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分身 作者: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我叫鞠子,18岁,住在北海道。几年前家中着火,母亲去世。父亲说是意外,我坚信另有隐情,种种迹象显示真相在东京。我前去调查,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 我是双叶,20岁,住在东京。母亲禁止我抛头露面,我完全不当回事,参加了电视节目。不料母亲随后就在车祸中去世。一个北海道口音的男人拿着照片四处打听我的信息,照片上的女孩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鞠子和双叶,两个从未谋面的人,终于迎来了相遇的那天。 鞠子之章 一 或许,我正遭到母亲的厌弃吧。 这种感觉是在我升入小学高年级时产生的。 虽说是厌弃,我却没有像灰姑娘受继母恶毒虐待般的经历,也从未受过任何冷遇。毋宁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慈爱倒更多一些。我家有三本相册,里面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照片。有一些是在学校拍的,或者是朋友拍的,但至少有九成出自父母之手。 第二本相册的第三页上,贴的是一家人去函馆山时的照片。上面只有我和母亲,那么按下相机快门的自然就是父亲了。地点似乎是一个展望台。从背景中绚丽的红叶不难推测,拍摄的时间大抵是十月中旬。 照片中的我四五岁的样子,身穿带风帽的上衣,瑟瑟地站着。母亲则只拍了半身,双手做出环抱着我的样子。但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的视线并非正对镜头,而是有些偏右。后来,当我追问母亲在看什么时,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个嘛,当时妈妈看见稍远的地方有一只蜂子在飞。我怕它飞过来,哪里还顾得上照相哟。” 怎么会有蜂子呢?父亲表示怀疑,可母亲仍坚持说有。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大概是有吧。照片中母亲做出的庇护动作便是证据。她不安的神情分明在诉说,她不是在担心蜂子蜇到自己,而是担心幼小的我。在众多照片中,我对这一张最为中意,便是因为能够回忆起这段小插曲。但如今,这本相册已经不在了。 母亲对我的爱总是细致、自然而妥贴。只要在她身边,我就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我还曾毫不怀疑地坚信,这种爱会永远持续下去。 究竟从何时起,一抹阴影悄悄爬上了这份本该永恒的爱,我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我的日常生活并未出现任何变化。 只是,若一定要搜寻遥远的记忆,倒勉强能搜出几幕景象来—在孩子的眼里,母亲的确有些异常。吃饭的时候,不经意间一抬头,经常会发现母亲正呆呆地望着我出神。有时,母亲会在梳妆台前枯坐半天,一动也不动。当然,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一旦发现我在注意她,她便会如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起来,眼里充满慈爱。 其实,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但儿童的直觉让我开始意识到,母亲的态度中似乎蕴含着一种不祥之兆。并且随着我的成长,这种不安日益显著。 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热心于研究,纵然在家,也多半躲在书房里忙于工作。因而于我来说,父亲似乎变得愈发难以接近。渐渐地,在我的眼里,他与其说是一个父亲,毋宁说更像一个管理者。我能感觉到父亲其实也溺爱着我,可这并没有使我忘却对母亲的不安。到了五年级,模糊的感觉似乎变得稍稍具体而明朗了。母亲是不是在有意躲避着我呢?从前,我经常跑进厨房,一面看着母亲准备饭菜,一面诉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原本兴致盎然的脸上逐渐流露出心不在焉。不只如此,她甚至还嫌我妨碍她做饭,将我赶到一边。还有,星期天购物的时候,我一提出也要去,她便以“今天只是给你爸爸买东西,不好玩”之类的理由把我打发掉。这在以前绝不会有。 而最令我不安的,是母亲已不再看着我的脸说话,即便正对着我,眼睛也总是游移在我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曾经那么慈爱的母亲为什么会忽然间离我远去?我无法想象。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五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读的小学每个期末都要举行一种叫“亲子恳谈”的活动,班主任与学生及家长面谈。那次活动结束后,母亲和我与同班的小奈母女一起去喝咖啡。两位母亲闲谈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小奈的母亲竟忽然说: “鞠子到底长得像谁呢?比起母亲来,还是更像父亲吧?”“是不像阿姨呢,”一旁的小奈也打量着我和母亲的脸,说道,“眼睛不像,鼻子也一点不像。” “或许吧。”我答道。 “不像我好啊,可千万别像你的丑妈妈。”母亲笑答道,可后来她竟莫名地撅起嘴,几次三番地打量起我,最后,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是啊,的确一点都不像……” 我正是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母亲内心的秘密。当时,母亲眼睛的深处没有笑容,仿佛正看着一只恐怖生物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母亲变得不再慈爱,完全是因为我长得一点都不像她。这便是此时我得出的答案。为什么长得不像就不行呢?对此我从未思考过。或许,我漠视了“人都喜欢长相酷似自己的孩子”这一自然法则。的确,从没有人说起过我们母女俩相像,但我也从未认真考虑过此事。去外婆家玩的时候,外婆常常看着我说: “啊呀,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究竟像谁呢?静惠也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这可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每当此时,母亲总会心地跟着笑。这是我幼儿时期的事情。那天以后,我独自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端详的时候就多了起来,总想找出自己与母亲的相同之处。可我越是看,日子过得越久,容貌似乎就离母亲的越远。并且,我有了一个新发现—我也全然不像父亲。 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攫住了我的心。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倘若我真的是长女,父母的年龄也太大了,而我也绝不可能会这么小。无法生育的夫妇从别处领来一个孩子做养女,这种事情完全有可能。 我陷入了烦恼,仅凭一个人无法解决的烦恼,而且无法与任何人商量。无奈,我只好为自己编织起一个壳,痛苦地躲在里面。 恰好,当时学校里正在学习有关户籍的知识。我举手提问,年轻的男班主任十分自信地回答: “户籍上是不会撒谎的。若是养子,上面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写明。”两天之后,我决定去一趟市政府。接待我的是一名女子。看到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竟独自来取户籍副本,她明显面露诧异,但也没有询问理由。其实我早已想好,若她询问,我就谎称是报考中学需要。 几分钟后,一张户籍副本的复印件便交到我手中。本打算回家后再看,可我终究忍耐不住,当场便确认起来。 父母一栏里写的是“氏家清”、“静惠”。再往下,那里分明用极具说服力的宋体字写着“长女”。 那一瞬间,长期以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异物顿时消散。我从未感觉到“长女”这两个字竟如此温暖。安心感蔓延开来,我反反复复将副本看了好几遍,一种成功的喜悦爬上心头。原来竟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就得到了确认。 不知什么时候,外婆曾这么对我说:“你出生的时候啊,那可叫难产哟,可把人给担心死了。家人亲戚全跑到了医院,一直等了八个多小时呢。后来,到了凌晨一点左右,雪忽然下得大了,我们正议论着明天除雪的事呢,忽然就传来了哭声。” 确认户籍副本时,我想起了这段往事。看来这应该是实情,不会是为骗我而故意编造的。 那为什么—我的疑问又回来了—我的容貌和父母的会相差这么远呢?每当照镜子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思索起这个问题。 我升入六年级之后,母亲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淡。我确信这绝非胡乱猜疑。正是在这一年冬天,父母说要把我送进一所私立中学。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学的附属中学,学生须全部住校。 “本地没什么有名气的中学。爸爸自然也会很寂寞,但休息日倒也能回来,这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父亲以辩解般的口吻劝说我的时候,母亲已在水槽边洗起餐具。我想象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女儿一在身边我就心烦意乱,快把她支得远远的吧…… 我沉默不语。大概是以为我不愿意,父亲慌忙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求。跟天天相处的老朋友们分别也的确痛苦。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想告诉你还有这样一种选择。如果你想上本地的中学,直说就是。” 思考了一会儿,我冲着母亲的后背喊道:“妈,您说我该怎么办?”“这个嘛……”母亲并没有停下洗碗的手,也没有转过脸来,“在本地上学也不是不好,可过着集体生活学习也不错,肯定能够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呢。” 发现母亲也赞成我离开家门,我下了决心。 “嗯,那我就去吧,跟大家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我对父亲说道。 “是吗?好,那就这样吧。”父亲频频点头,收起学校简介。只是,这样会很寂寞—父亲心底一定这样想。 我望了望母亲的背影。她什么也没有说。 在上中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母亲常常一起去购物,替换的衣服、日常用品、简单的家具等都需要购买。母亲充满温情,殷勤地帮我选择,对我也有了笑容。面对这种情形,我甚至觉得认为她对我疏远完全是多疑了。但我也会想,或许因为我马上就走了,今后再也无从得见,才让她如此高兴吧。 “妈,我走后您会寂寞吗?”有一次,买完东西,在冷饮摊喝果汁时,我这么问道。我装得若无其事,但事实上犹豫良久方问出口。“当然会了。”母亲立刻回答,但之后,她眼底就闪烁起微妙的光芒。这一点完全没有逃脱我的眼睛。 三月小学毕业,二十九日,我拎着一个小书包与母亲一起出了门。大件行李早已寄送过去。 走到附近的电车站,迎接的客车早已抵达。我一个人上了车,母亲则绕到窗下。 “要注意身体哟。有事打电话。”“嗯。”我点了点头。 客车开动后,母亲长时间地目送我离去。一瞬间,她那一直朝我挥着的手向眼角擦去,大概是哭了。我正要确认,她的身影已变得极小了。 我去的学校建在一个平缓的山丘上,里面有牧场、教堂,还有宿舍。宿舍是木建筑,里面却没有想象般古旧,甚至还装了空调。四人一个房间,室内由一种风琴帘子状的东西隔开,多少能保护一下个人隐私。我的室友只有三年级的春子和二年级的铃江二人。这两个高年级的学生看上去都很和气,我安下心来。 于是,中学生活开始了。六点钟起床,六点半做体操,七点钟做祈祷,然后吃早餐,八点钟去学校。同宿舍的学姐风趣幽默,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修学旅行,还有,作为教育一环进行的牧场劳作和圣歌队的排练,也让我乐此不疲。每名新生都发了一本名为“教育日志”的本子,就寝前要把当天的事情全写在上面,次日早晨交给舍监细野修女,可由于白天折腾得厉害,写着写着就睡着的事时有发生。每当出现这种情况,体形与名字截然相反的细野修女总是双手叉腰,目光锐利地俯视着我,然后用极其威严的声音说一句:“以后要多加注意。”细野的恐怖恐怕有一半出于讹传,真正见过她发火的人,我身边从未有过。 适应了宿舍生活之后,我就被春子和铃江问起家里的情况,如父亲的职业、家里的样子之类。得知我父亲是大学教授,铃江顿时像做祈祷时一样,双手并在胸前。 “太厉害了!你父亲太聪明了。大学老师!嗯,好崇拜哦。”“教什么的?”春子问道。我略微迟疑了一下。 “不大清楚。生物,或者是医学吧,反正就是这一类。”听了我敷衍的说明,铃江又迸出一句“太棒了”。 之后就说到母亲的话题。最初自然还是那些再平常不过的内容,如是什么类型、擅长的菜品之类。后来,铃江不经意间忽然问了一句:“长得一定和你很像吧?” 没想到,这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严重刺伤了我的心,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我蓦地大哭起来。铃江惊慌失措,春子则连忙把我领到床上休息。她们一定认为我想家了。 次日晚上,我决定向她们和盘托出真相。我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麻烦的学妹。她们认真地倾听了我的故事,齐说不可思议。“可她毕竟是你的生母啊。母亲居然会嫌弃自己的女儿,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铃江语气坚决地说道。 “我也希望如此……”我点头附和。 “别瞎猜了,鞠子,就算是亲母女,长得一点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啊。”春子以三年级学生的镇定口吻劝我,“如果因为这点小事,你母亲就嫌弃你,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说你的母亲真的很奇怪,一定是有别的理由,但绝对、绝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铃江也深表同意。 “暑假时要回家,对吧?”春子微笑道,“到时候,你母亲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迎接你的。我敢保证。” “嗯。”我低声答应。 果然如春子所言,暑假回家探亲时,父母都非常高兴。第一天,父亲一直待在客厅想听我的故事。而且,整个假期,他都没有把工作带回家来。 母亲每天都带我上街购物,为我买一些衣服和小首饰什么的,晚上还特意为我做我最喜欢的菜肴,暑假期间一直非常慈爱。 但我仍没有释然的感觉。虽不能说这一切都是母亲在演戏,我却觉得并非出自她的真心。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就是一个别人寄养在这里的小姑娘。 暑假结束,回到宿舍,春子率先问道:“怎么样,你母亲他们对你一定很好吧?”“是啊。”我只能如此回答。 往返于宿舍和学校的生活再度开始。我对此很满意,体育节、文化节等各种传统文化活动都在这个季节里举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时间在喜怒哀乐中悄然流逝。心里虽一直放不下母亲的事情,却连认真思考的闲暇都没有,这反倒成了好事。 不久,冬天匆匆而至。夏天短了,冬天自然漫长。从年末到一月末是寒假,之后三年级的学生就要毕业了。因而,对于我们即将回家过新年的一二年级的学生来说,最重要的话题莫过于何时以何种形式举行欢送会。 “欢送会什么的也用不着太当回事了。”春子笑道,“反正你们也会上高中,到时候还会见面。”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铃江一面捆行李一面说道,“不过,怎么说也得到二月份之后了。希望此前你们俩都健健康康的。”她用力点头。 “到了二月份,一定要笑着再见哦。”春子对我说道。“好,笑着再见。”我语气坚决地说。 可我没能兑现诺言。因为,这年冬天,我家发生了一件噩梦般的事情。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个日子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幸福的团聚一夜之间跌入深渊。 很久没有看到女儿了,父母看上去都很高兴。跟往常一样,父亲一见面就问个不休:学习怎样、宿舍生活如何、朋友好不好、老师如何,等等。 “还可以吧。” 尽管有些过分,我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父亲还是眯起眼睛,说着“是吗是吗”,一个劲地点头。 母亲一如既往,没怎么说话,可还是处处为我着想。这一切究竟算什么呢?是对心爱的女儿的真心付出,还是她心目中有一个完美母亲的样板,她只是机械地照着来做呢?我无法判断。只记得当时曾有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唯一的一件。我想帮母亲做饭,刚要走进厨房,看到母亲正站在洗碗池前,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伫立。我正要出声,可话刚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她的脚下有些异常。 地板上有几滴水,是从母亲的下颌滴下来的。我发现她正在哭泣。大人如此哭泣的情形,此前我从未见过。不仅如此,她背上还笼罩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危险气息。妈妈,您怎么了—我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踮起脚悄悄走了回去。 吃晚饭时,母亲又恢复了往常完美的笑容,将亲手做的菜摆在桌上,食材是在附近海域捕获的海鲜。 饭后,母亲又为我端出苹果茶。我一面喝茶,一面讲述自己来年的目标和将来的抱负之类。父亲和母亲都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 不久,浓浓的睡意阵阵袭来。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父亲大概躲进了书房,不见踪影。我忽然记起父亲也说过觉得很困之类的话。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我提出帮忙,母亲却说不用,让我回去休息。 电视里在演两小时短剧。有我喜欢的演员,我本想坚持看完,可才看到一半时意识就逐渐模糊起来,这一点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看看钟,已是晚上九点半。依照我宿舍生活的习惯,这个时候有睡意毫不奇怪,但这种感觉稍有异样,仿佛被吸到某种东西里似的。 那就喝杯水吧—想到这里,我正待起身,却已动弹不得,只觉得脑袋里面有一样东西猛地一转,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我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浮着,大概是被人抱了起来。我仍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究竟是真的被抱了起来,还是仅仅做了一个梦,连自己都弄不清了。 醒过来,是因为感到脸上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冷得发疼。我扭动身子,想换个方向,这才发现,不止脸庞,全身都感到寒气逼人。我睁开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夜空。昏暗的天空中挂着几颗星星。接着,随着视野不断扩大,我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家里的庭院。我正躺在积雪上面。 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想到这儿,身体就猛地一阵颤抖。我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没有穿鞋。 接下来的一瞬间,巨大的声响从一旁传来。 不,似乎远不止声响那么简单。伴随着爆炸声,大地震动起来,身体也晃动不已。 一团火焰从头顶落下。我不禁抱住头,蜷缩起身子。一股热浪掠过后背。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我的家正在燃烧!刚才还见证了一家人团聚的家此刻已卷入一片火海。 我坚持着爬到门口,再次回头。凶猛的烈焰让我目眩,但熊熊烈火中摇曳的影子分明就是我的家。 有人跑了过来,对我喊了一声“危险”,然后用力拉起我的手臂。事后我才被告知那是附近的一个叔叔。此时已经有很多人赶了过来,却没有一个进入我的视野。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望着生我养我的家渐渐成为灰烬。火焰以远远超过我此前认知的速度吞噬了整个家。我喜欢的露台坍塌了,奶油色的墙壁眼看着变得焦黑,熊熊烈焰从我房间的窗户里喷出来。 我恢复意识是在听到消防车警笛之后的事了。很奇怪,在那之前我竟全未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火灾。 我放声大哭,呼喊着父亲和母亲。“没事的,没事的……”我隐约感到有人在旁边安慰着我。但我并没有停下,依旧大哭不已。 随着消防员灭火作业的进展,不久,父亲被救了出来,躺上担架。他的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脸上也有一些擦伤。 我一下扑到父亲面前,在问他的情况之前,先问了这样一句:“妈妈呢?” 担架上的父亲望着我的脸。他神志非常清醒,伤势也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 “是鞠子啊。”父亲呻吟道,“你妈妈她……”他没有说下去。直到被抬进救护车,他仍是仅以一种悲凉的眼神望着我。 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力一样,之后,火魔仍在肆虐。我被迟一些赶来的警官扶上警车,从里面观看了消防作业的情形。我明白了,灭火不单单是为了我家,也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建筑。 警官似乎做了工作,要安排我住进附近的一户人家。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去,只想知道母亲的安危。那家的阿姨一个劲地说不会有事,让我不要担心,可我知道,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安慰。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舅舅开车来接我。 “去哪里啊?”我对着坐在驾驶席上的舅舅的侧脸问道。喜欢滑雪的舅舅平时总是充满活力,这天却像老了十岁一样,一脸无精打采。 “去你爸就诊的医院。”“妈妈呢?” 舅舅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妈妈的事,到了那里再告诉你。”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已经去世了吧?我真想这么问。我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途中经过废墟的前面。舅舅恐怕已无心留意这些,我却凝眸注视着家的断壁残垣。不,连断壁残垣都称不上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堆黑色的瓦砾。灭火用的水一夜之间已经冻结,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父亲的头部、左臂和左腿都缠着绷带,可精神仍很好,能进行一般的对话。全都是轻度烧伤,他本人也这么说。 不知是因为识趣,还是父亲请求的结果,舅舅立刻就离开了。父亲马上盯着我说道:“你妈妈没能救出来。逃晚了。” 大概是害怕如果稍加停顿就会说不出来,父亲一口气快速说完。然后,仿佛一直积压在心口的东西被拿掉一样,他轻轻舒了口气。我没有说话,点了下头。早就想到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昨夜我已经提前哭过了。 可是,我仍没能抑制住涌上胸口的情感。一滴泪水涌出眼眶,顺脸颊滑落,我失声痛哭。 那天,警察和消防局的人早早便赶来询问父亲。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母亲被从废墟中发现时已成焦炭。 父亲的证言大致如下: 当晚他在一楼的书房一直工作到约十一点,因喉咙干渴,就去厨房喝了一杯水。进入客厅的时候觉得有些异常,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立刻意识到是煤气,急忙打开朝向院子的玻璃窗。发现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儿,他放心不下。先是抱起女儿让其躺在院子里,然后再次返回房内寻找燃气阀门。客厅和厨房的阀门都关着。 他跑上楼梯,以为妻子可能正在卧室使用煤气炉。然而,就在他刚爬完楼梯的一刹那,爆炸发生了。 他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出数米,从楼梯上滚落。一瞬间,周围变成了一片火海。他刚回过神来,衣服就燃烧起来。 他呼喊着妻子的名字站了起来,可腿似乎受伤了,每挪动一步都痛苦不堪。他拼死爬上楼梯,努力向卧室靠近,火焰却从毁坏的门口喷出来,根本无法进去。 “静惠,从露台上跳下来!”他大声喊着,妻子却没有回应。他拖着疼痛的腿下了楼。没有时间了。他只能祈祷着妻子已经逃出。 火势已蔓延到楼下。再走一点点就能出去了—他心里这样想,可跑出去似乎已不可能,更何况左腿几乎已失去知觉。 正当他孤立无援、陷入绝望时,烈焰对面出现了身穿防火服的消防员的身影…… 警方的初步结论,是由于母亲在密闭的房间内使用煤气炉,导致炉子不完全燃烧,火熄灭后煤气释放到室内。母亲未能逃出,可以解释为是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失去意识所致。 但是,有几个疑点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一个是煤气泄漏报警器。家里在一楼和二楼安装了两个报警器。两处都有插头被从插座上拔下的痕迹。 对此,父亲这样回答: “说起来有些丢人,拔下来的情形时有发生。家电不断增加,插座经常不够用,于是……” 这种情形怎么会经常有呢?但警察们也只是面露不满而已。问题是剩下的两个疑问。一是起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母亲不吸烟。即使吸烟,当时也应该已经因中毒而失去了意识。 另一个便是关于卧室密闭状态的问题。煤气炉不完全燃烧,那么卧室的出入口就应该呈完全密闭的状态。可事实恰恰相反,大量煤气从房间内泄露出来,甚至让一楼的父亲都觉察到了。 对于这一点,父亲只能回答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有回答的义务。对于起火原因之类,一个外行说不清楚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当晚警察再次来到父亲的病房。是一个脸像岩石一样凹凸不平的男子,具体年龄我无法判断。 “小姑娘,能不能到外面待一会儿?”警察用令人不快的声音说道。他似乎嫌我碍事,这令我很不愉快,但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待在里面,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来到走廊,我靠着房门一侧站立。我知道,这样可以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您太太当时在卧室里做什么?”警察再度向父亲抛出已重复多次的问话,接着又说,“绝对不可能是在休息。把先生和女儿丢下不管,自己一个人去睡觉,这根本难以想象。” “是啊,所以,我想大概是在卸妆。入浴前必须要这么做。”“啊,有道理。”警察点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煤气炉经常使用吗?” “嗯,每天都用。” “平时都放在卧室的什么位置?” “房间内放着两张床,就在床脚,正好对着露台。”“软管的长度呢?” “三米左右……” 警察又针对煤气炉和使用习惯详细询问,全都是白天时父亲已经解释过的情况。他大概是存有怀疑,期待着通过这种反复询问的方式令父亲在回答的过程中露出马脚吧。但父亲并没有显得不快,坚持回答着同样的答案。 询问告一段落后,警察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最近这段时间,您太太的状态如何?” 回答之前父亲稍微停顿了一下,或许因为这是个唐突的问题。“状态?您的意思是……” “钻牛角尖或是有什么苦恼之类,有没有这种事?” “您是说这次火灾是我妻子自杀造成的?”父亲的声音尖厉起来。“我只是认为是可能性之一。” “绝对不可能!”父亲断然道,“昨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愉快无比的日子。女儿寄宿在学校,好久才回来这么一次。我妻子非常高兴,一大早就出去购物,为女儿做好吃的,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这样的人居然会自杀?不可能,绝不可能!” 面对父亲的反击,警察沉默了一会儿。他究竟是在点头,还是仍一脸无法释然的表情,我无法想象。 沉默了良久,警察忽然开口了。“您当时没有吸烟吧?” “我?是的,我不吸烟。”“您太太也……” “嗯。” “但是有打火机。”“啊?”“一百元一个的打火机。在遗体旁边找到的。” “不可能……啊,不,不过……”父亲一直完美流畅的语调开始混乱起来,“有打火机并不奇怪。烧垃圾和树叶,还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会用到。” “但入浴之前该不会使用吧?”“或许,是放在梳妆台上吧?” “您说得没错,梳妆台的残块也在遗体旁边找到了。”“对吧。”父亲的声音里又恢复了自信,“偶然,纯属偶然。”“或许。” 听见椅子吱吱嘎嘎响动的声音,我便离开了那里。不久,警察走出了病房。他一看见我,便堆出笑容,靠了过来。 “我有些话想问你。”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点头。 我在候诊室接受了询问,内容与刚才询问父亲时一样。如果我把母亲在厨房哭泣的情形说出来,警察不知会有多高兴,这一点我完全能想象。但我当然不会那么回答。由于我回来了,母亲显得很高兴—我这般回答。 警察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便离去了。 后来似乎又调查了好几次,但我不太清楚,因为那时我已经被寄养在外婆家。但正如警方最初得出的结论那样,我似乎也能猜测出,火灾似乎是因炉子不完全燃烧引发的。 父亲出院后,母亲徒具形式的葬礼只在家人内部草草举行。那是在一月末的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 二月份,我回到了学校。每个人都对我很和善。细野修女还专门为我在教会祈祷,希望我今后不要再品味如此的苦痛。 父亲租了公寓,开始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虽说左腿在火灾中受伤变得有些不便,可他坚称自己的困难必须自己设法克服,做饭、扫除、洗衣服全都独立解决。学校休假时,我回到的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住惯了的家,而是父亲那狭小又略显脏乱的公寓。 我偶尔仍去那个曾发生火灾的地方看看。开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到我上高中时,那里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都无法忘却那一夜。几件挥之不去的事情在我心里凝结成一个巨大的疑问,附着在我脑海深处—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用不着倾听警方和消防局的分析。母亲绝不会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点着煤气炉任其燃烧,也绝不会切断煤气泄漏报警器的电源。母亲是自杀的,并且还要把我和父亲一起带走。那一夜突然袭来的困意,还有晚饭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谁敢说里面就绝对没有放安眠药?母亲一定是先让我和父亲睡着,满屋里放满煤气,然后纵火。 问题是动机。关于这一点我无法猜测,母亲躲避我的原因也不明。但我确信,只有父亲一人知道全部答案,所以他才故意隐瞒了母亲自杀的真相。 但父亲没有向我透露丝毫信息。有时,我提起母亲的话题,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藏在心底吧,绝不要再打开那扇门。” 就这样,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双叶之章 一 休息室里的时钟是那种从前挂在小学教室墙壁上的圆时钟。唯独今夜,时针的移动似乎十分反常。若一直盯着它看,就会感觉它走得不能再慢了,简直如老人上楼梯一般的节奏。而一旦把视线移开,它却又快得惊人,眨眼工夫就前进了一大块,甚至让我以为,是不是有人趁我没注意时做了手脚。 当然,我眼前这三个男孩子绝无余暇来做手脚。吉他手阿裕不停地往洗手间跑,鼓手宽太摇晃着二郎腿陷入了冥想,贝司手智博则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看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剧本。乍一看似乎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我心里清楚,事实上,为能在这次演出中让别人刮目相看,他们全都进入了最紧张的状态。总之,三个人都是那种可爱的普通男孩子。 我又看了时钟一眼。距离出场只剩二十分钟了。 “用不着那么慌。”智博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举动,说道,“紧张又有什么用?放松点,像平常那样就行了。” 我不禁微微一笑。这番话可不像出自一向振振有词的他之口。我知道男人都爱面子,便随声附和。 “放轻松点,就不那么累了。”毫不掩饰紧张情绪的阿裕说道,“啊,我总觉得要出错。” “拜托!喂,”宽太发出与身体极不协调的细声,“只要首席吉他能稳住阵脚,我这边就算出点差错也不会有人注意。” “哎,可别指望我。要指望,我看全靠双叶了。” “啊,对啊。”听到阿裕的提议,智博也把视线投向我这边。“外行人能懂什么演奏?正式演出能否成功,全靠双叶了。”“打住!你什么意思?紧要关头给我施加压力,你什么居心啊?”我狠狠地跺了下脚。 “没那种意思。好了好了,放松,放松。”智博把剧本当成团扇,一面给我扇一面说道,生怕我紧张了影响唱腔。 “是不是只要照着平常那样来,今天就能过关?”宽太不放心似的自言自语。 “没错,导演早就说了。”阿裕答道,“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大牌乐队来。不过,一旦我们演奏得太烂,那可就完了,所以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那可是现场直播啊!”“可别搞砸了!” 就在宽太和阿裕齐声叹息的时候,个子矮小、满脸痤疮的助理导演走了过来。 “请马上准备。” 他语气轻松随和,可这句话却让我们更加紧张。“终于来了。”宽太首先站了起来。 “我又想去小便了。”阿裕一脸可怜的表情。 “弄完再去,反正你一滴也尿不出来。又想耍滑头,真服你了,臭小子。”智博一面说,一面不住地舔着嘴唇。 我也站了起来。既然已来到这里,逃也逃不掉了。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一面督促三人,一面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唱功,争取拿到合格的分数。 出了休息室,做了个深呼吸,我沿走廊前行。走在前面的三人,脚步像没擦油的镀锡铁皮玩偶一样生硬。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想,若能像他们一样,只是在电视出演之前的那一小会儿感到紧张该有多好。但我现在满脑子装的,却是直播结束之后的事情。 “不行。你不用说了!” 不出所料,妈妈如此说道。我早就知道会遭到反对,所以丝毫不觉意外,但仍有些失落。 这是我快要上电视时的事。 跟往常一样,我们母女二人正在餐厅的饭桌旁面对面地吃着晚餐。那天轮到我做家务,我特意做了烧茄子、蛤蜊汤等妈妈喜欢的菜肴。 “咦,今天是怎么了?真奇怪,一定是另有企图吧?”一看桌子上丰盛的饭菜,妈妈就敏锐地看穿了我的心思。 “没有的事。”我不住地搪塞。当然,如果真的没什么事,我不会如此大献殷勤。估计妈妈的心情进入最佳状态时,我提出了上电视的事情。 妈妈刚才还圣母一般的脸,此刻立时变成了般若鬼面,接着便说出上述台词。 “为什么就不行呢?”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不行就是不行!”妈妈又换上毫无表情的铁面,默默地往口中送着我做的烧茄子。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为什么不告诉我理由?” 妈妈放下筷子,把眼前的饭菜推到一边,双肘支在桌子上,探过身来。“双叶。” “说吧。”我稍稍朝后缩了缩身子。 “你刚开始要在学校乐队演唱的时候,妈妈曾说过一件事。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学习和家务都要好好做……” “还有呢?” “不要轻易和乐队的男人厮混到一起……” “还有一件吧?”妈妈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我叹了口气。“不当职业歌手,也不上电视。” “没错。这不记得很清楚嘛。既然这样,我就没必要再解释了。”“等等。”妈妈正要恢复碗碟的位置,我阻止了她,“虽然是有那样的约定,可情况不是变化了嘛。如果只是一个高中生,刚在乐队里混了两天,就嚷着要做职业歌手什么的,把别的事情都丢在一边,这当然不像话。可我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二十岁了,能判断自己的事情,也知道职业歌手能不能做下去。” “哼!”妈妈反复打量着我,“就凭你那样的歌,也能成为职业歌手?” “我有这个自信。” “好,那可恭喜了。我看环境厅马上就会发火,控告你到处制造噪音。” “哼!您连听都没听过,凭什么就这么说!”“不用听我也知道,你终归是我的女儿。”“我和妈妈可不像。您平时不是总这么说吗?” “可是,你爸爸也是五音不全。哎,可怜的双叶,只有遗传这一点是让人无能为力的。”妈妈咯吱咯吱地嚼着凉拌芹菜,吃完后又严厉地盯着我,“反正就是不行。” “妈,求您了!”我只好死缠烂打起来,“这一次就先让我去吧,就这一次!光是为了拿到节目的出场资格,人家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预选呢。” “就连参加预选赛,我都不记得曾答应过你。” “所以啊,我也没想到能进入下一轮不是?可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也不能白白这样浪费了啊。行不行,妈,就一回!如果我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没有职业歌手的实力,第一周肯定就被刷下来了。”“你肯定会被刷下来。”妈妈冷冷地说道,让人难以相信她竟会对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我是不会让你在全国观众面前丢丑的。”“不就是上上电视,有那么严重吗?”我提高了嗓门。 妈妈闭上了眼睛,瞬间过后再次睁开时,眼神已变得咄咄逼人。“我一直那么迁就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没管过。今后也一样,只要不太出格,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你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回家,只要你喜欢,想结婚也行,怎么都行。所以,你能不能就听妈妈这一回?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想让你过普通人的生活。唱摇滚并非不好,只是,我只希望你能当成一种爱好,不要抛头露面。” “难道我抛头露面就会出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如果我回答是,你就会答应放弃?”妈妈放下了筷子。看上去,她倒是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 “就您这点理由,我没法放弃。” “别做梦了!”妈妈站起身,说了一句“吃完了”,就进了隔壁房间。之后,无论我再说什么,她都如铁石一般沉默不语。 唱歌的时间也就三分钟左右,前后自然还有一些早就与主持人商量好的对话,都是彩排时演练过多次的内容,因此我几乎不假思索,只需动动嘴唇就行了。无论是谈话的时候,还是唱歌的时候,究竟是哪一台摄像机在对着自己,我到最后都没能把握好。但结束以后谁也没抱怨,所以大体上应该还过得去。 评委给出了评定,第一周我们通过了。在导演的授意下,我们欢呼起来,同时我也在侧视着荧屏上自己的特写镜头,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别让妈妈看到这个节目。她今天应该值夜班,但仍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医院的护士室里只怕也有电视,再说,就算是护士,或许也会看夜间的音乐节目。 节目结束之后,又同导演略一商量下次的节目,我们终于解脱了。此时已凌晨一点。乘坐着宽太驾驶的客货两用车,我们打道回府。 “成功喽!”过了一会儿,阿裕感慨地说道,仿佛喜悦这才融入身心似的。 “我早就觉得没问题,但还是很高兴。”副驾驶座上的智博从容地说道,接着扭过头来,“这都是双叶的功劳。” “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大家都很棒,棒极了!” “倒是没出什么大的差错。”阿裕满意地说道,“但就我们几个的演奏水平还远远不够。双叶,今晚你的声音发挥得太棒了,就连评委都连连夸赞呢!” “多亏了双叶,全是双叶的功劳。”手握方向盘的宽太也通过后视镜投来视线。 “谢谢。”我轻轻一笑,将身子埋进座位。 最终决定要上电视,仅仅是在三天前。与其说是下了决心,不如说是没有了退路。其他成员都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的约定。既然参加了乐队,就要努力成为职业歌手。并且,我也真的如同所下的决心那样,非常渴望能梦想成真。我绝不会放弃眼前这个大好机会。 尽管如此,我心里依然阴沉沉的。妈妈严厉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脑海。为什么妈妈就那么讨厌我抛头露面呢? 事实上,为上电视的事情发生争执,这已不是头一次了。初中三年级时,我和班里的朋友要去参加一个团体智力竞赛节目。当时母亲也强烈反对,理由是那样会妨碍我考试复习。我说想要那个奖品CD机,很想出场,结果第二天妈妈就带我去了秋叶原,为我买了一台CD机。妈妈大概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有怨言了。虽然没有了怨言,我心中却留下了疑问:难道CD机就不会影响我的学习吗?抛头露面就会出事?我不相信,但从母亲认真的神态来看,似乎并不像在开玩笑。挥之不去的疑虑,和打破与妈妈的约定的后怕,让我今天一直忧郁不已。为吹散这种阴霾,我索性在正式演出时纵情歌唱起来,没想到竟然成功了,真是讽刺。 宽太一直把我送到位于石神井公园的公寓。其他伙伴也全住在沿线。我们是高中同学。 我在智博的邀请下加入这个乐队是在高二的时候。没错,就是它!最初排练的时候,我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终于找到了长期以来一直追求的东西。当时我还加入了排球社,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那缺憾居然就在这里。 “由于小林双叶的加入,我们已经变成了完美组合。”当日的排练结束,智博就在咖啡店如此宣称。 我们在确认了周围没有辅导员的监视之后,举杯畅饮起来。就这样,我放弃了排球,一头扎进了乐队,但妈妈仍附加了从前的条件。这件事我也曾对同伴们提起过,他们并没怎么在意。 “以不当职业歌手为条件,哈哈,真不愧是双叶的老妈啊!幽默。”智博的一句话让阿裕和宽太都笑了。 的确,当时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成为职业歌手,顶多也就想在文化节之类的场合露露脸。可是,当我们全部进入大学之后,乐队活动也随之正规起来,自然而然就谈起具体的梦想:要是能靠这个混口饭吃就好了,倘若能办场音乐会该有多好啊,等等。 于是,梦想变成了这一次的挑战。 智博等人或许忘记了我与妈妈的约定。就算还记得,大概也会觉得无关紧要。也难怪,因为就连我也这么想。 倘若我提出放弃乐队,他们究竟会作何反应呢?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深感兴趣的实验,但我终究没有开口。 我和妈妈住在一幢二层公寓的二〇一室,从电车站步行只需十来分钟。家中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来客,所以两居室已经够宽敞了,南向的阳台可以望见绿茵萋萋的石神井公园,舒适极了。 打开门,看到玄关处放着妈妈的深棕色皮鞋,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不是说上夜班吗?应该早上才回来啊。 我蹑手蹑脚地经过妈妈的房间,到厨房喝了杯水,之后再次返回,轻轻打开妈妈房间的拉门。妈妈正盖着被子,脸朝着里面睡觉。宽宽的肩膀从被子里露了出来,仿佛在向我展示着愤怒。 既然睡了就不用再叫起来了,我小心地关上拉门。可刚挪动了约五厘米,妈妈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回来了?” 我顿时如遭电击,身体颤抖起来。“啊,吓死我了!还没睡啊,不是说上夜班吗?” “变动了。”“啊,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妈妈究竟有没有看电视,可一时想不起确认的办法,便默默地望着妈妈的后背。对面又传来声音。 “你打算下周还去吗?” 我立刻明白了是上电视的事。终究还是看了。可是,听上去似乎也不那么生气啊。不不不,暴风雨前的平静,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 “是想……”我战战兢兢地说着,眼睛注视着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只觉得她会一下子跳起来,气势汹汹地扭过头。 可我想象中的情形并没有发生,妈妈只是冷哼了一声,然后说道:“没事的话,帮我关上吧,冷。” “啊,对不起。”尽管并不觉得这个季节会寒冷,我还是准备照做。还没等我的手碰到门,妈妈就叫住了我。 “双叶。”“啊?” “你的歌,不一般。我改变对你的看法了。”这太意外了,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 “谢谢。”尽管觉得这样有些滑稽,我还是边说边朝背对着我的妈妈鞠了一躬,然后才把拉门关严。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我忐忑不安地钻进被窝。妈妈看起来没有生气,我开始推测起理由。说了多次仍然不听,终于对女儿厌弃了?抑或是我的歌好得远远超过了预期,妈妈甚至不忍心再阻止我成为职业歌手? 什么结论都还没出来,我已被睡魔攫走。在进入梦乡之前,我还在模模糊糊地想,妈妈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烈地反对。 但一小时之后,这天真的想法便崩塌了。 嗓子渴得厉害,我醒了过来。爬起床,手刚碰到门把手,立刻又缩了回来。从几厘米的门缝中可以看到餐厅的一部分。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餐桌,却什么都没在看。我凝视着她的脸,顿时怔住了。那里分明挂着泪痕。她一脸虚脱的表情,如人偶般一动不动。 我还没有乐观到认为妈妈之所以这样和自己毫无关系。我连喉咙的干渴都忘记了,又回到床上。 我做的事情究竟能有多糟呢?只是上了一下电视,大声唱了回歌而已。 为什么会让妈妈如此痛苦呢? 不可思议的感觉在脑海里萌生。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感觉。这绝不单单是一种幻觉,我还有更清晰的记忆。思考了一会儿,我忽然想了起来。对,就是那时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有一次妈妈也曾流露出如此悲切的表情。那是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似乎是我们刚搬到这条街上不久。 有一天,我在学校受到了同学的欺侮。带头的是一个住在附近的女孩。她领着一群同班的伙伴从两侧围过来,用手指着我。 “大人不让我们和你玩,要我们不许接近小林阿姨和你,这可是我妈说的。我说得对不对,嗯?” 周围几个人点头附和。她们都是住在同一町内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行呢?”我反问道。 那个女孩获胜般挺起胸,骄傲地说道:“因为,你没有爸爸。不是说你爸爸死了,而是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有。这都是我妈说的。所以不能和你玩,说是你不正经。” “不正经”的意思,一个刚入小学不久的孩子能理解多少,我实在怀疑。大概是在家里时,他们的母亲说过那样的话吧。这段对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小林,听说根本就没有正式结过婚。嗯,没错,一个未婚的母亲,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肯定不正经。风尘女子?或许吧,估计就连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真讨厌,附近竟住着这么一户不正经的人家—恐怕大致是这种情形。 那天,我哭着回到家,一看见妈妈就迫不及待地问:“妈妈,我不正经吗?难道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爸爸就不行吗?” 妈妈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端详着我,爽朗地笑了。“双叶,这样的坏话别去理它。因为大家都在羡慕你。” “羡慕我?为什么?” “那还用说,自由呗。要是有爸爸,可就一点都不自由了。什么举止要端庄、要像个女孩子样之类的,烦死了。这么烦人的事妈妈说过一次没有?” “没有。” “对吧。没有男人最好了。他们忌妒这一点,所以就老是找碴。明白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好。明白了就好。”妈妈两手捏起我的脸颊,骨碌碌地摇晃着,“下次让人欺负了再哭着回家,妈妈就不让你进门了。不管对方是谁,都要和他战斗。没事,受了伤妈妈给你治。对你的朋友们也要这么说,就说妈妈是护士,会治伤,用不着手下留情。” 妈妈以惊人的魄力为我鼓起了勇气。 可是,那一夜我却看到,铺被褥的时候,妈妈双膝跪在榻榻米上发呆,连我从浴室里出来都没有注意到,只顾凝望着远方。她在流泪。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退回到浴室。伫立在洗衣机旁,我稚嫩的心中已经确信—关于我的身世,妈妈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究竟是不是关于父亲的事呢,我倒没有想到这一步。 刚才妈妈的样子和那一夜的情形一模一样。 那么,难道今夜的事情同样关系到我的身世,是它让妈妈痛苦吗?莫非因为我上了电视,潘多拉的魔盒就会被打开? 鞠子之章 二 七月十日下午三点五分,我乘坐的飞机抵达羽田机场。领取行李之后,从机场乘坐单轨电车去滨松町。这是我第三次来东京,可前两次都是只要跟在朋友们身后就万事大吉,这次却一切事情都需要独自判断。 从滨松町经山手线去涩谷。至于去帝都大学的先后顺序,北海道大学的学生横井君都告诉我了。他的说明深得要领,我几乎没有迷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多得令札幌和函馆那边没法与之相比,这使我很迷惑,甚至连买票都颇费时间。虽说是周六白天,可人潮就像工作日早高峰时一样多。 乘坐山手线电车的主要是年轻人。至于他们与北海道的年轻人比较起来如何,我不甚清楚,顶多觉得服装和发型方面有些不一样。原本就与时装无缘的我,就连札幌现在流行什么都不清楚。我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倒是不争的事实。当然,这种事情在北海道绝不会有。或许,是心目中东京的印象让我有些神经质了。 涩谷的人更多,车站就像《玫瑰的名字》中的立体迷宫一样复杂。我拿着横井君写的纸条,循着指示牌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摸索到了井之头线的检票口。再加把劲就到目的地了。 “在东京问路,千万别找站务员以外的人。” 这是横井君给我的建议。他的理由是,普通人只是每天机械地按固有方式走着固有路线,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如果找这些人问路,只是徒然给他们增添麻烦,纵使得到回答,也不敢保证就完全正确。的确,既然电车行驶在这纵横交错的线路网上,而且站内本身就像一座立体迷宫,出现这种情况也不足为奇。 坐了约十分钟,电车抵达了目的地车站。车站周围大厦林立,道路上的车辆陷入了交通停滞。在我眼里,就连这条街都堪称大都会。我不得不再次认识到,这大概就是东京的了得之处。在札幌,如果坐上十分钟的电车,都市的氛围早就淡漠了。 一家全国各地都有的汉堡店映入眼帘。确认它便是被指定的地点后,我走了进去,要了普通的汉堡和可乐。看看手表,再过十分钟就四点了。 汉堡与平常吃的一样,味道并无不同。吃完已过四点,可约好见面的人仍没有出现。我端起所剩不多的可乐杯,眼望入口,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正在布莱特斯车站等待马修·卡斯伯特前来迎接的安妮·雪莉。真的会来迎接吗?就算真的来了,大概也不会注意到我。即使顺利相会了,也会由于一个阴差阳错铸成的事实—对方坚信自己是一个男孩,而徒让对方感到沮丧吧?红发安妮不就有这样的遭遇吗? 四点十二分,一名身穿蓝色衬衫配奶油色西裤的女子走了进来。身材高挑的她飞快地环视店内一圈,视线停在了我的脸上,然后两手插在裤兜里,径直朝我走来。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她声音沙哑。“下条小姐?” “嗯。”她点点头,“我来迟了,抱歉。教授忽然找我有事。”“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 “那好。那么,我们走吧。”下条小姐利落地转过身子。“啊,好。”我慌忙拿起行李。距离大学步行只需几分钟,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听说你正在为父亲写传记?”下条小姐问道,看来是从横井君那里听来的。 “是的。”我答道。 “并且是用英文?真了不起!就算是英语系的学生,也才读了不过一年吧?” “这也……算不上什么。” “了不起啊。真令人羡慕,有那样一个好父亲能让你愿意写下去。我父亲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牙医,脑子里只想着如何赚钱。真羡慕!”她又一次重复道。 “不好意思……”我说道,“刚才,您是如何一下子就认出我的?”“刚才?啊,一个女孩子抱着个大旅行箱走进麦当劳,这情形可不多见。”下条小姐若无其事地答道。 不久,前方右侧现出一堵长长的围墙,青翠的树木从里面伸出树枝。原来东京竟然也有绿色。 “你最想先了解什么?”进门的时候下条小姐问道。“这……只要是父亲学生时代的事情,我全都……” “那么,就先从在哪个教室上课开始吧。由于是三十年前的事, 肯定发生了很多变化……你知道你父亲的专业是什么吗?”“现在是在大学教发育生物学。” “发生学……”下条小姐停下脚步,飞快地往上拢了拢短发,“学生时代的研究课题未必相同啊。既然这样,或许问问梅津老师就知道了。他是我所在小组的教授。” “梅津老师?是梅津正芳老师?” 下条小姐的一条眉毛忽地颤动了一下。“你认识他?” “也谈不上认识。”说着,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贺年卡。寄卡人正是梅津正芳。“与帝都大学有关的人当中,现在能够联系上的,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了。” “哦。不错,的确是梅津老师。嗯,真巧。”下条小姐再度前行。我抱着包紧随其后。 一幢白色的四层楼房出现在眼前,下条小姐让我稍等,自己走了进去。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穿梭在校园中的学生。身穿白色衣服的他们个个都显得那么英姿飒爽,神情中充满自信。三十年前的父亲也一定是这种风采吧,我想。 所谓的为父亲写传记,自然全是谎言。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解开数年前母亲离奇死亡之谜。 在事件结束后,确信母亲死于自杀的我,仍在继续思索查出真相的方法。只是,由于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父亲一直讳莫如深,揭开真相的机会绝不会青睐我这个一直过着宿舍生活的人。我只有在郁闷中消磨着时间。 最初抓住线索,是在事情已过去五年多的今年春天。 今年四月,我进入了札幌的女子大学,寄宿在舅舅家中,也就是外婆的旧居。 舅舅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儿,叫阿香。对我来说,她自然如同妹妹一般。寄宿生活刚开始,阿香便向我展示了一册东京地图和旧时刻表,说是改建这所房子的时候,整理去世的外婆的遗物,从佛坛的抽屉中发现的。 “东京地图,似乎挺好看的。我问爸爸能不能给我,他答应了,就放在我的房间里了。对了,电视剧里不是经常会出现一些地名吗?什么六本木啦,原宿啦,我就在地图上找着玩,看看这些地方究竟在哪里。” 听到这番话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有过这样的记忆。初中三年级时,室友曾从家里带来地球仪。我们探寻着《红发安妮》中的爱德华王子岛和《音乐之声》中的萨尔茨堡、茵斯布鲁克等地的位置。对于阿香来说,这些自然就变成六本木和原宿了。 阿香并非单纯只为了讲这些。她认为这地图和时刻表很可能是他姑妈—我母亲的。 阿香打开时刻表中登载着国内航班的那一页,向我指出用蓝色圆珠笔圈起来的东京至函馆的时刻表,以及东京至札幌航班中几处用同一种颜色的圆珠笔做了记号的地方,然后又打开函馆干线那一页。 “你看,这里也有做着记号的列车吧?和飞机的时刻表对照一下就不难明白,这个,是从东京抵达千岁机场,能够去函馆的列车,换乘很方便。所以,使用这个时刻表的人,自然就是想往返于函馆与东京之间了。万一订不上从羽田直接回函馆的机票,就经千岁空港回去,使用者甚至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我不禁为刚上高中一年级的表妹的慧眼咋舌。听到这里,剩下的连我都明白了。她说的这个进出于外祖母家而居住在函馆的人,自然只能是母亲了。 “太了不起了!阿香,你简直就是马普尔小姐啊。”我夸赞道。这种嬉闹的氛围立刻就被阿香接下来的话驱散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奶奶把这个放进佛坛,或许是想作为一件怀念姑妈的纪念品吧。可时间正好是发生那次事故的时候。”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再看看时刻表的封面,我猛地意识到,我遗漏了重要的一点。 时刻表是五年半前十二月份的东西。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月份,它正是母亲去世的那个噩梦般的十二月。由此可见,母亲在出事之前曾去过东京。 我直接找父亲确认此事。面对我的质问,父亲明显动摇了。当我向他展示时刻表和东京地图,并陈述着照搬自阿香的推理时,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但他如此回答: “你母亲根本就没去什么东京。那次火灾的事,你快忘掉吧。”之后,父亲就冷淡得再也无法接近了。 但他的态度反倒令我更加确信:母亲在自杀之前曾去过东京,这是事实。母亲的东京之行一定隐藏着某种真相。 提起东京,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去年年底,当我说起想去东京上大学时,父亲狼狈不堪。“只有东京不行,年轻的女孩子一个人生活在那种城市可没好事。”如此情绪化而欠缺理性的话语,让人很难相信竟出自一个大学教授之口。 父亲终究是怕寂寞,这是我当时的解释,因为想不出其他理由。但既然我已知道母亲去东京的事情,就不能不怀疑了。父亲阻止我去东京,一定另有隐情。 从此,只要有时间,我就着手调查母亲和东京之间的关系。我若无其事地询问舅舅等人,调查母亲的经历。结果发现母亲在东京并无知己,对她来说,东京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由此,可能性就只有一个—母亲去东京,一定与曾为帝都大学学生的父亲的过去有关联。 能够暗示母亲去向的材料,事实上只发现了一个。阿香发现的东京地图上有部分做着记号,即登载着世田谷区的一页,地图中“祖师谷一丁目”几个字用铅笔圈了起来。为谨慎起见,我把其他页面也都仔细查看一遍,再没发现做这种记号的地方。 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或许就是母亲的目的地。从地图上看,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设施,理解为寻访个人住宅似乎更为妥当。 我在函馆的老家中对通讯录和信件等展开了地毯式的调查,没有发现一处地址是世田谷区祖师谷。 或许,父亲帝都大学时代的朋友中,有人住在这里。我立刻产生了想去东京的冲动,但此时线索太少了。很显然,即使去了东京,我恐怕也只能在街头彷徨,无从着手。 发现重大线索,是在暑假前夕我开始感到焦虑的时候。那是一张照片。看到那照片的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要调查父亲的帝都大学时代。我确信,这个方向一定没错。 去东京之前,我找到一个与帝都大学医学院有关系的人。在同一志愿者小组的北海道大学学生横井君告诉我,他高中的学姐中有一个正在那里上学。我求他将此人介绍给我,这便是下条小姐。 “让你久等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下条小姐正从楼里走出。一看到我,她就用双手做了一个×形的手势。“梅津老师正在上讨论课,咱们待会儿再来吧。可能会很晚,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已经预约好宾馆了。”“回北海道那边,是在明天晚上?” “是的。我已经订了明晚的票。只要在六点前赶到羽田机场就行。”“哦?这样就从容多了。”她微微一笑,抱起了胳膊,“那么现在该做些什么呢?关于你父亲,你有没有其他需要调查的?”“名册能看一下吗?”“什么名册?” “医学院的名册。如果有那种记录着毕业生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的东西……” “啊,这个啊。”她弹了一下响指,“这得去图书馆。走吧。”话音未落,她已迈开脚步。 图书馆雄伟庄严,若是在我上的大学,看起来简直就是大礼堂了。里面像博物馆一样幽静。我把行李寄存在一楼,在下条小姐的引领下,进入了二楼一个叫特别阅览室的房间。那里一册书也没有,只摆着一些桌椅。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男子,没有其他阅览者。 下条小姐一面掏出貌似学生证的东西,一面朝那人走去。他们似乎很熟,一面办理着手续,一面还聊了两三句足球之类的话题。那人微笑着望着我,接着便面露惊讶。 “这位就是你的朋友?”他问道。 “朋友的朋友。”下条小姐答道,“漂亮吧?”“漂亮。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哪里来着?” “啧啧,又在撒这种拙劣的谎了。想靠这种话来勾引女孩子,别做白日梦了。” “不,不是,真的很眼熟啊。”“我倒是不记得。”我说道。 “咦,真的吗……”工作人员端详着我,小声念叨着。 “先别弄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快去拿名册。否则我告你偷懒—” 下条小姐正如此说着,那人忽然啪的一下拍起手来。“想起来了。是昨晚的电视上。” “电视?什么啊?”下条小姐问道。“她上过电视。对,就是周五晚上十一点开始的音乐节目。”我不清楚他所说的电视节目名称,似乎不是在北海道播放的节目。 “里面有一个业余乐队出演的板块,对,昨晚出演的乐队里那个主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那不是你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让人琢磨不透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摇摇头。“你弄错了。”“咦,真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个女孩子,人家才刚从北海道那边过来。别拿人家开心了,好好干你的活吧。” “我没有开玩笑啊。”那人咕哝着走进里面的房间。 房门关上后,下条小姐小声提醒我:“一定要当心。在东京这种地方,到处都是这种男人,一个劲地只想往女人身上贴。” 我笑着称是。 那人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走了出来。 “请不要带出阅览室,请不要复印。”那人一面把文件交给下条小姐,一面叮嘱。说这两句话时,他用了敬语,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他又飞快地瞅了我一眼。“的确很像。但凡我看上的女人的脸蛋,绝对过目不忘。”他仍在喃喃自语。 “你烦不烦啊!”下条小姐忍不住堵了他一句。我们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这就是医学院毕业生的名册。你先找找你父亲的名字吧,应该会有的。我再去确认一下梅津老师的时间。” “不好意思,拜托您了。” 目送着下条小姐消失在房间外面,我打开那本旧名册。这不是那种在某个时期整理过的东西,只是把每年毕业的部分连缀在一起而已,所以最初的页面已严重变色,况且印刷也不好。这样一所拥有七十余年历史的大学的毕业生名册,自然也历经了相当久远的岁月。 根据父亲的年龄就能算出他毕业的年份,所以从名册中找到名字并不困难,就在四十三期第九研究室毕业生一栏中,下面就写着“梅津正芳”。每个名字的旁边记录着毕业后的去向。父亲的名字旁边记着北斗医科大学研究生院,那是一所位于旭川的大学。选择同样前途的人在他的同学中并没有找到。去其他大学继续深造的人本就不多,大多数人还是以成为医生为目的,在帝都大学毕业后一般都会以各种形式开始行医生涯。 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旭川的大学呢?这个疑问忽然浮现出来。难道是因为距离老家苫小牧很近?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一开始就不会来帝都大学。 此前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疑问终究还是疑问。 我尝试着调查了一下比父亲稍早毕业的学生的去向。或许,在父亲之前也有考入北斗医科大学的吧。可无论我怎么往前搜寻,也没有找到这样的人。父亲的去向问题越发显得不可思议。 我有些灰心,打算再次翻回父亲名字所在的那一页。就在翻动的过程中,一瞬间,“北斗”二字映入了眼帘。我的心咯噔一下,手不禁停了下来。 这一页并不是毕业生的专栏,而是医学研究室人事一栏,在那里我找到了“北斗医科大学”几个字: 久能俊晴昭和××年三月十五日由第九研究室教授调任北斗医科大学教授。 第九研究室……原来父亲就在这位久能教授门下。如此说来,难道是由于久能教授被调到北斗医科大学,所以父亲也追随而去?教授调出一年之后,父亲就考入了北斗医科大学研究生院。 可是,仍然无法理解。既然父亲师从于这位久能教授,那么身边应该留下更多痕迹才是,但通讯录和信件中都没有发现“久能”二字。 关于这一点,希望现在就想出答案显然不现实。于是我改变思维方式,以父亲的毕业年份为中心再次调查起毕业生的地址,看看能否找到契合“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个已经烂熟于胸的住址的人。 可是,不久这一工作又陷入停滞,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与该住址相关的人。勉强找到了一个祖师谷四丁目的人,却比父亲晚了十年,看来与父亲扯不上关系。 我将胳膊支在桌上,托着腮陷入了沉思。我没指望进展会非常顺利,但失望仍不小。莫非这个“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没有丝毫意义?在东京地图上做出的记号也完全是出于别的理由? 传来房门开闭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下条小姐微笑着走了过来。“有收获吗?” “嗯,找到很多有参考价值的东西。”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当然无法说所获甚少。 “那就好。”说完,下条小姐有些难为情地闭上一只眼睛,挠了挠鬓角,“那个,梅津老师今天怎么也抽不出空来。他说若是明天,倒是可以。那就明天白天吧。” “没关系,反正明天是星期天。” “那就好。梅津老师还说,既然是氏家君的女儿,怎么也要见一见呢。” “那太好了。” 我们从一楼取出行李,出了图书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虽是七月,四下也已经昏暗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简单地参观一下校园怎么样?我给你做向导。” “那就拜托了。”“行李重不重?” “没事。可是,您不嫌麻烦吗?连这种事都让您陪着……”我终于表达出心中的歉意。 下条小姐闭上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如果觉得麻烦,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了。其实横井君只是一个学弟,我也根本没有帮他的义务。” “可您对我如此照顾……” “我不是也没做什么大事嘛。相比起来,我倒是更希望你这样的人好好努力。一个女孩子,就算进了大学,也多数是以玩乐或者谈恋爱等为目的。现在社会上大力倡导女性步入社会,可很多女孩子仍觉得一旦上完女子大学,人生似乎就结束了。这些人就是这样在拖着我们的后腿。我也是个女的,所以也一直深受其害。现在也是如此。我不是开玩笑。我实在不愿意与这些人为伍,但我想,今后我恐怕要一直深受其害。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好好努力。只要能对你有帮助,我什么都愿做。” 听了下条小姐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我只觉得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恨不得钻进旅行箱。如果知道我根本丝毫没有为父亲写传记的想法,她一定会气疯。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要想查出母亲去世的真相,只有这样了。我再没有别的办法,请原谅我吧。这样致歉同时也安慰了我的良心。 我们从图书馆出来,绕了一大圈之后折向医学院。一路上有大大小小各式建筑,既有让人联想起明治时代的古楼,也有那种硬质且略带冷意的现代建筑。 “这是从前的学生会馆。听说曾一直使用到二十多年前呢,现在已经严重老化成了危房,禁止出入了。但还是有些氛围吧?” 下条小姐边说边指给我的,是一座四方形的砖砌建筑,看上去似乎与雪景很相称,倘若再加上根烟囱,仿佛圣诞老人就要下来了似的。 看到嵌在墙上的百叶窗,我止住脚步。“怎么了?”下条小姐问道。 “没什么……真是一座不错的建筑。” “是吧?还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家们有感觉啊,绝对的。”我们在这里伫立了一会儿。 在下条小姐的建议下,我们到车站附近的一家意式餐厅一起用餐。一大堆食物眨眼间便被她轻松征服,而且她还在吃饭的空隙里对我讲了很多,诸如大学的事、研究的事和将来要在掌握了所有医术后周游世界的梦想等。我一面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面,一面出神地聆听。 “连男人听了都会汗颜啊。” “这只是在工作方面,但我并非放弃了身为一个女人的权利。女人具有母性。若无母性,女人既无法生存下去,也无法战斗。这不单单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母性囊括了宇宙。”说着,下条小姐将白葡萄酒倒入玻璃杯。酒瓶正好倒空。她向我晃了晃瓶子。“有点醉了。”她笑道。 “我能明白。”我说道。我也觉得“母性”是一个好词。只是,不经意间又回忆起母亲的事情,泪腺又要开闸,我慌忙喝了口水勉强忍住。 出了餐厅,与下条小姐约好明天的计划后,我们分了手。乘上电车之后,我又一次觉得,下条小姐真不错。那就给介绍人横井君买点礼物吧。 预订的宾馆在滨松町。一进房间,我首先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促使我此次决意来东京的正是它。 给我看这张照片的是舅舅。他说在找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就给我拿到了房间。我首先关心的还是发现的地点。据说是在外婆的物品中,而且原先放在佛坛的抽屉里。那正是阿香发现时刻表和东京地图的地方。莫非这张照片也是母亲去东京时携带的东西? 照片只有掌心大小,黑白的,上面有两个人,似乎是在一栋建筑前面,后面是砖砌的墙壁,上面嵌着百叶窗。两个身影从背景中清楚地凸显出来。 右侧带笑的青年毫无疑问便是父亲。头发乌黑,脸上充满朝气,大概还不到二十五岁,从翻领衬衫的衣袖中伸出的手臂修长白皙。 可是,舅舅所说的奇怪并非指父亲。他说的显然是另外那个人。与父亲相比,那人很矮,穿着长长的紧身裙加白衬衫,一看就知是个女子。反过来说,如果隐去衣服部分,就不辨性别了。 因为,不知为何,那个人的脸部被黑色油墨涂掉了。 次日,将行李存放在滨松町的投币式储物柜之后,我赶往帝都大学。我们约好和昨日一样正午时分在同一家汉堡店会面。今天下条小姐提前五分钟就出现了。 “睡得好吗?”“嗯,睡得很香。”“是吗,那太好了。” “真不好意思。好容易等到一个休息日却……” “我这边你不用太在意,并不是说星期天我就有约会。”她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辉。 因为是星期天,大学校园中的人影显得格外少。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大概是运动社团,下条解释道。看来体育场就在附近。我决定求下条小姐带我去那所昨天参观过的旧学生会馆再转一下。“你似乎很喜欢那幢建筑啊。”她笑道。我只好默默地讪笑。 我一面在古砖建筑前面悠然地散步,一面暗暗与脑海中那张照片中的建筑作着比较。墙壁的形式和百叶窗都一致。不错,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我确信,母亲去东京一定与这张照片有关。如此一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的身份就成了最关键的线索。如果能弄清这一点,所有谜团似乎都可迎刃而解。 与梅津教授的会面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的。走过充满药物气息的木地板走廊,来到一个门牌上写有“第十研究室教授室”的门前,下条敲了敲门。 “哎呀哎呀,好,欢迎欢迎啊。” 教授长着一副圆脸膛,仿佛由圆规绘制出来的一样。他已经谢了顶,眉毛也很稀疏,眉毛下面是一双へ形的眼睛。 在教授的催促下,我们在待客沙发上坐下。首先,下条小姐再度说明了我的来意。一听到要为父亲写传记,我就不由得低下头来。“哦,好啊好啊。能有这么一个给父亲写点东西的女儿,真令人羡慕!”教授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频频点头。 “那么,我到隔壁等着,你们慢慢聊吧。”下条小姐冲我微微一笑,出了房间。 “她很干练吧?”房门闭上之后,教授说道。“是,非常干练。我很崇拜这种人。” “男学生全被她压倒了。先不说这些了,你父亲还好吧?”“还好,托您的福。” “哦?那就好,比什么都好。哎呀,有十年没和他见过面喽。他刚回到北海道时我们还经常联系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重新坐进沙发,“那次的火灾可真不幸!我本想去参加你母亲的葬礼,可怎么也抽不出时间。”“没关系。”我轻轻摇头。 “我一直很过意不去。请向氏家君转达我的问候。听下条君说,你父亲不知道你来这里,这可不好啊。” “不好意思。” “不不,你不需要道歉。那么,我说些什么好呢?” “什么都行。请您稍微介绍一下我父亲学生时代的事吧……” “嗯。我对他记得还挺清楚的。要说他这个人啊,一句话,优秀。我绝不是在你面前夸他。如此能干的人真是少见,而且付出的努力也超出常人一倍以上。还深得教授的信赖,甚至从学生时代起就被委以重任。” “您说的教授,是久能老师吗?” 梅津教授再次用力点头。“对,是久能老师,发生学的先驱。氏家君非常尊敬久能老师,老师也视他为继承人。” “可久能老师后来去了北斗医科大学吧?”教授的眼睛略为舒展开来。 “嗯,这里面有很多内情。怎么说呢,久能老师的研究太标新立异了……与其他教授的意见越来越不合。” “对立?” “不不,谈不上对立。学术层面的观点不合,这种事经常会有。”梅津教授的回答有些含混。 “但去了旭川那种地方……久能老师原籍在北海道那边吗?”“不。是北斗那边主动邀请老师的。当时北斗医科大学刚设立不久,正拼命四处搜罗尖端技术的权威呢。” “那么,第二年,父亲也追慕久能老师而去了?” “更确切地说,是老师物色的氏家君。光是一个人,很难推动研究。” 之后,梅津教授又给我讲了一些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也有一些游玩的内容,但大多数还是与研究有关的辛酸经历,其中还有一些与父亲毫无关系,我有些急躁起来。 “当时的大学里有多少女生呢?”话题中断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方向。我这么问,自然还是因为脑海中那个脸部被抹去的女子。 “女学生?不,几乎没有女学生。嗯,确切地说,不是几乎,而是完全没有。”教授抚摩着下颌答道。 “一个也没有?” “嗯,因为当时的大学还不适合女生。现在有了文学院和生活科学院等,可当时学校只有医学院、工学院和经济学院。对了,女生怎么了?” “啊,不,我只是在想,父亲有没有与女生交往过什么的……” 我的话让教授展颜一笑。 “虽说他热衷研究,可也并非就是圣人啊。交际之类或许还是有的。” “可如果没有女生……” “不,与其他大学也有交流。这一点和现在一样。还曾经与帝都女子大学等学校共同创办过兴趣小组之类呢。啊,对了……”梅津教授忽然一拍膝盖,“氏家君似乎也曾加入过什么兴趣小组。” 我不由得探出身子。“真的吗?” “嗯。怎么说好呢?虽然没有山岳社之类那样唬人的称呼,称其为郊游协会之类应该还比较妥当。” “郊游协会……” 父亲曾在学生时代参加过兴趣小组,此前从未听他提过。总之,关于帝都大学时代的事情,父亲一概三缄其口。 “加入这兴趣小组的人,您还知道有谁?”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氏家君很少向我们提起兴趣小组的事情。” “哦。” 最后,我试探着询问教授是否见过我母亲。我想知道母亲去世前来东京时,是否拜访过这里。 “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去北海道出差的时候,顺便去过一次。当时你父母新婚燕尔。她一看就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唉,真是太遗憾了。”说着,梅津教授的眉毛皱成了八字。 我道完谢,出了教授的房间,下条小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弄到参考资料了?”“是的,很多。” 出了那栋楼,我说起郊游协会的事情。下条小姐忽然停下脚步,倏地转过身来。 “说不定,你运气不错呢。”“为什么?” “有一个人从前曾加入过郊游小组,似乎与你父亲年纪相仿。”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幸运了。“在哪里呢?” “你跟我来。”下条小姐两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一甩头。 她领我去了运动场旁边的一个网球场。虽是休息日,这里仍很热闹,四面的球场全挤满了人。从打球者的年龄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是网球社成员。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下条小姐让我在铁丝网旁的长椅上坐下,然后朝最右端的球场走去。一个银发飘逸的男子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子练习发球。下条小姐正是朝那男子走去。那人大概五十多岁。倘若头发是黑色的,看起来也就刚四十出头,体形非常紧凑利落。 下条小姐与他略一交谈,便双双离开球场朝这边走来。我站起身来。 “这位是笠原老师。”下条小姐向我介绍道,“他可是经济学院的教授哦,也是我的网球对手。” “我……我,我叫氏家鞠子。”我慌忙鞠躬。 “我姓笠原。幸会……”微微一笑之后,笠原老师忽然恢复了严肃,凝视着我。 “老师,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笠原老师再度恢复了笑容,摆摆手,“哎,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老师以前加入过郊游小组吧?” “哟,是这么个古老的话题啊。”笠原老师苦笑一下,“啊,加入过。但说是郊游,充其量也就是自带盒饭在高原上唱唱歌之类,还没有到山岳社那样攀登险峰的程度。” “那个兴趣小组里有没有一个姓氏家的人呢?就是她的父亲。”“氏家?”笠原老师把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不断打量着我和下条小姐,“不,不记得了。是经济学院的?” “不,是医学院的。”我说出父亲入学的年份。 笠原老师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摇了摇头。“似乎比我还高一届,但我的学长中也没有这个人。一般说来,医学院的学生不会加入我们的兴趣小组,大概是别的小组。” “咦?还有别的郊游小组吗?”下条小姐追问道。 笠原老师点点头。“我想还是有几个的。那个时代物资匮乏,郊游小组是最不需要花钱,很容易就能组织起来的那种。” “这么说,我父亲加入的是其他小组?”我一面尽力掩饰失望,一面对下条说道。 “大概是吧。”“你正在探寻你父亲加入的兴趣小组?”笠原老师问我。“是的。” “既然这样,去图书馆调查调查看看。那里有一本叫什么帝都大学体育社团联合会活动记录的卷宗,或许会记载在上面。好像是纪念体育社团联合会创建五十周年的时候编制的,得有这么厚。”教授用拇指和食指向我比画出约十厘米的厚度。 “上面也记录着协会吗?”下条问道。 “聊胜于无吧,各协会制作的名册应该也被做成档案了,我还看过一次呢,什么保龄协会、皮艇爱好者协会之类的都有。” “那就去查一下。谢谢老师,帮大忙了。”“非常感谢。”我也致谢道。“要是能帮上忙就更好了。”说完,笠原老师再次审视起我的脸,然后略显迟疑地开口道,“请恕我冒昧,你,是本地人吗?” “不,我家住北海道。” “北海道……那就是我多虑了。”“您怎么了?”下条小姐问道。 “没,没什么,那个,我一看到她就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啊,连您也……”下条小姐不禁笑了起来,看着我,“昨天在图书馆时也有人这么说呢,说是很像电视上的一个女孩子。老师也看音乐节目啊?” “音乐节目?我不看那种东西。我总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曾见过她……”说到这里,老师笑着拍了拍脑袋,“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哎呀,失礼失礼。回北海道时可要多加小心啊。” “非常感谢。”我再次低头致意。 由于是周日,图书馆闭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条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抽空我给你查查吧。倘若能找到,我会和你联系。” 我吃了一惊,摇摇头。“那太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不过,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什么?” “你说给父亲写传记,是在撒谎吧?”“您怎么……知道?” “那还用说?”下条小姐吐了口气,“你对你父亲了解的也太少了。就连我,都对自己游手好闲的父亲略知一二呢。” “对不起。我本不想撒谎……” 下条小姐轻轻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并不想询问理由。到了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行。”说着,她递过一个小记事本,“留个联系方式吧。” 我强忍住眼泪,写下了札幌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当晚,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下条小姐,我离开了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