被农户套住鼻子的蛮牛,任人随意驱使,毫无抵抗之力。常有那押解犯人的差官,为图沿途不生差池,会以此法对付那些流配的罪犯。 一行人正围瞧看,身后查仵作却惊嚷起来。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查仵作半跪在林边,怀抱着一个满身泥泞的人。 不消说,那人便是晕迷不醒的冯慎。 查仵作又急又惊,一面扶正冯慎的头脸,一面使劲掐着人中。 一连狠掐几下,冯慎这才慢慢地转醒。 “冯少爷!”查仵作喜出望外,“您总算是醒了……可把我给吓死了!” 冯慎顿了半天,这才依稀辨清了查仵作模样。他面无血色,嘴角微微翕动道:“查……查爷……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 没等查仵作说话,那鲁班头便上得前来,道:“冯经历单枪匹马就打倒了这么些个匪徒,回到衙门里,大人应该记你个头功啊!” 冯慎摇了摇头,惨淡地笑笑:“鲁……鲁班头说笑了。多亏了你们施援及时……若非如此……冯某这番就栽在这里了……” “施援?施什么援?”查仵作愣了一下,道,“我们刚到这里啊!” “什么?”听得这里,冯慎也怔了。他感觉身上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便要从地上挣扎着起来。 “哎哟我的个大少爷,”查仵作慌忙按住冯慎,“您可消停会儿吧!哎?咋还光穿个单褂子呢?这天寒地冻的,莫再凉坏了身子骨……您瞅这背上全是破洞,这褂子怕是不能要了……” “几个洞?”冯慎打个激灵,伸手朝后背上乱捂,“在哪里?你们莫看!” 查仵作奇道:“您又不是含羞带臊的大姑娘,看看有什么打紧?再说了,也都是些指肚大小的洞眼,能瞧见什么?” 冯慎长吁了口气:“查爷……我脊梁上有些发冷,劳你帮我寻件衣裳披一披吧。” “瞧我这眼力介儿,”查仵作一拍脑袋,忙从自己身上扒下件马褂来,“冯少爷,我这件是狗皮衬里的,裹在身上,赛似个小火炉子!” 冯慎冲查仵作感激地一笑,便将那狗皮马褂套在身上:“我身上冷得紧,就不跟查爷客套了……” 穿好马褂后,冯慎借查仵作的搀扶之便,慢慢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稍稍动了动腿脚,发觉除了身上酸胀之外,并无什么大碍。见他掌中被割了道血口子,查仵作又从衣裳上撕下块布条,给他草草的包扎一番。 这会儿,鲁班头也带人查点完毕。歹人有七,死了三个,剩下的四人皆被锁在了树下。空地上横着四五只烧煳的猪尸,那只身首各异的“武猴”也凄惨地倒在其间。 看着这些枉死的“猪猴”,冯慎不由得眼睛发酸,他顾不得查仵作的阻拦,从死尸身上扒了件衣裳,将“武猴”的身首找在一处,打成包袱裹了。 见冯慎醒了,那疤脸汉子又扯着嗓子骂道:“姓冯的!有本事……有本事咱明着来!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还好汉?我呸!”查仵作朝疤脸汉子面上猛啐一口,“你们七个打一个,都败给了冯少爷,还有脸提什么好汉?对付你等恶徒,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少在这聒噪!留着力气到顺天府熬刑去吧!” “老子……跟你们拼了!”疤脸汉子羞恼交加,欲作困兽之争。 旁边马快见了,一脚将他跺翻在地,拽着他琵琶骨上的铁链子,狠狠便是一扯:“老实点!” 那铁链穿筋走骨,本就痛楚无比,这一扯之下,当即血流如注。 “啊!”那疤脸汉子惨号一声,疼得满地打滚。 看到这幕,鲁班头冲冯慎冷冷地说道:“还真瞧不出……冯经历还有这等霹雳手段!” “班头此言差矣,”冯慎摆了摆手,“这穿锁琵琶骨之事,并非冯某所为。” “哦?”鲁班头看着冯慎,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不过,”冯慎又指着地上几具匪尸,一字一顿道,“这几名恶徒,倒是冯某亲手所毙!” 鲁班头浓眉紧皱:“这么说来,穿琵琶骨的另有其人了?” “怕是如此,”冯慎道,“凭空猜测也无用,不如问问那几个活口吧。” “也好,”鲁班头点了点头,抬脚踏在那疤脸汉子身上,“老子问你,穿锁你们的人究竟是谁?” 吃过了苦头,那疤脸汉子也不敢再强横,嘴角咧了几咧,便说自己那时正与冯慎交锋,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手腕,紧跟着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待到转醒后,才觉肩下刺痛、浑身麻软,落了个这般狼狈下场。 见没问出什么,鲁班头向其他歹人相询。谁想那三个歹人所知更少,皆说被冯慎击倒后便失去了神智,醒来就变成这副模样。 听他们所言所语,冯慎暗忖道:自己临晕之际,确实也发觉身后有人。可那人出手太快,连面目都未曾见着。回想一下,那人与林间折枝引路的,极可能是同一个人。虽不知他有何种企图,但思其所为好像也并无恶意。然那人行事诡秘,是敌是友,倒着实难断。 想到这里,冯慎便道:“鲁班头,眼下恶徒无论生死,皆已经伏法,有话回去再问也不迟。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速速动身吧。” “正是这话,”查仵作接言道,“我也总感觉后背上阵阵发凉……好像有对眼睛在盯着……” 鲁班头鼻子里“哧”了一下:“别他娘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了!老查你八成是冻的!” 见查仵作瑟瑟发抖,冯慎满怀歉意:“查爷,对不住了……” “没啥没啥,”查仵作挥了挥手,“你我间还瞎客气什么?” “查爷,”一个马快走上前来,手里还提着件衣裳,“您要不嫌,就先用这个凑合凑合?” “哎哟!”查仵作会意,赶紧接来裹在身上,“还是你这脑瓜子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马快笑笑,回头瞅了赖青一眼。 这件卦子原本穿在赖青身上,那马快见查仵作冻得难受,便去扒了送来。见褂子上沾着血迹,便用刀割去了带血污的地方,给查仵作送了过来。 有了披裹,查仵作身上顿时有了热乎气,手脚也不那么僵了。 在鲁班头的指挥下,一干马快抬尸押犯,连同地上那些猪尸猴尸,都一同搬去,等回到大堂做个见证。 收拾停当后,鲁班头纠起人,穿林过树,朝着外头走去。冯慎身上有伤,不敢走快,便由查仵作搀着,跟在后面。 出了林子后,马快们将人、尸皆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夤夜回赶。 看着鲁班头的背影,冯慎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冯慎忍不住叫了句“鲁班头”。 鲁班头听得冯慎叫唤,忙回头问道:“冯经历有何事?” “鲁班头,冯慎斗胆一问,”冯慎盯着鲁班头的双眼,淡淡说道,“之前鲁班头……曾来过这枯树林吗?” 见冯慎问起,鲁班头脸上闪过一丝焦灼之色。可仅是一瞬,又恢复了常态:“不曾来过……冯经历何故这般询问?” “不过好奇罢了,”冯慎又道,“冯某初涉此林时,觉林间迷道环置,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闯到那伙歹人所在的空地处……然听查爷说,弟兄们寻至空地,皆受了鲁班头所引,而之后出林之时,又见鲁班头轻车熟路,宛若行走在自家后院一般……故冯某倍感诧异。” “哦……”鲁班头顿了一下,忙说道,“像我等常年捉犯拿凶之人……感知自是要比常人强……打一进林子,就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顺着那味,自然而然地就摸到了那片空地之上。怕在林间迷了路……每走一段,我便用刀在树干上削个记号……出来的时候,照着记号而行……因此也没怎么绕圈子……行了冯经历,这夜也深了,要再不赶紧点儿,城门就叫不开了!” 见鲁班头如此说,冯慎也不再多问,点了点头,又跟在后面。 众人引马押犯,又走了好一阵子,远远地便望见了官道上那个茶棚。 香瓜一听说拿到了人,二话没说,便冲到那几个歹人前急急打量。 由于香瓜曾射了那赖青一箭,自然是一下便认出了他。见捉到了害死爷爷的凶手,香瓜“哇”的一声哭出来,对着赖青又踢又打。 赖青身上伤痕累累,这会又被香瓜踢打,自是疼得嗷嗷惨叫。几个马快一看,怕那人犯被打坏而无法问审,忙冲上前去拦住香瓜。 香瓜的性子急,哪里肯罢休?一边大哭着,一边挣扎着还要打那赖青。马快们见她这样,也都兀自发了力,搂腰抱腿的要把香瓜从赖青身边拖离。 几个汉子一使劲,香瓜一个小丫头,肯定是拗不过。可香瓜倔脾气上来,非得要出心头这股子恶气。于是,她抽手出来,打算撩开袖子,用甩手弩射那赖青一个“马蜂窝”。 冯慎眼尖,怕香瓜露了身份节外生枝,也顾不上满身伤疲,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要撩还没撩时,冯慎便一把攥住了香瓜袖口。 “香瓜!不得胡来!”冯慎一扯,便将香瓜拉到一边。 那些马快一见,也都纷纷撤了手。 “俺……俺要杀他!”香瓜泪珠子不断地滚落,依旧是不依不饶,“俺杀了他……给俺爷爷报仇!哎呀!你别拦着俺!俺要杀他……俺要杀他……” 见冯慎还是牢牢地抓着她右手不松,香瓜急眼了,一面叫着,一面腾出左手来,在冯慎胸前乱垂乱擂。 那香瓜学过武,手劲自是不小,再加上情急之下,出手格外的重。冯慎原本就受了伤,这会儿被她一擂,顿觉胸前气血翻涌,喉间一口气上不来,憋得咳嗽不止。 “使不得!使不得!”查仵作见香瓜下手没个轻重,慌得急忙奔来,“香瓜姑娘,冯少爷为了追凶,已受了伤,你就别再闹腾了。冯少爷……您没事吧?” “不打紧……”冯慎冲查仵作摆了摆手,又转向香瓜道,“这恶人……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不只是你要找他寻仇,好些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惩治恶人,得一步一步地来……将他押回衙门,自有府尹大人秉公断案,一定会让那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若是你因一己之恨而将他打死,那其他苦主的沉冤,又当如何昭雪?” “冯……冯大哥……俺懂了……”听冯慎如是说,那香瓜也不再闹了,她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地说道,“那……那俺等着大人审完了……再杀他……” “哎呦!”查仵作气得在香瓜头上轻拍了一把,“你这丫头……真不是一般的笨……” 冯慎不再答话,只是冲着查仵作使个眼色。查仵作会意,忙拉着香瓜去一旁哄劝。 “哼!”鲁班头一直冷眼看着,听得香瓜叫“冯大哥”的时候,他鼻子里“哧”了一下,低声自语道,“跟着讨饭的花子称兄道妹……也不嫌跌了身份……” 虽是鲁班头音轻,可那话也早顺着风飘进了冯慎耳朵里。冯慎没言语,只装作是没听见。 吵吵嚷嚷好一阵子,众人这才动手,将活凶死犯连同着田老汉的尸身,一股脑儿的,全载在那大车之上。 装载完毕后,众人便擎着火把引马赶车,朝着那四九城里匆匆回赶。 行在路上,冯慎与查仵作趁着没人留意,替香瓜提前备好了一套说辞,待府尹大人问起来,不至于说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了好一阵子,这才到了城门之外。守城的门丁识得他们是出城拿犯的差人,便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开城放行。 进城后,鲁班头先差一个马快先行,着他提前回府复命。剩下的人便跟在后头,朝着顺天府的方向紧赶慢赶。 当众人来至府衙门口,那府尹大人早已得着信。听说凶犯落网,府尹也顾不得宵深夜冷,忙换上公服,打算连夜升堂。 冯慎听得衙门里有动静,便知府尹已准备开堂审犯,他也不辞劳苦,同着查仵作和香瓜,迈步就要朝衙里走。 可刚一抬脚,斜刺里却冲出一个人影,照着冯慎,一把抱住。 第十二章 罪有攸归 冷不丁被人抱住,冯慎不由得吃了一惊,待抬眼看时,原来是宅中管家冯全。 “少爷……你可急死个人了!”见冯慎衣衫破烂,冯全差点没落下泪来,“从早等到黑,都没听着你的动静,我这就不长好心眼儿……来顺天府一打听,才知少爷出城拿盗了……生怕出点什么岔子,便只好在这候着……啊?少爷你的手伤了?” 冯慎强颜笑道:“被刀剌了条口子,皮肉小伤,没动着筋骨,不碍的。” 冯全暗中心疼,他一把拉起冯慎袖子,执拗道:“指着那些个田租房赁,咱们也够过活。这要命的差事……少爷就别干了吧!见天刀光剑影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对得起故去的老爷和夫人啊?” “没事,”冯慎拍了拍冯全的肩膀,道,“之后我多加小心便是。好了,眼下凶犯皆已归案,府尹大人想必要连夜升堂,你先回去吧,等公事处置妥当,我自会返家。” “可是……”冯全还想欲说,冯慎却摆手不允,无奈之下,只得掉头离开。 可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得冯慎叫唤。冯全一怔,忙扭头回来:“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冯慎看了田香瓜,又对冯全道:“回宅之后,让常妈她们收拾出一间房来,再上备些吃食被褥、热水温汤。” 冯全察言观色,见冯慎边上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当下犯了疑:“少爷,这位姑娘是?” 听得冯全问起,香瓜张口便道:“俺……俺是他媳妇儿!” 这话一出口,一干人等皆傻了眼。 “少……少爷,”冯全像含了块烫嘴山芋,惊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这……这闹的是哪出啊?什……什么时候……多……多出个少奶奶来?” “香瓜,不得浑说!”冯慎拉下脸来,冲香瓜低喝道,“这男女大妨岂是儿戏?休要胡言乱语,败坏自家名节!” “啊?”香瓜眨巴几下眼睛,满脸委屈,“冯大哥……你……你又不要俺了吗?” 见香瓜一副可怜模样,冯慎哭笑不得:“你我之间并无婚契,又何来要与不要之说?” “有……有啊!”香瓜急得水泪在眼眶里打转,“俺爷爷临死的时候把俺托付给你了,当着他的面,你也答应要好好待俺的!冯大哥……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啊……” 香瓜说着,忽见查仵作躲在旁边偷笑,便一把将他拖来:“那时候你也在场,你得给俺做证!” “倒是有这档子事……”查仵作一时语塞,“可……可……” “看吧!连查恩公都这么说!”香瓜眉眼含泪,抢话道,“冯大哥,你别嫌弃俺,俺这是落了难,才没正经打扮……之前在天津卫那会儿,俺天天有花褂子穿,就连黑儿娘都说俺长得水灵……” 香瓜口无遮拦,竟把林黑儿都说了出来,若再不拦着,非出大乱子不可。冯慎和查仵作没了法,只得先好言稳住香瓜。 几人劝了半天,那香瓜这才不哭。记起香瓜腕上藏有甩手弩,冯慎恐在公堂上引出误会,便让她解下来,着冯全先带回家中保管。 香瓜依言,将甩手弩交与冯全:“这是俺黑儿娘的遗物,你可别弄丢了。” “不会不会,”冯全拿条帕子裹了,好生纳入怀中,“少奶奶,你只管放心吧……” “又来胡说!”冯慎气得脸都白了,斥道,“还不赶紧走?” 冯全扮个鬼脸,一溜烟跑远。 查仵作忍俊不禁,乐道:“这冯全真是个鬼机灵,人还没进门,就先拿话供起来了。” “查爷就别打趣了。”冯慎叹了口气,又嘱咐了香瓜几句,同进了衙门。 大堂之上,已是灯火通明。众衙役搭了那些死尸,于堂下一字排开。因提前打过招呼,田老汉的尸身用白单盖了,单停在一隅。 冯慎让香瓜在田老汉尸身前跪好,自己将穿戴稍加整理,便与查仵作侧立堂边。 不多会儿,府尹从后衙转来,见冯慎等人满脸霜色、遍体带伤,心下很不落忍。可公堂上却不好寒暄,只是轻点了几下头,以示赞慰。 府尹落座,将惊堂木一拍,众衙役杵棍击地,齐喝堂威。宣一声“带人犯”,那四名还有口活气的凶徒,便被拖死狗一般的押至大堂。 “大人,”鲁班头冲上一抱拳,“全都在这里了!” 府尹虎目一瞪:“哪个是赖青?” 鲁班头在人犯里拨拉几下,扯住赖青辫子猛力一拽:“这小子便是!” 赖青脑后吃疼,不由自主地仰起脸面。 “果真獐头鼠目,端的可憎!”瞧见赖青模样,府尹顿生厌恶,当即挥挥手,示意将赖青头脸按下。 随后,府尹又问起缉凶经过。冯慎便将如何寻迹、如何摸入枯林、如何以一敌七等诸事,巨细无漏地复述起来。 府尹越听,心下越是惊怒。得知恶徒险将冯慎逼害身亡时,再也按捺不住,他急令左右先将四人掌嘴各十。 左右得令,齐执签板,按住那四名恶徒,便劈头盖脸地掴将起来。这干歹人丧尽天良,衙役们哪会手软?尤其对那赖青,更是铆足了力气。 待十下扇完,那四个歹人也七仰八斜地歪倒在地,腮帮子肿得像是馒头,吐出口血来,都混杂着几颗牙齿。 府尹也不去理会,任其呻吟爬滚,见堂下还停着“猪尸”“猴尸”,又着冯慎和查仵作验查。 二人取了验具,便开始当堂验尸。几经割皮取骨,确凿那些“猪猴”,正是活人造畜而成。 众人心里饶是有了准备,可亲见了这幕,还是惊得瞠目结舌。府尹气断了肝肠,唤人取来几桶冷水,对着四犯灌顶浇下。 经冰水一淋,四人猛打个急战。赖青等人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上下牙床抖错交叠,嘴里“嘶溜嘶溜”不住的哀号。那疤脸汉子虽没喊叫,可面上也是血色全无,浑身哆嗦着,兀自强撑。 “啪!”府尹一拍公案,“尔等做下这般弥天血案,真真是猪狗不如!姓甚名谁,速速招来!” 可一问之下,竟无人应声。几名衙役怒不可遏,也不等府尹下令,便冲将上去拳打脚踢。 “莫……莫打……”疤脸汉子言语含糊,嘴里像是少了块舌头似的,“我……我招……全都招……” 听他肯招,府尹便将衙役喝退。那疤脸汉子缓了好一阵,这才艰难启口。 原来,这伙歹人皆为拜把子弟兄,从长到末,依次是张兴武、王大章、王江龙、李阿牛、刘光海、赖青和童小川。弟兄七人,原是打凤阳府过来的,因为找不到落脚之处,这才在那枯树林子里伐木搭屋。不时也进得城去,凭着点拳脚功夫,耍枪卖艺赚些花用。 “一派胡言!”府尹拍案而起,指着那疤脸汉子怒道,“公堂之上,岂由你搬弄唇舌?现今人赃俱获,妄想瞒天过海、避重就轻,那是万万不能!本府问你,若你们从未伤天害理,那些披着畜皮的人尸又是从何而来?” 听府尹问起了“造畜”之事,赖青慌忙接言道:“大人,我们兄弟皆是走江湖的……想要混口饭吃,总得有门手艺不是?那猴儿,是小的花钱从别人那里转购,驯得伶俐了,好带出去讨些赏钱。那几口猪,却是从过路的牲口贩子手上顺来的……谁知那里头包着人来?大人啊,小的手脚虽不干净,可也罪不致死吧?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又是烧我们的屋,又是害我们弟兄的……” “放屁!”没等赖青说完,鲁班头大喝一声,“你这狗刁民,竟敢颠黑倒白?不给点厉害,谅你也不知这顺天府的王法!” 鲁班头言讫,从衙役手中夺了条水火棍,掂来抡圆了,照着赖青头顶便砸。 眼见赖青就要头裂颅碎,冯慎忙飞身箭步,将那棍头生生攥住。 这一棍的力道着实不小。冯慎只觉虎口一震,整条胳膊都发麻,掌中伤口爆裂开来,鲜血登时洇透裹布。 冯慎揩了揩掌中鲜血,面上未动声色:“班头忒地性急,这棍若是砸下,怕这赖青已然脑浆四溅、一命呜呼了。” “那有什么打紧?”鲁班头冷哼一声,道,“似这等杀人越货的暴徒,当堂杖毙都算便宜了!” “话非这般讲,”冯慎神情一敛,正色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干恶人罪不容诛,已是不争的铁证。可如何审案量刑,自有府尹大人定夺,岂有案情未晓便击杀凶犯之理?” 鲁班头一时语塞,怔了半响,这才气呼呼地扔了水火棍,退到一旁边:“随你便是!” 鲁班头在顺天府当差多年,府尹也知他脾性急暴,所以暂不计较,转朝赖青喝道:“还不快如实招来?” 吃了方才那一吓,赖青一泡稀屎屙在裤裆,别说是招供,连话都说不利索。没奈何,府尹只得另审其他三犯。 然三犯却一口咬定:他们就是流亡京师的江湖之人,那些个猪、猴,也是或拐或骗,从别处弄得,至于其他诸事,皆一概不知。 这套当堂串供的说辞,府尹自是不信,盛怒之下,便欲严刑拷问,逼迫他们道出实情。 府尹刚待掷签用刑,冯慎却上前道:“大人,先听卑职一言!” 府尹闻言,暂收了手:“冯经历有何话讲?” 冯慎来至恶人尸首边,指了指其中一具的脚底:“大人,您老且看。” 府尹皱了皱眉,眯眼朝那尸首上打量。 那具尸首,正是那老七童小川。在枯树林里,童小川仗着血气之勇与冯慎放对。没出几个回合,便被冯慎击伤倒地。而在那赖青射出毒蒺藜时,冯慎为求自保,将童小川挡在身前,因此,他这才中毒身亡。几经磨打滚蹭,尸身右脚的鞋子早已丢失,露出来的棉袜上,也在拖挪的过程中磨出个大洞。透过袜上洞眼,脚底板上豁然亮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烙印。 “冯经历,”府尹离得远,有些瞧不真切,“那尸首脚上……所绘何物?” 冯慎赶紧答道:“是枚带字的烙印。” “烙印?”府尹一怔,忙从公案后转下,来至童小川尸身面前。 随堂的衙役见状,赶紧移了几支蜡烛来照。借着明亮的烛光,众人瞧了个满眼。 那脚底所烙,是个太阳图样。图样之中,团列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先天卦符。其下有小字两行,是为“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字样。 “这图样……”府尹眉头一蹙,惊道,“莫非是天理教?” “怕是如此,”冯慎点头道,“方才卑职无意中发现了这枚烙印,便暗自留了神。” “来人哪!”府尹大喝左右,“无论死活,将这伙恶徒皆除了鞋袜,本府要一一验看!” 几名衙役当下着手,没出片刻工夫,便把活凶死犯的鞋袜齐齐扒下。 鞋袜一除,几人的右脚底皆露出了一般的烙印。 “果真是些邪党余孽!”府尹冷哼一声,拂袖回案。堂下一应衙差,也是满脸怒气。 对于这天理教,四九城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要细论,那得先提白莲教。 这白莲教,称得上是历史上最复杂、最神秘的一个教派。从根上寻,能直溯到南北朝。南宋绍兴三年,慈照和尚在淀山湖创立白莲忏堂,承净土宗一派,其下门人皆唤作“白莲菜人”。白莲教徒不似禅宗僧人那般恪守三皈五戒,他们可娶妻生子,亦可男女双修。由于所宣教理半僧半俗、矫枉过正,曾受朝廷严厉镇压。 自元代起,白莲教为壮大势力,吸纳了不少弥勒教、明教、道教中的人士,并在民间结党营私,广植教众,势力迅速膨胀。 到了明正德年间,白莲教又引了罗教教义,打出了“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的旗号,供奉“无生老母”,信众不下千万。 由于根基牢固,白莲教历经几代,仍屡禁不绝。乾隆后期,国运转衰、民生凋敝,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难以度日。白莲教借着这个机会大肆宣扬“入教渡灾厄、资财悉均分”,使得大批贫苦百姓死心塌地地追随。 至嘉庆元年,四川、湖北、陕西三省的白莲教徒爆发了起义。因教徒以白巾缠额为记,故也称作“白巾军”。这场起义先后历时九年,所占据的州县城池,也有两百余。这段旧事,便是史上的“川楚白莲之祸”。 起事失败后,残存的教众纷纷潜形匿迹。在民间,白莲教还是暗流汹涌,盘根错节。由于入教门槛太低,导致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其间,不乏有一些想借着教会名号,来牟取私利的恶徒。 像天理教,便是典型的例证。这天理教,算是白莲教的分支,含并了白莲一脉中的八卦教、白阳教、龙华会等。天理教徒以“无生老母”为尊,崇奉太阳,信“无极、太极、皇极”说。教级高的信徒皆研习九宫八卦、梅花易数以服众,他们的活动范围主要在豫北、直隶一带。 与其他教派不同,天理教行事十分邪异。那创教的首领,唤作林清。那林清,原是少年无赖,后因模样俊美,收入一王姓提督的府里,充当了“娈童”。提督是武职,因此林清耳濡目染,也习得了一些武技傍身。至长成后,林清由提督府转出,荐到了不少地方。做过书吏,也当过长随,可由于生性荒淫,终日嫖赌,而屡被驱撵。走投无路之下,林清这才入了八卦教。 由于身怀武艺,林清入教后备受器重。林清本是个泼皮,自然会些拉拢人的手段,没几年,竟借着教中变故,一举夺了掌教大权。掌教后,林清排除异己,按植亲信,又渐渐的吞并了几个教派,改原教为“天理”,势力发衍得如日中天。 为了敛财,林清规定:但凡是入教者,都必须交纳“种福钱”,交得越多,“福基”便越厚。这样一来,白花花的银钱便大把大把缴入,皆肥了林清与其亲信的私囊。 正所谓“上行下效”,有林清这般教首,下属于的教众也纷纷效仿。借着天理教里学来的一些邪法诡术,四处在各地贪敛钱财,行事之恶,无所不用其极。 有了银钱,林清仍不满足。久而久之,竟想着黄袍加身,坐坐龙驹凤辇,过过当皇帝老儿的瘾。 到了嘉庆十八年,林清再也按捺不住,当下便要张罗着发兵起事。起事前,他向教众许诺,凡是为起事出钱出力者,事成之后,皆给以田地,论功封官。 此话一出,还真引得不少教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即,便有人去备兵器,有人去找内应,一个个忙活的热火朝天。一面紧锣密鼓地操办着,一面派人编了“若要白面贱,除非林清坐了殿”的童谣,引得小儿到处去唱。 这干天理教众行事过于乖张,还没等起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当时,辖区宛平县、步军统领衙门都曾接着线报,说是有乱党要起事,可掌印的官员,都以为是闹剧讹传,皆没放在心上。 可那林清得着风声,心下却焦急起来,连想也没想,从教众里挑了两百多号壮丁,就要去闯金殿、杀皇帝。 由于提前买通了禁内太监,所以两百号刺客分成两队,由太监引着闯宫。 一队由太监刘得财引着,打算从东华门杀入。到了门前,因一个卖炭人无意间用炭车蹭了一名天理教徒,其他的天理教徒便勃然大怒,纷纷亮出了兵刃。兵刃一出,守门的侍卫这才知道来了反贼,一面关城门,一面拔刀相拒。可这伙刺客一看行迹暴露,竟吓得慌忙逃窜,最后,仅有十余人进得宫禁之中。然进宫后,刘得财为泄私愤,便先带着几个刺客去杀曾与自己结怨之人,结果被人生擒活捉。 另一队由太监杨进忠引着,从西华门杀入。这伙刺客倒是全进得了宫中。可他们进宫之后,却直奔了“尚衣监”。这“尚衣监”是皇宫中缝补、浆洗之地,所在之人,多是些宫女、老嬷。只因之前杨进忠缝衣受拒,所以他怀恨在心,借着这个由头,带着天理教徒先来出气。那干天理教徒也没二话儿,抡起刀剑,逢人便砍。一时间,杀得尚衣监里血肉横飞。 须臾后,有乱匪闯入宫中的消息便传到了那些王公贵胄的耳朵里。可在当时,嘉庆帝正驻跸热河,行那木兰秋狝,并不在宫中。那些个世子亲王一看,也是慌了手脚,几番周折后,这才发下令牌,从火器营急调了一千兵马,从神武门入禁剿匪。 禁军入宫后,便在各处搜剿。皇室宗亲们见有禁军杀来,也纷纷取了弓箭、鸟铳,于周边掠阵。 天理教徒们一见大军压来,全傻了眼,躲的躲,逃的逃。实在是避不过,也只得硬着头皮与官军相抗。 本来这闯宫计划就不严密,再加上天理教徒们暗自心怯,乱了阵脚,故被打得抱头鼠窜。 可那皇宫内院殿宇繁多,大小阁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光是那长墙回道,便足以让人迷花了眼。百来号教徒一分散掩藏,寻起来也着实不便。 一连折腾了一夜,官军们这才将闯宫的教徒悉数擒毕。审了几个带头的,又顺藤摸瓜,将躲在京郊等信的林清等人一举活捉。 不几日,嘉庆帝匆匆返宫,在中南海御审了几名首犯。之后,该砍头的砍头,该流徙的流徙,将这次抓捕的天理教众统统严惩。 那些漏网的天理教徒,听得教首被剐的消息,也都仓皇奔逃,作鸟兽散,蛰伏在山野僻壤,隐姓瞒名,待机东山再起。 由于那次的闯宫事件过于荒唐,不少百姓在惊诧之余,也将这事当成笑柄,津津乐道。故虽隔了三代,依旧耳熟能详。 可那天理教被镇压后,所存的教徒仍是秘布民间,暗地里借着先代人传下来的“秘术”做些敛财充资的勾当。 见所拿歹人脚底烙有“教印”,堂上一干人对他们的身份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对他们的滔天恶行,府尹早是深恶痛绝,眼下得知他们为天理余孽,府尹更是不饶不赦,惊堂木猛的一拍,勒令几人如实招来。 然无论是残孽乱党,还是害人造畜,任择一个,都是该千刀万剐、连坐三族的重罪极刑。似这等大罪,疤脸汉子等人晓得利害,虽被验出了脚底的“天理印”,也是兀自强熬,铁了心不肯招。 乱世当用重典,对于这干凶穷极恶之徒,就应以暴制暴,执霹雳手段,昭菩萨心肠。府尹毫不手软,吩咐堂下衙役上大刑伺候。 衙役们得令,便挑了几副夹棍,准备以严刑撬开众犯口舌。 那夹棍,皆由杨木削成,长三尺有余,去地五寸。以铁线贯引,中间用牛皮绳索,穿着绑拶三副。若要用时,便将夹棍竖在地上,把人犯的足胫套入其中固定。固稳后,再急束绳索,收紧绑拶,拉得两股交叉。这时,只需用大杠猛击,人犯便胫折骨裂,痛不欲生。如此酷罚,任他大罗金仙也熬受不过,少不得要乖乖招供。 众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拖起那四名凶犯齐上了夹棍。那赖青一见要用大刑,吓得战战欲死。还没等衙役拉拶,便叩头如鸡畚碎米,口中连连讨饶。 府尹哪里肯应?大喝声“肃静”,命左右速速行刑。 衙役们早就等得不耐,甫听府尹令来,急急收索拉绳,将夹棍死死的勒缚在人犯踝上。 未及用大杠去敲,受刑恶徒便哀呼惨叫,齐齐疼昏过去。 “泼!”府尹依旧不饶,着人再用冰水浇醒。 几桶透骨彻寒的冰水下去,四犯终算是醒来。刚一睁眼,赖青便趴在地上泣涕横下,额头都磕出血来:“招了……真招了……别夹……这次真招了……” 府尹冷哼一声,两旁衙役又齐喝堂威。赖青哆哆嗦嗦了好一阵子,这才道出来龙去脉。 他们这干人犯,确是天理教徒不假。然他们入教时间尚短,最早入教的疤脸汉子张兴武,也不过才三、两年。由于嘉庆年出了“闯宫”一案,残存的天理教徒们,便开始东躲西藏、匿行隐迹。曾一度让世人误以为,天理教已绝。 到了这年头,外夷频欺,战事不断。延续到现在的天理教徒们,又纷纷露头显迹。由于没有严恪的教义教规,天理教虽历经几代,本质上仍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教首的初衷,依旧是拉拢信众,以敛取钱财。任凭是谁,但凡交得起“种福钱”,就能入得教中。因此,不少没处可投的无赖地痞、流寇游匪,也混入天理教,以求庇护。这干亡命徒,不比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户,有他们的加入,虽搞得乌烟瘴气,可那天理教的战力,也着实提升不少。 这么一来,天理教的势力,便暗地里膨胀起来。由于吃过苦头,教首们也学得聪明了,不等到羽翼丰满,绝不跟官家放对。况且每逢年节,各处的教首,也会着人去当地衙门里上下打点。当官的既收受了好处,又乐得清净,都愿意河井无犯。所以,一些个州官县宰,虽知治下有教民,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们不闹事,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 那天理教虽得一时安宁,却依旧贼心不泯。过了几天颐指气使的日子,又想着尝尝君临天下的滋味。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怕功败垂成,教首们不再草率行事,只是慢慢积累、暗暗操办。 现今堂下所缉七犯,原属些泼皮之流,一个个争勇斗狠、作奸犯科。像那张兴武、王江龙等,本是剪径的强人;而赖青、李阿牛等人,不过些拍花子、摸包儿的小偷小盗。由于原因种种,这几人相聚在一块,拜成把子兄弟。因在原籍作恶多端,实在是混不下去,这才齐约着来到京城寻门路。后来张兴武无意间得人引荐,自己先行入了天理教,随后,又拖着其他人进去。 入教后,那引荐人便收了他们的“种福钱”,在他们脚底板上烫了“天理印”,成了天理教新纳的教徒。只是他们刚入教,接触不到那种掌教、门主之类的人物。并且,那引荐人也是极其神秘,从始至终,皆蒙头蒙脸,从未以真正面目示人。 张兴武等人浪荡惯了,自是不服管束。本来入天理教是想找个投靠,可是等来等去,不但没见其余的教众,而且还尝不到半点儿入教的甜头。时日一久,几个人皆按捺不住,去找那引荐人闹说法。 那引荐人见他们还算有点儿“本事”,便带他们去了京郊一处枯林里。初入林时,张兴武等人皆被迷得昏头转向。那引荐人见状,便与他们讲明,说这林子不比别处,是他们天理教的易学高人,按着奇门遁甲改出来的,唤作是“影林”。整个影林里,分作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若是不明所以就乱入林间,满目之中只能看到重林叠影、岔木迷眼。漫说是人,就连那飞禽,有时候也可能绕晕了困死在里面,端的凶险无比。 入林后,引荐人一面引着,一面将如何辨位寻路的方法教授七人。七人被这迷宫般的影林唬住了,皆暗自咂舌。 在影林住下后,引荐人又授了些教中邪术助他们敛钱。其中的一术,便就是那“封皮造畜”。赖青本是人贩子出身,拐骗些无知小童自然是轻车熟路。 待几名小童拐到,恶徒们便按着那邪法丧心病狂的造起畜来。几经折腾后,竟还真给他们造成了几只。 见邪术有用,张兴武等人便彻头彻尾地信了天理教。引荐人见状,不失时机地向他们透露:说是等一切准备就绪后,掌教便要起兵,率教众打破紫禁城,占了金銮殿,撤朝易代、改天换日。等掌教登上大宝后,便要封侯拜相、论功行赏。只要是为教中出力大的,都少不得配印赐绶、飞黄腾达。而这般贡献多寡,首先就看这“种福钱”给过多少。 张兴武等人虽是些草莽,但看着那些官老爷耀武扬威,心底下也自是垂涎得紧。见有这等机会,便纷纷铆足了劲,利用那些个造畜而来的“猪猴”,去积攒银钱,只盼着有朝一日裂土封疆。 听罢赖青供词,府尹忿然作色:“凭尔等十恶不赦之人,也敢妄想封侯拜相?那名引荐人是谁?还不如实速招!” “那引荐人……”赖青苦着脸道,“我们皆不认得……” “大胆!”府尹怒叱道,“事到如今,还敢包庇同犯?既是打过交道,又谈何不认得?分明是胡言乱语、混淆视听!来呀!再给我打!” “莫打莫打!”听得此话,赖青吓得屁滚尿流,“大人容禀……大人容禀……” “讲!” 赖青赶紧说道:“我们兄弟虽与那引荐人有过交道……可却从未见到他真正的面目……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总以黑布罩面……着实认不得啊!” “哦?”冯慎听了,忙插言问道,“那他口音如何?身量几许?” “听他口音,却是南边腔调……”赖青想了一会儿,又道,“像是蜀中一带……身量也不算高……有些肥胖……哦!那人手上全是硬茧子……发着黑紫……连手背上都是!” “黑紫硬茧?”冯慎怔了一下,瞥了眼那身材魁梧的鲁班头,“却不是扯谎?” “官爷,”赖青垂头丧气道,“我们既然裁到官家手里,也自知活命不成,只求着能给个痛快……何必再去扯谎、招来大刑加身啊?” 冯慎点点头,心想也是此理。于是,他又在提来的物证里翻了翻,找出了那个能射铁蒺藜的木匣子。 “赖青,”冯慎举着木匣子,“你可知这是何物?” “这……这是个暗器……”赖青看了一眼张兴武,“唤作‘毒蒺藜’……” 冯慎追问道:“那这‘毒蒺藜’从何而来?” “是引荐人给我大哥的,”赖青拭了拭头上的汗,“说是厉害无比,让我们留着防身……” “哼!”冯慎冷笑一声,“看来这个引荐人来头不小。” 听得冯慎这般讲,府尹微微一怔:“冯经历,莫非你知道这暗器的来历?” “正是,”冯慎道,“大人,似‘毒蒺藜’这种暗器,等闲难得一见。普天之下,只产在一处地方。” 府尹眉额一拧:“却是何处?” 冯慎盯着手里的木匣子,一字一顿:“川东壁山,唐家堡!” 第十三章 立枷斩首 提审间,赖青等供出了一个“引荐人”。府尹原想照着这条线查下去,顺藤摸瓜地逮出匿藏的天理教,可无奈一干人犯皆说,未曾见过“引荐人”的真实面貌。 眼下,赖青等人在大刑的逼迫下,对害人造畜的恶行已是供认不讳。只是失了“引荐人”的下落,就摸不出隐在他们背后的邪教。 问来问去,恶徒们也只能说出那“引荐人”大抵口音、身量,而对于其他诸事,一概不晓。 一时间,府尹也犯了踟蹰,不知该如何入手。冯慎见状,忙找出那“毒蒺藜”,询问赖青此物何来。 一问之下,却与冯慎设想无异。这“毒蒺藜”,果真还就是“引荐人”所贻。 冯慎瞧得真切,那“毒蒺藜”构造精巧,定然不是仿制。而这种独门的暗器,也就只能出在唐家堡。 “唐家堡?”府尹一凛,“莫不是……江湖上所传的那个‘唐门’?”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拱手道,“正是那个擅使毒、精暗器的唐门。” “那都是以讹传讹,世间未必就真有这么个门派!”还没等府尹接茬,鲁班头又从一旁边窜了出来,“想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但凡碰上个使镖的,就说自己师承唐门。可这么多年下来,只听说唐家堡在壁山,又有几个人亲眼见了那个地方?仅凭着这么一个破木匣子,就认定这是什么‘铁蒺藜’‘唐门’,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鲁班头此言差矣,”见他屡屡打断,冯慎心下也是不悦。然当着府尹的面上,只得暂压了不平之气,据理而驳:“这唐门之说,并非捕风捉影。只不过其下门人,皆行事诡秘,不喜涉问江湖中事。故唐家堡附近设有陷阱重重,以隔尘世。他们独来独往,自秉一义,既不拉帮结伙,也不党同伐异,久居在唐家堡里,终日的炼百毒、制销器儿。可即便如此,唐门中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身上衣、口中食,这等日常应用之物,自得有专人下得壁山购置。附近山民,想必也多有闻视。” “有理,”府尹颔首抚须道,“唐门之事,本府也略有耳闻。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若无凭无据,江湖之中,又如何传得那般绘声绘色?” “正是,”冯慎又道,“唐门弟子虽深入简出,但经过世人口耳相传,也是名动江湖。想那顺治年间,盘踞巴蜀的张献忠,为我大清之师击溃。仓皇奔逃时,张献忠下令所部屠川。当是时,穷寇们逢人便杀、遇人便砍,所经之处,流血漂橹、林壤尽赤,就连隐在壁山的唐家堡也受到了波及。为求自保,唐门中人倾堡而出,于壁山脚下拼力狙杀流寇。张献忠残部死伤过半,无奈转道川北,最终兵败被剿。经了这一役,唐门名扬天下。就连顺治爷都曾赞其武勇。鲁班头,又何言唐门不存于世呢?” “照冯经历说来,那唐门行事倒算正派,”鲁班头又道,“那它为何又与天理邪教扯上了关系?” “善恶仅存乎一念,”冯慎正色道,“唐家堡门人众夥,保不齐有那么一两个心怀叵测之徒。当然,冯某所言也尽是揣度,若鲁班头有什么高见,大可讲出来。” 冯慎这招以退为进,竟让鲁班头不知所措:“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管拿犯抓凶……审案判案的事,自有大人定夺……” “鲁班头,你且退下吧。”府尹又朝冯慎道,“冯经历,这案如何论处,你有何良策?” “不敢,”冯慎朝着府尹一揖,轻轻瞥了眼鲁班头,“大人,以卑职浅见,不若‘化繁为简’。” “哦?”府尹一怔,“怎么个‘化繁为简’?” “大人容禀,”冯慎道,“像张兴武、赖青等恶徒,想来在那天理教中人微言轻,从他们入手,怕是查不出那‘引荐人’的下落来。那天理教狼子野心,日后必会伺机而动。只要朝廷提前留意,等他们露出马脚后,便可一举擒灭。故卑职窃以为,应先判了这些造畜害人的恶徒!” “冯经历所言甚是,本府也正是此意!”府尹点了点头,抬手指向跪着的香瓜道,“那堂下少女,姓甚名谁?” 听得府尹问询,查仵作忙推了把还在抹泪的香瓜,悄声提醒道:“别只顾着哭,大人问你话。” 香瓜反应过来,忙按着冯、查二人所教,先冲上磕了个头:“大人……俺姓田……叫香瓜……” 府尹目光一转,又道:“身旁那老者,是你何人?” “那……那是俺爷爷……”说着,香瓜悲从中来,又开始啼哭,“俺爷爷为了救人……被恶人给害了……求大人为俺做主!” “收了悲声,莫要哭啼!”府尹喝道,“田香瓜,本府问你,你祖孙二人原籍何处,去往哪里?” 被府尹一喝,香瓜吓得不敢再放声号哭,她眼里噙着泪,兢兢回道:“俺们打山东过来,原是到京城投亲的……可没想到还没进城,俺爷爷却横死在了官道上……” “你那亲眷,住在何处?”府尹又问道。 由于有冯、查二人吩咐,香瓜不敢说出实话:“俺……俺不知道……” 府尹双眼一眯,疑道:“既是亲眷,又怎能不知?” “这……这……”被一盘问,香瓜慌了,嘴巴张了几下,愣是没说出话来。 “大人,”冯慎见状,赶紧上前,“这香瓜年幼经不得事,这会又怕又悲,应是慌得语无伦次。不如……让卑职代而述之。” “也好。”府尹点头应允。 见府尹答应,冯慎暗自松了口气。于是,他便特意抹去田氏爷孙的身份背景,将田老汉如何替自己挡暗器的经过说与府尹知道。 听罢冯慎所言,府尹对那舍命救人的田老汉也是暗暗钦佩。再观那田香瓜愣头愣脑,不像是有心计之人,索性对其来历也不再深究。 念田老汉救冯慎有功,府尹当即发下钧旨:从衙门里拨出一笔银子,购置棺木,将那田老汉厚葬。 “还不赶紧叩谢大人恩典?”看香瓜还怔着,查仵作又推了她一把。 “俺……俺还要他们死!”没想到香瓜执拗性子又上来,指着赖青等人,恶狠狠地说道,“俺要让他们……千刀万剐!” “不得喧哗,”府尹抬手,制止了忿忿的香瓜,“这干恶人如何论处,本府自有分寸。届时,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言讫,见那堂下诸犯也快要支撑不过,便唤来几名皂隶,连尸带犯的先打入牢中,待日后再行提审。 府尹环顾左右:“现在什么时刻?” “回大人,”查仵作连忙上前,“已过了亥时。” “也罢,今夜就先审到这里,”府尹见折腾了半宿,合衙差人也都疲了,“尔等返家后养精蓄锐,待明日听候差遣。退堂!” 退堂后,府尹又将冯慎等人留了留。见冯慎没受大伤,府尹暗自也松了口气。谈到那田氏爷孙的安置时,冯慎向府尹言明:在田老汉临终时,自己曾答应要照顾香瓜,故打算将她先行带回宅中。府尹应允,又着了几名健步,抬着田老汉尸身,护送冯慎与香瓜返家。 一行人刚到了冯宅,见门口的灯笼还亮着,管家冯全正裹着件翻毛大氅,迷迷糊糊的,倚在照壁上冲盹儿。 听得有脚步声音,冯全知是少爷回来,先朝院内喊了一嗓子,又赶紧从门洞里迎将出来。 冯全一声喊,紧接着,又从萧墙内,转出了双杏、夏竹和常妈。 冯慎一见这排场,便知冯全回来后乱嚼了舌根,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索性也不说话。 双杏等人,原是来瞧那所谓的“少奶奶”,可迎出来一看,竟发现门口还抬着具尸首,不禁皆骇得花容失色。 “少爷……这……”冯全看着田老汉的尸首,也慌了手脚,“这大半夜的……咋还抬了具尸回来?” “进去再说。”冯慎一闪身,让过了抬尸的健步。 几名健步将尸首抬至院中一处空置的厢房后,又各自退了出来。打头那个朝冯慎一抱拳,道:“冯经历,您若没别的吩咐,我们哥几个就先回了,天不早了,您早点歇着。” “有劳诸位。”冯慎一还礼,目送健步离开。 “冯大哥,”香瓜抽了抽鼻子,“你家宅子可真大……” 冯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让双杏她们先带了香瓜沐浴,又让常妈备饭。 回到厅中,冯全便打来热水,帮着冯慎净手净面、换上便服。而后,冯全又抱来了药匣子,替冯慎伤创之处,皆敷了药。 不多会儿,香瓜沐浴完毕,双杏她们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了,引着香瓜来至厅上。 双杏她们身段高挑,香瓜穿着她们的衣裳有些显大。可平日里,香瓜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有这等舒服整洁的料子穿,她自是欢喜得紧,这里摸一把,那里抓一下,还哪管合不合体? 这时的香瓜已濯去满脸污渍,露出原本容貌。只见她明眸皓齿、粉面朱唇。略带红肿的双眼,稍显婑媠。可眉宇之间,仍掩不住那团飒爽的英气。 冯全看傻了眼。他没想到,那小叫花似的田香瓜,竟生得这般水灵。不止是冯全,就连边上的双杏与夏竹,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见冯全愣着,香瓜却冲上前,一把拽住了他:“俺的‘甩手弩’呢?快给俺还来!” 香瓜打小习武,力道自是不小。这一拽,好悬没把冯全拉倒在地。 冯全定了定心神,惊出一身冷汗来:“少奶奶……好大手劲……” “冯全讨打,”冯慎一瞪眼,“胡叫些什么?还不快取那弩来?” “是是是。”见少爷着恼,冯全忙应声不迭,当即去找那“甩手弩”。 不多会儿,冯全拿着弩回来了。香瓜见状,一把抢在手里,赶紧套在腕上。 这时,常妈也热好了饭菜。香瓜饿极了,也不客套,蹲在桌前,就吃将起来。 冯慎摇头苦笑一声,也转过身,来至桌前坐下。见众人心中存疑,冯慎呷口汤后,便将怎么结识田氏爷孙的经过,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当然,避讳着人多口杂,冯慎同样隐去他们义和拳的身份不提,只说他们是走江湖的把式。 听到是田老汉舍命救了冯慎,冯全对田氏爷孙感激涕零。他若不是看到香瓜年纪太小,还真有心去跪下叩谢:“少……田姑娘……我替我们冯家,谢谢你们的搭救之恩!” 可一提起田老汉,香瓜又悲从中来。她嘴角翕张几下,便一扔筷子,眼角垂下泪来。 边上双杏和夏竹见了,赶忙过来相劝。香瓜一头扎进了双杏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 冯慎叹了口气,开始与冯全商议起来。对于田老汉之死,衙门里已全然了解。只需在上报的文书中追记上赖青这条罪状便可。 于情于理,田老汉都是冯家的恩人。故冯慎决定,就在自家宅中,为其停灵治丧。除去衙门里拨来的丧款,冯家再贴补些银子,打算将田老汉风风光光的下葬。 于是,冯慎列了项清单,让冯全明早就去购置所需之物。像那棺木、寿服、纸草等,都得提前订下,这样才不会误了田老汉的这场白事。 明日衙门里还得审犯量刑,冯慎也不好再撑着不睡。又吩咐了冯全几句后,冯慎让双杏她们带香瓜下榻,自个儿也回房安寝。 冯慎又伤又累,一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天已泛白。睡了一觉,那些存积在体内的疲楚,便全然发了出来。稍加一动,浑身就酸麻不止。冯慎提口气,兀自吐纳一番,觉得血脉周转开后,这才勉勉强强的爬下床榻。 昨夜离衙时,府尹曾嘱咐冯慎提早些去。故冯慎又活动了一阵,准备动身。 刚出门,便碰到冯全倒夜香回来。冯全怕那味熏到冯慎,忙先将那粪桶,掩在一旁边:“少爷,您这么早就起了?这会常妈那边,怕是还没备好早饭……” “不吃了,衙门里还有要事,”冯慎摆摆手,“别忘了去给田老英雄准备治丧应用。” “放心吧少爷,忘不了!”冯全赶紧说道,“昨个儿夜里我就开始琢磨着了。寿材呢,就去那‘振德桅厂’,打上副‘杉木十三圆’;寿料呢,就去‘瑞蚨祥’,让裁缝们赶针,另制出里外三件殓服来……您瞧这样妥不妥?” “你看着安排吧,”冯慎刚要抬脚,却突然记起一件事来,“对了!田老英雄是中毒而亡。帮他净体换衣时,切记要避开那些毒蒺藜。那毒之剧,见血封喉,万万留心!” “知……知道了。”冯全心下一颤,牢牢地记住了冯慎的嘱托。 待冯慎走后,冯全匆匆回宅,叫了双杏、夏竹等人帮衬着,买黑纱、扯白布,里里外外的,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如何备灵停丧,先按下不表。单说冯慎一路疾走,奔赴了顺天府。 来在府衙,冯慎径直去了后堂。到后边一看,府尹已穿戴齐整,同着查仵作用着早茶。 “卑职给大人请安。”冯慎躬身一揖。 “不在公堂上,贤侄莫要如此,”府尹起身,拉过冯慎,“身上的伤好些了没?” “蒙世伯记挂,”冯慎道,“休憩了一宿,已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府尹点头道,“来……这边坐下说话。” “冯少爷,”查仵作嘴里含着块蜜饯,冲冯慎道,“您肯定还没吃吧?来来来,尝尝这果子,先垫巴垫巴……别说,大人这里的吃食,还真是不赖!” “礼部王侍郎,与老夫是同年。他三年丁忧孝满,前阵子才打苏州老家回京复职,”府尹指着案上盘碟,道,“这些皆是他家乡土产,贤侄尝尝看。” “小侄却之不恭。”冯慎一侧身,从碟中夹起块蜜饯,投入口中。 这时,有下人呈来一碗热茶。府尹接了,却转递到冯慎手边。 “小侄惶恐,”冯慎赶忙双手接过,“怎敢劳动世伯?” “不需客套,”府尹淡笑一声,“特意吩咐泡得酽了些,好提提神。” 冯慎点点头,揭盖饮了一口。一股涩味入喉,精神顿觉一震。 放下盖碗,冯慎冲府尹道:“世伯唤小侄提早入衙,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不错,”府尹抚须道,“正是为了商议,如何给那几名恶徒定刑!” 听得转入了正题,查仵作也忙蹭净了手,正襟而坐,侧耳细听。 “这般无父无君的暴虐之徒,定然不能轻饶!”冯慎忿然作色,“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还没等府尹答话,边上查仵作按捺不住:“若依着我……定将他们凌迟!” “那干凶犯,罪不容诛!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合当受那剐刑弃市,”冯慎话锋一转,恨恨道,“可眼下法度所束……却让这伙暴徒,逃过了千刀万剐之惩……” “唉……谁说不是呢”,查仵作悻道,“今年开春,朝廷下令革除了凌迟……真是便宜了那帮恶人!” “老夫昨夜未当堂宣判……正是因此,”府尹摇头叹息道,“圣上以仁孝治天下,谕令永废磔、枭、戮三刑。可仅是一斩,却不足以诛暴扬威、以儆效尤啊。” “要不……咱就把那伙恶徒押在狱里,让狱卒们好好‘整治’一通?”半晌,查仵作道,“那帮子狱卒下手狠着呢!什么‘铁刷子’‘弹琵琶’的,轮番招呼,保管那歹人们生不如死!也好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不妥!”府尹当即否决,“想我堂堂顺天府,行的是天理,秉的是道义,又怎能做出那般滥用私刑的勾当?” “依我看,”冯慎提议道,“在行刑前,不若将他们立枷示众!” “冯少爷,”查仵作眼中一亮,“您是说……将那干人犯‘站木笼’?” “正是,”冯慎点头道,“将那枷笼用车拉了,把人犯于闹市游街,标明所犯罪状,任凭百姓围诘群谴。不但可弘律法之威严,而且是惩一儆百,使得那些匿在暗处的天理乱党有所收敛,暂不敢轻举妄动!” 那立枷,其实就是种前长后短的木笼。笼顶上有个卡口,人犯一关进去,脖颈就被卡口牢牢枷住。受了这种枷,人犯的死活,可就全凭行枷的人了。这里面的门道,就在于这个木笼的高度。一般来讲,这笼做的定比人犯的身量长。脖子一被卡牢,那人犯便整个的悬吊在木笼里。若要人犯死,直接在他脚上坠些重物,不出一会儿,便会窒息气绝;若只想着要人犯受些苦头,方法有二。 或是在笼底垫上几块砖,让人犯踮着脚,刚好能往上撑着身子,不至于卡住喉咙喘不上气;或是直接把笼顶锉低几寸,让那人犯在笼里站不直身,立也不是蹲也不得,蜷屈着腿就是伸不开。 这两种治人的法子,虽不至于立即身死,可站上几个时辰,这人犯也被整得只剩半口气,倒还不如受上一刀来得痛快。 “还得是冯少爷!”查仵作赞道,“这招‘站木笼’,有得那帮歹人受了!这就叫‘恶人自有恶招磨’!大人,咱就这么来!” 府尹点点头,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唤着冯、查二人,移步大堂、论刑开审。 三班衙役听得府尹升堂,忙齐刷刷地赶来,位列听令。 端坐在案前,府尹整了整朝服顶戴,分咐将涉案人犯全然押至堂上。 除去那三个身死的凶犯,张兴武、王大章、李阿牛、赖青四人皆被拖了过来。不止如此,连同那前几日羁下的醉仙楼厨子牛二、杀猪的胡屠户,也都从牢狱中提来。 “呔!”府尹虎目圆瞪,冲着堂下严词厉色,“现如今,案情已然明了,尔等所犯之罪,众目昭彰!若认罪伏法,免去一顿责打。若还敢顽抗拖延,怕是要被杖毙堂上!” 经过昨晚一通刑,张、赖四人早是怕到了骨子里。反正早晚都是一死,倒不如少遭些罪受。因此,还没等得府尹细审,四人皆供认不讳。 见四人咸已认罪,府尹又转问牛、胡二人。 羁押在狱中数日,牛、胡二人早是形销骨立。听得府尹问讯,慌忙表示绝不翻供。 这会儿,刀笔吏已将整件案情详录在卷。府尹见状,便命人犯们签字画押。 待到几人画完押后,府尹稍加一阅,便一拍惊堂木:“众犯听判!” 听得这句,整个公堂上鸦雀无声。众人皆支了耳朵,等着府尹论断。 “张兴武、王大章、李阿牛、赖青,”府尹喝道,“尔等邪教暴徒,害命谋逆,惨绝人寰!犯下如此滔天重罪,若不诛除,天理难容。大奸大恶,决不待时,皆判斩立决!等刑部批文一下,即刻押赴菜市口,立枷示众、开刀问斩!” 府尹接着道:“牛二、胡屠户听判!你二人虽是无心,但害人是实。且事后为求自保,妄图文过饰非。若不是冯经历慧眼识破,这等大案险些被你等瞒过!此等歪风邪气,不可姑息。现将你二人杖脊一百,除了名籍,流配至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仆役终生,遇赦不赦!” “大人,”听到这,查仵作又上前提醒,“那三个已死的歹人……又当作如何?” “王江龙、刘光海、童小川三犯,在刑审前,已受诛殒命,”府尹接言道,“然此等大恶,死有余辜!待前面四犯伏法后,与其一同弃市三日。此七犯罪大恶极,死后不得入土,将尸首焚化成灰,弃于不毛!至于天理余孽密图谋反之事,本府自会面圣上疏、陈奏翔实,请朝廷拨下兵马,清剿乱党逆贼!那等枉死的造畜‘猪猴’,由衙门里出资,备几口薄棺,寻上处义冢掩埋。今生罹了大难,愿其来世再托生户好人家吧!” 听得涉案诸犯都判了严刑,其余众人皆抚掌称快。 而后,府尹提笔,亲拟文书,盖了顺天府银印,连同着那些个供状、卷宗,一并收拢,用火漆封缄,着人送呈刑部批阅。 此案一出,朝野震怒。接到顺天府的判状后,刑部的大小官员们不敢怠慢,据着案宗卷册,逐条批审、日夜翔实。 没出几日,刑部的批文就回下了来。府尹展卷一阅,卷宗上“严惩不贷”四个大字,正是刑部正堂朱笔亲批。由于涉及天理教作乱,朝廷也颁下诏书敕令:着各级有司,于京畿、各省、道、府、县,教化治下黎庶、严肃乱党暴徒。凡有妄图忤逆行恶的教匪,一经查实,绝不姑息。 批文一下,顺天府便着人开始打“站笼”。十几个匠人紧赶慢赶,足足花费了一昼夜,才将四个“站笼”打好。 顺天府一面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面遣衙役合城张贴告示。阐明几个凶徒罪状,定了日子游街行刑。 消息一出,四九城里便像是炸了锅。此等惊天巨案,平日里闻所未闻。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把这桩“封皮造畜”的血案传得是沸沸扬扬。 由于之前所判,定了四名活犯先行游街两日,再行斩首。于是,众衙役们连夜给张兴武、赖青等人下了“舌封”。这“舌封”,说白了就是一束牛筋细索。细索上,支缠了数条小木棍。用时,撬开人犯唇齿,直接把牛筋细索箍扎在舌根处。固稳后,再把那几条小木棍撑抵在人犯的上下腭间,使口腔无法闭合。一来,防止人犯在示众时胡号乱叫;二来,避免有人犯受不了枷刑而咬舌自尽。 翌日一早,四犯便被提出,拘羁一番后,径直地赶入了那“站笼”里。而那死去的三犯的尸身,也被捆缚结实。众衙役拿石灰,给三个尸首分别涂抹了头脸,也都运上车拉了。 收拾停当,鲁班头便带着一干步马巡隶,押着死凶活犯,浩浩荡荡地从顺天府衙朝着街坊市井游去。 队伍头前,挑了名嗓门儿粗大的差人,一面吆喝着,一面鸣锣开道。 听得锣响,百姓们便知这是押凶示众来了,纷纷停了手上活计,皆掩门闭户,万人空巷。没一会儿,四面八方全是奔来围看的百姓,将游街的道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见人来得太多,塞住了行路。鲁班头急忙喝令,让衙役们死死把住两侧。众衙役们擎着长枪,横拦硬堵,却依旧被人潮冲得七仰八歪。 正推攘着,打人群里又冲出几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她们一边哭号着,一边朝着囚车扑来,旁边衙役们见状赶紧去拦。可那几个妇人像是发疯一般,用头顶着,用手撕着,只顾着向前。衙役们一个没守住,竟让她们近得囚车前。 几个妇人一近囚车,都扒着那木栏子往上攀。刚爬到车上,便撕抓着凶犯的辫子拼命地在他们脸上哭挠。 衙役们慌了,有的拽脚,有的抱腰,发了狠劲要拖她们下来。一个妇人急了眼,张口便朝着赖青的头侧咬去。一使劲,竟将半片耳朵生生扯将下来! 赖青喉咙眼里发出一阵闷号,疼得拿脑袋直去撞那木枷。妇人们仍不解恨,还想着扑上去撕扯,可最终全被衙役们拉出场外。 原来,那几个妇人家中都有幼子被拍花子拐了去。此时此日,仍是杳无下落。于是,她们便将这一腔的怨忿全归在了凶犯头上,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饮其血。 此话一出,民情激愤。百姓们火性起来,哪还管衙役的拦阻?都从街边拾了土块、碎瓦,朝着囚车里扔砸。没一会儿,那几个凶犯便被打得头破血流。不少押解的差人躲避不及,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押游的站笼里,凶犯们皆半屈着腿,头颈被枷得牢牢的,浑身上下不住地哆嗦。张兴武稍好些,只是紧闭着眼,任凭百姓诘打怒责。赖青等人何曾见过这万民喊杀的阵势?又痛又怕,早已吓得面如土灰,屎尿屙了一裤裆。 一些顽童不知事,只顾着瞧热闹,也跟着在腿缝里来回蹿着。见大人们齐齐喊打,索性也取了那打鸟的弹弓,朝着囚车上的凶犯瞄。 慌乱间,一颗石子飞来,误打在了拉车马的嚼子上。那马受惊,猛的一尥蹶子,好悬没把拉着的“站笼”给掀翻在地。 见实在乱得不成样,鲁班头勃然大怒。他“呛啷”一声拔刀出鞘,左右抡了几下,破口大骂。 众衙役们一看打头的拔刀,也都纷纷亮出了家伙。 老百姓一见当差的动了气,也不敢再由着性子胡来,都暂停了手,对囚车里的凶犯横眉冷对、怒目而视。 等人群里静下来,鲁班头一拨马,来在了囚车边。经了方才那出围打,几名人犯都是鼻青脸肿。见赖青耳朵豁了半片,流血不止。鲁班头又让人从他号衣上撕了一绺,连头带脸的胡乱包了。 虽止住了血,那赖青也是只剩下半口气,吊在“站笼”里如条死狗一般。 铜锣一响,队伍继续前行。在一片口挞舌诛中,慢慢地挪去。 只游了半日,那赖青便没了意识。见其他三个活犯也是脸酱唇紫、奄奄一息,鲁班头有些慌了。若等不到开刀问斩,人犯就咽了气,回到衙门里也是不好交代。 没奈何,鲁班头只得掉转队伍,先行返回顺天府再行打算。 当一行人奔回府衙时,那赖青已是面如土色,从“站笼”放下来没多久,两腿抽搐几下,便断了气。 冯慎等人验看时,才发现那赖青的鼻梁,不知什么时候被飞石打断。鼻血凝结成了块,塞住了鼻腔。那包耳的布绺,又无意中裹缠住了他的嘴,使他喘息不畅。就这样又伤又痛的赖青就被一点点儿的憋闷而死。 “罢了!”府尹一摆手,“这赖青穷凶极恶,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那是!”查仵作踢了脚赖青死尸,冷笑道,“这‘软刀子割肉’,可比那伸头一斩难受多了。不过这小子身属主凶,死了也留不得全尸。等后日午时,照样拖向菜市口,割头砍颈!” 可说归说,未至行刑日,其他三名活犯,却断不能再死了。府尹让人解了枷,把张、王、李三犯拖出来,熬了点肉汤分别灌了,为他们续命候刑。 第二日的立枷游示,也仅仅是走个过场。倒不是衙门里包庇祸凶,实在是剩下三名人犯熬禁不得。 好容易撑到了行刑日,才刚进巳时,菜市口的刑台边,便围满了人。 临近午时,一队兵丁开道,引着几顶暖轿而来。不用说,这是监斩官到了。监斩官一就坐,三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便跃上了刑台。那些刽子手身着大红刑褂,皆用鸡血涂了面,提着那宽背鬼头刀,一团的杀气。 没多久,那一干人犯便连人带尸的押了过来。官差们一提,便将那些活犯全捉到了台上。监斩官验明了正身,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投了斩签,吩咐行刑。 几名刽子手齐喝一声,端起酒碗来饮口烈酒含在嘴里。然后将鬼头刀一横,喷在那寒光灿灿的刀刃上。 这时,人犯皆缚了手脚被按在了断头桩上。为防凶犯挣扎,辅刑的差人取了几支长箭,分别钉住了人犯的双耳。张、王、李三犯只吊着一口气,哪里还有什么知觉?长箭贯耳时,只是微微挣了挣,没哭没号。 郐子手提刀上前,抽了人犯颈后罪牌,在掌心里淬口唾沫,便齐刷刷地抡起了鬼头大刀。 寒光骤闪,手起刀落。几道血柱喷溅出,三颗人头便“骨碌骨碌”的滚下刑台。没了头的空腔子哆嗦了一阵后,便都趴着不动了。 刽子手没停歇,将那些个无头尸身踢下台后,又将新运上来的死犯一一割了头。 见处决了所有凶犯,刑台下山呼雷动。百姓们皆大喊着,高赞痛快。 验刑完毕后,监斩官回朝复命。抛下了那几个身首各异的凶犯,弃市暴尸。 第十四章 破墓空棺 一干凶犯被杀的杀、砍的砍,尸首扔在街上也没人去管。弃市三日后,早已被饿狗撕扯得七零八散。最后,还是顺天府派人将那些破肺杂肠、残骨碎肢,归拢收置一番,装在几个大箩筐里,抬到城外乱葬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牛二、胡屠户涉案其中,自是逃不得干系。各领了板子后,不日便会由解差押着,发往宁古塔。 不止如此,府尹与冯慎等人商量后,还暗中遣了眼线,去那影林附近盯梢,看能否查出那引荐人的马脚。 这一晃,又过了好几天。 那田老汉的尸首已在冯家停过了“头七”。这些日子衙门里忙乱,冯慎顾不上宅里。田老汉的那白事,一直是冯全在打点操办。 由于少爷交代,冯全格外上心,不但挑置了上等的寿材、寿料,还专程从广济寺请来几个和尚沙弥忏经渡亡,唱足了三天的水陆道场。 冯全感念田老汉救了冯慎,虽没穿孝,腰间却系了粗麻绳。双杏和夏竹也都用白绸布钉了鞋头,不敢施粉,只做些素朴的妆扮。香瓜披麻戴孝,守在田老汉的柩前燃纸烧香。她不懂那些个规矩,哭累了,就往蒲团上一坐。等得歇够了,爬起来再哭上一阵。 门外头一对大红灯笼,皆拿白纸糊了,下首两个石鼓门墩上,也都系了黑纱。整座冯宅上下,一片哀挽肃杀。 见冯家这般,平日里有走动的街坊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冯慎高堂早就辞世,无缘无故,治的什么丧?况且,这几天只瞧着冯慎和冯全忙进忙出,丧帖却没接着一个。 既没报丧,四邻们也摸不着头绪,不好登门吊唁,都胡乱揣测。曾三爷得着信儿,忙赶到冯家一问,这才弄清了里面的道道。 见到灵前跪着的香瓜,曾三爷不由得多瞧了几眼。俗话说得好,“女要俏,一身孝”。那香瓜本身就生得俊眉秀目,被那白孝一衬,越发的耐看。并且,哭祭了几日,香瓜也有些疲了。不知她脾性的人乍一见,还真以为是个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娇羸丫头。 待了一会儿,曾三爷便要走。可既然来了,也不好甩袖而去。曾三爷在怀里掏了掏,摸出枚银锞子,递在冯全手里,仅当是随悼的奠仪。 曾三爷嘴碎,出了冯门后,就口无遮拦地瞎嚷嚷。没半日,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说是冯慎收了个卖身葬爷的俏丫头,备着日后当正房。 消息传到冯慎耳朵里,他也只得无奈一笑。连日的操劳奔波,哪还有力气去理会这等碎语闲言? 搁棺的日子不短了,也该找个吉穴,打墓下葬。可田老汉是横死,又不是冯家人,自然不好殡在冯家祖坟内。 冯全知道这个理儿,便在近郊打探,想寻上处合适的“阴宅”安葬田老汉。 几番打听后,还真就被冯全找着一处地方。那地方是湖广会馆圈下的墓田,专门殓埋些客死他乡的异地人。 那时候,两湖人氏在京的不少。许多经商作贾、候补等缺的两湖人,为求个落脚处,便凑资盖了这么个同乡寄寓、聚会的“湖广会馆”。时日一久,难免会有人病丧老死。由于舟车不便,返籍甚远,许多死者都会被就近安葬。后来,会馆里索性又凑了钱,在京郊外买了块空地,做为义冢。若不是两湖人,也想葬进义冢里,家属只要花上些银子,跟会馆知事的说一声,照样也会通融。 那义冢临湾傍丘,也算得上处藏风纳气的宜葬地,冯全看了挺满意。但选位定穴不是小事,冯全不敢自己拍板,便想着回去禀一声,让冯慎亲自过来看看。 等得冯慎回宅后,冯全把这事跟他一说。冯慎暗想:那田老汉的灵柩在宅中停的时日不短了,是应该早点儿打墓,好让他入土为安。眼下衙门里暂无要事,不如趁着这几天工夫,先行将田老汉殡了。于是,冯慎冲冯全点了点头,示意记下了。 转过天来,冯慎先去顺天府,找府尹告了假。府尹念冯慎劳苦功高,不但当即予准,而且又多延了几日,让冯慎静养休憩。 恐冯慎太过操劳,府尹着查仵作去冯宅帮衬,又从衙门里挑几名健硕皂隶,供冯慎差遣。 冯慎谢过了府尹,便同着一干人等返回家中。来在了冯宅,查仵作冲着田老汉的灵柩上香揖拜,而后又好言慰藉了香瓜几句。 “冯经历,”那几个跟来的皂隶问道,“需要弟兄们出力的地方,您只管言语!” “暂不劳烦各位弟兄,”冯慎对那几个皂隶道,“按冯某的意思,这场白事,不宜太过张扬。只要寿材、寿料得讲究些,其他诸俗皆从简便。没请白事知宾,也没唤阴阳先生。等定好了阴宅墓位后,还望各位弟兄不避忌讳,打墓抬棺……” “瞧您这话说的!哪有什么避讳不避讳?”皂隶中一个年长的说道,“冯经历,别看您来顺天府不久,可您这为人、您这身本事,合衙哪个不是钦佩得紧?不用说这是府尹大人的吩咐,就单冲着您的面儿上,咱弟兄几个都是义不容辞!” “承蒙诸位高看,不胜惶恐,”冯慎冲几个皂隶一拱手,“几位先在舍下歇着,冯某与查爷去看了那墓址便来。” 几个皂隶答应一声,便由冯全引着,先去厅里候着。 安排了茶点后,冯全退了出来,来至冯慎身边,道:“少爷,湖广会馆那边的人约好了,您看咱现在过去?” 冯慎点了点头,朝查仵作道:“查爷,您陪着走一趟吧?” “这是自然,”查仵作道,“田老爷子的事,应当效力。” 说完,三人也没再多话,抬脚便出了冯家大院,朝着湖广会馆买下的那片墓田赶去。 那片墓田在城郊,离着着实费脚程。三人沿途也不多话,只顾着紧赶慢赶,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这才到了地方。 来在墓田边,冯慎放眼打量。那片墓园外,载着一圈青松劲柏,虽是寒冬腊月,那些个松柏却是常青依旧,显得肃穆庄严。旁边是个水湾,水湾里结满了冰茬子,被那日头一照,冰面上反出耀眼的冷光,映得那墓田里的数十个坟茔一片惨白。 正观望着,打墓田边的小木棚里钻出一个驼背老者。那老者眯缝着眼看了会儿,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你们……你们是何人?” 冯全见状,赶紧快走两步:“老人家,我们是过来看穴的。昨个儿我就来过,您不记得了?” “哦……”驼背老者辨认了好久,终于把冯全给记了起来,“想起来了……嗐……这人要一上了年岁……记性就差,脑壳儿不好使……” “您这忘性可真是够大的,”冯全摇摇头道,“这才隔了一日,就不认得人了?” “老人家!”见冯全还在与那驼背老者说,冯慎忙插言道,“带我们进去看看,要不要得?” 冯慎的后半句话,拿腔撇调,冯全和查仵作都有些愣了。可那驼背老者好像没在意,连想也没想,张嘴就道:“要得!要得!” 查仵作一怔,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冯慎一把拦下。冯慎不动声色,对那驼背老者道:“老人家,您不是两湖人吧?” “啊?”那驼背老者仅顿了下,便不慌不忙道,“老汉祖上原是衡阳,康熙年湖广填川时,举家就去了蜀地……到了我这辈,也都不会再说乡音,而改成川调了。来在京城后,嘴粗舌头笨,也学不太会那官话,偶尔会吐几句川音……” “既是在蜀地,缘何又到了京师,投在了湖广会馆?”冯慎追问道。 “是这样,”驼背老者又道,“早年间,老汉是跑买卖的行脚商,将蜀锦川绣贩了,来在京师,卖给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小姐。后来,途遭恶匪,连本带利的被抢了去。老汉没了盘缠,便返不了乡。最后又气又饿的,晕倒在湖广会馆门口。那会馆里的人看老汉可怜,便施手搭救。见老汉实在无处可去,就将我派在这里守墓园,好歹也算是个糊口的营生……” “不容易!”冯慎颔首,而后话锋一转,“老人家,我等只顾着赶路,喉中有些燥了,能否进您的棚屋,讨上碗热水喝?” 说着,也没等那驼背老者答话,便要径直闯入。 那驼背老者一见,赶紧拦在他身前:“屋简棚陋,不曾备着热水!” “凉水也喝得,”冯慎道,“能解渴就好。” 驼背老者竟有些急了,将身子又朝前凑了凑:“凉水也没有!” 冯慎站住脚,提鼻子稍稍嗅了下,便笑道:“既然老人家不允,就不自讨没趣了……这样吧……我们先去看了穴,等定下来就早点折返……” “如此甚好,”驼背老者松了口气,“那都随老汉来吧!” 说完,驼背老者一招手,示意冯慎他们跟着去墓田。 冯慎点点头,便跟在了他身后。冯全与查仵作见了,也忙追在后面。 打方才,冯全与查仵作就面面相觑。他俩实在没明白,冯慎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为何要跟一个守墓的老头盘道这么些个工夫? 正纳闷儿着,前面的冯慎却回过头来,悄悄伸出手来掩在身后,冲冯全与查仵作摆了个后退的手势。 两人心里更迷惑了,冯全刚要开口问,就看冯慎狠狠地瞪了一眼。冯全一个激灵,赶紧将快脱嘴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查仵作与冯慎共事多次,知他此举定有深意。于是,查仵作也不敢多话,只是暗下里拉住冯全,慢慢地停住了脚。 冯慎见状,冲他们点了点头,继续跟在那驼背老者后面。 又走了一阵,见冯全与查仵作离得远了,冯慎这才略微心安。冯慎没耽搁,猛运一口气,便挥臂朝着那前面的驼背老者抓去。 冯慎出手速度极快,眼瞅着就要抓在驼背老者的罗锅上。没想到,那驼背老者身后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冯慎指尖触到的一刹那,竟将身子一直,纵向了一边。 “果然有问题!”冯慎冷笑一声,站在原地未动。 那驼背老者这会儿居然伸直了腰,身量陡然高起一截。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冲冯慎道:“这位处心积虑的小哥,你可不似一般人哪!” “呵呵,”冯慎笑了两下,道,“你这个遍身胭脂水粉的‘老人家’,也定非常人!” “咯咯咯……”那驼背老者口中吐出一个东西后,嗓音突然变得柔细起来,“好眼力呀!人家这般巧扮,都被你识破了。” 听得这守墓老头的喉咙中传出了少女的盈笑,远处的查仵作与冯全,齐齐的傻了眼。 那“老者”也不理会众人,一面咯咯笑着,一面抬手在脑后撩动。 冯慎一惊,以为有异状发生,忙急站了丁字步,准备随时出击。 可没想到,那“老者”依旧呆在原地,未曾暴起靠前。只见那“老者”指尖一施力,便从脑后“风池穴”上拔出一根纤细的银针。而后手不停歇,分别又从面部阳白、颧髎、下关、颊车等穴位上,取出了大小银针数根。 随着银针逐根拔出,那“老者”的脸面上就像被撑开了一样,那些堆垒的枯皮皱纹,竟全然抹平,渐渐变成了一张姣好的容貌。这哪里还是什么驼背老者?分明就是个楚腰蛴领的少女! 那少女轻揉了几下脸颊,又将头顶剪绒小帽摘去,露出了一左一右两个抓髻。 “易容术!”查仵作不由得失声叫道。 “咯咯咯,”那少女抬手擦去了脸上伪饰的稀泥,莞尔道,“你们倒挺识货嘛。” 望着眼前这螓首蛾眉的少女,冯慎暗下吃惊。他晓得穴理,知道那风池等穴,皆是穿经过脉的要穴,若以银针灸刺,寻常拙医不敢为之。稍稍误了一点,便可能面瘫椎残,甚至有性命之虞。更何况,那少女的银针是全然没入穴内,就算让冯慎来认,都未必有这十成十的把握。 方才那少女嘴中吐物,现已滚落在一边的地上。冯慎抬眼一瞥,便认出了那是颗结于漆树上虫瘿。这虫瘿味酸性涩,也不知被她拿什么药泡过,只要含在嘴中,便能发出像老人一般的沙哑嗓音。 并且,这少女用的易容术,不比之前那青魅用的“蒙脸法”。它不需鞣制人皮面具,只要用银针刺激面部几个关键穴位,脸上的肌肉便会瞬间团皱挤紧,成为那沟壑纵横的老者模样。 这等易容之术,要精出那“剥皮蒙脸”数倍。想不到这么一个才过及笄之年的少女,竟能使出这等高深手段。 “你是何人?”冯慎紧紧盯着那少女,丝毫不敢大意,“来这墓田里易容改貌,又当为何?” “要你管?”岂料,那少女竟朝冯慎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本姑娘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哥,凭什么来管我?” “你……”被少女胡搅蛮缠的一通闹,冯慎却一时语塞。 “真没意思!”那少女跺了下脚,有些耍性子,“人也没找到,还让你们给识破了……本姑娘不玩了!” 说着,那少女将身上罩的旧衣服一扒,透出里面穿的玄绉夹袄。她朝后跃了几步,转身要走。 “莫要逃!”冯慎哪里肯让?也顾不上什么,飞身拦去。 “不许追我!”那少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娇嗔道。 冯慎自当是不听,还是拼命上前。 那少女急了,两臂在肋下一沉一抛,便有数道银光朝着冯慎疾射而来。 纵是冯慎眼快,也没看清她如何抬手掷物。只看到银光急闪,心知是暗器无疑,想也没想,就要侧身而避。 可冯慎一避之下,脚下却被绊了下。他身子猛的朝前一挺,差点摔倒在地。冯慎赶紧提口气,伸臂一撑,将那下跌的力道卸去。 等站稳了身子,那少女早已跑出数十米远。冯慎回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少女射出的一排暗器,竟在冯慎要跳躲之前,就全然地钉在了他的脚前,布成了足绊,弄得他险些跌倒。 “少爷!”冯全冲了上来,抱着冯慎上下打量,“您没伤着哪里吧?” “没事。”冯慎摆摆手,面沉似水。 趁着这个工夫,少女已然远遁,再想去追,怕是也没可能了。没想到那少女年纪轻轻,却身怀这等武艺。不但精于暗器,身法也相当了得。 “这……这都怎么了啊?”查仵作抹着冷汗,后怕道,“这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个糟老头,登时变成个大姑娘……还又是个使暗器的……冯少爷……你说咱们上辈子……是不是跟那使暗器的结了什么梁子啊?碰上个人,不是使镖的,就是射毒针的……就连那香瓜姑娘,都是玩弩箭的……不过,今天这小丫头的手段,当真凌厉……还好有你冯少爷在,若不然,我跟冯全,怕是都会被她射成筛子!” “非也,”冯慎还是一脸严肃,“那少女……对我们并没有恶意,她掷暗器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拦我去追她……若她真起了杀心,恐怕现在的冯某……早已重伤不治了!” “什么?!”听得这句,查仵作和冯全皆傻了眼,“连……连您……都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的对手?” “是的,”冯慎苦笑一声,从地上斜钉着的那排暗器里拔出一支来,“没等我闪身躲避时,这些暗器已钉在我的脚下。说实在的……我都未曾看清楚……她是几时出手的!” 查仵作和冯全心里皆“咯噔”一下,对方才之事,心有余悸。 冯慎不再言语,只是低头打量手中的那枚暗器。那暗器有个筷子粗细、十寸长短,中间是个圆环,两头尖扁,呈六棱形状。 看着看着,冯慎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按说,这镖、针之类的暗器,皆是细短轻便,还真未听闻有这种长大的样式。冯慎用手掂了掂,发觉掌中暗器,分量也不算轻。 “这究竟是何物?”冯慎紧皱着眉头,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按进了中间的圆环里,“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没想到一按之下,那圆环直接套在了冯慎手指上,整支暗器因突来的坠力而“唰”地转了半圈。 瞬间,冯慎认出了手中的东西。这……这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就是那近身短打的穿挑利器——分水峨眉刺! 这峨眉刺,相传是古时水战中的格杀兵械。因其锐细锋利,可于水下暗杀或是凿船,故称“分水峨眉刺”。峨眉刺,一般是配对使。中间的圆环,实则是枚指套。若要用时,左右各执一支,将指套套入双手的中指。 指尖一拨,手腕疾抖,那峨眉刺便可贴掌飞转。或守或攻,皆遂人愿。若要守,只要将峨眉刺抡圆了朝前一挡,便可拦下逼来的攻击,使之水泼不进;若要攻,只需将中指屈握,以刺、挑、铰、扣等招数,配合着步、势、身三法,来重创敌手。 使峨眉刺之人,踏的是“井字八角步”,每角八式,共八八六十四式。它融刀贴、棍挪、剑劈三器,起手六合,藏蓄八荒。 这闺妇习武,比不得那身强力硕的健汉。她们使不动那锤斧等沉重兵刃,往往会挑一些轻便趁手的短械。这峨眉刺,便是她们上佳之选。 所以,那少女用峨眉刺并不足奇。可奇就奇在,她居然随身携了那么多支! 冯慎拿眼在地上一扫,连同手里的,一共是八支峨眉刺。并且,还被那少女当成是暗器使用! 越想,冯慎就越是后怕。要知道,这十寸来长的峨眉刺,不似镖类等暗器。它不但分量沉,而且极难控制。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那少女便八刺齐发,出手之快、击掷之准,简直是神鬼莫及! 按说这般精深的手段,与那小小的年纪,应是绝不相符。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冯慎存疑。 想来想去,也仅有一个可能。除非那少女……师出唐门! 心下虽然怀疑,可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少女就是唐门中人。这八支分水峨眉刺,通体溜光,并无什么佐记。仅凭这个,无法推断出什么。 可不管那少女身份如何,她来这墓田里,定有企图。记得临走时,她曾说过要找人之类的话。这里面的暗线,怕是得千丝万缕。 “少爷!”正想着,冯全在一旁指着墓园前那个小棚屋道,“那里面有动静!” 冯慎神情一凛,抬脚便朝那棚屋冲去,查仵作和冯全也紧跟其后。 推开棚屋的门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趴在地上。那老者背上隆起,毛发稀疏的脑后,高肿着一个瘀青的大包。身上被五花大绑不说,嘴里还塞了块破布。见来了人,拼命的挣扎着,口中呜呜直叫。 不用说,这才是那真正的守墓人。三人赶紧动手,将驼背老汉身上的绳索悉数解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驼背老汉的罩衣被那少女扒穿了,冻得瑟瑟发抖。冯慎见状,忙让冯全去外边,将他的罩衣取来。 没过一会儿,冯全就拾着那身旧衣裳回来,驼背老汉赶紧一披,又摸出火镰、烟锅子,哆哆嗦嗦的点燃。几口辛辣的旱烟下肚,这才多少有了点热乎气儿。驼背老汉咳嗽了几声,问起三人来历。 冯慎忙禀明身份,又问起那驼背老汉,如何落得这般光景。 “嗐,”驼背老汉苦着脸,“也不知老头子我造了什么孽……眼看着到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了……却被人又打又捆的……遭了一宿的活罪……” “一宿?”冯慎愣了一下,与查仵作对视一眼。 “可说是呢!”驼背老汉摸了摸脑后的包,疼得直龇牙。他又咂了口旱烟,这才向冯慎他们道出经过。 昨夜,风刮得紧。这棚屋里倒处透风撒气的,驼背老汉便有些耐不住寒。坐了一会儿,就提早铺开被褥,上了土炕。 刚要睡着,便听到棚屋外传来一声铁器交撞的音。开始,驼背老汉还以为外头风大,自个儿听岔了。可紧接着,又听见几声低低的喝骂。 越听,驼老汉便越觉得不对劲。那沉重的脚步声凌乱纷杂,显然不是来了一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寒天冷地的夜里,来这片墓田呢? 若说是刨坟取宝的盗墓贼吧,也有些不太可能。驼老汉守的这片墓田,葬得多半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儿。若真是资财殷实之家,也不会把死者往义冢里埋。说是守墓,其实也就是给那些荒坟除把草、添把土。既是些贫坟苦丘,棺材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奇珍异宝。墓主下葬时,最多在嘴里含上枚“压口钱”、手里握上对核桃。所以极少有盗墓贼会惦记这片地方。 不过,这话也不能说死了。这无论是穷是富,对身后事都极看重的。就算没有珍宝陪葬,也会在死尸身上套几层好料的殓服。 有些实在活不下去的贫苦人,便会趁着夜黑风高,从死人身上扒下些没烂透的殓服。浆净消味后,拿到估衣铺去碰运气。若是估衣铺的朝奉打了眼,误将这殓服认作是不穿的旧衣,便也能混上几枚大子儿,吃上顿饱饭渡饥。 于是,驼老汉躺不住了。赶紧披衣趿鞋,提着马灯就冲出棚屋。 谁想到才一露头,连外头什么人都没瞧见,驼老汉便觉脑后一阵剧痛,被人给敲了闷棍。 这一棍下手不轻,驼老汉头直挺挺的趴在地上,整整昏迷了一宿,这才在傍天明的时候被冻醒。身上又酸又冷,驼老汉缓了好一阵子,才能从地上爬起。 他怕那些歹人还在外边,也不敢露头,只是回到土炕上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 又过了好一阵,听得外头确无异样响动,驼老汉这才战战兢兢的探头去外面打量。 可没想到刚推开门,眼前又是一花。一个身影飞快的扑来,在他脖子上使劲的摁了一下。驼老汉只觉颈间一麻,双膝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这会儿,驼老汉看清了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不由分说,一脚便踏在驼老汉身上,娇声喝问,昨夜是否有人来过。驼老汉知这小丫头不好惹,便赶紧点点头。听得确有人来,那小丫头大喜,继续追问来人长相、下落。 驼老汉正要如实相告时,那小丫头却突然脸色一变,冲着驼老汉一摆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紧接着,那小丫头猛的沉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上去听。 只听了一会儿,那小丫头便几下扯掉驼老汉身上罩衣,披在自己身上。驼老汉虽不知她为何故,可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受她摆布。 小丫头穿扮好后,又找来条绳子,迅速将驼老汉捆了个结实。怕他挣扎叫唤,小丫头寻块破布,塞进驼老汉嘴中。背对着驼老汉鼓捣了一阵,这才推门出去…… 之后的事情,冯慎等人已然知晓。那个不明来历的小丫头,正是以银针刺穴的手段,将自己生生改成了一副苍老的模样。虽然那模样,与驼老汉的面相有很大差异,可来的三人中,仅有冯全匆匆见过驼老汉一面。只要效仿出驼老汉的罗锅样子,就算是冯全,也未曾察觉出那“驼老汉”为假扮。 看来,那小丫头的确是为了寻人。而她所寻的,应该就是昨夜闯入墓田、打晕驼老汉的那伙人。 “这事是越来越蹊跷了,”查仵作抱着两臂,眉头紧拧,“这块墓田里,难道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去看看便知!”冯慎一转身,又冲着那驼老汉问道,“老人家,您若是走得动,还请劳烦给我等引个路。” “成,”驼老汉活动了下腿脚,“这会儿缓过来了……老汉也惦记着墓田是否有损……走吧……” 见驼老汉脚下还有些踉跄,冯慎忙让冯全将他扶着,慢慢出了棚屋。 在驼老汉的引领下,冯慎等人一面踢拨着脚下枯干的野草,一面顺着坟圈间脚踩出来的羊肠道,朝深处走去。 半人高的坟茔,一座紧挨着一座,将视野阻的很不开阔。由于这是义冢,自然也不分长幼贵贱。只按着亡故的先后,由前至后,一排排的葬过去。 地上的枯草上有些凌乱,显然留着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可由于地冻土硬,那些脚印并不十分明显。浅淡的脚印有长有短,冯慎心里估量了下,觉得至少应有三人。 沿着似有似无的足迹,几人一直跟过去。走着走着,冯慎拿眼一瞥,发现在坟间的杂草上,还挂着不少祭撒用的纸钱。 冯慎不做声色,取起一片纸钱来,用手指捻了几下,又随手扬了。 “老人家!”冯慎冲着在前面引路的驼老汉叫道,“且住了脚!” 听得冯慎叫唤,驼老汉忙回过头来。就连查仵作和冯全也不知怎么了,皆满脸诧异地盯着冯慎看。 冯慎没理会他们,只是问驼老汉道:“最近十天内,是否有新亡之人葬进来?” “倒还真有一个,”驼老汉略一思索,便道,“听说是肺痨久患,咳血而死……大前天殡进来的……哎?这小哥,你又如何知道?” “这便是了!”冯慎点头道,“眼下不是祭拜日子,而这散在地下的纸钱又很新,分明就是刚打了墓、动了土,撒了些飨鬼冥钞的迹象。好了,再去前头看看吧!” 几人便不再搭话,又朝前赶去。走在里面,才觉这片墓田着实不小。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驼老汉才指着不远处道:“到头了……” 冯慎两眼一眯,便察觉到了异样。这里的浅脚印更为凌乱、密集,显然是昨夜那伙人盘桓所致。 不妙!冯慎心里一个激灵,分开众人,径自快奔几步。其他人也知有异,也忙加紧了脚步。 来至那最里面的坟头前,几人惊眉急皱,暗暗咂舌。原来,那处最新的坟头上,赫然斜破着一个几尺高的大洞,一口薄木棺材被刨了出来,盖缺底空,毁的是破破烂烂,那些散掉的棺材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哎呀!”驼老汉一下子慌了,“这怎生是好啊……昨晚上那伙人……还真是盗墓贼啊?” “怕没那么简单!”冯慎咬着牙,在周围仔细瞧了一阵后,这才伸手朝着那截破棺材里一指。“那些盗墓贼,盗物不盗尸。即便是将尸首毁了,也总会剩点痕迹吧?可我方才在附近转遍了,依旧未发现墓里尸身被弃到何处!” “连尸首也没了?”驼老汉赶忙冲到棺前,连连顿脚,“哎哟……这帮天杀的绝户贼啊……真是缺了大德了……连尸首也给盗了……这……这下老汉如何担得起呀?” “老人家莫要慌,”冯慎忙安慰道,“这墓主是何身份?” “是个国子监里的贡生……”驼老汉想了想,才抹了把眼角道,“听说刚放了广平府清河县的县学训导,可还没等吏照任书下来,人就殁了……唉……生时没得志……死后又不得安……这……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这贡生的境遇……倒真是凄不忍言啊……”冯慎长息一声,又问查仵作道,“查爷……您怎么看?” “我总觉得……不像是盗墓贼做的……”查仵作沉思良久,道,“盗墓贼一般都是趁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摸摸的找坟打洞……哪有先把守墓人一棒子打晕,再大摇大摆的挖坟掘墓的?” “的确!”冯慎点头道,“偷尸之人,必不是盗墓贼。方才我已验看过那具空棺,发现墓主下葬时,还随了一些陪葬。由于墓主是念书人,所随之物大抵是些书函经卷、文房四宝。开始时,我以为是盗尸人看不上,而弃如敝帚。可后来,我发现那棺底之下,还压有一块澄泥砚!” “澄泥砚?”查仵作一愣,“那可是好东西啊……随便拿到哪家当铺里,都能兑好些银子……” “不错!”冯慎继续说道,“这澄泥砚质地细腻,嫩如婴肤,贮水不涸,历寒不冰。就算那伙人是不通文墨的莽夫,也会被这块状若美玉的澄泥砚所吸引,又怎会弃之不顾?因此,我才断定,那伙人不图找宝,只为偷尸!” “少爷,”冯全开口了,“尸身这玩意儿,别人都嫌晦气,避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盗啊?难不成……那是伙跟查大爷一样,也是混仵行的……想偷去验尸?” “又要浑说!”听了冯全的话,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们干仵作的,最多验些苦主凶尸,查情辅案。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到坟里挖尸盗骨?” “对于盗尸人的意图……我也是琢磨不透”,冯慎叹口气,道,“没想到这僻壤坟圈中……竟会出现这一连串的怪事……先是新尸被盗,又是那少女寻人……这事绝不简单!老人家,我等是顺天府公人,您先去湖广会馆,让管事的带几个人过来,我们一同去顺天府立案!” “少爷,”冯全赶紧问道,“那……那田老爷子的阴宅选址……” “先不看了!”冯慎摆手道,“眼下这墓田里出了这档事,再匆匆葬来,怕冲撞了田老英雄的英魂……这样吧,冯全你回去安排下,在附近寻处上寺庙,将灵柩暂停。等这桩事了后,再给他老人家择墓入葬!” 第十五章 驭咒驱尸 墓田里出了盗尸一事,冯慎自是不放心将田老汉葬过来。见这事透着怪异,他便让冯全先行回宅张罗,自己跟查仵作留下,查查有无蛛丝马迹。冯全也不敢违拗,只得返程去了。 由于有冯慎的吩咐,那守墓的驼老汉也赶去湖广会馆叫人。等二人都去了,冯慎和查仵作又绕着那破墓空棺细细打探起来。 那伙人显然不是什么盗墓贼。他们不单是挖坟掘墓的手法粗劣,并且行事过于张扬,毫无隐秘可言。若不是胆大包天的亡命徒,那便是有某种缘由,让他们不惜甘冒风险紧赶慢赶。 可纵是如此,从那片凌乱的狼藉中,冯慎与查仵作依旧未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查爷,”冯慎将一块带有镐痕的棺材片丢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瞧出什么来没有?” 查仵作摇摇头,苦笑一声:“这里最多就是些乱脚印……刚才被咱们几人又是一踩,早就辨不清了,哪里还能瞧出来什么?” “是啊,”冯慎叹口气,又道,“仅凭着这点线索,是理不出什么来的。不过……我这心里头却有了条另外的头绪!” “哦?”查仵作一怔,忙道,“快说来听听!” 冯慎道:“查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那扮成驼老汉模样的少女,临走时说过要寻人的话?” “记得!”查仵作道,“那小丫头是曾这么说!” 冯慎继续说道:“倘若说……那少女要寻之人,就在那伙盗尸人中,这事是不是就勉强顺起来了?” “冯少爷,”查仵作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冯慎的意思,“我这脑子转不过来……您就别绕弯子了,有话直说吧!” “不过,这也仅是我的揣测,”冯慎道,“倘使那少女真是从唐家堡而来,那么她所要寻的,恐怕也应与唐门有关吧?由此可推,那伙盗尸人中,极可能会隐藏着顺天府所缉要犯!” “要犯?”查仵作有些傻了,“冯少爷,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查爷莫急,”冯慎笑道,“你还记得……赖青等所供出的‘引荐人’吗?” “我明白了!”听冯慎一提,查仵作恍然大悟,“那个什么‘引荐人’,好像就是唐门中人!” “不错!”冯慎点头道,“那天理邪教行事十分怪异。能做出封皮造畜的恶行,自然也能做出掘墓盗尸的行径的。我虽不知唐门为何与天理教扯上了关系,但真如我推断那般,这桩事必不能等闲视之!” “那得赶紧回衙门,禀报府尹大人……” 两人正商量着,那驼老汉便引着几个人急匆匆地奔来。 冯查二人见状,知是湖广会馆的人到了,便走了几步,赶头迎上。 会馆里,一共来了三四个人。管事的姓谭,单名一个泓字,年纪四十上下,看上去白白净净,像是个念书人。其他人皆是短衣扎裤,似是会馆里的帮工随从。 谭泓跟冯慎、查仵作互答了礼,又赶紧往那空坟上打量。这一看之下,谭泓脸色也是沉下来,冲着驼老汉不住地数落。 冯慎见不是事儿,便劝了谭泓,让他跟驼老汉一起,跟着回衙门立案。临行时,冯慎让那几个帮工留下来看守,直到有官差前来寻取物证。 话不多说,经了好一阵子,冯慎等人又来至顺天府门口。 还没到近前,便看到衙门口围着不少人,吵吵嚷嚷的,不知所为何事。 等走至跟前,冯慎这才发现,原来是鲁班头守在门口的石阶上,正对着要击鼓报案的几个百姓瞪眼厉喝、百般阻拦。 “哎?”查仵作远远瞧见了,心下大惑,“鲁班头在那耀武扬威的……搞什么名堂?我得过去看看!” “先别过去,”冯慎心知有异,赶紧将查仵作拦住,“且听听再说!” 于是,冯慎等人便退至街角,在暗处往衙门口悄悄观望。 “官爷!”一个村汉模样的汉子往前挤了挤,“怎么还不让进了?我们真有案子要报啊!” “就是!就是!”边上同来的几个百姓齐声喊道。 “喊什么?”鲁班头喝道,“衙门里刚结了桩大案,府尹大人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你们这伙人,又拿着那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闹!” “官爷……这怎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呢?”那村汉还不肯甘休,“我们村祖坟里……那可是一连丢了三具尸首啊!” “也丢了尸?”听到这句,冯慎等人不由得相互惊望。看来这事还真是怪了!现在连同着那墓田里的,一共就是丢了四具尸首。若硬要说是意外,那也太过于巧合了。可冯慎等人没敢声张,皆耐着性子,暗自隐着,继续打探。 “我命苦啊!”那村汉刚说起丢尸,旁边一个带小孩的村妇,又掩面哭啼,“孩他爹遭了祸,丢了命……可没承想才葬了半个月,竟连尸首也丢了!官爷……你可得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号什么?丢了就去找!”鲁班头怒道,“堂堂顺天府,难道还要去替你们寻尸不成?你们多去坟边荒地看看,找找有没有剩肉、烂骨头,说不定是墓打得太浅,让野狗刨出来嚼了!” “都找遍了,”村汉苦着脸道,“眼下这天寒地冻的,野狗怎会有那等蛮力刨开硬土啊?再者说了,丢尸的那三个坟头上,全被挖了个大洞,棺材让人拖出一半来,可里面的尸体都没了……这分明就是人干的啊!” “盗坟掘墓本就是重罪!你们官府……不能不管!” “对!不能不管……放我们进去!我们要报官!” 见几个村民红了眼,鲁班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可他兀自强撑,对着冲在前面的人大声叱道:“休要喧哗!当顺天府是什么地方?啊?先都散了吧!要想报案……等过几天再来!现在府尹、经历……都不在衙门里!” “鲁班头!”见眼下这情景,冯慎也不再躲下去了,他朝着鲁班头招了招手,喊道,“冯某人在此!” “你……”看是冯慎过来,鲁班头腮上的肉明显抽动了两下,“冯……经历,府尹大人不是准你告假治丧去了?何故又折回来?” “出了些差池,”冯慎淡然一笑,指着跟在身后的谭泓和驼老汉道,“得回衙门里,办些要事……” 还没等冯慎把话说完,眼前顿时围了一群人。原来,那几个报案的村民见冯慎像是个管事的,都涌上来,“呼啦”一声齐齐跪倒:“这位官爷……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都起来!乡亲们都起来吧!”冯慎与查仵作一看,赶紧一个个去搀,“有苦有冤,一会儿进了衙门里再详诉曲直!” “冯经历!”鲁班头冷脸道,“大人连日公事劳累,这等丢尸小事儿……不若迟些再说……” “小事儿?”冯慎直起腰,转向鲁班头道,“按我《大清律例》: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开棺见尸者,绞监候!若有残毁弃尸,行甚者当斩!如此发冢重罪,焉是小事?!” “你……”鲁班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可当着众人的面,他又不好发作出来。最后狠狠瞪了冯慎一眼,掉头便走。 “冯少爷……”查仵作凑在一旁,低声耳语道,“这姓鲁的……怎么越瞅越不对劲啊?” “先不说这个!”冯慎冲查仵作摆了摆手,转身朝周围村民道,“诸位乡亲,你们来顺天府报案,可曾备得讼状?” 一听这话,几个村民皆大眼瞪了小眼:“我们都是土里刨食儿的庄户人……没念过私塾……识不得字……” 冯慎“哦”了一声,道:“如此倒有些棘手……这样吧,你们把事先说一遍,由冯某代笔,写上一纸讼状吧!” “有劳官爷!有劳官爷!”众村民听后,无不欢喜。 “查爷,”冯慎对查仵作道,“劳您驾,去备些桌凳、笔墨来。他们人多,若一个个问,怕大人问不过来。我先引他们去二门,等写好讼状,再呈报大人过审。” “成!我去安排。”查仵作点点头,又一指跟来的谭泓和驼老汉,“那他们?” “先将他二人带至签押房稍憩,”冯慎道,“待大人升堂时,再一并讼案。” 言讫,冯慎和查仵作各司其职,皆引着人进了衙门。到了二门里,早有衙役搬来桌凳,冯慎在桌前坐了,执笔开问。 由于那伙村民来得太多,冯慎便挑了个能说会道的详诉实情。那人说,冯慎记,没一会儿,便知晓了那事情的大概。 原来这伙人都是打城郊孟家村来的。严冬时,村里需贮煤备炭。于是便凑了钱,挑了三个村汉去东便门外关厢买煤。三个村汉赶了一驾骡车,在煤铺里装好车后,便拉着煤往回赶。可没承想过坡时,骡子被只野兔子惊了蹄,连人带车的,全跌到坡旁深沟里。骡车一翻,三个村汉都被砸在煤堆中,等村里人寻来时,身上早已凉透了。没奈何,村里人只得先将尸首运回村,停了几日后,又好生埋葬不提。 可昨晚后半夜,村里的狗都一个劲儿地狂吠,像是有外人闯进了村。然村民们都恋着热炕暖被窝,也没人愿意出来瞧。直到天明,有人发觉异样,赶到村尾的坟圈上一看,才知道有坟被盗。一察之下,被盗之墓竟有三个,正是那新殡的三个村汉。零星随葬都没少,只是尸首不翼而飞。村里人四处都寻不到,只得带着亡人家眷,赶至顺天府报案…… 等到孟三说完,讼状也写得差不多了。望着分条理出的讼纸,冯慎不由得暗自忖度。短短一夜之内,会馆义冢与孟家村,皆出了离奇的丢尸案。若不早点侦破,定要弄得人心惶惶。 想到这儿,冯慎站起身来,对村民说道:“乡亲们,事情梗概,冯某已然知晓。尔等先候在这里,少安毋躁,冯某自会将讼状禀呈府尹大人。待大人升堂后,随听传唤!” “是是是。”众村民忙点头连连。 冯慎取了讼状,便往签押房,去唤查仵作等人。可刚转过回廊,冯慎便觉如芒在背,似乎有双诡目在身后盯着。 可当冯慎转身去看时,却发现背后空空如也。冯慎没声张,快走几步,进了签押房。 “冯少爷,”见冯慎进来,查仵作问道,“状子写得了?” “嗯,”冯慎点点头,“大体上都知晓了。” “那咱们这就去跟大人回一声,好让他老人家升堂断案!”查仵作说着,便要带谭泓跟驼老汉朝外头走。 冯慎见查仵作火急火燎,忙一把拉住:“查爷,先不忙!” “怎么?”查仵作搔了搔头,很是不解。 “这样,”冯慎冲谭泓和驼老汉道,“劳二位先在这里喝茶候着,我们去去便来。” 听冯慎如是说,谭泓与驼老汉只得答应。等安排好二人,冯慎便拉着查仵作,匆匆出了签押房。 “查爷,”一出门,冯慎便问道,“大人现在何处?” “想必在二堂批阅公文吧,”查仵作道,“估计还不知道这茬子丢尸案……” “好!那咱们先去!”说罢,冯慎便朝着二堂的方向奔去。 来在后面,正巧碰到府尹从二堂出来。府尹一见冯慎,不由得一怔:“贤侄何故在此?宅中白事都安排妥当了?” “尚未办妥,”冯慎摇头道,“可卑职另有要事相禀!” “哦?所为何事?”府尹刚问一句,突听一阵嘈杂,“前面似有人喧哗?” “是些来报案的村民。”查仵作赶紧回道。 “既是报案,”府尹皱眉道,“怎么未曾听得有人击鼓?” “大人,”冯慎道,“卑职所禀,正是此事。然在升堂受理前,卑职还有话,容奏当面!” “那好,”府尹见冯慎一脸正色,知其定有曲折,“咱们进屋再叙!” 来在二堂后,冯慎便将讼状呈递在府尹面前。府尹速览一遍后,不由得暗暗咂舌:“挖坟掘墓只为盗尸……却真是一桩怪事!” “非是一桩,而是两起,”查仵作插言道,“昨晚上,湖广会馆的义冢里,也出了同样的事。” “什么?”府尹大惊,“还不止一起?” “正是。”冯慎点点头,便将上午在义冢里所见所闻向府尹道明。 经冯慎一通详说,府尹又知那驼老汉夜半被袭、神秘少女乔装寻人等事。当听罢了原由后,府尹的眉头早已拧成了疙瘩。 “这两桩丢尸案……绝不简单,”府尹扶案而起,转冲冯慎道,“贤侄,你是怎么想的?不妨说来听听。” “是,”冯慎领命道,“两桩案子,皆发生在昨夜……虽不知那伙盗尸人的身份和企图……但抛开那些细枝末节,可以得知,那伙人,却是冲着新葬不久的尸身去的!” “冯少爷,”查仵作道,“这么说……您认为两桩案子,是同一伙人做的?” “应该如此,”冯慎点头道,“方才录讼状时,我已从村民那里得知,那三个破掉的墓穴,与义冢里的毁损状况相差无多,极可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当然,至于他们是分工而为,还是轮流找墓,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那他们盗尸为何?”查仵作试探着说道,“难不成……是要练什么邪毒的功夫?” “查爷说笑了,”冯慎摆手道,“冯某窃以为,以尸体练功,本是无稽之谈,那伙歹人盗尸,应另有他用……” “唉,”查仵作叹口气道,“不知歹人来历,也不明他们的意图……这两桩丢尸案……不好破啊……” “诚然如此,”府尹顿了一下,又转向冯慎,“贤侄,那义冢里少女乔装一事,你又如何看?” “正要提起此事,”冯慎道,“依卑职浅见,那少女疑似出身唐门,并且与那伙盗尸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能将他们全部寻到,之前在‘造畜’案中未缉到的‘引荐人’,说不定也会被牵出水面!” “有理!”府尹颔首道,“接着说下去。” “是,”冯慎又道,“无论是‘引荐人’,还是那乔装少女,种种迹象,都指向了蜀中唐门。可单凭着那点线索,我们也无法定论。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缉到那伙盗尸恶徒。” “话是不错,”查仵作面露难色,“可这无头无尾的……去哪儿找那伙歹人的下落啊?” “只能多加派些人手,加紧排查了,”冯慎道,“那伙歹人连夜盗尸,定是行踪急迫。说不定,还会去别的坟冢里盗取新尸。不如这样,咱们一方面把住各大官道路口,留意那些可疑之人。另一方面,在京郊坟冢处寻访,查查还有没有盗尸、丢尸的状况。会馆义冢和孟家村,也再去筛上一遍,找找看,有无漏掉的线索。动用合衙之力,先将那伙盗尸恶徒缉拿归案!” 还没等府尹开腔,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我认为不妥!” 三人一看,原来是鲁班头闯了进来。见他不请自来,府尹不由得微微蹙眉:“鲁班头,你不去当差,来此做甚?” “大人,”鲁班头一抱拳,“前面有些村汉报案,我来通禀,恰巧听到你们说话。” “本府已然知晓,”府尹道,“正与冯经历、查仵作商定寻凶之事,何故不妥?” “自古审案,定要先升堂过府,”鲁班头又道:“等问清了前因后果,再按线察人。哪有连问都未问,就盲目追凶?” “鲁班头!”冯慎上前一步,笑道,“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不想你一直爽汉子,还如此墨守成规。案情我与查仵作早已诉于大人知道,为防止歹人匿遁,自然要先行追凶!” “冯经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鲁班头冷哼一声,“连日来,弟兄们东奔西跑,刚待歇口气,却又要被呼来喝去……” “我说鲁班头,”查仵作听不过耳,出言道,“这话我老查听着怎么不是味儿?冯少爷之前又是擒犯,又是辅审的,敢情他是在闲着?” “不说这些!”冯慎将查仵作一拦,转朝府尹道,“大人,事不宜迟,恳请速速定夺!” “冯经历,追查盗尸人事宜,便由你全权处治!”府尹抬眼一瞥,正色道,“鲁班头!” “在。”见府尹传唤,鲁班头只得俯首听命。 “你与三班衙役遵从冯经历调遣,”府尹道,“任劳任怨,休得违拗!” 鲁班头狠狠瞪了冯慎一眼,答应道:“是……” 吩咐完毕后,几人各司其职。冯慎留了皂班留守,而将壮、快两班,兵分数路,遣去各处,摸排寻访。 安排停当,府尹又升堂开审。由于也没什么线索头绪,简单录了案后,便让那伙村民和谭泓等人,回去听信。 刚下得堂来,查仵作便闹肚子疼。跑去溷厕出恭,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工夫。 有言道:好汉禁不得三泡稀。当查仵作回来时,脸色已是蜡黄。 “查爷,您没事吧?”冯慎见查仵作这模样,不禁打趣道,“若再不出来,我还真有心去捞您了。” “冯少爷,”查仵作苦着个脸道,“您就别寒碜我了……这一番,好悬没把腿脚给蹲麻了……” “估约是灌了凉风,伤了脾胃,”冯慎道,“走,先去签押房喝上杯热茶。” “行,”查仵作点了点头,“冯少爷……您劳驾多扶着点我……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冯慎笑笑,上前搀住查仵作,来在了签押房。 几口热茶下肚,查仵作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冯慎提壶给他续了水后,又在查仵作肩头拍扫了一下。 “怎么?”查仵作问道,“落了灰了?” “灰倒不多,只是粘了几根灰不溜秋的禽羽。”冯慎抬手一指。 “禽羽?”查仵作一怔,忙低头看去,“哦……八成是鸽子毛。我出恭那会儿,也不知哪儿飞来只鸽子,在我边上扑扇了几下又飞走了……唉……都赖这肚子不争气……若要平时,我定能将它捉了,烤上顿鸽子肉吃!” “哟?查爷您还有这能耐?”冯慎奇道,“等这案子结了,我拎两只您给烤烤?不瞒您讲,我还真好这口儿……” “您冯少爷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答应吗?”查仵作苦笑道,“不过……咱现在先别提吃……从早到这钟点儿,就没正经吃点东西……肚子一闹腾、茶一喝……就越弄越饥了……” “那行!说点正事吧!”冯慎饮了一口茶,将声音压低,“对了查爷,关于鲁班头这人……您知道多少?” “鲁班头?”查仵作揉着肚子,小心问道,“冯少爷……您的意思是?” “得!”冯慎索性说道,“反正只当着您的面……那我也不避讳什么了。查爷……您就不觉得鲁班头很可疑?” 查仵作先朝外打量一眼,确定周围无人,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不单是今天,之前种种行为,也总让人琢磨不透!” “是啊,”冯慎叹口气,“这鲁班头的确有古怪。之前,我以为因我举荐谋职,所以他有成见……可之后的几件案子中,我感觉并不单单如此!别的不谈,就说他今天压案不报之事,就很值得怀疑!” “是这话!”查仵作皱眉道,“之前咱们审‘造畜’时,他还差点将人犯当堂打死……现在要查盗尸案,他又推三阻四……恐怕他真是有点儿猫腻!可说归说,咱又没拿到他把柄……怀疑也没用啊。” “也只能先提防着点了,”冯慎点点头,“查爷,您跟他认识的早,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我其实跟他也不怎么熟,”查仵作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我进顺天府时,他就在这里当差了。好像是武举出身,倒是有两膀子力气。也不知什么缘故,至今还打着光棍……有时候,也神神秘秘的,好几天见不到人……我跟他也不怎么往来,知道的大概就这些了……” 冯慎“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查仵作又喝了几口茶,说道:“对了冯少爷,反正也派人去查了,要不你先行回宅,安顿下田老爷子的白事?万一再忙活起来,别给耽误了……” 冯慎刚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二人相对一视,忙出了签押房,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刚出门,便看到鲁班头带着几名衙役朝着签押房走来。 鲁班头面沉似水,一脸怒气。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发着牢骚: “老子说什么来着?没头没尾的怎么找?在外头窜了半天,除了一身臭汗,屁也没找到一个!” 冯慎见状,忙堆了笑:“鲁班头辛苦。” 鲁班头“哼”了一声,连话也没搭,绕过冯慎与查仵作,就径直进了签押房。 “嘿?”查仵作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说鲁班头,寻凶查盗不是您分内事吗?您甩脸子,这是给谁看呢?” 鲁班头拎起桌上茶壶,冲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一抹嘴道:“爱谁谁!” 查仵作刚要再说,冯慎赶紧拦下:“查爷,先静待消息吧!” 于是,几人都不再作声,在签押房里等了起来。 没一会儿,派出去的衙役便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可除去到孟家村和义冢采证的人,其他几队皆没查到有用的消息。 眼见着金乌西沉,最后几名衙役竟带着一个后生赶了回来。 众人皆以为寻到了线索,都齐刷刷地围上前去。 “他是什么人?”查仵作看着那后生,不解地问道。 “陈家湾的,”打头那衙役道,“我们查到那边时……正好听他在说什么‘走尸’,就让我们给带回来了。” 冯慎朝那后生打量一眼,见他衣衫朴旧,神情木讷。 “我……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对着这场面,后生像是有些紧张。 “小兄弟莫慌,”冯慎好言道,“我们只是想问问……你说的‘走尸’,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唬人了!”那后生眼里划过一丝恐惧,“傍天明时……我去岔道上拾粪……就远远看到有一行人在走……当时我以为是赶早路的人,可后来觉着,那几个人走道的样不对劲……就偷偷靠前看……” “然后呢?”冯慎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死人!”后生嗓声里都打着战,“那走道的……像是些死人!” 听到后生的话,周围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寒气。 “小兄弟!”冯慎一把按住了后生的肩头,“你所言当真?” “我不骗你呀”,那后生还有些惊魂未定,“那些人脸色死灰……有几个连腮帮子都烂透了,对了,他们头顶上贴着黄纸符……走起来,还是一跳一跳的!” “一共是几个人?”冯慎追问道,“你还记得清吗?” “七、八个……还是五、六个?”后生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苦着脸道,“我当时吓得腿软……根本记不得了……反正是不老少。” “那好,”冯慎又问道,“方才你说,那些人额上皆贴有黄符?那符是什么样?” “隔得远,也瞧不真切,”后生想了想,道,“我们村去年求雨,请了个道士……那符,和道士用的‘鬼画符’差不离……” 话音刚落,查仵作又问那后生道:“你所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排成了一溜?” “对啊!”那后生连连点头,“还真是排成一溜的。这位官老爷……你也见着了?” “我当时又不在那儿,哪里会见着,”查仵作说完,便不再理那后生,转朝冯慎道,“冯少爷,这事听着像是……” “赶尸!”冯慎一语道破,“像极了那巫楚苗蛊中的驭咒驱尸!” 提起这“赶尸”来,众人都略有耳闻。这种驱尸而行的法术,是打湘西那边传出来的。早些时候,舟车不便。若遇到那险山恶水,更是寸步难行。一旦有外乡人客死在深山里,尸身便极难运出。 那些客死之人,多半是些行脚商。原打算担了布盐酱醋等时需,来跟山民淘换些山货,却不想因山路崎岖,失足跌进崖下殒命。当地的山民不忍其暴尸荒野,便修了义庄,专停那些客死的行脚商。 老话讲究个“叶落归根”,那些死者家眷有心要将亲人尸骨运回原籍安葬,可奈得那深山中只能徒步跋涉,进不得马,拉不得车,猿猱愁度,飞鸟绕环。 这时,便有那“赶尸匠”上门受托,将那些客死之人从义庄中赶出来,以秘法驱动着尸首,爬山涉水,带回原籍。 “赶尸匠”,那是外人的叫法。为避忌讳,他们自称“走脚仙”。这种人一般胆大貌丑,身怀异术。要走脚时,便扎一根黑腰带,蹬一双旧草鞋。若赶多具尸身,走脚仙一般是两两为伍,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将尸首夹在中间。前头的领尸,手摇摄魂铃。而后头的扶尸,肩扛镇尸幡。 那些个尸首都罩上宽袍大袖,一个搭着一个,以“辰州符”贴额盖面。只要领尸的一摇铃,尸首便似活了一般,一蹦一跳的跟着前行。 为避开活气,走脚仙一般在夜里或是晚上赶尸。若路过那人口稠密的镇甸,走脚仙会急鸣阴锣,大喊“阴人过路,阳人回避”,提前知会。只要听到阴锣响,百姓便纷纷关门闭户,唯恐冲撞了亡灵,惹上晦气。除了能驱尸自行,走脚仙还有秘术,能让尸身不臭不腐。 后来,不少湘楚籍的大臣入京为宦,待到寿终薨殁时,便要扶柩还乡。可若是天气炎热,还没等到家,棺材里的尸首往往早沤烂了。没办法,只能从老家请来走脚仙,驱尸还乡。 这么一来,“走脚仙”“赶尸匠”的名头,便在朝野里传开。人们虽然好奇,可无奈那赶尸行当实在诡邪得紧,所以百姓们只是谈论猜测,却无人敢一窥究竟。 所以那后生说罢当时的情形,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湘西赶尸。 冯慎沉吟半晌,道:“恐怕这事……与那盗尸案子有所关联……” “没有的事!”还没等冯慎说完,鲁班头便大声叫道,“一个是赶尸的,一个是盗尸的,能有什么关联?” 第十六章 异变陡生 经过排查,一个后生被带回顺天府。据那后生所述,那伙所谓的“行僵走肉”,像极了那神秘的赶尸。 冯慎思索良久,揣测这赶尸一事应与盗尸案有关。可没想到鲁班头却针锋相对,直言看不出两者有何关联。 见冯鲁二人有了分歧,其他人皆偷眼瞅着,也不敢说什么。 “诸位,”冯慎撇下鲁班头,冲四周道,“昨夜刚出了‘丢尸案’,今天就现了‘赶尸人’,不管怎么说,这都过于巧合了。那赶尸一行,多出湘西,京畿之地等闲难见。天潮气热时,是会有湘籍人氏借赶尸秘术,以求尸身不腐。可眼下正值严冬腊月,又怎会不以车船运载,却甘暴尸身于风霜?” “冯经历,”鲁班头冷笑一声,“你是大宅户出来的少爷,好吃好喝惯了,哪知世道不易?凡用到赶尸的,多是些贫苦人,那千里跋涉下来,光是骡马草料、把式车资就要花费不少。真要是达官显贵,口里含上块‘冷玉’‘定颜珠’就成了,哪会在乎天热不热?别总仗着脑子好使,就妄下定论!” “鲁班头”,冯慎正色道,“冯某虽是仰仗了祖上余荫,但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实话实说,这事与盗尸案有关,仅是冯某猜测。可那伙赶尸人,却必有蹊跷!” “冯少爷,您有把握?”查仵作见状,拉过冯慎,小声说道,“那伙赶尸的……咱也没见着不是?您怎么就知道不对劲?说不定,还真就是带尸回籍的……” “不然!”冯慎斩钉截铁道,“那伙人……恐怕并不是赶尸匠!” “什么?”查仵作怔住了,“若不是赶尸匠……怎么能驱着死人行走?” “查爷,”冯慎指着那后生,淡然一笑,“您还记得这小兄弟说过的话吗?他曾说,那几具尸身的面部,业已腐烂!” “这又能说明什么?”查仵作不解道。 冯慎道:“既然赶尸匠有驻尸秘法,在这种天气,又怎会让尸首烂成那般模样?我觉得,这事肯定与那丢尸案有关!” “您的意思是?”查仵作惊道,“那伙人所赶的……是那些被盗的尸首?!” “真是笑话!”不等查仵作说话,鲁班头便道,“那赶尸匠讲究个‘三赶三不赶’。会馆义冢里那个,可是病死的。若那赶尸匠真是赶了具病死的尸首,岂不是犯了大忌?” “所以冯某才会妄断,”冯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并不是赶尸匠!” 见冯慎如此笃定,众人也都是面面相觑。鲁班头虽出言莽撞,但所说的“三赶三不赶”,倒确有其事。 历来各行各作,都会定些行规私律。这等移灵走尸的诡秘行当,更是有着不少忌讳。所谓的“三赶”,是说死于官刑、兵乱和意外的三类人,可以用驱尸法送灵还乡;可若是染疾暴毙、自缢投河、因雷击火烧而肢残体缺者,则归为“三不赶”之列。 病死者,易传瘟疫。自尽者,阴怨至厉。遭雷击者,罪孽深重。受火焚者,皮焦肉烂。至于四肢不全者,缺胳膊少腿,无法翻山越岭,所以也驱赶不得。 “冯少爷,”查仵作又道,“那‘三不赶’中,是有痨病者不赶这条……” “查爷,您还没弄懂我的意思,”冯慎道,“我是说,若那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赶尸匠,那他们还会顾忌什么‘三不赶’吗?” “这话倒也对……”查仵作点头道,“这么说……您是想去查探那伙人?” “正是!”冯慎决然道,“不管怎么说,那赶尸人都出现得过于蹊跷。这等线索,绝不可放过!” “可他们都走出去一整天了啊,”查仵作苦着脸道,“并且……就算是追到了,万一人家真就是走尸的怎么办?我听人说,一旦冲撞了走尸……命大的至少损十年阳寿,而那福浅的,说不定当场就会被克死……再者说……这一想到那死尸会自个儿行走……我这腿肚子就直转筋……多瘆得慌……” “查爷莫怕,”冯慎淡淡一笑,“您就好好在衙门里静待消息,我央鲁班头陪我走上一遭。就算是真是赶尸,也没什么好惧怕。说实话,我对那赶尸的传闻……一直不以为然。若能有机缘窥破其中玄机,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哼!冯经历真是有雅兴!”鲁班头冷笑道,“为你一己之私,就要拉着兄弟们去甘冒风险?要害得兄弟们沾上邪秽,你如何担得起?” “查犯拿凶,本就是公人职责,担些风险,也在所难免。诸位先于冯某入衙,此番道理,想必也不用冯某复赘!”冯慎字字铿锵,“况且这怪力乱神,无非是以讹传讹。咱们破案追匪,秉的是天理道义,任他邪魔歪道,也难敌浩然正气!” 冯慎的义正词严,驳得鲁班头哑口无言。见气氛不对,查仵作忙将冯慎拉在一旁,小声劝道:“冯少爷……可不敢乱言神鬼之事……这次案子我总觉着透着邪性……您冯家就您一个单传……万一出点什么岔子,那还不乱套了?若依着我说……只让鲁班头他们追去查上一番……您跟我都待在衙门里听信算了……” “查爷放心,”冯慎瞥了眼鲁班头,轻声说道,“我心里头有数!” 见冯慎执意要追,查仵作也只好摇头叹息。 冯慎走到那后生面前,又问道:“小兄弟,那伙人大致去往哪个方向?” 后生想了一阵,这才怯生生道:“他们过了村……就朝张家洼子去了……应该是朝南走……” “所料无差,”冯慎点点头,又冲鲁班头一拱手,“劳鲁班头领兵出马,助冯某一臂之力!”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也不好推辞。况且府尹之前有令,让他听从冯慎调遣,故鲁班头纵有万般不愿,也不敢违逆。 吩咐下去后,冯慎又从后衙马厩里挑了匹骠肥腿健的骏马,与鲁班头所带的七、八个马快,在衙门口会合。 “查爷,”跨坐在马上,冯慎冲查仵作道,“大人那边,劳您说一声。我与鲁班头,这便查寻去了!” 说罢,冯慎一夹胯下马,便要驰去。没想到查仵作却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缰绳。 “等等!”查仵作揽着马嚼子,拦在冯慎马前。 “查爷”,冯慎眉头一皱,“您这是?” “我跟您一起去!”查仵作有意无意的瞧了眼前面的鲁班头,压低了嗓音道,“我对他不放心……跟着过去,与您也好有个照应。” “老查,你又在闹腾什么?”见冯慎迟迟未动,鲁班头拨马回来,“眼看这天就要黑了,别瞎耽误工夫了!” “多个人多个帮衬,”查仵作又道,“我骑不得马,与冯少爷同乘一匹。” 冯慎劝了几句,见查仵作执意要同往,知他也是好意,便不再强阻。 查仵作见冯慎答应了,便踏住马蹬子,拙手笨脚就往上爬。冯慎见状,忙一搭手,将他拉上马背,稳在身后坐定。 “查爷,坐稳了。”冯慎回头说了一声,便策马而行。其他人一看,也都驭马跟随。 行了一阵,恰巧路过冯宅。见天色已晚,冯慎便让众人稍候,打算回宅备些干粮清水,供路上饮食。 正巧这几天冯家做白事,常妈蒸下不少白馍炊饼。冯慎刚吩咐下去,冯全便端来分发给众人。干粮备齐后,冯慎跟冯全耳语了几句,便又出发。 出了城门,众人鞭鞭打马,直奔那后生所指之处。查仵作闭眼咬牙,死死抱着冯慎后腰,一刻也不敢松手。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一行人来至那张家洼子。冯慎让众人先用些干粮,自己下马去村里打听。 这一问之下,果然也有村汉说看到过“走尸”。可讲来讲去,那村汉也讲不出个道道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那尸体如何诡异。冯慎无奈,又问起那伙人的去向,那村汉想了好一会儿,才指了个大致的方位。 冯慎暗忖:寻常脚夫,一日下来能行个六七十里地。可那伙“赶尸匠”带着尸首,最多也只能走出四五十里。若是真“赶尸匠”,肯定还得遵循“天亮不驱尸”的忌讳。可那伙人身份未定,也不好妄下断论。 冯慎一面想着,一面缓缓出了村。 见冯慎出来,查仵作忙将嘴里面馍咽下,起身迎道:“冯少爷,问得下落没?” “只打听到朝南边去了,”冯慎道,“可南边连官道加岔路有好几条,说不准他们究竟是走哪条路……” “嗐!”鲁班头抬头看看天,“反正查也查了,找不到人也没法子,不行咱们就打道回府,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 “鲁班头,”冯慎冷眼而视,“恕冯某直言。自打出了这盗尸案后,您就总是推三阻四,就算不情不愿的过来查案,也感觉有些虚与委蛇。莫非,您是知道什么内情?” “内情?我哪里会知道什么内情?”说着说着,鲁班头突然回过味来,不由得脸色一变,“哎?姓冯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希望是冯某多虑!”冯慎回道,“鲁班头若无异心,那还请竭力追凶!” “姓冯的!”鲁班头怒道,“咱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异心’?!” “班头见谅,”冯慎挺着腰杆,缓缓说道,“恰方才冯某口不择言,说话冲撞了。既然班头疾恶如仇,那我们便加紧赶路吧。” “要说是为查案,老子也认了!”鲁班头依旧忿忿,“可明明是赶尸的,却硬被你说成是什么谜案,老子还真不信你有那神机妙算的本事!姓冯的,若查不出什么来,你怎么说?别以为有大人撑腰,就敢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使唤人!” “鲁班头言重了,”冯慎道,“冯某枉受大人抬举,进得顺天府。入职以来,自是兢兢业业,从未敢沾沾自喜!” “别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虚话!”鲁班头一瞪眼,“我只问你,若那伙人真是‘赶尸匠’,你当如何?” “若所断有误,”冯慎厉声道,“冯某自会引咎责辞,卸下经历一职,从此不踏顺天府半步!” “好!”鲁班头抚掌大叫,“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哎呦,”查仵作一看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急得抓耳挠腮,“在这节骨眼上,你俩就别置那劳什子闲气了!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吧……” “老查,你甭在这和稀泥!”鲁班头骂道,“老子知道你是哪头的!” “嘿?”查仵作一听,气得直跳脚,“你这人怎么不分好赖话!” “哼,”鲁班头理也不理,只是盯着冯慎,“记住你方才的话!” 冯慎道:“不劳班头挂心,冯某定不食言!” “那就好!”鲁班头转回身,冲几名马快大喝一声,“上马!” 众马快听得号令,便纷纷骑坐于马上,取了火把燃起,整装待发。 “弟兄们,”冯慎端坐于马上,冲众人道,“夤夜追凶,莫辞劳苦。待此案结后,冯某定会俱表大人,为诸位邀功!” 众马快听后,皆齐声道:“任凭冯经历差处!” “要追便追,还啰唆什么?”鲁班头冷哼道,“走吧!” 冯慎也不吭声,拨马认道,率先领在前面。 绕过张家洼子,众人一路南行。冯查二人同乘一匹,那马负重自是较大。行程一久,便被其他人甩在后头。 “冯少爷,”查仵作坐在冯慎背后,低声道,“今夜您怎么也按捺不住脾气了?” 冯慎斜眼一扫,见无人留意,这才小声回道:“查爷,我也是出于无奈。这鲁班头身上疑点重重,我那番说辞,也无非是想警示一下,让他莫行无谓之举。” “话是不差,”查仵作忧心忡忡,“若没事便好,可要他真与此案有关,万一逼急翻脸,咱们不就身陷险地了?” “放心吧”,冯慎道,“当着众人的面,他应该不敢造次。” “不见得,”查仵作缩了缩脖子,“他这番挑来的马快,多半是与他混得熟的……要真有个冲突,肯定都与他站在一边……您还是留意着点好。” “嗯,”冯慎点头道,“我自会留心。再者说了,鲁班头仅是行止怪异,也无真凭实据表明他通匪。说不定咱们的揣测皆是多虑。” “唉,”查仵作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正说着,最前头的马快突然一勒丝缰,止住了马步。 “怎么了?”鲁班头喝问道,“何故驻马?” “回班头,前方有两条岔道,”那马快回道,“如何择选,还请示下!” “别来问我,”鲁班头脑袋一偏,冲那马快一努嘴,“问他去!” 那马快只得转向冯慎:“冯经历,你看这……” “不妨,”冯慎说着,便翻身下马,“待我看看再说。” 说完,冯慎便从查仵作手中接过火把,走到两个路口边仔细查看起来。 见冯慎此举,鲁班头不禁出言相讥:“这路上人来人往,鞋印一个叠一个,压都压平了,还能看出什么来?要真没法了,干脆扔靴子胡乱选条路吧……” 此话一出,几名马快不由得捂嘴窃笑。冯慎只当是没听到,继续在路边来回寻着。 查仵作也不与他们理论,也快走几步,来在路边帮衬着冯慎。 “老查,”鲁班头又道,“你去凑什么热闹?连个亮子也不打,能寻得什么?小心别跌倒闪了腰,哈哈哈……” “哼哼,”查仵作一弯腰,从路旁枯草丛里摸出块物什,“我寻不得?那你们来看,这又是何物?” 听查仵作寻到蛛丝马迹,众人颜色大变,皆“呼啦”一下围将过来。 “查爷,”冯慎也急急问道,“您寻到了什么?” 查仵作摊开掌心,露出一张用白纸裁成的纸钱。 “纸钱?”众人面面相觑。 “不错,”查仵作得意道,“这种纸钱,是用作沿途撒给小鬼的。只有出殡、移灵的场合才会用到。既然那伙人走尸,肯定也会备着,所以,我推断他们应该就是打右边这条路去了!” “这不见得,”鲁班头大手一摆,“你自个儿也说了,若是出殡的,也会撒纸钱。凭什么断定就是走尸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查仵作撇了鲁班头一眼,往路旁地下一指,“再加上那个呢?” 冯慎闻言,赶紧走向查仵作所指的地方。低头看了一阵,这才发现了端倪。冯慎忙弯腰俯身,从地上拢起一堆红赤粉末,用手指捻了一下,拿在鼻前嗅了嗅。 “查爷说得没错!”冯慎站起身来,弹掉了手中红赤粉末,“他们所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何以见得?”鲁班头反问道,“那堆玩意儿是什么?” 冯慎微微一笑:“辰州砂!” “辰州砂?”鲁班头浓眉一皱。 “正是,”冯慎道,“凡赶尸前,必先以辰州砂塞涂尸首七窍。一来祛邪扶正;二来使尸气不泄,防腐避败。这里寻到的辰州砂,八成是他们赶尸时,无意间撒落。” 鲁班头道:“依你之意,那伙人摆明了就是货真价实的赶尸人。既是赶尸人,便不是盗尸贼,那我等还追什么?” “不然!”冯慎摆手道,“既是扮作赶尸人,自然要装些样子出来。为了故弄玄虚,想必也会备得纸符、辰州砂。” “那咱们还等什么?”查仵作催促道,“就沿着这条道追吧!” 听了这话,其他马快也是点头连连,待要上马,不想鲁班头却一一拦下。 “且慢!”鲁班头横在众马快身前,转朝冯、查二人道,“先不急着赶!” “怎么?”查仵作脸色一变,“老鲁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鲁班头,”冯慎也道,“莫非你另有高见?” “不错!”鲁班头蛮横道,“你俩皆说是右,我倒偏偏说是左!” “荒唐,”查仵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说老鲁,你是成心唱反调是吧?右边路上又是纸钱,又是辰州砂,他们究竟走的哪条道,不是明摆着吗?” 冯慎眉额一拧,强压心头火气:“鲁班头,大案之前,你我皆应屏除成见,同力追凶。莫因私怨过节,而耽误了要事!” “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们往左岔口去了,”鲁班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这样吧,我带着人往左追,你们往右撵……” “什么道理?”还没等鲁班头说完,查仵作便大叫道,“分明就是想玩忽怠惰!”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双管齐下,方可十拿九稳,”鲁班头转向冯慎道,“不知冯大经历以为如何?” “不无道理,”冯慎铁青着脸,冷冷说道,“那有劳鲁班头拨几名马快相助,你我二人分兵而行吧!” “这个……恐难从命,”鲁班头故作难色,“这番出来,我只带了六个弟兄,若是再分出几名去,怕人手要不够了。” “你……”查仵作怒目而视,“你人手不够,我与冯少爷又怎么办?” “老查,”鲁班头一咧嘴,“你甭担心。有武艺高超的冯经历保着,就算遇上个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 “我不管!要么一块往右边追,要么你给我拨三个人!”查仵作气道。 “这事你说不算,我说也不算。除非弟兄们自愿!”鲁班头冷笑一声,回头道,“你们谁愿跟去,就赶紧言语一声!” 众马快抬眼看了看冯查二人,又瞧了瞧一脸凶相的鲁班头,皆低下头,不声不响。 “好啊!”查仵作恚忿道,“你们都这般……” “查爷!”冯慎一把拦住查仵作,“罢了,就依鲁班头意思!” “可……可是他们……”查仵作心有不甘。 “不必多言,”冯慎牵过自己坐骑,骗至鞍上,“上马吧!” 查仵作纵是无奈,也只得爬上马去。冯慎也不多言,甩手一鞭,便朝着右岔道上纵马而驰。 望着冯查二人背影,一名马快凑到鲁班头身旁,小心问道:“头儿……与冯经历闹成这样……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鲁班头将眼一瞪,“他要争功,便让他争去!” “那咱现在怎么办?”那马快又问道,“去左岔道逮那伙赶尸的?” “逮个屁!”鲁班头笑骂道,“那伙人又不在左岔道上!” 听了鲁班头这话,剩下的马快全傻了眼:“头儿……这是何意?方才您不还说……” “方才是方才,这会儿是这会儿,”鲁班头道,“其实他们说得不假。既然在右岔道上寻到了辰州砂、纸钱,就说明那伙赶尸人十有八九走了那条道!” 马快们更奇了:“那您还要打左边找?” “不懂了不是?”鲁班头得意道,“老子是故意避开的!那姓冯的急于立功,总是逮着个蛤蟆想攥出尿来。可你们想,那赶尸的有什么好起疑的?若不是真赶尸匠,能让那些个死尸自行?一旦惊撞了阴人借路,触了霉头不说,还惹上一身晦气。咱弟兄们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种邪性的事儿不防着点不行!” 众马快闻言,这才回过味来:“头儿,还是你有见地!” “那是自然!”鲁班头笑道,“要不老子当班头,你们几个傻小子当捕快?哈哈哈……都学着点!以后少不得用上!” 众马快相顾一视,皆抱拳拱手道:“还望班头多多提点!” “头儿,”一个马快又问道,“那咱这就打道回府?” “不!”鲁班头大手一挥,“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现在回去,若大人问起来,咱们不好交代。反正左边道上清净,先去慢慢溜达上一阵子,再行定夺。” 听罢,众马快也不再闲话,皆上马明灯,跟着鲁班头缓缓入了左岔道。 鲁班头等人在左岔道如何悠哉先不提,且说冯查二人驱马夜行。 自打与众人分开,二人已沿着右岔道追出了几里地去。冯慎在前面御马,查仵作却坐在后边,用袖子小心地拢着火把。 那马连续负重奔波,早已跑出一身热汗。从头到尾都湿漉漉的,连鬃子都打成了缕。被凉风一掠,散起阵阵白气。 “冯……冯少爷……”查仵作见状,赶紧气喘吁吁地叫道,“莫再跑了……这马受不住了……得赶紧让它歇蹄……” 冯慎之前只顾着追凶,何曾想过马已疲惫?闻听此语,忙揽住了缰绳:“吁……” 冯慎一止马,查仵作便赶紧从马上翻了下来。他一面揉着腰,一面苦着脸道:“不但马受不住……我这浑身的骨头,也快要颠得散架了……” “查爷受累,”冯慎拭了拭额前细汗,“那咱们先在这里小驻一会儿,等得人马皆缓过气来,再去追凶。”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查仵作点头连连。 冯慎见查仵作劳疲,自己便牵马至道旁,拨拉开一团枯草,让那马去吃。那马一连喷了好几个响鼻,这才缓过点劲,低了头,探进草窠里嚼了几口。 “查爷,”冯慎在四下里踱了几步,突然指着道旁叫道:“这里有条小径!” “哦?”查仵作忙赶至路旁,“还真是……” 那小径弯弯曲曲,也不知通向何处。冯慎细看了一阵子,才说道:“那伙人……会不会从这小径去了?查爷,这地方您熟吗?” “我哪里会熟?”查仵作摆了摆手,“这是头一遭来。不过依我看,这条小径太窄,恐怕过不得许多人。” “说得也是,”看着窄若羊肠的路径,冯慎也点了点头,“这小径宽窄,仅容一人通过。料想是附近村民踩踏出来便于打些柴草的……” “是呀,”查仵作道,“那伙贼人,定是沿着前路去了……冯少爷,你说这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老鲁那厮因何推诿不追?我看……他定有问题!” “唉,”冯慎长息一声,面上有些怫然,“鲁班头所言所举,实让人齿冷。纵知是有异状,奈何寻不到他把柄啊。” “哼,”查仵作忿道,“看着吧!早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只要他狐狸尾巴一露出来,咱就一把抓住!” “现在妄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冯慎叹道,“说他通匪,尚需凭证。否则让他倒咬一口,赖咱们诬陷良人,反而不美……” “可说是呢,”查仵作也恨道,“迟早有天拿着他的赃,让他自己把事全抖搂出来!” 见歇得也差不多了,冯慎又道:“查爷,时候不早,咱们莫要迁延,速速追凶才是。” “成!”查仵作苦笑道,“那我老查也豁出这对屁股蛋,再忍它一时颠吧。” “辛苦查爷,”冯慎道,“等这次案子结了,咱俩去大人那里再讨上几日闲,好好休憩玩乐一番。” “行嘞”,查仵作展颜一乐,“最好能让大人给咱拨点赏、加些俸禄……” 一想起赏钱,查仵作不由得精神振奋,索性掉了头,当先跑去牵马。 可没想到他刚跑出没几步,身子竟一个趔趄,一头扎倒在地! “查爷!您怎么了?”冯慎大惊,赶紧奔赶上前。 只见查仵作扑在地上,跌了个灰头土脸。 “查爷!查爷!”见查仵作半天没动,冯慎真急眼了,忙将他一把搀起。 “哎呦”,查仵作一咧嘴,疼得渗出不少汗来,“怨我……怨我跑得太急……脚底打滑,跌了一跤……” “没磕坏哪里吧?”冯慎关切道,“我先扶您起来!” 说着,冯慎便揽着查仵作臂弯,想用力将他托起。查仵作自己也鼓着劲,借着冯慎上扶的力道,慢慢立了起来。 可不想刚立起来,那查仵作又是一斜,险些再次倒地。 “不行不行,”查仵作脸色蜡黄,右足踮抬,根本不敢沾地,“怕是崴到了脚……一踩就钻心的疼……” “这怎生是好?”冯慎扶着查仵作,又朝他脚上打探,“要不我先扶您坐下?” 查仵作疼得不再搭话,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待查仵作坐定,冯慎又道:“查爷,您估计是扭到脚筋了。我会些推拿的手段,帮您先揉按一番吧。” “使不得!”查仵作急忙缩腿不让,“我这足脚腌臜,怎敢让冯少爷动手?” “这节骨眼上,您就别矫情了!”冯慎不由分说,抬手便按在查仵作右踝上。 查仵作见推托不过,只得任由冯慎捏拿。 冯慎在他脚踝上轻推一下,问道:“是这里吗?” “还得往下点……” “那是这里?” “啊!”查仵作疼得叫一声,“您轻点……正是那地方……” “倒是没见肿,”冯慎手上减了几分劲,“还好没伤到筋骨,将瘀伤推揉开来,便无大碍了。” 揉了一阵,查仵作脸色略微好些:“冯少爷,差不多了……感觉不似方才那般疼得紧了……” “如此甚好。”冯慎停了手,又将查仵作扶起。 “冯少爷……”查仵作试探着走了几步,面露难色,“虽说痛楚稍减……可仍有些行动不便……只恐坐不得马了……” “是啊,”冯慎不禁踟蹰,“查爷这番,自是追不了凶……” 见冯慎有些桡色,查仵作又道:“您甭管我,只索先去拿凶便是……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那怎么行?”冯慎当下回绝,“这黑天荒道的,也不见个人影,我怎能将查爷独自撇下?” “不妨事,”查仵作强颜笑道,“只是崴个脚,又不是摔断了腿……没什么大不了的。冯少爷,公事要紧,您只管去吧!” “不成!”冯慎挥手道,“留您一人在这儿,我着实放心不下!” “嗐,有啥不放心的?”查仵作劝道,“穿过这条道,再约莫走个二里地,就有个村甸……我先去那里,找户人家安顿下来,等您追到那伙歹人,再转道接我便好……冯少爷,我这里莫要挂怀,追凶是要事。若再迟疑,那伙歹人怕要逃得无影无踪了!” “也罢!”听查仵作如是说,冯慎也只能将心一横,“查爷,算我冯慎对不住,委屈您了!” “瞧这话说的,”查仵作道,“都是替朝廷出力,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冯少爷,您就抛了顾虑,全力查案吧!” “好,”冯慎言辞凿凿,“我自当竭尽全力!” 说完,冯慎又走到道旁,掰了根顺溜长实的枯枝,递给查仵作,权作手杖。 查仵作戳着杖,试行几步,不由得笑道:“倒也十分合手。有了这手杖,行路更便利许多。行了,冯少爷你去吧,我也去寻那个村甸……” “保重!”冯慎拱手道。 查仵作摆了摆手,掉转身子,一瘸一拐的缓慢伛行。 冯慎又望了一会儿,这才翻身上马。加紧一鞭,继续冲前追去。 第十七章 暗通款曲 与查仵作别过,冯慎快马一鞭,沿着前路追去。 而此时,鲁班头却与一干马快驶在另一条道上。众人也不催马,都骑得不紧不慢。 “他奶奶的!”突然间,鲁班头缩了缩脖子,呵出一口白气,“这鬼天气……还真他娘的冷!” “是啊,”一个马快也搓着手道,“感觉肺叶子都能冻上……头儿,要不咱先下马,寻些柴火烤烤?” “行!”鲁班头二话不说,一口答应,“都下马歇会儿!” 众马快一听,都从马上下来。还没等鲁班头吩咐,便各自去道旁捡来些枯枝灌木,生起火来。 火堆一点起,众人便赶紧围在边上。 “真他娘的受活罪!”鲁班头一面跺着脚,一面将手探在火边烘着,“按说这大冷天的,就应吃上碗烧肉,喝上壶热酒,往那炕头上舒舒服服一躺!” “头儿,”一名马快舔了舔舌头,苦着脸道,“您快别提了……打中午到现在,哥几个就啃了几口冷馒头……这肚子里是又凉又饿……” “就是呀,”另一名马快也抱怨道,“反正也没甚可追的……要不咱在这里烤阵子火,就直接折回去得了!” 一个年轻的马快有些犹豫,小声道:“这样怕不合适吧?” “是啊,”边上另一名马快也附言道,“就算要走……咱们也应该等着冯经历他们一起回吧?要不不好交代啊……” 鲁班头抬眼一扫刚才说话的两名马快,突然大喝一声:“张怀、李壮!” “有……”那两名被点卯的马快一愣,不由得直起了腰。 鲁班头冷哼了一声,又道:“你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去当个探马吧!” “探马?”二人相顾一视,心下不解,“头儿……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鲁班头冷笑道,“你俩都是壮小伙,自是不怕寒冷。不如趁我们烤火的这时候,你俩先到前面探探,确定无异后,再来回话。这样回去后,跟你们的冯大经历也好有个交代!” 张怀与李壮一听,心知是鲁班头拿了怪,忙急匆匆解释道:“头儿,我们……” “好了!无须多言!”鲁班头拦道,“速速前去!” “卑职领命……” 二人无奈,只得躬腰抱拳,不情愿地拉马骑上,继续朝前赶去。 “头儿,您这手厉害,”等二人骑远,一名马快谄道,“张怀和李壮这俩毛头小子,是该磨磨角、吃吃苦头喽……” “哼哼。”鲁班头咬着后槽牙看了一阵,便不再说话。 且说张怀与李壮上得马,便负气疾奔,一口气奔出几里地后,这才缓下马来。 “李壮,”张怀坐在马上,气鼓鼓地说道,“你说头儿怎么这样?明显就是刁难咱哥俩!” “唉……可说是呢,”李壮叹口气道,“只要是有关冯经历,他就像是吃了枪药……” “那冯经历年轻有为,我看着就挺顺眼!”张怀忿道,“人家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哪像咱们头儿?我就纳闷儿了,咱头儿何苦就跟冯经历过不去?” “这谁知道?”李壮摇头道,“许是有过节吧……嗐,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往前探吧。” “还探什么?”张怀恨道,“头儿就是整咱们呢!连他自己都说这条道上没有……” “低声!”还没等张怀说完,李壮却一把打断了他。 “怎么?”见李壮直直地盯着前方,张怀也警惕起来,“出什么事了?” “你看那里!”李壮抬手一指。 张怀闻言,急忙顺着看去。 前面道路之上,竟影影绰绰的行着一排人!那些人排成笔直一条,步履很是诡异。打后面看去,最后边那人走得倒算寻常,只是前面几人,却伸举着手臂,一个搭着一个,在僵硬的一蹦一跳! “赶尸?!” 张怀与李壮面面相觑,不由得瞠目结舌。 道旁边皆是黑漆一片,唯独路面却被月光映得惨白。那队人似乎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却丝毫没有停脚的意思。行在最后那人,手臂一摇,一阵铃声便响了起来。那铃声说断还续、生涩闷钝,混杂着夜风呼啸,乍耳听去,竟似冤鬼凄啼一般。 张李二人头皮发麻,勒马逡巡却不敢上前。愣了半晌,张怀这才回过味来,他见李壮还在马上瑟瑟,便低声道:“这赶尸的……怎会在这条道上?” “是啊……”李壮惊魂未定,颤声道,“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怀道,“既然撞见了,不去搜查一番,肯定是说不过去……” “搜查?”李壮苦着脸道,“你小子也太胆大了吧?这……这万一沾上阴气……” “别他娘吓自个儿了!”张怀心中虽悸,但也只能故作狠色,“我就不信看上一眼也能招来祸事!行了李壮,咱们先叫住那伙人,查他娘的!” 说罢,张怀也不管李壮,抽刀在手,纵马高喝道:“前行之人,且驻了脚!” 听得张怀一声喝,前面那队人果然停将下来。李壮见张怀赶奔过去,也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头。 那队人虽然停步,可却依然排列站立,如一字长蛇般,半点没有参差。眼瞅着二马就要驰到跟前,排在最后之人却突然高声叫道:“官爷快快停马!休惊了喜神!” 张李二人原就忌惮,听了这话,忙急揽丝缰。 “你们是何人?”张怀立马再问。 “我是移灵人,前首是我师傅,”后头那人立而不转,背向张李答道,“我等皆是湘西老司,特接喜神归乡。” “喜神?”张怀稍一琢磨,便知他所言“喜神”,皆指那些个尸首,“既然你首尾二人皆是活人,何不转头近前说话?” “官爷,”最前头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我们走脚时,必用驱咒符法连贯喜神经络,故才可以驱行……倘若一断,喜神便会化作恶尸凶煞,诈起扑奔……为求此行无虞,故不敢脱离喜神左右,若礼有不周,还请官爷宽恕则个……” 张怀心中一沉:“如此说来,你二人之间几个……尽为亡者?” “正是,”前首那人又道,“喜神近不得生气……二位官爷还是避着点好……免得受阴撞魂,徒丧阳寿……” 还没等张怀说话,李壮却在一边小声道:“这赶尸邪得很……我见你也有几分忌惮……要不咱们……” “不可,”张怀原本还是犹豫,可听了李壮此言,不由得赌气道,“若咱们不见则就罢了。既然见了,定要查上一查!李壮,你若害怕,就老实待在这里,等我独自验看!” 说完,张怀便翻身下马,径直地来在那队人跟前。他先打量了一番首尾二人,见二人无甚异状,又朝着那些“喜神”定睛瞧去。 那些“喜神”皆身套宽袖长褂,其间以草绳系引,相互搭肩,立在那里如枯枝槁木,僵硬无比。且每个“喜神”头顶都扣着一顶高檐毡帽,额前贴着张以朱砂写就的黄符,遮掩了大半个脸面。透过露出来的地方,能看到腮角、脖颈等处皆为死白,没一丝血色,确是死人无疑。被火把一照,显得光影残驳、鬼气森森。 张怀心里忐忑,活似擂起了小鼓。有心挑开那些黄符验查,可终是怕惹上邪祟,沾上不干不净。一时间,不禁踌躇犯难、举棋不定。 “官爷,”后首那人见状,便出言道,“您老若没什么事,我等便继续赶驱‘喜神’了,老在这儿定着不动,不是个法儿……” “不忙,”张怀想了一想,这才摆手道,“叫住你们,自有道理。现如今衙门里正查一桩要案,你等若想避嫌,就安心以待,让我们好生查验一番。若真无异状,自会放行!” “可方才不是查了吗?”后首那人面显焦色。 “我二人皆主不了事,还是等我们班头过来再作定夺!”张怀说完,便冲李壮道,“我先在这守着,你驱马回返,将头儿和弟兄们唤来!” 李壮心惊胆战,巴不得早点离开。一听张怀此语,忙连连答应。拨转马头,便向后奔去。而张怀喝令二司待命,自己则回走几步,离得那队“喜神”几丈开外,持刀倚马,小心监守。 约驰了一炷香工夫,李壮便奔至鲁班头处。鲁班头正与众人烤火闲聊,见李壮突然满头热汗地奔来,不由得心下大惊。 “出什么事了?”李壮刚从马上滚落下来,便被鲁班头一把抓住,“怎么只你一人?张怀何在?” “头儿……”李壮喘着粗气,嘴中有些不清不楚,“赶尸……我们碰上赶尸的了!” “什么?”鲁班头颜色大变,“你再说一遍!” “那赶尸的……”李壮回手一指,“就在前头,张怀正在看着,着我回来叫你们过去……” “放屁!”鲁班头眉额一拧,双睛圆睁,“那赶尸的怎会出现在前路?分明是你与张怀谎欺,想来诓骗老子!” “头儿!是真的!”李壮急道,“我敢拿这种事诓你吗?张怀……张怀还在那边守着呢!” “真是赶尸人?”鲁班头又问,“有何异状?” 李壮回道:“张怀过去查验了一番……也没瞧出个端倪来……” “既无异状,唤我们过去为何?”鲁班头喝问道。 “就是拿不定主意……这才请头儿你亲自过去看看啊!”李壮道,“要是真有猫腻……我与张怀哪里担得起?所以等头儿去定夺……” “定夺?”鲁班头哼道,“我看你俩是想让老子挡枪吧?” 见鲁班头顾左右而言他,李壮心中颇有些轻视:“头儿……您该不是惧怕那些死尸吧?若您实在是避讳,我便再跑一趟,把张怀叫回来,只当是啥也没瞧见!” “笑话!”鲁班头怒道:“老子入得刑门多年,手刃暴徒不下十数,还会惧怕那些死尸?!李壮,你小子听了!若是过去查不到什么,瞧老子怎么收拾你!行了,头前带路!” “这关我啥事……”李壮小声嘀咕一句,也只得又爬上了马,替众人引路。 一声齐喝,数骑飞奔。几人纵马扬鞭,朝着事发地点驰去。 路上略表,单说众马快转眼便到了地方。 众人勒住马,朝着四周打量。可看来看去,别说是张怀和赶尸人,就连个鬼影也没得一个! “李壮!”一名马快看了半天,不免心焦,“哪里有什么赶尸?你小子吃了熊心豹胆,还真敢诓我们?” “不能啊!”李壮大惊,赶紧下马去寻,“就算是赶尸的走了……张怀也应该在这儿啊……” 说话那马快不再作声,回头想看看鲁班头怎么说。可他一连瞥了好几眼,竟未在人群中觅见鲁班头。 “咦?”那马快一愣,问身后人道,“头儿呢?” “啊?”被问之人赶紧回身看看,同是一脸茫然,“刚才不还在后面?怎么一转眼没了?” “头儿去放茅了!”正这时,最后边一名马快出言道,“半道上他说肚子疼得紧,就先去路边解着手。让我们先过来,他随后便到。” “怎么不早说?吓我一跳!” “你们只顾着前骑,哪里还听得到身后动静?” “说得也是……哎?李壮!寻着张怀了没?会不会找错地方了?许是还要往前?” “不会!”李壮举着火把,在地上指道,“这些个蹄脚印迹都在,定是这里没错!你们也别闲着了,都下来帮着找找!” 听李壮这么说,其他马快也不好推辞,纷纷擎着火把搜索起来。 “快过来!”找着找着,一个马快突然喊道。 众人听喝,忙齐刷刷地拢了过去。 那马快指着道旁一堆乱石堆,道:“那后面像是藏了个人!” 李壮闻言,忙分开众人,将火把朝那堆乱石移去。一照之下,众人这才发现,那石堆之后果然有个人。 那人背对着众人,坐靠在石堆后。虽还没见他颜面,但从那人身上公服来看,应是张怀无疑。 见是张怀,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你小子在这装神弄鬼……”李壮不由得来气,走上前去,抬手就拍在张怀肩头之上。 可谁承想,话未及地,张怀整个人竟应手而倒,伏在地上,半晌不见动弹! “张怀!你怎么了?!”李壮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伸手去扶。 当张怀的身子被翻过来时,众人不由得失声大愕。 只见张怀颜面青紫,嘴唇黢黑,整张脸似用水泡了一般,肿得都脱了相。 “这……这是怎么回事?”众马快你看我、我看你,心头顿时笼上一团阴影,“张怀这模样……像是中了毒!” 一个年长的马快提醒道:“快看看还活着没?” 李壮闻言,忙去张怀颈侧搭脉。一搭之下,李壮的心也如张怀身上一般冰凉。那颈间早已僵硬,别说是脉搏,就连在皮肤按一下,都极难弹起来。 冷汗从额头上流了下来,李壮缓缓地站起了身形:“他……死了!” “什么?”众人身躯一震,“张怀……死了?!” “定是那帮赶尸人做下的好事!”李壮咬着牙,一下拔出腰刀,“弟兄们,他们绝对没走远!咱们赶紧四处找找,好拿住他们,给张怀报仇!” 其他马快见张怀无端横死,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李壮一喝,众人便同仇敌忾,纷纷抽刀出鞘,举着火把,吆五喝六的翻找起来。 李壮抹了把脸,弯腰下去,打算先将张怀的尸身背出草窠。可当他刚将尸首背起,便闻到脑后传来一股浓浓的怪味。 那味道要说臭,却也不臭,倒像是蛇涎一般,无比腥膻。李壮心中一紧,忙回头去寻那味源。可寻了半天才发现,那股子怪味,竟是从张怀微张的口中散出! 不好! 李壮心知有异,忙抛了张怀尸身,遮口掩鼻的闪在一边。就是这一跃,李壮竟似踩在了棉花上,腿弯发软,脚底无力,登时就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周围一暗,火把全灭,那些马快不由得大呼,刀剑碰撞之音不绝于耳。 摸黑乱了半晌,最外面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断肉折骨之声大起,马快们撕心裂肺的哀号一阵,便皆没了动静。 生此异变,李壮肝胆欲裂。想从地上爬将起来,身上却没一丝气力,挣扎了几番,终不能成。 无奈之下,李壮只得去地上摸刀。可方才慌乱跌倒,腰刀却不知散落何处。 正摸着,李壮突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音,他顾不得细想,急忙扭头去看。 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个人,正冷冷地俯身视向李壮。 那人抖了抖掌中的腰刀,嘿嘿一笑:“在找这个吧?” 听得那人声音熟悉,李壮忙抬眼看去。这一看之下,不禁大骇:“居然……居然是你?!他们……他们都是你杀的?!” “不错!”那人点了点头,“凭你们这点微末功夫,杀起来比砍瓜还要容易!” “你!”李壮瞪大了双眼,满脸惊诧,“你……你竟忍心对弟兄们……” “聒噪!”没等李壮说完,那人手中便寒光一闪。 腰刀挥过,李壮的喉间便喷出一股浓血,溅射在地上,洒得斑斑点点…… 且说右岔道上,冯慎策马追凶。可一连行了这许久,却始终不见赶尸人的踪迹。不止如此,打方才开始,冯慎便总感觉不对劲,可真要细琢磨起来,这一时半会儿的,却也想不出究竟哪里怪异。 骑着骑着,冯慎突然心中一沉,手里加劲,一把将马勒住。 沉吟半晌,冯慎脑中似有灵光乍现,这一想之下,不由得脸色大变。 “坏了!” 顾不得胯下坐骑奔倦劳累,冯慎便掉转头,催马回赶。 那马骤停又驰,这腿上气力缓不开来。纵有冯慎催促不迭,也只是蹄软筋酸,难以疾驰。冯慎无奈,便硬着心肠,在马胯上狠抽几鞭。那马吃痛,这才“嘶溜”一声,放足狂奔。 一面打,一面回赶,也不知奔了多久,冯慎这才风尘仆仆地赶至与查仵作分别之处。 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后,冯慎突然瞥到了路旁的小径。初到这段路时,冯查二人曾无意中觅到这条隐在蒿草中的暗道。开始,冯查二人皆不以为意,撇了小径没去探究。可现在一想,这小径出现得却甚为蹊跷。 若这小径真是经人日久踩踏而出,那道面上应是秃硬若茧,又怎会留着那些许倒伏的枯草杂枝? 想到这儿,冯慎赶紧一纵马,冲着那小径便骑进去。 那小径起初蜿蜒崎岖、窄紧难驶,可没想到,才探进去没多深,两旁边却越行越宽,最终竟变得豁然开朗。 “果然别有洞天!”冯慎见前路又能跑得马,便两腿一夹,纵马驱奔。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冯慎来至一片松林前。这松林稀疏,不甚浓密,前方隐隐还透过风来。进林后,冯慎驭马缓行,小心拐绕一番后,果真到了前方出口。 出口处横着一条大道,道上细砂铺陈,笔直中通。估约着方位走向推算,倒像是鲁班头所选的那条左岔道。 冯慎稍加思索,便朝后驰行。 鲁班头消怠推诿,自是不会奋力追赶,若要寻他们所在,必要回头去追。 又驰了一会儿,当头扑来一阵凌厉的夜风。冯慎稍稍一嗅,竟不由得心头一颤。 倒不是因这夜风透骨,而是这风里,居然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 难道……真出事了?! 冯慎只觉通体恶寒,从头凉到了脚底。正要催马前查,眼角处却闪过一丝寒光。 冯慎大惊,无暇多想,双掌在马鞍上贯力一撑,身子便险险的脱马后撤。紧接着,马脖子上泛起一阵血雾,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砍剁在马头之上! 一连倒退了十数步,冯慎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再看时,方才骑坐之马,早已头断颈缺,倒在血泊里四蹄抽搐。冯慎观其惨状,不禁暗称惭愧。若不是自己躲得快,怕现在也与那马一样,被砍得一命呜呼。 突袭之人一刀斩断马颈,分明是下了死手。冯慎不敢大意,忙站定立步,双目紧盯前方。 待看清前立之人时,冯慎心中猛的一颤:“鲁……鲁班头?!” 鲁班头满脸是血,面如凶煞,眼中尽是腾腾杀气。手里的钢刀捏攥得咯咯有声:“哼哼……老子待你多时了!” 见他血污蔽目,冯慎怕他看不真切,忙表明身份:“鲁班头且慢!我乃冯慎!” “老子宰的就是你!姓冯的!拿命来!”鲁班头大吼一声,操起钢刀,朝着冯慎便兜头盖顶的砍来! 冯慎还欲再说,却见钢刀当头剁下,没奈何,只得将身一撤,先行避过。 “鲁班头!”冯慎退出数步,急急高喊道,“莫要动手,先听我一言!” 可纵是冯慎喊哑了喉咙,鲁班头还是不由分说,怒目圆瞪,只顾着抡刀乱砍。 那鲁班头武举出身,功夫自是不弱。他左劈右砍,铆足了气力。冯慎猝不及防,登时被逼得连连躲退。身适险境,冯慎急忙凝神聚气,沉腰侧转。耳边厢只闻金风飒飒,有如狂飙骤至。 一连闪躲数招,冯慎这才瞅准了个罅隙,倏地一翻,从那刀锋间脱出,跃在一边。 “鲁班头!你听我说!”冯慎方站稳,又急急喊道。 然此时鲁班头杀红了眼,恨不得在冯慎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哪里还会听他分辩?趁着冯慎说话工夫,他已将刀尖疾刺,霎时便探至冯慎胸前。 眼见那钢刀便要穿胸而过,冯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急匆匆出掌一击,将刀身险险格偏。 见未能得手,鲁班头索性将身子猛转,借着回旋的力道复挥砍来。 冯慎看那刀来得凌厉刚猛,自是不敢硬触锋芒。身形一矮,让过了刀头。可谁承想,鲁班头这一刀,是斜斫而下,冯慎一个不及,便让刀尖划在了左肩之上。 冯慎吃疼,抱肩滚在一边。虽说伤不至骨,可也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见伤了冯慎,鲁班头越发的起劲,将刀舞得开阖纵横,又奔着冯慎砍来。被人屡屡逼欺,冯慎也动了真怒。他厉啸一声,从地上跃起,操拳挥掌,迎着鲁班头便打了过去。 即便盛怒之下,冯慎也知肉掌抵不住钢刀。他不与鲁班头硬撞,只是将脚步滑闪,迂绕环折,曲奔近至刀砍不及之处。 冯慎幽缈飘忽,动若活蛇,鲁班头几下劈斩,皆无一中。 眼瞅着冯慎左躲右避,鲁班头不禁暗暗心焦。可就是这么一慌,刀法便使得有些杂乱。 见鲁班头空门大开、破绽四现,冯慎便知机会已到。他不等鲁班头回刀,便径直搭手刁住了他的手腕。 鲁班头腕上一麻,心知不妙,赶紧拼死去挣。可冯慎更快,不待鲁班头发力,左手便握成凤眼状,冲着他颈根狠狠一击。 “啊呀!”鲁班头只觉一股闷钝之力贯袭,惨叫一声,钢刀脱手。 趁此机会,冯慎又是唰唰两掌,狂击在鲁班头胸腹之上。 受了这番猛打,鲁班头再也苦撑不住,腰背一缩,痛跪在地。 见他落入疲势,冯慎缓缓吐纳一番,负手而立。“冯某好言相劝,鲁班头却一味砍杀。为求自保,多有得罪!” “直娘贼!”鲁班头猛抬起头,怒道,“还啰唆什么?!要杀便杀!少在这惺惺作态!只恨老子没用……不能手刃你这通匪恶贼!” “通匪?”冯慎猛的一愣,“鲁班头何出此言?” “姓冯的!除非你把……把老子杀了!只要还剩一口气……老子定与你拼个鱼死网破!”鲁班头骂罢,竟还要强撑着爬起来与冯慎放对。 “鲁班头,”冯慎急道,“你定是误会了!” “误会?”鲁班头踉跄着拾起刀,骂道,“老子那些兄弟皆死于你手,这也叫误会?!姓冯的!你现在露出了真容,就是想杀我灭口吧?哼哼!放马过来吧!就算老子杀不死你……也要在你身上再砍上一刀!” 说着,又要举刀朝冯慎扑来。鲁班头受了重创,脚底下自然是不利索,冯慎轻轻一闪,便避开了他的刀击。 见鲁班头还欲杀砍,冯慎只好在他腿弯处一踢。鲁班头站立不稳,又跌倒在地。 “唉,”冯慎长息一声,道,“鲁班头……就算你要打要杀,也得先给个缘由吧?冯某究竟哪里冲撞,引得你这般抵死相搏?” “自个做下的恶事,反叫老子提醒?”鲁班头恨道,“弟兄们那些尸首,你难道看不到吗?!” “尸首?”冯慎一惊,忙朝四下望去。远远地,那一干马快,皆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 方才事起突然,冯慎还不曾留心周围。此时一见,不由得悲痛钻心。他顾不上鲁班头,忙跑去挨个看了个遍。那几名马快有伏有仰,脖子上都划出条深深的切口,显然都是不活了。 冯慎沉着脸,慢慢地回到了鲁班头身边。“鲁班头……赖我发现得晚……咱们……咱们都中了歹人的奸计了!” “姓冯的!事到如今你还敢巧言诡辩?!”鲁班头忿道:“老子恨不得将你寝皮食肉!” “鲁班头你好生糊涂!”冯慎厉喝道,“若我真要杀人灭口,岂会有暇与你啰唆?!” 被冯慎一喝,鲁班头也有些怔了。“当真……不是你?” “还能有假?”冯慎气道,“冯某若有半句欺瞒,甘愿引颈受戮!” 犹豫半晌,鲁班头松了手中的钢刀。“姑且信你这回!” “如此便好,”见有了转机,冯慎又追问道,“鲁班头,你我分别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 鲁班头顿了顿,这才将所经所遇,述与了冯慎知道。 自打李壮来报说发现了赶尸人后,鲁班头便过来查看。鲁班头虽然答应过来,可心里还是不情不愿。倒不是他有意推诿,实因他这人有个毛病。别看他粗蛮勇猛,可却打心底畏惧鬼神之说。自从接了这桩赶尸案后,他就暗自惊怕。当着众马快的面,他不好说自己害怕。所以在中途他借口腹内不适,便让其他马快先行,想等他们查完没事了再作打算。可等来等去,那班马快们却久无消息。无奈之下,他只得硬了头皮朝前边去探。 一到了地方,鲁班头不禁惊得头皮发炸。赶尸人没看到,倒发现自己派出的若干马快皆被人砍死在道旁!还没来得及悲痛,鲁班头便觉身后杀气急逼。他想也没想,急忙就地一滚,险险地躲过那人的偷袭。 那偷袭之人,手持腰刀,脸上蒙面。一言不发,又朝鲁班头砍来。鲁班头见他刀锋凌厉,自不敢小觑,忙抖擞了精神,抽刀迎击。 几个回合下来,那蒙面人竟将鲁班头压住,占了上风。正当鲁班头招架不住时,那蒙面人突然停下了攻击。他头偏耳侧,好似听到了什么。 鲁班头哪管这些?见有机可承,便抡刀剁来。那蒙面人只顾着走神,却没想到鲁班头刀锋已至,慌乱之下,忙举刀相迎。没想到手里捏拿不稳,却被鲁班头格飞了兵刃。 见蒙面人空了手,鲁班头不由得大喜,挥着钢刀,不住地砍下。那蒙面人急了眼,不及拾起兵刃,便抽身避开。身子一绕,便以指力点在了鲁班头的后背之上。 受了他一指,鲁班头感觉背上一阵酸麻,硬撑着回刀砍去时,却发现那蒙面人已不知逃向了何处。 正四处寻找时,鲁班头突听前路上传来奔马之声。他以为是蒙面人又杀来,便赶紧躲在路旁。远远的,鲁班头看到了冯慎模样,心里不由得大骇。 按说冯慎于别道追赶,怎么会出现在这条道上?想起那蒙面人曾用指力打穴,现今冯慎又突然出现,鲁班头便认定了冯慎就是那蒙面人。于是,便有了伏杀缠斗的后事。 听完因果,冯慎双眉紧皱:“照这么说……那蒙面人方才还在这里?” “不错!”鲁班头点头道。 冯慎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吟一会儿,也不管鲁班头,踱至道中央,放声大喝:“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没等冯慎话音落地,道旁不远处突然站出个人影。 “哈哈哈……你怎知我在?” 冯慎定睛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果然……是你!” 第十八章 元凶逆渠 夜风袭卷,寒意频催。说话间,隐于路旁之人,慢慢地朝着冯鲁二人走来。 “老查?!”待看清了来人,鲁班头惊得瞠目结舌,“怎么会是你?!你……你居然会功夫?” “哼,”查仵作冷笑一声,避过鲁班头,转朝冯慎道,“冯少爷……若不是阴差阳错……查某实在不想做到这个地步啊!” “查爷……”冯慎胸口起伏、双目紧闭,“你……” “唉……”查仵作长叹道,“没想到你我兄弟,却要兵戎相见了……真是造化弄人……” 冯慎痛心疾首道:“查爷……那些马快,真是你杀的?” “不错!”查仵作点头道,“扰我大计,留他们不得!冯少爷,查某有一事相询,您究竟是怎么瞧出破绽的?” “怪我只顾着追凶……却忽略了萧墙之祸啊!”冯慎摇了摇头,惨淡一笑,“其实……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可事关你查爷……我便没有细想……” “哦?”查仵作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查某行事不周了?却不知何处露出了马脚?” “只可惜……我后知后觉啊!”冯慎叹道,“现在想来,疑点有三。当初在岔道口,查爷您首先发现了那纸钱和辰州砂。单说那赤色辰砂,与那道上砂土混在一起,在深夜中极难分辨。您当时并无火把举照,却能一眼就认出几丈外的细微物什……分明就是提前知晓!” “确是纰漏!”查仵作道,“还在衙门时,我便心道不妙。借着放茅的由头,以飞鸽传信于手下知晓。手下得令后,故在岔道上布下迷阵,以求混淆视听……嘿嘿……当时只顾着引你们避开左路,却忘记了冯少爷你目力过人……连你都没法瞧见,普通人自是不能一目了然。那第二呢?” 冯慎又道:“第二点,是你佯装崴伤,说要去附近村子暂养。记得初入右道时,查爷曾说这里你从未来过,并不知周围地况。既然从未来过,又怎知二里外还有个村甸?” “嘿嘿,不愧是冯少爷,果然心思缜密!”查仵作赞道,“愿闻第三点!” “说来可笑,这第三个疑点,原本应该早些留意的,”冯慎摇头道,“与查爷分别后,冯某便一路前追。可追来追去,总是不见端倪。并且那时候,我心中一直隐隐感觉不对,驻马细想后,这才明白了过来!” “所明何事?”查仵作追问道。 “您谎称扭伤的是左脚,”冯慎道,“可在离别时,却又误将右腿做出瘸拐之状!笃定了这点后,又将前事梳理一番,这才找到了症结所在。于是,我意识到事情不妙,忙拨马回赶,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哈哈哈……”查仵作突然狂笑起来,“查某只当能瞒天过海……想不到竟似这般破绽百出啊!” “查爷!”冯慎正色道,“您所问的,我已一一作答。眼下,该请您和盘托出了!” 还不及查仵作答话,鲁班头便怒喝道:“与这等狗贼,有甚可说?一刀剁了便是!” 说着,竟攥着钢刀跌跌撞撞地要去砍查仵作。 “鲁班头!莫要莽撞!”冯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且问个明白!” “姓查的!”鲁班头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恨不得将查仵作生吞活剥,“这笔血账,老子定要你偿!” “哼!”查仵作鼻子里“嗤”一声,不屑道,“就凭你这憨货?老鲁啊,实话说与你知道……若不是我临时改了主意,你现在早是具身首异处的死尸了!” “放你娘的狗屁!”鲁班头怒不可遏,“有种你放马过来,与老子再战上几合!” 任凭鲁班头怎么叫骂,查仵作只是冷笑不止。可冯慎却知,若二人真拼杀起来,不消几招,鲁班头便会败下阵来。 “鲁班头暂息了雷霆!”冯慎劝道,“先容我再问上几句。” 鲁班头方才凭着一腔火气,这才与查仵作叫阵。可他与查仵作过过招,眼下又有伤在身,也自知难敌。见冯慎给了个台阶,便也顺着下了:“就便宜他……再活上片刻吧!” 稳了鲁班头后,冯慎又朝查仵作道:“查爷,您方才说……改了主意?” “不错!”查仵作点头道,“冯少爷,您之前推断得没错,我与那‘赶尸人’确是一伙的。依着我的原意,要把老鲁他们合数杀死。可没想到,您却赶了回来……” 冯慎双眉皱起,道:“这么说……您是想让我与鲁班头互斗博杀,拼个同归于尽?” “冯少爷多虑了!”查仵作道,“本来,我打算杀了他们,造成‘赶尸人’拒捕杀官的假象。反正到时候逃得远了,也没法追究真假。可当我刚要对老鲁下死手时,却听得马蹄声响。不用说,这肯定是您猜破了门道,纵马回驰。我一转念,要是再去杀老鲁,怕要被您撞见;若留着他,却是后患无穷。无奈之下,我便想了个法子!” 冯慎面沉似水,道:“愿闻其详!” “于是我想,不如就假您冯少爷的手,”查仵作道,“所以,我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得老鲁上钩,趁其不备时,以戳指打穴给了他一击。这打穴伤人的手法,是您冯少爷所常施的功夫……” “查爷……”冯慎叹道,“您这出移花接木……可真是条好计啊!等鲁班头突然发现我,他便自然地将我定为行凶之人……” “正是这般!”查仵作笑道,“依着老鲁那憨货性子,必不会多言多问,而是直接向您下死手。原以为您在无奈之下会求自保而除之……实不曾想,您宁可自己挨上一刀,也不肯伤他性命……” “好个一石二鸟!”冯慎后怕道,“若是我与鲁班头一般性急,怕还真遭了此道!” “正是!”查仵作又道,“只要老鲁一死,那这干事,便就全推在他头上。可以说,‘他就是幕后凶主,怕事情败露,才杀人灭口。却不想,被您冯少爷所毙’。有他这么个顶罪羊,‘赶尸人’放跑了不说,任谁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确实。查爷您一直隐着自己的功夫,寻常人又岂能往你身上怀疑?”冯慎扭头看了鲁班头一眼,道,“反倒是鲁班头,由于之前莽行种种,却易授人口实。” “什么?”鲁班头眉头一拧,颇有微词,“你们……你们还怀疑过我?!” “惭愧。班头昔日之疑举,想来是皆因性情急冲,”说着,冯慎话锋一转,“然有一事,冯某到现在也还未曾琢磨明白。” 没等鲁班头开口,查仵作便道:“是说影林那件事吧?” “不错!”冯慎道,“那影林里,设有五行迷阵,等闲之人,皆会围困其中。然鲁班头初入影林便如行在自家后院,这不由人不起疑。” “那怪不得他!”查仵作笑道,“那是我暗中做了手脚。老鲁当时只顾着前冲,自是不明其奥秘。每当他跑偏了,我便在旁边小声指引,一直到他闯入林间空地。” 冯慎双额一蹙:“这么说……查爷与那干造畜的天理恶徒有关?” “哈哈哈……”查仵作仰天大笑几声,又道,“冯少爷,实不相瞒。查某正是现任的天理掌教!” “掌教?!”冯鲁二人皆大惊失色。 “怎么?不像?”查仵作“嘿嘿”两声,“查某为图大业,在顺天府一潜便是十数年。也合着时运如此,该把身份亮出来了!” 怔了半晌,冯慎才道:“查爷……您既是掌教,又为何引着官差入影林?” “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查仵作道,“一来,那伙新纳的教众皆是些蝇营狗苟、贪图小利的鼠辈。若再留着他们,必坏我大事。这二来嘛……呵呵……自然是因你冯少爷了!” 听了查仵作此言,冯慎心下也猜到了几分。可他不动声色,只道:“冯某何德何能……竟让您这掌教如此青睐?” “您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来装作糊涂!”查仵作冷笑一声,道,“冯少爷,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一番接触下来,我对您的为人才干,真真赏佩得紧!您若有意持那《轩辕诀》入伙,咱老哥俩共举富贵!” “冯某愚钝,”冯慎问道,“不知查爷所说的‘富贵’是指?” “自然是平分天下、裂土封疆!”查仵作又道,“眼下,这大清气运已尽,正是豪杰并举之时!王侯不传、将相无种,冯少爷青年侠俊,何不放手一搏?” “查爷见谅!”冯慎缓缓说道,“冯某才疏志短,做不来那般轰轰烈烈的大事。不过我劝查爷一句:古来首事者,皆无善终。望查爷细梳其间利害,莫要替了他人做嫁衣!” “冯少爷多虑了!”查仵作道,“查某抱负虽大,但也自知。那皇帝梦从未敢做,只求事成之后,分上一杯羹!” “哦?”冯慎怔道,“幕后另有能人?” “那是自然!”查仵作道,“冯少爷,识时务者俊杰也。若您加入我等,拥立新帝开国。到时候以您的本事,自是封王拜相,岂不比那劳什子经历强上百倍?” “查爷勿要多言!”冯慎将脸一板,正色道,“冯某世受国恩,干不出那无父无君的叛事!” “这么说来……”查仵作一嘬牙花子,“冯少爷是不肯入伙了?” “正是!”冯慎道,“想让冯某附逆,那是万万不能!” “既如此……”查仵作双眼一眯,杀机已现,“便休怪查某不讲情面了!” “查爷,”冯慎叹道,“您以一敌二,就真的有把握取胜?” 冯慎话刚说完,便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那再算上我们哥俩呢?” 听得此言,冯鲁二人大惊。光顾着与查仵作盘道,却不知身后何时来了人。待回头看时,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早已端端立在了当口。 查仵作看清来人,眉头不由得一挑:“赵平、唐猛?你俩怎么又折回来了?” 那高个汉子听闻,便瓮声翁气地答道:“我与唐猛久待教主不来,有些放心不下,特意回来看看!” “多此一举!”查仵作不悦道,“东西呢?要是有个差池,我须饶你们不得!” “教主放心!”那矮个儿的唐猛操着一嘴川腔蜀调:“都藏妥了!” 见来者视若无人,鲁班头不由得火冒三丈。他操刀怒指道:“还唤了帮手?看爷爷一刀一个,砍翻你们这些歹人!” “鲁班头不要冲动,”冯慎低声提醒道,“这两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嘿嘿,”那唐猛嗓子里发出一阵诡笑,如同老猬咳嗽,“赶了一天的臭尸,心中烦闷得很,与你们斗上一斗,刚好解解闷!” 看来,这唤作赵平与唐猛的两个汉子,确是扮成赶尸匠的恶徒。究根结底,与着天理邪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冯慎不动声色,将其二人仔细打量。那高个赵平,颈背粗壮,膀阔臂长,显然是个外家拳高手;而那矮短唐猛,虽说体态肥胖,然步履飘忽,巧捷异常。特别是一对鹰眼,在这夜幕之下,竟灼灼闪光。 盯着那精悍的唐猛,冯慎突然反应过来:“引荐人?” “不错!”查仵作接言笑道,“冯少爷,他便是衙门里苦苦要寻的引荐人!” “这便是了!”冯慎道,“他一口川音,又为唐姓,难不成真出于唐家堡?” “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那唐猛鼻子“哼”了一声,怒道,“要是怕了,就老实投入教主麾下。若不然,一通毒钉撒去,将你射成筛子!” “休得无理!”查仵作喝住唐猛,又转向冯慎,“冯少爷,眼下后悔还来得及。念在昔日情分上,我再劝您一回……” “不必!”冯慎一口回绝。 “冯少爷,您可要想妥了!”查仵作又道,“老鲁已受重创,跟个废人无异,在我们三人合攻之下,怕您讨不到什么便宜!” “冯某不才,倒想试试!”冯慎冷笑道,“还未曾领教查爷高技,今夜就讨教一番!” “好!”查仵作大笑一声,“那查某就献丑了!” 说罢,查仵作便亮了架式,与赵、唐二人,将冯慎与鲁班头围在垓心。 冯慎见他们前后包夹,已呈掎角之势,忙与鲁班头后背相靠,分头御敌。 查仵作一马当先,奔着冯慎逼来。赵、唐二人一见,也赶忙挥拳抡掌,欺身上前。 唐猛原是暗器高手,因怕伤了己方,固先不施射毒钉。他见鲁班头受了内伤,料想也无大患,只是与赵平左击右打,想要拖垮鲁班头。 鲁班头发了狠,猛性上来,也不顾着刀法套路,狂抡着钢刀,朝着两人砍削。虽带着伤,却使得赵、唐二人暂不能靠。 而冯慎这头,却早与查仵作酣斗一团。那查仵作深藏不露,一出手,竟让冯慎另眼相看。只见他步法游离,未及片刻,已粘至冯慎胸前。 冯慎一怔,忙挥拳击迎。可那查仵作微微一侧,顺手便还了一掌。 这一掌,拍出时看似轻巧,而才至半路,竟挟起一股劲风。冯慎大惊,不敢硬接,只得将身法变换,打算沉肘擒拿。 查仵作见状,干脆化掌为刃,朝着冯慎腰眼斜切而来。冯慎绕身疾转,避开掌锋,右腿踢蹬,直取查仵作小腹。查仵作撤掌,左手压,右手抄,想将冯慎右腿截抱。 若腿脚被揽,定然受制于敌。情急之下,冯慎腾腰一翻,跃起左腿,横扫而去。查仵作忌惮,赶忙撒手,抽身回撤。 二人刚跃开,又猛得杀在一处。掌来拳往,拼了个旗鼓相当。 而鲁班头独战赵、唐二匪,本就失了便宜,再加上内伤拖累,渐渐地落了下风。 那唐猛仗着脚步灵活,故意在鲁班头面前东窜西跳。鲁班头也是个直性,见唐猛落到哪儿,他就挥刀砍向哪儿。没多会儿,便让唐猛拖得气喘如牛。赵平趁机舒开猿臂,专挑鲁班头破绽下手。两个人一配一搭,那鲁班头身上已挨了数拳数掌。 纵是鲁班头皮糙肉厚,受了这几招重手,也兀自吃疼的紧。喉间一咸,竟咳出几口血来。 “嘿嘿,”唐猛乐道,“这小子要撑不住了!” “放……放你娘的屁!”鲁班头大吼一声,又奋力杀去。 那唐猛见他足下无根,便将身子倏地一钻,刚好拱在鲁班头腕下。 “撒手吧!”唐猛得隙,一拳打在鲁班头腋间。 鲁班头只觉胸肋一酸,手里钢刀“哗啦”落地。失了兵刃,鲁班头大慌,怕唐猛再袭,也顾不得肋下钻心,抬脚便向唐猛踹去。 唐猛不慌不忙,脚尖在地上一点,便纵身翻至丈外。未及鲁班头拾刀,赵平又双掌推来。 鲁班头避无可避,也只得伸拳相拒。岂料这赵平诡诈,明着推掌,暗为诱招。见鲁班头两拳齐伸,他便改掌为抓。一手一个,死死钳住鲁班头手腕。 那赵平膂力极大,手间一施劲,便将鲁班头双臂箍牢。紧接着,赵平猛的一贯,居然生生将鲁班头推按在地。 鲁班头一惊,急忙去撼。可拼力之下,竟纹丝未动! “别费劲了!”唐猛立在一旁,冷笑道,“老赵的力气,撕得开一头牯牛!” 那赵平也不作声,只索鼓着腮帮子,用劲扭扯。 鲁班头只觉肩臂如灼,两个膀子就快被拉扯下来。燃眉险态中,鲁班头竟急中生智,他一口咬破舌尖,含着满腔血涎,朝着赵平喷去。 血水迷眼,那赵平忙用手去抹。鲁班头趁着双腕一松,赶紧抽手捏拳,照着赵平当胸击打。伤重之下,鲁班头挥出的拳头不甚有力。赵平仅是身子微晃几下,依旧不疼不痒。 一旁边唐猛见了,急来相助。不待鲁班头反抗开来,一脚便踏在他的心口之上。 鲁班头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会又生受一脚,登时便觉胸炸肋裂,手脚抽搐一阵,便耷拉下来,不能动弹。 “哼,这就了?”唐猛松了脚,不屑道,“之前倒是好大口气!” “别管这厮了!”看冯慎与查仵作斗得正紧,赵平又道,“我们去助教主!” 说罢,赵平挥拳,当先冲冯慎而来。唐猛见状,也撇下鲁班头,前去搦战。这样一来,赵平与唐猛取后路,而查仵作攻前路,将冯慎一人包截在当中。 冯慎与查仵作势均力敌,本无暇分神,突察赵、唐二人围来,这才警觉。他匆匆一瞥,见鲁班头倒地不起,心下甚是担忧。 “鲁班头!”冯慎一面招架,一面急急唤叫。 “还是先顾眼前吧!”查仵作说着,又朝冯慎下盘攻来。 冯慎一跃,避到一旁,可还没站稳,身后又觉劲风猛袭。他连连侧纵,这才勉强躲过。 眼下三人合攻,不由得冯慎分心。没奈何,冯慎只得静气宁神,与三人尽力斡旋。 唐猛急着显功,频频朝着冯慎出击。冯慎见他脚步灵捷,也不敢托大,只好边闪边退。 才退了几步,赵平又从斜刺里杀来。冯慎赶忙掉转身形,架开两臂。 见冯慎有了防挡,赵平索性横肘疾撞,打算破了冯慎胸前门户。别看那赵平身量长大,可那速度却半分不减。转眼之间,铁肘便击至切近。 那赵平飞撞之力何止千钧?一旦被他撞中,必受仰翻重创。情急之下,冯慎伸出左手,在他肘下狠力一托,紧跟着又挥出右拳,击向赵平胸口。 赵平猝不及防,再想撤招已然不及,只得将身子一扭,想要卸去冯慎拳攻之力。 这一来,正中了冯慎下怀。待右拳刚擦到赵平胸前,冯慎立即顺势一抹,借着他撞来的惯力甩向一旁。 被一搭一送,赵平顿时足下无根。冯慎趁机抬脚,朝赵平腰上一踹。赵平怪叫一声,便跌扑出去。 说来也巧,那赵平跌去的方向,恰好站着唐猛。只听得“呯”的大响,两人竟撞在一起,摔了个七荤八素。 “废物!”查仵作见二人出丑,不由得心下大怒。几步抢在冯慎面前,疾攻如狂风骤雨。 查仵作来势汹汹,冯慎赶紧相拒。二人你来我往,转瞬便拆了十余招。翻转腾挪中,冯慎伸指疾点,想着能戳中查仵作身上要穴,便可一招制敌。而查仵作对他所知颇深,自然是加紧防护。任凭冯慎如何寻隙诱招,都不肯露出半星儿破绽。 在此之前,冯慎左肩之上曾受过鲁班头一刀。激斗一久,那伤口竟自撕扯得深了。血流太多,冯慎渐渐长力不济。一不留神,被查仵作踢中了胸腹。 冯慎生受了一脚,顿觉刺痛钻心。他忍疼后纵数丈,额上冷汗横流。 这时,赵、唐二人也早已灰头土脸地爬起,见查仵作踢中了冯慎,不禁大喜。 唐猛快奔几步,与查仵作打了个照面:“教主,待我用毒钉结果了他!” 查仵作点点头,负手退在一旁。 唐猛在襟前一掏,指间便夹出一枚长钉:“姓冯的,现在讨饶还来得及。” “久闻唐门暗器冠绝……”冯慎见他戏谑,不禁出言反讽道,“不想阁下却避闪缓滞、丑态百出……莫非阁下是个技拙被驱的唐门弃徒?” 冯慎这话,正是讥他方才被赵平撞倒。 “好小子,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唐猛被说中耻处,不由得大怒,“老子杀你,一钉足矣!” 说完,唐猛手腕一抖,那枚长钉便朝着冯慎激射而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冯慎只见一道银光射来,忙将身子一伏,打算避过当头的暗器。可一沉腰,竟然发觉另有一枚长钉,也同时射向自己下盘。 原来那唐猛诡诈,故意先亮出一枚引冯慎注意,在施射第一枚毒钉的同时,暗中又发了第二枚。 坏了! 冯慎心头一紧,连骂自己大意。顾不得多想,使尽浑身解数拼力躲过。 险险避开两枚毒钉后,冯慎惊出了满身冷汗。他极力掩饰,兀自强颜道:“好手段……只是准头差了些……” “是吗?”唐猛不怒反喜,“你以为三枚毒钉,都避过了?许是老子出手太快,你还没觉着疼!” “三枚?!”冯慎猛得一怔,慌忙低头看去。 只见臂膀之上赫然扎着一枚寒森森的毒钉! 冯慎身形一晃,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唐猛果真了得,那第三枚毒钉竟不知他是何时施发。冯慎看时,右膀中钉处已渗出黑红的血水,非但不甚痛楚,反而逐渐麻木。没一会儿,整条右臂已是软酸无力。恐钉毒逼了心脉,冯慎慌忙抬指,顶在腋下极泉穴上。可纵是如此,冯慎还是阵阵目眩,上下牙关紧打。 “怎么样?这毒的滋味不好受吧?”唐猛抚掌笑道,“姓冯的,解药就在老子怀中,你若想要,尽可来取!” 冯慎脑中昏沉,可他还是苦熬强撑。若是坐以待毙,他这番定是有死无生。所以,他趁着还没晕厥,打算竭力一搏。岂料只迈了半步,便脚下趔趄,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跪倒在地。 “哈哈哈……”那唐猛仰天大笑道,“那钉头所煨的,是‘乌头漆’,越是乱动,那毒散得就越快。不消一炷香,你便会脉瘀血滞、气尽而亡!” “哪还等得了那些工夫?”见冯慎不能行动,赵平奔将上来,“看我一拳毙他!” 说着,几步便奔至冯慎身前,抡起如钵大拳,朝着冯慎便劈头砸下。 冯慎毒气侵体,连喘息都难。紧瞅着赵平拳头挥来,却无法避得半分。 眼见冯慎便要颅开脑裂,一粒碎土块却破空而至,“啪”一声击在赵平额上,打得他生生倒退了数步! 还没等他站稳,第二粒土块又飞接而至,不偏不斜,恰好嵌进赵平嘴里。 赵平一抹脸,啐出满嘴土屑,不由得勃然大怒:“谁?!是哪个畜生?!” 话音刚落,一阵清脆的娇笑便远飘而来。 “咯咯咯……吃土的才是畜生,喂你的人嘛……却是姑奶奶我!” 待赵平再看时,面前居然站着个巧笑玲珑的小姑娘。方才说话声尚远,可就这一愣神的工夫,赵平竟没能看清她打哪个方向来的。 “哪来的疯丫头?敢到这里撒野!”赵平忌她轻功了得,口里虽骂着,却不敢贸然靠前。 “没你插嘴的份儿!”小姑娘手一扬,掌中又捏起两粒土块,“讨打!” 赵平吃苦头学了乖,以为她又要打,便急忙把头一缩。 “嘻嘻……”见赵平那滑稽模样,小姑娘乐得花枝乱颤,“活像只大王八……” “找死!”被她一激,赵平面上再也挂不住,大叫一声,扑奔而来。 那小姑娘连看也不看,随手一甩。 “啪啪”两声,两粒土块狠狠击在赵平双膝上。赵平脚下一滞,登时趴啃在地,跌了个鼻青脸肿。 “活该!”小姑娘一吐舌头,扑了扑手,转头来在冯慎面前,“喂!还有气没?” 冯慎微睁了睁眼,迷迷糊糊的,只觉面前这音貌似曾相识。 那小姑娘见冯慎目浊脸涨,知他钉毒袭脑,口不能言。于是,也不再问,只从怀里摸出个药丸,匆匆塞入冯慎口中。 药丸入口,瞬时溶化。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顺喉直下。只一会儿,冯慎便感周身麻木减轻,四肢也渐有了知觉。 “谢……谢姑娘搭救……”刚恢复点气力,冯慎便想挣扎着起身。 “不想死就别乱动!”小姑娘朱唇一翘,说道,“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你这毒才能全解。” 冯慎闻言,只得听从。可当他看清了那小姑娘面容,竟不由得一惊:“原来……是你?” 不止是冯慎,就连查仵作也认出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小姑娘,正是在义冢里遇到的那名少女。 自打她在义冢里露过几手,查仵作已然知她大有来头,于是便上前一步,冲那小姑娘道:“姑娘此番插手,所为何图?” “所为何图?”小姑娘哧哧一笑,“唐猛,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应该知道吧?” 查仵作闻言一怔,忙看向噤若寒蝉的唐猛:“她也是唐门中人?说话!” “是……是……”被查仵作一喝,唐猛反应过来,“她是我们少主的妹子……唤作唐子淇……” “唐门少主的妹子?”查仵作双额一拧,不由得朝唐子淇上下打量。 “正是……”唐猛瑟瑟道,“她曾得过老门主的真传……施毒发镖的本事……好生了得!” 在墓田里,唐子淇曾牛刀小试,查仵作全然看在眼里。所以听唐猛说出这番话来,也知不是虚言。可见来者不善,查仵作也不想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于是,他虎起脸,问向唐猛:“你与她相拒……有几分胜算?” “他?”没等唐猛回,唐子淇突然哂道,“唐猛,你想与我喂喂招?” 唐猛没敢接声,只是冷脸怒瞪。 查仵作观唐猛颜色,心下也明白了一二。他朝唐猛使个眼色,后退几步。想让唐猛暗中施射毒钉,出其不意,先发而制。 唐猛会意,暗捏一枚毒钉在手。 此时,冯慎心力已回复不少,影绰绰的看见唐猛腕起,便知他又要害人。眼见一道银光疾射,冯慎陡然生出力气,高叫声“姑娘小心”,便扑挡在唐子淇身前。 “哈,倒像条汉子!”唐子淇身子一转,复绕至冯慎身前。顺手一抄,便将射来的毒钉接下。 冯慎气喘吁吁,却不忘赞了一声:“好……好功夫……” “哼!这算什么?”唐子淇待要得意两句,突觉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才见掌中毒钉上竟打着纤细的倒钩。方才这么一抄一握,那钩尖已刺破了掌心皮肉。钉头所淬之“乌头漆”,顺着破口,已然渗入血中。 “哎呀!”唐子淇惊呼一声,忙甩掉毒钉,吞服解药。 原来,唐猛自知射她不中,特意取了只钩头钉诈她去抄。唐子淇虽然技高,但毕竟是个烂漫少女,无甚江湖经验,自然着了他的道。那“乌头漆”沾血便发,行毒极快。待唐子淇发觉时,已为时过晚。 “唐猛!”唐子淇怒道,“看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哼哼,”唐猛冷笑两声,“纵是你有解药,怕这一时半会的……也不免体麻肢酸!大小姐……嘿嘿……之前受你活气不少,这番……休怨唐猛得罪喽!” 说着,竟大起胆子,朝唐子淇走来。 冯慎见唐猛满脸邪笑,忙奋力冲挡。可他这几下猛扑,却引得残毒又发,还没等沾至唐猛衣角,整个人竟摔在地上。 唐猛不停步,径直贴至唐子淇身前。 “你……你做什么?!”唐子淇杏眼圆睁,骇得花容失色。 唐猛不答话,照着唐子淇粉腮上便是一掐。 唐子淇从小娇宠惯了,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唇角一咬,簌簌掉下泪来:“你……大王八!” “王八也好,乌龟也罢!任你骂骂,又不缺块肉!”说罢,唐猛指尖发劲,在唐子淇脸上又是狠狠一下。 唐子淇“哇”的一声号啕哭叫:“哥啊!我……我认输了!快来救我!” 第十九章 左道旁门 受辱不过,唐子淇恸绝大悲。那唐猛本欲继续施暴,可忽闻她口中喊着“哥”“救我”之类的话语,心下登时一紧。 “你喊什么?!”唐猛不由得松了手,四下急探起来,“你哥……也在?” “他自然在!”唐子淇眼中噙泪,嘴发恨声,“唐猛,你死定了!” “这……这……”唐猛心里一虚,不禁后退几后。 “慌什么?”见唐猛模样,查仵作忙高喝道,“先擒住那女子,好当个肉票!” 被查仵作一叱,唐猛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张奔上前去,打算先胁迫了唐子淇,逼得他哥就范。 唐子淇见他复又扑来,吓得连连想躲。可她手脚麻滞,哪里能躲得过?才勉强挪了几步,唐猛已至近前。 眼见就要抓住唐子淇,唐猛眼前突然一缭。待明白过来,一个少年已横在二人之中。 众人大惊。这数对眼睛下,竟无人发觉这少年是从何处而来! 那少年二十岁上下,生得朗眉星目、炯炯有神。他身着藏色棉袍,腰坠饰玉丝绦。手中却不合时宜地,摇着一把素面折扇。 唐猛一见来人摇扇,骇得忙掩了口鼻,朝后窜去。一直避至几丈之外,才试着探鼻嗅嗅。看上去,对那少年手中的折扇十分忌惮。 少年也不去追,仅是冷笑一声,身形便朝后滑飘,退至唐子淇身边将她扶住。这一退一飘,身子宛若随风而动,竟好似兔起鹘落。 那少年不顾旁人,只冲唐子淇笑道:“尝到苦头了?这番狼狈模样,羞也不羞?” “你还笑我!”唐子淇心中羞怒,抬臂打去。 那少年连看也不看,举扇一格,反用扇骨在唐子淇头上轻轻一拍:“怎么?还不服气?” “算你厉害,行不行?”唐子淇眼中一酸,赌气恨道,“把我打死了罢!” 唐子淇如何哭闹,那少年只是不理。兀自将手中折扇轻摇,转朝查、赵等人:“你们好大威风……舍妹受你们欺负得紧哪!” 赵平受了唐子淇谑耍,心下恼怒不已。听少年如是说,忍不住骂道:“是那贼丫头自讨的!” “哦?”少年目光一凉,眼透杀机,“这么说来……倒是舍妹的不是?” 查仵作只想除了冯鲁二人灭口,不愿多生枝节,于是便冲那少年道:“少侠请了!还没请教……” “唐子浚!”少年随口回道。 “原来是唐少主,”查仵作又道,“久仰久仰……小可姓查,是那天理教……” “不必聒噪!”不等查仵作说完,唐子浚便制止道,“你是何人,我没兴趣!” 见唐子浚不留情面,查仵作早已暗怒,只是强压着火气,不便发作:“想我天理教……未曾与你们唐家堡结过梁子,而你们兄妹二人却屡屡插手我教中内事……嘿嘿……怕是有点欺人太甚吧?” 唐子浚指向唐猛,冷笑道:“他也算你教中人?” “这是自然!”查仵作回道,“唐猛被你们驱出师门,孤苦伶仃……我收他入天理教,有何不可?你们唐门既不要他,又何苦咄咄相欺?” “驱出师门?”唐子浚哼道,“唐门中,若子弟门徒犯了错,自有本门严律相惩,或是刑罚,或是处死,岂有弃驱之说?那唐猛心术不正,盗了本门秘宝逃叛。我此番前来,正为了清理门户!” 查仵作与唐猛相对一视,已知唐子浚言下何指:“这么说……唐少主是不肯通融了?” “能窝藏唐猛这号贼骨头,你也定不是什么好人,”唐子浚将折扇一收,亮了架势,“多说无益,上招吧!” “教主小心!”唐猛出言提醒道,“那小子扇中暗藏‘百涎流瘴’,沾上一星半点儿,便会毒发!” “笑话!那‘百涎流瘴’,何其难炼?我岂会用在无名鼠辈身上?”唐子浚冷哼道,“跟你们动手,亦不需暗器。仅施拳脚,便也足够了!”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唐门有多大能耐!”查仵作将心一横,朝赵平、唐猛招呼道,“一起上吧!” 话音刚落,三条人影连疾疾飞出,登时将唐子浚围在中央。 见唐子浚被围,冯慎与唐子淇也是暗中焦急。无奈自身麻毒未清,也只能绕在一旁掠阵。 没想到唐子浚以一敌三,竟半点也不慌张。只见他身形突左突右、忽高忽矮,显然是游刃有余。 起初,查仵作等还忌怕他布毒施镖。未曾全力攻打,心下已然怯了三分。可缠斗一阵,却见唐子浚只是微笑闪躲,时不时用扇骨拨拉几下,活似顽猫戏鼠,不由得大怒勃然。 查仵作缩身横踢,踹向唐子浚下盘。只待他凌空跃起,再由唐、赵二人截击。 见查仵作踢来,唐子浚果真一纵。身子才跳起,赵平与唐猛便一左一右夹攻而至。查仵作随即出手,从下往上,直取唐子浚腰腹。 身子悬空,自然不像在地面上那般避闪灵活,更何况是三人同时出击。三人心下大喜,暗忖挨了这一下,那唐子浚定是非死即伤! 眼瞅着三人就要得手,唐子浚却突将掌腕一抖,“哗啦”展开那把折扇! “百涎流瘴!” 三人大惊,同时撤招,齐刷刷地避退数丈。 “哈哈哈……”险境方缓,唐子浚便飘飘落下,大笑道,“我只是斗得热了,想扇扇风……用不着这般草木皆兵!” 听他戏谑,三人不由得暗自羞恼。都涨红了脸,气得牙根痒痒。 赵平屡屡受挫,早就憋了满腹邪火。他大吼一声,挥拳又上。见了赵平这副拼命的架势,唐子浚也不愿与他硬拼硬对,脚下滑挪几步,跃开身法与他缠避。 查仵作与唐猛间不容发,高声长啸着,施展出浑身解数,分作两头夹攻。 三人出拳挥掌,招数一次比一次狠辣。而唐子浚游闪于三人之间,却丝毫不落下风。 冯慎见唐子浚如此手段,不由得高叫声“好”。而唐子淇更是满脸得意,只盼着兄长将三人制伏,好替她出了恶气。于是,喊打助阵之声自是不绝。 听得喝彩声,查仵作不禁暗皱愁眉。唐子淇与冯慎在一旁,若待他们毒解,定会上前相助。不若借着唐子浚分心,先除了冯慎与唐子淇,倒也省不少周折。于是,查仵作趁着游斗的空隙,暗中示意唐猛。 唐猛见查仵作不住地朝自己暗示,心里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所以,他借着查、赵二人抢攻,自己却撤身在外,暗取了毒钉,便要朝着冯慎与唐子淇施发。 唐子浚何等眼力?他见查仵作与唐猛鬼鬼祟祟,心里早已留神。又见唐猛退招取钉,自然知晓了他的图谋。 说时迟,那时快。唐子浚双臂一展,登时蹿上赵平肩膀。没等赵平反手来捉,他便单足一点,又直直抢在唐猛面前。 唐猛光顾着瞄打二人,却没留神唐子浚越人而至。方要发钉,手腕已被唐子浚拿住。 唐子浚不由分说,抡起手掌,朝着唐猛脸颊掴去。复又两脚,将唐猛狠狠踹翻。 “下三滥的狗东西!”唐子浚大怒,指着唐猛骂道,“唐门的脸面,皆被你丢尽了!” 待要再骂,赵平又从后面攻来。唐子浚动了真火,下手也不再容情。他转身回侧,将那扇骨充作短锏,迎着赵平便猛抽而下。 赵平自恃皮厚拳硬,根本不怵。心道你那扇子无非是木竹所制,一拳下去,必毁无疑。 不承想,扇、拳刚接,一阵骨碎声,竟从赵平指间传来。赵平惨叫一声,捂着拳头滚扑在地。 唐子浚击倒赵平,又将扇子一掷,狠狠击向查仵作。查仵作躲闪不及,被飞扇击中了胸窝,身子猛的一顿,口鼻里淌下血来。 原来,那唐子浚手中折扇,扇骨皆为镔铁所铸。一扇狠击下去,自然是伤骨断筋。非但打折了赵平指骨,而且撞得查仵作内伤吐血。 “哈哈!打得好!”见兄长连伤两人,唐子淇欢喜的笑道,“哥!再打!再打!” 唐猛狠瞪了唐子淇一眼,转向查仵作道:“教主!你没事吧?” 查仵作胸中气血翻腾,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摇摇晃晃,勉强立得住脚。 常言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见查仵作已是强弩之末,唐子浚有心先去拿他。只要查仵作被制,剩余赵、唐二人,自然不在话下。想罢,唐子浚便弓步一弹,掣身去抓查仵作。 查仵作大惊,急急避闪,可他步法轻功远不及唐子浚,此番重伤之下,更是无力回天。唐子浚每抢一步,查仵作却滞上半拍。仅躲了几招,前襟已被唐子浚一把攥住。 见查仵作受制,唐猛慌了。他忙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擎在手中,朝唐子浚高声叫道:“你且这边看!” 听得唐猛高叫,唐子浚不由得将头一扭。可待他看到唐猛手中之物时,面上突然一紧。 “啊!”唐子淇惊呼一声,“哥……那是《辨闻谱》……果真是被他盗去!” “收声!”当着外人的面,唐子浚不愿多提及本门之事。他低叱一句唐子淇,便撇下查仵作,朝着唐猛步步紧逼。 “站住!”唐猛一手一面,将那册子扯在掌间,“你再进一步……我……我便将它扯烂了!” 对那本册子,唐子浚显然极为看重。闻听此语,赶紧驻足不前:“唐猛,若敢毁了宝卷……哼哼……你是知道下场的!” “格老子的!”唐猛咬牙道,“让你逮回去,也没甚好果子吃!横竖是个死,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说完,手掌加劲,还真把那册子撕出道小裂口。 “不可!”唐子浚大急,想去抢下,又怕惹恼了唐猛。只是逡巡道:“你待怎样?” 唐猛赶紧道:“放……放我们教主过来!” 唐子浚冷哼道:“我又没绑他,他有手有脚,难道自己不会走?” 查仵作一听,也顾不上逞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捂着胸口,慢慢地绕回唐猛身旁。唐子浚正眼也不瞧一眼,任凭查仵作经过。 “现在呢?”唐子浚又道,“是该原物奉还了吧?唐猛,门中铁律你清楚……若是你执迷不悟……少不得受那‘三刀六眼’之刑!速速还来!” 唐猛眼珠子一转,掂起那本册子:“这劳什子破书……那便还了你吧!” 说完,手腕一抖,竟从袖子撒出一堆银色粉末。那粉末刚落在册子上,便腾起阵阵青烟,迎风一吹,燃起一股子幽绿的火苗。 “炽磷粉!”唐子浚脸色一变,便要冲上抢书,“唐猛,你好大的狗胆!” 见唐子浚扑来,唐猛赶紧冲着他身后高叫道:“老赵!还不出手?” 唐子浚只顾着夺书,这会才记起身后还有个赵平。被唐猛一叫,下意识便转头去瞧。可一看之下,方知被唐猛诓骗。那赵平半死不活地蜷在地上,哪里曾动过? 趁着这个间隙,唐猛左手搭住了查仵作,右臂疾挥,将那烧着的册子朝着远处狠命的一扔:“寻你的宝贝!” 见二人要逃,唐子浚本想拦阻。可一看唐猛扔了册子,怕册子烧毁,只得先去灭火。 一退一夺的工夫,唐猛已架着查仵作逃至了数百丈开外。唐子浚拾卷在手,赶紧按在地上,压灭了册上明火。心急火燎地翻开一看,那烧得页焦卷煳的册上,竟无一字! 唐子浚心道不好,又胡翻几页,发现那册子上除去灰屑炽渣,其他果是空空如也。 “狗奸贼!”唐子浚暗骂一声,气得顿足连连。他将册子往地上一摔,转身便朝唐猛追去。 这时候,唐猛虽说逃远,可毕竟身上还负了个查仵作。唐子浚深提一口气,快步疾奔,死死地跟在后面。 听得身后靴声橐橐,唐猛已知唐子浚追来。他左手紧揽着查仵作,腾出右手抄出一把子毒钉,便没头没脑地朝唐子浚射发而来。 见毒钉扑面逼袭,唐子浚忙将铁骨扇一展,左挥右挡,将施来的毒钉尽数打落。 唐猛这番施钉,只是缓兵权宜,也知打唐子浚不中。所以,为多争些逃命时间,自然是连波续击。没等唐子浚再赶,唐猛又是一阵钉雨。 这二番施射,唐猛可是铆足了气力。不但掷了毒钉,就连身上暗藏的铁蒺藜、丧魂砂等零碎暗器,也一股脑儿地射将出来。 随着唐猛频频扬挥,那繁多暗器如飞蝗流矢,铺天盖地地朝向唐子浚打来。 纵是唐子浚身法灵便,一时间也难以招架。他一面躲闪,一面将铁扇疾挥,只求护住了头脸身体,再图打算。 暗器激撞在铁扇上,溅起火星一片,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格档间,不少毒砂蹭到唐子浚袍边,竟蚀起浑烟阵阵。 唐子浚暗暗心惊,心道这数月不见,唐猛炼毒的功夫似又精进不少。若没铁扇护体,怕这番下来,他唐子浚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唐子浚又一转念:这两拨施射后,那唐猛身上所藏暗器,怕也所剩无几。待他黔驴技穷后,正好一举擒获。 正想着,身后忽闻一声惊叫。唐子浚打个寒战,是唐子淇的声音! 方才一番格挡,那些暗器虽没伤着己身,可不少还是朝后飞射。唐子淇与冯慎皆行动不及,说不定已被误伤。那唐猛所发暗器,尽数煨毒,若施救有个半分延迟,恐将回天乏术。唐子浚顾不上再追,赶紧拔腿回奔。 而唐猛借着这空,带着查仵作抽足狂奔。不多一会儿,便逃进道边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迹。 到了唐子淇身边,唐子浚暗松了口气。只见冯慎挡在唐子淇身前,解了棉袍在手。二人灰头土脸,却也没被射中。地上,还散落了不少暗器。 原来,冯慎也担心唐子淇闪躲不便,趁着暗器袭来前,便解了棉袍抡打。虽拙手笨脚,可真还就挡下了凶险。 唐子浚冲着冯慎拱了一拱手,谢道:“有劳兄台。” 冯慎点头还礼:“分内之事,理当如此……” “阿淇!”唐子浚转朝唐子淇道,“好端端的……你胡叫什么?害我好一番担心!” “哼!”听兄长埋怨,唐子淇小嘴一噘,满心不悦,“我被射死,方称了你的心!” “这丫头!”唐子浚面上一沉,挂下脸来。 冯慎见状,忙朝身旁一指:“方才唐姑娘失声尖叫,应该是受此所惊……” 顺着冯慎指向,唐子浚扭头观去。只见原本在地上伏着的赵平,身背、脑顶处,钉着几排暗器。整个人动也不动,显然是死透了。 几人蹙起眉头,打量起那赵平尸身。看来,唐猛方才发射暗器,一方面是为了逼退唐子浚。而另一方面,便是要将这赵平灭口。 眼瞅着赵平气息奄奄,救自然是救不走了。可一但赵平落在对方手中,拷问之下,难免会露了口风。故唐猛发了狠,趁着唐子浚招架之机,分镖另打赵平,使之气绝身亡,保他们机密不泄。 想到这一层,几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寒气。这天理教行事果真歹毒,为求自保,竟连贴身弟兄也不放过。 唏嘘一阵,冯慎突然想起鲁班头还重伤倒地,顾不得与唐家兄妹客套,赶紧四下里寻他。 借着月光,冯慎看到鲁班头伏在道旁,他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奔至近前。 “鲁班头!鲁班头!”冯慎一边急唤,一边将鲁班头扶起。 鲁班头满脸血污,牙关紧闭。冯慎抬手试了下鼻息,发觉好像还有丝活气。 冯慎忙在他人中上按压几下,见鲁班头还是不能转醒,也只好做罢。 这会儿,冯慎体内残毒稍解,虽不敢提息运劲,可也恢复了不少气力。此一番从顺天府出来,带出的马快都横死在这里。看着满道的尸首,冯慎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咬着牙,费力地将各马快的尸首找齐了,一具具拖在路边。 “哥……”见冯慎此举,唐子淇扯了扯唐子浚衣角,偷声问道:“咱们怎么打算?那人……好可怜啊……” “唉,”唐子浚叹息一声,道,“按说官家之事,咱们唐门不便插手……只是见这姓冯的公人不屈不挠,却有几分血性……” “是啊,”唐子淇点点头,道,“他自己受了毒伤……还曾两番替我挡镖……功夫笨了点儿……人倒也还不错……” “哦?”唐子浚一愣,转而一笑,“难得听你夸人啊……” 唐子淇脸一红,嗔道:“我哪有夸他?你莫要瞎说……” “好了,”唐子浚不置可否,“老实在这待着,我去助他。” 说完,便走上前,帮着冯慎抬尸。 当马快的尸首归拢好,冯慎已是精疲力尽。他与唐家兄妹互通了名号,又拱手称谢。 正说着,冯慎突然想起:那赵平、唐猛既扮做了赶尸匠,那那些尸身必然还在附近。天理教之所以大费周折,想必那些尸身上定有玄机。眼下唐猛、查仵作已逃,说不定他们会先到藏尸之处。 想到这儿,冯慎赶紧把这层意思一透,还没等说完,远处便传来一阵马嘶。 嘶鸣声虽隔得远,可还是随着风声传将过来。 不肖说,这肯定是唐猛携了查仵作,来到了那藏尸之地。那些马快所骑的官马多半也被他们提前牵到那里。估计情急之下,唐猛将马惊了,故传出阵阵嘶鸣。 唐子浚脸色一变,跃步提形,施开轻功身法,便朝前追去。 冯慎与唐子淇对视一眼,也只能先将鲁班头藏掩在路边,再跟着唐子浚身后。 二人受创未复,没出多少路,便被唐子浚远远甩下。唐子浚也无暇等他俩,只索放足疾奔。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等冯慎与唐子淇气喘吁吁地赶到后,却只见唐子浚一人立在当场。 看二人赶来,唐子浚摇头苦笑:“又让他们逃了……” 原来,那唐猛方才确是折回,刚到了地方,便听到唐子浚追来。他也顾不上什么,只得抢了匹马,负着查仵作仓皇逃窜。待唐子浚赶来时,已不知去向。 地上,只是倒着一排死尸,正是之前唐赵二人所驱的走肉行僵。 那些尸身皆是毡帽长袍,腰间以草绳相连,还保持伸臂搭肩的姿势,直挺挺的歪在那里。尸身面上贴着的朱砂符,这会儿也多半破碎,露出来那一副副腐唇暴齿的死僵样子,好生可怖。乍眼看去,仿佛随时便会暴起扑人。 月落影深,林木摇曳。散落在一旁的纸钱、黄符随风刮响,四处吹卷,更给那些尸身笼上了森森鬼气。 唐子淇到底还是个小丫头,虽经得住刀光剑影的搏杀,可一见这等龇牙咧嘴、面若枯槁的怪异尸身,兀自掩在兄长身后,骇得说不出话来。 尸身共有四具,有老有少。与会馆义冢丢的一具,孟家村丢的三具,刚好能对上数。 想到会馆义冢,冯慎心中不免存疑。在那义冢前,唐子淇曾扮作那守墓的驼背老汉。眼下,料定这唐家兄妹是友非敌,故冯慎考虑再三,还是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唐子淇见问,便细着声音将事情讲明。 原来,自打唐猛盗宝叛逃后,唐子浚便奉了父命,下得壁山清理门户。而唐子淇见兄长外出,倍感眼馋,便趁着没人注意,私自也下了山。 等出了蜀界,唐子浚这才发觉,自己妹子也尾随出来。唐子浚这番出来,一是追宝惩凶,二是想多些历练。自然不许唐子淇跟着涉险。所以,他二话不说,便命随身的两个伴当,将唐子淇押了,返送回唐家堡。 唐子浚少年心性,自艺成以来,从未单枪匹马地行走过江湖。他自忖着盘缠富足,又仗着技高胆大,不等两个随行伴当回来,便一人先行。一路上查村问店,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慢慢地打听到了京师。 而唐子淇好容易溜出来,却被兄长遣返,心里自然不悦。可她不挑明,趁着那两个伴当不备,给他们下了迷药。迷倒伴当后,唐子淇偷了二人身上银子,留下一封书信,便沿途询问着,追着唐子浚后脚去了。 唐子浚在前面赶,唐子淇在后面追。这兄妹俩一前一后,双双到了京师。唐子浚见妹子复又追来,自是气得哭笑不得。可京师距川蜀壁山千里之遥,总不好再将她驱赶回去。于是,将唐子淇好一番数落,暂留在身边。 别看唐子淇是个丫头,骨子里却十分要强。受了诘责,她不免心生闷气,暗道:“同是初出茅庐,我哥能追凶,我又凭什么不能?说不定还能抢先将那唐猛擒获,立上个首功!” 越想,唐子淇越是坐不住。经常背了她哥,去查访唐猛下落。查来查去,唐子淇打听到湖广会馆义冢处有异变,说是夜里闹了盗墓贼。据目击人形容,其中一个盗墓贼的形貌、口音,倒真与唐猛有些相似。 于是,唐子淇便孤身去了义冢查探。刚到地方,竟察觉冯慎等人赶来选穴。唐子淇疑心冯慎是唐猛一伙,这才冲进守墓人的草屋,扮成了驼老汉模样混淆视听。 被冯慎识破后,唐子淇回去找到兄长商量。兄妹俩一合计,便顺着线头,慢慢寻到了唐猛等人的下落。从清早一直跟到夜里,最终在这官道上寻到了唐猛的踪迹。 一遇上头,兄妹俩便碰到冯慎中毒受制。唐子淇急着在兄长面前逞强,便当先冲出去救阵。之后的事,冯慎也都已然明了。 听罢来由,冯慎点了点头。那唐猛所盗去的“宝卷”,想必就是他们所说的什么《辨闻谱》。可观唐氏兄妹的意思,似不愿过多透漏与外人知晓。所以,冯慎也不多问,只是闭口不提。 不管怎么说,这地上丢着的四具“行尸”,是那天理教行恶的佐证,理当运回顺天府衙门,再行区处。然这些死尸却能在驱赶之下自行,不得不让人倍感邪乎。 冯慎小心验了验尸首,发现确是死人无疑。可这亡故之人,又如何能够行走?难道说,天理教徒还真怀有赶尸秘术,能驭尸而行? 一时间,三人都没了头绪。没奈何,冯慎只得上前。打算先将死尸拖在马背上,运将回去。 冯慎弓下腰,拿住一具死尸腿脚。一搭一抬之下,颜色不由得微微一变:“不对头!” “啊!”听冯慎此语,唐子淇越发心惊,她吓得尖叫一声,又往兄长身后藏了藏。 等了半天,见没甚异变,这才敢露出头来,怯生生问冯慎道:“喂……怎么了?不是诈尸了吧?” 冯慎暂不答话,只将那些尸身复又摆弄起来。 唐子浚见冯慎蹙眉不语,自己也纳闷儿得紧,可瞧来瞧去,却总也瞧不见什么端倪:“冯兄,究竟有何门道?莫非这四具尸身……果被那伙邪徒……炼成了行僵?” “不然,”冯慎摆摆手,慢慢地站起来,“他们以何法驭尸……我应该是明白了……思来想去,这‘赶尸’一事,八成就是个‘障眼法’!” “什么?障眼法?”冯慎话声刚落,唐家兄妹便舌挢不下,“难道……不是什么诡符秘咒?” “那些符咒……多半是些蛊惑人的幌子,”冯慎说着,便朝着尸身处一指,“而真正的门道,就是这两根竹竿!” “竹竿?”唐子浚放眼望去,只见那一排死尸前后,确是贯有两根竹竿。那竹竿黑黢黢的,像在桐油里浸过,十分坚韧。竹竿分穿在四具死尸腋下,两头各探出三尺有余。 冯慎道:“乍闻‘赶尸术’时,我很是不解。这人死如灯灭,死而腐、腐而化、化而剩骨。就算有个把血枯肉不烂的尸首,也无非是些不腐干尸,又如何能似活人一般行走?即便是华佗、扁鹊复生,亦不能为之,何况那般装神弄鬼的旁门左道?” “这话不假。”唐子浚点点头,深以为然。 冯慎又道:“而自打这盗尸案起,我们一行便寻迹查来。查到陈家湾时,有村汉说亲见了‘赶尸’。听那村汉言辞凿凿,不像扯谎。不过当时,我还是将信将疑,推测是贼人假扮死者,特为掩人耳目。可一看到这四具货真价实的尸体时,我不由得也愣了。等定下心神后,便打算先运尸回去,然在扯动一具尸身时,却发觉这尸体的分量不对。我用劲又一扯,竟连带着其他尸首也动起来!” “然……然后呢?”唐子淇颤声催促道,“快讲吧,别老卖关子吓唬人……” “不敢,”冯慎接着道,“一惊之下,我又细细验查。这才发现,原来每具尸首自手肘臂腕,皆被穿缚在两条竹竿上!” 唐家兄妹还是不解:“这两条竹竿……与死尸自行……又有何种关联?” “恰是关键所在!”冯慎道,“有了这两条竹竿,行在尸首头尾的唐、赵二贼,便可扛抬运尸……” “明白了!”唐子浚恍然大悟,“冯兄的意思是说……这些尸首根本不是自行,而是被那头尾两个‘赶尸匠’,硬抬着‘走’的?” “正是如此,”冯慎继续说道,“四具尸身,看上去举臂搭肩,其实是被捆挂在了两条竹竿上。并且它们身罩宽袖长褂,刚好把贯穿的竹竿遮掩。由于竹竿有韧性,行走起来,不免带动着尸身,一浮一降的弹动,远远的看去,便活似死者在一蹦一跳的跃行。再加上赶尸匠故作诡异行径,就算有人碰见,往往心惧逃躲,又怎会细究其间门道?” “我还当真有邪法,原来却是故弄玄虚!”唐子浚由衷叹道,“若不是冯兄识破……我至今还蒙在鼓里!” “是啊,”唐子淇也恨道,“唐猛这厮好不气人!竟敢出诡计吓我……等捉到他们,定不能轻饶了!既是假僵尸……那其实也没什么好怕……” 唐子淇虽嘴上喊着不怕,可毕竟那四具尸首过于狰狞,所以她还是远远避着,不敢靠得太近。 既然弄清楚了原由,冯慎更是无所顾忌,他在唐子浚的帮衬下,将那些尸身一个一个地从竹竿上解下来。等解完竿上细索后,冯慎搭肩,唐子浚抬脚,便想将尸体运在马背上。 可二人抓尸一抬,竟不约而同地怔了。 这尸首……还是不对劲! 第二十章 胄佩夹绢 仅两条竹竿,便拆穿了赶尸的“西洋镜”。既然不是怪力乱神,那冯慎等人便不再避讳。 可冯慎与唐子浚方抬起一具尸身时,竟齐刷刷地愣了。二人一松手,那尸身复又跌回地上。候在一旁的唐子淇更是愕然失措,慌张张不能自已。 “哥……”唐子淇颤声问道,“怎么了?别老一惊一乍的……” 唐子浚指着那尸体道:“这分量上……有些不对!” “不对?”唐子淇急急催道,“有什么不对了?哥你快些说呀……” “这尸首……”唐子浚道,“沉重的很!” “不错,”冯慎接言道,“这尸首形羸体瘦,却足足比常人重出几许,确是奇怪……我去试试其他的!” 说着,冯慎跨过地上尸身,又在别的尸首上抬试。可一试之下,发觉四具尸首无论老壮,皆是沉重异常。 “却是作怪!”纵是冯慎腹笥甚广,也琢磨不透这原由何在。他踅来踅去,一时竟无了主意。 见冯慎半晌不语,唐子浚又试着问道:“常说‘死沉’‘死沉’,这多半是因人死肢僵……陡增了分量吧?” “恐怕不然,”冯慎稍加思索,这才说道,“按理说,这活人亡故后,气败息竭、精灭神逝,以致脏烂血朽、肌痿骨枯。故去越久,遗骸越轻,又怎会如此沉重?” “也对,”唐子浚点了点头,面犯难色,“那可真就猜不透了……” “哎呀,”唐子淇一跺脚,嗔道,“荒天野地的,你俩还有闲心琢磨这些死尸啊?管它重也好,轻也罢,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听唐子淇催促,冯慎道:“唐姑娘有所不知,那伙天理邪徒行事狠毒,在没探清尸身为何增重前,还应小心为上。” 唐子淇撇撇嘴,哼道:“总不会在死尸肚里,暗藏了银锭子吧!” 唐子淇无意中一句抬杠,却引得冯慎灵光一现。 “说得极是!或许尸身腹内,另有乾坤!”说着,冯慎便急急照那些死尸摸去。按压数下,发觉那些死尸胸腹中,果真是硬梆梆的,似藏了不少物什。 冯慎心中一凛,对唐子淇拱手道:“冯某要开袍验尸,怕冲撞了唐姑娘,还请转头暂避。” 听说冯慎要解下尸身衣褂,唐子淇脸上一红,赶紧依言,气乎乎地扭脸过去。 冯慎二话不说,当即选了一具,将尸身褂上盘扣,一一扯开。死尸未着内衬,长褂一除,便露出精赤的上身。一道狰狞的缝痕,从喉头直贯下腹。显然,这尸身肚上先是被人划开,填塞后又重新缝合。估计缝合时有些匆忙,那针脚乱杂粗拙,密密麻麻,七拐八扭,活似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胸肋上骨肉嶙峋,肚腹中却是鼓鼓囊囊,隆凸起好大一节。 唐子浚一看,顿时警觉:“这腹中高起,别是埋了什么歹毒的机关销器儿!” “应该不会,”冯慎摆摆手,道,“既然贼人近身抬扛,料想也不会在尸身上设有厉害的机关。唐兄,你身上可带着利刃?” “有。”唐子浚掏出一把短柄飞刀,朝冯慎递去。 冯慎接来,便将那缝合的针线尽数挑断。将皮肉往两侧一拨,露出来一包垒着一包,用油纸封裹的物什。 冯慎用刀一挑,拨了一包出来。撕开油纸后,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硬膏。 怕生意外,冯慎不敢拿手直取,只是用刀尖戳了,放在近前打量。那玩意儿黑里发褐,外皮油光,散出一股子马尿混杂的甜膻味道。 那气味本就浓烈,离得近了,更觉甜膻逼脑。冯慎一皱眉,道:“这是‘福寿膏’!” 对于“福寿膏”,冯慎与唐子浚皆不陌生。这种黑色的硬膏,其实就是大烟。自打外夷凭着船坚炮利叩开了国门,那无数的烟土便从海外源源不断地贩来。见有暴利可牟,云贵、川陕等地,也纷纷跟风种植。一时间,各地烟馆林立,曾无虚榻。瘾君子们终日挥霍着银钱,窝在暖坑上吞云吐雾、醉生梦死。上至王公大臣、豪门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吸食者甚众。 烟土流毒,祸害万千。不但损人伤体,而且还耗费大量财资。若是犯了烟瘾,便会涕泪横流,手足委顿无力,哭天抢地,似狂如癫。久食者,面黄肌瘦,肩塌项缩,病殃殃、软塌塌的,好似丧家之犬。一旦染上烟瘾,家境殷实的子弟往往挥金似土,久而久之,轻易便败光了家产。而那些生计平平的市井小民,因无力偿还外债烟资,更是落得个典妻鬻子的凄惨下场。 坊间巷尾,曾流传这么一首歌谣,单表烟毒泛滥,让人触目惊心: 鸦片本是番邦产,犹甚鸩毒孔雀胆。 阎王未出勾魂票,幽冥鬼灯却先点。 一耗精神二耗钱,三餐茶饭常不全。 四季衣衫弗连牵,五更寒冷缺被棉。 六亲断绝友朋嫌,七件开门生计残。 八字从来颠倒乱,九死难存真可怜。 左思右想没活路,悬带挂梁翘了辫。 鉴烟毒肆虐如斯,朝中不少大员也幡然警醒,纷纷上书递折子,要求朝廷禁烟。光绪二十七年,西太后假光绪帝名义,下诏革新变法,将“禁烟”一项列为首重。 上谕颁布后,却依旧有人铤而走险。走私贩卖者,屡禁不绝。这一番天理教,怕也是打算借着赶尸的由头,暗地里私运烟土。 想到这一层,唐子浚不由得恨道:“那伙恶徒当真猖狂,竟敢做出这般勾当!” 冯慎叹道:“那天理教众,都生着改天换日的不臣歹心,干下这等恶事,自是不在话下。” 唐子淇涉世未深,对烟土所知甚少。她见兄长与冯慎咬牙切齿的忿恨模样,不禁有些不解:“这大烟不是害人之物吗?他们偷运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想自己吸?” “唐姑娘有所不知,”冯慎摇摇头,回道,“他们不为自食,而是为了高价售卖。之前这‘福寿膏’,每两至少都要两块银元。眼下朝廷禁严,货源稀缺,每两烟土的花费,怕是得十多块银元了。” “那是能赚不少银子,”唐子淇吐了吐舌头,奇道,“既然都冒了这等大风险了,他们为何不多运些?” 被唐子淇一问,冯慎突然一怔。他细细琢磨一下,发觉这事确是蹊跷的很。若单纯只是牟利,为何要大费周章?为图这趟买卖,他们又是盗尸,又是杀官差。特别是查仵作,竟不惜暴露自身身份。 据查仵作所言,他们天理教的野心,远不止此。妄图谋朝篡位的人,岂会为了一桩小富贵,而甘冒这等奇惊异险? 看来,这赶尸贩烟,仅仅是个表象。这层外皮之下,恐怕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一时间,冯慎也是参摸不透。耗了大半宿,除了唐子浚之外,其他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冯慎与唐子淇,也是残毒未清、内劲大损。 思来想去,冯慎决定从长计议。于是,他朝唐家兄妹深揖到地,由衷谢道:“若非贤兄妹施援,冯某必受歹人戕害。大恩大德,自当铭镌五内!” 见冯慎一本正经,唐子淇不由得稚心大起。她上前一步,冲冯慎嘻嘻笑道:“你这人好有趣,总爱嚼些酸文腐语,倒不似那般粗鲁官差……有空多练些功夫拳脚、少念些夫子迂书,下回再碰上贼人,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 “休得胡说!”唐子浚见胞妹口无遮拦,赶紧将她喝住。 “本来就是嘛……”唐子淇嘟囔一句,不再作声。 唐子浚摇摇头,对冯慎道:“小妹年幼顽劣、信口雌黄,冯兄多多海涵,莫与小丫头一般见识。” “唐兄客气了,”冯慎苦笑一声,“唐姑娘说得没错……今夜有此一挫,实因冯某无能……” “看吧,”唐子淇朝兄长扮了个鬼脸,得意道,“他自己不也认了?” 见妹子再三耍性,唐子浚颇为不豫,方要训叱她几句,却被冯慎劝住。 “惭愧,”唐子浚拱了拱手,向冯慎道,“我这妹子,被家父宠溺坏了……” “哪里哪里,”冯慎客气两句,赶紧岔开了话头,“唐兄,你们眼下如何打算?” “唉……”唐子浚叹息一声,“也不知那逆贼逃往何处……只能慢慢再打探了……” 冯慎见状,忙道:“若贤兄妹不嫌,不如屈尊移步,去舍下小住。一来让冯某报谢两位恩情之万一,二来也方便寻访恶人下落。” “这恐怕不妥,”唐子浚一怔,摆手道,“我兄妹皆是江湖草莽,怎敢去尊府叨扰?” “说哪里话?”冯慎正色道,“滴水之恩,亦当报之涌泉,更何况是活命大德?承唐兄赏光,万勿推辞!” 唐子浚暗忖:自打出了蜀地,一路上舟车宿食,自己的盘缠已用去十之八九。虽不至阮囊羞涩、床头金尽的地步,但也颇有些捉襟见肘。现如今唐猛未擒,兄妹俩不免还要在京城盘桓。况且,他与冯慎义气相投,一见如故。多一分帮衬,那追叛夺宝的胜算,也就会多上一分。 再加上冯慎言恳意切、再三相邀,唐子浚也不好固辞。于是,他冲冯慎抱下拳,道了声“却之不恭”。 唐子淇自小娇贵,长久来风餐露宿,已然有些倦疲。因此,也当下应允,自无二话。 见兄妹俩都答应下来,冯慎不由得欣慰。与唐子浚又歇了一阵,便将那四具死尸缚在马上,慢慢折了回去。 行至与教匪激斗处,冯慎等又将众马快的遗体打理妥当,同样以马背驼载。待尸体绑好,还剩下空马两匹。唐家兄妹合乘一匹,冯慎稳着昏迷的鲁班头乘一匹,四人数马,唏唏嘘嘘的按辔徐行。 空空的马蹄声兀自回荡在夜道上,每一声,仿佛都踏在冯慎的心坎。苦追了一夜,伤了数条性命,可最终,还是让凶犯逃了。此一番若不是唐门出手,自己怕也已经交待了。越想,冯慎心内便越是凄苦。思至痛时,不免叹恨连连。 观冯慎神色沮丧,唐子浚知他心内苦闷,也便不多话。唐子淇又累又倦,只伏在兄长背后迷迷糊糊打盹儿,更是缄口无言…… 等赶到四九城下,天也微微亮了。这时候,城门已开启。守城兵丁乍见了这干血淋淋的尸首,也是骇得目瞪口呆。冯慎先表露身份,然后央兵士找来几块粗布,将尸首尽数蒙了,这才又朝顺天府行去。 尸首运到顺天府,合衙上下,活似炸开了锅。巡班衙役中,不乏与枉死的马快交好的,见同袍惨死,不由得扼腕潸然、垂泪抹面。府尹接着信,急匆匆赶来,见了此情此景,也是愣然失声。 待反应过来,府尹先着人将鲁班头抬去救治,而后才唤冯慎相询。 冯慎满脸戚色,将来龙去脉慢慢地诉与府尹知道。待言及唐家兄妹时,有意隐去其身份不谈。只说是他们是江湖人,此番受了他们搭救。 听得查仵作竟是匪首,府尹不禁大惊失色。自打冯慎进衙,那查仵作便出力帮衬。几桩大案下来,也已立了不少功劳。再加上查仵作不居傲,为人老诚谦逊,府尹对他倚畀甚殷。谁承想到,这么个不显山露水的查仵作,竟是一隐数年的天理教魁! 见冯慎面色憔悴、霜尘仆仆,府尹知他尽了全力,哪还忍心苟责?好言宽慰两句,又向唐家兄妹道了谢,便让他们回去休养。 冯慎与唐家兄妹离去后,府尹唤来差人,一面将尸首查点停置;一面去亡故马快家中,给亲属报讣恤抚。 衙门里如何处置,且按下不提。从衙门出来后,冯慎便引着唐家兄妹到了自己宅中。 见冯慎这般狼狈,冯全吓得心惊。待确实冯慎身上没受大伤后,这才颤巍巍地让常妈烧水备饭、铺茶待客。 冯慎与唐子浚客气几句,便分宾主落了座。唐子淇刚来在新地方,困意已消,也不老实坐着,却绕着冯家大厅不住转看。 唐子淇转了一圈,冲兄长道:“哥,你看看人家家里,又挂画又熏香的。哪里像咱爹爹那样……光知道在厅里摆些刀剑兵器……” 唐子浚面上一红,赶紧叱道:“还不老实坐下?又窜又跳的成什么体统!” 唐子淇顶撞道:“我又不是你们,哪里懂什么规矩?” “你……”碍着冯慎面子,唐子浚不好发作,只是气呼呼地瞪了妹子一眼。 冯慎见状,赶紧打圆场。“唐姑娘生性烂漫,不需循那些繁规缛矩,就当是自己家中便好。” “这还差不多,”唐子淇冲兄长得意一笑,又言道,“你们接着转文打腔吧,我自个儿转转,看有没有好玩的地方。” 说完,竟要朝着后院转去。 “唐姑娘且住!”冯慎赶紧相拦,“后院停着灵柩,却是去不得!” “灵柩?”唐子浚脸色一变,喝住唐子淇,忙冲冯慎抱愧一揖,“恕我兄妹猛浪,这里给冯兄赔罪了!” 冯慎慌忙回礼:“唐兄言重!” 唐子浚又问:“敢问府上哪位仙游?我兄妹理应先去祭拜。” 未及冯慎答话,厅口闪进一名素缟少女:“是俺爷爷!” 冯慎抬眼一看,原来是香瓜。 “冯大哥!你可回来了!”香瓜眼窝一酸,便朝冯慎扑去,“听说你受了伤……可把俺吓坏了……” 见香瓜扑来,冯慎连忙躲闪。香瓜哪里管那些,只顾着要靠前。唐子淇正巧站在冯慎边上,香瓜却想也没想,顺手就是一拨。 “哎呀!”唐子淇被推得一退,立马秀眉一拧,满心不悦道,“这疯丫头是谁呀?” 听得这声娇呼,香瓜也怔了。她方才只上心冯慎,哪曾留意厅里还有个年纪相若的少女? 一扭头,恰好与唐子淇脸对脸。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相互打量个不停。 唐子淇心里暗道:“这疯丫头……生得倒还不赖。不过她憨里憨气的,却又不及我了……” 香瓜见唐子淇面容秀俏,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顾不得颊间泪珠滢然,呆呆问道:“你是什么人呀?” 唐子淇恼她推了自己,也耍起了小性子:“管得着吗?” 见唐子淇娇蛮模样,香瓜更是起疑。怔了半响,哇一声哭起来:“冯大哥……你怎么又救个媳妇儿回来……” 听得香瓜此语,冯慎登时闹了个面红耳赤:“香瓜,不得胡说。这位唐姑娘……是我救命恩人……” “真的吗……”香瓜擦了擦眼泪,将信将疑地看了唐子淇一眼,“冯大哥你不骗俺?” “当然不骗。”冯慎哭笑不得,赶紧借机岔开话头,将香瓜与唐家兄妹一一引见。并把如何与香瓜结识,挑择着紧要给唐家兄妹又诉了一遍。 听得香瓜会使“甩手弩”,唐子淇却不以为然,打趣道:“她甩手弩的本事,怕也只能打些小雀小兽吧?” “谁说的?”香瓜颇为不忿,“俺使甩手弩可厉害了,还射死过好多洋鬼子呢!” “哼,那有什么?”唐子淇撇撇嘴,不屑道,“我听爹爹说,那些洋鬼子就是火枪厉害,别看人高马大的,其实蠢笨得很,连腿脚都不怎么会打弯。能射中他们,有什么稀奇?” “不是的!”香瓜争道,“洋鬼子腿能打弯的,俺就见过。他们中间,还有些东洋鬼子,跟咱们长得差不多……会什么忍法,烟一闪,人就不见了……想射中他们,可不容易!” “这么说还是小瞧你了?”唐子淇好胜心起,寸步也不肯让,“要不你射我试试?看我能不能接得住?“ 见二女争得起劲,冯慎与唐子浚赶紧上来拦住。 “冯大哥,你放心吧,”见冯慎来阻,香瓜忙道,“俺是不会去射唐家姐姐的……” 听了这话,冯慎心里石头算落了地,“这才对嘛。唐姑娘出身唐门世家,哪会与你一般见识?若是唐姑娘认真起来,你定要出丑!” 香瓜看了唐子淇一眼,嗫嗫嚅嚅道:“俺倒不怕出丑……俺是怕弩箭射伤了唐姐姐……” 方才香瓜所言,唐子淇以为她服了软。刚待做罢,却闻此语,不由气得粉腮绯红,朝香瓜怒道:“咱俩现在就去比画!看看到底是谁伤谁!” 说着,便一扯香瓜手腕,拉着她就要朝外走。 “俺不去!俺不去!”香瓜急忙挣道,“射伤了你,冯大哥会埋怨俺的……” 一个拉,一个喊,二女顿时闹得不可开交。冯慎与唐子浚又喝又阻,分别拦下。 且劝且骂了好半天,二女这才肯消停。怕再惹出笑话,冯慎急唤来夏竹、双杏,哄着香瓜抽抽搭搭的去了。唐子淇被兄长喝骂一通,满腹的不情愿,气鼓鼓地坐在椅上,咬着唇、扭着脸,一言不发。 正尴尬着,冯全沏了三杯热茶送来。唐子淇正憋着一肚子气,因此也不客套,抓过盖碗,便吸溜吸溜地喝。 唐子浚也不理她,一面饮茶,一面又与冯慎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异事奇闻。 续下几口热茶,众人精神都为之一醒。只是未食空饮,不免更觉饥肠辘辘。 好在没出一会儿,常妈饭菜便备得停当。夏竹添炭烫酒,双杏放碟摆盘,不多时,便在跨院花厅中铺开一桌子酒菜。 等到了花厅,冯慎推唐家兄妹上首坐,自己在一旁打横相陪。 斟满酒后,冯慎端杯站起,冲唐家兄妹道:“承贤兄妹之恩德,冯某再述无言。权以此杯薄酒,聊表拳拳寸心。” 说完,冯慎抬头仰脖,一饮而尽。 唐子浚见状,忙喝干了杯中酒,算是答礼。唐子淇原本不想喝,无奈兄长催促得紧,也只好端起来,浅浅的抿了一口。 首巡酒敬罢,冯慎便举箸夹菜,将种种肉肴,送入唐家兄妹面前。虽是些家常小炒,常妈倒也烧得精致。再加上几人确实也饿了,因此吃得十分香甜。 正吃着,门帷却一掀,香瓜愣头愣脑地钻了进来:“冯大哥,你们在这里吃酒,怎么也不叫俺?” “香瓜,”冯慎一怔,赶紧落箸阻拦,“不要胡闹,别扰了客人兴致……” “可是俺也饿啊……”香瓜探头朝桌上扫了一眼,吞了口口水,“这么一桌子菜……你们三个又吃不完……” 冯慎脸一沉:“越说越不成话!你若饿了,去灶上找常妈另分些吃用……” “冯兄也太拘礼了!”唐子浚离案赶来,笑道,“香瓜姑娘快人快语,有她作陪,吃喝起来更是热闹!” “使不得……”冯慎又要拦。 唐子浚不由分说,拉过香瓜,便按在唐子淇边上:“你们小姐儿俩多亲近亲近。” 冯慎摇头笑道:“香瓜,还不赶紧给唐姑娘赔个不是?” “哦,”香瓜依言,便冲唐子淇憨憨一笑,“唐姐姐,刚才双杏姐跟俺都说明白了,是你们救了冯大哥……俺……俺给你赔不是了……常妈做菜可香了,咱们快些吃吧!” 唐子淇本是余气未消,可见香瓜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火气也减了几分:“好,一起吃。” 见二女冰释前嫌,冯慎与唐子浚大喜,赶紧回在座位上推杯换盏、痛快吃喝。 香瓜不懂宴席规矩,自顾自的大吃。不时,还替唐子淇夹上几筷子菜:“唐姐姐,这道菜好吃,你也尝尝吧……” 唐子淇看看香瓜,也知她无半点心计。只是唐子淇自认暗器高明,却被香瓜这憨丫头小觑,心里面总归有些不服气。 待香瓜吃得差不多了,唐子淇笑吟吟地拉起香瓜的手:“我们吃好了,想去院子里玩。” “也好,”冯慎见她俩亲密,心下也是高兴,“香瓜,带唐姑娘去转转吧。” “嗯,”香瓜又夹块肉,塞入口里,边嚼边笑道,“走吧唐姐姐,俺领你去看腊梅……” 说着,便拖着唐子淇飞也似的出了花厅。 冯慎与唐子浚相对一视,不由得哈哈大笑,便不再管她们,继续饮酒说话。 来在院中,香瓜还是不停步,只是拉着唐子淇飞奔:“唐姐姐,你闻着香味没?那腊梅就在前边……” “别跑了!”见离花厅远了,唐子淇赶紧将手挣开,“我不看腊梅了!” “啊?”香瓜怔了,停住脚,“那你要看啥啊?池子里也都上了冻,鱼也看不成……” “我什么也不看!”唐子淇道,“香瓜,咱俩比比暗器吧,看看到底谁厉害!” “俺不比!”香瓜一听,便摇头不迭,“冯大哥会骂俺的……唐姐姐,你要不看腊梅了,俺就不带你玩了……俺还没怎么饱,想回去再吃点……” “你别走呀……”唐子淇赶紧拉住香瓜,“就当是玩嘛!” 香瓜还是不肯答应:“不比!俺说什么也不比!” “这样呀……”唐子淇秀眉一皱,计上心来。跟香瓜耳语几句后,这才呵呵笑道:“怎么样?还比不比?” “啊?那怎么行?”香瓜涨红了脸,气乎乎说道,“俺跟你比就是!” 随口几句,便诓得香瓜答应比试,唐子淇不免心下得意。可又一转念,那飞镖、钉箭之属,皆是伤人利器,若一个不小心,便就闯下了大祸。唐子淇见香瓜憨态可掬,倒也不想伤她。可之前香瓜直言莽语的争执一通,心里这口气却实在也咽不下去。 唐子淇暗忖:“得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既不伤她,又让她输得服气……” 香瓜可不管不顾,只索拉开袖子,亮出了甩手弩:“唐姐姐,俺要射你了啊!俺这弩厉害的紧……你可多小心!” 说着,便抬臂叩腕,朝着唐子淇瞄去。 “先别急!”唐子淇赶紧喝住,“别动真刀真枪,咱们换种暗器!” “换种暗器?”香瓜一愣,嘴咧得老大,“可……可俺只会打甩手弩呀……” “那我可不管!”唐子淇嘻嘻一笑,“但凡行家里手,信手拈来的物什,皆可化为暗器使用。若是你不会其他,可真就比我不过!” “俺比得过!”香瓜拧劲上来,索性道,“唐姐姐,你说用什么吧?” 唐子淇朝四下一顾,心里便有了主意。她撇了香瓜,径直走向院中苗圃里,抠了些硬泥出来。香瓜不知她意欲何为,只是好奇观望。 只见唐子淇融了少许雪水,和在硬泥之中。那硬泥被雪水一浸,土性软了下来。唐子淇揉捏一阵,便搓出一枚龙眼大小的泥丸。 唐子淇将泥丸托在掌心,笑道:“咱们就用它了!既伤不了人,又能立判高下!” 说完,又将剩下的湿土继续炮制。 香瓜见她搓得有趣,也挽起衣袖,饶有兴致地蹲在旁边帮着搓泥成丸。 没一会儿工夫,便制成了二十枚小泥丸。唐子淇挑了十枚,递给香瓜:“你我各执十枚,都退至九丈外互对施发。等泥丸射罄后,谁身上的泥印多,那便是谁输了!” “好啊好啊。”香瓜她未学甩手弩前,便擅用石子、土块。 见是这般比试,心里兀自高兴。对她来讲,与其说是比试,倒更像玩乐。于是,她抓着那一把泥丸,便兴冲冲地迈步量距。 唐子淇也到对面立了,只等着香瓜站好位,便要开始比试。 正准备施射,香瓜突然哇哇大叫。原来她握得太用力,竟将泥丸捏碎几个。唐子淇哭笑不得,只得等她取泥重搓。 折腾了半天,双方这才准备停当。只听得两声娇喝,二人便比将起来。 唐子淇先发而制,夹起一枚泥丸,指间暗运巧劲。身子一扭一突,那泥丸便射了出去。 见泥丸射来,香瓜赶紧闪避。也不嫌脏,就地便是一滚。 首枚射空,唐子淇不怒反喜:“哈哈,瞧你那狼狈样子!我才用了三分力,你却差点避不过!” 香瓜也不接腔,还没等爬起来,手腕便是一扬。 唐子淇眼疾身快,连忙后纵数步,这才让过飞擦而来的泥丸。 险险避过后,唐子淇不由得后怕心惊。看似香瓜随手一抛,那反击回来的泥丸,却夹杂着一股刁狠准劲。若不是自己身法灵敏,那枚泥丸怕已正中了自己面门! 唐子淇暗道:“还真是小瞧了她!不如先全力躲闪,诓她射光泥丸后……我再全力反攻。” 想到这儿,唐子淇不敢再妄自托大,忙凝神聚气,沉着应对。 香瓜呆头呆脑,哪知唐子淇心中所想?见她迟迟不动,便又射出两枚。 唐子淇左转右旋,将泥丸一一躲过。 看屡发不中,香瓜急了眼。她朝唐子淇猛奔了好几步,又取丸疾掷。 就这几步,香瓜与唐子淇的间距大为缩短。唐子淇来不及喝骂,腿上已被泥丸射中。 “哈哈!”香瓜得手,便开心得手舞足蹈,“唐姐姐,俺打中你啦!” “你耍赖!”唐子淇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谁许你跑近了再打?这下不算!” “啊?”香瓜也不乐意了,“凭啥不算啊?你刚才也没说不让跑近了打!” 被香瓜抢白,唐子淇更是怒极。不再顾什么计谋、规矩,也迎头跑上,将两枚泥丸射打在香瓜身上。 “你还说俺!你这不跑得更近?” “是你耍赖在先!怪我不得!” 二女越争越气、越争越恼,一面哭叫着,一面将各自剩余的泥丸胡乱朝对方掷去。 好好一场比试,转眼便成了打闹撒泼。不一会儿,双方泥丸便投光了。可香瓜与唐子淇仍不解气,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皆跑进花圃里,抠了硬泥直接对扔。 一时间,叫骂连天,泥巴乱飞。二人闹成一团,将整个院中搅得鸡飞狗跳。 动静大了,自然也便传到了花厅里。听得外头有异,冯慎不免皱眉侧耳:“外面好像有动静?” “还真是,”冯全将酒壶搁回桌上,“少爷,我先去瞧瞧,回来再替唐公子斟酒。” 说着,便挑帘欲出。门帷子刚掀开,一块大泥巴竟飞射进来,狠狠地撞在筵席上,砸得汤酒四溅! 一泥入室,满座皆惊。桌上肴浑浆污,临席几人衣衫之上,也都是星泥点点。这酒,已然是吃不成了。 众人待反应过来,这才急匆匆抢将出去。方至院中,便见二女又哭又叫,正缠打个不停。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还打起来了?”冯全一见,慌忙上前拉架。 香瓜与唐子淇闹得正紧,哪里肯听?双双一攘,便把冯全推倒在地,跌了个四脚朝天。 “都住手!”冯慎与唐子浚齐喝一声,一人一个,将二女撕扯开来。 饶是被分开,二女还是不肯罢休,伸腿挣扎着,胡踢乱蹬。 冯全爬起来,也顾不上鼻青脸肿,忙拾起二女散落的鞋子,分别给送了过去。 香瓜灰头土脸,唐子淇也是蓬头垢面。二人满身满脸的泥点子,襟破裳残、邋遢不堪,活脱从土里刚刨出来。 冯慎沉着脸,忙询起因由,二女你抢一言、我插一语,噘嘴抹泪的,抢着数落对方不是。 “香瓜!”听罢原由,冯慎气得七窍生烟,“你恁的不成样子!” 见冯慎责备,香瓜一脸的委屈:“冯大哥……不是俺要比的……” “不是你要比?”冯慎没好气道,“难不成还是唐姑娘逼你?” “嗯!”香瓜一抽鼻子,使劲点了点头,“就是她逼俺的!她说……俺要不跟她比……她就要……她就要当你媳妇儿!” “你瞎说!”唐子淇横眉怒瞪,“我几时说过这种话?” “你说了!”香瓜急得直跺脚,“你就是说了!俺听得真真的!” “我没有!”唐子淇嗔道,“我只说过‘若你不比,我便抢了你的冯大哥’……” 话一出口,唐子淇便察失言,赶紧咬住了嘴唇,羞臊得满脸绯红。 冯慎啼笑皆非、尴尬无比,也不好再说什么。双杏、夏竹闻讯赶来,一个哄,一个劝,带二女分别去沐浴更衣。 等二女离了场,冯慎这才与唐子浚重回花厅。少不得你谦我让,互赔了许多不是。常妈收拾了席面,又呈来两碗香茗。 两人正喝着,冯全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少爷!少爷!” 冯慎心里一紧,茶碗差点捏不住:“怎么了冯全?香瓜与唐姑娘……又闹起来了?” “不是不是,”冯全忙道,“顺天府来了个差人……现在外头候着,说是要见您。” “知道了,”冯慎松了口气,转朝唐子浚道,“唐兄暂且宽坐,我去去便来!” 说罢,便大踏步来在院中。 到了外头,果真有个衙役立着。那衙役见冯慎出来,连忙拱手道:“冯经历,大人找您有急事相商!” 冯慎一怔,心知府尹定是查到了什么蹊跷。若非如此,也不会准允休假后,又匆匆急招:“莫非寻到了什么线索?” “线索倒还没有,”那衙役道,“不过除了烟土外,在那些死尸肚里,还发现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冯慎眉额一蹙,追问道,“是什么?” 衙役回道:“是些铠裳胄佩……都混在那些烟土包里。对了,有一块还不小心划破了,从里面掉出条绢帕来!” 第二十一章 固山隐卫 衙役的一番话,使冯慎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烟土中竟夹带着甲裳,这不能不让人起疑。 想到这儿,冯慎让衙役候在原地,自己匆匆回了花厅。 在来花厅上,冯慎将事说于唐子浚知道。唐子浚一听,也不由得吃惊。 沉吟良久,唐子浚道:“看来……那帮歹人所图不浅啊。只是不知那些甲裳、绢帕内,藏着什么玄机……” “是啊,”冯慎皱眉道,“我这便去衙门里瞧个究竟!” 唐子浚立起,赶忙道:“我与你同去!” “不劳唐兄了,”冯慎摆摆手,道,“唐兄奔波了一夜,应好好歇息才是。待从衙门回来,我自会将详情诉与唐兄。” 唐子浚并非公门中人,也不愿过多涉及公门中事。于是他点了点头,便不再坚持。 冯慎唤来冯全,着他收拾两间干净厢房,炊金爨玉、扫榻留宾。此外,冯慎还悄声嘱咐,让冯全好生守着香瓜,莫与唐子淇再起了什么事端。 吩咐完这些,冯慎跟唐子浚赔了句“简慢勿怪”,便与外头那衙役急遽地出了冯宅。 路上,二人也无心搭话,只是埋头快赶。没出一会儿,便来至顺天府内。 府衙大院内,几具尸身一字排开。数名衙役在府尹的指挥下,已将尸身腹内的烟土清出了大半。 见冯慎过来,府尹赶忙上前迎着。 行过礼后,冯慎便问道:“大人,听说那烟土之内,还另藏它物?” “确是如此,”府尹点了点头,面露难色,“不过……那些铠裳胄佩,倒是不知做何用处。” 二人正说着,查点的衙役喊了起来:“这里又找出一块!” 冯慎神色一凛,几步到了近前。果然,那衙役手上的油纸包内,卷裹着一块白底镶红边的棉甲片! “再找!”府尹急催道,“每一包都仔细查验!” “是!”众衙役答应一声,继续翻弄起来。 可当点验完全部烟土后,那种甲片,却再也没发现。 见再无别物,府尹便命众衙役收拾现场,自己取了那些甲片,与冯慎来在后堂。 进堂后,二人便闭门掩窗,将所得甲片一一铺在案上。 放眼看去,案上棉甲共有八片。四片颜色为黄、白、红、蓝,其余四块,兼有红、白镶边。八片甲佩,大小尽同,皆以铜钉卯饰。用五彩绵线,绣了些无角怪龙的纹样。 冯慎看罢,隐隐感觉事态不小:“大人,这些……都像是八旗贵胄的甲裳!” “确是八旗无疑,”府尹眉眼之间,暗含着一抹忧色,“只不过……那上绣的图样,却十分的古怪!” “哦?”冯慎稍稍一怔,“卑职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府尹抬手一指:“贤侄仔细瞧瞧,看这无角龙纹足下,生着几根爪趾?” “一、二、三……”冯慎心中一颤,“竟有五爪!” 府尹颔首,默然不语。 冯慎心知,“五爪为龙、四爪为蟒”。普天之下,仅天子一人可衣九龙绣缎。就连皇子在未登基前,除逢大典祭祀,也轻易不敢服龙。至于臣子王公,只能以蟒纹绣饰。若遇圣恩,颁赐下五爪龙缎,亦应剔去一爪,化龙为蟒。然无论龙或是蟒,头额必生两角,又岂会如那些甲片所绣,顶上空空?(注①) 想到这儿,冯慎又道:“大人,先不说四爪、五爪,单单这头顶无角,便有些类蛟非龙了……也未曾听说八旗军中,有以蛟绣饰的。” “本府也是百思不解啊……”府尹叹口气,又道,“且不管绣样了,以贤侄之见,这八块胄佩,原属铠甲何处?” 冯慎忙取了一块,放在眼前打量:“这甲片上窄下宽,呈个斜矩形状。卑职窃以为,这是块护腹的‘前挡’!” 府尹点点头,以示同意。 这大清国的甲胄,外面多裹以棉缎。满人入关前,身处极寒北地。若是寻常铜铠,往往耐不住冻。所以,他们以厚棉为表,内嵌环甲铁叶。既可御寒,又能防身。 棉铠由围裳与甲衣两部构成。围裳分左右,中间系有虎头蔽膝;甲衣之上,另有护肩、护腋与护心镜。腰间左侧有“左挡”,右侧空留,为佩刀挂箭之用。而当中前襟下,便是那块护腹前挡。 眼下虽知这是些前挡,可冯慎与府尹,还是毫无头绪。直瞪着那些怪异的绣样,一筹莫展。 突然,冯慎想起一件事:“大人,听说有片前挡被扯裂了,还掉出条绢帕来?” “是有这事,”府尹道,“最初不知烟内藏甲,衙役们拆封时,粗手笨脚的割扯破了。绢帕又塞入原处,镶蓝旗那片便是!” 冯慎闻言,赶忙看去。镶蓝那前挡上,果真划出道口子。冯慎将手指探入一夹,一条白色绢帕便抽了出来。 “这绢帕上没瞧出什么门道,”府尹苦笑道,“我已细看多时了。” 冯慎不死心,只将那绢帕摸看不止。可瞅了半天,却真如府尹所言。任凭冯慎透光仰察、揉捏甩握,那帕上依旧素白如纸,瞧不出什么异样。 见无发现,冯慎只好做罢。他取起那镶蓝前挡,打算将绢帕先塞回去。 挑起前挡破口的一刹那,冯慎眼中一亮:“大人!这里衬上……好像还绣着字!” “哦?”府尹快步上前,“在哪里?” 冯慎赶紧里衬外翻,将里面所绣,亮了出来。 待定睛看时,二人却都傻了眼。里衬上所绣文字,他俩皆一字不识! 半晌,冯慎道:“大人……这是满文……” “不错,”府尹思索一下,才道,“贤侄,你取笔墨,先把这满文另誊于纸上。” 冯慎明白府尹用意,也不多话,依言抄写。 等冯慎誊好,府尹这才开门传命。不多时,一个衙役匆匆赶来。 这衙役在旗,祖上从龙入关,曾是王府的随旗包衣。因此,识得满洲文字。 见了府尹,那衙役便打个千儿,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来看看,”府尹将誊好的字递给那衙役,“上面写的什么?” “是。”那衙役答应一声,接了过来。 那衙役才扫了一眼,突然拧眉皱额,又将那字重阅了数遍。 见他神色不对,冯慎与府尹相对一视,催问道:“是什么意思?” 那衙役听闻,这才指着纸面,一字一顿地念道:“巴牙喇纛额真!” “巴牙喇纛额真?”府尹失声惊道,“你没有瞧错?” 衙役又看了看那行字,笃定道:“错不了……确是这几个字。” “嗯,”府尹定了定神,将纸条收回,冲那衙役叮嘱道,“字条之事,不可泄于他人知晓!” “是,”衙役道,“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守口如瓶!” 府尹点点头,道:“下去当差吧。” 待衙役走后,府尹却神色凝重,不住地踱来踱去,若有所思。 冯慎见状,忍不住出言问道:“大人,那‘巴牙喇’……究竟是何意?竟引得您如此顾虑。” 听得此言,府尹这才止住了脚:“贤侄有所不知啊……我虽不识得满字,但那‘巴牙喇纛’的名号,却曾听过!” 冯慎拱手道:“请大人详解。” 府尹长息一声,道:“说这‘巴牙喇纛’前,得讲一下大清旧制。因满人擅骑射,故每部族寨出征、狩猎时,皆冠以‘箭’名。满语之中,箭为‘牛录’,久而久之,便代为队称。太祖龙兴后,攻克辽东,建元天命。扩军健三百,编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而这固山,译成汉话,则唤作‘旗’!” 冯慎道:“关于这点……卑职倒是有所耳闻。” 府尹继续道:“牛录、甲喇、固山的首领,都叫作‘额真’。各旗旗主,都会从所辖固山中,挑选精锐忠贞之士,充编成‘巴牙喇纛营’,作为贴身卫队。而每队的卫队长,就是那‘巴牙喇纛额真’!” “大人,”冯慎又道,“这‘巴牙喇纛营’,既然是贴身卫队,便不是驻防八旗。延续至今,名号应该早已改过,却不知属于京旗禁军中哪一营……” 府尹道:“贤侄所言不错。自顺治爷继位后,朝廷便屡颁满汉相融之政。那牛录额真、甲喇额真、固山额真,也都改唤为‘佐领’‘参领’和‘都统’。而那‘巴牙喇纛’,应是现今的护军营!” 提起护军营,冯慎自然知晓。京旗禁军中,分为骁骑、前锋、健锐、步军、神机、相扑、虎枪等几个大营。而护军营,便是其中之一。护军营中将士,皆由八旗选调。专司警跸宿卫、诸门启闭与锁钥传筹。上三旗,守皇宫内禁;下五旗,镇王公府第。真可谓是“禁中之禁”。 想到这儿,冯慎道:“既是护军营的前挡,不如咱着人去护军营问问,看是不是他们所失。” “恐怕不是,”府尹摇头道,“护军营主,现唤作‘护军统领’,断不会绣记成‘巴牙喇纛额真’。并且,那八片前挡古旧不堪、纹样奇异,决不似近代之物!” 冯慎怔道:“大人怀疑那八片前挡……是关外流传至今的旧甲?” 府尹点点头,道:“正是。并且这八片前挡,定然关系着皇室的一个重大秘密。” “这事非同小可,”冯慎急道,“大人应该速速拟表陈奏,上达天听!” 府尹摆摆手,说道:“贤侄错了……折子自然要上,但不是现在!” 冯慎不解道:“却是为何?” 府尹叹息一声,缓缓道出隐情。 要说断案排查,冯慎自是驾轻就熟。可论起这入仕为宦之道,却远远不及府尹。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无论是宫闱秘闻,还是军国机要,轻易不能沾染。若一个不留神,牵扯上皇室纷争,极可能惹来杀身大祸。 入关前,那巴牙喇纛营,除拱卫皇室外,还担负着另一种要任。名义上,他们是守护八旗旗主的亲兵,可实际上,却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为防各旗旗主拥兵自重,皇帝特赋重权。若遇旗主反逆,额真可以先决后奏。由于巴牙喇纛极为忠诚,天子也会将各种密令,暗地里交付给他们去执行。因此,这巴牙喇纛营,亦有“固山隐卫”之称。 既是隐卫,所行之事大多诡秘难测。历经数代后,天理邪教又不知从何处找来这八片前挡。这二者一联系,就让人不得不谨慎行事。一旦处理不当,必然难逃干系。府尹之前种种,正是此般用意。 “大人所言极是,”冯慎面带愧色,“卑职冒失,欠思量了。” “这怪你不得,”府尹唏嘘道,“眼下时局不定,正逢多事之秋。说句大不敬的话,可谓是内忧外患啊……所以在这当口,想查究这等谋逆大案,须得慎之又慎!” “的确,”冯慎道,“那天理教甘冒奇险,也要运送这八片前挡。想必这其间,定有紧要用意。据歹人所讲,天理教只是为人效命,幕后另有黑手操纵。若要彻底铲除,须得寻到那靠山,将其连根拔起!” “对!这样方能永绝后患。”府尹话锋一转,作难道,“可天理恶徒业已逃匿,如同泥牛入海,再想抓捕,怕也不易……” 冯慎道:“大人不必忧心。依卑职之见,天理教必不肯善罢甘休。只要前挡在咱们手上,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来谋夺!当务之急,应当速速弄清那前挡的玄机所在!” 府尹听罢,深以为然。 于是,冯慎又走至桌前,将那八片前挡重新打量。由于之前从镶蓝那片中寻到一块绢帕,所以冯慎怀疑其他前挡中也有类似之物。 征得府尹准允后,冯慎取了一把裁纸刀,将正蓝旗那片前挡上剖出道小口。小口一现,冯慎便伸指去夹。果然,又从里面抽出一条素面绢帕。 见推断不虚,二人便如法炮制。没一会儿,便从前挡中取出数条绢帕。 绢帕有八,与前挡数目正应。可八条绢帕上皆空空如也,丝毫透不出半点信息。 “真是奇哉怪也,”府尹摇头叹道,“按说这些绢帕便是症结所在,可上面既无绣记,又无着墨……端的是教人费解……” 冯慎想了会儿,又道:“卑职听说有种秘法,能将写好的字迹隐去。待要看时,只需火烘或是水浸,那字便会显出……会不会这些绢帕上,就是用的那个法子?” “极为可能!”府尹精神一振,喜道,“不妨试上一试!” 冯慎依言,忙取来炭火,把绢帕就热烘烤。烤了半天,冯慎额上都渗出热汗了,可那绢帕还是素白如初。 见不奏效,二人只得用水去试。一杯清水淋浇上去后,绢帕倒是濡湿打透了。然湿漉漉的帕子上仍无一迹! 烤不成,浸也不成,冯慎与府尹彻底没了主意。可唯一能笃定的就是:这八块绢帕绝不是什么“无字天书”,其间暗藏的秘密,必定惊世骇俗,只是短时间内还找不到参解的法门罢了。 再思无益。帕内玄机,只得留到日后参详。二人商议几句,又计划起下一步的打算。 “解铃还须系铃人,”府尹道,“前挡是从天理教手中截获,想必他们能知道些底幕。若能擒得那干恶徒,不愁套不出个只言片语。” 冯慎道:“对。他们如此看重这些前挡,势必会返来夺取。大人,我们不如来个守株待兔,暗下里加紧盯守。歹人一露头,便给他们个一网打尽!” 府尹苦笑一声,道:“只怕他们不敢来啊……这顺天府衙,京畿重地。那些歹徒刚受了挫,又岂会再涉险地?” 冯慎笑道:“这干要物,若存在壁垒森严、重垣迭锁的顺天府,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要搁置于别处,他们便会跃跃欲试了。” “搁置于别处?”府尹不解道,“贤侄之意是?” 冯慎淡然一笑,冲府尹如此这般的低语起来。 听罢,府尹这才明白了冯慎的意图,连连摇头,左右不允:“这样一来,岂不让贤侄身犯险境?不可如此,万不可如此!” 冯慎固请道:“卑职受大人知遇之恩、食官家俸禄。于情于理,都是责无旁贷。并且,卑职与查仵作尚有一段恩怨未了……出于私心,也请大人成全!” 见冯慎神恳意切,府尹也知拗他不过,斟酌再三,便答应了。 “也罢,”府尹长叹道,“只是此举万分凶险,贤侄务必小心。这样吧……再拨调几个武艺好的公人,暗中扮成常人模样,日夜护守你家宅内外。” 冯慎深揖道:“谢大人厚意。” 府尹摆摆手:“理当如此……只不过,该如何把风声透到歹徒耳里?” 冯慎道:“卑职已有主意。这点……当着落在家仆冯全身上!” 日近西山,冯慎肋下夹带着一个包裹,趁无人发觉,这才从府衙后门,悄悄潜出…… 打冯慎回宅后,一连数日,皆未去顺天府当值。又过了两天,冯家大门慢慢打开,钻出了神色慌张的冯全。 一到街上,冯全就撞上了几个熟脸。 “哟!这不是冯全吗?”一个街坊冲冯全问道,“你家少爷可大安了?” “唉……”冯全摇头叹道,“还那样……不吃不喝的……都瘦得没人样了……” 另一街坊又道:“你也别上火。准是衙门里事多,把身子给累着了……你家少爷年轻力壮的,多调养几天就没事了。” “借您吉言吧!”冯全苦涩地笑笑,“得,我还得去抓两服药,就先不陪各位了……” 说完,冯全便抬脚走远,余下个急匆匆的背影。 等冯全走远后,几个街坊便议论开来: “咦?冯家这是出啥事了?” “你没听说啊?这片儿早都传遍了!” “我走亲家才回来,还真不知道……孙掌柜,您给说说……” “咳……是这么回事……前几天冯家少爷办了个案子……好像是有人贩大烟……” “这事我知道。听说那案子不小,顺天府里还折进去好几名官差!” “估计根儿就在这上面。打这事以后,冯大少爷就窝在家里没露头。倒是冯全,却四处窜医馆、寻药铺。逢人便说:他家少爷中了邪,得了魔怔,把自个儿锁在屋里,终日对着几块破布头发痴……大夫没少请,汤药也没少煎,就连游医的偏方子也试上了,可还是没见好……” “破布头?破布头有什么好瞧的?八成那凶案经多了,沾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说是呢!自打冯少爷进了衙门,那血淋淋的案子就一件接着一件……前阵子还抬了具尸回来,现在还在宅子里停着呢!” “冯少爷总归是太嫩了……不懂得避讳这些。照这样下去,这冯家……怕是真就破落了……” 几个人还在七嘴八舌,可那些话,却都顺着风,刮进了转角墙根。 墙根下,正窝着一个矮胖的人,将众人言语一句不落地听在耳朵里。 那人头戴一顶破旧的压檐帽,身上的老棉袄也是油渍斑斑。观其扮相,倒像个躲懒的贫苦力巴儿。偶尔有人朝墙根瞧几眼,他便懒洋洋的抻抻腰,在身上掏掏,捏出个虱子随手掐爆。 闲人见他邋遢,躲还来不及,又怎会去理睬? 那力巴儿又听了一阵,这才擞了擞衣裳,慢吞吞的去了。 离开了冯宅,那力巴儿专择着人少的道走。三绕两绕的,便出了城。 等远远的瞧不见城门口了,那力巴儿将脸上油灰一抹,露出了唐猛的面目。 “格老子的!”唐猛狠搔几下脖子,赶紧将棉袄扒下,“这破衣裳,虱子还真他娘的多!” 扔了棉袄后,唐猛又转至僻静处,将预先藏好的马匹牵出,跨上鞍背,向南疾驰。 唐猛越驰越偏,一连奔了几时辰。等天快擦黑了,这才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高岗下。那高岗奇峰罗列、怪石嶙峋,仅有一道鼪鼬小径通往山端。 对这陡峭的险岭,唐猛倒是谙熟得很,下马弃鞍后,摸黑就往山上爬。登至半山腰,山势陡然平缓。沿着蜿蜒的山路,唐猛又斜行一阵,来在山梁垭口间。 垭口上,矗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那庙依山而筑,不知哪朝哪代所建。殿里头尘封蛛结,断梁上髹漆斑驳。两扇庙门被虫噬蚁蛀,早已吱呀欲倒。龛台上供奉的泥像,也是色褪胎残,活脱一块大土疙瘩。 立在破庙前,唐猛“呼溜”一声,打了个怪声怪调的指哨。紧接着,庙里面噔噔噔,窜出个盯梢探坎的小喽啰。 原来这山神庙,正是天理教的一处暗哨。 见是唐猛,那喽啰赶紧招呼:“四当家的,您老回来了?” 唐猛“嗯”了一声,径直进了庙。 那喽啰又朝外瞧了瞧,确保再无旁人,这才从龛台后拉出条木杘,费劲地摇绞起来。 随着木杘转动,泥像开始“喀嚓喀嚓”的扭旋。不大点儿工夫,后面便露出个一人高的窄洞。唐猛也不作声,猫腰便钻进洞去。 初入洞时,两壁略嫌狭窄。可再行几步,便豁然开阔。原来,这破庙凿通山腹,里面别有洞天。穴道尽头,是个偌大的石厅。石厅北向面,横着块宽兀斑斓的岩屏。岩屏之后,有暗道曲蜒辐散,隐隐可见帘帐卧榻,显然另接着寝处。 厅上,本围着几个耍钱闹酒的喽啰,见唐猛进来,也都撤手离案。 唐猛见状,不免脸有愠色:“格老子的!你们倒耍得安逸!都他娘把招子放亮点,留神有鹰爪孙趟上山来!” “放心吧四当家的!外头不是有皮六守着坎吗?”一名喽啰赶紧把骰子递上,谄道,“您老控两把銮,提提兴致?” 唐猛有些心动,刚接过骰子,想想又撇回桌上:“算了!等这趟活儿收了,老子再坐庄操盘,通杀你们这帮龟孙!” 众喽啰齐声奉承道:“还是四当家的攒儿亮!” “少他娘发托卖相!”唐猛哼道,“教主呢?” 喽啰朝岩屏后一指:“在后边拖条歇着呢。” 唐猛闻听,点了点头,便抬腿脚,朝屏后转去。 来在寝外,里头传出几声轻咳,唐猛道:“教主,我回来了!” 听得唐猛声音,查仵作忙道:“快快进来!” 唐猛答应一声,挑帘入内。 查仵作从床上坐起,急急问道:“怎么样?打听着下落没?” “教主,我算是服了!”唐猛一撩大拇指,“真叫您说着了,那几片前挡,就在姓冯的那儿!” “这种事,冯慎少不得要掺手,”查仵作还有些不放心,“说前挡在冯家而不在府衙,你亲见着没?” “顺天府有鹰爪孙守着,我哪能混进去瞧?”唐猛道,“后来,我又去了冯家,听周围街坊都说那姓冯的好几天没出门,光对着些破布头发魔怔……” “这便是了,”查仵作点头道,“他们所说的‘破布头’,定是那几块前挡……既然前挡没扣在府衙里,倒也不太棘手……” 唐猛皱眉道:“教主,那前挡里到底有啥秘密?为了那几片劳什子……不但老赵折进了,连您都暴露了……” 查仵作叹道:“实话说……我也搞不清楚。只听说是从关外辛苦寻来,决定着兴兵霸业。押运前,明公还特意派人吩咐,不得出任何纰漏……可恨让那冯慎给生生搅了……若明公问罪下来……唉……” 见查仵作萎靡,唐猛有些不忿:“教主,我真不知您老怎么想的!那‘明公’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咱这么拼死拼活?横竖是个反,干吗非跟在他们屁股后头?” “你懂什么?”查仵作瞪了唐猛一眼,“我虽没与明公照过面,但从线人那边也能猜到那是个兴云布雨的大人物。前阵子受官家围剿,坛口崩毁凋敝,教众陷狱散逃……四个坛主,也仅存下你一人……单凭外头那几个脓包,能掀起什么风浪?” “现在不成,咱就缓它个几年!”唐猛急道,“到时候咱再招兵买马,多炼些暗器毒砂……” 查仵作冷笑一声,道:“行军打仗可不像殴斗过招,指着暗器拳脚,冲不了锋、也布不了阵!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老老实实的辅佐明公,才是正理儿……” 正说着,外头喽啰突然闯入,报说有人拜山。 “什么?”查仵作与唐猛齐齐惊起,“莫非有鹰爪孙寻踪摸来了?” “不是不是!”喽啰急忙摆手,“是线人引来的!说是什么云台云少爷到访……” “哎呦!怎么不早说?”查仵作神色一凛,赶紧整衣下榻,慌慌张张地迎了出去。 唐猛不明就里,也只得随在后头。 刚到石厅,便有数人簇拥而来。当中之人,年齿未及而立,裘衣皮帽,宽颡丰颊,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身后四人,皆是护卫亲随,一水的扎带短打,赳赳精神。 查仵作几步上前,冲那裘衣人便是一揖:“敢问尊驾可是云台云少爷?” 裘衣人笑道:“正是区区!” “哎呀,不知云少爷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查仵作说着,便要裣衽下拜。 云少爷伸手拉住:“教主无须多礼。” 查仵作直身恭道:“久仰云少爷大名。今日得遇尊颜,实乃三生有幸!” 云少爷乐道:“都云‘公门里面好修行’,查教主入顺天府久了,说话果然是中听……哈哈……” “云少爷取笑了,”查仵作赧然笑笑,“快请坐!” 云少爷点点头,一撩裘袍,转身落了座。 查仵作不敢居正,只是在旁位上陪了,一面打拱,一面唤喽啰沏茶。那四名护卫一言不吭,默默地走在云少爷身后,列成一排。 那些护卫整齐划一,倒似训练有素的行伍中人。虽不是牛高马壮,但都黢黑干练。立在后头,岿然不动,如刀砍斧剁一般齐。他们头戴剪绒弁帽,腰间扎带上,左右各挂了个皮匣子。匣子里鼓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么东西。而最惹眼的,是他们脑后无辫,引得教中喽啰不住地窃语指点。 见众喽啰无状,那四名护卫仍旧耸腰挺肩,虽未吐一字,但却斜睨嗤鼻、倨傲鲜腆,神色间,颇有些瞧不起。 护卫趾高气扬,唐猛不免来气。有心找茬放对,又碍着那云少爷面子。忍了再三,这才强压怒火,隐言不发。 没一会儿,茶端上来。云少爷揭开碗盖一闻,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查仵作见了,知他嫌叶子差,赶紧道:“荒野草寨,招待不周……” “查教主过谦了。”云少爷嘴里说着,却将那茶碗放下,不再去碰。 查仵作急忙岔开话头:“明公他老人家可好?” 云少爷淡淡回道:“还算康健。” “那就好,”查仵作道,“我慕明公已久,有机会还劳云少爷引见……” “倒也不急,”云少爷道,“家尊冗务劳身,举义之事,就由我代为接洽。怎么?莫非查教主嫌我年少,主不了事?” “岂敢!”查仵作起身道,“云少爷气宇轩昂、雄才大略,深承明公之风……贤乔梓皆是包元履德、功逾文武……” “哈哈哈……”云少爷大笑道,“一句玩笑话,教主也这么当真?坐下坐下……家尊曾夸道:查教主志虑忠纯、谋策踔绝。又不辞劳苦,藏形匿影数载,较德焯勤、厥功甚懋。” “明公谬赞,”查仵作谦道,“摽末寸功,不值一提……” “教主不居功,实在令人钦佩……”云少爷话锋一转,“然失了那紧要的前挡,便可是大过一件了!” 查仵作脸上一僵,后背冷汗涔涔:“小教办事不力,有负明公重托……” 云少爷还没接话,唐猛却憋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从旁边跳出:“替你们办事,老子都把脑袋悬裤腰上了!弟兄们出血出力,不见你们赏,反来兴师问罪!” 那四个护卫一看,登时就要摸腰间皮匣。云少爷回头训斥一声,赶紧制止。查仵作脸色惨白,冲着唐猛张嘴欲骂。 “查教主不要动火”,云少爷道,“这位兄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查仵作赔罪道:“手下人粗鲁顽劣、狂言造次,云少爷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云少爷摆摆手,转朝唐猛道:“这位是四当家的吧?久仰久仰!” 唐猛不搭话,只是抱了抱拳。 查仵作怕惹恼了云少爷,赶紧周旋道:“这老四人是糙了点儿,却是教中的左膀右臂……不瞒云少爷说,他师出唐门,打得一手好镖……” “哦?是个唐门高手?”云少爷重新打量一眼,合掌轻击。 后头一个护卫听了,便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呈在云少爷手中。 那厚厚一叠,少说也得千把两。教众们一见,眼中全放了光。 “这是户部的官票,在十八省的大小票号,都可兑出现银,”云少爷缓缓道,“这次仓促上山,也不曾备得面礼……要不这些个官票,送给弟兄们喝酒吧?” “多谢云少爷厚赐!”查仵作暗喜,伸手便要接。 “先不忙谢!”云少爷将手一缩,皮笑肉不笑,“光说话也无趣,不如大伙找个乐子助助兴?” 查仵作一怔:“找乐子?” 云少爷一指唐猛,笑道:“既然四当家的精于暗器,就让他露手绝活瞧瞧?” “这不妥吧?”查仵作道,“暗器不长眼,万一惊撞了云少爷……” “不妨不妨,”云少爷四下一顾,指着石壁上凸起的一个蜡台道,“就打那支蜡烛吧!若打灭了烛火,官票就让弟兄们分了去。要是打不灭……嘿嘿……那云某可就要一毛不拔了……” 众人抬眼看去,那蜡台距离也不过三丈。唐猛的本事,虽不如唐子浚等人,但在十丈内,也是指哪儿打哪儿。区区三丈远近,岂有不中之理? 于是,唐猛信心满满,取镖运气,便要投掷。 云少爷回头暗使个眼色,一名护卫点头会意,将手悄悄按在了皮匣子上。 唐猛大喝一声“着”,飞镖疾疾脱手。 眼瞅着镖尖就要扎在火苗上,石厅里却陡然爆出一声巨响。 “砰!” 巨声一响,喽啰们全吓傻了。蒙了半天,这才发觉一个护卫擎臂举枪,黑洞洞的枪口上,还冒着袅袅青烟。 而蜡台石壁上,却击出个洞孔。方才施发那镖,已不知被撞到何处去了。 查仵作回过魂来:“那是……铜帽儿短铳子?” “当然不是,”云少爷接过话茬,得意道,“这叫‘快慢机’,洋人新研制的玩意儿!连枪加子弹,少说也得二百两!” 听得此言,众喽啰齐望着那枪,啧啧议论个不住。 云少爷理都未理,只是冲着唐猛笑道:“刚才四当家的失了准头,那就再试几次吧?” 唐猛涨红了脸,腮帮子鼓起老高。他没想到护卫会从中作梗,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人枪法竟如此之高! 那镖身甚扁,并且是离手疾飞,枪子居然能后发先制,将镖撞飞。光是这一手,唐猛便让那护卫比下去了。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认,只得厚着脸皮再打。 唐猛暗忖:自己一镖一镖的发,必然被那护卫打掉。可若是三镖齐放,他肯定便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想到这儿,他又在怀里一抄,捏出三枚镖,“唰唰唰”便掷了出去。 那护卫早已拔了双枪在手,左右开弓,扬枪点射。 随着三声枪响,那石壁上又多出三个孔洞。叮当乱响后,三枚飞镖全掉落在地上! 一时间,石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那蜡台上的烛火,兀自摇曳个不停。 “绝!绝了!”半响,查仵作对云少爷由衷赞道,“尊介枪术,简直神乎其技!我等草莽,真算是开眼了!” 云少爷笑笑,冲唐猛道:“四当家的……要不要再试试?” 事到如今,唐猛也知遇到了高人,只得拱手道:“云少爷、这位老兄……姓唐的技不如人,认栽了!” “哈哈哈,”云少爷长笑一声,将官票递与查仵作,“给众弟兄分了吧!” “这使不得!”查仵作赶紧推阻,“既是输了,哪还能再耍赖讨赏……” 云少爷拉过查仵作的手,一把拍在他掌中:“教主哪里话?本就是个玩笑……况且屡屡搅扰四当家施镖,也是胜之不武啊……哈哈哈……查教主与众弟兄出生入死,虽失了前挡,但也是瑕不掩瑜。我云某人有功必赏,区区千两银子,又怎会不舍?” 查仵作接过官票,少不了感恩戴德。 “四当家的,”云少爷转朝唐猛道,“你勇武忠义,敢作敢为,先前那番爽言快语,说得实在是好啊!” 唐猛垂头道:“方才出言得罪,云少爷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四当家的言重了,”云少爷道,“你是教中骨鲠,为举义立下汗马功劳,云某犒赏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罚?只是一点,既是同图霸业,那我等与天理教便为一家。之后应抛了畛域之见,要不分你我、合舟共济才是!” 云少爷刚柔兼济、恩威并施,引得教中上下大为折服。 唐猛一拍胸膛,道:“日后云少爷一句话,姓唐的就鞍前马后,任凭驱使!” “爽快!”云少爷赞道,“只要大伙儿协力同心,何愁大事不举?” “云少爷不偪下,端的宅心仁厚!”查仵作道,“我等定当竭尽所能,将那八块前挡夺回!” 云少爷眯起眼,问道:“这么说,教主已有良策?” “不敢当,”查仵作道,“起初护运前挡,本是万无一失。只因一个姓冯的捏怪排科,这才功败垂成……我已派人摸过底了,眼下那前挡,就在那姓冯的手上……” 云少爷来了兴趣:“姓冯的?” 查仵作见状,便将冯慎如何追查、如何揭破,扼要地说了一遍。 “云少爷放心,这次冯慎再敢阻挠,我们就将他……”说着,查仵作伸手在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云少爷摆手道,“据教主所说,这冯慎倒算个人物……这样吧,别伤他性命,将其一并掳来,收为己用!” 查仵作作难道:“云少爷有所不知……之前我也曾苦口婆心,可这小子就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啊……” “哼哼,”云少爷嘴角一斜,“先掳来再说,就算是块石头,我云某人也要将它劝过来!” 查仵作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云少爷又道:“这次上山,一来探望教中弟兄,这二来嘛,便是给教主送几个帮手……” “帮手?”查仵作一愣,“什么帮手?” 云少爷一指那四名护卫,“就是他们!他们几个还算有点儿本事,教主只管差遣。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将前挡追回!” “有这些猛将相助,自然也不是难事”,查仵作道,“只是护卫留下了……这云少爷的安危……” “不劳教主挂怀,”云少爷笑道,“外头另有随从。好了,夜色已深,就不打扰诸位了,云某人告辞!” 查仵作赶紧道:“我送云少爷下山。” “教主留步,恭候弟兄们佳音!”云少爷说完,转身离去。 (注①:“五爪龙、四爪蟒”的说法,清初是曾严格执行。《大清会典》中,明文规定:“亲王、郡王,通绣九蟒;贝勒、郡君额驸、奉国将军、一等侍卫至文武三品,皆九蟒四爪;县君额驸、奉恩将军、二等侍卫及文武四到六品官员,皆八蟒四爪;文武七至九品,五蟒四爪。”皇子绣纹九蟒。凡庆贺大典,着五爪、三爪满翠八团龙缎。至后期,爪数之限没那么严格。一至三品的大员,蟒袍可用“九蟒五爪”;而四到六品,用“八蟒五爪”;七到末品,用“五蟒四爪”。小说中为了行文方便,故用“五龙四蟒”一说,大伙万勿深究。) 第二十二章 旌鼓如荼 冯慎要引蛇出洞,只能躲在宅中不露面。 平日里,与唐子浚饮点酒、聊些拳脚。只要香瓜与唐子淇不闹,也算得上是自在逍遥。二人年纪相若,又互为钦佩,愈发的知交莫逆。前挡之事,冯慎也诉于唐子浚知晓。只是避免唐氏兄妹惹火上身,冯慎避去了其中的绢帕暗夹。 众人布好网,冯全便四处“撒饵”。没几天光景,“冯少爷中邪观布”的流言就传到了十里八乡。经闲人一番演绎,好悬没让说书的拿去编了评话。 冯慎面上不动声色,可私底下也着实焦急。也不管外头传得如何,只是催冯全去惹人耳目。 这日清早,冯全照例出门“访药”。可刚出大门口,却一头撞到了人身上。 冯全吓了一大跳,赶忙抬眼打量。只见一个道人,端端立在门首。身后,还领着个小道童。 那道人五十开外,头绾牛心发籫,足蹬涉荆云履,额间两撇长眉,唇上一抹髭须。双目炯炯,似笑非笑地望着冯全。 倒是那个童子,神色有些拘谨。胳膊上挽个笸箩,扭扭捏捏地掩在老道身后。 “道……道爷……您可瞅着面生啊!大清早堵着我家大门口,这是要干啥呢?”冯全边问,边探着脖子瞧。那笸箩里满满当当,装着活鸡、纸钱、黄符等一干应用。 “无量寿佛!”老道一抖拂尘,“山人云游,路过此处。见宅中……” “得得得!”老道还没说完,冯全便一口打断,“见宅中黑气冲天是吧?我说道爷……咱能不能换点新鲜词儿?想打顿秋风就直说……” “不……不准对真人无礼!”那小童子稚喝一声,又赶紧往老道身后缩了缩。 老道回头,淡然一笑:“徒儿莫急。这等肉眼凡夫,不与他计较。” “嘿!”冯全气乐了,“你们这对老少,一唱一和的,充哪门子神仙哪?” 老道不以为忤:“凡人也好,真仙也罢,无非是尘世之虚名。山人此番路过,也算与你家主有缘。不忍其罹遭横祸,要替他化灾渡劫!” “行了道爷!”冯全虚拱一下,“算我服了您成不?您是神仙,您是活神仙!活神仙,我还得给我家少爷跑腿,劳您让个道儿吧?” 说着,冯全便想往外轰。 没等冯全手沾上来,那老道就将身一闪,让在一侧:“不出十步,厄必从天而坠!施主若不听劝,就只管大胆走!” “我还真就走了!” 冯全性子上来,拔腿便迈了五六步。偷偷回眼一瞧,却发现那老道不愠不火,依旧笑眯眯地望着他。 冯全“咯噔”一下,心里面打起了小鼓。 这……该不会是来“咬钩”的吧? 一时间,冯全定在原地,犯了犹豫。他一个打理门户的管家,自然也分辨不出良人、歹人。要真是凶徒乔装,那可不能错过。再者说,听了那老道的话后,冯全心中也有些发虚。万一老道铁嘴神算,自个儿岂不要倒霉? 想到这儿,冯全又退了回来。 “算了!姑且信你这回吧!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少爷!” 说完,便扭头折回院中。 听得有道人登门,冯慎等人如临大敌。待香瓜与唐家兄妹藏好暗器后,这才将那一老一少引进门来。 这会儿,冯慎披了条棉被,缩在厅上,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他面皮本就白净,再加上刻意扮颓,乍眼瞧去,还真像是病入膏肓。其他人候在旁边,一旦觉察端倪,便要立马合围。 来在厅上,冯全赶紧引见:“这位便是我家少爷。” “哈哈哈,”老道长笑一声,冲冯慎道,“公子爷,山人有礼了!” 冯慎故作迟滞,“哦……是……是位仙长……我偶染奇疾……恕不能全礼……” “奇疾?”老道长眉一挑,“于那岐黄之术,山人也略通一二。这样吧,就给公子爷瞧上一瞧!” 说着,那老道竟走上前,拉着冯慎就要号脉。 众人一惊,生怕事有突变。冯慎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忙妄动。 老道搭着冯慎手腕,号了一阵,才道:“公子爷……恕山人直言,你这非是痨病,而是邪魔侵体!” “邪魔侵体?”冯慎问道,“仙长……可否详解?” “好说,”老道松开冯慎,手里掐起了指诀,“有了!山人方才卜了下天机,发觉此宅东向,有妖焰炽盛。按着‘东方甲乙木’推……这必是木属犯讳!” 香瓜沉不住了:“你在说啥啊?俺咋一句也听不懂?” 那老道摆了摆手,不让香瓜打岔。继续掐点着指尖,凝神静思。 片刻工夫,老道似有所悟:“有言道:物老为怪。这木属的凶煞,无非是由些老树、旧家什幻化而成……不过,那妖焰中青里透着黑、黄,这就说明木属里混着水性与土性……水性柔、土性缠,还是木属……是了!定是那丝布之类的成了精!” 老道的一通牵强附会,众人差点没绷住。这老道必是听了传闻,来这信口雌黄。冯慎赶紧干咳几声,强憋住笑。 唐子淇不屑道:“他对着布头发怔,外面早传遍了,还用你来讲啊?” “早传遍了?”老道将脸一板,“山人初来乍到,又如何听得着闾坊流言?这些……都是卜出来的!” “是的……”小道童也帮腔道,“真人道法通天……道术……道术莫测……你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唐子淇“扑哧”乐了,在那小道童脸上捏了一把:“你这小孩词都背不熟,之前耍把式的吧?” 小道童一怔:“你咋知道?” 老道狠狠瞪了一眼,小道童这才不敢乱说话了。 事到如今,众人心里的疑虑差不多也消了。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对老小道士,多半是俩江湖骗子。 冯全气呼呼的又想轰,却被冯慎制止:“不可对仙长无礼……仙长既然算出布妖作祟……那怎生化解?” 听冯慎一问,那老道又来了精神:“只需山人作法,便可将妖祟除去!只是嘛……公子爷得出些银钱飨神……” “你看你看!”冯全气道,“这摆明就是讹钱的!少爷,您可别信他们!” 冯慎喝住冯全,道:“就依仙长。” 老道瞅一眼冯全,得意道:“待会,让你见识下道爷手段!徒儿!备法坛!” 小道童答应一声,端着笸箩跑了出去。老道朝冯慎又一揖,后脚跟出。 来在厅外,师徒俩又借了张条桌,将笸箩里的物什一样样地摆将出来。 望着外头忙活的师徒俩,香瓜小声道:“冯大哥……俺也觉得他们像骗子……” 冯慎苦笑一声:“由他们闹吧……这事传出后,流言就更像真的了……” 于是,众人就当是瞧热闹,眼睛皆盯着外头,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老道解下身后桃木剑,虚空劈砍两下,高喝道:“搭香台!” 小道童得令,忙燃香点烛,铺设下几碟果品。 老道又取出纸笔,叫道:“祭活禽!” 小道童一听,拉出咯咯乱叫的活鸡,一刀剁了头。用鸡血在条桌四周淋了一圈后,剩下的全洒在桌上一个碗里。 老道右手持笔,在碗中饱蘸了鸡血,便在黄纸上疾书奋写起来。 冯全与香瓜看得有趣,干脆跑出来瞧。 见黄纸上七拐八斜,冯全忍不住挪揄:“大仙,您老这字真不孬,练得狂草吧?啧啧!厉害得紧哪!” 香瓜奇道:“这厉害吗?歪歪扭扭的……还不如俺写的呢……” 小道童上来护道:“这是神符天书,凡人又看不懂……你们……你们站远点吧……别打扰真人作法。” “看他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冯全啐了一口,与香瓜退了两步。 老道画完符,引在火烛上焚了,踏着天罡步转了三匝后,这才定身闭眼,嘴里还念念有词。 念叨了好一阵,老道突然二目圆睁:“徒儿,速将拘妖符呈上!” 小道童不敢怠慢,赶紧递上张宽边黄纸。老道接纸在手后,马上摇头摆首,好似疯了一般。 正当众人要开口问时,老道却自个儿停了下来。 “成了……”老道头上渗出热汗,高举那黄纸道,“布妖已被拘在此符中!” “蒙谁呢?”冯全压根不信,“照你这拘法,我也能抓鬼了!” “你也能?哈哈哈……”老道不怒反喜,“留神风大闪了舌头!” “红口白牙,你说拘了就拘了?”冯全顶道,“那破纸上,可是啥也瞧不见!” 老道长息一声:“上苍有好生之德。山人除妖,原只一拘,不忍伤其性命……无奈列位不信,也罢,就斩它一斩!” “斩?怎么斩?”冯全愣了。 “好生瞧着便是!”老道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听老道要斩布妖,冯慎与唐子浚也来了兴致,纷纷从厅上走下,看他如何斩妖。 只见老道掏出个小瓶,含取瓶中液体,喷在桃木剑上。暴喝声“杀”,便一剑砍在黄符上。 谁承想,那剑砍之处,竟陡然显出一道血痕! “啊?”香瓜失口叫道,“流……流血了!” 不止是香瓜,其他人也同是目瞪口呆。 “休得惊慌,少要害怕,”老道笑道,“布妖已被山人斩杀,公子爷的身子,不日亦将康复!” 小道童催促道:“真人替你们除了妖……快些给银子吧……” “先不急!”冯慎伸指蘸了点符上妖血,送在鼻前嗅了嗅,“这恐怕不是血吧?” 老道脸色一变:“怎……怎么不是血?公子爷大安了,便想赖账不成?山人能斩妖,便能招妖……若公子爷不仁,休怪……休怪山人不义!” “哈哈哈,”冯慎将裹被一除,笑道,“仙长能掐会算,怎么算不出冯某是装病?” “什么?”师徒二人全傻了眼,“装的?” “不错!”冯慎将脸一板,厉声道,“究竟耍什么把戏,还不老实招来?” 老道咬紧了牙,抵死不认:“招什么招?那是道爷法术高深……” “哼哼,”冯慎冷笑道,“我虽不明就里,但知道这无非是种障眼法。你们招摇撞骗,就不怕被官府拿了去?” 老道兀自嘴犟:“官府也得讲理不是?平白无故的怎会拿人?我道家仙术,你等休想染指!” “好!仙长不肯就范,冯某就失礼了,”冯慎叫道,“香瓜,瞧你手段!” 唐子浚冲妹子一乐:“这种事你也拿手!” 香瓜与唐子淇听闻,童心大起。她俩虽时常拌嘴,可这会儿却并肩齐上。嘻嘻哈哈的扑住老道,一个扯头发,一个拔胡子,闹得不可开交。 “你们干什么?”小道童急了,“快……快放开真人!” 冯全将他一把抱起:“咱就在这里瞧,让你师父变个和尚给你看!哈哈哈……” 老道上了年岁,哪经得住这通闹腾?没出一会儿,便号着讨饶:“说了!我全说!快……快叫她们停手!” 见老道肯说,冯慎忙制止了二女。香瓜与唐子淇意犹未尽,也只好退在一边。 老道哎呦了半天,这才不情愿地道出玄机: 他们确是听了传言,想来混水摸鱼的。之前种种说辞,无非是混淆视听,随口瞎说。那出“剑斩布妖”才是重头戏。所谓的“拘妖符”,用姜黄根茎所熬的汁液浸过。汁、符皆为黄色,干透后自然瞧不出异样。 而“斩妖”前,老道曾在桃木剑上喷过一口水。那水不是别的,而是碱水。碱水一遇姜黄汁,则会变为殷红。如此这般,黄符上便是“鲜血淋漓”了。 “果真如此?”冯慎突然大喜,“那瓶碱水我要了!” “公子爷……”老道满脸的苦相,“您老家大业大、吃穿不愁……何苦抢我们混饭的营生啊?” “我另有它用!”冯慎忙解释道,“放心吧,你这套‘仙法’,我们不会外传!” 冯慎说着,抓起那瓶碱水,径直奔了书房。 见冯慎风风火火,其他人也颇是不解。 正立着,那小道童哇一声哭了:“师父啊……这可怎生是好?没挣着钱不说,还搭进只鸡去呀……” “谁说没钱拿?”香瓜摸出几两碎银子,连同地上死鸡一起,塞给了小道童,“冯大哥早吩咐啦!别哭了,鸡你也抱走,俺们不要你的,回去炖汤喝吧。” 见有银子可拿,师徒俩惊喜过望。 唐子浚一抖手,将镖亮了出来:“出去敢乱讲一个字,我这玩意儿可不长眼!” “好汉放心!好汉放心!”老道魂飞胆丧,“我只当没来过,只当没来过……” “知道就好!去吧!” 一听这话,师徒俩就跟得了特赦似的,胡乱收拾了东西,拔腿就跑。 直到看不见冯宅,二人才敢停下脚。 “唉……”老道叹口气,“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这京畿皇城,果真是卧虎藏龙啊……得,这套玩不开了,明日咱爷俩转去外省混吧……” 逼老道自揭“窗户纸”,倒不是冯慎有意刁难。只因那“妖血”显影,引得冯慎灵光一现。 前挡中暗夹的绢帕,是否也用了这种秘法?冯慎想到了这层,故而要迫切一试。 冯慎取出绢帕一块,将碱水在上面滴了几滴。可等了半天,绢帕上却未显红迹。 “莫非剂量不足?”冯慎索性又多洒了些。 可整瓶碱水都控干倒罄了,绢帕除了变湿外,仍旧是素面如常。 正纳闷儿着,书房门突然大开,香瓜闯了进来:“冯大哥冯大哥……俺把他们打发走啦!” 冯慎一看,暗暗叫苦。之前来的仓促,竟忘记闩门。 “咦?”香瓜往书案上一瞧,问道,“那是啥啊?” “没什么!”冯慎赶紧以身相蔽,“香瓜你先出去……” 香瓜哪里肯听?一个闪身,绕至桌前便抓。冯慎要拦没拦住,绢帕被香瓜抢在手里。 “好端端的帕子,咋还弄湿了?”香瓜脸上一红,“冯大哥……这是给俺的吗?” “不要胡闹!”冯慎叱了一句,夺回绢帕。 之前,香瓜曾抱过那断头鸡,衣袖无意间沾了些鸡血。与冯慎这番争夺,袖口血污蹭在帕上,融着碱水,洇开好大一块。 “糟了!”冯慎急得顿足跌脚,“这可是紧要的物证!” “啊?”见闯了祸,香瓜吓坏了,“俺……俺不是有心的……” 冯慎无暇责骂,只是手忙脚乱地去擦抹。才抹了两下,冯慎猛然惊住,颤着嗓音,高唤了声“香瓜!” 听动静不对,香瓜打了个哆嗦,以为冯慎要骂,掉头就想跑。 “香瓜!”冯慎一把拉住,激动道,“你真是个福星啊!” “啥?”香瓜怔了,嚅嚅道,“冯大哥……你被俺气糊涂了吧?” 冯慎顾不上多说,从香瓜袖上又揩些血,涂在帕上。香瓜大气也不敢出,躲在一旁,偷眼观瞧。 血水越洇越散,将整条帕子染红。但那片赤色,却分作浓淡。一些丝痕图迹,渐渐显透出来。 冯慎为探究竟,找香瓜借了发簪。用簪角在帕上拨瞧一阵后,这才窥出了门道。 原来,那帕不全是绢丝织成。其间,竟还编夹着银发!蚕丝、白发,色泽甚为相近,又皆是洁爽光滑。倘使无人点破,寻常哪可辨别?然丝性柔润,极易吸染;发质韧固,油水难渗。若非香瓜误打误撞,冯慎还不知苦想到几时! 随着图迹慢慢清晰,冯慎也看得入神。香瓜见状,轻拽了下他衣角:“冯大哥,这帕上条条杠杠的……你看出什么来了?” 冯慎一时欣喜,却忘了避开香瓜,经她一问,这才回过神来:“此事关系重大,你还是不知为妙!方才所见,切不可透于他人。一旦有失,必惹来杀身大祸!” “嗯!”见冯慎满脸郑重,香瓜使劲点点头,“俺谁也不说!” 既然探出了秘密,少不得要报于府尹。冯慎打发走香瓜后,把八块帕子贴身藏了,便准备出门。 临行前,冯慎刻意乔装了一番,特地从冯全那里借了套褂子。他一路上谨慎避人,悄悄来在顺天府后衙暗门。趁附近无人,冯慎在门框边取下块砖,探手将里面细绳,拉动几下。 那细绳暗经廊庑,秘通内堂廨署。只要外头一摇绳,悬于厅上的小铃铛便会轻轻作响。 听得铃响,府尹便知冯慎来了,他撂笔出门,将值哨差役差调他处后,这才将冯慎迎进来。 “大人,”冯慎声音虽低,却掩不住满腔激动,“卑职……已探出帕中秘密了!” “妙极!”府尹亦欣喜不止,“究竟是何种门道?” 冯慎忙将沾血绢帕取出,向府尹禀明玄机。为窥得全豹,二人决定将剩下七条帕子也依法而试。 只是衙署内,不曾养得活禽,仓促间,无法取得鸡血。正犯着愁,冯慎一眼瞥到了府尹公案。平时,衙门里少不得要批盖画押,故常备着些研调印泥的朱膘。 这朱膘遇水而释,色泽赤红,与那鸡血如出一辙。二人调好朱膘后,便将其余绢帕一一涂染。 不多久,帕间暗藏的印记,全显了出来。冯慎拼摆一阵后,竟凑成一幅硕大的图画。图的四边,各绘着龙、虎、雀、玄。可中间部分与其说是画,倒不如说是信手涂鸦。不少地方,仅是廖点数笔,时而稠密,时而稀疏。似字而非字,类图却非图。 沉吟半响,府尹问道:“贤侄可瞧出了什么?” 冯慎摇摇头,道:“此图星罗棋布,却又杂乱无章……卑职也是一筹莫展……” 府尹惑道:“莫非是拼错了排序?” “应该不会,”冯慎道,“每帕的边角,都显透出四象图的一部分。拼摆在一处,便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象,暗合东、西、南、北四方。以此为据,不会有误。” “说得也是,”府尹点点头,又道,“既然囊括四方,那会不会是张地图?” “不像。若是地图,应绘有山川河流、城郭村落。可这张图上,既无标注,亦无参照,甚至连字都没有……”讲到这儿,冯慎不由得喟然长叹,“唉……本以为参透了帕中玄机,没想到还是徒劳无获……” 府尹慰道:“贤侄莫要沮丧。能令白绢显迹,已是难能可贵。至于图中机要,日后再去详参……哦,可有那伙恶徒的动静?” “暂时还没有,”冯慎道,“冯全已把消息散出,估计也就在这几天了。” 府尹道:“依贤侄所请,才将暗哨撤去。眼下歹人朝夕便至,是否再遣差人防护?” “那倒不必,”冯慎辞道,“那伙人谨慎之至,稍露马脚,便会打草惊蛇。大人放心,卑职自能应对!” “也罢,”府尹又叮嘱道,“贤侄需得权宜行事,不可逞那气血之勇。若有风吹草动,即刻着人来报!” 冯慎一揖,点头答应。 为求稳妥,那八块绢帕由府尹另藏。又说了会话,冯慎便告辞返家。 日没虞渊,玉兔东升。寒鸦噪夜,谯楼鼓更。冯慎等正待就寝,外头忽传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谁啊?”冯全一边问着,一边跑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个衙役:“府尹召冯经历过去。” 冯全打了个哈欠,抱怨道:“都这更点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衙役赶紧赔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劳您通禀一声吧?” 二人正说着,冯慎等人也出得屋来。 见冯慎来了,那衙役打了个千儿。 冯慎问道:“大人唤我何事?” 那衙役道:“这小人却不知了……哦,大人还嘱咐,让冯经历将什么欠当也一并带去……” “欠当?”冯慎道,“是前挡吧?” “对对对!”衙役赶紧道,“是前挡,是前挡……” 听了这句,宅内所有人都觉出了蹊跷。冯慎察觉出异样,又将那衙役仔细打量。 那衙役虽故作沉着,但神情却有些恍惚。颈间额上,已渗出涔涔冷汗。 冯慎不动声色,对那衙役道:“既如此……你且稍待,我收拾了前挡,便与你同去!” 衙役点点头,于门口静候,冯慎等人又折回厅上。 唐子浚提醒道:“这衙役行迹可疑!会不会是歹人假扮?” 冯慎摇头道:“他确是府中衙役……不过,前挡暗存我处,原是紧要机密。就算府尹来要,也应以书笺私嘱,岂会让衙役空口传话?” “是了!”唐子浚道,“他言辞闪烁、神态慌张。若非歹人假扮,便是受人挟制!” “恐怕是这样,”冯慎道,“或许歹人就暗藏附近,胁迫那衙役就范……” “那不更好?都省得上门找了!”唐子淇掣出一支长镖,“我们去寻出来,打发了便是!” “对!”香瓜也磨拳蹭掌、跃跃欲试,“有唐大哥、唐姐姐做帮手,俺们对付得了!” “不可妄动,”冯慎拦道,“依我之见,不如将计就计。诸位只需这般行事……” 吩咐完毕,冯慎便取了前挡出门。那衙役等得有些不耐,见冯慎出来,拉着便走。 衙役头前引路,冯慎跟在后头。 走了一段,冯慎冷笑道:“放着大道不走,却来钻这黑灯瞎火的胡同?” 那衙役闻言,低声道:“冯经历……小的实有苦衷……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空巷里靴音跫然。突然,屋顶上抛出一张大网,将冯慎兜头罩住。 须臾间,脚步杂遝,竟不知从哪里跃出数名军汉。军汉皆是生脸,目露凶光,冲着冯慎桀桀怪笑。 “几位军爷,何故拿我?”冯慎挣扯几下,发觉那网不松反裹。 众军汉只当没听到。先在冯慎嘴里塞了枚麻核,又拿绳子,把他五花大绑。顺带脚,将那包前挡也缴了。 弄完这些,一名军汉招了招手,那衙役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军汉抬手一指,问道:“他便是冯慎?” “是……是……”衙役汗洽股栗,“小的已按吩咐办了……求各位军爷高抬贵手……放小的去吧……” “事办得不错!”那军汉挥手道,“你去吧!” 那衙役如逢大赦,转身便要逃。谁承想,那军汉竟紧随其后,伸手在他头上狠命一扭。 “喀嚓”一声,颈骨折断。那衙役半声没吭,便一命呜呼! 杀了衙役后,其他人从胡同口牵出一驾马车,连尸首带冯慎,一股脑儿地扔入厢舆。 打冯慎出宅,唐子浚等人便一路跟随。这会儿,他们正躲在暗处,将巷内之事瞧了个满眼。 见那衙役被杀,几人皆是大惊。至冯慎被掳进马车,香瓜与冯全急了,身子一抬,便想冲去抢人。 唐子浚眼疾手快,赶紧将两人按住:“不可冒失!都在冯兄弟计划之中!” 听了这话,冯全还是惴惴不安:“唐相公……您老也亲见了……那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啊!” “是啊,”香瓜也急道,“俺得去救俺冯大哥!” 唐子浚低声喝道:“你们忘了冯兄弟的话吗?要沉住气!” 这会儿,那几名军汉已盖好棚帘,驾马拉车缓缓前行。唐子浚等人赶忙跟上,悄然相随。 路上,也遇上几队巡夜的兵丁。可那伙军汉身着号衣,故也没引疑。就这样,几名军汉拉着马车,大摇大摆地来在了南城根。 眼下更次,内城早已关阖。见有人过来,守城小校忙大呼小叫:“站住!什么人?想犯门禁不成?” 一名军汉上前,掏了腰牌扔去。那小校接来一瞧,顿时敛容。 “原来是协台大人,失敬,失敬……”小校说着,毕恭毕敬地送还了腰牌。 那军汉高声道:“我等奉提督将令,要夤夜出京。速速开门放行!” 小校又道:“不知所为何事?还劳协台大人说明……要上头追问起来,小的也好回话……” “放肆!”军汉一瞪眼,一把攥住那小校领子,“军机要务,岂能说与你听?若延误了军机,唯你是问!” “小人糊涂!小人糊涂!”那小校吓得悬心跳胆,忙扭头叫道,“哥几个!赶紧开了城门!” 其他兵吏见状,谁敢怠慢?急匆匆打开城门,放众军汉出城。 唐子淇远远见了,不由得秀眉一蹙:“这伙人好大来头,竟能叫开城门?” “看来是不简单,”唐子浚道,“这样吧!阿淇、田姑娘随我继续追踪。冯管家,你速往顺天府,找府尹求援!” 冯全答应一声,转朝顺天府去了。 冯全走后,唐子淇作难道:“城门又关了,咱们怎么出城啊?” 香瓜道:“俺去跟守门的说说?” 唐子淇嗔道:“这是城门,不是你家宅院!” “好了!”唐子浚怕二人争执不下,忙出言打断。他将那城墙打量一番,有了主意。“咱们可以翻墙而过!” 唐子淇与香瓜先是一怔,后也朝城壁看去。只见离城门较远的一段女墙上,城砖微凸,似有凿印。三人皆有功夫,借着那些坑洼踏脚,虽担些风险,倒也能勉强攀爬。 于是乎,三人避开守城兵丁,趁着夜色,纵身扒上了女墙。 一炷香的工夫,三条黑影翻至城头,绕过垛口雉堞,跃墙而下…… 奔赶至顺天府,冯全已是热汗淋漓。当值衙役认得他,赶紧入后堂通禀。 府尹劳于案牍,尚未将息。听得来报,旋即迎将出来。 冯全请了安,遂将冯慎被掳一事说与府尹知道。 府尹听后,暗暗焦急:“那伙恶贼,还是行伍中人?” “没错,”冯全肯定道,“他们皆穿着巡捕营的号衣……其中一人,好像还是个协官,对守城的谎称是奉了军令……” “巡捕营?”府尹奇道,“莫非是九门提督治下的兵弁?” 冯全慌了,央求道:“大人……您老可得想办法救我家少爷啊……” 府尹慰道:“冯全,你且宽心,本府定当竭尽所能!” 虽然冯全牵肠挂肚,可无奈他帮不上忙,只得听从府尹安排,返家等候消息。 送走冯全,府尹陷入沉思。若真是五营巡捕附逆,仅凭着府中这十来个衙役,恐怕也缉捕不得。水受土屯,兵由将挡。要截拿下那伙歹人,只有九门提督出马。 想到这儿,府尹面上一喜,高唤声备轿。 原来,眼下这九门提督,正由那肃亲王善耆兼领(注)。这肃亲王,袭了祖上“铁帽子王”的封爵,但为人豪爽诙谐、平易亲民,丝毫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肃亲王开明通达,在朝中革新清弊、励精图治,与府尹恰为管鲍之交。 不多时,官轿备好。府尹整了整顶戴补服,钻身入轿。四名轿夫甩开大步,朝步军统领衙门抬去。 才走出一半,府尹突然反应过来:依这个更次,肃亲王应早回了府邸。于是喝住轿夫,急急改向肃王府。 来在王府前,府尹将名刺递上。门房见是位大员,便入府去禀。 门房报时,肃亲王正临匜盥漱。本欲不见,忽察名刺上“沈瑜庆”三个大字。 “是顺天府尹?怎么不讲清楚?”肃亲王责备一句,忙披褂趿鞋,迎了出去。 刚到府门口,便见府尹立在那里。肃亲王喜上眉梢,爽朗大笑:“志雨兄!你可是稀客,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哈哈哈……” 府尹赶紧行礼:“下官深夜搅扰,王爷恕罪!” “起来起来,用不着客套!”肃亲王将府尹扶住,笑道,“志雨兄向来不肯摧眉折腰。今晚怎么转了性,交结起本王这个‘权贵’了?” “王爷取笑了!”肃亲王好挪揄,府尹习以为常,“无事不登三宝殿。下官有紧急要事,请王爷裁夺!” 听说有要事,肃亲王便不再戏谑,忙拉了府尹,入室相商。 二人分宾主落了座,肃亲王道:“究竟何事?使得志雨兄如此慌急?” “回王爷,”府尹道,“下官正经查一案……可查来查去,却牵连到了提督衙门!” “什么?”肃亲王一怔,“还查到了本王头上?” 府尹点点头,道出那天理教如何煽众谋乱、官军如何持牌出城。 听罢经过,肃亲王气得一拍桌子:“真他娘反了教了!志雨兄你放心,若真是治下作乱,本王定当严惩不殆!” 府尹道:“有王爷这番话,下官倍感宽慰。” 肃亲王又道:“那个假意被掳去的……叫什么来着?” 府尹回道:“他姓冯,单名一个慎。” “冯慎……冯慎……”肃亲王将名字念了几遍,生了惜才之心,“这人有勇有谋,端的是块材料!不行!这事得早点办,万一迟了,那冯慎必受歹人之害!志雨兄,咱们先去营中查点!” 肃亲王说罢,便换装备轿,急匆匆拉了府尹赶往步军统领衙门。 一到衙门,肃亲王就高声喊道:“传本王将令!营级以上将官,火速来衙听命!” 亲兵不敢怠慢,赶紧四下传令。不多一会儿,各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便匆忙赶至。 望着厅外大小将校,肃亲王命亲兵查点人头。 亲兵照名册点了一遍,回道:“启禀王爷!除协镇乌勒登外,其余全部到齐!” “乌勒登?”肃亲王面上一沉,“他死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闯进一员副将:“末将在此!末将在此!” 见人都到齐,肃亲王长舒了口气,转朝府尹乐道:“怎么样志雨兄?这旗汉将官全到了,这下可赖不到本王头上了吧?” 府尹稍加思索,道:“劳王爷发令,请诸位将军出示腰牌。” “好,”肃亲王朝众将道,“都把牌子亮出来!” 众军官听罢,忙摸出腰牌,持在手中。 肃亲王邀了府尹,依次验看。先前那些将校,皆无异状。唯独迟来那名副将,手上却空空如也。 肃亲王虎起脸:“乌勒登,腰牌呢?” 那副将又在身上摸了摸,沮丧道:“不……不见了……” 肃亲王提鼻子一闻,发觉那副将满身酒气,恨的抬腿就是一脚:“灌了多少猫尿?!失了军符令信,该当何罪?” 那副将慌的以头抢地:“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府尹若有所思:“王爷,恐怕是歹人趁着乌将军酒醉,将腰牌盗去,乔装成官兵模样……” “想来应是这样。幸不是本王麾下通了匪……”肃亲王踢了踢身下副将,“起来吧!” 那副将得赦,慌忙爬将起来:“多谢王爷宽宥……” “你倒会替自个儿开脱!”肃亲王笑骂道,“这次先记下。以后再敢贪杯误事,绝不轻饶!这样吧,本王准你戴罪立功,将那伙歹人连根除了。若是剿匪不力,便判你个二罪并罚!” 府尹接言道:“已有几名前导先行,乌将军可循着他们所留暗记一路跟至匪巢。” “对了!”肃亲王又道,“其中一个叫冯慎的,务必保全他性命!” “是!”那副将尊令道, “末将定不辱命!” 副将经这一吓,酒全化作冷汗出了。这会儿,他持肃王的将印兵符,赶往军营提调了两哨马步兵。 朔气传金柝,夜营击刁斗。论起行兵征战,那副将倒是不含糊。一盏茶的光景,兵士们便披挂一新。恐突袭不便,副将又命军健包了马蹄。 收拾停当,副将一声令下。两哨人马,浩浩荡荡开出南城。一路上,人含枚,马嚼环,沿着暗记,衔尾疾奔。 (注:光绪三十一年的九门提督,是由那桐兼领。而肃王善耆,则是光绪二十八年上任,为那桐前任提督。由于情节需要,特做此虚构。) 第二十三章 抵牾扞格 漏尽更残,熹微欲晓。 一驾马车,驶回了天理教藏身的高岗。 府尹所料不差,这几个军汉,确是教匪乔扮。其中四人,还是云少爷所遗的配枪扈从。 歹人们换下号衣,将冯慎从车里拖出。冯慎双眼被蒙、两臂受缚,颠簸了一夜,兀自是肢酸体麻。脚刚沾着实地,那歹人又防他辨出方位,强推着他转起了圈。才转了几转,冯慎便觉天旋地转,分不出东西南北。 见冯慎晕头转向,打头那扈从命令道:“留下俩人,处理马车、尸首,其他人随我上山!” 两个喽啰请了缨。待他人走后,把车牵至隐蔽处,挖个浅坑将衙役尸身草草埋了。 还未到山腰,早有快脚喽啰报与了查仵作。听说夺回前挡、拿住冯慎,查仵作欣喜若狂,赶忙与唐猛一道下山接迎。 众匪相见,少不得吹捧。无非是“办事得力”“劳苦功高”之类的宽赞话。 回到石厅,查仵作着唐猛带扈从去歇息,自个儿先藏好了前挡,又将冯慎押至了下处。 查仵作替冯慎解下遮眼布条,笑道:“冯少爷,别来无恙啊?” “不必客气!”冯慎朝四周打量一下,冷笑道,“查爷好雅兴,躲在这处僻静地偷闲!” “冯少爷又寻我开心了,”查仵作道,“还不是拜您所赐?我终日东躲西藏,实在无趣,所以才请来冯少爷叙叙旧……” “请?”冯慎佯嗔诈怒道,“就这么个‘请’法?查爷既为我除了眼封,何不再把绳索松了?” “这个恕难从命,”查仵作道,“咱哥俩好容易碰了面,要是一言不合、拳脚相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冯少爷,您忍上片刻,先听我说几句?” 冯慎嗤之以鼻,不屑道:“莫不是又劝我附逆?” “劝自是要劝。可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查仵作道,“我查某人的身世,冯少爷难道不想听听?” 冯慎出言相激:“想来也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甚好听?” “冯少爷小瞧了不是?”查仵作道,“不瞒您说,我查某人与您一样,也是那书香世家、宦门之后。打小读经史、习机杼。破承起束,股股不怵;骈四俪六,信手拈来。始龀之年,便进了县学,得了个生员的功名!” 冯慎叹道:“幼时便能高中秀才,查爷端的是天赋异禀。说来惭愧,冯某生性愚钝,直至弱冠,才勉强过了策论。” 听冯慎是策论出身,查仵作面露傲色、颇为得意。 没想到冯慎话峰一转,哼道:“八股循旧敷衍、谫陋空疏,所取士子,也多半是庸滥迂拘。更何况你查爷不图上进,反沦落成叛贼奸宄。白费了寒窗清苦,枉读了圣贤诗书!” “嘿嘿,”查仵作道,“在冯少爷看来,我查某人是黉门败类?” 冯慎反诘道:“难道不是吗?” “唉……”查仵作长息一声,道,“古来尊儒者,黾俛苦辛、焚膏继晷,谁不想求个齐家治国平天下? 怪只怪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我进学翌年,家门便罹遭巨变!” “哦?”冯慎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查仵作顿了顿,反问道:“冯少爷博闻强志,可曾听说过‘火烧望海楼’?” 冯慎一怔:“莫非是天津教案?” 查仵作点点头,以示同意。 望海楼一案,源起同治九年。冯慎虽未亲历,却是知微知彰。 同治年间,在天津卫三岔河口,法国传教士建了座教堂。教堂里还设了育婴院,专门收容一些被遗弃的幼童。 值年夏天,瘟疫爆发。育婴院所收的幼童,也染病死了不少。教堂里怕疫情扩散,便将夭折孩童包裹,匆匆运至义冢草埋。 由于葬得较浅,不少尸首露出土面。野狗嗅到腐肉味,纷纷争食。等到人们发觉,那些尸身早已肢体离散、被掏空了肚肠。 对于洋人,百姓本就深恶痛绝,再加上这般触目惊心,众怒愈发高炽。一时间,流言飞起。说教堂里用迷药拐骗幼童,将其害死后,挖眼剖肝。眼珠与脑子纳入瓮中,用来化银子;而心肝脾肺,则配成药引,以求长生不死。 谣言越传越邪,信者也越来越多。无独有偶,就在这时,衙门里恰巧捉了个人贩子。那人贩子熬不过刑,便污诖说受教堂指使。可当衙门去教堂对质时,却发觉那人贩子所供,竟无一属实。 无奈民众被仇恨蒙眼,认定了是教堂作恶。群情激愤,舆声难平,数千人罢了手中活计,围聚在教堂喊打示威。 法国领事丰大业得信后,大闹通商衙门,要求派兵镇压。主事官员怕激起民变,只是不应。丰大业作威作福惯了,见官员不肯出兵抓人,不由得勃然暴怒。不但鸣枪恫吓,而且将衙门一通乱砸。 在随从劝阻下,丰大业这才停手,扔下最后通牒,气势汹汹地出了衙门。走到浮桥头,不期遇上了知县刘杰。丰大业飞扬跋扈,对着刘杰出言不逊。刘杰不卑不屈,据理力争。 见刘杰顶撞,丰大业破口辱骂。刘杰血性上来,遂与之口角。丰大业恼羞成怒,拔枪便射向刘杰。知县家仆见势不好,以身护主。刘杰被救下,那家仆却让子弹贯穿了左胸。 丰大业这一枪,无疑是火上浇油!须臾间,合城鼎沸、狂澜翻涌。震怒到极点的百姓再也忍不住,蜂拥上前,将丰大业连同那洋随从,殴成了肉酱烂泥。 乱拳打死领事,民众仍不解恨。索性焚毁了教堂,捣烂了领事馆,击杀洋人十数众。 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大惊。忙派直隶总督曾国藩赴津查办。曾国藩亦知此事棘手。若随民意,外寇必不罢休。一旦战火复燃,黎生不免涂炭;可若是妥协,举国上下,则将视他曾氏为国贼。 深思利害,曾国藩决定委曲求全。他交待好后事遗嘱,便赶赴津门。经一番交涉,以杀流赔黜,平息了教案。为这事,曾国藩落了个“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次年,便郁郁而终。 曾国藩为人,冯慎十分尊崇。他晚年名毁津门,又岂会不知?以冯慎之见:天津教案,非一人之过。只是这番想法,不便明说。 沉吟半晌,冯慎问道:“难道说……查爷您遭了池鱼之殃?” “不错!”查仵作咬牙切齿道,“正是受那牵连,才害得我家破人亡!” 冯慎脸色稍变,道:“愿闻其详。” 查仵作唏嘘道:“这一晃,已是半个多甲子……冯少爷是否记得,我曾说先父任过水师的营官?” 冯慎点了点头:“是有这档子事。” 查仵作道:“先父少时,便在运河上放排。后来闹了长毛,先父便投了湘军水师,编在雪帅彭玉麟帐下。从普通的丁勇,累迁至什长、哨长。在打江宁时,因立下战功,擢升了‘参将花翎即补游击’。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待平了长毛后,朝廷却下令裁军。不少记名提督、挂衔总兵,被削回原籍。先父虽未被裁,却也是连降五级,授了区区一个外委把总。世态炎凉,令先父心灰意冷懒他索性把官辞了,带着家眷回了天津老家。回到家中,先父遍请西席,将我培育。盼我以诗文高中恩科,而非一介赳赳武夫……” 冯慎道:“只可惜令尊一片苦心,却付之东流。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必将饮恨抱憾!” “哼哼!”查仵作冷笑道,“冯少爷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冯慎摇了摇头:“查爷您接着讲吧……” 查仵作稳了稳情绪,又道:“先父生性豪侠,眼里揉不得沙子。平日里,也尝痛恨洋人横行霸道。教案一起,先父便按捺不住,杀奔望海楼,手刃了两个洋鬼子。朝廷追查下来,官府便将先父定成死罪。我兄长去衙门理论,可那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又将我兄长打入大牢。最后,先父被开刀问斩,我兄长也受尽折磨,庾死狱中。家母初闻噩耗,悲愤交加,当夜便咳血不治、撒手人寰!” 听了查家所遭惨祸,冯慎恻然心酸。他唇梗舌塞,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查仵作抹了把脸,哽噎道:“家人死绝了,只剩我一人无依无靠。刁奴恶仆见我年幼好欺,勾结了外匪,将家中钱财哄抢一空。我有家难回,只得流落街头、讨乞苟活。冯少爷……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万幸苍天有眼,让我稀里糊涂的入了天理教。教里给我衣食吃穿、授我拳脚本事。我背负着血海深仇,自然是拼了命地奋发图强。没几年,老教主仙逝,教中兄弟便举我为新掌教。我忝掌天理后,把当年谋夺我家产的恶仆,尽数捉来,捆在柱上,统统点了天灯!” 冯慎喟然叹道:“那伙恶仆受此酷刑,可谓是咎由自取……查爷的家仇,也算是报了……” “报仇?还早得很!”查仵作指天骂地,“我查某人最大的仇家,正是那大清狗朝廷!先父为民除害,那是义胆忠肝!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谁不交口称赞?可恨那鞑虏昏聩无能,尸位素餐。杀我英豪、割我国土,低躬屈节,奴颜婢膝,恨不得将这大好河山让与它那洋主子!冯少爷你来说,这样的无道朝廷,还留它何用?我们拥立贤主、代其运祚,又有何不可?” 冯慎道:“盱衡大势,无非是分合盛衰。广厦将倾,气运欲散,查爷何不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查仵作讥讽道:“看来……冯少爷只顾着给满人俯首帖耳,却忘了儿自个的炎黄血脉!” “哈哈哈……好一通激昂阔论!好一番义正词严!”冯慎仰天长笑道,“查爷您可真行!将自己的狼子野心硬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哈哈哈……” 查仵作面有愠色:“查某所言,字字肺腑、句句由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冯某虽不成器,却未忘自己是名汉家儿郎!”冯慎将笑容一敛,怒叱道,“然就算要革故鼎新,冯某也决不依附你等鼠辈!查爷你开口闭口,只道你家不幸。又怎么不提被你天理教祸害的无辜冤魂?杀残拐弱,封皮造畜,哪一桩不是丧心病狂?哪一件不是罪恶滔天?为了一己私欲,你们为虎作伥。不顾黎庶生计,无视黔首安危。非但不息灾弭患,反而想兴兵犯乱。如此猪狗行径,还敢在这大言不惭!” “住口!”查仵作恼羞成怒,一把掐住了冯慎脖子。 “要杀便杀!”冯慎毫无惧色,“冯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被冯慎气势所慑,查仵作竟一时怔了。半晌,才嘿嘿干笑几声:“冯少爷言重了……其实啊,眼下这大清国危如累卵,我们同轨八纮,也是迟早的事!” 冯慎哼道:“可笑你等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冯少爷笑我们势单力薄?”查仵作道,“确实。受官家一番剿禁,天理教众所剩无几。可冯少爷岂不闻‘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况且,还有云公子鼎力相助,我们稳操胜券!” 冯慎将眉头一蹙:“云公子?” “不错!云公子头角峥嵘、少年英豪,端的是块经纬之才!”查仵作道,“我也不瞒着冯少爷了,这次请您上山,就是云公子的意思。云公子思才若渴,愿效周公吐哺纳贤。您屡屡坏我们大事,可云公子却恢宏大度,非但不以刀兵相向,反命我们以礼相待。冯少爷,您若再推三阻四,可真就是不识抬举了!” “惺惺作态!”冯慎鄙夷道,“我冯某岂是你们这干助纣为虐的软骨头?” “不知好歹!”查仵作怫然不悦,刚待发作,想想却又忍下,“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孰重孰轻,冯少爷你自己先权衡下,查某人还有它事,暂不奉陪了!” 说完,查仵作便头也不回,甩手而去。 值时洞外,天已初晓。尾随至此的唐子浚等人,也慢慢的有些心焦。 三人伏在道旁,偷眼打量着眼前高岗。 惦记着冯慎的安危,香瓜颇为担忧:“现在歹人全上山了。要不……咱们也上去吧?” “再观望一阵,”唐子浚拦道,“这里关隘险峻,易守难攻。现今尚未摸清底细,盲目闯山,恐遭了埋伏。” 唐子淇看一眼来路,埋怨道:“那冯管家忒磨蹭,也不知搬来援兵没有?” 香瓜还是不放心,喃喃道:“俺就怕官兵还没来,歹人就把俺冯大哥害了……” “乌鸦嘴!”唐子淇嗔怪一句,“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唐子淇嘴上虽硬,心里却暗含忧忡。冯慎孤入虎穴,其凶险不可谓不大。于是,她扭了脸,想听听兄长之意。 唐子浚点了点头,道:“田姑娘所言不无道理。天色将明,后援又不知何时才到……迟恐生变,咱们不等了!” 定下主意,三人便从路旁闪出,沿着那羊肠道小心翼翼地往山上摸去。 三人一面慎然打探,一面悄声爬攀,生怕惊动了恶徒的暗哨。来在了半山腰,那座破旧的山神庙正阻在三人面前。 香瓜想也没想,抬脚便闯。里外里寻了好一番,就是不见通路:“咦?咋还没路了?” 见里头没藏着歹人,唐子浚这才松了口气。他赶紧将香瓜拉出庙来,开始四下寻觅。 唐子淇仰起头,朝山顶看了看:“会不会还在上面啊?” “应该不会,”唐子浚摇摇头,“上面山势陡峭如镜,一无道路相通,二无缆索牵引……纵是猴猿之属,怕也不好爬攀!” “不在山顶啊?”香瓜一嘟嘴,“总不能钻地下了吧?” 唐子浚才待说话,却一眼扫到了地面。顿时,他脸色一变:“此处不可久留!快找地方躲藏!” 看唐子浚神情不对,香瓜与唐子淇也不敢多问。见山神庙旁卧着块大石头,三人忙跳去后头躲了。 “可吓死俺了,”香瓜拍着胸口,露头朝外看了一眼,“唐大哥,怎么了啊?俺也没瞧着有人过来啊?” 唐子浚伸手一指:“留神那地上!” 其他人抬眼瞅去,皆觉出了不对劲。庙前浮土上,杂乱细碎的浅脚印隐约可见,分明是经走的痕迹。 莫非庙里有名堂? 透过残墙断壁,三人又朝破庙内打量。正看着,庙中突然发出一阵响动。紧接着,泥像扭转、暗洞透现,钻出来两个喽啰。 三人见状,赶紧将身子压低,屏声闭气。 只听一个喽啰抱怨道:“教主也太小心了……再过一个时辰,云少爷那头就派人来接咱们了,还用盯哪门子梢啊!” “嗐……”另一个倒看得挺开,“去就去呗,咱往山下绕个一圈,就当是遛腿了。行了,走吧!” 待喽啰走远,三人这才从石后出来。唐子浚眼尖,早就察觉出了门道儿。他一进庙,就朝山神像后摸去。只一下,便拉出了那条木杘。 唐子淇一看,便说道:“哥,这是咱唐门的‘九曲转子轴’啊!” “嗯,”唐子浚点头道:“定是唐猛,将这销器的制法外传了邪教……不管了,你俩打起精神,我先将这暗门转开!” 说着,唐子浚便要将木杘摇动。才转了半圈,唐子浚突然停手:“好像有动静!先出庙!” 三人刚回到庙外巨石后藏好,先前那俩喽啰,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折了回来。 “当家的不好了!山下聚了一大堆鹰爪子!” “弟兄们快操家伙啊……” 两个喽啰一面大呼小叫着,一面进洞报信。而石后三人,却大松了一口气。他们明白,八成是后援到了。 唐子淇面上一喜,道:“哥,官兵都来了,咱们杀进去吧?” “是啊,”香瓜也搓着手,兴奋道,“俺早等不及了!” “还不是时候。”唐子浚赶紧稳住二人,“洞内深浅不知,贸然闯进去,将咱们陷住事小,可耽误了救冯兄弟,事就大了!等会儿少不得有一番厮杀,到那个时候,咱们再趁乱去救人。” 听唐子浚说得有理,香瓜与唐子淇便按下性子,继续躲在石后,静候时机。 山下,大队官兵已布好阵仗。副将乌勒登坐在马上,大声的发号施令:“马保兴、周世铭何在?” 队列中闪出两员佐领:“末将在此!” 乌勒登问道:“四面都围好了没有?” 一名佐领道:“回禀协台,这高岗阳面是条大河,其余三向,兄弟们皆已把定!” “好!”乌勒登满意的点点头,“都提起劲来,等会儿攻上山去,活捉了那帮污合之众!” 另一名佐领又道:“这山岗,仅有一条窄道通行。该如何拔取,还请乌将军决策!” 乌勒登远眺了一阵,才道:“是他娘的不好攻……这样吧马保兴,你挑些军健打先锋,先往山上探着。周世铭则带人,跟在后边接济。等扫清了前障,大队人马便一涌而上。哦还有,贼人还掳了个叫冯慎的公人,剿匪时,一定要小心,别将他误伤了!” “是!”二佐领一抱拳,各自下去传令。 当官军列成纵队,朝山上挺进时,那山腹内的一干歹人,也已然钻出暗洞之外。 天理教的恶徒皆手忙脚乱,显得十分慌张。那四个扈从倒是慢条斯理,嘴角竟还挂着一抹浅笑。 见他们从容自若,查仵作不由得好奇:“四位壮士,鹰爪子就要攻上来了,你们怎还这般泰然?莫非已有应对的良策?” “哈哈哈……”打头那扈从爽朗一笑,道,“查教主用不着担心,那不是鹰爪子,是咱自己人!” “自己人?”查仵作一怔,转朝那报信喽啰喝道,“不说是大队官兵吗?” “没错啊!我们瞧得真真的!”报信喽啰急道,“一个个持刀擎枪的,铁定是吃皇粮的!” “那就对了!”打头那扈从笑道,“正是云少爷派来的接应!” 查仵作狐疑道:“兄弟,你给我透个实底……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云少爷怎么会派官军来接应?再者说了……这跟约定的时辰……也对不起来啊……” “好像是早了点……也没准是云少爷那头急了,”打头扈从朝那喽啰问道,“领队的长官,是不是瘦高个儿?” 那喽啰连连摇头道:“高是高,可也不瘦啊!那人生得魁梧异常,还留着满腮的大胡子!” “大胡子?”打头扈从脸色一变,“吴彪!” “有!”一名扈从站出来。 打头那扈从道:“你赶紧去看看,是不是孙教习到了!” 那吴彪没说二话,依言去了。可没出一盏茶的光景,又火急火燎地奔了回来。 打头扈从察觉到异样,连忙催问:“怎么样?” 吴彪猛擦了一把汗:“不……不是咱的人!他们快过半山腰了!” “什么?”打头那扈从看一眼查仵作,“教主,有点不对劲,咱们快去瞧瞧!” 众歹人赶至隘口时,恰巧与攻山的先锋队打了个对脸儿。两拨人一照面,立马驻停对峙,剑拔弩张。 仗着地势有利,四名扈从抽出双枪,分踞在隘口周围。官兵也不示弱,纷纷引弓搭箭,将锋镝瞄住了高处的歹人。 查仵作定了定神,冲着下头喊道:“诸位军爷!我等虽在此聚义,但一不滋扰百姓,二不忤逆官府。你们无故围山,所为何事啊?” “少来这套!”带队的马保兴听了,仰头怒喝道,“众贼人听着,你们的事儿犯了!老实受捕还则罢了,若敢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哼,”唐猛冷笑一声,“你们攻得上来吗?” 山道窄岖,大兵周转不便,马保兴自知失了地利。可为了鼓舞士气,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岗下已被官军尽数把住,劝你等早些缴械就缚。不然大军压来,玉石俱焚!” “查教主,”打头那扈从低声道,“拖不是个法。别看官兵人多,可只要咱守住这里,一时半会儿的,他们绝攻不上来。估摸着云少爷的接应也快到了,咱们咬牙撑到那时候,一包一抄,就能把这群官兵吃了!教主,还等什么?干他娘的吧!” “成!”查仵作一跺脚,“就依你!干他娘的!” 查仵作话音刚落,打头那扈从抬手便“啪”的一声。马保兴还没反应过来,双眉之间,已多了个汩汩冒血的眼洞。 见一枪打死先锋官,众喽啰士气大振。那四个持枪扈从也不闲着,八枪齐下,登时又撂倒了几名官兵。 几梭子弹药打下去,官军彻底被打蒙了。一时间,前队改了后队,倒退着朝山下撤去。可那山道极窄,加上坡势又陡,官兵奔逃之际,少不得推缠滑跌。这么一来,又踩死了不少弟兄。 山上喽啰们观之大喜,拼了命地摇旗助威。有的还抬了大石头,胡乱地朝山下投掷,砸得官兵是焦头烂额、人仰马翻。 佐领周世铭在中路接济,见先锋队被歹人打得溃不成军,气得哇哇大叫。他抽出长刀,在地上狠狠一划:“胆敢越过此线者,杀无赦!” 一名逃兵收不住脚,慌里慌张便闯了线。周世铭也没二话,一刀便劈在他脖上。而后周世铭手起刀落,又将两名闯线者砍死。 鲜血淋面,让周世铭看上去有如凶鬼罗刹:“哪个还不要命!” 其余逃兵一见,全傻在当场。 周世铭抹一把脸上鲜血,大吼道:“都朝后转!再给老子攻!” 可逃兵们皆被吓破了胆,明知是送死,谁还敢回去?大伙你瞧我,我瞧你,“呼啦”跪倒一片,朝着周世铭磕头。 “都他娘聋了?”周世铭发了狂,操起长刀,又朝逃兵砍去,“老子宰了你们这群没骨头的玩意儿!” 身后小校见势不好,飞扑上前,死死抱住了周世铭。 “放开!”周世铭怒不可遏,“再不放手,老子连你一起宰!” 小校哪敢撒手?只是抱着周世铭哭求道:“大人!放兄弟们一条活路吧!那些歹人太厉害……咱们……咱们攻不上去啊!” “放屁!”周世铭怒极,一脚将那小校踢开,“咱弟兄们南征北战这么些年,哪有攻不下来的地方?让几个恶贼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老子都替你们臊得慌!都他娘的站起来!大不了是个死!别整得窝窝囊囊!” 被周世铭一通喝骂,逃兵们心底的血性又涌了上来。 “大人说得是!咱弟兄都是好汉子,又不是那蹲着尿尿的娘们儿!就算是死,也得死得轰轰烈烈!” “对!老子也豁出去了!不信攻不下那帮小蟊贼!” 逃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这才是老子的兵!”周世铭一扬长刀,血灌瞳仁,“都听着!乌将军说了:杀匪一人,赏银五两;生擒贼首,赏银五十两!弟兄们!还他娘的等什么?跟着老子杀贼讨赏啊!” 说完,周世铭便身先士卒,冲着山上杀奔而去。众军见他奋不顾身,也都抖擞精神,紧紧跟随。 踏着山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官军们重聚在隘口下。刚闯进匪徒射程,一梭子子弹又疾射而来。阵前的周世铭躲闪不及,竟被打掉了半边耳朵! 身边军健见势不妙,一把将他拖倒,拽退出老远。山上喽啰们看官军屡攻不得,越发的叫嚣鼓噪。 等退至安全处,官兵们忙察验起周世铭伤势。周世铭只觉头中昏然剧痛,颅内轰轰作响。 众军再度受挫,士气不免沮丧。个别年小的兵士,还不自禁抽搭起来。 “号……号什么丧?”周世铭挣扎着立起,死死地强撑住身形,“老子……老子他娘的还没死呢!弓箭手!取弓来!” 一名弓箭手上前,战战兢兢道:“大人……刚才就试过了……箭程差着枪程一大截……咱们……咱们射不到他们……” “少废话!”周世铭夺过弓箭,往前狂奔数十米,拉满弓弦,猛射出一支羽箭。 果然,那箭飞出一会儿,便软软的落在隘口下。周世铭又射几支,仍旧如常。 正懊恼着,隘口处一个喊话的喽啰探出了脑袋:“喂!下边打头那鹰爪孙听着!赶紧回家躲媳妇怀里哭去吧!要是再攻,怕你那半拉顺风子也保不住了!快回去吧!找你们那库果磨头去吧!哈哈哈……” 周世铭右耳受创,听得不甚清楚。他回头拉过一名兵丁,大声喝问道:“他喊什么?什么顺风子?库果磨头的?” 这兵丁从军前混过江湖,多少懂些黑道切口:“大人……顺风子就是耳朵……至于那库果磨头……是骂……是骂……” “骂什么?”周世铭喝道,“有话快说!” “骂咱弟兄们是婊子养的……” “肏他姥姥的!”周世铭大怒,眼珠子气得通红。他一把扯下右耳的残廓,狠狠掷在地上:“弟兄们!歹人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了!这口气,你们咽不咽得下?” 众军齐怒,大叫道:“咽不下!宰了那帮王八!” “好!”周世铭吼道,“每人去找一具死尸挡在身前!就算是顶!也他娘的给我顶上山去!” 众军一听,豪气纵生,各寻了死尸揽在胸前,舍命复朝山头冲去。隘口扈从见官兵发了狠,赶紧挥枪疾射。那子弹如同飞蝗流矢,一股脑儿地从山上泻下。 一排排弹雨过去,冲锋的官兵又倒下不少。可剩下的官兵铁了心肠,豁出性命不要,仍然顶着尸首冒死前冲,硬是往隘口处顶进了好大一截。 连续的射击,使得枪身烫得拿捏不住。持枪扈从不得已,只得趁着填换弹药的工夫,让枪身冷却。枪声刚稀疏下来,官兵立马有了可乘之机。周世铭暴喝一声,索性扔了挡护死尸,狂奔一气,当先杀上隘口。 喽啰们见状,忙取了长矛来戳。周世铭左劈右砍,招架着就是不退。身后官兵见通路打开,皆源源不断地涌上山来。那四名扈从来不及装弹,只有另换了兵刃,与官军相抗。那四名扈从当真了得,不但枪法精湛,拳脚上竟也十分凌厉。他们一面与官兵相拒,一面指挥着众喽啰列阵抵挡。 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众军经惯了沙场浴血,天理教那帮喽啰兵,又岂是他们对手?况且官军先前受挫,正憋着一肚子邪火,眼下好容易攻上来,自然是磨刀霍霍,要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纵有那四名扈从指挥划策,奈何喽啰们听不懂号令而自乱阵脚。故不消一会儿,天理恶徒们便露出了颓势。 见官兵磨牙吮血的架势,查仵作心知不妙,他从乱军中拉出唐猛,便想逃回山腹洞中。唐猛随身暗器都打完了,正疲于招架,被查仵作一拉,直接撇下扈从与众喽啰,朝洞内退去。 二人自有盘算,心照不宣。退到洞内后,便径直奔向囚困冯慎的地方。 到了拘处,二人灰头土脸的模样被冯慎瞧了个满眼。冯慎冷哼一声,讥道:“才一会儿不见,查爷竟如此狼狈不堪?是了,我听得外面隐约传来厮杀之声,想来应是官军攻山,让你等沦为丧家之犬了吧?” 查仵作咬着牙根,恨道:“姓冯的!你少兴灾乐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实话告诉你,我们的后援也快到了,只要撑过这阵,便可化险为夷!” “哦?是吗?”冯慎笑道,“但愿查爷能撑到那刻。” “我自能撑到,就怕你是撑不到了!”查仵作眼中寒光一现,冲着唐猛喝道,“老四,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给我杀了他!” 唐猛一怔:“教主,这姓冯的可是云少爷点名要的……” “老四你糊涂!”查仵作抬眼朝冯慎一瞥,道,“这小子若真转了性,云少爷必会委以重任。到那个时候,咱们天理教恐怕就成了悬疣附赘了!” “教主言之有理!”唐猛又道,“可日后云少爷问起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好办,”查仵作冷冷说道,“就说他死于乱军之中!” 唐猛抽出腰间匕首,逼近了冯慎。冯慎笑吟吟的,眼神中竟无一丝慌乱。唐猛大怒,扬起匕首就待刺下。可手臂才举起,腕上便觉一麻,“哐啷”一声,匕首落地。 唐猛大惊,忙回头看去,只见唐子浚立在身后,将铁扇骨柄抵住了他的咽喉。 而此时的查仵作,亦被香瓜与唐子淇制住,惊得目瞪口呆:“你们怎么会……会在这里?” 香瓜朝查仵作狠踢几脚:“算俺瞎了眼,之前还当你是好人!让你害俺冯大哥!让你害俺冯大哥!” “好了!”冯慎喝住香瓜的踢打,冲查仵作道,“查爷,您还是棋差一着……适方才,唐兄弟他们便已赶到这里,替我解了缚手的绳索了!” 查仵作嘴角抽动几下,将头耷拉下去。 冯慎冲着唐子浚拱拱手,谢道:“此一番,又多承唐兄高义了……” 唐子浚摆摆手:“冯兄言重。你我兄弟,不必客套!” 冯慎又朝唐子淇一揖:“唐姑娘为救冯某,甘冒如此凶险,冯某真是百死难报!” “谁说我是来救你的?少要自作多情……”唐子淇腮颊绯然,言语间,有些赧滞吞吐,“我……我是来拿唐猛这个叛贼的……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冯大哥你别听她的,”香瓜憨笑道,“唐姐姐跟俺一样。在来的时候,对你也是担心的紧,生怕你让歹人害了……” “要你多舌!”唐子淇娇喝一声,面红耳赤。她纤足一跺,来在唐猛面前:“宝卷呢?赶紧交出来!” 唐猛将脸一扬:“交什么交?那劳什子早被老子扔了!” “老实点!”唐子浚掌劲一吐,铁扇又向唐猛颈下压入几分,“早点交出,你也少吃些苦头!” 唐猛脖子上吃紧,连喘气都难。可他却横了心,兀自不肯说:“逼老子也没用……扔了就是扔了……” 趁着众人逼问唐猛,查仵作却暗揪住机会,一把推开香瓜,跳奔出石室。 香瓜冷不妨,一屁股跌倒在地,待明白过来,那查仵作已逃的没影:“冯大哥不好了!不好了!俺没留神……叫他给逃了!” 冯慎与唐子浚见状,顾不得多说,一前一后,便追出石室。 混乱之中,唐猛从地上摸起匕首,朝着唐子淇后背扎去。唐子淇正蒙着,何曾察觉到身后的凶险?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香瓜大喝声“小心”,袖口一翻,便射出几支钉箭。 钉箭出袖,尽数打进唐猛颅中。唐猛一头栽倒在地,便死得透了。 “怎么样?俺厉害不?”香瓜扶住唐子淇,问道,“哦对了……唐姐姐你没伤着吧?” 唐子淇回望一眼,心里不由得后怕:“我……我没事……谢……谢谢……” “谢啥啊?”香瓜冲唐子淇笑笑,“走!咱快去追上冯大哥他们,把另一个也抓回来!” 说完,香瓜便拉起唐子淇,朝石室外奔去。 唐子淇虽身怀绝技,却未曾亲手杀人。她见香瓜射死唐猛后,竟还能镇定自若,对这个烂漫的憨丫头,不禁肃然起敬:“香瓜……你真的打过仗吗?” 香瓜边跑边道:“当然了,俺没骗你。庚子年守北京城时,俺一个人就打死过七八个鬼子兵呢!看,冯大哥他们在那儿!” 冯慎等正在山腹内寻着,见香瓜和唐子淇跑来,奇道:“你们怎么跟来了?唐猛呢?” 香瓜得意道:“那人要害唐姐姐,被俺给射死了!” 冯慎与唐子浚一怔,赶紧去瞧唐子淇。见唐子淇安然无恙,这才放了心。 香瓜见四下无查仵作身影,又问道:“冯大哥,人没抓到?” 冯慎点点头:“我与唐兄追出来后,就没见着他……” 香瓜道:“会不会跑出山洞了啊?” “不会,”唐子浚接口道,“并未听见有机栝运转之声,他应该还躲在这儿!只是这山腹内深邃袤延,大小石室不下数十间,一时也不好寻找。” 冯慎道:“若他藏于这山腹中,迟早都能找得到……怕只怕这里另有密道啊……” “密道?”唐子浚若有所思,“莫非是那里……快!都随我来!” 原来,三人初进山洞时,并不知冯慎被囚于何处。没奈何,只得挨个石室去找。寻来寻去,唐子浚等人倒发现了一处隐蔽所在。那位置虽然隐秘,但却十分宽阔。室内正中,支设着一架碓车模样的大木轮。彼此错开的拨板,在水流的牵发下,运转咬合。十来根梢杆探入中空的石壁内,显然是连通着暗处机关。 唐氏兄妹只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九曲转子轴”的机闸。山神庙里那暗门,就受其控引开阖。可运转暗门,只要六根梢杆便可,又何需这另外的十余根? 唐子浚仔细一瞧,发觉其余梢杆上刻有“流箭”“地刺”等字样,稍加思索,便已然明了。这多出来的梢杆,定是牵引着销器。只要歹人在此操纵,外头的陷阱便会触发。 想起来时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眼,唐子浚不由得后怕。为绝后患,他决定将引发暗器的梢杆毁去。唐子淇熟稔这“转子轴”,自然在一旁给兄长打帮手。香瓜闲着无事,便在四处走动翻寻。 无意间,香瓜听到一丝风声。可在这密封的山腹内,又怎会有风吹进?正纳闷儿着,又是一阵凉气扑来,激得香瓜打了个哆嗦。这下,香瓜总算是看清了。不远处的石壁上,挂着一帘厚重的油毡。后面似乎透风撒气,将油毡的一角不住地吹卷。 香瓜快步上前,伸手便将那油毡揭起。一道白光刺入,耀得室内三人都睁不开眼。 三人吃了一惊,皆围了上前。原来油毡后面的山体已被凿透,外头便是那万丈深崖。崖口石壁上,凿着一个环眼。一条结实的麻绳穿系过环眼,一直垂到山崖下边。 见无异状,唐子浚也就没细想,与唐子淇回到机闸边,接着破坏那些害人的销器。等机关都废去后,三人便退出密室,继续搜寻,直至找到冯慎。 听罢由来,冯慎暗自心忧:“如此说来,那里还是处逃生口。歹人只需顺着绳子,便可降至山底。” “是呀,”唐子浚悔恨不已,“都怪我欠思量,没能想到这一层。只怕经这一番折腾,那查仵作早已逃到山下了……” “有绳子才能逃吗?”香瓜突然没头没脑地叫道,“那没事的,他逃不掉!” 众人全愣住:“香瓜,他为何逃不掉?” “哎呀,俺一时也不知道咋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香瓜冲前一指,“密室就在那儿,咱快进去吧!” 果如香瓜所言。众人冲进密室后,查仵作还真在里头。 这会儿,石壁上那油毡已被扯掉,查仵作如同燋釜之蚁,望着崖下,踅来踅去。见冯慎等追来,查仵作急张拘诸,身子死死贴住石壁,妄图做困兽之挣。 众人见查仵作没逃掉,皆松了口气,取出钉镖袖箭,牢牢逼住查仵作。 唐子浚抬眼一扫,只见崖口绳索,仅余下短短一截,其他尽数被人裁去:“怪不得他逃不掉,原来绳子已被砍去。田姑娘,这是你做的?没承想你竟有如此远见!” “唐大哥,你别夸俺了,其实俺没料到他要逃……”香瓜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先前,你与唐姐姐只顾着毁那机关,俺帮不上忙。看那绳子挺结实的,就想抽上来留着绑歹人用……可没想到那绳子太长,俺拽了半天,也没全拽上来。没办法,俺就用刀割。可刚割下几段,你们就催着俺走,俺一着急,没拿住那些绳子,结果就把绳子掉悬崖下面去了……” 查仵作狠狠瞪了香瓜一眼,气得脸色铁青。 “你还敢瞪俺?”香瓜一撩袖子,亮出了甩手弩。 “不忙,”冯慎在香瓜腕上一按,对查仵作道,“查爷,您现在无路可逃了,束手就擒吧。” 查仵作环视一匝,面上煞白:“冯少爷……您这是照死里逼我哪……” 冯慎叹道:“查爷错了。非是冯某相逼,而是您一错再错、咎由自取!” 查仵作怔了半晌,突然双膝跪倒、泪涕齐流:“冯少爷!就算是我错了!我也没承想会走到这一步啊……你我同僚一场,好歹也是有缘……就冲着以往的情分……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看着查仵作痛哭流涕的样子,冯慎心下凄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查爷,快起来吧。您若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我想府尹大人,也会对您酌情处置的……” “好……好……我一定幡然悔悟……我一定痛改前非……”查仵作一面叨念着,一面朝冯慎爬去。 冯慎不忍,欲将他扶起。岂料查仵作猛然暴起,从怀里摸出柄利刃,就朝冯慎捅来。“姓冯的!这一切全是你害的!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上你垫背!” 唐子浚眼疾手快,还没等查仵作靠前,沉膝一顶,便将其撞开。查仵作这一下挨得不轻,身子狠狠地撞上石壁,又重重地跌在地上。石壁岁久松散,被撞下不少石砾,稀里哗啦的,滚了一地。 查仵作咳出几口血,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里的尖刀仍是不肯松开:“姓冯的……咳咳……老子……老子同你鱼死网破……” 香瓜与唐子淇大怒,扬起钉箭就要施射。 “都住手!”冯慎一声大喝。 “冯大哥!”香瓜急道,“可他还举着刀子呢!” “是啊!”唐子淇也叫道,“你不伤他,他反来杀你。跟这种恶人有甚好说?一镖射死便是!” “不可!”冯慎决意不允,“先留他性命,不得伤他!” “哈哈哈哈……”查仵作忽然发出狂笑,那狰狞的面目,如同是疯了一般,“姓冯的!你少在这假仁假义!你不杀我?那好!老子过去杀了你!” 说着,查仵作又扬起尖刀,直逼冯慎而来。 其他人见状,急得心似油煎。有心出镖毙了查仵作,奈何冯慎阻着不允。 冯慎左右闪躲,打算寻个破绽,将查仵作制住。可那查仵作发了狂,只索手足齐抡,把刀胡乱挥刺,竟逼得冯慎一时无法下手。冯慎步步倒退,查仵作步步紧逼。不知不觉,已来在悬崖边上。 查仵作执刀一挺,冯慎赶忙朝后一纵。不想背后即是石壁,一下子竟周转不开。 查仵作大喜,足脚一蹬,就想跃去劈刺。谁承想,就这么一蹬,恰好蹬在一块石砾上。查仵作脚底一滑,身子便猛冲出去,“嗷嗷”惨叫着,一头栽下悬崖! 第二十四章 岁聿其莫 突逢变故,众人猝不及防。冯慎冲到崖边,急急朝下打探。可崖下茫雾皑皑、深浅难测,已是目力不及。冯慎高唤数声,亦无人回应。飞霜凛冽,空余寒风呼啸。 香瓜冲下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从这么高跌下去,怕是骨头都要摔散了……” “是呀,肯定是尸骨无存了,”唐子淇道,“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冯慎怔立无语,心中滋味万千。 唐子浚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冯慎肩膀:“冯兄,咱们还有要事,莫在此耽搁……” 冯慎点点头:“走吧……” 几人退出密室后,又在山腹内各个石厅内细细搜寻。最终,找到了一只黑漆木匣。香瓜搬了块石头,将匣上锁头砸开,匣里两样物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唐子淇眼尖,伸手夹起一本册子:“哥!是《辨闻谱》!” “不错!”唐子浚接来翻看几页,难抑内心激动,“终于将它寻回来了!” 香瓜打开匣中另一个布包,拨弄几下,喜道:“冯大哥,那些前挡也都在这里。” “好,”冯慎道,“既然东西都追了回来,那咱们这就出洞。只是外边战事未知,待会出去时,还应多多提防。” 众人点头,连声称是,将东西收掩入怀后,便出了山腹。 几人刚来在外头,就被一群官军围住。原来,官军已将隘口教匪肃清,正准备突攻入山腹。突见冯慎等人出来,皆以为是洞中残匪。 冯慎怕生了误会,赶紧表明身份。官军将几人盘查良久,这才打消了疑虑。 经这一役,天理恶徒几乎全覆。即便剩个把喘气的,也都被官军捆了,胡乱扔在道边。那四个持枪扈从,也在混战中弹尽力竭,被官军合毙,砍死在当场。 虽扫清恶寇,可官兵死伤也着实不小。山道上,尸首横七竖八,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些重伤的兵士来不及救护,皆歪蜷在山石下,抱着断肢残臂,痛苦地呻吟哀号。山中老鸹嗅到血腥味,扑腾着翅子,绕着山盘旋。趁人不备,便冲下来在死尸身上狠啄一口。 遍地疮痍,令人目不忍视。冯慎心中凄恻,忙唤香瓜等人,帮衬着给伤兵包扎。清理尸首时,那四名扈从引起了冯慎注意。仔细验察一番后,冯慎若有所思。 等收拾完毕,官军便将那山腹封了,搀着伤员,拖着尸首,下山找乌勒登复命。 面见乌勒登,周世铭便将剿匪经过详诉一番,并引着冯慎等人,与乌勒登相见。 乍闻所部损失惨重,乌勒登不免扼腕悲慷。然见冯慎无恙,心下又稍觉宽慰。 冯慎与乌勒登寒暄几句,又提及查仵作坠崖之事。为保万全,乌勒登派人去岗后搜寻。 岗后,一条大河奔流不息。河面上凝聚的浮冰,都被湍急的河水冲得七零八散。水深滩窄,搜寻的兵士不敢大意,只好用绳索套住腰,踩着冰茬子在险滩上打探。 可四下里筛了好几通,别说是查仵作的尸首,就连血迹也没发现一摊。若没在岸滩上,那势必是落入河中。兵丁们又沿着河,朝下游寻出几里地,仍是一无所获。 兵丁无奈,只得实言相告。 “罢了,”乌勒登挥了挥手,“那河里冰冷刺骨,即便淹不死,也合着该冻死!那匪首的尸身,恐怕已冻成冰疙瘩,让暗涌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不找了!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稍事休整,准备返京复命!” 话音刚落,一个兵丁便急慌慌奔来:“报!” 乌勒登眼珠子一瞪:“别急!怎么了?” 兵丁赶紧道:“回禀大人,前面大道上,又涌来大队人马!” “什么?”乌勒登一愣,“都是些什么装扮?” 兵丁回手一指,“看!他们来了!您老自己瞧瞧吧。” 乌勒登抬眼望去,前方果真涌来一哨人马。那些人身着笔挺的戎装,肩上扛的、腰里别的,皆是一水的长枪短械。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只见他将手一挥,身后人便四散开来,将乌勒登所带的官军团团围住。 见来者不善,众官兵全将刀拔了出来。乌勒登持马鞭一指,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围阻官军?嫌命长了吗?” 那瘦高个纵马上前,环视一圈后,厉声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乌勒登大怒道:“眼瞎了?瞧不见本将军身上披挂?” 冯慎怕生事端,赶紧上前一步:“这位是乌勒登乌协台,身后众人,皆是京师巡捕营的兄弟们!” “哈哈哈,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瘦高个笑着,冲乌勒登拱了拱手,“乌协台,失敬了!鄙人姓孙,带着手下弟兄驻扎此地。” 乌勒登还是老大不快:“既是驻地辖军,不好好扎营操练,跑到这里做什么?” “是这样,”瘦高个道,“我们接着线报,说此处有暴匪滋事。怕殃及无辜百姓,便赶紧过来平乱。” “马后炮!”乌勒登暗骂一声,又道,“匪寨已被我们拔去,用不着你们出手了!” “兵贵神速!乌协台治军当真了得!”瘦高个赞道,“这样一来,我们倒坐享其成了。” 乌勒登听后,面露得意。 瘦高个话锋突然一转:“那么,劳乌协台下令:将所获的活凶死犯尽数移交!” “移交?”乌勒登愣了,“移交给谁?” “自然是我们!”瘦高个道,“乌协台派兵替我们剿匪,这份恩情,我们永镌于心。可乌协台别忘了,这里是直隶地界,还轮不到巡捕营来插手!” “他奶奶的!拿根鸡毛当令箭!”乌勒登被惹怒,破口骂道,“这个手,老子还真就插定了!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哼哼,”瘦高个冷笑一声,一把掏出佩枪,“协台若不肯配合,鄙人就只好让它说话了!” 外围辖军见状,“呼啦”全拉开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官兵! 事发突然,官兵皆无预料,傻怔在当场,不知所以。 “想造反吗?一个个举着根烧火棍子吓唬谁?”乌勒登抽出马刀,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你们若是有胆,就朝老子开上一枪!” 瘦高个将短枪抬了抬:“协台,您可别逼我!” “逼你又怎样?”乌勒登喝道。 瘦高个眼一眯,目透杀机:“你大可试试!” 两军势如水火,一触即发。眼瞅着厮杀将起,冯慎急急一跃,横在乌勒登与瘦高个马前。 “且慢!”冯慎回头道,“乌将军,这位孙长官言之有理。既然案子出在直隶,理应由他们接手。” “什么?”乌勒登狠狠瞅了冯慎一眼,“小子,你到底哪头的?” “将军息怒”,冯慎赶紧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案牵连甚广,非一两句就能讲清,还是依了孙长官吧!” “那不行!”乌勒登道,“把人犯给他们,怎么跟王爷交代?” 冯慎道:“王爷此番着乌将军前来,一为剿匪,二为救人。眼下教匪已除,冯某又承将军搭救,亦安然无恙。咱们回京后,只需将经过禀明。至于移案探查,自有上头定夺。况且,若将军真与本地辖军火并起来,这事便会闹得不可收场。率军哗斗,可是重罪。个中利害,还请将军细细斟酌!” 乌勒登沉默半晌,从齿间迸出两字:“依你!” “谢将军!”冯慎又冲瘦高个道,“孙长官,请便吧!” “还是你识相!”瘦高个将短枪收起,朝后一招手,“弟兄们,动手!” 那些持枪辖军得令,便冲进官兵中,将一干活凶死犯拉运出来。 没一会儿,一名辖军奔过来,冲瘦高个耳语一阵。瘦高个脸色一变,又朝乌勒登道:“协台大人,前挡呢?也一并交出吧!” “什么前挡?”乌勒登忿道,“老子没见过!” 冯慎不动声色,从怀里取出前挡的包裹:“孙长官说的是这个吧?” 瘦高个接来,打开看了看:“不错!正是这个!小兄弟,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冯慎知他是在套话,索性装傻充愣:“这是打匪窟里拾来的,实不知是何物,本想着带回去,上呈京师。莫非孙长官识得此物,可否见教一二?” “哈哈,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瘦高个一拨马头,“诸位,鄙人告辞了!” 望着瘦高个背景,乌勒登恨道:“小子!老子记下你了!敢不敢留个万儿!” “早就说过,鄙人姓孙!这名吗,就先不跟协台大人露了,哈哈哈……”瘦高个头也不回,带着那些持枪辖军,扬长而去。 乌勒登虽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无计可施。骂了许久,这才班师回京。一路上,乌勒登牢骚满腹,不免埋怨冯慎几句。冯慎另有打算,自然也不与他争辩。 归程遥坎,俱不细表。回到京城,香瓜等人先行返宅,冯慎则随着乌勒登去统领衙门面见肃王。 见了肃王,冯慎少不得行礼问安。肃王看冯慎仪表堂堂,心下也喜欢得紧。不多时,顺天府尹闻讯赶来,见冯慎有惊无险,这才安心落意。 肃亲王将乌勒登褒奖一番,又嘱咐他去打理伤亡兵士的抚恤。乌勒登得令,便着手去安排。 冯慎更衣净面,又用了些饭食,便来在后衙偏室,把此番经遇,详陈肃王、府尹。 言及辖军抢尸时,府尹不由得眉头一皱:“那队人马……来得蹊跷啊!” 肃亲王一拍案子:“敢与京军叫板,当真是胆大包天!” “不错!”冯慎道,“当时,我们已表露身份,可那伙人还是有恃无恐。并且,官军前脚剿清匪乱,那伙人后脚便出现。联系到之前种种,卑职隐隐察觉不对劲。思来想去,这才斗胆劝说乌将军,暂应了他们。” “照此说来,”府尹问道,“贤侄查到了些端倪?” “正是,”冯慎道,“卑职曾听那匪首提起过什么‘接应’。并且,那一干教匪中,还有四个持枪的。事后,卑职也验看过他们尸身。那些尸身,指间、肩头皆为胼胝……” 肃亲王插言道:“这指生硬茧,应是终日扣枪所致。可那肩头又怎么说?” “回王爷话,”冯慎道,“肩头结茧之人,无非是些搬抬扛运的苦力、轿夫等,可这类人,肩头茧面都朝上,而不像那四人,茧面朝前!” 肃亲王点点头,“说下去。” “是,”冯慎接着道,“据卑职所知,发射长枪时,需将那枪托抵住胸肩。操练时日一久,肩头茧面,自是朝前。还有,那四人脑后无辫。而在那帮围困官兵的队伍中,也有不少剪去辫子的。故卑职妄断,这四人出身行伍,并很可能属于那些辖军!” “有理,”府尹道,“看来定是官匪勾结!得赶紧查出这支队伍的来历!只是现在军中不少都装配了洋枪火器……一时间,还真不好着手呀……” “志雨兄多虑了,”肃亲王摆摆手,“军中多配火器是不假,可能配备到人手一支快枪的,除去京师火器营,怕也没剩几个……那伙人一水的长枪短械,又出现在直隶附近……” 府尹恍然:“王爷,您是说‘定武军’?” 肃亲王点点头,道:“正是。不过,那定武军是其旧称。自打甲午海战后,朝廷便着胡燏棻去天津马厂操练新军。后来,新军移至小站,由袁世凯接管。袁接手后,又依德国军制扩编,分设步、马、炮、工、辎,改称‘新建陆军’。再后来,荣禄兼授直督,又将其改编做‘武卫右军’。而时下,袁世凯三任直隶总督,这支军队,自然又重归他辖制……” 府尹脸色骤变:“袁世凯?竟然是他!” 肃亲王连忙劝道:“志雨兄不要冲动,本王也仅是推测……冯慎,你接着说!” 府尹忽然色变,冯慎也有些不明所以,他顿了一下,才道:“据匪首所言,他们天理教背后,还有个什么云少爷在撑腰。” “云少爷?”肃亲王追问道,“可否知其全名?” 冯慎道:“好像是唤作‘云台’……” “错不了!”府尹“噌”的一下拍案而起,“定准是袁做下的好事!” 冯慎惑道:“大人怎如此笃定?” 府尹切齿道:“你有所不知。那袁之长子,唤作袁克定。而那‘云台’,正是袁克定的表字!” 肃亲王面上一沉:“如此说来,还确与袁家有关……这事……倒真有些棘手了……” 府尹厉声道:“袁贼虽权势熏天,但我沈某人却不怵他!此贼诖乱纲纪、毁废圭臬,实为大清之毒瘤恶蠹!王爷,下官这就回去拟折子参他!告辞了!” “志雨兄留步!”肃亲王一把扯住府尹,“你此时心情,本王自能体谅。可要弹劾袁世凯,还应从长计议啊!” “王爷,这事可耽搁不得!”府尹道,“那袁贼总督直隶、坐拥重兵,对朝廷而言,无异于厝火积薪。况且袁贼不忠不义,前有背信求荣之行,后有通匪谋逆之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任由他为所欲为,咱这大清,怕真要亡国了啊!” “低声!”肃亲王四下一顾,“志雨兄莫要口无遮拦,留神外人听去!” 府尹自知失言,便不再出声。 “唉……”肃亲王叹道,“那袁世凯内结亲贵、外树党援,本王又何尝不知?可眼下,他督率北洋,手握六镇雄兵,就连太后老佛爷,也对他青眼有加。说他通匪叛国,咱们又查无直证,贸然弹劾,必受其反噬啊。” “这些道理,下官也明白。”府尹道,“然袁贼不臣,其心可诛。若等他羽翼丰满,势必不可收拾。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倘使能让朝廷警觉,下官就是担些风险,亦是值得!” “罢!”肃亲王道,“志雨兄一片赤诚,本王也就不拦你了。不过拟折时,切忌言辞过激,要深思熟虑,给自个儿留些周旋余地。此外,本王会游说一些御史,让他们上疏参袁,助你一臂之力!” 府尹一揖到地:“有劳王爷!” 肃亲王赶紧来搀:“志雨兄不必如此。届时朝上,本王亦会从中斡旋。不早了,回吧!” 府尹再拜,辞别了肃亲王,在冯慎的陪同下,回到顺天府。刚至府衙,府尹便命冯慎返家休整,自己则闭室锁屋,奋笔拟疏…… 如此,过了两日。 三日清晨,冯慎刚踏进府衙,一个差人便急匆匆奔来:“冯主簿,您快去瞧瞧吧。方才上头来人了,给咱大人颁了道谕旨文函。咱大人看完后,就闷坐在后衙,到现在还没说一句话呢!” “是吗?我去看看!”冯慎说着,便朝后衙跑去。 来在后衙,冯慎推门入厅。府尹正怔在案边,未察有人进来。 冯慎轻唤道:“大人……” 府尹一抬头,这才瞧见冯慎:“哦……是贤侄来了……” 冯慎欲言又止:“大人……我听说……谕旨下来了?” “唉……造化弄人啊!”府尹一声苍凉,将手中文函递与冯慎,“你自己看吧……” 冯慎赶紧接来,展在眼前。 只见那谕旨上写道: 迩来畿辅一带,暴情频滋、乱匪鸱张。有教谓天理者,所祸尤甚。此教煽诱黎庶,戕虐良民,叫嚣隳突,激为巨变。匪势炽盛,未得遏抑,致使教匪列仗抗拒,终启肇衅。 辇毂之地,如疾肘腑,宗社贴危,圣驾躬险。然顺天府尹沈瑜庆辖政倥偬,饬理不善,纵庇属治,令教匪溷迹其间,实乃失察之大咎。且沈不筹补救,未怀忠悃。漫摭浮词,莠言乱定。假公济私,诖陷忠良。劣行种种,深负圣托。现黜沈顺天府尹一职,改迁山西按察使,望尔仰体圣意,诫循本务。不可怀私逞忿、自干咎戾。 平匪诸事,着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涉查,相机剿办,以靖乱源,弘昭炯戒,弭定危局。钦此。 “荒谬!”冯慎阅毕,气得一擂桌子,“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大人,咱绝不能这么认了!” 府尹苦笑道:“不这么认了?那又能怎样?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啊……这圣谕都下来了,难道还能抗旨不遵?” “大人!”冯慎急道,“这合朝文武,就没一个有骨气的?对了!肃王爷那边怎么说?” “阿谀鼓舌之辈,不提也罢……”府尹道,“还好有肃王爷据理力争、拼命维护,要不然,非是一贬就能收场的……” 冯慎问道:“您老怎么打算?” 府尹抬手朝寝处一指,道:“老夫已将行装打理好,下午便准备赴任山西。” “什么!今天就走?”冯慎一惊,“这也太仓促了!” “无妨,”府尹道,“老夫眷属皆在原籍,在京师中,算是无家无业。随身的行李,无非是几箱子书册、几筒子画轴,收拾起来方便得很……对了贤侄,老夫走后,你要与府丞、鲁班头等,尽心竭诚,好生为国效力!” 听到这儿,冯慎不由得潸然:“大人,不瞒您说,小侄现已是心灰意懒,若不是祖业在此,真有心随您赴晋……小侄决定了,您老离开后,就将衙门里的差事辞去,从此安心耕读,不再过问这昏聩的败政!” “贤侄错了!”府尹正色道,“达者,固然要兼济天下;但穷者,却不能只善其身!越逢乱世,越要有所担当!老夫受此奇冤,还去忍气赴任,难道,是因放不下那官名虚禄?此危疲之秋,民生多艰,得一良吏,便可造福一方百姓!是应挂绶袖手,还是应殚精竭虑,贤侄,你可得掂量仔细!” “大人指教得是!”冯慎扑通跪倒,面有愧色,“小侄……知错了!” “起来起来,”府尹将冯慎一搀,“贤侄啊……当初老夫保你入府,不只看重你的本事,更看重的,是你这满腔的侠气!你要记住: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锄暴扶良,仅是小义;定国安邦,才是大豪杰!” 冯慎用力点头道:“小侄谨记在心!” “哦,你等一下。”府尹似记起什么,突然转入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件包裹。 冯慎问道:“大人,这是?” “这是那前挡里的夹绢,”府尹说着,便将包裹递给冯慎,“袁贼千方百计的掠取前挡,恐怕就是图这些夹绢。万幸咱们抢先一步,没让他得逞。这绢中奥赜,还未知晓。为求万全,这些夹绢,就由你妥善暗藏吧。” 冯慎将包裹收好,“大人放心!小侄定会好好保管。一旦有时机,就将那袁贼扳倒!” “不宜操之过急!”府尹摆手道,“你现在与袁贼相抗,无异于蚍蜉撼树。还是先韬光养晦,再图锄奸之事吧……好了贤侄,一会儿老夫备上桌酒菜你我喝上几杯。” 说完,府尹便唤来老仆,打发去买酒备菜。 不多时,那老仆提个食盒回来,将买来的酒菜,在桌上铺陈。 见尽数是素色菜蔬,府尹不禁眉头一皱:“良伯,怎不见荤腥肉肴?” 那老仆道:“老爷,您剩余那点银钱,还得留着当盘缠……怕路上不够用,所以老仆就自作主张,能省一点儿算一点儿了……” “糊涂!吃用能费得几个钱?”府尹责备道,“再去换些好酒好菜来!” 那老仆作难道:“可是这钱……” 见府尹如此清廉,冯慎不由得动容。他掏出银钱,塞入老仆手中:“良伯,劳您一趟,再去添俩菜吧。” 府尹拦道:“这怎么行?” “君子之交淡如水,您就不必客套了!”冯慎劝道,“再说,大人启程在即,小侄理当为您老饯行。好了大人,咱们先落座喝着吧!” “让贤侄见笑了。”府尹推托不过,只得入座。 冯慎坐下,斟满两盅酒,将一盅递与府尹:“大人,小侄敬您一杯。” “好。”府尹接来,一饮而尽。 冯慎也将酒喝干,道:“袁贼要能早些落马,那就痛快了。” 府尹落箸,叹道:“老夫何尝不想?不瞒贤侄,老夫与那袁贼,不仅有国仇,还有家恨!” 冯慎一怔:“家恨?” “不错,”府尹深抿一口酒,恨道:“小女鹊应、女婿林旭,皆亡于他手!” “什么?”冯慎神情大敛,“那六君子中的林旭林解元,竟是大人的东床?” “是啊,”府尹道,“戊戌年维新变法,因那袁贼反水告密,太后将圣上拘于瀛台。而后朝廷下令,大肆捕杀维新志士。小婿为报圣上知遇之恩,不顾安危,殊死力谏。结果……被斩于菜市口……小女闻知噩耗,几度服毒绝粒。纵有家人看护,最终还是因哀毁过度,香消玉殒……” 冯慎忿道:“这袁贼,真乃无常小人!非但陷君误国,还害得林解元与鹊应小姐双双殒命!” 酒入愁肠,府尹不免悲怆:“袁贼所行恶举,令老夫嚼腭搥床。然老夫悲愤之余,却从未想过挟嫌报复。不承想,那道上谕竟说老夫‘假公济私、诖陷忠良’…… ” 冯慎慰道:“大人莫要伤怀。如今庙堂聋瞽,已是清浊不分。大人为政勤勉、处事磊落,世人自会公正评说!” 府尹抹一把脸,叹道:“都说人老多情,看来老夫也不例外啊……伤心事不提了!贤侄啊,临行前,老夫也无贵物可馈,这本诗集,就权当留念吧。” 说着,府尹从袖中抽出一卷册子。 冯慎赶紧接来,“大人,这是?” 府尹道:“小婿与小女生前,最喜著文弄墨。那《晚翠轩集》,为小婿手稿,而《崦楼遗稿》,则是小女所作。老夫平日劳于政事,也无闲资将其付梓成刊。只好亲手誊抄,合成一册,以托哀思。现在,老夫就将这册子赠予你!” “谢大人厚赐!”冯慎将诗集紧握,如获奇珍,“小侄定当仔细研读,秉承他们未竟之志!” 府尹点点头,欣慰道:“贤侄此言,老夫甚藉。想当初,为一改大清之颓势,多少维新志士泣血明志、冒死变革。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只会愈发的积贫积弱。师夷自强,西学东渐,才是匡扶国家的正道……” 府尹话未说完,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喝彩:“说得好!” 紧接着,厅门一开,肃亲王大踏步走了进来。 府尹与冯慎见状,赶忙离席请安:“王爷枉驾垂顾,诚惶诚恐……” “志雨兄总要作怪,非得搞这些繁文缛节?”肃亲王将府尹扶正,“冯慎你也起来吧,都坐下说。” 府尹与冯慎依言,重新回到座位上。这会良伯也置菜回来,添箸加碟,把购得的时令果点、肥鸡鲜鱼,统统换上席面。 “嘿,还挺丰盛吗?”肃亲王朝席上一探,笑道,“难得你‘沈老抠’出次血,却不来唤本王。不厚道、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王爷取笑了,”府尹道,“说来惭愧,理应下官做东,却让冯贤侄坏钞破费……” “本王不管那些,反正这顿酒,本王是吃定了,”肃王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心吧志雨兄,本王不白吃你的。这点程仪,就抵了饭资吧。” 府尹“噌”地立起:“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快坐下,瞧你那犟脖子劲!”肃亲王把脸一绷,故作忿色,“怎么着?难不成本王还贿赂你啊?你那褡子里有几个子儿,本王还不清楚?知道你瞎清高,所以本王也不多给。就五十两,路上应个急。晋中风大,置办上件厚皮袄。行了!让你收着就收着!就当本王借你的!” 冯慎也在旁边劝道:“大人,王爷一番厚意,您老就收下吧。路途遥远,多点银子好傍身……” “瞅瞅,连人家冯慎都比你明理!”肃亲王夹口菜,扔在嘴里细咂,“志雨兄你也甭说了,赶紧装起来,别耽误喝酒!” 盛情难却,府尹只得从命:“先谢过王爷,下官日后定当偿还!” “别介!为这点小钱就偿呀还的,这不是寒碜本王吗?”肃亲王道,“志雨兄啊,你在顺天府任上,又是兴修京城马路,又是办设丈量学堂,所得那点俸禄,差不多都贴进去了……朝廷中,像你这样的官,可不多了……” “王爷……”冯慎插言道,“贤臣难得啊!朝廷那头,您老就没再帮大人说说?” “说了!怎么没说?”肃亲王气道,“本王一得着信儿,就朝宫里奔,打算让太后收回成命。可你们猜怎么着?巴巴在宫门外候了半天,太后传话说不见!唉!这事得赖那帮子御史。让他们联名上个折子,却非得咬文嚼字的扯酸篇。等他们洋洋洒洒的拟完了,人家袁世凯,早将抢先一步、反咬一口了!” 府尹长息道:“时也,命也。怪不得他们……” “也是,”肃亲王点点头,“那帮子酸御史,也非一无是处。他们拟折那底儿,本王见了。说什么‘袁世凯功高盖主’‘欲步曹孟德、刘寄奴之后尘’等,倒是一针见血……志雨兄,这次咱就先忍下。你放心,本王回头一定为你正名!” “王爷费心。”府尹一拱手,“对荣辱迁降,下官并不在意。只盼朝廷警觉,莫给那袁贼可乘之机啊……” “好了,闲余话不说了!”肃亲王将酒盅端起,“志雨兄,莫愁前路无知己啊。来,为你此行,满饮此杯!” “干!” 酒罢宴散,却是离别之时。纵有诸多不舍,更有万般无奈。府尹的车驾驶出京城后,冯慎也辞别了肃亲王,返回自己宅中。 连月来,冯慎受公务所累,一直无暇打理田老汉的后事。掐算下日子,早已过了“五七”治丧之事不能再等。第二日,冯慎便去衙门告了假,专心布置这场白事。 田老汉的阴宅,就定在了湖广会馆的义冢。管事的谭泓听说后,亲自带着人赶去帮衬。没半日,吉穴便打好,只等着冯家起灵送殡。 有唐家兄妹襄助,冯慎也省了不少气力。趁着众人忙里忙外,冯慎独自来到灵柩前,将那只盛夹绢的包裹暗藏于棺中。 藏好包裹后,冯全带着杠房的人也来了。杠房里一名老师傅开好了殃榜,几名后生便在棺盖板上楔入七枚“子孙钉”。香瓜一身麻素,跪在柩前哭灵。其余人扫棺的扫棺,烧纸的烧纸,各司其职。 刚过午时,香盆一摔。那几名后生发一声喝,抬起那棺材便出了灵棚。棺材一行,香瓜等人便赶紧跟上,拖棒擎幡的,朝着义冢走去。沿途,少不得摆路祭、撒纸钱,十几号吹鼓手敲敲打打,遇河鸣鞭,隔桥扔鸡。 到了义冢,后生们将棺材徐徐降入打好的圹穴里。香瓜朝穴里撒了五谷后,冯慎便铲起一抔土,扬在了棺盖上。土一漫棺,其余后生便纷纷齐上,开始培坟填穴、起丘树碑。 没多久,坟包渐渐堆起。冯慎拿一张黄纸,爬到坟头压紧。冯全等人则扶着香瓜,绕坟周转着,将圹边松土踏实。 填好墓后,杠房师傅又指挥着手下人,把抬来的纸人纸马,于坟前烧祭。几通丧鼓唱罢,田老汉总算是入土为安。 这场白事虽办得仓促,却也没失风光。回到家中,香瓜已哭得哑嗓,常妈煮了些冰糖梨水送去,双杏与夏竹又去照料不停。 冯慎等人累得肢酸体麻,草草用过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 一宿无话。 翌日清早,冯慎刚推开寝处厅门,便发觉唐家兄妹正立在外头。 见唐家兄妹身背褡裢,冯慎不由得一怔:“唐兄弟、唐姑娘,你们这是?” 唐子浚拱了拱手:“我与舍妹叨扰的日子不短了,今日特来向冯兄辞行。” 冯慎惊道:“什么?你们也要走?” “是啊,”唐子浚点点头,“马车已经雇好,现正在院外候着。” “这也太急了!”冯慎央挽道,“唐兄,再多住些时日吧!咱们匆匆一聚,还未得尽兴,怎可生生别过?唐姑娘,你说呢?” 唐子淇见问,却不声不响,只把脸别向一边,眼角泪珠滢然。 唐子浚拍了拍妹子肩膀,叹道:“冯兄,我们又何尝舍得分别?为这事,昨夜阿淇还与我争执了半宿……” 冯慎忙道:“既然不舍,那就再留上几天……” “不了,”唐子浚摆了摆手,“眼下腊月将尽,除夕即临,想必家父在堡中正日夜翘首。我们兄妹此行,除了叛贼,夺回了宝卷,是该回堡复命、与亲眷团圆了。” 冯慎叹道:“也是……时近年关,令尊必是盼子殷切……既如此,我也不拦着你们尽孝了,走!我送送你们!” 三人刚行至院口,香瓜与冯全闻信,也都赶了过来。众人帮唐家兄妹打理好行装,还是难舍难分,跟随着马车一直送到城门外。 出城后,唐子浚跳下马车,含泪冲冯慎一揖:“冯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吧!” 冯慎紧握住唐子浚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唐兄弟、唐姑娘,路途遥远,多多保重!” 唐子淇红着眼圈,从头上拔下一支小簪。待要递与冯慎,想了一想,又交在香瓜手中:“香瓜……这根簪子给你,留个念想吧……” “唐姐姐……你对俺真好……”香瓜接来,又在自己身上乱摸起来,“俺也得送你点什么……哎呀,俺出来得急,身上也没带啥首饰……腕上那件甩手弩,是黑儿娘的遗物,俺也不好给你……” 香瓜一瞥,突然看到冯慎腰间悬块玉坠,便一把扯下,塞与唐子淇:“唐姐姐,这坠子你拿着。” 唐子淇没接,却瞧了瞧冯慎:“你舍得吗?” “舍得!”冯慎微微一笑,“就怕唐姑娘瞧不上。” “我瞧得上!”唐子淇面上一红,将玉坠抓来,小心掖入怀中。 “唐姐姐,”香瓜拉着唐子淇,“你过完年后,记得再来找俺玩啊。俺听常妈说,他们打春了就做春卷吃,你快点回来,俺让常妈多做些,给你留着!” 唐子淇破涕为笑:“嗯,给我留着吧,我一准来吃!” “好了阿淇,该上路了。”唐子浚上前一步,朝冯慎与香瓜一抱拳,“冯兄、田姑娘,咱们就此别过!” 冯慎一拱手:“后会有期!” 车声辘辘,渐行渐远。半空中,开始飘下稀拉拉的雪花。回到城内,冯慎百感交集。他让冯全先带香瓜返家,自己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雪,越下越大。簌簌纷纷,悄悄裹盖了整个京城。茫茫的街道上,已鲜现人迹,只空余着几排杂乱不堪的脚印。 突然,一阵弦音响起,引得冯慎不禁驻足。只见街角的棚檐下,正窝着个唱弦子书的老汉。那老汉衣衫褴褛,面前摆着一只落满雪的破碗。他手持小三弦,腿缚节子板,一面拉弦击节,一面颤巍巍的唱道: 龟为灵壳 翠为毛 香獐为麝 兔为毫 鹰为眼尖 戴皮帽 画眉嘴巧 困在了笼牢 人为刚强 把头宰 马为能行 背上了鞍鞒…… 那苍凉的歌声,如泣如诉,使得这空旷的街上,更加肃杀。冯慎长叹口气,缓缓走上前,掏出几枚铜板放入那破碗中。 老汉感激地朝冯慎望一眼,又扯开沙哑的喉咙,唱得更加卖力。 劝君子 三条大路中间走 不义的宾朋 休与他交 休看他 嘴似砂糖甜如蜜 可恨得 心似狼虎未长毛 从古来留下了两个字 忍又忍来 饶又饶 饶字身边 三滴水 忍字心头 一把刀 闲无事闷坐家中编书卷 也不知先写哪一朝 提笔写世态炎凉四个字 又写上人情冷暖有厚薄 劝诸君 忠孝仁义心头记 莫学那 小人过河就拆桥……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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