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推理者的游戏 作者:远宁 内容简介 《推理者的游戏:第一届华文推理大奖赛获奖作品典藏集(上卷》内容简介:华语界推理文学的最高荣耀!午夜文库和《推理》杂志的强强联手,打造最好看的原创推理小说!收录七篇第一届华文推理大奖赛巅峰佳作,全景展现华语推理文学的最高水准!中国原创者从这里起航,中国的推理文学在这里成长! 看朱成碧 看朱成碧 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君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为母不仁,以子息为刍狗!” 白马寺的偏殿内,女皇猛然在榻上惊醒,多年前那声嘶力竭的斥责之声犹然在耳,在这个晚春的深夜让人通体冰凉。 女皇望望窗外。天色朦胧晦暗,月亮已经看不见了,风吹打着窗外的花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打量着自己的寝殿,只觉得偌大的寝殿一片阴风惨淡,屋中各种器具凝成幽暗的黑影,冷森森地蹲踞在各个角落,似乎一瞬间便能变成张牙舞爪的妖魔扑将过来。 那是一种陡然而来的心悸,好像一尾毒蛇,就那么蜿蜒掠过。 “来人。”她出声呼唤。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任何人应答。值夜的侍女,殿外的侍卫,跑腿的黄门,就连白马寺的僧值,一个人也没有。 “来人啊!”女皇的声音急促了一些,也带上了些许怒意,当然,在这背后掩饰了更多的恐惧——这太不寻常了,天子寝殿,怎么可能无人在侧! 女皇坐起身来,多年养成的临乱不惊、镇定自若的性格占了上风,她犹豫了一下,披衣下榻。 “刺啦——” 一团幽暗的光芒突然从黑暗的角落亮起。那是一盏烛火,持着它的是一个跪伏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女子,火焰摇晃着,昏黄的光和阴影交替蒙上她的身躯。 女皇开始愣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为何现在才……” 女皇突然止住了问话,因为她觉得有些奇怪——那女子的打扮并不是宫中制式,葱绿的长裙,艳红的长襦,鲜艳无比却又让人感到怪异,衣物上的绣纹佩饰应该是一品命妇的装扮。但是这样的女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白马寺,而且,更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寝殿。 烛火的光芒是如此黯淡,在跳动的光影下,那女子慢慢抬起头来。这是一张多么奇特的脸啊!粗眉方口,应该是一张男儿的脸,却饰以铅华,涂以胭脂,插以珠翠,给人不伦不类的怪佞之感,而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长长的绳索,好似一条黑黢黢的蛇。 “陛下……”男子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 “你,你是何人?!”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安能……辨我是雄雌?”女装男声之人慢慢逼近女皇,语调凄然,但唇边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女皇惊惧之极,惶惶然往后退去,直到绊倒在床榻上。床幔跌落,绫纱飞乱。 “天后,是儿臣啊!儿臣……李忠啊!” “啊——”女皇在瞬间崩溃了,眼前一黑,陷入无底的黑暗当中。 洛阳 白马寺 寂静的白马寺内从未如此喧闹,几乎是刹那间,千牛卫就将这里围得如铁桶一般。月光泻地,与千牛卫手中的灯油火把一起将整个白马寺照得雪亮。 偏殿内,女皇面色泛白,浑身颤抖,缩在床角不停地喘气。上官婉儿与另一位女官司茗正在劝慰,而一群侍女和宦官则围在一旁,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 “是鬼!是鬼!”武则天忽然一把抓住上官婉儿的手腕,不肯松开,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上官婉儿的肉里。 “陛下!陛下!是奴婢啊,是奴婢啊!”上官婉儿吃痛惊呼,却也不敢甩开女皇的手。 白马寺方丈悟道大师和住持净空站在一旁,纵然他们有多年修为,此刻亦是哆哆嗦嗦、惊惧无比。刚刚赶来的太医叶慈正在为武则天诊脉,面色紧张至极。 “陛下虽然脉象有些混乱,但也只是因为惊惧引起的气血不畅,陛下应该是被梦魇到了!” “梦魇?你说朕只是被梦魇到?!刚刚你们这些奴才都不在朕身边,朕明明在这殿中看到……”武则天怒极,指着上官婉儿的手都在发颤,“说!你们刚刚都去了哪里?!” “陛下……”上官婉儿急忙回答,“奴婢和司茗就在隔壁的小间之内,司茗警醒些,听到陛下的惊呼之声就来到了陛下榻边,婢子随后。门外有两个侍女和千牛卫值夜,其余的人在另外的住所当中,殿中并无他人!” “嗯?”女皇犹疑地望向身边的每个人,大家虽然都噤若寒蝉,但是都点头称是。两个值夜的小宫女更是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婢子该死!婢子该死!婢子们虽然偷偷打了瞌睡,但绝没有离开寝殿一步!” “臣等在殿外守卫,寸步未离!”门外的侍卫也是跪了一地。 “怎么会……”女皇的眼神犹疑地从侍卫看到宫女,从殿外看到殿内,神情由迷惑变成了茫然,最后她颓然靠在软榻之上,长长地叹息。 “他……是缢死的,果然是去得不甘心。既然是亡魂不愉,朕就送他一场大法事吧!” 悟道大师和住持净空点头称是,忙转身出去准备。白惨惨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女皇沉吟,心中突然想起一事。 “婉儿,派人去宣狄仁杰来。” “陛下,您忘了,狄阁老任江南黜置使,去了江南。”婉儿提醒道。 “这几日脑子浑浑噩噩,是朕忘记了,那你就去着悟道大师准备法事吧!” “是。” 看着婉儿的身影步出殿外,女皇再次皱了皱眉,唤过一个内侍低声吩咐: “传朕旨意,宣谢瑶环。再,密旨狄仁杰……” 黔州 “巴山蜀水,古来凄凉之地,猿鸣声哀。”狄公望着眼前的崇山峻岭,满目苍翠,不由心生悲凉之感,“想来那些被贬谪来此的公子王孙,到此处定然望神都而涕落、思乡而断肠!” “本是九天凤凰,突然零落成泥,那是定然如此的!”狄兴点头称是。 “陛下八百里加急要大人转道黔州,祭扫梁王李忠流所与旧墓,还不许惊动黔州官府,此举甚是奇怪……”忠厚的乔泰面上满是忧虑,“且不说这位的灵柩已经迁走,但说陛下对于这位的态度——李忠殿下不正是陛下为登上龙椅而搬开的一块挡路石吗?” “圣心难测啊!”狄公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忧虑重重。 月光不甚明亮,照得树木影影绰绰。 “这山路实在过于崎岖,只怪我想要尽快赶到黔州,连累了你们。” “大人切莫如此说,大人心系天下,为国事奔波,我等怎能迁延枉顾。” “马荣弟,你突然拽起文来,怎么让人觉得如此怪异呢?”乔泰笑了出来,把马荣闹了个红脸。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马蹄声。 “什么人?”马荣腰刀半出,大声喝道。乔泰也警戒起来,这荒山野岭,莫非是强盗? 来人是一个异族的美人儿:鹅蛋脸,柳眉微挑,杏眼水润,琼鼻小巧,紧抿的红唇透出一丝坚毅。她腰上挂着一把系着银坠子的腰刀,背着弓箭,坐在马上,看起来英姿飒爽。 “你们有没有看到……”她上下打量着狄公一行人,眼神中带着防备,话吐半句。 “姑娘是问我们看到什么人吗?”狄公温和地问道。 那女子不再说什么,瞟了几人一眼,满怀戒备地策马顺着一条山间小路飞快地走了。 “真真是蛮夷女子,不懂礼数!”马荣一撇嘴。 “马荣,不可如此说,这荒山野岭的,也许人家姑娘还觉得我们是歹人呢!”狄公朗声笑了起来,策马向前走去。 几人再往前行不远,忽闻一旁的山坡传出“呀呀”之声,似小兽在苦苦嘶叫。 马荣循声细查,却见一白色的小兽正扒在山间的一块岩石之上呜咽哀叫,似乎马上就要力尽滚落山崖之下。于是,他小心地一把将它扯上来,提着后颈的皮送到狄公面前。小兽哀哀鸣叫,四肢乱蹬,显得柔弱可怜。 “这是只大白猫?”借着月光,狄兴狐疑地打量着那小兽。 “这可不是什么大白猫,这是一只小白虎!”乔泰看后惊叫起来。 “啊?!” 大家马上警觉起来,如果小虎在这里,那么母虎自然不会远。只是大家戒备了半天,却是不见什么飞沙走石、猛兽下山的情形。 “看来这是只走失的小虎,可怜它失足受伤了。”狄公怀抱小虎,细心地为它绑上伤口,那小虎竟然颇为娇憨地让他伺弄,乖顺得宛如一只大猫。 “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祀焉。”狄公抚摸着那小虎,“巴人从西汉初年自称为‘白虎夷’。我们到了黔州,也就是进了白虎夷的地盘。刚刚那女子,看她的打扮,应该就是白虎夷的人了。这小家伙可能是他们的神兽!” “哎呀,看不出这小家伙还真有来头呢!” 马荣大大咧咧地去撸小虎头上的毛,却被它一爪拍开。大家不觉哑然失笑。 白马寺 白马寺坐落在邙山脚下,自东晋大僧鸠摩罗什在此译经开始,这里便成为中原地带的佛教中心。它是一座六进院套的大寺:一进是钟鼓楼和韦驮殿;二进是大雄宝殿和伽蓝院;三进是罗汉堂和弥勒殿。之后,便是十六座偏殿和数百间僧房。作为国寺,每一座建筑都是雄奇伟岸,极尽奇巧奢华之能事。 此时天色已明,女皇已经摆驾回宫。而刚刚踏入这偏殿的是一个容颜清秀、娇小瘦弱的女子,她行动从容不迫,双眸中闪动着智慧与狡黠。她就是谢瑶环,宫中的五品尚仪,也是女皇唯一亲口御封的女御史。 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相貌清俊的金吾卫将军,他是谢瑶环的好友薛子规,刚刚与昨日守卫在这里的千牛卫交接了工作。 香烟缭绕,法器声声,梵音吟唱不绝。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中年的掌事和尚,眉目清朗,但可惜的是半边脸覆盖着红色的胎记,那胎记蔓延到脖颈之下,将好好的面目破坏了。 “小僧七苦见过两位大人。师父和方丈大师正在举行法事,所以由小僧代为招待两位大人。” “我明白了。不必为难,我们等法事结束了再见两位大师也不迟。不过,在此之前,烦请师父先带领我二人到陛下下榻之所探查一番!” “既然如此,两位大人请随小僧往这边走。” 白马寺气象宏大,巍峨不凡,一路上殿阁楼台接踵而来,入眼的建筑陈设,无不显示天朝的泱泱气概。 “这里的堂殿山石,都是名匠修筑,所有法器经书都是当世珍奇。” 听着七苦的介绍,谢瑶环和薛子规一边赞叹着一边行入后院。此时正是晚春,牡丹开得正盛,芳菲满目,千红万紫,如云似锦,丝毫不逊于神都苑内。 “你们看,那丛牡丹开得多漂亮!” 薛子规称赞的那株牡丹花开千重,红得鲜艳浓烈,周遭植了两株名种的绿牡丹。世人常常觉得红配绿俗气无比,但是放在这几株争奇斗艳的花王身上,却让人觉得目眩神迷。而它们的外围是几簇娇艳的白牡丹,众花挤在一处,倒也不负花团锦簇的美名。 “敢问大师,那红牡丹是何名种?”薛子规有些好奇地问。 “大人可是问靠近假山旁白牡丹的那株?” “正是。” “那牡丹名曰‘潜溪绯’。” “果真是国色天香,富贵逼人!”薛子规啧啧赞叹,但是看到谢瑶环的面色,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赏花的好时机,立刻悄然不语,随着七苦和谢瑶环来到后院的偏殿群。 “这便是陛下昨夜下榻的寝殿。” 谢瑶环望着那巍峨的殿堂皱起了眉。 “我朝以右为尊,为何会让陛下宿在左侧的殿中,这似乎于理不合。” “大人有所不知,右侧偏殿正在修缮,尚未完工。陛下此次进香是突然前来,寺中并未事先得到通知,为了迎驾,只是将匠人和工具先撤去了而已。” “不过我看似乎也并非不能住人。”薛子规不以为然地说。 “将军此言差矣。就算是这房顶上有一片瓦没有盖好,本寺也不敢让陛下入住,陛下的龙体有任何伤损,小寺也承担不起。所以师父与方丈大师向陛下禀明,陛下就住到了左侧的偏殿当中。” “原来如此。”谢瑶环点头。 打发七苦去后,两人开始遍查这偏殿的守卫情况。昨夜卫士将这里守卫得可谓滴水不漏,但越是知道情形如此,两人的眉头越是紧锁。 “你可否想过,白马寺如此戒备森严,怎么可能会有人潜入?想要调开一个人容易,但是绝无法调开所有的宫女、宦官和近卫守军!如果是一两个人尚能作假,可是这么多人众口一词,说是作假绝对不可能!当然,如果这些人真的都被统一了口径,那么……”谢瑶环的脸色变得十分冰冷,“那才可怕至极!”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那么他一定位高权重,有通天之能!”薛子规压低了声音。 “不错。”谢瑶环重重地叹了口气,“陛下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即刻调来了本在宫城守卫的你!而昨夜那些卫士……” “没错,昨夜在此值夜的卫士全被调防,估计在这件事没有查明之前,陛下是不会再起用他们的。” “这次,陛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上官婉儿!”谢瑶环轻声说,“上官婉儿是名臣上官仪的孙女。麟德元年,宦官王伏胜发现陛下召道士出入宫中,上官仪便向先帝建议废后。由于王伏胜曾经侍奉过李忠,许敬宗便向武后进谗言说这次废后谋反之事,李忠也有参与,陛下遂将李忠赐死于黔州。而上官仪因替先帝起草废后的诏书,亦被陛下处死,上官婉儿的父亲也在受戮之列。她与陛下有杀父灭族之恨,陛下会怀疑她也属正常,怕的就是——有心之人利用陛下的疑心,牵扯许多无辜的人!布衣之怒,免冠徒跣,天子之怒,流血千里!所以,此事的处理,须得慎之又慎!” 黔州 幽暗的月光洒在官道旁的一家小客栈上,它门面狭窄,房屋简陋,只有门口的灯笼发出惨淡的光芒。虽然如此,几人依然大喜过望,此时得见可以歇脚的地方,真是上天恩典,否则只能在山中露宿一夜了。 众人急急忙忙来到店门前,伸手正欲敲门,却听得客栈内隐隐传来哭泣之声,在这深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几人诧异对望,然后马荣上前敲门。 哭声戛然而止,整个客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当中,过了许久才有人应答。 “谁……谁啊?” “店家,打尖住店!” “客,客官……人,人已经满了。” “店家此言差矣。这是官道旁的客栈,但门前也不过一部车的车辙印,也没有往来的脚印,怎能说客栈已满?这荒山野岭,更深露重,店家还是开个方便之门吧!” “这……” “不敢开门,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马荣嚷嚷。 似乎是为了反驳这句话,迟疑了一刻后,门开了。探出头的是店老板,而在客栈里屋正掀着门帘往外偷看的应该是老板娘。在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到老板娘脸上泪痕未干。 “是小人的亲人故去了,天明就要安葬。”那店主解释道,“所以才不欲待客,几位客官原宥则个。” “原来是这样,倒是我等唐突了,望店家节哀!”狄公礼貌地回答。 店老板给狄公等人安排了房间,关上房门后就匆匆离去。狄公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摇头。 “他在说谎。” “大人为何这样说?” “汉朝王充的《论衡》中有云:‘凡人于其所亲爱,知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哭声十分惊惧,我本以为是这店主家中有亲人要离世,可是如今却说是已然离世,就要安葬。而这店主和他的夫人,都是神情惊惧,此事显然不对!” “莫非这里是黑店?我们来时恰巧遇上了那谋财害命的勾当?”狄兴瞪大了眼睛。 “不好说!”乔泰眉头微皱,拿起腰刀吩咐,“马荣弟,你留在这里保护大人,我且去探查一番。”随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而此时狄兴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家伙吸引过去了——是那虎崽,此刻它竟然扒着床沿想要往床上爬去。 “小东西,那里是你睡得的吗?”狄兴当头一掌就要拍下。 “慢!”狄公止住了狄兴,饶有兴致地看那小虎的动作。 却见那小虎憨态可掬地爬上床榻,然后找了一个它认为非常舒服的地方,把自己窝在了里面,开始睡觉。 “这小东西!”狄兴有些恼怒地指着虎崽,指责它鹊巢鸠占。但是狄公看着那小虎的动作却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随它去吧!” “后院没有布置灵堂,只有一口薄棺——如说是亲戚亡去,可不大像!”悄悄溜回来的乔泰说。 “果然有问题。”狄公沉吟,抚了抚小虎的脑袋,“让它睡在这儿吧!马荣,乔泰,我们到后面去看一看。” ? “几位到这里做什么?”众人刚刚进入后院,店老板就迎了上来。 “死者为大,主人就让我们上一炷香吧!”狄公面色郑重地对店主说。 “啊?是这样啊,也好,也好!”这理由店主无法拒绝,只好把狄公一行人引到后院。 后面只有薄棺一具,没有灵堂,只是零零散散烧了一些纸钱,还有几炷线香在冒着烟雾。 “若是亲人,这似乎也太寒酸了……”马荣嘟囔。 “那里还有赭色斑点,应是血污!”乔泰指点说。 “原来这里真是黑店!”马荣单刀出鞘,勃然作色。 “客官,我们这里绝对不是黑店啊!”那店主吓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和你这厮啰唆无用,开棺便知分晓!”马荣睬也不睬店主,伸手去揭那棺盖。 白马寺 谢瑶环站在女皇就寝的偏殿门前,迎着耀眼的日光眯起了眼。 “你在想什么?”薛子规有些好奇地问。 “陛下为什么说没有看到月光?”她喃喃地说。 “月光?什么意思?” “昨日是十三,月亮将圆未圆,却也光芒四射。陛下回忆她入睡前还是月光泻地,但遇鬼时却没有看见月光,可是在她再次清醒后,月光又重现了。这几日都是晴日,天上不见云彩,彩云遮月之事并没有发生——这几日我在宫中当值,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月亮在事情发生之时去了哪里呢?更遑论这偏殿是面南背北,怎么可能看不见月亮?”谢瑶环摇摇头,“所以,消失的月亮是关键!” 她开始在殿前后踱步丈量,越走越是愁眉紧锁。 “这偏殿在外面步测横向七十五步,而室内横向却是四十六步;竖向五十四步,室内只有三十八步。你说,这近一半的地方到底哪里去了呢?” “密室!”薛子规立刻醒悟过来。 两人立即在殿中查找起来。谢瑶环径直走到床边。那是一张雕花大床,床体并无什么特别,只是床头雕刻着两句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她轻轻地读出那诗,“是陛下的诗——那首《如意娘》。” “这床……怎么会雕刻陛下的诗词?这是一首情诗啊!”薛子规大感诧异。 “如果我没想错,这里是薛怀义曾经住过的地方。”谢瑶环拍了拍那床头,“看朱成碧……观花落而余绿叶,有思妇伤春之意……还应该有两句的……这诗只有‘看朱成碧’四字是用大篆刻成,而其余的字是用小篆,也许……”她眉毛一挑,往那“看朱成碧”四字处一抠。几乎是毫无声息地,这张漆木雕花的大床竟开始慢慢旋转移动,把她带到了墙的另一边。 墙内的房间竟然与那边一样,甚至连门都有。只不过这扇门——谢瑶环用手推,门并不开,只是一面墙而已。 “谢姑娘,谢姑娘!”只听到薛子规在那边拍墙,“你没事吧?” “将军放心,瑶环平安无事。” “姑娘猜得不错,那诗的下两句刻在转过来的床上,这两张床一模一样。” 床的下一次旋转把谢瑶环带了回来。 “白马寺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薛子规皱眉,大为不解。 “这里是薛怀义昔年出家之所在。传闻他得势之后,暗中培植势力,私下里花天酒地,与歌女伶人厮混……” “也就是说,他瞒过陛下修了这密道暗室。”薛子规有些明白了,“如果昨夜之事是人非鬼,那么此人定然是知晓此间机关秘密的人——与薛怀义脱不了干系的人!” “而且与梁王也脱不得干系——此人定然与他相似,否则瞒不过陛下的双眼。” “你说得是!”薛子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卷轴,“这是陛下赐的梁王李忠殿下的画像。” “那么,白马寺里的和尚,包括昨夜的侍卫,都已经被对照过了吧?” “是的。” “果然!”谢瑶环叹了口气,“昔年薛怀义私屯势力被陛下遣散,随后因不满而火纵明堂,最后死于非命。在他死后,整个白马寺的僧侣在半月间换血,留下的只有被陛下信任和无足轻重的人。可是这白马寺上上下下的事情,别人不知道,这继任的住持和方丈必然知道——他们可是由陛下亲自选出来的!” “所以,出了事情,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们!”薛子规撇了撇嘴,“这就是知道得越多麻烦越多的道理。”随后他转身到外面唤来了七苦,表明他二人欲见住持。 “那小僧先领二位到师父的禅房等候吧!小僧再去请师父。”七苦说。 住持的禅房比一般僧房要大些,其中摆设很是精巧,靠近窗的地方有一只紫竹的书架,上面摆放的都是经书。谢瑶环等得焦躁,想翻些书来作为消遣,便来到那书架前。看来看去,只有那《百喻经》倒还有些趣味,于是她踮起脚,从书架的最上层取下了那本《百喻经》。取下书后,谢瑶环却是微微一愣,因为她发现在上层的这些书籍后隐着一只精巧的小瓷瓶,刚刚经书的抽出恰巧使它露出了一角。 谢瑶环把那瓷瓶取了下来,打开盖子。里面是红色的粉末,看起来好似干了的胭脂,红艳得纯正,但并无寻常胭脂的香气,反而隐隐地还有点腥味。 “这是什么?”薛子规有些好奇地问。 谢瑶环困惑地摇了摇头。 “两位大人,真是抱歉!”七苦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进来,“法事一时半刻结束不得,二位大人……” “无妨。”谢瑶环将那瓷瓶又放回了书架上,微微一笑。 黔州 棺盖打开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棺内有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看皮肤应该是人过中年,尸身上满是半干的鲜血。狄公俯身看了,尸体上遍布伤痕——看起来就像是野兽抓挠的伤痕,伤口被撕扯得很厉害,而头颅都不知何处去了。 “你这杀才,这里果然是黑店!”马荣一把抓住那店主,掼在地上。 “几位爷饶命,小人冤枉啊!”那店主吓得脸色煞白,他的妻子从屋中冲出来,哭哭啼啼地抱住了自己的丈夫。 “大人,这个男人的身上……好像有某种刺青!”乔泰此时却在那尸身上发现了什么。 “嗯?”狄公正在细细打量那些抓痕,用手指去量那些伤痕之间的间隔,皱眉思考,闻言便侧身过去细细端详,“这刺青被抓烂了,只能看清其中一隅,像是一个花瓣。但只是一个刺青,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这里汉夷混居,刺青之人很多。但是,也不一定,因为这些伤痕的出现——并非在生前,而是在死后!”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破坏了这刺青?” “不错,而且砍掉头颅,大概就是为了不让人辨出死者的身份。”狄公面沉似水,转过身来,喝问那店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这夫妇二人本是昨日深夜来到小人这里投宿,今日清晨的时候就已出发。可是就在中午的时候,小人突然发现这二人用来套车的马竟然自己跑了回来。 “小人看到那马儿的身上有斑斑血迹,吓了一跳。想到这山上有野兽出没,小人怕那二人受到野兽侵害,所以就跟着那马回去寻找。可是,可是,谁知道……竟然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这二人虽然和小人无亲无故,却也不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小人就悄悄把他们的尸体带了回来,寻了这具薄棺想要安葬他们。” “既然你们夫妇做的是善事,为何要惊惧哭泣?” “唉!”那店主长叹一声,“几位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黔州的地界上近来闹白虎邪神,有很多人被那白虎邪神夺了性命,所有见过邪神的人都死于非命……所以,贱内害怕小人惹祸上身!”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如何会闹白虎邪神?”狄公皱起眉头。 “唉,这,人人都这么说……” 闻听此言,狄公反而笑了。“人人都这么说?听店主的意思,似乎并不与‘人人’相同?” “这……”那店家嗫嚅着,分辩不得。 “既然发现尸首,就应报官才是,怎能私自掩埋?而且若如你所说,黔州上下都知道邪神作祟,那么即使报官,也不会有人怀疑你!” “唉,如果报官,才等于是逼人去死啊!”那店主垂头丧气地长叹。 “逼人去死?” “是往我的弟弟身上加罪名,逼他去死啊!”那老板娘号啕大哭起来。 “拙荆娘家姓萧,原来一直与内弟颂云相依为命。颂云那孩子稳重懂事,平时在家做些泥瓦活计,闲时上山打猎贴补家计。可是就在一个月前,他上山狩猎,射死了白虎夷的白虎,听人说还将虎皮剥了下来。结果那虎因为心怀怨念,所以化身为妖,专找汉人的晦气!夷人也闹了起来,要为虎神报仇,一定要取回白虎的皮毛和虎尸一同安葬来安抚它的魂灵。官府就通缉我妻弟,要将他送给夷人。可是人还没抓到,命案就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了,有人说是邪神,更有人说那些人是因为发现了我妻弟的行踪而遭灭口……这下子,我那妻弟就更无活路可寻,被夷人抓住定然会被烧死祭奠虎神,若是被官府抓住大概也要问他杀人之责……” “什么杀人之责!”老板娘抢白了自己的丈夫,“颂云是被冤枉的!若说我弟弟为了自保射杀白虎,我能相信,可是若说他剥虎皮图财,我死也不信。他就是为了彤姑娘,也绝对不会那么做,这件事定然是那……公报私仇!” “住口,休得胡说!”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店掌柜第一次大声呵斥妻子。 “刚才店主提到是‘听闻’,即是说并非看到你妻弟所为;而你的妻子提到了‘公报私仇’,那应该是和官府有关。我不明白,令弟是猎户,怎能和官府中人有私怨?” “客官休听这无知妇人胡说,我等草民,怎能与官家有瓜葛。” 他的妻子顿时住了口,夫妇二人不出一言。 “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狄兴在与狄公交换眼神后,在那店掌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掌柜瞬间愣住了。 “您说的可是真的?这位真的是……” “如若不信,有官凭为证。” 见到官凭和那方大印,夫妇两人欢喜起来。 “现下你可以说说你的兄弟与官府之间的纠葛了。” “如若您不是当朝狄阁老,此事奴家真真不敢说。若说与我兄弟有怨的,便是如今的黔州刺史!” “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这寻常的百姓怎能与朝廷四品大员有怨? “其实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女子,就是刚刚提到的彤姑娘。自古说‘红颜祸水’,一点也不错。”老板娘长叹一声,“一家有女百家求,本属寻常,只是若是求的一人是官,一人是百姓,事情就麻烦了。而若是那女子意许的是那无权无势的百姓,事情就更麻烦了。我的小弟,惹上的就是这等麻烦事!” “黔州刺史和你的弟弟……在追求同一个女子?” “是,可笑人情冷暖,那女子虽然与我兄弟海誓山盟,可是临了事发,竟然翻脸不认人,率领她的族人四处围捕我兄弟。此等女子,心如蛇蝎,将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上,真真不愧于‘最毒不过妇人心’!幸得今日能够见到大人,也算得我一家人命中奇遇,民妇恳求大人为我兄弟平冤!” 白马寺 曙光洒遍大地,谢瑶环昨日一夜梦魇,刚刚醒转。就算这里有佛祖庇佑,却也免不了心魔梦魇入侵。昨日法事持续到深夜,也未曾来得及询问寺中众人,今日要加紧了,首先便要询问住持。 “不,不得了了!谢大人,住持大师出事了!”门外,来通报的七苦一迭声地喊。 “出了什么事?” “不得了了,住持大师吊死在大雄宝殿了!” “什么?!” 谢瑶环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往大雄宝殿跑去,大殿门外已经围了一群人,一个被挤到边上的小沙弥正在呜呜咽咽地哭。 从门缝中看去,一个穿绿袈裟的人吊在大雄宝殿正中佛祖金身结印的右手上,身前身后还悬挂了供奉在佛前的七宝;更诡异的是,挂起尸体的不是绳子,而是一串佛珠。 “门锁着,谁有钥匙?”谢瑶环焦躁地问。 “没有钥匙,钥匙在住持大师手中。可是,可是……”七苦说。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钥匙才能开门!”薛子规把和尚们拉到了一边,拔出自己的佩刀,也没管谢瑶环的反应,朝着那锁当头一劈。 “哎呀!”谢瑶环还没有来得及阻止,门锁已经落下来了。她只有捡起门锁,一声叹息,而身边的人已经跟在薛子规之后闯入了大殿。 大雄宝殿是白马寺最雄伟的建筑,大殿的高度约有七八丈,拥有巨大的穹顶,正中是如来佛祖的金身。这尊佛像的身高六丈有余,宝相尊严。大殿中放置着各种珍贵的法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香油和燃香的味道,可见昨日那场法事的浩大。但是此时众人无心其他,所有的人都望着高悬在空中的尸体。 “住持师父!”小沙弥仰着头,哽咽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想要将尸体放下来都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佛像本身是黄铜铸成,外面镀金,上面光滑无比,别说爬上去,就是找个立脚点都很难。 “在周边架梯子或者在房梁上下手不可以吗?”谢瑶环问。 “可以是可以,不过人是用佛珠吊起来的,而且佛珠套在佛像的手腕之上,如果一不小心尸体掉下来,这几丈高的地方,只怕……”薛子规顿了一下,“所以,想要把尸体完好无损地弄下来,要花费一番时间。但我不明白的是,这尸体当初是怎么吊上去的?” “是啊!”谢瑶环困惑地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惊叫起来:“烟!” 原来住持身上的袈裟竟突然冒起烟来,瞬间变成熊熊烈火。 “救火!快救火!”所有的人都惊慌起来。大雄宝殿是木制结构,中间香火、明烛、灯油无数,而且还勾连着其他殿刹,如果走水,只怕又是一场如明堂一般的祝融之灾。 昔年明堂大火,纵火的是薛怀义,他因此送了命。如果今日白马寺再起祝融,那么送命的又当是谁?大家心中都明白这一点,因此偌大的殿堂中变得更加混乱。 所幸不久之后,火便扑灭了。因为住持吊在佛前,水泼不到,只有迅速撤走下面的香案,可供燃烧的东西便没有了。尸体从半空中轰然落下,激起灰尘无数,落在地上后继续在地上燃烧。众人这才急忙上前救火,只是待火救灭后,尸体已经全然烧毁了。灰烬里,只有一把黄铜钥匙和几块零星的碎骨,还有几乎被烧成焦炭的头骨。 “这一下,什么也不用查了!”薛子规沮丧地说,“因为做法事用了太多珍贵的法器,一时间收拾不及,所以住持昨日在法事之后就把门锁上了。” “这钥匙谁还有?” “只有住持大师有。”七苦说,“这锁是住持大师让巧匠做的,专锁贵重的东西,也只配了一把钥匙。” “所以,这是密室?” “什么密室?你难道忘记了——”谢瑶环白了一眼薛子规,“铜锁虽然只有用钥匙可以开,但是锁门时未必要有钥匙在上面!一按就可以了!所以凶手即使离开,也完全不必考虑锁门的问题,苦恼的只有想要进去的人!” 薛子规讪笑了一下。“那么昨夜住持大师为何会来这里呢?” “昨夜是我们这位无忧师侄服侍师父……”七苦把那个哭泣的小沙弥轻轻往前推了推。 “本来昨日并不是轮到我伺候师祖……”无忧的眼睛哭得像桃子,“可是师兄们说做法事累了,七苦师叔也在忙,大家说我日间并没有什么事项,便要我顶班,可是我也很困,结果就在禅房里睡着了。后来,冷风吹醒了我,我才发现天色已亮,而禅房的门开了,师祖已经不在榻上。我以为师祖去早课,我怕被责怪,所以就出去寻找。结果走到大雄宝殿之外,突然想起因为昨日的法事,合寺众僧已经疲惫不堪,师祖和方丈便商议今晨的早课免了。然后,小僧在门缝中,看见一抹穿着袈裟的身影吊在佛前,当时就吓得大叫,后来才知道竟然是师祖!” 小沙弥越发哭得凶了。谢瑶环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黔州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流不断,来往乡民汉夷混杂,很是热闹。 “我本以为,黔州是巴蜀之地,必然落后凄凉。没有想到,这里也是很繁华啊!”马荣惊叹道,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建筑,“听说那就是黔州刺史府,远远望去都能看到那些雕梁画柱、舞榭歌台,想来其中定然美不胜收。只是,这黔州牧也未免太有钱了些!” “郁山盐是黔中唯一的盐供应源,东以济楚,西入夜郎,南入武陵。盐课是个怎么样流油的官职,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其中说不清楚的暗中往来,利润无数。而陛下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便是酬功。” “酬功?这黔州牧贪也贪了,为富一方,陛下对他有何功可酬?属下不明白,这巴蜀一带不都是不为陛下所喜官员的远放之地吗?” “是啊,尤其对于本朝来说,都是李姓宗嗣、开国元勋流放之所。这些人到了这里,你说陛下如何放得下心?” “我明白了。”乔泰点头,“如果黔州是一所天牢,那么黔州刺史就是牢头。为了补偿这个远在万里之外、凄凉之地的下属,所以,陛下默许他的贪污!” “不错!”狄公点头,“而这黔州除了盐,还有丹砂。传闻上古的廪君部落就开始了丹砂的炼制,到了先秦时期,这里的丹砂业达到鼎盛。据《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秦朝的寡妇清氏(巴寡清)继守丹业,富可敌国,始皇帝为她筑‘女怀清台’,礼比封君。如今黔州的朱砂矿也由一个女子控制,她也是富甲一方;而这个女子,就是那老板娘弟弟的心上人。黔州刺史洪雪来想再娶——他有亲眷在京,可是在黔州任刺史已有十年,身边没有家眷看顾,讨个妾室也属寻常。只是,他求亲的对象就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彤姑娘,此事……就不同寻常了。” “我见这洪雪来倒是有些人心不足,盐脉多年在手,竟然还想借通婚将朱砂矿也抓到手。莫非,他想在这里当个土皇帝?” “怕就是这么回事!”马荣撇撇嘴,“大人,我们要见这位刺史吗?” “不!”狄公摇头,“陛下让我等隐秘行藏,自然就是不接触这些地方官吏。我们直接去郁山的太子流所!” 前方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此时的狄兴却不得与他们心忧天下,因为一个小祖宗让他烦个不休——那小虎似乎不是很待见他,在他怀中又咬又挠。可怜狄兴的那双手臂,多了许多齿痕和抓痕。 “老爷,您瞧!”狄兴凑上前去可怜巴巴地告状。 “真是可怜!”狄公这话倒是没有诚意,却多了几分打趣,可是下一刻他却一把将狄兴的手臂抓了过来。可怜狄兴,小虎给他的伤痛还没有消失,狄公这一把手劲也不小,让他跳脚大声呼痛。 “你们看这抓痕!”狄公面色透出恍然之色,“我一直觉得那伤痕奇怪,原来如此——虎爪有肉垫,爪钩之间也是有弹性的。如果撕扯猎物,虽然会留下抓痕,但是绝不会每道抓痕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模一样的。那两人身上的抓痕,每一道长短都一样,而且距离相等,所以伤痕定然是假的!” “也就是说,白虎邪神定然是假,是有心之人弄出来恐吓百姓以达到自己邪恶目的的手段!”乔泰说。 “不错!” 太子流所在彭水县的郁山。这里古木葱茏,风光秀丽,宁静祥和,适合修身养性。狄公并没有急着去流所,而是在附近寻了一家客栈。客栈里生意萧条,门可罗雀,桌椅板凳上都蒙着一层薄灰,店小二懒洋洋地伏在柜台上。看到狄公一行人进店,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迎了上去。 “哟,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狄公微笑打趣道,“怎么看小二哥这表情,好像我等来这客栈住店倒是十分稀奇一般。” “哪儿的话?”那小二干笑道,“客官里面请!” 狄公选了一间在二楼的客房,推开后窗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流所。夕阳掩映下,看到那流所的大致情形,是前后三四进的院落,院中套院,而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园中花树疏密交错,看来平日里疏于管理,地面上积满了枯枝败叶。 “毕竟是天子血脉,即使一时恼极,也不忍让他如同布衣一般令人践踏。不过,这等在民间看来也是富家之宅的处所,在这些骤然被贬谪的凤子龙孙看来,不知是怎样凄惨的境地!” 狄公正在啧啧感叹,小二进来送水。 “客官晚上最好不要出去,这附近……不干净!” “不干净?” “您不知道,我们这附近的许多人……都被白虎邪神摄了性命去!” “白虎邪神?”狄公皱了皱眉。 “是啊,您老也看到我们这附近十室九空,白虎邪神在我们这里闹得最厉害。有人说,这里是龙子龙孙屈死之处,所以怨气冲天,白虎邪神喜欢这里的怨气,所以就盘桓在此!” “真的吗?”狄兴觉得很是悚然。 “你这杀才,不去做活计,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就在小二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有人在后边斥责道。 “是,老板!”小二慌忙下去了。 “乡野小民,不懂礼数,让客官见笑了。”店老板歉然道。 狄公打量那老板。此人瘦瘦高高,留着三缕长髯,相貌清俊,看起来就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但是眼睛里流露出的精明却不可掩饰。 “这店老板不像是做生意的,人家的老板看到客人上门早就迎上了,可是这位……倒是好像才知道!”待他离去后,马荣嗤笑了一下。 “也许他就是刚刚知道。” “咦?”马荣显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狄公站在窗边捻髯,但笑不语。 白马寺 “这是什么?”薛子规有些疑惑地拿着一样东西说。这是他从灰堆中捡出的——刚刚因为救火,这里乱成一团,“我记得刚刚这东西就挂在佛祖的手指上,看来是被火烧断了系绳,随着遗骸一同落下来的。” “这是火齐珠。”谢瑶环眼眸一亮,“传闻东南海中有罗刹国,出火齐珠,大者如鸡卵状,类水晶,园白照数尺,也有人管它叫做朝霞大火珠。”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寺里?” “佛前供养的七宝,其中之一就是琉璃,而琉璃中的一种就是火齐珠。记载中说,这火齐珠在日中时举以向日,下面用艾承之,片刻可以得火。也许,起火的原因就是它!” “袈裟着火是因为它?”薛子规惊异地说。 谢瑶环点头。“进殿之时,明油的味道极大,大概是袈裟上涂了明油用来助燃。” “此法说得通。”薛子规颔首,“那么这尸体又是如何挂上去的?” 谢瑶环没有回答他,却转身问七苦:“这房檐上的灯笼,你们是怎样每晚把它们点上的?” “用它。”七苦转身到外面取来一物——是一根一端带有铁钩的长杆。 “用这个把灯笼钩下来,点燃后挑上去。” “啊!”薛子规一击掌,“莫非尸体就是这样被挑上去的?” “可那是具尸体啊!且不说住持是个成年男人,就算是能用这种方法,那杆子要有多粗多长,才能挑起尸体并将他吊到离地几丈的地方呢?”谢瑶环有些苦涩地摇了摇头,“而且,住持大师为什么会身着绿色的袈裟?” “是啊,这件事真是透着诡异!”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大人。”此时仵作来到了两人身前,“尸体除了头颅未完全焚毁,身体已经化成了灰。” “那么头颅上面可有伤痕?” “大人如果问的是头骨,没有;如果问的是颈椎,卑职只能告诉大人,骨头是从关节处脱节断开的——上吊悬梁是能形成这样的脱节的。如果大人想问能不能看出刀伤,卑职惭愧,大火烧毁了脖颈的肌肉,而骨节上并没有伤痕,所以无从知道。” “那么,仵作,一般来说,焚化一个人大约要多久?” “骨殖是人身上最坚硬的,需要用专用的炉膛,烧上几个时辰才能烧化成灰。” “几个时辰?!”薛子规跳了起来,“这,这不对啊!从火起到火灭不过一炷香的时光!” “这骨灰的分量,倒还真是一个人的!”仵作有些疑惑地摇头,“小人在想,会不会是起火的燃料非常特殊,才会让人这么快燃成灰烬!” “进殿之后我闻到了明油的味道,但是就算是身上被泼满了明油,一炷香的时间根本也不可能将一具尸体烧成这样的骨灰!而且我们刚刚想要寻他问白马寺中的一些事情,他就死了,若说巧,这可也实在太巧了。”谢瑶环喃喃地说。 “两位大人,方丈大师请两位过去。”七苦低声来请两人。 “我也正好有些事情不甚明了,想要请教方丈大师。”谢瑶环点头。 ? 鼻前香火气息萦绕,斗室之中静谧幽雅。 方丈大师面容温和慈善,但是此时却也带上了不安。他的身边侍立着那位发现住持尸体的小沙弥,他的眼睛依然通红。方丈大师朝二人点了点头,请他们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递过来两杯香茶。 “如今请二位过来,是因为这孩子在陛下驾临那日看到一些事情,可是当时又怕为住持师弟惹了祸事上身,不敢与二位说,只是如今……住持师弟已经……唉,说也无妨了!其中隐情,万望二位原宥!” “无妨,让这孩子说吧!” “那天晚上,约是子时,小僧睡醒起夜,本想到后面茅房,可是实在内急得厉害,就随便找个树阴处……”那小沙弥脸红了,“我看到一位女官正在和住持大师说话。” “你看见与住持大师说话的女官是谁吗?” “小僧不知是谁,只是记得她衣裙的颜色和住持大师的袈裟一般。” “红裙?”谢瑶环皱起了眉头——陛下身边的女官,在宫外一般都着胡服官衣行走,只有深受宠爱的几个大女官才允许穿其他服色,而那一日好像只有上官婉儿穿了石榴裙。 “你可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只是零星听到几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类的警语,大师好像在开导那女官。其余小僧就不知道了。” 谢瑶环点点头,安抚了他一下便让他出去了,然后,她望向方丈大师。 “大师,小女就开门见山了。小女只听过禅僧的袈裟在汉魏时为赤色,后来又有黑衣、青衣、褐衣,但僧侣什么时候会用绿色袈裟,小女却实在不知道,望大师能指点一二。” “老僧惭愧,世间并无绿色袈裟。”老方丈叹了一口气,“只是白马寺确实藏有这么一件,因为用料极为珍贵,所以一直没有丢弃。它一直由住持师弟收着,而它的由来,老僧真是羞于出口——此袈裟原属于回春坊的一名舞姬,名叫绿绮。” 黔州 夜入三更,听到隔壁马荣呼声大作——这几日也把他们累得够呛。狄公却是了无睡意,便悄悄提了一只灯笼独自摸向流所。流所的后门早已经破败了,后院就是白日里见到的那个花园,其中景物影影绰绰,偶尔有夜鸟哑鸣,增添了几分萧瑟的味道。 乌云渐渐掩盖了月光,庭院里不知从何处传来响声。狄公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不觉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一团白光夹着一股腥风向狄公扑来。那白光竟是一个人形之物,身上是白色花斑的皮毛,双腿如人站立,头颅面目隐于皮毛之中,伸出长爪作势欲扑! 狄公眨了眨眼睛,确信眼前这景象绝非幻觉,心道:“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一只白球突然扑到那虎人的脚下,口中呜呜乱叫,竟然将那怪物绊了一下。就是这一下,救了狄公性命。 “大人,小心!”身后有人飞速掠来,是乔泰与马荣。马荣把狄公护在身后,乔泰手持腰刀,向那怪物当头劈将过去。那虎人怪物急忙缩回爪子,向后跳跃,躲开了乔泰。乔泰还有些不知虚实,不敢轻易出手,但那虎人却虚晃几招,猛然抖出一道白烟,向乔泰袭来。乔泰以为是暗算,急急向后躲了几步,就是这几步,便让那虎人得了先招,逃到一间屋子里。 乔泰立刻想要追入屋子,却被狄公拦住了。“莫着了暗算!” “刚刚这小东西躁动不安,从榻上跳下来就跑,若不是我追过来,恐怕还救不得大人!”乔泰有些后怕地摸摸脑袋,从地上拎起那只小老虎。 狄公摇摇头。“也多亏了它!那人有形有影,绝对不是神怪之流。只是无论人兽,逃命都是往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而去。这厮不往外逃却往屋内逃,甚为古怪!只怕这屋内……” “怕他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马荣说着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与乔泰两人冲了进去。可是,屋子里竟然空无一人。他与乔泰将这里上上下下搜了个仔细,那虎人竟然消失不见了。 “怪哉!人怎能凭空失踪?” “人当然不能凭空失踪,如果定要说出他为何不见,只能说是这屋子有古怪!” 几人四下搜索,却见那只小虎拼命往那榻上爬去。它显然不是为了睡觉,于是狄公走上前去。 “如果一个地方多年无人打理,但是却没有灰尘,而且和其他地方相比,此处床柱被握得发黑……这当然是有古怪的。” 那根被握得发黑的床柱上面有几个用匕首刻的潦草的字,看似是有人躺在床上时偶然有感而刻。 “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狄公轻轻读出了那句诗,“是南朝梁王僧孺的《夜愁示诸宾》,如果这是梁王殿下刻的,倒也符合这位殿下当时的心境。”他轻轻扳动那根床柱,只见那床表面的木板竟然一下子撤了开去,露出下面一条黝黑的通道。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屋子果然是梁王曾经居住的。”狄公叹了一口气,说。 “为何这样说?梁王难道不住在主宅?”马荣诧异地问。 “当年梁王畏惧刺客,扮作女子,终日疑神疑鬼,迷恋卜问,从不住在自己的卧房,而是常常跑到侍女、小厮的屋中去住,有时一夜之间能换三个住处。这也不能怪他,他那时已经是惊弓之鸟,生怕受到陛下那远隔千山万水的一箭。可惜,最终还是未能逃过!这样想来,他极有可能修建一些能够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比如说——密室。” 眼见狄公打算进入那通道,乔泰急忙止住了老人的行动。他和马荣在前开路,让狄公跟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下了那暗道,而小虎也连滚带爬地跟了下去。 下面是一个有如厅堂般大的密室,一进去就感到丝丝冷气。密室里没有人,只有一具虎尸。那虎崽扑上前去,哀哀嘶叫。 “看来,这应该是它的母亲——那白虎夷的神兽白虎了!” 老虎被剥了皮,一条可怖的刀伤自虎身左而至右,从咽喉处划到胸间,伤口皮肉翻开,深及胸骨。而在虎的肩胛骨之处,有一处箭伤,但是只是透肉,却未伤到虎骨。 “这箭和这刀绝不是发自一个人。”乔泰说,“如果一个人能以此等力度将猛虎一刀毙命,绝对臂力过人,是武者中的好手,断然不会只把箭射到如此深度。而从这伤口来看,这箭是在虎死后才射的!” “能一刀杀虎,而且是带着幼崽的凶悍母虎……”狄公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要看看这虎的胃肠之中有些什么!” “大人怀疑这虎是中毒而死的?” “不错。夷人敬虎,常常以祭品祀之,以虎爱吃的猪羊放在虎常常出没之处。如果有人在虎吃的东西上做了手脚,药倒了虎,袭杀它就会变得容易了!” “大人,那厮不见了!”刚刚去四周搜索的马荣回来说,“这里有两条通道,刚刚我寻了出去,一条是通向后花园的假山,而另一条则是通往围墙外的,非常隐蔽。若不是逃走那人故意留了破绽,属下也发现不得。” “看来那人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让我们发现这个的——这虎尸明显曾经用冰保存过。”狄公打量着四周,“而且,他要告诉我们,这里并不寻常!” “不寻常?” “你们且看这密室,如果说是梁王殿下为了躲藏之用,显然大了一些。修这样大的密室需要大兴土木,而朝廷更不可能允许一个被贬谪的皇子修它!”狄公在密室中来回踱步,“我想梁王殿下最开始修的也许只是个藏身的小室罢了,但是在他走了的这三十年里,有人扩充了这里,还把它拿来他用。” “他用?什么用处?” “也许……是存放兵器!”乔泰正站在墙边仔细地打量墙上的一些划痕。墙壁因为地下的沁水很是潮湿,他从墙壁上揪下一样黏在上面的东西。 那是一缕枪头红缨的丝线。 “兵器!有人在这里私藏兵器!”马荣骇然喊出,“难道……” 狄公一言未发,只是望着那撮细细的丝线,面色越发阴沉。 洛阳 回春坊 回春坊的坊主是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虽然描画的妆容十分精致,但是依然改变不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她回头斥退了跟随的下人,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不知上差想要问些什么?” “绿绮。”谢瑶环直截了当,“听闻贵坊昔年有舞姬名为绿绮,为薛怀义所喜,常常……将她偷偷接到白马寺,还曾经为她做过一套绿袈裟。那袈裟除了颜色不同,连材料——比如那金丝,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个老身知道。”那坊主舔了舔下唇,有些诡秘地笑了一下,“听闻他让绿绮赤身着袈裟做舞,与之为……欢喜禅。” “真是……荒淫无道!”谢瑶环面色变红,狠狠地说了一句。 “那薛怀义为陛下的面首,传说他很喜欢年纪大一点的有风韵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讨陛下欢心这么多年。而薛怀义迷上绿绮的时候,绿绮都已经三十有七了,照理说她这般年纪,不应该还在风月场上混迹,可是她保养得极好,好似二十几岁,而且还有那些雏儿没有的风情。她见识很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是那舞,真是如仙子羽衣!她还真有那么几个固定的恩客,不是小妇人我多嘴,有几位还是朝廷大员呢!” “这绿绮如今何在?” “唉,那薛怀义倒台后不久,这绿绮也得了一场大病,随后也死了,真是薄命之人!” “她就这么死了?”薛子规有些诧异,“有关这绿绮,就没别的了?” “哦,其实这绿绮有个儿子。” “儿子?” “是的,绿绮非常疼爱这个儿子,对他的管教十分严格,识字读书一样不落。可是这里毕竟是风月之所,对孩子能有什么好处?连孩子也连带着让人看轻。所以在孩子七八岁的时候,绿绮把他送走了。” “送走?你可知送去了哪里?” “不知道。”那坊主摇了摇头,“绿绮从未说过,我也觉得她真是狠心,这么多年从未去看过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你还记得什么吗?” “他那时还小,生得白白净净,很乖巧的样子,也说不得有什么特别。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坊主舔了舔嘴唇,仔细思索了一下,“我只是依稀记得那孩子好像很喜欢鲜艳的颜色,动不动就把自己穿得大红大绿的,可也是难怪,我们这里有的也只是这样的衣服。” “那么,这绿绮还有哪些恩客和熟稔之人?” “说到这个……这绿绮在坊中确实不太与人相与,也不与人说自己的身世和心事,骨子里透着那么一股傲气,所以当时我们姐妹都不太待见她——都是流落风尘之人,谁比谁强多少呢!但是,让她青睐的确实有一个人。我记得那是个书生,当时来京城赶考,寄居在一家小客店里面,也不知这两人如何就好上了,还打得火热。只是这书生金榜题名后就与绿绮疏远了。想来也是,这绿绮大他许多,又是个风尘女子,那书生是疯了才与她搅在一起。后来听说那书生外放做官,绿绮还给他写过几次信,但是否有回音就不知道了。” “坊主可知那书生的姓名?” “当然知道,他金榜提名了嘛,报信的锣鼓敲得人人都听得见,而绿绮也为此着实欢喜了一阵。那书生的名字叫洪雪来,后来好像外放到黔州为官,听说如今已经做了刺史!不过说到这黔州,老身倒是想起件事情,虽然这绿绮不说自己的身世来历,但是她却会做黔州的一些小吃,比如鸡豆花什么的,所以老身猜,她也许是那个地方的人。” “黔州……”谢瑶环心中一动,刚想继续询问些什么的时候,一名军士急急来报。 “二位大人,大事不好,白马寺又生命案!” “什么?!谁人身亡?” “和尚七苦!” 黔州 客栈在月光中显得冷冷清清,狄公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站在店门前沉吟良久。 “怎么了,大人?”乔泰觉得有些奇怪。 “我只是在想,我们到这黔州,倒是一切顺利得紧!我们想见这黔州虎神,马上就让我们遇上,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顺带出一系列的事情,只是世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看来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情,早就被人知道了!” “什么人会知道?” “比如说黔州府和白虎夷的人。”狄公说,“想想看,萧颂云只有老板娘这一个亲人,如今萧颂云被满城通缉,个个要抓他,可是为什么老板娘那里会那么平静?我想在那客栈的附近就有人在守株待兔等着他入彀!而我们恰在此时投店。我在朝多年,相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且,除了他们,还有人也知道我们的到来。” “什么人?!” “太子流所孤孤单单地在建这山坡之上——这是皇室囚禁子弟之所,即使那些凤子龙孙被贬下凡尘,也要比寻常的飞鸟游鱼矜贵些。他们不想靠近老百姓,而老百姓也不愿接近他们——所以离这流所很远的地方才有人家居住。虽然这里居住的人家少,但是你们看,他们也恰恰在这流所的四周形成合围之势。而也恰恰是这包围圈中的人,都被白虎邪神所杀。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听大人之意,好似居住在这流所周围的人都不单纯!”马荣难得动脑,急忙把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 狄公笑着点点头。“你以为这岭南流放的多是谁?你以为陛下会放心地将一位前太子囚禁在这里?” “大人的意思——这周围的所谓百姓都是陛下派来的人?” “岭南流人多为李氏宗亲,如果他们与废太子勾结,拥戴他揭竿而起……那会如何?再想想山间客栈里的那两具尸首其中的男尸。乔泰,你不是发现他肩上有刺青,状如花瓣吗?” “是啊,大人,我还拓下了图样。”乔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现在想想,虽然这只是刺青的一隅,但是如果再连上几笔,应该就是一朵梅花!” “内卫!”马荣惊呼。 “是啊,内卫!所以,凶手要把他们的头颅砍掉,再把皮肤撕烂,是怕有人认出他们的身份,被朝廷知道!而你再看看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客栈,它的位置也是极为巧妙的,正好能够看到流所中的一切情形。” “大人的意思莫非说,这客栈——是内卫的岗站?”乔泰轻轻发出一声惊呼。 “说得对极了!”有人在客栈的门内接上了一句,然后客栈的门打开了,那店主从里面走了出来,“卑职朱冬至拜见狄阁老。”他一躬到地,一无初见时的轻慢。 “你是……” “小人是驻守黔州的内卫统领。正如阁老所说,小人的职责就是监视岭南流人动向,而这客栈当初建成亦是为监视流所之用,四周居住的住户确实多是我们的人。只是最近……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是白虎邪神杀人一事吗?” “正是。”朱冬至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分明是有些小人借鬼神之名愚弄世人暗下杀手,这是一系列针对我们内卫的清洗,而他们最终的谋杀目标应该就是……” “如果黔州是一座监狱,那么刺史洪雪来就是陛下的牢头,如果囚犯暴动,自然是要杀掉他这个牢头!” “阁老所言极是。” “那么你认为这些谋杀的主谋之人是谁?” “卑职认为……”朱冬至压低了声音,“此事与梁王和岭南流人有关。” “哦?朱大人为何如此说?” “昔年李忠殿下来此之时,有一位名叫绿绮的侍女随身伺候,那侍女与他行走了千山万水来到此处,尽心服侍。所谓患难见真情,殿下对她喜爱非常,听闻殿下在扮成女子之时,多与这侍女待在一处。麟德元年十二月,上官仪、王伏胜被诬谋反问成死罪,李忠殿下被认定为同谋,被先帝赐死于此。第二年,太子李弘殿下上表请求将其收葬昭陵,先帝准奏。而在李忠殿下的灵柩被迁走的时候,那侍女也跟着离开了。” “如此忠心,倒也可表可叹。”狄公点头赞叹。 “关键是,她与梁王曾有一个孩子!” “孩子?!”狄公大惊。 “这个孩子被她送到了某个人家。小人曾经暗查过,这个孩子就是萧颂云,萧家当年就是住在流所附近,与绿绮相处得甚为相得,所以绿绮就将孩子托付给了他家。” “萧颂云?可是传闻中射死白虎的那个人?” “阁老说得不错,正是此人。”朱冬至点头,“他平时闲来无事就会在这流所附近游荡,所以下官才怀疑这白虎邪神就是他心存谋逆之心而为!” “如果是梁王的孩子活到如今,按照时间来算,应该已经是而立之年。可是我听人说,这萧颂云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儿郎。” “这里汉夷混居,山深林远,户籍官对于人口的登记并不全面,很多孩子长了很大才能报上户籍,而且多是以父母所言为准。当初下官查到他时,虽然年龄对不上,但是其余都是相符。下官也是怜惜他是李唐血脉,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不曾将此事上报,谁知道留至今日,终究成患!” 白马寺 “两位大人,七苦从昨晚就不见了。众僧寻找七苦,却无人寻得,刚刚在寺中的冰窖内发现了尸首。他的头颅被人砍去,但是因为颈上有蜿蜒的红胎记,所以被认了出来。” “七苦的尸身在哪里?带我去看!”谢瑶环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白马寺的冰窖在后园的地下,为了保温在顶部埋土成丘,覆以琉璃瓦。谢瑶环与薛子规弯腰拾级进入冰窖,一入内,寒气扑面而来。冰窖内的冰块垒成一堆一堆的,都用稻草帘覆盖起来,留至盛夏时节取用。 尸体就在一堆冰块后面,谢瑶环在尸体身边俯下了身子。 “首先我能确定,这是一个僧人。看他手指上的老趼——僧侣每天都会以手捻珠,念珠不断摩擦食指旁的皮肤,时间一久便会形成光滑的老趼。还有,他的衣物和皮肤都能隐隐闻到檀香的味道,这檀香品级极高,正是陛下赐给白马寺专用的,而这种几乎渗进皮肤的香气,是天长日久浸淫而来。所以,这尸首的主人的确出自白马寺,而不是从外面找来的假冒尸身。此人头颅被砍掉,颈部的皮肤有红色瘢痕的一隅,从这一点看,这尸体的主人应该是七苦。但是,这尸体的皮肤竟如此松弛灰败……” “人死了都是如此。而且从颈部的皮肉来看,头颅是死后被砍掉的,那就不可能是自杀!”薛子规压低了声音,“这凶手也太神鬼莫测了些,就在我们金吾卫的眼皮底下连杀二人,看来我们这些人都应该被赶回家种田才是!” 谢瑶环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如今我们也只是刚知道,住持似乎认得那个惊吓陛下的人,可是还没有等他见到我们吐露只言片语就被杀害了,而这七苦——”薛子规抄起了手——这里实在是寒冷,“与此事似乎毫无关系啊!” “不……不是毫无关系!”谢瑶环似乎忘记了寒冷,苦苦思索,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杏眼圆睁,“应该是有很大关系!住持大师应该就是他杀的!” “什么?” “人云言多必失,惶急之下做事,就会有纰漏出现。小沙弥是第一个发现住持尸体的人,但是他并没有明确地辨认出那是谁——因为白马寺中有资格穿上袈裟的不止住持大师一人,可是七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住持大师出事了!”谢瑶环极为懊恼地笑了一下,“试想这七苦如何知道那是住持大师?可惜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漏!” “只是,这七苦为何要杀死住持?” “画像还在吗?”谢瑶环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要起了梁王的画像。 薛子规马上摊开女皇所给的梁王画像,谢瑶环从旁边的柱子上抠下了一点丹砂,涂在了画像的半边脸上。 “我的天啊!是——”薛子规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应该是梁王之后!”谢瑶环端详着那画像轻声呢喃,“梁王被贬黔州,而绿绮会做黔州的小吃。她心高气傲,不理寻常人,这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出身极高。我猜,她应该是梁王的侍女或是侍妾。而她从小严格要求的那个孩子应该就是梁王的骨肉。绿绮当初送走孩子,不是不去看孩子,而是经常去看孩子!绿绮把孩子送到了白马寺,她找薛怀义当自己的靠山,而薛怀义大概也觉得那孩子奇货可居,可以为自己带来利益,所以就留了下来。可惜不久后他身死,连带着绿绮的愿望也落了空!” “但那坊主分明说当年那孩子是白白净净的,七苦的脸上却有红胎记啊!” “原来我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谢瑶环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在住持大师房中发现的小瓷瓶,“还记得这个吗?” “这不是在住持屋中搜到的胭脂吗?” “这不是胭脂,这是守宫粉!梁时名医陶弘景云:守宫以朱砂饲之,足三斤,杀之晒干磨粉,然后用水调和涂在女子身上,就变成守宫砂。” “这种东西……住持一个和尚要这个做什么?” “哦,这倒不一定是和女子有关,我是说它是一种染料——一种可以染在人的皮肤上的染料……却可以如同皮肤本身就有这颜色一般。而且,以此法制成的药粉虽然能够附着人身,但时隔长久也会退色,并且可以用一些方法洗去!” “你是说七苦的红胎记是这样来的!”薛子规恍然大悟,“那么男扮女装惊吓陛下的人,应该就是七苦。而七苦是因为住持知晓了他的秘密,自己又露了破绽,所以才对住持下了杀手。可惜的是……如今他也死了!” “他并没有死!” “什么?尸体明明就摆在这里啊!” “这不是七苦的尸体,而是——住持的尸体!” “什么?!”薛子规越发糊涂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住持大师的头骨没有烧化,而腿骨和胸骨却都烧化了。现在我明白了,吊上去的不是尸体!吊上去的只是头颅!隐藏在袈裟和衣物之下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包骨灰!七苦杀了住持大师,然后把住持的尸身用守宫粉伪装成他自己,以此金蝉脱壳!” 黔州 夷女向彤的家在城外,背倚山坡,面临溪流。建筑为吊脚结构,檐翼角飞,轻盈纤巧,和青山翠竹彼此参差掩映,显得十分雅致秀美。 只是眼前与这雅致景象相悖的是,那气势磅礴的大门前竟然聚着一群乞丐。他们在墙角、街口或坐或躺,眼睛却都巴巴地望着向府的大门。 “这里怎么这么多乞丐?”马荣皱起了眉头。 “听闻是向家这几日做善事施粥,所以几乎全城的乞丐都集中在了这里。” “唉,这些乞丐流民亦是朝廷子民,我等为政不善让他们颠沛流离,也亏得善心人士对他们的照抚,我等为官者真应该对此感到惭愧!” 乔泰开口止住了狄公继续自责:“属下下午打听了这向彤的事情。这向彤是白虎夷的第一美人,更主要的是,她父母早亡,偌大的家业尽握在她一人之手,端的是精明能干,而对她上心的人大概能围着黔州绕上一圈。可是奇就奇在,她竟然至今没有成婚。她如今已经双十有二,依然待字闺中,而与她有过婚约的男子,要么死去,要么主动退亲。所以汉人间传言,这姑娘大概真是白虎星下凡,专克夫君的!” “哦,她的未婚夫君都死了?” “是的,有他们本族长辈给她定的本族中人,也有汉家子弟,可是不是上山遇到意外,就是暴病而亡,也有和她定亲后不久,因为害怕而主动退婚的,不一而足。直到后来一次在山上打猎遇到萧颂云,两人一来二去生了情愫。可是如今这萧颂云被全城通缉,性命堪忧。大人您说,这事邪不邪门?” “休得胡说!”狄公轻轻斥责了一声,“事关女子闺誉,市井之人胡说乱传,但你我绝不能人云亦云!” “是。”乔泰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随即正色道,“可是也有人说,她从前的几位婚约人的死或是退婚都与刺史大人有着莫大干系!端的说得有形有影,不似虚言!” “也就是说,这洪雪来可能也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狄公沉吟,“一会儿我们再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大人,去就去吧,干吗要带着这劳什子?”一旁久未插话的马荣气鼓鼓地说。他左手挽着一只有盖的大竹篮,看起来就像走街串户卖鸡蛋的小贩。 “可别小看这篮子里的东西,它可是能帮我们很大的忙啊!” “是吗?就凭它?”马荣显然不相信。 传闻向府的大门并不好进,但是狄公对那门房耳语了几句,那门房通报后就急急忙忙地回来请他们入内了。来迎接他们的女子更让马荣和乔泰吃了一惊,原来,这位黔州的有名美人竟然就是那日他们在山中偶遇的女子。 “几位真的把它带来了?”那女子急急地问道。 “什么?”马荣和乔泰面面相觑。 “带来了。”狄公伸手从马荣手中接过那只竹篮,竹篮里的东西正呜呜叫着顶着盖子要出来,恰好被狄公帮了个忙,毛茸茸的脑袋一下子探出了篮子,朝着向彤呜呀呀地叫。 “感谢真神!”向彤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小雪啊,你可让我好找!” “感谢真神!神虎找回来了!”身边的虎夷仆人也是又惊又喜,用崇敬的眼神望着那小白虎,就差顶礼膜拜了。 “抚养这小家伙的果然是姑娘你,想来那夜姑娘在山间寻找的就是它吧?” “正是!”向彤欢喜地抱着小虎不肯撒手。 “人说白虎是神兽,如今看来,果真富有灵性。”狄公捻髯微笑,“它不仅帮了我们不少忙,如今又帮助我们找到了抚养它的人。” “咦,老人家怎知它是被我抚养?” “它和人过于亲近,而且喜欢窝在床榻上睡觉——这可不是野生虎的习惯!”狄公微笑,“而且想到那日遇见姑娘的地点——和发现它的地点相隔并不远,所以我才这样判断。只是这小虎憨态可掬,乖巧非常,那一日姑娘怎会把它给丢了?” “那日它本在我怀中,可是不知闻到了什么,突然惊恐无比地挣脱了我跑了出去。” “也许,它是嗅到了杀害它母亲的那个人的气息,或者就是它母亲的气息!” “什么?” “见到姑娘那日,在黔州官道上出了命案,据说是邪神作怪!” “哼!邪神?”向彤冷笑,“真神在上,我们白虎夷的真神怎么会变成邪神?若是有,也是那些胸怀贪婪之心的人,他们的邪念才是邪神的真身!” 洛阳 皇宫 入夜,皇宫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冰冷的月光从勾檐飞甍中穿过,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宫宇当中。 不远处的阁楼上,有艳姬凭窗揽镜自照,上襦是暖鹅黄,裙是火焰般的石榴裙,只衬得肌肤赛雪。 “上官婉儿,石榴裙……”谢瑶环仰望其人,喃喃自语。 “你此次入宫,是想查那些宫女当中谁与当年的李忠殿下有干系吧?只是这上官婉儿,她的身世可不是秘密!” “不仅查她们,还有绿绮。她的确是李忠殿下的侍女,在扶殿下灵柩回京后不久就因生计所迫而堕入风尘,如此看来七苦的身份至此可以完全确定了。” “那你为何要在此望着上官婉儿发呆?” “你难道忘了?白马寺的那张机关大床是要在外面启动的,那夜的卫士守在殿外,七苦不可能入殿转动机关,也就是说当天在殿内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是他的同伙!” 薛子规惊呆了——他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真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两位大人。”就在这时,有人在背后和他们打招呼。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来人,原来是御医叶慈。 “叶御医!是您……” “谢御史,下官有件事要和你说。”御医叶慈看了看左右,将二人拉到一个僻静之处,薛子规很自觉地退去了旁边警戒,“这事也许只是在下多心,但是不说出来真是如鲠在喉。” “无妨,大人请说。” “前些日子给陛下号脉之时,我见陛下手上皮肤颜色发暗,我还问过陛下,最近她梳头的时候,也是掉了许多的头发,而且也多有失眠多梦……如果不是梦到许多往事,她老人家也不会突然到白马寺进香。” 谢瑶环眉头微皱。“我大概明白叶太医的意思,但是太医可否想过,陛下春秋已高,有这样的症状也许只是年岁使然。” “是啊!”叶慈长叹一声,“所以在下在陛下面前也不敢妄语,此事也许只是因为陛下春秋之故,但如果不是……”他压低了声音,“那应该就是极微量的、长时间的……而且应该是陛下身边极为信任的人做的!” “如果那样的话……问题就大了!” “所以,在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先和姑娘你知会一声。” “我明白,多谢叶太医。”谢瑶环躬身致谢。 “哪里,在下也不过想要自保而已。” “你二人如同做哑谜一般,到底在说些什么?” 叶慈走后,听了一场莫名对话的薛子规问道。 “下毒!” “什么?有人要弑君?!”薛子规猛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阿弥陀佛,我的将军,你小声些!”谢瑶环一把捂住了薛子规的嘴,“这事情是胡乱喊得的吗?” “不错不错,此事乱说不得。” 两人惴惴不安地离开,往前走了不久,薛子规突然一捅谢瑶环,手指遥遥一指。 “你看!” 原来不远处的长廊之上,司茗正在烹茶。 “姐姐好兴致,现在还在烹茶。”谢瑶环拉着薛子规走上前去。 司茗微微一笑。“刚刚在书上看了几个方子,就想试上一试。” “如此看来,我二人倒是有些口福,不知能不能品品姐姐的茶?” “这是自然,二位请坐。烹茶之道需要耐心与工夫,要先将饼茶放在火上烤炙。”司茗温雅地坐下,用银制的茶碾将烤好的茶饼碾碎成粉末,再用筛子筛成细末,放到开水中去煮,“当水一沸时,要加入一些盐到水中调味。当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也就是二沸时,在茶壶中放入茶末和配料。而三沸后,将一瓢水倒回茶壶压滚,细火将茶煮好后,便可以饮茶。” “如此麻烦,我都是用开水煮好后就喝,哪里想到有如此多的讲究!” “可见薛将军不拘小节,豪爽至极。”司茗笑道。 薛子规有些不好意思,突然心中想到一事,开口便问了出来。 “我记得陛下的饮食都有专人进行试毒,那这茶又是谁人试毒?” 谢瑶环侧过脸去叹了口气——这也太过直接了! “无论是煮茶用的水,还是茶叶、盐、配料,都有专人检验,而给煮好的茶试毒的人就是我。” “那这是什么?”薛子规有些好奇地拿起一颗放在一旁紫檀木匣中的珠子,那珠子呈莹白色,似玉非玉。 “是黔州进贡来的盐珠。黔州有一口千年的古盐井,日前在采盐之时,盐工突然发现井底有幽暗的光芒闪现,将之采上来后,发现竟然是一块盐的结晶,怀疑有千年之岁。于是黔州刺史选了工匠将其打磨成十颗珠子,当成贡品进贡上来。” “那么,这进贡来的盐珠要怎样使用?” “只需在沸水中滚一下,茶就会调到适宜的味道,实是难得的宝贝!” “哦,真是奇妙!”薛子规赞叹说。 “姐姐,那这是什么?好像是豆汁,茶里也可以加这个吗?”谢瑶环静静坐了许久后,终于开口问话,目标是桌边的一杯豆汁。 “是豆汁。”司茗答道,“虽然我专司调茗,但是最喜欢喝的还是豆汁。” 她举起那豆汁微微一笑,转身摇曳而去。 “我在陛下面前行走时间也不短,和她打交道亦不少,也一起进过饮食。我的印象里,她并不是很喜欢豆子做成的食物……” “姐姐说得是!”答话的是来收拾物事的一个小丫鬟,“其实她是很讨厌豆腥的味道的,以前从来不沾口,可是最近这月余不知怎么了,每天都要喝上许多。” “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谢瑶环笑了一下,“我小的时候不吃芫荽,但是现在菜里若不加上,倒觉得不是味道了。可见人的口味和爱好是会变的!” “我倒是不觉得她口味变了,有时我看她喝得都有些反胃,可还是咬牙喝下去……”小丫头不解地嘟囔,收拾了桌案而去。 “明明不喜为而为之,好生奇怪!”薛子规摇摇头,“这豆汁难道是你们姑娘家新流行的修身养颜的方法吗?” 谢瑶环白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黔州 “听闻姑娘与黔州刺史之间并不相与。” “与他相与?”向彤冷笑一声,“老人家可知他曾如何说我?他说小女子若是不能嫁他,在这黔州是嫁不出去的!” “这是在威逼啊!” “哼,闻听此言,小女子恼怒非常。我们虎夷的女子最是敢爱敢恨,死也不会受这等威胁。这等强人婚嫁之事,小女子死也不会答应。小女子因为自己的婚事已经害死了几个无辜之人,所以就算终身不嫁,也绝不与禽兽为伍!” 向彤把事情朗朗说出,坦坦荡荡。 “听说姑娘有心上之人,那人的名字叫做萧颂云?” “不错。”向彤柳眉紧蹙,别过脸去,“不过小女子已经多日没有见到他了,若然叫我见到他,定然要将他抓住,以祭我族白虎真神!” “既然如此,老夫想让姑娘见一个人。” 狄公回首唤马荣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 “大人为何要我找……” “叫你去就去,莫要多问!自会有让你知道的时候!”狄公拍了他一下,马荣领命而去。 不多时候,马荣从门外搡进一人,两人皆是气喘吁吁,看来是有一番争执。看到此人进来,向彤惊呼一声,乔泰等人都是十分惊讶,只有狄公微微含笑。 “这小子还是个扎手的硬点子哩!”马荣甩了甩手,抱怨道。 这人满面污秽,头发乱七八糟,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挡住了面目,衣物破破烂烂,脚上踏着一双破鞋,左手端着一个白瓷碗,而右手拿着一根打狗棒。在狄公来的时候,他正和几个小乞丐依偎在墙角,不时地瞄着向家的门口,期望着府内的人能出来给些施舍。 “小伙子,真是好扮相!”狄公笑眯眯地对那乞丐说,然后转头对向彤说,“向姑娘也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您为何这样说?”乔泰不解地问。 “怎么,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他不就是萧颂云?!” “什么?” “讨饭的白瓷碗过新,打狗棒有的地方尚泛着树枝扒皮后的青色,还有你的手,拇指有瘢痕,证明你常用弓箭。乞丐一般双目涣散,但是你的双目饱含精光。而向家近日施粥,目的就是保护你,将你藏在乞丐堆里,不引人注意,还能保证你的温饱,确是一条妙计!” “老人家目光如炬,小民不敢抵赖。”那乞丐将遮盖在面前的散发拢了起来,露出了面目,其实他是个容貌干净清爽、不粗猛却很精悍的小伙子。 “白虎不是我杀的。从那虎尸就可以知道,那虎是被药翻之后杀死。然后,有人偷了我的箭,射到了虎的身上,嫁祸给小人。” “那么,那虎尸是你送入密室,而那夜在花园中假扮虎神的也是你吧?” “正是,敢问您是如何知道的?” 狄公微微一笑。“在梁王被流放的那一年,流所重新修建过,因为是太子流所,所以工部有过记载,我依稀记得那主修的工匠姓萧!这萧匠人可和你有关系?” “老人家博闻,那正是家父。当年正是在殿下的央求之下,家父才为他偷偷地修了那个用来藏身的密室,至于为什么修了两条密道,其实是因为父亲怕被人事后灭口,所以偷偷修了一条路逃命。” “所以,因为你父亲的原因,你才能找到流所密室。当然,还让你们换走了密室中的兵器。”狄公停下话语,看了看面前两个年轻人。 “真神在上,您果然有通天之能!”向彤惊讶地叫了起来,“一切就如亲眼所见,果然不负断案如神的美名!” “你们果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从你姐姐和姐夫那里知道的吧!”狄公望向萧颂云。 “是的,大人。” “那么我们接着说,其实看到那具虎尸的时候,我就在怀疑向姑娘。白虎是白虎夷的神灵,官府断没有将虎尸扣留的道理,自然会还给白虎夷,而白虎夷中最有可能将虎尸运出来的人就是向姑娘了。小虎看到那假扮虎神之人的时候,不是愤怒而是欣喜,它其实是扑上去想要抱那人的腿。” “正是。”萧颂云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它的母亲死后,它喝的羊奶都是我亲手喂的!” “而向姑娘为了保护你,在此事中扮作黑面,也是牺牲颇多啊!” “我相信他是无辜的,他若平安,我心中只有欢喜,才不管别人说些什么!” “情之所钟,便是如此。”狄公捻髯,慈祥地微笑,“你二人若能彩丝系足,必是美满良缘!老夫定然要玉成此事!” 向彤两颊生霞,露出些许小女儿的娇态,萧颂云也是笑得局促,狄公得见不觉微微而笑。 白马寺 “七苦被抓住了,他想溜出城去,结果被堵个正着!” “人现在在哪里?” “羁押在城门兵丁的休息处。他很镇定。我们在他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搜出了他和黔州刺史往来的几封书信、梁王昔年的随身饰物,哦,还有一件住持的袈裟,真不明白他要袈裟做什么!” 谢瑶环皱了皱眉。“我们先去见见他吧!” 七苦静静地坐在桌边,双目紧闭,面上不见波澜。 “其实事到如今,已经不必再说什么,直接把你交给陛下便是。如果你能做到一件事情,我便承认自己错了,放你离开此处!” 七苦睁开了眼。 谢瑶环从怀中掏出了两朵牡丹花,丢在他面前。 “这里是一红一绿两朵牡丹,只要你从中挑出那朵红色的‘潜溪绯’……就可以!” “你……”薛子规一见心中大惊,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谢瑶环止住了。 “如何,这样简单的事情还需要思索吗?” 七苦咬了咬下唇,从中挑出了一朵牡丹。 “你肯定?”谢瑶环挑了挑眉头。 “我……”七苦明显犹豫了一下,手似乎想要伸到另一朵花上,但是很快又缩回去了。 “我肯定。”他说。 谢瑶环悲悯地摇头。“实际上你选择哪一朵都不对,因为这两朵牡丹花,都是绿牡丹!” “怎么会这样?”薛子规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竟然无法区分红绿两色。 “我一直觉得这白马寺中有两个人说话非常有趣。他们都是用别的东西来验证自己看到的东西!第一个是那个小沙弥,他说看到女官的衣裙是和住持大师的袈裟一样的颜色。可是,我们平时会这么说话吗?我们只会说我们看到了什么颜色!还有,发现住持大师尸体的也是他,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对于尸体上的袈裟感到奇怪。可那是一件绿袈裟啊,任谁都要有所怀疑吧?可是那孩子并没有!因为他也辨不清颜色——是真真正正的‘看朱成碧’之人! “而另一个人就是七苦。薛将军,你可否记得你曾经问过七苦后院牡丹的品种?” “不错,但他那天不是回答出那是‘潜溪绯’了吗?” “可是他先寻问了你问的是不是白牡丹旁边的那株。事实上,红牡丹只有那么一株,而离红牡丹最近的是绿牡丹,但是他宁可绕一大圈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分不清红牡丹和绿牡丹,他需要一个参照的事物才能肯定。你可记得回春坊的坊主说过绿绮的孩子很喜欢鲜艳的颜色,动不动就把自己穿得大红大绿吗?那不是因为孩子不辨美丑,而是因为那孩子根本辨不出色彩,只是随便拿了衣服来穿!即使时光荏苒,他长大成人,面目可以改变,但是眼疾却无法改变,所以他在最后时刻拿错了袈裟!” “拿错了袈裟?” “绿袈裟是他母亲的遗物,而那袈裟除了颜色,其余都和住持的一模一样。所以他把这两样东西拿错了!他杀死住持大师的时候住持不可能身着袈裟——那时住持已经安歇了。”谢瑶环转而朝向七苦,“而绿袈裟一直由住持大师收着,可是当你找出母亲的遗物再为住持穿衣时,眼疾却让你在慌乱之中拿错了袈裟。至于你为什么要杀住持大师,这要从陛下驾临白马寺开始说起。 “陛下突然驾临白马寺,又不得不住到了有密室的偏殿当中。你心中怨怼已久,发现此次有机可乘,所以才做出了男扮女装惊吓陛下的事情。而住持与你是师徒,你的很多事情他都知道。比如说,他发现过你房中的守宫粉,他知道你的身世,还有,那夜你男扮女装被他看到,所以他会在花园中规劝你。 “住持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让你一直心中不安,当你知道我们发现了密室和住持房中的守宫粉后,你便决意嫁祸给住持。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开口说话,你杀了他,可惜又在我面前出了口误,所以只能抛出尸体,急急忙忙地逃走。可怜住持对你一直心怀慈悲——他未曾揭穿你的身份和你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却惨遭如此毒手,真真称得上养虎为患!” “……这世间果然天网恢恢,躲是躲不掉的!”七苦长叹一声,声音苦涩,“的确,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而梁王李忠就是我的父亲。”七苦的脸上带上了一点光辉,但是转瞬间就黯淡下来,“祖母因为出身不好,所以连我爹也保不住,只能把他送给王皇后抚养。而我娘是个婢女,虽然跟着父亲颠沛流离,还有了我,可是依然不受重视,最后流落风尘。小的时候,我看见一起玩耍的孩子吃糖果子,就去讨一颗来吃;我娘狠狠地打了我,她告诉我说我是太宗的子孙,江山都应该是我的,怎能卑躬屈膝地向他人讨要东西? “母亲的话我记住了,我是皇子,做不成皇帝,就只能死!这是我的命!师父很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虽然他常常对我循循教导,怕我心生妄执,但是我心之坚,如若磐石,即使这万丈佛门清净地,也渡不了我这满怀执念的红尘白骨!” “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同谋!”谢瑶环摇头叹息。 “一步走错,步步走错。如今我也顾不上他人了!”七苦的神色有些迷离,他解下腰上的水囊,在桌上摸了一只碗,为自己倒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了下去。 “若有来生,我愿无貌无才,庸碌终生,做个闲散村夫,不事文武,不提名禄,躬耕田间,了却一生。永不与帝王家……结缘!” 二人听得他话说得凄苦,正在心中戚戚,却听到声音渐落渐消,一时间意识到不对,急忙抢步上来。 “他服毒了!”薛子规惊叫。 “是卤水!”谢瑶环嗅了嗅残余的茶水。 “如果是卤水,我知道怎样救。他刚刚服下,应该来得及,我去……” 可是谢瑶环却拉住了他。 “他本应是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孙,无灾无祸的豪门出身,被疼爱得如宝如珠,奈何命运弄人,阴差阳错至此。人生有七苦,他这一生都在这七苦中挣扎,事已至此,让他……就这么去吧!莫要让他活着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利用做文章了!”谢瑶环声音有些发抖,但是拉住薛子规的手却没有放开。 “多谢……”七苦喃喃地说了一句,慢慢合上双眼,“我未生时谁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逝者流年,川河东去,唯愿来生……散发扁舟,回首处……无忧无怖……无欲无求……” 黔州 “大人,刚刚在向彤那里看到了吧,那么多的兵器,这洪雪来私屯兵器,莫非想要在这黔州自立门户,分土为王?”看到流所就在眼前,乔泰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忧心忡忡。 “大人,要我等去捉拿那洪雪来吗?迟些,怕他逃走或是狗急跳墙,恐怕连大人您都有危险!” “不必那么着急!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要找的黔州刺史——”狄公倒是没有两个下属那般惶急,他推开客栈的门,朱冬至正迎出来,“就在眼前!” “什么?”乔泰和马荣大为吃惊。 “他就是黔州刺史洪雪来。”狄公朝朱冬至一指。 朱冬至闻听此言也愣怔在那里,半晌后,方才开言。 “大人,您为何如此说?” “‘洪’读音同‘红’,红者,朱也;雪者,冬日才有;至,来也。”狄公站到他的面前,直视于他,片刻后,他的目光躲闪起来。 “你的手形修长而蓄长甲,右手食指指肚稍稍有趼,中指平滑,无名指指背有硬趼,说明这是一双常年握笔的手。十年寒窗苦读,才能造就这样的一双手,绝不是常拨算盘的手指,也不是内卫那常拿刀剑的手。你的尾指带着一枚玉戒,玉质乃是蓝田美玉。你虽然穿着商人喜穿的袍服,但是衣领却是有功名之人穿的圆领样式,而且衣料更是极为贵重的云锦。你的皮肤光滑温润,指甲晶莹圆润,可是你的年龄已在不惑,说明你的保养极为得当,应该是养尊处优。试想,这客栈客源凋敝,破败不兴,它的主人怎能是如此打扮、如此风采? “你看人有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态,说明你平时凌驾于众人之上。还有这里的小二,这小伙子倒是非常机灵,但是他的脚面上却穿着官府衙役穿的皂靴。 “我在江南巡视一事,各州府早有耳闻。相信官吏们私下往来,互通风声,我来到此处只怕你早就开始防备了。你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流所里有你害怕人知道的东西!你,在这里私藏了兵器!” “……既然狄阁老知道,洪某自然也不需再抵赖。”洪雪来矜傲起来,腰板挺直,嘴边挂上了冷笑,“洪某敬狄大人是个人才,不忍伤害,所以狄大人只要安心地在洪某人这里做客,待到洪某成就大事,定然不会亏待大人!” “呸,你这厮好厚的面皮,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马荣骂道。 “哈哈哈,胜者王侯败者寇,你们是败者,我是胜者,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洪雪来得意扬扬,指挥人将狄公几人围了起来。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而狄公只是微笑不语。 这时,一个兵丁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在洪雪来身旁附耳说了几句;刹那间,洪雪来大惊失色。 “怎么?发现兵器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 “在梁王的密室里,原本是你放置的铠甲兵器,却被萧颂云和向彤发现,他二人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偷偷地将那些兵器转移了出去。” “什么?!” “密道其实有两条,而那一条是你不知道的,别人的逃命路其实是你的送终路。”狄公冷笑,“你为了控制西南,也为了自己的私欲,欲与向彤成婚,迫害她从前的婚约者,故意遣人杀虎,嫁祸给她的心上人萧颂云,激起白虎夷与朝廷的矛盾,你便可以借肃清夷乱为名征调军士,然后人财两得。你怕自己图谋不轨之事被朝廷得知,所以以残忍的手段谋杀内卫,你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大逆不道。你本已经是封疆大吏,坐拥一方盐铁大权,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为何还不满足? “昔年楚霸王项羽见始皇帝仪仗,曾说过‘彼可取而代也’。似乎只要是男人——手中有权势的男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在众人之上,天下我傍,生杀予夺。却不知道,因为自己的野心,会有多少人为之殉葬!须知,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要在这里讲大道理!即使这里私藏的兵器都被那萧颂云运走,我手中还有黔州的兵丁!狄仁杰,你一样逃不掉!而且在朝中也有我的人,相信再过些时日,龙位就会易主,李武夺嫡,这天下就要大乱了!看到时还有谁顾得上我在这西南边陲做些什么,还有你狄仁杰的死活!” “看你如此自信满满,说过些时日江山就会易主,看来是陛下会突然出现不测啊……”狄公云淡风轻地一笑,“应该不是刺客刺杀,结合你说朝中有同党,应是毒杀之流的事情罢!” “你怎么知道?”洪雪来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就又恢复到得意扬扬的神态。 狄公在心中暗叫一声“侥幸”,他也只是在揣测中套这洪雪来的话罢了。 “不过即使你知道也无所谓了!山高路远,你想通风报信恐怕也来不及了,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并不替陛下担忧,她身边自然有能为她分忧解难的人。我也不为自己担忧,因为三日前我已经传书西南道行军大总管,命他秘密派兵前来。而陛下也早已经密令于他,要他听我调遣。听到这里,难道你还不明白,陛下要我前来,不是为太子扫墓,而是为你扫墓吗?” “你说什么?!” 此时,遍山突然亮起灯油火把,将半边天照得亮若白昼。狄公看着那些亮点,微微而笑。 “啊!”洪雪来颓然坐在地上,他身边的人纷纷将手中的兵器丢在了地上。 “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她能够站在高高的帝位之上,岂是寻常之人?陛下并非不信苍天鬼神,但是与她的无边江山比起来,那些只是寻常啊!” “寻常吗?”洪雪来苦笑一声,“其实居于上位者,自古以来都是一样——‘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不过是为自己打算,如果陛下觉得这黔州岭南之地再无威胁她的人,那么我这个知道许多秘密的人,性命大概也要走到尽头了。” “所以你就杀害了那么多的人?”乔泰冷叱一声。 “一将功成万骨枯,能登上那帝王之位的人,要多少白骨叠垒!皇上只不过是赢了罢了,而我,只不过是输了而已。” “既然你知道江山已为血铸,狄某岂可容你再添疮疤!”狄公挥手,命人将洪雪来带了下去。 “大人,现在传书回去示警可来得及?”马荣问道。 “路途遥遥,只怕……如今我只希望在京中的那孩子能够救万民于水火,救陛下于危难之中!” 狄公忧虑地叹息着,一瞬间好似苍老了几岁,似乎有些难以站稳。乔泰担心不已,急忙上前搀扶,狄公却摆了摆手。 “这世间的一切,都如一场大梦。梦里有人生死成败,辗转求索。其实不知,江山百代,不过是过眼云烟,功名利禄,抵不过白云苍狗。只可惜狄某亦是这梦中之人,不能抽身而出,闲坐云烟之畔,笑看涛生云灭!” 皇宫 茶香随着氤氲弥漫开来的热气散开,闻之宁静清心。女皇一手拿着奏折,一手端起茶碗,堪堪就要将那茶送到嘴边去。 “陛下,喝不得!” 女皇被这呼声吓得一抖,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大胆,竟然在陛下面前大呼小叫,你可知罪?”女皇还未来得及开口,身边的女官便呵斥道。 薛子规却也顾不上其他,来到司茗烹茶的桌前,一把推开司茗,夺过了那雪盐珠。 “陛下,臣失礼了。” 他抽出腰刀,在两边宫女的惊呼声中朝着那雪盐珠砍去,那盐珠瞬间被分成两半。然后,薛子规回刀用刀背朝其中的一半拍去,那盐珠顿时变成了雪白的齑粉。谢瑶环将那些粉末收集起来,放到茶杯里,取出一枚银针,探到了杯子里。 “有毒!”大家惊呼起来,女皇也是面色大变。 “这盐珠煮成的茶朕日日都喝,而且每次喝茶之前,司茗都先行试毒,都无恙啊!” “我怀疑这雪盐珠带的毒就是从盐中提炼出来的卤水,这种毒会让人身上的血液像豆腐一样凝固。以卤水结晶融合在盐珠之中,每一次煮茶的时候将珠子放入其中,毒就会渗入一点点。一点点毒暂时对人毫无影响,但是关键在于日积月累,到时就算是御医也无力回天!其间会出现一些症状,想来近日在陛下的龙体之上已经有反应了吧!”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女皇大惊失色。 “为陛下烹茶和试茶的人都是司茗,司茗在月前突然开始饮用豆汁,可是实际上她是个厌恶豆腥味到了极点的人。其实民间解卤水之毒的方子就是豆汁,所以她在每次烹茶之前和奉茶之后都会给自己灌进许多豆汁,因为她生怕自己也中了毒。” “她为何要如此做?” “陛下,当年废后案牵连甚多,抄家灭门的不止一族,而司茗也是当年遗孤。在白马寺,启动殿内机关让陛下从密室回来的就是第一个赶到陛下身边的人,那就是她!” 女皇颤巍巍地站起。“贱人!你本不过是无名宫女,文采比不过婉儿,机敏比不过瑶环,只不过擅于烹茶,迎了朕的心意,朕就将你提到与婉儿同等的位置。朕待你可谓天高地厚之恩,你怎能做出如此十恶不赦之事?!” “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司茗冷哼一声,眼睛怔怔地望向女皇,“我恨你!从我开始懂事的那一刻我就恨你!我的全家都被你杀了!只剩下我和母亲。她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一定要报仇!后来她死了,可是恨意却没有死,它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你以为区区的小恩小惠就能让我忘记了似海血仇?你真是太天真了!” “所以你就想毒杀朕?你就这么想死?” “不错!为报家仇,死又何妨?” “你就没有帮手?”此刻女皇眼中却兴起了如猫戏老鼠一般的神色,她慢悠悠地问道。 “休想借我的口株连他人,这盐珠是我自己用卤水炼成后偷偷调换的!” “虽然御厨之内确实有卤水用来点豆腐,但是这种有毒的东西就如同太医院中的砒霜一般,是受到严格掌控的。你虽然是陛下面前的女官,但是若无旨意也绝不能轻易将它拿到手,而在宫内你如何有原料能自己提炼出卤水?”谢瑶环摇摇头,“事到如今,也莫要强项抵赖了!” “也罢,就算没有了我,还会有其他人为我们讨回公道的!”司茗冷笑。说这话的时候,她竟显得有些凄楚。但那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神色,坚毅而决断。 “那朕不妨告诉你一件事,七苦已经伏诛,而黔州那里,狄仁杰已经去了。无论那里有些什么,相信不日之内,就会被肃清!” “啊!” 谢瑶环轻轻退了出去,她已经不想知道后面的结局了。 她寻了个清静去处呆坐,风中传来不知是哪里佛寺中的梵音阵阵。 “欲让众生看破世间浮相,了幻非实,远离妄执,谈何容易!”她轻轻道,“如能真的胸中无一物,才能入万人之中,入无人之境。只是这世间,又有谁能参透呢?” 尾声 女皇将折子丢下,长叹一声。她在月光下审视自己的手,虽然丰腴,但是也有了褐斑点点,抚了抚脸,触手是养尊处优带来的细腻,却挡不住岁月的侵蚀。这副躯体,其实早已经由内而外地苍老了。 “山川悠悠,风物千年依旧,而这一身的皮相却不过短短数十年光景,红颜白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万般繁华转瞬成空。如今才明了,站得最高的人,其实最寂寞,而这世间唯一不变之处,只有无常而已,只有……无常而已!”女皇心中满是怆然,呆立神驰,半晌后才向身后轻轻问了一句,“婉儿,你恨朕吗?” “婉儿不恨,婉儿恨的……只是命运而已!” 上官婉儿望向那号称会千秋万代的万重宫阙,密实实的雕柱,层叠叠的柱瓦,好似个四四方方的囚笼,岁月从其中倥偬而过,花落叶凋,看朱成碧,其中来来往往的犯人换了,但是囚笼却从未改变…… ? ———————————————————— (1)?《推理》杂志人气作者之一,创作了“大唐狄公案”系列、“唐案无名”系列、“红线传”系列等优秀作品。 恋爱反身 恋爱反身 1 (意识)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特征……本质上来说,意识就是所有脑细胞产生、传送和接收脑电流的集合。如果可以将这种脑电流集合模型精确复刻,之后再释放到一个新的大脑中,意识转移便可由此实现,甚至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创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前沿通讯技术浅论》 ? 白川沙优回到家时,有个女孩已经帮她做好了晚饭,沙优对她那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可她却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究竟是谁。餐桌上的白瓷碗里放着绿豆饼和土豆汤,那是沙优今晚的菜谱,她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任何人。 “什么时候还给我?”在鞋柜的最里面,沙优费力地找出一双积着灰尘的男款拖鞋。虽然穿上后感觉有些小,但她找不到更合适的鞋子了。沙优本来想勉强穿着,不过她却忽然想起这双鞋是那个男人穿过的——那个男人两个月前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沙优,从那时开始,沙优就把家中关于他的一切都扔进了垃圾桶。 沙优脱下已经穿好的一只,厌恶地拎起鞋跟,皱着眉头把它们扔到了门外。 “这个身体?真的很抱歉,我会尽快的……”女孩没有惊异于沙优奇怪的行径,她在桌上摆好了第二双筷子,“不过真没想到沙优姐姐能带着一个男人的身体回家,本来还想和姐姐睡在一起呢。沙优姐姐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一会儿我再去把书房收拾出来,晚上我住在那里吧。” “这是我的家,好像还轮不到你为我分配今晚的房间吧?”沙优并不理会她的道歉,“别叫我什么姐姐,叫我白川就行。不管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以及怎么跑到我身体里面去的,我想说我根本不认识你,而且也没有把书房让给你住的打算。” 女孩没有说话,面对冷冰冰的沙优,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刚才她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而已。 “别吃饭了,现在就跟我去社区终端站,我要你马上把身体还给我。”沙优坐在餐桌旁,绿豆饼的香味飘进她的鼻子,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饿了。 沙优完全没想到今天运气会这样差,下班后她向家里传输自己时,北海道的终端站提示她“接收端无法取得连接”。沙优本来以为是家里终端设备的故障,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陌生人侵占了自己的身体。为了回家,沙优不得不临时向社区申请一个公用终端。她今天没想到的第二件事,就是社区终端站居然租给了她一个男性终端。 “我叫矢木明美,和白川小姐一样,我也是个女孩。”明美缩手缩脚地往沙优的碗里夹了一块绿豆饼,“我是不小心来到这里的,给白川小姐添了麻烦,确实很抱歉……” 明美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注意到,沙优右脸颊上的三条交错的蓝线正在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颤动着。这些蓝线是所有社区公用终端共有的特征,以便能够与自然人区别开来。明美能够理解沙优此刻的心情——且不说自己的身体被别人霸占了,脸上画着这种东西走在大街上,任谁也是无法开心的。 “不小心?不小心把自己传输到了我的身体里,害得我不得不临时申请一个公用终端——脸上被画着这种鬼东西也就算了,这个终端居然还是一个满身汗臭、长着腿毛的男人!”沙优把碗推到了一边,“你知道我一直忍到现在连厕所都没去过吗?你叫矢木明美,是吧?社区终端站会帮你查到你的身体在哪儿。如果你身上没钱,传输费我来付,我需要立刻拿回我的身体,你也要立刻回家。” “我回不去的,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明美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委屈,“白川小姐没有看今天的新闻?” “算上等待申请终端的时间,我花费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到家。因为你,我错过的好像并不仅仅是新闻时间。”沙优环抱双手,她对明美越来越没好感了。 明美顺手拿过了餐厅里的网络终端,那是沙优的东西。 “就是这个。”查阅一番后,明美把网络终端递给了沙优,“很大的新闻,大概明天全日本都会知道。” 沙优简单阅读了一遍,上面说今天下午的时候,有个女孩在名古屋一处传输终端站的扫描间里纵火自杀了。 “我就是那个女孩。”明美很平静地说道,“我也没想到被火烧的时候会有那么痛,没办法我只好胡乱按了串终端代码和端口口令,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给白川小姐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的很抱歉。” “是的,你不仅给我添了麻烦,还烧毁了半个终端站,致使六个人严重烧伤。”沙优关掉网络终端,她觉得应该给自己家里的传输设备更换一个复杂些的口令了,“你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吗?” “我知道……” “看来我们不单要去社区换回身体,我还得带你去趟警视厅。” “沙优姐姐,我不要去!”明美突然叫得很大声,“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把我扔进监狱的。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后悔做了那么傻的事情。沙优姐姐,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求求你原谅我……” “这不是知道做错了就可以原谅的事情。”沙优毫不迟疑地说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跟警察去说吧。” 明美的眼睛噙着泪水,她咬着嘴唇,看着沙优。 “想说什么?”迎着明美的目光,沙优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沙优姐姐,法律上规定犯罪的人被禁止传输意识吧?”似乎因为接下来说的话有些理亏,明美垂下了目光,沙优精心理出的长发半盖住她的脸,“我并不是在威胁姐姐,不过要是让警察知道我是纵火犯矢木明美,恐怕沙优姐姐就无法拿回这个身体了吧。” ——沙优很确定,如果面前不是自己的身体,她一定会去狠狠地打上一拳。 “你现在已经在威胁我了。”沙优憋着一口气说道,“好吧,我们彼此都让一步,在你把身体还给我之前,我暂时不会把你送到警察那里。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可以带着我的身体逃跑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 沙优的担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由于传输法律的限制,任何人的意识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最多只能存留两天,这也是为什么要把自然人和克隆终端严格区别开的原因之一。沙优脸上三条交错的蓝线标示着她是今天傍晚进入公用终端的,如果两天后的傍晚她还没有交还这个身体,那么这些蓝线就是她最明显的违法记号。沙优很清楚,如果明美失去了自己的身体,那么她只能去向国家通讯部申请一个新的身体,这些申请是很麻烦的,而且新的身体很多时候不尽人意。如此一来,明美完全有可能带着沙优的身体逃跑;相对于恶意使用公用终端逃跑,明美不会被埋藏在终端体内的芯片记录行踪,也不会因为脸上的记号被轻易逮捕。虽然即使明美这么做了,警方也会帮助沙优追回身体,但明美逃跑的这段时间内沙优的身体安全是难以保证的。沙优不想冒这个险,她宁可向这个女孩做出一点让步。 “沙优姐姐,我会很快把身体还给你的,”听到沙优的态度转变了一些,明美抬起头,“我真的不是拿这副身体在要挟什么。如果沙优姐姐答应不把我送到警视厅,晚上我就和姐姐去终端站把身体换过来。不过……那之后我可不可以在这里住一阵子?沙优姐姐现在用的终端应该还有一天多的剩余时间吧。” 沙优知道,失去身体的明美已经和流浪汉差不多了。虽然她对明美没什么好感,不过也确实很难下狠心把她扔到外面不闻不问。明美既然答应晚上把身体交换过来,说明她没有什么恶意。 “你没有什么地方能去吗?”沙优把语气放缓了一些,“你可以去找你的家人或者能帮助你的朋友,毕竟你不能一直住在我家,也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公用终端里。” 明美没有回答她,刚刚泛起的一丝高兴表情骤然从她脸上消失了。明美比刚才更深地低下头,沙优觉得自己刚刚的话似乎触及了她的一些伤心事。 “明美,如果你需要,这个身体可以不必今晚还给我,多借给你几天也没关系,反正我上班的时候也是在用北海道那边的工作终端——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沙优放下了刚刚那副冷漠的表情——她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刚从纵火自杀中逃生的女孩,如果这个女孩真的没有恶意。 “不用麻烦了,我在这里……”明美小声嘀咕着,“……在沙优姐姐的身体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找到一些安全感。我好多了,不需要心理医生。” 明美把沙优如流水一般的长发分出一些披在了肩膀前面,长发抚摸着她的面颊,那确实是一种很安全的感觉。这种感觉沙优比任何人都清楚。 “明美,我可以暂时收留你,北海道那边的终端是我私人租用的,没有传输时限,回到奈良我也可以每隔两天更换一个终端。”沙优叹了口气,“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想办法申请一个身体,再找到一个能收留你的地方。” “真的吗?谢谢姐姐了。”明美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沙优想起,刚才的新闻上说她才只有十七岁。 2 凶手杀人了,究竟是他的身体在犯罪,还是他的意识在犯罪?现在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可如果在未来,意识与身体能够分离的时候,我刚刚的问题又要如何来回答? ——《路与歌:一百封写给未来的信》 ? 接到报告的时候,冢野广司就感觉自己的假期又要泡汤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杀人犯偏偏都要挑在这个时候动手——广司已经有连续三年的假期被杀人案件毁掉了。他想打电话给妻子,不过号码拨了一半他就挂断了。 赶紧了结了这件事,没准还能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广司心想。 “冢野课长,改天还是租一个公用终端吧,免得每天上下班跑来跑去的。”一名刑警交给广司第二份报告,“飞鸟警部前些天就在家里装了套私人传输设备,人家现在天天过得惬意极了,听说马上还要再买一个私人终端呢。意识传输现在已经开始取代交通工具了,课长也不能落伍啊。” “平筑刑事,别开玩笑了。”广司翻看着报告,“那种高科技的玩意儿我也就出差的时候能借警视厅的光用两次,租一个终端,我小半个月工资就没了,你让我和我老婆吃什么?” “课长要是哪天真没的吃了,欢迎随时到我家来。” “算了吧,就你那烂手艺我还不知道?如果哪天嫌疑人不肯开口,让他到你家吃顿饭倒是可以。”广司粗略地把第二份报告看了一遍,“……还好,看起来不像是很麻烦的案件。” “至少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证人也在召集中。”平筑收拾起桌上散乱的报告夹,“课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早点过去吧,但愿我还能赶上回家的电车。” 杀人案发生在市郊公园的后面,被害者是本地一家零售商场的经理,名叫土屋满谷。接近傍晚的时候,土屋的尸体被一名清洁工在公园的湖中发现,由于案发地点有些偏僻,命案并没有引来太多人围观,所以现场保护得很好,物证也没有被破坏。广司略微松了一口气,以他的经验看来,这样的案件侦破难度并不会很大。 土屋是被人用绸带勒死的,尸体被扔在了公园的湖中,不过凶手的力气应该很小,尸体并没有被扔到远处水深的地方。尸体附近倒着半罐饮料,饮料罐看起来很新,和旁边的垃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死者身上没有发现其他伤痕,钱包证件也无一丢失,看起来不像是强盗杀人。 据调查,土屋一个人住在奈良,没有结婚,也没有亲人。警视厅找来了土屋在零售商场的几名同事来辨认尸体。死者很快被确认为是土屋满谷本人,他的同事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昨天傍晚下班的时候。这份证词也帮了广司很大的忙,因为如果尸体浸泡在水里的话,死亡时间就会很难推定。土屋的同事帮忙确定了土屋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八点之后。 法医的现场采样也很快结束了,不过广司不必知道结果,也能清楚大概的犯案过程:凶手事先准备好了混有镇定药物的饮料,将土屋约到这里;等土屋喝掉饮料后,凶手便趁机上前将他杀死,然后弃尸湖中。 现场的脚印虽然被很细致地抹去了,指纹估计也很难采集到,不过这并没有为破案造成太大的困难。广司知道,通常在这种尸体及时发现、被害人身份也十分确定、又排除了强盗杀人的情况下,凶手是谁只需要简单调查一下死者的交际圈就可以大致锁定。即使现场缺少脚印或者指纹也无所谓,警方通常都会从别的地方采集到嫌疑人的指纹,然后拿过来跟嫌疑人说这是从案发现场采集到的,大多数人这时候就会全盘供出罪行。少数坚信自己清理好现场、绝对不会留下指纹的人,也会在和警方关于这枚指纹的迂回战中露出破绽。 这些东西都是广司在无聊时总结出来的。尽管已经当上了奈良市重案二课的课长,可广司对警察这个职业仍旧没什么好感,他努力破案的唯一动力就是结案后的例行休假。 “还好,我的假期没有完全泡汤。”广司对身旁的平筑说道,“凶手是一名女性,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偏瘦,而且是死者极为亲近和信任的人。在认识死者的所有人中,我想符合这个特征的不会超过三个,从今晚开始逐一调查吧。” 没等平筑回话,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便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广司的肩膀道:“冢野,又在调侃你的后辈了吗?” “大鹭警视,”平筑郑重地转身鞠躬,“没想到把您也惊动了。” “没关系,我家就在附近,听到消息我就赶来了。你们下次可要再加快些速度,瞧瞧,你们来之前我都已经查出这么多东西了。”大鹭晃了晃手中的文件夹。 “这怎么是调侃?”广司并没有理会大鹭半开玩笑的批评,“仅仅是这个程度,谁都能看出来吧。” “那就接着说。”大鹭把文件夹收到了背后。 “首先来说,勒杀这种手法如果不是在被害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去施行,是很难成功的,由此看来,凶手一定是死者熟识,或者至少是认识的人;发现尸体的地点人迹罕至,能够相聚在这种地方的两个人也肯定不会过于陌生。”说到这里,广司停了下来,见大鹭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便又接着说道,“地上那个饮料罐还很新,而且只喝了一半,如果我没猜错,残余的饮料里一定会检验出镇定剂的成分。土屋看起来不是很强壮,如果勒杀这样一个人还需要镇定剂辅助的话,凶手应该不可能是个男人。” “冢野,我曾经说过的吧,推理的时候要尽量少用‘肯定’、‘一定不是’之类的武断字眼。” “大鹭警视莫非有更进一步的推理?”广司略带着一丝不屑回应道——他和大鹭已经共事七八年了,这样并不算失礼。 “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只是没有你那么确定而已。如果你这么有自信的话,那就去找这位小姐问问吧。按照你刚才对凶手的画像,死者的交际圈中只能找到一个人符合你所说的那些特征。”大鹭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广司,“照片上的人叫白川沙优,也住在奈良市。白川小姐在北海道开了一家快餐厅,是那种每天都拿意识传输当交通工具的有钱人。我们已经通知了全奈良的意识传输站,他们会拒绝白川沙优的一切意识发送与接收请求,同时国家通讯监测网也在全天候监测白川沙优的意识比对特征,但是不排除她会去一些地下传输点试图逃跑,那里可以躲过国家监测网络。上面的意思是,如果发现白川沙优有切实的犯罪可能,可以在没有逮捕令的情况下施行临时逮捕。” ——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的意识都有其与众不同的脑电流特征,这些特征无法被篡改或模仿。每个人的意识特征都会经过编码加密,输入至全球通讯比对库,记录在比对库里的个人意识特征就被称作意识比对特征。由于编码加密的缘故,这个所谓的“比对特征”只能用于被动比对,而不能主动调取。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上传了自己的意识,那么这份意识立刻便可以和比对库中的数据对应上,从而识别出这份意识属于谁;但是如果单单从比对库中抽取一条数据,想知道这条数据对应的是谁的意识,则是不可能的。意识比对必须要有比对特征和比对源,二者缺一不可。这样的设定虽然给警视厅造成了一些麻烦,但在这样一个重视人权的年代里,警方不得不做出让步。 在没有被特别要求的情况下,监测网不会记录被审核者的姓名,记录下的仅仅是传输时间、两个传输端点数据和该传输者的意识比对特征。虽然广司现在很想知道这个名叫白川沙优的人都经历了哪些传输,其中是否有些传输给她留了应对警方的后手,但是这些都只有找到白川沙优后才能调查出来。 “我再多问一句,这位白川小姐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广司还没来得及翻看文件夹,他只是看了一眼照片,长发、瘦小的白川沙优和他想象中凶手的样子差不多。 “恋人。”大鹭轻描淡写地说道。 3 第二条:意识是自然人身份的全部集合和唯一表现,其他任何事物不得作为判定自然人身份的标准。 第十五条:向公用终端内传输的申请者须缴纳等同于公用终端价值三倍以上的传输押金。 第二十九条:使用公用终端的传输者,之后任何传输行为均须在原始传输处进行,直到离开该公用终端为止。全国通讯监测网有权在公用终端中设置传输保护,使其无法在除原始传输处之外的任何地点进行传输行为。 第四十条:传输者在非属己身体内(包括但不限于借用终端、公用终端)存留意识的最长时限为四十八小时。经全国通讯监测网批准的情况除外。 第五十四条:非属己身体承载的意识,全国通讯监测网义务为其保存十个工作日,超过保存期限后立刻无条件销毁。 第七十三条:传输者使用公用终端时,活动范围仅限其工作场所的室内区域。全国通讯监测网有权记录并存档公用终端的活动轨迹。如出现下列情况之一,经审核批准后,传输者的活动范围可以适当扩大: …… (6)由于私人传输设备故障或自然人身体意外,无法进行正常工作、生活的; …… 第一〇二条:传输者不得随意拆解、损毁公用终端的任何部位;若因非可控事件导致终端故障、损坏的,传输者应立刻返回原始传输处处理,其他任何机构、团体、个人无权处理该终端。 第一七八条:自然人身体的赠与、捐献等行为均须通过全国通讯监测网的认证批准,否则视为无效;无效的身体转移被认定后,接收身体的一方须无条件将身体返还。该判定与返还行为无前溯时限与后溯时限。 ——《意识传输控制法》 ? 晚饭之后,沙优和明美一同来到了社区终端站。沙优决定把自己的身体再借给明美一段时间,她想在这里换一个女性身体。明美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也跟来了。 进入脑电流扫描室后,沙优从公用库里挑选了一个和自己看上去差不多的女性身体作为传输目标,随后沙优褪下衣物,躺在了悬浮液中。衔住呼吸器后,沙优将扫描端子逐一准确地贴在头部四周,开始等待扫描脑电流时那种微微的眩晕。从在北海道工作开始,沙优每天都在奈良和北海道之间传输自己,对这一套流程已经相当熟悉了。 通常来说,在终端站内部更换终端身体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最长不过十几秒钟便可以完成。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沙优喜欢天马行空地想一些事情。 说起来,意识传输其实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看似高科技的背后原理却异常简单——只需要扫描人脑的即时脑电流模型,通过精密微磁场进行提取拷贝,然后磁场载着电流模型进行传输,最后电流模型被释放到另一个新的大脑中,如此一来便可以实现意识传输。原来那个大脑会暂时变成空白的休眠状态,直到再有电流模型被输入为止。如果是几个小时以内的短时传输,这个空白身体会静静地躺在扫描台上等待意识被输送回来;而在社区站和沙优家里的传输终端,空白身体则需要悬浮液来保证生物机能正常运行。沙优家里的终端机还配备了预警装置,如果家里发生什么意外,在外工作的沙优可以立刻被传输回家。一开始沙优觉得这些东西很麻烦,但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沙优之所以会喜欢在这个时候想事情,是因为不管想了些什么,由于扫描精度和扫描时间的限制,到达新身体后,沙优刚刚想的事情大多都会完全忘掉,或者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通过这些片段猜想刚刚的自己在想些什么,一直是沙优每天的乐趣所在。 这一次,沙优仍旧紧闭着双眼,冥思苦想的状态让她似乎感觉自己错过了扫描时的眩晕。正在沙优奇怪为什么这一次会传输这么久时,终端站的广播响了起来,好像是因为一些突发事件,所有的传输作业都被停下来了。沙优拿掉呼吸器,她发现自己仍旧在这个男性终端的身体里。 从悬浮液中出来的沙优简单冲了个澡,当她穿上衣服从扫描间里出来后,明美飞快地把沙优拉到一边。 “沙优姐姐,我长话短说,”明美紧蹙着双眉,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对,她附在沙优的耳边谨慎地说道,“你被警察盯上了,很快就会有刑警来这里找你,我们必须得想个办法。” “我被警察盯上了?”沙优一副质疑的神色,“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合法的事。” “请相信我,”明美很着急,她在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整个终端站停止运行就是因为沙优姐姐你,刚才我听到有人说在这里发现了白川沙优,然后就急匆匆地跑去了传输控制站,还有人说刑警要来了,不要把这里的任何人放出去,再紧接着整个社区站就停止运行了。” 沙优回头看了看四周,每个工作人员都很紧张,很多人把守着社区大门,有一些人想出去,但都被拦住了。看来明美说的并不是假话。 “沙优姐姐,如果等一会儿真的有刑警来找你,能不能让我过去应付。”明美提议,“否则如果真的有什么麻烦事发生在姐姐的身上,你就会被警方控制起来,那样这个身体就很难再还给你了。被警察盯上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今天想办法甩掉他们,明天我们可以去一些不被通讯网络监控的地方把身体换过来。那时沙优姐姐再去警视厅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来得及,没准只是一个误会而已。” “但警察很容易就会发现你不是我。”沙优也感觉事情有些麻烦了,她不太赞同明美的提议,“就算今天侥幸不被发现,事后警方也可以通过比对我的意识特征查出我今天的传输路径。我今天的传输接收点根本就不是家里,到那时我要如何解释今天我仍然在自己的身体里这件事?” “如果只是小误会,警方应该不会大动干戈地拉着沙优姐姐去比对意识特征。而如果真的是什么大事情,我也能趁着明天把身体还给姐姐。不管是什么事,姐姐总要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吧。” 沙优一言不发,她确实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惹的麻烦,我去应付是对沙优姐姐应尽的责任。”明美突然变得很执著,不再像是刚刚在家中那个无助的女孩了,“沙优姐姐真的不记得做过什么事吗?就算是误会,警察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你的。” 沙优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沙优姐姐,我完全是在为你着想,请不要对我隐瞒,我发誓不会把那样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明美很着急,“我不这么做的话,姐姐你可能就会被刑警带走,然后被禁止意识传输,那样就麻烦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沙优低吼道,“可我根本就没做过什么犯罪的事!难道有些事情仅仅是想想也算犯罪吗?” “哪样的事?沙优姐姐在想什么事?”明美看了看时间,追问道,“快来不及了。” “是土屋那个浑蛋,我想杀了他。”沙优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根本没有那样做过,明美,你要相信我。” 沙优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无助,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一个男人的面庞上,显得很奇怪。 “我相信沙优姐姐,”明美回答,“不可能有哪个凶手会笨到在社区终端站用意识传输这种方法脱罪,全国通讯监测网会监测每一份上传的脑电流模型,仅凭这点我就相信沙优姐姐你是无辜的。” 明美的话让沙优略微安心了一些,不过沙优也并没有太过担心,她翻遍自己所有的记忆后,确信自己没做过任何牵涉到警视厅的事情;刑警找上自己肯定是一个误会,或者是由于其他的案件,需要自己的一份证词而已。就算让明美替代自己的事情最后被警方知道,她也会推脱说是因为不想被警方禁止传输意识而不得已的做法,毕竟明美侵入沙优的身体是无法预知的事件,警方应该不会太为难她。 “沙优姐姐,你和那个叫土屋的人到底怎么了?”明美小心地问道,“我想我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警察问起来露出破绽就麻烦了。” “明美,如果一个男人疯狂地爱着你,当他得到你的一切后,又立刻把你抛弃,我想你也会恨不得杀掉他的——”沙优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样子,说道,“算了,你也不必知道太多。警察来了之后你可以说我是你大学时的学长,从爱知县传输过来看望你,到时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有什么你说不清楚的我会替你回答。” “姐姐,那个叫土屋的人曾经是你的恋人吗?” “明美,你现在是白川沙优,”沙优没有回答明美的问题,“白川沙优不是一个喜欢问许多问题的人。” 明美收起脸上的表情,她知道沙优也是一个不喜欢笑的人。沙优看了看社区门口,两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人拨开人群艰难地向里面走着,看来他们就是赶过来的警察了。 “但愿只是个误会吧。”沙优把明美披在前面的两束头发拨到了后面,“——这才是我平时的发型。” 明美抬起双手,在脑后整理了几下头发。看着她一副认真的样子,沙优很难相信这个女孩在六个小时前刚刚纵火自杀。 4 如今,是一个诡计泛滥的年代,却也是一个诡计枯竭的年代。新技术赋予了我们很多种新的可能,却也限制了我们只能使用这些可能。 我们的路在何方? ——《时代侦探》杂志发刊词 ? 广司和平筑是在车上接到警视厅那边打来的电话的,警视厅说刚刚在奈良第四社区终端站比对出了白川沙优的意识特征。现在整个终端站都已经停止运行,禁止任何人进出。 自从意识传输被应用以来,全国的犯罪率居高不下,虽然现在有了全国通讯监测网和意识特征比对库的实时监控,可广司还是怀念监测网没有被架起时,每个需要意识传输的人都需要提交复杂的申请材料,然后再经过层层审核的时代,那时几乎没有罪犯会利用意识传输逃跑。广司也很羡慕过去的警察,至少他们还能凭借外貌来逮捕罪犯,也不会遇到嫌疑犯仅仅用了两分钟就从日本逃到国外的事情。 后来有了通讯监测网,很多脱离监测网控制的地下传输站就成了罪犯们的天堂。广司手里至少积压了几十件无法结案的事件,这些事件大多数都是在他找到凶手时,凶手已经成了地下黑市上没有意识的空白身体。那些身体只有最基本的生物反射,没有任何意识和感觉——就像被清空所有程序的计算机一样。这些空白身体的出现,往往代表着罪犯真正的意识已经被传输到任何一个公用终端体内,他们会想尽办法破坏公用终端内的定位芯片和面部的识别特征,然后混入人群开始隐姓埋名的生活。 所以在发现白川沙优的位置后,警视厅宁可下令让整个终端站停止运行,也不能给她任何让意识从身体里逃跑的机会。 第四终端站是离沙优家最近的社区站,广司和平筑这一趟本来就是要赶往沙优家。接到警视厅的命令后,他们并没有太过慌乱。不过广司确实没想到,白川沙优竟然会大摇大摆地到社区站里传输自己的意识。 “平筑,去问问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调查结果。”广司把车载网络终端递给了平筑,“尤其是指纹。” 警视厅的接口并没有传来很多数据,平筑看了几眼后说道:“冢野课长,现场没有查到其他人的指纹。” “所有地方都没有吗?”广司有些不相信。 “所有物证和现场可能采集到指纹的地方,都没有提取到任何人的指纹,有些地方甚至连被害者土屋的指纹都没有,土屋的随身物件上也只有他自己的指纹,看来现场的确被凶手很认真地清理过了。” 广司把油门松开了一些,他感觉到有些奇怪的地方。 “那个饮料罐,”广司放慢了车速,“饮料罐上有谁的指纹,还是谁的都没有?” “没有,”平筑翻看着网络终端,“任何人的指纹都没有,饮料罐肯定也被凶手擦过了。” 广司思考着,他的车速越来越慢。 “冢野课长是不是在怀疑,现场的饮料不是死者喝掉的那罐?”平筑在终端上又翻看了几下,“是这样的,警视厅那边的化验结果说——” “平筑,我不是说这个,”广司干脆把车停了下来,“凶手杀掉土屋后,既没有把尸体藏在很难让人找到的地方,也没有拿走死者的任何身份证件,也就是说,凶手根本不想隐藏土屋的死亡。土屋的交际圈并不是很广,从案发现场的情况也很容易推断出凶手的特征,所以不难看出,凶手完全不担心警察会找到自己。凶手应该是一个心思缜密而又充满自信的人。” 平筑没有回话,广司的话他完全赞同。 “以上都是关于现场可以合理解释的地方,”广司托着下巴说道,“但现在看来,关于那些指纹,还有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清楚的问题。” “指纹?”平筑不明白广司的话,要知道凶手擦掉指纹是很正常的想法,否则即使再怎么有自信可以从警方的讯问中脱身,如果案发现场有自己的指纹,也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 “就是那个饮料罐,”广司继续说道,“为什么凶手宁愿费力地擦干净上面的所有指纹,也不愿意把它带走或者扔到别的地方呢?即使凶手很赶时间,不能到很远的地方去处理,湖边的垃圾堆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想如果饮料罐被扔在了那里,我们根本不可能发现它和今天的案件有任何关系。” “课长,我明白了,”平筑把终端递给广司,指了一个地方说道,“是死亡时间。” 广司看了一眼后,也马上明白了凶手一定要把饮料罐留在现场的理由。 “死亡时间已经被推定为今早七点之后了啊,”广司扬了扬嘴角,“警视厅那帮人越来越离谱了,死亡时间居然可以这样随便地按照现场物证来推定?” “没错,好像正是因为那个饮料罐,才进一步认定了土屋的死亡时间,”平筑说道,“课长当初猜得没错,死者血液中查出含有镇定剂,而那罐饮料里含有同样的成分。饮料罐底的出货时间是今早五点,考虑到饮料的运输时间和凶手的准备时间,死者最早也只能在七点喝到这罐饮料。” 广司回想了一下,那罐饮料上确实有“专供自动贩卖”的字样——全奈良的自动贩卖机都是在每天早上更新货品。所以如果出货时间是在今天早上的话,那罐饮料不可能在昨晚被死者喝到,警视厅大概就是凭借这一点认定了死亡时间不会是昨天晚上。 “从死者口腔中提取的残余饮料和罐中所剩的饮料对比来看,它们的成分和镇定剂配比是完全一致的——当然,这并不代表死者喝的一定是这一罐。”平筑转头说道,“课长,我们差点被凶手骗了呢。” 广司明白平筑想说什么——凶手或者凶手的共犯在今早又买了一罐相同的饮料,然后按照相同的镇定剂配比调制好,再扔在案发现场,这样就能成功干扰警方对于死亡时间的判断。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也变得很简单了,”没等平筑说话,广司便笑了笑,重新启动了汽车,“饮料罐被留在现场的唯一理由,就是让我们注意到上面的出货时间,凶手肯定是想借此干扰我们对于死亡时间上限的推定,从而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平筑,告诉警视厅那边我们的推测吧,土屋不会死于今早以后,恰恰相反,他肯定是死于昨天夜里。这个凶手也真够蠢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拙劣的不在场证明。” 车载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打断了广司的话。电话仍旧是警视厅那边打来的,他们带来了一个更加出乎意料的消息:土屋的身体是非自然人的。 “是这样,”电话那端是法医的声音,“尸体的左心室里发现了一块微小的悬浮植入电极,但早已经失效了。这种电极是二十几年前被植入第一批合法克隆终端体内的。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那时意识传输技术才刚刚起步,克隆终端也不是很多,还没有面部特征纹这种东西,也没有全球定位芯片,心室电极就是区别他们和自然人的特征——哦,对了,我已经查过了那时的档案,没有发现脱离控制的克隆终端,估计土屋这具身体是当时待销毁的实验品,不知为何竟然长大成人了。” 广司应了一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广司笑了笑,“克隆体是不会被允许衍生出意识的,所以土屋的意识肯定是后来才被植入的。看来我们有必要查清这份意识到底属于谁,还有这具早期的克隆身体究竟是怎样变成土屋的,没准这会是案件的另一个突破口。” “需要把这件事也加入我们的调查范围吗?”平筑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了一支笔。 “不必这么着急,”广司稳稳地开着车,“如果白川沙优那边调查顺利的话,这件案子就可以了结了,我们也不用费劲去追查二十年前的事情。而且,二十年前的克隆身体并没有现在那些公用终端的识别特征,我们完全可以把土屋当成自然人对待,这不会对我们的调查造成什么影响。克隆人的事还是等有必要的时候再去追查吧。” 第四社区的大门就在广司眼前,那里聚集了很多人,吵嚷的声音让广司有些心烦意乱。他把车停在了门口,和平筑一起费力地穿过一层层人群。 距离他们几十米的地方,沙优刚刚把明美披在前面的头发拨到了背后。 5 我终将面对一个永远也不会面对的人, 他说的话将是我永远也不会听到的话。 ——《铁是否也能开出灿烂的花?》 ? “白川小姐,请问您认识一位名叫土屋满谷的人吗?”出示警察手册后,广司开门见山地问道。平筑在旁边准备做笔记。 被问到的人自然是明美,她毫不迟疑地说道:“认识,一个骗走我一切的可恶男人。” 沙优在一旁拉了明美的肩膀一下,示意她不要说多余的话。 “这位是……”广司指着沙优问道。 “我是沙优的大学学长,今天过来看望她。”沙优说着准备好的谎话,“沙优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事情的麻烦程度要看她的态度怎么样了,”广司上下打量了沙优几眼,“这位先生,您正在使用公用终端吧?您是今天什么时候传输到奈良的?” “傍晚,沙优从北海道下班之后。”沙优指了指自己右脸颊上的三条蓝线。 “请问您的姓名。”平筑问道,“以后可能会有些事情麻烦到您。” “田中尚太。”沙优回答。她确实有这样一个大学学长,在校时尚太也经常照顾沙优。沙优不觉得警方之后真的会再去找他核实什么。即使警方会去找尚太,沙优也会提前拜托好他怎样去应付。唯一能识破沙优的方法就是意识比对鉴定,不过要是真的到了那时,伪装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田中先生,我们需要询问白川小姐一些事情,如果您不介意,请您去宾馆或者找个咖啡厅等她吧,我们不会太久的。”广司上前隔开了明美和沙优。 “如果很快的话,我就在这里等吧。”沙优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否则明美绝对无法应付警方的讯问,“沙优很胆小,有人陪着她会感觉好一些。” “可是……”广司没想到会被反驳。 “田中学长,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可以。”明美出乎意料地说道,“我已经不是大学时那个胆小的女孩了。” 这番话让沙优很意外,她看着明美的表情,猜不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沙优很确定,如果没有自己在场,两三个问题过后警察就会发现被讯问的人并不是白川沙优。沙优想不出明美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她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落进了明美设下的什么圈套。 你是谁? 沙优只差一点就在广司的面前问出这句话了。平筑把沙优送到了社区里的咖啡厅,转身离开了。透过落地窗,沙优看到,广司他们驾车载着明美驶离了社区。 咖啡有些苦,沙优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 “白川小姐,请把这份问卷答一下。”平筑把车载终端递给了坐在后面的明美,上面是他刚刚编好的题目。 “本来我们是需要去做意识比对的,不过现在时间不多,向国家通讯网递交的手续也比较麻烦,所以暂时先拿这个东西代替一下。”广司握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意识比对我们过几天可能还是要做的,请您做好准备。” “这是什么?”明美看到上面全都是针对白川沙优的问题,比如出生年月、父母姓名、工作履历、兴趣爱好之类的。 “我们没有恶意,您的答案我们也会绝对保密。”广司继续说道,“我叫冢野广司,是奈良警视厅重案二课的课长,旁边的是平筑真吾,我手下的课员,刚才见面时您应该已经看过我们的证件了。白川小姐不必担心个人信息会泄露,这份问卷不会作为调查证据,您的答案在核对之后也会立刻删除。我以重案二课课长的身份向您保证,包括问题在内,这份问卷除了我们三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看到。” “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么奇怪的东西?” “和意识比对一样,为了确认您是不是白川沙优,”广司也明白,如今这个时代,让一个人去回答这些问题确实不是很容易的事情,“白川小姐您也应该清楚,如今意识可以自由传输,在白川沙优身体里的可不一定就是她本人的意识。我们要找的白川沙优惹了个大麻烦,如果您是被她陷害、不得不待在她身体里的其他人,我希望您现在立刻承认,并且告诉我们真正的白川沙优在哪里,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好事。” “我就是白川沙优,我没惹过任何麻烦,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明美毫不迟疑地说,“我不会去回答这上面的任何一个问题,我觉得我有权拒绝任何人以任何方式知道这些信息,即使你们是警察。” “白川小姐,您这样的态度可不太好。即使您现在不配合我们,过两天的意识比对也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广司稍微回了下头,“不过,如果陪审团在您不配合警方这一点上揪住不放,那可就对您的量刑很不利了。” “难道我还要上法庭?”明美把终端问卷扔在了一边,“少拿这些东西来威胁我。” “好吧,如果您真的不想去答那些问题,我也不勉强。”广司岔开话题,“但是接下来我和平筑问您的所有问题都是警方的例行询问,我想您最好认真回答。” “是关于土屋那个浑蛋的吧。”明美看到了平筑翻看的文件夹里有土屋满谷的照片,“你们见到我的时候就问我认不认识他。那个浑蛋怎么了?” “哦,被看到了啊,本来还想一会儿再告诉您的。”广司侧了一下脸,示意平筑把文件收起来,“土屋被杀了,你是嫌疑人之一。” 明美的表情并没有被这句话激起任何波澜。 “白川小姐,现在您还要拒绝回答那份问卷吗?”广司从后视镜里斜视着明美那张平静的脸,再次问道。 ? 一个小时之后,广司把明美送回了社区的咖啡厅。沙优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等他们回来,面前的咖啡她一口也没有喝下去。 “田中先生,看样子很担心白川小姐呢。”广司又叫了三杯咖啡,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不必担心,她没有您说的那样胆小。” 看来明美伪装成自己的事情还没有败露,沙优略微安心了一些。 “刑警先生,她究竟做了什么?”沙优急切地问。 “哦,我们似乎有些搞错了。”广司放下咖啡,略带歉意地说,“今天午后的时候,有人发现白川小姐的恋人土屋满谷在市郊公园遇害了,白川小姐是关系人之一。我们刚刚只是调查了一下她的不在场证明,现在我们已经确认了白川小姐没有犯罪时间。” 明美对沙优点了点头。 “田中先生,既然您来了,那么白川小姐就暂时托付给您照顾吧,如果有必要,警视厅可以帮您申请在奈良的驻留时间。”广司几口便喝光了自己的咖啡,付过三人的咖啡钱后,他起身准备离开,“不管怎么说,土屋先生是白川小姐的恋人,我起初并不想告诉白川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或者至少在问询过后再慢慢告诉她,这也是我开车离开的原因——社区站太嘈杂了,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让白川小姐接受这件事,这对我们的调查也会更有利。但后来她看到照片便把土屋先生认出来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差。” “冢野先生,没关系的,”明美开口说道,“您不必担心我。” “田中先生,现在白川小姐一定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她,拜托您了。”广司向二人微微鞠躬,然后离开了咖啡厅。 确定广司开车离开后,沙优狠狠地抓住明美的手臂,她没时间去管那是不是自己的身体了。 “姐姐,你干什么?”明美奋力想要挣脱,“我没有对警察说多余的话!” “我才不想管那些事情呢,我现在需要知道的就是你为什么跟我说谎。”沙优加大了力气,明美痛得眯起了眼睛。 “我怎么说谎了!”明美奋力甩动着右手,但根本无济于事。 “你根本不是什么矢木明美!”沙优起身拉着明美快步离开了咖啡店,来到了社区站扫描室的门前,“刑警已经认定你和土屋的死无关了,是吧?我的意识现在应该不会再被禁止传输了,不管你是谁,我需要你立刻把身体还给我。” “我就是矢木明美!”刚才的跑动似乎把沙优的力气用尽了,明美借机挣脱了出来,“沙优姐姐不要说这种让人伤心的话。如果想要回身体,我马上就可以还给你,不过不能在这里。刑警说,直到土屋一案的凶手被抓住,白川沙优的意识才允许被自由传输。沙优姐姐,奈良应该有地下传输站的吧,我们现在就过去,我现在就把身体还给你!” 明美大声地哭喊出来,沙优见状赶忙拉着她离开了社区终端站。 “明美——我暂时还是这样叫你吧,”午夜的街上行人稀少,沙优扶着明美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拿出纸巾让明美把眼泪擦干,“你不必再跟我说谎了。我确实很讨厌土屋,也的确想过让他去死,所以他的照片我家里一张也没有,我已经把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扔得一干二净了。” 明美渐渐止住了哭泣。 “所以,明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沙优又递给她一片纸巾,“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在警车上只看了一眼照片,就认出那是土屋满谷的?” “刑警一开始就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文件夹里的照片自然也是他。”明美的语气有些飘忽不定。 “那故意不让我跟你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沙优质问道,她确信明美一直都在说谎,“你能告诉我刑警是怎么确定你是白川沙优的吗?我是经常使用意识传输的人,他们肯定不会仅凭外貌来认定。” 明美抬头看着沙优,没有紧张,相反,她露出的是那种秘密被拆穿后的释然。午夜的风有些凉,明美蹲坐在长椅上,把双手环抱在膝前,两条腿紧紧地靠在一起。沙优脱下自己的外套想要给她披上,明美拒绝了。 “你到底是谁?”看到明美没有回答,沙优追问道。她拿着外套的右手悬在半空。 “我和你一样,”明美过了很久才吐出了几个字,“我也是白川沙优。” 6 你是说意识复制?别开玩笑了,没人会为了犯罪去那么做的。怎么和你解释呢……最简单来说,你复制了一份意识,这份意识就变成另一个人了,虽然他还拥有你全部的记忆和习惯,不过这和传输是根本不一样的。复制意识后,你还是你,你不会有任何变化。这牵扯到“自我意识”的辩证,那是个哲学问题了。 如果你复制了一份意识,然后自己去犯罪,最后你还是会承担这份罪责,因为你没有任何变化,充其量只是拥有你全部记忆和习惯的另一个人替代你生活下去。从本质上来说,这和你本人亲自去犯罪没什么区别。而且,意识复制是被严格禁止的,不是每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 让复制者去犯罪?那更是不可能的。复制者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他没有理由听命于你,就像别人要求你去替他杀人,你会同意吗? ——脑科学家和警察的一次对话 ? 回到家里之后,明美一进门就熟练地烧起了洗澡水,然后奔赴厨房开始做夜宵。沙优还没有从明美的话中回过神来,看着忙里忙外的明美,觉得自己反倒有些像客人了。 面前的人真的就是自己?沙优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相信这件事。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沙优开口说道。这是从明美说她是白川沙优开始,她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明美不再用小孩子的口气同沙优说话了,“吃过夜宵就去地下传输点,我们要把身体换过来。” “我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白川沙优不是一个喜欢问问题的人。”明美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换过身体之后我就会永远消失,你也不必寻找我。忘掉我吧,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沙优完全不明白明美所说的话,她甚至开始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这不是梦。”明美说道,她倚靠在厨房门口,那是沙优做饭时经常做的动作。 看着沙优惊愕的表情,明美接着说道:“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心中所想的,是吗?非常简单,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想这一切是不是梦——别忘了我也是白川沙优,你的所想就是我的所想。” “那不在场证明是怎么回事?”沙优换了个问题。 “你真的什么也不需要知道。我会把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说。如果还想继续过正常的生活,就请不要再追问我这些问题了。” “就是不问我也没法过正常的生活!”沙优有些生气,“你说过,把身体换回来之后你就会消失,是吧?我下半辈子都会活在对这件事的猜想中,你认为这是正常的生活吗?” 明美无言以对。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明天就去警视厅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告诉警察,让他们把真相调查出来。”沙优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好吧,等我们把身体换过来,我就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你。”明美端过来两碗煮好的米粥,“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真相如何,你都要好好地继续做白川沙优。” 沙优抬头看着明美,觉得她就像窗外的黑夜一般,根本琢磨不透。 ? 洗过澡之后,已经是凌晨三点一刻了。明美托一个朋友问出了奈良市地下传输点的地址,然后和沙优一起赶往那里。 付过三倍的传输费后,沙优和明美分别进入了两间扫描间——全日本大概有几千个这样的地下传输点。虽然这里可以脱离监测网,但在这种地方个人身体的安全是很难得到保证的,很多地下传输点都在做倒卖身体的行当,终端黑市的生意大半借此支持。这些传输点小而分散,即使清理了几处,也会在别的地方冒出更多个来,警方拿它们根本无可奈何。还好,因为这些传输点声名狼藉,很少有人愿意来这种地方进行传输,社会秩序才不至于被它们搞得一团糟。 躺在扫描台上时,沙优放弃了长久以来坚持着的习惯,这次她没有去想任何事情,尽量让大脑处于一片空白中。眩晕感很快袭来,还没等睁开眼睛,她就感觉到了一缕长发抚摸着自己的面庞。沙优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沙优侧脸向旁边看去,发现另一个扫描台空空的。她刚刚躺在那里,现在躺在上面的应该是传入公用终端的明美——沙优不知道她去哪了。 推开扫描间的门,一抹光亮袭来,沙优发现那束光竟然是透过窗户射入的阳光。她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本来应该几秒钟就结束的传输,刚刚却用了整整六个小时。 “那位先生已经走了,”地下传输站的人把随身物品扔给了沙优,“他答应再加一倍的钱,让我们把传输进你身体的意识封存六个小时,虽然没征得你的同意,但我们还是照办了。你也知道,现在生意很难做的。” 沙优抬头环顾四周,试图找到明美的身影,虽然她明白这根本就是徒劳的——在这个年代,六个小时足够让一个人逃往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沙优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 沙优在路边的咖啡店简单吃了些午饭。她知道,现在的生活跟过去相比不会有任何变化,确实如明美所说,忘掉她才是生活下去的最好办法。 “两杯咖啡,我和这位小姐的。”一名男子在沙优的对面坐了下来,对服务生说道。沙优抬起头,发现对面的脸庞很熟悉,他就是昨天晚上开车载着明美离开的那名刑警。 “案件不是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吗?”沙优很紧张,她不知道昨天这位刑警和明美都谈了些什么,以及不在场证明究竟是如何确认的。如果刑警问出什么和昨天一样的问题,她肯定无法给出和明美一样的答案。 “白川小姐,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您是……”沙优想起昨天夜里,明美曾经在自己面前称呼过这位刑警,不过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明美是怎么说的了,“抱歉,我昨天很累……” “是吗?累到居然会把刚刚打过交道的人的名字忘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对面的刑警说道,“那我就再自我介绍一次吧,我叫冢野广司,重案二课的课长。” “啊,想起来了,冢野先生,真是对不起……”沙优没办法,只好顺着广司的话往下说。 “那白川小姐还记得昨天我们是怎样确认不在场证明的吗?”广司把端来的咖啡推到了沙优面前。 沙优无法说出任何话。这是根本无法编造的事情。 “白川小姐,如果我没猜错,您刚刚是从那边过来的吧?”广司指着那条小巷,“那里好像有一个地下传输点。非法传输意识是很严重的犯罪,您应该清楚这一点吧。” 沙优低下头,杯中微微摇晃的咖啡,像镜子一样映出了她的脸庞。她发觉自己有些战抖。 “我们就别绕弯子了。”广司喝了一口咖啡,“白川小姐,今天的您已经不是昨天的您了,对吗?不过,白川小姐请放心,我的任务是调查土屋满谷被杀一案,您非法传输意识的事情我并不打算过问。不过如果您不配合我的调查,我说不准会以非法传输的罪名跟警视厅申请一份逮捕令,把您关起来后再慢慢审问。” 沙优轻轻点了下头,广司差点没有察觉到她这个动作。 “如果可以,请白川小姐先回答一下这份问卷。”广司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是昨天夜里在车上问过明美的那些问题,“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意识比对了,只好用这个先替代一下。” 沙优拿过笔,题目对她来说都很简单。沙优在想一会儿要怎样和广司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您的确是白川沙优,”沙优刚刚答了几个问题,广司就偏过头来看了一眼,“不过那样就奇怪了,为什么昨天的您也会完全答对呢?” 沙优猛然停下了写字的右手——昨天明美也答过一样的问卷? “我不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吗?”沙优觉得刑警对自己的调查明显超出了案件关系人的地步,“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不在场证明?”广司笑了笑,收起那份问卷,“那么您还记得您拥有怎样的不在场证明吗?” 沙优咬着嘴唇,狠狠地盯着广司。昨天沙优要赶明美出门的时候,明美也对她做过同样的动作。 “白川小姐,既然您不记得不在场证明是什么了,那就让我再告诉您一次吧。”广司收回了沙优答了一半的问卷,“土屋先生的尸体被浸泡在了湖水中,如此一来,结合证人的证言,我们只能把死亡时间认定为前天晚上八点之后到发现尸体的前四个小时。不过,现场遗留了一瓶昨天早上出货的饮料罐,这罐饮料里含有镇定剂,土屋先生的口腔中也检查到了同样成分的镇定剂,凶手是等土屋先生喝下饮料后再将他杀害的。” “那这件事肯定不是我做的了,”沙优略微松了一口气,她比任何人都要确信这个不在场证明的真实性,“从昨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在北海道上班,快餐厅的所有同事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不可能在昨天早上之后杀掉土屋。” “我还没有说完。”广司摆了摆手,“后来由于一些原因,我们确定了那罐饮料是事后被凶手故意放在现场的,从而干扰我们对死亡时间的判断。也就是说,土屋的死亡时间要刚刚好反过来,也就是前天晚上八点到昨天早上七点之间,这段时间您有不在场证明吗?” 沙优没有说话,每天下午下班后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前,她都是自己在家,没有任何人能证明这一点。不过,沙优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还是拥有不在场证明,她对广司说:“饮料罐是被凶手放在现场的吧?我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上班了。我记得你说过土屋的尸体是下午被发现的,那时我还没有下班,所以根本没有放置饮料罐的时间。如果你怀疑我有共犯,尽管去调查好了。我的家人在爱知县,朋友们都在北海道,在奈良,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愿意协同我犯罪的人。” “说得没错,白川小姐,您在奈良不可能有共犯这一点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否则我们昨天不可能放您回来——哦,对不起,我又忘了昨天那位不是您了。您看,这个年代办案就是这么麻烦。”广司耸了耸肩,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了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东西,沙优看不清是什么,“不过,我们又有了一些新发现。” 广司把证物袋向沙优推近了一些,那是个饮料罐的拉环。 “这是我们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它被泥土埋了起来,直到最后才被发现。”广司信口说道,“这上面有您的指纹。” 沙优似乎也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到过案发现场,也绝对没有接触过任何饮料罐拉环。如果这上面真的有自己的指纹,只能说明这一切都是明美做的。 “白川小姐,如果您刚刚进行了意识传输的话,我们很想知道昨天一直在您身体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如果她可以答对刚刚那份问卷,那肯定是一个和您非常亲密的人吧。”广司试探着说道,“或者,那就是您自己吧?” 广司也猜测过白川沙优是不是复制了自己的意识,不过那时他并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他不相信真的会有人付出这种代价去犯罪。但现在,广司面对着白川沙优,不得不重新审视这种可能。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把我的意识在地下传输点里封存了六个小时,然后趁机跑掉了。”沙优终于明白了昨天午夜的时候,坐在长椅上的明美为什么需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最后一句话。此刻,这句话让沙优自己来说,她同样感觉到了一种无法启齿的艰难。 很久之后,沙优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她说,她也是白川沙优。” 广司舒展开面庞,沙优感觉他似乎一瞬间就已经看破了所有真相。 7 意识转移能够让人得以永生……《控制法》已经成为人类社会进步的最大阻碍,我们会一直为全人类争取意识复制和无时限转移的权利,直到这些变得合法,或者我们死去。 ——《进化宣言》 ? “白川小姐,你家的电话是有答录功能的吧,”广司问道,“能不能用移动电话调取你家的电话录音?” “可以。”沙优拿出手机,广司示意她马上拨通家里的电话。接通之后,沙优发现最近一条录音是四个小时之前的,广司让沙优把这条录音播放出来。沙优想了想,按下了确定键。 “沙优,我是明美——如果你喜欢这样叫我的话,可以一直这样叫我,虽然我也是白川沙优……”电话里是一个浑厚的男声,那是沙优交换给明美的身体。听到录音开始播放,广司拿过电话按了扬声器开关,和沙优一起继续听了下去,“……我只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是关于昨天的不在场证明的,警方一定还会来找你问这件事,到时候不要回答出破绽……” 接下来的内容和广司刚刚说的基本一致,录音大概持续了五分钟,明美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再见”,整个录音便终止了。 沙优想开口问些什么,不过被广司伸手制止了。广司拿出移动电话拨通警视厅,要求他们立刻通缉另一个白川沙优,只要她还没有更换身体,奈良第四社区就可以根据公用终端里的定位芯片来搜寻她的位置。 “为什么要通缉明美?”沙优改不掉对明美的称呼。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让我来向你解释一下她为什么也是白川沙优吧。”过了片刻,广司说道,“《意识传输控制法》规定,意识只能传输,严禁储存、复制或者进行其他操作,如果由于不可控的原因出现意识储存或复制事件,以时间上最新的意识为合法意识,也就是说复制出的意识为合法意识,复制的母本必须被销毁。白川小姐,法律之所以要这样去规定,原因就在于意识作为一种脑电流模型,完全是可以被人为地储存和复制的,你现在的意识就是复制自那个白川沙优,所以才会出现两个你。意识的任何转移行为都会留下时间的记号,我想如果现在可以鉴定你的意识特征,应该会出现一次你不记得的转移时间,那就是证明。” “可我不记得自己的意识什么时候被复制过。”沙优无法相信广司的话。 “被复制者当然不会记得复制的时间和行为,我刚刚所说的‘你不记得的转移时间’就是指这个。”广司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又要了两杯,“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如果我没猜错,白川小姐对脑电流扫描设备一定非常熟悉吧,熟悉到……可以做一些改装的程度。” 沙优没有说话,确实如广司所说,她已经使用意识传输设备七八年了,对设备进行一些小改动完全做得到。不过沙优完全不记得自己对家里的设备进行过什么改装,要知道随意改动意识传输设备可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 “看来我说得没错了。”广司向后靠在椅子上,“那么,白川小姐是否在进行意识传输时有这样的习惯:全力开动大脑想一些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在意识到达新身体后会变得支离破碎。我知道,有些人喜欢这种记忆碎片,白川小姐一定也乐在其中吧?” 沙优点点头,她不知道广司为什么会推理出这些。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在接近真相的时候,沙优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无法再运转下去了。 “白川小姐,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土屋满谷的身体是非自然人吗?”广司的手在腰带上微微摸索着什么,“他的身体是二十几年前日本第一批实验克隆体,这件事你知道吗?” 沙优无力地摇摇头,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此时,沙优觉得土屋满谷的名字已经变得非常陌生。 广司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这是唯一与他预想中不一样的答案。广司没有理会,这个答案是什么并不会影响他的推理。 “……虽然事情很麻烦,但不得不这么做了。”广司起身来到沙优的身边,这些话他并没有用太大的声音说,但他确信沙优一定能听清楚。 “白川沙优,我代表奈良警视厅正式对你施行临时逮捕,罪名是谋杀土屋满谷。”广司拿出手铐锁住了沙优的双手。沙优没有任何挣扎,现在的她已经无力再去询问什么了,只想尽快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为什么是我?”沙优很小声地问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 “我先替另一个白川沙优把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的真相告诉你吧,否则到了警视厅你什么也说不清,对你来说也是件麻烦事。”广司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了沙优被铐住的双手,“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也许大部分你都不记得了,不过最后你会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应该开始在前天早上,准备去北海道上班前,白川沙优以最快的速度把家里的传输终端进行了小小的改造,使它可以在扫描脑电流传输母本意识的同时,将复制出的意识副本储存下来。这个改造对于白川沙优来说应该并不难。意识传输在日本还没有普及,像白川一样使用它七八年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这套设备确实存在很多漏洞,熟悉它的人完全有能力对这些设备进行改造。”广司说得很慢,他在努力让沙优去相信这些,“改造完成后,白川沙优立刻扫描了自己的脑电流,同时开动所有的脑细胞想刚刚改造家里设备这件事。我想,从改造开始到扫描结束,大概不会超过三分钟,这样一来,由于整个过程时间非常短,碍于扫描精度的限制,存储起来的那份意识就会对她自己改造过家里设备这件事只有破碎的记忆,甚至完全不记得。” 沙优注意到,广司虽然在和自己说话,但凡是说到自己的地方,都在使用第三人称。 “从这时候开始,白川沙优便分裂成了两个人,而这也是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源头。”广司接着说道,“经过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的白川沙优调制了一罐含有镇定剂的饮料,再把土屋约到市郊公园,趁机杀掉他后认真清理了现场,这是她计划的第二步。第二天去北海道上班的时候,白川沙优并没有向北海道那边发送她的母本意识,而是发送了存储好的那份意识。由于其记忆截止于前天早晨上班之前,所以到达工作地点的终端后,这份意识完全不会察觉到异样,从而产生了一整天的记忆空白!而这份意识经历了一通莫名其妙的历险,最终来到了我的面前——也就是现在的你。 “此时还在家里的白川沙优,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便按照预定计划去公园放置饮料罐,伪造了不在场证明。按我的推论,本来她最后应该是想利用强磁场销毁自己的脑电流,留下一个空白的身体等待你从北海道传输回来,如此一来,你就会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杀掉土屋这件事。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是接近完美的。因为就算我们锁定了你为土屋一案的嫌疑犯,在这个审讯和测谎技术都十分发达的年代,如果警视厅认定你说自己‘没有杀掉土屋’这句话确实是实话,我们最后也是根本没法给你定罪的。虽然复制意识这一点我们肯定会查明,但是如果那个白川沙优销毁了自己的意识,而你又一口咬定完全不清楚复制的事情,我们就没有任何证据能去证明这个猜测。这个年代,没有证据的事情就等于没发生过的。 “当然,这些事情你确实不会记得,因为现在在你身体里的是当初被白川沙优存储起来的那份意识,存储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当然全都不知道。 “白川小姐,我不知道你和土屋先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为了杀掉他,你——或者说是另一个白川沙优更合适——真的已经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我想你也应该清楚,意识存储和传输不一样。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的全部存在感都是以自我意识为基础的,意识传输时可以把这种自我意识同时传输给目标身体;而意识存储由于没有身体作为目标,自我意识是不会同时传输的,只能等存储的意识进入一个新身体后,再衍生出一份新的自我意识。我所说的有些难懂,不过经历过这么多年意识传输的你应该明白吧——白川沙优的自我意识并没有随着存储好的意识被传输到北海道,也就是说,虽然您被传输到了北海道,并且衍生出了新的自我意识,成为合法的白川沙优。而原来的白川沙优那时候不会有任何变化,她决心在强磁场中抹去自己意识的行为,而这根本就是在自杀。” 沙优猛地惊了一下,她知道广司说的都是事实。如果明美真的这样做了,确实和自杀无异。 “这个拉环应该是她昨晚帮土屋打开饮料罐时遗留在现场的,”广司再次拿起证物袋,“要知道向饮料中添加镇定剂时,是需要把拉环拉开一点点的。她担心土屋会发现拉环被动过,所以只能亲自帮他打开饮料,而这个遗忘在现场的拉环也成了案件中唯一的败笔。后来可能由于一些事情耽误了她的计划,在你快下班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时间赶回家在终端机里启动强磁场,因为那样的话,残余的磁场可能会对即将传输回来的你造成伤害。” “可为什么要逮捕我?”沙优低声问道,她还没有从广司的话中回过神来,“我的意识是被迫存储和传输的,我的这份自我意识也不是最开始的白川沙优的意识。真正的白川沙优现在还活着,应该被逮捕的是她吧。” “她已经不再是合法的人,逮捕她是肯定的,之后我们会立刻把她销毁,不会经过任何法律审判。”广司冷冷地说,“由于你的意识是最新的,所以你现在是合法的白川沙优,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应该被作为嫌疑人逮捕的正是你。不过由于你的意识确实没有参与过谋杀土屋满谷,量刑时陪审团会充分考虑这一点的。” 广司的移动电话鸣响起来,是警视厅那边发来的消息,上面说奈良第四终端站已经锁定了明美的位置。广司把电话竖立着,让沙优也读到上面的信息。出乎沙优意料的是,明美并没有逃得很远,电话上显示着“奈良市田园本町三番街四十七号”。沙优不知道那是哪里。 看过消息的广司却突然警觉起来,他放下电话环顾四周。沙优抬起头,当她随着广司的视线看到这间露天咖啡店的路牌时,沙优立刻明白了广司警觉的原因——这里就是三番街四十七号。 沙优还没来得及转头搜寻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就从背后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察觉到情况的广司猛然回身,狠狠地抓住了那只按着沙优的手。 明美戴着灰色棒球帽,身穿暗黄色夹克,这不是昨天传输站借给沙优的那身衣服,但她右脸颊上那三条蓝线证明了,这绝对是沙优昨天使用的那副身体。她一直都在广司背后的座位上喝咖啡,广司和沙优完全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在这里。 “应该叫你田中吗?”广司没有第二副手铐,他只能紧紧抓着面前这个男人不放,“还是应该叫你白川沙优?” 沙优根本没法确定,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体里究竟是谁的意识。她宁愿相信这份意识属于矢木明美,因为那样一切都会变得很简单。 “都不是,”男人没有挣脱,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叫我土屋,我是土屋满谷。” 8 恋爱其实就是两个人的反身,我们相爱了,我就会变成你。 ——《恋爱反身》 ? “冢野先生,您可以把手放开了,”土屋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根本没打算逃跑,否则就不会一直跟随您来到这里了。” 广司没有说话,他根本不相信这个男人。 “冢野先生,我来到这里只想对您说一句话,”土屋看了沙优一眼,然后继续说道,“一切的事情都是我干的,包括公园湖边那场命案,所有的事情都和白川沙优无关。事情之所以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我的自私。我想和沙优最后度过一段日子,我是真的喜欢她。” “你喜欢我?”沙优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是谁两个月前一言不发地消失?是谁在我去公司找他的时候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是谁说冬天要带我去冲绳?是谁那天早上说想吃香米饭,我煮好了一大锅,可直到现在他也没回来吃……” 沙优流下了两行眼泪,而她自己毫无察觉。 “沙优,我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虽然有些话我本来想埋在心里一辈子。”土屋愧疚地低下头,“那些事情对于我来说是最珍贵的宝藏,但对你来说很可能是无法救赎的地狱。” “到现在我连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都不知道,”沙优哭着说,“如果因为别的女人,至少也应该让我看看她的样子吧?土屋,我现在就生活在地狱里,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以成为我的地狱了。” “沙优,不管怎么样,我今天都会告诉你一切真相,但我先要让冢野先生相信你不是凶手。” “你来这里是要证明白川小姐是无辜的?”广司松开了抓着土屋的手,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但如果你现在真的是另一个白川沙优,这些话你也一样可以说出来吧?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土屋?” “冢野先生,您真的相信您刚刚的推理吗?”土屋没有回答广司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按照您的推理,在这一系列复杂的环节中,绝对不能出一丝差错,但那环环相扣的设计中真的不会出现任何小失误吗?比如对意识传输设备改装的失败,或者土屋没有按时赴约——您问问沙优就会清楚,我是一个不守时的人。 “即使事情确实按计划顺利发展,那么沙优为什么一定要在第二天去案发现场丢那个饮料罐?按您的说法,就算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沙优确实不记得自己杀过人,你们也是没法给她定罪的吧?这么一来,这个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就显得多余了。还有,到底是什么事耽误了白川沙优的计划,让她没有时间启动家里的强磁场,这件事您也说不清吧?我想,如此缜密的计划,应该不会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情况可以耽误半天的时间。 “就算上面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么一直待在家里的沙优大可以承认自己是一个陌生人,只是误打误撞进入了这具身体。我想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们立刻就会去社区把身体交换回来,在把身体还给沙优后,那个白川沙优只要彻底消失就好了,反正她原本也是要毁灭自己的,何必需要说自己是肉体已经损毁的矢木明美,然后换取沙优的同情?” 广司没有说话,他无法解释土屋提出的问题。 “如果您肯相信我是土屋满谷的话,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土屋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喝了一罐加了镇定剂的饮料,然后在家把自己的意识传输到了公司租用的终端里。那个终端里没有定位芯片,我不必担心被记录行踪。回家取回自己的身体后,我趁着夜色把我的身体带到了那个公园,把这个空白的身体给勒死了——不得不承认,杀死自己要比杀别人痛苦多了——清理好现场后,我就回到公司开始破解沙优家里的传输接口,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我成功了。第二天沙优上班后,我便在公司把自己传输到了她的身体里。至于为什么要伪造沙优的不在场证明,是因为我死后第一个被怀疑的人肯定是她,我只是想让她尽快从这种怀疑中脱身。之后我按照新闻上播出的事件,给自己编造了矢木明美的身份,试图用这种说法博取沙优的同情,好和她多相处一段日子。” “你是说你抛弃了我,然后杀掉了你自己,再费尽心机到了我家,竟然只是因为要和我多在一起几天?”沙优终于听不下去了,“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沙优,这不是笑话。”土屋猛地站起身,凝视面前的沙优。广司警惕地站在他身后。“如果我不死,死去的就会是你。” 沙优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完全听不出这恐怖的话语里究竟蕴含着什么意思。 “沙优,昨天傍晚和夜里我一直都在骗你,但有一句话我说的是真的——”土屋的表情认真得有些过分,他的眼神里带着无比的坚毅,沙优被盯得冷透了全身,“——我也是白川沙优,我们有着别人绝不会拥有的联系。” “可你刚刚说自己是土……”广司在背后插话,土屋回身推了他肩膀一下,没有防备的广司向后退了几步。看到土屋的眼神后,广司也感觉到了一份无法驱散的寒意。 “下面就讲讲这个故事吧,”土屋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紧紧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那种寒冷的眼神消失了,“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女婴,左手腕的地方有两颗黑痣,右耳后面有很小的一块皮肤不长头发。” 听到这些话,第一个感到惊讶的是沙优,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左手腕的黑痣,而她一直披散长发的原因也是为了遮挡耳后的那块皮肤。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如果我没猜错,我的妈妈应该也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出生后的几个小时,我就被堵住嘴,扔在了垃圾桶里,是一位路过的货车司机把我救了出来,将我送到了最近的医院,而那时我的脐带还没有剪断。”土屋的表情没有随着这些话产生任何变化,他真的就像在讲述一个和谁都无关的故事,“碰巧在那个医院里,刚刚诞下了一名女婴。女婴是早产儿,身体非常虚弱,眼看就救不回来了。” 广司和沙优听到这里,都明白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猜到了吧?”土屋接着说道,“由于我是弃婴,那个早产女婴的家里又很有势力,我们被带到了那时才刚刚兴起的地下传输点,我的身体就这样被强行夺走,给了那个早产的虚弱女婴。那个女孩后来慢慢长大,成了现在坐在我们面前的白川沙优。” “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时你还是个婴儿吧?”广司问道,“或者说,被夺走身体的你是怎样活下来的?” “地下传输点里也不一定都是唯利是图的坏人,是那里的人救了我。包括手腕上的黑痣和耳后那块皮肤在内,这些事情都是我的养父母告诉我的——哦,好像该说说他们的事情了。”土屋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有些冷了,广司又叫了三杯。 “大概是因为当时正遇上国立意识传输实验室处理实验品吧,我的身体被夺去之后,传输点把我的意识存储了起来,期待能够拯救我。那个地下传输点里就有一名这个实验室的员工——不用奇怪,那时传输技术还不普及,有能力开办地下传输点的人肯定和国立实验室有关系。就是这个人偷偷带回来了一个待销毁的克隆实验体,将事先储存好的意识植入这个克隆婴儿的体内,然后送给了一个姓土屋的人家收养——我所知道的这些事情应该就是他当时告诉我养父母的。但是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可能是担心受地下传输点的牵连吧。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救我。我很早就离开了养父母,他们后来去了加勒比地区的一个岛国,这件事估计这辈子也没有机会问了。” “这就是你的故事?”广司看了看沙优,然后问土屋,“这和你抛弃白川、杀死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啊。” “如果我爱上她了呢?”土屋直接抛出了这句话,“这样还能没有关系吗?” 咖啡端上来了,但没有一个人去喝。 “一开始遇到沙优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正在使用我的身体,沙优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因为她的父母根本不会告诉她这些。我疯狂地爱着沙优,正像她说的,我打算冬天带她去冲绳,在那里向她求婚,然后在樱花开放的时候回到奈良结婚。怎么样,很浪漫吧? “不过,你们能想象,我发现她耳后那块不长头发的皮肤时是什么心情吗?她手腕上的黑痣我早就发现了,但当时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后来我暗中查访了沙优的身世,确认了她的确就是那个早产女婴。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我第一次感觉世界居然这么小,小到好像只剩下了我和沙优两人。全日本这么多女孩,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俩相爱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广司不顾愣在那里的沙优,问道,“你们在法律上还是允许结婚的,虽然在伦理学上有些说不通,但只要你不说就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冢野先生,您忘了《意识传输控制法》了吗?”土屋苦笑着,“沙优使用我的身体是未经任何审批的,那个早产婴儿才是沙优的合法身体——这样一来,在法律上,沙优根本不允许以现在的身体存在。虽然我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但直到我遇到沙优之前,那个早产女婴究竟是谁我根本不想关心,她究竟能不能顺利地生活下去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本来就应该死在那个夜晚的垃圾桶中,这条命是我捡来的,能用我的身体去救另一个人,我真的很高兴。养父母是教徒,他们很平静地对我说了这一切,我也坦然接受了。我愿意和那个早产女婴永不相见,就这样平凡地度过一生。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沙优。只要我和她在一起,这件事迟早都会暴露,那时沙优就会被强行剥夺身体,如果没有新的身体及时接纳她,她的意识也会被销毁。就算我可以隐藏这个秘密一辈子,可因为我的存在,沙优仍然会陷入这种危险中。我爱沙优,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就算她换一个身体继续生存下去,我想沙优和我也都无法接受这件事。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我离开她是为了不让我们爱得太深难以分开,我杀掉自己是为了让土屋能被判定死亡,那样的话,即使沙优被发现是在非法使用他人身体也没关系了——她的身体没有了归还对象,使用权自然也会被默许。” 广司知道土屋说的是实话。那条法律是不受时效限制的,如果沙优被发现在非法使用他人身体,将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处罚。 “侵入沙优的身体也只是出于我的自私,因为我想体验一下在自己的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感觉,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我也很想让自己最后的这段日子是和沙优一起度过的,等我确认她安全后,就会彻底消失,沙优也会回到安定的生活中,这就是我最终的目的。”土屋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说道,“沙优,不管你是爱我还是恨我,只有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才是安全的。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广司回味着土屋的自白,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相信这些话。 “明美,别再说谎了。”开口说话的是沙优,“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本来就不该存在,这具身体也应该还给你;而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么就证明冢野先生说的是真的,那样从法律上来说,我就是杀掉土屋的凶手。所以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一个不值得拯救的人,我不想去关心真相。你快逃吧,不管你是谁,你都可以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你要相信我!”土屋握住沙优的肩膀,“沙优,你要相信我,明白吗?这一切都是我干的,和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代替我承受惩罚?” “闭嘴!你根本就不是土屋!”沙优甩掉土屋的双手大喊,“警察先生,他昨天答过那个问卷吧?土屋不可能答对那张问卷!” “——编故事的力气还是省省吧!”经过沙优的提醒,广司幡然醒悟,他再一次紧紧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手臂。 “沙优,那些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答对?”土屋仍然没有挣脱,仿佛他的意识对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知觉,任凭广司的手越抓越紧,“恋爱其实就是两个人的反身,我们相爱了,我就会变成你。” 沙优没有说话,因为如果给她一份关于土屋的问卷,她根本没有办法完全答对。 “冢野先生,现在您能相信沙优是无辜的吗?”土屋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无法证明自己是土屋满谷。不过如果按您的说法,我是另一个白川沙优的话,我就会被销毁,沙优也会上法庭接受审判。而如果您相信我是土屋满谷,那么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和沙优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离开后沙优的身体没有了归还对象,她就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冢野先生,您难道不想救赎沙优吗?还是按照您的说法,将杀害土屋的罪责强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沙优身上?” 土屋压了压自己的棒球帽,然后低着头靠在了椅子上,似乎在等待广司的回答。 “我不管你是白川沙优还是土屋满谷,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能验证了,”广司放开了土屋的手臂,那条手臂无力地垂下,“只要你跟我回警视厅比对你的脑电流特征,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土屋仍旧倚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土屋?”沙优察觉出有些不对,土屋的身体正从椅子上微微下滑。 “没听见我说话吗,还是不敢跟我去?”广司起身抓住土屋的肩膀。他感觉到土屋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广司松开手,土屋的头被碰了一下后向后仰过去,他的帽子掉了下来。土屋睁大着双眼,表情呆滞,整个人只剩下了微微的呼吸。 “他怎么了?”沙优不顾被铐住的双手,起身来到了土屋身边。 “强磁场。”广司从地上拾起了土屋的棒球帽,指着帽子里面遍布的黑色极片对沙优说,“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极片产生的超强磁场,在一瞬间就可以毁掉一个人的脑电流。可能是他刚刚扶帽子的时候启动了开关。” 沙优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广司俯身打开了她的手铐。 “他是谁?”沙优完全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 “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广司把沙优扶到了椅子上,“强磁场已经销毁了他的意识,对比源没有了,我们无法再去比对他的脑电流特征。” 广司把土屋的身体扶稳,他决定一会儿就把这个身体送回第四社区。 “是我杀了土屋!”沙优伸出双手,乞求广司给她戴上手铐,“求求您,别让我一个人回家。” “白川小姐……我还是愿意相信他的话。虽然通过对比您和您父母的基因特征也可以验证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我不打算这么做了,他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广司放下了沙优的手臂,“土屋满谷一案将以利用意识传输进行自杀的说法结案,您现在和这件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了,可能以后我们还会麻烦您录一些证词,不过不会再把您当成嫌疑人了。” 正午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后背上,没有人感觉到温暖。 “——即使那些话全是假的,您真的是如我所说的凶手。”广司低声补充一句。 沙优再一次伸出双手,她根本没有听见广司的话。灿烂的阳光中,沙优感觉自己眼前一片黑暗,她唯一能看见的东西就是家里白瓷碗中的绿豆饼和土豆汤。那是沙优昨晚的菜谱,她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任何人。 ? ———————————————————— (1)?大赛二等奖作品。作者江离,行文风格多变,在日系和欧美题材间自由穿梭,游刃有余。 第五大道谋杀第五大道谋杀案 第五大道谋杀案 1 早上十点十分,小缨迈着急促的步伐往文学院一五五号教室赶去。十一月刺骨的寒风拍在她脸上,令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她今天穿着一双白色牛皮平底鞋,搭配着粉红色长裤和蓝色半开襟洋装。她的发型──韩式波波头,是一名做美容的亲戚帮她打理的,所有看过的人都说很可爱。不过,她倒宁愿别人夸她头脑好。幸好,她的功课总是拿班上第一。 来到文学院的侧门,几名男学生穿着拖鞋,手上拎着早餐,有说有笑地迈着悠闲的步伐往教室走去。小缨快步超过他们,直奔教室门前。 宽敞的阶梯教室中几乎爆满,两百个座位上人头攒动,但台上仍空空如也,不见教授的身影。看来,她还没迟到。 松了一口气之后,她在最后一排的边缘找到了一个空位,将沉重的摩卡圆型侧肩包放下,肩膀顿时松弛下来。 左侧坐着一名清瘦的男学生,正奋力在椅子附设的写字板上抄写着东西,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正在“誊写”今天要交的作业。 小缨从肩包中取出课本,书名是《逻辑与推理》。 这堂课是通识课中数学领域的必修课,课名正是“逻辑与推理”。 数学领域的课还包括统计学、微积分、基本数学等,学生必须从这四门课中至少选一门并取得学分,才能完成毕业学分的修习。据小缨所知,其他三门课的学生少得可怜,所有学生几乎全挤进了逻辑课。 简直就是“失控的逻辑课”。 这时,一名男子默默走上讲台,手持麦克风。他穿着灰色长袖衬衫和深色西裤,踩着一双黑皮鞋,身子看起来有些瘦削。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不长不短的头发没有分线。虽然距离很远,但小缨仍可感觉到对方散发着温文儒雅的气质。 “各位同学,我们开始上课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全场安静下来。 “前几堂课我们已经介绍了一些形式逻辑与非形式逻辑的基本概念,今天我们要来做个练习。” 男子走到讲台边缘的电脑前,开始操作起鼠标。 讲台上垂挂着大片的投影幕,上头的画面是某个PowerPoint简报的第一页,清楚地用大字体标示着“伊斯特街谋杀案”。标题下方有三个小小的字“林若平”。 没错,这正是这堂课爆满的缘故。逻辑课的授课教授正是天河大学哲学系的助理教授林若平,也是一位著名的业余侦探。 暑假期间,林若平才刚解决了横跨泰国芭提雅与台北的谋杀案,声名大震,因为这股热潮,还未开学,逻辑课的选课人数就冲破上限,小缨差点没选到。 选这堂课,主要还是想一探哲学家侦探的风采。 她以前就听闻林若平的课生动有趣,果然,几个礼拜下来,只能说其他大学教授的课都令她昏昏欲睡(当然她从不曾真的睡着,这也是为什么她每年都拿到奖学金),但唯独林若平的课能让她维持高度的专注。 “今天我们将要针对一件真实的凶杀案进行讨论,”林若平继续用他低沉的嗓音说,“我会向你们讲述这件凶案的细节,然后请你们推理真相。发表意见的同学,不但有赠品可拿,期末还会加分。” 底下微微起了一阵骚动。 要推理真实世界的罪案?好像蛮有趣的。小缨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我会把这起案件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呈现在我的简报里面。”林若平点了简报第二张,上头出现一些简要的信息。林若平直接将内容朗读出来,“以下故事改编自一九二九年九月三日发生于伦敦市伊斯特街的杀人案。此案至今仍未破解。在一九三一年三月八日的一场线上广播访谈中,当时负责调查的爱德华探长直接宣称此案为‘无解之谜’(Insoluble Mystery),成为英国犯罪史上的悬案之一。以下故事除案件架构与真实事件完全相同外,其余内容为笔者杜撰,版权所有,请勿盗用。” 说到此处时,小缨也跟着其他听众发出笑声。 笑声停歇后,林若平继续说:“故事年代中某些刑事鉴识技术尚未发展,如射击残迹测试GSR或TMDT,故排除在外,特此注明。”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酝酿某种气氛,“如果准备好了,我就开始说故事了!” ? 苏格兰场的爱德华(Edward)探长眉头紧皱,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两眉间穿了一根回纹针。 “不合理,这完全不合理。”他合上手头上的案件报告,叹了一口气。 “不只不合理,简直是不可能。”亚伯(Albert)巡官附和道。他是爱德华的好友兼同事。 目前已过晚餐时间,两个人此刻却还坐在办公室,研究着伊斯特街(East Street)谋杀案的相关细节。 这案子发生于两个星期前的某晚,对爱德华来说,回想这件案子的细节比背德文语法还容易,因为这些细节已经在他脑中跑上数百遍了。 抱着最后的希望,爱德华重新在脑中组织了一遍案发经过,期待能发现新线索。 案发当晚十点半,警方接获一名独居寡妇拉克连太太(Mrs. Locklan)的报案,对方宣称听见隔壁传出尖叫声,接着是莫名的重击声。事发地点是一家洗衣店,店主叫做伊萨多(Isidore),是一名独居的年轻男子。 没过多久,亚伯巡官同另一名伙伴赶到伊斯特街十号,目的地是一栋陈旧的住宅,外头挂着“艾曼纽洗衣店”(Avenue Laundry)的招牌。穿过敞开的店面大门后,亚伯巡官没有在一楼找到伊萨多,却发现位于一楼后部的一个小房间从里面被锁上了。 门十分坚固,不容易破门而入,于是亚伯巡官绕到屋子的另一边,打算从窗户进去。 可惜的是,他发现窗户也从里面闩上了,而他从窗户看见了里面的景象。 里头是一间工作室,一名男子倒卧在房间正中央,离房门约三米远,胸前鲜血淋漓,左手腕也沾满了血,不用看第二眼就可以知道对方已经死了。 亚伯巡官也清楚地看到,正对窗户的房门上,门闩闩得死死的。 房间内靠墙放着一张工作桌,上面铺满了衣物,一个熨斗放在一旁的瓦斯炉上,冒着蒸气。 就在苦恼之际,亚伯巡官发现门上有一扇气窗,气窗是打开的。 他们从附近找了一名叫杰克的小男孩,把他带到现场。他们合力把杰克推上气窗,再给他一条绳子,让他可以顺利进到房内。由于气窗很小,只有体形十分瘦小的小孩才能通过。 杰克进入房间后把门闩打开,警方才得以进入…… 爱德华回过神,看着亚伯,问道:“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没有。”亚伯巡官摇摇他瘦削的脸。 “那我们再把所有可能性讨论一遍吧!首先,这不是自杀案,因为现场找不到凶器。” “是的,这点毋庸置疑。”亚伯点点头。 爱德华捻了捻他的络腮胡。“如果是谋杀的话,那我们会遇到一个问题:凶手是如何逃出这个房间的?请注意,房间的门窗全部从里面反锁。” 亚伯搔搔头。“老天,这不就是侦探小说中标准的‘密室杀人’吗?没想到真被我们给遇到了!” 爱德华吸了吸鼻子。“我不是很相信这些作家写的东西,真实案件跟小说可是两回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作品可否给我们什么破案启示?” “爱德华,你问我就不对了,我很少看侦探小说啊,整天查案就够烦了,为什么还要在小说中阅读犯罪案件呢?我比较喜欢奇幻小说,像最近出版的一本──” “那些去跟你女儿讨论就好了,”爱德华挥挥右手,“你难道不知道我老婆最爱看奇幻小说吗?我每天下班回家还要听她讲什么魔法啦,精灵啦,耳朵都快长趼了,真搞不懂为什么这些逃避现实的小说这么受欢迎。” “因为现实就跟我们手头这件案子一样,让人想逃避啊。”亚伯喃喃道。 “这件案子似乎只有两种可能性,”清了清喉咙后,爱德华说道,“第一种可能,凶手杀人后带着凶器从气窗逃逸。” “这种可能在之前的调查会议上已经被推翻了,除非凶手体形如同侏儒,否则不可能通过狭小的气窗啊!” “没错,而且还有其他疑点。比如说,凶手根本没必要从气窗逃逸。他大可直接拉开门闩,从房门走出去就好,何必要大费周章?就算他能化身为小矮人从气窗逃出去,我们在房内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垫脚的物品——那个气窗对成年人来说都太高了,更何况是小矮人。”爱德华在椅子上微微挪动了他那壮硕的身躯。 “重点是凶手不可能是小矮人。”亚伯巡官回应道,“不过,气窗上其中一侧的铰链有些损毁,在会议上有同事认为那可能是凶手爬出去时造成的。” “应该检查过那个地方了吧?似乎无法判定毁伤的时间点?” “没错,从现有痕迹无法判断是否是新近造成的。”亚伯巡官摇摇头。 “那这没有任何帮助嘛!” “很遗憾,变成断头线索。” “好吧,那来看第二种可能性。”爱德华叹口气后,继续说,“凶手持枪从气窗外射杀了房内的伊萨多。” “换句话说,伊萨多可能被凶手追杀,逃进房内将门闩上,然后凶手在外找了垫脚台,够上气窗,远距离开枪朝内射击。” “没错,这个理论颇有说服力。” “这也说不通,死者身上的三个伤口都有烧焦与火药痕迹,表示是近距离开枪射击。子弹是点三八口径。”亚伯巡官补充说道,“法医认为,死者左手的伤应该是在跟凶手争夺武器时被射的,然后凶手立刻又补开了两枪。” “还是说,死者在其他地方中枪,逃进房间内,再反锁门窗,然后才断气?” “也不对,死者是心脏中枪,立即死亡,不可能在中枪后还做那么多事——这一点法医相当肯定。这些我们都在会议中讨论过了。” “现场没有找到弹壳,对吧?” “没错,子弹应该来自左轮手枪,不像自动手枪会将弹壳弹出。” “也没有找到子弹,这真的很奇怪。” “射在胸部的两发子弹都卡在身体内,穿过左手腕的那发子弹我们却找不到。” 爱德华一脸愁苦,摊摊手。“这样就没有办法从子弹和弹壳的位置来寻找蛛丝马迹了。子弹竟然会失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回到密室来,”亚伯打起精神,“凶手有没有可能从外面玩弄什么把戏呢?比如说,从门外用绳索或其他机关闩上门闩。” “这种可能性也被排除了,”爱德华回答,“那个门闩很难移动,不靠手指的力量不可能办到。况且,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如果凶手要靠密室来制造自杀的假象,他应该把枪留在现场。” “还有另一种解答,”亚伯说,“死者是自杀,但设计了某种机关,让手枪在开枪后从气窗弹射出去。” “老实说,你相信这个理论吗?”爱德华一脸严肃地问。 “这实在很难想象啊,现场根本找不到任何机关的痕迹。重点是,我们几乎把整间屋子都拆了,就是找不到枪。况且,从气窗弹射出去,也只会掉在走廊吧?” “这个荒谬的理论我半分都不信,完全不合理。” 亚伯沉默半晌后说道:“动机方面也说不通啊,死者口袋里的钱都没被抢,收银机里的钱也都还在。” “明显不是抢劫杀人。死者跟什么人结过怨吗?” “似乎没有,找不出谁有理由要杀他。” “所以,这是一桩没有动机的杀人案?” “看起来确实如此。” “这一定是一件受到诅咒的案子!”爱德华咒骂道。 “……看起来确实如此。”亚伯又重复了一遍。 稳住情绪后,爱德华又捻了捻胡子,然后拿起笔记本。“我们最好从头来看一下死者的基本资料……伊萨多,三十岁,是个安静的小伙子,住在半月街的公寓,在伊斯特街的艾曼纽洗衣店工作。伊斯特街的治安非常不好,常有抢劫案件,因此死者天黑后会将门窗上锁,以策安全。从案发现场的熨斗看来,他遇袭时正在工作。此外,案发前不久有人目击有两名穿着高雅的女士出现在洗衣店门口,但无法确定是否与谋杀案有关。据说在晚上,伊萨多只会让熟客进入店里。” “我赶过去时,店面大门是敞开的。” 爱德华回答:“那是凶手唯一的逃逸路径。” “我记得伊萨多在半月街的房东说过,伊萨多从来不与女人交往。” “那个房东叫麦克斯(Max),对吧?” “是的,”亚伯回答,“也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 “那两名女人的查证有结果吗?她们是来领衣服的吗?” 案发后,警方将死者工作室内未处理的衣服开放认领,只有少部分没有被领走。 “查不到是谁的。” 爱德华摸了摸胡子。“或许只是不想惹上麻烦的客人,这案子不像是女人干的。” “这实在不能确定。”亚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这案子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谋杀,没有动机,死者又死在密室中。” “我知道,”爱德华恼怒地咆哮,“这该死的案件!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若不破了这个案子,对于我升迁总督察可是颇为不利啊!” 亚伯沉吟半晌,然后开口道:“我有个办法。” 爱德华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倾身向前。“你说什么?” “我觉得这件案子单靠我们警方是破不了案的,我们得倚仗外在的力量。” “什么外在的力量?”探长一脸疑惑。 “呃,爱德华,你应该也知道,存在一些破案高手,但他们不是官方的人。” 爱德华双眼差点瞪出眼眶。“你是说那些业余侦探吗?” “呃,他们之中有很多人也干过警察啊!而且,不少人不会邀功,也很低调,请他们来破案,功劳仍旧归你,只要不让媒体知道就好了。” 爱德华考虑了一阵,整张脸陷入纠结。就在亚伯以为对方要拒绝这个想法时,探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也别无他法了,你说说看有哪些人选。” 亚伯点点头。“我有三个人选,这些人你一定也都听过,因为他们太有名了。” “说来听听。” “第一位,马修·斯卡德。” “斯卡德?”爱德华挑了挑眉毛,“因为过失而辞职的那个警察吗?他后来不是变成个酒鬼了?” “是啊,可是他的查案功力不容小觑呢。他后来常接受私人委托,破案风评不错,缺点是查案速度慢了点。一些棘手的案件都是他解决的呢,譬如‘八百万种死法’、‘酒店关门之后’。” “唔,可以考虑,下一个呢?” “下一个是赫尔克里·波洛。” “那个比利时侦探?” “没错,他年轻时干过警察,退休后做私家侦探,破案功力无人能及,听说他光是坐在家里思考就可以破案呢!” 爱德华点头。“我记得‘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都是他侦破的吧?” “没错,那些可都是千古名案呢。” “了解了,这个也可以考虑。下一位呢?” “下一位嘛……” “别吊胃口,快说!” “下一位是埃勒里·奎因。”亚伯神秘兮兮地说。 “埃勒里?纽约市警局理查德·奎因探长的儿子?” “没错,就是他,他也是个侦探小说作家。” “我知道他很有两把刷子,‘希腊棺材之谜’、‘X的悲剧’都是靠他侦破的。我跟奎因探长见过一次面,好几年前我曾到纽约市警局访问过,不过没见到他儿子。” 亚伯补充道:“埃勒里·奎因的调查方法跟斯卡德、波洛不同,相当仰赖逻辑推理,解决了无数案件。” “他也可以考虑。” “那你决定用谁呢?” “斯卡德跟奎因人都在美国啊,他们会愿意过来吗?” “总得试试嘛!再说,靠你的人脉,挪用一点经费支付给他们,应该都是没问题的。” “苏格兰场没做过这种事啊……”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爱德华眉头皱得更深了,再度陷入沉思。 亚伯知道上司需要时间思考,便暂时沉默。他端起桌上已经凉掉的咖啡啜饮起来。 良久之后,爱德华摸摸胡子,开口了: “好吧,我决定找……” ? 给读者的挑战① 《伊斯特街谋杀案》这个故事进行到这里,来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我已经叙述了整个故事的大要、相关线索以及细节。在故事中的名侦探破案之前,你是否能早一步提出自己的解答呢? 容我用埃勒里·奎因式的说法:“挑战读者的聪明才智,带给我的乐趣,笔墨难以形容。” 请以故事提供的线索作为基础,针对谜团给出合理的解释,你必须要能够合理解释以下关键问题: 第一,凶手如何逃出密室? 第二,凶手是谁? 务必记住奎因的名言:“运气对于逻辑来说是不必要的。” 如果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请继续阅读下去,看看你的解答跟名侦探是否相同! 林若平 2 幻灯片中断在“给读者的挑战”那页,林若平的声音也随之中止。现场暂时陷入沉默。 “各位同学,针对这件案子,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哲学家侦探微笑着问道。 台下有微微的骚动,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如果有想法,可以举手发表意见,我这里有小礼物送他。” 小缨这才注意到,讲台的电脑桌上放了一摞书。 林若平将那摞书一本本拿起来展示给听众。“这些是我的作品,包括《尼罗河魅影之谜》、《雨夜庄谋杀案》等等,这里总共有十本,送完为止。” 现场又出现此起彼伏的交谈声,有些人露出惊喜的表情,但仍没有人举手。 “我补充一下,”林若平说,“你们在推理过程中,可能会需要很多细节信息,但是这些信息故事中却没有提到,这是因为文献上并没有记载得那么详细,我也只是依照文献中的记录将事件呈现出来。请大家尽量完全依照故事中的线索来思考,如果需要额外信息,就请在脑中自行补全,但最好不要这样。在这个前提之下,提出合理的解答就行了……有没有人要发言?” 学生们面面相觑,还是没人举手。 小缨看了看周围的学生,他们似乎都还在一头雾水当中。对平常不看侦探小说的人来说,破解密室杀人案毕竟还是困难了些。小缨平时也很少看侦探小说,但并不排斥动脑的游戏。此时此刻她脑中有一些想法跟疑惑,但不知怎地,总觉得似乎还不是发表出来的时机。 “没有吗?”林若平环顾四周,“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继续读下去。我们来看看名侦探怎么破解这件密室杀人案。” 小缨觉得林若平对于书没有送出去,似乎毫不在意,看来等下还是有发表意见的机会吧? 林若平点了一下鼠标,幻灯片切换到下一张。 ? “我决定找……” 亚伯等待着上司的回答。 “三个都找。”在一阵长长的沉默后,爱德华这么说道。 “什,什么?”亚伯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你没听错,我也不需要再重复,”爱德华举着食指说,“把三个侦探都找过来。” “爱德华,你没搞错吧?一起找过来?”亚伯开始怀疑爱德华是不是想破案想疯了。 “不,分别找过来,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同时雇用了三个人。” “为什么呢?” “我们让这三个侦探各自查案、破案,再看他们的解答是否一样,如果一样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 “何必这么麻烦?”亚伯问。 “毕竟这是很重要的案子,必须慎重。” “那万一三个人给的答案不一样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到时再做考虑。不过,既然是名侦探,应该都能洞悉唯一的真相吧!总之,你快去安排。” “我知道了,我马上联络。”亚伯走向电话。 结果,三位侦探都接下了委托,过程算是相当顺利。波洛人就在英国,亚伯联络上他时,他正在布里斯托的乡间拜访友人。斯卡德对于要远渡重洋感到有些犹豫,经过亚伯跟爱德华轮流游说后,才决定接下这个任务。埃勒里则是在纽约市调查一桩袭警案件,但已接近尾声,所以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了。 一个星期后,三位名侦探陆续抵达伦敦,爱德华依序分别接待他们,安排食宿,并做了案情简报。 很快地,三名侦探各自展开调查。 亚伯与爱德华充满信心地期待着。 ? 酒鬼侦探马修·斯卡德的破案报告 经过一个礼拜的调查后,爱德华接获通知,三人都宣告破案了! “老天,终于破案了!”探长兴奋得全身发抖。 “要叫谁先来作报告呢?”亚伯问。 “都可以,那就斯卡德吧!” 于是,亚伯通知酒鬼侦探马修·斯卡德来警局作破案报告。 块头不小的斯卡德蹒跚地走进探长办公室,一脸胡楂,头发凌乱,但他的衣着十分整齐,黑色西装散发出沉郁的气质。 “请坐。”爱德华一边点头致意,一边要亚伯准备好笔记本进行记录。 “斯卡德先生,”爱德华说,“请问你的破案结论是——” “凶手是拉克连太太。”斯卡德一脸镇定地说道。 “什么?”爱德华跟亚伯异口同声地惊呼。 “这只是我的猜想,不过,这种案子凶手通常是跟死者熟识的人,不是吗?” “话是没错。”爱德华嘀咕。 “拉克连太太是死者的邻居,她是寡妇,伊萨多也是孤家寡人,两个人都是独居。”斯卡德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想不必多说。” “可是……” “我会怀疑她是因为她是报案者。伊斯特街那一带治安很不好,伊萨多晚上工作时又会把门窗上锁,拉克连太太竟然会特别注意到打斗声是从洗衣店发出,这点令我感到相当疑惑。” “这倒是有道理……”爱德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我去拜访过拉克连太太,她非常憔悴,憔悴到让人怀疑他们的关系不只是普通邻居。当我谈到伊萨多时,她的表情非常不自在。我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愧疚,还有悔恨。她一定做了什么错事。 “也许她想结婚,也许她怀孕了,也许伊萨多想结束这段关系,不管怎样,他们发生了争吵,她在盛怒下杀了他,用的可能是她自己的枪。回到家里后,她无法承受自己的罪行,因此报了警,让尸体早点被发现。” “但是,”爱德华说道,“密室呢?拉克连太太是怎么离开密室的?” 斯卡德摇摇头。“那是整件案子中最不重要的部分,有太多可能性了,你永远不能确定是哪一种。而且,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有什么意义呢?重点是她杀了他。” “那你至少也解释一下穿过死者手腕的那发子弹去了哪里吧?” “一定在工作室里,只是你们没找到。” “好吧,”爱德华摊摊手,“你说得有道理,但证据呢?我们怎么证明拉克连太太犯案了?” “我的建议是,你们直接去诘问她。” “啊?” 斯卡德微笑道:“要知道,当一个人嚷着要你拿出证据时,凶手百分之百就是他。” ? 比利时神探赫尔克里·波洛的破案报告 “只要动动你的灰色脑细胞,”赫尔克里·波洛如是说,“你就能跟我一样找出真相。” 波洛的工整八字胡与漆亮方头皮鞋说明了他对于“对称性”的喜爱。他的名言是:“我常感到遗憾,为什么鸡蛋是圆的而不是方的?”这位小个子的侦探今天西装笔挺,他的蛋形头更暴露出对于对称性无法满足的遗憾。 “那你的结论是什么?”爱德华问。 斯卡德走后,亚伯立刻拨了电话要波洛过来,此刻三人围坐在爱德华的办公室内。 波洛捻了捻他的胡子。“探长,关于这件案子,你跟你的属下都搞错方向了。不要忘记一个准则,看起来越复杂的案子真相通常越简单,就是因为太简单了,才需要搞得这么复杂。” “那就请你告诉我们吧,我真的想不出来。”爱德华有一种脑袋快烧掉的感觉。 “死者是自杀身亡,”波洛说,“根本没有人谋杀他。” “什么?”爱德华跟亚伯再度惊呼。 “如果朝这个方向想,整个案件单纯得令人觉得可笑。为什么案发现场会是一个密室?因为那是死者自己锁上的,他不想被人打扰,他打算用手枪自杀。” “可是,”爱德华一脸不可置信,“现场没有手枪啊!” “手枪掉在尸体旁,亚伯巡官从窗户望进去时,手枪可能刚好被尸体挡住了,所以没看到。后来你们进入现场没有找到手枪,是因为被人拿走了。” “被人拿走?这不可能啊!”这次换亚伯反驳了。 “当然有可能,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机会,就是帮你们打开门的男孩──杰克!” “什么……”亚伯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杰克进入现场后,”波洛继续说,“看到掉在尸体旁的手枪,便顺手捡了起来,放入口袋。对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想拥有一把自己的枪是很正常的,而且他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接着他才打开门,让警方进入。” “老天,这的确完美解释了密室问题,”爱德华沉吟着,“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开始拉克连太太听到的打斗声是怎么回事?” “那也许只是附近的喧闹声吧!伊斯特街的治安很差,可能同一时间有其他事件在附近发生。” “等等……”亚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但死者为何开了三枪?” 波洛从容地回答:“这并非是什么难题,伊萨多直到面临死亡的一刻,才感到害怕。他不知何故──也许是出于不小心──先射了一枪在手上,然后又因恐惧而没有瞄准,第二枪偏移在右胸,然后因过度痛苦才准确将第三枪射在心脏上。” “那消失的子弹呢?” “你们再一次被简单的问题给难倒了。子弹只不过飞进了成堆的衣服里,然后你们开放认领后,被不知情的顾客带走了。” 爱德华说:“好吧,但有什么证据可以支持你的整套理论?” “我去杰克家拜访过,客厅柜子中藏着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警方说过子弹来自点三八口径。” “原来是这样,我们会立刻取得那把枪来做弹道比对。”爱德华说。 “赫尔克里·波洛是不会出错的。”赫尔克里·波洛微笑,“不过你坚持要查证的话,当然也无妨,但恐怕只是多此一举,亲爱的探长。” ? 推理作家神探埃勒里·奎因的破案报告 埃勒里愉快地跟爱德华握手,他的银色眼睛闪闪发亮。 “理查德最近还好吧?”爱德华问,“八十七街那个变态杀手可不好惹啊。” “还可以,事情都解决了,”埃勒里说,“我猜,今天是要我来报告结论的?” “猜对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当然有答案,”埃勒里说,“只要根据逻辑,没有解不开的谜。” “快告诉我们吧!”爱德华催促道。 三人落座后,埃勒里在沙发中调整了坐姿,两手交握在腹前。 “关于这件案子的性质,只有两种可能性:自杀或他杀。如果我们排除了其中一种,就必须肯定另一种。那么,有可能是自杀吗?不可能,凶枪不在现场就是最好的证明。况且,没有人自杀会对自己开上三枪的。既然排除自杀,那一定就是他杀了。”埃勒里双手抱胸,说道,“来检视几个确定的前提:一、凶手是近距离射杀被害者──这点没问题,主要是从火药跟烧伤痕迹来判断;二、工作室是第一现场──这是由于死者是立即死亡的;三、排除从门外操控门闩的可能性──这点经过鉴识人员确认……由以上前提我们可以推出一个结论:凶手是在门上闩的状态下离开房间的。” “这怎么可能?”爱德华跟亚伯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惊呼了。 “如果凶手是在门上闩的状态下离开房间,那他只可能从一个地方离开,就是气窗。” “可是……” “如果他从气窗离开,那他一定拥有侏儒般的体形,要么就是侏儒般的成年人,要么就是小孩。” “但是,”爱德华反驳,“就算他从气窗离开,也没有垫脚台啊!” “当然是靠绳子,当初警方是怎么送杰克进房间的呢?你们把他抬到气窗上,然后给他一条绳子,一端由你们固定住,然后他再从另一端滑下去。凶手如法炮制就可以了。 “具体做法如下:凶手先枪杀了伊萨多──拉克连太太听到的重击声应该就是枪声,这很容易搞错的──然后走到门外,将绳子一端缠在门把上,另一端通过气窗抛进房内——气窗应该原本就是打开的。接着他将门关上,上了门闩。然后他借着绳子攀上气窗,再把绳子拉上来,甩到门外。最后,他跳下气窗,解开门把上的绳索,再离开现场。” “何必这么麻烦?”亚伯皱着眉头,“凶手大可直接从门走出去啊!” “心理状态不在逻辑处理的范围内,既然推理告诉我们凶手是从气窗出去,那他一定用了类似的方法离开。” “让埃勒里说下去,”爱德华向亚伯挥挥手,要他闭嘴,“那么,你怎么解释消失的子弹?” “这个问题倒没那么要紧,要么就是留在房间某处没被你们找到,要么就是飞进桌上的衣服内,后来被顾客领走了。只能是这样了,不是吗?” “好吧,那凶手到底是谁?” “我认为是杰克。” “杰克?” “没错,这显然是一件预谋杀人案,所以凶手很可能是熟人。在这件案子的关系人中,没有任何侏儒体形的大人,因此凶手一定是小孩,那就只有邻居杰克符合了。” “证据呢?”爱德华问。 埃勒里说:“我先假定杰克就是凶手,再来找支持这个结论的证据。不出我所料,证据还不少。” “什么证据?” “第一,他疑似拥有凶枪。我去拜访过他家,在客厅橱柜中发现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虽然还没经过弹道比对,但里面少了一颗子弹,死者身上的子弹的确来自点三八口径的手枪。 “第二,根据前述推理,凶手离开房间时从气窗跳下。既然凶手是小孩,这个高度并不算低,跳下来虽不至于骨折,但很有可能会扭伤。而我拜访杰克家时,发现他的脚的确扭伤了。 “第三,在这个案子里,如果凶手是小孩子,那他显然是异常的孩子,因异常心理而犯案。因为没有任何正常小孩能这么冷血而有计划地施行一桩犯罪。” “那你有找到他是异常者的迹象吗?”爱德华问。 “有的,经过调查与访谈后,我发现他符合精神病学中反社会者的三种行为特征:纵火、虐杀动物、过了尿床年纪还会尿床。也许正是他的心理异常,所以才会选择将房间设计成密室,然后从气窗逃逸吧!这或许满足了他对完全犯罪的心理需求。” 爱德华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埃勒里,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有道理。那后续的查证就交给我们了,非常感谢你。” “我的荣幸。”埃勒里再次和爱德华以及亚伯握手,“祝你们破案顺利。” 说完,他便离开了警局办公室。 ? 埃勒里走后,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沉默。 亚伯开口了,他的声音很焦躁。“爱德华,该怎么办?三位名侦探的答案不一样啊!到底谁才是对的?” “老天,我不知道,”爱德华咕哝,“我看这件案子根本就是外星人干的!” “你是认真的吗,爱德华?” “当然不是,毕竟我们不可能逮捕外星人啊。” “……” “总之,先去检验这些理论是否正确。马上去杰克家取得枪支进行弹道比对,并详细调查拉克连太太。” “我知道了!”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经过弹道比对后,杰克家的那把枪并不是发射子弹的枪,换句话说,波洛跟奎因的解答都错了。 另外,拉克连太太涉案的可能性也被排除,警方查出证人以及相关证据,案发时间她不可能前往伊萨多家杀人。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持枪执照。换言之,斯卡德也错了。 警方再度彻查洗衣店,几乎把整间建筑物拆了,仍没有找到失踪的子弹。领走衣服的顾客中没有人宣称衣服内有子弹,当然这不能代表什么,也许是顾客懒得说,或者是子弹中途掉了而没被发现。 陆续收到调查结果后,亚伯与爱德华一筹莫展地坐在办公室中。 “连名侦探的解答都不对啊,我看我们该放弃了。”亚伯说。 一阵沉思之后,爱德华将两手绝望地往半空中一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到底真相是什么?” ? 给读者的挑战② 《伊斯特街谋杀案》这个故事进行到这里,再次中断,让读者喘口气、喝杯水。 我在这里向读者进行第二次的挑战。如果你的解答跟三位名侦探是一样的,那么很抱歉,你并没有解开这件命案的真相。 如果你的解答跟他们不一样,那请继续阅读下去,看看你是否能解开谜团。答错的人也可以再次挑战。 我希望读者们能够完整地回答下面三个问题中至少两个问题: 一、凶手是谁? 二、密室如何构成? 三、行凶动机是什么? 理论的完整度必须跟三位名侦探相当才行,否则就只是猜测了。 在故事继续进行之前,我们会先进入另一段中场休息,以便让读者继续思考案件的真相。 在解答篇之前,就请读者们继续伤脑筋吧! 容我套用一句埃勒里·奎因在《希腊棺材之谜》的挑战书中说过的话—— “立正!别头痛!” 林若平 3 幻灯片再度中断于“给读者的挑战”,林若平的视线也从电脑上回到听众身上。 “各位同学,现在我们课间休息十分钟,请同学们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一下,下堂课我会再请你们发表自己的解答。至于上星期要交的作业,请于课间时间交给助教。” 说完,林若平走下了讲台。 现场学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小缨盯视着远方讲台上的投影幕,那封挑战书正挑衅地回望着她。虽然很有趣,但问题实在是有点困难啊。 她转头望见林若平从旁边的走道缓缓上了阶梯,走到教室的后方,然后从那里的门出了教室。 许多学生涌到教室前方,将手上的作业交给了助教。 小缨从肩包中取出作业,也下了阶梯走到教室前方。沿途,她听到许多人在谈论刚刚的故事。 “你想出来了吗?” “没有,你呢?” “想不太出来,不过我很想要签名书。” 然后就是一些七嘴八舌的讨论。 交了作业后,小缨默默地走回座位。 这到底是一堂什么样的课啊,她心想。从来没有上过这么有意思的课呢,老师竟然在课堂上挑战学生,解开一桩现实生活中的密室杀人案。 小缨今年已经大四了,读的是历史系。从大一到现在,不得不承认,大多数老师的课比安眠药的功效还强;但是林若平的课却让人愈发清醒。 小缨不常看推理小说,但一两年前曾经有个同学借她一本埃勒里·奎因的短篇小说集,里面有一个短篇叫做《非洲旅客》。故事叙述奎因回到哈佛大学开设“应用犯罪学”的课,直接将学生带到犯罪现场,然后要学生说出自己的解答,在下一堂课写出报告。结果,三名学生都提出了很优秀的解答,但答案却都不对。最后,奎因才提出自己的解答──也就是问题的正解。 某种程度,林若平也做了同样的事。 小缨不禁回想起刚刚“伊斯特街谋杀案”的内容,期望自己也能想出一个答案。她绞尽脑汁,却都是一些残缺不全的理论。 很快地,十分钟过去了,林若平又回到教室。学生们也陆续坐好。 哲学家侦探重新站在讲台上,手持麦克风。 “好,让我们回到《伊斯特街谋杀案》的故事之中,在进入故事的解谜篇之前,我想先请读者说出自己的解答,只要发言就可获赠小说一本。请各位同学踊跃发言。”说完,他带着期望的眼神环顾四周。 小缨看见教室左边的角落有人举起了手,是一名体形圆滚滚的男生。 “我认为,”男生站起身来,用力道雄浑的音量说道,“死者是自杀,他在房内设置好某种机关,让枪自动从气窗弹出去。” 林若平点点头。“很好,这种自动弹射机关在推理小说中很常见呢,像是柯南·道尔或范达因的作品中都曾使用过,主要都是为了将自杀伪装成他杀。不过,警方并没有在屋子里找到枪支,而且如果你能详述这个机关是什么样的机关,那解答会更完整……请来前面拿书。” 书送出一本了。下一位发言的人是名长头发的女孩。 “案发现场可能有秘密通道,”她说,“凶手从通道逃出去了。” 林若平再度赞许地点头。“这是个很好的想法,推理小说中常常会涉及建筑物的一些机关,比如说日本有一名作家叫做绫行人,他的作品中就常常用到建筑物的密道。不过,在伊斯特街谋杀案中,警方搜查过现场,并没有这样的密道存在。” 只要发言就有赠品,所以女生仍然笑眯眯地拿到了一本赠书。 “还有人有答案吗?”林若平一脸微笑地问着听众。 小缨内心中有几个理论,不过都不完整,虽然想要签名书,但实在不敢贸然说出。 这时又有人举手了,竟然是这堂课的助教——一名哲学所的男性研究生。 “我猜伊萨多跟拉克连太太之间有私情,杰克是他们的小孩,拉克连太太利用杰克来杀人。” “所以,你的理论是把奎因跟斯卡德的解答结合在一起了?”林若平问。 “是的。” “不过刚刚在故事中,警方后来已经证明杰克并非凶手了。” “啊……”显然,助教忘了这件事。 林若平露出微笑。“不过你的想法很好,你为犯罪动机作了比较好的说明,而且将两个旧理论结合成新的理论,是一个经常被忽略的思考方向。” 就这样,第三本赠书也送出了。 之后,又有三四个人举手发言,不过仍没有人提出较具创意、较完整的解答。 五分钟过后,现场已经没有人再举手了。 “好,我看也差不多了,”林若平重新走到电脑前,“大家应该也很想知道案件的真相吧,那么,让我们继续读下去。” 林若平切换了下一张幻灯片,继续依照着上面的文字朗读起来。 埃勒里并没有立刻离开伦敦,他待在爱德华探长为他准备的豪华酒店中,用打字机写着下一本小说,同时也等待着后续的查证结果。这时,电话突然响起,饭店接线员告知他是爱德华探长打来的。没过多久,探长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报告了后续查证的消息。 当他知道弹道比对的结果后,犹如晴天霹雳。这令他的心情十分沮丧,就如同经历了“十日惊奇”那件案子一般(在此案中埃勒里因为推理错误而遇到重大挫折)。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窗外许久,然后开始思考。 外面的天空逐渐暗下,盈月繁星露出脸来。 他注视着夜幕。 良久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埃勒里离开窗边,走到电话前,拨了通电话给爱德华探长。 “探长先生,”推理作家说,“下班后如果有空过来我这边一下,有事谈谈……对,在饭店这里。” 爱德华探长似乎兴趣索然,不过还是答应了。 “好吧,我会过去的。” 接着,就是等待。 ? 身躯壮硕的探长坐在埃勒里对面,一脸疲倦。 从这个房间的窗户可以俯瞰一大片中庭花园,不过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外头景物显得晦暗不清。 “你要谈什么?”探长问。 “谈谈伊斯特街谋杀案。”埃勒里回答。他替探长倒了一杯咖啡。 “还有什么好谈的吗?难道你又有了新的理论?” “很抱歉,上次我搞错了,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爱德华一脸了无兴致的样子,他似乎对埃勒里失去信心了。“真的吗?我可不想再做一次弹道检验。” “这次我很确定,我知道凶手是谁。” 探长打了个呵欠。“哦,是谁呢?” 埃勒里不疾不徐地说:“凶手就是你,亲爱的探长。” 空气陷入死寂。有好一阵子,两人只是大眼瞪小眼。 爱德华爆出一阵笑声,他的胡子上下晃动着。“埃勒里,你没搞错吧?你是在开玩笑吗?” 埃勒里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后才说道:“探长,案发当时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我……” “你似乎没有吧?你是接到通报才从家里赶过去的。” “可是──” “理论上你是可能行凶的。” “天啊,埃勒里,你疯了吗?”探长的脸几乎要扭曲了。 “不,我的问题就是,我太清醒了。” “奎因,你到底怎么了?我真的不是凶手啊!”探长嚷着。 埃勒里突然大笑了起来。 “真是抱歉,我的确是在开玩笑的。” “喂,我真的搞不清楚了……”爱德华用力扯着自己的络腮胡。 “探长,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是凶手,但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凶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样的想法其实适用于全伦敦市的人,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只是几率高低而已。” “……我不明白啊。” “我想说的是,我可以提出一千个理论,一千个凶手,而这一千套推理都是合理的,但也都可以被反驳。” “所以呢?”爱德华喃喃说。 “探长,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案件一定有一个真相,只是没有被我们发现?” “难道不是吗?有人被杀了,就算没有人解出真相,这个谜团一定还是有个正确解答啊!” 埃勒里说:“如果用这个思维想下去,你就会掉进我刚刚说的那个死胡同里,永远爬不出来了。” “不然呢?” “有没有这种可能——根本没有真相?” “什么?没有真相?埃勒里,你说点我能听懂的话,好吗?” “我这样打个比方好了。也许,整个伊斯特街的事件只是某一种想象的产物,我的意思是,这只是一个故事。故事里面的一切都是杜撰出来的,包括你跟我。既然是杜撰出来的,那么这件谋杀案也就不一定要有真相。因为杜撰这个故事的‘人’,心中可能根本没有设计好答案。” “老天,你越讲越玄了。” “也许这个杜撰者,在我现在讲话的时候,还继续在杜撰这个故事,想着埃勒里下一句该讲什么;也许,这个杜撰者正把这个故事展示给其他人看,而这些观看者都在嘲笑我们呢。” 埃勒里抬头望向窗外的天际,夜幕中的星月显得格外明亮。“嘲笑我们为了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绞尽脑汁,嘲笑人类妄想利用理性来理解世界──我们是这样的无知与愚蠢啊。” ? 故事显然结束了,幻灯片停留在埃勒里最后所说的话上。 台下鸦雀无声。 小缨心中溢满奇妙的情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些情绪。 故事的结尾,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感到自己似懂非懂。 为什么会没有真相?利用理性来了解世界,为什么有可能是错的? 就在她陷入沉思之际,林若平开口了: “如果你们没有办法完全‘参透’这个故事的含义,请回去再多想想。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在这里不再多说。请各位记得下星期是期中考试,考试的方式是请各位同学上台作十分钟的口头报告,而且每个人都要做幻灯片。报告的内容不拘,只要是跟‘逻辑与推理’相关即可,你们也可以再针对今天的故事提出破案理论……详细的要求请上电子教学平台观看,我会把细节上传。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林若平下了讲台后,众人开始收拾随身物品,然后一一离开了教室。 小缨原本想上前去询问林若平一些问题,却又有点犹豫,也许是因为不熟识的陌生感阻碍了她吧。等她再回神来搜寻林若平的身影时,对方已经不在教室内了。 周末的夜晚,小缨在图书馆中查阅着资料。下周是期中考试周,因此虽然适逢假日,但几乎所有学生都埋首书堆。小缨今天也是从早上就窝在图书馆里。为了准备下星期逻辑课的报告,她已经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阅读参考文献。 现在在她的阅览桌上摆满了许多关于文学、哲学与犯罪的书籍,包括《文学理论导论》、《后设小说简介》、《形上学》、《道德经》、《逻辑学》、《英国著名悬案》、《密室杀人大全》。 翻阅着这些烦琐的资料,她还是找不到报告的方向。 她原本想针对“伊斯特街谋杀案”提出自己的破案理论,但是又想不出好的解答;后来她打算分析林若平的说故事手法,才借了文学理论的书来读;她甚至还打算分析故事中的哲学含义,因此参考了哲学书籍。 小缨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顺手拿起《密室杀人大全》翻阅。当她翻到其中某一页时,突然感到全身有一阵电流通过!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难以置信地详细阅读着那页的内容。 稳住情绪,在脑中整理一遍细节。破碎的拼图逐渐衔接在一起…… 终于,她破解了伊斯特街谋杀案。 4 星期四又来临了,十点五分左右,小缨再度进入一五五号阶梯教室。 后面的座位挤满了人,她只好挑了前面算来第三排的空位。 助教已经在台上准备了上课用的器材,投影幕降下,Windows的桌面出现在上面。 等待上课期间,小缨仔细地在心中演练今天的报告内容。 虽然今天是期中考试,但因为不用答卷,同学们都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甚至还有人拿着早餐边吃边聊天。 十点十分,林若平进入教室。他今日穿着白色衬衫加深色西裤,仍然是平日斯文的模样。 “各位同学,”林若平站上了讲台,“今天要抽十位同学上台报告,请被抽到的人准备好你的幻灯片。抽签之前,我想先开放自愿的名额,有没有人自愿?” 小缨立刻举起了手。 “很好,请你上台来。” 小缨右手握紧了U盘,然后离开座位,走到讲台前。林若平下了讲台,微笑着递给了她麦克风。 “你是什么系的?”林若平问。 “历史。” “嗯,好,请上台吧。”林若平在第一排坐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她。 小缨上了讲台,将U盘插进电脑的USB插槽,打开PPT文件,投影幕上出现了画面。接着,她拿起麦克风,开始说话: “如同大家看到的,我今天要报告的题目是──‘伊斯特街谋杀案解密’。” 题目一出,台下微微骚动。林若平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她一边点着鼠标一边说道:“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故事的内容,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在故事的结尾,埃勒里质疑理性的思考方式,例如‘每一件事的发生都一定有一个原因’,这种想法,就是一种理性思考方式。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提出的‘充足理由律’(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意思就是说,对于世界上任何给定的某一事态,必有一充分理由能作为该事态发生的原因。例如给定事态A,则必有一事态B可以解释A的发生。对比到推理小说中,便成了‘给定一谜团,必有一真相’。在伊斯特街的故事中,埃勒里质疑这种思考方式。他认为,如果他们所在的世界只是一场幻梦、一场虚无,那么在这个虚幻世界中用理性来谈论因果关系,便是愚蠢的、无意义的一件事。”小缨停顿下来,润了润喉。 底下的听众们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林若平翘着腿,右手抚着下巴,眼神发亮。 小缨避开林若平的眼神,继续说道:“埃勒里在故事中提及自己被读者阅读、被观众观看,其实已经是让故事跳跃到后设小说(Meta–fiction)的层次了,作者借由这种结构来加强故事的形上学含义。笛卡尔的‘恶魔论证’(The Evil Genius Argument)曾经设想了一个聪明的恶魔,制造出各种幻象来欺骗他,笛卡尔想象自己所感知的世界全部都是恶魔设计出来的,包括自己的身体,因此所有的事物都不是确定存在的。如果伊斯特街谋杀案是发生在这样的世界里,那么这件命案当然没有真相,因为一切都是幻觉。 “人类所能掌握、知道的事物太少,却自以为是万物之灵。‘What can I know?’我能知道什么?这是康德提出的哲学问题。他便是看出了这点,才指出人类理性的限度。世界的本质以及结构,很有可能是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 “总结来说,在故事结尾,埃勒里便是以这种思维来告知探长,人类不应该妄想了解宇宙间所有的事。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其实也暗示了宇宙真理是人类无法言说和理解的。因此,我认为林若平老师借由这个故事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不要以为理性的逻辑就一定可以说明一切,永远要保留一个可能性——我们有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世界。”小缨再度停顿下来,她这才感到自己有多么紧张。 一阵沉寂。 然后,台下响起如雷的掌声! 小缨看着台下,注意到林若平也在鼓掌。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接着,哲学家站了起来。 “同学,请问一下你的名字?” “我叫沈玫缨。大家都叫我小缨。” “很好,小缨,你的哲学基础不错,修过哲学系的课吗?” “没有,不过我偶尔会看一些哲学的书。” “我鼓励你来修哲学系的课。” 林若平手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多出一支麦克风。他转身面对听众,说道:“同学们,这位沈同学的报告相当优秀。她简单清楚地说明了《伊斯特街谋杀案》这篇故事想要传达的意旨,完全切中我内心所想。我认为她有很好的文学理解力以及哲学思辨力。如果各位对于她的报告有兴趣,我会建议你们多来修习哲学系的课……那么,再次谢谢沈同学,表现得非常好。我们请下一位自愿者上台。” “呃,抱歉,”小缨说,“我的报告还没结束。” 林若平有些吃惊地回过身来。 “可以再给我几分钟吗?我的报告现在才开始。”小缨注意到台下又微微骚动起来。 林若平恢复冷静的面孔。“难怪我觉得奇怪,你的题目是‘伊斯特街谋杀案解密’,跟你方才说的内容不太切题。那么,你接下来要报告的想必是针对伊斯特街谋杀案的了?” “没错,”小缨的视线转向台下的听众,“林若平老师上次说的故事的确蕴函了我刚刚所报告的哲学思想,不过这些弦外之音其实正是老师埋下的线索,一个可以用来破解伊斯特街谋杀案的线索!” “请你继续报告。”林若平微笑说道,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小缨做了个深呼吸。“在先前的逻辑课上,若平老师教过我们很多批判性思考的技术,在面对一个问题时,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是只有‘提供一个最佳解释’,还有另一种回答问题的方式,即证明‘问题本身是错误的’!这意味着,问题本身已经预设了某个或某组错误的前提,使得这个问题变成‘不该问的问题’。 “在伊斯特街谋杀案当中,读者们便是陷入了‘寻找一个最佳解答’的迷宫中。从而走进了死胡同,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件谋杀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问题’。” “你说这件谋杀案是一个错误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呢?请你再解释一下。”林若平在台下问道。 小缨握紧了麦克风。“上周末我一直在准备今天的报告,原本我打算针对伊斯特街谋杀案提出我自己的破案解答,因此去图书馆找了很多资料。我找了有关世界悬案的书,也找了密室杀人的书,希望能够查到关于此案更多的细节。没想到,我却发现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 “根据《纽约时报》在一九二九年三月十日以及十一日的报道,当时美国纽约市发生了一件跟伊斯特街谋杀案一模一样的案件!经过我的仔细查询,反倒是伊斯特街谋杀案根本未曾出现在英国犯罪史中!我仔细对照这两桩案件的细节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伊斯特街谋杀案是依据纽约这桩案件所虚构出来的!请各位看底下这个表。”小缨点了鼠标,幻灯片切换到下一张。 投影幕上清楚地呈现出了一张表格(见下表)。 小缨的右手指着幻灯片上的表格说道:“从这个表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伊斯特街案的‘案发日期’是将纽约案的日期颠倒过来。‘受访日期’指的是后来探长在广播里谈论这件案子的日期,也是将真正的日期颠倒过来。另外,‘伊斯特’──East,是取自真正案发地点的‘东边’之英文发音;洗衣店的门牌号码──十号,则取自四号的中文谐音。至于‘艾曼纽洗衣店’的发音则来自avenue──大道──这个英文单词。伊斯特街案故事中的人物名全取自纽约案中人物的‘名’,而非‘姓氏’。也就是说,伊斯特街案中作者刻意将名全当成了姓在使用,并且完全不提名字。一般英文小说中提到角色时都是用姓氏来称呼,因此一开始在听这个故事时,我就感到很疑惑——爱德华、亚伯等称呼在习惯用法中应该是名,而不是姓——作者却把它们当成姓氏使用。殊不知,这之中暗藏了玄机。 “在伊斯特街谋杀案中,除了上述的变更外,唯一不同的就是虚构了三位名侦探的调查经过,其余部分跟历史文献记录完全一样,包括警方的推测和讨论。 “经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所谓伦敦市的伊斯特街谋杀案根本不存在,它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案件,根本不是现实中发生过的罪案。要我们把它当成一桩真实的罪案来破解,这等于是要我们去解一个前提本身就是错误的问题。 “伊斯特街谋杀案的故事结尾正是做了这种暗示——故事中的一切是虚构的,就如同我先前的比喻,要在虚幻的世界中寻求真相是没有意义的。若平老师巧妙地运用形上学的含义来暗示破案线索,这正是这个故事高明之处。 “简单地说,我用了‘取消问题’而非‘寻求最佳解答’这种方式来回答伊斯特街谋杀案这个谜题。本案在此宣告侦破,没有凶手,没有真相,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小缨放下麦克风,走下讲台。 这次,台下响起比方才还要热烈的掌声,简直要把整个教室掀翻,足足持续了一分钟。 小缨回到座位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旁边的男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其实很紧张,生怕自己出错——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林若平上了讲台,眼神中带着笑意。 “非常感谢小缨精彩的演说,”林若平道,“我必须说,她全部都说对了。她不但是个哲学家,也是个优秀的侦探,识破了我设下的陷阱。原本我还怕这个问题太难,没有人解得出来,没想到真的有人办到了。小缨完美地运用了之前上课时教过的批判性思考技术——不死背,而是活用,这才是真正地将逻辑内化。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伊斯特街谋杀案这个问题是无解的,苏格兰场从来不曾承办过这件案子。但是,一九二九年于纽约市发生的第五大道谋杀案却是货真价实的罪案,换句话说,它应该有一个答案。”林若平放慢音调,“有一个真相。” 小缨突然有种一切还没结束的感觉。她挺直了背脊,继续聆听。 “这件真实的密室杀人案成为永远的悬案,让NYPD——纽约市警局——伤透了脑筋,也成了推理作家的灵感来源。例如William March所写的‘The Bird House’——《鸟屋》,还有Ben Hecht的‘The Mystery of the Fabulous Laundryman’——《传说的洗衣店员之谜》,皆是以此案为原型的推理作品。 “那么,关于第五大道谋杀案,究竟还有什么可能的解答?”林若平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碍于时间关系,我们不能继续再谈这个问题,因为还有很多同学要上台报告……” “我们要听老师的解答!”台下突然有名男生大叫,“下堂课再报告没关系!” “对啊对啊!老师,请你当场解开这件世纪悬案吧!” 类似的请求此起彼落,教室顿时热闹起来。 林若平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真是伤脑筋啊,你们真的要我谈谈自己的想法?” “对!”全班异口同声。 “好吧,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状况,所以已经准备好了。” 林若平从口袋中取出了U盘,插入插槽,投影幕上出现了一个PPT文件,林若平将其点开。 幻灯片标题是——“第五大道谋杀案:一种可能的理论”。 台下微微发出惊叹声,就连小缨都没想到林若平早有准备。 “学过逻辑的人都知道,”林若平说,“要驳倒别人的论证,除了指出对方论证所犯的形式谬误或非形式谬误之外,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推翻对方的前提。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来突破瓶颈。在第五大道谋杀案之中,警方之所以会陷入迷雾,或许就是因为接受了大家认为‘不能被推翻’的前提。下面我会用一个故事来作为例证。”他点了下一张幻灯片,上头是一名中年外国男人手持显微镜的照片,“这位是著名的病理学家席尼·史密斯(Sydney Smith),他在一九四二年在英国的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描述了一桩史上罕见的奇案。我简单介绍一下这件案子。” 幻灯片来到下一张,林若平将上面的文字读出: “一位苏格兰商人于某个冬天傍晚离开了他在爱丁堡住宿的旅馆,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他再度回到旅馆,侍女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沾满了血。商人说他并无大碍,将外套跟雨伞挂好后便上了楼。后来他被发现倒在浴室中,立刻被送到医院。三个小时后,这名商人死亡,死前没有解释任何事。 “这名男子的死因是头部中枪,很可能是自己开的枪。子弹近距离发射,从下颌进入,穿过脑部,从头骨前方穿出,造成了一个直径超过一点四英寸的伤口。鉴定后判定是点四五口径的子弹。 “警方在旅馆前地面上发现了一条血痕,沿着血痕,他们追踪到对面街上的一处花园,里头有一个露台,一把点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就放在一张椅子上。椅子前方的地板上有一摊血。露台的屋顶破了一个洞,上头沾满了碎骨,还有脑部组织。显然,这里正是死者自杀之处。后来警方证明该把枪的确属于死者,也发现了遗书,因此这是一桩毫无争议的自杀案。 “案发当天早上六点就开始下雪,警方在露台附近发现另一条伴随着雪上脚印的血痕,持续了约一百六十五码,从露台出发,然后绕了一圈又回到露台。 “接下来是整件案子最离奇之处,就是关于死亡时间的推定。史密斯教授查验过死者伤口后发现,这些伤是死者断气前好几个小时造成的。配合露台附近的迹证,死者在前一晚的活动可以重建如下:他在六点之前开枪自杀,但是却没有立即死亡,这让他感到非常惊讶。接着,他在椅上坐了一段时间,地上那一摊血迹就是在这时留下。接着,他离开露台,走了一百六十五码的距离又回到原点,休息了一阵后才又走回旅馆。这个男人在大脑受到极大的创伤后,不但没有立即死亡,反倒存活了几个小时,还能够在雪地行走极长的一段距离,并且神志清楚地跟旅馆侍女说话,这简直是人类不可思议的奇迹。 “史密斯教授指出,任何一位法医见到死者脑部的伤口,必会认定死者是受伤后立即死亡,但这件奇案证明了一个人在大脑受创后却还能和正常人一样行动。” 听到这里,小缨知道林若平想说什么了。 “在第五大道谋杀案中,我们对于一个前提深信不疑——死者中枪后立即死亡。这也是来自于法医的专业意见。但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的话,警方一开始的理论就有可能成立,即,死者是在门外的走廊与凶手发生争斗,被射了三枪后,他逃回工作房内,将门上闩防止凶手追杀,至于窗户,原本就是上锁的。做完这些工作后,他才在房内断气。 “这样的状况,比起我刚刚陈述的案例,要更为可信。在第五大道一案中,死者受到致命创伤后,仅仅支撑了约一分钟不到就死亡了,虽然展现出过人的意志力与体力,但绝非不可能。这就是人体的奇妙之处。”林若平停顿下来,看着听众。 “那凶手到底是谁?动机又是什么?”台下有人举手问道。 林若平微笑着说道:“问得好,我得回答这两个问题,才算是完整地解开这个案件。如果我刚刚的推测是对的,这两个问题就再简单不过了。案件报告中提过,一三二街一带治安非常糟糕,抢劫盛行,以致这位叫做芬克的死者入夜工作时都会将屋子门窗上锁。报告中也提到,案发前有两名穿着高雅的女子拜访洗衣店,虽然后来不清楚这两名女子的身份,但可以合理推想她们应该是顾客。芬克必定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生意,在工作室中忙得太投入,迟了些将大门上锁。当他惊觉到天色变暗时,匆忙离开房间,准备去锁上店面的大门,但一名持枪歹徒已经闯入,于是他们在走廊发生争斗。 “芬克中了三枪,却没有死亡。他身上穿的衣物吸收了流出来的血,没有滴到地板上,所以走廊上没有血迹;穿过左手腕的那发子弹正好从店面大门飞了出去,掉到街上,因此警方才遍寻不着。接着他奋力逃回工作房,甩上门,拉上门闩,走到房间正中央才倒下断气。由于门已经从内反闩,气窗又太小不能通过,歹徒只好放弃抢劫的念头,迅速离开现场。这就是为什么死者的钱财没有被劫。 “芬克在死前仍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体所展现出的奇迹,造就了这桩犯罪史上最完美的密室谋杀案……这就是第五大道谋杀案的真相。” 林若平停顿下来,约莫过了三四秒的沉寂后,台下响起一阵激烈的掌声,就像浪潮般淹没了小缨的耳朵! 小缨不自觉地也跟着身边的人鼓起掌来,这堂课好像有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她看着站在讲台上的林若平,再度感到这氛围是多么地奇妙…… 一九二九年的世纪悬案,就这样被这位哲学家侦探给解开了。 “各位请先别激动。”林若平做了个请安静的手势。 现场缓缓安静下来。 “这只是我的理论,没有人可以证明我的对错,但这个理论是我反复估量这件案子后,自己认定的可能性很大的解答。我会在课堂上讨论这个案件,与其说是要找出事件的真相,更重要的是,在讨论过程中,希望各位能学习到许多思考技术,这才是‘逻辑与推理’这堂课所要呈现给大家的。我衷心地企盼你们都有所收获。”林若平说到此处时,脸色突然变得神秘,“况且,各位别忘了,就如故事中的埃勒里所说,我们可能都只是被杜撰出来的角色,活在幻想的世界中,妄想找到那不存在的解答。而我现在所说的任何话语,所想的任何事,可能都是某个‘造物者’创造出来的呢!”他突然抬头,对着天花板大喊,“你说对吗,作者?”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林若平瞄了时钟一眼,正色道:“那我们先下课休息十分钟,等会儿请同学继续上台作报告。” 不知道是不是小缨的错觉,她总觉得林若平放下麦克风之际,似乎给了她一个微笑。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可以感受到那个笑容背后有着浓烈的谢意。 她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下学期,她一定要去修哲学系的课。 ——The End. ? 停下敲着键盘的手指,若平往椅背上一靠,松了一口气。 晚上九点半,他仍在研究室中,已经埋首创作小说两个多小时了。 由于昨天完成了一篇要发表在国际期刊的论文,他今天才能有时间继续书写中断已久的作品。 若平拿起玻璃杯,在饮水机前装满了水,一饮而尽。 这篇名为《第五大道谋杀案》的短篇小说约两万多字,是他的最新作品,主要是根据上学期他在通识课开设的“逻辑与推理”改编而来。小说内容大部分奠基于事实,但有几处重大不同。 首先,小缨这个角色是虚构的,创造这个角色只是方便他讲故事。 第二,他在上课时报告给同学的并非是“伊斯特街谋杀案”,而是“第五大道谋杀案”。故事内容不过就是把伊斯特街谋杀案还原到小缨整理出来的那个表,其余内容完全相同。 既然小缨是虚构的,而他也并非设下了“伊斯特街谋杀案”的陷阱,第二周所发生的事当然也就没那么精彩了,不过就是同学们轮流上台报告罢了,而且只有少数几人挑选了“第五大道谋杀案”作为报告主题。当然,他最后也没有发表自己的解答。 以上这些差异处都是为了让故事更精彩才填补进去的。 若平离开书桌,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窗边。 从他的研究室可以眺望环绕着学校的山群,在夜幕之下,山势显得巍峨挺拔。 他抬头仰望着星空,陷入深思。 对他来说,教书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期望可以遇到才华洋溢的学生,也许小缨这个形象,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类型”。 他希望课堂上能够出现一名小哲学家,或是小侦探。 另一方面,这样的期望,也是因为他希望学生们能够更上进,再多花点心思在书本上。小缨的形象,或许可以激励学生多用功些。 他打算,这篇作品完成后,要在下学期的逻辑课堂上发给学生,当做授课教材。比起阅读枯燥的课本,效果应该会更好。 若平望着远远的星空,反刍着夜的静谧。突然,他发现星星的排列有些奇怪。 浩瀚的星河,竟然在空中排列成了一张脸,那张脸对着他露出了微笑! 那是……他写作时在脑海中想象的小缨! 若平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后,那张脸瞬间消失了,星群又恢复原本的散乱。 他凝望着那广袤的星河,无边的天际。 别忘了……我们可能都只是杜撰出来的角色,活在幻想的世界中……而我现在所说的任何话语,所想的任何事,可能都是某个“造物者”创造出来的呢! 这并非是不可能的。 也许,他跟他的世界正是“造物者”笔下的作品,“造物者”书写着他的遭遇和人生。他的世界,完全在“造物者”这名“作者”的掌控之中,“作者”此刻正操控着他心中所想。这就如同他正是他笔下故事中那名“林若平”的作者一般。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那么刚刚那张小缨的脸,恐怕就是“作者”对他所开的一个小玩笑吧! 若平再度望入了夜幕,吊挂在天河的星星们,一闪一闪地对他眨着眼睛。 ? ———————————————————— (1)?大赛二等奖作品。作者林斯谚,台湾地区知名推理作家,获人狼城推理文学奖第一届佳作奖及第二届首奖,第一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三甲选手。 推理作家的游戏 推理作家的游戏 序幕 启程 “小伙子,到了。” 我伸了伸懒腰,往窗外一看,车子已经停在一个小码头旁。“这里就是梅花渡?” “是啊。”司机回答。 我把行李箱搬下车,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这码头实在是太破落了,招牌已经完全生锈,只能依稀辨认出“梅花”两个字;码头的设施也是残旧不堪,原本应该是售票处的小屋连顶都没了,剩下半截残垣。 没搞错地方吧?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我还是下意识地拿出了邀请函。 ? 诚邀十位中国最优秀的推理作家,于二〇一二年七月十五日到七月二十二日相聚,参加一场有趣的活动。本次活动期间所有费用由我方负责,并会从各位参与者中选出一位,授予神秘大奖。 ? 邀请函中对活动的具体形式和内容只字不提,但附有详细的地图,标明在今天下午的两点、四点和六点钟,各有一班船,从梅花渡码头开往活动地点,请参加者准时前往,过期不候。 要是光有这几句话,我大概会认为是恶作剧,毕竟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作者,离“中国十佳”还有一大段距离。然而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一万元的汇款单,附注是“交通补贴”。 对生活拮据的我来说,这算是一笔意外之财。没有人会为了开个玩笑,就付一万元吧。 我曾经考虑过把这笔钱存起来,不去参加这场神秘的活动,这样就可以毫无风险地稳赚一万块。但仔细想想,主办方邀请了十个人参加活动,光交通补贴就花了十万,那么最终的神秘大奖会是什么呢?奖金起码也得有一百万才够气派!在经历了好几天的思想斗争后,我终于决定请假前来参加活动,最坏的打算就当做是一趟免费旅游好了。 ? “怎么回事呀?”我自言自语着,拖着行李箱,避开地上的玻璃碎片,往码头走去。这时我看到前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红衣服的长发女孩,她的身边有个大行李箱。 看到还有别的人在等船,我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你好。”在离女孩几米远的地方,我停下脚步向她打招呼。 “啊!你好……”女孩一直在看着远处,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靠近,直到听到我的说话声后,才回过头来。 看到她的脸庞时,我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两下,犹如触电。她的五官如同精雕细琢的玉石,无可挑剔,尤其是漆黑幽深的双眼,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魅力。她用左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右手轻轻放在行李箱上,朱唇轻启:“你好。你也是来参加聚会的吧?” “是……是的……”我竟然变得结巴起来。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陪我了,我还以为被戏弄了呢。”她站起身子,向我伸出手,“我是龙飞飞。” 原来她就是美女作家龙飞飞。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她的作品,总觉得她写出来的东西基本上就是爱情小说,去年她获奖的那篇作品我读到一半就放弃了。 “我是张小猫。”我轻轻地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你冷吗?” “是啊,在这里吹风吹太久了。”她的俏脸红了,让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暧昧。 我干咳一声,问道:“最近……有什么新作品吗?” “嗯……最近没写什么。”她小声回答。 我继续转换话题:“那么……关于这次聚会……” “我只知道来这里坐船,别的都不清楚啊。”她看着我,说,“你呢,猫哥?” 猫哥?感觉很别扭。 “我也是迷迷糊糊的,不过,就当是来这里旅行好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她那纯真无邪的笑容让我怦然心动。 “你一个女孩子跑来这种地方,不害怕吗?” “怕什么,难道怕上演真实版的《无人生还》吗?” “嘿,我真服了你这小女孩。” “不是小女孩啦,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她嘟起嘴巴。 “大学毕业的小女孩。”我笑道。 “对了,猫叔,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品吗?”她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啊?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她露出狡黠的微笑。“我是小女孩嘛,当然是叫你‘猫叔’了。” “呜——”湖面上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船来了。 第一幕 抵达 “两位好,我叫蓝思,是来接两位前往梦幻岛的。”船上走下来一位身穿天蓝色连衣裙的姑娘,非常有礼貌地向我们鞠躬致敬,“请出示邀请函,以便确认身份。” 蓝思?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什么。我打量着她。她大概只有二十岁,瓜子脸,眉清目秀,一头干练的短发——其实相貌也挺不错,只是和龙飞飞一比就黯然失色了。 龙飞飞把邀请函递给蓝思,问道:“梦幻岛是什么地方啊?” 蓝思答道:“现在我不方便多说,等一会儿两位就知道了,那里是推理作家的天堂。” “那么夸张?”我也递上邀请函,“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也是。” 蓝思意味深长地笑着。“四点钟了,请两位上船吧。” 虽然整件事充满诡异的气息,但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不可能退缩了。龙飞飞似乎天不怕地不怕,拖着行李箱就往船上走,我跟在她后面,登上了“贼船”。 “航程大概一个小时,请两位到船舱里休息吧。”蓝思客气地说,她那职业化的笑容总让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然而,身体上的疲累让我放弃了深入思考,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只想闭目养神,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的时候,船已经到了梦幻岛。举目望去,这小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灯塔,粗略估计有三十多米高。离灯塔较远的地方,还有一座三层高的西洋式建筑,应该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蓝思说:“两位请小心下船,管家已经在码头上等候了。” “蓝小姐不和我们一起下去吗?”我问。 “我还得回去接六点钟那班访客呢。” 我想起来了,一共安排了三班渡船,最后一班是六点钟从梅花渡出发的,蓝思现在赶回去刚好来得及。 我还在胡思乱想,龙飞飞已经吃力地提着行李箱下船了。码头上,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行李。 “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管家马普。”我的脚刚刚踏上实地,一只热情的大手就伸了过来。 “我是张小猫,请多多指教。”我一边握手一边想,“马普”这名字也很耳熟啊,我在哪里听说过? 马普请我们上车。“两位,这里到别墅只有三分钟的车程,很快就到了。” 我向他点了点头,悄声问身旁的龙飞飞:“龙小姐,你觉不觉得‘马普’这个名字很熟悉?”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当然听过这名字,你是在开玩笑吗?” “你在哪儿听过他的名字?” “阿加莎笔下的简·马普尔小姐啊。”龙飞飞瞪大眼睛,直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猫叔,拜托,你好歹算是个推理作家呀。” “我……”看来是年纪大了,那么明显的化名我都没能一下子看穿,“这样说来,船上招呼我们的蓝思小姐也是根据推理小说中的角色而起的化名?” “是呀。”龙飞飞眨着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难道你没看过爱德华·霍克的作品?” “我看过一些,但到底是哪本?” “《不可能犯罪诊断书》里面的蓝思警长啊。”龙飞飞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这次活动的气氛真的很好呢,从两位接待人员的名字就能看出主办方的心思了。” 没能心领神会的我羞愧地低下头,幸好,此时汽车已经来到了别墅的门外。 马普引领我们进入别墅,我不停地四处张望。别墅的外墙已经有些年头了,但维护得不错,庭院里种着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迈入别墅大门时,我留意到这大门非常厚实,像是用高科技材料包裹着传统实木制成的。 进入别墅后,我更加震惊——这是会客厅吗?简直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堂还要恢弘,到处是金碧辉煌的饰物。虽然我挺讨厌这种装潢风格,但我喜欢装潢背后代表的财富。 在这豪华得毫无道理的会客厅里头,已经有两男两女围坐成一桌,正在打牌。一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马上放下手中的扑克牌,站起来向我们——主要是向我身旁的龙飞飞——打招呼。 “两位好,欢迎加入!”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白色衬衣、留着艺术家式长发的男子迎上前,主动和龙飞飞握手,“我是石神。” 我印象中的石神是一个狂热的东野圭吾粉丝,他的成名作品是向东野致敬的《嫌疑人X的逆转》,但我总觉得有点狗尾续貂的味道。 “你好,我是龙飞飞。” “啊,美女作家,我很喜欢你写的《风铃物语》。”石神露出夸张的赞赏表情,这下子,我终于想起那部自己阅读了一半就无法忍受的温吞小说的名字了。 “写得不好,让大家见笑了。”龙飞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羞涩的模样让石神和我都看傻眼了。 “啊……这位是……”石神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是张小猫。” “张小猫,去年那篇……” “《猫证人》。” 我叹了口气。自己一年才写了那么几篇作品,被编辑“枪毙”掉一大半,好不容易才发表出来一篇,别人居然还不记得名字。 “哦,写得不错。”石神侧身介绍站在他旁边的那位身材发福的年轻男子,“这位是影十三,‘影子神探’系列的作者。” “各位好。”影十三有点木讷地说。 我觉得颇为意外。影十三的文风飘逸,想象力极其丰富,笔下情节天马行空,没想到是个看上去有点憨的胖子。 “这位是云月。”石神继续介绍道。 “云月姐姐,你好。”龙飞飞甜甜地说。 云月点了点头。“你们好。” 我也向她点头致意。云月擅长写历史推理,她笔下的故事以严谨著称,而人如其文,现实生活中的她也是个表情严肃的女子,年龄估计不超过三十岁。她戴着无框眼镜,有一番学究气质。 “最后这位小美女是龟速蜗牛。” “啧啧啧。”身穿格子衫、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说,“石神哥哥,早些时候你还称我为‘美女’,怎么现在就降级为‘小美女’啦?莫非只有飞飞姐才是‘大美女’?” “这……哪有这种意思啊。”面对口齿伶俐的龟速蜗牛,石神完全处于下风。 龟速蜗牛的作品数量很少,但每次出手都有惊人之作。她的文风诡异多变,故事里的凶手大部分是残忍的高智商罪犯。真没想到那些血淋淋的故事居然出自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女生之手。 六人相互介绍完毕,寒暄了几句,介绍了一下各自的近作,接着开始讨论这次神秘的聚会。大家的想法基本和我一样,一来好奇,二来有人报销路费,于是就抽空来这里玩玩;至于传说中的神秘大奖,大家似乎都不太在意。 “没准是让我们在七天之内写一篇小说,评定优劣。”影十三说。 “我说会不会像是杀人游戏一样,要我们在这里自相残杀?”龟速蜗牛嬉笑着说,她的作品走的就是这种残酷路线。 “胡扯什么呀,又不是拍戏。”石神没好气地说,“我同意影十三的说法。” 我觉得应该多说两句,以免被无视。“也许主办方希望我们合作完成一部推理小说呢?以故事接龙或是其他形式。” “哦?”这声应答来自沉默寡言的云月。她看了我一眼,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 就在这时候,别墅的大门被推开,蓝思和马普两人并肩走了进来。 “各位朋友,欢迎光临梦幻岛。”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蓝思或马普,而是一个来自半空中的电子合成的声音。 第二幕 游戏规则 “谁啊?”大厅里的六个人下意识地抬起头东张西望。 “请先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这个岛的主人,你们可以直接称我为‘岛主’。”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苍老的男人,“那边的两位是岛上的服务人员,马普先生和蓝思小姐。” 被提及名字时,马普和蓝思微笑着向我们点头示意。 岛主继续说:“原本我邀请了十位朋友来作客,可惜只来了六位,不过请放心,在这七天的欢聚时光里,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招呼好各位贵宾。” “请问岛主!”龟速蜗牛举起右手,像是学生在课堂上发言提问一样,“你把我们聚到一起,该不会是想搞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吧?” 虽然她说出了我心底的疑问,但这样的表达方式也太直接了。 “怎么会呢?”岛主的语气依然平静,当然,这可能是电脑语音处理系统的功劳,“那就让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吧。你们各位都是国内优秀的推理作家,我希望从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一位,给予奖励,就这么简单。” 石神也忍不住开口了:“选拔?怎样选拔?” “首先是勇气的考验,看你们敢不敢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些朋友过于保守,未能出席活动,白白错失了这个大好机会。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还会不断地出题考验你们,看你们当中谁是综合素质最出色的。” “是要写什么东西吗?”影十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基本上就是写作,难道我还能发几件武器给你们厮杀吗?哈哈,蜗牛小姐,你可猜错了哦。” 原来,这人一直在观察我们的情况。我环顾四周,寻找摄像头的位置。 “小猫先生,你不需要到处看了,摄像头有很多个,但请你放心,我们只在公共场所设置了监控摄像头,各位的隐私绝对可以得到保障。” “好吧,岛主,请问游戏的具体规则是什么?”我问。 “难道你们都不关心最终奖品吗?”岛主故意岔开话题,“就只关心游戏规则?” “那么请问,这次游戏的最终奖品是什么呢?”开口说话的是龙飞飞。 “这次的优胜者,将会获得文众集团百分之一的股份。” 大厅里一片沉默,大家一时没能理解这代表什么。我知道文众集团是国内最顶尖的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研发公司,今年刚刚在美国上市,百分之一的股份显然是一笔巨额财富。 石神难以置信地说:“上市公司的股份?那该是多少钱啊?” “文众集团在纳斯达克发行了一亿股,现在的市场价格大概是每股四十美金。”岛主的语气波澜不惊。 四十亿美金的百分之一,就是四千万美金,合计两亿多人民币。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怎么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蓝思,请先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个岛的设施。” “好的。”蓝思向前走了一步,“这里是我们岛主特意为推理作家准备的度假胜地,一楼有会客厅,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隔壁还有餐厅和娱乐室。地下两层是图书馆,里面收录了世界各地出版的所有推理小说……” “等等,所有推理小说?”云月问。 “是的,所有通过正规出版社出版的各种语言版本的推理作品。其中大概有百分之八十已经扫描成电子版本,可以方便地检索查阅。当然,图书馆里也有其他方面的藏书。” 我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发出惊讶的低呼。 “二楼是各位的客房,一共只设计了十间客房。每间客房都是套间,里面有非常齐备的生活和娱乐设施,当然也有供各位写作用的电脑。各位可以一直待在房间里专心写作,保证不会有人打扰。” “那我们总得下楼吃饭啊。”石神打岔道。 “全部房间都配有自动点餐系统,要知道智能家居也是文众集团的业务范围。这栋房子里的智能系统大概比目前市场上的智能系统领先十年吧。”蓝思自豪地说。 “就像是科幻小说一样,太伟大了。”看来这些设施很对影十三的胃口。 蓝思继续介绍:“至于三楼,被称为‘灵感空间’,有各类机器人展示,也有一些高科技复古产品,可以为各位提供创作灵感。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岛主的声音又在半空中出现:“好了,各位来宾,请先到餐厅用餐吧。晚餐过后,你们将会面对我的第一道考题。” 我已经沉溺在这个梦幻而奇妙的世界之中,戒心尽去。蓝思领着我们走到隔壁的餐厅里,只见长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我刚刚坐下,眼前的桌子就打开了,里面冒出一盘牛排。 “传送带在桌子下方,这里的每一份食物都可以按照您的需要调配。”坐在我身边的马普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说道。 “每个人吃的东西都不一样啊?”我留意到龙飞飞的盘子里是一条红烧鱼,而马普的盘子里是鸡肉配米饭。 “是呀,别小看了这房子的智能化程度哦。” 我埋头自顾自地吃着牛排,其实味道很不错,只是我无暇细细品味,而身旁的影十三和石神也是食不知味。大家的心思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我用余光打量着餐桌边的每个人,他们到底有没有把天文数字般的奖金当真呢?石神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我觉得他是那种有野心的人;影十三虽然其貌不扬,可是我见识过他的文字,风格犀利,不可小觑。至于三位女生,龙飞飞貌似是最没心计的一个,而她的写作水平也应该是六人之中最弱的,暂时没有太大威胁;云月的文笔虽好,但性格温柔婉约,竞争力不强;反倒是看上去年纪最小的龟速蜗牛,满脑袋的鬼点子,需要对她留个心眼。 “各位,晚餐还合胃口吗?”岛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于餐厅里安装了摄像头这点,大家根本就不觉得意外。 “还不错。岛主,是不是要出题了?”影十三的精神很是亢奋。 “是啊,今天是第一天,我就出一道简单的题目吧。请各位在明天上午十一点之前,提交一篇微小说,当然,主题必须和犯罪、悬疑相关。” “啊?”影十三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微小说?” 龟速蜗牛说:“你不知道吗?不超过一百四十个字的小说呀。” “一百四十个字?这……这怎么写呀……”原本踌躇满志的影十三一下子就泄了气。 岛主说:“也不需要那么严格,就两百字以下吧。明天上午十一点前,通过各位房间里的电脑系统提交作品。十二点,我们准时在餐厅集合,宣布第一轮的成绩和下一道题目。” 两百字的推理小说,这可真要命。如果让我通宵达旦,不计成品质量的话,我一个晚上能写一两万字,但要写一篇仅有两百字的文章,可就难于登天了。 “对了,为了让大家认真写作,首轮提交的作品中未能达到平均水准的,其创作者将失去竞争最终大奖的资格。当然,我会在所有游戏结束后再公布失败者名单,以免影响大家的写作热情。”岛主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听了这话之后,餐厅里的众人神色各异。影十三越发显得底气不足;而龟速蜗牛则看似胸有成竹;云月蹙眉苦笑,下意识地摇头;龙飞飞则拨弄着手中的餐具,神情漠然。我再扭过头去看一眼石神,却见他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 “好了,各位先回房间休息吧。蓝思,请你分配一下房间。” “好的。”蓝思微笑着站起来。 我冷不防地发问:“请问岛主住在这座别墅里吗?” 岛主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不是的,我住在灯塔顶部。” “灯塔?” “是这样的,为了公平起见,在游戏结束之前,岛主都会住在那边的灯塔里。”蓝思忙不迭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说,“那么请蓝思小姐安排一个能看得见灯塔的房间给我,可以吗?” 蓝思一口答应:“没问题,一切以满足各位的意愿为先。” 龙飞飞怯生生地说:“那么,我也申请一个能看到灯塔的房间……可以吗?” 蓝思点了点头,石神抢着说:“我申请住在龙飞飞旁边!” “啊,真抱歉,面向北边能看到灯塔的房间只有两个,已经被张小猫先生和龙飞飞小姐认领了。而朝东和朝西的房间各有四个,大家可以自由认领。” 石神只好悻悻地和影十三一起选择了朝西的房间,理由是早上不会被阳光晒醒,而另外两位女生则选择了朝东的房间,我猜大概是她们不想住在石神旁边的缘故。 游戏终于开始了。 第三幕 微小说 我拿着电子门卡,来到自己的房间前,在感应式门锁上刷了一下。 “嘀——”一声轻柔的电子声过后,房门应声而开。 “真先进。”我喃喃自语着走进门。不出所料,这个套间的面积比我家还大,居然还有客厅、书房和卧室之分。 我放下行李,用力踩了踩厚厚的地毯,又躺倒在高雅的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太舒服了,在这样奢华的环境里,我怎么能静心写东西呢? 我克制住倒头就睡的欲望,开始研究房间内的设施。各种常见家电应有尽有,光电脑就有两台,一台台式机,一台笔记本,都是最新的型号。让我特别留意的是角落里的自动点餐机,根据说明书,只需在触摸屏上点击菜单,就能在上千种中外美食里选取自己喜欢的菜品。怀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我点了一个雪糕,没过几分钟,传送带响起悦耳的提示音,一杯冷得冒着“白烟”的雪糕便送到了我面前。 我一边吃着雪糕,一边感叹:有钱真好啊。 既然如此,就应该努力争取拿到这次的奖金。想到这里,我跳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厚厚的窗帘。 放眼望去,窗外唯一的风景就是那座顶部亮着灯的灯塔。 我有个怪癖,就是当我想去征服某种东西的时候,我会希望它一直停留在我的视线之内。在学生年代,我会把自己最讨厌的科目的课本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复习累了的时候翻看两眼,马上就能重新振作起来。 这就是我要求分配到一个能看到灯塔的房间的缘故。 “叮咚!”正当我看着远方的灯塔,在构思那该死的两百字小说时,门铃响了。 谁会来找我呢?我快步走到门边,从猫眼处看出去,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 是龙飞飞。我的心咯噔一下,泛起一种不可言喻的奇妙感觉。 “欢迎龙飞飞小姐大驾光临,请问有何贵干?”我打开门,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 龙飞飞笑着问:“猫哥,在写稿吗?” “刚进门,还没适应环境呢,哪有心情写稿啊。” “嗯。”她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椅上,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和我合作?” “合作?” “是啊。”她露出妩媚的笑容,但脸上又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接下来这几天,岛主一定会给我们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题目,你有信心一个人把这些题目全部完成吗?” 坦白说,我并不是全能型的选手,但我却从来没想过和别人合作。 “游戏规则里面,根本没有关于合作的条款,奖金只属于最后的胜利者啊。” “也没有限制我们合作的条款。”龙飞飞身子微微前倾,“你没有看出来吗?石神和影十三的私交甚好,他们俩很可能会携手合作,莫非你有把握能胜过他们两人?” “是吗?我没看出来。” 龙飞飞颇有深意地看着我,说道:“猫哥太大意了,他们两人虽然直接交流不多,但很有默契,明显是在今天之前就相互认识的,并且关系还不错呢。” “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未必会合作,毕竟最后获奖的只有一人。” 我并没有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这一笔巨款的诱惑力实在太大,谁又能完全信任别人,和对方合作呢? “首先,两人之间可以有书面协议,平分奖金。”龙飞飞说,“其次,即使他们没有达成平分奖金的协议,两个人合作也更容易写出比其他参加者优秀的作品,最终的胜利者很可能就是他俩中的某一个人。” 我明白龙飞飞的意思了。“也就是说,石神的最大对手只剩下影十三,影十三也只需胜过石神即可。” “没错,所以我们要是不合作的话,就变得没有竞争力了。” 细想之下,她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于是我沉默不语,转身看着窗外的灯塔。龙飞飞也不说话,安静地等着我的答复。 “你是希望平分奖金,还是我们来个终极对决?”终于,我下定决心,缓缓说道。 “我的建议是先合作一次试试看。”龙飞飞站起来,踱步到窗旁,“我们先来讨论这两百字的微小说怎么写吧。” 我心底凛然,原来龙飞飞的城府也很深啊。她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今天的合作情况不理想,没准她明天就会转过头去拉拢云月或者龟速蜗牛了。 “好的,你有没有什么灵感?”我随口说。 “暂时还没有……请问我能关窗吗?”夜风把她的长发吹得有点凌乱。 “可以,但不要放下窗帘,我希望看着那个灯塔。” “为什么?莫非灯塔能带给你灵感?”她的神情天真烂漫,给我一种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不想对她透露太多,只是说:“确实可以写一篇以灯塔为题材的微小说。主角就是孤独的守塔人。” “是吗?他为什么会如此孤独呢?” 我托着下巴,慢慢地说:“他是一个中年人,妻子因难产去世,几年后自己唯一的女儿又失踪了,守灯塔成为他最后的精神寄托。” “老人的女儿是怎么失踪的呢?” “这个没想好,不是重点吧。”我停下来,整理清楚思路后继续说,“后来,守塔人的心理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开始嫉妒那些青春靓丽、年纪和他女儿相仿的年轻女子。有一天,他遇见一个在灯塔附近闲逛的女孩子,并残忍地将她杀死……” 龙飞飞掩住嘴巴。“真可怕,这是另一个版本的‘开膛手杰克’吗?” “没错,可以将他设定为一个连环杀手,当他杀死了第三或第四个女孩之后,在受害者的背部发现了一个形状奇特的胎记……” “这胎记和他失踪多年的女儿一模一样吧?”龙飞飞问。 “嗯,大概就这样,修饰一下细节,可以在两百字以内把故事说完整。”我看着她,用眼神征询她的意见。 龙飞飞抿着嘴唇,想了好一阵子才说:“这个故事太残忍了,可以加点爱情元素吗?” “比如呢?”我觉得应该轮到她表现一下了。 “比如啊,守塔人是个年轻人,他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每天都送饭到灯塔里给他。” 我顺着她的意思说:“那么罪案发生在女孩子送饭的路上吗?” “可以这样子,也可以改一下,这个……那样子……”她低声地喃喃自语着,随后又提高音量说,“应该是这样,女孩在一天夜晚失踪了,而男孩知道最近人贩子的活动很猖狂。他非常担心女孩的安全,于是立即报警,但警察却一直找不到女孩的踪影。” “接下去呢?” 龙飞飞说:“当然是男孩一直追寻女孩下落啦,历经多年苦苦探查,他终于发现……” “她死了?” “不是啦,猫哥真残忍,她还活着,只是当了别人的妻子。” “什么?”我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呀,女孩是和别人私奔了。”龙飞飞似乎因为我猜错了而感到高兴,“女孩只是变心了,离开了男孩而已。” “这什么呀,一来故事和灯塔根本没有必然联系,二来根本没有凶案发生。” 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一来,没有规定小说必须和灯塔扯上关系;二来,这个故事还没结束,你怎么知道后面就和灯塔以及凶杀案没关系?” “难不成男主角还把女主角给杀了?”我随口说道。 “答对了,加十分!”龙飞飞伸出大拇指,“杀人之后,男孩跑回灯塔上,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大海,等待警察的到来。他听到了浪涛拍岸的声音和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完。” “这个……”对这个故事,我真有点说不出的感觉,“两百字能写完吗?” “也许可以,这可是我的故事,猫哥你就写那个变态杀人狂的吧。”龙飞飞冲我眨了眨眼,“那我先回房间斟酌,猫哥你也加油吧。” “好的,对了,龙小姐……”我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龙飞飞。 “猫哥叫我飞飞就好。”她故意用甜腻的声音说,“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是想说,你的故事比我的更变态啊。” “谢谢夸奖。”她优雅地打开门,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由于疲惫的身体在不停地抗议,我选择了洗澡后直接上床睡觉,微小说就留着明天早上再写吧。舒服的床褥让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遇见龙飞飞,她笑着对我说:“什么不可能犯罪啊,密室杀人啊,机关诡计之类的最无聊了,杀个人用得着那么麻烦吗?猫哥,我有一个杀人方法,从未失手,绝无痕迹,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我点了点头。她靠近我,贴着我的耳朵说:“就是这样。” 我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我苦笑着摇摇头,揉了揉太阳穴,再拿起床头的手机一看,已经快早上七点了,这一觉睡得可真香。 刚才的那个梦境倒也可以改编成一篇微小说,而且不用担心和龙飞飞的作品撞车。 不过我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地叫,提醒我现在该去吃早餐了。 第四幕 明争暗斗 我竟然没想起那套超智能的自动点餐系统,下意识地走到一楼餐厅后,才想起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早餐。 不过,我听到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从餐厅旁边的门里传来,那么一大早的,谁在里面呢? 好奇心驱使我走了过去,探头一看,原来是蓝思。 “蓝思小姐,早啊。” “小猫先生,您早。”蓝思彬彬有礼地向我问好。 “一大早就起床干活儿了啊,真勤奋呢。”我看到她正在用咖啡机煮咖啡,不由奇怪地问,“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普通的厨房,难道自动点餐系统不会煮咖啡吗?” “当然不是。”她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岛主担心有些朋友不喜欢机械化制作的食品,所以特意预留了一个厨房,而我也喜欢亲手弄点东西吃。” 我笑着回答:“不过我属于最讨厌厨房的那种人,自动点餐系统就像是特意为我设计的啊。” 蓝思问:“机器做出来的东西,吃着还习惯吗?” “非常好。”这套系统做出来的东西比我自己做的好吃多了,“我很好奇,机器怎么能做出那么多种风味各异的菜式来?” “一切都是智能化电脑的功劳,具体的我也不懂。”蓝思略带歉意地说,“我只是大概听说过,自动食品制作系统是由很多组件构成的,包括称重的设备、切肉切菜的设备、加温系统、制冷系统、特殊烹饪设备等,复杂得很呢。智能机器可以把每一块肉都切成特定的重量,然后加入数量精准的调料,再将食物烹饪到用户设定的状态,和厨师凭借经验和观察做出来的菜式相比,算是各有所长吧。” “也是,人做出来的东西吃下去会更有亲切感。”我说。 “那需要我为您提供手制早餐吗?我可是受过专业厨师训练的。” “不用麻烦你了,我还是回房间随便吃点东西就好。” 蓝思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明白了,小猫先生是想赶稿件吧?” “嗯,昨晚的题目还没完成呢,是中午十一点交稿吧?” “是的,请您努力吧。我看您是这别墅里第二勤奋的作家啊。” “什么?难道有人比我起床更早?”我一直非常主观地认为作家都是‘夜猫子’,我能在七点前起床已经是奇迹了,没想到还有更拼命的家伙。 “云月小姐在图书馆里呢,她来得更早。对了,您需要到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吗?” “暂时不用。”我随口应道。看起来,云月的斗志比我想象中要旺盛许多。 “如果需要的话,请随时来找我,我一般都在一楼。”她顿了顿,又说,“对了,三楼的灵感空间由马普先生管理,也欢迎您随时光临。” “好的好的。”我回答得很敷衍,因为心思都跑到别的地方了。 现在我要做的是快点把小说写好,虽然只有两百字,但其余五位参加者都会对作品精雕细琢,我可不能大意。 我匆匆和蓝思告别,回到房间里,锁上门,坐到电脑前,双手慢慢地放在键盘上。 “战斗正式开始!” 然而,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抗议我不吃早餐的行为,于是我只好去继续研究点餐系统。本来只是想随便点一个三明治,却发现三明治的每一层馅料,每一层面包,都有无数种风味可选,我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才吃上早餐。 接下来我又开始犹豫到底是写灯塔杀手还是写梦中美女,思前想后,一个字都敲不出来,愣愣地傻坐着,一直到九点多才真正开始动笔。 我决定先写好灯塔杀手的故事,然后再把昨晚的梦境写下来,两个故事一起提交上去,反正岛主又没有规定每人只能提交一份作品。 仅仅是一百多字的小说,我磕磕绊绊地写着,不时停下来斟酌用词,删减多余的文字,花了一个小时才写好一篇。写好第二篇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任务完成!”我重重地敲下回车键,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不知道其他人写得如何呢?” 我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眼看快到十二点了,才慢吞吞地走向餐厅。当我来到餐厅时,发现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蓝思和马普两人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其余人则分别坐在昨天吃晚餐的位置上,神色各异。三位女生显然更为精神。龙飞飞依然是一袭红衣,充满自信地端坐在桌子前;龟速蜗牛的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芒,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云月也许是起床太早的缘故,看上去有点累,但眼神同样是神采奕奕。反倒是石神和影十三两人,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 “早啊,猫哥。”龙飞飞向我打招呼。 “还早啊,快中午了。”我回答。 “小说写得怎么样啦?” “还好吧。”我含含糊糊地应付道。要是让她知道我的梦境里有她出现,可就太尴尬了。 我们六人在餐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谁都不太愿意提及自己写了些什么。龙飞飞的作品内容我是大概知道的,石神写的东西似乎是社会派的,影十三好像选择了不可能犯罪题材。真搞不懂——区区两百字怎么承受社会派的内涵,也不太可能说清楚一件不可能犯罪,难怪这两人的脸色都如此难看。至于龟速蜗牛和云月到底写了些什么,她们俩可是守口如瓶,半点都不肯透露。 十二点一到,岛主的声音准时传来:“各位,你们的作品已经全部审阅完毕,感谢各位的辛勤创作。现在,让我来宣布一下第一轮过后,排名前三的创作者。” “请问岛主,”影十三说,“您那么快就打好分了吗?” “是的,总共也才一千多字啊。” “那么……只有您一个人参与评分吗?” 我明白影十三这个问题背后的含意。如果只有岛主一个人评分的话,那么分数就会非常主观了。可以说,第一天过后,岛主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作品就已经见分晓,甚至最终的胜负也被决定了一大半。 难怪云月和龟速蜗牛对作品内容讳莫如深,看来她们早就想通了这一点。 “啊,请各位放心,我已经把作品交给专家评审团看过了,每篇作品都有若干位专家打分,这里取平均分数。”岛主说。 影十三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好了,现在宣布分数吧……还是等用过午餐后再宣布?” “现在宣布吧!”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好的,只公布前三名。”岛主说到这里时,停顿了几秒钟,餐厅里一片寂静,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第三名,张小猫。因为你提交了两篇作品,所以有额外的加分。” 一瞬间,各种复杂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占到了便宜。 “第二名,龙飞飞。” 龙飞飞像是没听到岛主说什么似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目前排名第一的是,云月。” 我大吃一惊——一直觉得云月那种正儿八经的文风不适合参加这种游戏,没想到她居然在第一轮胜出了。石神和影十三显得很沮丧,但应该没觉得这结果有多么意外;反而是龟速蜗牛一脸茫然,似乎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意。 “怎么会这样子……”刚才还兴高采烈的龟速蜗牛,现在就像一朵凋谢了的花儿。 “请各位不要灰心丧气,六位的差距非常微弱,后面还有很多机会呢。请留心听好第二轮的题目——” 我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写一部一百万字推理作品的提纲,明天上午十一点前提交。” 一百万字!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这辈子发表的作品总共还不到十万字呢! 当然,我听得很清楚,只需要写提纲,但这依然让我感到棘手。 “那是什么玩意啊?!”石神惨叫道。 岛主耐心地说:“请注意是提纲,仅仅是提纲而已。当然,光看提纲,也要给人一种‘这篇小说能写上一百万字’的信心!” “我回房间吃午饭了。”龟速蜗牛倏地站起来,飞快地说了一句,也不等大家回答,就径直往楼上跑。 “蜗牛……”云月想叫住她,但没有任何作用。 “那我也先失陪了。”影十三也推开身下的椅子,向我们微微颔首示意,转身就走。 “至于这样嘛……”石神边说边站起来,“我去看一下这家伙。” 餐厅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我看了龙飞飞一眼,她却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留下来。云月也不动声色地坐着,仿佛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 “云月姐,一百万字的小说,你有什么想法?”龙飞飞直截了当地问。 “我们还是先用餐吧。”云月没有正面回答。 美味的午餐自动送到我的面前,而我却没有半点食欲。 因为这场竞争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激烈,有点太过残酷的味道。 第五幕 灵感空间 “猫哥,今天的题目你怎么看?” “暂时没有太多想法。” “我们继续合作吧。” “为什么不找云月?” 龙飞飞吐了吐舌头。“云月躲到图书馆里去了,她和我不是同一类型的人,而你是。” 这回答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是吗?在你眼中,我属于什么类型的?” “云月是学者型的,你和我一样,是灵感型的。” “那其他人呢?” “其他三个都是外星人类型的,我无法和他们沟通。”龙飞飞俏皮地说。 “好吧,龙小姐到底有何指教?” “我说过啦,叫我飞飞就好。”龙飞飞伸出一只手指,往上指着,“猫哥,陪我上三楼看看吧。” 我想起来了,蓝思说过三楼叫“灵感空间”,但语焉不详,真不知道那里会有些什么东西,没准我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些灵感。 “好吧,我们去看一看。”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思路,去开开眼界也无妨。 于是我和龙飞飞一起来到三楼。看上去一直很严肃的马普站在楼梯旁,彬彬有礼地向我们说:“请问两位是来参观灵感空间的吗?” “是的。”我心想,这个男人不会一天到晚守在这里,等着带我们参观吧? “万分荣幸,这边请。”马普毕恭毕敬地请我们走进一扇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椭圆球状的仪器,球面上还刻着若干条龙。 “这是……”我总觉得在小学课本之类的地方见过这东西。 “猫哥,这是地动仪啦。”龙飞飞插嘴道。 “对对,那个预测地震的东西。”我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没想到马普却说:“小猫先生,您搞错了,地动仪不是用来预测地震的。根据史书所载,它只是用来检测地震的发生。” “是……这样的吗?” “是的,而且地动仪是否真的存在过,一直是史学家争论不休的话题。”马普说。 龙飞飞说:“是嘛,我就一直搞不懂,如果我在它旁边蹦蹦跳跳的话,会不会触发那些珠子掉下来呢?” 马普一本正经地说:“关于地动仪的工作原理,科学家们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因此,岛主才特意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做了一个地动仪,摆放在这里。” “这东西能用吗?”我问。 “能用的,当方圆一千公里内发生超过里氏五级的地震后,相应方位的龙就会张开嘴巴,吐出珠子来。” “真的吗?”我惊讶地问,“这是怎么样做到的?” 马普笑了。“这就是灵感空间的意义所在——开拓各位的思维。猜猜这个地动仪是怎样工作的?” 我和龙飞飞各自提出几种方案,可惜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最后还是马普揭晓了谜底。“这台地动仪是电脑控制的,它通过专线光纤接收国家地震台和几家外国地震台发布的信息。一旦在设定范围内发生里氏五级及以上的地震,就控制龙张开嘴巴,让里面的珠子掉下来……” “这是开玩笑吧?这算哪门子的地动仪呀。”我和龙飞飞哭笑不得地抗议道。 没想到,灵感空间里还有更多奇奇怪怪的机械设计。 比如诸葛亮运粮用过的木牛流马——如今的专家学者们连“木牛流马”是一个四字名词,还是分别指“木牛”、“流马”两种东西都争论不休,更别说再造出这种交通运输工具了。而灵感空间里的仿制品和地动仪一样走投机取巧路线,分明就是一个套了木壳的机器人。 岛主的作品涵盖了中外历史,比如一件向阿基米德致敬的作品,是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投石机。据说这是阿基米德原创的武器,但当年的投石机实在太过简陋,命中率非常低;而岛主重新设计的投石机上安装了微电脑,能计算风力、气流、角度、石头重量等,在两公里的有效射程内,每一次抛出石头的命中率可以高达百分之九十。 马普继续用热情洋溢的语气为我们介绍:“这里是观星台,屋顶的天幕玻璃是能够打开的,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通过这里的天文望远镜观察星空,还配置了专门的太空摄影器材。” 琳琅满目的展览品让我耳目一新,真没想到岛主的兴致那么高,能用现代甚至未来科技重现那么多历史上的神奇发明。 龙飞飞也对各种展品赞不绝口。她拉了拉我的衣袖,问道:“怎么样,猫哥,有灵感了吗?” “不错,有些新的想法。” “大概说说吧。”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马普。“还是等回房间再慢慢讨论吧。” 虽然马普的立场应该是中立的,但我也不想在他面前说太多。 “猫哥,到底有什么想法?”我们回到二楼的房门前,龙飞飞再次发问。 “看过岛主的灵感空间,确实有点灵感,不过还需要酝酿一会儿。” “酝酿?怎么酝酿?” “比如先去睡个午觉。”我笑着说,“只有充足的睡眠才能让灵感发酵成作品。” 于是我们约定,下午是休息时间,晚饭就不去餐厅了,各自在房间里吃完东西后,她来我这边碰头开会,讨论巨著的提纲应该怎么写。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初步想法——写一个穿越故事,主角回到三国时代,经历了种种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当然也会遇到很多虚构的案件。只需要安排主角从桃园结义开始,一直跟随着时代的脚步,到诸葛亮星坠五丈原——光引用《三国演义》里的原文也能扯上五十万字吧,中间再穿插若干个案件,一百万字不成问题。 问题有两个:第一是在三国故事中插入什么样的案件才能吸引读者;第二是怎么瞒过龙飞飞,吸引她去写“三国”以外的题材。 也许可以安排一个爱情故事让她发挥所长…… 第六幕 长篇大论 当晚与龙飞飞的二人会议进行得并不太顺利,因为她一开口就提出了写三国推理故事的建议,我当然是极力反对了。 “为什么不能写‘三国’呢?穿越文最容易扯成长篇小说了。” “太普通了,太容易和别的作者撞车了。”我暗地里对自己说,这不就已经跟我撞车了吗? “没准他们都想不到‘三国’题材呢。”她不依不饶地说。 我摇摇头。“风险太大啦,灵感空间里不是摆着诸葛亮的东西吗?那里又不是只有我们能进去参观。” “那你倒说说,我们该写什么才好?” “你嘛,就应该写一个适合你的题材,历史爱情推理如何?” “啊?”她瞪大眼睛,“那是什么东西?” “也是穿越小说,不过不是回到三国时代,而是去经历经典的爱情故事片段。” 龙飞飞流露出困惑的眼神。“现在要写的是推理小说吧?” “爱情推理小说,不正是你最擅长的吗?”我假装停下来思考着,实际上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你可以穿越到汉唐宋明清等多个年代,每个年代都写点背景介绍,描写一下城市风貌、人文景观、官场制度之类的,估计光时代背景就有十万字。” “充字数未尝不可,只是核心的推理部分怎么写?” “就像岛主的灵感空间一样,另辟蹊径,将经典的爱情传说包装成推理故事。”我为了诱导龙飞飞写这个题材,还真下了一番心思去构建剧情,“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西厢记》,可以改编为‘不可能犯罪事件’——崔莺莺在严密的看管之下,不留任何足迹,却有办法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和张生相会。” 龙飞飞吐了吐舌头。“这谜题有意思,但解答篇不好写吧?崔莺莺是个弱质女流,难道还会飞不成?可不要告诉我是用什么复杂的机械诡计,我可搞不懂。” “你啊,还没弄明白今天题目的关键点——只写提纲。所以,我们的目标是写出有足够吸引力的剧情简介而已,至于具体的诡计实现方法,可以完全忽略不计啊。” “是哦!”她恍然大悟,“猫哥,你果然有一套。” “经典的爱情故事你比我熟悉,看看还有什么能改编成推理故事的。” 刚开始时,我们都没有想到太多能改编的桥段,不过随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一个又一个“爱情推理故事”出炉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并没有殉情,他们用绝妙的方式制造出“化蝶”的假象,两人携手隐居山林;西门庆和潘金莲其实是被设局陷害的,王婆和潘金莲有宿怨,于是通过武松实现了借刀杀人,自己却计算失误难逃一死;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实际上是一对情侣有组织有预谋瓜分家产的计划;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隐藏着一单包工头虐杀建筑工人的血案…… 龙飞飞倒也真有几分看家本领。原本是一个个没有任何逻辑联系的故事,她竟然利用能够穿梭时空的女主角把它们一一串连起来,最终解开每个故事背后的迷局。整部小说的提纲看上去还挺像模像样的。 她边想边写,不时和我讨论几句,足足花了好几个小时,把接近五千字的提纲写完了。 “啊,猫哥,真是万分感谢!”龙飞飞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看来这份提纲足够写成一百万字的作品了,幸亏不用真的全部写出来,否则会累死我的……哎呀,对了,我们只想出一份提纲,猫哥你的那份呢?” “我嘛,写个旅行推理就好了。”我想随口敷衍过去,等会儿再一个人静下心来慢慢思考我的“三国”推理小说,“时间已经不早了,要不你先回房间休息吧?” 刚才两个人一直在讨论写作的事情,气氛倒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突然意识到我们是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真令我浑身不自在。 “大家互相帮助嘛,我怎么可以只顾自己呢。”龙飞飞很讲义气地说,“来,说一下你的旅行推理该怎么样写。” 我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细想,被她这样一问,我只好慢吞吞地一边想一边说:“旅行推理嘛,自然是要周游全国各地……不,应该是世界各地,这样风土人情才会丰富多彩。” “明白了,按照旅行指南书上的内容,灌二十万字的水不成问题,对吗?” “是呀,那个案件发生地点……巴黎铁塔少不了,意大利的,批萨斜塔来一个……” “难道不是比萨斜塔吗?” “不好意思,年纪大,有点老糊涂了。”我继续东拉西扯,什么巴黎铁塔顶上的毒杀案,某人进入比萨斜塔后凭空消失,威尼斯的叹息桥杀人事件,还有横跨美国大峡谷的凶杀,亚马逊河的食人鱼谋杀计划,最后的案件舞台设在冰天雪地人迹罕至的南极——全书几乎相当于一部环球旅行指南了。 可以看出,龙飞飞对我的构想并不太满意,她皱着眉头说:“这样的故事不会很琐碎吗?什么凶手会绕着地球跑圈啊?” “没事的,我把凶手设计为一个犯罪组织不就得了。” “如此庞大的犯罪组织,你让主角一个人颠颠地跑一遍七大洲,就能把坏人一网打尽啦?” “这是虚构的小说嘛,别较真。”我已经是理屈词穷。 “猫哥,你这题材有点危险呀,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 我看了看手表。“你看你看,都快晚上十一点了,要再不分头赶稿件,今晚可要熬通宵啦。” 龙飞飞说:“反正我的提纲也已经基本写好了,可以帮你想一下剧情嘛。” “我喜欢一个人静静思索,你要是赖在这里不肯走,我可写不出来啊!”迫不得已,我只好狠心下逐客令了。 龙飞飞拗不过我,只好乖乖地道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完善她那份提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在电脑前,看着窗外的灯塔,迫使自己进入创作状态。 一直到凌晨三点多,我才把提纲写好。由于怕倒在床上不小心一觉睡过头,错过了交稿时间,我顺手把作品提交了。 光提纲已经接近一万字了——有清晰的主线,亲切而又带有新意的剧情,包含着各种经典诡计的历史推理小说,应该算是不错的作品。 怀着对胜利的希望,我沉沉睡去。 若干小时后,我被内线电话的铃声唤醒,原来是蓝思通知大家到餐厅里集中,第二轮的评分结果已经出来了,第三轮的题目正在等着我们。 “熬夜赶稿的结局果然是睡过头。”我从床上跳起来,往餐厅赶去。这一次,我又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岛主用明快的声音说:“各位辛苦了,评委团已经为第二轮的作品打分完毕,现在公布一下本轮排名。” 我感觉有点紧张。 “本轮的第三名,石神。” 石神用力地握紧拳头,小幅度地挥舞着,难以压抑内心的激动。 “第二名和昨天一样,属于龙飞飞。” 不可能!我在心底呐喊着,那种乱七八糟的小说提纲居然得到了评委的好评? 同时,我的心里升起了些许期待:莫非我的作品会是第一名? 几秒钟后,幻想破灭了,岛主宣布,本轮的第一名是影十三。 影十三双眼布满血丝,不知道昨晚有没有睡过觉。 “至于总分排名前三位,我也宣布一下。第三位,影十三;第二位,云月;第一位……” 龙飞飞甜甜地笑了,连续两天进入三甲,她毫无疑问是目前的领跑者。 “龙飞飞。” 云月垂着头,眼镜片上的反光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龟速蜗牛则是嘟起了嘴巴,眼里充满了失望,她是唯一两天都没能进入前三的创作者。 而石神和影十三一扫昨天的颓态,流露出对胜利的渴望与自信。 我没有时间去思考他们昨天写了些什么,也不去想龙飞飞的作品为什么会受到好评,因为岛主已经开始宣读下一道题目了。 “今天的题目很有趣,需要你们两两配合,每人负责写文章的一部分,通过至少两个不同角色的视角,来完成一篇完整的推理小说。请注意,这必须是一篇完整的作品,但字数不限。” “两两配合?是自由组队吗?”石神边问边把目光投向龙飞飞,她无疑是现阶段最理想的合作对象了。 “对不起,已经抽签了,目前总分排名前三的参赛者作为种子选手,搭配暂时落后的三位。抽签的结果是:龟速蜗牛和影十三……” 几天来甚少交流的两人略微错愕地对视。 “石神和云月一组……” 难道这是天意吗? “张小猫搭配龙飞飞。” 又是我和她。 第七幕 醉生梦死 龙飞飞的心情格外好,一来是因为暂时排名第一,二来她似乎很喜欢和我合作。 “猫哥,今天有什么计划?” “嗯……” “到底有什么计划嘛?” “我想先去图书馆看看。” “寻找双视角或多视角的小说吗?” “是啊,你看过类似的作品吗?” “看过呀,《冰与火之歌》。” 我皱了皱眉。“这个不是推理小说吧?” “哦,推理的也看过。”龙飞飞笑眯眯地说,“比如《盘上之敌》就是这个类型嘛。” “我没看过。” “《杀戮之病》呢?” “也没看过。” “那《告白》呢?” “算了……我们还是去图书馆吧……” 大概是昨天的成绩太差,影响了心情,今天我可是一点状态都没有。 龙飞飞也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构思接下来的作品,毕竟暂时排名第一意义不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反超。 在过去的两轮比赛里,我当然是对龙飞飞留了一手,而她估计也没把自己的撒手锏告诉我,但今天的规则却让我们只能毫无保留地全力合作。在图书馆里浏览了一批以多视角展开剧情的小说后,我们两人很快就决定,今天的目标是要把龙飞飞第一轮里写的微小说扩展为中篇。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第一,龙飞飞的这篇微小说排名靠前,证明故事是对评委团胃口的;第二,这篇微小说正适合以男女主角两种视角展开剧情,不需要重新考虑太多东西。 整个下午,我和龙飞飞都埋头在图书馆里寻找灵感,而同时在图书馆里的还有石神和云月;至于影十三和龟速蜗牛的组合,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大概在五点半左右,石神和云月分别把房间里的笔记本电脑搬到图书馆去,看来他们准备在这里通宵奋战;而我和龙飞飞小声地商量了一会儿后,决定晚饭后到我的房间里继续写作。 “还是在房间里写作比较有气氛。” “是的。”我希望抬头就能看到岛主的灯塔。 于是我们离开图书馆,各自回到房间。然而在我还没决定晚饭应该吃些什么时,龙飞飞就来敲门了。 “猫哥,一起吃饭吧!” 我打开门,问道:“怎么回事呀?” 门外的龙飞飞满面春风,手拿着一个装满各色水果的篮子,里面还有瓶红酒。 “奖励品!”她自豪地把一张小卡片塞到我手里,我一看,上面写着“本日排名第一奖励品”。 我记得第一轮的头名是云月,大概她也收到过一份类似的奖品吧,岛主做事还是挺细心的。 “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就一起分享吧。”龙飞飞边说边往房间里挤,我只好让她进门。 她很快就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摆开架势,将水果篮子放到桌面上,又斟了两杯红酒。 “喂,等一下还要赶稿,不要喝那么多。”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跑到点餐机前。“吃点什么好呢?红酒当然是配牛排了……” “牛排我要七成熟的。” “不准吃生的,九成熟。”说完她不等我抗议,就直接给机器发送指令了。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哪有人吃牛排要九成熟的。” 她笑道:“有啊,我嘛。” “你……” “别生气嘛,猫哥,我在做情景演示。”她一板一眼地说,“今天我要写的女主角就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先让我适应适应嘛。” 我懒得听她狡辩,也不想多费口舌,只好悻悻地接受了那份九成熟的牛排。 “来,关灯,烛光晚餐。”她还真的点起蜡烛来。 我不由感到头痛。“别搞那么多花样。” 她理直气壮地说:“等下我们要写情侣的故事呀,需要来点气氛,对不对?” 那需要来点亲热的情节吗?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问她这个问题。 我举起酒杯,看着色泽红亮的杯中物。“这酒……似乎很贵?” “我不知道,随便来一杯就好,意思意思嘛。”龙飞飞把自己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酒我能喝,只是喝了后或多或少会影响思维,所以只是慢慢地喝了大半杯。 “其实我在想啊,故事的结局,男主角能不能不杀死女主角?”龙飞飞吃着自己的那份牛排,突然冒出一句来。 “可以啊,但悲剧结局应该更感人吧?” 她叹了口气。“为什么非要悲剧呢?这世界上的悲剧还不够多吗?” “那么我们可以考虑改一下……结局……”我发现自己的脑袋有点沉沉的。 “嗯……对了,猫哥,我有点困……” 困?我心里一惊,问:“飞飞,刚才这瓶红酒,好像没看到你用开瓶器来打开啊?” 她很茫然。“什么开瓶器……” “红酒,这瓶红酒你是怎么打开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一阵可怕的寒意占据着四肢。 “只有个木塞,一拔就……打开了呀……” 我知道了,在龙飞飞接触这瓶红酒之前,它已经被打开过,而且还被放了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是谁?到底是谁?我无法冷静地思考,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龙飞飞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 我上前搀扶着她,但自己也浑身使不上力气。 “猫哥……怎么……”她一句话没说完,双脚一软,整个人坐在地毯上。 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我根本扶不住她,也随之摔倒在地。我的眼皮变得像铁块一样沉重,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我最后能感觉到的,就是龙飞飞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 ?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突然出现若隐若现的光芒,再接着,刺耳的声音响起…… 哦,是电话铃声。 我渐渐睁开双眼,原来已经是白天了,但不知道是几点钟。 头依然昏昏沉沉的,我试图活动四肢,发现双腿和左手都能勉强听我使唤,但右手却完全麻木了。 扭头一看,酣睡的龙飞飞正压着我的右臂,半躺在我怀里。 真是一片混乱,我慢慢地坐起身子,把龙飞飞轻轻放到地上,然后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好让自己快速清醒。 电话铃声还在不停地响。我挣扎着站起来,左手拿起话筒。 “喂?”我发现自己拿话筒的手居然有点颤抖。 “小猫先生,您终于接电话了!大事不妙!”是蓝思的声音。 有什么大事?我正想请她联系岛主,投诉有人用卑鄙的手段破坏我的写作,但蓝思已经抢先说:“岛主那边彻底失去了联络,我担心出事了。” “什么?!”这消息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什么呀……安静点……”耳边传来龙飞飞梦呓般的声音。 蓝思用战战兢兢的语气说:“我们联系不上岛主,也联系不到龙飞飞小姐和您,急坏了……” “龙飞飞没事,她在我这里。” 电话那头,蓝思带着哭腔说:“那请您快到客厅里集中吧……” “好的。”我挂掉电话,看了看表,早上七点十五分。 十分钟后,我拉着半梦半醒的龙飞飞,来到客厅,只见客厅里的众人神色凝重。 “怎么啦?”我问。 蓝思回答:“今天一早,我们就发现联系不上岛主,而且石神先生和影十三先生都表示,他们昨晚写完稿件之后,就已经无法提交了。” “无法提交作品?是几点钟的事情?” 石神冷冷地说:“大概是清晨五点吧。” 影十三补充道:“我尝试提交的时候是五点半左右。” “什么情况下才会这样?” 蓝思看了看马普,后者开口说:“别墅这边的网络是没有问题的,看起来,像是灯塔那边的服务器出故障了。” “哦,所以你们尝试联系岛主,但他没反应?” 龙飞飞带着浓浓的睡意说:“那么……怎么大家不去灯塔那边看一下呀?” “还不是因为联系不上你们。”龟速蜗牛的目光扫过我和龙飞飞,说,“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就不用白担心了。” “是怎么样啦?我们……” “没事,先去灯塔那边看看。”我碰了碰龙飞飞的手,用眼神阻止她说出我们被下药的事。 龙飞飞虽然一脸不解,但还是很顺从地低下头,不再争辩。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马普带头走出别墅。 别墅到灯塔之间的距离,目测是八百米左右。一条石砖铺成的小路穿过花园,直通灯塔底部。 “灯塔那边也有自动送餐系统吧?”在路上,我问蓝思。 “是的,当然有,岛主喜欢住在上面,好几天不下来。上面还有各种娱乐设施和天文台,甚至还有一个可以做简单研发的小实验室。” “里面有那么大的空间吗?” “有,岛主改造得很巧妙。” 影十三插话道:“对了,你们有灯塔的钥匙吧?” 蓝思面露难色。“对不起,我们没有钥匙,灯塔底部大门的钥匙是指纹锁,岛主居住的塔顶房间还有一个指纹锁,这两个锁都只登记了岛主一个人的指纹。没有他的同意,谁都进不去。” “那我们怎么进去?”石神也插嘴问。 “呀!”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龟速蜗牛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哆嗦着躲到马普身后,而云月虽然没有失声呼叫,但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脚步慢慢地往后退。 马普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沉默不语。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顺着马普的目光往地面上看。 只见灯塔大门外的石头小路上,放着一截奇怪的东西。 我想那大概是人的断臂…… 第八幕 灯塔谜案 我们都曾经写过很多关于凶案的场景,但我们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这种真实。 几个女孩都不由自主地退到了队伍的最后。 我、石神和影十三虽然是堂堂男子汉,但也没有谁敢走近查看。 只有马普缓缓地走上前,拿起断臂,看了看,说:“好像是右手……” 蓝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是岛主的吗?” “也许吧。”马普抬起头,看了看灯塔大门上的指纹锁。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试一下就知道了,但我居然无法开口说话。 蓝思的声音变得战栗起来:“要不,试试看?” 马普点点头,走到指纹锁前,举起断臂的右手,把食指按到感应区域。 “嘀答”!大门打开了。 马普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问道:“谁和我上去看一下?” 没有人回答。 “那我一个人去吧。”他转身就要走进灯塔。 “我……我去……”影十三怯生生地说。 我和石神都惊讶地看着影十三。 我硬着头皮向前迈出一步。“我也上去看看。” 石神自然不甘落后,于是我们四个男人决定一起登上灯塔顶部看情况,而女生们就全部留在灯塔外守候。 进门后,只见灯塔内部空空如也——除了一部电梯。马普向我们介绍,岛主只改造了灯塔顶部,把当年守塔人住的地方改建成他的个人天地,连楼梯也拆掉了,上下灯塔全靠这部电梯。 我正纳闷岛主为什么不怕停电,石神和影十三已经开始讨论了。 “电梯里没有血迹。” “很奇怪,如果不通过这部电梯,断臂又是怎样出现在灯塔外的呢?” 毕竟是推理作家,一旦神智稍微恢复正常就开始根据线索作分析。不过在电梯里,我们三人还是不敢站到马普身边,因为他手里正拿着岛主的右臂。 很快,电梯就来到了灯塔顶,面前是一扇光泽奇怪的金属门,带着冷冰冰的气息。 “岛主就住在里面……”马普顿了顿,似乎在征询我们三人的意见。 但我们又能有什么意见呢? “开门吧……”我说。 马普点点头,然后用断臂打开这扇装有指纹锁的门。 一股奇怪的腥臭味道扑面而来。我鼓起勇气把目光投向房间内,然而,我只看到一片狼藉。电脑、台灯之类的东西都被砸烂了,满眼都是碎片,还有红色、黑色,各种奇异的颜色…… 最显眼的是一截截苍白的肢体,凌乱地散落在室内。 根本没有办法仔细看下去,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我捂住嘴巴,拼命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而影十三已经扶着电梯门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保……保护现场……”石神的脸色白得和死人一样。 马普绷着脸说:“要马上通知警察。” “走……走吧……快下去……”石神催促道。 马普的胆量确实惊人,他居然把头伸进那恐怖的房间里,看了一圈才说:“里面似乎没人。” “快走吧……”我痛苦地呻吟道。 “走……走……”吐得有气无力的影十三也说。 我们一行四人乘着电梯,回到灯塔底部时,我才终于再次恢复思考能力。 太可怕了,前几天都是风平浪静的推理写作游戏,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子? 谁在红酒里下安眠药? 谁杀死了岛主并残忍地分尸? 凶手又是怎么样进出灯塔的? 从昨晚到现在,应该没有船只离开这小岛——就如同百年来无数推理小说所设置的场景一样,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幸亏岛上的电话没有像一般推理小说那样被切断,蓝思马上就打电话报警。辖区内的警察表示会立即乘坐直升飞机赶过来,一个小时内应该能抵达。 我们默契地聚集在别墅的客厅里,喝着热茶,焦急地等待警察到来。马普向没有登上灯塔的女生们简单说了一下塔顶的情况,她们吓得面无血色。 “对了,我们是不是应该交待一下自己从昨晚到今天上午的行踪?”石神这人有点住持癖。 没人回应。 “我一直和云月在一起,在图书馆里。”石神边说边看着云月。 云月却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用,我和你能互相作证,蜗牛和影十三,飞飞和小猫也是同理。但你无法排除两人一起作案的可能性。” “这个……” “其实各位不需要这样对质。别墅里的公众场合都是有视频监控的,如果昨晚有人曾经离开别墅,将会留下铁一般的证据。”马普说。 “是吗?监控录像在哪儿?”石神问。 “需要实时监控的话,在灯塔顶部有一套多屏幕的监控设备,而在别墅三楼,我的房间旁边也有一套。”马普边说边掏出一台PDA来,“不过要是光翻查进出记录,用这个随身的PDA就足够了。” 我和石神、影十三都好奇地凑上前围观,几位女生也把急切的目光投向马普。 “每当有人进入或离开大门,系统都会自动拍照截图,你们看——从昨天中午十二点开始,到今天早上的七点半,视频监控的记录为空。” “空?” 马普肯定地说:“从昨天中午到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出门之前,没有任何人离开过这别墅。” “你确定?” “非常确定。” “这样说来,凶手不在我们当中,有别的人藏匿在岛上。”我松了一口气。 马普想了想说道:“灯塔那边的电梯里,也是有监控摄像头的,我们可以查一下从昨天中午到今天的记录……啊,只有一条记录。” “是谁?”我们的语气里带着欣喜。 “就是我们四个人刚才使用电梯的记录。而且,灯塔底部的大门和顶部房间门的开关记录也查到了,从昨天到今天,两扇门都只在今天上午打开过一次,从时间上看来无疑是我们开的。” 影十三说:“不可能。这样的话,凶手是怎样进去杀人的呢?” 我接着他的话说:“进去倒还容易,有可能凶手一早就在里面,但他是怎么离开的呢?” “也许……他还躲在灯塔里呢……”龙飞飞说。 是的,我们都不敢进入房间,只有马普草草看了一眼,不排除凶手仍然在现场的可能性;但在那血肉横飞的恐怖环境里,人能待这么久吗? 龙飞飞继续问道:“或者还有别的出路?” 马普摇摇头。“不太可能。窗户全都是密封的,房间里有先进的空气循环系统,根本不需要开窗。哦,不过那边也和别墅一样,有观察天文的设备,所以顶部的天幕玻璃是可以通过电脑控制开关的。” “只有灯塔里的电脑可以控制?” “要是有权限的话,任意一台联网的电脑都可以控制,但据我所知,只有岛主自己有权限。我倒是能打开别墅这边的天幕。” 我完全想不起那个房间的天花板有多高,只好问道:“但即使灯塔的天幕玻璃能打开,离房间的地板还有好一段高度吧?没有特殊工具估计是爬不上去的。” 云月说:“即使有人能爬上去,意义也不大呀,他还得爬下几十米高的灯塔呢。” “确实如此。”我的脑袋又成了一团浆糊,“无论凶手是谁,他似乎根本没有办法进出灯塔,而且,又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分尸呢?” 分尸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一般情况下凶手是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 “那个……尸体分成了多少块?”龙飞飞问。 我努力回忆。“我没有认真去看,大概是每一块都和我们捡到的断臂差不多大小的吧,可以计算一下……” “拜托,不要说这细节了。”影十三哀求道,“大家能讨论点别的吗?” 石神说:“我觉得最奇怪的地方,还是凶手为什么光把右臂带出灯塔?他需要用右臂来开门吗?但马普刚才说,在我们进入灯塔之前,那两扇门根本没打开过啊。” 这时候,只听到“扑通”一声,一直面无血色的龟速蜗牛从沙发摔到地上,蓝思连忙上前查看。 那一瞬间,我以为是凶手再次动手杀人了。幸好,她只是有点低血压,晕过去了而已。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蓝思小姐,我们到灯塔顶部查看期间,你们几位女士一直守在灯塔门外?” “是的,谁也没有离开。” “一点异常情况都没有?” “没有。” 我心里那刚刚处于萌芽状态的推理又湮灭了。本来我以为凶手一直躲在灯塔里的暗处,打开灯塔顶的玻璃,扔出一只右手来引诱我们进入灯塔,而他可以伺机逃出。不过蓝思这样一说,还有另外三人看守着大门,凶手是不可能这样做的。何况那灯塔里也实在没有什么藏身之处。 这时,远方传来直升飞机的引擎声。应该是警察,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起码我们没有生命危险了。 第九幕 超级推理秀 几分钟后,走进别墅大门的却不是警察,而是几个身穿西装、文质彬彬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黑发里夹杂着不少灰白发丝的中年人,五官显出刚毅之气,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各位,我是万成众,文众集团董事长。”他伸出手,和我们亲切地握手。 董事长?我们几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跟他握了握手。 “啊,各位一定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狂热的推理小说爱好者,所以在商场上小有斩获之后,我就投资这里,建设了梦幻岛。”他说得很随意,但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莫非你就是……”我简直不敢说出后半句话来。 “没错,我就是岛主。”万成众笑道,“而‘灯塔奇案’,就是我给你们出的最后一道题目——突击考试。虽然为各位安排的行程有七天,但我可没说过比赛会一直持续七天。” “你是……” “岛主?” “题目?” 我们六个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马普和蓝思的神态变得轻松自如,这两人的演技真好啊。 “但是那具尸体……”石神问。 万成众得意地说:“那尸体是重金买回来的道具,血都是家禽的血。我真怕你们会近距离检查,幸好没有。” 影十三忿忿不平地说:“这不是逗我们玩吗,真是无聊!” 万成众突然收起和蔼的笑容,正色道:“这确实只是我设计的一道题目,但一切都可以成为真实。如果岛上真有一个‘岛主’的话,‘凶手’可以通过某种特定方法杀死他,并造成今天你们看到的效果。” “密室分尸杀人,加上封闭灯塔内凶手消失的不可能犯罪?哈哈,岛主,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影十三不以为然地说。 “是吗?莫非你想放弃了?” “放弃什么,难道那百分之一的股份还能是真的?”影十三一边说,一边气愤地挥挥手。 而万成众只说了三个字就让他完全安静下来:“是真的。”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今天还带来了公证人。”万成众对他身后那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做出一个介绍的手势,“他们是国际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为本次游戏的奖励提供法律保障。” 两位律师向我们点头示意。 我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好使了。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开始对灯塔事件作出推理,每个人的推理都将由我和评委团打分——放心,评委团正在通过远程视频连接看着各位呢。来吧,谁先开始?” 万成众示意我们可以开始了,却没有人吭声。 “哈哈,你们觉得首先发表推理的人会吃亏,对不对?请相信我设定的评分标准,越早发表见解的朋友,得分系数的奖励就越高,第一位推理的朋友得分是非常高的;并且,当所有人都发言过一次后,大家还可以进行新的推理,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打断别人正在进行的推理,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别人的想法,但我不发言纯粹是因为自己确实没有任何把握。 这时候,影十三大声地说:“他们不来,我先来!” “很好,你的‘影子神探’系列实在不错,希望你的推理同样精彩。”看来万成众对影十三的作品极为熟悉。 影十三清了清嗓子。“好,我的推理是这样的。岛主是个非常有钱的人,梦幻岛是个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地方,到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高科技,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应声。 “这意味着,高科技可以改变这岛上的一切。”影十三逐个地扳着手指头计数,“指纹记录、视频记录、开门记录,这些东西全部可以通过高科技手段来修改。” 我已经明白影十三的意思了,既然杀人是假的,那么别的一切都可以是假的。 “灯塔的指纹锁记录很明显是修改过的,否则一个假的道具怎么能开门?即使按照岛主所说,杀人事件是真的,那断臂也是真的,但不代表凶手无法通过修改数据,添加自己的指纹记录啊。” 影十三越说越兴奋。 “既然指纹可以造假,那么开关门的记录为什么不能造假?同理,视频监控的记录也可以造假。一个强大的黑客,足以改变一切对他不利的条件,完成这次的不可能犯罪。” 这种推理模式未免有点过于强横,但不得不承认,没有明显的逻辑漏洞。 “于是凶手的杀人手法就出来了。通过网络或别的高科技手段,修改了指纹锁的内容,晚上偷偷溜进灯塔,杀死岛主,然后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用电脑销毁掉所有证据,一起不可能犯罪就诞生了!”影十三缓缓地转动着脑袋,像是要看清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凶手砸掉灯塔上的电脑,也正是为了毁灭服务器被入侵的数据痕迹。” 他再次扫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说:“至于凶手,我想应该是最熟悉这岛上电脑系统的人,也就是你,管家马普先生。” 马普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直觉告诉我,万成众耗费巨资布下的谜题不可能那么简单,但我无法从逻辑上反驳影十三。 “推理完毕。岛主,你看我这答案如何?” 万成众说:“放心,我们会为你的答案公正打分。” “好吧,我先休息一会儿,你们继续。”影十三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 我不由有些羡慕他,第一个抢答应该获得不少额外加分,现在说完了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旁看热闹。我要是心里有底,一定会尽快发言。 可惜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石神则兴冲冲地抢到了第二位。 “岛主,请听我的推理。” “石神先生请说。”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龙飞飞,她正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神说:“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把整件事分为凶手如何进入灯塔,以及凶手如何离开灯塔两部分。” 他先摊开左手。“进入灯塔很简单,整座灯塔都是封闭的,没有岛主的允许谁都进不去,所以凶手是和岛主一起进去的。” 这是什么话呀? “至于岛主为什么会和凶手一起进入灯塔,可能性就非常多了,比如说凶手是个美女,是岛主的秘密情人之类的。” 石神看到万成众的神色如常,才放心地说下去。“这个凶手和岛主一起在灯塔上生活了几天,所以这两天根本没有她进入灯塔的记录。然而就在昨天晚上,她和岛主闹翻了,一时冲动,凶手杀死了岛主。杀人的过程我们不需要讨论,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凶手如何离开灯塔?那就得从凶手如何成为岛主的秘密情人说起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石神现在的思路。 “岛主喜欢研究机器人和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而凶手也很可能有着相同的喜好,才有机会与岛主交心。因此我们可以得知,凶手是一个热爱机械设计的人!” 这思维跳跃得也太厉害了点儿。我看到云月推了推眼镜。。 “灯塔顶部有什么?有很多东西,包括一个实验室,各种奇奇怪怪的零件和原材料肯定是有的吧?”石神说话间,把目光投向马普,马普点了点头。 “那么以凶手的智慧,制做一件能够攀爬到天花板之上的小工具,应该不难。”石神得意地笑了笑。 “凶手打开天幕玻璃,利用工具,爬到灯塔顶部的外面。至于怎么关闭天幕玻璃,也不难。记得马普说过,只要有权限,谁都能通过网络远程关闭玻璃,反正总比修改掉各种各样的数据要简单得多吧?”石神还不忘揶揄影十三一把。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简单了,制造一个简单的滑翔机,或者利用一套攀岩工具,凶手就可以从灯塔顶部返回地面,逃之夭夭。以凶手的天赋和智慧,这些东西都难不倒她。以上就是我对凶手进出凶案现场的推理。” 万成众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哦?那凶手是谁呢?” “凶手是一个与岛主私交甚好,并且熟悉各种机械设计制作的人,并不是别墅里的人,而是一个外来者。” 外来的不知名凶手,石神犯了推理小说的大忌。当然,要是考虑到小说和现实之间的差异,外来凶手的解答也是可以接受的。 “好吧,请各位评委打分……对了,我多嘴说一句,两位的分析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点:凶手为什么要把受害者分尸?” “啊?”石神的嘴巴张得又圆又大,而影十三的嘴巴也如此。 莫非他们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第十幕 疯狂推理秀 我继续保持沉默,龙飞飞也依然是低着头冥思。龟速蜗牛看上去已经基本复原了,正捧着茶杯,一声不响地缩在沙发里。 云月优雅地站了起来,准备发表她的推理。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我也想说说我的推理。” 万成众作出一个“请”的手势。“云月小姐的作品一向严谨细致,希望你的推理也是如此。” 云月不卑不亢地说:“岛主过奖了,我要发表的核心观点是——灯塔事件中的受害者‘岛主’,并不是在灯塔上遇害的。” “啊?”石神和影十三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我们陷入了思维误区,认为岛主一直住在灯塔顶上,但实际上呢?”云月指着天花板,说,“实际上,岛主可以身处任何一个能够上网、能够监控视频的地方,不一定在灯塔上,甚至不一定在这个岛上。” 正如在现实生活中,万成众并没有住在梦幻岛上,却给我们造成了他就住在灯塔里的错觉一样。 “所以,凶手杀人并不需要进入灯塔,也不需要离开别墅,那些视频监控数据没有任何意义。” 但尸体是怎样出现在灯塔顶部房间里的呢?我心想。 “另外,还有一个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将岛主分尸?我的推理是这样的,凶手在灯塔之外杀死岛主,然后想办法将尸体运送到灯塔里,造成杀人事件发生在灯塔内的假象。分尸,正是为了掩饰死亡地点。” 云月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最开始我的想法是,凶手通过直升飞机,把岛主的尸体运到灯塔上空。刚才石神也说过了,凶手可以通过网络远程控制天幕玻璃打开,然后,凶手把岛主的尸体从半空中扔下去,正好掉落在房间里。” 说到这儿,她轻咳一声。 “如果把一具完整的尸体从高处扔下来的话,一定会造成骨折等多种坠落痕迹,警方在勘察时很快就会发现高空抛尸的诡计,这样凶手前期所做的一切掩饰都白费了。所以,凶手选择把尸体切割为若干块,一块一块地扔到灯塔里,这样坠落的痕迹就没那么明显了。尸体分割的块数越多,越不容易暴露。” 这个解释倒比前面两种推理要强许多。 “但是,我对自己的推理又做出了一点点修正。”云月的笑容自信满满,“如果凶手使用的是直升飞机的话,噪音是很大的,肯定会惊动我们。除非凶手有把握让我们全都跑到地下图书馆里,才不会听到飞机接近时的声响。” 我突然想起了昨晚那瓶加了安眠药的红酒。让我和龙飞飞昏睡不醒的动机,也许就是不想我们听到或看到什么东西,毕竟我们俩的房间都面对着灯塔。 “据我所知,昨晚凶手并没有设法让我们去图书馆,至少张小猫和龙飞飞就留在了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她不知道我和龙飞飞被暗算的事情,所以在这里出现了推理偏差,“所以凶手抛弃尸体时使用的并不是飞机,而是一种安静的交通工具,比如说,热气球。” 热气球需要点火飞行,在夜空中会产生光亮,凶手肯定不希望被别墅里的人看到,尤其是房间面对着灯塔的那两个人,是绝对要解决掉的隐患。 听到这里,我好像对事件的来龙去脉有点模糊的认识,只是我的推理还没最终成型。 没想到龙飞飞居然开口说:“云月姐,请问你的推理结束了吗?” “基本结束了。凶手需要进一步排查,但应该是一个会操控热气球的人,而且案发时他就在小岛附近。他很可能是开着一艘大船来到附近的,然后升起热气球,到灯塔顶部抛尸。毕竟这里离岸边挺远的,让热气球长距离飞行是不太现实的事情。” “好的,如果你的推理已经结束的话,那就该轮到我了。” 龙飞飞的眼神里流露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锋芒。 “各位的推理都很精彩,天马行空,但你们似乎都加入了太多的外部条件,想尽办法让自己的观点看起来更可信。影十三设计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黑客,石神哥哥设计了一个精通机械的凶手,而云月姐设计了一个我们没有看见过的热气球。” 云月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你的意思是……” “当然,我们需要利用岛主给予我们的信息作出合理的解答,而不是自己添加解题条件。”龙飞飞甩了甩头发,“接下来我会利用已知的条件作推理,解释灯塔顶部房间的分尸之谜;顺带告诉大家,为什么岛主的右手臂会在灯塔之外。” 对啊,这虽然是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情,但前面的三种推理都没有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龙飞飞用自己美妙的声音娓娓道来,一下就抓住了听众的心。 “首先,我同意岛主是在灯塔之外被谋杀的说法,因为灯塔的底部大门和顶部房间门都没有打开过,所以凶手不可能进入灯塔杀人。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凶手在什么地方杀人,然后是怎么样把尸体运送到灯塔顶部的。” 大家都自然而然地点着头。 “我的看法是,杀人现场就在我们这栋别墅里面,凶手就在我们这些人之间。”她斩钉截铁地说,“运送尸体,准确来说是运送被分割了的尸体——凶手在这座别墅里就有办法完成。尸块是怎么样运过去的?很简单,是飞过去的。” “哈哈,太夸张了吧……” 影十三打断了龙飞飞的话,而她却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按照规定,你是不能打断我的推理的吧?” “啊……对不起……” 我的脑袋在飞快地运转着,她所说的这些,我好像理解了。 “怎样飞过去的呢?灯塔那边的天幕玻璃是可以远程打开的,这一点我不重复了,然而别墅这边同样有一个观星台,可以打开天幕玻璃。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尸体,就是从别墅三楼直接飞到灯塔顶部的。” 我已经想到了,一定是那个东西,唉,被她抢先一步,这非常可能就是正确的解答。 “灵感空间里面,有一台仿制的阿基米德投石机。那可是安装了电脑瞄准系统的投石机,能够较为精准地命中两公里内的目标,而灯塔和别墅的距离绝对处于射程之内。” 龙飞飞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影十三。“为什么尸体会被切成那么多块?因为投石机不能一次性把一具完整的尸体抛过去。另外,我估计每一块尸体的大小都是差不多的,应该是切成了二十块左右。” 对啊,她刚才不就已经问过我尸体到底被切成多少块了吗?难道在那时候她已经想到了这个解答? “尸体是怎样切割的呢?很简单,用自动点餐系统。这套系统可以把牛肉切成指定分量,自然也可以切割别的东西。” 我想起这几天来吃的那些机器制作的食品,顿时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为了增加抛射命中率,同时在灯塔内造成血腥的场景,还有一个技巧:用鲜血把每一块尸体冰冻起来,让抛投出去的每一份冰块的重量差不多,甚至连形状都差不多,这样投射的命中率将大为提高。” 这真是太疯狂了。 “投石机本身的命中率大概是百分之九十左右,而昨晚的天气晴好,风也不大,从别墅抛射尸体的命中率可以更高。于是,抛出去的二十来块尸体,只有一块没有成功抛到灯塔内……” 那块没有命中目标的,自然就是我们在灯塔外发现的右臂了。 “至于被砸坏的电脑和家具啊之类的东西,并不在凶手的计划之内,只不过远程抛射的冰块杀伤力极大,才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影十三一脸落寞。 “这就是我的推理。至于凶手,我想是马普先生和蓝思小姐合谋的吧?由于担心我们通宵赶稿,看到灯塔那边的异样,他们为我和猫哥送来加了安眠药的红酒,结果我们俩整晚都昏睡不醒,他们就可以从容实施杀人抛尸计划了。” “什么安眠药?” 众人一片哗然,如我所料,我们一直隐藏着安眠药这条线索,果然是正确的做法。 只是,还存在着“我们”这个概念吗? 龙飞飞已经把一切都解释得清清楚楚,这样的话,她很可能是这次游戏的胜利者。 我是我,她是她。她赢了,就意味着我输了…… 要认输吗? 不,不可能在这种关头认输。 这几天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之中飞快地闪现。 错了,有一个极其关键的地方错了! 于是我缓缓地说:“龙飞飞小姐的推理确实让人叹为观止,接下来,劳烦各位听听我的粗浅见解。” 第十一幕 终极推理秀 大家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也许他们觉得龙飞飞的推理已经无可挑剔了,但我不这样认为。 正是龙飞飞刚才的一番推理,让我知道了真相。 我决定先声夺人。“首先,我要说的是,这次事件的真正‘凶手’是她——龙飞飞。” 又是一片哗然。 龙飞飞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 “我也是在几分钟前才知道这答案的。”我耸耸肩膀,“而且是龙飞飞亲自告诉我的。” 龙飞飞终于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昨晚我们喝下了含安眠药的红酒,从傍晚一直昏睡到今天早上,对不对?” “没错。” “我们两人一直都在一起吗?” “是的。” “这样的话,你怎么会知道昨晚凶手抛尸时天气很好,风也不大呢?” 龙飞飞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猜的……” “不,你不是猜的,你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来陈述事实。所以,我开始怀疑,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她以沉默回应。 “然后再想想,假设蓝思和马普需要实行抛尸计划,希望我们别多管闲事的话,根本不需要用什么红酒,直接在点餐系统里做手脚,在饭菜里弄一些安眠药不是更简单吗?没错,这才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但是这方法有个缺点,就是我们会在各自的房间里昏睡,从而失去不在场证明。” 她继续沉默。 “所以你就带着红酒来找我了,安眠药应该只放在我的酒杯里,而你在喝酒之后假装昏睡过去,其实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让我来证明你整晚都没离开。” 我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在我睡熟之后,你离开房间,去实施你的行动,最后再回到我的房间内躺回原处,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刚才你的推理实在是太出色了,就像是你预先知道了全部的细节一样,天衣无缝,过于完美,让我不得不怀疑你。” 龙飞飞反驳道:“我是怎样杀人抛尸的呢?难道马普和蓝思不会发现我的举动吗?” “会发现,当然会发现。”我看着马普和蓝思,“但他们是你的同谋。” “同谋?” “没错,毕竟他们都是你父亲的忠实员工嘛。” 众人惊讶地说:“什么?” “笔名为龙飞飞的这位美女,实际上就是万成众的女儿,这就是我的最终推理。” 这下子,客厅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 “好,好。”万成众一边拍着手,一边对我说,“小猫先生的推理果然惊世骇俗,只是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岛主你除了是一名狂热的推理小说爱好者,同时也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你喜欢跟我们玩推理游戏,这点我可以理解;要拿出一百几十万的奖金奖品给我们,也还算是在情理之中。但是,您居然会以集团百分之一的股份当奖品,就无论怎么说都不合情理了。而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你已经在我们当中安插了卧底,无论其余参赛者的表现如何,这名卧底都会在最后一刻出尽风头,抢走第一名的位置,你的巨额奖金是不会落入他人之手的。而能够让你信任、承担卧底角色的人选,肯定是你的至亲——比如说,原本就持有文众集团若干股份的人,你的女儿。” 只见龙飞飞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知道自己的推理离事实不远了。 “龙飞飞前两轮的得分排在第一位,估计也是评委团略有偏心的缘故吧。” 她知道我喜欢看着灯塔来写作,所以在实施远程抛尸计划时,一定得把我这个风险因素排除。 于是,她使用了历史上最经典、最有效的美人计,然后我就上当了。想到这里时,我有点莫名其妙的伤感和心痛。 “好了,我的推理基本就是这些,你们爱怎么打分就怎么打分吧。这游戏还挺好玩的。”我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个笑脸,然后重重地跌坐到沙发上,不再去看龙飞飞。 她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甚至有一点想哭,为什么会是这样? “那个……”这是龟速蜗牛的声音,她从早上开始情绪就一直不稳定,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请问,我还可以发表推理吗?” 她居然还有话说? 万成众颇为意外地说:“当然可以。” “各位都已经把整件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了,而我想进行推理的是……这次游戏的真正目的。” 龟速蜗牛看了一眼龙飞飞,又看着我。“岛主是上市公司的老总,日理万机,飞飞姐也是千金之躯,两位在这梦幻岛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折腾了好几天,难道只是逗我们玩玩而已吗?我不相信会是这样。” 我想起万成众在社会上的名声一向不错,虽然身为亿万富翁,但生活作风一直都很朴素和平民化,花钱逗穷作家玩这种事情,不像是他的风格。 “其实在出发之前,我已经打听过有资格参与这次活动的作家名单。非常奇怪的是,国内许多公认水平一流的作家都没有收到这封邀请函。事实上,这次来到岛上的人,除了云月姐曾经发行过个人文集以外,其余参赛者的名气并不算很大,选人标准有点奇怪。” 对呀,我也怀疑自己怎么能跻身“中国十大”之列,但没有她想得那么深。 “我用尽心思,才联系上五位参加者,云月姐是其中一位,另外的四位全部是男性。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二十五到二十八岁,单身。” 没错,我也满足这个条件。 “我本来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别的,但现在我可以大胆推测,这一次推理作家的游戏,其实是岛主为飞飞姐举行的选婿大会!”龟速蜗牛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和云月姐,只是来这里凑数的,否则只有飞飞姐一名女生的话,感觉会很奇怪;另外,我青春好动,云月姐成熟稳重,两人正好与飞飞姐优雅迷人的贵族气质形成对比,突出了飞飞姐的个人魅力。” 这不可能是真的吧? “其实,这次邀请名单上的七位单身男性,才是游戏的重点考察对象。可惜有几个家伙不敢来,一下子就只剩下三名对象让岛主和飞飞姐挑选。结果嘛,岛主有他的一套考核方案,而飞飞姐,却直接看上了小猫哥。” 我心头一震,偷偷瞄了龙飞飞一眼,只见她低着头,满脸绯红。 “这就是我的最终推理:龙飞飞喜欢张小猫,张小猫也喜欢龙飞飞,所以两位才会一天到晚黏在一起。飞飞姐是喜欢小猫哥的,因为她要是只想不引人注目地实行抛尸的话,还有很多方法可以支开小猫哥。就算要下安眠药,也可以随便找杯开水下药,根本不需要红酒之类的浪漫玩意儿。” 龟速蜗牛向我挤了挤眼睛,又说道:“至于小猫哥嘛,肯定也对飞飞姐有意思,要不然刚才知道飞飞姐用计欺骗了他的时候,就不会是一副郁郁寡欢、垂头丧气的模样了。” 我哪儿有?!只是分辩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岛主既然会把股份作为奖品,就证明了他有多么重视这次游戏——因为是在选自己的未来女婿啊。”龟速蜗牛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好啦,这就是我的推理。岛主大人,你今天可真把我的胆给吓破了,能不能考虑给点精神损失赔偿呢?” 万成众哈哈一笑。“蜗牛小姐,我先暂时失陪,去和评委团商量一下,回头向你赔礼谢罪。” 说完这句话,他向我投来充满深意的一瞥,然后和两名律师一起转身离开了客厅。 此时此刻,我并不关心万成众会去哪儿,也不关心自己能否赢得这次的游戏。我唯一希望知道的,是龟速蜗牛的推理是否正确。 龙飞飞,她真的喜欢我吗? 最终幕 结局 几分钟后,我实在是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龙飞飞面前。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嗯。”她小声地应着我。 “可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吗?” 她的脸更红了。“嗯。” “好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请问龙飞飞小姐的真名是——” “啊?”不仅是她,在场期待着八卦发生的人们,也没想到我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 “你的真名是——” 她轻声说:“万晓菲。” “晓菲……”我牵着她的手,问,“不管这场游戏的结果如何,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她满脸通红,没有回答,但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 ———————————————————— (1)?大赛三等奖作品。作者猫咪,阿加莎·克里斯蒂中文站站长。其作品拥有很强的故事性,引人入胜。 铁兽 铁兽 引子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七日,“巴黎—里昂”高速列车正式通车。 “爷爷,我喜欢高速列车,你听……没有讨厌的‘哐当’声音,没有汽笛声,甚至听不到风声。你为什么叹气?” “我更喜欢古老的蒸汽列车,那种喷着黑烟和白色蒸汽的钢铁怪兽。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就是一名蒸汽机车的司机。我曾经站在火车头里,感受冷风和锅炉的炙热,听到尖锐的笛声,感受每一处钢轨缝隙的震动,看着父亲使用巨大的扳手,用铁锤猛力敲打……” “听起来很有趣,是不是像过山车那样刺激?” “比过山车刺激得多。如果不是他极力反对,我可能也会成为铁路职工。” “他为什么反对?” “他说火车是凶猛的野兽,没有人能够驯服……当然,也是因为他的伙伴安德烈……” “安德烈怎么了?” “他疯了,从心爱的火车上跳了下去!” 冰冷的亲吻 直径一百五十厘米的钢轮每分钟旋转一百五十次,反复亲吻冰冷的铁轨。 ?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三日。 缓慢地驶出市区,“巴黎—勒阿弗尔”直达特快客车逐渐加速。乌黑的煤炭烫熟了两吨多重的锅炉,浓稠的蒸汽在钢铁管道中喷涌,在气缸中愤怒地推动活塞;导轮将强大的推力传递给主动轮;连杆和摇杆跳跃躁动,猛力碰撞;在震耳欲聋的大合唱伴奏下,直径一百五十厘米的钢轮每分钟旋转一百五十次,反复亲吻冰冷的铁轨。 车子驶上一个弯道,安德烈从左侧探出头,凝视着趴在苍白的田地当中的孤零零的轨道。凛冽的寒风抖动着帽子边缘上的金发,几乎要夺走他的帽子和防风镜。安德烈收回身子,将左侧的拉杆压下了二十厘米,然后,他吹了一声口哨。他的同伴皮埃尔在轰鸣声中辨别出了信号,立刻用铁锹挑开锅炉的炉罩,弯腰向熊熊燃烧的心脏中添加黑色的养料。驶过弯道的列车亢奋起来,开始了长达三十公里的直线狂奔。 安德烈插着手。脚下的铁板在抖动,大小不一的圆形仪表盘中的指针在抖动,满是油渍的工作服在风中抖动,袖子里面紧紧攥着的拳头也在抖动,甚至,他的牙齿咯咯作响,额头上的汗珠也在抖动……实际上,安德烈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又来了,可怕的头痛!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麻痹的四肢……从去年开始,他的头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难以忍受。每个月只有两天休假,每天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甚至没有顶棚和墙壁的保护,忍受着严寒、酷暑、狂风、暴晒、噪音、震动以及高度紧张。几乎每一位司机都会落点儿病,而安德烈的情况特别严重。他不敢说,不敢让人知道他有时候接近癫狂,他不肯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高薪职位,不肯放弃他心爱的列车。他爱强大的机械,跑直线时肆无忌惮的狂暴,进站时温柔的喘息…… 安德烈想要抱住头,狂呼大叫,但是一名火车司机不可能那么做。他只能艰难地伸出手,缓缓地握住面前的把柄,让强大的机车用更强烈的震颤扑灭一个肉体中脆弱神经的骚动。他必须找一个依靠,因为他知道机车马上就会钻进那个隧道。 “轰隆”!他们投入了黑暗的怀抱,陷入焦虑的深渊。在黑暗中,在一切狂躁的声音当中,安德烈像一只垂死的困兽,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他把头靠在栏杆上,任由隧道里更加犀利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划破没有防风镜保护的面颊。他知道那些黑暗中飞闪而过的岩壁距离他的头颅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只要他一歪脑袋,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他没有动,精疲力竭地等待着狂热因体力衰竭而消退,等待着被车头阻挡的遥远光点逐渐扩大,等待着冲出隧道的“砰”的一声巨响以及重新出现的耀眼光芒。 皮埃尔听到了安德烈的吼叫。他没有扭头,只是暗中祈祷自己的同伴尽快恢复常态。他当了二十多年司机,见过各种各样的“火车司机综合征”。铁路公司的医生说过,越是强壮的人越容易犯病,会像手臂般粗细的钢铁连杆那样出现裂纹,然后某一天“咔吧”一声断成两截。安德烈是他见过的最强壮的火车司机,他精通机械,勤勉热诚,却有着一些怪癖。比如,他给这个机车起了女性化的名字——珀涅罗珀(2)。司机休息室的墙上有一行老司机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永远不要试图驯服机器,它们是吃人的铁兽!后来有人把“它们”改成了“她们”。皮埃尔相信那位无名的作者就是安德烈。现在安德烈遭到了惩罚,那个冷冰冰却有一颗炙热的心脏的铁兽开始折磨他,就像一个狠心的女人…… 可望不可及 二十米一节的铁轨,无穷无尽,首尾相连,和另一根铁轨永远保持一点四三五米的距离。 ? “珀涅罗珀”平稳地停靠在巴黎圣拉扎火车站的九号站台上,恢复活力的安德烈爬了下来,照例用铁锤四处敲打,像听诊的医生一样细致。确信机车的健康之后,两个人去站台的值班处交接,然后转到职工宿舍区。沐浴洗漱之后,安德烈换上干净的衬衫和外套,端着餐盒走进休息区。 还没等他坐好,唠叨的老查理就大声地问道:“安德烈,难得两天假期,你不打算留在巴黎?” “我讨厌巴黎的市侩气息,宁愿回到平静的勒阿弗尔。” “平静?”老查理冷笑了一声,“已经和德国人开战了,法国再也不会有平静的角落,特别是海港……” 皮埃尔扫了一眼大厅,随口问道:“查理,你的搭档呢?” “哦!”老头子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被蒸汽烫伤了。本来是福斯特接替,不巧他被铁杆砸伤了头,也去医院躺着。你们看,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这样的‘好汉’。” 顺着他干瘪多节的手指指出的方向,安德烈注意到了坐在斜对面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十七八岁。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工作服,受到众人关注之后更显得焦躁不安。 “别担心,小伙子。”老查理嘿嘿地笑了两声,“铁路公司的福利还算不错,即便被碾断了腿也有赔偿金……更何况你是‘战略岗位’,不用去服兵役。坐在一个铁盒子里总比躺在满是泥浆的战壕里强!上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我差一点……” 安德烈没有理会老查理的唠叨,他随便吃了几口饭就溜达到站台上。“珀涅罗珀”仍然停在九号站台上,虽然有顶棚遮挡,还是有少许阳光钻了进来,在光亮的金属表面上不住跳跃。安德烈把手插在口袋里,侧耳倾听仍然保持高温的锅炉发出的喘息——就像沉睡的猛兽的呼吸声,缓慢、低沉……如果那是一只猛兽,肯定是头雌狮,裹着漂亮的毛皮,缓缓地迈着步子,在自己的猎场里徜徉……安德烈来自一个贫寒的南部家庭,独自在北部的技校靠补助金勉强完成了学业,工作几年之后除了贴补家里的老母亲,还能有一点儿积蓄。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却一直没有理会那些炙热的眼光,因为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能胜过他的“珀涅罗珀”。真的吗?也许只是他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命运安排了一个女人从他面前经过。一个漂亮的女人,裹在银灰色裘皮大衣里的身子轻轻扭动,俏皮的红色小皮帽挡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鼻子和粉红的嘴唇。安德烈的呼吸停顿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夏天里甜蜜多汁的樱桃;他的目光离开了“珀涅罗珀”,转而追随着大衣下面露出来的一小截粉腿;他的耳朵不再倾听“珀涅罗珀”的心跳,而是换为米色高跟鞋的节奏;他的鼻子里惯常的机油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雅的香水味和裘皮的味道——也许还有一点儿女人的味道。 安德烈中了魔,慌乱地跑到头等厢的门口。他伸出手,这才注意到那个女人没有行李,只有一个随身的手包。不知名姓的女人嫣然一笑,几乎融化了整个世界。安德烈只得用手扶着栏杆,他突然感觉到“珀涅罗珀”猛地一震,似乎在向移情别恋的主人发出警告。安德烈清醒了过来,爬上车厢,刚好看到女人关上了包厢门。安德烈缓缓地走过去,发现她已经拉上了窗帘。该不该走进去?一个陌生女人为什么会让他如此心慌意乱? “珀涅罗珀”发出了一声悠长的鸣叫,是在表达愤怒还是警告?安德烈的心在怦怦直跳,他感觉到的是一种激情还是一种冲动?难道他的心脏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扭转命运的事件? 一点二十分,“珀涅罗珀”猛地晃动身子,发出一声嘶吼。铁兽已被惊醒,载着她的主人开始向着无可避免的命运狂奔。 ? 安德烈站在头等车厢的走廊上,毫无来由地燥热。他拉开一扇窗户,然后抽出一支香烟。背后就是那个女人占据的包厢,安德烈只能从缝隙中隐约瞥见那个女人的侧影。她摘掉了帽子,脱掉了大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和一条纤细的金项链。在繁杂的蕾丝衣领的衬托下,她的脖子展现无穷的魅力;每一次颠簸,她的几根散开的金发都会像小手一样抚摸那根大理石般光滑的脖子;还有一次,她伸出了涂着红指甲的手指,轻轻地揉搓脖颈,留下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粉红印记。 他为什么不推开门走进包厢?任何人都可能凭借任何借口去搭讪。安德烈并没有漂亮的脸蛋,但是他有一种让多数女人神魂颠倒的野性;他身上这一套西装虽然不是高级裁缝的作品,倒也算是得体…… 安德烈靠在走廊上,观赏那一条时隐时现的风景。女人微微地仰着脸,伸着一只胳膊,显然正举着小镜子。她自然而然地微微扭动脖颈,平滑的皮肤出现了几层细微的褶皱。她展露出了小巧的下巴,和脖颈一样迷人的下巴,让人忍不住想要抚摸的下巴。 安德烈突然扭过头,闭上眼睛。因为可怕的头痛再次袭来。他的手在颤抖,那粗大的手指开始痉挛,指节绷紧了……他狠狠地握住了对面包厢的门把手,感觉那个冰凉的金属柱子就是唯一的依靠。他的眼前再次闪过在裘皮大衣里面扭动的腰身、俏皮的帽子下面的小脸蛋、米色高跟鞋里面的小脚以及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最后是那根漂亮的脖子上面鸽子蛋大小的粉红的印记。安德烈的牙齿在颤抖,他的手指正在缩紧,企图将那根柱子掐断;他的视网膜肯定在充血,脑海中白皙的脖子逐渐染上了色彩,缓缓地变成了粉色,而原本粉色的印记成了殷红的指印…… “呜呜!!” 汽笛声预告着即将进入隧道,即将陷入黑暗。 在进入隧道的那一刹那,敞开的窗户灌进来的冷风像一记重拳敲打在他的脖颈上,铁轮的吼叫声在耳边回荡。安德烈的手指松开了包厢的把手。他蹲伏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像受伤的猛兽在黑暗中企图反抗。 “哗啦——”包厢门的声音。 “啊!”那一声喊叫被窗外的轰鸣声淹没了。 每一次相遇都值得珍惜 两根铁轨之间有六毫米的间隙,如此微不足道的距离可能是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 警长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皱纹,不过皮肤松弛,即便刮干净胡子也像皱巴巴的旧布;他喜欢穿风衣——一件有七八年历史的风衣,已经失去光洁和色彩的料子倒是和他的肤色很配。 此刻有两名穿制服的警员相伴,任何人都能够判断出查尔斯警长的身份;更何况他脚步匆匆,拧着眉毛。成船的英国士兵已经给查尔斯带来了不少的麻烦,火车站又出现一具尸体……他接到电话之后就在办公室里高声咒骂了一阵。 查尔斯的恼怒自有道理。火车进站五分钟之后才发现尸体,死者身份不明,证人无影无踪,更不要提凶手了。幸好还有一名关键证人——火车司机安德烈——作为乘客乘坐每天驾驶的火车,结果就遇到了谋杀案。 安德烈坐在隔壁的包厢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警官进来的时候,安德烈只是匆匆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了头。在勒阿弗尔这种小地方,他自然见过警长,也听说过警长的行事风格。 查尔斯有一个铁皮烟盒,他掏出一支烟在烟盒上敲打了片刻,然后递给安德烈。 “说说吧……” 安德烈舔了舔嘴唇。“我在走廊上抽烟,看到那个包厢拉着窗帘……大白天拉窗帘的情况很少见,于是我特意从缝隙间看了一眼。后来列车进入隧洞,有大概一分半钟的时间……出了隧道之后,我又看了一眼,发现她仍然靠在椅背上。我以为她睡着了,就没有在意。”安德烈逐渐加快了语速,甚至开始结结巴巴,“到站之后,我第一个下车,和接班的司机聊天——头等车厢就是第一节车厢,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下车,于是……于是我又上去看了一眼,发现窗帘仍然拉着,我拉开门……她,她仍然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我问她是否不舒服,她不回答;我解开了丝巾,发现她的脖子上有淤血,她……死了!” “等等!”查尔斯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你看到一位女性乘客坐在包厢里,对于你的询问毫无反应,你立刻去解开女乘客的丝巾,而不是测试她的脉搏或者呼吸?” “我……”安德烈愣了片刻,“我记得原先她没有丝巾,所以觉得奇怪……” “你从窗帘的缝隙注意到她没有系丝巾?”查尔斯冷笑了一声,“好吧,既然你观察这么仔细,你能否告诉我包厢里是否还有其他人?” “我不知道!我只能从缝隙间看到面对列车行进方向的座位,看不到对面的座位。”安德烈有些慌张,因为他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认为那个女人是独自坐在包厢里的,“至少我没有听到她说话,没有见到她张嘴!” “哦?这么说你一直站在走廊上,站在那个包厢的门口?”查尔斯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魁梧的火车司机,“你最好说实话,撒谎没有任何好处。” 警官皱巴巴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冷漠,就像集市上查看肉排质量的老妇人。安德烈感觉血往上涌,他握紧了铁拳,脱口而出—— “我没有撒谎!我也不会撒谎!我确实曾经长时间地站在那个包厢门口,因为那个女人很漂亮!但是我没有进去,也没有和她说过话。经过隧道之后我就走到车厢的另一头,坐进一个空着的包厢。” 安德烈的脸涨红了,因为他确实在撒谎。他从突发的头痛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缩在走廊上,列车已经驶出了隧道。他站起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帘的缝隙。那个女人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脖子上多了一条蓝色的丝质纱巾,遮挡住了那个鸽子蛋大小的粉色印记。因为羞愧和胆怯,他不敢多看,立刻走开了。但是他并没有坐进空包厢,而是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直到火车进站,安德烈没有注意到任何情况。下车之后他借着和同事聊天的机会一直观察头等车厢的乘客,想要等着那个女人。 安德烈不得不撒谎。他能怎么说?一个习惯了钢筋铁骨的汉子偶然看到一个女子就神魂颠倒?一个强壮的火车司机突然昏厥?而且偏偏在一片漆黑的隧道里昏厥?让警官知道他经常头痛,让警官知道他曾经发出可怕的吼叫?让警官知道他的手在颤抖?告诉警官他的记忆有一分半甚至两分半钟的空白? 查尔斯冷冷地盯着安德烈看了足有半分钟,把这位火车司机看得浑身发毛。那双冷漠的眼睛是否看透了他心中的秘密?是否也在考虑同样可怕的问题? “按照你的说法,经过隧洞之后,任何人都可能进入包厢掐死受害者……” “掐死”这两个字就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安德烈的心头。 “我不知道……”安德烈偷偷瞥了一眼警官,“可能是在路上,也可能是在到站之后。” “到站之后其他乘客会在走廊上活动,凶手冒的风险太大,而且受害者本人也会准备下车……不可能。肯定是在半路上动手的。车厢的一头是车头,自然不可能有人过来;另一头是二等车厢,在行进过程中也是锁住的,只有乘务员能够过来。所以,有杀人嫌疑的范围很小,就是头等车厢的乘客,当然……”查尔斯故意拖长了声音,“也包括你自己!” 安德烈几乎能够听到额头上血管跳动的声音,不过他只是咬着嘴唇吸了口气,然后用正常的语调回答:“如果是我,就不会主动报案了,对吗?” 查尔斯摆了一下手,打了几个响指,然后掏出小本子和一根被牙齿咬得不像样子的铅笔。 “说到乘客,你曾经留意观察下车的乘客,应该记得吧……” “总共七名乘客,”安德烈扳着手指头,“一对老夫妇,我经常见到——好像是市中心的公证人。一个穿军装的英国人,大概是上尉。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还有市政府的秘书林肯先生。最后一个下车的像是一个富翁,穿着灰色的高级西服,系着一条花格围巾。” “好吧,我们会去查对。这几个人下车的时候表现正常吗?有没有人显出慌张?” 安德烈挠了挠头。“我当时在和朋友聊天,只是不经意地看着车门的方向,也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现象。您可以去问列车员,列车员通常都会在车厢的门口帮助乘客。”安德烈又补充了一句,“他也曾经出入头等车厢,您别忘了……” ? 当天晚上,格锐检察长在办公室里接见了查尔斯警长。习惯于愁眉苦脸的检察长刚过壮年,却已经显出了颓态;虽然精心梳理,鬓角上的白发还是清晰可见。按照某些闲人的说法,检察长二十三岁结婚那年立刻老了五岁,然后每年都会以两倍的速度衰老。不管怎么说,检察长更喜欢办公室,而不是几百米之外的豪宅;听说有命案发生之后,格锐先生甚至愿意晚上九点听取警长的报告。检察长直接介入谋杀调查工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鉴于检察长为人和蔼从不横加干涉,因此查尔斯并不反对多一个帮手。 “死者为女性,大概二十五六岁,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也没有任何能够表明其身份的东西。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只有化妆品和一点儿零钱。包厢里没有大件行李,应该不是准备跨海,而且应该在本地有人接待——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认识她。车站的几名工作人员说曾经见过这个女人,似乎总会不定期地出现。有几个出租车司机认出了她,但是每次都是把她送到海滨区域,既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知道她的最终目的地。总之,我们无法辨别死者身份,只能从衣着上判断是来自巴黎的时髦女郎……” 检察长叹了口气。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灯罩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奇异的光芒,倒像是童话中的老巫师。 “我会把照片传给巴黎方面……”检察长凝视着警方拍摄的照片——衣着入时的俊俏女子靠在火车包厢的座位上,像一枝艳丽的花朵被做成了干花摆放在窗台上,“证人方面有什么发现?” “已经调查过了,列车员的说法和安德烈相符。加上安德烈,总共八名乘客:除了公证人夫妇,每个人都占据一个单独的包厢。公证人罗素夫妇,您当然认识,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拧过小鸡的脖子,更别说掐断一个女人的脖子了。我亲自去拜访过了,他们一直坐在包厢里,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英国上尉当天早上到达巴黎,向国防部呈交一份来自英国海军的报告,随后乘坐火车返回。他在法国无亲无故,甚至是第一次去巴黎,我很难想象他借公务之便杀死一个法国女人。瘦小的年轻女人和中年商人没有任何线索,似乎也没有人见过这两个人。他们携带了大旅行箱,很可能是准备坐邮轮出海的客人,不过港口方面没有什么发现。市政府的秘书林肯先生听说了谋杀事件,主动找到我。他也曾经注意过那个女子,甚至打算搭话,但是那个女人一上车就拉上了走廊方向的窗帘,显然拒绝任何形式的试探。他下车的时候也注意到那个包厢仍然拉着窗帘,不过他认为漂亮的女乘客已经下车了。我的手下在芒脱酒店找到了最后下车的富翁,一个美国人,他的手很小,不符合死者脖子上指印的大小……”查尔斯停顿了一下,“凶手应该有一双像安德烈那样强壮有力的大手。” “安德烈……”检察长随手拿起了摆在桌子上的档案,“铁路公司的记录上显示他是一个优秀员工,从技校毕业就开始当火车司机,工作勤勉,从没有纪律上的过失。不过,”检察长迅速地翻了几页,“从去年开始有头痛的症状,并不影响工作,但是医生建议铁路公司把他调换到其他岗位。因为他工作一直很出色,铁路公司就没有理会。你最好去找那个医生谈谈,我记得东部的铁路公司就曾经发生过火车司机过度疲劳以致产生幻觉和狂躁症的案例。” “好的。”警长点了点头,又开始用香烟敲打他的金属烟盒,“那么就是两条线索——吞吞吐吐的安德烈,不见踪影的小个子女人和中年男人……” “她是被掐死的?”检察长轻轻地合上卷宗,那张疲惫的面孔更显得有些凄凉。 “是的,法医鉴定过了。有人用两只手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留下一圈淤痕,然后凶手用一条丝巾掩饰罪行。” 检察官再次拿起了死者的照片,轻声嘟囔着:“漂亮的女人,好端端地死了……” 相见不如怀念 火车永远无法离开铁轨,出轨意味着死亡。 ? 铁路公司意外地给了安德烈五天的假期,反而让他浑身不舒服。安德烈的家人远在马赛,他平时就住在铁路公司的宿舍。何况他一直单身,除了在酒吧里喝几杯,没有什么特殊嗜好。 安德烈一整天都在火车站里晃悠,一方面是能和朋友们聊天,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寻找瘦小女人和中年男人的踪迹。他已经打听到了警方的调查结果,自然明白如果想洗清自己的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另外两个嫌疑人。警方认为可能是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在经过隧道时,趁走廊里没有人的机会下了手;但是安德烈在进入隧道之前和苏醒之后一直观察着走廊的动静,所以不可能是在火车驶出隧道之后,而是火车进入隧道的时机(当然也是他昏迷的时机)。凶手进入女人的包厢,迅速掐死那个女人,然后回到原先的包厢。 至于警方的第二种怀疑……他会杀死一名偶然遇到的乘客吗?很少有人相信,但是不等于没有人相信。至少那个板着脸的警长在怀疑,最熟悉他的皮埃尔在怀疑,甚至他自己…… 黄昏时分,安德烈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名在火车上作案的凶手会避免在火车站再次露面。他转而在市中心的街道上闲逛。安德烈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手指时不时地相互摩擦。掐断一个女人的脖子会是什么感觉?柔滑?绵软?温热?他的手曾经触摸过那个白皙的脖子吗? 安德烈晃了晃脑袋,试图赶走这些可怕的问题。转过一个街角,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远远的有一个披着暗红色斗篷的矮小身影刚刚转进了小巷。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许旁人都会认为是一个富人家的孩童,但是安德烈非常肯定,那就是昨天火车上矮小的女人。他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孔,但是她下车之后匆匆而去的步伐给安德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安德烈追了上去,看到那个人影钻进了一扇房门。安德烈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走了过去。冬日昏黄的太阳早就消逝了,有气无力的街灯刚刚亮起,只能照亮小巷的一端。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没有流浪的猫或狗。安德烈刚接近那扇门,突然又听到脚步声,他赶紧停下步子,垂下头,装作要避风点燃香烟。 小个子女人又跑了出来,不过少了披风,只穿了件单薄的灰色外套,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行。安德烈不敢跟得太紧,远远地跟着过了几个巷子,到了老城区。那个女人突然又一扭身子,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教堂背后的一条小巷。安德烈装作若无其事地溜达到了小巷口,用眼角瞥到矮小的女人蹲伏在一个房门的阴影里。小巷并不算短,两侧各有三扇房门,相隔十几米的样子,而且那些房门都高于地面,要先爬上一段小小的台阶。矮小的女人就蹲在一个小平台上,专心地盯着一扇门——也许在等着有人来开门? “咔哒”一响,然后是开门声。安德烈再一扭头,女人已经闪身钻了进去。 安德烈犹豫了片刻。应该去找警察,还是跟过去?平静的街道上根本没有巡警的影子…… 房门留了一条缝隙。为什么?她是夜贼,还是匆匆拜访随时都可能返身离开?安德烈握着门框的手有些颤抖。他真的看清了吗?会不会是幻觉?真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小孩?如果他搞错了,应该如何解释? 安德烈猛吸了口气,宽阔的胸膛几乎要挣破衬衫。他轻轻地拉开门,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左侧墙壁上是一排衣帽钩,上面挂着几件厚重的大衣,下面是贴了深色壁板的鞋柜。右侧有两扇门,近处的那扇门上的玻璃窗透出灯光。安德烈凑过去,发现里面是饭厅,一家老小正在餐桌边谈笑。挨个儿看过去,并没有那个女人的身影,唯一的孩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而且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刚刚接待了客人。安德烈低头绕过去。第二扇门里面黑洞洞,同样开着一道小缝隙。 安德烈在门口站了好几秒钟,他欠着身子,期待着听到什么声息,耳边却只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和隔壁隐隐的谈笑声。他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一股阴风迎面而来。他向前迈了一步,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分辨出一个长方形的小房间。房间色调凝重,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松脂味道。安德烈听不到半点声音,又迟疑了片刻,伸手触动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刹那间,炫目的冷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安德烈环顾四周,房间里空空荡荡,唯一惹人注目的就是房间中央的一个小推车。安德烈浑身发冷,如同置身冰窖。他像着了魔一样蹒跚地走了过去,轻轻扯下盖在上面的黑色天鹅绒。然后,他的手指颤抖着,掀开了盖子…… 在最廉价的木棺里躺着一具尸体,客死他乡的陌生女人的尸体……平静的俏丽面孔,粉色的口红……脖子上仍然系着蓝色的纱巾,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脖项和殷红的指印! 天旋地转,安德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用手按着正在打鼓的太阳穴。他的耳边又出现了火车闯进隧道时的“嗡嗡”风声,铁轮碾过轨道缝隙的“哐当”声,闯出隧道之后的尖厉的汽笛声……他张开了嘴巴,却没有半点声息。背后有开门的声音,冷风袭来,安德烈缓缓地倒下,眼前纷乱的画面全部退入了黑暗。 ? “你在这里做什么?” 再次苏醒过来,安德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身边围着几张慈祥的面孔和一名巡警毫无表情的脸。 “我在哪里?”安德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巡警有力地推倒了。 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回答:“这里是殡仪馆,你认识那个女人吗?你为什么不按门铃?” “殡仪馆?” “你为什么不走正门,而是偷偷地撬开后门溜进来?”巡警冷笑了一声,“又为什么去看一具无名的女尸?” “我……我……”安德烈无言以对,索性胡乱遮掩,“我不记得了……” ? “你又想起来了?”第二天早晨,在检察官的办公室里,查尔斯警长的冷笑和前一天晚上的巡警一样不怀好意。 “是的,我在追踪小个子女人……我亲眼看到她钻进了那扇门,是她捅开了门。” “胡说,巡警只看到你一个人鬼鬼祟祟。” “我跟在她后面!”安德烈有点儿急了,甚至对警长产生了抗拒心理。 格锐检察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和颜悦色地问:“你看到一个女人进入房子,于是跟了进去,可是她去了哪里?那一家人都作证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没有见到任何人。走廊上只有那两扇门,所以她必然进入了临时停放棺材的房间。问题是那个房间的另一扇门——也就是通向殡葬大堂的门——锁得好好的。你自己也看到了,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巡警也仔细检查过……” “也许她从窗户逃走了?”安德烈隐约记得那个房间里有一扇窗户,似乎拉着窗帘。 “不可能,”检察长遗憾地摇了摇头,“因为是停尸的房间,那个窗户从来不开,上面的灰尘很厚。” “我们甚至检查了门把手,上面只有你的指纹!”查尔斯的语调仍然是冷冰冰的,“巡警跟着你进入后门,然后立刻通知了那家人,所有的人都跑去隔壁房间,发现你躺在地上……”查尔斯突然眯起了眼睛,“你为什么昏迷?别跟我说遭到了不见踪影的女人袭击。”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安德烈昨天晚上在拘留所里曾经反复地掂量。最简单的方法是说看见尸体被吓昏了,可是他已经在火车上见过同样的尸体。告诉他们自己经常头痛,曾经不省人事?那样就必须承认自己有发疯的可能性……遭到小个子女人的袭击?更说不通,如果那一家人没有撒谎,那么那个女人只可能藏在那个房间里。可是开灯的时候安德烈亲眼看到狭小的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中间的一个小推车。藏在小推车下面?安德烈掀开天鹅绒的时候可能确实神经紧张,但是那个女人能够身手敏捷地瞬间绕到他的背后发出袭击?藏在门后面?安德烈记得自己开门的时候特别防备了这种可能性,把门开到了和墙壁平行的极限。当然,还有一些更荒唐的、安德烈不肯承认的可能性——也许小个子女人和死去的女人并排挤在狭小的棺材里?不可能。钻到了死人的下面?既荒唐又违背常理。如果小个子女人化妆成尸体,那么真正的尸体到哪儿去了?也许小个人女人是死去的女人变幻出来的鬼影?也许是死去的女人在背后袭击?不可能,我在发疯…… “我并不胆小,但是突然看到一具尸体也会被吓坏。”安德烈不得已采取了第一种方案。 警长和检察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安德烈,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人?”检察长大概知道安德烈的答案,语调无奈而疲惫。 “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安德烈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实话,但是急切的态度在两位审问者看来反而不正常。 检察长沉默了片刻,在面前的卷宗上缓缓地写了几个字,按了一下桌上的电铃,然后平淡地说:“殡仪馆没有钱财损失,也不打算控告你。你可以走了。” 安德烈梦游一般随着警员离开之后,查尔斯在房间里急促地转了几圈。他低着头,似乎故意要查看他的肮脏的皮鞋在地毯上留下的痕迹。 “我去见过那位医生了。”查尔斯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安德烈可能脑子有问题——被蒸汽和噪音搞坏了。医生不相信他疯狂到杀人的地步,但是偷偷跑去殡仪馆拜访一具漂亮的女尸……”警长烦躁地一挥手,“不管怎么说,所谓红披风女人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很可能是他臆想出来的。医生说叫……什么来着……强迫症?” 再见你,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 特快列车每天重复着两点一线的行程,规定时间,规定地点。 ? 安德烈倒头躺在床上。在拘留所的硬板凳上和酒鬼坐了一晚上,他的身体急需休息,但是神经却不肯放松,各种荒诞的问题仍在不停地骚扰他。小个子女人去了哪里?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殡仪馆?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的女人是谁?当然是死去的女人。死去的女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死在他的火车上?不对,那一次他不是司机。她为什么要露出诱人的脖子?她为什么系着纱巾?她为什么不扭头向安德烈微笑?她为什么不拉开窗帘…… 在随后的几天里,安德烈的脑子里不停地盘旋这些问题。他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甚至故意避开熟人。他的眼睛不停地转动,搜寻每一个角落,期待披着暗红色披风的女人再次跳出来。他又去了一次殡仪馆,得知无名的女人已经被埋在公墓里,立了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 第五天晚上,筋疲力尽的安德烈放弃了努力。他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海滨,坐在水泥墩子上发呆。阴冷的十一月,海滩上空无一人,夏日里热闹的商铺和别墅此刻一片漆黑。刚刚退潮,被海水卷上来又遗落在沙地上的海藻发出特有的腥气。半个月牙在乌云后面缓缓爬行,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白点。 安德烈裹紧了大衣,狂躁的头脑已经被冷风吹得毫无知觉,思维几乎停滞了,眼睛下意识地盯着堤岸尽头的灯塔。那盏指引灯忠实地不停旋转,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令人生厌。 安德烈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几乎一片漆黑,可是一个银灰色的影子开始缓缓地移动,时远时近,旋转了几圈突然跳动着冲了过来。一件银灰色的裘皮大衣,里面裹着一个柔顺的身子;她纤细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蓝色的纱巾,她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就像上次那样融化整个世界的笑容;可是突然间,她的笑容变了,成了查尔斯警长冷漠的笑容。 安德烈赫然惊醒,睁开了眼睛。海水仍然黑漆漆的漫无边际,远处灯塔上的灯光仍然缓慢地旋转。他揉了揉眼睛,灯塔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一个暗红的影子,一个苗条的女人的身影,每当灯塔的光芒闪过,都会从漆黑的背景中跳出来。 安德烈打了一个寒战。暗红的披风?不对,并不是一片,只是一个红点儿。 一顶红色的帽子!安德烈的血液凝固了,肯定比几十米外零度左右的海水还要冰冷。然后,那一腔血液又瞬间沸腾了,积聚了五天的怨气像机车锅炉里的蒸汽一样猛烈地刺激周身的每一根神经。在头脑做出判断之前,他已经跳了起来,开始向灯塔的方向狂奔。 暗红的帽子消失了。安德烈顾不上考虑是否自己的视觉系统出了故障,一口气跑到了灯塔所处的堤坝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风、冰凉的铁栏杆和阴暗坚硬的水泥地。他再一转身,却发现刚才自己坐着发呆的石头墩子后面有一个银灰色的影子,正在急促地走向远离海水的缓坡。安德烈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了,刚才的狂奔让他头晕眼花。可是这次他没有看错,刚刚从云缝里探出头的月牙照亮了那件裘皮大衣,白天淡雅的银灰色此刻像涂了一层铅灰。没错,裘皮大衣下面露着一小截明晃晃的腿,像机车的摇杆一样正在不断地交替前进。 安德烈呆立了片刻,然后狂躁地往回走。裘皮大衣仍然在视线之中,不久就到了半山坡上的一个小木屋前。月光胆怯地隐退到黑云后面,那个女人转过身,面向漆黑的大海;她踮着脚尖,用手抚着脖子,似乎期待着海上出现鬼船;她突然扯掉了纱巾,露出夜光中和小腿一样明晃晃的脖子。安德烈几乎被刺伤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眨眼。等他再定睛观瞧,那个女人已经推门走进了小木屋。 那是人还是鬼?寒冷的夜晚她为何在海边游荡?又为何钻进半山坡的小屋? 安德烈再度飞奔,他用不着担心。汹涌的海浪推动着本地特有的圆滚滚的石头,“哗啦啦”的响声足以盖过他的脚步声。空荡荡的海滩上没有丝毫灯光,也不可能有人看到他的深蓝色的大衣。 在距离小木屋十几米远的地方,一条蓝色的纱巾正在冷风中飘动。安德烈俯身拾了起来,鼻腔自动感受到了特殊的味道——香水、汗水和海水的咸味混合出来的味道。旁边就是一个土坎,安德烈趴在后面向小木屋张望。有人点亮了一盏油灯,安德烈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简陋的、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建筑只有一扇窗户,而且就在他这一侧;唯一的房门朝向大海——也就是下坡的方向;房门对面的墙壁堆放着各种木料,面对窗户的墙壁上应该有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摆了简单的工具。很显然,这是园艺工人的小棚屋,没有桌椅,没有水电,可能也没有门锁。小屋几乎完全是木制的,墙壁是粗糙的木板,人字形的房顶铺了瓦,下面肯定也是木梁框架;房门是在一个框架上钉着横条的木板,上面再加一个X形状木条固定的门。 灯光晃动,露着脖颈的女人似乎在小木屋中搜寻,安德烈也抻长了脖子。没多久,她搬出了一个粗陋的、木头钉成的、大概一米高的梯子,把油灯放在上面。接着,她脱掉了裘皮大衣,从没有擦拭过的肮脏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一个苗条的身影;一件浅黄色的短上衣,一条浅灰色的窄裙;一个白皙、纤细的脖子——安德烈甚至能够“看到”那个脖子上面同样有一个粉红色的指印。 安德烈的血液再次像锅炉中的蒸汽那样翻滚,他的眼睛充血,小木屋中的人影也染上了血色。他的腿在颤抖,超过某个极限之后就会自动跳起来,带着他冲进去…… 冲进去做什么?安德烈完全没有概念……去质问一个幽灵?去彻底毁灭一个幽灵?用停止抖动的手抚摸那个粉红色的指印? 在安德烈做出非理智的举动之前,那个女人俯身吹灭了油灯。她是注意到了潜伏的窥探者,还是在等待黑暗中的意外房客? 小木屋里一片漆黑,隐隐有水流的声音,安德烈怀疑是长时间地凝神倾听而产生了幻觉。他是否应该继续等待,或者换一个更隐蔽的地方?那个女人是否会像上次的矮小女人那样凭空消失? 她并没有消失。肮脏的窗户里突然出现了火柴微弱的光芒。她出现在窗口,金色的小小火焰照亮了她精致的小脸蛋和盘在头顶的金发。她的嘴角微动,是在轻声祈祷还是一抹自嘲的笑容? 火柴熄灭了,迷人的面孔像幻灯片一样转瞬即逝。 片刻的沉寂。 然后又是火柴的光芒,不过这次不是一根火柴,而是五六根火柴共同烘托出的明亮的、几乎是刺眼的火焰。举着火柴的人仍然穿着浅黄色的短上衣和浅灰色的裙子,同样露着脖子,但是那张面孔变形了……她的眼睛成了棕色,她的头发成了黑色——就像神秘失踪的矮小女人。她的嘴角是同一种嘲讽的笑容。她把火柴举到面前,痴迷地盯着火焰。安德烈呆了,也愣愣地盯着轻微摇晃的火焰。突然间,在那把火柴即将熄灭的时候,她一抖手,一道白光滑落。 可是那道白光并没有消逝,反而照亮了整个小木屋。不对,不是火柴的光芒!是成群火焰的浅蓝色光芒!那些邪恶的火苗像蜥蜴、蟾蜍、毒蛇,在小小的棚屋中爬行跳跃,转眼就占领了木料堆和侧面的工具架子。 露着白皙脖子的女人并没有扭头,仍然望着安德烈藏身的土坎方向,她的脸上仍然是一抹嘲讽的笑容,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背后火焰的热度和恶毒。不,她肯定感受到了热度,因为她正伸手解开短上衣的扣子…… 安德烈跳了起来,顾不上喊叫,径直冲向小木屋。几秒钟的时间,安德烈绕过另一个土丘,到了门口。粗陋的木质房门没有任何装饰,门左侧贴近边缘的把手也是木头的,把手下面是一个简单的插销,而且处于松开的状态。安德烈顾不上多想,用力一推,闯了进去。 安德烈环顾四周,惊呆了!不仅仅因为舔舐着各种木制品的火焰让他眼花,不仅仅是因为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窒息…… 小木屋里空无一人,女人不见了!安德烈揉了揉眼睛,面前的小房间里没有,身旁的房门后面没有,头顶的房梁上没有,脚下的地板下面也没有! 火焰已经到了安德烈脚边。安德烈竟然闭上眼睛,祈祷这是一场噩梦。再次睁开眼睛,仍然只有狂妄跳跃的火焰。他丧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冲向木柴堆,从地上拾起一根已经有一半在燃烧的木棍,疯狂地刺向木屋里唯一能够阻挡视线的东西。木柴折断,火星四溅,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女人,没有裘皮大衣,只有他仍然攥在手上的蓝色纱巾。 安德烈的理智动摇了。刚才他明明看到了女人,而且是两个女人!小木屋的窗户和房门是仅有的出口,而且一直在安德烈的视线范围中。他从土丘后面跑出来,到达木屋门口,这几秒钟的时间同样在盯着窗户和房门。推开门口的那短短刹那,他确实看不到窗户,但是没有人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开窗或关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户,位于窗户内侧的把手仍然处于锁定的位置。窗扇被火焰照亮了,但是显然还都完好无损。 安德烈浑身大汗,不知道是惊骇的冷汗还是火焰导致热汗淋漓。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仅仅是凭借潜意识缓缓后退。他退到了门边,那扇门靠自重已经关闭了。他迷茫地伸手在背后摸索,找到了房门把手。 拉动把手,但是那扇门纹丝不动。 安德烈惊骇地转过身,攥住把手,用力,然后两手攥住把手,使出浑身的力气。粗陋的房门仍然拒绝让路。 他瞪着眼睛。火光已经像几千瓦的电灯一样耀眼,那扇门上只有一个把手,没有门锁,没有插销,没有搭扣。他甚至能够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到外面空无一人。 他再次用力,强健的胳膊上的肌肉鼓涨了起来,如同憋足了劲的气缸。木制的把手向火车司机投降了,“咔嚓”一声,整个把手从门扇上脱落,安德烈狠狠地摔了一跤,火焰烫伤了他的头发。 安德烈急忙跳起来,因为疼痛而恢复了理智。他用手指去抠门缝,用脚踢,但是毫无用处。那扇门似乎故意要和他作对,只是发出凄惨的、刺耳的声音,却不肯打开通道。 “哗啦啦——”因为受热膨胀,窗玻璃碎裂了,像冰雹一样喷射出去。这倒提醒了安德烈,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用手挡着脸,猛地冲向窗户。 ? 被迫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站在冷风刺骨的海滩上,查尔斯警长自然气不打一处来。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安德烈的故事比上一次更加荒诞离奇。 “你看到一个女人进入小木屋?”警长瞥了一眼黑乎乎的、只剩四面墙壁的木屋。 “是的,有一个女人,穿着裘皮大衣,浅黄色的短上衣,灰色的裙子,系着一条蓝色的纱巾。”安德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条被烧坏了一角的纱巾。 “那么你看到她的面孔了?”查尔斯悄悄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在旁边画了一个问号。 “是的,起初是那个女人,然后又换成了上次我追踪的矮小女人……” “到底有几个女人?矮小女人什么打扮?” “我不知道——我是说不知道有几个女人,我完全糊涂了!”安德烈几乎是愤慨地嚷道,“什么打扮?不管有几个女人,她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 查尔斯又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然后是第二个问号。 “好吧,可是你并没有看到小个子女人出现在外面。你怎么知道她个子矮?” “因为我看到了她的面孔!”安德烈的脸上满是烟灰和凌乱的伤痕,在灯光下显得狰狞可怖。 “所谓的‘第一个女人’不能化妆成矮小女人吗?你说中间有一段时间漆黑一片。” “你能让一个女人的脸变窄和变长?让她的脖子变粗?”安德烈立刻感到后悔,为什么要提到要命的脖子! 果然,查尔斯又在小本子上写了一行,外加第三个问号。 “不管有几个女人,你闯进屋子的时候都不见了?” “是的……”在这个关键的问题上,安德烈不由自主地开始动摇,他的声音犹豫而颤抖。 第四行字,第四个问号。 “你进入屋子的时候已经起火了?” “当然!肯定是那个女人把油灯里的油撒在了柴火堆上,我进去的时候已经不可能扑灭。” “哪个女人?”查尔斯冷漠地盯着坐在石墩上、比自己矮一截的安德烈,就像小学教师训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安德烈无奈地挥了挥手。他半弓着身子,垂着头,时不时地偷窥不远处仍然冒着热气的小木屋的废墟。他焦躁地用鞋子碾着脚下的沙地,“刺啦刺啦”的声音和海水的声音遥相呼应。可怜的安德烈,大衣的肩膀和右手袖子上有好几个大口子,黑色的煤灰、深棕色的枯叶、浅棕色的泥土、破口中暴露出来的深蓝色制服…… 查尔斯的心中有一丝怜悯,但是他是一名警察,不是医生。 “好吧,你看到起火,冲进小木屋,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你不想被烧死……可是,你为什么不拉开门,跑出来?” “我拉不开那扇门!”安德烈突然激动了起来,举起胳膊比画着,“先是左手,然后是两只手,我甚至把房门把手拉断了……肯定有人在外面阻止我开门!” “嗯?比你更强壮的人?”查尔斯一边说一边写下了第五个问题和第五个问号。 ? 看到检察长的身影出现在小木屋旁边,查尔斯让人把安德烈送去医院,然后回到了火灾现场。 小木屋的屋顶已经完全烧光,只剩下几根黝黑的木梁;面对房门的墙壁只剩下大概一米的高度,两侧的墙壁也好不到哪儿去。窗户玻璃自然全部破碎,安德烈无法打开的房门大概受到火势和火车司机拉拽的双重夹击,最终放弃了抵抗,倒在了不远的地面上,不过形状还算完整。 格锐检察长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显然也是从家里匆匆赶过来;他的眼神颓然,似乎比白天更加忧郁。听了查尔斯的介绍之后,检察长缓缓地摇头。 “您觉得,他真的发疯了?” “说不定……我们已经找到了海滩管理员,他说小木屋里不仅有一盏油灯,还有多半桶柴油,任何人都可以纵火。” “可是纵火犯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除非他想自焚!”检察官用灰色的眼睛探寻地盯着查尔斯,“您到底有什么想法?” 查尔斯掏出了小本子。 “我想到了五个问题。第一,他声称看到的第一个女人衣着竟然和火车上的死者相同,他自己不肯承认,但是这样的巧合也太离奇了!他为什么跟踪一个陌生女人?纱巾又是怎么回事?第二,到底有几个女人,一个,两个,还是安德烈的幻想?第三,脖子——安德烈声称不可能是同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特意提到脖子?第四,女人去了哪里?第五,他为什么拉不开门?” 检察长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道:“第一点,安德烈在火车上和殡仪馆里见过死者脱掉大衣的样子,也许他的印象过于深刻,就像您上次说的,强迫症……第二点,安德烈在殡仪馆和这里都遇到矮小女人和貌似死者的女人,而没有任何旁证,要么是有人故意和安德烈作对,要么是他急于找到凶手而神经错乱臆想出来的。第三点,脖子——有很多男人迷恋女人的脖子,当然,在正常情况下,小小的痴迷不影响我们的本性。第四点和第五点,如果不是发疯,就需要您这样的专家来解释。” 查尔斯下意识地掏出烟盒和香烟,叼在嘴上但是没有点燃。“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女人不可能从房门和窗户逃脱……另外,发生火情之后,在附近巡逻的巡警立刻跑过来,他远远地看到安德烈推门进入小屋,等他跑到跟前的时候,安德烈从窗户撞了出来。看到安德烈就地打滚,应该没有大碍,巡警没有管安德烈,而是直接推开门,生怕还有人困在里面。但是里面没有人——屋子很小,又没有什么家具遮挡,而且火势已经相当凶猛,根本藏不住人。我的手下还没有仔细检查,但是我相信这么个小房子不可能有什么暗道和夹层,大部分墙壁被烧坏了,不过应该没有暗门之类。关于第五点——”警长走近倒在一旁的房门,“除了他发疯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巡警能够作证没有人在外面阻止他开门,而且您自己看看,”查尔斯指着门扇的把手位置,“根本没有门锁,门的外侧有一个插销,即便非常意外地锁住,也不可能挡住安德烈的猛烈撞击。门的内侧什么都没有,仅有的门把手也被安德烈拉断了,只留下木板上的裂痕。门轴是一根非常结实的橡木,两端削成圆柱形状,插在门框顶端和底端的轴槽当中。那名巡警很正常地推开门,没有感到任何特殊阻力。门轴牢固地固定在门板上,门框也很结实,最后是和门一同倒下的。” 查尔斯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把门立了起来,让检察长观察。果然,门板在门框里吱嘎作响,但是仍然能够转动。门板朝外的一侧还有被砸歪的把手,另一侧光秃秃。门本身就很粗糙,又遭受火焰和撞击,很多地方都出现了裂缝。查尔斯扔下门板,拍了拍手,又顺手捡起了同样黑黢黢的门把手。那是一个木制的把手,有两根方形的短立柱和门板垂直,然后是一个类似“区”字边框形状的木条。警长伸手打算把肮脏的木头把手递给检察长,突然意识到检察长纤细的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于是又收回手。 查尔斯掏出一块已经发黄的手帕,开始擦手。“对了,关于火车上的死者,巴黎方面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检察长摇着头,“那边的同行似乎都在忙着应付德国间谍案……” 借着一盏油灯的橙色灯光,查尔斯环顾着刚才跑来帮助救火、此刻仍然聚集在周围的人。“火灾烧掉了很多东西,也烧掉了大部分线索,然后又有这些闲人跑来跑去,即便有什么线索也都被破坏了。实际上,一个木头房子也不可能留下指纹之类的东西……” 检察长叹了口气。“明天上午,把安德烈带到我的办公室,我们再仔细问问看。” 查尔斯看了一眼检察长,突然觉得平和温厚的格锐最近老了很多。 这究竟是梦是真,我不清楚 铁轨的下面是方方正正的枕木,恭敬而整齐地保持距离,俯瞰下去就是一道没有尽头的栅栏。 ? 第二天早晨,安德烈在检察长的办公室里叙述了四遍失火的故事。检察长的态度温和,多次提醒说是为了安德烈自己的利益,多叙述几遍往往能够发现遗漏的细节。 查尔斯警长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的眼睛盯着检察长身后的窗户,似乎也对安德烈的叙述感到厌倦了。他确实在走神。检察长的办公室是市政府大楼中少数向阳的套间之一,在寒冷的冬天仍然温暖如春,窗台上摆放着几个盆栽,赏心悦目,静逸宜人。而查尔斯的警长办公室在市中心广场对面的小矮楼里,终日嘈杂,不见天日。不过查尔斯知道,检察长的温馨环境和他富有亲和力的态度一样都是一种手段,是为了让坐在对面的受审者放松警惕。虽然刚到中年的格锐做到检察长多多少少是凭借他岳父的提携,不过熟人都知道格锐绝对不是一个蠢货;如果省长没有意外身故,格锐完全可以再度高升。可惜现在是前省长的政敌当政,不过格锐能够维持原职,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 果然,安德烈完成第四次完全相同的叙述之后,格锐检察长突然换了话题。 “既然你遇到的女人都和谋杀案相关,你再说说火车上的事情。” 安德烈一愣,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似乎感觉到了危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终于缓慢而谨慎地开口:“那天我和皮埃尔驾驶特快列车去往巴黎……” 安德烈又叙述了十分钟之后,格锐检察长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向前欠身,牢牢地盯着安德烈。 “关于经过隧道的那两分钟,你确信没有遗漏什么?” “没有——”安德烈慌张地来回看着两位审问者,忽然觉得一直面无表情的查尔斯警长比一直和颜悦色的检察长更加友善。 格锐没有挪开眼睛,甚至没有眨眼,他的语调像催眠师一样缓慢而均匀。“真的没有吗?仔细想想,也许在黑暗中你过于紧张,忘记了某些细节。这很正常,我们在睡觉的时候都会做梦,都会说梦话,会打呼噜。一觉醒来,你分不清楚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再想想,经过几个小时的工作,你已经感到疲惫,火车进入黑暗的隧洞,你感到昏头昏脑,然后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我站在那里……靠着栏杆……” “真的没有?”检察长的脸色一变,眉梢的皱纹挤到了一起,“可是其他乘客听到了尖叫声音;你站在走廊上,不可能听不到!” 不仅安德烈大惊失色,查尔斯警长也为之一震。检察长是在使用诈术,还是真的查到了查尔斯忽略的细节? “什么尖叫声?”安德烈的声音在颤抖,甚至不像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 “不要试图抵赖,”格锐检察长仍然语调平缓,并没有多少霸气,反而有淡淡的疲惫和悲伤,似乎在怜悯无处可逃的困兽,“我只想知道,发出尖叫的是你,还是死者?” 查尔斯吸了一口冷气,看来检察长这几天也没有闲着。他是如何获得这条重要情报的?多半是那两位不可一世的公证人夫妇…… “是……我……”安德烈的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他急忙补充说,“那只是我的习惯,作为火车司机,我讨厌隧道……有时候,我……” 检察长的灰眼睛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哀伤。 “安德烈,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要再追踪什么嫌疑犯。至于昨天的火灾,市政府会研究损失的情况,我会尽力避免让你承担责任。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 醒过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安德烈觉得头痛,倒不是那种癫狂的痛,大概只是过度焦躁的结果。他去餐厅里喝了一杯咖啡,觉得同事看自己的眼神都有点儿异样,大概都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安德烈没心思吃饭,披上外套又出去闲逛。 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阵,安德烈一抬眼,远远地看到灯塔,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往海滩的方向走。他赶紧回头,打算去市中心,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中。头痛更厉害了。虽然还没有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不过看见一家药房的招牌之后,他还是走了进去,打算买几片药。柜台后面的小女孩递过来药片和一个瓷杯子。白地红花的杯子和她的手腕一样圆润,还有那个东方风格的玉镯子,应该也是温热的;每次开门都会有一阵冷风,会吹动她脖子上短短的蓝色丝巾…… 安德烈赶紧吞下了药片,然后把眼光转向侧面的橱窗。在仰脖子喝水的一刹那,被杯子遮挡住大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团棕色头发。安德烈差点儿把精致的杯子摔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用颤抖的手把杯子交还给女店员,然后猛地扑向药店的大门。 他没有看错,那就是曾经走下列车的中年男人。他今天换了一身工人的打扮,但是安德烈记得他的左手上有一个小伤疤——没错,他下车的时候正好用那只手扶着栏杆,安德烈记得清清楚楚。 陌生人脚步从容,背着一个工人常用的帆布包,拐进了市中心的教堂。安德烈也跟了进去。教堂里空空荡荡,但是林立的柱子挡住了他的视线,陌生人竟然无影无踪。安德烈只好退出教堂,站在一个隐蔽的街角耐心等待。果然,两分钟之后,那个男人走了出来,随即又进入了旁边的酒吧。安德烈走到了酒吧附近,正好看见中年人的棕色头发缓缓下降。安德烈很熟悉那个酒吧,楼下只有洗漱间和电话亭。 安德烈在酒吧门口走了几步,远远地看到几十米之外警察局的牌子。他为什么不跑去找查尔斯警长,让警长抓住那个男人?这是最合理的做法,但是安德烈的脚不肯向那个方向移动,似乎那里隐藏着莫名的威胁。更何况,如果他去找人,那个男人又走开了,警长肯定会认定他发疯了…… 安德烈还在前思后想的时候,中年男人已经走出了酒吧。所幸的是,那个人径直地走向市政府的方向,市政府广场上通常都会站着两个警察。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男人直奔市政府大门,而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安德烈顾不上多想,顾不上报案,也顾不上头痛,急急地跟着冲了进去。 中年男人顺着螺旋楼梯上了二楼,转向左侧,再一转弯。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市政府的二楼看不到几个人影,只有一扇扇风格华丽、包着皮革的高大房门。 中年人终于停了下来,并且回头观望。安德烈赶紧躲在墙角,他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推开了第三扇门。再一探头,已经没有人影,他轻轻地走了过去。 第三扇门上有一个锃亮的牌子——检察长! 走廊上的壁灯开始闪烁,安德烈脚步踉跄,被迫用手扶着墙壁。他的勇气正在像沙漏中的沙子那样缓缓而稳定地消逝。如果里面没有人……如果…… 安德烈不敢再想,用颤抖的手指缓缓推开了检察长办公室的门。 检察长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间是助手的办公室兼访客休息厅,比里面的办公室小一号。左手边是助手的办公桌,右手边的墙边是几把扶手椅。通向里间的门正对着大门,那扇门开着,里面传来检察长不急不缓的声音,显然正在向助手口授文件。不过因为房门在房间的最右侧,安德烈只能看到挂在衣帽架上的检察长的大衣和旁边的盆栽,看不到宽大的办公桌。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关闭了。安德烈站在外间办公室里,犹豫不决。 突然,他的左手边传来一种声音。他一扭头,这才注意到助手的桌子后面还有一扇颜色和细木壁板非常接近的隐蔽的房门,大概通向一个小小的储物间或者衣帽间——外间显得有些狭小,可能是因为储物间占据了一定的空间。 安德烈轻手轻脚地绕过桌子,脚下厚重的地毯,使他的脚步没有半点声息。安德烈握紧门把手,侧耳倾听,似乎有人在翻检纸张。他屏着鼻息,再次犹豫起来。会不会是检察官的助手——他只听到检察长的声音,也许检察长在自言自语?也许是其他工作人员?也许只是一只老鼠? 不对,肯定是中年男人!如果检察长和助手看到一个穿着工人制服的人走进来,不可能不发出询问,也不可能继续口授。所以,中年男人不在里面的办公室;而外间空无一人,他更不可能藏在桌子下面,只有可能钻进旁边的储物间。也许,他在偷偷找什么东西…… 又是一阵响动。 检察长轻轻地叹了口气,停顿了片刻,然后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有人收拾纸笔,推开椅子。 不能再犹豫了,安德烈一咬牙,拉开了那扇不起眼的房门。 一个狭长的房间,没有灯光,只有右侧墙壁上一个方形的通风口透进来一点落日的余晖,在对面成堆的文件夹上投射出几行长条状的光影。安德烈按下身边墙壁上的开关,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瞬间投下刺目的白光。 安德烈的手悬在半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理智。 房间里空无一人。 一个狭长的房间。对面是墙壁,左侧是墙壁——和走廊相邻的墙壁,右侧是墙壁——和办公室内间相邻的墙壁,这一侧是墙壁和房门。没有其他出口,没有人影,没有声息。 “你在这里做什么?”背后是严厉的质问。 安德烈缓缓地转身,平静地回答:“我找检察长先生。” 助手立刻识破了他的谎言,冷笑着问:“我还以为你在找老鼠。你为什么不敲门?” “我……” 检察长闻声出现在通向里间的门口。 “安德烈?!”格锐先生同样惊诧不已,“你来做什么?” “先生,我肯定是产生了幻觉,”安德烈的口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味道,“我又看到了火车上的中年男人,而且他进入您的办公室,之后消失了。” 格锐先生两手插在马甲口袋里,凝视了安德烈片刻,然后平静地说:“进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第三次坐在检察长对面,安德烈反而变得坦然,平静的语气似乎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检察长照例要求安德烈重复一遍。格锐先生的背后就是落日照耀下的窗帘和盆栽,垂下来的流苏和不知名的小小白色花朵都被染上了血色,静静地等待着无法避免的黑夜。 检察长把双臂放在桌子上,半眯着眼睛,俨然恶魔在等待任何微小的漏洞。 “……我跟着他上了楼,看到他推开了您的办公室的门,然后……” “等一下,”检察长突然发话,“你只看到他推门,但是并没有看到他进门。也许他趁你不注意时窜进了其他房间。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声息,正如你进来的时候我和助手都没有发觉。” 安德烈迟疑了片刻。“我不相信,只有半秒钟的时间,再说只有这一侧有房门,相隔有十米或十五米吧?我不相信他的动作能那么迅速。” “好吧,继续说。” “我跟着推开门,看不到人影。通向里屋的门一直敞开着,他可能偷偷地溜进来。助手背向房门,可能注意不到;但是您正在口授,面向房门的方向,不可能看不到。” 检察长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听到的声音,就在储物间的方向。” 检察长再次点头。“我和助手听到了一点儿动静,不过都没有在意。” “我相信那个男人钻进了储物间!”安德烈越说越坚定,语速越来越快,“可是那个小房间根本藏不住人!没有人!除非他钻到成堆的文件夹下面!除非他化作一阵风从通风口飘走——” “我的助手已经检查过了,确实没有人,也没有其他出口。说到通风口,跟我来。”检察长站了起来,走向房间一角的一扇屏风。他拉开屏风,展露出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有时候某些证人不方便露面……”他又一指后面墙壁上方木制的通风口隔栏,“应该就是这个通风口。从大小看,一个成年人勉强能钻过来。” 安德烈凑过去看了一眼。确实,通风口大概四十厘米见方,不过上面有木制的隔栏,平行的缝隙只有两三厘米。 检察长又说:“必须拆掉隔栏,不过——”他踮着脚尖伸手一摸,“这上面的灰尘证明,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这里了。” 安德烈默不做声,回到座位上,脑子里只剩下一条遥不可及的思路:中年男人钻进了储物间,用什么方法拆卸了隔栏,钻到了另一侧的屏风后面;等助手走到外间,检察长走到门口,那个男人从屏风后面转移到其他位置,或者开窗逃走。 检察长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环顾了一下房间,淡淡地一笑。“这个办公室里除了那个屏风,就只有我的桌子下面可以藏人,你要不要看看……” 安德烈垂着头,似乎没有听到检察长的话,他的脑子里仍然是各种混乱的问题。 可是……可是,中年男人为什么要跑到检察长的办公室?又为什么钻进一个储物间,再费力地爬过一个通风口?他这么做等于是在发疯!还是我自己疯了? 安德烈抱着头,感觉额头滚烫;头痛再次突袭,他的头骨好像要裂开了,好像有一辆轰隆隆的列车正要碾过…… 我一定疯了,一定看到了幻影。 “孩子,你太累了,最好回去休息。我会跟铁路公司打招呼,多给你几天休假……” 安德烈踉跄着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向房门,走向无法避免的命运。 在梦里也曾寻你 列车的命运就是奔波,停下的那一天就是末日。 ? 安德烈当晚没有回铁路公司的宿舍。勒阿弗尔的火车站和附属设施面积广阔。安德烈顺着铁轨乱走。清冷的灯光下,锃亮的轨道相互交融,随后又分道扬镳。偏远的车库那边有十几条并行的铁轨,上面停靠着明天将会奔向各地的车皮和机车。 安德烈找到了他心爱的“珀涅罗珀”。钢铁的车体已经和冷风一样冰凉刺骨,但是锅炉永远保持温热,火焰已经熄灭,却仍然闪动暗红的光芒。安德烈轻轻抚摸那些永远带着一点儿机油污渍的拉杆、开关、拨盘…… 光滑的表面和柔和的弯管,少妇圆润的胳膊肘; 圆圆的仪表盘里面灵动的指针,姑娘们调皮的眼睛; 半球形的锅炉盖,孕妇坚挺的肚皮; 水箱边上一点点冰层,少女润湿的嘴唇; 他曾经无数次抚摸的栏杆,女人滑溜溜的脖子…… ? 安德烈低头凝视着自己粗大的手掌,它们是否和我一样发疯了?是否曾经攥住那白皙、迷人的脖子? 为什么那双手在颤抖?因为寒冷还是愧疚?为什么我身子冰凉,头脑却像滚烫的岩浆? 为什么?为什么? 银灰色的裘皮大衣,浅黄色的短上衣,灰色的裙子,蓝色的纱巾。 银灰色,浅黄色,灰色,蓝色。 光滑的小腿,纤细的手指,粉红的嘴唇,洁白的脖颈,殷红的指印。 疯狂,死亡。焦虑,快感。 逐渐收缩的手指,失血的脸颊,不断突出的眼球。 罪恶,救赎。 ? 安德烈呆坐在列车上,坐了几个小时。 ?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九日早晨,安德烈打昏了接班的火车司机,和皮埃尔驾驶“珀涅罗珀”离开勒阿弗尔。穿过那个隧洞之后,当惨淡的冬日阳光再次照耀冰火两重天的驾驶室,安德烈跳下了列车。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安德烈被埋在市郊的公墓。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二日,法国宣布投降。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五日,德军占据勒阿弗尔,市政府悬挂纳粹的旗帜。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七日,格锐检察长投身“巴黎—勒阿弗尔”特快的铁轮之下。 一九四〇年六月三十日,德国指挥官委任查尔斯继续担当本地警长。 一九四〇年七月十一日,格锐先生下葬在家族墓地。 再为我拭去泪痕 机车、煤水车、客车、货车,所有的车厢首尾相接,同生共死。 ?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九日。 和一年前同样阴冷的天气。 查尔斯警长出现在市区边缘的公墓。在墓碑的丛林中游荡了片刻,他找到了安德烈的墓碑和旁边无名无姓的女人的墓碑。 ? 安德烈·杜弗勒,一九一四年八月十九日—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九日,愿上帝宽恕一切软弱。 身份未知的女人,?—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三日,愿死者安息。 ? 同样质地的石头墓碑,同样粗糙的字迹,下面肯定埋着同样简陋的棺木。 他们的命运偶然交错,却又必然汇合。 查尔斯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在无名墓碑上刻出了歪歪扭扭的名字:玛丽·奇朋。 他把带来的一束花分成两半,奉献给两个战争的受害者。 查尔斯犹豫了片刻,最终坐在了两个墓碑中间,轻声地诉说: “安德烈,很抱歉,我一直没有来看你。要知道,我也有点儿愧疚——原本我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警长叹了口气,“可惜,我不知道你那天晚上又去找检察长……他以为你足够坚强——不对,是足够坚韧。那个老好人习惯了用自己的柔韧的个性来揣测别人,可是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他无法面对德国人,最终选择了和你同样的轨道,甚至是同一趟列车。” 查尔斯抚摸着粗糙而冰冷的墓碑,那些铁轨应该更加冰冷,更加坚硬,但是在严寒中也更加脆弱。 “听到你自杀的消息,老格锐深受打击,认为自己有责任。他难过了整整两个星期,所有的人都说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大概一个月之后,十二月最寒冷的日子里,他把我找去。是的,就在他的办公室,你很熟悉的办公室,永远温暖舒适的检察长办公室……” ?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三日。 格锐检察长一反常态没有稳稳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是在查尔斯的背后踱着步子,害得警长不停地扭头。 “您想要再讨论安德烈的案子?是关于火车上的无名女尸,巴黎方面有进展吗?” 检察长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巴黎的人都在谈论战争和马其诺防线!” “您应该知道,多数本地人都猜测是安德烈发疯了,在列车上突然发病掐死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他随后闯进殡仪馆,自称在海滨见到死者和矮小女人,最后又认为中年男人穿墙而过……这些都很符合疯子的表现。另一方面,我去铁路公司仔细调查了,他的工友最终承认安德烈经常头痛,有一些很不正常的表现。实际上,为了保住饭碗,也因为面子问题,他向医生隐瞒了病情。”查尔斯谨慎地看了一眼检察长,“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我们仍然在追查另外两名乘客——也就是安德烈说的矮小女人和中年男人,可惜一直没有进展。您希望我尽快结案?” 格锐检察长回到了办公桌旁边,心不在焉地把纸笔挪个位置,然后又摆正。 “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我希望您不要受各种暗示的影响。”检察长猛地转身,用灰色的眼睛盯着警长,“我们手上有什么确切的信息?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乘坐头等车厢,在路途中被掐死,到站的时候乘客人数并没有减少,特快列车也没有在途中停靠,凶手不可能离开列车。车厢两头的门都锁住了,也就是说凶手是那几名乘客之一。根据您和我分别进行的调查,我们可以排除其他几个人,只剩下安德烈和两个陌生人。既然找不到陌生人,我们就研究一下安德烈的问题。从他自己的叙述和证人们的证词来分析,暂且认定他没有发疯,那么,他的故事是否有可信的部分?” 查尔斯掏出了烟盒,照例轻轻敲打着,却没有拿出香烟。“正如您所说的,如果考虑各种环境因素,把三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我们只能认定安德烈发疯了,甚至早就发疯了。但是如果把事情割裂开来,每一件事的荒谬程度就大大降低了。” 检察长一扭身子,回到了办公桌后面。“说说看……” “我只是有一些想法,根本算不上解答。” “您的想法总不可能比安德烈的说法更加荒谬吧!” “那倒是。先说说殡仪馆的奇遇。安德烈在街上闲逛,碰巧看到了穿着红斗篷的瘦小女人,先是跟踪到一个小巷,然后又去了殡仪馆。她的行动本身也令人生疑,如果她认识死者,为什么不来找警方报告?如果她是凶手,就可能是要去从死者身上拿走某些东西……”查尔斯摇了摇头,“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一个可疑的女人捅开了殡仪馆的后门,那里有一个停放尸体的小房间,一个门窗都被封死的房间——死路一条;另一个房间有一家人,也行不通;安德烈又挡住了退路,她能去哪里?” “您忘了,还有一名巡警……” 警长狡黠地一笑。“您是在故意试探我?您肯定没有忘记十几年前那桩谋杀案……常见的斗转星移大法。我的手下只是看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钻进殡仪馆后门,而且那个人曾经多次回身观望,巡警被迫藏在街角。那个黑暗的小巷当中有其他房门和障碍物,巡警看到的人可能假装进入敞开的房门,实际上藏在台阶下面。也就是说,巡警看到的可能并不是安德烈。巡警进入房子看到安德烈躺在地上,自然认定他就是刚才看到的窃贼。这个手法很简单,只需要体形相近、衣着相同……” “很好,”检察长点了点头,“按照这个思路,瘦小女人有同谋,故意把安德烈引到殡仪馆。但是,您怎么解释安德烈自己也想不通的现象——瘦小女人哪儿去了?” 警长揉了揉下巴,一脸茫然。 “查尔斯,您刚才说了,小房间没有出口,餐厅里有一屋子证人,安德烈挡住了退路。那个房子里还剩下什么?” “走廊?!”警长惊诧地抬起眼睛,“可是那个走廊是一个‘直筒’,并不宽阔,安德烈不可能看不到一个大活人。” “安德烈看到了什么?” 警长低声回想着。“右侧是两扇房门,左侧墙壁上是一排衣帽钩,上面挂着几件厚重的大衣,下面是贴了深色壁板的鞋柜。” 检察长拿起了一份档案。“安德烈曾经说过,起初那个女人披着暗红色的斗篷,但是后来只穿了件单薄的灰色外套,而且,她身形瘦小,像个孩子……” 警长猛地一拍烟盒。“我明白了。厚重的大衣!她藏在了大衣里面!安德烈私闯民宅,自然不敢脱掉大衣,而且按照常理只关注右侧的房间,没有注意左侧的衣架和鞋柜。安德烈进入小房间之后,看到棺材后便大惊失色。后来,他听到背后有开门的声音,以为是进来的巡警,实际上是小女人在背后袭击。随后她离开现场,等着她的同伙引来一名巡警,表演大变活人。” “很好,您找到了一种可行的解答,而且并不算荒谬。”检察官向后一靠,缓缓地抚摸着下巴。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居然没有想到!”查尔斯有些兴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好奇地瞥了一眼毫无兴奋之情的检察官。检察官确实变了,不仅脸颊消瘦、皮肤暗淡,而且显然不再讲究穿戴和仪容。幸好那双眼睛仍然犀利!查尔斯的心里一沉。难道检察长已经想到了答案,又不想让警长丢面子,所以特意引导他作出推断? 但是鉴于检察长眼神中满是鼓励,警长又试探着说:“几天之后海滩上的故事可能使用了类似的手法。一个女人穿着和火车上的死者相同的服装,在灯塔附近扮演复活的女鬼,把安德烈引到小木屋附近。至于安德烈后来发现女人变了模样,成了瘦小女人……要么是安德烈隔着玻璃看花了眼,要么是真的有两个女人——瘦小女人预先藏在小屋里,等待时机出来吓人。可是,我们面临和殡仪馆里同样的问题:女人去了哪里?这一次安德烈并没有昏倒,所以不可能有人趁机逃走,也不可能有人假扮安德烈——巡警看到的确实是闯进小木屋的安德烈,不是假冒的火车司机!我的手下检查过,那个小木屋没有秘密通道,没有隐蔽处,不可能搞什么大衣的戏法。” “查尔斯,如果安德烈没有发疯,那么就是有人故意纵火。那个女人——不管是几个女人——为什么选择海滩边上的一个小木屋?” “冬天的海滩非常僻静,方便行动。另外,小木屋孤零零的,可以有效防止火势过度蔓延。” “可是海滩上还有其他独立的房子,比如说公共洗漱间,有好几个房间,更便于捉迷藏。” 警长想了想,然后谨慎地回答:“欺骗他的人想要让安德烈一眼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 “这确实是一个因素……”检察长拖长了声音,拿起了桌上的烟盒里面的雪茄,不紧不慢地用火柴烧燎着,“不过,小木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优势——其实那天晚上在现场您已经提到了……” “我提到了?”警长搜肠刮肚地回想,却毫无头绪,只好摇头。 检察长失神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法国地图,思绪似乎也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过了足足两分钟,他清醒了过来。“抱歉,我亲爱的查尔斯。我很想帮助您,但是在破案方面您比我在行。” 检察长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查尔斯很不舒服。“刚才您说小木屋有优势——还说我已经提到了?” “您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检察长的口气突然一变,几乎是充满恶意地说,“我不可能帮助您恢复记忆,不可能替您作出判断,也不可能抢您的饭碗。” 面对这样无礼的说法,平时厚脸皮的查尔斯也立刻涨红了脸。“谢谢您的帮助,我亲爱的检察官先生。我还是回去做我的本职工作好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您要去做什么?寻找瘦小女人和中年男人,还是证明安德烈没有发疯?”检察长轻轻地掸掉衣服上的雪茄灰,就像要赶走不受欢迎的客人,“刚才我们的讨论只是一种猜测,大前提是安德烈没有发疯。可是医生和工友的证词,还有公证人夫妇的证词,都证明安德烈很可能疯了……哈哈,发疯的火车司机跳下他心爱的机车。”检察长大笑了起来,“为什么发疯的火车司机不能掐死心爱的火车上头等厢里面漂亮的女乘客?” 查尔斯警长愤然扭头走出了检察长的办公室,背后是歇斯底里的笑声。 检察长大概也疯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你依然模糊 金秋虽然美妙却蕴藏危险,被碾碎的残叶形成一层薄膜,让铁轮空转打滑。 ? 墓地周围倒是有一片树林,不过已经只剩下枝干的高大树木显得格外阴森,如同一群打算突破迷雾、蹒跚行进的木头怪兽。 背后隐约有脚步声。 查尔斯心中一惊,发现一个人影正在缓缓地接近。 “警长先生,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望安德烈,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从雾气中走出来的是安德烈当年的伙伴皮埃尔,他的手上也有一束鲜花。 “为什么想不到?”查尔斯仍然坐在墓碑之间,警惕地问道,“又为什么在情理之中?” “我想不到为德国人工作的警长还记得安德烈,情理之中是因为你对安德烈的死也负有一定责任。”皮埃尔咄咄逼人。 查尔斯默默地点头,然后说道:“为德国人工作并不妨碍我反思那个案件当中的疑点。实际上,检察长自杀之后我就一直在探寻其中的秘密,而且有所收获……” 年老的火车司机把花束摆在墓碑上,发现查尔斯的半束花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他好奇地拿了起来,发现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张简略的图样。(见图一) 图一 “这是什么?” “你应该听说了,安德烈自杀之后,检察长的性格越来越乖张,而且开始酗酒。不过,在格锐先生自杀的当天,他派人给我送来一张字条。检察长是一个明智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他特意给我留下了线索。这就是整个案子的全部秘密。”查尔斯故意卖关子。 “一个女人的名字,还有房门的把手,是关于海滩上的神秘女人?” 警长叹了口气。“检察长自杀之前特意给我留下这个线索,我没有辜负他的愿望……” “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查尔斯苦笑了一声,“我当时也不明白。好吧,你应该听说了火灾的详细情况,肯定也去看过那个被烧毁的小木屋。那么,你是否相信安德烈看到了一个或者多个女人?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女人,她们是如何消失的?” “我不知道。”皮埃尔曾经和工友们反复研究,始终没有答案。他不愿意相信安德烈产生了幻觉,但是又想不出那些女人去了哪里。 “检察长曾经提醒我——火灾烧掉了大部分木屋,也烧掉了大部分线索。是的,这是我自己的原话,我却没有明白其中意味着什么。”查尔斯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如果是钢筋水泥的公共洗漱间,‘女人’就无法轻易脱身。” “木头?!烧掉的木头?你是说‘女人’等房顶和墙壁都烧掉之后趁乱离开了?”皮埃尔不住地摇头,“不可能,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燃烧的木屋中坚持那么长时间,那无异于自杀!更何况,一名巡警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亲眼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等等……”皮埃尔按着额头,冥想了片刻,“难道‘女人’跟着安德烈从窗户跳出去,然后又跳回火海?那么就不是安德烈一个人发疯,而是他们一起发疯!” “我的朋友,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但是忽略了简单的可能性。”查尔斯得意扬扬地站了起来,“木屋还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木头是一种相对轻便的建筑材料,而且遇火更容易烧成灰烬——也就毁灭了线索。” 皮埃尔直直地盯着警长,满是褶皱的脸上更多了几条横纹。 “我想我明白了。线索就在被完全烧毁的房顶。” 查尔斯点了点头。 “如果是有预谋的骗局,他们可以预先在小木屋的屋顶上开一个洞或者掀掉几块瓦,瘦小女人出现的时候,‘女尸’已经从屋顶离开。起火之后,安德烈往小屋的方向跑,中间有几秒钟的时间。安德烈虽然能够看到房门和窗户的情况,但是他无法看到人字形房顶的另一侧。况且那晚阴云密布,不见月光。瘦小女人身手敏捷,大概一两秒钟就能爬上房顶,然后踢倒梯子。闯进木屋之后,安德烈的注意力被地面和柴火堆上的火焰所吸引,不可能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痕迹。她们大概预先在小木屋中洒了柴油,火势无法控制,完全烧毁了房顶,也就带走了做手脚的证据。唉,这么简单的手段,不过我们都被安德烈混乱的证词迷惑了……” “最高明的戏法往往简单易行,却能够靠巧妙的障眼法蒙蔽多数人。再看看你手上的纸,如果你能猜透其中的秘密,你就会赞叹他们绝妙的诡计。” 皮埃尔低头看了看那张单薄纸张上的简单图样,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把安德烈反锁在小木屋里面的机关?看起来也太简单了……” “简单?越简单反而越有效。” 多少日子我迷失在回忆里 蒸汽机车需要两种截然相反的食粮,煤和水。 ? 勒阿弗尔市郊的公墓漫起了雾气,像海浪一样缓缓涌动。 查尔斯警长点燃了一支烟,企图以此驱散寒冷。但是缥缈的烟雾在雾气中晃了晃,随即混为一团。 他瞥了一眼仍然望着纸张发呆的皮埃尔。“如果你还不明白,就去找一个木匠。我并不聪明,所以我找了一个木匠,他立刻说这种设计有问题。首先,那种形状的门把手通常都是翻转一百八十度,凹形的缺口向左,而不是像这样向右。即便按照图上的方式安装,也不会过于接近门板边缘。总之,门把手超出门板是很罕见的现象,当然,也并不影响使用……我又回到了那个被烧毁的小木屋,那个烧坏的门板不见了——大概被人弄走了。我去翻看安德烈的证词,终于发现了原先忽略的细节:进入木屋的时候他用左手推开门;然后,在试图出去的时候,用左手拉门;接着双手一起用力,直至拉断门把手……” 皮埃尔仍然一头雾水。“这有什么不对吗?既然是推门进去,自然是拉门出来!” 查尔斯狡诈地一笑。“如果他推门出来,反而能够成功!” “不可能,我听海滩管理员说过,那扇门有门框,不是美国小镇酒吧那种自由开合的门,只能朝一个方向开。既然是推门进去,必然是拉门出来!” “你很快就会明白……”警长又吐了一口烟圈,“既然你坚持推门进拉门出,那么我问你,用左手推门,应该用哪只手拉门?” 皮埃尔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用手比画了一下。“左手推门,证明门把手在门的左侧,门轴在右侧。站在房子内侧就应该反过来,门轴在左侧,把手在右侧,应该用右手拉门……” “不对,不对。这是一个常见的误会。当你真的站在门跟前,你就会发现情况正相反。门把手在左侧的时候,你反而用右手推门。如果用左手推左侧的门把手,你会被迫转身,挡住自己的前进方向。拉门也是一样,如果门把手在左侧,你会用右手去拉!” 皮埃尔伸出手,反复比画,又走了几步,只得承认警长的分析有道理。 “安德烈用左手推门,证明门把手在右侧,门轴在左侧。从房子内部观察,门轴在右侧,把手应该在左侧,安德烈应该用右手拉门。但是,他说用的是左手!” 皮埃尔茫然地望着警长,一只手仍然比画着拉门的动作。 “没错,安德烈在拉门的右侧,门轴的位置!再看看那张图,把它反转过来,让门把手在门板的右侧。为什么门把手如此特殊?为什么把手的边缘超出了门框?就是为了让受力点在门轴的右侧,这样你越是用力越拉不开门,你相当于是在右侧推门!你可以想象一个跷跷板,左边的板子已经顶在了地面上,你又用力向上拉右侧的板子,那会怎样?有人故意把门把手装在相反的位置,而且特别靠近门板边缘,还搞得很不牢靠,让强壮的安德烈轻易地拉断——这样就不会有人特意把门把手安回已经损坏的门板上,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在门板两侧都有钉子孔!随后,安德烈用手指去抠门缝,还是同样的道理,永远也开不了门。” 皮埃尔瞪圆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难怪……” “我刚才怎么说的?如果他推门出来,反而能够成功!如果他想到去推那个门把手,就等于压右侧的跷跷板,就能开门;可惜他当时心慌意乱,已经顾不上多想了。”警长沉重地叹了口气,“或者尝试拉门的中部,就等于从左边跷跷板中间位置向上拉,也能管些用……制作这个机关的人非常狡猾,他故意让门把手的边缘超出门框,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认为推门将导致门把手撞在门框上,自然而然地会去拉,何况安德烈明明记得自己是推门进来的……” 皮埃尔不住地摇晃脑袋。“匪夷所思,有人挖空了心思……” “当然,诡计成功也必须有天时地利,小木屋的特殊结构帮了大忙。如果是室内常用的门,内部门轴的一侧会有两个突出的合页轴,开门的人会有所察觉。但是那个木屋的门是类似老式栅栏门的结构,用一根长长的立柱穿在上下两个轴孔里面,而且是在房门外侧。站在房门内侧的人根本无法看到门轴,面前只是两侧对称的门板和一个具有欺骗性的门把手。安德烈被骗得很惨……” 皮埃尔思虑了片刻,终于也叹了口气。他蹲下来抚摸那块冰冷的石头墓碑。“安德烈,现在我明白了。你原本没有发疯,只不过偶尔遇到了火车上的谋杀案,随后又四处搜寻那两个凶手。于是凶手设计了诡计要害你,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你发疯了,甚至相信是你谋杀了火车上的女人……我说得对吗,警长先生?” “没错,这一系列事件的根源就是那辆火车,那个死在头等车厢的女人。” 皮埃尔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凶狠地瞪着警长。“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去追查真正的凶手?为什么让安德烈蒙受不白之冤?” 查尔斯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眼前的两座墓碑像两块写有罪状的审判书,消瘦的皮埃尔此刻像法官一样威严。 “人死不能复生……”查尔斯低声嘟囔着,不敢抬头看那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何况我确实进行了调查……不过在战争期间,没有人在乎一次简单的谋杀。”他瞥了一眼左侧的没有名字的墓碑,“有安德烈做伴,她不会孤单。” 查尔斯突然环顾四周,又裹紧了大衣,跺了跺脚。没等皮埃尔反驳,他夺过皮埃尔手上的纸,急促地说:“我还要去看望检察长……”然后就仓皇地离开了墓地。 皮埃尔望着查尔斯的背影,心中满是疑惑。他为什么吞吞吐吐?为什么前一刻得意扬扬,随后又心虚地溜走?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秘密?他真的要去探望自杀的检察长吗? 你给予我的一切我不曾忘记 不要挡着我的路,否则粉身碎骨。 ? 查尔斯来到了富人们最终落脚的私人墓地,找到了格锐华丽的墓碑。他并没有奉上花束,而是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望着石雕小天使呆板的笑容。 “可怜的老格锐,你把秘密憋在心里……”查尔斯苦笑了一声,“一走了之,害得我要背负良心的包袱。” 查尔斯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又展开了那张纸。“玛丽·奇朋!看到这个名字我就猜到了一大半。我和检察长大人没有什么私交,所以你给我留下的信息肯定是和我们最后一次的讨论有关,和火车上的谋杀案有关,那自然就是死者的名字。迷人的女人,很不幸,也很幸运。 “她很幸运,因为有很多男人为她神魂颠倒,其中包括外表温顺的检察长,也有只见过她一眼的火车司机。根据这个名字,我在巴黎找到了她的踪迹。她无亲无故,我无法通知什么人,也没有必要给她‘搬家’。有一个为她发疯的男人和她做伴,不是很好吗?当然,我会找人刻好她的名字——我想你向我透露秘密的用意也是如此。” 查尔斯沉默了片刻,突然愤愤然地说:“虚伪的老家伙,你当年为了仕途娶了自己并不爱的女人,靠着岳父的势力步步高升,却没有想到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孤独。那种孤寂和郁闷让你发疯,你只能疯狂地工作,塑造出一个楷模的形象。因为有省长大人监督,你不敢越雷池半步。岳父去世之后,你终于有了机会,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你经常去巴黎和她约会,有时候也借机在本地朋友的海滨别墅和她见面。你生性谨慎,何况已经养成了‘因为工作’不爱回家的习惯,没有人怀疑你的秘密勾当。呸!至少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自杀之后还被当做民族英雄!呸!我真应该揭下你的面具,让大家知道你这个正人君子并不比我这个留任的警察局长强。呸!我没有坑害我的同胞,没有出卖自己的同胞!” 躺在地下的检察长没有作出申辩。查尔斯扯开了衣领,大口地吸着冷风,然后稍稍平静了一些。 “好吧,我承认你也有苦衷,说到底你不过是一个靠自杀解决问题的软弱男人。但是,你不能否认自己的过错!勒阿弗尔是从巴黎去往伦敦和北美最便捷的通道,是大西洋航线的重要港口,是英军进入欧洲大陆的门户。开战之后,德国人就试图在这里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而你老格锐就是一个理想的目标。德国情报机关发现了你的隐秘情人,以此为要挟,让你提供英国人活动的情报。如果私情曝光,你必然身败名裂,强势的妻族必然翻脸。德国人还威胁要绑架你心爱的女人,于是,你屈服了。一次又一次的要挟,一次又一次的愧疚,你的良心备受煎熬,最后打算自首。我利用工作之便查看了德国人的档案,他们一直在观察你的反应。为了让你知道厉害,德国情报分子,也就是瘦小女人和中年男人,在火车上谋杀了你心爱的女人。玛丽·奇朋死在你的眼皮底下,只要他们一句话,一个暗示,你的全部秘密就会曝光——不仅仅是私生活,还有叛国投敌的罪名。你被吓坏了,闭上了嘴巴。可是这桩谋杀案影响到了一个无辜的男人,一个同样爱上了玛丽·奇朋的男人。也许你还有点儿良心,试图保护他,但最终反而害了安德烈。” 空中飘落了几滴雨点,洒在光滑的大理石墓穴上,像是残余的泪滴。 “我想,你事后猜到了谋杀的细节和他们的计划。玛丽·奇朋收到一封电报,让她来勒阿弗尔的海滨别墅——你们经常约会的地点。不过,那是德国人的诱饵。命运也许特别眷顾玛丽·奇朋,或者只是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安德烈看到了玛丽,迷恋上了她。他站在车厢的走廊上,像保镖一样站在玛丽的包厢门口。他原本可以打乱德国人的谋杀计划。可是,火车进入隧道的时候,安德烈头痛发作,抱着头发出喊叫。中年男人趁机跑出来打昏了安德烈,进入包厢……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拿走她的证件,然后趁黑回到原来的位置。有瘦小女人把风,他们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如果有人在火车到站之前发现尸体,安德烈是最直接的嫌疑犯;如果没有人发现尸体,他们就大摇大摆地下车。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至少会有你的帮忙,因此他们毫无顾忌。玛丽去和秘密情人会面,本身就不会带什么暴露身份的东西——大概德国人在电报里也特别叮嘱了,所以我很难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他们平安地下车,安德烈被迫撒谎,成了主要嫌疑人。爱上玛丽的两个男人心如刀绞……” 查尔斯再次掏出烟盒,轻轻地敲打着,在寂静的墓地中像是孩童玩具战鼓的响声。 “安德烈给德国人带来了不少麻烦。首先,他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瘦小女人……她起初并没有发觉,但是到小巷里和她的同伴会合的时候,那位中年男人——马丁——在楼上看到了安德烈。他是个像恶魔一样精明的人,立刻指示小个子女人把安德烈引去殡仪馆——他生怕安德烈通知巡警到他们的巢穴搜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大家都相信他发疯了,于是就有了殡仪馆里神秘失踪的故事。后来巡警出现当然并非偶然,而是马丁故意引过去的。 “事情原本可以到此为止,但是安德烈仍然不死心,整天在街上闲逛,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活动。德国间谍原本可以像对付玛丽那样直接除掉安德烈,安排成意外事故或者自杀……不过,你这位检察长和德国人讨价还价,答应不去自首,但是要求德国人不能要安德烈的命。于是,马丁设计了一个更加周密的计划,不仅要让别人相信他疯了,甚至可以让他真的发疯。正如你所暗示的那样,马丁选择了海滨孤立的小木屋,预先在里面洒上柴油和煤油,让一名同谋穿上玛丽的服装装神弄鬼,把安德烈引到小木屋附近。瘦小女人斯坦弗尼,已经预先藏在小木屋里面。安德烈看到女演员点燃油灯,出现在窗口……对了,她搬出木头架子也是线索。吹灭煤油灯之后,第一次点燃火柴,制造奇异的效果;火柴熄灭,女演员就登上梯子从房顶离开。斯坦弗尼接替她的位置出现在窗口,然后一抛火柴,引燃柴堆。他们已经预先做了准备,让火势集中在柴堆附近,不至于立刻蔓延到房门附近。安德烈跑向小屋的时候,玛丽也登上梯子爬上屋顶。她身材矮小,动作十分敏捷。安德烈闯进小屋后,她们在屋顶上盖好屋瓦,从没有窗户的另一侧下去。” 查尔斯警长扫视着清冷的墓地,并不算整齐的墓碑层层叠叠、高高矮矮地在迷雾中时隐时现,像一群怯懦的士兵组成的方阵,等待着走向战场的那一刻。 “如果搞清楚了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第三次神秘失踪就毫无神秘可言。”警长低声嘟囔,更像是自言自语,“对你而言,安德烈是一个天生的克星,居然当天下午就在市中心再次发现了马丁的踪迹。那位德国特工被气疯了,走进一家酒吧给你打电话,强迫你配合完成第三次密室失踪。马丁穿着一件工人的制服,并不显眼,而且已经是下班时间,市政府里面没有几个人。按照计划,你把助手召进办公室的里屋口述文件,特意开着两个房间之间的门。马丁推门进入办公室,直接进入内间,躲到屏风后面。检察长的办公室铺着厚厚的地毯,毫无声息;连接外间和里间的门开着;助手在集中精力记录,因此没有察觉外面进来了一个人;而你自然视而不见。马丁在屏风后面也没有闲着,用牵线之类的东西透过通风口在储物间制造噪音,吸引安德烈的注意力。等安德烈拉开储物间的门,他立刻向你示意;你停止口授,让助手回到外间,自然发现安德烈在储物间门口发愣!利用这个空当,马丁从屏风后面转移到桌子下面,或者开窗离开。不管怎么说,没有人会怀疑公正无私的检察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搞鬼,安德烈只能认定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失常了。你好心劝安德烈好好休息,不要再想和谋杀相关的事情,可是你没有料到,安德烈真的疯了。” 说到这里,警长暗暗地叹了口气。他回想起了那段日子里日渐消瘦的检察长,究竟是因为失去心爱的女人的悲痛,还是受到了无声的良心谴责,亦或是两者皆有? 安德烈的自杀确实引起了不少关注,但随着战事的发展,法国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战场,德国特工也偃旗息鼓了几个月,之后随着德国人的坦克再次“光临”勒阿弗尔。查尔斯看到过德国人的文件,他们原本打算让格锐做傀儡市长!按说格锐早已经做了通敌的事情,接受这样的升迁应该顺理成章。但是老格锐竟然不领情,以死谢罪。德国人倒也宽容,没有抖出检察长以前的旧账,于是格锐被认为不肯投敌,风风光光地像民族英雄一样被下了葬。可是,谁又知道那个老头子是带着多少愧疚和伤痛入了土…… 查尔斯的腿有点儿僵了,他系好衣领,顺便低头看着自己皱皱巴巴的制服。 “也许老格锐的选择很明智,至少不用像我这样为了混口饭吃而受德国人的气,还要遭到同胞的白眼。人各有命,我就是一个……” 警长似乎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嘟囔了片刻才自语道:“……一个从来不多想的人。老格锐就是想太多了,活不长。你总是瞻前顾后,明明想要找个人倾诉,又遮遮掩掩。我们最后一次讨论案情的时候,如果你痛快地吐露实情,我也不会为难你,说不定会帮着你逃到南部或者英国。人可以很愚蠢,可以做傻事,被人骂也没有关系——就像我这样……” 查尔斯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冰凉的脸颊。 “我确实很愚蠢。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马丁在市政府神秘消失只有一种可能性——检察长是同谋。我也不应该轻信你的说法,如果自己进行调查,就会发现你根本没有要求巴黎方面寻找死去的无名女人,然后就能顺藤摸瓜分析出你和火车上的女人的关系。只不过,前面的两次消失事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连安德烈都相信自己真的疯了。” 在转身之前,他悠悠地道别:“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名利?为了爱情?安德烈是一个普通的铁路工人,你是受人敬重的检察长,她是单纯而漂亮的女人……也许,都因为那趟特快列车。” ? 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笛声,似乎在向死者致敬。轰鸣声由远及近,墓穴上的雨滴轻轻抖动,“巴黎—勒阿弗尔”特快列车疾驶而过。 铁轮仍然以每分钟一百五十次的速度亲吻冰冷的铁轨,奔向它无法摆脱的目的地。 ? ———————————————————— (1)?大赛三等奖作品。作者王小妞,现旅居国外,作品题材广泛,古今中外皆有尝试。 (2)?希腊神话当中奥德修斯的妻子,忠诚地等待远征特洛伊的丈夫。 众里寻她千百度 众里寻她千百度 提示 这是一篇关于选择的文章。在本文中,作为主角的你,必须通过自己的观察和推理作出一个又一个选择,然后顺着自己的意志前进。如果你的选择准确无误,最终你将获得满意的答案;而如果选择出现偏差,你可能会掉入残酷的陷阱和绝望的迷宫。请抓住每一个段落中出现的细微线索,仔细分析并且相信直觉,作出你认为最正确的选择。好了,故事就先从你的宿舍开始…… 阅读路线图提示 1 她灰色的QQ头像在跳,你焦虑了一阵,终于点开它。 ? 党静17∶31 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生,聪明,勤奋。跟你在一起,我总会感到非常放松,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真的让我非常留恋。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想要让我幸福,你说过,没有人能像你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我至今都坚信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骗人的。 可是,我已经无法跟你在一起了。我和他,已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我已经没有其他任何选择了。我想,我们都应该拥有更加成熟的生活,而不应该将双脚捆绑在一起。相信你会理解的,你就是这样一个能让我感到安心的男生,你会找到一个更懂事的女孩。现在我难过得要死,已经无颜面对你。 就这样吧,请你不要再来找我,都是我不好,真的很对不起。 ? 盯着电脑屏幕,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刺在你的心里,每一行句子在你眼中都变得面目狰狞,撕心裂肺。你盯着屏幕痴痴地看了五分钟。 这是货真价实的物理上的痛。此时你感到胸口发闷,视线开始模糊,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了一般,一种冰冷的酸楚在身上不断蔓延,每一寸皮肤、每一段骨骼都被折磨着。喉咙里也忽然被堵住了,怎么咳都无济于事。一呼一吸间,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了你的全身。 手在键盘上放着,脑中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你闭上眼睛,黑暗中,她的身影密密麻麻呼啸而来。蓦然,你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强烈的窒息感让你猛然起身,对着屏幕大吼: “去你的对不起!去你的好男生!去你的……”然后,你便哽咽了。 “党静把你甩了?是不是跟那个富二代好了?——果然是他,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仗着自己家里有两个臭钱就牛哄哄的,光是这学期我就看他跟不下三个女生在一起过。没想到现在连你媳妇都抢了,真是龟儿子!”宿舍里,舍长愤怒地说道。 对面的眼镜兄插话了:“不能就这么算了!兄弟,照我的意思,拿出点气魄,把党静给咱抢回来!那家伙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嘛,你更胜一筹的是内涵!既然都已经知道她是误入歧途的,那就更应该让她悬崖勒马,这才是男人该做的!” 隔壁床的胖子说道:“什么跟什么啊。这回可是党静亲口说要分手的,都已经这样了,再去纠缠人家简直太没骨气了。咱学校好女孩多了去了,干吗非守着党静不放!依我说,算了,别为她的事再让自己受累。” 眼镜兄扶扶眼镜说:“那样太窝囊了啊!你的女朋友,他说抢就抢了。还有没有道理?我最恨这种挖墙脚的东西了!” 胖子说道:“感情这东西,要什么道理?分分合合不就是那回事嘛。眼镜,你别在这瞎吵吵。” “嘿,你说谁瞎吵吵?有种再说一遍!” …… 舍友们为你的事情吵成了一锅粥,而他们的争吵更加让你心烦意乱。你起身下床,宿舍瞬间恢复了安静,大家都在看着你。 人在遇到心里无法承受的事情时,第一反应总是不愿相信。你确实无法相信,在前几天还亲密地向你撒娇,让你给她买圣诞礼物的党静,今天居然送给你这么一份“大礼”。虽然言语中包含着悲伤,但在今晚——平安夜,每一句话对你来说都是讽刺。 大家都不敢说话,你毅然拿起手机,拨了党静的电话。 关机。 双目通红的你看向窗外。夜空中下着小雪,宿舍楼下路灯点点,照亮地上白色的积雪。微小的雪花被吹落到你脸上,冰冷至心。她关机了,难道就因为害怕我打电话给她? 你不服,你不甘,你也不信。于是你凛然对其他舍友说:“无论如何,我今晚一定要找到党静!” 我要拯救她! “天哪,别开玩笑了,今晚外面人这么多,你上哪儿找去?而且,你真要当着那个小子的面找回党静吗?” 你说:“我管当着谁的面呢,除非她当着我的面告诉我别再找她,我才会离开。” 眼镜兄说:“好!有魄力,哥们儿今晚帮定你了。我看了,那个富二代——胡旭的奥迪车现在还在他的宿舍楼下,所以他们应该没有出校园。今晚上咱们学校体育场不是有学生会组织的大型晚会吗?党静是学生会舞蹈队的,应该会有她的节目吧?那个胡旭应该也在现场。现在才八点,晚会刚刚开始,你去那里,肯定能找到党静。” 胖子说:“即使能找到又如何?你这样做实在很没意思。兄弟,其实有个事儿我一直瞒着你。昨天晚上我去小巷子吃夜宵,结果发现胡旭的奥迪车停在巷子深处求学旅店的门口。我很好奇,走过去瞧,结果看到胡旭和党静从车上下来!他们拎着大包住进了旅店,就没再出来……他们已经开房了,这是我亲眼所见。你要找她只能是往伤口上撒盐。” 眼镜兄和胖子的话缠绕着你,是该做个选择了,你陷入沉思。 ? 你选择找她,请翻至2 你选择不找她,请翻至25 2 迈步走在校园,强势的寒风冷入骨髓,你瞬间感觉有些扛不住了,真想回宿舍取件厚外套。但是你转念一想,既然已经那么坚定地出来了,现在因为嫌冷回去拿外套,颜面何存? 于是,你缩着脖子低着头,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在校园里。 校园比想象中还热闹,路旁张灯结彩,红光满面的男男女女或出双入对,或三五成群,在飘扬的雪中呵着白气,叽叽喳喳。空气中除了圣诞歌曲,尽是他们肆意的欢笑。你一边快步向前,一边在努力搜寻党静的身影。 不知不觉来到花园广场,道路开始拥堵起来。这是一个靠近宿舍区的小型广场,是通往校园各处的必经之地,平时上学就容易堵,此时更是成了热闹的“商业区”。有经济头脑的学生纷纷在这里摆起摊来——卖衣服的,卖饰品的,卖小礼物的,卖面具的,还有卖历年期末试卷的。大批学生撅着屁股挑选着,严重阻碍了交通。 正在举步维艰之时,你忽然听见有几个清脆的女声在呼唤你。一回头,三个穿得跟圣诞小精灵一样的女孩在冲着你笑——原来是你的同学在摆摊卖衣服呢。她们热情地对你说:“哟,大宅男也出来过圣诞啊。党静呢?” 一句话就点中你的要害,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回避道:“今天的风真给力。咦?你们卖衣服啊?” 三个女孩一听可能来了生意,更加热情起来。戴红帽子的女孩说:“来一件吧,看你穿得这么少,不会冻着吧?随便挑,圣诞惊喜价,八十八元!” “这么好的衣服,为什么卖得这么便宜呢?” 三个女孩相视一笑,然后对你说:“这你就别管了,买不买,一句话。” “来一件吧,我实在是扛不住了。”你取了其中看起来最保暖的一件黑色大衣,直接披在身上。 “对了,刚才党静也过来买了一件衣服,你怎么没跟她一起?”戴黄帽子的女孩追问道。 “什么?你看到她了?什么时候?和谁?往哪儿去了?” “就她一个,一小时前吧,买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和一套圣诞老人装,往体育场方向去了,可能是有节目吧。”戴绿帽子的女孩说。 付了钱,你加快速度向体育场前进,心里却开始担忧起来。今天的晚会,体育场必定人山人海,而且党静已经去了一个多小时,这样岂不是大海捞针? 不过,党静是学生会舞蹈队的领队,从她们描述的衣着来看,在晚会上她很可能有节目。这样的话,只需在后台中寻找,或者在节目单中找出她表演节目的时间就可以了。 你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必须抓紧时间了,如果她已经表演完节目,那再想找到她就很困难了。 忽然,你感到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你猛一回头,那双眼睛却消失在人群之中。 你正在纳闷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眼镜兄。“告诉你个情况,我一直在观察胡旭的宿舍,刚才他宿舍的灯忽然灭了。” “什么时候?” “就刚才,一分钟前。” “他的车还在底下吗?” “我看看……还在。” “哦,我知道了,拜托你再帮我多盯一会儿!” 挂断电话,你想了一下,眼镜兄的情报说明——胡旭刚下楼?不,不能说明这个问题。那只是宿舍,关灯离开的不一定就是他本人,还可能是他的室友。况且,党静在一小时前就已经去晚会现场了,胡旭没道理还一直在宿舍待到现在。所以,眼睛兄的情报充其量只能证明胡旭的宿舍里目前没有人。 等等!胡旭的宿舍里没有人?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涌入了你的大脑。如果此时能够潜入他的宿舍,也许能从中找出一些线索;而且,胡旭的车还在,就说明他们还没有离开学校。 但是,如果现在折去宿舍,回到体育场的时间将无法保证。如果太晚,党静的表演结束,那就糟了。而且,潜入他人宿舍也要冒不小的风险,如果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那就因小失大了。 正想到此,一个身影忽然闪到你面前。那人一脸的络腮胡,黑框眼镜,人高体壮,眉毛、鼻子和耳朵上都打着闪闪发光的装饰钉,眼神里透着焦急。你的直觉告诉你,他就是刚才在人群中盯着你的那个人。 “你有什么事?”你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我……有,有点……急,事……想,想,想……跟你……说,说说……”魁梧男压低声音说。 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如此严重的结巴——等他把话说完,估计要到猴年马月了。于是,你说道:“大哥,我这有更急的事,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说罢你转身钻入人群之中。那个魁梧的结巴男扯住你的大衣口袋,还想要拦住你,可你奋力挣脱了他的手。接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瞬间把他远远阻隔在你的身后。 终于甩开了那个结巴男,你继续着刚才被打断的思路。究竟要作出怎样的选择?你陷入沉思。 在考虑清楚之后,你终于决定—— ? 去体育场,请翻至4 去胡旭宿舍,请翻至5 3 夜空中飘零的小雪花此时变成漫天飞雪,悲壮地肆意飞舞,在校门口昏黄的路灯下闪过一道道白光。地上,孤零零地蹲着一个拉着二胡唱秦腔的老头,头发和身上都覆盖着厚厚一层雪。 在嘶哑的秦腔声中,你走出校园,来到学校对面的小巷子。 似乎每一所大学附近都会有这样一条小巷子,虽然不大,但小饭馆、奶茶店、街头小吃摊、网吧、台球厅和小旅馆一应俱全,成为学生们课余最便捷的休闲场所。在今夜,这地方自然也不甘寂寞,学生们的足迹早已将巷子的道路踩得泥泞不堪。 此时,你五味杂陈地站在求学旅店的门口,看着眼前一对对情侣甜蜜地走进去。如果他们俩真在里面,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直面这锥心的一幕;而如果他们俩不在,你将彻底失去所有的线索。 你鼓起勇气对老板娘说:“老板娘,有没有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住店?” “没看见。”老板娘直截了当,“你住不住?” 你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说:“真的没有?那有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男生来住店?”你将胡旭的样貌描述了一番。 “哦,这个娃我还是有印象的,不过他今天没来住店。” “哦?那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你想起了胖子的话。 “你到底住不住?”老板娘见你只有询问的意思,有点不耐烦起来。 “当然住。”你火气也不小,扔了几十块钱,“给我开一间!” 老板娘收下钱,一边开单子一边说:“昨天晚上十点多来的,我对那娃印象比较深是因为他开了辆跑车停在我这儿。我心想,这么阔绰的小伙子怎么还看上我们这种小旅馆了。他跟一个女孩拎着个大皮箱住进来。那女孩长得挺文静的。” 与胖子说的完全一致,看来昨晚他们俩确实在这儿开房了。你僵硬地拨拨头上的雪,说道:“那个大皮箱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得意地说:“本来我也纳闷呢,他们拿那么大一个皮箱来做什么。结果今天下午四点他们退房的时候,看起来都很憔悴,下楼时一不留神箱子从楼梯上倒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了出来,是许多礼物盒。” “礼物盒?” “是啊,大概有七八个吧,看着挺沉的,应该是为今天的圣诞节准备的。这些娃呀,把这节看得比啥都重要,这大冷天的,真是有劲儿没处使了。”老板娘说,“给你钥匙。三〇一,刚好是他们俩昨晚住的那间。小伙子,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开心啊,失恋了?” 你不再理会这个喜欢瞎推理的老板娘,拿起钥匙就上了楼。 ? 这样,你彻底失去了寻找党静的所有线索——该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你垂头丧气地来到脏兮兮的房间。 你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房间里很安静,党静昨晚也许就像你这样躺在这里,可是在她身边的却是别人。 现实是残酷的,或许胖子说得没错,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发。现在的你真的很累。那些你们俩曾经在一起的美好画面如噩梦般再次袭来,让你浑身无力。不知是着凉还是情绪的缘故,你感到鼻头发酸,阵阵眩晕。 打开厕所门,各种香水混杂在一起的奇特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你冲到肮脏腥臭的马桶边呕吐起来,仿佛要将心中的委屈和酸楚一同驱赶到躯体之外。胃里一阵痉挛,眼圈也开始发红了,你抬手去取卫生纸,却不小心将它碰倒在还未被整理的垃圾桶里。现在的你一定倒霉到了极点,可是谁又会在乎呢? 还好,垃圾筐里除了废纸之外没有其他更恶心的东西了。你捞起纸卷,忽然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蓝色物体从手边掉落下去。 垃圾筐内塞满了白色的包装纸和红色的丝带,都被揉成一堆。这些应该都是党静他们遗落下来的,为什么要在这里塞这么多?你继续向下探去,在垃圾筐底部找到了刚才那个掉落的小东西。 是一个蓝色的内存卡。是他们遗落在这里的?你眉头紧锁,想得出了神。 ? 请翻至7 4 在去体育场的路上,你一直有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好像身后有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你。你一回头,人群中尽是陌生的面孔。 错觉?你心想,完全没有任何被跟踪的理由啊,除非…… 不能神经过敏了,时间紧迫,找到党静才是今晚的终极任务。 越往体育场方向走,就看到越多的人往反方移动,最后你成了逆水行舟。狭窄的道路上,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隐隐约约地,你听到晚会现场传来的声音了,感觉有人在模仿鸡叫。晚会还在进行!你加快了步伐,一路碰撞着别人前行,将所有的抱怨声都留在身后。 终于到达晚会现场,只见观众席上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五分之一的人,主席台前的舞台聚光灯下,一个留着蘑菇头的男生在痴狂地乱哼哼——没有一句不破音的,令万物抓狂。 你终于明白人群为什么散得那么慌张了,那简直就是在逃命。整场晚会看来已经崩盘了,操场上,一群男生已经开始借着灯光踢起球来。 蘑菇头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旋即转入高潮,他眉头紧锁,身体剧烈扭动着。球场上一位哥们儿一记势大力沉的怒射,皮球划过一道弧线甩到蘑菇头的脸上。蘑菇头应声倒地,一阵刺耳的蜂鸣声后,世界恢复了平静。 你忐忑的心终于可以轻松些了。 这时,你看到了后台闪出的一个背影——党静! “党静!党静!”你像马景涛一样咆哮着,向她奔去。她一袭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在远处回头望了一下你,表情先是吃惊,继而是慌张。 你过于激动,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再次起身时,你眼前一黑,只见一个魁梧的身躯耸立在你面前——正是在花园广场遇到的那个结巴男! 此时正是寻找党静的关键时刻,你想也没想就绕开他继续往前走。结果,他的一只大手扣在了你肩上,让你动弹不得。 你抬手拨开了他那毛茸茸的手掌,愤怒地说道:“你干什么啊?”说罢向党静的方向看去,她的身影逐渐被人群吞噬,你开始着急了。 但结巴男却直接把手伸向你的大衣口袋,他这猥琐的动作引起你深深的厌恶——这不是在抢劫吗?看来,不“解决”掉他,他不知道会纠缠到什么时候。 大二时修过一年的散打,此时终于有用武之地了,眼前的结巴男变成了你的活沙袋。出拳,跳起,高高抬起右腿,向着他的肩头迅速下落。他疼得弯下腰来。接着,你一掌切在他后脖颈上,使他重心前倾,最后是一个扫堂腿——他硕大的身躯重重摔落在地。 你抱拳说道:“承让了。”然后飞一般地离开。 结巴男在地上痴痴地呻吟:“等,等等……” ? 人潮人海中,却已然没有她的踪影。你大口地喘着气,失望到了极点——不单是因为没有找到她,更是因为她看到你时那慌张的表情。你拿起手机给眼镜兄打电话:“胡旭的车还在楼下吗?” “还在。” 车还在,人就一定还在。你想到了胖子和眼镜兄的话,于是就有了下一个目的地。 ? 请翻至5 5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决定打入敌人内部,只身前往胡旭宿舍。 胡旭宿舍位于你们宿舍楼正对面的五〇三室。胡旭是年级干部,大二时你替胖子交贫困贷款申请的时候曾经去过那里一次,也曾惊讶于他们宿舍那奢靡的摆设。正中间一个熠熠生辉的架子鼓,旁边的音响放着激烈的朋克摇滚。当时大家都在玩电脑,谁也没注意到你,你默默地把申请放在他桌子上就离开了。一想到你们宿舍每天早上围着收音机听广播的情形,你就感到黯然。 此时宿舍楼底胡旭的奥迪跑车还停在那里,这说明他们俩还没有离开校园。你疾步进入宿舍楼,直奔五〇三室。你推了下门,锁着的。于是,你向隔壁宿舍借来了椅子,踩在上面,打开门上的小窗,两手一撑,抬腿压住横梁,顺利落入胡旭的宿舍。 一落地你就有一种想死的冲动——宿舍的味道太“鲜”了——地面上是各式东倒西歪的运动鞋、袜子和鞋垫,垃圾筐里弥漫着臭橘子和方便面的味道,简直就是中了埋伏!这些大老爷们儿平时都不打扫卫生吗?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强忍着恶心,来到胡旭桌前。 借着手机的光,你看到他桌边的墙上贴着十来个漂亮女生的照片,有的画勾,有的画叉。你在其中看到了党静的照片,身材曼妙,笑靥如花。她的照片被画上了勾。 什么意思?是已经钓上了吗?你紧攥的拳头咯咯作响,自己挚爱的女孩在他眼中只是众多目标之一。这次见到他,必定饶不了他。 桌上还放着一个数码相机,你打开之后,发现屏幕上显示没有安装内存卡。 接着,你打开了胡旭的笔记本电脑——幸好没有设开机密码,你顺利进入了桌面。 从电脑中判断主人的行踪,这个难度有些大。但你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他们在平安夜想去什么地方,也许会提前在网上进行查询。 你打开页面,翻到历史记录里,从他最近浏览的网页中寻找线索。果然,历史记录上出现了不少平安夜大型娱乐活动的内容,搜索的地址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地点: ? 大唐不夜城圣诞狂欢夜。地址:大唐不夜城。活动概况:西部最大的巨型圣彩圣诞树,西部最高的硕大热气球,千人唱诗班,时尚cosplay和街头魔术表演。活动时间:二十四日晚七点至十一点。 钟楼梦幻平安夜。地址:钟鼓楼广场。活动概况:圣诞狂欢,千人假面晚会,礼品互赠活动,圣诞老人街区巡游等。活动时间:二十四日晚八点至零点。 南门广场烟火晚会。地址:南门广场。活动概况:大型烟火晚会,璀璨古城。群星云集演唱会,震撼视听。活动时间:二十四日晚八点至零点。 ? 从时间上来看,胡旭最后一次上网是昨天晚上九点左右,大多集中在这三个地方,看来胡旭和党静极有可能在这其中一个地方度过他们的平安夜。糟透了,都是人多得要命的地方。 忽然,你听见门外有动静,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说:“哟,这是谁把椅子搁在我们宿舍门这儿了?” 接着是开锁的声音,你迅速关上电脑,钻到桌子底下。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打开了灯,另一个急道:“别。”然后又把灯关上了。 你听出那个说“别”的声音竟然是个女声。那女声继续说道:“你们宿舍真的不会来人吗?” 男声说:“别怕,大家都出去了,今晚,这里就我们两个。”说着,门被反锁了,两个穿得像熊一样的身影扭在一起。 你一看表,已经九点多了,不能在这里耗下去。这时,你摸到手边有一张威尼斯面具…… 震人心魄的击打声响起,两个身影顿时跌倒在地,颤抖着声音道:“谁?” 你戴着面具,疯狂击打着面前的架子鼓,然后怪叫道:“惩奸除恶,急急如律令!” 还没等这对小情侣回过神来,你已经打开宿舍门扬长而去了。 从刚才这两位的话中可以判断,胡旭晚上肯定不会回宿舍了。那么,他们会去哪里过夜呢? 你步伐匆匆,忽觉后背一冷,回头一看,昏暗的走廊尽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黑暗中只能看清那人高大的身影。他似乎注意到了你,便向你走来。 难道又是那个结巴男?他在跟踪我?他究竟想做什么?你来不及多想,便加快步伐直奔下楼。 出了宿舍,你看到不断有学生往宿舍楼这里走,都是从体育场方向过来的。你这才意识到学校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你从体育场找到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胡旭的车还在楼下,你不相信他们出校园游玩会不开车。毕竟大学城离市中心还有很长的距离,所以他们应该还在学校内或学校附近。现在你唯一的线索就是胖子所说的求学旅店——虽然你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也只有循着这条线索追寻下去了。 ? 请翻至3 6 你火速奔向第一对情侣,大喝一声:“党静!”上前便扯下女生的魔鬼面具——只见其本尊面相基本上跟她那面具没有太多出入。 你脑中划过一道霹雳。“要命啊!”你顺嘴就说出去了,然后才发现自己有些失言,旁边还有她男朋友在呢…… “干吗呢你!”圣诞老人愤怒地摘下胡子,怒目圆睁地瞪着你,旁边这位“鬼斧神工”的女孩委屈地依偎在他怀里。 “对……对不起,认错人了。”你尴尬地抓抓脑袋。 “我女朋友你都能认错,没长眼啊!” 你无言以对。 真该死!竟然猜错了。你看了看表,时间实在是不多了,你已经感觉到零点到来之前周围人群逐渐散发出来的那种疯狂。不行,趁场面还没有完全失控,一定还有机会找到她。如果不是这一对的话,那么一定是…… 你决定—— ? 找第三对,请翻至20 找第四对,请翻至15 7 买了读卡器,你来到小巷子内一家烟雾缭绕的网吧。 果然没有空机器,跟料想中一样人满为患。网吧暖气开得很足,每个人都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正在你手足无措之时,却看到你们宿舍的舍长叼着烟坐在一台机子前。他看到你,喜上眉梢,叫道:“你怎么来了?赶紧dota,正缺人呢。” 你说道:“没机子了,而且我现在有急事,关于党静的,借机子用一下。” 舍长马上给你让出座位。你插上蓝色内存卡,打开文件,里面果然是一堆照片。和你想的一样,这就是胡旭宿舍里那相机的内存卡。 一张张照片都是党静和胡旭在一起的自拍照,日期为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七点半左右,也就是昨天傍晚。照片中的他们坐在车中,相互给对方拍照,也有靠在一起的大头照。最后一张照片是党静坐在驾驶席上,双手僵硬地扶着方向盘,盯着前方,表情显得很惊慌。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外面飘着小雪,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暗红的灯笼发出幽幽的光芒。那是一扇古式的大门,门匾上隐约写着“香积”两个字。 香积?香积寺?前天晚上党静和胡旭曾经到过香积寺附近?印象中那一带是很偏僻的地方,他们那么晚了去那里做什么? 党静不会开车,为什么坐在了驾驶席上? 种种疑惑划过你的脑畔。你打开百度,输入关键词。 香积寺位于古都城南长安区内,修建于唐高宗年间,是个宗教圣地…… 慢着!页面中还出现了一个叫做“香积庄园”的地方,是个集垂钓、娱乐、休闲、住宿为一体的农家乐。这里也在长安区内,但和香积寺还是有一定距离的。这几年农家乐在南郊如雨后春笋,成为很多在城市中待腻的人节假日的好去处。 这样想来,门匾上的“香积”应该是指香积庄园——如果党静他们选择外出游玩的话,一座古寺对他们的吸引力又怎么比得上一处休闲场所呢? 为了证实你的想法,你分别打开了这两个地方的地图。(见图一) 图一 你认真地分析着这两幅地图,想要推理出当天他们真正的去处。 突然,你的手机又响了,是眼镜打来的。“不好了,胡旭的车从宿舍楼下开走了!” “啊?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你立即挂断电话,野兽般冲出网吧,从巷子夺路狂奔而出,正好看到胡旭的车从学校门口开出来。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冒死横穿马路,张开双臂截住了他的车。 你凛然站在马路中间,奥迪车放慢了速度,接着向右一拐,绕过你径直向远处驶去。在奥迪车从你身旁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你似乎看到漆黑的车窗后党静那冰冷绝情的面孔;而驾驶席则坐着一个圣诞老人打扮的人…… ……一瞬间,你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党静曾经是上天给你的礼物,如今圣诞老人又从你手中将她接走了…… ……惠风和煦,你骑着红色的自行车载着党静向郊外前进,她在你身后紧紧地抱着你,将头依偎在你后背。你因为后背流汗显得很窘迫,而她的手却温柔地擦拭着你流出的汗水。 记忆由模糊变得清晰,继而变得锋利,最后爆裂成惨不忍睹的碎片…… 你收拾起痛苦,红着眼拦住一辆出租车。“师傅,追上前面那辆奥迪!” 车内播放着嘈杂的摇滚乐,司机师傅摇头晃脑地说:“哦?哪辆奥迪?” 你向前看去,路上早已不见车的踪影。 你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去×××。” 司机师傅说:“好嘞,坐好了!”一脚油门下去。车轮在雪里空转了几圈后飙了出去。 你决定—— ? 去香积寺,请翻至9 去香积庄园,请翻至10 8 一瞬间,你感到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接着,脸上挨了狠狠的一记耳光。你被打蒙了,只听见这个女生的喊叫声:“干什么啊你!流氓耍到老娘头上了!是不是嫌死得不够快啊!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摘我面具?看什么看!老娘脸上没金子!你没吃错药吧?你还……你还……你还疼吗?刚才我下手实在是有点狠,我没有那个意思。呵呵,我这个人就是凶了一点,其实根本没有恶意的,对不起啊!……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不要这样……” 你摸了摸灼热的脸,才发现脸上已经湿成一片,刚才因为感动而流下的泪水此时显得很尴尬。 认错人了! 你看着这个女生手上的礼物包装出神。女生看你这副状态,支吾着说道:“这礼物给你好了,求你别这样,就当做我的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你的推理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你陷入痛苦的思索……你那两项规则没有任何问题,一定能将人群排除到只剩这一百多人;在这一百多人之中,圣诞老人和白色连衣裙的组合也的确只有这四对;而这四对之中,只有这一对拿着白底红花的礼物——你仔细观察这沉甸甸的礼物包装,确实跟你在垃圾筐里看到的材质一样。 一切本应顺理成章,可是……到底哪里不对?你到底遗漏了什么?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哪里不对?啊啊啊…… 对了,那个规则!天啊,你竟然遗漏了这样一条重要的规则:打开礼物的人会被请出场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抬头问这个女孩:“刚才跟你换礼物的是什么样的人?” “啊,是一个圣诞老人,他旁边的女孩也穿着跟我差不多的衣服。你要找他们吗?怪不得会认错人。不过,他们好像把换来的礼物都拆开了,应该已经被赶出去了吧。” 果然是这样,他们将换到的礼物全都打开,所以就提前离场了。你就是忽略了这一条,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场的?” “就在几分钟前,一下子把所有礼物都打开,之后就主动离开了。” 你带着礼物离开现场——你手上的这盒沉甸甸的礼物确实是党静和胡旭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迫不及待地打开所有礼物,离开这里呢? 你迎着簌簌的风雪离开会场,重新踏入无边的人海。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嘈杂的人群逐渐沸腾,每个人的眼睛都直直凝视着南方的夜空,等待着最后的烟花绽放。 你静静地望着前方,那里有无数人的背影恍惚在你眼中。无数张脸在你眼里变成无数的党静,她们全都决绝地背向你。 就在一瞬间,在那灯火阑珊之处,一道倩影忽然转过了身。 目光接触的瞬间,你感到自己的身体瞬间被火焰点燃。 ? 火速翻至14 9 香积寺。 好像是与现实绝缘了一般,这里静得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路两边的驾校和商铺全都关了门,而香积寺那高大的石匾上刻着的繁体“香积”二字却让你纠结不已。 跟照片上的那两个字完全不一样,而且周围也没有那些红灯笼。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你早该想到的,既然香积寺是古迹,那门匾上的字必然是繁体的。 正在郁闷的时候,你忽然看到雪雾之中,一辆出租车从来时的方向朝这里驶来。 什么人?你警惕地躲到寺院门口的石狮子背后,窥望那辆车。 停车后,走出来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魁梧男人——怎么又是那个结巴男? 结巴男四下张望,接着朝你这边走来。你挪动身体,不断调整在石狮子后的位置,终于他没有看到你便直接进入了寺中。 你开始回忆——这个人似乎在你出发寻找党静时就曾经冷冷地盯着你,甚至出手阻拦,如今又跟踪你来到香积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与党静和胡旭有没有什么关联?于是,你决定实施反跟踪。 结巴男刚走出两步,寺内忽然传来凌厉的一声:“干什么的!”你料想可能是寺里的僧人,不想却出来一位穿着制服的中年保安。结巴男张开嘴,还没吐出一个字,保安就又说道:“这里已经下班了,不让进!” “我……我……我找人。” “找谁!” 保安大叔问了一个让他后悔的问题。在结巴男支离破碎的话语中,保安终于无法再忍受,将他从寺里轰了出来。 看着他落寞地走出寺院,你暗想,既然他找不到自己,那么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就是你值得注意的。 待结巴男打车离开之后,你立即也拦了一辆车。“司机师傅,跟上前面那辆!” 车子行驶了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堵在路上。结巴男坐的车已经在视线中消失了,你郁闷地从车上下来。 远处的大雁塔散发着光芒,你发现自己来到了大唐不夜城。就是这里了!胡旭曾经用电脑查阅过这个地方,如果结巴男和他们是一伙儿的,那么他们俩在这里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党静,你会在这里吗? 你怀着满心的期待,继续自己的找寻之旅。 ? 请翻至13 10 车在宽敞的马路边上停了下来,留下你之后潇洒地飞逝而去。 果然比想象中更荒凉,周围安静得可怕,大风夹着漫天雪花呼呼飞过。你迎着风雪往前走,脚下一滑,摔在了马路上。 再一抬头,就看见漆黑的世界中,香积庄园门匾上的灯笼泛着微弱的红光。门匾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样。 你的推理没有错,党静和胡旭前天夜里去的地方并不是香积寺,而是这里——香积庄园。推理的基点在于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党静是坐在驾驶席上的,双手僵硬地扶着方向盘。通过其他照片可以判断出,车上只有他们二人。结论就是,党静在练习开车;而照片上的牌匾证实他们正在马路上练车。 再还原那两张地图。香积寺的周围路比较窄,旁边有驾校、拉面馆和超市,再加上一处古迹,想必路上车流量比较大,在这里自学开车并不合适。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香积村交通管理处就在古寺的对面,如果没有驾照,不可能在这条路上挑衅般的私自学车。而香积庄园这条路比较宽,周围都是农家乐,要是放在夏天,也许人会多一些,可现在是大雪纷飞的冬季,湖面结冰,万籁俱寂,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不会有人现在跑来进行农家乐。因此,这里就是学车最好的所在了。 走进庄园,一幅古色古香的古典园林图画呈现在你面前,恍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目之所及,一切都是那么晶莹。湖面积上了泛着青光的厚厚的一层雪,石子路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直通走廊。走廊被一排细致精巧的灯笼装点着,尽头处有一座亭子,亭子边靠着一位女孩,此时正远远地张望着你。 不远处的屋舍内依然亮着灯光,而屋外却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女孩大约十八九岁,身材娇小,脸庞圆圆的,鼻子尖尖的,眼神里透着倔强,看起来很可爱。 你向这个女孩走去,开门见山地问道:“小妹妹,向你打听个人。” 女孩冷冷地看着你。“我不认识你。” “我不是坏人,我来这儿是想找一个人。你刚才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跟一个圣诞老人来到这里?” 女孩倔强中透着警惕。“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回去了。”说着她跑下亭子,沿着小路向一片小树林跑去。 你郁闷地想,难道我的脸就这么不招人待见?眼见人已经跑远,你有些不知所措,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幽暗景致,你的心中突生疑窦。 这么晚了,为什么这个女孩会一个人待在外面?她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可这里与庄园的旅馆还有一定的距离啊!还有,即使你是陌生人,她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啊。难道她向我隐瞒了什么?不行,既然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线索了,那就必须得跟上她。 你迈步进入小树林,沿着小路奔去。积雪的树叶遮蔽了光线,并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你脸上。你不禁俯下身,两只胳膊挡在头前,埋头狂奔。 忽然,似乎是踩到了冰上,你脚下一滑,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沿着斜坡向下滚,直到趴倒在结了冰的湖面上。 手上已经流了血,你双手撑地,想要坐起身来。突然,“咔嚓”一声,你身下冰面的裂痕四下蔓延开来,接着你的身体就坠入了冰冷的水中。 刺骨的寒意让你的身体顿时感到僵硬,而紧张使你难以保持镇静。你扑腾着想要抓住什么,却使自己更加狼狈。万般无助之间,你忽然感到胳膊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 ? 请翻至12 11 你飞奔向第二对情侣,除了他们,不可能再有其他选项了。 决定性的证据就是他们手中拿着的礼物——白底红花的礼品盒——不正和你在求学旅店三〇一房的垃圾筐里看到的那一堆废纸相吻合吗?白色的包装纸,红色的丝带,结合到一起,就是他们手里的那个样子。还好他们留下了最后一盒没有交换出去,才让你从这四对情侣之中找到了他们! 你迎着风雪靠近他们。两人背对着你,就好像要从你的世界里逃掉一样。 “你不能把她带走……”你在心里喊道。 她回头看你,你感到窒息,回忆又涌上你的心头。 你和党静相互依偎地走在学校操场的小路上,对着操场上穿着军装踢正步的大一新生开心地笑着……你们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一人一个耳机抵挡着枯燥的课程,还在笔记本上用笔聊天……你骑单车载着她,她在你身后紧紧地抱着你,将头依偎在你后背。你因为后背流汗显得很窘迫,而她的手却温柔地擦拭着你流出的汗水……那些早已习惯的生活忽然之间变得那么珍贵,却又那么遥远…… 两个人太近了,以致你渐渐看不到她了。 你习惯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而这些日子也因为你的习惯变得普通起来,普通到让你以为拥有她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自以为是地觉得她就应该这样陪着你,默默地跟在你身后。无论你怎样忽视她,她都不会离你而去。你不再每天晚上给她发短信说晚安,你不再期待和她的每次约会,你不再关心她为什么会伤心,你甚至会责怪她为什么那么爱发小脾气。 直到今天,分手信送到你手中,她与别人在一起那铁一般的事实呈现在你眼前,你才恍然醒悟,才明白你错过了什么。 可事到如今,你们真的还能回到过去吗? 面具下的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你面前。 你感到浑身发软,颤抖的手伸向她,触碰到她冰冷的面具。 今晚所有的曲折,所有的痛苦,都是为了这一刻。 她白色的面具下,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在悬念揭晓的最后一瞬间,好像全城的声音在一瞬间被吞噬,连雪花都停止了飘动。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面具被你摘下,抛向天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你静静地注视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孩,脸上没有一个你熟悉的器官……陌生人。 你当场傻眼了。 ? 请翻至8 12 丢人啊!还不如死了算了! 脱得只剩秋衣秋裤的你,瑟瑟发抖地靠着陌生房间内的炉子,并且不时打个喷嚏。 一旁,你的“救命恩人”正在整理你那湿漉漉的外衣和裤子。她掏出你口袋里所有的东西,摆在桌子上,拿起你的手机向外甩着污水。 你尴尬地摇摇头。“唉,真像个落汤鸡。” “我觉得‘落水狗’这个比喻可能更贴切。”女孩冷冷地说,“你这个手机被浸透了,真是损失巨大啊!” “你是这家香积庄园的主人吗?”你瑟瑟地问道,“你的家人呢?” “是的,现在他们都不在。”女孩说,“这么晚了,你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是来找人的。” “哦,对。”女孩说,“不过我真的没有见到过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来过,这么冷的天,谁穿那种衣服?!脑残啊?!” 从女孩不屑的表情来看,她应该没有说谎,况且当时他们俩是开车出来的,如果行驶到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你叹了口气,思考了一阵,向女孩描述内存卡照片上党静与胡旭的衣着。 他们昨天也来过这里,不知道这丫头有没有印象。 女孩歪头想了一下,说道:“那个女的,好像见过……你等等。”她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递给你一个登记簿,“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安小璐?” 陌生的名字。不过党静的一个舍友好像就叫小璐,不知道是不是安小璐。你接过登记簿,却发现上面的笔迹正是党静的,绝对错不了,登记的时间是昨晚八点。 看来,昨晚他们俩不但在这里学过车,还在这里住宿了——就是在拍照之后的那段时间。奇怪,昨晚他俩不是在求学旅店住宿的吗,怎么又会住在这里?而且,他们还非要用别人的名字登记住宿,显然是不想被发现在这里住过,但这又是为什么呢?抱着种种疑问,你再次向女孩打听昨晚他俩住店的情况。 “昨晚,我刚从家出来,就远远看见路边停着的车。”女孩回忆道,“我看车停的位置怪怪的,像是个新手,车旁边还有个人。于是,我走过去准备问他们要不要住店,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叫住了我,跑过来问我住店的事情,问得很详细,然后让我带她去登记,开了一间钟点房。” “她一个人来登记住宿?那个男的呢?” “那个男的没有住宿,而是直接开车走了,我根本就没看清他的脸。而这个女的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八点住的,不到八点半就搭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好奇怪。两个人都来这里,却只有一个人住宿。明明自己有车,最后却搭出租车离开。对了,她住宿的时候手上是不是拿了一个很大的皮箱?” “皮箱?没有,她手上什么都没有拿。” 你陷入了沉思,整理自己的思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昨晚七点多的时候胡旭和党静在这里学车,八点时党静在这里开了一间钟点房,又在八点半离开。接着十点钟的时候,她和胡旭在求学旅店过夜,一直到今天下午四点退房。这当中有什么值得挖掘的线索吗? 思索了半天,你只能得到痛苦的结论——他们还真是缠绵啊! 忽然,房外传来脚步踏在青石路面的声音,女孩马上警惕地将头探出窗外。你疑惑道:“你为什么一看见有人来了就那么激动?” “我在看是不是我弟弟回来了。” “怪不得你刚才在张望。你弟弟这么晚才回来?” “我弟弟昨晚离家出走了,发短信说今晚和同学出去玩,不回来了。我打他电话也不接,真是急死人了。” “他这样你的家人不管吗?” “我父母离异了,这个家是我妈在打理。上星期我外婆病了,我妈回老家照顾她去了,留下我和弟弟待在这里。我多希望有一个温馨的圣诞节啊,可是……” “你弟弟也太不懂事了……你看清了吗?这人是不是你弟弟?” “不是,是个戴着眼镜的大胡子。你等会儿,我出去看看。” 你心中一惊,不顾严寒也趴到窗上。哇!这不是那个结巴男吗?他怎么也来这里了? 你赶紧将准备出门的女孩叫住,对她耳语了几句。 过了大约五分钟,女孩一个人回来了。你问道:“怎么说?” “不出你所料,他果然是来找你的,我告诉他没见过你。” “那你有没有打探到他为什么来找我?” “没有,他结结巴巴的什么都没说清楚,但是好像要去大唐不夜城。” 大唐不夜城? 忽然,你回忆起来,在胡旭宿舍的时候,你查到他的浏览记录里除了钟鼓楼广场和南门广场,还有大唐不夜城的介绍——他们有可能会去那里。也许,这家伙和胡旭是一伙儿的,专门过来阻挠你和党静见面。那么,如果顺着他这条线,是否就能找到党静? 但是,这会不会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 你摇摇头,站起身来。“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会得到任何线索了,我要走了。” 女孩现实地说:“你打算穿着秋衣秋裤到外面吗?即使是平安夜,这一身也太拉风了吧?” 没错,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穿这一身出去的结局只能是被瞬间石化。你看着湿淋淋的外衣外裤,顿时又有些泄气。 “你等一下。”女孩走出房间,再回来时拿了一套干净的黑色衣服,“这是我弟弟的校服,他上初中,不知道你能穿上不。”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那个……你不是找人吗?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顺便帮我找一下我弟弟,我真的很担心他。”女孩害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城里那么大,我怎么可能碰巧就遇见他呢?原来你的意思是让我顺便去找你那贪玩的老弟啊?不可能!这一点也不顺便!我自己的任务现在都还没完成呢,这种支线任务我是肯定不会去接的!” “呵呵,开个玩笑嘛,说不定鬼使神差就遇到了呢。没关系,你赶快换上吧。” “就在这里吗?” “放心吧,我转过身,不会偷看的。” …… 当你艰难地扣上最后一个扣子之后,女孩转过身来。“还不错啊,挺干练。精武门的感觉。” 你得意道:“是吗?”说着摆了一个武侠造型,结果崩掉了一颗扣子。 “……就是稍微小了点,你就穿这个出发吧,你那身湿衣服就先寄放在我这儿。要不你给我留个联系地址,等衣服干了我给你送去。” “嗯,谢谢啊。”你把学校宿舍的地址给了她,说,“对了,你弟弟没说他去哪里玩吗?” “他手机关机了,怎么都打不通。不过,昨天晚上他发短信说要跟同学一起去南门广场看烟花。” 南门广场……你喃喃道,这也是胡旭电脑中提到的场所。 “那我走了,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不知道这边郊区还有没有到城里的车。” 女孩转着眼珠说:“要不然……那辆车今晚就借给你用吧。走,我带你去取车!” “真的吗?”你看着女孩明媚的笑容,那笑容简直就是在暗夜中倏忽降临、普度众生的救赎之光。 ? 漫天飞舞着的白色精灵击打在你的脸上。三分钟后,你一脸木然地“驾”车离开了香积庄园。 “臭丫头,原来是自行车啊……”伴随着脚蹬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你骑着与你同样单薄的车子驶入那一片繁华。 你决定—— ? 去大唐不夜城,请翻至13 去钟鼓楼广场,请翻至16 去南门广场,请翻至18 13 雪花像糖纸一样缓缓飘落,大唐不夜城今晚被装扮得如童话般,一棵闪闪发光的巨型圣诞树矗立在仿唐街区的大道中心,而它周围聚集着的青年男女随着音乐摆动身体。这边一群虔诚的基督徒围成一圈作着祷告,那边一群动漫coser则秀着她们靓丽的衣服和不怕冷的大腿,供人们观赏和拍照。夜空中,四条粗绳拴着的巨大热气球鸟瞰整座城市,空气中尽是微醺的味道,整个不夜城就如同一场盛大的嘉年华。 而你却苦着一张脸在街道上游荡,与这场面格格不入。外面的世界越是繁华热闹,你的内心就越感到孤寂。人们说,自己对某件事物的渴望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那事物就会在你面前出现。可你现在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人们美好的想象罢了。你心中已经将党静念了千遍万遍,可眼前依然是无数张陌生的面孔。 别说是党静了,就连那个神秘的结巴男,此时也没了踪影。毕竟这个地方太大,人太多了,这样盲目寻找根本就不是个办法。 不行,静一静……得好好想一下对策。既然结巴男在阻挠你,那么他很有可能与党静和胡旭之间有什么关联,说不准就是胡旭这小子专门派来阻挠你的。结巴男此时也在找你找得头疼吧?既然你没办法找到他,那么干脆让他找到你,然后以刚克刚,逼他说出那两人的去向。 如何让他找到你?你看了看夜空,若有所思。 …… 生命中总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冲动,当冲动劲儿过了,你会告诉自己打死也不干第二次。 这一次,你的那股子冲动被冷风吹走之后,你发现自己正悬在十几米的高空中,望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 就在刚才,你披挂上彩色的灯线,偷偷溜到热气球底下,顺着一条拴热气球的绳子向上爬,五米,十米……一直爬到手脚僵硬,你才停止。 寒风吹来,绳索微微地摇晃,双手却抓得越来越艰难。如果说你这么做是为了成为焦点,那么你绝对是做到了。向下瞟一眼,全是仰望你的脸。有不少人神情担忧地望着你,也有人淡定地拿出手机给你拍照,甚至还有人醉醺醺地大声为你喝彩。 这种程度的暴露,应该可以引起结巴男的注意了。适可而止吧,否则说不定明天自己就上报刊头版了。 你开始慢慢向下溜。爬的时候很容易,可是往下溜就很不容易了,你的双手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了,而下面几个愤怒的活动工作人员正憋了一肚子的气等着你下来。 忽然,你手一滑,掉了下去!慌张中你又抓了一下绳子,可还是没有抓住,身体完全腾在了空中…… 接着,身体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 周围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纷纷涌过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在你身边围了个圈,而你感到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要死了吗? 如果党静现在在这里,一定会过来看我吧……你这样想。 你看着凑过来看你的人,那一张张打量着你的面孔——没有一张是你认识的。 恍惚中,你看到了他,那个结巴男,向你越凑越近。你想要问他党静在哪儿,可是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结巴男伏在你身边,把手伸向了你的衣服口袋。 忽然,你回忆起在之前相遇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扯住你的口袋。 他干吗要这么执著地翻你的口袋呢? 忽然,你醍醐灌顶:最初你的黑色外衣是在学校摊上买的,当时卖那衣服的三个女孩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你当时没有在意,难道说…… 结巴男到处乱翻,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着急。 原来如此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你当时还纳闷一件大衣为什么那么便宜,现在想来,她们是收购别人的衣服来进行倒卖;而结巴男一直追踪你,不过是为了取回他落在上衣口袋里的东西。 哈哈哈……原来如此,你在心中苦笑,身体越来越冰凉。 “我,我……放在……上衣口袋,袋里的……彩,彩票……你究,究竟……放,放哪儿去了?”结巴男发狂般在你身上摸索,之后被几个路人架开了。 你意识到自己跟错了线索,无力地闭上眼睛。有些事情,一旦选错,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一片片雪花降落在你身上。周围游人的议论声渐渐变得微小,仿佛越来越遥远。 “这倒霉家伙不会死了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你看地上那一摊血,看来是活不成了。” “那就赶紧叫救护车啊!” “只怕叫救护车也没用了……” ? (完) 14 她远远地看到你,慌张地拍了拍身旁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回头看了你一眼,惊恐地拉着党静的手想逃走。 怎奈街上的人已经堵实了,他们俩只能艰难地从人缝中往外挤,而你却早已经习惯在人海中游弋,快速逼近他们。 已经近在咫尺。忽然,圣诞老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电光炮,点燃向你掷来。 红色的柱体砸向你,你下意识地低下头…… 耳际传来一声巨响,脚下一顿,眼前一黑,你的头脑里不断回荡着让人晕眩的“嗡嗡”声,接着额头传来火辣辣的感觉。 疼痛感袭来,你痛苦地跪下身子,手扶着额头,已经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今夜的所有经历在你脑中积淀,无数的画面让你的头都快要炸开了,额头上的血顺着手流了下来。 结束了吗?我最终还是没有抓住她…… 但是,慢着…… ? 胡旭牵着党静的手想要趁机跑掉,可是忽然间,有无数的身影挡在了他们的面前,众多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把人打流血了还想走?肯定不能让你们俩走!” “这种公众场合你都敢放电光炮!还把人弄伤了,还不快看看人家有事没!不然就把你们送到派出所去!” 两人四下张望是否能逃走,可是没有办法,愤怒的人群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了。更多不明真相的人前来围观,更是使这个包围圈厚度倍增。 胡旭拉着党静在人群里转着圈儿,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此严寒的天气,他的脸上竟然蒙上了一层汗水。党静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拉着,忽然,她的另一条胳膊被一只血手紧紧拽住。 “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艰难起身,额头上的血在滴,嘴角却在微笑。 胡旭看了下时间,面露焦躁,挡在党静面前说道:“你……你想要干什么?” “闭嘴,你这个浑蛋!”你怒目圆睁地瞪着他吼道。 看到你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的样子,胡旭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将那礼物盒递到党静面前。“这盒礼物是你们的吧?能不能把这一盒送给我作圣诞礼物呢?” 看到这盒礼物,两人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 “看你们的脸色好像不大愿意啊。你们做了一个通宵的礼物,不就是为了送人的吗?我能不能打开看看呢?” 两人僵直地站在原地——令人难受的寂静。 “我已经都知道了。”你指指自己的额头说,“多谢你们将我脑中冲动的热血排了出来,让我能冷静地看清一切。 “从拿到分手信的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你要离开得那么突兀。且不说这封信来得毫无预兆,就连信中的内容都让人感到反常。‘我和他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我难过得要死,已经无颜面对你’、‘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悲痛的悔意。抱着这样的悔意,你又怎么能做到去旅馆开房、一脸幸福地学车、参加舞会、参加平安夜狂欢……你写的和你做的之间反差如此之大,我推测你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我以为只要找到了你,我的疑惑就能解开。可是,在我寻找你的这段时间里,我却被越来越多的疑惑困扰。在我急于找到你的过程中,一直将那些别扭的不合逻辑的地方抛在脑后,可最终,那些杂乱无章的细节相互融合,还是在我脑中汇成了一条清晰的河流。 “从胡旭的宿舍到求学旅店,从香积庄园到钟鼓楼广场,不知道听到这些地名,你们会有怎样的感觉。”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了?”胡旭惊恐地看着你。 “是的,并且从这些地方,我也完全清楚了你们这两天的行踪:昨天傍晚七点钟,你们在香积庄园的路边学车;而在八点钟的时候,党静一个人在那里开了个钟点房,八点半离开;九点钟,胡旭在宿舍查询关于平安夜活动的情况;晚上十点钟,你们又一起出现在学校对面的求学旅店,拿着一个大箱子,做了一晚上礼物,然后在今天下午四点钟离开;五点钟的时候,党静你给我发出分手信;接着,你在花园广场买了你们今夜穿的服装,然后参加体育场的晚会,在晚会后半段离开,驱车赶往钟鼓楼广场,参加假面晚会。最后,在活动尚未完成之时,打开所有礼物,以便离开现场。 “你们所有的行踪我都已经很清楚了,但问题在于究竟是怎样一个‘内核’来驱使你们做出所有这些古怪的行为?一、明明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学车,为什么你要自己去开房待一阵子,然后打车回学校呢?二、几乎所有的礼品店都提供礼品包装服务,你们为什么要自己彻夜制作那么多礼物呢?三、如果你们十分看重这次礼品互赠活动,因而彻夜制作礼物,那也可以理解,但是你们却又早早地离开活动现场,这又是为什么?你们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矛盾重重,究竟要代入一个什么因素,才能让这一切变得合理呢?” 你额头上流下的血凝固在了脸上,由于很长时间没有动,你们三人身上都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在灯光的映射下散发着迷幻的色彩。围观的人由于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渐渐失去兴趣,把头转向了南方…… 你继续说道:“再看看你们选择的这个活动——戴着面具互换礼物。你们一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是你们送出的礼物,而且急于把你们的礼物一股脑儿地送出去。这礼物你们极其重视,却又极其恐惧。究竟是什么样的礼物会有这样的魔力呢?”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周围的世界逐渐安静下来,整整一条街上人们的目光都盯着古城南门的城墙,等待平安夜最后那盛开的烟花;而钟鼓楼广场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手中换来的礼物,期待着平安夜最大的惊喜…… “于是我想到了在香积庄园的时候,那个女孩曾说,你住店的时候并没有带任何东西;而在求学旅店的时候,老板娘却说你们提了重重一箱东西。可以推测出,你们礼物的原材料是在到香积庄园之后才获得的;而你们进旅店的时候是一整箱东西,出来的时候却变成分散包装的礼物盒——那个大箱子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究竟什么礼物本来是一大块,但却必须要分成一块一块的?” “……十,九,八,七……”开始的时候是零零散散几个人在喊,而到后来,整条街上的人都仰着头发出呼喊,广场上的人们开始拆卸自己手上的礼品包装…… “这时我忽然想到,昨夜你们学车所在的那条路附近,恰好有一个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男孩!”你盯着党静,一字一顿地说,“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烟花在古城南方的天空中飞腾,绚烂的色彩在夜空中绽放,像无数艳丽的花,照亮所有人仰望的面孔。接着传来一阵阵惊雷,震撼心灵。彩色的流星划落夜空,使空中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清晰。街道上,广场上,欢呼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那耀眼的烟花照亮了整个世界,而站在你面前的两个人,却被埋没在阴影之中。 ? 请翻至21 15 你马不停蹄地向戴眼镜的第四对情侣跑去。跑着跑着,你渐渐放慢了脚步,每往前迈一步,面前这对情侣的脸就越发清晰起来,而你的疑惑也逐渐增加。 最后,当你跑到他俩的面前时,他俩牵着的手惊慌失措地松开了。 你停下脚步,场面尴尬至极。 “怎么是你们?” 那个戴眼镜的圣诞老人不是别人,正是你们宿舍的眼镜兄,而他旁边的这位女生也不是外人,正是你们宿舍胖子的女朋友! 此情此景,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都能让你找见,唉……哥,哥们儿……”眼镜兄红着脸说道,“这事情千万别……” “别告诉胖子,是吗?”你干脆地接上他的话。眼镜兄羞愧地低下了头。你转过脸盯着胖子的女朋友,她像接受审判似的看着你。 “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你问她,仿佛是在问党静一样。 “我对不起他。”胖子的女朋友直截了当,反而令你无法说出后面的台词。 你转过头去,背对着他俩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我暂时不会向胖子点明的,我觉得你们应该亲自向他解释清楚。” 你身后传来胖子女朋友带着抽泣的声音:“我是对不起他,但你知道他的变化吗?以前的胖子对我多好啊,可是现在却对我越来越冷淡。既然现在是这样,当初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他既然对已经得到的幸福这么不珍惜,那么我这样做又有何妨呢?连圣诞节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他,我还应该一直守在他身边吗?” 你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 你永远无法对一个人保持永远炽热的爱——就像世界上不存在永恒的东西,一切都是短暂的,都是抓不住的,爱情更是如此。然而,逐渐冷淡的爱意被叫做自然,果断决绝的离开却被叫做背叛,也许这才是不公平。可是所谓的公平,你能接受吗? 你感到自己在用双手去挽留逐渐流逝的河流和渐渐生锈的金属,可这样做有意义吗? 即使你将党静重新夺回你的怀抱,你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吗?那时的你和她的心境都会和从前大不相同,你们还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在一起吗? 带着这些令你绝望的困惑,你继续找了下去。 ? 找第一对,请翻至6 找第三对,请翻至20 16 夜幕下,漫天大雪覆盖了整个古城。 要说在一年之中的哪个夜晚最疯狂,那肯定是平安夜这一晚。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会像着魔般涌上街头,整个古城就像是沸腾了一样——即使在一千多年前长安城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如今这样盛大的场面。五十余万人涌入街头,大街小巷拥堵不堪。早在夜幕降临之时,城内就已经禁止一切车辆通行,整个市区成为行人的舞台。如果你此时在夜空中俯瞰这个城市,以钟楼为圆心环视四周,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和光影的海洋构成了一幕犹如炼狱般的狂欢景象。 他们会去钟楼,这并不是毫无把握的猜测,其实线索就隐藏在他们俩昨天的行踪之中。首先,他们昨天在香积庄园的时候,手里并没有拿东西;而在求学旅店的时候,两人却分别提了一大箱子东西和塑料袋。据老板娘所说,那个大箱子里装的是许多礼物盒。 礼物盒,这是个非常关键的线索。你进入过他们住的那间房,在厕所的垃圾筐里发现了被裁剪的礼品包装,这说明他们从香积庄园出来后买了礼品、礼品包装纸和盒子,然后在求学旅店进行了包装。他们在为今天的平安夜做准备。 另外一条线索,就是他们二人的衣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而另一个直接打扮成了圣诞老人。 把这些琐碎细节“填词造句”,那就是:胡旭和党静在化了装之后,带着昨晚自己包装制作的许多礼品去城里参加圣诞狂欢。而你潜入胡旭宿舍的时候,在他的电脑中看到最近浏览的网页有三个地方:大唐不夜城的热气球和cosplay,南门广场的烟火晚会,钟楼的假面晚会以及礼品互赠活动。 从中选一个,显而易见,胡旭一定是假扮成圣诞老人,带着党静去钟楼参加礼品互赠的活动了。 一小时之后,你骑车赶到市区。还没有进城内,马路上的人流就已经多得让你无法再前进一步了。无奈,你只能下来推车前行,此时这破自行车反而成为了你最大的累赘。 城中,一个弹着吉他的流浪汉用他高亢的嗓音唱着伤情歌,路边不时有人给他扔钱。你心道,在今夜,也只有你是我的知音了!你将女孩借你的车子停在流浪汉旁边,改为步行前进——到时再跟女孩解释吧。 城内,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的人流量已经饱和,许多地方甚至出现了“堵人”的现象。虽然你已经远远看到那在黑夜中璀璨夺目的钟楼,但人海却将你阻隔。不行,这样下去根本到不了钟楼。雪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你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人的沼泽中无法自拔。 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你暗暗思忖,党静会在哪里呢?所有的线索都已经用完了吗?你的目标是在零点之前,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拥挤了几十万人的市中心,在失去任何联系方式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找到党静。你忽然感到一种无助的焦急感,再过不久,今天就要结束了,可以找到他们吗?这可能吗?万一之前的推理有偏差,他俩只是随便找了一家旅馆过夜,你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无论如何,不能在人海中堵着了,必须另辟蹊径。你侧身一拐,由主干道拐进一条不够明亮的小巷子。这里还算不上拥挤,你加快脚步,从巷子里迂回前进。 巷子里有不少卿卿我我的情侣,还有不少打雪仗的孩子。空气中飘扬着圣诞的赞歌,空气中的一切都好像充满着欢乐,然而你却被隔离在这欢乐之外,活像个异类。 百转千回之后,你终于从巷子里拐了出来,身处四条大街交汇的中心——钟楼在灯光的映射下仿佛晶莹剔透的巨大水晶。在钟楼的西北方,鼓楼与之遥遥相望,而在钟楼与鼓楼中间,就是古城有名的钟鼓楼广场。 来到广场,你忽然发现广场被几条警戒线封锁着,线内人潮涌动。你正要跨过警戒线,忽然一个戴着狼人头套、肩戴红袖标的魁梧男子向你走来。“同志,请等一下!” “什么事?” “您是来参加假面礼品互赠活动的吗?” 你瞄了一眼警戒线内,果然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或头套。你支吾着说道:“是……是啊。” 狼人指着你的鼻子说道:“你既没戴面具,又没有拿礼物,骗谁呢?不遵守规则的话,小心我把你撕碎哦!”说完,狼人还很投入地学了两声狼嚎。 “好……好吧。”你颤抖着离开。 街上刚好有一个收拾起摊位准备离开的小贩,你立刻跑过去。“我想买个面具。” “今天生意太好了,就剩这一个了,如果你要的话,可以便宜些,五块钱。” 于是,你戴着劣质的猪八戒面具,拿着从马路边的圣诞树上偷摘下来的空礼物盒,报名登记,进入今晚假面晚会的现场。 ? 请翻至17 17 在广场之中,你四处寻找着他们两人的身影,却发现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根本就没有找到他们的任何可能。你所有的希望,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和头套,无一例外;即使是圣诞老人,一脸的白胡子也令人根本无法辨认。每一个人都戴着自认为很独特的面具,而这样的独特聚集在一起,就变成了千人一面。面对一张张面具,你是绝对无法区分出谁是谁的。 你看到人群中有个戴眼镜的圣诞老人,体型跟胡旭很像。你像疯了似的上去一把撕下他的胡子,结果竟然是个黑人。你又瞅准一个和党静一样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掀开她的面具,结果竟然是个男的。 你这样的粗鲁的行为马上引起了与会者的不满。 “啊,这个猪八戒怎么乱摘人家面具啊,真讨厌!” “真是的,二师兄你疯了?” …… 骚动将那位戴袖标的狼人又引来了,他指着你的鼻子说:“住手!再捣乱就把你拉出会场撕碎!嚎——” 你放弃了行动,在众人责备的目光中低下了头。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你的心已经快要沉到底了,这简直就是在大海捞针。 这时,四方的夜空中忽然打出数道光芒,聚焦在广场中间。你这才发现在广场中央位置有一个高高搭起的舞台。 光线的交汇处,走出一个戴着诡异假面,穿着一身血红色长袍,类似教皇打扮的男人。他拿着话筒向广场上的人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今晚的圣诞老人狂欢之夜,欢迎来到钟鼓楼广场,很高兴大家都能聚集在这里。在这充满奇迹的夜晚,我们将留给彼此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是这场大型活动的住持人,赵二狗公爵!” 他将话筒指向台下等待掌声,台下鸦雀无声。 公爵一点也没觉得尴尬,继续说道:“你们小时候有过在平安夜收到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的愿望吗?在今夜,我们就将满足大家那份源自童年的梦想……” 人群有些烦躁,你比他们更烦躁。 “下面,就来了解一下我们今晚的活动。大家进来时也知道了,参加我们这个活动有两个必备条件: “首先,在场的每一位手里都拿着自己带来的包装好的礼物;其次,在场每一位都戴着面具或者头套。游戏规则也很简单,那就是将你自己手上的礼物和广场内任意的人进行互换——可以进行多次交换,就是把你跟别人交换获得的礼品再拿去跟其他人交换。最后,在零点钟声敲响之时,现场所有人同时将自己手中的礼物打开。届时,所有的惊喜和悬念都在一瞬间爆发,那种感觉绝对会是你永生难忘的。 “所以,这个游戏唯一的限制就是在零点前不能将礼物打开,如果提前打开礼物,将会被我们的工作人员请出场外。好了,活动规则就是这么简单,接下来,我们的游戏就正式开始了,看看你们身边的圣诞天使会给你们带来怎样一份礼物呢?各种疑问、各种悬念、各种惊喜、各种刺激,构成了我们今晚的假面晚会。那么,大家尽情地玩吧!” ? 请翻至19 18 在去南门广场的路上,女孩一路都在念叨着她那离家出走的弟弟。你想,既然要顺便去找她弟弟,那么带上这女孩也许会更方便一些,所以就折返后载着她一起来了。 “我弟弟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今晚的风雪这么大,他会不会很冷?说不定还会发烧……”她担心地说道,然后表情一变,“要是他发烧了,看我回去不打断他的腿!” 而你则喘着气,用力地踏着脚蹬子。说实话,你并不大愿意陪她找什么离家出走的弟弟,这样一来,找党静的时间岂不是没有了吗?可是,毕竟人家女孩也算救了你一命,你也该帮帮她。而且,根据胡旭电脑上的记录,他们俩不是也有三分之一的可能会来南门广场吗?说不定他们俩还是和她弟弟一起来的呢。 自行车吱吱呀呀如蜗牛般前进着,最后终于堵在了路上。看样子,南门广场到了,广场上的喧嚣声就如潮水般向你们袭来,人多得连步子都迈不开。 你扶着腰,虚弱地说:“现在怎么找?你弟弟长什么样?” 女孩说:“到处转转吧,咱们分头找。我弟弟叫邱小木,眼睛大大的,很帅,而且左手背上有颗痣。” “可是我手机进水了,我们怎么联系?” “你找到我弟弟,然后用他的手机打给我就行了。好啦,别说了,开始行动吧。” 接着,女孩便消失在人海里;你郁闷地拍了下脑门。 唉,算了,反正来都来了,那就找吧。你在人群中到处搜寻十四五岁的男生,观察他们的手——无奈,大部分人都戴着厚厚的手套。刚才也忘了问她弟弟离家出走的时候穿的是什么衣服。唉,这可怎么办? 不能浪费时间了,你一咬牙,一看到长得还不错的男生,就马上过去强摘下他的手套。 这个没有!……这个也没有!……晕,这个手上竟然有两颗痣…… “哇,这个人是变态!”周围的人群开始对你议论纷纷,最后那些小男生一看见你过来就惊恐地跑开了。 你虎着脸,舆论的压力让你不得不停下脚步。一些小男生边跑边慌张地掏出手机——你要是再穷追不舍的话,估计就会惹到麻烦。 这时,广场广播传来的圣诞歌曲激活了你的灵感。 ?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邱小木同学,你的姐姐在找你,听到广播后请速到南门广播站。”女播音甜腻的声音传遍整个广场。 你静静地伫立在广播站旁边。现在你能做的,就只是等了。 突然,从你的胯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你痛苦地叫了一声,转身一看,看到几个穿着校服的小男孩由开心变成吃惊的神色。 “啊!对不起,认错人了,我们还以为你是邱小木呢,就偷偷跑过来给你来了个‘千年杀’;没想到你不是他,呵呵,真的很抱歉!” 你无力地缓缓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眼睛……怎么长的啊?” “我们听到广播,心想怎么这家伙也来了,跑过来一看你身上的校服,就把你当成他了。呵呵……” “你们是他的同学吗?” “是啊。” “咦?他不是说跟同学一起玩去了吗,他没跟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啊,谁知道呢,电话也打不通,一天都没联系了。这家伙……唉!” “在南门广场还有你们的同学吗?” “没有了,就我们几个,其他同学要么去钟楼玩了,要么去大唐不夜城玩了。既然你不是他,那我们先走了,呵呵……”说完他们就跑开了。 不对啊,按照那女孩所说,她弟弟给她发短信明确说自己要来南门广场跟同学玩啊!可是他的同学却没有联系上他。 难道她弟弟在撒谎?又或者是,他出于什么原因不能来了呢? 不久,那个女孩也找到了这里,你把困惑告诉了她。 “哈哈,说不定他背着大家,偷偷地跑去跟哪个女生私奔了。”女孩笑道。 确实,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圣诞节能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过,才是幸福的。想到这里,你又黯然了。 “那现在先不管‘私奔’的我弟弟了,我们去找你那私奔的女朋友吧。”女孩说完,准备再次出发。 这时,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向你走来,旁边还有几个小男生指着你,对他们说着什么。 糟了!你正准备转身逃走,一个国字脸挡在了你的面前。“你就是那个到处骚扰小朋友、扰乱秩序的变态吧?还变态地穿着小朋友的校服!走!我们好好谈谈。” “不是……我是在找人,不信你问她!”你指向女孩,却发现女孩又一次消失在人群里了。 “不是……真的不是……我只是……”你百口莫辩。 “别再狡辩了,我一生中最痛恨的就是变态了。今晚你别走了,有什么情况到我办公室喝着茶慢慢说吧。”国字脸掐着你的后脖子,转身就走。 ? (完) 19 伴随着广场上响起的圣诞歌曲,活动正式开始。大家拿着自己的礼物,寻找着合适的人将它送出。面前的人群虽然都被假面遮挡,但这并不影响你看透他们的心理。 你看到一个骷髅人拿着一小盒礼物想要和一个小精灵交换,小精灵抱着自己的大盒礼物坚决不肯…… 你看到一个圣诞老人扛了一麻袋礼物,每跟别人交换一次,就把换回来的礼物装到另一个麻袋里,一脸得了便宜的怪笑…… 你还看到一个小丑在换过礼物之后摇了摇得到的礼物盒,然后疑惑地打开看,结果里面放的是一块砖。他大吼大叫想要找出那个换给他礼物的人,却被红袖标狼人请出了广场…… 看来,这个游戏也许并不像它表面所呈现的那么简单。 忽然,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发觉那棵圣诞树后面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时,赵二狗公爵正在后台休息。好奇心驱使他凑近去看,正当他伸出脖子一探究竟之时,头被狠狠砸了一下。他在失去知觉前看到的是猪八戒的面孔…… 一分钟之后,你身穿华丽红袍,面戴冰冷诡谲的面具,登上了广场中心舞台。你手中拿着麦克风,向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说道:“各位朋友请等一下,还有几个注意事项!” 你的声音通过音响扩大至整个钟鼓楼广场,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几千双眼睛一起望向你。 你告诉自己,现在,你已经是这场游戏的住持人了。你的住持将改变整个游戏的走向,而你需要通过这个麦克风和自己的头脑设法找到党静。 这是最后一搏了! ? 请翻至22 20 你在人群中寻找第三对情侣的身影,上肢像蛙泳一般拨开眼前的人群,终于到达这一对情侣的面前。 微胖的圣诞老人将目光转向你,你看到他眼神中透出的那一抹青涩。再看他里面的那一身黑色校服——黑色的衣服,白色的扣子……怎么这么眼熟呢? 你再看看自己,就全明白了,你身上的这一套行头跟他的完全相同。这说明,借给你衣服的那个女孩的弟弟跟这家伙是同一个学校的。 “你和我是一个学校的吗?”微胖的圣诞老人紧张地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你?”他声音嘶哑,一看就处在变声期。 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党静没找到,倒是有香积庄园失踪男孩的线索了。你在犹豫要不要替那女孩把找她弟弟的任务给“做”了,又一想,女孩根本就没说过她弟弟或她自己的名字啊,那要如何找?现在不是管闲事的时候。 “衣服是我借来穿的。”说完你就准备离开。 “但是你穿的是小木的衣服。”圣诞老人疑惑地说道,“他肩上有这样的印子。小木今天一天都在玩失踪,他的校服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以为我把他谋杀了?”你反问,“这是他姐给我的衣服。小木已经给他姐发短信说今天要出来玩,也许就跟你一样找女孩偷偷约会呢,你小子别神经过敏了。” 对方顿时哑口无言,你转身离去。 时间飞逝,你暗暗思忖,机会不会一直等着你,如果不是这一对,那么一定是…… ? 找第一对,请翻至6 找第四对,请翻至15 21 “在求学旅店的时候,我曾在三〇一房间厕所的垃圾筐内发现一张内存卡。”尽管现场的气氛已经沸腾,你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 “什,什么……”胡旭变成了结巴男,“连,连这个你都……” 你继续看着党静说道:“内存卡中有许多你们俩在一起的照片,其中最后一张照片的内容是:你坐在驾驶席,双手僵硬地扶着方向盘,惊恐地看着前方。你不会开车,跑到那里学车本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昨天晚上恰好下着雪,天色又暗,路面很滑——今晚我过去的时候还在路上摔了一跤,那时候学车肯定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于是我想到了香积庄园里的女孩说她弟弟昨晚离家出走的事情。为什么他不打电话而只发短信?为什么说今天要过平安夜,但昨天晚上就已经不回家了?他这样反常的短信内容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被一些事情所羁绊;又或者,发短信的根本就不是他本人。 “然后我又想到女孩描述见到你时的场景。当时她从家出来,远远就看见了你们的车。正当她准备上前查看的时候,你赶紧跑过来叫住了她,详细询问并要求住宿。在你回去跟她登记住宿的时候,胡旭则开车跑掉了。你们俩原本有车,却在这偏僻的地方住宿,本已经很令人费解。而偏偏又是你一个人去住,还只住了不到半小时,这太反常了。要怎样还原当时的情况,才能显得更自然些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们在恶劣天气下学车的时候,不慎撞到了在路边的男孩!你们下车查看情况,却发现人已经死了。而这时,他的姐姐恰好朝这里走过来。为了隐瞒真相,你赶紧上前叫住她,并要求住店,让她的注意力转移。然后,胡旭将男孩的尸体放入车内,提前离开现场。待你们的缓兵之计完成后,你再离开。你们用男孩的手机给他亲人发短信说和同学一起过平安夜,使女孩对弟弟的顾虑暂时消除。 “这就是你们这两天所有行动的‘内核’,将这个‘内核’代入你们一系列的活动中,所有的疑问和困惑则迎刃而解。 “回到宿舍,胡旭将相机中留下你们去过香积庄园证据的内存卡拔出,接着在网上寻找可以把尸体处理掉的办法。结果,你想到了一个胆大包天到近乎匪夷所思的办法——碎尸之后,将各个部分分别装进礼物盒中,在平安夜当晚送出去! “你们选择在钟鼓楼广场这种人最多的地方弃尸绝不是偶然的,因为这里的假面晚会礼品互赠活动恰好能成为你们罪行的保护伞。首先,这是一个大型的假面晚会,在场所有人必须戴着假面、穿着奇装异服才能够入场,这样一来你们就能够在几千人之中隐藏起来,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和怀疑;其次,这个礼品互赠游戏也提供给你们便利的条件。礼物由互不相识的人赠送,所以任何一个人都会接受你们的礼物,而且礼物可以无限次交换,这样事后礼物的来源根本就无迹可寻;还有一点,只要打开礼物就会被请出场外,这样一来你们将自己的所有礼物送完之后就可以安然离场,不会留下丝毫证据。 “这个游戏能够给予你们瞒天过海的最好机会,那些在零点打开你们发出的礼物的人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迎接他们的不是惊喜,而是噩梦。 “为了这个计划,你们昨晚来到学校小巷子深处的求学旅馆,租了最偏僻的一个房间,彻夜进行分尸和包装。由于害怕血腥味会引起别人注意,你们使用了大量的香水进行遮掩,这就是厕所中会有那令人作呕的香水味的原因。今天,你们在花园广场买好服装和道具,来到了这里,将礼物分别送给不同的人之后,马上逃离现场。 “这样一来,你和胡旭的所有行动就全部说得通了。你见到我那样惊恐,那样逃避我,甚至发分手信给我,就是害怕我的存在会阻碍你们计划的实施。” 党静的脸已经变得像死人一样了,胡旭则还故作轻松地狡辩:“胡说八道!想象力倒是很丰富啊!哈哈,写成推理小说应该很精彩啊!你的这件校服倒是挺酷的啊!初中生侦探啊!工藤新一啊!” “我穿的这件校服,就是香积庄园那个男孩的。”你沉着脸说道,“你们扔掉的那张内存卡还在我这里,而且香积庄园的女孩也记住了党静的面孔。 “你们要是还不承认的话……” 你一把撕开了手中那盒礼物的包装纸。 ? 请翻至24 22 “还有非常重要的规则要在这里跟大家说一下!”你对人群说道,“请现场的工作人员也跟我配合一下。” 人群中传来议论的声音,维护秩序的那些个红袖标狼人对你点头示意。 就在刚才,你假扮晚会现场的住持人站上了广场中心舞台,穿着长袍、戴着假面的你并没有被大家认出来,唯一知道台上这位不是赵二狗的人只有被打晕的赵二狗本人了。 望着台下无数张假面,你知道党静就在这些人当中。你清清嗓子说道:“我刚刚在台下看到你们当中很多人都在犹豫不决,所以在这里补充两个规则。 “参加这次活动的朋友大都会出现这样的心理,那就是:‘我得到的礼物会是什么呢?送我礼物的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当然,也会衍生出更多的想法,比如:‘我送的礼物和我得的礼物哪个更贵重?会不会我送出了礼物却没有得到礼物?’ “我查看了一下本次活动的报名登记表,登记人数为两千七百人,实际可能还更多一些。通过观察,我把在场的众位大致分为三类:一个人单独参加的;家长领着孩子参加的;情侣或者几个朋友一同参加的。而每一类人在这里所抱的心态也不尽相同。单身的朋友在这里当然是想要和陌生的单身异性来一次邂逅,在互赠礼品的过程中表达平时难以言说的心情;而家人陪着孩子参加,孩子们当然更愿意跟同龄人玩耍;而情侣和一群朋友来参加,就是要和自己身边的人一起分享圣诞节的乐趣。 “如今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如果像现在这样毫无秩序地进行,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困扰。比如,单身的你会把礼品送给情侣中的一个而造成尴尬和摩擦,作为小孩的你送出去一个卡通公仔却换来一瓶指甲油。由于大家都戴着假面,穿着奇装异服,礼品也被包装着,因此根本无法判断对方的类型,在礼品交换过程中难免会犹豫不定。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决定进行一个分类。接下来,单身的朋友请到鼓楼那一带进行游戏;大人领着孩子的请到钟楼那边;情侣和其他结伴的朋友留在这个中央舞台就可以了。好了,请大家开始行动起来吧——为了我们的交换更加有意义,为了我们的游戏更加有趣!也请现场的各位狼人工作人员协助调整。” 人群沉默了一阵,开始纷纷涌动,红袖标狼人们也在指挥疏通。看来大家觉得你的话确实很有道理,面具下的你露出了笑容。是时候了!你向旁边的工作人员耳语几句,手指向着广场一侧画了个圈,工作人员点头离去。 被分成三拨的人都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交换游戏,比之前的情况大有改观,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在观望和犹豫。太好了,这和你料想的一样。 于是,你开始了第二轮的住持。“各位朋友,通过刚才的分类,大家可能也感受到秩序带给我们的益处了吧?不要夸奖我,因为我还有更好的方法推荐给大家。我看到你们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朋友在犹豫不定,我还观察到这些朋友的手中大都只拿了一件礼物。拿一件礼物的朋友,礼物相对而言贵重一些,而拿多个礼物的朋友每件礼物相对价值会低一些,这样就会出现一个问题——‘我贵重的礼物却换来了你廉价的礼物’。所以,为了尽可能避免这个问题,我和工作人员精心腾出了这样一个区域——‘新天地’!”你的手指向一边。 你挥手所指的地方,几个工作人员正匆忙地用彩色的灯线围出一个百米见方的空地。你对大家说道:“这就是为那些只拿了一件礼物的朋友开辟的新场所,只拿一件礼物的朋友可以到这个区域内进行礼物交换,但并不强求,您可以选择性地来到这个区域进行游戏。在这个区域的所有人都只是拿了一件礼物,虽然不能保证绝对的公平,但在这个区域换得好礼物的几率是很高的。那么,请还在犹豫不定的朋友到这片‘新天地’去放心地交换礼物吧!” “新天地”的出口向大家打开了,人群一阵骚动,随后有一部分人陆续走进去,接着就是谨慎地交换。有拿着多个礼物的人想进去,却被阻拦,这使那些拿着一件礼物的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一会儿,“新天地”立刻变得人满为患。 游戏的走向完全在你的计算之内。你让工作人员递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在上面休息。你心里想,此时不需要着急埋头寻找。 让子弹先飞一会儿,到时党静他们两人自然会出现的。 ? 请翻至23 23 参加这个游戏的人大概在三千左右,并且人人都戴着假面,要是在人群中盲目地找,无疑是大海捞针。但是,如果假扮成住持人,不仅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现场,还可以通过自己的住持来改变广场上的格局,从而达到你的目的。 首先是“归类”。将人群分为单身区、儿童区和情侣朋友区三类——党静和胡旭是两个人来的,如果不想被分开,那么势必就被划到离中央舞台最近的情侣朋友专区。虽然这片区域是三个区中人数最多的,但至少也有一大半人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接下来是“排水”。设立新的区域,将场上一些只拿了一件礼物的人引到这个区域当中。在求学旅店的时候,老板娘曾经说过他们曾经掉出一堆礼物,那么二人必定不能进入这个区域。作个不恰当的比喻,“新天地”就像是个巨型吸尘器,将那些不是目标的人排除在你的视线之外。 这样,又有将近一半的人进入新的区域。如此一来,胡旭和党静现在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这五六百人之中了。 最后,你只要在这五六百人中找出他俩就行了,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难。第一,这群人都离中央舞台很近,你可以看得很清晰;第二,这片区域是情侣朋友区,大家基本上都是一对一对或一堆一堆地一起行动。如果说刚才是在一缸沙子里找出一粒沙子的话,现在就成了在一碗豆子里找出一颗豆子了。 胡旭穿的是圣诞老人装,而且还贴着白胡子,在这片区域中只有不到一百人是这样的装束,而他们身边伴侣的装束也能成为你辨别的依据——圣诞老人、小精灵、小丑、猫女、假面人……党静穿的是白色连衣裙,在这不到一百人中,圣诞老人加穿白裙的假面人的组合……只有四对。 只有四对!党静和胡旭就在这四对情侣之中! 三小时前,你在宿舍里许下了诺言,发誓要找到她;而现在,你终于在千万人中找到了她。此刻她就戴着面具站在台下,在这四对情侣之中。你紧张到手心都已经开始出汗了。究竟是哪一对? 距你最近的第一对圣诞老人和白裙女——圣诞老人很壮;而他身边的女孩身材非常好,却戴着一张狰狞的魔鬼面具,洁白如玉的脖颈上戴着一条崭新的项链。两个人各拿着三大包礼物,斑点花纹的外包装上是紫色的纸花。 第二对带的礼物最多,每人手里都提着两大包,白底红花,黄底蓝花,各种颜色的礼物有十几盒。男生比较文弱,与他相比,他身边的女生显得有些胖。令人纠结的是,这位圣诞老人也戴着一副面具,而他身边这位女生则戴着长鼻子面具。 第三对中的圣诞老人很胖,圣诞服不是很合身,所以他解开了扣子,里面穿了一件黑色的初中校服;而那个女生长得很娇小,戴了帽子、墨镜和口罩,跟她的白色连衣裙简直太不相配了。她们手里提着七八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白色小礼品盒。 第四对情侣——这位圣诞老人的鼻子上挂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旁边的女生戴着一张遮住半张脸的假面,露出了白皙精巧的下巴。他们拿着红色的礼物盒,另一只手紧紧牵在一起…… 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最终,你决定…… ? 找第一对,请翻至6 找第二对,请翻至11 找第三对,请翻至20 找第四对,请翻至15 24 “别!”党静忽然尖叫道,抓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泥泞的雪地里,放声痛哭,“别,别再说了,别打开它,求求你!求求你啊!” 看着党静,这个你深爱的女孩,就这样跪倒在你面前。那副原本属于她的美好的容貌此时被痛苦折磨得变了形,无助地放声痛哭。你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快要捏爆一样。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光顾着旁边拍照的照相机了,并没有注意到前面路上还有个男孩;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车已经从他的身体上碾过去了。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后来,全世界都变得跟地狱没什么两样了。那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想让你帮我。可是如果被你知道,你一定会责怪我,而且还会让你难过,给你添麻烦,所以……所以我才写了分手信,和你断绝关系。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党静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哽咽地说着。 你真想扶起她,擦去她的眼泪。你感到自己的身体快要被眼前的场景击碎了。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这就是你一路奔波,最后得到的真相吗? 胡旭也低着头,默不做声。从你们身边走过的人,看到你们三个人这个样子,指指点点,胡乱猜测,有的甚至露出了嘲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借口!如果真有这种悔意,你们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残酷的手段对待这个孩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胡旭终于开口说道,“我们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处理掉尸体。一开始我们想的是将尸体抛到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中,可是看看以往的案例,这样做最后总是会被揭穿——因为越是想把某件东西藏到隐蔽的地方,你自己的存在就会越突兀。如果是荒郊野岭,你的车子就会被沿途的摄像头记录;如果是冷清街道的垃圾桶,偶尔经过的路人也会注意到你。况且在这特殊的节日里,我们的行动难免会被别人察觉。那么究竟怎么样才能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呢?” 你感到莫名其妙,他这样问好似想让你告诉他答案一样。 “后来我想到,最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往往是人最多的地方。如果成千上万个人聚集在一起,多两个人或少两个人还会引起别人注意吗?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还会关注吗?况且,大家都戴着面具,都穿着奇装异服,一夜过后,我们来过这里的事实绝对不会保留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哪怕尸体最后在人群中暴露出来,大家因为惊恐一哄而散——成千上万人的广场,无数戴着面具和头套的家伙,调查又该怎样进行呢?” “你现在扯这些无聊的废话有什么用?现在,所有的真相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计划破产了!” “确实,任何人知道了我们的行踪,我们的计划都会破产,我们的努力都会白费。可幸运的是,知道我们整个计划、掌握所有线索的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你。” “我?” “是的,只有你能够将这些线索联系在一起,只有你知道是我们做了礼物,只有你可以告诉香积庄园的女孩是我们撞死了她弟弟,只有你可以拿出我们去过香积庄园的照片,也只有你可以打开这盒装有尸块的礼物盒,幸好你只是撕开了包装纸……可是,如果你不那样做……”胡旭扮演的圣诞老人凑到你面前说,“那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拼图的组装方法。” 你顿时愣住了。 “你好好想想,如果党静被抓,最痛苦的人会是谁?你再想想,如果党静撞死人之后马上打电话向你求助,你会是什么样的立场?我那些无聊的废话会不会也成为你的心理活动呢?只怪党静一开始发的不是求助信,而是分手信,而她这么做,是因为不想让你卷入其中。”圣诞老人摸摸白胡子,“是因为她喜欢你。” 她喜欢我,她一直喜欢着我?你看着跪倒在你脚下的她,记忆再一次涌上心头……你骑自行车载着她,她在你身后紧紧地抱着你,将头依偎在你后背。你因为后背流汗显得很窘迫,而她的手却温柔地擦拭着你流出的汗水。 你记忆的细节全部涌现,当时她说:“看把你累得,等我学会了开车,我载你到处玩。” 你的泪水猛然间夺眶而出。 “你不是没有选择。想想你最初的目的吧——然后告诉我,你是选择成为侦探,还是成为帮凶?” ……最初的目的…… ……你不是没有选择…… ……成为侦探,还是帮凶…… 你抱着头,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 请翻至25 25 从沉睡中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窗外零星的雪花像是掉了队的自暴自弃的士兵,散漫地打着旋儿划过窗台。宿舍里,几个舍友各自下床,洗脸,刷牙,上厕所。宿舍如往常般凌乱,门口那高高堆起的空饮料桶和垃圾,地上的废报纸和烟头,永远窝成一团的被子和贴了满墙的明星贴画——这些画面好像永远都没有变过,在过去或者将来都会如此。 如果昨天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再过不久,你就会收到她的短信,催你下楼;如果你打开窗子,你就会看到她在楼下调皮地向你招手。你会牵着她的手去食堂,去超市,去教学楼上自习,听六级听力题。 也许昨晚只是做了个噩梦,因为它太不真实了。对比你以往的经历,那记忆就像藏在棉花里的针头一般突兀,显得极其失真。 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她依然如往常般会陪着你,你们依然生活在过去。 宿舍的门被打开——是眼镜兄回来了。他黑着眼圈,眼睛里还有血丝,显然是昨晚熬通宵的缘故。但他丝毫没有睡意,兴致勃勃地跟舍友们分享昨晚他去市区过圣诞的所见所闻。 “真是太有趣了,市区里简直太热闹了,你们没有出去,简直想象不到发生了多少古怪好玩的事情。” 舍长说:“我听广播说,大唐不夜城有人爬热气球摔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眼镜兄说:“应该错不了,昨晚发疯的人实在太多了,听说南门还出了个变态呢。更可怕的是钟楼,有一个人打开圣诞老人送的礼物,你们猜是什么?估计你们永远都猜不出来,这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唉,一到这种节日,各种鸟都飞出来了,你们没出去真是遗憾啊!” 胖子说:“嘿,你一个人跑出去玩个什么劲儿啊,你不是没女朋友吗?” 眼镜兄心虚地瞟了胖子一眼。“这个……这你就别管了。我说,你们真的不想知道那个人得到的礼物是什么吗?” 忽然,眼镜兄看到从床上下来的你,立刻停止了言语。你阴沉地从他身边经过,眼镜兄讪讪地爬上自己的床,睡觉去了。 大家也都不再说话。 哥儿们啊,请你们跟我说说话、开开玩笑吧,就像往常一样,这样我就知道昨晚那只是做梦了。 然而,大家只是默默看着你。 你无奈地向窗口走去,打开窗户,微小的雪花打在你的脸上,无比真实的触觉。你透过窗向楼下看去,她以往经常约你的地方,空无一人,路面上积着厚厚的雪。 答案揭晓,你准备关窗。 忽然,你感到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像瞬间掉下去了一样。空气变得稀薄,手脚开始麻痹。 她出现了。 没错,是她。 身材娇小,脸庞圆圆的,鼻子尖尖的,眼神里透着倔强,在白雪皑皑中那么真实。她提着一个包裹,从另一个方向向你们宿舍走来。她似乎感受到了你的目光,忽然望向你,继而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一切都不是梦,她还是来找你了。 已经不需要想太多,你深吸一口气,提起打包好的衣服,坚定地走出了宿舍的门。 ? (完) ? ———————————————————— (1)?大赛三等奖作品。作者腾腾马,思维活跃,作品多不囿于常规,风格独树一帜。 黄昏公园 黄昏公园 1 凌晨一点。 我正准备关闭所有网页,音箱中突然传出短促的“叮”的一声。 ——是“黄昏公园”的站内短信提示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鼠标点开了。 来自于站长Black Fool的通知—— ? 您已获得新活动“版聊杀人游戏”的参与资格。 ? 扫了一眼标题,我飞快地关掉电脑,将水杯里剩余的水一口气喝干净,然后边摘眼镜边走向床。 钻进被窝时,电子表的LED数字刚好从“1∶02”跃至“1∶03”。我备感郁闷。不过,我还没有偏执到比平常晚睡几分钟就辗转难眠的程度,所以还是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冰点”一开门,我就抱着笔记本电脑踏进了店里。 “今天好早。”店主笑着招呼道。 我也点头致意,然后在远离门口的角落里坐下。 通常,我会在下午四点光顾这家咖啡店。不过,最近的情况有点特殊。临近期末考试,专业课教授放话说要出全英文试卷,这对英语很差的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店主端了杯牛奶过来。我一边道谢一边接在手里。虽说差不多每天都来咖啡店,但我从不喝咖啡。 “付苧,”直到他转身回到吧台边,我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要是过会儿你不忙……” “知道了,”付苧一边在衬衫外系上洁净的白色围裙,一边笑着回头说,“等我打扫完,就过来给你补习英语。” 我松了口气。 虽然这么说有些功利,但付苧的敏锐和体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优点。大概造物主也觉得,有我这种愚钝者存在的世界是需要平衡一下的。 这家店的气质和主人如出一辙:光线自然且明亮;陈设一目了然,一律使用原木,只在表面刷了一层清漆;桌椅棱角分明,没有多余的修饰。因为生意不忙,连店员也只有付苧一个人。 简单,却让人感觉分外舒适。 开启电脑连接到店内的无线网络后,我突然想起凌晨那条还没细看的信息,于是打开“黄昏公园”的界面,登录自己的账号。 三年前刚注册“黄昏公园”的时候,它还只是个鲜为人知的个人网站,会员总共不超过二十人。网站建立者是个有着奇思妙想的艺术家,会不定期地将自己最新作品的照片发布到网站上,有时是手工拼接的家具,有时是覆盖整个天花板的抽象画。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网站时,就被那种简约实用,而又颠覆常理的风格吸引了。 名为“Black Fool”的网站建立者如今已在圈内小有名气,而“黄昏公园”也发展为拥有近千名会员的创意设计交流平台。我从未发布过任何作品,平时也很少在论坛里发言,但这并不影响我身为骨灰级会员的事实。 我点开那条站内短信。 ? 本月新活动“版聊杀人游戏”从即日起每周五二十三时五十六分准时开放,每周一轮,仅限授权会员参加。同意参与请回复。 ? 随着网站逐渐由个人性质向开放式过渡,最近的互动活动好像越来越多。不过,我向来只是看看,还没有参与过。 “即日起每周五”——今天就是周五,也就是说游戏今晚就开始了。 “在发什么呆?”付苧在我对面坐下。 我抬头扶了扶眼镜问道:“杀人游戏是什么?” “哦,那个啊,”付苧笑着搔搔头,“前阵子很流行的多人益智游戏。简单来说,就是一群人分成好人和杀手,杀手隐藏在好人中间。每一轮杀手都会杀掉一个好人;而好人的任务呢,就是找出杀手。” 原来是这么诡异的游戏啊。我皱起眉。 “小林没玩过吗?” 我姓林,付苧总是称呼我“小林”。 “没有。”我老实地摇摇头。 付苧又露出和蔼的笑容。 “很好玩的,既锻炼脑力又能拉近和别人的距离,有机会可以和朋友一起玩玩看。” 一瞬间,我有种被看穿的心虚和些微的不适感。 像他这样心思敏锐的人,一定早就察觉我在人际沟通方面存在着障碍。但他既没有点穿,也没有自以为是地想要“帮助”我。全无窥伺和干涉他人的欲念,自由而纯粹——付苧自然而然地拥有着令人安心和信赖的天赋。 幸运又幸福的人。我微笑着捧起瓷杯。 浓郁的牛奶汇成一条细细的热流,暖和了身体。 ? 晚上十一时五十六分,我按下“刷新”按钮。页面跳出了新的版块。我点了进去。里面只有一个帖子——“十二月版聊杀人游戏活动”。 站长Black Fool在第一楼要求上线的会员回帖报到。下方有两条附件,一条回复可见,另一条显示没有权限查看。 我回帖刷新之后,第一条附件的内容出来了。 ? 红橙黄绿青蓝紫白黑。 ? 在我之后,又有好几个人回复了帖子。 等Black Fool宣布全员到齐,已是次日凌晨零点十四分了。我数了一下人数,连我自己在内总共九人。 “欢迎大家的参与。因为人数有限,我们采用简单版本的杀人游戏规则,即没有警察,只有一名杀手,其余为平民;杀手身份不公开。单数轮由杀手选择杀掉一人,双数轮由剩余所有人投票排除一人,以此类推,直到杀手杀掉所有平民,或平民投票排除杀手。其间被杀或被投票排除的人将失去游戏资格。在游戏规则方面是否还有人存在疑问?” 决定参与游戏后,我多少花了点时间在网上了解了一下杀人游戏,所以对Black Fool所说的内容并没有不理解的地方。 刷新了一下,ID为Tenix的会员回帖说: “没想到Black Fool真的听取了我的建议办了这个游戏,好开心!” 这个ID我经常在论坛里看见,也是两年以上的老会员了。这样一看,大多数参与游戏的ID似乎都不是新面孔。 Black Fool回复说: “因为确实是很有趣的游戏。各位已经看到第一个附件了吧?我们一共九个人,方便起见,附件中每种颜色各代表一人。颜色的分配按报到的先后顺序,即第一个回帖报到的人是红,其次是橙,以此类推,各位明白了吗? “九种颜色中有一个代表杀手,我已经预先写在第二条附件中了,游戏结束前都不会公开。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杀手是谁,所以这次我不参与游戏,而是担任住持游戏的法官角色。过会儿我会用加密短信通知抽到杀手颜色的人。 “一旦我打算修改第二个附件,帖子会显示修改时间,大家就会知道我作弊了。我的代表色是黑色,诸位没意见吧? “另外,有关这个游戏的讨论内容请都集中发在这个版块里,发在论坛的其他地方一律删除,谢谢大家配合。” ? 我是第一个回帖的人,所以我就是红。 果然,刷新之后,我的头像旁出现了标有“红”字的勋章,其他人的头像也各自加上了写有不同颜色的勋章。这样就不需要记其他人的ID,只要记住颜色就行了,确实方便了很多。 我没有收到站长发来的加密短信,所以我不是杀手。跳过几条无意义的闲聊,我看到Black Fool宣布游戏第一轮正式开始。 “天黑请闭眼。请杀手用加密短信告诉我,你想杀掉谁?” 该不会在第一轮就被杀吧?我一边端起杯子喝水,一边想着。红毕竟排在第一个,搞不好就会被选上。 两分钟后,结果出来了。 “第一位死者是:橙。” “太倒霉了!”橙发帖说道。 底下跟了几条幸灾乐祸的调侃。 “请橙在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提交‘遗言’。游戏第一轮结束。” 再刷新,帖子就进不去了,看来是被Black Fool锁了。不过,版块里有了第二条帖子。 橙的“遗言”很简短: “帮我报仇啊,各位!” 2 “英文烂成这样,你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付苧哀叹着趴在桌子上。 “那是迄今为止我人生中最大的奇迹。” “我们休息一会儿。” 他合上书,走去吧台给自己弄了杯苏打水。 我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眯起眼盯着对面的墙壁。那上面挂着店里唯一的装饰品——一个平面沙漏。 沙漏由黑色的金属边框和特制的玻璃构成,中间有对称的平滑斜坡和转动的轴盘,白色的细沙通过斜坡底部的细孔从上半部分均匀地流入下半部,玻璃平面上则用长短线标着刻度。 极其利落的线条,犹如实验室里简单而精确的器皿。按理说这个沙漏和“冰点”的整体风格并不搭配,但放在那里又分明很协调。 付苧拿着杯子回来,循着我的视线也望向那边。 “怎么样,那玩意儿?我一个朋友手工制作的。” “它让我想到一个认识的人。” 其实也说不上认识。就算是在网上,我和Black Fool的交流也不多。 付苧倒好像来了兴致。 “说说看。” “说什么?” “你对这东西的看法。” 我窘迫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说,说你眼里看到的就行。” “这样啊,”我搔搔头,再次望向那个沙漏,“每面都刻有八道长线和七个大格;每个大格里有五条短线和六个小格。我对着手表看过,沙子漏满一大格正好一小时,那么每一小格就代表十分钟,这个沙漏的刻度代表了七小时的时长。 “‘冰点’上午十点开门,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沙漏倒过来开始计时。而沙子全部流进下半部分的时候,正是你家打烊的时间。但其实全部沙子加起来也达不到最上方的长线,实际总时长只有六小时二十分钟,所以你总是在四点二十分就关门了。” 付苧惊奇地看着我。 “原来真的有人会仔细数上面的刻度,还对着手表验证实际时间。” 我脸红了。 “我只是无聊的时候有数数的习惯。” “难不成走在街上的时候会数路灯,过马路时会数斑马线,还是等车的时候会在意对面大厦有几层?” 我有点恼火,没有接口。因为他说的我全做过。 “这没什么,”付苧爽朗地笑出声,“作品这么仔细地被人观察,我朋友知道会很开心的。” 我推了推眼镜,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不过,第一条长线旁边的FP是什么意思?” “Freezing Point啊。”付苧笑着说。 原来是这家店的名字,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 到第二周周五之前,“黄昏公园”论坛里“版聊杀人游戏”的活动版块中都没多出几个新帖。游戏才刚刚开始,线索少得可怜,想判断谁是杀手根本无从下手。 二十三时五十六分,游戏帖准时解禁,我点了进去。 “欢迎回来,各位。请按老规矩报到。” 我回复了帖子,其他人也纷纷到场。过了二十二分钟,除去已在第一轮被“杀掉”的橙,还有代号为绿的人没有出现。 “不等了,我们先开始讨论。请诸位向你们心中认定的杀手投出一票。” 黄回复说:“橙的遗言等于什么都没说,这样不就是让我们瞎猜吗?” 我深感赞同。没有线索,没有提示,这游戏就像是在完全黑暗的房间里找东西。 “抱歉,我来晚了。”绿这时突然冒了出来。 紫说道:“这么晚才出现,杀手不会是你吧?” 绿很快回帖反驳说:“我要是杀手,一定很想早些知道大家的看法并加以干涉,怎么可能来这么晚?只是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白说道:“那么,最早出现的红才是杀手?” 紫回复绿说:“未必。也许你早就进帖子了,只是一直没有发言。这样一来可以在暗处观察动向,二来我们在考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将不在场的人排除在外,你的安全性就提高了。” 青回复白:“红那家伙只是比较准时吧,上次也是一开帖就回复了。我倒觉得紫比较可疑,硬要用牵强的理由说别人是杀手。” 青明明和我不熟,却用“红那家伙”称呼我,让我有些不快。确认了一下他的ID,印象里一直是个说话没什么礼貌的人。 绿说:“按照紫的说法,我要是杀手,还没收集到有用的信息就现身了,岂不是违背了本意?紫用臆测的理由误导大家,说不定正是杀手混淆视听、掌握主动的手段。” “红,你怎么看?”和我一样一直没说话的蓝突然发问。 我有点意外,想了想,老实地回道:“我不知道。” ? 最后的结果是:黄、绿、青、白投票给了紫,紫投给绿,我和蓝投给了青。 第二轮以多数票淘汰了紫。 封帖前看到青火冒三丈的发言: “那两个投票给我的浑蛋,你们瞎眼了是吧?!”后面跟了一长串胁迫般的惊叹号。 我不禁咋舌。 第二天早上,紫发布了“遗言”: “我确实不是杀手。昨天想了一下,我好像犯了个错误。杀手想藏匿在人群中,必然会避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别人注意的言行。第一个发言讨论的黄和迟到很久的绿都不具备这样的特征。但也不排除我这种程度的猜测也在杀手的意料之中,因而他采取了主动。那样的话,我们的对手就很可怕了。请留下的各位开动脑筋,早点找出杀手。” 其实,昨晚我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才没有选择黄、绿或紫;但也的确不能肯定,不活跃的人就是杀手,我自己就是个反例。所以,我最后采用折中的方法,选择了青。 3 “中国学生的数学能力是全世界最强的,知道为什么吗?”付苧笑眯眯地问我。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其实是语言的功劳。数字,包括位数,在汉语中的发音都是单音节,外语的数字表达则相对比较复杂。举个例子,‘150’用汉语发音就是‘一百五’,三个音;用英语说的话是‘one hundred and fifty’,音节是我们的几倍。老外对数字的反应从起始就比我们落后。” “原来如此。”我点头道。 付苧绕回吧台。 “今天还喝牛奶吗?要不要来点别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觉得偶尔换换口味似乎也不赖。 “你推荐一下吧,我对喝的不了解。” 付苧歪头想了一下。 “那就冰拿铁吧,我妹妹最喜欢了,最近很少做。你不介意冬天喝冰饮吧?” 我表示没问题,然后顺口问道:“你还有妹妹?” “嗯,死了。” 我尴尬地咳了两下。 “抱歉。” “没什么,”付苧一边熟练地摆弄制作咖啡的工具,一边说,“去年年底自杀的,到现在已经觉得像几十年前发生的事了。人的记忆啊……”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沉默地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从镶嵌着玻璃的窗格里透进来,木质的桌椅和地板泛出了温暖的色泽。 以前的事,有许多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可再怎么清晰,我都无法体会到任何与彼时彼地的情境相关的情绪,就好像那都是已经退色的别人的故事一样。 所以,记忆对我来说是令人困惑的东西。 ? 第三轮被杀手选中的人是白。 白好像是不太擅长动脑的人,除了声明“青不是杀手”之外,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分析或推理。 虽然无法百分之百确信白说的是实话,但据我了解,白和青似乎平时有着很好的交情。如果青是杀手,他应该不会那么早让自己的好友出局,所以青是杀手的可能性不大。当然,这也只是基于常理的推测。 排除掉我自己,杀手就是剩下的黄、绿、青、蓝四者之一,其中青的嫌疑相对较低。 ? 第四周的周五是个不吉利的日子。 先是用手表设置的闹钟不知道为什么没响,导致我睡过头,错过了上午第一节专业课。 手忙脚乱地收拾一番冲出门后,扑面而来的是漫天大雪和已然变成银白色的世界。 在阴霾了一周之后,昨晚暴雪终于如期而至,看这样子是下了一整夜。 途经“冰点”时,想向付苧搜刮些食物,结果咖啡店大门紧闭,屋檐和窗台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色。 也是,会在这种天气里出门的,只有迫不得已的人。 步履艰难地走到学校,却发现教室里空无一人。后来才得知,因为专业课老师住得比较远,道路被积雪阻塞,已经打电话给班长告知今天的课程取消。我是全班唯一不住学校宿舍的人,也不曾将联系方式留给任何一个同学,所以班长没办法通知我。 等我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地回到租住的地方,离我通常吃午饭的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 整个世界都好像迟滞了。那种混乱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我从大一开始就独自一人住在这所距离学校十分钟脚程的公寓里。光是想象一下集体生活,我便不寒而栗。说起来,到现在已经大三了,我连班上一半同学的脸和姓名都对不上号。我不太清楚别人怎么看我——孤僻的怪胎,还是压根儿就想不起我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放弃了改变这种现实的努力——反正都是我自找的。 我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自暴自弃的低落情绪中,完全没有心思复习学业,后来干脆把书推到了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 ? 按惯例依次浏览了几个经常登录的网站,看到“黄昏公园”论坛的活动版块里多了一个新帖,发布时间是上午十点十五分。 发帖人是青。他写道: “白死了。我不是在说游戏,他真的死了!” 下面叙述了他和白两年半前在“黄昏公园”相识,因为对Black Fool的崇拜彼此投缘,不仅互相加为好友,还交换了联系方式,在线下也时常联络。 今天早上,他发短信给白,对方却直接回了电话。接听之后才发现,电话那头并不是白本人。打电话的男人自称白的父亲,问明青是白的朋友之后,哽咽地告诉他,白已经在昨天去世了。 白的死因是车祸。 昨晚大约九点,还是高中生的白上完补习班步行回家。在距家一千米左右的小路上,他被一辆突然从三岔路口冲出的汽车撞倒,当场殒命。 因为当时天色已晚,雪又下大了,路上行人较少,而且附近的路灯前几天坏了,没有人目击到肇事逃逸的车辆。路口的摄像头也因为光线昏暗而没有拍摄到清晰的画面。 “你们有没有发现,游戏第一轮‘被杀’的橙和第二轮被排除的紫后来都没再出现。”青在帖子里写道,“现在白出了这样的事,我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我开始觉得这个游戏好可怕,可以的话我们别再玩下去了!” 底下出人意料地已经跟了很多条回复。 蓝:“不会吧?!” 绿:“确实有阵子没看到橙和紫了。可能因为失去游戏资格被暂时限制发言了,也有可能这几天刚好没上线,他们平时在论坛里也不是太活跃。” 青回复绿说:“哪有那么巧的事!将近一个月没上线也太说不通了吧?” 绿说:“在你看来说不通,但别人有自己的事要做,未必像你那样有空天天挂在网上。” 大概是因为绿语带讽刺,青反驳道:“他们的销声匿迹明明很反常,你却一个劲儿地找不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不会你就是杀手,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杀了吧?” 绿回以一长串省略号:“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你的假设毫无道理。我们这些人素昧平生,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人的身份和住址,然后跑去把他们全杀掉!况且,我根本没有动机。” 黑引用了绿之前的话解释道:“我没有封禁任何人的发言,他们这些天都没有登录的记录。” 底下是黄的留言,对青缺乏理据的说法大肆嘲弄了一番。 面对黄的讪笑,青果然按捺不住,也毫不客气地回帖反击。两人一来一去,很快将帖子翻了页。 绿打断他们说:“你们两个停止无聊的争吵吧,难道忘了‘十月事件’的教训了吗?” 绿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发生在前年十月的那件事。 4 当时有人注册了会员,在论坛发了条帖子,抨击站长Black Fool的创作理念,用词相当严厉刻薄。他认为Black Fool的设计注重灵性而缺乏人性,并且这个网站本身就是Black Fool用来炫耀个人才能的展示台,毫无建设性的意义。 发帖者态度强势,咄咄逼人,不过通过他的文字能看出,他本身的艺术造诣倒也不低,评论句句精辟。 在短短数天里,这个帖子引发了“黄昏公园”自创建以来前所未有的骚动。那时的会员虽然刚刚过百,但大多都是Black Fool的忠实粉丝,哪里容得下这样公然砸场子的行为。 于是,挑衅帖先是变成辩论帖,后来不可避免地演变成“群嘲”。由于Black Fool既没有站出来亲自和挑衅者理论,又没有采纳会员的意见将该ID封禁,渐渐地,出现了不雅言论和人身攻击。 其中就有比现在更少不更事、言论更放肆的青,辩不过人家就毒舌咒骂。不少人受到他“保卫偶像”的煽动,纷纷加入辱骂的行列。有些言语不堪入目,连我这种惯于置身事外的人都忍不住发言劝阻,可瞬间就被众口之辞淹没,完全没起到效果。 事件最终还是以Black Fool的干涉结束。帖子被删除,涉及口水战的会员ID全体封禁一个月。有些会员一怒之下放弃了“黄昏公园”。网站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向开放式互动平台转型,而Black Fool自己的创作风格也朝着更加多元化的方向拓展。 挑起事端的那个人则也没再出现过。 ? 这件事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所以绿这么一提,青和黄都没再吭声。 到了下午,雪依然没停。 我毫无干劲,便插上耳机躺在被窝里看小说,结果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距离这混乱一天的终结还有三小时五十二分。我随便吃了点储备的食物,洗掉碗碟杯子,然后花了十分钟,对今天由于毫无逻辑的情绪化而浪费掉的时间诚心忏悔。 等我头昏眼花地从二十六个字母组成的修罗场里抬起头来,时间已过凌晨。 我连忙打开“黄昏公园”论坛。点击活动帖之后却显示帖子依然被锁定,无法进入。我不由得一阵错愕。难道Black Fool真的决定中止游戏了? 但是,到两点十分的时候,Black Fool发布了一条道歉帖,说自己因为“无法想象”的原因错过了时间,这一轮游戏延期,时间另行通知。 果然是诡异的日子,连向来守时的Black Fool似乎也受到了“迟滞效应”的影响。惊奇之余,我没来由地稍感安慰。 ? “我投票给红。” 改为周六晚十一时五十六分开始的游戏第四轮,依然是黄第一个发帖,但他没有解释投票给我的原因。 蓝投票给青,理由很简单:“我讨厌他。” 绿回帖说:“迄今为止发言最少的人是红。我以前就留意过你,虽然在论坛很少出现,但看得出是个精明的人。如果你是杀手,赢的可能性不低;如果你不是杀手,排除掉你应该也没关系,因为你看起来对这个游戏根本就没多大兴趣。所以,如果你还是保持沉默的话,我这轮会投给你。怎么样,要不要试着说服我改变主意?” 绿的发言让我很吃惊。精明……我说过什么会让人觉得自己很精明的话吗?而且,居然有人在暗中观察我,这个事实让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我一边神经质地反复刷新页面,一边揣摩该回什么内容。 青倒是比我更快回复了:“那我也投红!如果真的会死人,死别人好了,我才不想死。” 黄:“黑,可以反悔吗?我要改投青,他说话太过分了!” 黑:“可以,之前说过的,每人都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绿:“青,我只是说打算投给红,但毕竟还没投呢。现在,我决定投给你。” 这样一来,无论我投票给谁,这一轮被排除的人必然是青。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青抗议道,“我不想玩了!我退出!” 但谁都没理会他。黑宣布完结果便把帖子锁了。 ? 稍晚的时候,我收到一条站内短消息,竟然是青发来的。 “你的个人资料写着你是W市的,是不是真的啊?” 我犹豫了一下,回道:“是真的。” 很快又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我也是W市的。我们见面吧!” 我困惑地对着屏幕扶了扶眼镜。这是演的哪一出?没等我回复,又有一条消息发了过来。 “我真的很害怕。你知道吗,我今天试着搜索了橙和紫的ID,在另一个论坛看到橙的讣告,也是死于交通事故。不可能那么巧的,你说是不是?” 我回道:“也许只是相同的ID,这很正常。你不要多想了,只是个游戏而已。” “无论如何见个面吧,求求你了。” 明明刚才还想落井下石,转眼间就摆出这样一副低姿态,这个人的适应性真是让人钦佩不已。 “见面也没什么用吧。况且,如果我是凶手,见面不是对你很不利吗?” “你不是杀手啦。绿说得对,虽然每次你都第一个报到,但明显可以看出你是对游戏最没兴趣的人。” ? 关掉电脑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搜索引擎网站上搜索橙和紫的ID。 确实,在一个游戏论坛上,我看到了青所说的讣告。发帖者是橙的邻居兼游戏中的队友,据他说,橙每周末都会驾车去郊区的一家酒吧,有时喝得半醉,仗着夜深没有交警盘查便自己开车回家。朋友劝说多次未果,这下真的出了事。 紫的ID是英文名加一串数字。数字看起来像是出生日期,而我从论坛的会员信息里知道了紫的所在地为S市,稍微费了些工夫查出了紫的真实姓名。几番交叉检索和筛选过滤之后,我得到了一些紫的个人信息。他曾几度因涉嫌吸毒和性骚扰被刑事拘留——在论坛里可一点都看不出他是那种人,不过念及网络的欺骗性,这也很正常;在上周,紫路过一处五层高的废弃楼房时,被屋顶掉落的广告牌砸中,当场死亡。 我关上电脑,坐在桌前沉思起来。 迄今为止,橙、紫、白三人确实依次在游戏出局后的一周内死亡了。其中橙和白的死因相似,紫的死因则相对离奇。以常识的角度看来,确实太过蹊跷。那么,是否存在一条线索,能将这三者合理地串联起来? 我盯着桌角的台灯发起了呆。 这盏灯是“黄昏公园”的站长Black Fool赠送的礼物,全手工制作。灯罩上刻着精美的浮雕,底座上有个火焰图形的Logo,中间是Black Fool的名字缩写——他的每件作品上都有这个标识。 思绪越来越模糊,头也隐隐作痛。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将近凌晨三点。最近的作息很不规律。我叹了口气,喝掉杯子里剩余的水,关掉灯上床睡觉。 ? 周日早上七点,在仅仅睡了四小时之后,我困顿地站在寒风瑟瑟的桥头,等待青的出现。 本来是打定主意对他置之不理的。几番纠缠之后,他放话过来,要是我不同意见面,就去各大网站发帖直播还未成年的自己被无良网友诱骗失身的悲惨故事,不消说男主角就是我——看来她是个女孩。虽然她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但很糟糕的是,我是那种在所有网站都会注册同一个用户名的人。万一事情真的闹大了,被人肉搜索出来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我可不想被莫名其妙地卷进祸端而一夜成名,还被冠以骗财骗色的污名。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随后发来的一条信息:“其实,我知道凶手是谁。” 5 “你就是红吗?” 就在我差点倚着桥栏杆睡着的时候,有个声音将我从梦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茫然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个穿着明黄色棉衣的少女,背着书包,扎着马尾,容貌以大众审美看来,算是相当可爱。 “你是青?”我疑惑地推推眼镜。 “没错!”她抬了抬下巴,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我,“什么嘛,还以为是个沉稳可靠的大叔,没想到是个弱不禁风的宅男。” 谁是弱不禁风的宅男啊!我不悦地瞪着她。虽然已经知道青是和白差不多年纪的中学生,但敲破我的脑袋也想象不出,这个看起来活泼阳光的少女能说出那么多恶毒的话。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说,”她朝手心呵着气,“你不会想站在冷风里和我谈话吧?” “非要见面的人是你,把时间约得这么早的人也是你。”我不客气地回敬道。 “生气了?”她眯起眼,突然凑近我,搞得我狼狈地往后退,“还不是因为周日也要补课,高中生很辛苦的。你这个男人怎么那么没风度?” 烦人!一点都不想被这讨厌的丫头教训。 “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完。” 少女把头撇向一边。 “我舌头都快冻得打结了,而且还没吃早饭呢,饿死了!” 那副理所当然的大小姐态度是怎么回事?! “你再不说重点,我就走了。” “等等,等等!” 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吓了我一跳,赶紧抽回手臂,站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青“哼”了一声,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用指尖捏住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是能指证凶手的证物。” 袋子里装的是个长方体形状的东西,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她就迅速收回了口袋里。 “想知道是什么吗?”她扬扬得意地朝我抬起下巴,“快请我吃早饭。” 青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她错了。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我几乎立刻就推测出了那是什么。如果这个推断没错,之前不成章法的模糊想法便朝着清晰的现实更进了一步。虽然如此,我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烦闷地快步前行,少女紧紧跟在我身后。 “其实,我昨天去了S市。那东西是在车祸现场找到的,我央求白的爸爸给了我。”青难得用正经的腔调说道。 “不,现在我还不想听这些,不是现在。如果非要说话不可,你还是继续刚才那些不知所谓的唠叨吧,我可以无视耳朵的抗议。” 我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S市,白和被广告牌砸死的紫在同一个城市。 “什么啊,你这个怪人!” 我备受摧残的耳朵自动忽略了这句直截了当的羞辱。少女果然转移了话题,再度扯起了不着边际又让人辨不清真假的闲话。 思来想去,我打算带她去“冰点”。一来,我想不出其他可以坐下来交谈,还能用食物堵住她嘴巴的暖和地方;二来,付苧应该比我更擅长应付她。想到这点,我阴郁的心情稍稍明朗了一些,于是转过视线眺望开阔的运河。 最近与大桥连接的运河西岸主干道因为地铁施工的缘故被封锁,车辆都绕道行驶,又加上现在是周日清晨,桥面上空荡荡的分外萧条。 “啊——” 耳膜一痛,背后突兀地响起刺耳的尖叫,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吵死了,到底要怎样?!我恼火地转过身,却被眼前的一幕吓蒙了。 一个男人扛起少女,轻而易举地将她越过桥栏扔了下去。 因为这情景实在太过超现实,我呆立当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划破空气的尖厉叫声和重物落水的声音将我从出神状态中惊醒。 那个男人看着我。 他穿着一件长过膝盖的宽大棉袄,看不出体形,戴着黑色的绒帽,大号的深色墨镜和口罩遮住了容貌。 我吓得双腿发软。 但他只是看了我一会儿,便转身从容地朝着反方向走了。 我慌乱地环顾四周,但此刻桥上除了我和这个男人,一个人都没有。要追上去吗?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现了一下,就立即被否决了。 当务之急是救人!我扑到桥栏边,但水面上已看不到青的身影。 “书包!快,脱掉外套!” 我语无伦次地扯着嗓子吼道,但已经沉下去的青是听不到的。可是我又不可能跳下去,因为我不会游泳。 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可怕的时刻。 不用浪费时间地浑身乱摸一气,我就确定自己没带手机——我一向觉得没有携带那东西的必要。 我朝着距离较近的西岸跑去,但跑到一千米开外才遇见第一个过路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他打电话报警。 警察赶到之前,我就知道青是凶多吉少了。随后,我被带去警局问话,一直到下午才被准许离开。 虽然“目击被害人被不明身份的男子扔下河”这种口供听起来要多离谱有多离谱,但临时编出其他理由只会更加漏洞百出,招致警方怀疑,加重自己的嫌疑。至于一大早出门的理由——被搬迁的邻居吵醒,无法入睡,所以出门散步加买早饭,这个说法也能从楼上新搬来的住户那里得到部分证实。 我只是对有关“黄昏公园”的部分保持了缄默。 因为青已经死了,而现在还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表明二者之间有关联。告诉警察的话,只会给“黄昏公园”、给Black Fool和我自己增添麻烦。 我实在不想被卷入更棘手的局面。 ? 晚上,我忍着头疼,在游戏版块中发帖公布了青死亡的消息。 绿率先提出质疑:“你怎么知道的?你和青也认识?” 黄发出一连串的惊叹号,说:“怎么会这样?!现在我也觉得心里发毛了。” 蓝则直接要求终止游戏:“我可不想遭遇飞来横祸。” 我对谁的留言都没回复,下线,关机,上床,一觉睡到大天亮。 6 早上醒来,我就看了昨夜发的帖子,只有一条黑回复的新留言。 ? 如果所有人都同意停止游戏,我会立刻取消这次活动,删除这个版块。 ? 回帖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分,下面还没有其他人的回复。我又仔细地将所有人的发言看了一遍,随后合上笔记本电脑,带上英语书出了门。 “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线上杀人游戏吗?” 今天是周一,不过店里客人出奇地多,所以付苧一直处于忙碌状态,我好不容易才抓到机会和他说话。 “记得。怎么样,找出杀手没有?”他一边将精致的咖啡杯放到配套的碟子上,一边笑着问我。 “算是吧。”我不确定地说。 “是吗?你等一下,过会儿说给我听听。” 他抬了抬手里的托盘,离开了吧台。我也埋头啃起英语书来。 等到付苧终于忙完的时候,我们俩都已经把这个话题忘了。 我是故意不去想的。昨晚做梦都在思考凶手的问题。毕竟我是亲眼看着青从一个活泼的少女变成一具死尸,虽然不是我的过错,而且我对青也没有好感,但那种经历绝对毕生难忘。还有从墨镜背后射来的视线,一想到就觉得不寒而栗。 总之,这件事让我很困扰,以至于连那如同时钟一般刻板的生活节奏也被打乱了。 “付苧,‘合理化’这个单词怎么拼?” 忘了把那本《牛津简明英语词典》带上,又没带电脑来。我盯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按着跳突的太阳穴,和心烦意乱作着徒劳的抗争。 “rationalization。” 那么长?! “怎么拼?” “r-a-t-i-o-n-a-l-i-z-a-t-i-o-n。” “等一下,等一下!”我一边竖起耳朵一边用笔记下来。 这一定不是单词,是绕口令吧? “你搞不好有语言障碍,或者是听觉障碍,有空得去医院检查。” 付苧笑着说道,从我手里接过笔,在被我涂得漆黑一片的笔记下方端正地写上“rationalization”这个单词。付苧的字体很华丽,是会让人产生“浪漫”、“古典”、“欧式”、“贵族”这类印象的飘逸的花体,和我那营养不良的细长蝌蚪文一比,简直就是两种文字。 “rationalization,”我拗口地念出这个单词,“合理化。” 付苧笑笑,回到吧台里继续忙自己的事。我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将清洗干净的杯盘器皿擦干,分门别类地放回架子上和橱柜里——即使是清理台面这种单调的事,他做起来也是一丝不苟。 “这是你妹妹?”我指着他手里拿着的相框问道。要不是因为需要清扫侧面的壁橱而被付苧拿了出来,相框放在那个位置还真的很难注意到。我会这样问,是因为照片上的女孩和付苧长得很像。 “啊,没错。” 付苧微笑着轻轻擦了擦相框,将它又放了回去。 我眯起眼注视着金属的相框。 “她叫什么名字?” 付苧因为我突兀的提问愣了一下,但他很快答道:“付苇,芦苇的苇。” 真是对植物有着古怪执念的父母。 “像男孩的名字。我老觉得我们的名字该换一换,她也表示同意。可惜没机会了。” 我什么都没说。 付苧将抹布清洗干净,晾好,解下围在衬衫外的围裙。 “唔,关门时间到了。” 我望向墙上的沙漏,沙子果然已经全部落完了。抬手看了看手表,十六点二十分,一分不差。 “你还想坐一会儿的话也可以,我先去把门关上。” “不用了,我回去了。” 我跳下座椅,把摊在桌上的书本纸笔收好,和付苧道别之后便独自朝着公寓走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思考着不着边际的事——许多事情,一些是关于自己的,另一些则与己无关。后者出现在我身上着实罕见,因为我向来是比任何人更自我的人。这点我自己最清楚。 ? “如果真有凶手的话,”绿在帖子里说道,“杀人动机是什么?” 过了半天,黄开玩笑地跟帖说:“没理由?变态杀人狂?” 绿没理他,回复了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的话:“如果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连环杀人事件,必然存在着一个能将所有人串联起来的合理化线索。” 黄:“别傻了,没有动机,也没有凶手。我猜这是个大家串通好的骗局。” 绿没有回答。 我回顾了一下之前的发言。 绿是个逻辑和分析能力很强的人,他所说的也正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连接我们的只是虚拟的网络,彼此的真实生活理应毫无交集。ID所代表的某个人,说到底只是相当模糊的存在。而在这种模糊的人际关系里产生了确确实实的杀意,听上去怎么都像是在开玩笑。 绿和黄都不愿意终止游戏,这令我感到相当困扰。 这种困扰一直持续到周五下午,在此期间,我坐立难安。此前我一直不大能理解,人为何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进而束手无策甚至丑态百出。现在我不得不收回自己的成见,一切还是因为我阅历浅薄。 7 “所以说,那个游戏的结果怎样?” 和往常一样,下午四点,我坐在“冰点”里一个远离门口的靠墙角落。付苧突然想起了这回事,一边在我对面坐下,一边这样问道。 我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 “我已经确定凶手是谁了。” “咦,是谁呢?” “蓝。” 付苧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为什么?” “我只是发帖说青死了,并没有叙述具体的死法。蓝却回复说‘我可不想遭遇飞来横祸’,表示他知道青的死因是非正常的。那天,那座桥上除了青和我之外,就只有凶手了。所以,蓝就是凶手。” “啊,这么简单。” “太简单了,所以我觉得这是个陷阱。” “怎么说?”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是牛奶,我果然还是对咖啡喜欢不起来。 “蓝是怎么知道其他人的身份和住址,然后分别把他们杀害的呢?” 付苧想了想,说:“如果蓝是黑客,或者擅长人肉搜索,是可以办到的。” 我对此并无异议,不过我是从别的角度着手分析的。 “说起来,蓝的ID叫做‘背叛者调达’。我之前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昨天上网查了一下,‘调达’是动画片《九色鹿》的主角。” “九色鹿?”付苧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被九色鹿所救又出卖九色鹿,最后自食恶果的背叛者。话说回来,红橙黄绿青蓝紫白黑,这次游戏参与者正好用九种颜色代表,这不是巧合吗?” “虽然都涉及九色,但似乎有些牵强。”付苧说。 我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关于名字的部分先放到一边,先来说说别的。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对时间很敏感的人。第一次看到Black Fool发来的信息,我就在想,为什么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六分呢?为什么不是十一点半或是十二点,甚至为什么不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别人大概也会心存疑惑,但没多少人会在意,”我自嘲地笑笑,“过后也就忽视了。事实证明,大多数游戏参与者都不会准时进入帖子,多少都会晚一些。然而,这个问题却一直在我心里悬而未决。同样,让我产生困惑的时间问题还有一个,就是它。” 付苧顺着我伸出的手望向墙上的那个平面沙漏,又回过头坐正。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Black Fool说过,作品是创作者本人的延伸。那个沙漏的设计看似简单,但真正要做到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对精确度的要求非常高。作者按照流沙和实际时间的速度,精确地标上了刻度,却粗心地犯了没有灌入足够沙子的错误,这不是很矛盾吗?反过来思考的话,可以将其视为是故意这样设计的。” “那在你看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之前已经提到过,从每天十点开门起,到沙子全部流掉,正好是下午四点二十分,也就是这里关门的时间。刻度上每一大格是一小时,每一小格是十分钟,最后全部的沙子会占据六大格加两小格的空间,也就是说,沙子的水平线会停留在最上方大格自下而上数的第二条线,而从最上方的线往下数则是第四条线。 “说起来,英文表达时间的方式和中文完全不同。在英语中,要表达几点几分,如果分钟数不超过半点,就用past——比如三点十分,ten past three;分钟数过半点,则用六十减去几分,再使用to,比如三点五十,就是ten to three。” 付苧疑惑不解地笑了。 “怎么突然变成了英文讲解?我都快踉不上你的跳跃思维了。” 我推了推眼镜。 “你记得吗,我问过你,第一条线上标着的FP是什么意思吧?” “嗯。FP表示‘Freezing Point’,就是这家店的店名。” “说到冰点,第一反应通常会是常压下水结冰的临界点——零度,也就是‘zero degree’。沙子最后停留的线,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four to zero’。转换成时间的话,便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六分。” 付苧沉吟了半晌,然后说道: “你是在暗示,我店里的东西和‘黄昏公园’网站的杀人游戏存在某种关联吗?” 我抬起头正视着付苧。 “进一步阐明的话,你便是‘黄昏公园’的站长Black Fool,游戏的住持者——黑。” 付苧哑然,过了一会儿,他轻声笑了出来。 “你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点吗?” “有。” 我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纸,先将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张打开,放到付苧面前。在我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中间,付苧写下的“rationalization”特别显眼。 “去年过年的时候,Black Fool在站内随机抽取会员,赠送他亲手制作的礼物,我有幸被抽到了。将联系方式用站内消息告知Black Fool之后的一周内,果然收到了礼物——是一盏手工雕刻的台灯。有一次我外婆来看我,她告诉我,灯罩上刻的是佛教五百罗汉中的调达尊者的故事。有趣的是,和九色鹿故事中的调达一样,他也是个背叛者。” 付苧歪着头,手托着腮,微笑着说道:“很有趣。” “精确、注重细节、赋予事物隐性的联系,这就是Black Fool一贯的风格,”我叹了口气,将另一张纸抚平,和第一张并排放在一起,“但他不会想到,我并未将包装台灯的盒子扔掉,而是放在书桌旁堆放杂物。所以,贴在盒子上的快递单也一并保存了下来,上面有Black Fool本人填写的邮寄信息,包括我的ID名‘zoa lin’。” 不需我多做提示,这两张纸上英文字迹的吻合度一眼就能判别出来。 付苧稍稍露出讶异的笑意。 “一个人确实无法事事都预料到呢。” “这也是得到我们身份和住址的便捷方法,那次被选中的ID应该是预先定好的。” “你是说,是我把参与游戏的成员的信息透露给蓝,方便他去杀人吗?” 我避开付苧的视线,望向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 “这就涉及推理的最后环节,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洗耳恭听。” “两年前‘十月事件’的那篇帖子,我在网站上没有找到,应该是被你删掉了吧?” “没有删掉,只是隐藏了。” 我点点头。 “虽然没法再回顾一遍当时所有人的具体发言,但我最后还是想起了关键的信息。” “关键信息?” “发帖者的ID,是叫‘倒走的鹿’。” “连这个都能想起来,你这家伙记忆力还真够变态的。”付苧笑着说。 “回到开头关于蓝的ID那部分。先撇开蓝在游戏开始之前就知道了有九色这个猜想,再次出现的‘鹿’,又是很巧合的事。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中间暗藏的联系。” “侦探都是些钻牛角尖的偏执症患者。” 我转过摊在面前的纸,拿出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字母。 “英文中的鹿写作‘deer’,‘倒走的鹿’……” 我一边说一边在下面将单词反过来拼写。 “就是‘reed’,芦苇。那个两年前来网站公然挑衅的人,是你的妹妹付苇吧?起码在玩文字游戏这点上,你们果然是一家人。” 8 “并不是Black Fool将信息透露给了蓝,而是,蓝和黑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付苧笑而不语。 我难以忍受这种状况下的沉默,只好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冰点’关门的时候,我都会习惯性地看看手表,每次都是精确的十六点二十分,这代表了你每天都是在十点准时翻转沙漏的。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你同样也是有着精确时间观念的人。相信我,同类对于别人和自己相似的特点是非常敏感的。” 付苧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这样严守时间的你,却在某一天违背了自己的规则。” “人啊,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第四周的周五,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暴雪、‘冰点’没有开门、白的死亡、游戏延迟。将这几件事串联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周四你去了白所在的S市,因为暴雪阻断交通,周五无法及时赶回来,所以导致‘冰点’没有开门,游戏也不得不延迟。” 付苧慢条斯理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本来在机场大厅也是能上网的,但后来笔记本电脑没电了,有电源插座的座位又全部被人占了,只能推迟。” 我注视着“冰点”咖啡屋的店主。 “你妹妹是在‘十月事件’之后一年自杀的,也就是去年的十二月初。”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月‘黄昏公园’的版面突然变成了黑白两色,一直到圣诞节才改变。当时没在意,现在才突然想起来。” “你太可怕了,”付苧笑着放下杯子,“明明记性这么好,英语怎么会学得那么差?” 我移开视线。 “你妹妹……为什么会自杀?” “她患有忧郁症。” 我沉默不语。 “从懂事时起,我的父母就一直在争吵,犹如积累了几世仇怨的宿敌。他们最关心的事是如何在每一次吵架时胜过对方,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兄妹。但是很奇怪,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一起。最近,我渐渐开始明白,也许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水火不容,但谁也离不开对方。” 不知道为什么,听人家谈论家事总会让我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啊,抱歉,扯远了。为了脱离那种环境,我上大学时去了很远的城市,每年很少回家。妹妹觉得我背叛了她,本来就内向的她更少说话,到后来几乎与我断绝联系。” 等了一会儿,付苧似乎都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我对这种四目相对的沉默情境最没办法,局促地扭了扭身子,开口说道: “你妹妹受到‘黄昏公园’会员的攻击,导致忧郁症加重,这可能成为她自杀的直接原因。从去年开始,你就在策划为付苇复仇。” 付苧怅然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 “这就是你的结论?” 我摇摇头。 “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后来推翻了。” “为什么?” “第一,我没有攻击过你妹妹,却被选中参加游戏;第二,因为那种杀人理由太牵强;第三,如果你想杀我,我大概已经死了。” 付苧哈哈大笑。 “青是你杀的吗?” 付苧闻言收起笑容,端正地点点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付苧亲口承认这个事实还是让我一阵沮丧。 “青之前给我看了个东西,说是从白的尸体旁找到的,还说可以证明凶手的身份。她提出和我见面,又在我面前卖关子,说明她所说的凶手我们都认识。我和她都认识的人,只局限于‘黄昏公园’的会员。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论坛里能确凿无疑地标明某人身份的东西只有一个——Black Fool刻在每一件作品上的标识。青要给我看的长方体物品,就是那枚独一无二的印章。” “很妙的推理。”付苧点头赞许道。 “但是,青原本并不在你的杀人计划内。” “何以见得?” “你冒着可能被我阻止或发现身份的危险,在我面前杀害了她,说明这次仓促的杀人并未经过精心策划。站长有权限查看所有会员的站内短信,我猜你应该是前一晚看到我和青相约见面,怕她向我揭露,才临时起意杀掉她。” “基本正确。青可能会报警,那是我最担心的情况,所以不得不除掉她。” “有一点让我很疑惑——这样万无一失的你,怎么会犯把能够指明身份的印章丢在杀人现场这种低级的错误?” 我觉得自己好像丧失了对嘴巴的控制权,语言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顾自地从我嘴里滔滔不绝地往外冒。 “然后我想到,这情形和沙漏没装满沙子是一样的——印章出现在白的身边,是因为那是你自己交给她的,但是你分明害怕别人知道你的东西出现在白死亡的现场,甚至不惜为此杀人灭口。这就构成了另一个矛盾,再次让我陷入了迷惑。” 我说着打开一直放在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将“黄昏公园”的界面转向付苧。 “随后我看到了这个,不禁豁然开朗。” 我给付苧看的,是活动版块里来自绿的最新留言: ? 杀手只有一个,凶手却可能不止一人。 ? “白并不是你杀的,你想杀的另有其人。”我说。 付苧眯起眼,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微微弯起了嘴角。 “那家伙,还是那么聪明嘛。” ? 我说了那么多话,突然觉得很口渴。 付苧站起身。我微微有些紧张。 但他只是拿过我的杯子,往吧台走去。 “不介意的话,请继续分析。我觉得非常精彩。”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有个了结。 我倾听着付苧往杯子里倒水的声音,开口继续说道: “既然白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和她见面?为什么要给她重要的印章?为什么害怕被人知道你和她有过接触?原因有两个:第一,你杀了别人,白知情或者与那人有所关联,白的死亡被调查的话,会让你身处险境;第二,完全相反的,白杀了人,而你是知情者,如果真相被调查清楚,已死之人就要背负杀人犯的污名。” 倒水的声音停了下来。 “所以,是后者吗?”我沉静地问道。 付苧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你是怎么想到的?” “将所有已知条件和可能性排列组合,产生的矛盾越少则越接近真相。” 付苧咂起了嘴。 “你绝对和那家伙有一拼。” 我疑惑地询问“那家伙”是谁,付苧只是笑而不答。 “在白之前的死者是橙和紫,白杀死的是谁简直一目了然。紫和白同在S市,而橙与他们隔了半个省。作为高中生的白单独去别的城市杀掉橙的机会比较少,杀死同市的紫就相对合理得多。而且,紫有吸毒和性骚扰的前科,不难想象其招人怨恨的原因。” 付苧有些沉重地点点头。 “紫经常在S市几所学校附近闲逛,白被他盯上有好几个星期了。有一天,因为补课,很晚才放学。白独自经过一片工地时,发现自己被紫跟踪。周围没有其他人,她非常害怕,趁紫不注意时逃进了旁边的废弃大楼里。没想到紫迟迟不离开,在大楼附近徘徊。这样下去,紫迟早会进楼搜寻,也没有其他出路可以逃走。白瑟瑟发抖地站在楼顶,看到旁边摇摇欲坠的广告牌和废弃的工具。她看紫走到大楼入口,一咬牙,砸断了锈迹斑斑、不堪一击的金属支架。 “那条路平时少有人经过,紫的尸体第二天才被发现,警方判定为意外事故。但白背负着杀人的罪恶感,又不能对别人说,精神几乎崩溃。最后,她向我发送了站内短信。那时,她还不知道被自己杀死的人也是游戏的参与者。” 9 付苧将倒满柠檬水的玻璃杯递给我。 “牛奶喝太多会上火的。” 我一如既往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杯子。 “这样一来,你下手的对象毫无疑问是橙。” “你应该还记得,那段时期论坛是半开放形式的,新会员需要老会员的推荐才能加入。橙向我推荐‘倒走的鹿’时说那是他女朋友。想必正因为这层关系,付苇才会偶然间看到‘黄昏公园’,才会发生后来的‘十月事件’;事后橙也曾就此事向我道歉。那时我和付苇已经多年没有联络,但正如她能一下子认出我的作品,我光看ID和文字也立刻就知道是她。” “你后来和她联系了吗?” 付苧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懊悔的神情。 “我给她发了站内信,但她没回,再加上她抨击我的激烈态度,不难理解她对我依然余忿未消。我知道她和橙生活在邻市,橙周末经常会去郊区的一家酒吧。我每个月会过去一两次。橙的论坛头像是他自己的照片,很容易辨认。我主动与他认识,渐渐地和他混熟了,旁敲侧击地打探妹妹的近况。当然,他并不知道我是付苇的哥哥,也不知道我是Black Fool。” 我是独生子,不过就算有兄弟姐妹,我也想象不出自己像付苧那样大费周章地关心胞妹的情形。 “但是后来我发现,橙并非真心喜欢我妹妹,他只是在玩弄和利用她罢了。我想过和付苇见面以便给她忠告,但又怕会起反效果。我没想到,就在我犹疑不决的时候,橙向她道出了事实并抛弃了她。付苇的忧郁症因此加重,最后竟然自杀了。” 所以,从去年年底开始,付苧就在策划复仇杀人。 “可是,为什么要借游戏的名义?” 明明可以做得更简单利落——因为牵扯进越多的人,越容易暴露。 付苧将双手伸到面前,带着鄙夷和怜悯的神情翻来覆去地审视着。 “所谓的艺术家之心,就是将平凡普通,甚至丑恶的事物,变成美学的偏执。”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大概因为我不是艺术家,而且,我想将来我也不太可能成为艺术家。 “我很清楚,杀掉橙,付苇也不会复生,驱使我的感情也不全是仇恨。所以,我并不是为我妹妹,而是为我自己犯下了无法回头的罪行。达成目标之后,我浮躁的心才得以回归平静。至此,虽然走过的人生并不长,我既无憾恨,亦无畏惧。事情败露也好,生命即刻终止也罢,我都能坦然地接受。但我没料想到的是,这时候有人来向我求助。 “杀了人的少女,惶惶不可终日,却没想到求助的对象犯下了和她相同的罪行。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即便如此,如果说罪孽深重的我能够做些什么回报这完全的信任,便是努力阻止另一个灵魂和我一样堕入黑暗。所以,那个下雪的周四,我去S市和白见面了。” “那么,她并不是死于谋杀?” 付苧悲伤地点点头。 “那应该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大概发生在她和我分别之后回家的路上。这样说来,白也可以说是被我杀死的。” “那青呢?”我捏了捏眼镜架,直言不讳地问道,“死者的名誉比另一条生命更重要吗?” “付苇的忧郁症加重和‘十月事件’不无关系,你知道谁闹腾得最厉害。”付苧望着我,眼中的冷酷令我不敢直视,“而且,我从没有窥探过你和她的通信内容。是她自己发消息给我,声称掌握了我是凶手的证据。如果我不满足她的要求,就会在和你见面时将秘密透露出去。” 我深感意外。 “她提了什么要求?” 付苧顿了顿,摇头说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我不认为付苧到现在还有欺骗我的必要。想到那个女孩儿的心机,不由得一阵欷歔。 ? 至此,疑团全部解开。奉公守法的好市民这时该做的,就是向警方一五一十地道出真相;推理故事里的侦探再怎么同情凶手,也会基于正义感大吼一声:“杀人犯不可饶恕!” 我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无意义地戳着手边的电脑键盘。 正义感于我,正如红细胞之于贫血患者。倒也不是说我是个恶徒,只是……本性里有着无法言述的漠然罢了。 “黄昏公园”的页面刷新,绿发了新的帖子。 ? 杀手是蓝。结束游戏吧,黑。 ? “冰点”咖啡屋的店主见此露出愉悦的微笑。 “我不会离开这里。你随时可以向警方举报我。”付苧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收起杯碟,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洗净擦干,整齐地放回橱柜。 把道德判断推给别人,真是太狡猾了。 我也起身,关掉手提电脑,将摊在桌上的纸笔一一收好。 啊,啊,随便了。到此为止,谜题已经解开,游戏也已结束,死去的人无法复生,发生的事不可更改。我的大脑不顾主人的迟疑,擅自给这迷乱的一个月贴上了“回忆”的标签。 “黄昏公园”十二月版聊杀人游戏事件,行将如同我读过的某个故事中的章节,日渐模糊黯淡,归入退色的、陈旧的、他人的故事。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习惯性地看了眼手表,液晶屏幕显示为十六点二十分,抬头正望见沙漏中最后一撮沙轻轻落下。 闭店的时间到了。 ? ———————————————————— (1)?大赛最佳新人奖作品。作者鲸川,创作风格清新活泼,颇有日本轻小说的韵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