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他开局一个碗》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 文案: 别人穿越宫斗宅斗大乱斗,不是公主也是小姐,就姜妍穿越成了个灰陶碗,还是个豁了口便宜卖出去的破碗。 沦落到放牛娃的手上,一天三餐顶多盛上半碗白米拌沙,日子就这么清贫地过。可知道了放牛娃的姓名后她却整个碗都不大好了,朱重八可不就是朱元璋之前的名字嘛。 哦,未来的明朝开创者洪武大帝,现在还只是个小名八八,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孩。他只有她这一个碗,所以知道这是个碗精,也舍不得扔掉他唯一吃饭的碗。 她陪着他经历了放牛,敲钟,乞讨的人生阶段,看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举旗造反,看他一步步击溃所有对手,统筹兵力向腐朽不堪的元朝发起挑战,将这些曾经的草原霸主重新赶回了他们放牧的草原,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最后,身披龙袍的青年将她放在桌案上,面无表情地说:“碗精,朕的凤位空悬,你该化个人形了,不然朕就把你砸了。” 灰陶碗瑟瑟发抖,险些从桌子上掉下去,被他直接捞在了手里:“变吧,朕等了很久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妍,朱元璋 ┃ 配角:各色元末明初人物 ┃ 其它:明穿,金手指 第一章 姜妍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睡了一觉,怎么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比如——为什么她可以被端起来? 粗糙的手掌在她的表面摩挲了好一会儿,这种感觉真的很怪异,姜妍没有任何感觉,但她知道自己在被摸,还不能做出任何动作。然后她听到中年男子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这个碗怎么卖啊?” “一个陶碗十二个铜钱。”小贩摇着缺了大块的蒲叶扇子,试图驱散夏日的暑气,但汗水依然从额头一路留过眼眉,糊在了他的眼睑毛上。他在衣衫领子上擦了擦汗说道。 “可这个灰陶碗上豁了个口,是不是该便宜些啊。”中年男子犹豫着将碗在手中玩弄似的转了两圈,讨价还价道。 小贩瞥了一眼碗上那个小小的缺口,又看向男子,好一会儿后才叹了口气说:“朱老爹啊,咱们日子过得都不容易。那你觉得该出多少铜钱吧?” “八个铜钱怎么样,毕竟这是个破碗啊。”朱老爹咬了咬牙,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砍价,小贩苦笑了一下:“顶多卖你十个铜钱,那个小豁口可一点也不影响使用。” “九个吧。”朱老爹依然还价,小贩抓着蒲叶扇子的扇柄在自己的手臂上敲了好几下,似乎是在认真思量,半晌才开口说道:“好吧,九个就九个,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就便宜你一点吧。” 朱老爹这才咧开嘴一笑,喜滋滋地从自己的衣袋里数了九枚铜钱出来,又把姜妍这个碗精给收进了衣袋,才向小贩道谢:“谢谢了谢谢了,祝你生意兴隆啊。” 小贩无奈地朝他挥挥手,算是和他道了别,重又蹲了下去,继续守着他的碗摊。朱老爹才小心翼翼地揣着衣袋往家里走。 姜妍如果现在有脸可以作出表情的话,一定是呆滞的。先前看清朱老爹与小贩的服饰,她就知道她该是穿越了,毕竟布衣短打,男子长发可不常见,更别说卖的还是灰陶碗这种半点不美观的破玩意儿了。可她是万万没想到啊,穿越也就穿越吧,她怎么就变成了灰陶碗呢,好歹给个人形吧!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她透过衣袋本就不密致的布料,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见到朱老爹坐上了一辆牛车,然后他也不与同车人交流,一路沉默着捧着衣袋里的她,表情有些麻木,脸上是满满的疲累与风吹雨打后留下的斑驳岁月痕迹——他的家庭一定不富裕。 也是,买碗都要买个破的,还要为了省下来三枚铜钱而和熟人杀价,大概生活真的很艰难吧。不过生活艰不艰难都差不多,姜妍有些悲伤地想,她又不是去人家家做闺女的,她只是去人家家做只碗的,又不用吃饭又不用睡觉,只需要盛饭盛汤,富贵贫穷有什么区别嘛。大概就是盛饭还是盛粥的区别了吧。 牛车途径一间泥瓦房时,朱老爹下了车,一个久等在此,也是满脸风霜的妇人迎了上来:“碗买好了吗?” “好了。”朱老爹笑眯眯地将灰陶碗拿了出来:“你猜猜花了几个铜钱?” “你去的是程家老二那买的吧,一个灰陶碗最少也得十一个铜钱吧。”妇人犹豫着说道,似乎是也挺心疼铜钱的。 “不,就花了九个铜钱。”朱老爹笑容更灿烂了:“这个碗上有个小豁口,我就多砍了些,程家小子的确不错,原本说这个豁口影响不大,最少十个铜钱。后来还是少收了咱们一个铜钱。” 妇人从他手上接过灰陶碗,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然后才笑着说道:“确实是个好碗啊,碗身上没有什么缝隙,只碗沿上破了一个小口。九个铜钱,程家老二应该是看在对咱的人情上了。以后有机会也要照顾着程家的生意啊。” 朱老爹刚要继续说话,就看到了自家小儿子正在房屋门口探头探脑,脸上笑容顿时消失了,语气严厉地向朱重八挥手说道:“八八,你过来。” 姜妍看着这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弱的小男孩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他的个子很小,两腮削弱得都凹陷进去了,只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灰陶碗,向朱老爹叫了声:“爹。” “碗给你重新买了,你要是再给摔了,以后就没有碗给你吃饭了!” 朱重八呐呐地小声说:“爹,碗是刘少爷摔的... ...不是我。” “你还说!刘老爷愿意每天给你一个馒头让你帮着放牛,要不然你连早上都没得吃!你自己看不好碗还栽给刘少爷!”朱老爹说着就要用他厚实的巴掌打在朱重八的头上,被朱母抱住了腰,抢了碗递给朱重八:“行了,别和你爹犟嘴,锅里还有点菜梗子汤,你去装些喝吧。孩儿他爹啊,都罚了他一天的饭食了,别再骂他了。” 姜妍就被朱重八抱着进了屋子。 近看这个男孩,其实也是个浓眉大眼的好长相,只是因为饿久了几乎脱了形,又长久放牛暴晒在太阳下,才皮肤晒得黝黑,肤质也有些粗糙。如果是个健康成长的孩子,怕是现在也是个白白嫩嫩可人疼的长相。 他如狼似虎地喝完了菜梗汤,然后又意犹未尽地舔了碗,让姜妍整个碗都不自在了——依然没有感觉,但是自己是个碗,别人又舔了自己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大概是饿得急了,舔得又用力,一不留神,舌头就被碗上的豁口给划破了,这一下子疼得他整个脸都皱了起来,但手依然紧紧捧着碗,生怕自己把碗给摔了。 血滴沿着碗沿滑落至碗底,姜妍忽然感觉自己现在能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她就是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于是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没事吧?” 朱重八一惊,瘦得有些凸出的大眼睛在房间内扫视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 姜妍明白他确实能听到自己说话了,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朱重八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捧在手中的碗,他发现声音的来源似乎就是自己才得到的这个灰陶碗了:“是你在说话?”他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恐惧,但也还是没将碗放下。 “对啊,你舌头不要紧吧。”咬到舌头都可疼了,更别说被划伤舌头了。 他忽视了姜妍的问话,试探性地问道:“你是碗成了精了?” “差不多吧... ...”姜妍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穿越这回事,反正这个时代动不动就有人杜撰草木走兽成精,干脆就让朱重八把自己当个碗精算了:“但我不是害人的那种妖怪哦。” “那,那你能把放进碗里的食物突然变多吗?”朱重八眼睛亮亮地问道,他想起了聚宝盆的民间传说,以为自己也能得到这样一个宝贝,顿时欣喜了起来。 “你说的那是集宝盆吧,那是盆,我只是一只碗啊,没那么神奇的功能。”姜妍不知道怎么评价朱重八的高兴了,有些无奈地说道。她连说话都是刚刚才会的,哪能有那么奇特的功能。 “哦,那你会什么?”朱重八有些失望,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吃不完的食物了,但还是强撑着这样问道。 “大概只能陪你聊聊天吧。”姜妍也发现自己有点没用了,好像和别的碗比起来,她就只多了个说话功能。 “那你这个碗精可真没用。”朱重八叹了声气,姜妍提着心问道:“你不会因为我没用就把我给摔了吧?我虽然现在只会说话,可以后说不定就能多会点别的的,你可别把我给碎了。” 对于一只碗来讲,被摔碎大概就和人被杀死一样,姜妍没志气地想着,即使只是作一只碗,她也想多活些时候。 “我不会摔了你的。”朱重八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失望之色,但姜妍还是松了口气,他继续说道:“我就你这么一个碗,再把你给摔了,我爹肯定不会再给我买碗了。” 哦,原来不是自己的说辞说服了对方,想想也是,给个空头承诺给个这么小的孩子,他哪能真信呢... ...姜妍也想叹气了,对自己的无能叹气。 “碗精啊... ...”朱重八直接就这么叫了她,她连忙说道:“我有名字的,我叫作姜妍。” “姜盐?你可以变出来姜,变出来盐吗?”朱重八依然揣着丝微的希望,听到姜妍否定的回答才有些疑惑地说:“那你为什么要叫姜盐,叫碗精不是简单明了吗?” 姜妍明白自己的名字怕是被误会了,可刚刚才说自己是碗成了精了,现在再说自己是由人变成的碗怕是眼前的小孩会不信——可能还会害怕自己有把人变成碗的能力,要是真因为这个把自己摔了可就完蛋了。 于是她有些伤感地不想说话,朱重八倒来安慰她了:“没事,成了精只会说话也没事,我放牛的时候刚好也有闲着无聊的时候,到时候有你陪着我说说话也挺好的。” 第二章 天刚擦亮,夜间的露水都化作晨雾,正是一天最凉爽的时候。朱老爹和家中的老大朱重五已经扛着耕具往自家租种的那三亩薄田里走了。朱母喝了朱老爹喝剩下的半碟子稀粥,就开始收拾碗碟,预备着做中午的饭食了。 她等会儿还要挑了昨天磨好的豆腐,赶着去自家那间小小的豆腐铺。能多赚上几个铜板也好让自家孩子吃得更饱一些。 朱重八也迎着这薄薄的雾气出了门,胸口的衣襟里仔细揣好了姜妍这只碗精。朱家早上的薄粥是没有他的份的,那点粥水提供的气力还要供着父亲与兄长耕种农田,余粮根本数不出多出来的几粒米为他再煮上一碗。 还好地主刘德家缺一个放牛的,又不愿意多花钱雇个成年人,便用每早一个粗面馒头的价钱买了朱重八替自家放牛。 朱重八赶着去了刘德家的厨房,哑巴厨娘已经煮好了替刘老爷家中家眷们预备的面条。这当然不会分出一份给朱重八了,厨娘从蒸笼里拿了个乌黑的粗面馒头递给他,又好心替他舀了半碗面汤进碗里。 朱重八乖巧地道了谢,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馒头,又舔干净了碗,重新将碗揣好,然后就去牛圈里牵了那头老黄牛,带着往草木茂盛的山坡上去。临出刘宅的时候,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你舒什么气啊?”姜妍见四下无人只有头埋头不叫的老牛了,才挑起话头。 “还好没碰上刘少爷,本来打算今天早起半个时辰错开时间的,结果还是睡过了。还好还是没碰上。”朱重八边走边说,耕牛的体型几乎有四个他大,还好它温顺,只顺着朱重八的力道走,否则朱重八根本就拽不动它。 “刘少爷?”姜妍想了一会儿然后才记起来:“就是你说,摔了你碗的那个吗?” 朱重八“嗯”了一声,姜妍又继续问道:“他为什么摔你碗啊,他一个少爷不至于和你结仇吧。”虽说刘宅在她眼里并不算气派,但和朱家的采光通风比起来,刘家应该是极其富裕的,厨房中的食材都不少。 这样一个家庭的少爷怎么可能和一个替他们家放牛的小孩起冲突呢? “我也不清楚,上次他气冲冲地跑来,我正喝面汤呢。只听他骂我告密者,小人什么的,然后就被他夺了碗摔了,又被他一脚踹倒在了地上。”朱重八的表情淡淡的,并没有委屈伤心什么的,只是隐约有些惋惜:“那可是个好碗,面汤我也没喝完。” 姜妍有些心疼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如果是在她的时代,正是熊起来吼天斗地的年龄。---被人欺负了不哇哇大哭也就算了,连伤心难过的情绪都没有,也该知道他从前的生活已经压迫得他不敢再露出这样的情绪了。 放牛的过程十分无聊。老牛在山坡上埋头吃着草,偶尔走两步换个地方也出不了朱重八的视线,他也就和往常一样坐在了草地上,折了几根草枝,灵巧的双手交错着编织出了只活灵活现的绿蚂蚱。 “哇,你向谁学的这个,真的编的很像啊!”姜妍完全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朱重八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和我爹去集市的时候看到有人在编这个,就看会了。” 他把已经编织好了的蚂蚱丢到了一边,笑容又渐渐消散了:“但这种玩意儿赚不上铜钱,帮不上我家里,也填不饱我的肚子,只是闲着无事玩玩而已。” 姜妍心中酸涩更甚,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朱重八。他明明是一副坚强不需要安慰的样子,却让姜妍十足地心疼。她见朱重八捡了根粗树枝,开始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便又专心去看。 只见朱重八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人之初,性本善”这六个字,初字还少写了一个点。姜妍有些疑惑:“你去学堂学过《三字经》吗?”朱家明显不可能供得起他上学堂,看着也没有文化水平,朱重八是从哪里学来的写字。 “你认字?”朱重八比她更意外,一个碗精竟然认识字,还知道这是《三字经》。 “对啊,你这初字的左半边还少写了一个点。”姜妍说着还小声背起来了《三字经》,从前在语文课外班的时候她就被要求背诵了全篇《三字经》,还好如今也没忘。她的语速极快,听着就仿佛她是在唱歌一样。 朱重八越听越欣喜,添上了“初”字那一点,然后丢开了树枝:“你背得慢一点,让我听仔细些。” “你不是已经会了《三字经》吗?”姜妍本以为朱重八写了这六个字是学过三字经的,却听朱重八说:“没有,这是我前几天偷偷去学堂的时候,偷听来的一句。是先生让其中一个学生罚写,我才记下来了写法。” 怪不得少写了一点,原来不是他记错了,而是那个罚写的学生写错了。 “那你明白《三字经》的意思吗?”姜妍似乎发现了一点自己的用处,别的不说,《三字经》里头的那些典故,她的老师可是掰开来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而且本来就是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记得可清楚了。能当个小老师也是不错的。 “原本就只知道这一句,哪还能知道句子的意思啊。”朱重八苦笑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姜妍话中的意思,立刻兴奋了起来:“你还懂其中的道理?” 姜妍骄傲地应了是,朱重八刚要问仔细了,就听到不远处的山坡下传来一声咆哮:“朱家的贱种,你竟然还敢放我家的牛!” 正是日头最高的正午,朱重八坐在树荫下都额头上满是汗水。来人顶着几乎能灼烧皮肤的阳光,还带着三四个年龄差不多的跟班,怒气冲冲地往山坡上跑。 朱重八连忙反手将灰陶碗塞回衣襟,翻身跳了起来,匆忙地向姜妍解释了三个字:“刘少爷。” 姜妍知道是刘少爷摔了朱重八上一个碗,连忙也不敢再说半个字,碗沿紧紧巴着朱重八满是汗水的胸膛,她可不想落得和上一个碗一样的下场。 刘贵冲到朱重八面前,话不多说先扇了他一个巴掌。他原本就壮实,手掌这一下用的力又足,直接打的朱重八脸偏了过去,却不敢说出半个字,只低垂着头等刘贵撒完气。 “上一次我娘喊我,被你逃了,你竟然还敢在我家干活吃我家的粮!”刘贵抽的这一下抽的自己手都疼了,一边搓着自己的手,一边没好气地啐了一句:“脸皮厚的贱种!” “我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刘少爷别生气。”朱重八语气有些含糊,似乎是刚才那一下让他伤着了舌头。 “你还敢问!你他娘的在学堂外面偷听老子不管你,你还敢向我爹告状说我逃学了!”刘贵说着又一脚踹在了朱重八的小腿上,几乎让他半跪在了地上。 可这个罪名他不敢担,他只能小声地辩解了一句:“我不知道你逃学了。” “你还装!”刘贵更气了,揪着他的领子让他站了起来,姜妍连忙控制着自己不要下滑,依然贴在朱重八的胸口上。 “老子前几天从集市回学堂不就是被你小子看到了吗!我爹都说是个不读书的娃告诉他的,还罚跪了老子,念叨了老子一下午读书的重要性!” 他勒得朱重八都没法呼吸了,汗水又糊住了他的眼睛,只能断断续续地否认说:“我真不知道你逃学了。” 他是去了学堂偷学不错,刘贵也确实在那一天逃学了。只是刘贵从后门偷溜进来的时候,朱重八正专心致志地学着学堂上的知识,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位刘少爷。只有刘贵自己看到了趴在窗沿上的朱重八。 “刘少爷,别跟他废话,这种贱种撒谎都不带眨眼的,拿麻绳把他吊在树上晾一下午,他以后就老实了。”刘贵的一个跟班谄媚地向刘贵笑道,又从自己的书包里摸出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拿来的麻绳。 刘贵也恶意地笑了笑,松开自己的手,任朱重八摔倒在地上:“主意不错,就这么干。” “你们搞什么呢!”朱重八在他们几个人的压制下根本没法反抗,都已经被绑了双手了,忽然就听见有人这样厉喝道。 刘贵等人明显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吓得肩膀颤了颤,回头便看见了汤和与他那几个一同出入的弟兄。他们都是在农田里练出来的结实体魄,与刘贵养出来的肥膘不一样。汤和又是整条街上的小霸王,偶尔还领着同龄人练习骑马射箭。 汤家虽然也不富庶,但耕种的是祖上留下来的八亩田地,倒也不虚了地主刘德一家。更是因为汤家男丁众多,汤和又勇武,结识了不少弟兄,刘德还略有些惧他。 “汤... ...汤哥。”朱重八与汤和关系好刘贵也知道,连忙就松了自己抓着麻绳的手。 汤和见了朱重八的惨状,当下就怒了:“刘胖子,你怎么敢下这种重手!” 刘贵并不觉得打了替自己家放牛的朱重八有什么错,但当着汤和的面并不敢这么说,只吞吞吐吐地说:“他向我爹告状说我没上学,害我被罚跪了,才小小惩戒一下他。” “向你爹告状的是老子!”汤和抓着刘贵的头发,迫着刘贵向后倒,仰起脸,只听他继续说:“你在街上横冲直撞,撞坏的是我姐夫家的摊子,老子向你爹说了,你还不服气了?” “没有没有,我哪儿敢不服汤哥啊。”刘贵头皮被揪得生疼,却只能赔笑。他爹没说清楚,他便以为是朱重八干的。况且刘贵上次摔了他的碗他都没敢吱声,更以为是他心虚,认定了就是他告的状。 “他是我兄弟,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他一次,我就把你这身膘给刮了,你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清楚了!”刘贵连忙应下来,汤和这才松了手。刘贵连忙踉跄着带着自己的几个跟班跑开了。 汤和替朱重八解了绳子,又看了看他肿起来的半边脸,才叹了口气:“回去赶紧上药,要不然明天得肿的更厉害。” 他没等朱重八开口又说道:“知道你不想你爹娘知道,跟我走吧,带你去我姐夫那上药去,你这祸事是我替你招来的,今天的饭我也给你管了。” 朱重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句谢谢,应了下来。 第三章 汤和带着朱重八到的时候,汤和的姐姐汤饶正在替自家丈夫看着铺子呢。她丈夫家也是祖上留下的地产,专门辟出来一块地养殖桑叶,以此供应着养蚕缫丝,再由她们几个媳妇儿纺成丝线或是织成布料卖出。 镇上只她丈夫一家是做这个买卖的,因此虽然不及地主家收租来钱容易,却也还算富庶。 此时她正专心替自己丈夫缝补着衣衫,抬眼便看见了汤和与朱重八:“这正午时候,你们不找个凉爽的地方避着,怎么还到处跑?” 先前朱重八已经将牛先行牵回了刘德家牛棚拴好,来到这已经绕了一大圈了,现在整个人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的脸上犹带着一个巴掌印,手腕上被捆绑的麻绳磨得破了皮,汤饶看清他的惨状惊了一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莫不是被土匪抓去了?” 汤和已经自顾自地去拿了水壶,也不拿杯子,只对着壶嘴就开始往自己嘴里灌水,凉水解了他满身的暑气,多余的水撒在了他的衣领口。他也不在意,索性直接解了衣服,敞开了衣襟,露出健硕的体格。他只比朱重八大两岁,却比朱重八高了两个头,身材更是健壮得多,几乎顶的上两个朱重八了。 汤饶见了他这副大大咧咧地模样,没好气地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背:“在女眷面前怎么也不知道检点些,你这样可是要被叫流氓的。” “你可是我亲姐。”汤和咧咧嘴,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快拿了药膏来替八八上药吧,他那脸再不上药就得彻底肿起来了。” “瞎上什么药,手腕倒是得涂上点药膏免得流脓,脸得拿凉水敷着。你不懂还净瞎说。”汤饶一边骂道,一边转身回了铺子,要去替朱重八取药膏。汤和连忙跟在她后头,要跟着她替她端了凉水出来。 只剩了朱重八站在摆在铺子外的摊子前,神色有些麻木,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有时候我真挺恨的。” 姜妍明白他是在说给自己听。但他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听众。于是她也就安静地等待着朱重八的诉说。 “为什么我爹和大哥每天早出晚归的下田干活,辛苦种出来了粮食,却要划拉出大半交租交税,剩下的一点根本供不上让我们吃饱。刘老爷却每天宅门都不用出,就能吃着白面喝着肉汤。” “为什么我想学点书还得放完牛以后抽出时间,偷偷摸摸地躲在学堂窗外,生怕被先生抓住便是一顿打。刘贵明明可以好好读书,却整日逃学摸出去玩闹,先生依然对他恭敬有加。” “我也知道。”朱重八瘦弱的身躯因为现在情绪激动而稍稍发起了抖来:“等再过些年,刘贵会从刘少爷变成了刘老爷,养的和他爹一样富贵安逸,每天躺在躺椅上等着厨娘端上来新鲜的菜肴。我也会走上和我爹一样的路,或许会娶一个村头差不多佃户家的闺女,生下几个孩子却喂不饱他们,虚弱的只能饿死,健壮的活了下来依然饥一顿饱一顿。然后我的儿子为了一个馒头继续给刘贵家放牛。这就是我的一辈子!” 他把一肚子的委屈全部倒了出来,惊住了姜妍。她知道这个十一岁的孩子过的很苦,却没料到他能想到那么远。他表面的平淡无波下藏着数不尽的辛酸与苦恼。原来在他心里最让他绝望恐惧的不是当下的欺辱劳累与饥饿,而是一个依然黑暗无光的未来。 但她能向他说些什么呢,告诉他知识改变命运吗?这个时代又不同于她的时代,朱家明显供不起一个科举考试的考生,而她能教给朱重八的也只有这些她学来听来的理论知识,科技军事她全都一窍不通,怎么能帮助一个世代贫农的孩子出头呢? “算了。”她的思绪还在混乱之中,朱重八却开了口。他已经强摁着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原本因激动而紧绷着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其实这样也不错,我爹说很多人的命运是从出生就定好了的,他尽量攒下银钱为我和我哥盖座不漏雨透风的砖瓦房。我有儿子以后也会尽力省下银钱买下两三亩薄田,再不用做每月交租的佃户。” “这样你不会不甘心吗?”姜妍话出口才后悔了,朱重八说这话明显是在自我安慰了,她做什么还要故意戳他的痛点。 “活着都已经够累了,哪儿还有时间不甘心啊。”朱重八又恢复了那副有些漠然的样子,听出她语气中的小心翼翼,还勉强勾了勾嘴角,笑道:“我也不指望你帮上我,谁也帮不上我的,你能教我读书写字我已经很惊喜了。” 他的体贴懂事更让姜妍难过。这时,汤和已经端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走了过来,汤饶也在内屋翻找出了药膏和一块半旧的干净帕子。 “你还没和我说朱家小子怎么弄成这样的呢,不会是你弄出来的事儿吧?”汤饶一边用凉水浸湿了帕子递给了朱重八,一边带些怀疑地问道。 汤和吐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是有那么一点关系。” “你自己瞎胡闹就算了,还祸害这么懂事一孩子,你是等你姐我拿棍子揍你是吧!”汤饶见他不掩饰地应下了,顿时就怒了。 “不是不是,姐,是刘贵那小子祸害的八八。那小子不是前几天撞翻了你的摊子嘛,我就向他爹告状说他逃学了,结果刘贵那二百五误会是八八说的,就报复到他身上去了。”汤和躲了自家姐姐的一脚,连忙辩解清楚。 汤饶皱起了眉头,知道不是自家弟弟的错了,也只好住了手:“早就让你少去招惹刘财主那一家人,他弄翻了咱家摊子找刘德赔钱就是了,你还非要落他的面子说他儿子逃学。” 汤和说刘贵逃学当然不是偷偷告诉刘德的,而是趁着几家地主会面的时候,当众说出来的。因此刘德才火气大到要罚跪丢了自己面子的宝贝儿子。要不然刘德还真不会太在意刘贵逃学的事儿。 “连累你了。”汤饶有些歉疚地向朱重八道歉,朱重八连忙摆手说:“没有,汤家姐姐,今天多亏了汤和,要不然我会被刘贵欺负得更惨。我还得向他道谢呢。” “哪儿用得着道谢啊,咱兄弟谁跟谁啊。我跟你讲,八八,咱镇上所有兄弟里我就服你一个,听个评书都能听出大道理,你以后可一定比我们这些只会些把子力气的人出息多了。”汤和拍了拍朱重八的背,豪爽地笑着。 朱重八苦笑了一下,他哪儿还指望什么出息啊,不过是他对读书多些兴趣,所以听评书的时候多些想法,汤和就觉得他文韬武略了。然而他还是颇为感激汤和这么说的,刚刚才被刘贵不当个人的欺负了,现下汤和对他的真心赞叹让他心里温暖了不少。 “行了啊,别在我面前表演什么兄弟情深,隔壁的徐婶今天有事儿不在,托我照顾着他家侄子小达,还送了两个鸡蛋过来。我炖了蛋花汤,现在去给你们盛,汤和你去把小达叫出来一起吃。”汤饶说完又看向朱重八:“你带了碗了吗,没多备着碗,你没带的话怕是还得让我回家里一趟拿个碗来。” 朱重八点头,从自己衣襟里拿了灰陶碗出来递给了汤饶。汤和则有些抱怨似的说道:“小达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你早上就敢不出门干活了?”汤饶横了他一眼,端着碗向厨房走去了。 等姜妍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正和朱重八汤和两人闹成一团。 见识蛋花汤端上来了,三人也就不闹了,都眼巴巴的瞅着难得吃上一次的蛋花汤。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 “汤和,你的份还在锅里,自己盛去。”汤饶把两碗汤摆在了朱重八和徐达的面前,汤和也不多和她计较,拿着自己的碗开开心心地往厨房跑,然后苦着张脸回来:“姐,不是吧,就给我留了半碗不到的蛋花汤啊。” 汤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都吃的这么壮了,少吃一点能怎么样,没看八八和小达都是要多吃长身体的时候啊。” 她没明说朱重八也明白,自己的到来是不在她意料中的,原本这蛋花汤应该就只煮了徐达与汤和的份,多出来那小半碗应该是她留给自己吃的。因着自己来了,汤饶才只能将自己那一份匀给了汤和。她还为了不落自己面子特意不说破,朱重八颇为感激地喝着带着微微咸味的蛋花汤。 汤和没想到这一层,但汤饶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辩驳,只委委屈屈地又舔干净了自己的碗。 “朱哥,我啥时候能和你一起去放牛啊。”徐达喝完了自己的汤,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问朱重八。他们这条街上的孩子都佩服朱重八,他讲些人物传奇故事比说书先生讲的还要带劲,分析起道理来还十分有条理,更让听者着迷。 徐达家里也十分贫寒,只有两亩位置不佳的薄田,还是靠着徐达的婶婶养了三只会下蛋的老母鸡才让生活好过了些。不过徐达依然吃不饱,他年纪小又没法下地干活,因此也指望着去帮刘德家放牛多吃上一个馒头。 “等你明年八岁生日过了,大概就可以了。”帮刘德家放牛明明不是个好差事,偏偏徐达还盼着去做,这让朱重八有些无奈。他对刘贵是真有些心理阴影了。 “没事儿,刘胖子要是敢再找你麻烦,我就带着弟兄们给他套麻袋揍一顿,叫他再也不敢嚣张。”汤和看出他的烦恼,拍着胸脯表示要为朱重八撑腰,收获了自己姐姐的白眼一枚:“让你不要招惹刘德的话都是白说的是吧。” “反正咱家也不惧他,姐你总让我让着他做什么。”汤和有些不满自己的气势被汤饶打压了,汤饶却叹了口气说道:“你懂什么,村头收税的就是刘德女婿的表叔,和他沾亲带故的。真要让他抓住你的错处记恨上你,总借些名头来找咱们家里收税,咱们也顶不住啊。” 她说的在理,汤和没法反驳,但依旧不满地小声说道:“我哪儿会给人家留下把柄,套了麻袋刘胖子哪儿能知道是我干的啊。” “你可别犯傻,咱街上孩子里就数你胆大,你又是他们的头,刘德能不知道是你干的吗!”汤饶看他不争气的模样真是又气又无奈,揪着他的耳朵狠狠拧了一圈:“你记着别给家里惹祸就是了!” “哦哦。”汤和有些不甘心地答应了。 朱重八向汤和笑了笑,对他的好心表示感激:“没事儿的,刘贵被你今天威胁了也要收敛好一阵了,我在他那没别的错处,他也不会闲着来找我的事儿,还是多谢你为我出头了。” 汤和就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模样:“那是,做兄弟的当然就要互相罩着了,你放心,就算不能揍刘贵,我也会护着你的安全的。” 朱重八有些感动,只紧紧握着汤和伸过来的手。 第四章 如果日子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过下去,朱重八大概会和他预想中一样,长到可以下田耕作的年龄,与父兄一起在那几亩不属于自己的田地上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但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了,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重,到最后别说能不能吃饱了,每天能不能吃上点能填肚子的都成问题了。朱母与朱老爹商量着,要是实在不行,就学习朱重八祖辈那样,逃去别的地方。说不定别的地方收的税就没这么重了,收成可能也会好些。 反正他们在凤阳这个地方也没有自己的地,房子也是破破烂烂的蓬草房。 朱老爹狠狠地抽了一口劣质的旱烟,苍老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沟壑,如今沟壑中又填入了数不尽的愁苦:“能逃去哪里呢?我爹是因为继承了祖辈的淘金户户籍,集庆又无金可淘,只能以粮换金交上去。这样实在活不下去才带着我们出逃的。咱们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能勉强撑着就撑着吧。” “但现在我们要交的税款比咱们收成卖出去得来的银钱还要多,可怎么撑下去啊。”朱母也明白逃去别的地方危险重重,路上饿死累死的人很多,水土不服病死的也不少,更多的是被士兵抓住,直接拉去服苦役兵役的。可日子已经难以为继了,她都已经每天只喝上些水,煮些几乎无法消化的稻壳强咽下去充饥了。 家中粮食不多,供着男丁们劳作已不够了,她也只能这么精打细算着让存粮多撑些时候。 “再忍忍,贼老天总不至于眼瞧着咱们这些农民饿死吧,说不定明年雨水就多了,收成就好了呢。”朱老爹也颇为心疼自己的妻子如今皮包骨的样子,但他也毫无办法,他每日也勒紧裤腰带,默默祈求着收成能稍微好些——税赋是不可能少了,不要再增加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嗯。”朱母声音有些虚弱地应了声,然后又轻微地咳嗽了起来。 在内屋的朱重八正捧着碗粥。说是粥,碗中的沙石比米粒可多了不少。原本就是碗几乎清澈见底的稀粥,姜妍还眼瞧着朱重八边喝边因为硌牙吐出些沙石在手掌心里——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吃着这样的食物,还要担心着吃完了这顿下一顿能不能再吃上。 她教了许多自己知道的知识给朱重八,让朱重八越发心惊于她的知识量——她竟然还懂得兵法。那些类似于“围魏救赵”,“擒贼先擒王”的成语典故在姜妍看来不过是带些启发意义的小故事,可在朱重八看来却是平常人根本无法接触到的兵法。他都只在听说书人说书的时候从被夸大的故事里悟出来了一些,姜妍却能在简单讲完故事又总结出一个好记的短句来形容,在他眼里姜妍简直就是一个宝库。 喝完了粥,他将碗收好,然后和爹娘打了声招呼便往码头上去了。 他如今也十六了,虽然瘦弱的身板仍不太适合下地干活,但他早上替地主刘德放完牛,下午便会和几个相熟的伙伴约好去码头替人卸货。干上整整一下午,直到天擦黑,以此来赚取一两枚铜板或是一小捧掺杂了沙石的稻谷。 也算是个贴补家用的手段。 他路上稍微被耽搁了一下,到的时候,汤和与徐达已经在等他了。监工很不满地向他训斥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该搬得东西还搬得完吗!你这样是要扣钱的!” 一旁的汤和开口道:“没事儿的陈哥,我搬得快,刚多卸了一箱,就算在八八工作量里吧。” 监工见是他说话,也就没再继续为难朱重八,挥挥手让他赶紧加入搬运的行列里去。 朱重八向汤和道了谢,然后赶紧加入了搬运的行列中。汤和狡黠地向他眨眨眼:“听说今天来的是个大商户,待会儿货都卸完了还会炖上锅杂蔬汤。咱们快点干完活,别去的时候都没得喝了。” 太阳西斜,街道两边的商铺也都开始收摊子打烊了的时候,三个难得饱腹了的少年笑容满面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要是回回来的都是今天这样的大商户就好了。”徐达眯着眼睛,舔着嘴唇怀念着刚刚杂蔬汤的美味:“竟然放了不少盐,喝着让我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你个馋猫,别摆出那副样子,有点出息吧。”汤和调笑了他一句,立刻就被徐达反驳了回来:“刚刚可就属汤哥你抢得快,抢的多,现在竟然还来说我,朱哥,你来评评理,是不是汤哥欺负人。” “八八,这你可不能站小达,哥哥我今天不但帮你搬了货,还帮你抢了汤呢。”汤和揽着朱重八的肩膀,把他拉近了说话,声音却没压低,似乎是故意说给徐达听的。 “汤哥,你得让朱哥公正评理!”徐达不如两人高,都没法将他两拽开。拉了一阵还累的气喘吁吁的,叉着腰大口喘着气。 “好了小达,你汤哥抢的那份杂蔬汤不是也匀了小半给你嘛。汤哥你也别逗他了,你看他都气红脸了。”朱重八笑得也极其开心,和汤和一起指着徐达哈哈大笑,徐达气了一会儿转而也大笑了起来。 三人又玩笑话说了一路,路过汤和姐夫家的铺子的时候,欢快的气氛再也维持不住了。 铺子前正围着一圈府衙的人,各个腰里别着一把长刀。汤和的姐姐汤饶正抱着幼子坐在旁边的地上哀哀哭泣着“不能拿啊,生丝要是被你们拿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汤和的姐夫则扯着税务官的官袍一角哀求着:“严叔,你行行好,欠下的税款容我们一段时间再付,成衣成布你尽可以拿走,这生丝你们拿去也没用,却是我们家生活的根本啊!” “不行。”税务官眼也不抬地打着手里的算盘,慢悠悠地说:“该付税款的时候就要付税款,这是朝廷的规矩,哪儿能因为你就破例了?这生丝我拿着是没用,可却可以拿去顶些钱。不过这生丝价贱,你们家还是欠了许多税款,我下次依然要来催的。” 汤和的姐夫此时也彻底没了办法,七尺的汉子哭嚎着:“你拿走了生丝,我们怎么再付税款啊!” “那就得你们自己想办法了,我只负责收。”税务官说着就招呼着手下要走了,被气愤的汤和冲上去,一拳打趴在了地上:“姓严的,别人交了的税我姐夫也交了,实在交不上的向来都是拖着的,你怎么连我姐夫家的命根子生丝都要抢!” “汤和!”税务官挨了这一拳见是他,怒气更甚:“你打折了我儿子的腿,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你是公报私仇。”汤和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你儿子自己不守规矩,调戏我兄弟正出嫁的妹妹,我打折他的腿给他一个教训怎么了!你有本事来找我的麻烦,找我姐夫家的麻烦算什么本事!” “我的儿子轮得到你来教训!”税务官立刻向手下命令着:“你们看到了,他殴打府衙的官员,把他抓起来关进牢里去!” 汤家的九个男丁正在这时也闻讯赶到了,原本围观着犹豫不敢上前的人们知道税务官是公报私仇,也咬咬牙慢慢围了上来——他们许多也都是和汤和一起混着长大的,都颇为信服汤和。特别是那个被汤和出了头的少年,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然后向税务官喊道:“你们敢抓汤哥,我就跟你们拼命!” 朱重八见势不妙,连忙拉了汤和的胳膊,让他稍安勿躁。然后他向税务官说道:“严叔,都是街坊邻里,咱们做事也不能太绝啊。你看现在这情形要是闹起来,你在府衙那边也要被骂受罚,不如暂且退一步?” 税务官沉着脸打量了一下四周沉默着看向他的人,还有汤家的一共十个青壮年,终于脸色难看地说:“把生丝给我。”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那一筐灰白色的生丝,瞥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拿走吧。” 筐里的生丝全部散落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汤和愤怒地就又要冲上去,被朱重八费劲全身力气抱住,才勉强阻止了他。汤和的姐夫却不在意,一边跪在地上收拾着生丝,一边连连道谢。 “姓严的,你给我记住了,走夜路给我小心着点!”税务官临走前,汤和狠狠撂下了这句狠话。税务官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汤家的另外的几个男丁,然后声音沉闷地说:“汤和,我记住了。” 朱重八隐隐觉得不妙,汤和没将税务官放在眼里,只觉得他这样一个收税的小官一点用没有,可人家毕竟是府衙里的人,真要想为难汤和,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只是汤和现在完全不听劝,话又已经说出去了,朱重八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能劝慰着汤和,又安抚着还在哭泣着的汤饶,心里因税务官刚刚回头的那一个阴狠的眼神而压上了一块石头。 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汤和也被劝着没再去找税务官的麻烦。朱重八几乎以为自己的怀疑错了,依然在放完牛后和汤和徐达两人每日里去港口搬货。 可就在这一日,汤和去了趟茅厕的工夫,朱重八就看到了府衙的人正一边嚷嚷着汤和在哪儿,一边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来不及打听他们的来意,不祥的预感达到了最大。趁着他们还没注意到自己,朱重八立刻就朝着茅厕跑去。 “汤和,汤和!”朱重八急急地叫了两声,汤和慢悠悠地应了,然后提着裤子走了出来:“怎么了?” “你快逃,府衙的人来抓你了!”朱重八抓着他一路跑到茅厕的后墙,汤和才有些懵地说:“他们凭什么抓我。” “不知道,你快跑,先藏在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的那个破庙里,我回了镇上打听到底是什么事儿,再去寻你让你知道。”朱重八听见那几个寻找汤和的人声音越来越近,连忙催促着他从后墙逃走。 汤和不明所以,但也决定相信朱重八,跳了墙,往城外破庙去了。 然后朱重八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自己先前搬货的地方去了,路上正碰上府衙的人,被抓着逼问道:“你那兄弟汤和呢?” “不知道啊,先前说去了茅厕,结果我去茅厕并没有看到他。” “老大,咱们去搜搜茅厕,这小子和汤和关系好,别信他的。别人都说汤和去茅厕了。” 抓着朱重八领子的手松了,朱重八依然做出一副无辜无知的样子,心里却越发沉重了,回了地方就找了徐达:“咱们快回城里。” “怎么了,汤哥呢?”徐达放下自己扛着的货物,有些疑惑地问道。 “汤家大概出事儿了,咱们快回城看看。”朱重八没时间多解释了,徐达听了他的话没再多问。埋在朱重八胸前的姜妍对这一变故也完全没反应过来,朱重八怎么这么能肯定府衙的人是来抓汤和的?说不定是找他有什么事儿也说不定呢... ... 可到了镇子上,她才觉得一阵阵后怕——那个姓严的税务官给汤家的十个兄弟安上了白莲教乱党的罪名,已经全部抓了关在了牢里说要两天后处斩,只汤和在朱重八的提醒下逃了,如今正被府衙的人到处搜查。 朱重八捏了捏徐达的手,让他不要再呆滞着了:“你去通知汤和,我去汤家。” “朱哥你不亲自去告诉汤和吗?”徐达慌了神,有些手足无措。 “别人都知道我和汤和熟,我这个时候不去汤家反而出城,他们肯定能明白我是知道汤和下落的。你年龄小,他们不会太注意到你,你快去快回,让汤和一定一定逃去别的地方,躲了这阵子风声!”朱重八嘱咐着:“告诉他,把命留住了,别的什么都以后再说!” “那汤家其他的哥哥们呢... ...” “没办法。”朱重八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指收紧,指甲留下一个个几乎要渗血的印记:“我去汤家看看女眷们,你行动快些!” 徐达不再多问,拔腿就往城外跑。 朱重八的目光阴沉:“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姜妍感觉自己的声音似乎被哽住了,这样的变故实在没人能想得到:“那个姓严的税务官未免太记仇了。” “他是府衙的人。”朱重八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说了,只低了头作出一副有些慌神的神情,拢了衣衫不让灰陶碗掉出来,小跑着往汤家去了。 第五章 汤家已经彻底乱成一锅粥了。家中青壮男丁悉数被抓了去了,只剩年近七十的汤老太爷听了这个消息,一病不起,昏迷卧床,才勉强逃过一劫。其余女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稍微胆小些的便只落泪哭嚎,略有些理性地便强撑着到处打听怎么将汤家男丁救出来。 朱重八到的时候,汤饶与她的母亲就在求镇上的一个有些名望的老人,求他出面救一救汤家的男丁。汤饶指天发誓他们家的兄弟们绝对和白莲教没关系,更别说参与谋乱了。她虽然是外嫁女,可娘家有难也不得不回来,眼下其余人都慌了神,只有她能勉强冷静着说话了,她的母亲只摸着眼泪哀求,话也说不清,只能由她来说——镇上人都互相相熟,明明知道这些人只是些会点把子力气的庄稼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背着这样的罪名送死呢。 老人干枯的唇紧紧抿着,左手攥着的老藤棍在地上敲了好几下,还是只摇头:“不是我不帮你们,只是府衙里已经给他们定罪了,我去求情也没有用了啊。” 这下汤饶也慌了,说着话也带上了哭腔。 朱重八站在汤和家门外,只听老人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也不瞒你们,我那严侄儿就是记恨着你们家汤和,汤和如今逃了不知道哪儿去了,你们如果能找了他,或许能用他一个换回来九个。” 汤饶愣了,汤和是他疼爱的弟弟不错,但她的父亲大伯叔叔几位兄弟都被抓了去了,如果真能以汤和一个换了其余九个回来... ...她咬了咬牙说道:“如果我们知道汤和下落,也愿意这么交换着的,只是我们也不知道汤和去了哪儿了啊。” 朱重八明白汤饶的想法,如果自己站在汤饶的位置,一个亲人的性命换其余九个亲人的性命,大致也是会选择放弃汤和的——或许汤和本人在这里也会选择牺牲了自己。他踟蹰了一下,原本是打算到了汤家就告知汤饶,汤和现在没什么危险,但现在如果进去说了,汤饶大概就会出卖了汤和了。汤家其余九条性命和汤和这个兄弟,朱重八握紧了拳头,一时无法抉择。 “他在骗人呢。”姜妍是个旁观者,和汤家人都不熟,反而看的清楚了。她那些宫斗宅斗剧也看得不少,立刻就听出来了老人话里的漏洞:“既然说已经定罪了没了办法了,怎么又能用一个换九个?” 朱重八听了也反应过来了,攥成拳的手松开了,低声说道:“严税官是他家表侄儿,但他向来处事公允照顾着人的。” “可现在严家已经和汤家结了死仇了,他再怎么公允也不可能不偏向于严家那边的吧。如果汤和跑了,日后报复到他的亲人身上怎么办?”姜妍的话说的明白,朱重八深吸了一口气,刚刚脸上的犹豫全部散去了,重新装出了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跑进了汤家屋内。 “汤饶姐,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说汤家的各位叔伯兄弟通匪作乱了啊!”朱重八惊慌失措地嚷着,汤饶却仿佛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八八啊,你看见我家汤和了没有啊!” “没啊,他去了趟茅房就没见了。我看府衙里大阵势来抓他,才寻到你家来的啊。”朱重八被汤饶的手掐得生疼,但面上也依然是那副无措的模样。老人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没看出破绽,只能站起来咳嗽了两声说道:“唉,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你们还是预备着棺材和坟地吧,我只能劝着我那严侄儿为你们家几个留个全尸,让你们好埋葬了他们了。” “严老,不能这样啊!”汤饶连忙就要去拽老人的袖子,却被老人掩饰性地拿袖子遮口咳嗽正好躲开:“汤饶啊,我再劝你一句,你是外嫁女了,汤家的事儿你还是别太掺和了,你也是有丈夫有儿子的人了。” 这倒是他的难得好心,虽然已经和家里其他人商议着,决定要让汤家彻底绝了根了。但他公允的名声也不是白来的,汤饶平日里和他相处时也颇为尊重他,不至于外嫁女他还要置之死地,也就隐晦地向汤饶指条明路。 其实原也不用做的这么绝的,都是街坊邻里。只是府衙上面下了命令,一定要抓住些白莲教的人交差,如果到期还没交人,就要拿府衙里的官员小吏顶罪。可白莲教的人哪儿那么好抓啊,找都找不到,即便找到了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严税官又和汤和有仇,心思一转就预备着拿汤家开刀,只把这些人当成白莲教的乱党交差就是了,还出了自己的一口气,一举两得。 汤饶听了他这话呆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动作,似乎明白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了。她的表情呆滞麻木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原本就一直在旁边掉眼泪的汤母反而稍稍平静些,拍着她的背安抚劝她:“闺女啊,咱汤家是完了,你自己要好好过,以后还是和咱家撇清关系吧。” 她这话说的让人心酸,一夜之间这个妇人就失去了丈夫与两儿子,只剩了这个闺女和另一个失踪了的儿子。既然已经没办法救这些人的命了,也只能指望着自家的女儿能带着外孙好好过,也是让自己心里留着点念想。 “八八啊。”汤母一边将汤饶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一边望向朱重八。朱重八应下,她继续说道:“你要是见了汤和,一定让他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背井离乡都没事儿。严老儿不安好心,我们汤家就剩了他一个苗子了。” 汤母也是多年历练过来的,虽然慌乱却也比汤饶懂得多,听了老人的话略一琢磨也发现了不对劲,干脆就只一直抹眼泪不说话,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朱重八明白她的意思,和她对视着点点头:“我记着了。那我先走了。” “嗯,去吧,我们也要预备着丧事了。”汤母面色悲戚,语气却依然维持着平稳:“快着些去。” 朱重八也懂的,徐达向汤和说了汤家的事儿后不一定能真拦得住了他,还是得自己赶紧去一趟比较靠谱。反正在严老面前已经做足了姿态,盯着他的人大概也真认为他不知道汤和的下落了,绕条近路赶紧去破庙才是要紧事。 翻墙绕路,匆匆赶到破庙,果然汤和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时刻准备着要往外冲。徐达扒住门,嘴里喊着:“朱哥说了你现在绝对不能回去,你不逃也得等朱哥来了再做打算!” “那你告诉我,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徐达哪里敢向汤和讲府衙要将他家男子全部算作乱党杀死的事儿,只隐瞒着说是他出了事需要外逃。但是他也不大会说谎,支支吾吾说出来的话全是矛盾,汤和听了更加不安。 “小达,开门。”朱重八拍了拍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的徐达听出他的声音,一脸惊喜地打开了门。 “八八,你说,是不是姓严的那货找我麻烦找到我家头上了!他是不是又要来我家要钱要物的!”汤和的愤怒积攒了很久,现在终于全部喷发了出来。 朱重八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着,沉默着没有回答,让汤和的怒气就这么慢慢地降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说,我能承受得住。” 朱重八握住他的手,让他能有一个支撑点可以稳住:“你家中所有男丁都被判作是白莲教乱党,不日就要处死。”汤和的眼睛瞪得老大,完全不敢相信朱重八所说。朱重八抓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这件事已经没办法回转了,你娘让我告诉你,即便是隐姓埋名流落他乡,你也得留住一条命,你是汤家最后的血脉了。” “你胡扯什么!”汤和甩开朱重八的手,拉的朱重八一个踉跄。他好不容易站稳,又听汤和吼着:“我家里人怎么可能和白莲教有勾结,姓严的怎么敢栽赃这样的罪名,我要要了他的狗命!”他说着就要扯开又扒在了门上的徐达,直接跑回镇上去。 “汤和。”朱重八的声音依然冷静,拽着他的手臂说:“这件事已经定死了,你现在别说要人家命了,一旦回了镇上就会被抓住处死。府衙里的人各个都佩刀配剑,你只有一双拳头,怎么和人家打?” 汤和大口地喘着气,睚眦欲裂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抓在门框上的手掌扎入几个木刺,一滴滴地滴落下鲜血,陷在了地面的尘埃中。他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抓得更紧了。 “想哭就哭吧,只我和小达在,你的委屈难受都可以发泄出来。”朱重八的语气也缓和了,明白他已经通晓厉害了也不忍心再逼迫他,拽着他手臂的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汤和的坚强再也伪装不住了,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永远挂着爽朗笑容的脸上涕泗横流,一拳一拳地拿拳头砸在地面上,哭嚎着是自己的冲动张扬害了家中亲人的性命,听得朱重八与徐达也神情郁郁,快要要落了泪下来。 哭罢,汤和用通红的眼望向朱重八:“八八,你救我性命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我今夜入夜就会趁着夜色逃走,以后若是还有相见的时候,这个恩情我会报答给你的。” “都是兄弟,别说这话。”朱重八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有了想法决定要去哪儿了吗?” 汤和惨笑了一下:“不是说我是白莲教乱党吗,我就去投了白莲教吧!府衙的人别人动不得,我就在乱党中拼出些名堂,再回来报仇血恨!” 这样做比逃亡危险许多,但汤和已经决定了,朱重八也不再劝他,只沉默着拥抱了他一下,然后说:“你家中丧事我和小达会帮衬着的,兄弟,一路平安。” 话毕,他与徐达也不能再久待让人寻到了行踪找到破庙来,只与这个一同长大的兄弟对视一眼,再心绪复杂也得走上不同的道路了。从此分道扬镳,不知何时再见。 第六章 汤和离去后,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 严家人没能抓住汤和心中就一直压着块石头,对汤家的税收收的更勤了不说,每日里见了朱重八,徐达这样从前和汤和关系好的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码头上的工头不敢得罪严家人,徐达与朱重八就丢了搬运货物这个差事。 这种情况下,朱重八只能在每日放牛后跟着父亲与大哥下田劳作,虽然痩若麻杆,但也勉力拖着耕具在田间翻土施肥。只是再怎么勤奋耕种,天不下雨,也只能眼瞧着插下地的秧苗奄奄一息。井里打出来的水都渐渐不够人喝的了,更别说灌溉农田了,朱老爹愁苦不已,却无计可施。 这一年的收成比往年更少了,税负却比往年更重了,朝廷说黄河泛滥需要大量财物召集民工修治,因此又拉出了一单子名目收税。朱老爹百般哀求收税官,交完税后剩下的也没有一丁点粮食了,只剩下一小袋子粮种,成了整个朱家的命根子。 黄河沿岸因水多泛滥而死人,凤阳这个地方却要因为缺水而死人了。 “没了粮食你们吃什么... ...”姜妍瞧着朱重八掰下来一小块的馒头塞进嘴里,剩下的盯着好一会儿都忍住没吃,塞进了衣袋里。她知道朱重八已经拿腰带束紧了肚子了,只是即便这样也能听见他腹中因饥饿而发出的声响。 “我吃这些已经够了,我那侄儿吃不进野菜根,剩下的得留给他吃。”朱重八舔了舔自己刚刚拿着馒头的手指,又重新拉紧了绑在自己腹上的腰带:“等一场雨,雨水下下来了,田里的庄稼就能长出来了,到时候,到时候... ...” 他念叨了两三遍到时候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即便是庄稼真长起来了,他们还得还了这次欠税务官的人情,到时候也依然是食不果腹的状态。 朱重八每日早上的那个馒头都只吃上三分之一了,剩下的带回家分给他那只比他小上八岁的侄儿朱文正。家里连稀粥都喝不上了,朱母只能每日碰运气似的去地里刨些野植的根系,祈祷着这些不知名植物是无毒的,然后煮给家中要劳作的男丁吃。 至于她自己,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有种土看着和白面似的,虽然不好消化但却能充饥,是观音菩萨赐下来的,因此叫作观音土。她便和村中其余几家佃户的媳妇儿一同去山上挑了一担子这样的观音土,存在家中留着自己实在忍受不了腹中饥饿时吃。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3 朱文正饿极了的时候曾偷偷去拿了些朱母藏在柜子上的观音土吃,入嘴甜丝丝的,让本来就喝不进苦涩难咽的野菜汤的他眼前一亮,一时没忍住就吃了许多。等朱老爹与朱母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肚子疼而满地打滚。 他的母亲王佳心疼地抱着他,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丈夫朱重五。朱重五挠挠头也想不出办法,只能问朱母:“娘啊,你平日里吃的这玩意儿怎么整啊。” 朱母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多吃,每次只稍微拿点在锅子上蒸了撑过肚子饿也就过去了,没料到自家孙子会一次偷吃这么多,也是慌慌忙忙不知道怎么办:“要不然烧点热水给他喝下去吧。” 可朱文正喝了热水后依然肚子疼得很,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流。 “要不然给他喝点醋吧,观音土是矿物质的话,其中成分和酸性的醋中和应该能变成溶液,就不会结块在他肚子里让他难受了。”朱重八离他们稍远,姜妍小声地向他说道。 朱重八没听明白他的话,只压低声音又问了她:“你确定醋能让他消化了?” 这谁能确定啊... ...姜妍又不知道观音土的具体成分,只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小的男孩哭喊着肚子疼,才拿着高中学的那点化学知识出主意:“也没别的办法了啊。” “娘,我去刘地主家借点醋回来。”朱重八向朱母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跑去了刘德家的厨房。哑巴厨娘听了他的话向他点点头,倒了小半碗的醋在他的灰陶碗里,然后挥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别被旁人看到了。 要是被刘德刘贵他们发现厨娘私自借了醋给朱重八,朱重八会挨一顿打,厨娘的差使也会丢了。朱重八谢了她的好心,凭着自己对刘宅的熟悉找了面矮墙翻了出去,跑回了家里。 逼着朱文正喝了这小半碗醋,好一会儿他的脸色才不再惨白,朱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文正地向朱母哭诉道:“奶奶你吃的这是什么啊,我感觉我的肚子里像是沉了块大石头啊。” 他童言无忌,其余人却百感交集,特别是朱老爹,沉默着走到朱母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埋头在她有些枯黄的发间,低声说道:“再等等,等下了雨咱们就有收成了,到时候好好称上一斤白面,咱们煮汤面,蒸面馍吃。” 朱母倚在自己丈夫的胸口有些哽咽地应了声:“好,咱们到时候都吃热乎的。” 但朱母终于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元顺帝至正四年,朱重八十七岁,淮西地区的干旱到达顶峰,朱家颗粒无收,连粮种也被强行抢走充作税款。朱母观音土吃的太多实在无法消化,其余食物又从未吃过,几乎是活活饿死在了家里。 悲剧并未就此终结,饥荒之后瘟疫爆发了,第一个倒下的是家中最健壮的大哥朱重五,接下来是本就因妻子儿子先后去世而悲痛欲绝的朱老爹。重病了许久的他将朱重八叫到了床边,因着亲人先后离世而有些迷茫的朱重八被他用那干枯如柴的手掌摸着头发说道:“八八,爹撑不住了,以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朱重八抓着那只手,心神有些恍惚,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父亲说,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带些哭腔地说着:“爹,你别说这话,你能好起来的,你能的。” 朱老爹勉力笑了笑:“贼老天不给咱们活路,爹是走到尽头了,咱们八八可得自己找条路继续好好走下去才行。” 一旁的朱文正泣不成声地哭喊着:“爷爷你别丢下我,我以后一定乖再也不喊饿了!” 他经历了自己父亲的死亡,现在眼看朱老爹又要死去了,正陷在极度的恐惧中,浑身颤抖的被母亲王佳紧紧抱住。 瘟疫无药可治,朱文正年纪小不明白,朱重八和王佳却都懂的,即便有药可医他们也买不起药物,只能期盼着朱老爹再多撑些时候。 “八八啊,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只猴儿似的,也不哭也不吃。那时候咱们家还行,但白面米糊喂进你嘴里你都给吐出来。当时所有人都说你怕是活不下来了,我就求到了咱们村头那间香樟庙里去了,盼着哪怕将你舍给了佛祖也要让你活下来。可刚将你上了庙里的文牒,你就开始哇哇大哭了,再喂你米糊也能吃进去了。”朱老爹浑浊的眼睛因为怀念过去的美好而明亮了些:“我就又将你抱回家,后来你娘听说了这件事也被感动得嗷嗷大哭,说你必定是受了佛祖眷顾才能活下来的。” 他费尽力气地坐起身,从他床边的柜子里拿了一个棕黄皮的小册子出来,将它递给了朱重八:“这是当年记了你身份的戒牒。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就再去投了庙里吧,佛祖会庇佑你的。” 朱重八泪眼朦胧地接过他递来的册子,含泪点头道:“爹,我都记住了,你好好休息着,病会好的。” 朱老爹似乎是失了力气一样,又瘫倒在了床上,笑着摇了摇了头:“我昨天梦见你娘了。她穿着嫁给我的时候穿的那身红布衣衫,乌黑长发用红丝带扎着,发髻上还插着前些年我们典当掉的那根老银钗子,笑着跟我说,她煮好了白面馍馍等我去吃呢。”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在说着什么也听不大清了,可他依然在说,嘴角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仿佛是真的看见了朱母一样。直到整个房间都沉寂了下来,良久,朱文正的哭喊声才打破了这静寂——朱老爹死了。 这个在耕田上忙活了一生的汉子如今还不算年老,却早已满头白发,终日的饥饿让他的骨头架子全部显现了出来,仿佛要戳破他的那层皮一样。可到了死的时候他却是笑着死去的,摆脱了这个苦难的人世间,终于能够再见到相爱的妻子了,他似乎很开心。 但活着的人却陷入了巨大的悲伤绝望中。 朱重八垂了头,右手紧紧捏着那本小册子,似乎是在翻阅。但姜妍的角度却正看见他在无声地流泪,为了不让大嫂王佳和朱文正看到,还刻意装作是垂头看册子的模样。 姜妍心里难过——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瞧着这个原本贫穷却温馨的家庭在一月之间破碎,尚且感觉无法接受,正主朱重八的心里又该是怎样的崩溃绝望?她穿越到这个世界,重生在一个破陶碗上的意义又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见识到这一出出人间惨剧吗? 朱重八也感受到自己放在衣襟内的灰陶碗在微微颤抖着,知晓是姜妍在为自己的境遇而悲伤。他吸了吸鼻子,拿手背擦了眼泪,勉强提了精神才抬起头向王佳问道:“嫂嫂有什么打算?” 王佳有些迷茫地说道:“我... ...我带着文正回娘家吧,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王家也不富裕,王佳带着儿子回娘家怕是要受尽白眼,可这也是她与儿子唯一的活路了。朱重八自己的未来尚且一片黑暗,实在没法再帮这位嫂嫂一把,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婆婆和重五的遗体尚且没有下葬,公公又... ...八八,你想好怎么安葬他们了吗?” “我去求刘德吧,我父亲为他耕种了一辈子,盼他看在这份上能划出一片地让我安葬了他们吧。”朱重八的神情郁郁,视线又落在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朱老爹身上。 “盼他开恩吧。” 第七章 刘德根本不愿意出门见一见朱重八,他便在刘宅外跪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知道他家变故的邻里乡亲都渐渐聚过来围观了,刘德才不得已露了面。 “刘地主,我父亲为你耕种了一辈子。如今他与我母亲大哥都已离世,盼你看在他为你勤劳劳作的苦劳上,划一小片荒地出来让他们能有个地方可以埋葬吧。” 听清他的请求,刘德断然拒绝道:“我的地是租给朱五四种了,可我又没有欠了他的。每月的租金我是按从前说好的收的,又没有刻意坑害他。如今他是死了,但又不是被我害死的。死人种不了地,那耕地我自然要收回来。至于你说的白给你块地简直是痴心妄想!他生前没能赚来埋骨之地,现在你这个儿子也拿不出银钱替他买地张罗,那都是你们朱家的事,与我何干,凭什么白给你地。” 他这话说的没问题,可朱重八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父母与大哥的尸身如今还停尸在院落中没法入土为安,他只不过是个十七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连自己的生计都是问题,哪里能弄来的银钱去买地安葬父母呢。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谁愿意双膝一软跪地哀求。 朱重八依然跪在地上,沉默地垂着头。刘德对乡亲们对自己的窃窃私语颇为不满,因此皱起眉头很不客气地说道:“要我说,你就直接将你父母与大哥的尸身丢去乱葬岗得了,反正生前也没个体面,干嘛还在乎身后的体面。” 这话就诛心了,丢去乱葬岗任亲人尸身腐烂,甚至要被鸟兽啄食继而没了全尸,朱重八光想想都觉得满腔悲愤,双眼通红地瞪向刘德。刘德却不在意他暗含恼恨怒意的眼神,只有些蔑视地看着朱重八,掸了掸自己袖子上的灰尘说道:“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何必为了几个死人继续劳心劳力呢。自己个都不一定能活下去呢,还想着死人。” “刘德,你留点口德吧!”刘宅内来做客的刘继祖听了外面的嘈杂,走了出来。走到门口时正听见了刘德对朱重八的恶言相向,皱着眉头制止。 “哼,你倒是有善心,那你划一片地给他啊。”刘德与刘继祖虽说都姓刘,但同宗不同族,明面上是和乐融融兄弟相称,暗里却常互相比较,谁也瞧不起谁。刘继祖的儿子比刘德的儿子刘贵好读书些,今日刘德本就听了刘继祖的一番吹嘘心情不好,如今见自家佃户向自己讨要田地刘继祖还开口,心情就越发恶劣了:“慷他人之慨谁不会啊,如今年成不好家家都不好过,你若是大方就拿你自己的地大方,不要到我这说三道四的!” 刘继祖见朱重八穿着那一身破旧的布衣,形容憔悴,有些同情。他也听说了朱家的惨剧,只是他名下地产也不算多,要贸然划出一块送给朱重八确实得好好考虑一番。只是刘德既然都这样激他了,他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得做出个样子:“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小气嘛!朱家小子,你跟我走一趟,我回家仔细看了地契后,拿一块地皮予你。” “假善心!你干脆去当散财童子得了。”刘继祖这番举动在刘德看来就是故意做戏,问题村里人看他的眼神还颇为崇慕,这让刘德的脸色愈发黑沉。不过他可舍不得为了一次面子赔去一块地,哪怕是荒地也不成。因此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宅邸,将村中人看向他有些蔑视的眼神一起挡在了外面。 朱重八听了刘德的话原本已失心灰意冷,没想到在刘继祖这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连忙向刘继祖告谢:“多谢您,多谢您!” “别跪着了,赶紧起来吧。”刘继祖的儿子与朱重八一般大,因此刘继祖颇为不忍心看朱重八久跪,连忙伸手拉了朱重八一把,又借力让他靠了一会儿,朱重八的小腿这才不再打抖,站稳了。 刘继祖原也对他多有同情,半个月时间亲人都去世实在是人间惨剧。只是他能帮的也不多,虽说也算是个小富裕的地主,可这样的年岁,地主家的余粮也不多,实在无法接济朱重八。 他翻了许多地契,找出了一块山脊上的贫瘠荒地出来:“虽然埋葬你的父母是尽够了,但是风水运势这种东西可就半点没有了。” 朱重八接了地契,苦笑了一下:“您能替我父母大哥找一处埋骨之地,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穷苦人家哪里会去考虑什么风水运势。您的恩德我会一直记在心上的,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刘继祖摆摆手,没将他认真说要报恩的话放在心上:“都是乡里乡亲的,见你到了绝境自然得拉你一把。只是你以后的路要怎么走?逝者已逝,生者可得好好活下去才行。” “我预备着投去村外香樟庙去,当个小沙弥虽说苦了点,但总归不会饿死了。”朱重八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刘继祖却皱起了眉,手指敲打在桌面上:“旁的年份还好,如今荒年许多寺庙都已经不再收人了,你这条路怕是走不通。” 朱重八便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拿了那棕黄色的小册子出来:“从前我爹给我记了档在庙里,如今可以起到作用了。” 刘继祖有些不信朱重八曾经记了档没去寺庙,怕着册子有假,便接了看,边看边读道:“兹有童子姓朱名重八,年一岁,记档于香樟庙慧觉和尚名下。” “慧觉和尚确实是香樟庙的和尚不错,但他前些年已去世了,你去那里怕是日子不好过啊。”刘继祖仔细看了觉得没有假,稍微放心了些,但将朱重八收入空门的和尚已死,朱重八去了香樟庙怕也是最底层的小和尚了。 朱重八早有预料,原也不指望去了香樟庙能过上好日子,能活命也就成了,因此收好戒牒道:“谢您关怀,但我只这一条路能走了,不好走也得走下去。” “嗯,你有这心理准备就好。旁的我帮不上你了,你自己需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离开了刘继祖处,朱重八长舒了一口气,刘继祖的好心让他的心暖了不少。可他却意外地发现,平时一到无人时就会开口说话的姜妍,这次意外的沉默,甚至没有像往日一样紧巴着自己的胸口害怕掉下去,而是松松垮垮地被自己的衣襟兜住。 已把这个没什么用的碗精当作自己亲人的朱重八陡然恐惧了起来,他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大哥了,如今连这个陪着自己的小精怪也要失去了吗。 他连忙将灰陶碗拿了出来,拿食指的关节敲门似的敲了敲碗沿:“碗精,你怎么了?” 姜妍正在巨大的震惊中——朱重八这个名字,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的好嘛!先前听刘德说朱五四她就觉得有些熟悉,可却想不起熟悉在哪里。但听了朱重八的名字她就立刻反应过来了,朱五四是朱元璋他爹,朱重八就是朱元璋曾经的名字! 若说是巧合,总不可能父子两名字都巧合吧。 放牛,敲钟,乞讨,造反,登基。有这种人生轨迹的,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也就这一个了吧。 从前旁人叫的都是朱重八的小名,也没人提过现在的年份朝代,她也就这么糊涂着过着,只知道自己的主人是个八辈子贫农的穷苦孩子,每日心疼同情他。可知道了朱重八的真实身份以后,她是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难道要她告诉朱重八,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所以才刻意磨练他的吗? “碗精?”朱重八又叫了一声,这次是真的急了,总算是把姜妍的意识给唤了回来。 “诶... ...”姜妍应得有气无力,朱重八却松了一口气,没消失就好:“你怎么了?” “你确实叫朱重八没错吧。”姜妍又确定了一遍,朱重八应道:“是,我在族中排第八,熟人都叫我八八,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单知道你小名,怎么可能猜到你就是那个未来的洪武大帝... ... 姜妍斟酌着措辞说道:“如果我说,你未来会成为一个谁也比不上的人物你会相信吗?” 朱重八不料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勉强勾了勾嘴角:“你要是能预测未来,不如测测明天我到了香樟庙之后能不能分上一整个的馒头。”他费力地将一个棺材扛上板车,然后推着板车朝那处山脊荒地去。 正是正午时分,一天日头最大的时候,朱重八却不敢歇着。荒地离朱家很远,不趁着天明将亲人都安葬好,就又得等一天再去香樟庙了。他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进食了,家中剩余的一点粮食他都让王佳带走了,她的娘家远,又带着个忍不住饿的朱文正,确实比他需要那些粮食。 姜妍沉默了,她哪里会预测未来呢,她知道的都是历史。历史书上可不会讲太多关于无名朱重八的事情,讲的都是朱元璋的传奇。 误会她是觉得自己没用而沉默,朱重八便一边推着板车一边安慰她道:“我说过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很好了,如今我们两相依为命,有你在我好歹不会太觉得孤单。” “我不知道你明天能不能吃到一整个馒头,但我知道你以后会有很多儿子女儿。”姜妍顿了一下说道:“你四儿子特别厉害。” 朱重八依然不信她的话,不过也没说破:“那我至少会活到生下四个儿子的时候吗?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他挖好了坟冢,将一个雕刻了名字的烂木头插在这个小土包前作为墓碑。他买不起石碑,只能用这木头代替了。 三座新坟盖在了这偏僻荒地,朱重八彻底抛弃了放牛娃的无忧生涯,无论香樟庙的生活会如何,他都得忍耐着过下去——姜妍有些悲伤地想,庙宇生活也是他当上皇帝前的最后和平生活了。 第八章 天刚刚透出些微光亮,朱重八便被姜妍催促着起了床。姜妍不需要睡眠,朱重八则被吩咐了一堆清晨就要开始干的活,因此姜妍也就充当了这个闹钟。 朱重八已经剃度成了个小沙弥。每日里都要早起,将庙里大殿正中的佛像细致地擦上一遍,再拿刷子刷洗了殿中地面,等干的差不多的时候仔细摆好蒲团,外头的天也就彻底亮了起来了。 “差不多时间了,该去敲钟了。”姜妍瞧着朱重八是饿着肚子从凌晨五点忙活到了现在八点,然后又得奔波着去敲寺里的那口大钟叫醒寺里的其他人,有些抱怨地说道:“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呢么,你天没亮就要起来干些脏活累活,他们倒好,这个点才起,还要你来敲钟去叫。” 朱重八将抹布在水桶中洗干净,又拧干了搭在木桶的把上,拿手臂将自己额头上的汗随意擦了擦说道:“我资历最浅,这些活自然该是我来干的。你可注意着些周围,现在不比我们从前了,寺里人来人往的,要是你说话的时候被听见了,可就要被当祸害人的妖精给抓走了。到那个时候,我怕是保护不了你的。” 他倒是知道姜妍没有坏心思,可这种佛门地盘,出来个会说话的碗精,不被灭了才怪了。 “哦哦。”姜妍应了,仍有些不甘心地说道:“但让你干活也就算了,凭什么吃的也最差啊。每日三餐都是个夹了野菜的包子,这玩意儿的味道可不好吧。” “白面的味道好,就是野菜稍苦了点。”朱重八费力地将那根敲钟的大木柱子抱在怀里,然后慢慢往后退。退到一定的距离又加速跑着,让木柱撞在了那口大铜钟上,发出了一声声带着回响的沉闷“嗡”声。 足足这么敲了五下,朱重八累的满身大汗,佛衣的布料原本就不透气,现在湿哒哒地贴在他的背上让他十分难受。更难受的是他的耳朵,他皱着脸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又张了张口尝试着发声,好一会儿耳鸣声才彻底消失了,让他松了一口气——他就怕成天里这么敲钟把自己的耳朵给震聋了。 寺里的大和尚们预备着开始早课了,这跟朱重八没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个干杂活的小沙弥。寺中大和尚也没觉得这个世代贫农家出身,捡了便宜才在这灾年进了寺里的小沙弥会读书识字,更没有心情抽空去教一教他。反正为他上戒牒的慧觉和尚也已经死了,就全当是为庙里找了个吃的少又干活多的杂役算了。 朱重八跑去庙里的厨房领了今天早晨应发给自己的那个野菜包子,今日又是每月十五寺里香客最多的日子,可以多吃上小半碗米饭,更是让他欣喜。虽然这米饭里夹杂了沙石土砾,但到底比稀粥来的饱腹。 他找了个寺里避风的无人角落蹲下,才开始准备着吃这一天的早饭。 只见他认真将野菜包子撕开一个口,将包子里的一丁点菜油倒在了米饭上,然后又将包子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拌进了饭里,最后舔干净了自己手指上粘的那一点油脂,这才拿起筷子开心地往自己嘴里扒饭。 “米饭吃着可真香。”朱重八一边咀嚼着白米饭,一边呲着牙将一些磕着牙的大石子给吐出去,至于那些在嘴里发出“沙沙”声的细碎沙子也就只当是添味的吞了下去。 姜妍没说话,这要换了她穿越前,狗食都比这好了吧。 “如净,你怎么还没吃完!庙前楼梯上那些尘土昨天不就让你打扫好了吗,怎么今天还在!今天可是有大人物要来咱们庙里的,要是沾脏了人家的鞋可怎么办,人家穿的鞋可都是绸缎的!”如净是朱重八现在的法号,这个咋咋呼呼催促着朱重八的就是被朱重八顶了脏累活的师兄如源。 “那风一吹尘土不就又刮起来了吗,你这师兄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呢么。”姜妍小小地抱怨了一句,朱重八却来不及回她的话,急急地将碗里的米饭都扒干净了,也不管吞进去了几块石子,收了碗跳起身向杂物间跑去,向如源喊道:“师兄,我这就去打扫。” “快着点!”如源皱着眉叉腰看着朱重八提拎着扫帚与簸箕朝庙前那些石质台阶跑去,也慢慢双手环胸往那边走去,边走边说:“你看看你,做事儿总是这么不走心。从前我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可从来不要师父师兄来催我做的,到你这可好,动不动就要我来提醒。” 朱重八便一边打扫着阶梯上的尘土一边笑着听他念叨。如源心倒不坏,就是好不容易有了他这个师弟,不再是庙里辈分最小的了,于是喜欢到他面前摆出一副师兄的样子,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 朱重八刚到的时候是个下午,大和尚们查了这戒牒的真假,又让他受戒剃发,忙活完之后他就被告知错过了晚饭,得挨饿过一晚到早上,才能分给他饭食。 他初来乍到也不好说什么,大和尚蔑笑他,反正已忍饥挨饿了这么些天了,再多忍上一晚也没事。虽然他已经饿得有些头脑发胀了,但是多费口舌人家也不会分了饭食给他,于是也就沉默着躺上了榻。 然而即便已经勒紧了裤腰带,他的腹中还是发出一阵阵叫声。饥饿也让朱重八无法安睡。与他睡同一间屋子的如源听了他这腹鸣声也是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忍无可忍地跳起来说道:“你怎么回事儿啊,肚子叫的不停的,这还让我怎么睡啊!” 如源比朱重八年岁小了两岁,却算是朱重八的师兄。朱重八也不想第一晚就和自己的这室友闹了矛盾,以后更不好相处,于是试探性地说道:“对不起,我这是太饿了实在忍不住。要不我先去屋外待着,等你睡熟了我再进屋来。” 如源瞪大眼睛盯着他好一会儿,这才没好气地说:“那你进屋来的时候不是又要将我吵醒。” “我会尽量小声点开关门的。”朱重八见如源依然是一副不满意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要不我今晚就在外面过夜也行,省的师兄也没法好好睡。” “拉倒吧。”如源将被子掀了,翻身去自己的小柜子里摸出了个干巴巴的粗粮饼:“赶紧吃了得了,上次我化缘得来的,也不知道馊没馊。你可别嫌七嫌八的,别的什么都没得吃了!” 朱重八看着这个被塞进自己手里的粗粮饼,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真的给我吃?” 如源将刚倒了凉水的茶杯往朱重八的手里一塞,冷声冷气地说:“让你吃你就吃,废话那么多干嘛。赶紧拿凉水混着饼填了你的肚子,省的一直叫唤着让我睡不了好觉。” “谢谢,谢谢。”朱重八向如源道谢,如源却已经躺倒拿被子蒙了头了。 后来朱重八也算是见识到这个比自己岁数小些的师兄是有多么刀子嘴豆腐心了。朱重八每日里要擦佛像、洗地板、敲铜钟,如源则每日里都要比他更早起来地去厨房里帮工,虽然活是轻松不少,但睡得也更少了些。他每次都静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的出去,让朱重八能比他多睡上这一刻钟。 “快点快点,还有下面那一阶的那些沙尘赶紧簸起来!”如源远远瞧见了这山坡下的一个桃红色顶的轿子与一串人的脑袋,连忙催促道。 朱重八连忙将阶梯都打扫了干净,和如源两人退回了庙里。 庙中的大和尚们与主持都已经排成了两列等在了庙门口,见朱重八与如源急匆匆地奔跑而来,瞪眼道:“你们两个皮猴,快着点收拾了赶紧排到后面去!” 如源舔着脸笑了笑:“知道了师叔,这就来了。” 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那顶桃红色的轿子也就慢悠悠地被抬了上来。这阶梯上有没有尘土其实根本无所谓,穿着丝绸鞋的贵人根本就不会亲自踩在这阶梯上,她只需要安稳地坐在这轿子上,等轿夫将她抬到这座不算高的小山坡上的庙宇里。 轿子抬到庙宇门前才被放了下来,侍从替她掀开了轿子的帘子,一个全身珠饰叮当作响,穿着浮夸锦缎的女人这才抬脚走了出来。她皮肤白皙,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与汉人女子很是不同,明艳得很有攻击性。一双黑彤彤的大眼睛眼角微微上勾,带着几分蔑视地打量着这间小庙,拿着自己绣了花的帕子掩了嘴问道:“这里真是附近求子最灵的庙宇?” 替她掀了帘子的侍从连忙弓着腰说:“我哪儿敢哄您啊,听说求了这庙里的佛,回去以后保准不到一年就生个白白胖胖聪慧乖巧的儿子!到时候咱主子肯定将小主子宠上了天,正妃娘娘也不敢再因为您得宠给您脸色看了!” 女子这才娇笑道:“就属你嘴甜,要真有这么灵,少不了你的赏的。” 侍从嘿嘿地又哄了女子几句,然后严肃了神情面向了庙里的和尚们:“都挺好了,这位就是尊贵无比的郡王侧妃娘娘,她能来你们小庙,你们是受了天大的眷顾了。好好伺候着,不会少了你们的香火钱的!” 大和尚们连连应是,恭敬地跟在了女人与侍从的身后。 女人像模像样地跪在那蒲团上乞求了一会儿,又上了一炷香便站起了身。和尚们抬了桌凳来,又摆上了特意为她备好的素斋与乳酪,然后就退到了一侧等她进食。 女人先吃了那一盒乳酪,吃完才有些嫌弃地端起那一碗素斋饭。斋饭中的蔬菜都是寺里用心种植的蔬菜,吃起来清甜爽口,女人却不是很满意,只皱着眉小口嚼着。 忽然她面色一变,猛地将一口饭食吐了出来:“你们这斋饭里怎么会有石头,是不是想要谋害我!” 侍从听了她这话脸上也勃然变色,将那口饭扒开,果然有颗极小的石子掺在米饭中。他向和尚们厉喝道:“这饭食是谁做的,快点滚出来!” “是... ...是如源,对,是如源。”厨房里的大厨和尚直接就推了如源出来顶罪,如源的脸色被吓得煞白,在侍从与女人狠厉的眼神中全身发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斋饭他根本插不上手,但他确实是在厨房帮工,大厨推他出来顶罪他也就只能担着这罪名了。 “打!给我狠狠地打!”女人尖声叫道,她带来的那些仆从便不顾如源的哀求将他拖了下去。 朱重八也被这变故惊住了,他有心想要救一救自己这个小师兄,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神情惶惶地听着自己旁边这些大和尚小声议论着些什么,却根本提不起心思去听。 “这女人是来求子的,你就说那小石子长的像是桂圆核,吃到了它是早生贵子的寓意。”姜妍趁着周围人都在小声议论冒险说了话,朱重八听了虽然觉得有些不靠谱,但这也是唯一有可能救一救如源的办法了,因此也就咬着牙走到那女人身前跪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4 “你这小和尚有意思,我吃到石头你还要来恭贺我?你是也想要挨棒子的打是吗?”女人几乎要被气笑了,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也将朱重八也捉下去打。 “娘娘是来求子的,不如看看这石子的形状颜色是不是就像金秋时才有的桂圆核?”朱重八连忙将这说辞说了出来,那侍从也怕女人回去后怪罪自己带她来的庙才让她吃到石子,连忙也顺着朱重八的话讲下去:“是啊,娘娘,您看这石子可不就像是桂子吗,这可是早生贵子的好意头呀!” “是吗?”女人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那小石子,寺里的和尚们也纷纷应是。 “那好吧。”女人慢悠悠地说:“那让人别打那个厨房里的的小和尚了。既然得了这个好意头,香火钱明日我会送来的。我要是真生下个大胖儿子,你们这小庙的香火从此就不会再断了。” 和尚们连连点头称赞她的恩德,朱重八却十分担忧如源。不知道他挨了多少下棍打了,伤成了什么样... ... 第九章 那位侧妃娘娘的打手听了吩咐,把如源扔口袋似的扔回了大殿上。人体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重的一声响,如源却没有半声痛呼——他早就痛昏过去了。 朱重八愣愣地看着如源从背部到小腿的血肉模糊,那身姜黄色的佛袍已经半点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满是灰黑的尘土与凝滞状态不同的红色血迹。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也是泥土与泪水,灵动的表情再也没有了,他的脸上一片死寂,发白的唇上留着一个深深的齿印。 女人的惊呼将他从这不可置信中唤回了神,他还带着几分恍惚地看向那位明艳动人的女人。郡王侧妃一回头就看见了如源的惨样,被吓了一跳,正愤怒地指责着自己的那些手下道:“你们怎么能把这血肉模糊的人扔到我面前!” 那个声音有些尖利的侍从也是一边骂着打手们不懂事,一边安抚她,说让她不要动气伤到了自己的身子。 明明是她下令把人打成了这样,结果却又是她受不了如源的惨相。 她斥责手下的声音点燃了朱重八心里的一股暗火,他愤恨,他恼怒,可他无可奈何。 “行了!这场闹剧也差不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在这耽搁,王爷马上就该回来了,如果没看到我,他会找我的。”女人将自己的衣领拉了拉,清了清喉咙对住持说道:“如果我真怀上了孩子,我不会忘了你这小庙的。” 住持与一众大和尚们连忙感恩戴德地向她道谢,只剩朱重八依然半蹲半跪着守在如源的身旁。他不敢移动如源,怕自己再伤到了他,更怕眼前这个人已经没了生息,只颤抖着手去试如源的鼻息。还好如源仍然活着,虽然已经气息奄奄了,但依然活着。 女人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离去了,住持才有些头疼地走到如源身边,问朱重八道:“你师兄还有气吗?” “他还活着。”朱重八答道,以为住持是在关心如源,结果住持听了他的话眉头皱的更紧了,抱怨似的说道:“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活着,得花银两去请医师了,还得多花钱照顾着他,真是个麻烦。” 站在他旁边的大和尚也应和似的说道:“是啊,请医师太贵了,要不直接给他去山上弄些草药敷上得了。---如源师父也不在了,咱们可没这个责任照顾着他。” 住持“嗯”了一声,依然有些烦恼地挥了挥手:“把他抬回他的房间里去吧,让他躺在大殿上是怎么回事,大殿可是佛祖铜身所在,是咱们清修的地。” 朱重八听了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先前心中燃起的暗火被冷水兜头浇了下去,瞬间心里一阵冰凉。整座大殿上心疼如源遭遇,希望他活着赶紧好起来的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其余人的眼里如源只是一个会拖累他们的麻烦。如源在他们眼里甚至就是一个脏东西,不该放在和尚们清修的大殿里。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地去拽住了住持的佛袍:“如源伤成这样,不找医师治疗他会死的!” 住持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袍角,眉头紧锁着说:“现在这世道医师哪儿那么好请!即便请到了价格也太过昂贵,给他弄些草药敷着就行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佛祖的意思了。” 最终朱重八也没能为如源找来一位为他治伤的医师,只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那个在厨房间负责的和尚弄来了些不知道有用没用的草药给如源。面对朱重八有些怨愤的眼神,他烦躁地吼道:“我也没办法啊!你看看侧妃娘娘手下那些打手的模样,我哪儿敢担着这罪名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 如源每日里半昏半醒的,昏迷的时候眉头不曾舒展,醒来的时候就用沙哑的嗓音喊着疼。朱重八只能将那大厨每日因愧疚多送来的一碗米粥,趁他醒的时候一点点地喂给他。在他昏迷的时候就拿了块干净的棉布沾了水点在他的唇上。 可不知是他的伤势太过严重还是找来的草药根本没用,如源的伤口很快就发炎腐烂,让他发起了高烧来。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的时候也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一声声地喊娘,喊爹,喊师父。 最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死了。 侧妃娘娘听说了他的死讯,派人表达了自己的一点怜悯,并按照杀死南人的惩罚,赔了一头驴到香樟庙里,顺便还多给了些银两算作是给如源的安葬费,说是她正求子实在不应该造这个杀孽,现在就好好安葬了如源算作对佛祖的赔罪。 住持对她传来的话语表示了敬佩,说她心诚则灵,一定能得偿所愿。侧妃娘娘也觉得住持乖觉,给香樟庙添了不少香火钱。 双方皆大欢喜,庙里不吃肉,庙里所有的田地也都租出去给佃户耕种收取钱粮了,这头驴没了用处。住持便做主将这头驴卖了换作了些白面与葱蒜,这一晚,每个和尚都分到了一碗香喷喷的热面条。 朱重八的碗里被多分了两片青菜叶,他却没向大厨道谢,端着碗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原本两人住的房间现在只住了他一个了,如源昨日便匆忙地下葬了。他没有任何能联系得上的亲人了,他的东西其他和尚也瞧不上,就全部留给了朱重八。 如源有本小册子一直藏在他的枕头下,朱重八一直都知道,他这个小师兄其实是认识字,会写字的,他曾见过如源拿了根炭笔在那本小册子上涂涂写写什么。他有些恍惚地将那碗汤面搁置到了桌上,去如源的枕头下摸出了那本小册子。 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写着“娘生妹妹死了,妹妹也没活下来,以后就只剩我和爹了。爹很伤心,我也很伤心。”他往后翻,后面写着“爹今天给学生们教课的时候被抓了,官爷说他教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话。我很担心爹。”再往后是“爹一直没回来,邻居伯伯把我送到了庙里。待在庙里不能留头发也不能吃肉,我想爹给我做的红烧肉了。” 中间有很多页都被撕去了,接下来的话是“我不该抱怨庙里这么多不好的,师父大概就是因为我的抱怨而死的。师父明明对我很好,我真不该抱怨这么多。”这张纸上还有一处眼泪落下时打湿了纸面留下的痕迹。 朱重八又往后翻了一页,上面出现了他的名字“今天庙里来了个新人。庙里原本不收新人了的,但他似乎已经有了戒牒,住持不得已才收了他。他叫朱重八,法号如净。哈哈,那他可就是我的师弟了,我终于有师弟了!虽然他比我大两岁,却得乖乖叫我师兄,这可真是太棒了!放心吧师弟,师兄会罩着你的!” 姜妍见朱重八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落,她知道朱重八伤心,可他这些天照顾如源原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昨天下葬如源到现在更是一丁点饭食也没吃,只能打断了他的伤感道:“你总得吃点什么吧,再这样下去你也撑不住了啊。” 朱重八听了她的话合上了那本册子,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桌案前,声音有些哑地说:“这碗面是如源的命换回来的。” 姜妍听他这样说不好再劝他,只嗫嚅着说道:“那你就算不吃这碗面,也得去找点别的吃了啊。” “我就吃这碗面。”朱重八的眼睛通红:“这是如源的命换回来的面,我怎么能不吃。旁人都可能忘了我这个小师兄,但我不会忘记他的。” 他说完便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汤面,全不似品尝了味道,完全就是硬塞一般将这碗面吞吃下肚了:“我会记着的。一个南人的性命只值一头驴,我会记着的。” 从此朱重八在庙里就很少说话了,旁人只觉得他呆愣,并没有太多时间再关注他。而他每日干完自己的活就回自己的房间,让姜妍将自己知道的知识都教给他。他就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知识,偶尔姜妍提出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他也不会阻止她,只是默默听着然后举一反三地提问。 渐渐姜妍回答起他的问题就开始费劲了,朱重八的脑子转得太快,姜妍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朱重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遇到没想明白的问题就先记录下来,自己再引些典故故事和姜妍讨论争辩。到最后他想明白了问题,姜妍也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可庙里的余粮也渐渐不够了,荒年里庙里租出去的田收回来的租子也不大够养活这么多的和尚。而朱重八这样在庙里没什么关系网也没有师父照顾的小沙弥就是第一批应该被赶出去化缘的了。 说是化缘,其实就是乞讨。住持看在朱重八在庙里待了两个月的一点情分上,给了他一双结实的草鞋和两个粗粮大饼,就这么打发他走掉了。 朱重八站在香樟庙外的阶梯上很久,又想起了站在这里笑骂自己的小师兄,再也不会有人催促着他赶紧打扫赶紧阶梯上的灰尘了。他又最后看了一眼香樟庙的牌匾,不再留恋地揣着用来化缘的灰陶碗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十章 既然是乞讨就得靠人施舍,濠州地界受灾严重,因着大旱与瘟疫,人人都自顾不暇,朱重八若是还留在濠州界内怕是难以保命,因此和姜妍探讨了一番之后,他决定先向南行,往庐州去。 只是如今哪里都不好过,庐江虽说没有遭受濠州一样的大旱与瘟疫,但严苛的赋税也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因为庐江与濠州临近的缘故,不少濠州的难民纷纷逃来了庐江。庐江本县的民众原本还因着怜悯对难民多有照顾,但随着难民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不堪其扰,整日大闭门户拒绝接济这些苦痛的难民。庐江本县的县衙也是贴出告示,责令非本县的民众必须尽快离开庐江回归户籍,若不听从,一旦被发现就会实行抓捕。 朱重八虽说有一个游方和尚的身份比这些难民好些,至少不会被县衙抓捕,但在此处也无法得到足以饱腹的食物。他在香樟庙中只待了五十多天,每日做些洒扫敲钟的杂事,也没学会念佛经、做法事,只能靠身上这身佛袍与戒牒说一句“阿弥陀佛”来讨些饭食。 因此他觉得不能再多待在庐江了,听说固始的年成好些,便决定往西行进。 固始的状况确实好很多,主要原因是固始的县令听说了庐江之事,在出入口设置了关卡,拒绝逃来的难民。 “诶诶诶,那边那个光头的小子!对,就是说你,快点过来!”看门的守卫拦在了朱重八的面前,喝问道:“别以为剃个光头找身佛袍就能装和尚进县城了,有戒牒吗!” 朱重八连忙将自己袖中的戒牒恭谨地递给了他。守卫仔细看了戒牒,又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朱重八,这才将戒牒拍在了朱重八的肩膀上:“还真是个游方和尚,行吧,过去吧。”他挥挥手放了朱重八过去,转而又拦住了一个光头:“戒牒呢!” 那个光头男子嗫嚅了几句,说了声丢了,立刻便被守卫扯出了队伍,不让他进城。 男子哭闹嚎叫的声音在朱重八身后响起,他却没有回头看一看这嘈杂,只杵着自己捡来的一根木棍向城内走去。 姜妍隐隐觉得朱重八似乎有些变化——他不再会去试一试路边倒下的饿殍的鼻息,不再会对深陷绝境的人露出怜悯的目光。她有些害怕他的这种变化,朱重八却对她说:“如果我无法完全改变这种状况,那我就得远离这些麻烦,保全我自身。” 闲步于固始街头,朱重八感受着久违了的宁静氛围,长长舒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垃圾的臭味,熟食的香味,女人的脂粉味,壮汉的汗臭味,夹杂在一起,混成了这条热闹的街道。 这让朱重八想起了父亲牵着自己的手逛街市时的情景,那时濠州还算太平,家中也还有些余钱,朱老爹就带着朱重八穿梭在人流中,不时替他挡了旁人的碰撞。归家的路上,朱老爹还给朱重八买了一个红苹果。朱重八一直藏在衣兜里没舍得吃,最后苹果都开始烂了,熟透腐烂的香气在他的屋子里弥漫开,他才把苹果吃了。 他想的有些出神,忽然就被什么人抱住了腿,让他一个踉跄才站稳。还好他无论什么时候都紧紧抓着手中的灰陶碗,要不然碗摔在地上哪怕没有碎,也要被往来的路人给踩碎了。 “大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我都饿了好些天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抱着他的小腿,大声地哭求着施舍。 朱重八觉得有些好笑,他一路艰难化缘到固始,和一路乞讨也没什么区别。不料刚到这固始城中还没讨到一口饭食,就反倒被城中乞丐乞求施舍了。他也没蹬开乞丐抱住他的手,只张开双臂笑道:“你看我像是有东西可以施舍你的模样吗?” 乞丐也看清自己抱住的是一个连佛袍都肮脏残破的行乞小沙弥了,眼中的泪水顿时就收了,原本哀求的神色也变成了鄙夷:“你是游方行乞的和尚?听口音你可不像是我们固始人啊。” “是,我是从濠州而来。” 他话音刚落,那乞丐的脸色就变了,蹭蹭蹭地远离了他一些:“我听说濠州发了大瘟,你不会身上也带着什么疫病吧!离我远些,可别传染给我了!” 朱重八摇摇头,也不欲再和他说些什么,转身就要走。那乞丐却对他有些好奇,濠州的传闻断断续续地传来,固始城中却没有一个从濠州逃亡而来的难民,想要打听濠州的消息,问朱重八绝对是一个好的选择。而且朱重八也只是瘦弱的模样,不似真患病... ...若能真得了消息,他便可以将这消息卖于酒店中的食客换些吃食来了。 他想到这里便捡起了自己装有两三个铜板的破碗,踉踉跄跄地跟在了朱重八身后:“诶,你等等啊,我问你些事!” 追上朱重八以后他又硬拉着朱重八进了一条稍微僻静些的小巷,然后问道:“你们濠州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仔细说给我听听呗。” 朱重八不想将自己的苦痛当作旁人闲谈时的话料,因此也只沉默地摇摇头,示意乞丐放开拽着自己袖子的手。乞丐却耍赖上了:“你不说我今天可就不会放你走。怎么样,我看你面黄肌瘦的模样可饿了挺久了吧,赶着去化缘吧,那就赶紧说与我听。” 见朱重八依然摇头,乞丐拿手挠了挠头道:“要不这样,你说给我听了,我便带你去间酒楼,那里的徐娘子心地善良,丈夫又刚刚死了,正缺一个和尚为他丈夫超度呢。你去了那里保准能吃上顿好的。” 斟酌了一下得失,又见乞丐不似说谎,朱重八便缓缓开口道:“濠州是受了大灾。一年都没有雨水下下来,田地中的稻谷都枯死了。我们没有了饭食吃,官府没有接济我们,反而收了更重的赋税,饿死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没有好好掩埋的死人就引发了瘟疫。我娘吃多了观音土,腹中如有石头,疼死在了家中。大哥与我爹都染上了瘟疫,也死了。我进了和尚庙,但庙里也不够吃的了,就打发我出来化缘了。” 真的将经历说出口时,朱重八的情绪反而没有那么悲伤难过了。那样多的人都没有挺过这接连的灾难,至少他还活着,即便饥一顿饱一顿他也依然还拥有明天。因此他的语气倒是颇为平淡,反倒是那乞丐神色有些激动:“我就知道哪里的官都不是好官!” 他愤怒地骂道:“我家中本来也有田地的,只是因着我家中爹娘都去世,我没有兄弟无依无靠,官府便强收了我家的田地,害得我沦落到了行乞的地步!” 其实他沦落到这地步也不单是因为官府不仁,还因为他游手好闲,不愿耕作田地缴纳税费。要不然看他二十出头,体格健壮的模样,即便是去码头搬货卸货,或是去别人府上当个护院也都是足够的,不至于非要行乞。 朱重八看破也不说破,还要指望着这乞丐领他去那小酒楼呢,与他同仇敌忾一会儿也没事。 乞丐愤怒了一会儿,再看朱重八也顺眼了许多,勉强对他有了一分真心:“行了,哥哥答应你的事儿也一定会做到!跟我走吧!” 路上乞丐介绍了自己,说自己姓赵,旁人都叫他六子,他也将自己那个没什么意义的名字浑忘了。六子一边带路一边向朱重八描绘酒楼娘子的美貌:“徐娘子我们都唤他徐姐,人善心美还识字,樱桃口丹凤眼,鹅蛋脸上还有一颗美人痣。她嫁给了酒楼陈四叔的儿子陈顺,日子过得好还愿意施舍我们些剩饭,我们都服她。陈顺是我们固始衙役的头儿,保护城里安全的,八面威风,可惜前些日子讨伐乱匪死了。” 他说着啧啧舌:“陈四叔就这么一个儿子,徐姐和陈顺的儿子也才五岁,真是可怜啊。” “乱匪?” “是啊,说是什么白莲教的人,可厉害了。官府去抓了几次都没抓着,这次又吃了个大亏,怕是只能继续对他们忍气吞声了。他们杀人如麻,比来催税款的狗官们还令人憎恨。” “白莲教不是为了百姓利益才作乱的吗... ...”朱重八对白莲教的教章有些耳闻。 “拉倒吧,还不都是为了自己个。你说的为百姓的或许有,但咱们固始城附近这一批可绝对不是。从前他们就是一帮子土匪流寇,后来说是信了白莲教,觉得自己占了大义,就成天想进了城里作乱!还好官府还有点用,没让他们真进了城来,要不然我们就全完了!”六子对朱重八的说法嗤之以鼻,然后指着一家有些老旧的酒楼道:“到了到了,就是这家酒楼。” 然后他便先走进了酒楼,对正站在柜台后算账,一身白色的徐初说道:“徐姐,我来了。” “六子?”徐初的声音柔和,一弯秀眉却蹙起了:“现在可没有什么能给你吃的。得等客人们都走之后我才能给你些饭菜。” “诶,徐姐,我不是来找你要饭吃的。我给你带了个和尚回来,你不是要给顺哥超度吗,刚好就让他来!”六子摆出一副阔气的模样,双手环胸地向徐初说道。 徐初见朱重八确实是一个和尚,面上笼着的淡淡哀怨也散去了些,勉强勾了勾唇:“确实是位庙中的小师父呢,能请你为家夫念经超度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朱重八有些为难地道:“可我并不大会念经超度... ...” “你一个和尚,不会念经超度有什么用?”六子感觉自己在徐初面前丢了面子,脸色难看地喝问朱重八。 “没事的。”徐初却只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也请小师父去家夫的灵堂上为他祈祷一番吧。我会为你准备些饭菜作为酬劳的。” 朱重八答应了下来,徐初也又微笑了一下。六子则兴冲冲地挤到了食客的身旁,要用听来的濠州事情与食客们分些饭菜。 第十一章 六子在食客那边说得神采飞扬,将朱重八告知他的信息夸大其词,把濠州描绘成一幅人间地狱的模样,又做出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眼泪说流便流了出来,让听他说的食客都颇为感触。他就趁着抬起袖子遮掩流泪的时候,将刚刚抓到一把花生米全给吃了。 “小师父是从濠州来的?”徐初听六子在那里讲他濠州朋友的经历,她知道六子从未离开过固始城,这所谓的濠州朋友大概率就是说的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朱重八了。 “是。”朱重八正在吃徐初为他煮的十几个韭菜饺子,猪油的香味溢满他的嘴中,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因此他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只能含糊不清地应答了徐初。 “濠州城真的... ...那么惨吗?”徐初无法将六子说的那些恐怖词汇问出口,只犹豫地这样问道。 朱重八嚼碎了饺子吞吃入腹,拿手背擦了擦嘴道:“我见到的没他说的那么夸张,但濠州确实已经死了许多人了,或许就真的有地方是日月暗淡,尸体遍地由鸟兽啄食的景象。”朱重八没有说出口,若不是刘继祖善心划了一片地给他,他的父母大哥也无法安置,就要曝尸荒野。或许就真的会像六子说的那样,生者饱受折磨,死者不得安息。 “哦... ...”徐初纤细如葱的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珠,神色有些惶惶。虽说她现在失了丈夫,日子变得有些悲苦不好过了,但这间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酒楼至少让她可以衣食无忧了,家中的幼子与公公也都还在,听了朱重八的故事实在不能不让她触动震惊。 她仔细思量了一番,一双美目中闪过犹豫踟蹰的情绪,但最终视线落在朱重八身上时,她还是咬咬牙做了决定:“小师父既然是游方各处化缘,那日子应该不大好过吧。” 朱重八笑了笑,向她说了八个字:“居无定所,食不裹腹。” 徐初见他说起话来也是颇有条理,心中也安定了些,问道:“那你愿意就留在我这酒楼帮我做工吗?” 朱重八正在咽下一个饺子,不意她会说出这样一个提议,眼睛瞪大,饺子也哽在了他的喉咙里,让他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徐初微笑着替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让他喝下好受一些,然后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说道:“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许多大事,也没法一个个地去帮濠州的可怜人。但我既然见了你了,也说明我们有缘了,能帮上你我就一定会帮上你一把的。我们酒楼正缺一个帮工做些杂事,你既然不会念经做法想必这个游方和尚也当的不大顺心,不如直接就留在我的酒楼中帮我做事,以后只把我当姐姐看待就好了。” 她原本声音就温柔,现在又用温和的语调说出这样一番话,几乎要催出朱重八的眼泪来了。他一路再怎么辛劳饥饿没有流出的眼泪,他被人拒之门外的时候没有流出的眼泪,他被人痛斥穷鬼偷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似乎都要因着徐初的这一番话流出来了。 饺子已咽了下去,但这一次他真的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给哽住了,让他没法吐出一个字来。 “好了,慢慢吃吧。虽说给不了你多少工钱,但每日让你吃饱还应该是足够了的。”徐初向他眨了眨眼,脸上依然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又走回了自己的柜台后去。 朱重八愣愣地看着徐初微垂着头看账簿打算盘,手中拿的筷子半天没有再夹起一个饺子,明明他还没有吃饱,但他现在却感觉一直空落落的心里似乎是填进了些什么,让他此刻半点饥饿感也没有了,只感觉满足。 “徐姐竟然对你这么好,替你煮带肉馅的饺子!”在食客那里说的口干舌燥的六子小小饱腹了一番,略有些得意地转回了朱重八这边,正看到朱重八盘子里带着肉香和白面香气的饺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也不嫌手脏地直接就抓了饺子的一角囫囵吞了下去:“好吃!” “他饿了许久了,你怎么忍心与他争食。”徐初抬眼正看了这一幕,语气中略有些不悦。六子连忙告饶:“没有没有,我就只拿一个尝尝味道,不多吃了,不多吃了,徐姐可别生气。” “好了,你若是真饿了,厨房里还有些先前的剩饭剩菜,你去向厨娘讨了吃吧,可别和小师父争抢。”徐初轻轻摇摇头,不再说六子了。六子听了她这话连声道谢,急急地便向厨房里钻。 朱重八将剩下的饺子都吃了,然后站起身走到徐初的面前:“不知道徐姐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我现在就可以去做了。” 徐初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那么着急:“今日没什么需要你做的,我等会儿替你整理出一个房间出来,你去好好洗漱一番,换件干净的衣服把这佛袍洗了,然后再美美睡上一觉吧。从明天开始你就替我出门去市集上采购蔬菜肉类吧,需要你起的早些。对了,你会算数吗?” “会的,徐姐需要记账吗,我也能帮你将采购花用都记下来。”朱重八答道,徐初听他不但会算数还会写字更为高兴:“那更好了,那你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这样说是不想让朱重八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对他怜悯而施舍的,而是想用这样平等的交换让朱重八毫无负担地好好生活下去。朱重八也明白她的意思,只感激地向她点点头。 徐初替朱重八准备了一间虽说不算宽敞但也整洁敞亮的房间,又拿了床厚实的褥子替朱重八垫在了木板床上,被子也带着被太阳晒过后的香味与暖意。朱重八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套干净的衣衫,躺在这舒适的床上,倦意一阵阵地袭击着他,他却完全不敢合拢双眼——他怕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梦,闭上眼再醒来会发现这些都是假的。毕竟徐初真的美好得太不真实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屋内无人,姜妍说话了。她也算是见惯了这个时代的人了,倒不能说是人心冷漠或是有谁真的是恶人,只是世道不好,人人顾着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来的心去帮助别人呢?她认为最为善心的也就是刘继祖,划出一块地送给朱重八,但他也不会因为对着朱重八的一点怜悯就将朱重八的以后都负担起来。 这都是最真实的人性了,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个世界上会有像徐初这样一个无所求只帮助落难者的人。 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已经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未来开创大明王朝的朱元璋了。看目前的情形,大概是哪里出现了变化才让他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吧。要不然姜妍实在想象不出朱重八为什么会舍弃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去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地造反。 如果朱重八不变成朱元璋,没有了朱元璋是不是就会没有了以后的大明朝啊... ...姜妍有些纠结,几乎想要把心中的困惑全部告诉朱重八,告诉他他是得成为开国皇帝的人。她实在怕历史出现巨大的变化影响到以后的所有一切。但当她的视线落在朱重八微微凹陷进去的两腮,眼睛下浓重的乌青和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时,她又不想说了——他这样开心地生活着不是很好吗? 原本未来的人穿越到过去改变历史就是个时空悖论,她或许并不是穿越到过去而是穿越到一个平行世界呢?她记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平行世界理论,忽然就有些释怀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开启从来就不是因为某个人,元朝既然注定走向了灭亡,那没有朱重八或许就会有李重八,王重八之类的人建立一个新的政权吧。 更有可能是历史上朱元璋那两个对手张士诚和陈友谅之间角逐出一个新的开国之皇吧。她只是一个错误进入这个时空旁观朱重八一生的碗精,看着朱重八平安喜乐不是比看着他出生入死要好得多吗? 姜妍看开了,反而就开始安抚起有些忧心忡忡的朱重八了:“我看徐娘子确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既然能留在这里你也不必想太多,尽量多帮上她的忙就是了。”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5 “我知道。”朱重八脸上也是久违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有了一个姐姐,能拥有一个家,我会万分珍视的!” 他合上眼,终于敢于让自己毫无负担地睡上一觉了。自从离开香樟庙以来,他就没有一日安稳觉好睡的,他什么样的地方都睡过,每次睡得还十分浅,怕自己睡得太沉不小心便丢了性命。但现在他终于可以安稳地睡着了。 姜妍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声,轻轻说了一句:“希望你能真的一直过得这样好才好。” 第二日,朱重八天没亮便爬起来了。徐初已经替他备好了采购所需的银两,沉甸甸的一袋银子更让他感动于徐初的信任。于是他便将姜妍揣进前襟里,拖着后院的拖车往市集上去了。 清晨的空气有些粘稠,朱重八却只觉得心中畅快,几乎要忍不住哼起小调来了。 当他拖着一拖车的食材回来时,酒楼也差不多准备开张营业了。他就又向徐初抢了扫帚与抹布,替她将整栋酒楼打扫得一尘不染,又有些雀跃地亲自将酒楼的招旗升的高高的。他这样异常喜悦的情绪也感染到了徐初,让她也从丈夫逝去的阴影中稍稍走出来了。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第十二章 朱重八很快就凭借自己的诚实肯干让对他心有疑虑的陈四叔也接受了他。徐初五岁的儿子阿岚也对这个脸上逐渐长出肉而变得眉清目秀的少年颇为好感,平日里经常跑出来和朱重八打闹嬉戏,也乐于让朱重八教他读书识字。 填在朱重八眉间沟壑中的哀怨也要被这平静安乐的日子给洗净了,但世事太过顺遂就会突生意外,现实总是残忍无情迫人成长的。 今日的天气有些燥热,夏日将近,人心也浮动了起来。朱重八同往日一样天没亮便拖着拖车去了市集,购买了些鲜嫩的时蔬后,又在肉铺前等着蒋屠夫替他将需要的肉的切好打包。 “天气渐热了,徐小娘子酒楼中的冰碗怕是要备起来了吧。”蒋屠夫一边拿着厚实的剁骨刀将猪肉按纹理切开,一边满头大汗地向朱重八问道。 “是呢,徐姐这几日已经嘱咐着我寻机会去城郊蜂农那里问问蜂蜜的市价了。”冰碗是用蜜水与冰调制的小食,入口甘甜解热,是夏日里不可不吃的美食。 “你还是过些日子再考虑出城吧。”蒋屠夫拿汗巾擦了自己额头上的汗,有些忧虑地说道:“我听说最近各地的状况都不大好,看府衙中的人也是紧张兮兮来去匆匆的,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咱们城外那伙土匪也是好几个月没动静了,这不太正常,不偷抢些什么他们土匪要怎么当下去?” “是呢,我也是因着这顾虑才一直没出城,我... ...”朱重八话未说完,城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钟声,蒋屠夫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抄起那剁骨刀冲朱重八喊道:“这是有人打进城中的警报,你快随我躲起来!” 朱重八也有些慌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拖着的拖车,又被蒋屠夫催促了几声才一咬牙,弃了那拖车跟在蒋屠夫身后跑进了一条小巷,躲在了固始城中的一处避难所中。这是城中居民为防不测特意在地下挖出的洞穴,在固始城中有很多处这样的地方。 二人到时,避难所中已有了几人,到之后又来了几人。小小的洞穴挤了十余人,每个人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虽然不大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城门都被正面攻破了,怕是情况十分不妙。只盼着这些人只是抢一手就走的,不要久待在城中。 每个人都忧思重重,朱重八也是十分担心酒楼中的徐初一家,倒是蒋屠夫沉稳些,见他竟然来回踱步有离开避难所回去看一看的意思,连忙向他说:“你莫要担心过了头,陈老四的酒楼附近也有避难所,听了这警报他们一定也躲好了。你若是现在出去了有什么不测,是不是得不偿失了?” 朱重八听了他这话勉强压了自己心中的不安,向他道了谢,然后依然有些焦虑地坐在了地上,默默祈祷着徐初等人的平安。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中也判断不了时间,人人都觉得度日如年。只见穴口木板的缝隙都不再透出一丝光亮,洞穴完全陷入了黑暗中时外面的嘈杂终于渐渐消失了。马蹄声与人的奔跑声都没了后,朱重八才按捺不住自己地第一个爬了梯子将那厚木板微微顶开了一条缝隙,小心地观察四周的状况。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味与血腥味,但四周确实已经静了下来。 朱重八握着拳头又等了一会儿,见确实没有什么异常了,咬着唇出了洞穴。 夜色已经降临了,但街道还是被火光照得很亮,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没来得及避难的城中居民的尸体,以及被打翻在地没有带走的许多摊贩的货品。 朱重八无心去看这些可怜人的状况,他现在满心满意都是对徐初阿岚以及陈四叔的担忧。 赶到酒楼时,朱重八只看到了大火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承载了他几个月温馨回忆的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张张口,却没能发出一个字,泛白起皮的嘴唇张张合合好几下,一双眼紧紧盯着这还有几处燃烧着的残垣,心中越发焦急脚步却不敢挪动一下——他害怕了。 “赶紧进去看看啊!”姜妍也是万分焦急,出声催促着他。朱重八全身颤抖,声音低哑:“要是... ...要是徐姐他们出了什么事... ...” “那你更该赶紧进去看看啊!要真的伤着了你不赶紧着救护他们吗!”姜妍的呵斥声把朱重八从自身的恐惧中逼了出来,他拿手背擦了擦自己满面的泪水,拔腿跑进了这一片废墟。 废墟中没有人被烧毁的尸体,只是木块燃尽后留下的焦黑残块,这让朱重八稍稍松了口气,连忙绕着这废墟周围寻找了起来。许多在酒楼中进餐的食客都没有来得及躲起来,被杀死在了酒楼附近,朱重八一个个地看过来,没有发现徐初也没有发现阿岚和陈四叔。 但他提着的心依然没有放下,仍旧在四周寻觅着。 当他看到一具小小的孩童尸体时,他只感觉眼前一黑。平时活泼爱笑的阿岚正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是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的表情空洞茫然,一双眼睛甚至没有合上,眼神中满是疑惑与恐惧。 朱重八颤抖着手去触摸他冰凉的脸颊,替他合上了眼。然后他忍着满心悲痛站起身,就要去搜寻徐初与陈四叔的下落。 “你看阿岚的手上是不是抓着什么东西。”姜妍也是悲痛不已,但还是看到了男童右手上似乎紧紧攥着什么。朱重八蹲下身,从阿岚已经僵硬的拳头中抽出了一小块布料,看清上面的淡粉的梅花刺绣的图样,他立刻便认出这是徐初常穿的一套衣裙。 他慌慌张张地看向四周,既想要找到徐初又害怕再找到一具尸体。但周围没有任何一具女子的尸体,他也没有找到陈四叔。 “阿岚... ...那是阿岚是不是!”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男子声嘶力竭的悲呼声,朱重八回头一看,只见六子正搀扶着陈四叔。陈四叔满面绝望地看着地上那具男童的尸体,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嚎哭出声。 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如今连孙子也被杀死了。 “八八,你瞧见徐姐了吗... ...”六子犹豫了半天,才问出了口。 朱重八有些颓然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块来自徐初身上的布料,沉默地摇摇头。 “警报响起的时候阿岚溜出去玩耍了。”六子的手也握成了拳,痛苦地说道:“我们本可以赶到避难所的,但徐姐执意找到阿岚。我... ...我没能拦住她。” “阿岚手上攥着徐姐身上的布料。”朱重八的声音沉重:“但我没有在附近找到徐姐。” “我听说土匪们杀男人老人和孩童,女人则会被抓走。”六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徐姐或许被他们抓走了带回老窝了。” “哪里!”朱重八听了这话一片死寂的心中忽然又有了希望,只要徐初还有活着的可能,他就要去找一找徐初:“土匪们会将女人抓去哪里!” 六子被他拽住了领子,咬着唇半天没说话,但看见朱重八的神色已经隐隐有哀求之意了,他才下定了决心狠声说道:“罢了,我的确知道那伙土匪的老窝在哪里!我爱慕徐姐那么久都没有胆量陪她去找阿岚,你不过来这几个月就愿意冒生命危险救徐姐,我与你同去为你领路!” 朱重八连忙点头,扯了六子的袖子:“咱们快去吧” 两人便趁着这夜色,赤手空拳只穿着一身单衣地往土匪的老窝去了。 六子说土匪们的老窝就在城外的一座山中,他知道有一条小路可以绕上山。可到了寨子外他们就被难住了,高大的尖刺木桩作为外墙挡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寨子中传来笑声惨叫声,二人却只能站在寨子外无所作为。 这时又有在寨子附近举着火把巡视的人向他们这边走近了。朱重八与六子连忙躲在了灌木丛中,这才没有被这些手中拿着钢刀的土匪发现。 二人都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大侠,根本不可能潜入这寨子中,更别说杀进寨子了。因此他们只能等在这寨子外,看能不能寻到机会去救出徐初。 他们等到的只是被板车运送出来的女人们的尸体。 她们各个衣衫破碎,身上带着各种虐待留下的痕迹,被像扔垃圾一样扔在这板车上运出了寨子。板车被推着到了后山上挖的一个大土坑旁,运送尸体的两人将尸体一具具地扔进土坑,然后就开始偷懒似的站在土坑旁说笑了起来。 朱重八与六子都是心中愤恨,趁着二人背对着他们,各自抱起了一块大石头,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这两个土匪的身后,然后狠狠地将石头砸在了他们的后脑上。两个土匪一声也没能喊出就被砸倒在地了,朱重八与六子怕他们不死,又在他们后脑砸了许多下,直到他们的后脑都已血肉模糊了二人才停手。 然后他们心中忐忑地慢慢滑进了这土坑中,在这许多女人的尸体中翻找了起来。 徐初确实就在她们之中。她原本俏丽的脸上沾满了灰土,身上没有一处好肉,原本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变成了一脸凄厉,双眼外凸地这么死去了。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朱重八抱着她的尸身,眼泪一滴滴地掉落了下来,口中喃喃不清地说着:“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事情。” 六子也是泣不成声,口中喊着“徐姐”,痛苦地将拳头砸在地上,血渗了出来他也没有感觉:“你不是告诉我白莲教是救人于苦难的吗!你瞧瞧,他们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他满腔的悲痛与愤怒无处发泄,竟然就要宣泄在朱重八的身上:“官府不是什么好东西,白莲教难道就是好东西嘛!”他说着就一拳打在了朱重八的肩膀上。朱重八受了他这一拳,一言不发,依然看着徐初,用自己的袖子将她脸上的尘土都擦去了。 “官府不让我们活,逆匪让我们去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六子崩溃似的大喊着,朱重八却没有一点表情,只又将徐初的头发理好,轻轻地说了一句:“世道不公,那就把这世道彻底改了吧。” 因着六子在而一直没法说话的姜妍听了他这句话,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解锁了一个功能。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喊声:“二当家,你瞧,那是不是咱们兄弟的尸体!” 朱重八与六子都惊住了,没料到土匪会现在出现在这里,连忙便要逃离。他们连滚带爬地出了土坑,正被这帮土匪看见了:“就是他们杀了咱们的兄弟!追上去杀了他们!” 逃命的二人不敢回头地奔跑着,土匪们没法追上。那个被称作二当家的当即便取了自己背着的弓箭,挽弓射箭,正射中了六子的后背。六子立刻便倒在了地上。朱重八只略停了脚步,见那箭插得极深,六子一定是活不成了。当即他便又继续逃跑了,既然已经救不了六子,那就先保住自己的命。 可他并不熟悉这座山,一会儿便跑迷路了。最后他竟然跑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土匪紧追在后,他根本无路可去。 苦笑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背对了这万丈深渊,正面对上了追上来的土匪。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命为这世道博一个出路,不料现在就要丧命了,真是造化弄人。 那二当家依然手上抓着弓,狠厉地笑了笑,让手下不必上前,就在这百米的距离一箭射向朱重八。他箭法极准,正射中了朱重八的胸口,朱重八也因这一下就此跌落了山崖。 第十三章 朱重八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叮”声,来不及思索,箭矢巨大的冲力就已经迫得他跌落了山崖。所幸他及时冷静下来,抓住了山崖上旁生出的一棵小树的枝丫,勉强稳定住了自己后又用双脚试探性地踩在了山崖上凹进去的小石坑里。 然后他看准离自己斜下方的一处石台,粗略估算了距离,然后咬了咬牙松开了自己抓着树枝的手,向那石台纵身一跳。落地时不稳他又打了个滚,这才满身擦伤地保住了性命。 然后他急急地将姜妍从他的衣襟中拿了出来。那射向他胸口的箭矢正是射中了姜妍,被弹开了才让他没有受伤,否则他一定不会有余力能去抓住树枝。自己刚刚又打了滚,姜妍必定也在地面上受了很大的冲击。一个陶碗虽然通灵变成了碗精,但这样了还能不碎吗? 他心中颇为惶惶地将姜妍拿出来,只祈祷着陶碗不要碎成块让姜妍消失了就好,有些裂痕多些缺口不能再使用什么的他都能接受。但当他拿出姜妍时,却惊讶地发现这个灰陶碗上除了本身就有的那个缺口,再没有别的受损痕迹了。 这根本不可能啊!那箭矢的箭头可是铁质的,哪怕这碗是金属质的也该留下个凹进去的坑才是啊,更别说这个碗千真万确就是陶土烧制出来的了。 “碗精,碗精?”朱重八唤了两声,姜妍应了,话语中满是惊恐的情绪:“真是吓死我了,你这简直是九死一生啊!”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朱重八才勉强安了心,然后又关心了一句:“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刚刚那箭确实是被你挡了的吧。” “没哪里不对。我刚要向你说呢,你说完那句你要改变这世道后我似乎就多了个能力,形容起来大概就是刀枪不入坚硬如铁吧。不过你还是能把我摔碎的,这世上只有你可以让我碎了。”姜妍犹豫地将自己的这能力说了出来,然后又有些苦恼地说:“这能力不是鸡肋吗。我就这么小小一个,刚刚那一箭若不是刚好射向我的所在,还是能够杀伤到你,我还不如一副盔甲有用。你又能将我摔碎了,用来当武器砸人都不如砖头顶用。我这碗精当的也太憋屈了吧。” 朱重八心中的悲戚还没有消散,但到底因为她没有出事而放松了些。他又一次失去了一切,但好在这个奇怪的小妖精没有弃他而去,原本因紧张而强撑着的皮肉也放松了下来,让他瘫坐在了地上。 浑身的伤口让疼痛拉扯着的神经,但他还是安慰了有些自暴自弃怀疑碗生的姜妍道:“没事的,多一个能力总比没有好。你这次不也救了我的命吗,我以后也不用太担忧你会碎了。这个能力挺好的。” 姜妍见了他为了安慰自己而露出的那个连哭都不如的笑容,心中更难过,又是眼瞧着他的安逸生活毁于一旦,也终于决定说出一直埋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的话了:“我要同你说一件你可能不会信的事。” “嗯。”朱重八倚着石壁恢复着自己的体力,示意她说。 “我曾经向你说过你未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还说我四儿子会特别了不起。”朱重八的笑容有些飘忽:“我果然能活到生下四个儿子的时候吗?” “其实我不会预测未来。”姜妍斟酌着措辞道:“这是我知道的过去。”她等待着朱重八理解她的话,好在朱重八早听多了各种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显得惊世骇俗的言论,又从来聪慧,也就勉强听懂了:“你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对于你来说,就像是话本戏剧中描述的,从前时代的那些人物?” “是。这元朝之后就是你开创的大明朝,大明朝灭亡又有清朝代替。之后许多年,才有了我。”姜妍既然已经决定要说了,就向他所知道的全部娓娓道来:“我并没有专门研究过历史,只是学过这一段记得一些。你是元末出生在凤阳朱五四家的最小儿子,因元朝残暴又遇天灾,家人几乎死绝,没了办法投入庙中。后来又四处行乞,改名朱元璋,选择造反投入了郭子兴的手下,虽然在他那屡受猜忌浪费了时间,但也在那里娶到了深爱的马皇后。你行乞与造反的具体经历我都不记得了,但我知道结果是你打败了另外两个造反的对手张士诚和陈友谅,又成功击溃了元朝统治者,做了唯一乞丐出身的皇帝。” “但历史上不该有我,更不可能有将这一段历史告诉你的我。”姜妍也将自己从前的顾虑一并说了出来:“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一段会不会导致什么不该有的结果,如果你有顾虑也不妨就按我所知的历史这么走下去。” 她说完不再说话,朱重八也不发一言,这个平台只有呼呼吹过的风声与树叶被吹动的飒飒声。良久朱重八才说:“那我该等多久再按照你说的去造反呢?” 姜妍没回答,她记下的多是些让她印象深刻的人物和事件,怎么可能连年份都一并记下。 朱重八苦笑了一下:“你说的历史或许真的存在吧,但我却没法直接套用在我的身上。你也说了那个我不可能有一个知晓历史的你,那么我们或许就真的只是拥有了相似的背景。他走过的路我未必就能走的顺畅。” 这也是姜妍一直犹豫着没说出这些事的原因,她希望让这个受了颇多苦难的少年能够像历史上一样,最终成为那个闻名于世的开国皇帝。所以她尽可能地不去多加干涉朱重八的生活,只是偶尔当个朋友似的与他闲聊。 但她的出现原本就已经让一切不一样了,蝴蝶扇一扇翅膀都能引发飓风,更别说她在知道朱重八身份前就教导了他许多年了。他的许多思路想法都已经和历史上那个朱重八不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可能也和历史上不一样了。 说不定在她没有发觉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偏离了她所知的历史——要不然如今也不会是依靠她突然解锁的能力才捡了一条命。 “算了。”姜妍依然深陷自己的思绪中,朱重八却已从这复杂的故事中抽身了:“即便你没有告诉我我会造反,我也已经准备用命去改一改这世道了。你告诉我他的成功,倒让我更多了些勇气。” “既然一无所有的他能做到,凭什么多了你帮助的我就做不到呢。”朱重八已歇的差不多了,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拖着刚刚崴伤了脚腕的腿一瘸一拐地朝着平台后那个山洞里走去。他现在只期盼着这是一个通道而不是一个洞穴,否则别说什么打天下当皇帝了,他怕是要被困死在这山中。 姜妍也被他说得略放下了些心结,但转念一想,明明朱重八才是刚刚失去了如亲姐一般的徐初,结果她不但没有安慰到他,反而让朱重八来替自己解忧了。她眼瞅着朱重八板着一张脸,抿着唇扶着石壁慢慢地走着,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个她看着成长到如今的少年,如果非要给他定义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姜妍一定会选坚强。 好不容易回到了山道上,朱重八自行寻了些草药敷在了脚腕的红肿处上,又捡了根粗壮些的树枝当作拐杖杵着,看着透过山上薄雾的熹微天光,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再一次照亮了这个黑暗的世界。 新的一天到来了。 朱重八不敢继续逗留在这里欣赏日出的美景,山上的匪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有人出来巡逻,他一旦被抓住了就再没有生路了。 他又回到了固始城中。乱匪来时官府的官员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乱匪走了他们就又都冒了出来,咋咋呼呼地喊着让城中居民赶紧将无人认领的尸体都埋到城郊那些大坑中。 许多家是一家死绝了的,没有人敛尸也没有人替他们找地方安葬,只能数十人埋进同一处土坑中。 朱重八心情沉重地走在这原本热闹的街道上。大多数店铺都有被烧黑了的痕迹,少数直接被烧毁了。民宅不是空落落的没有人就是挂上了白绫传出痛哭声——这座原本还算平和的县城如同一个鬼城,三三两两拖着尸体行走的居民也如游魂一般表情空洞。 他回到了让自己拥有了几个月安逸时光的酒楼废墟处。这里搭起了一个简略的帐篷,陈四叔就坐在里面的木凳上,对着桌上摆着的三个牌位愣愣出神。有他儿子和妻子的,还有一个是他孙子的。 朱重八回来的声音让陈四叔转了头,这个和蔼的中年人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从前旁人常说他腆着个肚子是富贵相,但现在他只是一个背脊佝偻的老人了。朱重八咬咬唇,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徐初的死,陈四叔已经受够了打击了,徐初这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儿媳差不多等于是他的亲生女儿了,朱重八说不出口。更别说徐初死的那样惨,他一想想都觉得悲愤。 陈四叔看了他的神情就全部明白了,更看清了他现在全身是伤,衣衫残破的模样。他颤颤巍巍地抬手示意让朱重八不必开口了,然后从一旁的屉子里将已经刻了徐初名讳的牌位拿了出来,立在那三个牌位的旁边:“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 ...她被那些挨天杀的抓走了哪儿还能活命啊... ...你别告诉我了,求你别告诉我。” 他的声音如要泣血,朱重八心中也更加难过,只握紧了拳头咬着牙不说话。 “六子也死了吗?”陈四叔强行压下了情绪,问道。 朱重八点头。陈四叔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我会替他也刻一个牌位立在这里的,他毕竟是为了我家初姐儿死的。你还活着就好,能活一个也好啊。”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又从那屉子里拿了个袋子出来,倒出了些银两放回屉子,然后将还有大半银两的袋子放在了朱重八的手上:“你离开固始城吧,这里太不安全了。我不能离开,但你可以走。” 朱重八哪里愿意拿他的钱,陈四叔却坚持着要他拿着:“你拿着这钱去别的地方好好的,让我还有个念想有个牵挂好不好,要不然叔活不下去啊!”浑浊的泪水从他眼中流出来,朱重八不敢再推脱,只扶着自己那条伤腿跪了下来,朝陈四叔磕了三个头。 “走吧,去个安生的地方好好过。”陈四叔说完这话重新去看桌上的牌位,不愿意再说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地方安生。朱重八恍惚了一阵,眼神重又坚定了下来,只有让这天下都安定下来,才有可能真正有过上好日子的一天。 第十四章 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朱重八已流浪到了信阳,这里的难民也不少,大多是从黄河泛滥的中下游地区逃亡过来的。淮河附近的濠州因为旱灾而引发了饥荒尸横遍野,黄河下游的蔡州又因为涝灾而至无家可归民不聊生。 天灾接二连三,人祸也接连不断。原本下放到濠州的灾粮钱款被层层剥削,根本没有发到受难百姓手上,而是让经手官员赚了个锅满盆满。 而黄河一带的蔡州则被严令整修河堤,朝廷不怕死人,只怕人死多了引起民愤,逼得他们造反了还没法过河压制。十七万劳工被发配到了黄河修河堤,拨下来的银两却都被贪官们给吞了。每日里不眠不休肚子还填不饱,劳工们累死饿死了一批又一批。官员们便派小吏再去各个乡村里抓壮丁。想要不被抓走,那就又得交上一大笔银两。 许多人担惊受怕之下只得逃离故土,哪怕是流落他乡也总比去修河堤累死饿死的好。 此时已近黄昏,朱重八坐在城郊一处破宅邸里,看着三三两两在外乞讨的乞丐回来,然后点起火堆说起了关于“明王”的传言。只说现在世道黑暗,但一定会有伟大的弥勒佛降世拯救这个世界,这位弥勒佛即是明王。 朱重八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燃着自己的火堆,静静地听着他们大声诉说他们的义愤填膺以及对明王的期待。他拿树枝扒了扒火堆,让火燃得更亮些,对他们话语并不大以为然。他原本就不大信佛教那一套今生受苦求一个来生美满,至少他所见的大和尚们可没有什么慈悲为怀潜心静修,反而像富庶地主一样拥有大片田地租出去耕种,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们光头不吃肉。 他听一个从蔡州逃亡到此的乞丐颇为得意地问道:“你们都听过明王出世的传言,那知不知道明王会什么时候出来拯救我们啊?” 周围人见他一副自得的模样连忙问他:“听你这话你是知道了?” “那当然!”那个乞丐对着火光搓搓手,咧着嘴笑道:“我们那的人都知道石人一只眼,跳动黄河天下反的歌谣。说是只要这石人被找到,拯救苍生的明王就会出现!” “又是这一套封建迷信。”姜妍小声地说道,朱重八也轻轻勾了勾嘴角:“只是让苦命人心中有个指望罢了。” “不止呢,怕是还要为自己造势。”姜妍早看多了历史书上的这一套,每逢起义造反就来一个什么天选之人的预兆,起义的人物也是一样的模式——出生的时候如何不凡,相貌如何怪异,再编一个不凡的祖先:“大概率又是白莲教或是类似的组织玩的花样。---” “嗯。”听他们刚刚说辞中已经几次提到白莲教了,又是宣传什么白莲教可以净化世间,让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的教旨。从前他还真有几分相信,但亲历了固始城中的那一场动乱,他是半分也不信了。教旨再怎么好听也得看教众是什么样的人,白莲教的那些名头不过是哄骗人入教的噱头罢了。 他嘴角带些嘲讽的笑容还未散去就僵在了他的脸上,手中的树枝也掉落在了地上——如果这一套确实可行的话,他为什么不也用这一套呢?他忽然明白姜妍那个鸡肋能力的另一个用处了。只说自己便是那天选之人,姜妍这摔不碎的碗就是天赐之碗,不信尽可一试。 想通了这一关节他颇为喜悦,但也知道眼下绝不是自己该冒然这样做的时候。抽头鸟的下场绝不会太好,所谓天选天赐的把戏也只能哄一哄文化程度不高的百姓。若是现在就宣扬出去举旗造反,他怕是第一个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还得忍,还得等。白莲教绝不会一直隐忍不发,他就等到白莲教的人做了那出头的橼子,再偷偷摸摸发展起自己的势力来。至于现下... ...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裤子上粘的灰尘,坐到了那一堆乞丐中去了。 “小和尚,你过来干嘛,我们可没多的东西能分给你吃!”见朱重八过来,乞丐们都皱起了眉对他有些防备。朱重八却自己从袖子里拿了个油纸包着的葱油大饼,掰碎了一人分了一块:“想问问各位兄弟,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奇人异士?” “你这小和尚脑子有病吧,不问问哪家好讨要斋饭,问什么奇人异士。就算有,你觉得我们能知道,能见到吗?”蓬头垢面的乞丐接了他的葱油饼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然后一边舔着自己手指上的油渍一边笑他。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6 “奇人异士不知道,疯子我倒是知道一个,你要不要去见见?”另一个乞丐嬉笑着提议道,被先前那人拿手肘拱了一下胸口:“那可是个见人就要杀人的疯子,小和尚分了我们饼,你干什么还要害人家去死。” “什么疯子?” 见朱重八真起了要去见的兴致,那乞丐又警告了他一句:“那是个异族人,人高马大的,也在这一带乞讨。我们都是等人施舍,没人给也就找下一个了。他倒好,原本就长得可怕,别人不给他一副要杀人的神态,更没人愿意施舍他了。你可离他越远越好,你这小身板还受不得他一拳呢!” “他真杀了人了?” “那倒没听说过,要真杀了人还不被官府给抓了关起来啊?只是他那模样就让人觉得他是要杀人的,我劝你可别打他的主意。” 朱重八思索了一下,他如今四处流浪,体格上不算健壮没法保护好自己,姜妍也没能力保护他。若是遇见意外他完全没有一战之力,脚力上可能也不如旁人,逃跑都难。一个身强体壮的异族乞丐,如果不是真疯能够听得进去话的话,他可以带着当作保镖保护自己。 索性他身上有些陈四叔给的银钱,又有一个可以四方化缘的和尚身份,得来食物快一些,不如试一试见见那个疯子。 “那个疯子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啊?” “你还真要去见他啊?”那乞丐见朱重八不似作伪地点头,只能说道:“不知道名字具体是什么,只知道他姓胡。我们看他毛发旺盛一把大胡子,就都叫他胡子了。这处破宅是不许他来的,上次我们许多人追打着赶他走了一次,他如今或许找了个桥洞山洞的地方躲着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天看见他了,就在咱们出门那处斜坡下面。那里原来不是野狼窝吗,现在野狼都被人猎了,那洞里又臭又腥的,也就他呆的下去了。” “哦。”朱重八望了望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只带着些微光亮了。于是他便从自己的火堆中拿了根还燃着的火把,就要出门去见一见这个疯子——无论如何,自己不带恶意地前去,那疯子总不至于杀了无冤无仇的自己吧,总要见见再下定论。 出了这破宅,姜妍才开口说他:“你不至于吧,就算要找帮手也找个正常人啊。” 朱重八举着火把仔细看着脚下的路,轻轻笑问道:“你觉得正常人敢同我造反吗?” 姜妍没说话了,确实如此,正常人不被逼到绝境都不会有所动作的,即便真到了绝境大多数也都只会选择逃跑而不是奋力一搏的,刚刚那几个乞丐不就是这样吗?浑浑噩噩地活着,等着所谓的明王来拯救自己。 他们这样倒没有错,只是如果人人都同他们一样,那这黑暗到底该谁来撕破? “你说我会创立一个朝代叫作明朝是不是。”朱重八的神情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得坚毅:“这黑暗时代确实需要日月同在才能照亮了。如果改换朝局的那个人一定要是所谓的明王的话,就从此我便是那个明王。” 如果是在自己的时代,这样的宣言姜妍怕是要取笑说是中二啊,可笑啊什么的。但她现在望着朱重八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却愣愣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是真心这么想的,一路的血与泪她陪着他看过来,这个并不算英俊的少年没有因悲剧而颓废下去,也没有因变故而自暴自弃。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又最伟大的道路。 “我可能会死。”他语气有些飘忽:“但是谁不会死呢?” “如果没有我,你就一定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姜妍有些低落,她怕自己真的改变了朱重八的人生轨迹。这一次最令她恐惧的不再是之后历史的变动,而是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最后死在为信仰奋斗的路上。 历史早因她的出现而有了偏差,她无法再保证朱重八一定会在这起义路上走到最后。 朱重八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愿意试一试:“你说什么呢。”他笑了笑:“不是你告诉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的吗?”他摩挲着陶碗的碗壁说道:“我比你口中的那个我可幸运多了,至少我从来没有孤身一人过。” 到了野狼洞穴外,还未进去就能闻到一阵阵的恶臭。朱重八举着火把站在洞外叫了几声:“胡子,你在里面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慢慢传出来,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站在洞穴阴影里,粗声粗气地喝问道:“找我干嘛!” 他的口音怪异,语调也有些奇特,但听他应答朱重八还是松了口气,会回话应该就是个有理智的人,不是个完全的疯子:“你就是胡子?” 那人慢慢从洞穴中走了出来,借着火光姜妍也看清了他的面容,一头有些发枯的长发略带些卷,胡子更是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看着就狠厉的眼和贯穿半张脸穿眼而过的可怖伤疤。 朱重八将自己另一张葱油饼递了他:“我听说你乞讨很不好过。” 胡子狐疑地拆了那油纸包,见里面是一张虽说已经凉了但依然散发着香气的葱油饼顿时眼睛发亮,连带着那油纸都吞吃下腹了。然后他看朱重八的神情明显松缓了很多:“小和尚,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既然在这里没法好好乞讨,不如同我一道走。我化缘来的食物分你一份,你保护我的安全。” 胡子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真要我同你一道走?” 见朱重八点头,胡子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说道:“行,那我就和你一道。” 朱重八又拿了自己平时剪新长出头发的剪子出来递了他:“你把你这头发胡子都修一修吧,看着确实可怖了些。” 胡子接了,然后咔嚓几下剪了个精光,虽然脸上依然满是污秽,但看着总没有先前那么吓人了。 “你以后也不要叫胡子了,听了像是山匪。就叫... ...”朱重八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就叫胡大海吧。” 第十五章 与胡大海有了交流后,朱重八越发觉得他不凡,说话虽粗俗却颇有条理,绝对不是旁人口中的疯子。现下他过多的毛发都已被剪去了,又拿水将脸面上的灰尘洗净了。他长身铁面,看着虽然仍比一般人丑陋,但也没先前那般吓人了,只贯穿半面的那条伤疤瞩目让人看了便觉得他不好惹。 索性朱重八原也是需要他这不好惹的模样来吓退对自己有恶意的人保护自己,见他确实是身强力壮的模样更是满意。 今日他讨来了三个粗面馒头,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将剩下两个一起放到了胡大海漆黑的手上,犹疑地问道:“你说你瞧不起那些白莲教的那些... ...义士?” “什么义士。”胡大海咧着嘴露出一口有些发黑的牙,不屑地说道:“嘴上说着什么为了大义,其实就是一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畜生!看到我脸上这道疤了嘛。我外出时老娘被他们杀死在了家中,头颅还被这些畜生割下放在我家灶台上。我当即就拿了砍刀追着他们的踪迹去了,二十几人全被我给杀了,我脸上被砍了一刀,身上也被砍中了很多下。”他笑了笑,将那馒头一口气包进了嘴里:“但我还是活下来了。” “我家那一带我是待不得了,那帮子人从前就是恶贯满盈的土匪,还有许多同伴。为了躲他们报复,我只能四处流浪着过日子。”他嗤笑了一声,搓了搓手说道:“至于那二十几个畜生的尸体,我全部扔去喂了野狼。” “那你不会胡乱杀人吧。”这就是朱重八唯一担忧的,他绝不能容许胡大海杀死无辜的人,若胡大海真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他宁愿冒些风险独自上路。 胡大海嘿嘿一笑,举了三个手指道:“我这人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有三条原则。一不夺人性命,二不淫□□女,三不烧人房屋。”然后他放下手补充道:“不是人的畜生就要另说了。” 朱重八听了他这话才松了一口气,胡大海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寻我不单是为了保护你安全吧,你一个到处流浪的和尚和乞丐也没什么区别,哪里会有太多生命危险。我被旁人叫作疯子,你却找上门,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起义。”朱重八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胡大海听清了,胡大海掏掏自己的耳朵,一双牛眼瞪着朱重八,再一次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瘦弱的小和尚:“你说什么?” 朱重八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胡大海见他神色认真有些发愣,然后哈哈大笑:“难不成你也被白莲教那些狗屁不通的教义给糊弄住了,要去和他们一道当畜生了?” “不,我与他们不一样。”朱重八的神态极其严肃:“我想要让这天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者能有子孙满堂,幼者能有私塾可上。选拔出的官员只能一心为了百姓做事,我会予他们与他们功劳对等的俸禄,但若是还敢贪得无厌伸手向百姓,我会将他们这只手给剁了。” 姜妍愣愣地听着朱重八描绘出自己的理想世界,自然能听出他许多的描述都是曾经自己无意讲给他的。那句“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是孙中山提出来的,她当时说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却不料她说出观点在这个时代是多么惊世骇俗。朱重八没有告诉她,也没有阻止她说,只默默听了在自己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现在他有志起义造反了,那颗种子也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大树。 他和历史上那个朱元璋已有了很大不同,他对官员不再只是一味的敌视,智者劳心,愚者劳力,二者都有付出,他就该给予对等的回报。他依然厌贪,但他会给予官员足以维持自身的俸禄后再抓贪。 胡大海听不大懂朱重八所说,但也知道朱重八是在说他会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他拿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然后说道:“你说话文绉绉得倒像是我们村中的书生。我不懂你的那些漂亮话,我只告诉你,你要起义可以,若是让我发现你犯了我先前那三条原则,我也会把你当畜生砍了。” “我不会做出这些恶事,否则不等你杀我,我自己便自杀了。”朱重八许诺了,胡大海也就点点头示意让他继续说:“那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 “我不会现在便起义,但我要从现在便积攒下人脉,你得保护好我。” 胡大海听他说的简单,不由地泼他冷水:“你说的倒是容易,积攒人脉。呵呵,你不过是个懂些书的小和尚,我也不过是有些力气,护你安全倒是简单,积攒人脉?你做梦呢吧,还不如投了白莲教,寻个好上司慢慢熬出头。” 他倒也懂白莲教中人有好有坏,见朱重八是真有起义的心思,便向他提了这么个建议。 “我有一个自□□情极好的兄弟在白莲教中,我觉得凭他本事如今一定也熬出了头,他应有些人马的,到了时候我会想办法联系他。你也说了白莲教的名声极差,我不愿担上他们的恶名,只想自己寻些人才帮我。”他说的自然就是汤和,虽然早就已经失去了和汤和相关的消息,但他相信他这个兄弟一定是能出人头地的。 “那你凭什么让别人跟你?你当人人都像我,一个葱油饼便同意跟你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玩命呢?”胡大海开了个玩笑,其实他听朱重八要起义也是不大愿意随朱重八一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和尚能成什么事? “其实我是天命所选之人。”朱重八用上了自己打算用来糊弄人的一套,反正胡大海也不曾读书明理,正是最信仙鬼魔神的人。 见胡大海果然一副你在逗我呢的表情,朱重八将姜妍递给了胡大海道:“我知你不信,但我可是有凭证的。我梦中有仙人指我说我就是可以改变这世道的人,又赐给我了这个仙碗以向旁人证明。” 姜妍明白了他的打算,自己现在可是无坚不摧的物什,只要不是朱重八摔自己,旁人就算拼了命拿石头砸自己,到头来也是石头碎,不是自己碎。 胡大海接了姜妍,仔细打量了这碗,狐疑地问:“这不就是个破陶碗吗,有什么特别的你就哄我说是仙碗?你刚刚拿来装馒头的可就是它。” “看着是陶制的,其实却是仙家材料。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摔坏它。” 胡大海一脸狐疑,站起身将碗举过头:“你可就这么一个吃饭的碗,我要是摔碎了你可别怪我。” 朱重八点头示意让他摔吧。胡大海手一翻,让姜妍落在了地上。果然就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但这只是碗壁与地面接触发出的声响,灰陶碗的碗身上依然只有那个小小的豁口,没有碎成碎片也没有出现一丝裂痕。 胡大海有些不信地拾起了姜妍,这一次用力狠狠将姜妍砸在了地上。依然只是那一声响声,姜妍毫发无损。 这一次胡大海彻底惊住了,他捧着姜妍的手都在打抖,不可置信地看向朱重八:“这... ...这真的是仙人赐给你的仙碗吗?” 朱重八没说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胡大海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了,喃喃道:“明王... ...你就是被上天派下来救苦救难的明王对不对... ...也对,你原本就是庙里的小和尚,也无怪是明王转世了。” 听他的误解越来越深,正和了朱重八的心意。他不会告知任何人姜妍碗精的身份,只说姜妍是证明自己天选的身份的凭证,本身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也免得旁人对姜妍起了觊觎之心——只有自己是天选,旁人拿了姜妍也没用。 胡大海又念叨了几声,然后浑浊的泪水就从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的眼中流了出来:“我以前还只当明王之说是白莲教编了哄人的,可听你说的愿景那么好,又见了这凭证才算明白,贼老天原来不是完全放弃了我们啊!” “只是我如今也不算太特别,你也看到我瘦弱甚至保不住自己安全。我提前告诉你一声,你如果跟我起义怕是会丢掉性命,你好好思索一番再做决定。”朱重八不想在这一点上欺骗胡大海,虽说姜妍曾向他说过,可以让他欺骗别人什么跟随他就不死,但心诚则灵,不灵只是心不够诚的话,借此诓骗一批起义者。 但他不愿意这么做,每个人的性命都只一次,他要让所有跟随他的人知道起义的风险,他想他的每个同伴都是为了改变而愿用性命冒险的人,而不是自以为无敌不死,到死的时候也不是遗憾未能看到一个改变的世界,反而去怀疑自己心不诚。 玩这套封建迷信的把戏只是为了让人信服他,但不是真的与他志同道合,做好可能丢去性命打算的人他还不愿意要。 “我跟你干!”胡大海将姜妍还了朱重八,胡乱擦去自己的泪水:“本来就活的还不如条狗,如果你这能改变这个世界,能让我活的像个人了,我拼命又怎么样,至少我会死的像个英雄是不是!” 朱重八轻轻松了口气,他就怕旁人无法像自己一样愿意用命搏一搏出路,他一人是无法成事的。感动于胡大海的说辞,他紧紧握了胡大海的手:“会的,只要咱们有勇气,哪怕不成功后人也会记住我们的英雄模样的。” 姜妍不也向他讲了那么多起义不成功却被永远牢记的人物吗,即便真的倒在了这奋斗的路上他也不会后悔。 第十六章 朱重八与胡大海在淮西一带流浪,刻意打听之下便听闻了曾经在此处颇为出名的绿林好汉“双刀赵”,“李扒头”,“项甲”等人如今都皈依了佛门,还是拜的同一个和尚为师。 那和尚听说姓彭,是从袁州逃亡到这来的,跟随他一同来的还有许多看着便不像是正经良民的门徒。但彭和尚来这以后没有闹出什么乱子,竟然还开了个简单的医馆,每日里为患病受伤的百姓免费诊疗抓药,那些有些吓人的门徒也都为百姓们出力效劳,口碑竟然越发好了。 百姓们感激他们的恩德,并不愿意向官府去说他们的身份不明举报他们,反而会在官府调查的时候特意为彭和尚一干人掩饰,说他们是久居在此的良民,街坊邻里皆可作证。 姜妍觉得彭和尚这个称呼颇为耳熟,可一时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个什么人物,因此只向朱重八说了:“能让我有几分印象的应该也颇为了不得,见一见应该错不了。” 朱重八原本就有这个打算,也就叫醒了日上三竿依然睡得不省人事的胡大海:“大海,咱们去找找那位彭和尚。” 胡大海困乏地翻了个身,朱重八又推搡了他几下,他这才有些不情愿地坐起,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问道:“你不是要寻些对你有助力的能手吗,一个行医治病的和尚你找了有什么用,用医书上学来的本事替你打仗?” “他如果是个只会医术的和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投奔他去?他一定不简单,你快起了同我去见一见他。”胡大海这才在他的催促声里抓了自己的褂子套上身,然后站起活动活动了筋骨道:“我真是服了你了,走吧。” 朱重八早打听了彭和尚的所在,旁人看他是个小和尚也乐意告诉他,说是彭和尚现在与他的许多门徒都住在一处全家人外逃废弃下来了的宅子里。 宅子外排着一条不短的队伍,都是听闻彭和尚医术高明又不取一文而来的百姓。另有两个胖瘦不一的健壮的汉子守在双手环胸守在门口,颇为谨慎地打量着四周。胖的那个看见了朱重八与胡大海,着重打量了胡大海,然后拍了拍那稍瘦的汉子道:“老赵,你看那两人。” 这就是被彭和尚收作徒弟又取名赵普胜的曾经“双刀赵”了。 赵普胜听了他这话也转头看向了朱重八与胡大海,然后便松开了环胸的双手,阔步走到了两人面前:“这位小师父和同伴看着都不像是有疾的样子,来我师父这是有别的什么事吗?” “你拜了和尚作师父怎么没有剃度?”朱重八听他称彭和尚为师父,又见他还是一副俗家子弟的模样,有些疑惑。 “家师说有侍奉佛祖的心意便尽够了,很是不必刻意剃度入佛门,心中有佛便可成佛。”赵普胜答了他,朱重八若有所思。他原本就觉得能让绿林好汉纷纷投奔的人不会简单,眼下听了彭和尚说的话更觉得他奇异——哪里有和尚会说出这种话的。 “小师父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与同伴到这有什么事?”赵普胜又追问了一句,这才把朱重八把思绪中拉出来:“我有心疾,想要请彭师父替我看看。” 赵普胜半信半疑地上下看了他:“心疾?你说你饿出了毛病我还能信,心疾是个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病,只是偶尔会让我心痛得几乎昏过去,这才来请彭师父替我看看。”朱重八答的不似作伪,赵普胜只能点点头:“行吧,那你让师父给你瞧瞧吧。”然后他便让朱重八排到了队伍的最后。 那胖些的壮汉名叫项普略,也就是曾经的“项甲”了。彭和尚手下门徒中较为出众的门徒都被彭和尚取名了,名中都带了“普”字。他也走了过来,向胡大海问道:“那你是有个什么病?” “我?我没病,我陪他来的。”胡大海老实答了,赵普胜与项普略原本就不觉得他这健壮的模样像有病。若是他答有病反而要怀疑这两人的来意了,但胡大海既然老实,他们也稍安心了些:“那你就别进去了,同我哥两守守门,等小师父出来吧。” 胡大海望了望朱重八,见朱重八朝他点头也就答应了,有些困倦地又打了个哈欠,直接倚着门框闭目养神起来了。 许久,朱重八排进了屋内。他见彭和尚慈眉善目,替病人把了脉又问了症状后便能推断出病人所患疾病,很快便提笔写下病方吩咐病人去他门人那里拿药材。他的医术高明看来是名不虚传的。 朱重八来得晚,也就排在队伍的最后,等他坐到了彭和尚对面时,屋内也就只剩了彭和尚与他两人了。 “师父姓彭,不知道您的具体名字叫什么?”朱重八伸了自己左手让彭和尚的食指搭上了自己的手腕,然后问道。 “我名彭莹玉。”彭和尚笑了笑,然后将自己的手挪开道:“你虽说肝胃颇弱气血不足,但是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我没看出你有什么疾病,你的病症如何?” 姜妍听了他的名字灵光一现,彭莹玉可不就是她看的《倚天屠龙记》中明教五散人之一嘛。书中的明教对应的应是现实中的白莲教,她想到这又提了心,她与朱重八一路看来的白莲教教众实在没几个好东西。 “我有心疾,每每发作仿佛要夺我性命一般的疼痛。” “哦?”彭莹玉有些意外,若是病症如此严重,不至于他把脉没觉出任何问题:“那都是什么时候发作?” “我娘饿死的时候,我大哥和我爹病死的时候,我无法好生安葬他们的时候。”朱重八说的有些艰难,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道:“我投入庙中,唯一对我好的小师兄无辜挨了所谓郡王侧妃棒打的时候。庙中和尚不愿为他请医问药,我眼睁睁看着他伤重不治而死的时候。知道他性命原来只抵得上一头驴的时候。” 彭莹玉愣了愣,明白了朱重八所说的心疾到底是什么了。 然后他便听朱重八继续说道:“半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对我极好的徐娘子,收留了我在她酒楼中,把我当亲弟弟看待。然后自称白莲教的匪徒杀进了城中,我当外甥似的阿岚被他们一刀捅死了,徐娘子被他们掳走后更是死的凄厉,我甚至没法带着她的尸身回去好生安葬。陪我一同寻徐娘子的乞丐六子也死于非命,只我侥幸逃出生天,于是心痛至今。” “师父知道这心疾吃什么药能治好吗?”他盯着彭莹玉的双眼,认真地问道。 彭莹玉的毛笔悬于纸上,久久没有下笔写下一个字。直到毛笔上所沾的墨滴落发黄的纸张上,留下一个宛如鲜血滴落的印记,他才叹了一口气,将毛笔放下:“无药可治。” 他站起身,走到房门处朝向宅子外的赵普胜与项普略喊了一声:“普胜,普略,今日不再看病了,若是还有病人来请他们明日再来吧。” 赵普胜和项普略虽不大明白彭莹玉的用意,但依然应下了。彭莹玉关了房门,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朱重八:“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师父应该也是白莲教的人物吧。”朱重八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带着门人从袁州逃亡到这里,又让绿林好汉纷纷来投,您在白莲教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是,我是袁州一带的白莲教教首。我徒儿周子旺带着教众在袁州起义失败遇害了,我被通缉才无奈逃到了蔡州。”彭莹玉向他说了实话:“白莲教的教旨简单,因此教中也鱼龙混杂。你先前所说的罪行确实有可能就是白莲教中那些没什么信仰,只拿教旨当屠刀的教众干出来的。但白莲教各派之间互不相属,我约束着自己的门人,绝不会让他们干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 听了周子旺的下场,朱重八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如今的元朝朝廷虽然腐败不堪,但镇压小股势力起义的实力还是有的。所以他才没有贸然举起造反大旗——他得等白莲教带动全国造反,局势混乱,元朝朝廷无法压制的时候再趁机起事。 “我观你意思似乎是也有反一反这浑浊世道的意思,是否是要我引你入我白莲教?” 听了彭莹玉的询问,朱重八摇了头:“不,我不入白莲教。白莲教教义在这世道确实是悬在苦难百姓心头的一盏明灯,但若是平定了天下,还干着教义里的所谓劫富济贫之类的事,那就只是兴风作浪。况且白莲教教内等级森严,教主是父死子继,现在同是反元义军没什么,若是到了太平世道里,白莲教几乎就是邪教。” 听他说白莲教是邪教彭莹玉也没生气,只是笑了笑,感觉这个还没脱去少年影子的青年说道:“你的野心倒是不小。我们起义尚且只是为了博得一条活路,你就已经想到了太平世道。你这样的人物,我确实无法收入白莲教中。” 他说着又问道:“那你找我到底意欲何为?” “我想请您收我为徒,教我强健体魄,多学些如今天下的形势。”姜妍能教他的到底只是些理论上的东西,朱重八想要起义就需要一个像彭莹玉这样的引路人。 “拜师不入教?”彭莹玉摸着自己的白胡子哈哈大笑:“你还是打起了我其他徒弟的主意吧!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您明明是和尚却对徒弟说心中有佛可以不必剃度,那我与您一样心中有为百姓博出路的道,为什么非要入白莲教呢?”朱重八听赵普胜说时便已有了六分把握,这位彭和尚绝不是一个狭隘的人,自己提出的拜师不入教成功可能性颇大。又见自己贬损白莲教时彭莹玉也没有丝毫生气,把握便更大了。 “好。你很聪明,比我其他的所有徒弟都聪明。我收你为徒弟,你是否要做我普字一辈的弟子?” “我,我已想好了自己要改的名字。”朱重八笑了笑,拿起那支被搁置了的笔,在纸上写下了“朱元璋”三个字:“从此之后我的志愿便是成为诛灭元朝的那一支玉璋。” 第十七章 朱元璋的武艺被彭莹玉交代给了赵普胜教导。每日清早赵普胜耍刀耍得虎虎生威的时候,朱元璋就在一旁扎着马步。开始倒还好,但日头越大越难以站住了,每每朱元璋忍不住小腿打抖的时候,赵普胜就会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你要不然就控制着自己把基础打实了,要不干脆就别跟着我学了。” 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师弟他诸多不解,彭莹玉对朱元璋万分看重的模样,却没有赐他“普”字一辈的名字,每日里他们其他师兄弟一起背诵白莲教教规时,朱元璋也不用参与,只拿着那张彭莹玉珍藏的舆图仔细背诵铭记。 更别说其他师兄弟都是武勇的人,而朱元璋却几乎半点战力没有,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给吹倒了。 “你在这再扎半个时辰的马步,我去喝口水。”赵普胜拿汗巾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然后用手作扇一边为自己扇风一边往没有烈日照射的屋内走去。 “他走了,你要不还是歇一歇?”姜妍见朱元璋都因着刺目的阳光而微微偏脸了,汗水流过眼睛又顺着脸颊流下,流入他的衣襟中。朱元璋都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了,但还是坚持着一动没动:“我现在学武确实已晚了,只能坚持着夯实基础。赵师兄虽说严厉了些,却也是在认真教我。” 朱元璋都这样说了,姜妍不好再劝,好歹用自己凉滋滋的碗壁贴在朱元璋汗津津的胸膛上为他带去些许凉意。朱元璋也知道她心意,原本已疲乏不已的神经也舒缓下来了不少,重又将有些松垮下去的手臂抬到与腹部齐平的位置。 “行,倒有几分毅力。”半个时辰后赵普胜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个酸橘:“停了吧,再扎马步下去筋骨可能要拉伤了。” 朱元璋眼下连扯动面部肌肉向他说声谢的力气都不剩下了,直接身子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赵普胜连忙拽了他软趴趴的胳膊,强拉了他站起:“站了这么久可不能突然坐下,我扶你去墙根那靠着墙站一会儿,等你回过劲了再坐下。” 被赵普胜扶着倚了墙,朱元璋才用干涸地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嗓子说道:“多谢赵师兄了。” 赵普胜撇撇嘴,把酸橘的橘子皮给剥了,然后将橘子掰成两半,塞了一半在朱元璋的手里:“补补水分吧你,这声音听得跟鸭子叫似的。”他把半边橘子往自己嘴里一扔,然后说道:“我还要去给人补茅屋顶,你自己歇着吧。”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7 然后他便拿着锤子钉子之类的工具出了门,朱元璋看着他背影消失,又将视线放在了自己手掌上放着的那一半酸橘上。他仔细将它掰成一瓣一瓣的,明明橘子酸到让他牙疼,他却吃出了几分甜味。 “元璋啊,你进屋来吧。”彭莹玉也已替今日赶来看病的街坊领居们看完了病,走出屋子正看到了一身衣衫都被汗湿了的朱元璋,便叫他进屋去。 朱元璋的小腿还是有些僵硬,但已勉强能动了,便有些踉跄地走进了屋内。 “舆图你都记得差不多了吧。”彭莹玉将那一卷舆图在桌案上摊开,然后抬眼问朱重八。见他嘴唇干裂发白,又摇摇头走到一旁为他倒了一杯凉水:“普胜对你也太严苛了,你原也用不上练得像普胜那样武艺高强,能稍微强身健体些便尽够了。” 咕噜咕噜将水全部喝了,嗓子也舒适了许多,朱元璋这才开口说道:“赵师兄也是对我好。”彭莹玉听了这话也就只摸着长髯笑了笑:“你能理解他就好,他性子颇直,说话又容易招人恨,其实心却不错。” 朱元璋听了也点头应是,光看他刚刚对自己的照顾和那一半酸橘,也能看出赵普胜的人品了:“师父今日... ...要为我讲解舆图?” “不错,你既然将全国各地的地名位置都记得差不多了,我教你也好教不少。”彭莹玉指着舆图的中心偏上的位置:“此处便是元大都,元帝与其诸多嫔妃臣子所居之处。大都中几乎没有汉人,都是蒙人贵族,也是全国最为繁华的地带。” 朱元璋看着他手指所点之处,那一座不算大的城池却聚了天下九分的财富在其内。皇家每日歌舞升平,嫔妃之间嬉笑作乐,臣子之间饮酒寻欢,日子过得无比舒适。而其他地方却是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处城池名上,彭莹玉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但你也需要知道,成事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朱元璋不顾着自己现在全身酸麻,勉力向彭莹玉拱手一拜:“请师父教我。” 彭莹玉连忙扶了他起来道:“我既然答应了做你师父,当然会把我所知全部教给你。”他说着又用手指圈了自黄河以南的那一片区域:“黄河水泛滥确实让许多百姓白白失了性命,但却不是全无益处的。元朝对黄河以南的区域控制力也不再那么强了,若是要起事可以择其中一城作为根据地。” “若是师父,怕是要回袁州起事吧。”朱元璋问道,彭莹玉也点头有些惆怅地说道:“是,袁州的守军比他处多些也强上不少,不是什么好起事的地方。但我的根在那里,我的亲友也都在那里,若是要我择一处第一个解放,那我一定会选袁州。你呢,你是否要选择濠州?” 朱元璋摇头,他也对那片自己父亲耕作一辈子的土地颇有感情,但濠州实在不是个好选择:“濠州受难严重,虽说攻打起来也好许多。但进城之后,没有再能招募的人手,粮食供给也不足,我若选了濠州,怕是就要花费大心力先为农业安排人手。那样的话,元兵便能聚集而来,濠州本就易攻难守,他们攻打,我不是对手。” 他十分冷静地分析完,逻辑的清晰让彭莹玉为之侧目:“你确实是聪慧非常,考虑的也周全。那若是让你来择一处攻打,你会选在哪里?” “我要先回濠州召集人手,我与许多人相熟,知道他们性情与能力。然后... ...”朱元璋的视线落在了舆图中偏东处,手指也落在了其上:“我要攻下集庆。” 集庆这个地方,城依长江而建,三面环水,一面依山,守军依这样的天险驻守,山便是城墙,水便是城池。所以若是由步兵攻打难如登天。 彭莹玉将这话向朱元璋讲了,朱元璋却依然不愿意放弃自己这个目标:“若是步兵不行,那边操练水师。集庆城是金陵古都,繁华远盛他处,城内粮草人口都极其富裕。然而驻军却因着有天险可依并没有太多,一旦水军练起来,打下了集庆城,优势就能远超他人了。” 他都已经想到要训练水军上了,可见他主意的坚定。彭莹玉不好再劝说他了,只是摇摇头说道:“唉,水师哪里是那么好练的,你一个北方旱地出身的人,练步兵或许有些天赋,但若是水师,你怕是自己水性都不大好吧。” 朱元璋确实是个旱鸭子,但这并不是阻碍。他不会练,就寻会练的人来,作为一个领导者,有良好的大局观可比什么事都能亲力亲为要重要得多。这是姜妍向朱元璋说的,他深以为然。 “地利已向你说了,天时只能静候时机,那咱们就再来说说人和。你要寻找的人才我不好定论,但我却能向你说说元帝手下的能用之臣。”彭莹玉提笔写下了两个名字——脱脱和扩廓帖木儿。 “脱脱是元帝的宰相,他倒是个难得的好官,想要减轻了对百姓的剥削又着力于整治吏治。下令修建河堤,让百姓归家的也是他。只可惜,他的这些想法最后能实现的却根本没有,蒙人对汉人的仇视也不是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他下令整修河堤,花费了大量银钱,这些银钱都被贪官们私吞了去,于是又得为了再次加重对百姓的赋税。循环之下,百姓生活更加困苦不堪。” 彭莹玉说道这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可不要听我这样说便以为他是个文臣,他的统率能力极强。曾经的蒙人擅马,但他们耽于享乐已久了,虽然各地马场依然在经营者,但到如今能够率领一支精锐骑兵无往不利的将领并不多。然而脱脱就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若非必要,对他一定要避其锋芒。” “那这个... ...扩廓帖木儿呢?”朱元璋几乎念不出这个拗口难念的名字,彭莹玉笑了笑:“他还有个汉名叫王保保。他比脱脱的军事才能更加出众,此人虽然是蒙人贵族,但受汉人影响颇深,喜好读书,擅长吏事又有远见。而且他善于骑射,在元军中的威望更是极大。如果你真的有一统天下之心,他怕是你最大的阻碍。” 朱元璋记下这两个名字,知道彭莹玉将这样重要又隐秘难打听的事告知自己是极大的恩情,俯身向他拜谢。彭莹玉等他这一拜结束才扶了他起来,他确实受的这一拜,这样的消息是白莲教教众无数性命鲜血换来的,他将它告知了不是白莲教教众的朱元璋,几乎等同对白莲教的背叛。 可他眼见着这个青年眼中迸发的对理想的热情,又实在不愿对他隐瞒——他想看一看,这个不愿安居于一隅的青年是否真的能够走到他理想的终点。为此,他愿意尽自己的全力帮助他。 第十八章 在彭莹玉这里,朱元璋过得颇为顺畅,渐渐也和另外几个“普”姓兄弟们熟识了。这些人原本都是些行走江湖的人,因着他们做人颇为仗义,从不欺辱良善百姓,被人尊称作“游侠”,颇有些声誉。 “若是能有安生日子过,谁愿意天天不要命似的闹乱子啊。”赵普胜一边仔仔细细地用磨刀石磨着自己的刀刃,一边说道:“我这双刀的功夫就学自我的武学师父,他原开了一家小小的武馆,靠收徒授业活的倒也不算太差。但他那武馆的地皮不错,被一个不知道什么狗屁王的王府管家给看上了,要强买了作自家的墓地。” 赵普胜说到这嗤笑了一声:“十亩地二十两。哪怕是荒年的贫瘠山地也不会卖出这样低贱的价钱吧。我那师父不愿卖,过了几天便被用了个根本没听过的名头给关进了监狱里。我们这些自小被师父收养的孤儿跟着师娘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听了人话把地卖给了那个管家。二十两地钱,三十两我师父的赎身钱,还倒贴了这些狗东西十两。” 他对着阳光打量着自己那把锋利得反光的长刀,叹了口气道:“师父出狱的时候双腿都废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原是想闹事的,被师娘给拦了。她怕再生出什么事端,为师父再惹来祸,让我们分了分武馆里值钱的物事,带着已差不多残废了的师父回了自己娘家那边。” “老赵,你这往事说多少回了,怎么,又要来比惨大会啊?”项普略今日喝了两盅酒,是邻里谢他替自家搬运了货物送来的。他原本酒量就不好,现在是喝上头了。赵普胜瞥了他一眼,也不与他计较,只继续拿着长刀在磨刀石上打磨刀锋:“可比不过你,好好喝你的酒吧,我和小师弟说话你就别插嘴了。” 项普略哈哈一笑,果然抱着酒瓮不再说话。 “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我们谁都有一段苦难的过往。往事锥心刺骨,你需要牢记在心大步向前,却不能耿耿于怀性情阴郁。”赵普胜将长刀重新背好,厚实的手掌在朱元璋光溜溜的脑袋上摸了摸:“师兄不如你聪明,就一个武夫,教教你把式功夫还行,旁的大道理还真不会讲,反正看你模样你读的书肯定比我多,看东西也比我明白。但师兄听旁人说聪明人容易走上歪路,只盼着你不要学了他们才好。” 朱元璋向赵普胜笑了笑,他的这些师兄城府都不深,心眼也都不坏:“师兄的教诲我当然都记住了。” “老赵说的那些鬼话你还当教诲呢!师弟啊,你就记着一点,再苦再难,咱们陪你一起担着,兄弟之间没有怀疑也没有背叛就够了!”项普略醉话说的越发大声,酒瓮一扔,就要趁着酒兴高歌一曲了,被赵普胜捂了嘴:“你可别吵着师父了,师父最近忙正事呢。” 项普略听他提到彭莹玉也就酒醒了三分,呜咽了两句把赵普胜的手扯开:“知道了知道了,你这汗手别捂我嘴。” 赵普胜又转头向朱元璋说:“师弟,你上次提到自己有个发小叫汤和,也投了白莲教?” 朱元璋点点头:“是,自他投了白莲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巧了,师父派我联络蔡州本地的白莲教时,与我联系的那个香主就叫汤和。”赵普胜略想了一会儿向朱元璋描述道:“年岁上看着与你相当,我当时还想年纪不大就能混到香主位置怕是不简单,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你那发小了。” 汤这个姓氏在蔡州与濠州不算太稀有,因此朱元璋听了赵普胜的话虽然心生了几分期待,但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肯定那就是他认识的汤和。毕竟汤和投入白莲教的时间不算长,要混到香主的位置可能性不大。 就在这时,彭莹玉从屋内走了出来,向朱元璋招手道:“元璋,你进屋来。” 朱元璋不知他有什么吩咐,放下自己练手臂力气的重石,将自己面上的汗随意一抹,跟进了屋子。屋内,一个一身布衫的青年正背对他们负手站着。 彭莹玉微笑道:“元璋你瞧瞧,还认识他吗?” 朱元璋越看他的背影越觉得熟悉,虽然分别了几年,但单看站姿他便已瞧出了此人的身份,彭莹玉话音刚落,他便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汤和!” 彭莹玉见他果然认识,有些欣慰地抚着长髯离开了房间,还替他二人关上了门。 汤和转身,见朱元璋刚刚为了锻炼而半裸着的上身已练出了许多肌肉,脸上却仍然有着几分从前稚气的影子,一时高兴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快步走到朱元璋面前紧紧捏着他的手,半天没说话。 良久,两人激动的情绪才稍稍平息了下来,汤和仔细打量了朱元璋的样子,见他没有伤残了哪里,才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死不了!我早听闻了濠州的事情,但我如今已是蔡州地区的香主,事务繁多更是不能随意离开蔡州地界。后来好不容易抽出了时间回了濠州一趟,却听说你家... ...我又去了香樟庙,但你也已不在那里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回了蔡州。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 朱元璋听他还特意去找了自己更为感动,也理解他现在作为白莲教教徒不可以再随意行走:“我明白你对我的情谊,我如今拜了彭莹玉作师父,与师兄们相处都不错。你那里如何,是否一切都好?” “我算是混出了头了,前些年白莲教的一位坛主看中了我能打敢战,收我作了义子。他死之后,他的不少人手都跟在了我的手下为我做事,我也因此被晋为了香主。如今我手下已经有将近六百人了,虽然分散在了蔡州各地,但都是听我的命令行事”他说到这又问了一句:“你既然拜了袁州地界的白莲教教首作师父,那是否也是入了白莲教?” 他知道彭莹玉手下得用的都是“普”字一辈,朱元璋虽说也改了名却没有被排进这一辈里,疑惑是不是彭莹玉对朱元璋不大好,若真是那样不如他直接带走了朱元璋。 “不,我没有入白莲教。”朱元璋向汤和说了白莲教的利害关系,把汤和说的一愣一愣的,最后只能讪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大懂。”然后他严肃了表情说道:“不过白莲教中有人作恶这我也是知道的,八八,若是你有意自己干,我一定跟你。你对我有恩情,我也觉得你一定能成大事,到了你要起事的时候,只盼你别嫌弃我脑子不灵光就好。” 他原本也就是没了办法才投入的白莲教,这许多年来也看过不少自己教派中人作恶的事情。但同为教徒,他也不好指摘捉拿别人,只能约束好自己与自己的手下也就是了。但他也不是个傻子,做到了香主的位置,哪儿还能看不清教规中许多条目都是假大空呢? “不急,还不是时候呢。”朱元璋听他说的坚定,于是也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将己天选的身份也向他说了,然后说道:“在时机到来之前,你手下招揽越多人马就越好,这都是咱们以后立业的根本。” 汤和听了他的计划却露出了几分犹豫,他倒不是不信朱元璋是天选,他早就知道这个发小极其不凡,又亲自摔了姜妍试了更是信了个十分。 只是他既然已经见了朱元璋便不愿意再与他分别:“你既然已有了起事的念头为什么不现在便开始招揽人手呢?你已有了这样的宝贝,趁着白莲教还未大肆招收人马的时候起事岂不是更好,何必要我继续待在白莲教中?” 在他看来,越早干便越会多受不了压迫的人来投奔。等到白莲教先拉了旗帜,旁人都奔着白莲教去了,朱元璋这里岂不是人就少了? 朱元璋知道与他说不明白这些,也不愿意把等着朝廷与白莲教斗,他谋发育捡便宜的谋划掰开了来讲,他如今毕竟也是彭莹玉这白莲教教首的徒儿,有些事他与彭莹玉心知肚明也就是了,若是摆在了明面上说开了反而就不妙了。哪怕是说给汤和听,汤和要是在外头不小心说漏了,他的谋划也就全泡了汤了。不如一开始就不让他知道的好。 “你信我就是了。”朱元璋只说了这么一句,汤和与他对视许久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行,我都听你的。只是不知道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好,你给个准信让我心中有个底吧。” “不会太久的。”朱元璋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寒意:“黄河的河堤也已修了几年了,河堤没能修好,贪官们的钱囊倒是饱得都要漏出来了,人心的不满也快到极限了。这几年白莲教的小起义也不少了,只是酝酿一场大起义需要筹谋得太多。” “最多五年,起义之军必然遍布疆土。”至正七年,朱元璋二十岁了,他这样向挚友汤和预测道。 至正十一年,元帝征发十五万民工修建河堤,并派了两万军队沿河镇压。黄河修堤的民工在黄河河畔挖出一尊额上带有一只眼的石人大惊,四处传言明王降世。 五月,韩山童在朱元璋去过的颍州发动红巾军起义,彭莹玉早早得到消息,与朱元璋作别,带着众徒儿南下回袁州去了。唯有赵普胜,彭莹玉特意将他留在了朱元璋身边助朱元璋一臂之力:“这大概是为师最后能帮你的了,珍重。” 朱元璋对彭莹玉行跪拜大礼,目送这位慈祥的老人离去。 八月,各地起义的星火都燃起了,朝廷完全腾不出手一一镇压,只能先集兵攻打韩山童大部,却没能很快攻陷这些曾经他们肆意欺凌的低贱汉民,小势力都有了发展的机会。朱元璋二十四岁了,他终于不再等待,联络了早已蓄势待发的汤和,带着汤和与他手下的一千部队,自蔡州往濠州去了。 第十九章 再次踏上濠州这片土地,朱元璋抓起一把松散的黄土,百感交集。离开时他孤身一人满心茫然,归来时他带着千人队伍,有了明确的目标。这片土地遭过的劫难太多,如今依然是百里荒芜,渺无人烟。 然而他没有太多时间去伤怀,吩咐了几个看着伶俐的士兵去附近城中打探情况,又召集了汤和,胡大海与赵普胜,其余人则各自寻处空地歇下吃些吃食恢复体力。 “元璋,现在你应该可以向我们说说你预备怎么做了吧。”汤和第一个提问,这些日子来他们的千人队伍与旁的起义队伍完全不同,不仅没有大肆宣传反元招募人手,还在朱元璋安排下各种偷偷摸摸地行进,每要入城为了不招眼都分散成十人左右。连军粮都是靠着出发前各自带着的干粮,没有打劫过一处地方。 这样倒是不会有恶名了,但军中士兵也要吃饭啊,汤和被手下们问了许多次了,但他也不清楚朱元璋谋算,只每次敷衍着说会有办法。如今既然已经离开了蔡州到达了濠州,朱元璋总该说出自己的规划了吧。 “嗯。”朱元璋点点头,摊开了自己凭记忆画下的舆图,图上的许多地方都是他亲自到了拿脚丈量的:“打劫富商地主这种事得不偿失,先不说并非所有人都是为富不仁,只要我们干了一次,我们的队伍就会被所有人记下仇视,与我们谋发展的方略不合。” “那你预备怎么办?” “直接打劫就近官府粮仓,然后只取粮仓粮食的一半,剩下一半开仓放粮给濠州百姓。”朱元璋细细查看着舆图,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官府可不好打,即便濠州军备很弱,也需要我们付出些代价,要是按你所说只取一半,怕是打劫一处得的军粮不够的,做什么还要留一半开仓放粮,直接全取了不就是了。”汤和想不明白也就直白地问了出来。 朱元璋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咱们现在要名声又要低调,就只能这么做。送一半府库粮食给百姓,既在百姓那里留了好印象,等到官府追查的时候,因着他们各自领了粮,自然就不会将我们的样子和去处跟官兵细细说了。” 他拍了拍汤和的肩膀道:“我知道兄弟们这些日子只啃些干饼子苦,但我们现在只能忍,藏着囤积力量发展起来才能站到最后。” 汤和知道他说的有理,只能点头道:“你考虑的周到,放心吧,兄弟们那边我会去说的。其实也只是要你一句话,大家什么苦没有受过,想你给个盼头罢了。” 一切都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濠州的军备确实弱得不堪一击,官府官兵看清他们这乌泱泱一千多人就差不多失了一战之心了。他们只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会儿,见城门快要被突破便立刻四散而去,奔逃去了临省。 可惜,若是濠州的人口再多些,土地再肥沃些,朱元璋绝对不愿意放弃这一处地方奔滁州去的。但自己攻打官府官兵容易,回头别人来攻打自己也一样容易,这里实在不适合做他的根据地。 战争结束时,朱元璋的手下没有一个死亡的,只有几个不慎中了流矢的受了轻伤,被朱元璋嘱咐着进城后找医师看看。 城中死寂一片,街道上原本摊位就不多,现在即便是摆出的毯子也没了人看守,摊子上的物事也散乱了一地。朱元璋有些无奈,不过也知道这县城中百姓怕是把自己这千人也当成了凶恶流匪。如今天下这样的团体不少,无怪他们会这么想。 他也没有急着把百姓们召集出来,只骑着马带着自己的手下往府库去。打开粮仓后,朱元璋便看到了许多土黄色的粮袋,足以救济整个县城饥荒的量。朱元璋的脸色沉了沉,走到一袋粮袋前扯开了束绳,其内粮食已有了一股淡淡的霉味,看成色便知是成年旧粮了。这大约都是前些年强征上来的赋税粮了。 “竟然有这么多粮食!”胡大海在粮仓中转了个圈,感受着谷粒从自己指缝间流走的感觉,然后狠狠咬了牙:“怎么不见他们在百姓遭灾的时候发放出来,这粮都要放坏了都不愿意给人吃的嘛!” 朱元璋依然沉默着,先前他们还怕粮仓中粮不多,可看这样子,仅一个县城的粮都足够他们前往滁州的军粮了——那为什么干旱饥荒的时候不见官府救一救人,朱元璋的眼前闪过自己母亲吃多了观音土,腹胀虚弱而死的模样,用力闭了闭眼,重新将束绳系上吩咐道:“按我们先前所说,取一半搬上板车之后运输用。剩下一半都搬到院落中让太阳晒晒,别真发霉不能吃了。” “大师兄,你带几个弟兄寻些能发出大声响的物事,告诉城里的百姓我们要放粮。”他又向赵普胜这么说了,与其去找那些可怜的百姓再让他们受了惊吓,不如光明正大把粮食放出来,让他们自己出来。 赵普胜应了声就去办了。这时,和另一拨人去查抄官府官员宅邸的汤和也回来了,身后的人还搬着几口大箱子:“元璋,你看看我都找到了些什么。” 他吩咐手下打开了箱子,金银器耀眼的光芒闪过朱元璋的眼睛。朱元璋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件金质雕花酒壶,然后又扔下了它合上了箱子:“酒器都要拿金制,他们可真是会享受。这些东西太过沉重,我们不好带走。卖给城中富商,要是被追查起来他们怕是要遭罪。直接寻地方把这些东西埋了吧,只要不再回到这些贪官的手中就好。” “埋了?”汤和有些不舍,但见朱元璋坚定点头也只能答允:“好吧,你们几个,带上铁锹,跟我走吧。” 赵普胜那边进行的并不大顺利,城中百姓对曾经劫掠过的土匪心有余悸,并不信赵普胜吆喝的话,依然各自藏着不愿露头。 直到第四日,朱元璋都预备百姓们不出来,他们便直接将这一半粮食放在粮仓外等他们来取,自己拔营离开了。饿极了的几家住户终于忍不住露了面,一个老妪小心翼翼地挪步到赵普胜跟前,看着赵普胜有些凶狠的面容,颤抖着声音问道:“这粮... ...我们真的能拿吗?” 她家的孙儿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她听赵普胜等人话语诱人,下了狠心才出来冒这一次险,索性她已活不了多久了,若是真话那孙儿能吃个饱,若是假话也只死她这一个老人。 赵普胜连忙冲她露出一个自以为最和善的微笑,却几乎把老妪吓晕。朱元璋从一旁已分成小袋装的粮袋中提了一袋放在老妪手上,和气地说道:“自然的,都是分给你们的。”他原本就是濠州本地人,熟悉的口音让老妪略放了些心,又见他年岁不大,气质极佳不似土匪,这才全信了他们是真的开仓放粮。 她当即便跪倒在了这街道上,哭泣着便要向朱元璋拜谢。朱元璋哪里敢受一个老人家这样大的礼,连忙扶了她的手臂起来:“不必了,我们原也就是想为百姓做些好事。老人家你还是快带上这些粮食回去为孩子们准备饭食吧。” 老妪连声道谢,浑浊的泪从她脸上的沟壑中滑落,更让朱元璋触动——他的父母原也是这样劳苦了一辈子的模样。 有了这老妪的榜样,百姓们渐渐也就都露了面,个个都对朱元璋百般感谢。 “看他们对我真心诚意道谢时,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没做错。”朱元璋见着这一长队排队领粮的百姓,仿佛自言自语,却是在对姜妍说话。 现在四下喧嚣,百姓们正喜不自禁地领粮,朱元璋的手下们也各自忙着,姜妍也就开口说了话:“我听有句古话叫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现在实行的政策是没错的。只是还得规范了手下士兵才好,他们毕竟从前未受过约束,你先定下条例,奖赏过罚都预先说好了,让他们有个不能逾越的底线才不至于你日后麻烦。” “嗯,这我知道。只是他们到底原是汤和的手下,要他们服我还得一阵。操之过急反而会让他们觉得我是在装模作样。”朱元璋倚着墙,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叫他们知道被百姓真心感谢时的好处了,他们才会懂得我为什么让他们不要扰民。” 这时,一个约莫十六岁左右的少年犹疑地走到了朱元璋附近,打量着他的面容叫了一声:“小叔?” 朱元璋看向他,见他面容果然颇为熟悉,像极了自己的大哥:“你是文正?” “是!”朱文正喜不自禁,他听说了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姓朱,也是濠州本地人便心中有了期盼。濠州朱姓并不算常见,他再一打听年岁,和自己的小叔对上了,连忙便跑来见了面。这处县城原来便是王佳的娘家所在。 朱元璋愣了一会儿,转而是狂喜。这个侄儿已经是他大哥唯一的血脉,自从那次分家再没有见过,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他仔细打量他的模样,见他只是消瘦,面色因营养不良而发黄才语气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还好吗,嫂嫂还好吗?” 朱文正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是寻找到了自己的依靠:“都好都好,娘,娘!”他呼唤了几声,一个满脸风霜的妇人眯着眼睛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文正,怎么了?” 见她一副看不清人的样子,朱元璋有些心惊:“嫂嫂这是怎么了?” “我娘劳作的时候得了眼疾,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娘,这是小叔,开仓放粮的是小叔!” “是... ...是八八?”朱元璋的嗓音王佳已经听不出来了,但她却似有所感地摸索着走到了朱元璋的身边,伸手探了探朱元璋的肩膀,比了比他的身高体量:“长高了,也长壮了,可惜我看不清你的模样了。你过的都好吗,我生活好些的时候去香樟庙寻过你想给你送些吃食冬衣的,住持却说你已经走了。你还活着就好,能再见你一面我也好告诉重五你平安的消息了。” 她温和的语气更让朱元璋触动,连忙牵起王佳的手:“嫂嫂,我现在已经是一支起义军的头领了,有一千多个弟兄和我共担荣辱了。” “起义?那会不会太危险了啊,八八,你若是过得不好可以和嫂嫂一起过着,虽然艰苦些,但我们可以一起熬过去的... ...” 朱元璋打断了她道:“嫂嫂,朝廷就没想让我们好好活着,不是艰苦过着就能熬出头的。我想搏一搏,要么就搏出一个光明的未来,要么我就倒在这奋斗的路上。活着不如一条狗,我不想我死的时候,还死得不如一条狗。” 王佳嘴唇翕动了几下,终归还是把一肚子担心都咽了回去:“好,你自小就是个有自己头脑的,嫂嫂帮不上你什么,只能祈祷你成功。” “娘,我想和小叔一起干!”朱文正兴致勃勃,他原本就颇有想要加入起义军的想法,只是王佳一直拉着没让,眼下见了朱元璋的面,立刻便要加入朱元璋的队伍。 这一次王佳没有再拦着朱文正,只是叹了口气:“也好,你们叔侄两能在一处也算是老朱家的团圆了。”能托付朱文正给朱元璋,她也不必担心自己死后朱文正无所依靠了。 第二十章 因着开仓放粮的义名,朱元璋的部队虽然没有大肆宣传反元思想,也有不少青壮年自愿投奔他而来,他的人马渐渐壮大到了三千之多。军中不再都是汤和从白莲教中带出的人了,朱元璋也就按照自己的计划将一条条军令全部发布了出来。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8 类似于军中禁止打架斗殴,行军途中禁止饮酒,下级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不准如从前在白莲教一样欺压良善百姓之类的。一开始众人对此不以为意,起了冲突仍然三两抱团的拌嘴打起架来。朱元璋没有去纠结矛盾的起因,只按军规所定,罚参与者各自挨了二十下鞭打,一时镇住了军中的所有人——他们都没想到朱元璋这样一个平时脸上总带着微笑的,与他们相比看着颇为文弱的青年竟然真的会下狠手。 鞭打之后,朱元璋又亲自带了医师为他们看伤,与他们讲军中令行禁止的重要性,一番言辞也轻易说开了两边人的矛盾,倒是让这些原本有些郁郁的伤者心服口服,对朱元璋没有一丝怨愤。 姜妍瞧着他从伤者歇息的屋子中走出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没忍住问他:“你一开始只公布了军令,却不着重强调守法的重要性,是不是就是等着这些人犯禁处罚他们让他们得个教训啊?” “不止,我想以儆效尤,让全军都记住遵守军令的重要性。”朱元璋早知道这些白莲教出身的汉子不会全听了他的话,总得有了挨罚的例子才能让这些人内心警醒着。 “你已经学着开始琢磨人心了啊。” 朱元璋听出姜妍对他的惊讶,心中也有些无奈,当一个领导者哪里有那么容易,他没有时间一个个的去与手下相处,认真琢磨这些人的性情。因此,他只能从一开始就划定一条线,规定着任何人都不许踩线越境,功过赏罚都一一列举,定了规矩才能让人信服。 瞧着汤和对他这番作为都有些闪烁的眼神,他也心中有些空,但不这么做,人马多了更难统领了。因着这次挨鞭打的人中有和汤和交好的,汤和曾来向朱元璋求过情,也细细跟他说了事件起因经过,让他放过没什么过错的友人。 只是朱元璋原本罚的就只是他们打架的事,起因经过根本就不重要。严词拒绝汤和的求情后,汤和看他的眼神有些陌生,让他也有些心寒。 “我不是说你这么做不好。”姜妍看着朱元璋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连忙急急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学得快,又能想出这么有效的方法做的很棒。军令重如山,一支优秀的队伍就该这样的。” 听闻她这样说朱元璋悄悄放了自己心中悬着的石头,他就怕连陪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姜妍也对他这样的做法持否定态度:“经过这次事,想必以后也不再会有再轻易触犯军令的人了。” 姜妍瞧着他至今的做法暗暗心惊着,朱元璋似乎从来没有做错过选择,每每到了要决策的时候,天生的聪慧以及本能般的预感都能让他很快下决定。 他对濠州富商地主秋毫未犯,所以濠州本地的这些颇有些财力的汉人们也对他尊重三分。旁的地方,因着元朝朝廷要集中兵力对付刘福通这一支,所以便鼓吹了遭了起义军灾的富商地主们对他们进行报复。 姜妍也曾问过他,难道他不恨刘德刘贵那一帮人,朱元璋却告诉她,他在刘德说要让自己父母暴尸荒野的时候是对刘德有恨意的。但是之后,刘继祖对他的善心也让他明白并非所有地主都为富不仁。况且刘德不愿给他地原本就在情理之中,他冷静下来这恨意也就消散了。恃强凌弱原本就不对,如今他成了强大的一方,对曾经压迫自己的阶级报复难道就对了吗? 他这样的做法也让他得到了回报。 其他地方许多刚刚发展起来的起义军还没有见识过蒙人的铁骑,便在汉人财主的报复中被泯灭了。 而朱元璋这边,在与朱元璋交谈过后,有几位地主甚至愿意主动出资资助他让他进行反元大业。地主生活比佃户贫农好一些,但也是被元朝朝廷压迫的一方,对动辄讨要贿赂的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眼见现在出了朱元璋这样一位有见识的起义者,愿意付出一些家财助他成功,盼他能将濠州这一块地域夺下,让他们有个安生日子过。 只是朱元璋的首要目标是集庆,无法应了他们的愿。然而即便他向这些财主们透露了自己现在志不在濠州,也还是得了不少的一笔军资。人家说是只要他记着这一块他曾经的故土便好,看好他能够真正发展起来。 有一户对他赞不绝口的富商与他把酒言欢后,见朱元璋身边没有一位红颜,竟然想把自己适龄的女儿嫁给朱元璋。朱元璋知道他说的是醉言,人家是娇娇养起来的闺女,自己是要在死生战场上跌打碰撞的起义军,根本就不合适。 况且他也不愿意找一个女人在自己身边当累赘,他怀揣着姜妍这样一个秘密,若是有女人与他朝夕相处发现了姜妍透露出去,难保手下不起异心。一个不了解他心思的女人,只是为了繁衍后代那大可不必,他如今满心天下,一腔热血也要付与起义,哪里来的心思再想个人小事,回头每日里还要听妻子哭闹。 若是姜妍变个人形... ...朱元璋不是没有这么幻想过,不过想想也就罢了,不说他家的这个小碗精没这个本事。即便真能变,他如今行军不易,带个女人行走可远没有揣着个碗行走轻松。 “便是这一户人家了。” 这一日清晨,胡大海拉了朱元璋到了一处破落砖瓦房房门外,说道:“我听闻此处有一位奇人,非常精通风水,算什么都准,你不是最爱找些什么奇人异士的吗,我这就为你打听来了一个。” 朱元璋有些哭笑不得,他受姜妍影响虽然不是完全不信这些风水之类的话,但也对被姜妍狠批封建迷信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虽然姜妍本身也是她眼中封建迷信的玩意儿,可他没有戳破告诉她。 “我原本让你陪在我身边也只是想你保护我安全的,你费心打听这些消息辛苦你了。”话虽如此,对于胡大海的付出他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赞许道。 “你如今身边有这样多的人,安全根本不成问题,我要不多为你做些事,哪儿能对得起你对我的看重啊。”胡大海挠挠头嘿嘿笑道,他被朱元璋封了个总旗,管着五十五个人,在如今不过三千人的队伍里倒也还算威风。 朱元璋封他倒不是只因着和他亲近,只是觉得胡大海每每说话都颇有道理,虽然书读的不多,但他本就悍勇,做个统领他人的将士做得的。 胡大海一番好意,朱元璋就算不信风水,到也到这里了,人还是得见一见的。 他轻轻叩了门扉,问道:“有人在吗?”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一身破落道袍的人便杵着根带着一个大大“算”字的旗子,打着哈欠开了门道:“今日还没开摊呢,你要算命也不用来的这样早啊。” 见他有些不耐烦的模样,一副江湖骗子的打扮,脸上也是未曾梳洗一脸睡痕,朱元璋更觉得好笑,原就不大想算的,现在更熄了要试着算算命的心思,告辞道:“是我们来早了,要不先生再睡个回笼觉,我们不打扰了。” 胡大海却觉得就这样走了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见这道人装扮的人听了朱元璋的话真就想关门回房继续睡,连忙拉了他那破落道袍,竟然直接就拽掉了他的半只袖子。那道人听了“撕拉”一声,见自己的小手臂已全部露在了外面,当即睡意便被怒意冲散了:“你怎么拽破了我的袖子,你得赔我!” “你这破衣服不结实,我不过轻轻一拉便坏了,如何还要赔钱了?你这袍子要赔,赔的上一个钱吗,不如我把铜钱掰成两半分你一半?” 道人听了胡大海的辩解更怒,朱元璋连忙将胡大海拦到了身后道:“要不先生就为我算上一卦,我把卦钱连带着衣服钱一并赔你。” 那道人也知道自己这一身破袍子值不上几个钱,眼下睡意也没了,也就同意了朱元璋的说法:“那你便随意写下一个字吧,我瞧瞧你的未来。” 朱元璋笑笑,在他递来的那沙盘上拿手指写了个“食”字。 “哈,整日里想着吃食的不过乞讨的乞儿和为稻谷忙活的穷苦佃户,你便只有这两者的本事了。”道人看了哈哈大笑,他原本就对这二人没有好感,因此只往坏了说。 胡大海听了他这话便举了拳头要揍他,朱元璋却不恼,制止了胡大海,对道人说:“我确实出生于佃户之家,也做过一段时间的乞儿。” “果然如此。”道人只当自己说中,却听朱元璋继续说道:“但我这个食字并不只是吃食的食,而是民以食为天的食字。” “民以食为天?”道人听了他这话才仔细端详了他:“你是个读书人?”这话原本出自《汉书》,这个看起来朴素不出奇的年轻人竟然知晓,道人敛了几分心神。这话说的简单,其中道理却不简单,要知道前一句可是“王以民为天”啊,眼前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先生也知道?”朱元璋见他似乎也是个懂的此话含义的,来了几分兴致。道人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试探道:“此话前一句说的可是王啊,你... ...不该是个乞儿吧。” “我们如今可是义军。”胡大海爱极了义军这个称呼,颇为自豪地说道。 道人早听说了如今在濠州一带的义军,只是一直不得见,如今细细打量了朱元璋也发现他器宇不凡,脸色一变道:“你是义军的统帅?” “是。”朱元璋笑了笑:“不如你再来猜一猜我来此的用意。” “食字一拆便是良人,良既有优秀的意思又有长久的意思,你是要寻一个能够长久跟随你的良才。”道人仔细分析了这个字,然后拜倒在地:“鄙人周德兴,愿意跟随将军。” 濠州义军开仓放粮的美名他早听闻,义军的统领这样年轻便能统率千人队伍一定不简单。刚刚自己几番冒犯他也未曾生气,可见他有自己的胸怀。且朱元璋是个读书人,周德兴日子过得艰难,比起加入一个全是草莽强汉的队伍,他宁愿在同为读书人的朱元璋手下从事。 朱元璋听他知道“民以食为天”不多人知晓的前句,便明白他也是个读过书的人,他手下现在就稀缺这样的读书明理人才,因此走上前去扶了他起来:“你只要在我手下尽心尽力做事,我一定不会薄待了你。” 第二十一章 第一场正式的战争没有发生在朱元璋与元朝府衙守军之间,也没有发生在他与汉人财主之间,而是发生在了他与一窝藏在山上见惯生死的悍匪之间。--- 他们见官府守军逃窜不知去了哪里,以为朱元璋这一伙未曾仔细操练过的人好欺负,便想要冲杀进城中抢一波便跑。人数上朱元璋这边占了优,有三千余人,而悍匪不过九百。 但是兵器与单兵素质上就远远不如了,他军中配置有弓箭的只有不到两百人,元朝铁器管的严,悍匪是积攒下来多年家底个个长刀板甲,朱元璋这边适合冲杀的武器全部算上也只够配置千人,许多拿的还是切菜用的菜刀,连长刃的剁骨刀都少有。其余人只能拿些农耕的农具顶用,杀伤力小到没有。更别说护具了,朱元璋自己都只一身从府库中翻找出来的藤甲,他人便只能用肉身来扛。 开战前朱元璋还信心满满,府衙守军的懦弱无能让他最近颇有些自得满足,没将这攻城的九百人放在眼中。他手下的人马也个个都豪情满怀,以为人数多便可压制了这群不长眼的悍匪。 这样大的优势便不必等他们攻城了,直接杀出城去吧! 也省的将战火烧到城中,扰了这一城的百姓。 但开战的时候朱元璋便知道自己错了——悍匪悍不畏死,单打独斗上自己未经仔细训练的手下绝对胜不了他们,差不多要三四人才能胜过一个。赵普胜,汤和与胡大海等几人倒是有些本事可以在悍匪中砍杀,但总体局势上自己这边是绝对的劣势。 悍匪那一边也发现了朱元璋手下这几个出众的人才,相应派出了武艺高强的与他们缠斗了起来,几人脱不了身再不能砍杀稍弱些的匪徒们。 更糟糕的是,见识到匪徒们重伤依然带笑拼杀的模样,朱元璋的士卒们心中起了惧意,军心竟然就被匪徒们一阵阵的冲杀给冲散了。再这样拖下去必定是一场大败,朱元璋努力压下自己烦躁的情绪,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当机立断下令撤回城内。 好在朱元璋提前布防了自己那两百弓箭手在城墙之上,城中箭矢又还算充足。居高临下的向匪徒射箭稍稍逼退了他们一些,让朱元璋的人马有了喘息之机,趁机全部冲回了城内,紧闭上了城门。 城墙还算牢固,城门已经关上了,他们没有攻城器械就要白白被城墙上弓箭手射死许多人,现在追击得不偿失。---匪首是个较有头脑的汉子,因此也就命令着自己的部下集合修整,定好攻城策略后再攻城。 逃回城中的朱元璋心情沉重,这一仗他们杀伤匪徒顶多百人,还多是靠着城墙上的箭矢。而自己这一边,伤了近千人,死者也有两百之数,军心落到了最低点,士卒们全都郁郁恐惧,没有再战一场的勇气。 这一败主要是因为他的决策问题,若不是他自大带着人马杀出城与匪徒攻打,损失绝对不至于这般惨重。 “将军,要不咱们撤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座城原本就不是你的根据地,实在不必为了守城再搭上弟兄们的性命了。”周德兴犹豫地建议道,朱文正立刻驳斥了他:“我们撤走了,那这城中的百姓怎么办!”他在此城中居住了这许多年了,母亲家的亲人也都在这里,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父老被匪徒肆虐。 “不能走。”朱元璋也这样说道,听他这样说,朱文正松了一口气,汤和也露出认同的表情。他最重情意,这些日子与城中百姓已有了些感情,不愿让百姓落在悍匪手中受苦。 “将军,咱们打不过留在这里也是白白牺牲,你可不要因着妇人之仁搭进去了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兵马。”周德兴苦劝道,他略一算伤亡比便知道再这样打下去结果也只是城被攻破,士卒皆死。到时候城中一样要遭难,何必再将自己这一支军队搭进去。 朱元璋正在脑中设想着一套套的方案,又自己一个个推翻,听了周德兴的话也不能不理睬,只能摁着自己有些发疼的太阳穴说道:“我不是妇人之仁,只是这一仗我们有打的必要。”他见众人露出疑惑的表情,解释道:“这些悍匪确实每一个都很强,但若与朝廷的正规军比起来怕是还是不如。我们既然有大志,以后必然就会遇上比他们更强的敌人,怎么能在这时对匪徒露怯。” “将军是想要用这些匪徒练兵?”周德兴问道。 朱元璋点点头不再说话,匪徒人数比他们少许多,是个难得的可以练兵的机会,只有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士卒才是好的士兵。现在若是能将士兵们的军心激励起来,倚仗着守城的优势未必会丢了这座城。他既然已经冷静下来,这次就不会再冒进,只需鼓舞了军心,便不至于大败。 但他所思虑的是如何取胜。 只防守着是无法取胜的,但拼杀又拼不过,朱元璋略微有些焦躁了,若是真没法大胜这些匪徒一场,怕是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也会动摇,军心再无法凝固如从前。 “师弟既然这样说,那我们没有意见,你有什么计划便说出来吧,我们一定听命。”赵普胜看出他的焦躁,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朱元璋被他安抚得稍稍好受了些,至少自己的这些弟兄们没有因为这一败便怪罪了自己先前的冒进。 “不如,将这些匪徒引进城中我们与他们在街道小巷打游击?”周德兴的建议朱元璋先前已经设想过了,只是对方的机动性比他们强了不少,打巷战得不偿失,还白白让城中百姓受苦。因此他否决了。 “你们先去看看死伤的士兵们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想一想。”他依然没能想出一个好办法,吐出一口气双手捂住脸。众人知道他此时怕是为了想出谋划绞尽脑汁,也就不再打扰他,离开了房中,去安抚伤病残将了。 屋中只剩了朱元璋,他有些疲累得问姜妍:“你觉得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不懂兵法军事的... ...”姜妍有些无奈,她又不是军校出身,哪里能懂这个。可朱元璋却知道姜妍对一些事的见解其实就是军事,只是她不自知只以为是普通的故事:“无妨,你觉得防守城池的军队该如何取胜说与我听听,让我能多条思路。” “守城啊... ...”姜妍将自己脑子里记着的所有相关课外书和电视剧全部过了一遍,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我记着的所有守军都是拖着等援军来的,两边包剿得胜。但你根本没有援军可等,没有加入白莲教也无法向附近城中白莲教求救,即便求救了怕是也晚了。我实在不知道你这该如何取胜。” “援军?”朱元璋念叨了这个词好几遍,总感觉似乎已经有了头绪,却没法将它从一堆乱麻中翻找出来,又听姜妍说道:“是啊,城内守军与援军可以包饺子似的把攻城士兵全吞下的。” 朱元璋听了她这话灵光一闪——关键点不是援军,而是包剿,他欣喜地站起身,捧着姜妍就亲了一口:“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姜妍猝不及防被他亲了这一下,虽说身为一只碗都被朱元璋舔了不知多少遍早该习惯了,但这一亲还是让她稍稍有些害臊:“你想出了什么主意,我没觉得自己说出了个办法啊。” “没有援军,我便自己创造一支援军出来。”朱元璋笑弯了眼,心中已有了决策。 一个时辰后,集结完毕的匪徒再次发起攻势。朱元璋也已经鼓舞了自己军中士气,向他们说,他们既然有安天下的心思,便应该不惧死亡,匪徒尚且会因为些粮食财物悍不畏死,他们这些有心中理念的更该向死而生。 又说了一些类似百姓希望,名垂青史,胜后会按功绩封赏的话,军心算是被救了回来。 朱元璋规划各城门守军的时候也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侄子朱文正是个算数上的奇才,将有战斗能力的士兵们全部规划完,每个城门都有了能守住一时攻击的兵力后,还空余出来了二百人可以让他带着四处支援。 没有攻城器械,轰开城门并不简单,因此匪首特意将手下分散得较开,攻打个个城门,以此避开朱元璋为数不多的弓兵射击,减少些伤亡。两百个弓兵,集中一处才有杀伤力,分散开了就不痛不痒了。若是朱元璋真将弓兵集中一处了,别的门也就好打了。 他们的攻势很强,朱元璋也坚定地守住了城,只是这样拖下去,总有一处城门会被攻开,到时候匪徒们杀进城去,便又是肆意冲杀的局面了。 匪首尚在得意于自己的才智,带着跟着自己的这一支二百人奋力攻城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喊杀声。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怎么可能有援军来这里救援?自己攻城的计划是瞒着进行的,兵临城下才叫朱元璋知道的,哪怕朱元璋真有援军可叫,只这一个时辰怎么可能就有人到了! 听了这喊杀声朱元璋露出微笑,他早早派出赵普胜领了一千人从城后绕路包到这些悍匪的后方去。这些匪徒也果然如他所料分兵在各个城门攻城了,四个城门,每个门有两百多个匪徒,他的守军则每个城门有将近五百人,再加上四处救援与赵普胜相呼应的二百人,便是七百守军。 一千七百人对上两百人,这样的倍数差,更是两面夹击,任凭匪徒单人素质再强也受不住。就这么一个门一个门的吞吃过来,只要吃下一股匪兵,先前守城的兵力便都可以去下个城门支援,取得胜利更加简单。 这一仗,胜了! 第二十二章 这一仗朱元璋的部队收获不少,缴获的武器甲胄足以让军中将士在沙场上再战时战斗力拔高一截。而真切见过了鲜血拼杀之后,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坚毅了一些,人也沉默了许多,不再总是把理想空谈于嘴上,跟随将领们训练却都格外用心了。 特别是因着朱元璋的谋划,部队损失极小,吞吃下了先前让士卒们心生恐惧的匪兵们,一场大胜让军心从低谷重新攀登至了高峰,士卒们对朱元璋这个统帅也是百分百的信服了。 此时再要作战,即便是如同先前一样出城与匪徒作敌,也不会那样狼狈撤退了。 只不过军中伤兵有些多,要是现在便离开,不利于伤兵伤势恢复。朱元璋只能将离开濠州赶赴滁州的计划拖一拖,让士兵们休养生息一阵,恢复恢复元气。 就在他们准备拔营离开的前几天,又有一拨青年来投。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他们领头的那个俊秀青年非要见一见朱元璋,让负责统计新投士卒的周德兴有些头疼:“将军他事务繁多,没法一个个见你们的,你好好干,能干到总旗的职位,就能见到将军与他交谈了。” “你就让我见一见他吧,我们同旁的来投奔的人是不同的,我们... ...”领头者话未说完,话语便被其余听周德兴拒绝了而不满的青年话语所淹没,顿时场面便有些混乱了。周德兴被这嘈杂声烦的头疼,但他一个文人又压不下这许多青壮年,只能任由他们吵闹着。 汤和与赵普胜正训练结束准备去休息,听了这吵闹声便寻踪而来,赵普胜见这征兵处混乱得不成样子,当即便拿出自己平时练兵时的威严喊了一声:“都闭上嘴。”他中气足,声音大,竟真的镇住了这许多喋喋不休的青年们。 “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你们是来投入我军中的还是来捣乱的?”赵普胜话中带了几分怒气,整个人如同一只发怒了的狮子,一时竟然无人敢应答。还是先前那个领头的青年拨开人群走到赵普胜的面前向他拜了一拜道:“我们是真心来投军的,只是我想见一见统帅。我听他是姓朱,是咱们濠州本地人,年龄也和我的旧友相合。我与旧友多年没见了,想要见见统帅看是不是他。” “你... ...”赵普胜刚要说话就被汤和拦了,他走到青年面前,面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你且看看还认不认识我?”他已经认出来了,这个青年就是徐达,虽然面容变化了许多,但他依然辨识的出来。---徐达带领而来的人中也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都是曾经在一条街上与他厮混的少年。 徐达与他满是笑意的眼对上,立时便反应过来:“汤哥!汤哥你原来和朱哥在一块,你两都好好的!”他说着便拽住了汤和的胳膊,冲着身后许多人喊道:“是汤和汤哥啊!他也没出事,他也是义军!” “好小子,原本萝卜似的个子,如今倒是快跟我一般高了。”汤和紧紧拥抱了一下徐达:“你放心,如今元璋是统帅,一定会封你一个总旗当的!” “元璋是朱哥如今的名字?” “是呢,他本事大着呢,前些日子才出奇招带我们打了个胜仗。” 徐达咧着嘴笑了笑道:“那我还是不当总旗了,从小兵做起就行了。”汤和愣了愣,不意徐达会这么说,问道:“怎么了,做总旗不比做小兵好吗,手下可以管着许多人呢。” 汤和想不明白,徐达却是个明白人,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道:“我初来乍到有没有什么功劳,年岁又小没有资历,要是朱哥真封了我当总旗,别人肯定会说朱哥任人唯亲的。平白让朱哥担上这么个恶名没必要,总归我自己有本事可以凭自己功劳升上去,因着是朱哥故交就做总旗实在不大好。” 他这话说出口,汤和与赵普胜都是一脸茫然,汤和听他说完才愣愣地点头觉得是这么回事,若是徐达真一来就被封了总旗,手下士卒不知要怎么议论呢。周德兴听了他这话却是一脸惊喜,没想到这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小伙子觉悟有这么高,是他们如今队伍里难得的可造之材,连忙走上前对徐达说:“总旗你现在当不得,小旗却是可以的。” “不会和规矩不合吧。”徐达依然是一副要是为难就不必了的样子,他自信自己有实力能凭军功升上去,不想走故交这个后门。 “当然合规矩”周德兴哈哈笑道:“你带着乡中众人来投也是一份功劳,当个治下十人的小旗没人能说闲话。” 听他这样说徐达才点点头,做个小旗总比做小兵得军功快些,也就不再推脱,向周德兴道了谢又转身跟汤和问道:“汤哥,朱哥现在有空见一见我吗,自从他去了香樟庙我就再也没和他见过了,想他想得紧。” 汤和正和一群从前的兄弟一个个拥抱着叙情呢,汤家遭变时人人都为汤家忿忿却不能有作为,只更担忧奔逃在外的汤和,眼下见他过得好,都放了心。汤和听了徐达的问话朗声道:“他今日应该是在房中整理这几日得的消息,倒也不忙。老赵,帮我个忙,带我这个小兄弟去见下元璋,我这还有许多兄弟要说话,脱不开身。” 赵普胜应了,领着徐达往朱元璋居住的屋子走。他也觉得徐达是个颇明事理的,又是朱元璋的旧故,有心亲近一番,就开始与他说刚刚那场胜仗的事情,说得徐达对朱元璋的崇敬之情越发深厚。他原本就知道朱元璋厉害,听了朱元璋别出心裁的谋划更觉得朱元璋与自己这些人不同,果然是义军所说的天命之人。与朱元璋这样的人一同成长起来,他颇有一种自豪之情。 见朱元璋的房门是关着的,赵普胜没有冒然推开门,怕突然惊了朱元璋的思路,轻轻扣门问道:“师弟,你有时间吗?” 朱元璋正与姜妍说着话呢,他这些日子一边帮着姜妍回忆她记忆中几年后局势的变化,心中好有个参考,一边与姜妍探讨水军的练法。这也是他的优势,他自然要善加利用的。正听姜妍说完三国周瑜草船借箭与黄盖配合火烧连环船的故事,就听见了赵普胜的敲门声,停下了思索答道:“你进来吧,我现在不忙。” 姜妍见有人来了便也不再说话。 “这位是?”见赵普胜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朱元璋有些奇怪,定睛一看却立刻认出了徐达。七年间的艰难困苦改变了朱元璋许多,却没有改变徐达多少,他个子高了许多,却依然是那个跟在朱元璋与汤和身后的那个讨喜的小跟班的模样,笑一笑还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故友相见,人生一大乐事。 赵普胜见二人都欣喜不已,也就不再打扰,告辞离去了。 朱元璋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比划了一下徐达的身高道:“看你如今模样我才算安了心,徐婶他们都还好吧。”饥荒的时候徐达家也曾经接济过朱元璋一家,只是他家也不富裕,实在帮衬不上,朱家最后还是在天灾中毁了。但他们这份心意朱元璋是感激至今的。 “好,都好,如今渐渐有了雨水,田地里有了收成。虽说日子依然不好过,但总归不会再饿死人了。”熬过了饥荒与瘟疫的乡人如今已经不敢再指望更多,只要能活着便满足了。只是徐达却不大愿意再看家人受官府欺压,反抗了官府几次都没有好结果,听说有一支治军严明的义军来了濠州,便带着乡中年岁相仿同有此心意的青年们来投。 朱元璋又向他问了许多乡间的事情,回忆了一阵曾经美好的过往,才拍着他的肩膀带些歉意的道:“你来投奔我我十分高兴,只是怕是不能你一来便封你高位,盼你不要心中难受才好。汤和是带着千人队伍为我拉开阵势的,因此我封了他百户。其余人则都各有功劳,领了总旗的职。我不能只因你是我故旧就直接封你,要不然会引起士卒不满,军中非议的。”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9 徐达哈哈一笑,说道:“我知道朱哥心中惦念着我就满足了,你是能干大事的人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放心吧朱哥,我会自己凭实力拼出来的,绝不叫你为难。” 见他没有半点不满的样子,朱元璋也有些感动,也对他颇有些愧疚,又听徐达问道:“刚刚征兵处的那个文士说我可以担小旗一职,朱哥你觉得有没有什么不妥啊?” 并不是人人领了人来投奔都能封上小旗的,还得由周德兴自己考量一番后决定,最后由朱元璋这里拍板。小旗虽说是个小官,但也得封个有能力的人才行。 不过周德兴此人最会相人,他既说徐达当得那徐达就当得。更别说朱元璋也了解自己这位发小,机灵又懂事,学什么东西都快,也都愿意学。从前经常向朱元璋学文,向汤和学武,差不多也能担得上文武双全这个全才的名头了。 朱元璋微笑着说:“看来周德兴也觉得你是个能人了,你当小旗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我可希望你快着些拼到总旗的位置与我能日日相见才好。”总旗以上才能与朱元璋这个统帅商定事务,这是早定下了的军规,朱元璋也不能为徐达更改。 徐达点点头,也就绕开这个事不谈,向朱元璋问道:“朱哥,我听说你不准备留在濠州起义,马上便要离开了?” “是,我已决定去滁州攻打集庆了。” 徐达细细思量一番也就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只是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失望:“唉,那我们还是没法一时半刻便能帮上乡人是不是。” 朱元璋不言,只是拍了拍徐达的背,他何尝不想留在濠州,自己的父母都葬在了这里,他甚至不能绕路去拜一拜凤阳山坡上的墓。只是他不能感情用事,濠州实在百害无一利。 “没事,我明白。”徐达见朱元璋露出有些落寞的神色,知道他怕是也为此伤情,自然不敢再露出难过的情绪,反而向朱元璋微笑着说道:“等我们军队壮大起来风风光光地回濠州也很好,到时候乡亲们肯定夹道欢迎咱们。” “嗯。”他的贴心让朱元璋舒心,姜妍也为他高兴,比起旁人,徐达似乎更理解朱元璋一些。 第二十三章 至正十二年,战火点燃了元朝的全部疆土,且越烧越旺。 白莲教红巾军的刘福通与元军大战数次,他以二十万士兵击败了元朝的三十万大军,之后屡战屡胜,占下许多地盘,一时震惊元朝上下。虽然他这一支自称宋徽宗八世孙的韩山童,已经在之前一次元军搜捕时被捕牺牲了,但有刘福通在,他们的凝聚力依然惊人,元军节节败退,完全不是敌手。 这时被元朝鼓动的汉人地主就起到了作用,他勾结了元军从后方偷袭刘福通,逼的刘福通退回毫州修整,一时不再敢进军攻打他地,给了元军喘息之机。 北边有刘福通部,南边彭莹玉的众多门徒也都行动了起来,最引人瞩目的是扶持了徐寿辉称帝的那一支。他们在蕲水建都,定国号天完,寓意是要压制住大元。他们这个朝廷每一个机构都建构完善了,甚至自行铸币造钱发行推广。 天完政权以“摧富益贫”的名号吸引穷苦农民,大军所到之处治军严明,还为归附者登记造册,因此很得民心,聚集了近百万的军队。之后又顺利占领了蕲州,黄州,江州,袁州,徽州等地,一时风头无两,也让元军意识到了他们的威胁。 相比之下朱元璋这边就远远不如了。他自濠州行至滁州,只靠义名等人来投,又几次为民众上山剿匪除去匪患,之后烧去贼匪寨子叫他们无处可去,将青壮整合至军中。这么干让他壮大起来的速度远远不如刘福通与徐辉祖,元军也不愿意搭理这样一支看起来就软弱可欺毫无威胁的队伍。 自从攻下滁州后,朱元璋的动作便几近于无了,只专注于操练他的水师。集庆近在眼前,朱元璋却压抑着自己没有着急攻打。他只有五万人,必须尽量都培养成能够上船作战的人才能应付得了集庆的守军,否则便是白白送去牺牲。 况且说是水军,他如今不过是拥有几艘破破烂烂的渔船,还得自行研究着如何造船布阵。 然而他等得,却不是人人都能忍住的,首当其冲便是朱元璋的侄儿朱文正。别的地方起义军的捷报频频传来,他却只能每日里无所作为,懒懒地在校场练着兵,眼看着集庆城却进不去。 这是因着他军事才能极佳,却没有半点水上作战的天赋——他晕船。---朱元璋心疼大哥唯一的血脉,也就许了朱文正不再上船操练,只让他操练陆军本事就是了。 朱元璋心思全在水师上,没有太关注朱文正,朱文正便不知怎么勾搭上了几个狐朋狗友,染上了骄奢的毛病。他从前吃了不少苦,如今在朱元璋军中日子好过了许多,虽然没有到欺压百姓掠夺民财的地步,却也养成上了练完兵便去饮酒听戏的习惯,一时惹来不少的闲言碎语。 但这到底没有犯军规,朱元璋也就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轻飘飘地说教几句也就过去了,朱文正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没当回事,他才不在乎旁人对他的评价。 然而朱元璋到底不是什么都能忍得下,听人回报说朱文正去了花楼拿金樽酒器向楼中姑娘炫耀,他当即便怒了——这些搜罗来的金银器他都是安排着埋了的,一定是朱文正避着他偷偷又给挖出来了,这性质便不同了。 他怒气冲冲地便往花楼去了,朱文正仍是醉醺醺地半拥着一个舞女,右手上果然摇晃着一樽刻着花枝纹理的金酒杯。清澈的酒液映着朱文正通红的脸,一旁的歌女伴着琴弦奏出的靡靡之音轻轻唱着,朱文正半点曾受苦难的模样都不见了,看着就仿佛是哪家骄享富贵的大公子似的。 这不像朱元璋的侄子,这像是朱元璋最恨的那些贪官郡王们。 怒气点燃了朱元璋的眼,他拽着舞女的手腕直接把他拉出了朱文正的怀里,然后一巴掌拍落了那个金酒杯,让酒液撒了一地。他揪着朱文正的衣领让他站了起来,朱文正却全身软趴趴的,双腿根本就站不住,醉眼恍惚着流离在朱元璋身上,似乎还没辨认出来人是谁。 朱元璋直接拿了桌上的那一壶已经凉了的茶水,泼了朱文正一脸,终于让朱文正清醒了几分,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小叔?” “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朱元璋愤恨地把朱文正用力一甩,把他迫到了花楼姑娘们梳妆打扮的铜镜前:“你这也配当我军中的总旗吗?” 朱元璋的部队壮大后也把各人的职位都往上提了提,只是朱文正到底年纪最小,朱元璋又心疼他不太让他往正面战场上去,因此朱文正得的军功并不多,只升到了总旗的位置。连后来的徐达都已经是百户了,朱文正越发心中不满,不觉得朱元璋拘着他是为他安全着想为他好,而是觉得朱元璋刻意薄待他。 自来了滁州更是一场仗也没有打过了,他升官的希望便更渺茫了。 这一次全军将领都去勤练水军去了,朱文正因为自己晕船只能留在校场练陆军。回头攻克集庆的仗他想必也插不上手了,军功又落不到他身上,又要眼看着别人升官,自己郁郁不得志。 朱文正的额头撞到了铜镜的边框上,撞了一个大包,朱元璋却再没有心疼他的心思。他无妻无子,把这个侄儿几乎当亲生儿子看待,却也因为大哥早亡对这个侄儿百般纵容,不想他受伤受委屈,没想到养出了朱文正这样一个性子。 现在他真的是有十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了,更别说朱文正违反军令私挖金器是要重罚的。朱元璋不想再对朱文正留情了,他再纵容这个侄儿下去,朱文正怕是就真成了一个废物了,到时候他才是真没脸面对已死的大哥了。 二十军棍,给朱文正一个教训也好。朱元璋咬咬牙,刚要就这么对跟来的副官吩咐,就看到了听说出事儿匆匆赶来的汤和与徐达。 汤和见了朱元璋满脸怒气的模样吃了一惊,又看朱文正晕晕乎乎地倒在铜镜前,连忙跑上前去扶了朱文正起来。见他只是头上磕了一个包,因着醉意还含糊不清说着醉话,汤和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有些不赞同地向朱元璋说道:“文正年岁还小,喜欢这些热闹些的玩意儿也是情有可原,你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 徐达却沉默着没有说话,只走到朱文正身边仔细看了他没有大碍,才向朱元璋问道:“朱哥,文正犯了什么事儿?” 三人是年少时的好友,对于小自己一辈的朱文正都是发自内心地爱护,只是徐达到底更了解朱元璋一些,若不是朱文正真犯了大错,最疼爱朱文正的他不可能动这么大的肝火。况且朱元璋是军队的统帅,他们的领导者,汤和那样责问的语气实在不适宜。 朱元璋将跌落在地上的那个金酒杯踢到了汤和的脚边,紧握着双拳问汤和:“这些东西我从来都是交代了你去埋了的,你倒是向我说说文正怎么就能把它挖出来?” 汤和看清是金酒杯,顿时露出一副有些心虚的表情。他们搜完滁州府库后他是照常去埋这些金银器,但路上却刚巧碰到了朱文正,朱文正瞧着这些精致的玩意儿心生喜爱,便求了他把东西留下来。 他对朱文正向来就不太能狠得下心,在朱文正对他满是崇慕的眼神中也无法拒绝。他想了想,反正这些金银器埋进土里也是可惜了,朱文正既然这么喜欢就给了他也没关系。只是不料被朱元璋捉了个正着,虽然他还是没觉得自己错在了哪里,但也不免有些尴尬。 对于朱元璋的叱问他到底面上过不去,梗着脖子说道:“你不要小题大做,不过是个金酒杯,咱们如今已壮大起来了,缴获来的金器给文正用用怎么了?” 朱文正听了他这话怒气却是消下去了,心中满是失望与疲倦了:“你是这么想的?” 徐达听着二人争吵插不进嘴去,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妙。这件事明显就是汤和有错,他还要与朱元璋顶嘴,再任由二人吵下去,怕是这多年情谊都要崩了。他连忙捂了汤和的嘴,向朱元璋说道:“朱哥,汤哥他向来肠子直不会说话你是知道的,他做下了这糊涂事自然该受罚,只要你别生气就好了。” 到底有徐达这个明白人让朱元璋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他对上汤和依然有些不服的眼道:“你只当咱们壮大起来了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却不知道咱们如今的基础是什么。是民心,是军心!我为什么让你把金银器埋了,就是怕让百姓看了我们这些统领用金银器心中不安,军中士卒看了有样学样!” “文正是我的侄子,原本身份就特殊,他带头用这种玩意儿别人就会揣测是我的意思。由俭入奢易,咱们好不容易定了军规不扰民,才收拢了民心,若是士卒们看了这些金银器心生向往就保不准他们为了这些东西去以势压人获取钱财!” 疲倦感一阵阵地席卷着朱元璋,他每日琢磨如何操练水师本就心累,又是在船上疲累了一天的,回来还要被朱文正与汤和这样一气,简直让他眼前发黑。 “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文正违反军规罚二十军棍,汤和你纵容他如此罚十军棍。”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愿再说一个字。徐达见汤和依然一副想要辩驳的样子,怕他再说惹得朱元璋更怒,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才逼的汤和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朱元璋又失望地望了朱文正与汤和一眼,离开了花楼。 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朱文正就挨了军棍,朱元璋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心生烦躁,也听不得他的痛呼,索性离开了行刑的校场。---他还困在对朱文正的失望中,今日实在没心思练兵了。然而他也不是个能闲下来的人,吩咐了士卒按以往一样训练,他穿上了许久未曾穿过的佛袍,往集庆城中去了。 集庆城临江而建,地理位置极佳,西通荆襄、巴蜀之地,东接三吴行省,北面是两淮地区。 若是攻下了集庆城,再夺取巴蜀荆襄就可以作为屏障保证上游地区的安全。三吴行省的富裕也是自古便有的,所谓“苏湖熟天下足”,若是能夺下三吴,军粮便不缺了,有了粮食,投奔而来的人口自然也不会少。两淮地区的码头港口若是也能掌握在手中,倚仗淮水便能攻守兼备。 朱元璋看舆图时便发现了这处枢纽之地,周德兴也向他说集庆是龙气汇集之地,他有大志若能夺下,事成的可能更大。朱元璋不懂风水这一套,但集庆这个地方是战略要地却是不假的。 在他刚夺下滁州时,集庆城中守军警备了好一阵,每日里都是紧闭城门,不准城中人出来也不准城外人进去。但朱见元璋在滁州待了好一阵都没有要进军集庆城的意思,只自顾自地练兵屯田,还鼓动了滁州城中商户继续与集庆城进行交易,看上去毫无威胁,守军们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滁州与集庆府相距不远,原本来往就亲密,两地百姓许多还有血亲关系,集庆总不能一直对滁州紧闭大门,便也只是在城门处设了严苛哨岗查问。尤其注意那些结伴进出城,身形魁梧的人,其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备了。 “六代江山在,繁华古帝都。”朱元璋望着城门上铭刻着的“集庆”二字,忽然就想起了自己从书本上翻阅来的诗句。这城墙已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但这二字依然古朴而清晰,仿佛是一个冷眼旁观城中一切的老者。然而,朱元璋念了这诗的下一句:“乱来城不守,战后地多芜。” 他即将对此地兴起兵戈,无论他治军多严,战后这城中人口怕是都要少上不少。被强行征入守军战死沙场的,惧怕侵略逃离此地的,混乱中无端丢去性命的... ...在混乱席卷这里之前,就让他亲眼见见曾经金陵古都的风采吧。 集庆此地多次燃起战火,却又屡屡从废墟上重现繁华。朱元璋的祖上原也就是这里的人,只不过集庆丝绸酿酒都不错,要淘出黄金来却是没有半点可能,承了淘金户的朱家是没法在这里有活路的。 然而集庆城的治安倒是不错,不时便有一队巡逻的卫兵从街道上走过,巡视着周围的可疑人物。朱元璋如今的打扮没有一丝破绽,神态自若的模样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一个个布摊,布匹皆色泽鲜亮纹理清晰,果然较旁的地方无论是质量还是花色都好上一大截。--- 朱元璋对这些东西的兴趣不大,但这么一路走来看着货摊上琳琅满目的商品,酒馆里吵吵嚷嚷的热闹酒客,让他心情渐渐明朗了起来。姜妍见他舒眉展眼却是有些不解,这里又不是朱元璋的地盘,繁华热闹有什么值得朱元璋高兴的? 她问出了口,朱元璋勾起嘴角,眼角也有了笑纹,轻声道:“这样一个繁华舒适的地方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了。城外不远便是我们的军队,城中百姓却是无人惶惶,都只懒懒过着日子。你觉得执掌这样温柔乡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姜妍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朱元璋将自己佛袍的领口调松了些,舒出一口气道:“富贵日子过久了的人是最怕死的,他们不敢拿自己的安逸生活拿来赌。”他说着又将领口束紧:“就像我若是一直让这领口松松垮垮的放松着,重新束起的时候便会全身难受没法再适应了。” “你再说明白些?”朱元璋的譬喻姜妍依然没听太懂,只隐隐有了点想法。 “我们只需要把金陵城推到死生之境,城中官员自然就会识趣来降,城中军队的反抗怕是也会是我们至今遇到最弱的。”朱元璋便直接说了结果,姜妍有些不信。朱元璋连这城中官员都没见过一个,只看看街道便能得出一个正确的推断结果了? 朱元璋没有与姜妍争辩,只含笑说道:“那咱们拭目以待吧。” 他已经有了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心思。若他是这金陵城的统帅,真有要与城外军队一战的想法,就绝不会放任城中百姓处于这样一个慵懒的状态——一个没有战意的城池,军队自然也就没有战斗力了,怕是一开战见血士兵就会节节败退。 然而城中守军再怎么战意不强,他也需要打到集庆城前才好。元军是不看重朱元璋,但对集庆这一个重要丝绸产地还是颇为重视的,调度了超过八万军队在集庆附近驻扎,一旦朱元璋攻城他们就会围聚而来,到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况且他也有必要好好观察这集庆城各城门的位置才好,攻城时都要守住了不让城中人口流失。他不想回头千辛万苦打下了集庆,却发现是个空壳城池。 日薄西山的时候,朱元璋才离开了这座城池。薄薄的雾气罩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上,夹杂着夕阳赤色的余晖,似乎是为整座城披上了一层淡红色的烟质纱衣,平添了几分靡丽的色彩。 朱元璋也顺利赶上了最后一趟从集庆城往滁州去的船只。淮河上不像书上写的那样有绮丽的花船,替他们划船的船夫却也愿意为这些船客们开口唱上一支曲儿。 似乎是一首关于渔舟唱晚的歌谣,朱元璋微微侧耳倾听着,视线依然停留在四周巡防的元朝水军的船只上。耳中听的是安逸闲适,双眼看的却是即将燃起的乱世战火。 回城后朱元璋还是没忍住去了朱文正的住处,朱文正正趴在床上叫喊着疼,睡不着。 军正的筋骨,但皮肉之痛他是逃不脱的。朱文正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挨过打,作为朱家唯一的孙子辈,祖父祖母爹娘小叔都处处让着他宠着他,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给他。 即便是到了饥荒瘟疫揭不开锅的时候,他每日里所需的吃食也依然没有太成问题。 朱重五死以后,王佳更是把朱文正当成了眼珠子疼,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如男子有力,但为了朱文正过的好些,每日在田间劳作完还要顶着微微亮着的月光做些女红卖了贴补家用,让朱文正能吃好些。 她的一双眼睛就是这么熬坏的,但也成功攒了些积蓄,靠着娘家的一点帮助还让朱文正上了几天学堂。朱文正天资聪颖,算数几天便学会了,很是让王佳开怀。 但这么成长起来,他也是受不得气受不得苦的。从前挨饿他都是要哭着讨吃食的,如今受了这伤痛,他更是半分忍不住,拉着嗓子就喊疼。 眼下他背部到大腿都是火辣辣的疼,虽说医师已经替他敷上了伤药,但他稍稍一动便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朱元璋沉默地坐在了他床铺旁边,没有回应他喊疼的话语。 见朱元璋没有安慰自己的意思,朱文正也就呲着牙不再喊了,只是眼角下搭,颇有些忿忿不平的意思。 “文正,我二十五了,你也过了十七的生辰了,撇开辈分不谈,我与你年岁上也没差多少。”朱元璋淡淡地开了口,他对朱文正的愤怒都已经消弭了,眼下他是想和侄儿好好谈谈,努力把他从歪路上带回来。 朱文正气他对自己的这一顿打,偏了头躲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朱元璋对他的失望又多了一重,却也没勉强他看着自己,只是继续说道:“我把你当个成年人看待了,你自己说说,你要的未来是不是就是无所事事,寻欢作乐?” 然而朱文正依然不愿说话,朱元璋只好自己接了自己的话:“你若真是这个心思,那我现在就帮你送回濠州去,为了嫂嫂的以后我也替你准备一笔钱财,让你安生过好这辈子还是可以的。你也不必再跟在我身边出生入死了。” “出生入死?”朱文正听朱元璋说这个词,忽然像是被点着了似的:“你日日把我拘在后方不准我往战场上去,我有一丁点出生入死积攒军功的机会吗?” 朱元璋敏锐地捕捉到了朱文正话语里“军功”这个词,没料到朱文正重视的竟然是这个,愣了一下就听朱文正继续愤怒地道:“一年了,徐达带着同来的那些人都有累军功升到了总旗的,我却寸功未立,还是靠着资历勉强当上的总旗,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 “我... ...”朱元璋刚说了一个字便又被朱文正打断:“你听我把话说完!”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就要起身,朱元璋怕他再伤了,按着他又趴了回去,朱文正却是更怒:“你是不是就喜欢替我把决定都做了,我现在就是要起来你为什么还要按我回去!” 朱元璋紧紧皱着眉与朱元璋凝视着,朱文正也半点不相让地瞪着他。 最后朱元璋让步了。他松开了自己的手,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远离了床榻:“好,我不再为你做决定。” 朱文正面上一喜刚要说话,朱元璋却是冷凝着神色补充道:“但你也需要知道,我拘着你是把你当侄子爱护,若你不要这爱护,那从此在军中我也不会再把你当侄子看待,你是兵,我是将,你明白了吗?” 他话说得严厉,让朱文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朱元璋在他面前从来就是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见了朱元璋这副威严的模样他有些陌生。但要是此时露了怯他又面上过不去,只咬咬牙狠声道:“我知道!” “也好。那你一应特殊待遇都取消了,旁人晕船都依然在船上练着水师,你也不再能例外,伤好后就按总旗归队带水军。军中不许骄奢,若是再让我瞧见你... ...” 他话未说完,朱文正便向他保证说自己不会,朱元璋闻言也就点点头,不再留恋地离开了朱文正的屋子。 “我做错了吗?”回了自己的房间,朱元璋一直直挺的背也松垮了下来,有些颓然地垂头问姜妍,在别处受挫都不会让他灰心,但这样被侄儿指责让他格外的难过。 姜妍有些不忍,斟酌了一会儿措辞道:“如果你是站在他小叔的角度,那你确实做错了,没有问过他的意志就为他做决定的确不大好。”朱元璋合着眼轻轻点头,他也能理解朱文正想要闯出一片天的想法,但是... ... “如果是站在领导者的角度,那你一丁点错都没有。”姜妍心软了,放缓了声音道:“把自己在意的人往安全处放是再正确不过的决策,怎么能让自己的软肋暴露在别人面前呢?” “嗯,与其说是我疏忽了文正,不如说我根本抽不出空去关心他。”他每日跟个陀螺似的被自己鞭打着打转,要处理自己军队与滁州本地人之间的关系,要翻阅军书听从前在水上有营生的手下讲述,考察水军的练法,还要将得来的情报汇总与谋士们分析... ...无论哪一件都比关心朱文正重要。 他没有办法去关心朱文正,只能指望朱文正能反过来理解他了。这是个颇有些自私的想法,但朱元璋也只能这样寄希望——至少朱文正已得偿所愿可以自己拼军功了,他虽然嘴上说以后只当将兵关系,但真到了要安排朱文正事务的时候他大约还是会略偏心的。 原来他也做不到真正的公正无私... ... 第二十五章 与陆地作战人多容易取胜不同,水上取胜人数太多船只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 船只毕竟不像人那么好控制,水域只有那么大,船只一多,每条船能活动的范围就小了,不熟练的水军甚至于还未开战便会与友方船只撞上,先损失了战斗力。 所以连环船这个计谋倒不真是个馊主意,虽说一受火攻就会连环完蛋,但是也免了友军相撞的尴尬,也不会战斗一开始,好不容易布下的阵型便七零八落了。 朱元璋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用铁索连环的手段,只是连环起来能把战斗力最大化的都是那些巨大的军船,一字排开撞击伤害巨大。 撞击是水上作战最简单粗暴有效的战法。 只是以朱元璋如今的身家,得来的都是些破旧渔船货船,自己精心造了几艘勉强称的上的是战船的便已差不多掏空了他的家底——他在滁州也是收赋税的,只是为了民心,收的赋税极低,军粮都靠的是军屯,收支完全不对等。 一艘战船需要分建成三层,最下层安排士兵摇动木浆提供动力,避免无风时船只无法行驶。中层则是弓箭手所在,划定了一个个箭矢可以射出的小窗,囤积了大量见识,又在船身外用硬质木材多做一层防护,船体上更是蒙上了一层厚实的生牛皮防火,尽最大可能保证了其内弓箭手的安全。甲板上则是巨大的风帆,使用的材质也是防火的,掌舵手并其余士卒都是待在甲板上的。 船长约二十米,甲板上可以承载两百名士兵,船身内也可以容纳约百名的弓箭手。姜妍看过他的设计后都是啧啧称奇,觉得这一定能成为水战利器。但一艘船的花销也不少,朱元璋只造了三艘出来。若不是滁州本就有造船厂,有些元军剩余下来的材料,怕是顶多只能造出来一艘。 他的战船战斗力惊人,但他的八千水军中顶多有一千能够乘上此船,其余人都只能在一阵大浪便可激翻的破旧小船上与元军水军作战。 因此,从总体来看,若是要在水上发生正面对战,他的胜算十分小。 统合了所有情报后,朱元璋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推断结果。 然而要取胜,他也并非没有办法,只是要做出的牺牲就很大了。他犹豫着拿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双眼盯着桌案上摊开的舆图,一时无法下决策——集庆的重要性无需多言,但若是按他的计划实行,怕是需要许多人用命去填双方船只上的差距。 战场上丢去性命是寻常,可要朱元璋自己把自己的兵往死路上送... ...压力有些太大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碗精,你说那些将领都是怎么负担手下士卒生命的代价的?”房中无人,朱元璋喃喃出声,姜妍踟蹰着没有回话,类似成功是要付出代价的话,朱元璋肯定自己是知道的,他的这话与其说是在问姜妍,不如说是在自问。 他用手轻轻覆住自己的眼,脸色有些难看地说道:“要得军心就要把士卒当人看,当亲属朋友看待。要实行军策却又要不把士卒当人看,只能当做一个数字,否则罪孽感实在无法背负。” 在他最疲倦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安生在滁州过日子好了,用着自己手下的兵,守好这个相对富足的地方。但他若是此时停止自己的脚步,等元军把那些难啃的起义军都啃下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别无选择。 这一仗按照朱元璋的计划打响了,入秋时节,河面上飘了许多鲜红的枫叶,与鲜血混合在一起,远远看去宛如一条血河。按照朱元璋的吩咐,渔船上载满了易燃物,士兵将船划到敌方大船附近便将其点燃,之后跳水逃离。 只是真正能够逃离的并没有几个,有还未靠近便被射伤在船上,却依然点燃易燃物成为一团烈火扑向敌船的,也有跳船入水却被弓箭射中的,尸体飘在了水面上。 还有冒着敌方箭矢奋力冲上敌船的士兵,勇武者可以拼杀一阵,但最终也会因着敌方人数上的优势力竭而被杀。 朱元璋自己造的战船倒是颇为厉害,对撞也不落下风,但朱元璋也不敢让自己的船被对方包围了,只能一边吩咐着弓箭手射箭一边让甲板上的士兵将杀上船的敌人全部清理掉。就这么且战且退的打,看起来只是在拖延战败的时间。 元将那边看着战况颇为得意地嘲讽道:“果然是无谋的起义军,原本还担心他们韬光养晦是有什么谋划,到头来还是这种看不清局势的以卵击石,简直可笑。战前竟然还来向我们下战书说要水战,他们是一群傻子吗?”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0 “毕竟不是谁都有将军你这么高的军事天赋啊。”旁边的人恭维道,元将扯扯嘴角,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下令道:“全速追击,可别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逃了,得让他们看看我们水军的厉害才行。” 朱元璋站在其中一艘战船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敌船熄灭燃烧的火焰,耳畔是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伴随着兵戈相交时发出的响声以及惨死士卒的喊叫声和其余人的拼杀声,这里已经俨然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了。 “将军,再这样打下去也没用啊,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弟兄了,咱们赶紧回撤吧,撤回滁州修养一阵下次再来攻打也没事啊。”朱元璋的亲兵扯着嗓子向他喊道,朱元璋只是摇摇头,看着这激荡的水面道:“按先前所说,且战且退,保持好队形匀速往岸上撤退。” 亲兵不明白他的用意,若是撤退当然是越快越好,牺牲才能尽可能的少些,现在这么慢慢回撤,既胜不了,又会死很多人,拖延战败的时间有什么用处? 然而他再多的思绪也得服从朱元璋的命令,只能咬咬牙再次加入了拼杀之中,把冲上己方甲板上的敌人一一击杀。 朱元璋的手紧紧抓着桅杆,到目前为止都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了,他已经把自己这里能做到都做了,他的计划最后能不能成功,就需要看徐达与赵普胜的了。 在朱元璋的船队已经能瞧见河岸,离河岸只剩数十米远了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敌方战船匆忙掉头回转。元军竟然放弃了乘胜追击,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的码头赶。在他们的慌乱之间,他们自己的船只有了碰撞,造成了不小的损伤,竟也有造成了数十人的伤亡。 看来徐达他们成功了。朱元璋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凝神下令道:“告诉弟兄们,不必再逃了,有一战之力的全部给我追击上去。” 正面水战他们必输无疑,朱元璋还放弃了突袭,传了战书给元朝水军相约一战,目的当然就是为了吸引元朝的主力部队在水面上。他只有八千水军,元朝水军倒是多,只是船只能装下一部分,派出来与他应战的船只也不是全部,粗略算下来应该是约两万水军。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决定让自己的水军们打自杀消耗流了,让元军要忙着扑灭船只的火,又要击杀冲上他们甲板的士兵,再要追击自己就不再那么迅猛了。朱元璋便可以趁机以自己那三艘战船为指挥中心,指挥着自己的水军且战且退,摆出一副即将兵败的颓势吸引元军追击。 在他与元军水军作战的时候,带着三万陆军的徐达与赵普胜就在去偷袭元朝的营帐码头的路上了。元军大将皆在水上指挥,他们瞧不起义军,自然觉得这是个得军功的好机会,有些本事的将领都被调出来博军功了。陆上元军没了上峰的命令,又突然受袭,果然乱了阵脚,只能一边应战一边安排人去通知仍在水上的元将回防。 于是便有了眼前敌船撤退的一幕。 朱元璋自认自己的陆军绝不会比这些平日里怠惰享受的元军差,但他为了保险还是想要再拖延元军一阵,怕徐达与赵普胜还没有完全拿下元军的地盘,没能控制码头。让元将跑回去能够指挥统战了的话就麻烦了:“不要再节省箭矢了,先前让你们准备的火箭也到了该用的时候了,把这些元军纠缠住。” 另一边,徐达与赵普胜已经将元军冲杀得溃不成军了,他们拔了营旗将之折断,以“投降不杀”的名号哄得许多元军中的汉人放下了武器。元军中有六成以上是汉人,在军中被蒙人所瞧不起,遇上吞吃朱元璋水军势力这种好得军功的事儿是轮不上他们的,全部被留在了这陆上,见没有什么胜利的希望,也就乖乖扔下了武器当了徐达的俘虏。 徐达又按照朱元璋的吩咐,让几个水性好的带着沉重的铁索潜入码头附近的水中,固定了木桩在水中,将铁索拴在其上,等着元军回防的时候到了这儿便再也行驶不动了。没有码头可依的水军,简直就是待宰的羊羔。 元军回防,果然当先的几艘都被困在了此处,后面的也因为徐达布下的弓箭手没法靠近码头,只能就着浅滩搁浅想要下船抢回码头,又被躲在河岸附近埋伏的赵普胜抓了个正着,一举擒获了。 这场仗朱元璋因着元军对他的轻视成功偷了他们的阵营,侥幸胜了却是惨胜。他的陆军损失不算太大,但水军八千人堪堪只剩了一千出头,大多还都是身在三艘战船上的。那些乘坐渔船货船受袭的基本都没有存活的可能性。 七千个汉子... ...损失实在有些太大,朱元璋将记录了所有手下士兵姓名的簿子交给了周德兴:“尽力找回战死士兵的尸骸,然后仔细核对生还者,将死于此战的士兵名字都勾画出来列出一张名单,来日清明咱们得为他们烧香祭拜才是。” 望着不远处集庆城的所在,他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好在牺牲是有回报的。 第二十六章 朱元璋的军队围了集庆城两日,递了信进去若是他们没有决策,第三日便要强攻进去,到时候不愿投降的官员一个都没有活路。城中元朝官员苦等了两日援军,眼看期限就要到了,援军却是连影子都没有,只能咬咬牙在第二日夜里开了城门——投降了。 城中并非没有军队,只是集庆易守难攻,少有战事,他们都怠惰了,只每日里欺压欺压百姓,拿着兵戈耍耍威风。真到了要临敌卫城的时候,连领军将领都吓得腿软,他手下的士兵又怎么可能有死战的决心。 然而朱元璋还是谨慎为上,怕城中守将是假意投降,只让汤和领了五千人先进城去确认城中没有不妥。令城中的所有军队都放弃武器束手就擒了,汤和再亲自出城报与朱元璋听,以免中了他们的计。 事实证明朱元璋多虑了,集庆的最高官员战战兢兢地陪侍在朱元璋旁边与他共同进了城,明明是入秋时节,他却脑门冒汗,频频拿了白色的丝绢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觑着朱元璋的神色,一边赔着小心道:“将军,集庆城中的六万军队已经尽数放下武器投降了,您看... ...” 朱元璋偏脸看了他一眼,他连忙将自己脸上的肥肉挤作一团,露出一个自以为人畜无害的笑容——实在令人恶心。朱元璋不愿与他多说,却也不会说话不算话,既然说了要留他们性命,他就不会又杀了他们,况且这个大官在他手上也不是全无用处:“把他找个无人的宅院关押起来,好生看守着。” 听了他的话,官员松了一口气,朱元璋发了话就好,没有被关进地牢他就已经感谢祖宗了,虽说被看押在宅子里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但总比朱元璋态度不明地吊着他要好过。他就怕朱元璋同别的起义军一样,看到元朝的官,有一个杀一个,那可就不妙了。 看起来这支起义军有可能被朝廷争取... ...官员心里打着小算盘,看样子朱元璋估计对明朝没有刻骨的仇恨,把他骗来让他去和别的起义军斗,等利用完他的价值再把他轻松摁死,也报了这次被他关押的仇了。 他的眼角挤出了几丝笑纹,虽说脸上依然被他维持着一副恭维害怕的模样,但这微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朱元璋自然能看出他的想法,这也是他的目的。他不愿现在就招惹上元朝朝廷这个庞然大物,他现在没有足够的资本去应对他们,自然不能对这些元官赶尽杀绝以免招惹仇恨。 可要说他对元朝朝廷有没有仇... ... 他收回放在官员身上的目光,这些曾经用铁蹄踏破这片山河的蒙人还是不明白啊,国仇家恨两相作用下,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搜刮百姓油水,养的膘肥体壮的肥猪给活剐了。但他得忍,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在那之前,他不但不会杀了这些元官,还要刻意去和元朝朝廷中那些得用的将领交好。 要是能让他们都觉得他目光短浅威胁极小,那就是最棒的结果了。 城中百姓战战兢兢跪倒一地,朱元璋不愿意多为难他们。他们的日子相较于别的地方的人好过些,但也一样是受着官府的剥削,受着官员的压迫。同是苦难者,他没有必要在他们面前耍威风。 “都起来吧。”他亲手扶起了一个白发满头的老人,替他将膝盖上沾的尘土拍干净,然后和颜悦色地道:“你们从前怎么过活就还是怎么过活,我的士兵不会去侵扰你们的。” 老人却还是害怕地全身打抖,要向他弯腰作揖、朱元璋半抱着他没有让她这一揖做下去,带些无奈地说:“老人家,我说话算话,你不用这么害怕我。” “将军,你有什么诉求尽管说,咱们都尽力去办,只盼你发善心,别让我们来揣度你的心思,最后却都落不了好。”老人说着便流出了泪来,集庆这个地方富庶,任谁从这个地方过都要狠捞一把,他们已经麻木了被人欺压,能够说服自己适应这种生活,陡然遇上朱元璋这样一个什么也不要的,他们不是感激而是惶恐。 朱元璋见其余百姓也是这样一幅面色惶惶的模样,只能叹了口气道:“我保你们平安,也让你们好好过日子,当然是需要回报的。” 听他这样说老人才信了三分,集庆城的人已经不信什么无所求了,只有有所求的人才能让他们安心。朱元璋便按照他在滁州所实行的政策说了:“我军中需要军粮,但也不会强抢了你们。元朝朝廷按二八收取赋税,只给你们留两分的粮自用,如今这里是我掌管了,赋税自然是交给我,按照五五分收取赋税,你们可留下五分。” 众人都是一副讶异的模样,不意他不但不加重赋税还要减少。朱元璋接着说道:“我的军队同样需要补员,但我也不会强征青壮入伍。且若是家中只剩一个独丁,又有老父老母要赡养,这样的人不许加入我的军队。军中秩序严明,是否能出头全看军功,我虽说不会强征,但还是盼着各位有志的青壮能够加入我的军队的。” 他说着便向所有人拜了一拜。见他确实是一副和善的模样,又有商户犹豫着问道:“那咱们这些行商的... ...将军如何打算?”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朱元璋对这些低买高卖攫取利益的商人并没有太多好感,只觉得他们是在凭借小聪明赚取巨额钱财。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也不好针对商人,只是犹豫了一会儿说要再议,等他定个章程与这些商人说。 集庆盛产丝绸,汇集了大量商人,倒是与以农耕为主的滁州不大一样了,这许多的商人确实需要他想出个章程来应对才好。 “你很不喜欢商人?”回了屋子,朱元璋拿了纸笔出来,在纸上写了一个“商”字却是再也没有动笔写下去了,只是撑着头有些烦恼,姜妍见状便问了。 “我与他们无仇,倒说不上什么憎恶喜爱。只是商人的本质就是低买高卖赚取差价,不是什么安定的角色,我没法将他们与脚踏实地耕作田间的农夫对等。”五五分成的税收刚够满足朱元璋的军队军粮,他不多收也是不愿给农夫多增负担。他自己也曾在田间劳作,知道期间的辛苦,自然不会苛求农人。 但对于商人... ...他不会去抢夺这些人的钱财,但到了瓜分利益上,他不太愿意为这些人让步。 姜妍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现在要怎么对待商人倒还无伤大雅,大不了就是多收他们些进出税费。可你是有大志向的,那你就不能对商人有这么大偏见。” “怎么说?”朱元璋挑挑眉,搁置了笔等待着姜妍发表意见。 “我从前学的是经济,倒是能在这上面多说上几句话。土地是百姓的根本,但要是想要全天下都富足起来,唯有依靠四处行走的商人。要想富,先修路,天下道路四通八达,商人便能将从盛产粮食的地方购入粮食,卖到粮食不丰的地方去。也能自低价地区购入物品,运输到高价区去,买方卖方和他们自己都能够赚到钱财。他们还能因此带动运输业,促进了商品的流通,满足了市场的供需平衡,最终就能让天下富足。” “这些人动辄就会哄抬市价,靠着他人苦痛为自己攒下积蓄,富足了也只是富足他们自己,怎么说就是富足天下了?”许多名词朱元璋一下子没能明白过来,蹙起了眉头反驳了姜妍。 姜妍知道要想一下子扭转朱元璋的思路有些困难,况且商人确实是需要管理才能发挥好作用的,当下朱元璋只掌控了滁州与集庆,根本管不住可以四处行商的商人。 但还没有等她想好措辞再劝,朱元璋便开口道:“罢了,你在这上面似乎确实比我懂得多些,那便听你的意见。你以为我现在对待商人要如何?” “他们四处行走的时候会交换信息,你不如像对待农人那样减轻他们的进出税费,让他们多为你在各处传些美名,也好为你吸纳更多的名士良人来。” 朱元璋点点头,觉得姜妍说的颇有些道理,也就顺着她这条思路写了几条对商人有利的策略。 那些商人原本惴惴不安的,朱元璋对他们的态度明显与对其余农人百姓不同他们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但又舍不下集庆这一处丝绸大城,聚集在了一起商量办法。 “我能接受比现在高出三成的税费。”一个商人苦笑道:“看这位将军的样子,怕是个农人出身的,农户的负担怕是都要挪到咱们这些商户的头上来了。” “高出三成的税费怕不是利润几近于无了。若是他向像前那些元官一样还要收取贿赂,咱们岂不是要亏了本?还不如想法子去旁的地方购入布料。” “薄利多销倒也还能赚上一些,毕竟只有集庆有这上好布料。只要他不要太过分,我再被剥削一些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你们都比我要好,我可是集庆的本地人,你们都能走,我可走不了。”其中一人长吁短叹道:“等着看吧,若是这商户实在干不下去了,我便继续去耕田了。” “那你行商的天赋岂不是辜负了,咱们里可就你赚得多。你这身板看着也不是个能干农活的料,真要回归田地,你怕是连锄头也拿不动。” 各人都长吁短叹了一阵,次日看了朱元璋发布的政令却是目瞪口呆,进出税费竟然比原来低了四成! 朱元璋又特意派了人去请他们一聚,饭局上说了自己的志向,拜托他们行商期间为他四处宣传看看。同时他拒绝了一人提议送给他的礼物,说是自己不会收取一分贿赂,受到了诸人的赞叹。 从集庆出去的商人行至各处便都开始向同行炫耀这一位减免税费的起义将军了,税费减少,集庆的布料所赚的利润就大了,这样的诱惑下,便有更多的商人往集庆而去。一传十,十传百,有许多郁郁不得志的人也往集庆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位待民亲善的朱元璋了。 第二十七章 半大的少年郎跪在朱元璋的面前,满面泪水一声声唤朱元璋舅舅,身旁还立着一个佝偻着背神色带些试探的中年男子。朱元璋恍惚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二姐的儿子?” 朱家贫困,大儿子出生后除了朱元璋还有一子二女,只是都实在无法养活,只能把孩子都送去别人家中寄养,儿子便继承他人的香火或是充作赘婿,女儿便只当是童养媳。 二女儿便是送去了附近村子的李家,答允女儿长大充作李家的童养媳,嫁给李家的李贞做媳妇儿。作为小儿子的朱元璋小时候很少见自己的二姐,更是无从见上自己这个外甥一面。 然而李家从前多有接济朱家他还是知道的,又向李贞问了些话确认了他的身份,脸上也和缓了下来,只心中仍是百感交集。李贞二人在濠州就早听闻了朱元璋这支义军的事儿,只是朱二姐身染重病卧病在床他们要照料着,无法投奔而来。 去岁朱二姐撒手人寰,乱兵又入侵了濠州,父子二人生活艰难难以为继,又时时刻刻生活在被掠夺生命的恐惧之中,咬咬牙便往滁州朱元璋这里投奔。路途上他们没有什么吃食,每日里风餐露宿,如同乞丐一般受人白眼讨要食物,颠簸到了滁州好不容易见了朱元璋的手下。朱元璋的手下听了他两的身份,便派了人把他二人护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听到自己二姐已死,朱元璋的神色黯淡了两分,却仍要振作精神安抚眼前的父子问道:“外甥是否取了名字了?” “只一个小名叫保儿。”李贞唤了一声:“保儿,可莫要再哭了,见到你舅舅是好事儿,擦干净你的眼泪吧。”然后他又转脸向朱元璋道:“保儿若是有福气能随将军姓便好了,名字也将军来取吧。” 朱元璋愣了愣,不意李贞竟然愿意让自己的儿子随他姓朱,他没有儿子,侄子朱文正虽受他百般爱护却又是个不懂事的,一时有些意动,想要收自己这个外甥作自己的义子,亲自教养着。 然而他望了望脸上仍是讨好笑容的李贞又是有些犹豫,李家也只剩了这父子二人,若是自己让外甥随自己姓朱,岂不是断了李家的香火?他知道李贞让保儿随自己姓是在讨自己的好,想让自己对保儿好些,但即便不让外甥姓朱,单他是二姐子嗣这一点,朱元璋也不会薄待了他。 “我那侄儿叫文正是文字辈,你与他辈分相同年岁也相似,便也排在文字辈吧。姓氏却是不必再姓朱了,仍姓李作李家的后辈。”朱元璋起身将依然跪在地上面带泪痕看着自己的保儿扶起,想了想道:“天下至德,莫大于忠。我需要你做一个忠诚无私,尽心竭力的人,你便叫李文忠吧。” 李文忠本就是个早慧的人,奔逃来的时候也见惯了人情世故,自然十分懂事。听了朱元璋对自己的期望,他也明白朱元璋对自己有多看重,哪怕没有同他姓朱,肯定也会精心教导自己,连忙不顾朱元璋的阻拦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多谢舅舅赐名!文忠此后一定为舅舅赴汤蹈火!” 年岁上他比朱文正还要小三岁,却更能体察朱元璋的心思,又说了些话劝慰了朱元璋不要为自己的母亲伤心,说了这些年自己母亲对朱家的惦记以及他与父亲的生活,将笼罩在朱元璋心头的感伤都驱除了,更觉得这个外甥体贴懂事。 “姐夫,我找人替你安顿下来,往后文忠便住在我邻处由我教导,你觉得怎么样?”他心忠的谋划,却也还要再问问李贞的意见。 李贞连连摆手表示没意见,他本来就只想为自己儿子博个好出路,为此让他改姓都没关系。朱元璋仍让李文忠随他姓李,又一副厚待李文忠的模样怎么能不让他满心感激:“将军的安排都有自己的道理,往后保儿若是有什么错处将军只管教训他就是了,您是他的舅舅,总不会害了他。” 朱元璋点点头,让二人下去好生歇着了。最近许多投奔而来的文人谋士还要他一一接待了,不能再与李文忠他们诉情伤怀了。 一位穿着青色布衣的中年农户装扮的人便走了进来,让朱元璋略有些奇怪。近些日子的来人往往都是一副文人的打扮,这些人虽然都想要得到朱元璋的看重,却也依然维持着文士的自矜,初时见面都曾自诩德才,对着朱元璋这个贫穷农户出身的将军抱着几分傲气。 朱元璋倒是没有与他们计较,只是三言两语便将这些文人的才气给考校的差不多了,随口的引经据典让他们都要想一会儿才能明白朱元璋蕴含其中的意思,再不敢小看了朱元璋,纷纷拜服。 至于这个农户... ...朱元璋没有因他装扮就看低了他,脸上仍是挂着同对待从前文人一样的和善微笑道:“先生是要以谋士身份投入我军中?” “我名李善长,是濠州人,听闻了将军的义名因此想要来投奔。”李善长点点头,将自己的姓名来历一并说了。听他也是濠州人,朱元璋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我也是濠州人,李先生与我是同乡啊。只是不知道先生擅长什么?” “诗词曲赋我都不精,偏爱些法家学说,因此被乡中举作了祭酒。我也是听闻将军是濠州人心生向往才特意投奔而来的。”李善长双手交叠于膝上,端正了坐姿。 听他是个里中祭酒,朱元璋也认真了几分,又上下打量了李善长一遍,问道:“先生既然也是有个里中官职的,怎么会同农户一般打扮?” “将军如今掌控滁州集庆两地,若是要练军自然是要找武将,找文士来的首要目的想必是要安民,毕竟确切读过兵书,能够为将军献计军士实在不好找。民心全部牵挂在土地上,我自然该作农户打扮。”李善长先用了个听着高大上的理由说与朱元璋听了,然后又勾了勾嘴角道:“再者我一贫如洗,平日里下地便是这身打扮,这身衣服已是我较干净整洁的了,还望将军见谅。” 朱元璋的眼弯了弯,哈哈一笑:“旁的先不说,谋士该有的唇齿功夫你肯定有了。那照你看,我如今该当如何呢?” “将军既然将集庆夺下又立为根据地,想必志向也不是限于这一城之中。毕竟集庆易守难攻,能下决心付出牺牲可不简单。”李善长摸着长髯道:“然而将军也因此被元军重视起来了,与您从前韬光养晦的政策实不相符。依我看,将军应该趁着元军现在在南北各有战事脱不开身的时候,赶紧与元将打好关系,让他们不要因着对您的忌惮抽调兵力来对付您。” “你觉得我还应该继续韬光养晦着?” “自然。虽然占了集庆富庶了许多,但以您如今的实力对上元军还是必败无疑。” 他说得肯定,让朱元璋皱了眉,任谁听旁人说自己必败无疑怕是心中都不好受。但也就只是恼了一瞬,他便舒眉向李善长点头道:“不错,我原也有这个打算,集庆城中的官员也因此没有轻动,只是关押着他们。” 李善长没料到朱元璋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他还以为这样的话拿来劝朱元璋这样的反元起义军怕是很困难,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向朱元璋一拜道:“将军英明,既然如此,可比我谋划着只向元将送些金银珠宝简单多了。” 收受了贿赂会对朱元璋有些好感,送回他们同朝的官员却会让他们对朱元璋的警惕降下许多,比起好感,降下警惕才是朱元璋现在最需要的。 “但若是元朝因此要奖赏将军什么名号称号的,还望将军一定推脱不要。所谓走兔死,良弓藏,被招安了是一分钱好处也没有的。” “这个自然。”朱元璋笑容中带上了些冷意,接受朝廷的封号怕是就要四处被朝廷渲染成招安军了,不说别的,他军中那些反元的士兵都要与他离了心了,他自己也深恨元朝不可能当元朝的走狗。 两人又就当今局势聊了一番,都觉得现在还是应该好好发展如今手下地盘的农业经济,不用急着扩张,越是交谈越是觉得意见相合,十分投机。 “若是将军得安天下,准备怎样做?”说着说着两人便说到了安天下之后的事儿,虽然还遥不可及却让人忍不住对之心生向往。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治国可松,立法当严,与民休养生息也不忘抵御外敌。首先应当擢拔良才选之为官,外设监察机构体察民意管理官员。”李善长也就实话实说了。 朱元璋为他鼓掌道:“宽严并济,内忧外患都被你考虑了,甚至连监察官员你都想到了,你确实是个良才。”然后他站起身,负了手背对了李善长道:“只是还不够。良才从何而来,何人可为监察,若是监察者中出了腐败者又该当如何,若是建国,架构一个结构实在有许多要考虑的,都需看情况而定,因此这不是首先要做的。” “那将军以为如何?” “首先啊... ...我要统计全天下人口,重新丈量土地分之与民,在天下铺设道路,使这广阔土地四方八达无处不可去。”朱元璋想起姜妍向他讲土地改革时认真的语气觉得有些好笑,那时他还只是个吃不饱的孩子,听了这话只想着若是能有自己几亩地就好了,不料如今竟然成了要仔细考量改革土地的人了。 原来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第二十八章 元将可用之人不多,能经常取胜的更少,只一个宰相脱脱领着元朝的大部分精兵,哪里有新政权建立便打哪里。他的军事才能不错,在元朝朝廷中也颇有些声望,取得的战绩也都不错。 只不过他遏制住了北方刘福通又要往南方赶着打压徐寿辉,其余镇压起义军的部队大都只是藩王地主的部队,另一地主武装察罕帖木儿也就是最近才纠结了武装起家的。与离朱元璋千里的脱脱不同,这个汉名李察罕的元将是王保保的舅舅,与王保保二人共同在离滁州不远的地界打压起义军。 此时他们的兵力倒是不多,朱元璋倒是有将他们打败打退的可能,但是他还不想引起元朝朝廷对自己的警惕,否则自己便得面对上元朝的百万大军,实在不值。 于是,他让李善长带着被他俘获的集庆官员以及众多被从府库中搜罗来的财物去了李察罕处。李善长知道他的心思,在李察罕的面前伏低做小极尽卑微之言,只说朱元璋是个在乱世中不得已带着弟兄们博生路的人,如今已经得了富庶的集庆城,只想着好好过日子,不愿与元军再作对,希望李察罕能够体谅。 李察罕也模糊地知道如今朱元璋的兵力,既然朱元璋向他示好,他也就接受了,想着先将那些弱小势力都吞并了,等着朝廷派了大军来再向朱元璋动手。他觉着朱元璋这样一个思想小富即安的人一定是出不了头的,并不着急对付他,何况朱元璋本就低调,倒也不会让他面对朝廷的时候为难自己地盘上又出了一个新政权。 他打着哈哈与李善长说了话,明明是敌人,面上却也还算是其乐融融。 只是双方都知道这只是缓兵之策,一旦李察罕能抽出手来了,朱元璋的集庆城还是会被他攻打的。但具体要多久,等到了时候又会有怎样的胜负就都是未知数了。 就在朱元璋巩固城防,发展农业,鼓励商业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滁州在他手下较为平定,滁州附近的城池受的剥削就更重了,又是战火连天,原本是私盐商人的张士诚与其兄弟及相识的其余盐商商贩忍受不了,也发起了起义,迅速夺下了高邮与泰州。 私盐商人本就富裕,他们各处招兵买马收买人心,很快便壮大了起来,竟然在高邮建了国,号大周国,张士诚则自称诚王,以天佑为国号。 李察罕迅速作出反应,与其余只是小打小闹般的起义军不同,一个新的政权是公然与朝廷叫板。为了应对元朝朝廷对他的责难,他停下了对其余起义军的战争,调集他手下的所有兵力攻打张士诚。张士诚自知他手下钱财虽多,士兵却是无法敌过李察罕的,连忙向身在集庆的朱元璋递了求援的信件。 他在信中讲了一堆大道理,只说是世道艰难,起义军之间就该相互扶持着,又说他与朱元璋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让朱元璋仔细思索。一封信看完,朱元璋暗自觉得好笑。 “你们觉得我要不要去救援?”他把信件向自己的手下们传递了一遍,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只是问了他们的想法。 “我觉得他信中说的也不无道理,索性咱们练兵也有段日子了,也算是兵强马壮,帮他一把省的元军打完他们转头趁势来打我们。”汤和抢先发言了,他到底还是对这些以白莲教红巾军名号起义的人带点感情,有心想要救一救。朱元璋没有对他的观点发表评论,只转脸向李善长问道“你认为呢?”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1 李善长笑了笑,摸着自己下巴上蓄的山羊胡须道“我倒是觉得咱们现在大可不必去救援。”朱元璋与他相视一笑,撑着自己的下巴说道“你说说你的道理吧。” 于是李善长便站起了身,看了一圈四周的将领们,拱手拜了拜道“一点拙见,各位且听听吧。” “无需你从前在官场里的那一套。 ”朱元璋摇摇头,李善长什么都好,就是从前当过里绉绉的假谦虚让人听了心中烦躁。 李善长也被朱元璋说了几次了,当即便严肃了神情道“这次张士诚的求援,心不诚。整封信上半点没有提我们帮他们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只是些天真到无知的空话。”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望向朱元璋。朱元璋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知道朱元璋和他大致想法一样,李善长这才继续说道“而这明显不像是一个精于买卖的私盐贩子能干出来的,他不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我们的仁慈上,连一点财物都不愿意许诺付出。” “他们面对元军劣势大抵是没错的,但无法取胜未必就守不住城,若是把他们往好了想,他们大约是想看看我们的实力能不能担得起同盟,若是往坏了想,或许他们就等着我们和元军互相消耗实力,他们也好瞅准机会捞些好处。” 汤和皱起了眉,反驳道“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人家或许想的没有那么复杂。” 李善长也不与他争辩,合了眼道“就算真如汤将军所说,元军不是还没有攻打张士诚吗,真要救咱们也可以等他们快要守不住的时候再救,雪中送炭不是更能得人感激?” 朱元璋抬手制止了汤和接下来的话,示意让李善长坐下“我与李先生的观点差不多。现在派兵去救援张士诚是不可能的,泰州与滁州相距不远,所谓远交近攻,我与他的关系本就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各自都要扩张地盘,争端不可避免。他眼下一句唇亡齿寒就想要我带着我的兵去做牺牲实在想的太美了,若他有本事能够作为阻拦西边元军的屏障,我还能容他一容帮他一帮。若是他一击便溃,那有他没他对我有什么分别吗,我为什么要担着引元军仇恨上身的风险去帮他?” “把这封信件压下来,送信的使者放回去告诉张士诚,我们兵力不足要用来防守集庆城,一时无法派兵支援他。” 他才将集庆的官员与诸多财物送去了李察罕处,换来了与元军表面上暂时的和平,现在贸贸然去为了张士诚与元军交战,这些努力便都白做了,他再要想韬光养晦也是痴心妄想了,张士诚怎么值得? 朱元璋又看向了徐达,徐达从一开始便是一副沉思的模样,不发一言,他想要问一问徐达的看法“徐达,你觉得我说的是有哪里不妥吗?” 徐达似乎是被他的话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勾唇微笑道“朱哥说的有理,我是在想赵将军的事,他今日不知怎么的,急匆匆地离开了营帐,现在也没有回来。” 朱元璋也正觉得奇怪呢,他的大师兄赵普胜虽然是个江湖不受拘束的出身,可向来事事都做的妥帖,怎么会不参加这种军议还不提前说一声。 正说着赵普胜,赵普胜就急匆匆地跑进了议事的屋子。他满头大汗,还带着一个被他一路半拉半拖衣衫不整的男子,男子一脸无奈,也是气喘吁吁,双手摁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师弟,不好了,师父那边出事了!”赵普胜急急地拉了那个男子站直“你来说,说清楚点!” 男子是朱元璋派往各地的来往信差中的一人,赵普胜今日得了南方传来的信件,看到说是彭莹玉被元军围城危在旦夕,当即便出城把好不容易有了休假日子的男子抓了出来问清楚,然后又急匆匆扯着此人来到了议事的屋子。 朱元璋猛地站了起来,却又抓着椅子的把手坐下“给他喝口水,让他好好说清楚出了什么事。” 徐达连忙将自己旁边未动过的茶盏递了此人,男子感激地道了谢,一五一十地向朱元璋道“是徐寿辉那边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彭莹玉作为徐寿辉的军师带兵支援袁州,行军途中攻克了瑞州,还没 出瑞州城便被来救援瑞州的元军给围了城,生死悬于一线。” “师父是徐寿辉的军师,徐寿辉没有出兵救援?”朱元璋也是提了心,却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强自问道。男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探子那边说,徐寿辉本就觉得彭莹玉手下普党众多又大都身在高位很不快活,一直对他们心有忌惮。如今彭莹玉被围了城,他便以士兵要护卫都城为由,不愿向彭莹玉发兵。” “师弟,咱们得想办法救救师父啊!”赵普胜对彭莹玉的感情比朱元璋的深许多,早已乱了阵脚。朱元璋闭了闭眼,没有回话。 “赵将军 此事实在难以办到啊。”朱元璋没说话,李善长便替他说了“瑞州离咱们集庆十万八千里,消息传过来已经花了不少日子了,再要统兵救援瑞州,怕是 况且咱们若是如今出兵,这座集庆城怕是就要被攻破了,好不容易打下的集庆城,怎么能丢?” 赵普胜不愿去想他话中的那种可能,只一双眼直直望向朱元璋“师弟,你怎么说。” 朱元璋依然沉默着没有回话,情感上他也想要去救彭莹玉,彭莹玉对他的恩情如山,不可能让他见死不救。但理智却又告诉他,李善长说的才是真的,带的兵不够多救不了彭莹玉,若是把兵都带去了,集庆城便失去了。 “你不愿发兵,我自己去!”赵普胜是一丝冷静也不剩下了,平日里他可以慢慢谋划,可牵涉到了彭莹玉的生死,他什么也想不到了。 “等等。”在他就要冲出屋子之前,朱元璋叫住了他“你点两万兵去吧。把咱们缴获的军马全部配备给师兄,让他能够急速赶去。” 集庆城加上滁中的良兵训练至今也才八万,拿出两万兵给赵普胜,剩下的人堪堪够守住朱元璋的地盘。更别说缴获的军马了,本就是花了大心力养着,全部配给赵普胜,这也就是朱元璋能做的全部了。 这是他唯一能尽心的了。 第二十九章 六天的时间, 从集庆到瑞州, 就算是最快的马都无法到达, 赵普胜却是带着他带走的两万兵回来了。与他同回的还有满身是伤,连站立都需要人搀扶着的项普略。 赵普胜双眼通红, 嘴唇紧紧抿着,让士兵们各自安排着歇了,然后有些不忍心地开口道:“我还是赶紧为你寻个医师吧,向小师弟说话不急于一时的,帮你把伤看好了才是要紧事。” 项普略勉力勾了勾嘴角, 刚要说话, 张口却是吐出了一口血,血沫中还掺杂了不少他破碎的脏器碎片。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赵普胜凑耳去听才听他说道:“没用的, 我只剩一口气了, 带我去见小师弟吧。” 他被彭莹玉派出城送信, 突围时却被发现了, 虽然奋力逃脱了却是身受重创, 要不是有一个要送信给朱元璋的信念支撑着他,他怕是早就咽了气了。路上也是幸好遇上了前去救援的赵普胜, 由赵普胜一路照顾着来了集庆城, 要不然凭他自己大概是没法到集庆城的。 赵普胜看到这个曾经嬉笑怒骂全在一处的师弟这番惨样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更是担心现在还被围城的彭莹玉的处境。项普略却是抓了他的手臂,转达了彭莹玉要告诉朱元璋的话——不必救援。 九万大军围城,都是朝廷的精兵良将, 甚至还携带了杀伤力极强的火器,徐寿辉不愿意发兵,朱元璋即便到了也是舟车劳顿的疲乏之军,全无胜算。彭莹玉自知他与他的弟子此生怕是再出不了这座城了,干脆也就放下一切,每日除了守城外便是与他们讲些佛理,与他们描绘曾经与朱元璋谈话时的那个理想国。 “我们只能走到这了。”项普略临走时听到的彭莹玉最后一番话就是这样:“但我们的道路是没有错的,我们看不到路途的终点,总有人会替我们去看的。” 城外是乌泱泱一片的元军,耳旁还有攻城的箭矢炮弹攻击城墙的声音,彭莹玉的脸上却依然是慈祥的微笑,温和的话语安抚了此时诸人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躁,他念起朱元璋对他说人固有一死时的神情,笑容更大了些:“元军都指着咱们贪生怕死地去向他们投降呢,却不知道这世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彭莹玉站起了身,遥遥想起了百年前被元军俘获却写下这样句子的诗人:“元军既然想要和我们耗,我们便和他们耗下去,要我们死,他们也得伤筋动骨!” 之后项普略带着彭莹玉写给朱元璋的信件突围出城,十几个汉子为了护住他全部牺牲了,他自己也是濒死。 “带我去见小师弟。”项普略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赵普胜连忙支起了他,吸了吸鼻子,强忍了眼泪,话语里却依然带上了哭腔:“好,咱们去见师弟。” 朱元璋也听了回报了,说是赵普胜带着重伤的项普略回了城。可他在屋子等了一会儿赵普胜没见他来,便也顾不得回报要记录的规定了,急急地往城门赶,刚到便见了满身血污的项普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师弟。”项普略费力地抬了头,迎着阳光看清是朱元璋,轻轻唤出声,想要说话却被涌上喉咙的血又给压了回去,只能拍拍赵普胜的手,做口型道:“信。” “快让人把医师请来!”赵普胜手忙脚乱地去掏项普略交给他的信件,朱元璋咆哮似的冲自己的副官喊。他从没见过项普略这副模样,这个二师兄手脚功夫都不如赵普胜,闲时总被赵普胜嘲笑说是花拳绣腿他也不恼,明明是个沾酒便醉的体质偏偏总爱抱着坛烈酒喝。 但他最爱整洁,穿的衣服永远是他们师兄弟里最干净整洁的,还带着些皂角的香味,朱元璋从未想到有一日项普略会是现在满身鲜血尘土的模样。 项普略却已经 没有了力气去阻拦朱元璋让他不必喊医师了,只是半躺在赵普胜的怀里,眯着眼瞧着阳光。今日的天气极好,阳光透过薄薄的云雾透下,让人不觉得刺目只觉得光亮,让项普略看得一时有些入神,几乎忘了身上的伤痛。 美好得让他几乎忍不住唱出来。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他的声音很小,朱元璋与赵普胜都没听清,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连忙都凑耳去听。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他却是回光返照般地有了力气,挣扎着脱出了赵普胜的怀抱,脚步蹒跚地站定了,手捏作兰花妆,迎着这日光摆出了从前在戏班时的站姿,只是他的嗓音早没有他早年在戏班中当台柱时的婉转动人了。他身上穿的也是沾满了血污的粗麻布衣,不是当家花旦那一身精美华丽的戏服了。 但他这副陶醉于《西厢记》曲目的模样依然极美,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颤颤巍巍地扇动着华丽的双翼,义无反顾地投死亡而去。 朱元璋见他这副情状心中不忍,想要拉住他,却被赵普胜阻止了:“不要拦他,让他唱。”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他唱完这一句再也唱不下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双膝一弯几乎匍匐在地。赵普胜连忙将他扶着,让他不至于没有支撑之处。 他笑了笑,虚弱地说:“有大师兄和小师弟陪着,我满足了。” 朱元璋握住他的手,无语凝噎。 项普略原本不叫项普略,在他跟从彭莹玉之前,他叫作项甲,是在全国各处演出表演的项家戏班子的大师兄。他声音既可唱男声又可唱女声,音域广,戏腔美,人也长得清秀,是戏班子的顶梁柱。 班主收养了许多无处可去的孩子,都跟着他姓项。他文化不高,便按照天干地支的排序为他们取了名字,他自己的女儿则叫项晚,比项甲年岁上小了了两岁,二人算是青梅竹马般地长大的,也是早早约了等项晚十六了,二人便成婚的。 项甲在台前表演赚取钱财,项晚则在后院照顾着年岁小的弟弟妹妹,锻炼着他们的唱功。 然而项晚十五那一年,戏班子惹上了事。看戏的人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争吵之下动起了手来,参与者有一个是不知哪个官员家妾侍的弟弟,在这场打闹中太阳穴撞上了桌子角,竟然就这么死了。 原是跟戏班子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害死人的那些人背景更大些,那妾侍有火没处撒,便把这条人命的过失压在了没有背景后台的戏班子身上,只说是因为他们阻拦不及时才害了她的弟弟。 戏班子里的人全部被关进了牢里,看押项晚的几个狱卒见项晚颜色不错便对她上下其手羞辱了她。项晚不堪其辱,摔碎了盛饭的碗,用锐利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等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 班主知道了女儿的惨死悲愤交加,直接一头撞死在了牢里。项甲想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出了狱四处奔走告到了各处官府,却没有任何人愿意为他住持公道。 不堪其扰的官员们还悄悄知会了那个惹出这件事的妾侍,妾侍大怒之下派人把项甲抓了,拿棍棒打了他个半死,说他要是再四处去告就真的打死他。那日天降大雨,项普略满身是伤,躺在瓢泼大雨中,心中只有绝望,想着就那么死了也好。 然而他没有死成,他被赵普胜见到捡了回去让彭莹玉医好了他的高烧。彭莹玉替他的伤处都上了药,问他是否对人世已无牵挂,他答了是。彭莹玉便又问他,他在这世上的仇人可都清了。 没有。 在无边黑暗的绝望中,彭莹玉替他 点燃了一盏名为复仇的烛火,让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之后彭莹玉却没有给他灌输报仇的思想,只是让他四处看看旁人的苦痛,告诉他,他的仇恨不该牵于一人让他自己变成了怪物。真的想要复仇,就把这个世道改了,只有美好才是加诸给罪恶最好的报复。 从此他便不叫项甲了,他是彭莹玉的二弟子项普略了,他再也不唱戏了,只有赵普胜知道他过往是个多么优秀的戏班台柱。 从前为了养好喉咙他滴酒不沾,可自那之后只有烈火灼喉的疼痛感才能压抑住他的悲伤与愤怒。 他本来就不怕死。 项普略的神思已经开始涣散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但他还是回握了朱元璋的手:“替... ...替我看看。”看看他看不到的太平盛世。 朱元璋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半跪在地,双手握住了项普略的那只手:“好,我都替你看着。” 听他答应,项普略这才安了心,轻轻念起了他记得最深的一句戏文:“似水流年等闲过,如花美貌何处寻。晚晚... ...” 他的眼合上了,手也失了力气。朱元璋仰了脸,避免眼泪流下,只觉得喉咙干疼,心也是一抽一抽的疼。赵普胜却是嚎啕大哭,抱住项普略的尸身喊兄弟。 医师赶来了,朱元璋谢了他的匆匆一趟,却是不必他再替项普略看了。手上捏着那封沾着项普略血的信,他压抑住了心中的悲痛,指甲却是深深陷进了他自己的掌心,大步往他平时处事的屋子去了。 “徒儿,见信如唔。”彭莹玉写信时元军已经兵临城下了,他的字迹却没有半点心思不稳的痕迹,秀丽的楷书着:“元军众多,为师已至末路,不必再出兵相救。徐寿辉志短气小,不堪为汝之敌。然而国中有一人名陈友谅者,心有谋划手段玲珑,为师观之不是能久居人下的人。若他夺徐寿辉之位,徒儿当谨之慎之,寻机击破。” 陈友谅?朱元璋愣了愣,问姜妍道:“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最终会成为我大敌的那个人?” “是。”姜妍看了彭莹玉的书信,也是心中伤怀,又不禁感叹彭莹玉知人,能看出陈友谅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南方若是不再是徐寿辉掌权彭莹玉辅佐,那便真的会成为他的敌人。按彭莹玉与姜妍的说法,他绝对不能给陈友谅发展壮大的时间。但若是要攻打陈友谅,他就得面对南方镇压起义军的元军,加上集庆西边的元军,他怕是吃不消。 看来他确实得救援张士诚,把张士诚架成抗击西边元军的屏障才行。 朱元璋放下信,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第三十章 接到朱元璋这边预备发兵救援的消息, 张士诚那边终于稍稍认真了些, 没有再派个连正经职务都没有的信使来, 而是由张士诚的胞弟张士德亲来了。 然而他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性子看着颇为蛮横, 看着就只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自进了滁州境内就叫嚣起了他的身份,虽然被朱元璋的手下拦着没有干出扰民的事情,但是也没有直奔朱元璋而去,来到滁州的第一站竟然是花楼。他在花楼里住了两天, 朱元璋早收到了消息, 却就让他在那住了两天,没有派人将他找来。 到第三日, 朱元璋派去守在花楼附近的探子回报, 张士德果然已经沉不住气开始探听朱元璋最近的动向了, 踟蹰着准备往朱元璋所在的集庆城来了。 “元璋, 你谋算着什么呢?”汤和看不上这个刚来就泡在花楼里的张士德, 又觉得就这么僵持着不是个事儿, 该派援兵就派援兵,不愿派也就不派了, 把张士诚的人找来说清楚才是正经事啊。 “你觉得他待在花楼是个什么意思?”朱元璋嘴角上扬, 果然如他所料,张士德与张士诚走南闯北地做私盐贩子。这种营生最看经营者的为人,若不是个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被人举报了告到官府去?官府对于他们这种私盐商人可都是有悬赏银两的, 他若真是嚣张跋扈,命怕是都丢了。 “我不知道,你直说吧,反正这种把花楼当客栈的玩意儿我瞧不上眼。”汤和想的头疼,不愿再自己琢磨了,泄气似的。 朱元璋笑着打趣了他一句:“人家住花楼吃酒也是花他自己的银两,又没有花去你的钱,你这么怨愤做什么?” 汤和翻了个白眼,两人熟稔互相贬损两句没什么。 “李先生,你来说吧。”朱元璋的副官向他禀报说张士德已经来求见了,朱元璋也就站起理了理衣服,让李善长来与其他人解释,没再拖延与张士德的见面,往待客厅去了。 汤和转脸看向李善长,李善长摸着胡子道:“他在花楼里待了三天当然是让我们觉得他不着急啊,咱们派兵他们可是得付出些代价的。这和你上街做买卖差不多,他们这个买主要是先把底牌掀了,咱们漫天要价他们不也得咬牙接受了?张士德这番举动是想让我们觉得援兵对他们是可有可无的,要我们出的价钱低些。” “那他何必做出那副跋扈的模样,平白招人厌。” 汤和皱起了眉,李善长哈哈大笑:“若他规规矩矩的,偏又住进了花楼,就算是你都该怀疑他的用心了吧!”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让汤和心中有些不好受。汤和在这种手段谋划的事上总是慢上半拍,李善长倒不是真嘲笑汤和蠢,只是这么说笑着。然而二人并不熟悉,他这么开汤和的玩笑让汤和根本没法一笑而过。 见汤和脸色有些发青,李善长也意识到自己怕是说错了话,但话已说出去收不回来了,他也就只能散去了自己脸上的笑意看向他人道:“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能露出着急的模样。我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急的,即便不向张士诚出兵,咱们也没有损失,该急的是张士诚的那些弟兄。将军已经收了元朝探子那边的消息,这些日子李察罕统合了周边的所有地主武装,一共十二万人要攻打张士诚。”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若是像咱们当初预想的那样只李察罕手下的七万人,张士诚的四万人虽不能取胜,靠着城墙之坚,守住地盘还是有可能的。但十二万人,他们只有被碾压的份儿,唯有向我们求援发兵才有生机。因此,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们知道他们心中着急就是了。” “若是他们被逼急了向元军投降了呢?”徐达考虑了一会儿,说出了这样一个可能性,大多数 人还是看重性命的,比起打一场无望的仗,宁愿把性命交在敌人手上苟且偷生一阵,如果自己这边不尽心,说不定张士诚就会走这条路。 到时候他们可就没有抗击元军的屏障了,还得面对元军豢养的一条狗,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他们还没有这个本钱。”听他这么问,李善长笑得眼都弯了起来:“建立起了新政权就仿佛是在元朝朝廷心腹之地插进了一根刺。若是他们有刀子的锐利,元军说不定愿意把他们当刀子收用一阵对付其他起义军。但它们还只是一根刺,起不了多大的用处,偏偏又扎疼了元朝朝廷的心,这种东西只有被拔除摧毁的结局。” 徐达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他是听明白了李善长地言下之意,这一仗他们得维持张士诚这个政权的存在,却不必太过用心。在这一仗中消耗些他们的实力,让张士诚不会有机会发展成一把刀子回头转而攻击朱元璋这边才是硬道理。 只是这话李善长也不好当着许多人说出来,和徐达对视一眼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便好了。现在朱元璋最信任的便是徐达,之后肯定也是徐达带兵去救援张士诚,只要徐达知道此役要伤张士诚元气便可以了。军中军略由徐达去发,士兵们也会感激徐达叫他们不必拼命的心思的。 另一边,张士德也端正了自己的神色,把他伪装出来的跋扈一并丢开了,也不愿意进候客厅,就站在院子里顶着太阳,面色阴沉着与朱元璋对峙着。朱元璋面带浅笑,还吩咐着下人替张士德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自己也就坐在椅子上等张士德说话。 张士德固执地站着,心思千回百转却想不出个主意。 他自小就跟着张士诚走南闯北,运盐为生,见多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官府富商的剥削欺压他也都是这么受过来的,早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那一套。 只是朱元璋的性子实在没什么让他好钻的空子。朱元璋所用都是朴实至极的用具,身侧也没有一位美人,可见朱元璋不爱钱财也不爱美人,这两样是张士德最常用来讨好别人的,朱元璋都不要就已经让他犯难了。但要是从朱元璋的属下入手,他也探听过了,朱元璋罚的最重的就是属下私收贿赂,军中也不是单听一家之言,聚众讨论,无论讨论出什么结果都需要朱元璋拍板。 这样的布置让张士德无处下手。 他咬咬牙,干脆也不和朱元璋扯那么多弯弯绕绕了,直接地说道:“我与兄长即将被元军兵临城下,将军需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才愿意出兵救援,但请直言吧。” “坐下慢慢说吧。”他越焦躁,朱元璋就越是不急:“就像你兄长所说,你们与我可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我不至于看着你们被灭。只是我军中人马一时难以统合,想要救援还需些日子,我军到达前只能靠你们自己的人撑住了。” 这意思就和李善长的想法如出一辙了,李善长也不愧是揣度人心的好手了。然而朱元璋想的却不单是耗费些张士诚的兵力,毕竟兵没了可以再招,城毁了可以再建... ...他抬眼打量了张士德健硕的身材,若是可以倾心信赖又有本事的兄弟没了才能真叫张士诚就此颓靡不起。 他想要在张士诚破城前夕再去救援,反正他需要的也只是这个元朝朝廷的眼中钉大周国,只要张士诚还活着,大周国便不算是灭国了。至于张家的其余兄弟,能多死一个,以后和朱元璋作对的便少一个。 原本他也不至于心狠至此,他朱元璋原名朱重八,张士诚原名张九四,眼前的张士德原名张九六,都是同样的穷苦出身,也没个仇怨的,倒是同为起义军该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 然而最终能和元朝对决的只有一人,要想取 胜便只有把南方的这一应政权全部消灭,掌握了整个南方才有取胜的筹码。 自古以来,王朝建立大都是自北往南,北方地势高,易守难攻,南方则是平坦一片,遇到骑兵几乎无法阻挡只有溃败。虽说南方有鱼米之乡,朱元璋不用太愁军粮,可北方也有土地肥沃的三秦之地,拼长久战是拼不过的。况且元军本就是骑兵发的家,又有诸多设在北域的养马场,南马本就羸弱些,若不以整个南方作为后备储蓄地,朱元璋怕是半丝胜算也没有。 所以这些起义军头目都不可能是他的朋友,只能是敌人。 张士德忿忿地坐下了,右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一双虎目与朱元璋对视着:“若你是需要我们付出什么报酬都开口了吧,我们只需要你的军队及时到达。”他在“及时”二字着重加重了语调,看来也是瞧出了朱元璋的想法。 张士诚富裕,虽兵不多却不缺钱粮,因此张士德有这么开口的本钱。然而这也是朱元璋最忌惮的一点,有钱有粮招兵买马就简单。他如今也不缺粮草,哪里肯因为张士德许诺的一点蝇头小利就真听了张士德所言保住张士诚的实力。 不过口头上该怎么答应还是怎么答应的,张士德自己愿意出血朱元璋也不会推拒:“那你总该先付出一些让我看到诚意吧,有了钱粮,我军中士兵奋战之情也会强些。” 张士德从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却是心上微松了,以为朱元璋这是真的看重许诺的钱粮,松了口了:“粮车早便预备好了,四百车,足够你八万人三个月有余了。” 他开口便是四百车,实在是张士诚兵力不足,也用不上这么多粮。他发展不久,来不及招兵买马便惹来了元军,有钱粮也花不出去,只能盼着朱元璋看在他诚意这么足的份上不要太过分。 朱元璋略掂量了一番,打算却是没多少变化,该让张家兄弟死还是让张家兄弟死,只是救援时让徐达多尽力些就是了,要不然张士诚在他这里出了血以后招不到许多兵应付元军又该烦他救援了。 第三十一章 元军攻打泰州十日, 张士诚的军队是用命守住的城池。张家三弟张世信在元军攻势下兵行险招, 带着一队骑兵打开了城门, 向外冲杀正组建攻城器械的元兵,摧毁了攻城锤, 却不幸战死。然而他的牺牲不是没有价值的,攻城锤被毁,泰州城又有了喘息之机。 作为二哥的张士德眼见胞弟惨死,悲愤之下也带着人杀了出去,要抢夺张世信的尸身回城, 却在撤退时身中箭矢, 被追上来的元将一刀砍去左臂。若不是他的亲随拼了命地为他缠斗住元将,他怕是也要命丧沙场。 接到这些情报的徐达估摸着时机到了, 也就带着自己早已悄悄候在泰州边境的五万人马前来救援了。元军攻城十日久攻不下, 本就疲惫不堪, 徐达率领下的军队突然出现猛烈进攻, 他们节节败退, 只能暂时撤离, 等待别的战机。 张士诚刚刚安葬了张世信,又安抚好了张士德, 替他找来了医师, 就得接待徐达了。他明知道徐达就是故意拖延时间救援,却无法出言责怪。原本朱元璋答应的就只是支援,早有言在先救援可能不及时,这个亏他只能吃下。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2 况且元军刚刚撤走, 若是自己态度不好气走了徐达,元军再来攻打,自己这些残兵若将怕是没有一合之力。 然而对着徐达他又实在露不出笑脸,只僵硬地感谢了徐达的救援就说不出话了。徐达也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只略略交谈了几句就告辞说要去看望自己军中的伤员了。 “大哥!他们分明就是故意让元军将我们攻成这样的!你即便不和他们翻脸也该质问他们看看啊,你怎么还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张家四弟张士义见徐达离开才忿忿地向张士诚大喊,张士诚原本就烦恼着,听他叫喊越发头疼。 张士义如今才十六岁,他出生时张家已经因为张士诚走私贩盐家境好了许多,张家父母便拘着他在身边骄纵着他。他这幺儿本就受到兄长爱护,最后倒是养成了副花花公子的模样,全没有上面三位兄长的精明悍勇。 张士德住花楼假装性子不成事,学的也就是他。 然而兄弟情深是真的,张士义也是为自己的两位兄长不平。张士诚只能把将要说出口的训斥压下,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正小心打量他神色的所谓大周国诸大臣,心中有些讽刺地想,怕是徐达再不来救援,这些臣子都要各自收拾包袱逃命去了。 “士义,你别那么激动。”当着这些大臣的面他没法表达出对徐达的不满,保不齐这些人里就有动心思想要投奔朱元璋的,回头把自己对救援不及之事有追责之意的话献宝似的说给朱元璋听,还平白叫朱元璋得了把柄:“咱们如今得救也是多亏了朱元璋部下的救援,虽说晚了些,但到底是救了的,咱们该心怀感恩才是。” “二哥死了,三哥残了,都是因为他们救援不及时,我还得谢谢他们?”张士义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张士诚:“你是做皇帝做的越发胆小了是吧!” 他这话说的太难听,张士诚面色铁青,还来不及斥责他,张士义竟然就撂下句:“你们感恩你们的,我去看二哥了”跑了。 张士诚被他气得头昏,扶着自己的额头靠着椅背根本说不出话来。其余诸位大臣也都沉默着不敢说话,张家两兄弟闹矛盾可不是他们能插嘴的,一时堂上竟然静得能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声。 见此状况张士诚越发觉得心凉,整个大周国原本也就只是靠着他们张家的兄弟支撑着,如今他两个弟弟一死一残,最小的张士义又是个不懂事的,轮到让大臣们出谋划策的时候,这些人竟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还得靠他来撑起大局。 “把咱们手下伤兵用的伤药匀出来一些送去朱元璋的军队里去, 他们那里也有些死伤,咱们得表个态度。”张士诚冷着脸这么吩咐下去,臣子们连忙高呼他宽和仁善。他懒得再与这些只会阿谀的人浪费时间,站起身想要去看看张士德的情况,刚站起却是眼前发黑,支撑不住竟然就这么倒了下去。 此时李察罕那边也开始了争吵,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各自都有了不同的意见。 “朱元璋那厮平日里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敢在这时候和我们对上!”与李察罕共同举事的李思奇愤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溅在了一旁坐着的王保保的衣袖上。 王保保皱着眉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了,自己拿了帕子试图擦净袖上茶渍。 眼见泰州城陷落在即,朱元璋的军队突然救援保下了泰州,真的是让在座的元将心有不甘,其中一位说道:“朱元璋原本的兵力也就只有八万,如今来了五万人在泰州城内,咱们不如趁机去攻他的滁州,把集庆城夺回来?” 集庆城富庶,若是能夺回来也是大功一件。 “不妥。”李察罕思量一番否决了:“他那留在滁州集庆的三万人也都是精兵,咱们的士兵原本就疲乏至极,久攻不下军心涣散了,再要去打集庆,路途遥远怕是要引起军中哗变。况且朱元璋久在滁州,又极得民心,咱们攻城,他号召下便可以守城的名义召集民兵,那时可就不只是三万人了。” 滁州城在朱元璋的管辖下发展得很不错,朱元璋只练了八万精兵,让其余人都好好务农营生,得了极高的威望,这时候去攻城绝不会只三万人防守。保不齐还要被之后回防的徐达军给里应外合吞下,李察罕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朝廷给他们的命令是消灭掉自建大周国的张士诚,他如果这个时候转而去攻打滁州和集庆,攻下了还好,一旦没能攻下便是不服政令的过失了,朝中眼红他晋升速度的怕是要趁机好好参他一本了。 “保保,你如何看?”他踟蹰了一阵,问了自己外甥王保保的意见。 “我与舅舅看法一致,朱元璋在滁州和集庆久无作为,看着也没有称王的心思,不是咱们应该首先对付的。陛下命舅舅消灭张士诚的这个大周国,咱们如果现在将大军挪走,怕是要被小人进言说是拥兵自重不服朝廷。” 李察罕叹了一口气,他如今是位高权重了,却也感觉越发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了,只能点点头,就要下令让军队修整待命,他手下负责情报的一人神色慌张满头大汗地冲入了他们议事的营帐中:“将军,不好了!” 李察罕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比眼下的处境更糟糕了,烦躁地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濠州... ...濠州被朱元璋给夺去了。” 他战战兢兢地说完这话,李察罕震惊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濠州怎么会被朱元璋夺走!” “就这十日的事,朱元璋亲自带着两万人马不停蹄地一路打下各个县城,半个人也没有放出来,咱们也就没有得到消息。还是我发现咱们派到濠州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了才起了疑心仔细探查,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个被朱元璋关押起来的濠州官员,说朱元璋是亲去的,带了至少两万人。” 李察罕大怒:“十日啊,整整十日啊,你们竟然到现在才发觉,你说这话是还要向我邀功吗!”那人连忙跪下口称不敢,磕头磕得额上全是血。 “舅舅,咱们在濠州的驻军都被调到了这里,防不住朱元璋也是理所当然,不必太过责怪这些人。”王保保拦在了李察罕面前,眼神示意让这个人赶紧走,然后说道:“当务之急是决定咱们的对策,对这些没用的手下撒火是没用的。” 李察罕只能强压了怒火,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泰州没 有攻下来,濠州还丢了,这要是上报到朝廷,他怕是不止要被责问了,还要被问罪:“朱元璋身在濠州,滁州只一万守军,其余人也没有那个威望可以召集大量民兵。传令下去,大军拔营,弃掉所有辎重急速奔赴滁州!”他这也是没了办法,只有把朱元璋的根据地滁州和集庆打下来,他才能对朝廷有个交代。 身在凤阳的朱元璋现在正带着侄儿朱文正和外甥李文忠在自己爹娘坟前祭奠。 “文正,那是你爹的墓,你去磕个头吧。”朱重五的坟就在旁边,朱文正听了话心中悲伤,双膝一弯跪在了墓碑前,重重地磕了三下。 他被丢在军中磋磨着,性情也比原先坚毅了许多,不再同以往那么任性了。他把聪明用在了正途,很快也就从其余人中脱颖而出,立下了几项军功,累军功被朱元璋封作了百户,说话也比以往有了底气。 李文忠犹豫了一下,也跪在了朱父朱母的墓前磕了三个头。他不属于朱家的孙辈,外孙原本磕上一下也就够了。朱元璋连忙拉了他起来:“你未曾受过我爹娘照拂,不需如此。”李文忠却摇头道:“我未能在外祖父母面前尽孝是我的不对,如今怎么能不多磕头赔罪。” 朱文正磕完头站起正听了李文忠的话,心忠是在故作姿态。他对这个表兄弟的感观不是太好,虽然李文忠处处让着他,但他总觉得朱元璋更看重李文忠是李文忠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他浑忘了当初他是如何惹朱元璋生气,两相对峙下说不再当叔侄看待的了。 朱元璋却觉得李文忠懂事,他的教导没有白费,拍了拍他的肩道:“若是我爹娘还在,疼爱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怪罪你。你们两表兄弟去别处说说话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李文忠点点头,转身走开了两步见朱文正没有动,回头一看,朱文正仍是立在那里没有动。他知道朱元璋此时伤情不愿旁人看到,便要去将朱文正拉走。朱文正打开了他拉自己的手:“我不想与你一处,你别拽我。” 听了他这话李文忠有些无奈,他和军中其他人的关系都不错,然而这位他血缘上的表兄却是处处看他不顺眼,任他如何说好话都没用,只能远着些避免起矛盾。若是旁的时候,他听了这话自己走了也就是了,可朱元璋已经说了他想一个人在这墓前待一会儿了,朱文正在这立着明显不对啊。 “表兄,我有一件事儿一定要和你说。”李文忠不顾朱文正的拒绝强抓了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别在外祖父母面前惹舅舅生气。” 朱文正紧紧皱着眉,看了一眼朱元璋的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又望了一眼自己父亲的墓碑,终于还是没有再挣扎,任李文忠拉着自己走了。 他们两这动静朱元璋当然是注意到了,心正这样的性子实在不讨喜。原本他看朱文正这几次的军功显著还想给他个机会,找个名头让朱文正可以像徐达那样独自领兵作战,更好历练,晋升得也更快些。然而看他现在的表现朱元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朱文正这个性子独自领兵怕是还要和他的手下闹出矛盾,又要叫朱元璋难做。 二人走远了,朱元璋将姜妍从衣襟中拿了出来,搁置在自己的身边,自己跪在了朱父朱母的墓前:“爹,娘,八八回来看你们了。”他流不出泪来,上次从濠州过的时候他没有来父母面前,这次若不是时机正好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拜祭父母,自觉不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孩儿如今一切都好,部下们都与我同心同德,文正也升作百户了。外甥保儿取了大名叫李文忠,如今书也读的好,他的先生都夸他聪明。” 他絮絮叨叨地把最近发生的大事儿小事儿都说了个遍,然后将面贴在那凹凸 不平的石碑上:“爹,娘,我再也不用挨饿了,日子顺遂,我只是有些想你们。” “别难过了,你爹娘看到你如今过的好肯定很高兴的。”姜妍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了这一句。 “嗯。”朱元璋将她重新捧在了手上,向朱父朱母介绍道:“爹,娘,你们给我买的碗是个小碗精你们没想到吧,多亏了她,孩儿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你说这话羞耻不羞耻啊,我哪儿有什么功劳... ...”姜妍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朱元璋笑笑:“没什么好羞耻的,若不是你在我情绪最低谷的时候还陪着我,我也不会一直怀揣着希望。况且你教我的那些知识确实帮了我不少的忙,只是你自己没发觉而已。” “你这次来打濠州不会出问题吗?”姜妍听他这么说依然有些羞恼,连忙换了个话题。朱元璋也就顺着她的话说道:“不会。听传回来的消息说元军刚刚被徐达打败,咱们的保密工作看来做的很好,他们没反应过来。” “可你不是要韬光养晦吗?趁着元军打袁州,你跑来打濠州实在太招眼了。” 朱元璋拿手指在姜妍的碗壁上弹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可没什么招眼不招眼的,我自从起义就很招眼了。只是各地起义军不绝,元朝朝廷顾不过来,我们这些没有称王的他们只当是反民,镇压是要镇压的,却可以往后延,那些称了王的才是他们眼中真正的敌人” 他顿了顿笑得眯起了眼,遥遥望向袁州的方向:“不过现在他们应该反应过来了。我身在濠州,滁州只一万守军,他们为了弥补过失肯定会拼了命地往滁州赶。只有打下集庆城他们才能算是无功无过。” “那你还在濠州待着!”姜妍一惊,集庆有多重要她也知道,怎么朱元璋还不着急:“滁州地界只有一万人了!” “别担心,我的两万人已经整顿好了,我拜祭完毕便可以回滁州了。况且只有他们打我的滁州集庆,徐达才能带兵回防啊。”朱元璋站起了身:“要不然张士诚可就要找借口把我的兵全部留在他的地界为他守城了。” “哪儿能有这么好的事儿,四百车粮食就想让我的兵一直帮他守着。”朱元璋将姜妍收好,把墓碑的样子深深刻在心中。濠州城他已经安排好了,联系上了曾经相熟的那几个地主富商,招募了许多自愿防卫濠州的人手。这些人不愿跟着他四处征战,但为他守住他们自己居住的地界他们是愿意的。他又留下了在他军中拼出了些名声的千户冯胜与邓愈以及另外几个百户,有这些人在这里练兵守城,濠州差不多也就稳了。 一切都如他所料,支援袁州,夺取濠州,回防滁州。十余日的时间,一箭三雕。 第三十二章 朱元璋回防的时候元军已经攻城了两拨了, 却是半点没有撼动城墙的意思。 城中守军是朱元璋早就安排下了的, 滁州和集庆的百姓都感激他实行的仁政, 他召集守军的告示刚刚贴出去便有许多想要维护他政权的青壮奔赴到了他的招兵处。最后统算下来,有近三万人的青壮。只不过他们未经训练, 装备也不如朱元璋训练的精兵好,统领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发挥的战斗力顶多只有精兵的一半。 还好朱元璋也只要他们在城墙之上用长戟把试图爬上城墙的元军戳下去,若是有零散爬上来的元军他们三五个打一个也简单。 然而真正让元军神伤不已的却是朱元璋的秘密武器——火器。 留在滁州的军队中,有三千的部队是配备了火铳的, 还另有两门铁火炮被训练了专人开炮。火器自宋朝便有了, 然而它的炸膛率有四成左右,无法再军中大量推广。元军习惯的又是骑马快速冲杀或是马背上的骑射功夫, 对这种危险性较大又笨重的玩意儿不甚看重。 朱元璋却是早听姜妍说过火器在未来的巨大威力, 暗自搜集来了在火.药上颇有造诣的匠人和许多铁匠, 仔细研究火器。然而火器的危险性名不虚传, 一旦炸膛还未伤敌, 自己这边就有损伤了, 被分配了火铳的士兵每每练习都是抱着就义的心去的。 四成的炸膛率实在太高了,朱元璋也心疼自己手下的这些精兵, 问了姜妍的意见。姜妍实在不懂火器的构造, 只是隐隐记得火.药的配比是“一硫二硝三木炭”,让朱元璋吩咐那些研制火.药的匠人尽心提纯这些矿物材料,再按照这个配比去配置火.药,要仔细混合。火.药的配比对了, 炸膛率果然降了不少。朱元璋又与铁匠交谈了,知道炸膛许是和枪膛炮膛的材料有关,火.药在膛体内摩擦生热下,容易引发炸膛。 然而铁器的治炼就不是那么好改进的了,朱元璋让这些铁匠试了几次终于还是放弃了,换了个思路——加厚膛壁,减短膛长。膛壁厚,真的炸了膛对他的手下造成的伤害也就低了很多,减少膛长则是为了让火.药在膛体内摩擦生热的时间缩短,爆炸的机会也就少了。 虽然这么做火器的威力也小了不少,但与弓箭还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不到两成的炸膛率也让朱元璋终于能安心些让手下用着了。 膛长短了不少,火器的射程也就没有那么远了,若是还像弓箭一样居高临下的射击怕是效果也不好了。朱元璋便改了他本来准备让火器兵在城墙上射击的想法,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 于是到了元军攻城的时候就面对了一个颇为无耻的打法——城墙上满是手持长戟的戟兵,想要爬上去攻下城墙是难了。花费半天时间组装好了攻城锤的士兵们,刚刚扛着攻城锤预备撞开城门,城门就被从内打开了,手持火铳的士兵们冲出来打空了一波火铳内的火.药,把城门附近的元兵尽数击杀。 这种贴脸交战,火器惊天的响声与巨大的威力都让元军惧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去追击火铳内没有火.药的士兵了,两门一直等候在城门后的铁火炮也被推了出来,两发炮弹打出来,逼的元军四散而逃远离城门。 火铳兵顺利撤回了城中为火铳上火.药,城门关上,除了一地死亡的元兵,元军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了未过曾攻城的状态。 李察罕见了这种状况被气得牙痒痒,却是半点办法也想不出。火铳兵与弓箭兵不同,若是弓箭兵,他可以派重甲骑兵去冲击,虽然骑兵也会有牺牲,但远程的弓兵是敌不过骑兵的冲击的。然而火铳兵火器的响声让他手下骑兵的马都惊了,根本不敢接近,就算他想牺牲大半骑兵去冲击火铳兵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手持火器的士兵志 得意满地退回城内关上城门。 战局就这么僵持着,李察罕却不敢拖延,徐达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朱元璋怕是不久也要到达,他的十二万人在张士诚与朱元璋两处消耗得只剩了九万,若是被朱元璋徐达合击,他怕不是要败陨在这里。 “舅舅,咱们要不然想办法去伏击从濠州赶回来的朱元璋?若是能把他击杀或是擒拿,他的这些手下就都不足为惧了。”王保保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了这样一个方案,李察罕却是思量了一会儿拒绝了:“咱们对他原本没太过在意,派去的探子也没个他身边亲近的,如何能知道他回来的道路?即便得了消息,如何判别真假?咱们的士兵攻泰州城不下本就低落,长途奔赴过来却又没能攻下滁州更是疲惫不堪,再要是伏击朱元璋不成... ...” 单看朱元璋在兵法上的诡计多端他便不敢再信什么朱元璋的消息了,天知道是不是朱元璋特意放出来的假消息?来攻滁州原本就是冒险,攻城失败了他已经不敢再冒险了。 李察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的士兵原本对他信服至极,可这么连续着寸土未夺军中已是怨声连天,朝中又有消息说元帝对他行动颇为不满,政敌们接二连三地上折子攻击他,真的是让他心灰意冷。 “撤军吧。”李察罕挣扎了好一会儿,垂下了从来昂扬着的脑袋,这次他是真的输了,只能撤退减少损失了。他手握成拳,暗暗把朱元璋定义成他此生面对过的最厉害的敌手,更觉得朱元璋此前对自己的贿赂示好都是别有用心,心中考虑着要递折子向朝廷进言,让朝中诸人不可小觑了这个只占了两州未曾称王的起义者。 王保保抿着唇,他倒是没觉得朱元璋有多厉害。火铳兵的优势明显,劣势同样明显。威力大不假,守城时可以把攻城者全部击退,但射程短装填慢的缺点在那,真到了正面战场或是攻城的时候便没什么用了,打出第一批伤害便只有任人屠杀的份,还不如能够远远射箭的弓兵们。 朱元璋不过是运气取了巧才守住了城池,王保保依然看不太起朱元璋,他是在名师处系统学过兵法的人,怎么可能比不上农家出身的朱元璋?到底有没有本事,到了正面战场才见真章,到时这些火铳兵都只能是他大军的刀下亡魂。 元军撤走之后,朱元璋回到了滁州城,赵普胜兴奋不已地向他说了他们守城时取得的巨大功绩:“师弟,你训练出的那些火铳兵可太有用了,你是没瞧见那些攻城元兵败退时的情态,哭爹喊娘着说他们是遭了天谴呢!” 火铳声大如震雷,没有见识过的士兵误认为这是天谴倒是不奇怪。朱元璋笑了笑,在赵普胜的肩上拍拍:“是你统率得当才守住的城池,这功劳可没必要给我。” “哪儿啊,我只是按照你的布置做了,哪儿来的什么功劳。”赵普胜摸摸自己的后脑咧着嘴笑了笑,朱元璋又与他说笑了几句才正了神色问道:“火铳兵可有损伤?”这是火铳兵用于战斗的第一战,取得胜利在他意料之中,让他挂心的是伤亡。 “三千人被元兵杀伤的只有不到二十个,另有八十余人手中枪膛炸了,手臂胸膛上有了烧伤,得亏你吩咐着为他们特制了面盔,面上和吼处没有损伤,因此都伤的不重。” 如果不是火铳兵要求极强的机动性,不能身穿甲胄影响了速度,朱元璋还想为他们配备胸甲臂甲,反正他如今占了集庆已经有了财力上的底气,为士兵购置制造装备他是不会省着的。 三千人的火铳兵,只有八十人的火铳炸了膛,这个比例非常让朱元璋满意,他瞧着留下了斑驳攻城痕迹却是没有任何损伤的城墙笑道:“既然元兵们觉得攻城时受了天谴,那从此集庆城便改名叫应天吧。咱们可是顺应天命攻退他们的!” 赵普胜念叨了应天几遍也是欣喜:“成,这名字好听,可比集庆大气多了!” 第二日徐达便也急急地赶了回来,朱元璋与赵普胜已经备下了庆功宴,功臣们一起交杯庆祝了起来。 而接二连三吃了败绩的李察罕果然面对了朝廷的追责,虽然他自己提前上了请罪折子,让元帝对他诚恳的认错态度赞许,但是他不听君命放弃攻打泰州转攻滁州却落败的行为依然让他面对了一堆政敌的攻讦。 元帝思量之下剥夺他的军权将他召回京中,让他的外甥王保保接手他的军队,一半是为了惩罚他的肆意妄为,一半也是为了保护他不再被政敌追责降罪。至于他的折子上着重强调的朱元璋危险性则被元帝视为是他掩饰自己失败的借口,直接给忽略掉了。一个不敢建立政权的起义者连号召力都轻微,有什么可重视的? 李察罕知道了对自己的处置心中复杂,王保保得知自己拥有军队大权后脸上压不住的喜色被他瞧见了更觉难受,也不愿再与这个外甥说些什么,叹了口气,略有些心灰意冷地跟着京中来使回京听候处置。 然而得了消息的周边各方将军服李察罕,却不怎么认可王保保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从前他得了李察罕的青眼才在议政时有一席之地,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战绩,怎么就能担统领大军的统帅了? 他们自己闹了起来,王保保要想压住他们又得费一番力气,元军军队的损伤也需要时间恢复,倒也给了张士诚休养生息招兵买马的时间。 等到朱元璋接到陈友谅成为徐寿辉二把手的消息的时候,王保保终于压下了军中不服他的声音,张士诚也成长到与杀他兄弟的元军有一战之力的地步了。 西有张士诚扛住元军,朱元璋留下了汤和与几个战将在滁州守城,自己与徐达赵普胜带着十万大军挥师南下。 第三十三章 西边跟随张士诚起义的大都是原本就干着走私买卖的走私商, 他们这行一讲究诚, 讲究义, 做生意诚心,对朋友仗义才能让别人服他。张士诚明显诚义二字都占了, 因此他不怕死的朋友遍布各处,利益被元朝压榨到无法维生时,他一呼之下便有许多人都跟随着他反抗强元暴.政。 他吃到了起义的甜头,急急地便要建国。然而不怕死并不代表有本事,这些人不会背叛他, 却不代表他们有本事替张士诚维持好他的大周国。 并且, 一开始张士诚作为私盐商人招募盐商盐贩的限制性,让他招募的范围小了许多, 所以他虽然靠着暴动攻下了泰州, 在高邮建了国, 却一时没法获得更多的青壮壮大军队——百姓对他这种私盐贩子不太信任, 在他稳定住泰州前难以从平民中招来青壮, 若是强招又如竭泽而渔, 他怕泰州百姓纷纷逃亡,那他才是真的完蛋了。 他吃了一个大亏, 因而元军刚刚撤离, 他便在泰州宣传施行起了仁政,免除了百姓所有赋税,让他们休养生息。泰州百姓因此感激万分,为他修建祠堂, 也渐渐有感激他的青壮愿意投入他的军中了。 只不过他这样的做法叫朱元璋看了颇为好笑。现在张士诚是可以靠着吃他从前攒下的老本维持下去,不收赋税。但养军最耗钱粮,若是老本被吃完了突然又向百姓收税了,怕是泰州内就要怨声载道了。人人都不嫌钱粮多,哪怕到时候张士诚只收一成,旁人怕是都要议论他利用完人心就抛却了。 至于南方的徐寿辉则是与刘福通同样的白莲教红巾军,白莲教最不缺的便是人手,又有彭莹玉培养出来的徒儿协助他,刘福通做了出头鸟被元军打压得只能修整,他这一支倒成了如今乱世中最强大的起义军。 作为皇帝的徐寿辉本人却不是个有大胸襟的人,他靠着彭莹玉的“普”党稳坐帝位,并不担心这些莽汉似的人物敢如何,却怕彭莹玉与他起了矛盾把他这个皇帝给废了,面上保持着对彭莹玉的尊重亲近,心中却一直琢磨着如何除去彭莹玉。 他只说自己最信赖的只有彭莹玉,想尽办法把危险的任务都交给他,终于彭莹玉救援旁人时被围城身死,他便假惺惺地落泪写了几篇悼词,倒真叫别人信了他是痛悔。 只不过彭莹玉死了,帮他挡住明枪暗箭的人便没有了。丞相倪文俊自诩文韬武略,从前有彭莹玉挡着他没法对徐寿辉下手,如今彭莹玉已死,他便谋划着暗杀徐寿辉篡夺帝位。然而消息走漏,他在徐寿辉的追杀下从汉阳逃往黄州。 黄州是陈友谅的辖区,倪文俊对陈友谅有知遇之恩,又一路提拔着他成为了大将,他深信陈友谅一定会护住他的。 那么陈友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出身渔家,还是最底层没有自己房屋只能居于渔船之上的渔民,从小便是一身散不去的鱼腥味。为了摆脱这个低贱的身份,他努力读书作了县衙书,但没有人因此而高看他一眼,他在县衙中也是人人打压。 旁人起义都是受不了压迫,陈友谅不一样,他爱极了这个乱世,让他终于得了机会可以成为人上人。如果一个人一生都为的目标都是权力地位,那他怎么可能会把所谓的恩情忠义放在心上呢? 他在徐寿辉起义时加入了到了起义队伍中,将曾经与他同在县衙俊看中了他的本事与强硬,将他作为自己的亲信培养,一路拔擢到了黄州知州的位置。 因此,倪文俊逃亡时直奔陈友谅而去。 陈友谅热情地接待了狼狈不堪的倪文俊,倪文俊心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原委说清楚了。陈友谅为他倒了一杯酒,问他:“丁普郎怎么样了?”丁普郎是彭莹 玉特意留下保徐寿辉的,在军中人望极高,他不死,要杀徐寿辉还是难。 倪文俊不疑有他地告知了:“我还没来得及下手呢,不过只要我们两联手,定能胜了他们。到时我为皇就封你为王!” 陈友谅笑了笑,次日徐寿辉便收到了他送去的倪文俊头颅。徐寿辉大喜,赞称陈友谅是大义灭亲,对自己忠心耿耿,将陈友谅封作“天完第一功臣”。他本就怕自己害死彭莹玉,“普”党对他不满,便将丁普郎调离,将陈友谅调回汉阳,作统领天完几十万军队的大将军。 徐寿辉就这么把自己的身价性命交到了陈友谅的手上,而陈友谅也不负所托,只花了两个月便把他变成了一个傀儡皇帝。他假称徐寿辉重病,成为了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上的唯一掌权者。就在他想要在天完政权内进行大清洗的时候——朱元璋挥师南下来攻打他来了。 朱元璋打的旗号是“陈友谅身为人臣却谋杀了天完皇帝徐寿辉,这样不忠不义的弑君之徒必须杀死”。 他四处散播这个消息,连被监.禁的徐寿辉也听说了,眼巴巴地看着陈友谅,目露期待——这种借口只要他露面重新掌权便不攻自破。他已认清了陈友谅的真面目,心中恨极了陈友谅,面上却只作哀求之色:“朝中其余人都久不见我了,怕是要听信这个谣言人心浮动,你放我出去,朱元璋便再也没有理由说要攻我们了。”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3 陈友谅将打探来的朱元璋的消息一张张的看完了,才将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放下信笺平静地问道:“你这么天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出了徐寿辉一身的汗,他见陈友谅站起更是又惊又惧,连连退后想要远离陈友谅,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坐在了地上。 陈友谅从他的身边走过,没有再看他一眼。朱元璋既然已经宣称徐寿辉死了,那即便他将徐寿辉重新推出去,朱元璋也只会说是他找人假扮的。更何况他好不容易才掌了权,怎么可能再把对他满心恨意的徐寿辉送到台前去和自己作对。朱元璋真要发起战争,借口还不容易找吗? 这个废物若是重新当了皇帝,他才是真没有办法与朱元璋作战了。 还不如干脆些来个死无对证。 陈友谅轻声唤了自己的卫兵过来,通知他:“陛下病逝了。”卫兵愣了愣,下意识地往屋内看了一眼,见徐寿辉虽然神思不属瘫坐在地,却不像没了生息:“陛下现在不是还坐在地上呢吗?” “是啊。”陈友谅笑了笑:“所以接下来的事儿都需要你来办了啊。” 卫兵恍惚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只感觉陈友谅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脸颊,毒牙近在咫尺他一下也不敢动。陈友谅用手指将自己袖子上的褶皱压平,语带威胁地说道:“我身边不养没有用的人,你若不做,那我也没必要留你了。” 他不需要的人自然是直接送到阎王爷那里去。卫兵满头大汗地磕了几个头:“是,我这就去寻药物,一定做成。” “诶。”陈友谅拿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是病逝,不是被药毒死的,你可得当心祸从口出。” “是,是,陛下是病逝的。” “明天便要发丧,你动作快些。”陈友谅撂下这最后一句话便离去了,卫兵久跪在地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小腿依然有些打抖,瞥见屋内的徐寿辉心情才稍稍好些——至少他是陈友谅命令下毒的,不是陈友谅命令毒死的。 第二日,天完政权的皇帝徐寿辉驾崩。他的子嗣早在陈友谅弄权的那两个月就已经全部被陈友谅没有留下一丝破绽地弄死了,因此陈友谅以徐寿辉后继无人为理由,宣称应当由自己这个代理丞相,大 将军来接任皇位。 然而天完政权内对他也早有反对之声,上层几个人早知道他胁迫了徐寿辉,但因没有证据一时无法解救出皇帝,却不料陈友谅篡权也就罢了,竟然真的弄死了徐寿辉要自己做皇帝,当即便都动乱了起来。 陈友谅无视这些反对声,任他们闹了几天,在他们闹得最凶的时候,暴力清剿了汉阳中对他反对声最大的几个人的家,砍下这些人的头颅悬于城墙说他们是不服徐寿辉遗诏,都是乱臣贼子。他用五日血洗,成功将汉阳中的反对声全部消灭了。然后他心安理得地坐上了皇位,改国号为“汉”,定年号为“大义”。 天底下最不义的人偏偏要取“大义”这个年号,陈友谅就是想要把圣贤书里的仁义礼智信全部撕碎了扔在地上,再踩上两脚,向天下人证明,只有最心狠手辣的人才能胜到最后。 被发配到了袁州的丁普郎本是因为徐寿辉愚蠢而有些心灰意冷,才只想回到彭莹玉的故乡护住这一方百姓,听闻这个消息也是大怒。赵普胜早就传了信给他,邀他加入朱元璋那边,他却在师命与大师兄的邀请之间左右徘徊摇摆不定,不愿违背了彭莹玉让他守护天完政权的命令也记挂着大师兄,最后只犹豫着把信给压住了没有回复,既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现在彭莹玉叫他护着的徐寿辉被害死了,连天完国也改叫了汉国,他还守护个什么? 他联络了与他关系极好的傅友德一起投奔朱元璋。傅友德也正担忧陈友谅会对在军中声望过高的自己下毒手,听了丁普郎的传话只考虑了一阵便答应了,二人带着愿意随他们离开的两万人趁夜色往朱元璋驻扎的地方去了。 而原本天完的太师邹普胜与陈友谅深谈了一番厚黑学,却是因此对陈友谅拜服,言道他下山前师父嘱咐他辅助一位“光”者,如今他认定陈友谅便是那轮悬于天空不刺目不打眼,却能悄无声息潜入万千人家的月亮,甘愿从此供陈友谅驱驰。 陈友谅刚刚扶了他起来,与他寒暄未尽便有人通传说,丁普郎与傅友德果然投奔朱元璋而去。邹普胜皱起眉头,这两位是军中威望最高的两位,这么叛逃怕是军心要乱。陈友谅既然早早派人盯着这两人了怎么不将他二人抓住。 “我屠杀了五日,朝中诸臣明面上服我,却是脑中已紧紧绷着根弦了,只是舍不得他们的平静又荣华的生活才没有走。再要继续杀了他二人,怕是他们都要逃走了,那我可就没人可以用了。”陈友谅看出邹普胜的疑惑,开口向他解释道:“可不杀留着也是个麻烦,这两个人要是在我国内招人闹事作乱,还不如让他们滚去朱元璋那边,刚好把国内对我有反心的都一并带走了。” “可这么做,国内也就再无太好的带兵之将了,这一仗怎么打?” “我亲自带兵去打,打的赢便打下去,打不赢便赔他几块地几万人便是了。”陈友谅没将朱元璋的进攻放在眼中,十万人说起来很多,但天完原本可是号称百万人口的,四十万大军如今是不服他,才不好与朱元璋一战。只要捱过这一阵,他把国内彻底安定下来,他要朱元璋死无葬身之地。 他计划的倒是好,可朱元璋谋划了大半年是奔着他赔的几块地来的吗? 他要汉国灭国,陈友谅死! 第三十四章 陈友谅与朱元璋的第一仗便是溃败。 虽说他只整合了八万人迎战朱元璋, 但本也不至于落得损耗两万, 被俘虏三万的结局, 这样大的败绩真的是让陈友谅心惊。 这当然是丁普郎与傅友德的功劳,二人熟悉陈友谅这边将领的性格, 深谙他们的打法,直接把这些消息都告诉了朱元璋,朱元璋本就是个军事奇才,知己知彼怎么可能不好好计划?诱敌深入,伏兵突袭的花样层出不穷, 让陈友谅的部将根本接不下来。 而陈友谅的军队原本就军心不稳, 这一场大败更是击垮了许多人的信心,军中渐渐便开始出现了想要投降的声音, 汉国也有百姓开始传言他确实是篡位夺权, 又听说了朱元璋的仁政, 有想要投奔的意思。 陈友谅愤恼不已却不好大开杀戒, 这些士兵百姓是他汉国的基石, 不是他能够妄动的。那些反对他的大臣杀了也就杀了, 活下来的人虽说受他威胁,却舍不得他这里的高官厚禄, 空缺下的职务他也可以自己干。但若是在士兵百姓的心中留下了残暴不仁的印象, 这些原本就是为了反抗强元欺压而起义的人民怕是也都要来反他了,他这汉国也就可以亡了。 他绝不愿意放弃现在他所握的权柄,但他也需要时间才能压下这些浮言。 听了这伤亡报告,整个朝堂上便陷入了死寂, 陈友谅不说话,旁人也都不敢开口,垂着头站在陈友谅面前,神情都有些惶惶。只有太师邹普胜坐在陈友谅特意为他设的座椅上,仔细看着书面报告,忽然抬头问道:“陛下预备怎么办,还要与朱元璋战下去?” 陈友谅嗤笑一声:“我倒是想战,可这些废物能再为我统合兵力来吗?”他言辞毫不留情,他的臣子们也就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自认无用。 “求和吧,还能怎么着,打不过死拖着吗。”陈友谅冷冽的目光如同剔骨刀一般刮过这些跪倒的人身上:“你们不会连做使者的差事也担不了吧。” 他们连连答道“愿去”,但到底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真的接了这个差事,互相地夸赞了起来,想要推举了同僚去,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嘛。陈友谅怒极反笑,手掌在椅子把手上猛地一拍:“够了!”他们纷杂的议论夸赞之声这才消弭,都怯懦地等待着陈友谅发作。 “陛下。”邹普胜为他们解了围,站起身走到陈友谅面前一拜:“和平对咱们如今至关重要,这样大的重担还是由臣担负着吧,也好不叫陛下失望。” 有他出面说话,陈友谅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跪倒的臣子们也都轻轻松了口气,再与刚刚夸赞推举自己的人对视时眼中也是带上了责怪轻视——平时说的交情好,到了有危险差事的时候便推到自己身上来。他们的样子仿佛都忘了,他们自己刚刚也做着他们自认为不屑的事情。 “那便辛苦你了。”陈友谅对邹普胜点点头,也就放过了其余人:“都站起来吧。” 邹普胜不太担忧自己的安危,他虽不算是彭莹玉的弟子,但也因着他的本事被彭莹玉视作可用之才。因为赵普胜不在身边,彭莹玉颇为想念,在邹普胜一再恳求作他的学生时,便把普胜这个名字又给了邹普胜。 他与“普”党并不熟络,但看在他名字的份上,朱元璋身边的那些彭莹玉弟子也不会眼看他被朱元璋为难。 而他就预备着拿他们最在意的彭莹玉之死做文章。 朱元璋心中是没有半点接受求和的打算的,但陈友谅派了使者来他还是得见见的。这位陈友谅使者还在百里外便开始宣扬起了他不愿看兵戈残害百姓,丁普郎几人听了他的姓名后为难了一阵,看在从前的交情上还是请求朱元璋见一见。 他们说的恳切,朱元璋 不想让他们失望,也就答允了下来。他也对这个被彭莹玉赞称是“宰辅之才”的人起了几分好奇。 营帐中全是朱元璋信赖的手下,徐达,赵普胜,李善长以及心投奔而来的丁普郎。邹普胜进了帐中,先向朱元璋拜了一拜表达自己的敬意,然后便坐在一旁为他所设的席位上,竟然开始与丁普郎叙起旧来了。丁普郎颇为尴尬,虽说他背叛的是陈友谅,但在邹普胜面前他依然算是个叛将,即便从前有交情,如今已各事其主了,邹普胜表现的笔从前还要亲密让他颇为不自在,也怕朱元璋因此怀疑自己,只“嗯嗯啊啊”地应着。 他的这番举动着实不合规矩,既然是求和自然该开门见山把赔偿都说了,再听朱元璋的要求才对。徐达皱着眉站起就要斥责他,朱元璋拉住了徐达的手臂,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依然是含笑看着邹普胜表演兄弟情深,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这位便是赵普胜吧。”邹普胜与丁普郎把二人能回忆的过去全部回忆完了,又看向了端着盏茶水坐着不说话的赵普胜:“彭师父从前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他最看重的弟子,果然是一位英才。”丁普郎保护徐寿辉,倒是他与彭莹玉相处时间长些。 听他提起彭莹玉,赵普胜手微微一颤,茶水溅了不少在他的手腕上,还好茶水已不再滚烫,才没叫他伤着。赵普胜未曾见彭莹玉最后一面一直深以为憾,现在即便明知道邹普胜可能不怀好心,却也还是心怀希冀想要听一听彭莹玉对邹普胜是如何描述的自己。 他明白军中的规矩,主帅未发话,他不会与邹普胜说话。因此他看向朱元璋,朱元璋便表态道:“无妨,彭师父对我也有恩情。” 赵普胜得了他的允许便开始询问起这几年彭莹玉的事儿,被他说得有些眼眶发红。邹普胜细细列举了些事情,然后一声长叹:“可惜啊,先皇不信任彭师父,最后才害得他身死沙场。” 朱元璋敛了脸上的笑容,知道他终于说到重点了。 赵普胜与丁普郎大惊,虽然他二人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但听邹普胜言之凿凿,难道邹普胜是真有证据证明彭莹玉是被害死的?邹普胜做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先皇病重时亲自向我说的,只说他这病来的突然,许就是因为他害死了彭师父才受天责罚。” 朱元璋听他话中意有所指,也明白了几分,这一是要指证徐寿辉是病死的,自己出兵征讨不合理,二是为了强调徐寿辉是个不仁之君。在座诸人除徐达和李善长都受过彭莹玉的恩惠,徐寿辉既然害死彭莹玉,那他也是死有余辜,即便陈友谅真杀死徐寿辉,他们也不该为此来讨伐陈友谅。 “徐寿辉说他是如何害死彭师父的?”朱元璋重新把笑容挂回了脸上,眼神却冷凝了下来,这么一个把已死的彭莹玉拿出来做文章的人不配得到他的尊重:“君不密则失臣,你又不是他的亲随亲信,他能把害死与你同朝为官且对你有恩的大臣这件事说给你听?” 邹普胜说这事无非就是想证明徐寿辉是个不仁之君,所以改朝换代的陈友谅不该算是个不忠之臣。若是朱元璋没有挑出他话中的漏洞,过会儿他怕是都要向赵普胜丁普郎二人宣称陈友谅是为忠臣报仇了。引动他二人的情绪,就可以借助他们来逼朱元璋答允谈和了。 朱元璋不去与邹普胜纠缠徐寿辉的死因,反倒纠缠在徐寿辉不可能说这种话给他听上,叫准备了一肚子言辞的邹普胜有些猝不及防,脑袋空白了一霎才答道:“先皇是病糊涂了才说出这几句话,被我恰巧听到了才知道了真相。” “那他病糊涂的时候到底说的是什么?” “只说... ...只说彭莹玉的死全是因为他。”病人自然不可能逻辑清晰地把谋划过程详细说了,邹普胜只能用谎言去掩饰谎 言。 “哦。”朱元璋应了一声却是没了下文,叫邹普胜一时摸不着头脑,刚刚还穷追猛打的,怎么忽然就不追问了:“将军不再问些什么了?” “还有什么需要问的?”朱元璋做出困惑的表情:“彭师父的死确实是因为他救援不及时,他不是还为此写了悼词认错吗?”阴谋和过失的判定界限原本就很模糊,朱元璋问道:“这个仇自然该算在元军头上,你的意思是想因着你的揣测就判自称无能为力的徐寿辉有罪是吗?” 身为人臣,邹普胜哪来的资格去判徐寿辉的罪,若不说成是徐寿辉说漏嘴,他的谎言本就是漏洞百出。 李善长听了朱元璋的话也是点头道:“徐寿辉作为人主在这件事上虽说是有失误,但既然已认了错,又因此耿耿于怀乃至于病中还记挂着,也算是不辜负了他的臣子了。” 赵普胜与丁普郎也是为此神色有些黯淡,到底是被李善长的话说服了,对荒唐的徐寿辉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 局面瞬间就变了,邹普胜铺垫了那么多话就是为了抢来赵普胜与丁普郎的支持,没想到朱元璋只三言两语便把他的话全部给推翻了——即便陈友谅得了徐寿辉的继承权,他也不该改朝换代,这就是他不忠不义,朱元璋的军队就是师出有名。 邹普胜的脸色有些苍白,朱元璋关切道:“你的脸色不大好,还是赶紧说出你的来意然后去休息吧。”邹普胜听了他温和的话语却是心情更差,陈友谅的阴狠他能够招架的住,朱元璋明面上往他的心窝里扎刀子他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他只能声音有些发虚地把求和的条款一一说了出来,朱元璋耐心地等他说完,然后才接过他递来的文书,没有扫上一眼便拍在了一边的桌案上:“我拒绝,这样一个谋逆狂徒,不除不足以定民心。” 邹普胜手握成拳又松开,慢慢吸了一口气才算是把自己从眼前发黑的状况中缓过来:“进军若是不满意,咱们还可以商议。” “没什么好商议的。”朱元璋见他不放弃,把那文书从桌上拿起,当着他的面撕了:“我要夺他的性命。” 第三十五章 和谈失败, 邹普胜落魄而归。朱元璋加紧部署自己的兵力, 在与诸将商讨之后准备分兵。主力由他统率在汉阳牵制住陈友谅接下来应对他的兵力, 丁普郎与赵普胜则一人领着一支一万五千人的部队转道去攻打兵力空虚的其他地盘。 面对这种状况,陈友谅左支右绌, 一咬牙干脆将原本零散守卫在各个城池中的兵力全部调了回来。反正这些人在丁普郎与赵普胜的攻势下也守不住城,只能拖延一会儿时间,不如调回来让他们去行使他的另一个计划。 朱元璋不是攻打他的汉阳吗,他就派邹普胜领兵去打朱元璋的濠州!汉阳城墙可比濠州的城墙坚固许多,朱元璋若是不去救援, 邹普胜就可攻下濠州再长驱直入朱元璋的腹地滁州, 朱元璋若是去救援,则汉阳之危得解。 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就算用逼的, 也要逼的这些士兵不敢反他, 必须为他征战——这些人身在他领地上的亲朋好友就是一个好的选择。而只有将这些士兵全部调离本地, 他才好让邹普胜在军中散播朱元璋屠戮他们亲故的消息。正所谓哀兵必胜, 到时候军中士兵悲愤之下就不会再同现在一样犹疑着不敢尽全力了, 战斗力得到回复,邹普胜攻克濠州也会简单很多。 他这一计划是绝密, 自朱元璋攻城开始他便进行了一波清扫, 把朱元璋的探子给清除得寥寥无几了。在他的威慑下,消息没有再泄露出去,等朱元璋得到消息时,邹普胜的四万军队已经攻到了濠州城下。 虽说这消息稍微有些出乎朱元璋的意料, 但他也并不是太心焦。濠州虽说兵力不多,城墙不坚,但有冯胜与邓愈两位大将坐镇。他为了历练朱文正也派了朱文正去濠州在他们两麾下历练积攒军功。濠州虽说贫瘠了些,却也因为几次大灾不得他人看重,不易发生战祸,朱文正也就少了性命之忧。 更何况军正是朱元璋看重的侄儿,濠州百姓也都知道朱元璋安排了自己的亲戚与他们一处。有他在濠州,濠州的士兵和百姓的心也安一些,不会因着被攻打就四下慌乱了。 只要撑过邹普胜的前几波攻势,等滁州那边得了消息,汤和就会想办法发兵救援濠州,不需要他现在回防。 朱元璋定了心,也就加紧了对汉阳城的攻打,但陈友谅现在是咬紧牙关守住汉阳城了,他臣下的亲眷全部被他软禁到了一处,逼着这些人为他效死力。战死沙场无论胜败,家眷都可得到照顾,若是背叛逃跑,则是全家被屠。这样的压迫下,他的臣子也不敢再推诿责任了,守城作战时倒也尽心尽力了起来。 就在朱元璋已看到攻破汉阳城的曙光的时候,忽然一个噩耗传来,濠州的一处城池被攻破了,还就是他的家乡凤阳县。随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邹普胜的一封书信,信上问了朱元璋的安,又写到朱元璋替父母选择的安葬之所实在不是太好,他有心为朱父朱母迁居他处。 这就是要挖朱元璋的祖坟了。 凤阳被攻破,邹普胜又找到了朱父朱母的墓穴所在,就仿佛是掌握了朱元璋命脉,只要布置好他的四万人,汤和带着的人加上其余濠州人手都不足以夺回。朱元璋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父母不管继续攻打汉阳? 朱元璋拿着信纸的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着了,他好久没有尝过这样愤怒到极致的滋味了,邹普胜竟然想要打搅他父母的安眠!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到底怎么回事,凤阳怎么会被攻破!” 他向来是一副温和可亲彬彬有礼的模样,众人何时见过他现在愤怒如同一只咆哮猛虎的模样,一时都不敢回他的话。还是徐达有和他自幼的交情,又对军中布置十分了解,哪怕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心生畏惧也依然强压着慌乱迎了上去:“镇守凤 阳的是一个叫作花云的濠州本地人,我听冯胜与邓愈都对他赞许有加,说他骁勇绝伦,不应该连等到其他县城支援的五日都守不住的。” 朱元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依然压不住心中对陈友谅和邹普胜的愤怒:“既然他有本事可以守住五日,那就是救援出了问题。安排救援凤阳的人是谁!” 他话落却是自己想了起来,安排救援凤阳的可不就是在旁边县城拥兵将近两万的朱文正吗,竟然是他的侄子出了问题! 徐达觑他脸色知道他已经明白问题所在了,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邹普胜攻城的情报昨日冯胜已经送到了他手上,他还没有提交给朱元璋看。信上说花云被攻第一日便向朱文正救援了,朱文正却迟迟没有发兵,冯胜都得了消息命他救援了,他还以“怕邹普胜趁机攻略其余县城”的理由压了命令。 花云在凤阳城内只有八千人的队伍,哪怕募了民兵,兵力也依然不到一万,守城仗打得可谓是艰苦卓绝,城中打得没有一个伤兵,全部都是战死才停止守城的。他自己也是几次突围摧毁攻城器械,身受刀伤箭伤几处重创却依然在城墙之上领兵作战。 不到一万人防守四万人,他足足坚持了九天才因着城中箭矢耗尽兵力不足,援兵又未见踪影不甘地看着凤阳沦落敌手。到了最后,凤阳被邹普胜攻占,他带着十几个亲兵依然坚持着想要守护住朱元璋的老家所在,不愿让朱元璋的祖坟也被邹普胜玷污。 但他到底力不从心,失血过多没了战斗力,被邹普胜生擒了。邹普胜欣赏他的悍不畏死与指挥能力,想要劝诱他归顺陈友谅,花云却凭着一口气强行挣脱了缚住他的绳索,夺了敌兵的武器,向着邹普胜的方向一路砍杀了五六人。邹普胜大惊失色之下命人重新擒住了他,恼恨着下令将他缚住乱箭射死。 花云临死仍骂邹普胜是贼子,叫喊着道:“该要投降的是你们这些贼人才对,将军才是天命所归!等将军大军一至,你们这些人都要粉身碎骨!我死便死了,在阴曹地府候着你们呢!” 花云幼子花炜如今尚不满一岁,仍在襁褓之中。花云的夫人姓郜,知道城破花云必定与邹普胜拼杀至死,不愿自身被俘虏了叫花云为难,也不愿花家自此绝后,将花炜托付给一个姓孙的侍女,城破那一日便投河自尽先丈夫一步去了。 冯胜性情较为刚烈,又最欣赏花云的武艺军略,在信正是朱元璋的侄子,将朱文正为什么不肯出兵救援的缘由写的明明白白。原来花云投军以来便展示了强大的武力与极高的军事才能,得了冯胜与邓愈的青眼。他防卫元军的几仗以少胜多,损耗还不大,立下的军功卓绝,不过四个月便被破格擢升至了凤阳守城的大将。 然而他出身寒微又晋升太快,叫朱文正看了心生嫉妒不满,每每军议都对他恶言相向。冯胜说了朱文正几次也没叫他悔改了,反而更是恼怒。花云与冯胜等人到底记着他是朱元璋的侄子没有太与他计较,朱文正年纪又小,年少嚣张也是自然之事,他们这些年长十几岁的让着他些也就是了,并没有太往心上去。 哪知朱文正自被派回濠州就是一肚子的不满,他已经习惯了滁州的安逸应天的富贵,再回到穷苦落后的濠州真是全身不舒服,自然看谁都不顺眼。怒火无处发泄下又冒出来了一个花云,不到四个月就坐到了和他平级的位置,怎么能不叫他记恨? 这次花云向他求援,他记着冯胜夸花云“骁勇绝伦”的话,按着手下的兵不动,就等着看花云吃上几场败仗失了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再发兵。这时候冯胜催促他救援的信件到了,冯胜明白两人之间的矛盾全是因着朱文正自己的毛病,信里毫不留情地斥责朱文正这是嫉妒贤能,不顾大局,要他立刻发兵。他与邓愈是濠州的最高将领 ,有这个资格下命令,然而却让朱文正被气了个够呛。说他不顾大局,行,那他就只镇守住他自己的城池,花云的死活,凤阳的失存和他有什么相干的? 冯胜上呈的军报里把朱文正骂的一无是处,为花云悲愤之下甚至说朱元璋安插朱文正濠州就是个错误,这次凤阳丢失也有朱元璋用人不当的缘由在。这叫徐达看了信件又是心惊又是惶惶,怕朱元璋看了信之后连冯胜一起迁怒了。因此他才引导着朱元璋自己想出这次凤阳丢失的始作俑者是谁。虽说他从前对朱文正也是有几分情谊在,可这几年朱文正做的荒唐事实在叫他把对朱文正的情谊全部给消磨了,况且这次的事他也无法为朱文正遮掩,要论罪还是让朱文正一人受罚不要再牵扯旁人了吧。 朱元璋听出他话中意思,明白他怕是早知道其中缘由了,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把濠州的军报交给我看看吧。”徐达这才放下了提着的心,他这么压着军报原本也是不合规矩的,见朱元璋不计较才拿出了放在身上的信件。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将信件看完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沉着脸没有说话。 徐达知道他现在怕是失望悲愤交加心情十分复杂,但也不得不上前打断他的思绪:“咱们要怎么做?” “拔军回防。”朱元璋自然不能等着邹普胜动自己父母的坟墓,后方有这样一把刀子插着也不是事儿,只可惜这次攻打陈友谅就这么因着朱文正的自私功败垂成了。 “派人去寻找失踪的孙氏与花炜,带回来好好抚养着。”朱元璋头疼地用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念叨了朱文正的名字好几遍:“我的侄子那边我会动家法,这次确实是我也有错,我早该想到朱文正的脾性不能做一城主将。” 若按军法朱文正就该被处死了,但朱元璋到底没能狠下这个心来,朱文正还是受过的教训太少了,他这个叔叔从前当的不称职,这次总要把朱文正打醒了才行。 第三十六章 朱元璋回来之后便剥夺了朱文正的所有军衔, 将他一撸到底却没有着急去见他, 只差人将朱文正独自关押在了一间房子里, 每日里送进饮水和食物,任他如何焦灼地拜托人传话说要求见自己也不理。 直到朱元璋找到了孙氏与花炜。 孙氏抱着花炜夹在逃命的百姓中逃出城, 走的匆忙,身上什么也没有带,虽然幸运地逃出生天了却是一路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等朱元璋寻到二人时,孙氏与花炜皆是奄奄一息。朱元璋抱着花炜放在膝上喂食时, 幼小的婴童已经哭不出来了, 只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米糊,因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紧紧盯着朱元璋。 孙氏洗净了面, 回报了他们一路上的艰辛困苦, 又说了郜氏将跳河时与花炜泪别的情景。她不善言辞, 话语平淡甚至隐瞒了一些路上的艰险, 却更让朱元璋心酸。 他看到凤阳情景时便能想象得出这一战打的是多么艰难卓绝。 邹普胜到底没敢动朱元璋父母的坟墓, 刚得了消息朱元璋回防便算着时间撤离了, 朱元璋派人追击了一阵但到底他们这边士兵疲乏,比不上修养良久的邹普胜手下, 只能放弃了。战后的凤阳城几乎整个变成废墟, 原本已经渐渐搭建起来的商铺酒馆全部都成了焦黑之色。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也没有完全散去,朱元璋单看着城墙的千疮百孔也能知道这城墙上效忠于他的士兵将领们守得有多难。 “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将花炜喂饱后再送到你那。”孙氏应诺退下,朱元璋细致地将花炜唇角漏下的米汁擦干净, 向徐达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把朱文正带过来。” 朱文正被囚禁了多日,一直紧闭的屋子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他见是徐达进来,心中一喜问道:“小叔终于来放我出去了?”徐达抿着唇摇摇头,见朱文正面露哀求之色才皱着眉头提醒道:“等会儿不要再惹你小叔生气了。”朱文正毕竟是朱元璋的亲侄儿,若他知错能改,朱元璋未必不会再给他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4 听了他这话朱文正心中忐忑,他这几日实在过得煎熬。每日里只有清水和坚硬的干粮可吃,前几日他还硬撑着不吃,不信自己绝食朱元璋还不管,哪料朱元璋真的就没有理会他绝食的手段,只着人告诉他,他若不吃这些东西也不会留给他浪费,便都拿走了。 后来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恍惚间仿佛是回到了从前家乡闹饥荒的时候,胃中的饥饿感迫使他放弃再讨要美食的想法,咬着如石块般硬的干粮时也能吃出几分甜味了。只是他心中却也因此存了几分怨气,有罪责罚就是,做什么拖延着折磨他。 “你来了。”朱元璋抬眼望了朱文正一眼,便重新将视线转回花炜身上,让他又小口地喝了口水。朱文正打量朱元璋不似怒气冲天的样子,也就挪着步子想要找一张椅子坐下慢慢说话,却被徐达一把拽住了胳膊。他有些不忿地瞪向徐达,不明白徐达的意思,徐达却看也不看他,等候着朱元璋的命令。 “跪下。”朱元璋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算是明白关了他这些天他也不思悔改了,更是心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声说道:“你可知道我怀中抱的孩童是谁。” 朱文正被徐达压着肩膀跪倒在地还要挣扎,却在朱元璋的凌厉的眼神中动也不敢动,只仰头望着陌生的婴童打量了一下道:“不认识。” “他是花云的儿子,还没有满周岁。”朱元璋见朱文正的脸上只划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并没有痛悔,心生愤怒一脚踹在了朱文正的胸口:“是你害得他失去了疼爱他的父亲母亲,是你害得我失去了一员守城猛将,你竟然还不知道悔改认错的!” 朱文正不防被他这么一脚踹倒,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急促地咳嗽了 几下,眼神中透露出不敢置信的情绪——朱元璋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他,也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这么可怕的神情。他瘫坐在地略有些茫然的表情叫朱元璋想起了与他面目相似的大哥,却不再愿意心软,只背过身去轻声哄着因他刚才训斥朱文正而有些受惊的花炜。 “你还不满意你这几天的吃食不合口味和我闹绝食。”朱元璋冰冷的声音传入了朱文正的耳朵里:“你知不知道花炜与照顾他的孙氏在外流浪了整整半个月,食不果腹?实在找不到水源喂花炜的时候,孙氏是咬破了指尖用血喂的花炜!”这件事孙氏没有告诉朱元璋,但朱元璋看她十指破损便能猜出真相:“而害他们沦落到那个地步的就是你的嫉妒心!” “我没有。”朱文正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对上朱元璋盛怒的眸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编造借口,只呐呐地说道:“他有什么好让我嫉妒的... ...” “是啊,他有什么好让你嫉妒的,叫你非要看他战死不可!”朱元璋将花炜哄着叫徐达抱去孙氏处了,拿了放在桌案上的马鞭,一鞭抽在了朱文正的肩膀上:“自嫂嫂将你送进我军中,我便处处优待你!只要你不犯军规便对你闹出来的荒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却不知收敛!花云第一日便向你求援了,你为何直到第九日还没有发兵,眼看着凤阳城破!” 朱文正勉力受了他几鞭,不敢再拿应付冯胜的理由敷衍朱元璋,只指望着朱元璋打几鞭子就消气了。但是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没法忍受,他本就没怎么受过伤,眼下再受不住疼,躲闪起了朱元璋的鞭子,更叫朱元璋恼怒:“你还敢躲!你想象得出花云被乱箭射死时的痛苦吗,你连这几鞭子都受不住了!” 他一鞭一鞭地挥下来让朱文正无法躲过,也不再压抑痛呼声,只一边在地上打着滚躲着一边向朱元璋告饶:“小叔,小叔,我求你了,别打了,太疼了!” “凤阳城是你我成长起来的故乡,你都能放任不管!你的父亲的坟墓你尚且不上心,我能指望你上心什么!”朱元璋是愤恨到了极点,原本嘱咐由朱文正救援凤阳也就是他觉得朱文正即便性格有缺陷也不会坐视凤阳沦陷,哪知道朱文正真自私到了这个地步。 “他哪敢啊,他不过是要逼你回防,不敢对咱家的祖坟轻举妄动的!”朱文正急急地喊道,朱元璋住手了,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你都想到这个层面了。” 朱文正以为朱元璋这是放过自己了,呲着牙忍着疼就要站起来,却是迎面一鞭落下几乎划伤了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竟然还是没有救援!”方才朱元璋好歹给他留了几分情面没有朝着他的脸打,眼下鞭子却是劈头盖脸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各处,脸上也是血淋淋一片。朱文正只能捂着脸一边尖叫一边哭爹喊娘。 “嫉妒同僚能力坐看他城破身死,明明知道邹普胜是要乱我军大局却冷眼旁观!”眼下朱元璋的愤怒已经不止是为了花云了,他与诸多谋士将领筹谋了大半年才抓住机会南下攻打陈友谅,最后虽说也攻下了陈友谅的几座城池有些收获,但与他耗费的军粮兵力比却并没有赚到什么。 功败垂成全因朱文正。 朱文正的军事才能高曾让朱元璋万分欣喜,可有才无德的人不仅成不了大器,还会因坐上高位而造成更大的危害。 最后,朱文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满身都是伤痕血污,只胸脯仍上下起伏让人知道他还活着。朱元璋丢开鞭子,激愤褪去后疲倦感席卷了他的心——他实在想明白,他对侄子的教育到底是错在了哪里,让朱文正长歪成了这样。 守在屋外的徐达听屋内动静已经停了下来了,便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朱哥?” 朱元璋坐下了,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调整着 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再失控,终于叫冷静回笼了:“你进来吧。” 徐达走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朱文正的惨状也是小小吃了一惊,不意朱元璋真的下了这么重的狠手——朱元璋对朱文正的疼爱他是看在眼里的:“朱哥,我带他去看看伤吧,这些鞭伤不好好处理可不行。” “这种不肖的人死了也便死了。”朱元璋冷冷地说了一句,但到底没有阻止的动作,徐达也就明白他这是默许自己带朱文正去看伤了:“朱哥之后想要怎么处置他?” 这也是让朱元璋为难的一点。他是再也不敢让朱文正统兵打仗了,即便朱文正再有能力也不行。但他到底是大哥唯一的血脉... ... “把他调回应天,让他负责后勤军粮吧。”粮官虽然也还算是军中一个不是特别低的官职,但也再也没有晋升的空间了,每日里只负责拿着调粮的军令将库中军粮运出,将收上来的粮税存好也就是了。倒也不算是辜负了朱文正的算术才能。 况且应天是个富贵的地方,又是朱元璋的腹地,最为安全。他也算是为朱文正殚精竭虑了。 徐达也觉得这样一个去处对朱文正已经很不错了,点点头蹲下身去扶了朱文正站起,听着他虚弱的呻.吟让他能借力一步步往外走。 屋中里只剩了朱元璋一个人了,他松缓了刚刚还紧绷着的情绪,竟让自暴自弃的情绪涌了上来:“碗精,我连我的侄儿都管不好,我真的有那个本事可以最后一统天下吗?” 姜妍听他话语心正的心性,花云至死认你为明主,徐达汤和赵普胜也都心服于你,你千万不能因着朱文正一人就心伤啊。” “嗯。”朱元璋低低地应了一声,情绪仍有些低落,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姜妍也不知该再怎么安慰他了,只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倒渐渐让朱元璋就这么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时间多耗费在这些负面情绪上,这次攻打陈友谅没有胜利他还需与诸将总结战斗经验汇总报告,他必须清醒过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屋子。 第三十七章 朱文正差不多养好了伤, 知道对自己的处置后闹了几次, 想要再见朱元璋一面, 为自己求情,却得知朱元璋已经带着人马离开了濠州。 冯胜对他深恶痛绝, 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朱元璋就英明果断,他的侄子就是这么一副冥顽不化的样子——若按军规朱文正恶意害死同僚就该被枭首了,是朱元璋在他们面前放低姿态拜了一拜,请他们再给朱文正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们都信服朱元璋,见他这副情态怎么可能再提出异议。让朱文正活着还得了个悠闲安逸的官职, 冯胜虽然心中还有些不舒服但到底看在朱元璋的面子上没有多话。 只是可惜了花云。所幸花炜被朱元璋好好安置了, 说等花炜年岁大些会请教李文忠的先生一并来教花炜,让冯胜与其他濠州将领心中好受了些。 如果朱文正赶紧消失在他们眼前的话, 他们也愿意眼不见心不烦地顺着朱元璋的意思做, 但是... ... 冯胜瞧了一眼赖坐在地上不愿走的朱文正, 心中对他的厌恶更多了些, 见旁人都顾忌着他是朱元璋的侄子不敢动手拉拽他, 便自己跳下了马, 抓着朱文正的肩迫着他站了起来:“朱文正,我警告你, 如今你只是后备军称称粮米的小粮官了, 再没有将士会听你差遣了。我们看在将军的面上不好动你,但你要是不知好歹,夜路走多撞上鬼,被套麻袋揍得个脸蛋开花, 将军想必也不会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再责罚我们。” “你胡说,我小叔怎么可能不管我!”朱文正的肩膀被他捏的生疼,却不愿意在冯胜面前面露痛色,强撑着大声反驳冯胜。 冯胜冷笑一声:“你这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可就是将军打的,你已经叫他失望透顶了你不明白?将军临走时可是向我们说了,你要再闹出什么事儿我们不需报到他那里去,他绝不会再袒护你,只按军中规矩办事就行了。你走是不走?” 朱文正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咬着牙想要再与冯胜叫板又有些胆怯,只能把这口气咽回肚子里去,狠声撂下狠话:“冯胜,我记着了。” “你爱记不记。”冯胜推搡着他上了为他配置的马车,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拍,大声向渐渐行远的马车喊道:“终于送走祸害了!” 他就是特意叫给朱文正听的,怎么着临走时他也得好好再气朱文正一回才行。邓愈在一旁摇头,冯胜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一点也不知收敛。朱文正记恨下了他,这回头要是朱元璋重新重视起了朱文正,倒霉的还不是冯胜? “你想太多了吧,他那副模样哪里能再得将军重视。”冯胜在邓愈头发上用力一揉,笑道:“你小子可比朱文正还小一岁,做出这副人小鬼大的沉稳模样才是奇怪呢。” 邓愈是带着军队投靠而来的,才十六岁便指挥胜了许多战役,因此朱元璋并未因他年岁小就刻意压低他的职位,让他做了濠州的二把手,只位于冯胜之下。 听他这么说邓愈也不恼,只等他收了手了才稍稍理了自己的头发:“依将军现在的脾性肯定不会,但将军重情,朱文正要是摆出副幡然醒悟的模样,说不准将军就对他心生怜悯了。” “你什么意思?”冯胜听出邓愈似乎话里有话,果然他问出这句话后邓愈便故作高深背着手往僻静处走了,冯胜连忙跟上。 邓愈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只管叫他没有幡然醒悟的机会就万事大吉了。可别再派人去磋磨他了,他若是受苦受多了,保不住就清醒了。多给他安排些酒肉朋友去,粮官安逸不假,可安逸也最消磨人心智,他越是一滩烂泥将军就越瞧不上他,咱们也就不用担心他心中的记恨了。” 冯胜一拍手:“秒啊!我回去便给滁州的熟人 写信。”他说着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邓愈:“想不到啊,你小子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的,原来是一肚子坏水,我以后可得提防着你坑了我了。” “你有什么好坑的,就凭你平日里嘴上不把门的样我都可以害你几百次了。”邓愈与他说笑了两句忽然正了神色道:“朱文正不过是一个没脑子的,不值得咱们费神。我现在担心的是将军那边,才南下征战了一次,原本已定下修养的军策了。如今将军却又带着人马汇集到了处州去,我觉得太急了些。” “将军很重视陈友谅。”冯胜想起六日前邓愈出外迎战小鼓元军了,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在的时候有消息传到濠州,说南边围困陈友谅的元宰相脱脱被急调回京了。没了脱脱,南边的元军就是一盘散沙,将军怕陈友谅趁机猛扩地盘更不好对付,这才改了主意调主力往南边处州去了。” “元帝又闹这种幺蛾子?”邓愈皱着眉头,没想到元帝竟然会干出愚不可及的事。如果没有脱脱在南方限制陈友谅那一支,天完政权的时候他们便可以与元军相抗了,怎么元帝还把脱脱给调走。 “他们朝廷里内部争斗的事儿,情报里没说太明白,只是提了几句,这次脱脱怕是凶多吉少,能保住性命便不错了。” 没了脱脱所率元军的遏制,陈友谅的威胁性就更大了,无怪朱元璋会此时往处州去。 只是一代名臣脱脱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为了维持元朝的统治做了那么多事,最后没有死于战场征战上,反倒要死在朝堂争斗上,真的是很讽刺了。 此时的朱元璋则在接待一个很神奇的人物——刘基。每到一处胡大海都会为朱元璋挖掘本地人才,他在军事上不如旁人,便把心力都用在了这上面,倒也颇得朱元璋青眼。他见的人才多了后渐渐也有了分辨能力,也不如从前看到人才便万分激动了。 然而这次他却是万分欣喜地向朱元璋引见了刘基:“你见了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奇才!” 人还未到,朱元璋先翻了胡大海被他整理的资料,这人竟然考中过进士,还多次在元朝中任官,县丞,都事,这都是不算太小的官。 他抬头望向胡大海,心中带了几分疑惑:“朝廷的小吏倒也罢了,他曾经可是个正经的官员,也愿意到我手下任事?” 胡大海憨笑道:“他几次都是看不惯官场黑暗欺压百姓自己辞的官,我打听过了,他这个人为人确实很不错,又去问了他的意思。他听说是将军你,格外的意动。” 朱元璋来了几分兴致,刚巧刘基也到了。他身着学士常着的那一身青色布儒衫,头发也由是同色布带束着,容貌寻常却有叫人觉得亲近的气质。 “先生... ...”朱元璋正要同从前一样向刘基开口询问,便见刘基向他一拜问道:“将军要测我的本事,不如先听听我对将军的分析?” 朱元璋有些意外,却还是点点头,也想听听局外人是如何看他的。 “将军自起事便名声不显,虽在濠州滁州两地广有善名却也没有趁机大肆招募兵力,直到集庆,哦,不,应天被将军攻下,将军才得了天下人的侧目。我说的没错吧。”刘基先将朱元璋从前的经历说了一遍,见朱元璋点头才继续道:“应天富庶至极,却并不易攻打,能打下应天,你一定在水战上下了功夫。由此可见你的军事才能卓越,但让我看重的却是你打下应天之后的行为。” 他侃侃而谈,因着还不是朱元璋的手下,对朱元璋少了几分尊重,不过朱元璋倒不是十分在意。 “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九字应该可以算作是你在应天行事方略的总结了。”刘基总结得精妙,朱元璋都想为他鼓掌,刘基又道:“能想出这样的方略,将军身边 应该有一位了不得的高人在指点。” “没有没有。”胡大海连忙说道:“这方略可都是将军自己想起来,军中也就只有李善长能在方略上与将军讨论一二,若说指点可一个都没有。” 刘基惊了一惊,看向朱元璋,他本以为一个农户出身的将军即便再雄才大略也想不出这么有针对性的策略的,又见朱元璋年岁不大,更生敬佩之心问道:“将军今年... ...年岁几何?” “二十六。”朱元璋轻轻勾着嘴角,若说指点他确实是受了指点的,只不过不是什么高人,而是一个小碗精,但这话却不必与刘基说了:“先生能总结出这九个字便已经可见大才了。” 刘基连声称不敢,朱元璋年不到三十便能带着手下士兵走到这个地步,又才智过人,他实在不敢再摆出副恃才傲物的模样了,收了所有对朱元璋的不尊重道:“将军觉得我可用便是我的荣幸了。只是我有一个疑惑。” “先生请说。” “将军先攻陈友谅想必是为了收拢南方所有兵力再向北攻元政权,但如此这般的话,张士诚在泰州建立大周国政权,将军不是更该重视吗?” 朱元璋听他这样问也就没有隐瞒,将陈友谅与张士诚的性格给分析了:“陈友谅器小,虽然不易得民心军心却未必不能用狠辣手段成事,我必须趁他势力不稳消灭他,以免他趁我不备攻击我。张士诚志短,即便一时真有了地盘兵力,但他到底是个商人起家,没有太大的野心,不愿冒太大的风险,趁我与陈友谅交战的时候偷袭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所以只要打下陈友谅,张士诚不足为虑。”朱元璋做了个总结,没告诉刘基的是他已经利用元军将张士诚的弟兄弄了个一死一残,这样的诡计不适合明面上说。 刘基听他分析更为佩服,连忙向朱元璋躬身拜道:“鄙人刘基,字伯温,愿为将军效劳。” 藏在朱元璋胸口处的姜妍听了他的话全身一震——刘伯温? 第三十八章 说刘基, 姜妍还没个概念, 可若说到是刘伯温, 那能不知道吗。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这样出名的人物, 她实在想仔细看看长相。 她在朱元璋胸口的衣襟里有些不安分地动了起来,旁人瞧不出什么,朱元璋却能感觉的出来。他微微勾了唇角,大大方方将姜妍从衣襟里拿了出来放在桌案上,让她不必再往外蹭了。 刘基见朱元璋竟然贴身藏着个破碗, 一时有些哑然, 朱元璋兵力雄厚又占着富庶的应天,不意生活竟然如此朴素:“将军怎么吃饭还用这样一个... ...陶碗。”破碗他说不出口, 只能换个说辞。 “我日日瞧着她, 也好不忘我从前的艰辛困苦。”朱元璋随意扯了个理由糊弄刘基, 刘基却瞬间被感动了。他瞧多了官场上的奢靡之风, 原以为起义军首领有个大局观就很不错了, 私下里各种小毛病怕是层出不穷, 哪想得到朱元璋觉悟这么高。 胡大海在旁边双手环胸,暗暗乐着。除了他, 似乎朱元璋再也没有将神碗的重要性告知旁人, 足可以见朱元璋对他有多么特殊的信任。 其实也是朱元璋不需再用这封建迷信的一套糊弄百姓招募兵力了,百姓受他仁政都自愿捍卫他的政权,他出身于百姓之中也让他们有亲近感,再拿天赐这一套出来反而落了下乘, 干脆也就隐了姜妍的特殊。 他顺手拿姜妍倒了碗白水喝,问道:“先生久居处州,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在短时间内募来大量兵力吗?”他急急赶到处州来就是为了募兵,伤兵都留在濠州修养了,他如今带着的只有六万人,不在处州就地补充兵力的话,是无法与陈友谅好好作战的。 朱元璋已经得了消息,陈友谅几乎将他的汉国搞成了一言堂,内部反对的声音已经被全部清除。这样做虽然也有隐患,有几州的将领在他的高压掌控下叛逃分离了出来,也有不少百姓士卒害怕他纵容手下肆虐的行径,向外逃出。但是在外有朱元璋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如今的汉国上下一心全部凝聚在陈友谅身上倒是确实使他能够拥有了与朱元璋一战的实力。 绝不能再纵容陈友谅发展下去了。 刘基微微思量了一番答道:“我在处州倒还有些威望,要以我的名义招兵的话或许也能招来一万,但怕是不够将军差使吧。”他见朱元璋点头便继续说道:“其实将军可以尝试招募商人的私兵。你在商人口耳交谈中颇受赞誉,这些私兵也大都没有不愿离开家乡的限制,且为了护卫商队身经百战,自身战斗力惊人,远比你现在在处州招募些农兵好用。” 这倒是朱元璋不曾想过的,仔细一想却觉得确实可行,可以一试。 “先生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吧。” “是。”刘基犹豫了一下,决定直接问出口:“只是这样做也得叫他们动心愿意支持你才好。将军愿意为征召这些私兵付出什么?”商人总不可能做亏本买卖,帮助朱元璋总得朱元璋先许诺些好处才行。 朱元璋细细想了,然后答道:“商人大都不缺钱粮,本身有着雇佣私兵的能力想必也不需要我对他们安全上的支持。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我许诺抬高他们的身份,以此让他们动心?” 刘基见他明白,脸上浮现出笑容:“不错,我知道一人,绝对有实力可以支持你扩充军队到足以与陈友谅开战的地步。” “谁?” “沈万三。” 刘基说到沈万三的时候,姜妍又抖了一下,险些把正喝水的朱元璋呛着,只能放下碗,拿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我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何处的人。” “是我说岔了,将军想必听说的是他的本来名讳,他真名沈富, 沈万三是他作为巨富得的一个美号。”刘基说出沈富这个名字朱元璋才有了印象:“此人似乎曾向我手下买过港口的通行。”那是一笔巨大的收入,沈万三直接买下了三年的港口进出权,足抵得上朱元璋上下五六个月的军费了,叫朱元璋难以忘记。 “不错,他虽然出身吴兴南浔,但做生意主要还是依凭着江浙海外港口。” “他与番商做生意?”记录上最让朱元璋注重的是那个数字,倒是没有太在意沈万三买的都是通海港口:“他胆子倒是挺大的。” 元朝的国策重农却不抑商,元盛时行使的减少商税,维护商道的政策鼓励产生了一大批商人,只是到了如今,商税高昂,商道荒废,特别是汉人商人,要想行商往往都得花大钱财贿赂所在地官员,赚取的利润微薄。 这种情况下,沈万三决定铤而走险,自己训练海上商船的护卫,对付海面上的倭寇海匪,将本国内的商品输出到国外去,再从国外输入价格低廉质量极优的原材料。传言他有资产万万,购置了天下各处的无数田产。虽说里面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沈万三江南第一富豪的名号绝不可能是浪得虚名。 特别是陈友谅的地盘上多是江河,水战怕是不可避免。陈友谅是个渔家出身,对水战颇为重视,朱元璋却依然只有从前攻打应天时的那几艘战船能够摆上台面,其余都不值一提。若是能得了沈万三的帮助,他的胜机也能多上几分。 “沈万三并非世代经商,从前他家中也是农户。商人身份低贱,人人都瞧不上,将军若真答应他给他提高地位的机会,他怕是会为了后代效死力。” 朱元璋以这个名号去请了沈万三,沈万三果然一口答应下来,随着他信件运送而来的还有许多粮米金银。信上说沈万三处理完周庄事务便会带着他的私兵奔赴处州,路途上他也想办法再为朱元璋多雇些人来,至于此次送来的这些东西,只当是定金。 “定金?”朱元璋瞧着这满满一车的金银珠饰,略有些吃惊,等到人都走了之后,才走到摆放在他屋内的满满一箱子金银珠饰旁边,随手捡了一支点金朱钗拿了起来。鸽子蛋大的宝石被嵌在这朱钗顶端,看上去富贵得夺人眼球,却只是被随意地扔在了这箱子中。 “说实话。”朱元璋将箱盖重新合上:“我看到这些东西心里是不大痛快的。” 他家中从前家徒四壁贫困到,连朱母的银钗都典当掉补贴家用了,沈万三却是眼也不眨地送来了这些东西只说给朱元璋把玩,两相对比之下,朱元璋心中实在没法不泛苦:“你同我说商人不是剥削民用,可我看着这些东西却没办法不联想到民脂民膏。” 姜妍犹豫了一下,沈万三既然是个农户起家,一开始资本的积累一定不是什么光明的来路,但她此时要是附和朱元璋的话,朱元璋对商人的恶感说不定会再深一层。她掂量了一下说辞说道:“他从前如何咱们难以追究,你这次是要用他,还是别在他面前表露出不满的好。” “嗯。”朱元璋只是应了一声,姜妍到底心中不安,补充道:“到你可以制定规则的时候,你再规定了他们的买卖要如何进行就好了,商人这个群体总归是没错的,你可别一杆子全想打死了。” 朱元璋失笑:“你怎么每次谈到有关行商的事上都一副怕我迫害商人的口吻,我还不至于小心眼到因着他比我富有就要去打压他。” 因为历史上的你不但闭关锁国禁止商人出海,国内的商人即便是合法地富起来了也限制着人家不准穿绸缎,农家者若是行商时被发现便会被划作游民,要被逮捕起来,一些严苛之处比元朝要求的还严。 从前也是学商的姜妍对这一点耿耿于怀,默默腹诽着,没把这话说出口。她实在怕朱元璋在这 一点上走了历史的老路,商务是打通国际最好的途径。没有国际的交流,怕是又要错过一次国外的蒸汽革命了,到时候落后几百年的锅又是甩在了朱元璋的背上。 “你对国库空虚掠之于民,民变在即掠之于商这句话怎么看?”姜妍拐了个弯试探他。 朱元璋就着这句话想了想道:“想出这句话的倒也是个人才,只是若叫我见了,怕是会杀了他。剥削小民富充国库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国库空虚不思考方法叫国富民强,只知道欺压手无寸铁的百姓能改变什么?所谓民变在即不过是民众们活不下去了才要造反,这个时候去抄商人的家,倒也可以强按人家一个为富不仁的民头叫百姓服气。商人本就叫安分行事的百姓瞧不起,真到了官府发话不处死只抄家的时候,有生路可去的商人也不会造反。他们也造不起来反。” “然而商人同样是一国的百姓。”他微微翘起嘴角:“你就想让我说这个吧。你可安了心吧,你没事就跟我念念叨叨的,我早心中有了对商人的思路谋划了。” “是什么?”姜妍被他勾动了好奇心,朱元璋却是不答,只摇摇头把姜妍重新塞回衣襟中,姜妍刚要闹腾着继续问就被他一把按住:“闹了我也不说,总归得等我有了话语权才有办法,这话可不是你说的吗?” 他是记着姜妍每每一谈商人就对自己百般试探的态度,故意不说给姜妍知道的。 姜妍气不过,小声念叨道:“你还说自己不是小心眼呢。” 朱元璋听她抱怨心情颇为愉悦,刚才见这一箱珠宝时的郁气全部消散了,吩咐着喊道:“来人啊,把这箱东西搬出去全部卖作军粮,充作军用。” 他到底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第三十九章 沈万三一路赶来声势浩大, 叫嚣着是朱元璋请他募兵而去, 说是之后他再也不会是旁人表面客气私底轻贱的人了。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所见诸人作个见证, 好叫朱元璋的诺言不能在之后收回,商人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全部展露无遗。 然而这做法实在没法让朱元璋欢喜, 若不是他这次来本就没有隐瞒陈友谅的意思,是要正面对敌的,沈万三这么做可就把他的军策给泄露了。 朱元璋把那支朱钗拿在手上,手指灵巧地将它转了两圈。旁的珠宝都已经卖出去了,只是留这一件叫沈万三宽心, 他个人收了东西沈万三才能真信了这场交易的定金, 朱元璋是收下了的。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5 他这般为沈万三考虑,不料沈万三却玩出了这样的把戏, 要说不恼是不可能的:“他这么大张旗鼓, 怕是到了我的地盘上后, 想要我敲锣打鼓地去迎接他吧。” 李善长听了这话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刘基——沈万三是刘基推荐的, 干出不妥帖的事情刘基也是需要担责任的。 从前能与朱元璋在政事上讨论一二的只有李善长自己, 顶多偶尔会有徐达插嘴说说, 旁的文士都被派去先做些文书的工作了,根本无人能与李善长相较。现在忽然来了个刘基, 刚到便是青云直上进了议事大帐, 实在没法叫他心甘。 刘基虽然也为沈万三做出来的事儿而心下叹气,但既然是他推举的人,怎么样他也是要开口说话的:“他此举倒也不是全无益处。” 李善长以为他是硬撑着要扯些理由,刚要刺他几句便被朱元璋轻轻摇头制止了:“刘基, 你说说他这么做能有什么益处?” “是。”朱元璋给了他一个机会继续说下去,好歹说明朱元璋并没有因为沈万三的事儿就一定要来责备自己:“将军既然是要募兵,自然是得到商人私兵越多越好。沈万三原本在商人中名声就最大,有他这一路做例宣传,怕是不久便有更多的商人携私兵而来求将军一诺。” 李善长被他所说一梗,忽然不知道怎么反驳,见朱元璋也点头赞同刘基的话,只能略有些不甘地微微垂了头不再针对刘基,只是心下对刘基的不满更多了些。 朱元璋的眼神似是无意地飘到了李善长身上。 他这次之所以把刘基直接拔到可以议政的地步,理由之一便是李善长。李善长作为他身边的第一谋士太久了,渐渐对下便倨傲了起来,让朱元璋有些看不过眼。他又是个极有地域意识的人,朱元璋把选拔人才的权限分了一些给他,李善长便一力拔擢濠州同乡人。这些人感谢李善长的提拔培养也聚拢在了李善长身边,竟逐渐形成了党派一样的组织,叫朱元璋不安,必须敲打李善长看看。 刚好又有刘基的出现。李善长从前不过是个乡中推举的里中,刘基却是正经考了功名得了官职的,高出了李善长一截。且刘基是处州人,朱元璋身边多是濠州人,刘基难以融入他们。而他陡然可以议政,李善长就会针对他,刘基能够依赖的只有朱元璋的看重,为了保全自然会不断地出谋划策。 这大约是朱元璋第一次使用驭臣制衡之术。武将往往耿直,互相之间难起矛盾,文士们却会因着文人相轻的心思闹出乱子,也会因着理念相同而聚众抱团。这两者朱元璋都不想看到。 “只是他这么做到底不合我的心意。刘基,他既然是你推荐的,这事便由你私下里提醒他。我不会因着他富裕就刻意针对他,但他如果想要投入我这边,平日里也得知道收敛,否则我也不会轻纵了他。” 刘基听了这才放下提着的心,若朱元璋不将不满表现出来,他才要怕朱元璋心中记恨。有些话摆在明面上了,之后便不会再追究了。 他骨子里文人清 高也是看不太上行商的沈万三的,又因他受了朱元璋这一番压迫,等见到沈万三时自然不会再对他有什么亲近之语,只把话挑明了说了也就成了,一个商人他也不用留面子。 沈万三到达时带了足足三万人,这是他海上护卫的全部了,一路上他又靠钱财开路招了不少因钱动心的所谓江湖侠士,甚而为了邀功清缴了几处匪窝,得了好几千的青壮入伍。这样多的士兵,朱元璋也就没有再因他迟迟未到而苛责他。 他到的时候颇有些志得意满,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 负责接待他的刘基心情却不大好,原本前几日沈万三便该到了,晚了这么些天,这几日他几乎是坐立不安,都不敢直视朱元璋,对李善长的明嘲暗讽也只能缄默不言只当没听到。现在看了沈万三这副高兴的模样,刘基就更不愉快了。 沈万三瞧见刘基,赶紧跳下马迎了上来:“您就是刘大人吧,久仰久仰。”沈万三同其他看着便富态些的商人不同,他与番人做生意自然不会留情面,毕竟能向这些人卖出国内货物的只有他,他出什么价,番人就只能接什么价。因此他整个人颇有些精悍的味道,相貌上,两撇八字胡,下巴上没有再蓄须,一双眼角略有些下垂的睡凤眼,眼光流转着转在刘基身边,想要看看朱元璋是否就在周围。 “沈商人。”刘基的话语有些冰冷,一下子将沈万三表露在外的喜悦给压了下去:“你比咱们约定的时日晚到了六天。” 他原本就是做过官的,官威摆出来,原本就颇为惧怕官员的沈万三连忙赔着小心道:“路上瞧见了几处匪窝,我想着我既然是打着将军的名号,也该为民除害才是,一去便耽搁了时间。不过我也稍有些收获... ...将军不会因此怪罪我吧?” “将军仁善,没有追究你这次失约的责任。”没等沈万三松一口气,刘基便继续说道:“只是我不知道咱们约定的时候,到底是哪一处说了你可以打着将军的名号了?” “这... ...”沈万三呐呐不言,约定上没提自然也没有说不可以,他被军阀也用言语哄骗过,虽然没有哪一次是如同朱元璋这般白纸黑字写下答应了的,但他总想再加一重保险,让更多人见证才好:“确实没有说。” “你的自作主张惹了将军的不快,也让我很不高兴。”刘基直接把话说的明明白白的:“将军看你这次领兵前来颇有功劳,本来是想要额外再为你设宴,招待你一场,让军中将领都认识你的。但你这么自作主张的行为,只能让将军打消了这个念头,功过相抵,将军也不会追究你这次的行为了。之后你到底会如何全看你往后的表现,我与你书信交情一场,也就提点到这里,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又看向了沈万三所带来的人,大都是健壮的青壮,也有些略微瘦弱神情畏缩萎靡的,大约就是沈万三从匪窝里俘获来的人。然而刘基却发现这许多人中竟然还夹杂了一个看上去年岁不到十岁的男孩。对上刘基打量的眼神,男孩竟然拨开人群走了上来:“大人,我想投军。” 刘基皱起眉头看向沈万三:“怎么一个孩子你也带着来了这里?” 沈万三苦笑道:“不是我想带的,他听闻我要奔赴将军前线的消息,硬是要加入我的人手中,我赶了几次他都不走,不发粮米给他吃他也会自己乞讨着跟上我的队伍。” 他打着朱元璋的旗号,实在不好对孩子使用强硬手段。 刘基重新看向男孩,然后摇头道:“不行,你的年岁也太小了,还是寻别的去处吧。” 他说完便要去回报朱元璋,哪知刚刚转身,一只小手便拽上了他的衣袖:“大人,我想投军。” 脏兮兮的手在刘基的衣袖上留下了一个黑手印, 然而对上男孩一双坚定神情的眼他的怒气也消弭了,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我们军队是要打仗的,不能收留你,你还是想办法投奔亲戚好好长大吧。” “我爹娘都死了,也没有别的亲戚。”男孩的固执叫刘基犯难,沈万三在一旁插言道:“大人已经拒绝了,你就别再叫他为难了。没有亲戚凭人怜悯做个乞儿也可,实在不愿做乞儿... ...”沈万三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你跟了我一路,我白养你一张嘴也没事。”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怜悯。”男孩依然紧紧拽着刘基的衣袖:“我想要靠自己活下去。”他已经乞讨了很久了,再也不想过着这种受人冷眼的日子,宁愿拼杀换自己的出路。 这许多人在,刘基也不好硬是把男孩的手拉开,只能嘴角下撇地想了一会儿,决定带着男孩去见朱元璋。他原本就要回报,收不收这男孩全看朱元璋的意思:“我可以带你去见见我们的将军,你能不能加入我们军中,全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男孩听了他这话顿时欣喜了起来,一张一直板着的脸也松缓了下来。站在一旁的沈万三犹豫地问道:“大人,你都带他去了,是不是也带上我一道?” 刘基站起身拒绝道:“你等着将军传唤吧,你惹了将军的不悦,还是安分着等着吧。” 回报事务才是要紧事,刘基把男孩留在帐外交代完了事情,才把男孩的事儿给说了。 “他说他想不靠别人的怜悯活着?”如今世道,幼龄乞儿数不胜数,朱元璋忙于征战,没有办法一一去关怀照顾,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志向却引发了朱元璋的兴致:“叫他进来吧。” 男孩心情略微忐忑地走了进来,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正面迎上了朱元璋打量的眼神。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姓氏,单名一个英字。”他称作父亲的那个人逢难抛下了他与母亲,最后却被贼人发现杀死。反而是慌张躲起来的他与母亲逃过一劫,之后母亲也死了,如今的他不愿再用父亲的姓氏。 “你既不愿受人怜悯,到我面前又想凭什么说服我呢?” “我不说服将军。”男孩昂着头声音坚定:“我愿意把这条命卖给将军,只希望将军能给我一个看得见光亮的未来。” 第四十章 朱元璋将自己的姓给了男孩, 却没真让他去拼死拼活的。他愿意相信朱英一次, 便指派了几个颇有本事的文士武将教授朱英, 真要拼命也得朱英先有了拼命的本事才行。 然而此番沈万三带来的人中还另有一人也叫嚣着想要见见朱元璋,只说不愿做普通小兵, 愿为先锋带队冲锋在前。此人朱元璋并没有见,军中没有这样可以毛遂自荐的规矩。他只是叫人传话告诉他,若他有本事自然可以凭军功晋升,若是没有,他便想办法保住命吧, 先锋这样的危险职位不适合他。 晾了沈万三几日, 朱元璋见了他。沈万三再没有先前那副居功自傲的模样了,颇为谦卑地向朱元璋说:“此番我带来了三万人, 有两万是我养在周庄精通海战的私兵, 另有一万是路上招募或俘获的, 将军可以考虑将他们编入陆军队伍中。另外, 昨日我出海做生意常用的七艘大型商船也都顺着水路到了, 将军是否考虑用在之后的水战中?” 他微微仰了头偷偷打量着朱元璋的神色, 朱元璋却是神情不动没叫他看破半分心思。 沈万三的商船虽说比不得朱元璋自己设计的那三艘军船利于弓箭手射击,却也能够装载大量人手。且他海外经商本就容易碰上海盗, 在商船的坚固程度上狠下了功夫, 用的都是海外百年实木外蒙精铁,论坚固程度可能更甚战船一筹。 总归比朱元璋的渔船好上百倍。 只是朱元璋已经瞧过沈万三一得意便飘起来的模样了,不愿再轻易夸赞他:“倒是达到了约书上的要求,你的功劳我记下了, 许诺你的事我会做到的。” 听他提起约书,沈万三便记起自己这一路宣扬,不敢再邀功,只喏喏了几句接连点头。 “我听说有几户商人知道了你的事儿后特意联系了你,也想要带私兵投到我这里来。你是怎么答复的?” 沈万三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与他人的私下通信朱元璋都清楚内容。他还没来得及答复,心中想的却是拒绝了这些人。所谓物以稀为贵,若是商官只他一个,那他的地位就远比其他商人高了,朱元璋倚重的也就只会是他一个。若是人人都领了援助朱元璋的功劳,说不定朱元璋还要记恨他这次张扬的风头,转而看重了其他人。 然而朱元璋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再想偷偷寻理由回绝这些人就做不到了,只能有些慌乱地回道:“能有更多助力来帮助将军当然再好不过了,我原本还有些亲密些的贸易伙伴,还没有来信,我先答允了来询问我的,再去帮将军问问我其余朋友的意思,争取为将军筹来更多兵力。” 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没有事先通知朋友是想为自己留条退路,哪怕朱元璋反悔吞了他的私兵却不做答允了的事儿,好歹他的朋友还能接济他一把。只是眼下他是眼瞅着朱元璋面无表情的脸心中生惧,一点儿心思也不敢藏了。 朱元璋见敲打的差不多了,也就和缓了脸色:“为自己筹谋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什么事也该分个轻重缓急。如今我对付陈友谅,当然是兵力越多越好,我取胜了,答允你的事儿才能做到不是吗?” 沈万三哪里还敢反驳,只连连点头应是。 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朱元璋又道:“况且这些拉来别支队伍的功劳可是要记在你的头上的,我既要提高商人的地位,那便需要好好管理他们。我不是十分熟悉商业来往,最后肯定要拔擢一人替我打理着的,文官心中清高不合适,你们也不会服气。若你能做的好,这个人选我当然还是属意你的。” 沈万三的眼睛一亮,若按朱元璋所说,这商官也是要分亲疏高低的话,他便不用再计较旁人领了功劳了——无论是谁献兵,自己这个联络者都可以领 上一份功劳,最后排序下来,自己是最先跟随的,又是功劳最大的,可不就是该排在第一位的吗! 心中想明白了,沈万三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其余商人发书信了。朱元璋此次谈话的目的达到了,满意地一笑,也就让他退下了。 半个月的时间,处州汇集了各方商人的私兵竟然达到了八万人,加上原本朱元璋带来的六万人,十四万人的军队,朱元璋不信此番还会攻克不下陈友谅。 没有彻底统合好兵力的陈友谅果然一败再败,最终做出了拆东墙补西墙的举动——没了脱脱统领的元军好打,他便专注投入兵力攻克南方的元军,北方被朱元璋攻打的城池能守便守,守不住便让守将果断撤退保住兵力。 就在朱元璋一连取胜的情况下,北方的张士诚闹出了一件大事。他假意联系刘福通的红巾军一同抗元,私底下却是偷偷投降了王保保的元军,与元军里应外合将刘福通的军队攻得溃不成军。红巾军主帅刘福通原本对他十分信任,将自己的布置全部告知了他,不料他一朝背叛,最终愤然战死沙场。 剩余红巾军将领群龙无首,只能化整为零各自逃窜四方,被元军与张士诚追击着死伤无数,张士诚的风头一时无两。 因他这次的功劳,元朝十分高兴,大力赞赏了他一番,封了他作太尉,手下其余人也都各有官职赏赐。张士诚仿佛真的成了元军手中的一把刀,挥砍向红巾军,一双眼却是虎视眈眈地就要冲着朱元璋的滁州下手了。 汤和急急地传信给朱元璋,询问朱元璋他们是否要对刘福通残部进行救援,抑制住张士诚如今的势头。他担心张士诚吞下刘福通部后又借元军的势来攻打滁州应天,请求朱元璋暂时放下南边的陈友谅,回来将张士诚先处理掉。有一个投降元朝的邻居,这实在叫汤和坐立不安。 朱元璋将信的内容告知了在场的诸人,询问他们的意见。 “如今攻打陈友谅正在关键时候,此时放弃,我觉得回防不妥。”刘基最先提出反对意见,在他看来,与陈友谅的战局就要接近尾声了,即便是冒险也要攻下陈友谅。滁州或是濠州即便是被张士诚攻下了,等打下陈友谅之后朱元璋也可以再去夺回来。 这次能筹募来商人的私兵实在不易,若是回防,这些私兵肯定有大半无法编入到朱元璋的队伍中,没能成功攻打下陈友谅,许诺给商人的诺言还要不要实现了?下次攻打的时候,又要以什么样的理由说动这些商人呢? 李善长是清楚朱元璋曾经故意拖延救援张士诚的时机的,结果导致了张士诚的兄弟一死一残。他担忧张士诚因此心中记恨朱元璋,选了相对滁州城防较弱的濠州攻打,那濠州又要是生灵涂炭了。他一个濠州人实在无法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故乡。 因此他一拱手向朱元璋说道:“咱们曾经就来攻打过陈友谅一次,上次咱们回防了,这次与上次的事态同样紧急。张士诚此人做出投降元军的举动实在令人不齿,但他的威胁性却因此增大了无数倍。滁州是将军的心腹之地,濠州是将军重要的故乡,无论是哪一处,咱们都是不能丢的啊!”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其余人的意见大致也就归成了这两类。到底是因着李善长在军中的威信大些,在场诸人又有许多都是濠州滁州人,支持李善长观点的占了大部分。官职较高的将领中,只徐达一人是犹豫了一番之后站在了刘基那一边。 朱元璋问他原因,他答道:“我是亲自见过张士诚其人的,此人相较于他的弟弟张士义来说虽然没在损失兄弟上表现得太过明显,但我也能看出他是因此十分痛心愤怒的,甚至于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我表现出了不满。” 他斟酌了好一番才继续说道:“我认为以他 的性子,亲弟弟被元军害死了一个,弄残了一个,他怎么样也不会真投降了元军的。更何况,他投降的那一支就是曾经攻打过他的那一支。” “你也这么想?”朱元璋的意见与徐达相同,他只是没料到张士诚竟然真的愿意暂时忍下对元军的仇恨,做了元军的一条狗。 张士诚东边就是朱元璋,北边是刘福通,西边就是元军大部,他想要发展必须选定一个方向发展。对于朱元璋,他本就心怀忌惮不愿攻打也不愿联合,而若是联合刘福通抗元,元朝势大,即便真打下来了地方也无法彻底将元军击败。况且之后地盘的分配又是个问题,他到底不是白莲教红巾军那一脉,两支部队间矛盾重重,一旦闹翻,又要被元军捡了便宜。 这种情况下,他能够选择的只有向元军投降做招安军,攻下刘福通的地盘。 虽说朱元璋是陈友谅与张士诚的敌人,但他对这两人还是颇为了解的,他们两绝不会真的作了替元朝四处咬人的狗。张士诚攻下刘福通的地盘之后,选择的一定不是消耗兵力来攻朱元璋的城防,他一定会变成一头狼反扑元军。 听完朱元璋的理论后,李善长等人到底还是有些犹豫。这些分析都只是出自朱元璋对张士诚的理解,无法叫他们完全相信了。 朱元璋笑了笑,又说道:“即便如你们所说,张士诚放下了对元军的仇恨。他的弟弟张士德被元军害残了,但凭他从前功劳,如今依然在张士诚政权中拥有话语权。幼弟张士义是个荒唐角色,在这一点上完全支持张士德的复仇。张家如今只剩了三个人,两兄弟都仇恨着元军,却没有在张士德投降的时候闹出事来,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他没有等别人给出一个答案,自问自答了:“因为张士诚肯定告诉了他们,这次投降不会长久。” 第四十一章 陈友谅的士兵是强征而来的, 又一再地打败仗, 军中渐渐怨声滔天。陈友谅抓了几个带头散发负面言论的, 枭首悬于墙头,用暴力手段将他们的怨气强行压了下去。他又发布军令, 一人叛逃,其直接长官要作连带责任一起枭首,逼得各个小旗防敌人似的防着自己的手下,不允许他们单独行动不见踪影。 这样的严苛手段下,好歹战斗时陈友谅还是拥有着七零八碎凑起来的十万人, 虽然个人战斗意志都不高, 但是凭着他们对这些州县地势环境的熟悉,到底没有太落下风。 只是防守终归无法取胜, 而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汉阳城外便是朱元璋所率的军队, 失了汉阳的城防, 之后也只会一路败亡。 陈友谅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个个低着头的谋士们, 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孤独感, 这些人都惧怕他,因为他已经站的足够高, 但他也明白, 这些人没有一个对他是真正有尊重之心的。他们明面上战战兢兢,私底下对他的评论他都知道,无非是说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那些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到底有什么用处, 不都只是空话吗。 尊崇这些,一心守护徐寿辉的彭莹玉最后却死在了徐寿辉的阴谋里,这不就足够说明这一点了吗?但为什么现在他明明已经是汉政权的最高统治者了,是当之无愧的强者了,心中却没有足够的快意? 他找不出答案,目光流连在这些臣子的身上,只叫他们冷汗直流浑身发颤。 厅上的静寂终于被邹普胜并一身重甲走进厅中的张定边打破了,看见他二人,陈友谅的脸上才稍稍浮现出笑意:“辛苦二位了。” 邹普胜算是他的知己,也是汉政权的二把手。 张定边则是陈友谅唯一能够倾心信任的人,二人同是渔家出身,自小便一起玩耍打闹,互相知根知底。只不过陈友谅从前以为读书能够改变自己的地位,常常出入学堂,而张定边则对读书无意,每日里帮着大人干活,练出了好体魄。 只不过他天生聪慧,虽不识书上的经文讲义,却是根据平日里劳作的观察很懂些大道理,自学了天文地理,对医术也是颇为精通,陈友谅遇事不决很乐于询问他的意见。 再无退路的情况下,陈友谅已决定了与朱元璋正面战斗,所定战场自然是他较为熟悉的水面。 如今的朱元璋已经琢磨出了三段式火铳射击的布阵方法,虽然每个火铳兵为了灵活性,所能携带的火.药有限,但一支火铳兵部队在全是冷兵器的陆战战场上,几乎是碾压一切的存在。 陈友谅吃了几次亏,打听了火铳的原理后,竟然想出了个奇招,用羊肠盛装河水,捱过火铳兵第一波攻击后便顶着第二波攻击向他们冲锋投掷。火.药杂质本来就多,再一受潮更难点燃,竟然也逼的朱元璋不得不撤回火铳兵。但这样做,陈友谅的损伤也远比朱元璋大,真要到了最终决战,朱元璋不顾火铳兵的死伤,硬是与陈友谅拼,陈友谅也没法赢。 因此,他最终决定在水上决出胜负,火.药在水面上使用时不如在陆上那么好用,为此,陈友谅还特意挑选了一处容易起雾的水域。 只是如今他聚拢兵力在了一处,军粮便不够了,紧急状况下,他决定向各个城中富户强征粮食,而邹普胜与张定边便是被陈友谅派出去做这件事的。如若不愿将存粮全缴,便会被定罪成私通朱元璋的人,正大光明地抄家关人。 邹普胜与陈友谅性情相似,不觉得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有什么错,倒是张定边心中不安,不是太赞同。他眼瞧了一位富户被因此逮捕,富户年岁才七岁的小女儿奔跑着穿过士兵间的缝隙,冲到了他的面前跪地哭求不要抓她的父亲。 张定边看着小女孩抓着 他裤腿满脸泪水的样子有些触动,但这规矩是陈友谅定下来的,他不能也不愿违抗,只能摇头拒绝了,在士兵要抓小女孩一并关押时才轻声嘱咐了一句不要为难孩子。 可一个七岁的天真小女孩又怎么能在牢里活下来呢?从前生活富贵安逸,她很快便受不了牢中的艰辛发起了高热,高烧不退,不治而死。 张定边知道结局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面对陈友谅的决议时他用这个理由向陈友谅提出意义,却被陈友谅驳斥为“妇人之仁”:“此战不胜,我们的下场会比这些富户更惨!你对他们有过多的同情心,咱们便只能败亡!” “咱们从前起义,可是为了要让生活变得好起来,你如今这么做... ...”张定边神色黯淡了些,陈友谅便向他说道:“定边,你别忘了从前我们过得多艰辛,这些富户可都是过着安逸生活的,咱们要为自己谋未来,不是为他们。只有我们这次取胜,击败了朱元璋,才能再来考虑这些人的生活。” “友谅,此战我们怕是无法取胜。”张定边长叹了一口气,朱元璋那边雇佣商人私军的军报早就到了,也知道朱元璋如今在船只上也不输己方了。自己这边民愤军怨,朱元璋那边却是万众一心,这要是打起来,如何能胜:“若是事不可为,咱们就带着亲近的人逃走吧,不是只有拼死一战这一条路的。”他们只要放弃地盘,放弃汉政权,朱元璋总不至于还穷追猛打吧,他们这些起义军的最大敌人可是元朝。 “你说什么胡话!”大战在即,陈友谅不意张定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好不容易走到了如今的地步,怎么可能会放弃到手的一切,哪怕要死他也要死在这王座之上:“咱们如何就没有胜机了,他不过多咱们两万人,水战上我们的熟悉程度却远大过他们,此战我们必胜!” 张定边见他执意如此也只能点头道:“罢了,无论如何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会陪你走到底的。” 他妥协了,陈友谅的心情这才明朗了,撇下不敢说话的臣子们不管,便要拉着张定边与邹普胜去看看船厂新造出来的战船。 此时的朱元璋正在与属下们共同看着舆图:“陈友谅一路败退到这里,又将大军屯在城内死守,怕是就要引我们在这片水域做最终决战了。”他的手指在那片河流上画了个圈:“我听闻这片水域容易起大雾,火铳兵怕是派不上用场了。”火.药受潮的问题根本想不出解决办法,朱元璋不愿拿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火铳兵冒险。 “原本船只上位置狭小,近战拼杀不大适合火铳兵。而火铳的射程也不足够伤到敌方船只,倒不如向从前一样使用用箭矢射击,在箭雨掩护下作战。”李善长的意见得到了朱元璋的认可。 朱元璋道:“只是大雾中难辨方向,怕是打起来的时候咱们的阵型也要乱。”他们对这片水域没有陈友谅的熟悉,要是到时候船只迷了方向,自己人撞了自己人,仗便没办法打下去了。 “将军不如将你的战舰上所挂的旗子全部换作在大雾中依然瞩目的明红色,旁的船只皆以你的战舰作为参考,舵手也好估摸着距离不叫阵型大乱。”刘基想了一会儿提出了这样一个战略,朱元璋细细思考了一番后也点了头:“叫舵手们按照从前阵型的排列仔细记下距离,这事关生死成败。” “小型船只就依然作先锋部队,大雾天也不好再用放火的手段了,挑一些武艺上较为精悍的,能够杀上船与敌兵作战的。他们先杀上去拼杀一阵,咱们的大船紧随其后继续兵力的输出。”朱元璋与谋士们又讨论了一阵,最后定下来了这样一个计划。 战争打响后,双方便陷入了焦灼苦战。朱元璋军队的攻势强烈,陈友谅那边也不落下风地回击着,仔细计算伤亡比倒是五五开了。持续打了三天之后,转机 出现了,陈友谅忙于战斗,他的高压统治后果终于显露了出来。 城中屡受压迫的富商和百姓们联络了军中自己的亲属,在汉阳城中发动了一场下制上的战斗。士兵们将欺压他们的小旗杀死,有与士兵关系较好的小旗则与他们一道去杀总旗,城中守军顿时大乱。 陈友谅得知了这种状况,大军却被朱元璋牵制着没有办法回师汉阳。而此时的赵普胜也收到了从前“普党”几人的来信,说汉阳城已经被他们掌控在了手里,同是彭莹玉弟子他们看不惯陈友谅所为,一直潜伏着等待时机背叛陈友谅。 无论他们从前是屈服于陈友谅的威压,还是真的一直潜伏,这样的消息对于朱元璋来说也绝对是喜报。陈友谅一旦失去了他后方的汉阳城,他的十万军队便成了无根之萍,再无所依。 此时的陈友谅也陷入了暴怒之中,战斗的不利与臣下的背叛叫他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将几个从前自己就看不惯,却没拿住错处的将领直接无理由地杀死了。他目呲欲裂地望着朱元璋那一边水岸,却想不出个主意。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6 张定边长叹了一口气,他早预料到了如今的结果,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拍了拍陈友谅的肩:“明日我作先锋。” “你要做什么?” “擒贼先擒王。”张定边笑笑:“现在咱们唯一能够取胜的方法便只有杀了朱元璋了。”朱元璋一死,他们便群龙无首了,陈友谅只要不再被朱元璋掣肘,以他的手段,回去压制住那些反叛的臣子还是简单的。 “那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张定边点点头,笑容中仍满是苦涩。 次日雾起,张定边站在一艘战船的船头,不顾来往箭矢,向着悬着明红色旗帜的战舰发起了冲锋。他势头无匹,小船灵活又快速,他一路冲杀了几艘试图阻拦他的小船,向朱元璋迅速靠近着。 朱元璋的大船难以掉头,眼看着杀神一般的张定边竟真的就要杀到朱元璋身边了。一个作了先锋部队小旗的青年拍了拍属下的肩膀:“哪个是张定边,指给我看。” 他确定了人选,挽弓瞄准,一箭自后背射中了张定边。张定边受创,无法再指挥战斗,也没有了再大杀四方的能力,只能就此败退。 战后,朱元璋心有余悸,找出了这个救他性命的青年,赞许了他一番之后问他是否想做自己的亲兵。青年回绝道:“我早说了,我来你军中只为了做先锋,这亲兵还是不做了。” 朱元璋又问了他的姓名,青年露出肆意一笑:“我是常遇春。” 第四十二章 陈友谅的败局已定, 汉阳失守, 军中的逃兵渐渐变多, 且由于连坐制度,往往是由一个小旗带着手下的十人一起投到朱元璋那一边。陈友谅军中的卫队巡逻时抓获了这样一支逃跑的队伍, 双方对视一眼,发现是相识的同乡,咬咬牙干脆连卫队也加入了逃跑的行列中。 然而陈友谅还是不愿放弃他的大业。 夜色深沉,烛火微晃,光亮打在陈友谅的侧脸上, 没有给他的面色带上半分暖意。他狠厉的目光一遍遍地扫视着舆图, 试图找出一个能够取胜的胜机,却始终没有成功。 张定边挑开帐幕走进来时就看到了陈友谅此时可怖的脸色, 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道:“友谅, 大事不可为, 咱们还可以隐没深林啊, 实在不行, 咱们本就是渔家出身, 便回到那一片大海上去,海上苍茫, 朱元璋也抓不住咱们。” “不行!”陈友谅头都没抬, 断然拒绝道:“我绝对,绝对不要再被淹没到那一片鱼腥恶臭味中去。就算死,我也要作为汉国的皇帝而死,绝不能是作为一个渔民!” 张定边见他拒绝的果断, 神色黯然了下来,他们只有逃和死两条路了,既然陈友谅不愿逃走,他便只能陪着这个发小黄泉走一遭了。 “定边。”陈友谅叫住正要离开准备明日战斗的张定边,语气却再也没有刚才的疯狂:“明日便该是殊死一战了,你不要再参加了。你武艺高强,若我不幸战死,我的两个儿子便托付给你了。” 闻言张定边猛地回头,陈友谅却已经敛了神色了,依然专注于舆图上。 “咱们结义时说好同生共死的... ...”张定边有些愤恼,陈友谅却是冷淡地问道:“我托孤给你,你还能弃我的两个儿子不顾吗?” “好,你好!”张定边愤然拂袖而去,月光洒下,两行清泪挂在他的脸上。 陈友谅抬起头,看着被风吹动的帐幕有些出神,张定边还是太过天真了,朱元璋有可能放过武艺非凡的张定边,因为张定边只是一个武将,没有兵,他单打独斗闹不出大乱子。但陈友谅自己无论逃到天涯海角都是会被追杀的。换位而处,他也不可能放任一个政治能力出色的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有能力的阴谋家图谋着自己,怕是谁都无法睡安稳吧。 汉国的谁都能活着,除了汉国的皇帝。 陈友谅收起刚刚自己脸上的茫然和面对故友离去时露出的一丝脆弱,恢复了那副阴沉的模样。自此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他终于可以抛下一切,不用再算计着未来,与朱元璋背水一战了。死,他也要从朱元璋身上咬下一块肉下来,让朱元璋知道痛的。 朱元璋也在为了明日的战争仔细谋划着,被逼到末路上的陈友谅临死的反扑一定不会叫朱元璋好受。朱元璋对两日前的那场刺杀依然心存顾虑,手下的诸位谋士也在劝他,要不就坐镇后方,不要再亲自涉险了。 但敌方有主帅坐镇,自己却躲在了后方,气势上就弱了对方一截,即便能赢,也会赢得艰难些。朱元璋掂量了一阵利害,还是推拒了谋士们这番好心的建议:“不,我得上前线看着,总不能叫陈友谅以为我因着一场刺杀便连战场也不敢上了,平白叫他看低了。战局瞬息万变,战机转瞬而逝,我总要身在战场才能做出决定。” “但是他们要是再派人来刺杀... ...”刘基还想再劝,朱元璋却露出狡黠的一笑:“我只叫他们不知道我在哪艘船上不就好了。” 陈友谅备下了几支冲锋敢死队,准备的船都是只要速度不要防护的,就是为了刺杀朱元璋。可到了战场上,他傻眼了,原本朱元璋所 乘大船挂着的明红色旗帜挂了好几艘船,其余各色颜色的旗子飘在船头,不是朱元璋通知的舵手,根本无人知道哪艘才是作为标志物的船。况且,谁说朱元璋就一定要在作为标志物的船上? “诡计多端。”陈友谅恨得牙痒痒,却知道此时若是自己这边的士兵陷入茫然,这仗便彻底输了,自己走上了船头,在最显眼的位置向士兵们喊着冲杀。崇慕他的士兵在他的喊杀声中重新鼓起了干劲,士气再镇,不顾生死地向朱元璋的部队冲杀而去。 至少他也要见到打败自己的人才行。陈友谅站在船头这么想着,一支箭矢忽然迎面而来,贯脑而出。他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喊叫,便失去了气息。 原本听他发号施令的将士们见主帅倒下顿时大乱,匆忙着就要将船只掉头逃窜,慌乱中甚至几艘船相撞,平白沉了两艘。 正在前阵与汉国士兵拼杀的常遇春见了这种情况笑开了怀,一刀砍下一个汉兵的头颅,大声喊道:“敌将已死,各位随我追杀敌军!” 汉国军队溃不成军,只能任常遇春割草一般地冲杀积攒军功。而陈友谅一死,他一手创下的汉国也就差不多亡了。 朱元璋得了消息也是一时有些茫然,迎战陈友谅最后反扑的战斗就这么胜了? 他连忙打听那决定胜负的一箭是谁射出去的,却无人答得上来,那不过是和前几日一样射出的一阵掩护用处的箭雨,射箭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射中了什么,又有谁能知道夺去陈友谅性命的是哪一个弓兵呢? 军中冒领军功是要被重责的,因此哪怕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天大的功劳,也没有人敢上前回答是自己。或许不过是一个弓兵一时手滑,力道太过,便射偏了攻击小船的箭矢,杀死了站在大船船头的陈友谅。 总之,这一仗没有什么惊鬼神的谋划,也没有动用震天地的火器,就这么取得了胜利。或许已经做了地府亡魂的陈友谅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向船身坚固的大船射箭,竟然还能在那么远准确地射中他。 陈友谅一死,朱元璋也就没有再留在处州的必要了。剩余的陈友谅残部,朱元璋留了五万人给丁普郎让他清扫。丁普郎原本就熟悉这一带,也与陈友谅军中将领有些交情,或许能减少些战斗便收服了他们。 张定边得知陈友谅战死消息的时候,已经带着陈友谅两个稚龄幼子回到了两人的故乡。 沿海一带渔民大都各自为业,连元官都无法管理好他们命他们缴税,他们也就无意加入什么起义军,不清楚有一个曾经与他们一起出海的孩子,创立了一个大汉国,如今又殒命了。 张定边防范了一阵,怕朱元璋派出追兵追捕陈友谅的两个孩子,却一直没见动静,他也就把心思全用在了织网打渔养活孩子上。他没法向如今的朱元璋报仇,也无意将仇恨灌输给陈友谅的两个孩子,只是准备在他们稍大一些的时候,告诉他们,他们的生父曾经是一个令天下瞩目的人物。 他挺喜欢如今海上打渔的平静生活的。 朱元璋与陈友谅角逐出了胜者,北方张士诚稳固立足在刘福通地盘后,没有多久便如同一只饿狼般咬向了元军。朱元璋还没有整理完他从大汉国中接手的地盘便得了消息,说张士诚夜袭王保保成功,王保保只带了一支轻骑兵趁夜色逃走,据说连靴子都没有穿上。 然而王保保也不愧是在朝中出名的将领,虽然猝不及防下被张士诚偷袭成功又夺去了两座城池,但也还是及时聚拢了其余忠于元朝的士兵,抵挡住了张士诚的进攻,坚守住了城池。元朝得到了消息也派了军队来支援他,张士诚知道再这么打下去也获不了利了,也就撤军安抚刚刚夺下的两座城中的百姓,休养生息。 元朝对投降了 又反叛的张士诚恨入骨髓,张士诚还特意做了场秀,把元朝朝廷封他为太尉的官凭当着城中百姓士卒撕了个粉碎,放言他绝不会与压迫百姓的朝廷同流合污,从前种种都只是缓兵之策。 虽说这么大肆宣传出尔反尔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总叫怀疑他归降元朝的百姓安了心。 他与元朝的纠葛本来一时还与朱元璋没有干系,他整顿陈友谅的地盘还需要些时间,北方有汤和他们守着还闹不出什么事。张士诚与元朝这么撕破脸皮,此时元朝的重点应该也会放在张士诚身上,他们两方搅在一起刚好给了朱元璋发展的时间。 但一个消息传来,逼的朱元璋不得不离开汉阳,赶回应天——朱文正密谋背叛朱元璋,投靠张士诚。 朱元璋拿着信件的手都在颤抖,看着信件上的一字一句感觉心如刀绞。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阵营中的人可能会因为其他利害关系背叛自己,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血亲会背叛他。如果连他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朱文正都会背叛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值得信任? 但他又不敢不信,朱文正与张士诚的来往信件都被查获了,他本人也暂时被汤和关押了起来,没有严刑拷打,只是饿了他三天,他便全部交代了。他确实对朱元璋有了反心,陈友谅的败局明显,天下唯一有可能与朱元璋争锋的只剩了张士诚,他便向张士诚传了密信。 张士诚收到他的传信之后犹疑了好一阵,根本不敢相信朱元璋的侄子会背叛朱元璋,怕是朱元璋玩的把戏,拿朱元璋的布防试探了朱文正几次。朱文正便把滁州的真实布防全部告诉了他,若不是此时张士诚与元军正打的热火朝天,一定会转头来攻滁州。 证据确凿,汤和在信正,等朱元璋自己回去处理。坐在朱元璋附近的谋士们都感到朱元璋身上渗透出一种足以称得上是恐怖的威压,完全不敢打听信中写了些什么。 朱元璋把赵普胜也留在了汉阳,踏上了归途。 第四十三章 发现朱文正背叛这件事的, 就是冯胜和邓愈派去陪着朱文正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 他二人没什么本事, 却是在应天经商的商人家中孩子, 钱财上不是很缺,接了冯胜的信愿意为他效劳。他们每日里就与朱文正吃吃喝喝, 鼓吹鼓吹朱文正的能力,叫他没有心思奋发图强。 可谁有没想到,朱文正在吃穿用度上半点不缺了,玩乐上也是十足的快活以后,竟然因为每日里听了这两个兄弟的鼓吹, 越发觉得自己做个粮官是大材小用。他也明白他此生在朱元璋手下是再也不可能出头了, 白日里瞧着一个个从自己这里领了粮走的,面无表情的便认为别人是在甩冷脸给他, 满面笑意的便认为别人是在偷偷嘲笑他。 而入夜后, 他的妻子怀孕后也因着孕期艰辛, 不能向从前一样时常顺着他说些为他解愁的话。他的满腔怨愤无法纾解, 性子越发阴沉, 每日买醉消愁, 办事上也是纰漏频出,即便是一贯疼宠着关照他的汤和都为此斥责了他几次。 他的愤懑堆积下与妻子发生了几次争吵, 妻子在争吵中抹着眼泪说他:“若不是你自己不知事惹来了小叔的不满, 怎么会被贬作粮官,每日里只知道怨天尤人,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吗?” 朱文正被她说的一时无言,摔门而去, 一直累积在心中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生出了一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郁气。然而此时天下他能投奔的只有张士诚了,而他唯一能够使张士诚动心的筹码,也就是应天的城防了。 但是他即便是背叛也不谨慎仔细着,得了张士诚的许诺后欣喜坏了,醉后失言把自己就要在张士诚那里有出息的话说了出来。与他共饮的两兄弟面面相觑,酒意都被吓醒了,试探性地套起了朱文正的话,朱文正便将他与张士诚有通信的事儿也说了。 朱文正的背叛可是大事,他二人不敢隐瞒下来。因着与汤和不熟悉,他们无法见到汤和,又因事态紧急,他们也顾不上找什么信差给冯胜送信,只一人看住了朱文正,另一人策马直接奔着濠州去寻冯胜了。 冯胜得了消息一时无言,感觉朱文正的脑袋可能是被门夹了,他是朱元璋的亲侄子都无法在朱元璋这里得到重用,还能指望去了张士诚那里能得到看重? 然而城防信息泄露是件大事,他派了个自己的贴身亲信陪着来人一起往汤和处赶,写了封信要求汤和彻查出朱文正所说的那些信件。 “你说说,将军这次会准备怎么处理朱文正?”冯胜略有些幸灾乐祸,想想朱文正的结局心正本来依凭着他侄子的身份怎么着也能过得安逸的,偏偏自己走上死路,那真是大罗真仙也救不了他了。 “不好说。”邓愈犹豫了一下没下定论:“他犯了坑害同僚那么重的过错也只是被夺了军职,这一次到底他还没惹出什么大错来,或许还能留下性命。他瞎了眼的母亲可也在应天住着呢,将军或许会在他母亲的哭求下心软也说不定。” 汤和接了传信后根本不敢相信,却也不敢再包庇朱文正了,将知道大事不妙面色惨白的朱文正关了起来,派人在朱文正的柜子中翻找出了这些信件——他看完张士诚的回信竟然也没有烧毁。 证据确凿,朱文正饿了三天后自己也交代清楚了自己的心理路程,哭求汤和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朱元璋。 汤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满面泪水抱住自己小腿的朱文正,心正有感情,但朱文正却能为了他自己的前程把应天的城防卖给张士诚,自己这个应天的主将朱文正有没有考虑过? 况且这事已经经手过了冯胜,他即便想要压也压不住,只长叹了一口气:“已经报给元 璋知道了,算算日子信怕是已经到了元璋的手上了。你也饿了几日了,你媳妇托我送些菜式进来给你,你吃了吧。” 朱文正呆滞住了,然后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花云死时他已经见过朱元璋愤怒的模样了,此时只想象一下朱元璋知道自己背叛后的神情,他都害怕得想要尖叫。他根本无心去看妻子替他准备的菜品了,恍惚感觉这就是断头饭了,只抱住汤和的小腿不撒手:“汤叔,你从小就疼我,这次我只是一时糊涂啊,你得帮我向小叔求情啊!小叔对我感情深,有你求情他会放过我的!” “是啊,我与元璋自你小时候便疼宠着你,你为了自己却将我们两全部抛却了。”汤和冷硬下了心肠,将自己的腿强行抽了回来:“元璋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赶回来的,背叛是不可恕的重罪,你还是趁着他没有回来吃好些吧。” 汤和离开了牢房,朱文正瘫坐在地上双眼发直,直到那些菜品都没有一丝热气了,才嚎啕大哭起来,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悔不当初。 他这边不谈,朱元璋几乎是想要日夜兼程地赶回应天,抓着朱文正的领子问一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他了,他竟然想要投敌而去! 然而他每天只休息一个时辰地这么赶,众人陪着他一起赶路都觉得头晕目眩,更别说这一个时辰也依然睡不着的朱元璋了。只是瞧他现在恐怖的样子,他们也不敢劝。最后是徐达站了出来,跪在地上挡在了朱元璋的面前:“朱哥,你这样身体会垮的,应天有汤哥撑着不会出事,你必须得歇一歇。” 朱元璋何尝不感觉疲倦,但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如果连朱文正也会背叛他,这个世界上他能相信的人根本就没有!他想要绕过徐达离开,却被徐达抓住了衣袖:“朱哥,你需要休息。” 徐达的态度强硬,叫朱元璋本来就紧绷着的神经更觉得刺痛,但他驳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原本在他衣襟处待得好好的姜妍已经看不下去了,自己费力地钻出摔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反正她自己摔自己也不会碎,这些日子她几次选了没有旁人的时候劝了朱元璋,但他却听不进去。她虽不知道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朱元璋愤恼稍减,但是眼下总不能见一心为朱元璋好的徐达也挨了斥责吧。朱元璋确实该冷静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 朱元璋怔愣了一会儿,明白姜妍是在用这样的举动反对他了。他看着灰陶碗斜倒在地上,理智才终于回笼了一些。然而愤怒是慢慢消退了,疲倦感就紧跟着涌了上来,他眼前发黑身形都晃了一下,几乎摔倒,喉中也是涌上了一股血腥味。 徐达知道这个灰陶碗多得朱元璋看重,见她摔落简直心惊,若是这种情况下碗还碎了,那朱元璋怕是真的要崩溃了。他连忙捡了碗,擦去碗壁沾着的尘土,见碗完好如初,才松了一口气,将她递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碗收好,又被徐达扶住了,这才能勉强说出话来了:“小达,是我的错。” 这些日子徐达拐着弯规劝了好几次,都被朱元璋无视了,他也是没了办法才强拦朱元璋的。他见朱元璋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好好交流了,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不必道歉,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再怎么愤怒懊恼,你也不能为了他自己垮下去啊,咱们可都指望着你呢。” “嗯。”朱元璋转头环视了一圈众人脸上对自己担忧的表情,绷在心中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些。他自己站稳了脚步,见天色渐黑,也就不再同前几日一样要求大家连夜赶路了:“都各自歇了吧,明天天明再赶路。” 然后他也软和了语气向徐达道:“你也去歇着吧,让我一个人好好待着。” 徐达应了,看他有些蹒跚地往回走真害怕他摔倒,但到底朱元璋回到了 房中,他这才安了心回去了。 姜妍终于有了好好和朱元璋谈谈的时间,朱元璋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 朱元璋双手撑在桌子上支着自己的头,眼睛下乌黑一片,让姜妍看了心疼:“八八,你要不还是先睡一觉,睡醒了我再与你谈。” 但朱元璋拒绝了:“我没有睡意。”他疲倦到了极点,但偏偏一丝睡意也没有,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疼着,叫他完全没有去睡一觉的心思。 “我知道朱文正的背叛是他自己的原因,旁人未必会学他。”朱元璋的眼中此时也满是血丝,语气沉重:“可他这么做,真的叫我谁也不敢信了。” 好不容易有了谈话机会的姜妍一时却不知道怎么说,原本一肚子劝说的话也根本就是废话——朱元璋自己知道朱文正背叛只是因为朱文正的原因,只是他对旁人的信任也因为朱文正而荒芜了。 “人心太难以捉摸了,我凭着自己的想法去判断一个人的忠诚,根本就没有用。”朱元璋双手捂住脸,语气中满是痛苦:“我怎么敢再付出自己的信任?” “我... ...”姜妍嗫嚅了一会,朱元璋现在是在自我怀疑了,她要怎么救他出这困境?忽然她心中似乎悟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带了几分犹豫:“八八,我又有了个能力。” “嗯。”朱元璋情绪低沉,连问问姜妍是什么的话都说不出,只轻轻应了一声,现在怕是什么能力也无法将他从自我怀疑中拉出来了。姜妍却慢慢欣喜了起来:“八八,我能瞧见你属下们的忠诚度了。” 她眼前有了一张宛如游戏中才会出现的图表,武将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个代表忠诚的数字,简直叫姜妍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人的忠诚还能够数字化的吗? “什么?”朱元璋没听懂,他因着疲倦连思想都迟钝了起来,情绪也依然低落。姜妍将她看见的念了出来:“这从高往低了排,徐达对你的忠诚可有九十六呢,赵普胜是九十二,汤和... ...” 她话未说完便被朱元璋打断了:“不要念了。”他明白姜妍的意思了,虽然仍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相信姜妍的话:“不要告诉我他们的忠诚度。”人人都有私心,他若知道难免对属下心生嫌隙。姜妍这个能力很有用处,然而他这个领导者不适合知道。 “以后若是没有人的忠诚度跌落到五十以下,你不要告知我。”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朱文正对我的忠诚度是多少。” 姜妍看清那个数字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是零。” 朱文正已然背叛,但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数字,朱元璋还是忍不住地苦笑:“我这个叔叔做的可真失败。” 第四十四章 朱文正满头大汗地醒来, 犹然惊魂未定, 噩梦中他似乎被一头骇人的凶兽追捕着, 无论如何逃都逃脱不了,眼看就要丧命的时候, 他醒了过来。身下是毛躁扎人的干草垛,空气中依然带着潮湿腐烂的气味,现实比起噩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朱文正心中苦涩,想要起身找杯水喝润润自己干渴的喉咙。 “文正, 你醒了。”带些沙哑的女声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向外看去,王佳正坐在牢房外的一张椅子上, 听见牢房中的动静, 侧头偏脸望向他的方向。她的眼睛只对光还剩下一些敏感度了, 牢房的小窗投射进来的光叫她能隐隐看见从一片雾蒙蒙正的轮廓。 “娘!”朱文正陡然心情欣喜了起来, 汤和绝不敢在朱元璋未对自己下裁决之前让王佳进来看自己, 一定是朱元璋回来了:“小叔回来了是不是, 他让你来看我是愿意放过我了是不是?” 他透过牢房铁杆的缝隙伸出手去抓住了王佳满是老茧伤疤的手,王佳感受到儿子手掌传来的热度也是一时悲伤, 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就要大哭出声。但她忍住了, 她保持了面上的平静:“文正,哪怕我不清楚军中的规矩也知道,投敌背叛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娘,小叔没有听你求情?”朱文正呆愣了一下, 以为是朱元璋驳回了王佳的求情,但还没等绝望感淹没他,他便听王佳说道:“我没有向八八求情。” “娘?”朱文正完全不敢信,自己就要被判死罪,王佳竟然没有为自己求情。他抽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离王佳远了些。 手心的温度消失,王佳向朱文正的方向试探性地又伸了手,却还是逼着自己将手重新放回膝上:“你媳妇儿把你做的那些事都向我说了。”朱文正陷害同僚害凤阳沦落,差点叫朱重五及朱父朱母的墓被掘的事儿,朱元璋没有告诉王佳。她身体本就不好,他怕她知道了这件事伤心过度。包括这次朱文正通敌背叛的事儿,汤和也没有敢告知王佳,是朱文正的媳妇向王佳说的,求王佳想办法救救朱文正。 王佳本就对朱文正被剥夺军职的事心有疑惑,便又问了之前朱文正是不是还犯过什么过错。媳妇儿把朱文正得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王佳身上,便一五一十全向王佳说了。 听她说完,王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表示,表情空洞地杵着她平日里用来探路的竹杖回了房间,也没有理会媳妇儿叫她的声音,只是步伐蹒跚地往回走着。竹杖点地的“哒哒”声敲在两个人的心上,朱文正的媳妇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婆婆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第二日王佳没有同往日一样早起,朱文正的媳妇怕她出了什么事,来到她屋前敲了门,没有反应。她只能推门进去,就看见王佳睁着眼睛靠坐在床边,原本因劳作过度而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听她进来也没个反应。 媳妇担忧她的情况,只能捂着自己已经微微凸出的小腹,快步走到王佳身边,连唤了好几声,王佳才似乎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媳妇见她这副枯槁无生机的模样泪流满面:“娘,你的头发全白了啊,你不要吓我。” 王佳动作迟钝地伸手摸了自己的头发,声音干哑地问道:“头发全白了吗?我还不到四十岁啊... ...”她十九生下朱文正,如今也才三十七岁,竟然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老妇。 “娘,文正他... ...”媳妇的话未说完,王佳便打断了她:“我救不了文正,谁也救不了他。”她流了一晚上的泪,现在已经流不出泪来了:“他自己心术不正,害了花云一家,让凤阳的乡亲们再遭战争践踏,八八已经饶恕他一次了。可他不知珍惜他小叔的宽容,还要背叛八八。我不会为他求情,这只会叫八八为难。” 媳妇张张口想要说话,却听王佳继续说道:“我是他的母亲,我想救他。但他自己在死路上狂奔而去。我老了,瞎了眼没了力气,拉不住他,也救不回他了。”媳妇一脸茫然无措,却被她握住了手:“好好生下这个孩子,教育好他。你要当个好母亲,不要学我将儿子养成了这么不懂事的样子。” 朱元璋回到凤阳,还未见朱文正便听汤和传信来,说王佳想要与他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他已经在心正定了死罪。不单是因为被背叛的愤怒,还因为朱文正的背叛闹得军中将领几乎人尽皆知,自己若是不处死他,往后人人都只当背叛他不会受到重罚就完了。况且他在花云那件事上已经是偏心叫将领们寒心了一回了,有一不可再,再饶过朱文正,他没法给手下诸人一个交代。要知道,一旦张士诚清楚了城防搅进了应天这一自己的腹地,许多在自己手下效力的将领士卒怕是都要面临被屠杀的命运。 此时见王佳,若是她求情,自己该怎么办才好?王佳苍老的面容和大哥临终嘱托他,尽力照顾他儿子的画面浮现在他眼前,叫朱元璋一时有些踟蹰。 还是见见吧,王佳是朱文正的母亲,自己要杀了他的儿子,总不能直接略过她去。 然而他准备了一肚子痛斥朱文正恶行说服王佳的话都没说出口,王佳嘴角噙着笑走到他面前问他:“八八,你能将花云的儿子带过来让我抱抱吗?” 他面对发丝尽白的王佳一时无言,明白自己不用再向王佳解释朱文正都干了什么事了,答应了她的请求,请人去将就安置在安逸的应天城中的孙氏和花炜找来。 花炜刚刚满了周岁,虽然还是因着曾经逃亡时的营养不良而面色发黄,但总归不再向刚回来时那么轻了。他被抱过来时被惊扰了睡梦,哭闹了起来。孙氏哄了他一会儿也没哄住,只能歉意地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没事,向孙氏说了王佳的请求。 孙氏明白王佳是朱文正的母亲后,心中有些郁愤,但对着这个眼前面容枯槁的老妇人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语,只是抿着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花炜递了过去。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7 王佳早听了婴童的哭闹声,知道花炜已经被抱过来了。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要抱花炜,孙氏怕是心中不会情愿,只是静静地等在那里。直到软乎乎的婴童被她抱在了怀里,她动作熟练地轻声哄着花炜,哄得花炜不再哭泣了,她才向孙氏致歉:“我的儿子害了这孩子一家,也害苦了你,这是我这个母亲教养的不好,我向你道歉。” 孙氏忍了忍没能忍住,想起郜氏跳河前的泪眼,想起花云满身带伤继续走上城墙指挥时的模样,略显尖酸的话还是说出了口:“道歉有什么用,花将军死了,朱文正却还活着!”王佳点点头说道:“是,道歉是没有什么用,文正必须用自己的命来赔偿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孙氏没想到王佳会这么回话,她不知道朱文正又搞了一出投敌的事,只觉得朱文正的母亲说出这种话不可思议,朱元璋既然已经饶过了朱文正,怎么可能再来追究这件事? 朱元璋也是惊住了,王佳为了朱文正过得好甚至熬瞎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怎么可能不为朱文正求情,反倒主动说要定朱文正死罪? 他让孙氏抱着花炜离开了,室内静寂了一会儿,他开口叫了声:“嫂嫂... ...” “嗯。”王佳垂眼开口说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文正既然做下了这样的事儿,你就按照你们军中的规矩处置他吧。” 朱元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王佳只轻轻勾了嘴角道:“我知道你一直多照顾文正,八八,嫂嫂不叫你为难,是我从前对文正溺爱过了头,才 叫他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她说着有些哽咽:“重五让我养好文正,我便拼了命地叫文正不落后那些有父亲的孩子,一点苦累委屈也不叫他受。他聪明,去了学堂先生们夸他,我也夸他,夸得叫他忘了形。他走到今天的地步,我有错,他自己有错,但你没错,八八,你不用为此自责。” “嫂嫂,这哪里能说是你的错... ...”朱元璋心酸,不料王佳竟然会来安慰自己,心中更为复杂。王佳抹去自己眼角的泪水,向朱元璋说道:“让我去陪陪文正吧,我这个为娘的,怎么样也得陪他走最后一程。” 朱文正哪里还舍得拒绝她,只伸手想要亲自扶着王佳去关押朱文正的牢里。王佳却让他不必了,只让他指个领路的人带着她去就行了——她想一个人陪着朱文正:“你着人替我搬张椅子搁在文正牢外吧,我就坐在那里。” 她到时朱文正已经睡着了,她听着儿子发出的浅浅鼾声,没有叫醒他,只是默默等着他醒来。 朱文正得知她没有为自己求情后心中愕然,又看清了她那一头白发,根本说不出话来。 “文正,我抱过花云的儿子了。小小的,软软的,比你出生时还略轻些,想是逃命的时候真的一点吃食也没有吃上才轻了这么多。”王佳清了清喉咙,语气温和:“可惜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听说他父亲拼死替你父亲守住了坟茔,我却无法向他道一声谢。” 朱文正没有回话,王佳也没有等他开口:“文正,你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过得会有多艰难。从前街里的孩子总说你是没有爹的孩子,你每次都委屈地扑在我膝上哭,我得哄你好一阵才能哄住你。你明明知道其中苦楚,你也是即将做父亲的人,怎么会害得别人失去了父亲?” “我不知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命需命偿。八八顾忌着重五的嘱托,顾忌着我这个母亲的想法饶了你的性命,结果你竟然还要投敌害他!”王佳情绪有些激动,又受了一夜牢中寒气,咳嗽了两声:“我没有向八八求情,我不知道八八还应该留什么情面给你。文正,你犯下的错甚至连死也弥补不了,你悔不悔?” “娘!”朱文正却没有与王佳说自己是否后悔,只是追问她:“小叔真的定了我的死刑?” 王佳脸上露出失望,转而是一片死寂。她枯坐在这里一夜等着朱文正醒来,就是想要等朱文正自己说一声后悔,虽然弥补不了什么,但总归能叫她心中好受些,自己的儿子也是知道悔悟的。然而朱文正没有,他没有忏悔自己的罪行,他只想抓住一切可能活下去。 “是,已经定了两日后执刑。”王佳站起来,却又因一直坐着双腿发麻而摔倒了。朱文正见她摔倒也是惊了一惊,连忙问王佳有没有事。 王佳摸到自己探路用的那一根竹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双眼试图与朱文正对视上:“文正,娘无事了,娘走了。” 她没有再理会朱文正在她身后的挽留,脚步缓慢却坚定地离开了牢房。 第四十五章 此夜应是无眠夜, 张士诚与王保保派来的使者在同一日到达了朱元璋的应天城。 两队人马差点在城门口又撕扯了起来, 好在他们还是顾忌着这里是朱元璋的地盘, 没有真的动起手来,被周德兴分别安置着住下在了两处院落中。 只不过这两处院落只一墙之隔, 互为相邻,有个什么事对方都能知道。 为了提防朱元璋先答应了对方的合作请求,他们肯定会时刻注意墙那一边的动静。 此时,张士诚与王保保的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的阶段了。张士诚倚仗着他的富裕以及刘福通的地盘发展作战。王保保则被朝局牵制着,大臣们纷纷进言他年轻未经事不该掌握重兵, 害怕他记恨自己这些人把李察罕拉下马, 大权在握之后来清算自己这些人。元帝听信了他们的话,王保保也就没能拥有元朝的全部军权, 兵力不够, 无法真正击败张士诚。 于是拥有了天完政权曾经地盘以及强大兵力的朱元璋, 就成了双方争取的对象。张士诚想要联合朱元璋建立战线共同抗元, 王保保则觉得朱元璋未曾建立政权是元朝可以争取的对象, 想要朱元璋从后方与元军配合夹击张士诚。 朱元璋早料到他二人最后都会选择向自己这边伸手请求合作, 他毕竟不像张士诚是曾经投诚又悍然背叛的,他与元朝虽然小战不断, 但到底只是在守护自己的地盘。唯一一次攻打濠州也是趁着濠州元军空虚的时候, 没有对元军正面造成太大损耗。至于攻打陈友谅的汉国,怕是元朝还要为此感激自己,他们一直耿耿于怀的天完政权彻底失去了后继者,若是自己向他们投诚, 绝不会只得一个太尉的官位。 至于张士诚更不用说,虽说两人都清楚对方心怀鬼胎,但自己好歹也曾救援过他一次,即便是迟了些但也维持住了他当时弱小的大周国。眼下他与元朝作战不顺,也只能暂时忘记他兄弟死伤是因为朱元璋的故意拖延,低声下气地来向朱元璋请求合作。 只不过他没想到双方的使者会在同一日到达,朱元璋暗自觉得好笑。不过也好,安排成邻居,直到盟约正式签订,他们都没法睡好,估计都在担忧朱元璋答应了另外一边的合作请求,他们这些使者成了自己盟约下的第一个惨死鬼。 反正朱元璋是不急的,拖着合作不谈,张士诚与元朝消耗兵力无论如何对他是有利的。就让他们今晚熬着睡不着好了,朱元璋望着窗外那轮只剩一点不圆满的明月,中秋将近,他过个好节再来与使者谈正事。 月光洒在他的桌案上,众多的回报中还有一份请柬——徐达的婚事就要在中秋节的时候办了,双喜临门也是借着中秋团圆的好兆头,希望日后夫妻两聚多离少。 成婚对象是徐达手下一个张武官的女儿张茜。她此前听父亲讲述了许多徐达的事迹,对徐达渐生倾慕之心。她又仔细打听了徐达没有妻子,也没有婚约对象,干脆一跺脚一咬牙开始上演一出女追男的戏码。 徐达如今也二十二了,汤和的女儿都两岁了,他却因着与朱元璋南征北战而一直未娶亲。 他与女子的相处经验也不多,徐家没有什么姐妹只他这一个儿孙,面对张茜的追求简直是手足无措,人家姑娘俏丽年轻小他四岁,做事也颇为爽辣,他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只是每每张茜替父亲送饭食又多送了一份到他这里的时候,他总是脸红尴尬不知道拿这份饭食如何是好,宁愿与士卒们共吃大锅饭也好过面对张武官打趣的眼神。 日日如此,徐达也就渐渐接受了张茜的示好,却一直对张武官明示暗示嫁女儿的事儿只当没听见。气得张茜趁着徐达休假的日子,冲到徐达的家门口,直接敲门让徐达给个准话,她到底是哪里不好叫徐达看不上。徐达没回应 ,休假的一整天都躲在屋里没出门。 后来连朱元璋也听说了张茜追求徐达的事,仔细问了徐达的心思。对什么都应答如流的徐达却答不上来,只眼神飘忽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元璋了解他的性格,也就直接拆穿了他:“你真看不上人家就明白跟人家说清楚,白拖延了人家的大好时光可不好。你若真怕了小姑娘的纠缠,嫌她烦又说不出口,我就替你向她父亲说明白,让他赶紧将女儿嫁给别家去。” “不不不,张茜没什么不好的,我没嫌她烦。”徐达连连摆手,见朱元璋一副打趣自己的表情也知道朱元璋是故意这么说的了,只能叹了口气交代了自己的想法:“朱哥,我也不怕与你说实话,咱们如今战事不断,到处跑倒是其次,若我娶了她却不幸丧命沙场,不是白白让她守寡了吗?我倒是不怕死,可我怕我死之后会有寡妻为我落泪。” 朱元璋一挑眉:“对她你就思虑良多,还考虑战死的事儿。你即便不成亲,若是战死,我们这些兄弟落泪你就不担心了?” “不一样啊,朱哥你心怀天下,即使为我伤心也会振作起来,其他兄弟也都各有家庭不会为我萎靡不振。妻子就不一样了,她若把终生托付给我我却没能承受住,她便得背着我们两人生命的重量前行了,太苦了。” “那就别死。”朱元璋站起身拍了拍徐达的肩膀:“好男儿先成家后立业的多了去了,你如今已经立下了如此多的军功,正缺一个知冷暖的人。我看张茜的性格挺配你。你若担心死后妻子为你感伤,在战场上就更谨慎些,单为着媳妇儿的眼泪也别丢了性命。” 徐达仍有些担忧,朱元璋便又激了他一句:“人家小姑娘可也十八了,你若一直晾着她不管,她一腔热血冷了下去,回头看上了别家好儿郎,你可别后悔。”他说着又装作是无意地小声加了句:“她父亲是武官,要嫁别人肯定也是嫁给军中将士的,还不是一样担惊受怕丈夫上战场?” 这下徐达算是想明白了,脸上渐渐浮出喜色,不过他依然有个疑惑:“朱哥你既然想的这么明白,怎么不见你娶妻?你如今都二十六了一直未成亲,兄弟们都挺上心这件事的。”他们也费心介绍了不少女子给朱元璋,朱元璋却都一一拒了。 朱元璋笑了笑,隔着衣服抚上藏在他衣襟中的姜妍:“我与你们不一样。” 不等他多问,朱元璋就推着他往外走了:“你还是赶紧去与人家姑娘说明白吧,别真等着小姑娘凉了心,有你哭的时候。你去与张武官说定婚事,我来替你做媒人。” 徐达也怕自己一直敷衍着张武官叫人家误会了自己不喜欢他女儿,真将女儿许了别人,也就跟朱元璋告了声别,急匆匆往张武官家跑,想要商定婚事。 “小达也要娶妻了。”见徐达渐渐跑远,朱元璋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向姜妍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的小碗精也化个人嫁了他。 “啊?我听到了,不是个挺好的姑娘吗,怎么了?”姜妍没明白过来朱元璋的意思,朱元璋也就笑笑不说话。现在还局势还不够安稳,眼下姜妍变了人他也不能安定下来与她过日子,以后有的是时间与姜妍说清楚。 徐达与张茜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只不过又赶上了南下攻打陈友谅这件事,徐达是军中统帅必须同去,成婚的事也只能往后推了。还好张茜不介意,既然已经定下来了她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临行前还替徐达精心准备了干粮,让他打仗的时候也多照顾着自己,别忘了吃饭。 等他们回来,中秋将近,也就将两人的婚事定在了中秋那一日。 徐达成亲这样一件喜事等着朱元璋,他怎么可能还赶着见张士诚与王保保的使者,替他们解围烦了自己的心。 他拖着不见,两边的使者也就只能安分地等着。一墙之隔,双方难免擦起火花。中秋前一日王保保的使者便抓住了窥探自己这边的张士义,斥责他的行为。张士义是张家疼爱的幺儿,且窥探这事儿两边人都在做,怎么会受他这个气,当即骂道:“不干人事的朝廷昏官,你哪里来的胆量骂我!” 他一拳打在了使者的鼻子上,直接打出了血。使者捂着鼻子一看,手掌上满是鲜血,鼻梁都几乎叫他打断了,当即也不再忍耐:“出尔反尔的贱种小子,你竟然敢打我!”他一脚踹在了张士义的胸口上。张士义只凭个身份横行霸道,半点武艺也不会,使者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官,这一脚直接逼的张士义吐出一口胸口梗着的淤血。 这下见了血,事态便控制不住了,两边人本就因等待而焦躁,虽然顾忌着朱元璋没有抄武器,但也是混战起来,拳打脚踢一点没留情。 第二日朱元璋喝着徐达喜酒的时候才听了回报,说两边人都伤的厉害,特别是张士义,一张原本花花公子还算俊俏的脸蛋都被打花了,躺在床上养伤,叫嚷着一定要杀了王保保那边的使者。 “让他们去闹,没闹出人命就别管。”朱元璋接过徐达的敬酒,轻声对来报告的副官说道:“你着人去安排,张士义既然嘴上不把门,那就挑动他对我拖延见面的怒火。” 他先对付陈友谅再对付张士诚的战略从来就没有动摇过,即便王保保不来与他谈合作他也会趁着张士诚主力被王保保拖住的时候攻打张士诚。 之所以接待张士诚的使者不过是想要给王保保那边多施加些压力。既然王保保想要合作,付出的东西总得叫他满意才好,他可不要什么朝廷的虚爵假官,给地给粮还是给马匹给人才,怎么样也得让王保保出次血才好。 他喝着喜酒有些微醺,已经到了婚礼媒人见证新婚夫妇缔结婚姻的环节了,他走上前去,拉着被众人起哄有些害臊的徐达走到张茜的面前,开玩笑似的说:“那我可就把我的兄弟托付给你了,你可得把他喂的壮实些上战场多杀些人才好。” 穿着一身喜服的张茜眉目间满是英气,主动牵了徐达的手向朱元璋保证道:“一定做到。” 番外(一) 上天不曾厚待过朱元璋。 出生在一个异族统治朝代的汉人佃户家中, 他的一生似乎从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了要沿着父祖们曾经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他不应该有什么不甘心的, 怨天尤人也没有用, 每日还要忙着替地主家放牛,帮衬着母亲磨制豆腐, 他实在抽不出时间去想如何改变命运。 好在朱家亲人之间和睦,母亲经常偷偷省下饭食留给他这个幺儿吃,大哥偶尔从田间劳作归家也会摸出一只小蚂蚱逗他开心。父亲虽然对他很严厉,但他也听到过父亲私下与母亲叹气,说是他这个做父亲没本事才不能送自己上学堂。 这个家庭虽然贫穷但是温馨, 朱元璋很知足, 只想着等自己再长大些就能和大哥一起撑起这个家,叫父母不必再日日为生计费心受累。 他不敢引发任何一点变动使这个家庭遭受波折, 所以即便受了地主家儿子的委屈也不敢吭声, 只是有些心疼自己被摔碎的那个碗, 有些担忧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对自己的责骂——他没想到他会新得一只小碗精。 听到碗说话的时候朱元璋是有过害怕的, 他听过话本上对各种精怪的描述, 担心这只碗精会同话本上说的一样, 图谋着自己什么。 但碗精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关心自己刚刚被划伤的舌头,还坦诚自己什么也不会, 声音温温软软地请求自己别把她给摔了, 叫朱元璋觉得她蠢蠢的。 他好像也没什么好图谋的,父亲替他新买的碗他也不敢真摔——况且他确实想要一个同自己说说话的朋友,虽然他也有汤和徐达两个关系好的伙伴,但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与耕牛们作伴,只能听它们的哞哞声,异常寂寞。 多了一个神奇的伙伴,朱元璋揣着这样一个小秘密,心中有些欣喜。更令他欣喜的是,碗精竟然还知书识字,他再也不用抽时间溜去学堂断断续续地听先生讲课了,他有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老师。 这样平安喜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朝廷赋税越加严苛,朱家的日子更难过了,朱元璋听说还有一个叫作白莲教的组织在各地作乱,反抗官府也搅得百姓不得安生。官府为了达成抓捕白莲教教众的指标,诬陷了汤和一家,汤和与朱元璋告别说与官府不共戴天,一人出逃离开了故乡。 关系好的伙伴少了一人,天灾很快也降临了,旱灾蝗灾叫田里几乎颗粒无收,母亲饿死了。大灾之后瘟疫爆发,大哥与父亲也接连去世,朱元璋强忍着悲伤与嫂嫂侄儿作别,安葬了亲人投奔了香樟庙。 此时的他几乎一无所有,除了怀里揣着的那个小精怪。听着她温柔的安慰,他才渐渐走出了亲人离世的阴影。 香樟庙中的大和尚与小沙弥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大和尚们名下都有大量田产,每日只需要念念佛经,教训教训小沙弥,除了不能娶妻生子进食荤腥,与大地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然而朱元璋作为辈分最小的小沙弥,所有脏活累活都要他来干,吃的却是最差的。 好在与他同宿的小师兄如源是个不错的人,虽然年岁小朱元璋一些,但他在庙里待得久了,在各处也比朱元璋能说上话些。他教着朱元璋上手了这些繁杂的事务,又在大和尚训斥朱元璋的时候笑嘻嘻地哄了大和尚替他解围,甚至愿意将自己也少的可怜的食物分一份给朱元璋。 然而嘴硬心软的如源替人担罪死了。他从前总在朱元璋面前端着一副师兄的模样,直到死的时候才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脆弱,他怕疼,他想念他的爹娘师父。朱元璋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在元贵族的眼里最多只顶的上一头驴。如源是这座小庙中唯一明亮的颜色,如今也因死亡褪色成了苍白。 朱元璋感伤于小师兄的死,仇恨着这些不把他们当人看的元贵族,但他没有动替如源报仇的心思。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对上这些贵族不过是徒劳的以卵击石——他想活下去。他只是更加用心地学习碗精教授他的知识,怕自己的无知将自己送上死路。私下里,他会祈祷白莲教赶紧起事,将这些元贵族赶下台。 碗精教授他的东西很杂,知识面很广,偶尔还会理所当然地说出些与朱元璋认知格格不入的理论。但他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顺着碗精的思路想下去,一日比一日明理,渐渐也顺着碗精的话语勾勒出了碗精所说的理想国。 这叫朱元璋的心中有了疑惑,她描绘的世界太过真实美好,连细节处也是清晰饱满,完全不像是一个虚构的国度。即便她从前就开了灵智学了读书写字,也不可能会将一个虚构的国度介绍得这么清楚。 他没有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也不去拆穿碗精曾经编造出来的话,两人相依为命,若到了碗精想说的时候,他再听她说就是了。 虽着天灾渐渐扩大,庙中渐渐也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了,朱元璋无奈之下只能去他处乞讨化缘。他见到了许多逃难却死在半途的灾民,见到了一处处遭强盗劫掠的村庄废墟,见到更多的却是旁人眼中的厌恶,一扇扇在他眼前闭合的大门。 但为了活下去,他还是得继续流浪化缘,见惯生死之后他渐渐也就闭合了心门,脸上也开始出现旁人一样的麻木了,只偶尔与碗精聊起过去畅想未来,眼神才会重新灵动些。 然后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束光。 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像徐初一样的人。她新丧了丈夫,酒楼的收入让她的生活比旁人好一些,但也需要她艰难维持。这种状况下,她依然满怀对他人的怜悯心,照顾着朱元璋的情绪留他下来在酒楼中帮工,实际却是给了朱元璋一个安身之所。 他每日里去市集采买新鲜的食材,打扫完酒楼后,便在徐初柔和的目光中奔波着为食客们送菜。徐初的儿子阿岚则在他空闲的时候与他打闹要他抱着举高高。阿岚失了父亲,陈四叔也年老抱不动他了,朱元璋扮演的舅舅一般的角色重新让他拥有了孩童的欢乐。 朱元璋也在徐初的请求下教授阿岚识字,阿岚淘气惯了,听得不是太认真,遇到考校往往答不上来,朱元璋的竹板打下去却没有打在他的掌心上,只落在自己的掌心上,向阿岚说没有教好他是自己的过错。阿岚心疼他这个玩伴兼老师,下次学习也就认真了。 他是朱元璋的第一个学生,他渐渐明悟道理的模样落在朱元璋眼里也叫朱元璋为他自豪,不止一次地与碗精夸耀起阿岚,碗精却总有些忧心忡忡地应话,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朱元璋的心被徐初照亮,因阿岚而变得重新鲜活,所以在固始城破时,他二人凄惨的死亡才勾起了他滔天的怒火。官府的不仁他早已见识过,没想到的是自称为百姓起事的白莲教竟然也会犯下这惨无人道的罪行。 这世道没有出路。他在激愤之下决定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刚刚决定,他与乞丐六子便叫敌人发现了。六子被射死,他也被射落悬崖浑身是伤,真正中箭的碗精告诉他,她刚刚开启的能力让这世上从此只有朱元璋能将她摔碎。 刀枪不入却能被自己摔碎,碗精搞不清其中缘故觉得自己不如板砖,朱元璋自己却是清楚的——这是他自私的愿望。既要起事,此后凶险未知,他怕起事途中碗精破碎,让自己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伙伴,也怕自己死亡碗精却依然存在。若真到了死的时候,他怕是会先摔碎碗精叫她与自己一道共赴末路。 碗精也将一切的真相告诉了他。原来她从前也是人,只不过却是来自未来。历史上的自己便是新朝代的开国之皇。她细致地将自己知道 的一切向他讲述了一遍,担忧着自己的到来会改变他的命运。他却觉得眼前的道路明朗了许多,对自己的信心更加充足。 他也忍不住去想象,碗精作为人时的样子,她性子绵软,一定是个看着便叫人心生亲近的温柔长相。若是她能再次化为人,他一定会娶她作自己的妻子。 碗精对他这样的心思未曾察觉半分。 他拜了彭莹玉为师,有了几位热血义胆的师兄,学习了如今的天下大势,又与汤和重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支人马。打下应天后他正式拥有了自己的根据地,不用再太担心钱粮问题。他婉拒了许多好姑娘,陪着他一路困苦艰辛过来的是碗精,完全理解他心思的也是碗精,她是他的老师,是他的知己,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比她更适合他的人? 若是娶妻难免不叫自己与碗精之间产生隔阂,她的秘密也容易被妻子发现,与其将就着娶妻生子,他宁可不娶他人,由碗精陪着,培养几个继承人就是了。最不济,他也可以过继了大哥的儿子到自己的名下,继承自己的基业。 然而侄儿朱文正太过不成器,他一再容忍宽恕他,他却不知悔改。师父彭莹玉战死,他也知道自己命中宿敌陈友谅就要夺了徐寿辉的权位,找准机会南下攻打。即将成功,竟因朱文正心性不得不回防。 他不再对朱文正抱有期待,他宁可收养几个养子寻找继承人,只要过继到他的名下继承入了朱家的族谱,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可以作为他的儿子。但他到底顾忌大哥和大嫂,给了朱文正一个闲职。 攻下陈友谅后,朱文正背叛,他心中的对于他人的怀疑一朝爆发,谁也不愿再相信。势力扩大后,他本就担忧手下会有人眼红自己的地位背叛自己,在心中打下了好几道防线,遏制着自己的不安,做到用人不疑。 朱文正击垮了这一切。 就在此时,碗精说她开启了一个新能力,她竟然能将他手下的忠诚度转化成数值说出来。 这太过不可思议,但碗精的存在本身就不可思议了,朱元璋相信了她,也对她开启能力的时机用处有了猜测。 最开始他只是佃户家的孩童,她变不出粮食只能做与他说话的伙伴。后来他决定起义反抗,她就顺他所想变得坚不可摧。如今他攻下了南方大半地盘,有了信任危机想要弄清楚周边人心中所想,她竟然能将忠诚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展现出来——这甚至比变出粮食的聚宝盆还要神奇了。 她的能力都应了他的心思,时机都在他距离成功更近一步的时候,他忍不住地想,若是真的统一天下,她是不是能够顺他心意变作人形陪伴在他身边? 还不知道,但他怀揣了希望,即便不行,大不了终身不娶嘛。碗精依然懵懂,他却都想明白了,他想要建造一个碗精替他勾画出的理想国,若她能变成人便与他共立,若不能,她便依然与他形影不离。 毕竟,最开始他也只她一个碗相随。 第四十六章 张士义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现在他躺在床上几近毁容, 恨不得立刻去杀了邻处那几个元官, 对朱元璋的怨气也被挑动得爆发了出来,骂道:“他当我们真指着他来救援吗, 若不是我大哥念着他当初一丁点子救援的情分,打完刘福通就该叫他应天城破了!” 他这话不过是在胡说,与元军合作其实就是与虎谋皮。他们占下刘福通地盘后,看着是表面风光了,但若是不立刻背叛元军, 那些从前跟从张士诚的反元者便要闹事, 刚刚攻占下的地盘也会因着民心不稳闹出乱子,元军更是随时有可能趁着张士诚分兵, 把这把锐利得有些出乎他们想象的刀给掰折了。他与元军在这种情况下, 自然谁先下手, 谁便有优势。 所以张士诚不可能选择转攻朱元璋, 他只能用奇兵偷袭元军, 得到喘息之机巩固他刚刚打下的地盘, 然后借朱元璋的援手击溃元军。 他能想到这个层面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朱元璋比他想得更深一层。 元朝朝廷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依然内斗不断, 政客们不愿将军权全部交予王保保, 那么自己只要表面答应了他们的合作,朝廷那边那些忌惮王保保的人便会借已有盟友的借口,进一步压制王保保手上的权力,叫他施展不开手脚。 朱元璋可是早有准备, 贿赂了一波元朝内部的官员,叫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此番会接受元朝的示好。他们乐于听到这个喜报,鼓动着元帝收缩王保保的兵力,兵力缩减下王保保就只能更依靠朱元璋,恶性循环只会叫朱元璋受益。 而若是和张士诚合作,即便胜了利益瓜分也是个问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坐看张士诚发展,朱元璋傻了才会这么做。 “原来你们兄弟是这个想法。”他迈步进了张士义的房间,见原本情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张士义面色瞬间苍白下去,心情颇好地说道:“我倒是真不用你大哥给我留的那一点情分,当初不过是场交易,你们出粮我出兵,交易完成两不相欠。既然你大哥还有想要攻我应天的想法,我可就真不敢和他合作了,你回去转达我的意思吧。” “等等,朱将军,我... ...我刚刚不过是胡诌的,我只是一时气愤说的气话,我大哥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张士义嘴唇哆嗦着喊住朱元璋,朱元璋转身眼神中带了几分戏谑,张士诚不敢这么做却不可能没有想过:“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传达给你大哥。”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8 “什么?”张士义心尖发凉,却依然怀揣着一丝希望。 “多谢你大哥对我那不成器的侄儿的照顾,还许诺他仅次于你张氏兄弟的地位。”朱元璋嘴唇微微上勾,眼中已然是冰冷一片:“可惜了,我侄儿姓朱,活着时是我朱家的人,如今死了,入的也是我朱家的坟,并不用排在你们张家兄弟后面做了你们的狗。” 朱文正与张士诚的通信,张士诚并没有告知他人。 他小心谨慎地处理了信件,就怕被朱元璋派在他身边的探子发现,不料竟然是朱文正这边直接被揭穿了。他若知道此事怕是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明明是朱文正联络的他,他也只是留了条退路没把朱文正这条路给堵死,想不到的是,一个空头承诺竟然被朱元璋拿住作了拒绝合作的借口。 张士义的脸上露出茫然,想了一会儿朱元璋话中意思才问道:“你侄儿私通我大哥... ...被你杀了?”他还是知道一些关于朱元璋的情报的,朱元璋对朱文正的看重情报里也是有详细阐述的。 这样一个人私通了自己的大哥... ...是脑子有什么病吗? 张士义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想象得出朱元璋对这件事的怒火,眼下他作为张士诚的使者,朱元璋完全 可以就借这件事弄死他,但他的大哥派他来之前,甚至都没有对他提过这件事! 观他现在反应,朱元璋颇为满意,走到他床边拍拍他的肩:“放心,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我不会要你性命的,你好好回了你大哥我要你传达的话就好了。” 他吩咐了今日送张士义出城的话,便直接朝着元军的使者那里去了,就在邻处倒也方便。 元军使者原本见朱元璋往张士义那里去已经心中绝望,焦躁之下开始讨论如何逃离应天城,总不能合作谈不成,他们还白白失了性命。 朱元璋进去时便见自称正使的那一位武官在焦躁地来回踱步,反而是一位副使文官坐在正座上微皱着眉头在想办法。 果然如此。 朱元璋原本就觉得,真想合作不可能派一个武官来谈。 且不说他性格易怒能与张士义打起来,单他只是王保保手下这身份就不足以担起联合自己这个任务,自己可是已经向朝廷通了信的,朝廷不派个人做代表如何叫自己相信他们心诚? 见朱元璋进来,他们这五六人的使团都呆愣了,不知他与张士义谈出了个什么结果,一时心官迎了上来问道:“朱将军是从张士诚的使者那里过来的吧?” “不错,我已经拒绝了他们提议的合作。”朱元璋不与他打什么官腔,直接挑明了。文官愣了愣,脸色也和缓了许多,无论接下来他们的洽谈能不能成功,总归朱元璋不支持张士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是陛下亲封的户部尚书张昶。”朱元璋以礼待他,他说话也就客气了许多:“朝中许多人都觉得朱将军可以遏制住张士诚这小人的气焰,今日一见将军,果然看着便不同凡响,若将军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陛下一定会许以重位的。” 夸人的话自然是随便怎么说都可以,许诺一个官职也不过是空话,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张昶,又环视了一圈其余依然紧张兮兮的使者:“大人还是开门见山地把话说明白吧,亮出你们可以叫我动心的东西,我才好给你们一个答复。要不然再拖延下去,你们可就要挨责骂了吧。” 张昶犹豫了一下,朱元璋不想花功夫讨价还价,自己这边也因着战事紧急不想再拖延了,但要他亮明底牌... ...他咬咬牙请求道:“将军能否与我一对一地私谈?” 他此言一出,朱元璋这边人手倒还没如何,他自己使者团中的其余人都有些不满了,除了他之外其余人皆是王保保的部将。张昶虽说没有针对王保保上奏过什么事,但他到底属于文官团体,此时他撇开自己这些人,莫不是还要牺牲自己这些前线作战的将士的利益。 “张大人,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是了。”那位正使武官先开了口提醒张昶:“许多事还要我们去实施,有什么决定让我们听着,以后也好办事不是。” 文武向来不合,张昶与他们一道这么长时间大大小小的摩擦也全靠他自己忍耐过来,眼下他要办的是元帝交给他的正事,哪里还愿意与这些武官纠缠:“陛下的密令你们也想听一听?” 他眉一皱摆出官威,倒叫这些武官没了办法,只能低头说不敢。 朱元璋见状也就点头道:“也好,密谈也能说得仔细些。” 进了内室,两人坐定,张昶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将军既然已经占据了南方大部分区域,又统治的不错,如果你愿意与我们一道将张士诚这反贼消灭,陛下可以让步与你南北而治,甚至... ...”张昶停顿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道:“甚至可以封你为南王。” 这倒是有些让朱元璋想不到了,元 帝竟然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甘心封一个敌人做正经属地王,想来他们这些起义军确实已经叫元帝焦头烂额夜不能寐了。只是即便嘴上说得好听是南王,也依然算在是元朝的册封中,还不是元帝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的,加个罪名便可以把这个王爵称号给剥夺了。 况且南方本就已经落在了朱元璋手上,元帝拿他的东西封他,打的算盘是不是太好了。 他不过是想要哄着朱元璋一同消灭了张士诚,然后修养一阵将他的军队练精,到时候南方一片开阔,元朝骑兵冲杀之下夺回这些地域还不是小事一桩。朱元璋见张昶还自以为这个条件已经叫元帝大出血了,必然让自己动心,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也不在这一点上与张昶纠缠:“这点上我可以同意,只是王爵这个头衔我不要,我若是想要什么虚爵,早已自立为王了。” 他觉得这玩意儿可有可无甚至会败他名声,张昶却是因此松了一口气。立一个反贼为王,元帝与他们这些大臣们都要脸上无光,既然朱元璋自己不要,他也好回报元帝了。 之后再要商量钱粮上的问题,张昶就主动让步了一些,反正这些东西也不是从他的家宅中出,朱元璋既然不需封王,多给些财物粮食也就给了。 一切都谈好了,张昶露出笑容,走出内室把事项都与其余使者说了,元帝的密令不用发挥作用,其余的事项就都好说出口了。朱元璋就看着他把条款一一交代完,然后对其他人说道:“是,人才方面,我想让你们就把张昶留下来,我与他相谈甚欢,想要之后一起共事。” 张昶脸僵住了,朱元璋刚刚可没有提到过这回事,怎么突然就要把自己留下来了? 其余武官使者却都有些幸灾乐祸,钱粮调拨肯定是从他们这些将士的定额里出,张昶不在意他们饿肚子,他们也就乐见张昶被留在朱元璋这里做人质。 或许张昶私底下其实已经暗通了朱元璋也说不定,他们阴暗地想着,要不然为什么要与朱元璋密谈,朱元璋又为什么单留他一个? 朱元璋无视了张昶难看的脸色,问他们:“你们去将合作的话回话可以嘛?” “自然可以。”武官好歹担了个正使的名头,事情谈妥了他去回报一下还是简单事。 他扣下张昶自然是要向手下将士百姓证明,与元军合作并非真心。元朝那边未必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可此时他们也不敢为了一个张昶就与自己闹。这场合作本就是各取所需,他要张士诚的地盘,元朝要灭亡张士诚,合作谈妥,细节处自然就可以忽视了。 第四十七章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 张士诚是个好人, 治下百姓对他交口称赞。 他为人仁厚, 统治期间,减免了许多农户的赋税, 也没有穷兵黩武地强征青壮入伍,施行的政策使得百姓能够好好生活。可惜他心中没有格局,自起义一开始,他的失败就隐有预兆。 他择选的起义时间是朱元璋攻占集庆,刘福通修养生息时。 一个成功占据城池的起义者叫他有了信心。于是他领着自己许多贩盐运盐的弟兄悍然举旗起义, 建立大周国, 将这些功臣一一封赏,让他们心服。只是这样做也让元军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刘福通刚受大挫没了动作, 元军也就顺理成章地来消灭他这个刚刚建立的小政权了。 惊慌之下他选择了向朱元璋求救, 这便是他第二个错处了。他起义的地点夹在了朱元璋与元军中间, 白白替朱元璋做了抵御元军的屏障, 另一方面又遏制了朱元璋向西发展, 朱元璋怎么可能对他心生好感? 朱元璋拖延救援时他就该看清楚,他与朱元璋不是一路人, 大敌在侧, 必须扩充兵力。 然而他还是错失了机会,他为了民心放弃了强军这条路。他只是在朱元璋南下攻下大块陈友谅地盘时才有了危机意识,谋划着暂时投靠元军将北方的刘福通吞下,扩张自己的地盘, 好让自己有些能够与朱元璋谈合作的底气。 这次行动虽然让他获取了刘福通的地盘,手下士卒也没有太大损失。但败坏了他的名声,叫元朝对他咬牙切齿,也彻底断了他吸纳白莲教教徒的道路,刘福通军中四散逃离的红巾军有许多投奔了朱元璋,再一次壮大了朱元璋的实力。 这最后一招错棋彻底断送了他的未来,因为刘福通是他唯一能够争取的合作对象了。 若他能够与刘福通好好联手对抗元军,或是说服刘福通一起打压朱元璋,说不定他还能有继续发展下去的机会。毕竟他与刘福通都是建立政权与元朝对立了的,朱元璋却是一直未曾称王,能够与元朝再虚与委蛇一阵的。 当张士义带着合作失败的讯息回来的时候,他才想明白了这一切,他原本以为他与朱元璋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元朝,还是有合作的可能的。一步错,步步错,他已然明白,在朱元璋与元军的前后夹击下,他是不可能再有活路的了。 他颓然地瘫坐在了座椅上,此时室内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他的属下没有一个谋划上的能人。 从前他任用属下往往是看他们的交情与自己如何,所以开始张家兄弟俱在时他用的都是兄弟。如今张世信死了,张士德也因为残疾隐没下去了,只一个张士义不成器却依然被用着。其余参政大臣则都是从前的商业伙伴,做生意还行,谈国策就半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了,全指着张士诚发话,但是张士诚又能怎么办呢? “正事说完了。”张士义把他这些日子遭受的一切都讲完了,也说了朱元璋不愿合作的态度,然后道:“朱元璋还有件事让我告诉大哥你,他侄子和你私下通信已经被他处死了。” 他说完一脸郁愤地坐下,似乎还记恨着张士诚瞒着自己这一点派自己去谈判这件事。 张士诚嘴中发苦,却知道不是向小弟说这个的时候,望向自己的手下:“咱们派在前线的士兵能够抽出多少应付朱元璋?” “国中军队一共九万人,八万人都在与元军焦灼撕扯,元军本就有七万人,最近又调派了两万来,我们以少打多,实在抽不出人手回来了。”他设立的兵部尚书叹了口气道:“能不能再派人去向朱元璋说说看,咱们可是有着共同的敌人啊。” 张士诚摇摇头没有答话,他们是有着共同的敌人不错,但他们本身也就是敌对的关 系,对于朱元璋来说,先对付自己还是先对付元军都一样,只看朱元璋权衡利弊的结果。 很显然,他选择了先对付自己。 张士诚有些踟蹰,前线大军无法回防,国中只有一万人一定是防不住后方来犯的朱元璋的,但若是强行调军回防,前线也就守不住了。若是土地重新沦落到元军手中,那些曾经归顺过自己的百姓不知道要受他们多少磋磨。 “你们觉得,我们该向谁让步?”他话落,诸人都思虑了一会儿,觉得宁愿便宜朱元璋也不能便宜了元军。他们都是大周国的官员,又是假降了元朝一次的,落在元军手里是断断没有活路,若是落在朱元璋手上,说不定他们还能苟且偷生。 能活着没人想死,张士诚理解他们的心思,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好吧,那让前线士兵继续坚守,国内剩余的一万士兵尽力守住后方防线。” “就这么让朱元璋捡了便宜?”张士义有些不满,他对朱元璋厌恶到了极点:“这种情况下,当然该将国中青壮全部拉入伍,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参军,全民皆兵未必不能双线作战。” 张士诚原本听他提意见还颇为高兴,听他说完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士义,这条政令一旦发布,咱们立时周国就要崩解。”若他严苛到了这个地步,岂不是比起元军还要残暴了,那些跟随信服自己的百姓怎么可能还会支持自己。 他的仁厚到底不是装出来的,征召幼童入伍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既然已经注定了败局,不如就让士兵继续对抗元军,元军杀进城和朱元璋杀进城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结果。 筹措好了兵力已经准备进攻张士诚的朱元璋,此时也得了消息。知道张士诚大军依然布阵在元军阵前,能够抵挡自己的只有一万军队了。这是个好消息,朱元璋带着十二万人,进攻路上怕是会顺遂得不像话。 但朱元璋沉默了,张士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倒也真算是个英雄了。 “写信给前线的徐达和常遇春,攻下城池后,严禁军中士兵侵扰城中百姓,俘获的士兵也找专人看押着。让徐达盯着点常遇春,不要杀降。”常遇春是把极其好用的刀,但他锐利得过了头,性子颇为嗜杀,有些让朱元璋头疼。 他是真心喜爱常遇春的才能。常遇春是一个文武双全,既有将才又有帅才的人,还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这种杀孽还是能少造些便少造些的好。虽说他也不信什么因果轮回报应的事,但战场上杀敌理所当然,战后杀俘就不祥了。 常遇春追击陈友谅残部时太过狠厉了一些,一个俘虏也没有留下来,叫朱元璋都有些心惊。 “再多嘱咐他们一句,战线不必推得太快。”朱元璋将自己对大军的规划说完了,然后又多加了一句。既然张士诚选择了先对付元军,他也不用赶着将张士诚赶尽杀绝。到底两人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怨,只是得分出一个胜负罢了——胜者生败者死,既然结局都写好了,他愿意给这个对手多一点时间和尊重。 “朱哥说不准杀俘,你记着啊。”徐达见读完朱元璋来信后,常遇春依然不放在心上,眼神四处流连只当没听到的模样,连忙又提醒了一句。 常遇春一撇嘴:“什么俘虏降将都只是一群怕死的懦夫。战士就该战死沙场,我给了他们这个荣耀,怎么将军倒念叨起我来了。”杀人的军功和俘虏的军功可不是一个档次,常遇春杀俘也是为了给自己弟兄攒军功。 徐达被他的话顶得喉中一梗,有些恼地说:“你若是把俘虏降将杀了个干净,往后还怎么能有人愿意向我们投降。战事自然是越少打越好,我们善待俘虏,便会有更多人投降,到时候咱们的人也不用死了啊!” 常遇春 长长地嘁了一声:“战前投降倒也罢了,打完仗再投降的算个什么。他们刚刚杀了我们的人,我们还得对他们优容有加,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还得分出人手看着他们,防着他们闹事,多麻烦啊。还是都变成死人简单。” 他歪理一套一套的,徐达竟然说不过他,拿食指敲了敲自己桌上的信件:“朱哥特意嘱咐的,不准杀降。你若不听,那你就带着你的人负责后勤去,先锋我来。” “别别别,你把我扔后勤可不是要我命吗。将军都这么说了,我哪儿还能与军令对着来啊,我不过是心里觉得有些闹罢了。”常遇春连忙嬉皮笑脸地凑到徐达身边赔礼:“我可都跟弟兄们说了这次我们打先锋的,你这要是把我们派到后勤,我也不好交代啊。” “你清楚这是军令就好。”徐达见常遇春知道不能杀俘有些垂头丧气,还是心软多说了一嘴:“张士诚所领土地上的许多士卒都是同我们一样的穷苦出身,同是为了反抗强元暴.政,朱哥自然心软想要让他们活下去。等到了咱们正面对上元军的时候,大约就能合你心愿开杀了。” “不还是不能杀降?”常遇春皱起眉头,朱元璋既然发话优容俘虏了,要这个善待俘虏的名声,自己以后还能逆着来? 徐达见他不开窍抓着他的领子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战后不杀降,你战时不知道补刀?” 他在常遇春的脑袋上一拍:“现在是张士诚本来就粮多富裕可以养养俘虏。等往后,咱们也划拉不出那么多粮草养着俘虏,你自己想法子和弟兄们说,跟元军打的时候,战场上学着补刀。我听说你的弟兄还有以为砍死了人就走了,结果被装死的砍中了的。这种事以后可别再闹出来了,丢人。” 常遇春眼前一亮,勾着唇笑着揽了徐达的肩膀:“没想到啊,徐将军,你也玩得出阳奉阴违这一套啊。” “你少来跟我凑近乎,你这就是自己傻。”徐达丢开他的手臂:“况且我可不是阳奉阴违,这事儿我和朱哥早商量过了。你以为杀人军功为什么比俘虏军功高,养俘花的可是咱们自己的粮,回头倒叫自己兄弟饿肚子了。若不是你抓了陈友谅残部五百俘虏当众杀了,嚡住了一众人,朱哥也不会白来念叨你。” “明白了明白了,那先锋的位置总得给我吧。” “给你,我带的人没你带的适合先锋。” 常遇春确实是个颇有项羽风采的人,作为先锋可以如一把利刃直插敌军腹地,徐达自认不如。徐达每每战事考虑大局考虑得多,学不来常遇春这种直接带军冲击入敌阵,看上去不要命似的打法。 旁人要是像常遇春这么打,怕是早就没命了,也就常遇春战场上把控能力极强,随机应变的又快,才能屡立奇功从不落败。 “得了,那没别的事儿我可就去和弟兄们交代补刀的事儿了。” 徐达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常遇春便心情颇好地吹着口哨离开了议事军帐。 朱元璋快满二十七生辰的时候,徐达与常遇春终于打到了张士诚的主城高邮。张士诚没有再反抗,领着自己的弟兄们直接出城投降了。 打得这样慢一是因为朱元璋嘱咐不必推战线太快的缘故,另有一个缘故是因着张士诚治下许多百姓为了维护张士诚统治,自发地拿起武器反抗。只是他们没有受过正规训练,根本难敌朱元璋的精兵。徐达见到这种情况也就让手下士卒尽量留这些手拿农具耕具百姓性命,攻城之后安排他们回去耕种田地。 这些人不曾见过血,不过是凭着对张士诚的感激才为他作战,真从战场上活着下来了,都已经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状态了,根本闹不起事。 抓住张士诚之后,徐达将他关在了单人牢房中 ,饮食上也没有苛待他。在没有朱元璋的命令之前,他不能杀了张士诚。 张士诚也明白徐达是在等待朱元璋亲来,在牢房中颇为平静地等着。 两人最终见上了面。朱元璋着人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张士诚对面,然后让旁人都离开了,打量着自己这个对手。 良久,张士诚开口了,却是问朱元璋的年龄:“朱将军,你如今多大了?” “快满二十七了。” 张士诚哈哈一笑:“我原本以为我不过三十四,能够闯到如今已经很了不得了,没想到你的年岁竟然还比我小了七岁。” 朱元璋没有刻意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此时的张士诚因心力耗费过度苍老了许多,看着不像是个只三十四的男人,倒像是接近五十了。但他依然是个面目仁厚的男人。 “你不适合做一个领导者,更不适合做一个皇帝。”朱元璋想了想,还是把这话说出了口:“陈友谅与你比起来甚至都更适合那个位置,他一点也不看重感情,你对感情看得太重。” “是啊,我那些朋友是真不适合我替他们安排的位置,可他们一说,我也不忍心拒绝。到最后出谋划策的没有一个人,全靠我自己想,实在有些太累了。”张士诚笑了笑,他此时也不再对朱元璋有什么仇怨了,反倒有些心心相惜的感觉:“南方竟然都叫你给平定了,之后你是要建立一个宋国一样的国度吗?” 朱元璋如今的领土已经与北宋相差无几了,张士诚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拥有了整片南方,也该停止扩张,图谋和平发展了。 “我不建立宋国,我要建立我自己的大明。”朱元璋摇了摇头道:“我手下两员虎将现在已经在继续北上了,准备趁势攻打下燕云十六州。” 元军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把朱元璋当作盟军。且徐达与常遇春手下将兵没有什么损失,元军却是被张士诚打的疲乏不已,此时继续北上再好不过。 张士诚怔愣了一会儿,然后垂了头有些哀伤地说:“我是不如你。”他的梦想最大不过是建立一个宋国。 自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中原大地就饱受外族入侵之苦,宋国破灭的原因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这个,朱元璋以史为鉴也该夺回这条守护中原的屏障。 “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会很难。”张士诚站起身,走到朱元璋身边,坐在了他一旁的地上:“不过我觉得凭你应该是做得到的。” 朱元璋轻轻“嗯”了一声,牢室内再次静寂了下来。张士诚问道:“对我是个什么处置?” “你在你的地盘上名声威望太大,我若留你下来,这里的百姓就不会安分地生活耕种,会团结到你身边。我不能忍受我的地盘闹出这种事。” 张士诚点点头,他也明白,若是他胜了,他也不会留朱元璋性命,因为朱元璋同样有许多亲近信奉他的百姓。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见他表情中虽然有遗憾,却也有释然,抿着唇想了一会儿道:“张士诚得死,但你可以活下来。” 张士诚愕然地望向他,朱元璋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了,他起身离开了牢房,只留下了话:“明日我的人就会传信出去,寻具尸体说你在牢中自杀身亡了。张士义既然在战中也死了,你就带着残疾的张士德找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活下去吧,你本来就会经商,换个名字依然经商去吧。保重。” 朱元璋难得有这么心软的时候,主要是因为张士诚自己也没有了斗志,他这样的心性本就不好成事。朱元璋到底记着张士诚最终决定抗击元军而不是对付自己的决定。 之后他会派人跟在张士诚身边作为监视,想必张士诚自己也不会介意,反倒会让双 方都放心些。 剩下要做的... ...朱元璋走出牢房,一轮明日正悬于青空之上,再也没有纷扰的浮云遮挡住它的光线——南方统一,是时候建国了。 第四十八章 徐达与常遇春大破洛洲守备, 擒住了梁王阿鲁温, 甚至有一路拿下瀛洲的意思。瀛洲北望便是元大都所在的燕州, 元朝朝上顿时乱作一团,连发调令向王保保, 其中一封还被徐达截获,派了自己的信使传回给朱元璋。 他们如今唯一能用的统帅只剩下王保保了。 朱元璋展信只觉想笑,此时元帝脑子倒是明白了,抛了那些政斗的大臣不管,把军权全部交给了王保保, 急调王保保回防元大都。可如今王保保所率军队在赵普胜与傅友德所率的后备军缠斗下, 根本无法脱身。除非他敢撇下他剩余的六万人不管才能回防,只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王保保也不愧是如今元朝第一名将, 只斟酌了两日, 便带着亲兵奔赴冀州而去。那里有着元军最后的集结起来的兵力, 整整十万人在等待着王保保的回归。只不过他们从前分属各个派系, 王保保能不能驾驭得了他们又是一个未知数了。 无论如何, 朱元璋也不觉得此时有人能够阻拦得住徐达和常遇春的脚步。 至正十四年, 元帝听闻朱元璋军队的一路胜绩,惊惧之下听从大臣们的意见, 自元大都北迁至了元上都。朱元璋二十七生辰刚刚过, 他踏入了应天城中刚刚建好,并不精美却宽敞的宫室,坐上了那张属于他的宝座,向众人宣布了大明朝的建立。 自此, 年号变成了洪武元年。 他废除了元朝使用的中书省制度,所设六部直接对他负责,丞相这个位置还暂时空缺着,他只先将六部尚书给封了,让自己这个朝廷能够运转起来。 功臣的爵位封赏的名单很快也已经列出来了,文武官各一份,爵位高低全看曾经贡献。 因此武官第一朱元璋定了徐达,汤和这个才能不如他人,只能一直守城的幼年之交反而排在了常遇春,赵普胜等人的后面。文官那边稍稍复杂了一些,朱元璋原本是偏向于之后多次出谋划策的刘基的,但朝臣大都是濠州人士,他们推举的是李善长。朱元璋略考虑了一番与刘基谈了话,最终定了李善长。 爵位是一个荣耀,定下来后,随之而来的还有对功臣土地的赏赐。朱元璋着人宣完旨后又向阶下诸臣说道:“土地是对你们功劳的封赏,但朕这也有个规矩,无论是功臣田,还是属在朕名下的皇田,一律都是要按土地亩数,缴纳与百姓相同比例的田税。不由耕者缴纳,由土地所有者缴纳。这条命令在丈量土地后也要公示天下百姓。” “皇田也要纳税?”功臣田纳税他们倒都认可,但皇田纳税是他们没想到的。 李善长是户部尚书,此时听到朱元璋会这么说皱起了眉:“那可是陛下的私产。天下都已经是陛下了的,皇田就不用再缴纳赋税了吧... ...” “税收入国库,朕的私库与国库分开来。”朱元璋公私分明,宫室的建造尚且用的是他私库的银两,回头自然是要求臣下也公私分明,不准借官职谋利的。若是皇田不纳税,他在时还好,到了后世,保不准就会有宫人打着皇家名义四处购置田产称作皇田,到时国家百姓两不落好,只有奸人能从中牟利。 “李善长,朕要你去统计全国人口,人手都安排下去了吗?” 李善长答道:“是,政令也已经发布下去了。由各个里中统计乡县的人口入簿,分发证明身份的名帖。然后他们丈量乡中土地统成数字往上报,再在我们户部汇总。” “嗯,人口名簿存三份档,里中处一份,行省衙中一份,户部也要存一份。” 李善长犹豫了一下,回道:“这是不是太麻烦了些,百姓数目何止千万,里中和省衙中按地域各存一份也就是了,再存到我们户部一份... . ..怕是两三间屋子也放不下啊,是不是只几个明确数字就好了。” “放不下那就专门开辟一处院落出来存档,按各州存放名簿,着专人管理。这是件大事,若能做好,之后我们管理百姓,区分流民贼匪也简单许多。” 这是朱元璋与姜妍讨论之后想出的一个类似身份证的办法,之后管理流民,记录各人土地收入的各项数据,都要依凭这个。在没有网络存档的情况下,这种档案容易发生意外损毁,姜妍只能建议在三处存三份,避免哪一处出了意外,可以从另两处补查。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19 因此即便工作繁琐,户部也难以储存,也得存一份。 “户部的记载可以不用记各人名下田产财富,只记人名生卒户籍就好。” “陛下,还有一点。”刘基看着朱元璋下发到他们手上的政令草案,皱着眉头道:“这... ...改收钱税是否草率不合理了些,桑麻这种价高的作物卖作钱财还好。若到了农人那里,他们必须得将粮食卖出交税,怕是奸商会趁机去到盛产粮食的大省,刻意压低粮价逼的农民为了缴税低价卖粮啊。” “在商道修建完成前,税收还是收取粮税的。等商人工会那边定好章程,商道也修的差不多了,再更改税赋手段。”他说着看向做了工部尚书的汤和,汤和会意出列:“是,各州府的主干道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 “商人工会?”刘基眼皮一跳,商人可是最低贱的职业,朱元璋竟然要专门为他们开一个机构出来吗:“陛下... ...” “你们等等,这事我与你们说不明白,换个明白的人出来与你们说吧。”他原本板着的脸似寒冰化作春水,连眉目都柔和了起来:“阿妍,你出来吧。” 一个俏丽的身影从王座后的帘幕里走出,墨瞳泛着水色,朱唇晕染着带些羞怯的笑意,但她还是自然地走到朱元璋身侧那张椅子上坐下,双手叠于膝上,望向阶下诸臣:“有什么关于商事的问题都问吧。” 殿上顿时静寂一片,臣子们不敢多看姜妍,只能望向朱元璋,等待朱元璋对她身份的解释。然而朱元璋自姜妍出来就一直看着她,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完全忽视了他们的目光。 姜妍却是受不了他们偷偷打量自己的疑惑眼神,伸手拉了拉朱元璋的袖子,眨眨眼示意他赶紧向大臣们交代清楚。 朱元璋这才挪开了视线,重新看向自己的臣子:“这是姜妍,我的... ...”他顿了顿,还是顺着先前二人商定的意思说道:“我的救命恩人。” 这是姜妍变成人的第四天。 四天前朱元璋宣告大明朝成立时,她就可以变成人了。只不过当时身边人太多,大变活人明显不现实。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变个什么模样,也就忍了没直接变——虽然她当时激动得想直接蹦跳着在朱元璋身边替他欢呼。 直到四下无人,她才带着几分隐秘的喜悦向朱元璋说:“我要向你说个事!” “好啊,朕也有事想要跟你说。” “那你先说吧。”朱元璋一般说的都是正事,姜妍压住自己的兴奋感让朱元璋先说 登基仪式繁琐复杂,龙袍也比常服沉重。朱元璋身体有些疲倦,但精神依然亢奋着,他将灰陶碗取出放在桌案上,背靠着椅背望着她。 其实他听她语气都能猜出她这次应该也如自己所愿了,但他还是刻意冷着脸:“朕起义至今日建国,耗费了四年光阴,经历过失败也经历过背叛,但都没有什么好让朕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叫朕颇为遗憾。” “什么?” “朕一直未曾娶妻,如今依然凤位空悬。”他眼中深情掩藏不住,冷脸也再维持不住,开口问她:“你要和我 说的,是不是你可以化作人形了?” 姜妍哆嗦了一下,她也不是个傻子,看朱元璋样子哪里还能不知道朱元璋话中意思。她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变人了... ...” “因为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了。灭元指日可期,成了皇帝再要改变制度也都是可以做到的事。你能帮我实现的愿望,就是你化人形,做我的妻子。” “那我能拒绝吗... ...”她对朱元璋有情,但更多的是一路陪他走来近乎亲情的感情,现在朱元璋突兀地说要再进一步想要娶她,实在叫她有些惊恐。 朱元璋轻轻吸了一口气,问她:“你变人之后是想离开我吗?” “那倒不是,就是你说要娶我,我有点... ...接受不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朱元璋,离开了他她能去哪儿呢?她只是还接受不了自己从一个陪伴者到妻子的转换。 朱元璋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姜妍真的离开他,那还不如她就做个碗跟在他身边。这块石头放下,他也安心了,他对自己能不能哄着小碗精爱上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带了些戏谑地问道:“你胆子大了啊,初见时还怕我摔了你,现在拒绝我,就不怕我摔你了?” “那你要是拿我命威胁我... ...我可不就只能嫁了嘛。”姜妍委委屈屈地答了,朱元璋叹了口气:“我哪舍得威胁你。算了,你化人吧,我对外宣称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最后还是不愿意,我就把你当作妹妹封你个公主好不好。” “那行。” 灰陶碗依然在桌案上,姜妍已经俏生生地出现在了朱元璋面前,乌发过肩拿皮筋松松束着,鬓发散了一些贴在她的面上,琼鼻杏眼,浅粉色的唇微微嘟着,神情上还带着几分茫然,似乎是视角的切换叫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朱元璋的心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疼但是麻麻的,见她仍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你这身装束?”姜妍穿着的是穿越前那一身,入夏时候的露肩蕾丝白衬衫,下.身搭配浅灰色的百褶裙,肤色丝袜以及纯黑色的小皮鞋。她肤色白得有些叫朱元璋眼晕,只能偏了脸不看她——说好现在只当是救命恩人,他就不能太唐突了。 然而她这身装束到底和现在依然有些春寒的时节不大相符,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朱元璋只能又去床榻上扯了薄毯给她包住,姜妍问道:“我什么样啊?” 她看自己这一套衣服就大致猜到自己大约就是穿越前的模样,但没看到自己的脸到底不放心。 朱元璋拉她到盛了一盆清水的铜盆前:“很好看。” 姜妍呲呲牙,瞧见自己连穿越前刚磕断了的半截门牙都没变回来,苦了脸:“我就知道,碗上缺的那个口子就是我缺了的半颗牙。” 第四十九章 姜妍坐在朱元璋身边, 有点紧张又极力放松着自己的神情, 眼神飘飘忽忽地等着阶下众人向自己询问。 武官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文官那边却是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李善长作为文官的领头人,只能在其他同僚的眼神示意下出列, 向朱元璋请示道:“陛下,这位姑娘是否是... ...陛下的意中人?” 议事的场合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娇俏的小姑娘,还坐在皇帝身边,这让他们接受不了。 “她是什么身份与你们无碍,你们于商事上有什么要问的, 直接问就行了, 不必多言他事。”朱元璋无意给姜妍施加压力,若是这些属下知道自己告白失败还向姜妍让步, 指不定他们还要围绕姜妍传出多少风言风语。 他语气有些严厉, 眼神落在李善长身上几乎叫他流了冷汗下来。姜妍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她与朱元璋此时的关系真的有些奇怪, 她信任他, 舍不得离开他, 但是真要接受他的示爱又做不到。 她咬着唇微微低了头,晃悠着自己的小腿, 这种情绪真的很复杂。 “但是陛下, 从古至今,女子参政都是乱朝之事啊,前朝吕后武则天可都是先例啊... ...”李善长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有顺着朱元璋的心意去询问姜妍。他此时若是不将这事说出来, 往后也再也没立场提了,而且这个小姑娘还未入后宫就对朱元璋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若真入了后宫,能够参政还能吹枕头风,他们这些大臣如何自处? 朱元璋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从小就受姜妍教导,真没有什么女子不如男的概念在。姜妍说要亲自来解释她设想的商事时,他没有多考虑就答应了下来。他对这方面没有太多了解,由姜妍亲自说也好。哪知道这些文官都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直叫他心堵,斥责的话即将说出口,一只白嫩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现在诸臣都不认可的模样,倒是在姜妍的意料之中。她看后宫剧都知道后宫参政是大忌,外戚篡权乱政之类的事历史上更是发生过不知道多少起,李善长他们这些从前当过官,受过儒家教育的有担忧,她能理解。 朱元璋若是因为这件事斥责李善长了,倒会叫文官团体心凉,真觉得是她狐媚了。 只是理解归理解,她还是有几分失望的。这些她随着朱元璋一起熟识的人对她露出反对的神情,还是在她并未作出错事的情况下直接不认同她,真叫她情绪低落了少许:“李大人,你不认同我,单是因为我是女子吗?” 李善长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朱元璋的驳斥了,毕竟他刚刚逆了朱元璋的心思,有这个心理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等来的是姜妍温和地询问。他抬头迎上姜妍的目光,微微眯了眼,姜妍的年纪同他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他也说不出狠话,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姑娘该知道,朝堂议事是男子之间的事。” “大人能够告诉我,女人在你眼里比男人差在了哪里吗?” 李善长呆怔了一下,他方才已经隐晦地让姜妍不要涉政了,可姜妍依然是不肯罢休的样子——那他也就只能将话说开了:“女人往往见识浅薄,眼光不能放得长远,受限于家宅之间,只能... ...” “可把女人困在家宅中的,不就是你们吗?”姜妍打断了他的话,坐正了身子,语气也再没有先前的柔软,带着些质问地问他:“拘着女子不许读书的是你们,嫌弃女子见识浅薄的也是你们。什么都不懂的你们嫌愚笨,聪慧知性的你们又说不安分,我就想问问,女子的本分到底是什么?” “自然该是相夫教子了。”李善长不认同姜妍的话,但到底顾忌着朱元璋没把话说得太狠:“姑娘伶牙俐齿,思维也与 我们不同。可从古至今女子都是如此,并不单是我们在场这些人这么认为,姑娘与我们辩也辩不出个结果。” 姜妍贝齿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连眼眶都气得有些发红:“从来如此就一定是对的吗,大家都这么认为,就一定要继续这么做下去吗?” 她身体都气得微微颤抖着,她从在场文官带些怜悯的眼神中得到了他们的答案,或许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才是脑子想不明白的那个人,这让她意外得难受——她以为自己的话至少能让他们有些许触动的。 “李大人,既然陛下要咱们听姜姑娘说,那听听也没事啊。你是管户部的,商事以后也得你操心,姜姑娘有什么说的不对的,你再提出反驳意见也不迟啊。” 汤和见朱元璋脸色越来越沉,也大约能猜到朱元璋的心情。虽说他对刚才姜妍说的话也没有多认可,但他和李善长是有些嫌隙的,也多少照顾着姜妍是自己兄弟朱元璋的心上人,说出了这话替姜妍解围。 “可这不合规矩。”汤和代表的是武官群体,李善长不愿为他们让步。既然已经建国,从此文武之间也该定出个主从的好,从前打天下是得依凭武官们不错,但之后的社稷建设还是由他们这些文官主导比较好。 “嘁。李大人,陛下现在可就是规矩,他说要让姜姑娘说话,你说不让,到底谁不合规矩?”汤和向姜妍轻轻笑了一下,然而转脸对李善长,笑容化作嘲讽:“还是说李大人自认在商事上真的不如姜姑娘,怕丢了脸,才用这所谓的规矩压着人家不准她开口?” 李善长被他说得面色难看,刚要反驳他,便听朱元璋开了口:“李善长,朕在许多事上都要请教阿妍,怎么,你听一听她的意见就叫你为难了?” 他不能明说了从前姜妍作为一只碗时对自己的教导与影响,但此时看了姜妍愤恼的样子却是心疼她受的委屈,反握住了她的手道:“朕叫你们到这里来时议事的。如汤和所说,阿妍说的不对,你可以辩驳她,但不能一开始就堵了她的嘴。你不愿与她议便可定事,那朕何必再与你来议?” 他这话说的就有些严重了,可见心中是动了真火的。 李善长不敢再坚持,只能躬身一拜道:“那便请姜姑娘说吧,只是姜姑娘要是说的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陛下恕臣罪,臣是会明言的。” 他退让了,姜妍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虽然喉咙依然梗得有些难过,但朱元璋鼓励的眼神还是让她的难受化开了些。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中的胆怯全被刚刚的愤怒给压了下去,脸上微笑散去带上了几分凌然之色:“既然许多大人都觉得女子没有远见,不堪同议事,那么最好将我接下来所说辩得一无是处。”她话语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得说出理由,不能用所谓妇人之见这种话来堵我。” 她到底是有些记恨刚刚李善长反驳自己的话。诸臣不说话,既然朱元璋都发话了,他们也只等她讲下去。 李善长心微微沉了些,也是准备认真听她接下来所言,若是不能把她话语中的错处挑出来,怕是以后她再要参政他也没有理由阻拦了。 本来是等着他们发问自己再来回答的,眼下都得自己组织话来说,真的让姜妍有些为难,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必须要说的毫无漏洞才能让这些文臣对她心服:“战国李悝提出的平籴法,各位大人想必都是知道的。朝廷丰年平价购粮作为储备粮,在灾年平价卖出,既避免了丰年粮多商人过度压价收购,也避免了灾年粮少商人过度抬价出售。这是重农抑商的变法,可以规避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她话说的有条有理,倒叫李善长有些侧目,稍稍放下了找错处的想法,仔细听她诉说。 “这种设立常平仓的做法我们可以借鉴,只是这样缓解的只是丰年灾年的粮食问题,不能缓解地域上的作物种植问题,而这也就是我要推动商业的原因。” 姜妍缓了口气,说到她专业的领域她也自信了许多,情绪上没有先前激动,而是认真了许多:“如今的主要作物分桑与粮两种,我就拿这两种举例。不同区域因为气候和水土的原因,适合种植的作物不同。种桑养蚕缫丝织布获取的利益,远远高于种植粮食所得,但百姓依然偏向于种粮,因为他们即便织出来了布,也得将布换粮缴税和食用。这样就得在商人手上经过卖布与买粮两道工序,利益容易被商人剥削去,到最后可能还不如单种粮能让他们吃饱。” 她看向站在官员后排的沈万三,向他点点头:“由这一点看,商人被看低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逐利才能让他们活下来,但剥削太严重也会让百姓恨得牙痒痒。” 沈万三不意自己竟然会被重视,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姜妍话说得透彻,虽然有些叫他汗颜,但也只能点头。 “划分各地适合种植的作物,建立商人工会,利用商人的流通性运输货物。再根据户部对各地作物的收成进行调查定价,将盛产粮食区域的粮食以一个合理价格,迅速运到缺粮省份进行售卖。对于布匹及其他商品的价格也定价收购,运到其他缺乏区域售卖。这就是我与八八商定建立商人工会的理由。” 她直呼朱元璋小名,当事人二人都觉得自然,却让旁人更确定了他们的关系。 “但这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要素,货币也就是银子一定要是能够符合百姓期望,购得到他们想要的商品的。所以道路一定要通顺无比,修路这一条是重中之重。”她咬了咬唇:“商品的损耗由商人这一运输者自己负担,他们就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自己的商品保护有加。商道则由朝廷官军维护,清除周边匪盗。这处维护费用出自商人赚取的利益中,与雇佣镖师相比,价钱会低很多。” “银子在这一过程中流通了起来,最后收税时自然也就可以收取银两。银两是有定数的,不比粮食会在运输途中会有损耗,到时收了多少,入国库的就该是多少。若是数字对不上,各位大人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当然记得明中后期各种贪污手段,略有些气地说完了这句话,坐回了椅子上:“行了,反驳我吧。” 朝上一片静寂无声,姜妍忽然有些慌,难不成刚刚自己说的真有错漏?她偏脸望向朱元璋,朱元璋却是笑着在她头上拍了拍,面向诸臣,直接点名李善长:“李善长,你可以开始辩了。” 李善长仍然陷在姜妍刚刚提出的设想中,听朱元璋叫自己,这才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他连姜妍刚刚说出的理论都没能一下子想明白,怎么找漏洞啊:“姜姑娘快言快语,臣... ...臣一时真的无从辩驳。” “陛下,姜姑娘的设想是很好,但臣有一点还是要提的。”刘基虽然与李善长关系也不太好,但同为文官集团一人,也不能一言不发:“姜姑娘也说了,银子是个很重要的因素。银子的产量有限,不一定能满足她设想中的需求。且百姓提交的是碎银,再要熔炼也有火耗,其中损耗虽小,积少成多也是不容小看,摊到百姓身上一样是负担啊。” 朱元璋愣了愣,望向姜妍,他确实对这个不太懂。 姜妍点点头,其实这一点她考虑到了,只是她原本想要等一切步上正轨后再说出来:“我知道,我们可以发行纸币——也就是,宝钞。” 第五十章 宝钞的发行需要充足的准备金, 宝钞的发行量要能够对应上市面上流通的货物价值。 简单来说, 一贯宝钞官府印出来, 就必须得保证市场上真的有能被这一贯宝钞买得到的粮食或其他商品。这样它才具备了对应的价值,否则它就是张废纸。 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印钞前至少得对国内商品价格有全面的了解。 因此刘基只是听她这样一提便皱起了眉,见她不似是要冒进印钞的样子才略放了心,没有就这一点再追问她——知道她已经想到了这方面,也没有必要再穷追猛打,先将她已经设想出来预备可以实行的考虑全面, 才是要紧事。 “那我也没有别的意见了, 姜姑娘的设想,大方向上没有什么问题。着工部抓紧修路, 户部迅速统计, 先在几处大省定点实行看看吧。”刘基还是谨慎些, 理论与现实不一定能合上, 定点实验若是实行失败了, 损失也没有那么大。 他言罢, 姜妍也点头觉得可行。 文官集团不再发话,武官那边也就不闹腾了。他们本来就搞不懂这一套, 只是都觉得能怼得文官说不出话的姜妍很有意思。 “既然你们都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我们今日就议到这里。”朱元璋宣布散朝,等着臣子们都走了,他才叹了口气走到垂着头的姜妍面前,蹲下身捏了捏姜妍的手腕:“你已经说服他们了, 怎么还是伤心呢。” “我没有说服他们。”姜妍抬起头,泪水缀在她的睫毛上,鼻尖也红红的。畅快发言后,堵在她心中的那口气散去了,涌上的是说不尽的委屈,嗓音带着哭腔:“他们只是迫于你的压力才让我开的口。” 商事发展姜妍想的完备,她原就没觉得大臣们能找出什么错处。只是她想起先前臣子们望向自己怜悯的眼神,心中便不好受——明明是他们就性别定事的错,为什么反倒是自己显得不懂事? 朱元璋见她真的哭出来,一时有些慌神。他还从来没哄过人,只连声劝她别哭,竟再没有别的说辞了。他只能轻轻给了她一个拥抱,像幼时母亲哄自己一样轻轻拍着姜妍的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姜妍的哭是那种近乎无声的哭泣,只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喘息稍稍急促了些。若不是朱元璋对她一直关注着,甚至都发现不了她坐在椅上是在垂头落泪。 好一会儿,姜妍才略略平静了下来,她咬着唇推了推朱元璋,从他怀里挣脱,眨着通红的眼问他:“你向我说实话,你们男子是不是都觉得女儿家就该泥人性子,最好还贤良淑德,照顾得后院一片平和,妻妾和睦才是正理。” 朱元璋哭笑不得,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连单一辈子培养义子的打算都有了,姜妍这么问他可不能认:“我这么多年独身都过来了,向你求娶也愿意尊重你的意见延后再说,我哪里像是对齐人之福有期待的样子。”他想了想,还是加上了一句实话:“不过男人地位高了,权势大了,受到的诱惑也就多了。确实有不少嫌弃槽糠之妻的人会纳妾宠婢,我虽也看不惯这点,但人家也并没有大错。” 他虽然禁止官员流连花楼勾栏,但并未在官员的后宅私事上规定太多。只有李善长因为已有一妻一妾,前些日子又纳了一个良家女入府,被他念叨了一句要与朝局为重。他担忧的是因私忘公,倒没有真因为李善长娶妾而对他不满。 这本来就是寻常事,他要求自己一人也就行了,苛责别人就不厚道了。 “可我的时代,一夫一妻才是正理,纳妾宠婢不过是嫌弃妻子人老珠黄,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新颜色罢了。” “阿妍,在我们这个时代,纳妾不一定都是因为美色。。”朱元璋知道她在 不满气愤什么,但有些事不是他身为皇帝就能直接改变的,他能改变制度,改变想法却是万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娶的正妻不能生育,或是一直未能生下男孩,做丈夫的又不能纳妾,你觉得会如何?” 他的小碗精在人情上有格外天真的一面,或许真的是她从前时代太过于美好了。 朱元璋对着她带这些困惑与懊恼的眼神道:“妻子就只能被迫下堂,丈夫再娶妻生子。得了和离书的女子离了夫家也不会被娘家接受,从此经受街坊亲戚的风言风语,再也抬不起头来。” “就为了子嗣,他们只将女子当作繁殖后代的工具?” 朱元璋点点头:“大部分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可以为了姜妍不要自己的孩子,却不是人人都能对妻子有这样的深情的。许多人家甚至是正妻主动为丈夫添妾绵延后代的,无论谁生的孩子都得称正妻一声嫡母,其实大户人家的正妻还真不在乎这一点,宠妾灭妻的才是拎不清的少数人。 姜妍明白他的意思,却并不能接受。 她气呼呼地嘟着嘴,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好,朱元璋微微勾了唇,在她发上摸了摸:“你要真的想改变他们对女子的看法,就得提高女子的地位才好。” 这怕是要遇到重重阻碍,但朱元璋望着姜妍还是忍不住的心软,她的时代那么好,自己开创的王朝怕是根本没法比上。 但是他单为了她,也该尽力将这个帝国建立得接近姜妍心中那个理想国才行。他在姜妍的脸蛋上捏了捏:“行了小哭包,可别再哭了,想办法才能解决问题,光哭可没用。” 姜妍横他一眼,把他的手拉开,揉着自己有些酸疼的脸说道:“我早就没哭了,你别乱给我起绰号。”她正了神色问朱元璋:“我知道要提高女子地位才是治根的办法,但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你有什么想法?” “你怎么突然犯起了傻,提高商人地位是靠建立商人工会授予官职,提高女子地位自然也可以这样做。” “你敢封女子为官?”姜妍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却不觉得能够做到,她方才也见识到李善长他们这些臣子对女子的态度了。即便是朱元璋偏心她,也不能与整个文官团体对着干,强封女子做官啊,这与他取贤取才的用人路线明显不符,到时大臣们真要议论说朱元璋被她妖言蛊惑了。 “我不封,得你去考。”朱元璋向姜妍勾了勾唇:“你是女子,要替女子改变地位得靠你自己。下个月便是建国以来第一次科举取材,考民生考策论。施行的自然是你曾经向我说的隔离考试,封名批改。你此番要是能够将天下举子都给压下去,写得叫大臣们心服口服,我便点你作状元,封你做官。” 姜妍半张着嘴听朱元璋说,一脸不可思议。 朱元璋好笑地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不是出卷者,但这次科举考的策论九成可能就是问经济市场的,你刚叫文官们没脸了一次,他们大约是要集思广益,看看考生们的意见的。至于民生,你与我一道看了户部工部的调查结果,比那些考生多的优势不止一点。其余你还想看什么,我书房的门为你开着。把握住这次机会,我就能给你封官。有了你这个先例,再要在女子中取材,他们也不好多说许多。” 姜妍恍然大悟,拎着长裙,有些兴冲冲地就要往朱元璋的书房跑去。忽然她脚步顿住了,脸上也出现了苦恼的神色,转头向朱元璋道:“八八,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什么?” “我不会用毛笔。”繁体字她倒是基本都认得,教的朱元璋识了字。但是她可从来没有试过拿毛笔写字,真要写下来怕是要墨迹满纸,一片鬼画符了。 朱元璋哑然失笑,没想到难住姜妍的竟然是写毛笔字,那便由他来当一次老师,教教她用毛笔吧。 一月后的考场上,姜妍打扮成了一个白面书生的模样,拿着朱元璋替她准备的一整套身份证明,走进了考场。她心中颇有些忐忑,在桌案前坐定,看清考卷上的题目,心中才舒了一口气。 出卷者到底是文官士人,骨子里埋着他们的清高。题目是《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你对刚刚设立商人工会如何看待》,即便是出题也要先强调一遍商人的低贱,虽然他们没有敢在朝上公然设立说商人工会的不好,但现在玩这一出倒也表明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怕是批卷的时候,他们还会特意选取合他们心意的试卷为优。 只不过这一点朱元璋也早就想到了,批卷可不是只经过文官那里一道流程,既然问的是商事,回头商人工会的批卷官也要批一遍的,得出的结果若是相差太大,便是要将两人招到一处问话的。 等到批卷的时候,那些文官批卷官才会知道这一点。玩弄了心机反对朱元璋的新政,他们怕是要提心吊胆怕朱元璋算账了。 姜妍美目眨了眨,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右手用握住钢笔似的方式握住毛笔,就着稿纸写起了四四方方的字。说是写,其实更像画,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足以让她学好毛笔字,她干脆就取巧不学正确姿势了,反正只要自己保持卷纸的整洁,字写得清晰能辨认,批卷官就不能用这一点来压自己的分。 至于之后要是有人敢来说她的字丑,她就说是朱元璋教的,看谁还敢张口。 第五十一章 书房中的朱元璋批阅着奏章, 姜妍则坐在一旁有些忐忑不安, 不是垂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 就是轻咬着下唇望向窗外。她担心极了这次的成绩,想要夺个状元的功名, 少不了就得出类拔萃引人注目些,她答得也就颇为激进。 商科还好,文官们好歹有些思想准备,又有商会的帮着瞧着,不至于得个太低分。只民生这一块, 她有些担心。她偷眼望了一眼朱元璋, 她没有顺着朱元璋替她铺好的路,写些建国后水利耕种的事, 而是瞧上了另一件被朱元璋压底的奏章。 那件事同样戳文官们的心肝, 虽然姜妍觉得自己写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但在这次的主考官李善长将批阅出来的考试成绩送来前, 她都放不下心。 朱元璋抬头瞧了几次她都是这般模样。等他将今日份的奏章批完, 姜妍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一时有些失笑:“你怎么提心吊胆成了这个样子,我虽说不至于为你徇私舞弊, 但等那三十份被李善长筛选出来的考卷送来, 我偏好些你写的东西也不是大事。” “我就怕李善长没将我归到那三十份中去。”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0 “怎么回事,你民生那一块是不是写错漏了什么?”朱元璋立刻就抓住了姜妍担忧的重点。若是李善长那里真因着民生一块把姜妍给筛下去了,他们这次点个女状元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姜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几近于无:“我写泰州矿场那件事, 引申到汉蒙纠纷上去了。” 朱元璋脸一僵,眉头也皱起了,他放下了自己的毛笔:“你怎么着墨在这事上了。”他手指轻轻敲打在桌面上, 前些日子闹出了一桩事,元朝朝廷设在泰州城外的一处矿场矿工起了骚动,聚众将矿主一家打了个半死,然后吊死在了矿场入口处。 百余人的矿工只是因着劳作辛苦,怨愤难消,才杀了矿主。杀一人红了眼不满足,瞧见他的妻儿也一并送去了地府。朱元璋这里没有什么法不责众的概念,论起罪来,这些人都是重罪,领头者难逃一死。但他们中有聪明人,强调起了矿主是个蒙人,他们皆是汉人,不过是在消除元人奸细罢了。 这倒一时让朱元璋不好对他们进行惩处了,只是压了奏章,命令将这些人羁押起来。 元朝毕竟维持了近百年,蒙族在这片中原上也繁衍生息了起来。虽然数量不如汉人多,但元军匆匆撤离也无法将许多蒙人百姓一并带走。那些近百年前被裹挟至了中原的曾经草原牧民,大多就没能随军撤走。 他们虽是蒙人血统,其实也是一样受官府压迫,也有一部分就与汉人生活,与汉人关系还不错的。泰州那位矿主就曾是张士诚的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对待他的矿工也还算厚道。他并未触犯过法律条例,朱元璋也没有剥夺他的私产。 如今他白白丢了性命,朱元璋不惩治凶手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矿工中的人引出汉蒙的事... ... 说实话,朱元璋对蒙人实在是一丁点好感都没有。虽说听闻惨事难免心中触动,但毕竟不同族,如今又还没有将元帝势力彻底赶出中原,要他现在就对矿工们论罪,他也为难。 “我看了几乎所有文官奏章上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们都是请你小惩大诫的。我此时不将事情挑明,这件事过久了,怕是就真的要对杀人者抬手放过了。”姜妍也不是没有过纠结,这事就发生在她备考科举的时候,文官们几乎全部就着这件事和稀泥,无视了背后的种族矛盾。领头人李善长与刘基不发一言。武官与元军打久了甚至还有拍手相庆,死了一个蒙人剥削者的。 她能理解武官的想法,却想不明白文官们现在为什么不择定主意。 姜妍在 考场上也是想了很久,她即便是真得了状元功名,要参政怕是一时也没那么自由,没有什么机会能说这件事。 而科举考卷要过了李善长的眼,最后得提交到朱元璋面前,李善长就绝对不能再对这件事视而不见。他发表了意见,文官那边也就站定队了,即便与姜妍预期不符,好歹也有可以商讨的余地,不像现在白白拖着得不出结果。 只是她终归还是没考虑到深层面。 “阿妍,政治上你还是没有李善长和刘基他们想得深。”朱元璋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他们两曾经都是元朝的官员,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当然想说话,但心中又怕我猜忌,不能说话。刻意摆出副聋哑不知的样子,只是在试探我的心意。” “我... ...”姜妍愣了愣,她是真的没想这么多。她到底是没有真正经历过蒙汉阶级心酸的,虽然见识过蒙人的跋扈对他们心有恶感,但听闻这样一件惨事,第一反应还是要替受害者讨回公道的。 “我猜以你的性子,该是要我按律惩处矿工,禁止此后蒙人再遭汉人无缘由的歧视攻击的吧。”朱元璋语罢,姜妍点点头,如今国中确实几乎形成了阶级,曾经在上层的蒙人被颠倒到了最下层,几乎成了人人喊打。 百姓的心情不难体会,但这样做的结果是逼的蒙人在国中活不下去,不是叛逃回草原联系元朝残存势力,就是与这些仇视他们的汉人拼命。 因此摆在文官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想办法化解平息蒙汉矛盾,或是直接让蒙人永无翻身之力。 姜妍考卷上写的提议,现在就成了李善长逼朱元璋表态的牌了。毕竟这件事可不是普通举子就能知道,敢发表评论的。即便真的就是个普通考生这么写了,他们只是按流程将卷子交给朱元璋,不必多说什么,单看朱元璋对卷子的评判也能看出他的真实想法了。 朱元璋的拖字诀再也没了用处。 “他们既然要你表态,那你不如直接就向他们明说啊,这么拖下去,蒙人与汉人之间的仇恨只会更深。你先向我说了吧,你到底是个什么谋算。” “我在等徐达与常遇春攻下燕云十六州的消息啊。”他考虑的确实比姜妍多不少,姜妍心思绵软,想着如今蒙人已经成了他治下百姓,该得到与汉人相同的尊重。但他却实在担心这些被元军留下的蒙人中,藏着元军利用里应外合的奸细。 自己此时对他们一视同仁了,他们未必就不会在自己身后给自己捅一刀。如今北伐顺利,大好的局面若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叫国中闹出战乱,王保保便可以趁机与国中乱军应和,利用他骑兵的优势冲进自己的腹地了。 现在国内的和平来之不易,他虽然也有意让蒙人能够好好生活下去,却不能这样冒险,只能与大臣们周旋着拖到北伐军打下燕云十六州。阻断了元军南下攻袭的可能性,他才能慢慢来从这些蒙人中分辨哪些是想好好生活的良民,哪些是意欲不轨的奸细。 到时候即便国中出现战祸,没了王保保在外威胁,他也可以抽手好好整治。在那之前,就只能暂且委屈了这些蒙人受磋磨了。 他将自己的心思全向姜妍说了,姜妍脸上也浮现了动摇的神色。然后她垂了眼眸,有些失落地向朱元璋说:“你考虑的没错,我想的太远倒是忘了咱们如今还立足不稳了。” 朱元璋起身坐到了她旁边:“你想的倒也没错,长久来看这样的种族矛盾只会阻碍我们的发展。我们继续追击元军也会碰到更多遗留下的蒙人,若是学了元朝从前划定阶级那一套,保不准蒙人还会闹出什么起义的事儿叫我烦恼呢。有你替我分忧这一点,我倒省事了许多。” “你就安慰我吧。”姜妍勾唇露出个清浅的笑 容。虽然知道朱元璋就是捡好听的在向自己说,但到底听了他这话,她心里舒畅了些。 宫人恰在此时敲门,说是李善长有急奏请见。 屋中二人都愣了,此时李善长能报的不就是科举事宜吗,他们批卷也太快了些。 朱元璋刚刚说了传,李善长欣喜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陛下,燕云十六州拿下了!” 他人未至声先至,朱元璋也是大喜站起,半跑着似的去替他开了门:“果真?” 李善长向他高举徐达与常遇春传递回的军情,朱元璋阅完连声称赞二人——他本以为王保保屯兵十万在冀州,再怎么顺利也还需要大半年才能打下包括元大都燕州在内的十六州的,没想到徐达与常遇春竟然给了他这样大一个欣喜。 二人一个月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几乎是空城的燕州,分兵向其余州府围剿元军,看上去没有了先前来势汹汹的样子。在元上都吃沙子吃得再也忍不住的元帝也因此鼓起了胆量,下令让王保保立刻夺回元大都,让他好重新享受繁华。 王保保无奈,却不能不从命,离开了冀州,发兵向燕州元大都。他这么做也是有成算的,要不然这里两个人一起回防燕州,放弃攻打其他州府的打算,要么自己就拿下燕州,以燕州为据点,慢慢将这些号称明军的队伍吞下。 接了消息,徐达与常遇春虽没有时间通信却极有默契——二人都没有回防元大都,徐达加快对其他州府的攻略,常遇春直接转攻王保保原本的腹地冀州。 这是冒险,常遇春的副将想要规劝虽然已经快二十四却依然带着少年锐气的常遇春,却得了常遇春一个嚣张的笑容:“燕州城防坚固,守军虽然只有两万,却未必不能等到咱们打下冀州再去救援。咱们只要打下冀州,就是大功一件!” “那要是燕州等不及咱们救援就被王保保夺去了呢。”副将依然有些忧心,元大都的重要性似乎完全没叫常遇春挂心。 “那就再打回来呗,你看看你将军我,王保保那玩意儿能打得过我吗。” 副将对他自信的模样无言,再要劝,常遇春已经捂耳不听了。 远在应州的徐达也在部下们分析着,他虽然脸上没有笑容,眼神中却有欣喜:“王保保去攻燕州,以常遇春的性子必定去攻冀州,咱们趁机打下其余州府,即便燕州失守,却也能对王保保形成包围之势。” “燕州在元帝撤离时已经是无人无粮了,王保保陷入了我们的包围圈,那他就只是一头待宰的猪。”他说到这,脸上还是涌上了笑容:“到时候猪肉人人有份,可别为了军功撕扯起来才好。” 王保保是军事上的天才,但徐达与常遇春比他更胜一筹。他晚一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为了及时止损,也顾不得再打燕州,将元帝的命令也抛到了脑后,强行在明军中撕出了一个口子突围了出去。 然而等他逃出,燕云十六州已经被徐达与常遇春完全打下,他的十万人被打得只剩八万,与元帝在元上都的漫天黄沙中相见,君臣虽然互相愤恨对方拖自己后退,却也做出了执手泪眼的模样。 朱元璋看完军报,满脸欣喜地与姜妍对视上,他心中的喜悦此时根本无法言表。姜妍也是笑眼看他,放下自己的毛笔,纸上是她四四方方的字写下的一句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一次,中原真的平定了。 第五十二章 李善长把北伐的成果汇报完, 然后眼神似是无意般地飘到姜妍的身上, 接着又垂头说道:“臣这次是同徐达的夫人一同进宫的。她关心前线战况, 但军情臣不敢私自向她说,不如陛下指一人去向她将喜报说了?” 朱元璋脸上喜色未消, 眼神却冷了下来。李善长不抬头,只等他指示。 前线打的是胜仗,徐达立了大功。既然徐达的妻子张茜来问,李善长即便是真不愿将军情说详细了,只告诉她她的丈夫立了功, 身子无碍, 也就能让张茜放心了。何必将张茜领到宫里来? 如今知道详细情况的只室内三人,所谓指一人, 李善长还不如直说让朱元璋将姜妍支开。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 李善长就一直微躬着背。姜妍也看出了些不对劲, 反应过来李善长的意思是想要让自己回避。 既然人家不想自己在, 那她就离开呗。姜妍将自己坐得有些皱的裙子拉直, 站起身向朱元璋说道:“那你们说事, 我去向张茜说吧。” 朱元璋皱起眉头,与姜妍对视, 姜妍向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文官们在朝堂上不待见她, 私下里肯定也不会高看她一眼。现在李善长态度坚决不让自己旁听,自己何必再自讨没趣。总归二人谈完后,朱元璋若是觉得自己该知道就会告诉自己,这么僵持着还不如现在自己去与张茜吃上几块小糕点。 “也好, 我与李善长谈完后再唤你回来。” 姜妍点点头,迈步离开了书房,让宫人领着去张茜那里了。 “行了,阿妍走了,你现在可以说事了。”朱元璋坐回书桌前,态度有些冷淡。 李善长直起背,没有在意此时朱元璋对自己的态度,从袖中拿了一卷密封的卷宗,放在了朱元璋的桌案上:“陛下,臣与其他同僚批阅民生卷时,遇到了一位考生借泰州矿场之事,大谈如今尖锐的汉蒙民族问题。这桩事上,朝野上至今还没有定论。叫臣等一时不好为她定成绩。” 姜妍偷偷参加科举的事他们其实是知道的,朱元璋没有刻意瞒着他们,只是为姜妍做好了一套证件,过了表面程序。朱元璋执意如此,他们这些臣子也不好拦着。本就是封卷考,他们也没法刻意针对姜妍。 但她的民生卷一打开,李善长便知道这准是姜妍作答的了。 此时汉人考生不是对蒙人恨之入骨的书生,便是曾经在元朝为官想要撇清关系的油滑者,朱元璋没有表清态度,根本没人敢站边。能在这件事上说话,敢在这件事上说话的,只有不怕朱元璋发怒的那个小姑娘了。 这就让李善长他们犯难了。 若姜妍只是想要打破对女子的局限,在政事上指手画脚。他们看在朱元璋的面子上未必会不肯让步,毕竟瞧朱元璋对姜妍的态度,即使群臣反对成功了姜妍为官,姜妍一样对朱元璋有极大的影响力,反对根本没什么用处,还白担了朱元璋的厌恶。 不如就让她得个编修一类清贵的职务,偶尔在朝堂上能说上几句话。等她真的嫁给了朱元璋,有了要照顾的家庭,自然也就会渐渐隐没下去。根本不需要他们动作什么。 但是他们没想到姜妍的野心有这么大,性别限制她要改,商人地位她要提,如今涉及到民族阶级,她也要管一管。 这要是放任下去,武后之祸不远了。 他放下卷宗,便又将手笼回了袖子,垂眼不言, 朱元璋瞥了一眼卷宗,没有伸手去拿,他也不想再与李善长再玩心机兜圈子了:“阿妍已经告诉朕她所书内容了,这民生卷朕就不必再看了。她发表了她的看法,你也说说你的看法吧,别再拿什么朝野没有定论糊弄朕了。” “若是没有前线大捷的战报,臣觉得姜姑娘所言都只是在空画大饼。不对蒙人严格管着,说不定会叫国中奸细活跃起来。但既然外敌已经不足为惧,再要对蒙人实行安抚政策,倒确实是可行的了。”李善长谨慎地答了,朱元璋嗤笑一声。 “若是前线没有大捷,你此时应该会将阿妍的卷宗压底了,然后拖到拖不下去,张榜日再给她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来向朕交差。” 朱元璋直接点破李善长的心思,李善长也就点头承认:“是,臣也说了,外敌在,姜姑娘的想法只是一张吃不进嘴里的大饼。”他们本来已经商定就拿这个借口打压了姜妍的,可北方燕云十六州既然夺回来了,想法也就不得不改变了。 “陛下既然直言告诉我们,我们也就将心中想法全部说给陛下听了。姜姑娘得了陛下青眼,我们也在朝堂上见识过她的才华了。但她越是出众,陛下就越该拘着她。”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根本不用明说的规矩,姜姑娘却好似根本不知道一样。我们这些男子并不是真的看不起女子,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我们都心有敬佩。但姜姑娘要的根本就不是这样,她似乎想要女子脱出家庭的限制,和男子站上一样的平台。这现实吗?家庭没有人顾了,男子怎么再一心为国效力?” “还有提高商人地位这件事,商人的重要性我们这些大臣自然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抑商,是因为商人的流动性质。若是商人又有财又有名,国民便会纷纷从商而去,流民各处难以管制,耕田也会没有因此荒废许多。商人工会可以建立 ,但为商人扬名这一点,我们实在是没法认同。” “最后是民族矛盾。”李善长叹了口气,迎上朱元璋的目光:“蒙人从前奴役汉人,好不容易现在咱们推翻了元朝,即便不把蒙人当奴隶看,也该有个区分。她在民生卷里倒是十分为蒙人着想,洋洋洒洒写了千字如何给蒙人... ...人权?” 李善长沉默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还是把压在心上的问题问了出来:“陛下,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想要做什么不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吗?”朱元璋听他这么说,倒是对姜妍到底写了什么起了几分兴趣,伸手拿了卷宗拆阅。 “什么?” “她就是想要男女平等,职业平等,种族平等。你知道的清清楚楚,干嘛还来问朕。” “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她... ...”李善长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来形容姜妍,想了一会儿才说:“她自己无所求了?” 朱元璋笑笑,对上李善长不可思议的眼:“无所求的是圣人,我家阿妍只是考虑的比别人多一点。她有性别,有职业,有种族,所以她就从这三方面求一个平等。许多事都是不患寡患不均,如今她就想要尽她所能来个平等,你们又是因着什么原因拦着?” 李善长张张口刚要说话,朱元璋便打断了他:“别的不说,先把男女差别拎出来说说。你说把女子限制起来,是为了家庭,为了国家,能不能别说那么空的。到底是怎么想,还不是怕男子的地位被动摇。夫妻二人组建的家庭,怎么最后单女子来担着家庭的包袱?” “好男儿该为国尽忠尽力,女子无能当然该在家宅中... ...”李善长辩驳的话未完,朱元璋哈哈一笑:“真能为国效劳的男子能有几个。你既然用这个来说,便告诉朕,半月前,阿妍朝堂上发表政见,你们又为什么阻止她。” 李善长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矛盾所在了,没有回话。 “有能力的女子不准开口,限制女子全因女子无能。李善长,你从前的逻辑可没有崩坏到这种地步。” 李善长叹了口气,肩也松了下来:“好吧,姜 姑娘确实有能力与我们站上一个平台说话,之后文官那边我也会去交代,大家也是服她在朝堂上的那一番话的。她要为官,我们不反对。陛下预备让她得一个什么官职?” “朕记得,丞相的位置还空着。” “万万不可啊!” 朱元璋责问李善长的时候,姜妍与张茜正喝着茶水,吃着糯米团子聊天。姜妍对这个爽利的姑娘十分有好感,张茜对姜妍也是满满的好奇,拉着姜妍细嫩的手问个不停:“姜姑娘如今年岁是多大啊,和陛下是怎么认识的啊?” 姜妍一梗,险些被糯米团子噎着——她现在该算多大来着,穿越的时候是十九,样貌和心态上也保持了十九没变。但算上她的碗生,她都年过四十了吧。 还有怎么认识的... ...因为朱元璋上个碗没了? 她对上张茜亮晶晶的眼睛,摁着自己的良心,忽略掉了她的碗生:“十九了。和八八认识... ...就是缘分吧。” “我听汤和说,你前阵子在朝堂上把那些口舌上最厉害的文官都说得闭口不言了?”徐达不在京中,汤和就常带着妻子与张茜一块坐坐。李善长在朝堂上被姜妍说得无言以对,他便对着张茜夸大其词,把姜妍好一番称赞。 “也不是。”姜妍抿了一口茶水:“若不是八八在我身边为我镇场子,他们单就着女子不能从政这一点,都能说我三天三夜。” 张茜见姜妍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可爱模样,没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掐:“很了不起了,陛下也对你是真好。现在京中的贵女们都很想见见你呢,甚至私下里已经猜你什么时候能当上皇后了。” 一旁侍候的宫人见这情状吃了一惊,姜妍在宫中的地位有多高他们都是知道的,张茜怎么直接对她的脸动手了。但宫人见姜妍一副无所谓还冲张茜傻笑的模样,就嘴角抽搐着别过脸去了——姜妍脾气好他们也都是知道的。 “八八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姜妍蹙起眉,想起了朱元璋的告白,心绪又成了一团乱麻:“但嫁给他... ...我不确定我对他有喜欢到那个程度。” “可陛下都快而立了。”张茜眨眨眼,凑到姜妍耳边说:“再不生孩子是不是就晚了啊。” 这话题扯得就有些远了,姜妍一口气没喘上来,真的被糯米团子给噎住了。对哦,历史上这个时候是不是连朱棣都出生了啊... ... 她好不容易喝了茶水压下去,才用泛着泪光的眼看向张茜,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才问:“那你能向我说说看,什么样的感觉才是情人之间的喜欢嘛。” 第五十三章 情人之间的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张茜对着姜妍写满求知欲的眼, 仔细回想自己对徐达的心情:“就是... ...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去哪儿干什么都觉着有劲, 晴天想拉着他外出踏青, 阴天想懒懒窝在他怀里。想象里的他整个人都带着一圈光晕,感觉满天繁星都落在了他的眼眸里。”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翘, 眼也弯了弯,欣喜的情绪谁都能感受到。 姜妍为她与徐达的情深而有些触动,也顺着她的思路想起了她和朱元璋的感情。 她是同情怜爱那个吃不饱饭的孩子的,对那个亲人朋友接连去世的少年更是心疼。到了后来,她对朱元璋则是自豪信任, 欣喜于他收揽的每一个人才, 打的每一场胜仗。她惊喜于朱元璋的成长,只以为自己担任的角色是朱元璋的亲人, 却不知什么时候, 对方已经对自己转变了心思。 那自己对朱元璋呢?姜妍咬住自己的唇, 他曾经是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她不太敢确定自己对朱元璋的依赖到底是因为自己也对他有情, 还是因为曾经的她除了他之外一无所有。 姜妍纠结的模样落入张茜眼中让张茜有些忐忑, 她本以为姜妍已经与朱元璋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走向了,怎么发展好像不大对, 她不会提了什么不该提的话题吧:“姜姑娘, 你对陛下难道,真的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 “啊?”姜妍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脱出,表情有些茫然地望向张茜。 “那我换一种问法。”张茜清了清喉咙,带些试探地问她:“如果现在陛下喜欢上了别的女子, 想要娶别的女子为妻,你会怎么想。” 如果朱元璋和别的女子在一起,姜妍顺着张茜的设想往下想。 他对她的信赖宠爱都会转移到别的女子身上,他的手会牵住那个陌生女人的手,两人会对视而笑,或许朱元璋还会开心地抱着一个传承他血脉的孩子,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她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她会是什么心情。 她接受不了。 若是她还是那个只能藏在朱元璋身上的灰陶碗,注定无法与朱元璋共立,那她可能会祝福他,与他继续分享生活中的悲欢。但她已经化人了,要么她就只能接受一个陌生女人成为朱元璋的妻子,自己被排离他们的二人世界。要么就是她接受朱元璋的表白,留下来成为朱元璋的妻子,大明朝的皇后。 她垂了头没有作答,而她长久的沉默也让张茜悄悄松了一口气。别的不怕,怕的是姜妍真的对朱元璋没有动情。现在看来,姜妍对朱元璋也是有动心的,那就好办了。 “姜姑娘,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应该也不许旁人对你讲,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张茜话落,服侍的宫人抬眼看了她一眼,猜测到她要说什么了,想要开口阻拦又被张茜的眼神止住,只能重又低了头。 姜妍抬头,瞥了一眼身侧立着的宫人,向张茜保证道:“你说,我会拦着八八不责怪你的。” “你大概不知道陛下至今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从前未立国时,陛下一直没有个贴心人在身边,还能以征战不宜有女子随军的理由糊弄过去。如今建国了,一切都步上了正轨,他的后宫依然空无一人,凤位空悬没有子嗣,民间不敢有传闻,但大臣们是着急的,即便是我一个后宅妇人都听汤和讲了文官们在这件事上的强烈反对。” 张茜见姜妍听得有些发愣,问她:“就建国后几日,他们上奏的折子特别多,都该堆积成山了。陛下不是允许你涉政的吗,你没有见过这些折子吗?” 姜妍摇摇头,她确实不曾见过,张茜说的应该是她初化人形那几 天。朱元璋没有急着让她与他人相见,只让她学了服饰打扮,又借着建国之初没有要紧事的理由,换了便装拉着她在应天城中游玩了几天。叫她脱离了刚刚变人的不适应和对这个世界的陌生恐惧。 那几天朱元璋是瞒着她,在应付文官们的烦扰吗? “文官们足足闹了有三天,甚至有人说出了凤位空悬,国基不稳的话。陛下这才一改全然不理不处置的态度,叱问此人他立国以来是否有错漏,又问他选此人为官是为分忧还是增忧。然后他将那几日文官们上奏的折子,当着他们的面在永泰殿外烧了个干净,严令不许他们再用奏章表写后宫之事。” “我记得是有那么一次... ...”姜妍记得那浓重的黑烟,就是在朱元璋同意让她出现在大臣们面前诉说己见的前一天。她当时问了宫人,宫人说那是在点火庆祝,是一种仪式。她转脸看向宫人:“那日八八是在烧文官们的折子?” 宫人低头不语,她也没再追问,重新看向张茜:“你接着说。” 张茜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接着说下去,而是问了姜妍一句:“姜姑娘,你知道为什么自古皇帝都是三宫六院许多妃子吗?” “为了丰盈子嗣吧,或许也有女子美色和自身的情感原因在。” 张茜点点头:“是,确实有这三处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政治因素,许多皇帝为了安抚前朝故旧,娶前朝公主的。唐太宗李世民闹出玄武门事变后为了安抚李元吉那一支,甚至娶了李元吉的妃子。” “张夫人。”姜妍忽然插言打断了张茜的话,她学了朱元璋思考时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习惯,问道:“这些话... ...是李善长教你说的吧?” 张茜愣了愣,转而有些羞怯又歉意地笑道:“是,李大人登门拜访,向我说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利害关系,求我随他一道进宫向姑娘讲明白,尽量不要让姑娘发现是他说的话。可惜我不太会掩饰,叫姑娘看穿了。” 怪不得张茜明明在家宅官在朝上的情形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能向自己用历史典故证明娶后纳妃的政治因素。姜妍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李善长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张茜叹了口气道:“陛下行事果敢,李大人他们现在是不敢再在后宫的事上多说了,也不敢奢望陛下真为了什么政治因素广纳妃嫔。知道有你的存在,陛下不是真的不近女色,他们也稍稍放心了些。只一点,姜姑娘,这也是我要劝你的。” 缓了口气,张茜抬头认真地说道:“陛下对你有情,你若也对陛下有意,就不要再拖延下去了。陛下到现在还没有血脉子嗣,虽然不至于到国基不稳的地步,但从养子中立储实在太过复杂麻烦,一着不慎就会引发国中动乱。” “李大人要我向你说,若是你真的对陛下没有男女之情,也请向陛下明言离宫,以陛下对你的感情也一定不会薄待你,你出宫一样是衣食无忧。到那时,他们这些臣子就算是死谏也会劝陛下纳妃绵延后嗣的。” “张夫人,我想出宫。” 指甲与桌案碰撞发出的敲击声响了好一会儿,差不多也是敲在张茜的心上。良久,她才听姜妍说了这样一句话,吓得一下子站了一起来:“你要向陛下说离宫?”她试探了那么久就怕姜妍真的对朱元璋没有感情,以她现在在朱元璋心中的地位,她说离宫是不会有什么事,她与一同进宫的李善长少不了是要被迁怒的。 任谁心上人被拐带走了能不生气啊! 姜妍看她焦急模样知道她想岔了,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重新扶她坐下:“我是想与八八暂时分开一阵,理清楚我对他的感情。日日这么亲近着,我也分不清,我对他到底是亲人之情,知己之情还 是真的是爱情,或许都有,但我理不清。或许有了距离感之后,我能看清一些。”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1 “那要是出宫后你发现真的... ...”张茜说不下去,她与李善长本来可都不觉得姜妍真的会离开朱元璋的,只是想要说之以理,让她不要再拖延和朱元璋的婚姻了。朱元璋可是皇帝,有那样的深情不对她强取豪夺,姜妍怎么可能还对朱元璋没有爱情? “那我也会回宫的。这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懂我的人了,我也不可能再爱上别的男子。我会嫁给他,即便做不到像他那么情深,妻子的恳切关心,我还是能给他的。”语毕,姜妍问宫人:“我与张夫人聊了多久了?” “大半个时辰了。” “嗯。”姜妍点点头,向张茜说:“八八与李善长应该也聊得差不多了,我们两先去等着他们出来吧。” 张茜听姜妍还是会回宫嫁给朱元璋才彻底放了心,脸上也重新洋溢了笑意:“好。” 朱元璋与李善长二人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就见了姜妍与张茜靠着木柱说这话。 李善长见张茜笑容满面,以为她已经说服了姜妍嫁人,转头就向朱元璋弯腰说了句:“恭喜陛下了。” 然后他就听了迎上来的姜妍说了句:“八八,我想出宫。” 朱元璋只愣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张茜怕是当了姜妍那边的说客。他可是知道文官们是有多反对自己空悬凤位的,李善长这个文官首位更是明里暗里不知道向自己说了多少回。 从自己这边入不了手,就找张茜从姜妍那边入手是吗?姜妍也真的被说动,就要离开自己了是吗? 朱元璋面沉如水,眼神落在李善长身上让他感觉如同身负千斤,险些跪倒在地——怎么回事啊,张茜真把朱元璋的心肝肉弄出宫还这么高兴? 姜妍见状,好心拦在了两人中间,点了脚尖拽了朱元璋领子让他看向自己,重复了一遍:“我想出宫。” “前些时候不是带你在应天城内看了吗。”朱元璋根本不想正面面对她要离开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想要将她留下来。但对上姜妍那双清澈的眼,他再多不舍痛苦也化在了那一湖春水中,他轻轻叹了口气,:“好,我放你出宫,只是得等几日了,我派人去给你安排间屋子出来,宫里你喜欢的厨子绣娘也得安排着一并让你带走,还有你平时的衣服,珠饰... ...” “不用。”姜妍松开他领子站定,浅浅一笑醉人心:“我过一阵就回来了,已经和张茜商定去她那住一住了,等我回来就嫁你。” “什么?”悲苦的情绪在心中都还没蔓延开,姜妍这句话如同春雷砸了下来,晕开一地甜蜜,让朱元璋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搞不清自己对你的情感,所以我想出宫与你隔开一段距离。”姜妍叉了腰,她想明白了也就不会害羞,也不顾自己说的话多不适宜女子说出口,笑得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情人之间才有相思情,若我出宫害了相思病,那就说明。”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眨眨眼:“说明,我也喜欢你。” 第五十四章 姜妍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 因此第二日张茜就乘着自家马车将姜妍接走了。朱元璋眼看着马车远去, 心中还是有些复杂, 姜妍虽说等回宫就会答应嫁给他,但两人从未分别, 她人不在,他心中总是有些不自在。 好在姜妍的真身灰陶碗还藏在他身上,虽说碗不再能与他说话,但他总能靠着碗睹物思情。 马车驶到魏国公府门口停了下来,姜妍下了马车。 徐达的魏国公爵位是开国被封的最高爵位了, 但他的魏国公府看上去却只是一个只能说是宽敞的院落。唯一看上去奢华大气的就是门上那块题着“魏国公”的金漆牌匾了。行书字体写得偏圆润, 但在每一个钩拐角也显现出锐利,大气又不失肃杀之气。 张茜见姜妍抬眼看着自家宅子的牌匾, 带些自豪地向她说道:“我夫君写的, 是不是写得方圆兼备, 入木三分。” “嗯。”姜妍称赞了一句:“可以比得上名书法家了, 徐达果然是文武双全。”虽然她私心里更偏向于朱元璋那种笔走龙蛇的字体, 但徐达的字也确实看得出风骨, 连她一个外行人也觉得出好。 听她夸徐达,张茜比听她夸了自己还要高兴, 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屋内还有许多些悬挂的画卷也是我夫君画的, 他画的极像,你也得看看。” 她领着姜妍赏完画,带姜妍进了替她准备的屋子:“被褥床单都是新的,你若还缺些什么用具, 都向我来说,府上仆人不多,我怕有什么不周到。” 姜妍连忙谢了她的关心,小小的房间内摆设已经许多了,相比于刚刚见过的几乎空无一物的正堂,张茜应该是花了许多心思来装扮自己的房间,怕是连嫁妆里的摆设都摆了出来了。姜妍将目光从那副鸳鸯屏风上收回。 “今日是我们京都贵妇贵女们相聚一块说话的日子,大家对你都是十足的好奇。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参加?”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张茜问道。 “聚会?”姜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也好,我今日也没什么事要做。”她还从未接触过除张茜外的宫外女子,这次出宫见一见她们,了解一下她们的想法也好。 她答应下来,张茜缓了一口气,姜妍出宫住在她府上的消息已经在她们这个小圈子里传开了,若不是张茜拦着说怕她们的热情吓到姜妍,此时魏国公府都该聚满了人了。若是姜妍再不去露个面,还不知道这些每日里闲得慌的女子会找些什么借口往她府上凑。 张茜又看了看姜妍的装扮,微蹙起了眉。 她与徐达已经算是十分节俭的了,但她靠着自己的嫁妆也依然有几支金钗和珍珠步摇可以撑住场面。姜妍的发上则只簪了一朵浅红色绢花,斜插着一支束发用的描花点翠银钗,看上去实在太素净了——完全没有内定皇后的派头。 甚至她面上都未曾上妆,张茜这么仔细看才发现姜妍没有扑粉,唇上也没有点朱,只拿青黛勾眉,贴了个小巧的赤色梅花云母花钿。这样倒也不显得过分苍白,竟叫张茜一直未发现她是几乎素颜的。 “姜姑娘不喜欢上妆吗?” “嗯。”这个时代的底妆粉即便仔细研磨了,粉质依然算不上太细腻。姜妍试过一次,糊在脸上太难受,白得还有些假,再加上她原本皮肤就称得上白皙细腻了,也就不愿再用底妆了。唇妆更是,她一个忍不住怕是就要将唇妆自己吃了,不如不涂。 若不是眉色太过寡淡,她连眉都不愿画的。 “姜姑娘,这样怕是不大好。”张茜叹了口气,劝说道:“我们女子聚会的时候不止代表着自己,也各自代表了一个家庭的脸面。大家都知道你的身份,你这么素净地去,会叫陛下也失了 面子的。” “但八八也说我不施粉黛很好啊。稻米研磨的妆粉稍稍沾水便会粘手,铅粉我搞不清其中化学... ...嗯,原料,不敢往脸上涂。要是珍珠粉的话倒是没有这两个缺点了,只是珍珠太过昂贵,用来化妆太可惜了。” 张茜原以为姜妍是不曾了解过化妆才不化妆容,没想到她说的倒是一套一套的,哑然失笑:“你说的也有道理,虽然我不大明白。只是到底多戴支名贵些的珠钗添些富贵吧。” 姜妍略沉吟片刻,也没再推脱,起身从妆匣中拿了那支朱元璋得自沈万三,又转赠给她的点金朱钗,拆在了盘好的发髻上:“这样行了吗?”钗头朱雀含珠,耀眼的翠色宝石光彩夺目,张茜带些艳羡地问道:“姑娘既然有这样一支名贵的朱钗,怎么藏在匣子里不戴着。” 因为重啊。姜妍有些无奈,宝石好看是不错,但插在头上的重量也不轻,她还得时时注意着不能碰掉,免得钗子一歪掉落在地上,那可就麻烦了。 她避了张茜的这个问题不答,只浅笑地问了张茜,她身上是否还有哪里不够好,不适合参加聚会。衣服上没什么问题,张茜便向她说起来了下午可能参加聚会的女子的身份和性格,然后提点了一句:“设了席位可以坐下的便是正经的夫人嫡女,若是站着的,你看行为也能判断出事妾侍还是家中庶出女子,要服侍人的大约都是妾侍,庶女一般都唯唯诺诺在一旁不怎么说话。” “妾侍和庶女也会一并去?”姜妍虽然已经叫朱元璋说明白了旁人娶妻还纳妾的原因,但心中还是不大能接受这种存在。 “是,夫人们带着妾侍都是当侍女使唤的,夫君没有妾侍的才带真正的侍女。至于庶女,聚会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庶女的婚配,大多数时候,找个交好的家庭寻个庶子嫁了就差不多了。”张茜见姜妍眉头越皱越紧,以为她不喜欢这两类人:“你不用担心,陛下对你情深,必然不会纳妃烦你的。你若真讨厌这两类人,我让人向她们传信,这一次就不带妾侍与庶女去了。” “不用,我不是讨厌她们。”她望着张茜带些疑惑的表情,有些头疼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对这个制度的不认同,只垂头不说话。张茜知趣地转移了话题,聊天的氛围渐渐也就回来了。 到了下午她们约定好的时间,姜妍与张茜一同上了马车去了聚会的地点。 这里是一个小花园,园中摆了好几个石桌,一桌六人,备着的也是六份餐点。正中摆着的那个石桌便是主桌了,能坐上主桌的都是丈夫或是父亲在朝中的地位极高的。张茜自然位列其中,姜妍的身份有些特殊,也特意为她留了一个位置。 张茜领着姜妍走到桌边,只向另外四人说了姜妍的名字,便不再过多介绍了。 然后她面向姜妍,一个个地向她介绍道:“这位是李善长李大人的夫人,姓陈。” 李善长如今已经四十了,原配夫人小他两岁,只是一个地主家的女儿,为李善长生下了两儿一女。她因着早年的操劳和这些年的辛苦,看上去很是沧桑,低微的出身也让她通常保持沉默,只是在姜妍看过来的时候颔首笑了笑。 两个站在她身边侍候的便是李善长娶的两个妾侍了,一个看着与陈夫人只相差了几岁,穿的衣裳也是不是很着眼的浅青色。另一个则看着与姜妍年纪相仿,直直地朝姜妍看来,虽是站着,倒是比坐着的陈夫人气场更大些了。 这应该就是李善长新娶的那个妾了,听说是个小文官的嫡女,粗识字懂些道理,年纪小容貌也艳丽些,很得李善长的欢心。 这一桌上贵妇三人只陈夫人带了妾侍,另两个夫人是汤和家的苏夫人,刘基家的王夫人,她两都饶有兴味地看向姜妍。最后一人则是朱元 璋二哥家的女儿,宁晖郡主朱馨。 建国后朱元璋四处打听大姐,二哥和三哥的消息,得到的都是噩耗。只听闻二哥有一个女儿还在这世上,便将她迎回了京都,赐名朱馨,封了宁晖郡主赐了郡主府。 她身份陡然转变,性子上变得十分小心翼翼。因此她虽然对姜妍很好奇,也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只羞怯地说了句:“姜姑娘好。” 她的眼和朱元璋很像,都是一样浅浅带些含蓄的内双,眼角微微上翘。姜妍望着她那双眼,忽然就开始想象朱元璋此时在做什么了。这个时辰,他应该刚刚睡过午觉,在书房里看书了吧。 姜妍只微微出神想了一想,灵魂竟然似被抽体而出,视角陡然转到了灰陶碗身上,看见朱元璋正翻阅着《资治通鉴》。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张茜见她发愣拍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回神了过来,身子反射性地一弹,竟然摔坐在了地上。 张茜急急地扶了她起来:“怎么摔着了,我吓着你了吗,没伤到哪里吧?” “没事没事。”姜妍从恍惚的状态回复,拍了拍沾了些灰尘的裙子:“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一下子没站稳。”她不敢再当着这许多人去想朱元璋的事了,怕又发生刚刚一样的情况。 同一时刻,朱元璋刚要将书翻页,忽然感觉衣襟中的灰陶碗震了一下。他连忙将它拿了出来,观察了一会儿却没发现它有什么动静,只以为是自己思念姜妍想得都有错觉了。这下他看书的心情也没了,将灰陶碗放在桌案上,就这么看着出神。 姜妍坐定,汤和的夫人苏夫人先开了口:“姜姑娘,我听我夫君说,你在朝堂上一番话,将文官们都给说愣着了,连李善长李大人都承认了你的能耐?” 汤和与李善长不和,连带着他们两位的夫人也感情不好。陈夫人脾气好,听了这话只是看了一眼苏夫人,称赞了一句:“我夫君确实觉得姜姑娘才学渊博。”然后她便拿起眼前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没有与苏夫人辩驳。 年长的妾侍拿干净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沾着茶渍的嘴角,二人对视一眼稍一笑。年少的那位则看着苏夫人紧皱了眉,抿着唇似乎是在忍着自己的愤恼。 “我说的是商事的一个新框架,各位大人没有确实接触前,难免感觉陌生。李大人赞我也不过是在谦虚。”姜妍并不记恨李善长,与陈夫人也没有仇,只平淡地化解了苏夫人这句话里对李善长的针对。 陈夫人感激地看了一眼姜妍,向她点了点头。 苏夫人撇撇嘴,刚要再说些什么,王夫人也浅笑着开口了:“苏夫人,我不懂商事,你也不懂什么商事吧。咱们是来聊天的,找个你我都不懂的东西聊,能聊得下去吗?” 她这话说出来,苏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王夫人看向姜妍:“我倒是对姜姑娘在朝堂上说的另一番言论很感兴趣,你觉得女子的眼光不该只限在家宅中对吗?” 刘基从前在元朝做官,王夫人也是官家小姐,她父亲只她一个独女,教得她会读书写诗,经史著作她也都略略读过一些。嫁给刘基后,刘基爱重她这一点,也常与她说些政治上的事,让她变得更加通透。 “是,我觉得女子应该有一个与男子一样发挥的平台。” 王夫人笑了笑:“这就是你参加科考的原因吧,走正经科举道路,做大明朝第一个女官,开先河鼓励后来者也努力考取官职?”这件事自从李善长带着她的考卷入宫就半公开了,刘基也就告诉了自己的夫人。 姜妍皱起眉,她是凭着朱元璋的偏心,又取巧了考试题才堪堪有可能考□□名的。鼓励其他女子一样科考,不太现实... ... “看来你自己也明白。像你一样聪慧 到可以考取功名的女子,本来凤毛麟角。况且你如今科考是伪装成男子,借人身份。即便往后陛下真的同意让女子参加科考,她们的父母也不会觉得她们能考中,一样逼着她们嫁人。”王夫人看着自己点缀了粉色花瓣的指甲:“姜姑娘,你可以成为大明朝第一个女官,但怕是也是唯一一个。” 第五十五章 王夫人柔和的目光落在姜妍身上, 微笑着问道:“姜姑娘是为了天下广大女子着想不错, 却没有考虑清楚, 朝廷的官职只有那么些,为官从政考量考生能力自然千挑万选。倾一家之力, 寒窗十余载尚且有考生屡试不中。这样的付出,有多少女子能够担得起?男子不中仕,一样可以娶妻生子从事其他营生,女子若是不中,可就错过婚嫁的年龄了。” “那如果为女子特别设立女官, 让男女分开考呢?” “姜姑娘。”王夫人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指望着男女平等, 又要差异化考试,现实吗?这个女官的含金量能有几分, 靠着分开考才站上朝堂, 你觉得朝臣们能看得起这些女官, 听得进她们的意见吗?” 姜妍原本的计划就是为女子开设女官, 此时却被王夫人给否了。 “况且一个没法全心投入家庭中的女人, 在大多数丈夫眼中, 确实就是失了本分。即便你再怎么不心服,现实就是如此, 这样的姑娘很少会有人愿意娶回家中的。”她话落, 苏夫人与陈夫人也都认同地点了头,如果她们找一个媳妇儿,也会愿意找一个全心家庭,让儿子不用担忧家事的。 见姜妍依然没有赞同自己的话, 王夫人叹了口气,招呼了一个不知是谁家的庶女到身边:“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答了。” 小姑娘看着只十五六的年纪,忽然被点名招呼过来,一时有些胆怯,咬着牙点了点头。 “若是给你个机会,你每日努力读书识字,十年后可以衣食不愁,却再也嫁不出去,你愿意吗?”王夫人把不确定因素直接给去除了,姜妍也就略怀揣着希望等着小姑娘回答——若是在现代,做一个孤单却富裕,快乐到老的女人,应该会有许多女孩愿意的。 然而这个羞怯的小姑娘根本没犹豫地摇了头:“嫁不出去可不成。” 王夫人抬眼望了姜妍一眼,然后继续问她:“你说说,嫁不出去会怎么样。” 小姑娘偏脸向后望了一眼自己的嫡母,然后垂了头小声说道:“母亲会不高兴,姨娘也会伤心,到了年纪却嫁不出去,旁人都会怀疑是我身上出了什么毛病,那可不成。我家里其他姐妹也会被流言困扰,大家都会怨我,即便衣食不愁我也是活不下去的。” “你不用露出那么悲伤的神情,你这么乖巧,一定能得个疼爱你的丈夫的。”王夫人见小姑娘被问得几乎哭出来,连忙安慰了几句,然后让她回了嫡母身边,向姜妍说道:“姜姑娘,你瞧,即便你真的给她们多一个选择,她们也不会走上那样一条道路。” 姜妍被她们说的一时有些发愣,在朝堂上面对文官时,她伤心难过,却也坚持自己说的是对的。但到了这些温柔轻声的夫人们面前,她只感觉茫然——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太天真,考虑得太过理想化了吗? 她带些无措地看向张茜,张茜略略犹豫了一下,看向王夫人说道:“王夫人,你是忘记了江家商铺那位当家人吗,若是让她回答你刚才那个问题,你猜会得个什么答案?” 王夫人闻言,苦笑了一下:“张夫人,像她那么厉害的角色,十年能有一个吗?” “稀少是稀少,可也不能说是没有啊。”张茜转脸面向姜妍说道:“刘基刘大人负责和商人工会那边接洽,通过沈万三认识了一位姓江的女商人。江家原就是在东南那一带做生意的,到了她这一代,更是一下子将家业扩大了两倍有余。这次商人工会组建,沈万三特意去了书信邀她进京。我与王夫人都见过她了,是个... ...” 张茜措辞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法找出一个形容词形容她:“她叫江眷眷,我不知该怎么向你描述,索性她如今也在京城中,你可以与她亲自 见上一面。” “她现在就在。”王夫人看着张茜的眼神中带了些嗔怪,好不容易将姜妍说动了,怎么张茜还特意拿个特立独行的来拆台。一个朝堂上的姜妍,一个商场上的江眷眷,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刚刚自己的话就都算白说了。 还不如就让她们在自己眼皮底下说话,说到什么不对的地方,自己也好直接点出来。 “你把她也给邀来了?” “陛下如今看重商人工会那边,这次我把几家大商户的妻子都邀来了,江家那位当家人自然是邀的她本人。她们位置偏远些,就在花园口那边。” 姜妍顺着她们所说向花园口看去,有一桌明显热闹很多,与只压低了声音低声交谈的官夫人们不一样。王夫人遣去的侍女在那一桌与一人说了几句话,一个穿了身浅灰色布衫,蹬着双黑色皮质长靴的,简单束了发的俊秀女子便走到了她们身边:“找我有事?” “江老板,这位就是你上次想说一定要见一见的姜妍姜姑娘。”张茜原本就算高的,与江眷眷站在一块竟还矮了她半个头,只能向右迈了一步离她远些。 江眷眷眼前一亮,直接在邻桌搬了把空置着的椅子坐在了姜妍身旁:“你就是沈老板赞不绝口的那位姜姑娘,看着年纪好小啊,那些商事上的方案真的都是你提的?” 姜妍对她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缩了缩脖子问道:“是,江老板... ...你是江家商铺的当家人?”她没想到,古代竟然还会有女子行商出了名的。 “没办法啊,我不当家江家可就没了。”江眷眷哈哈一笑,向姜妍解释道:“我爹娘去后,家兄和家嫂继承了家业,他两都是老实人,被人骗了不知道多少回还不知教训,就索性让我来管家中行商的事务了。” “所以你这是女扮男装了?”姜妍看着她一身裁剪得如同男款的袍子,微蹙着眉头,若是扮成男子,即便她是女儿郎,也起不到什么借鉴的作用。 江眷眷摆摆手:“扮什么男装,外人都知道我江家只一子一女,我兄长他们都认识,我扮了男装他们也知道我是女的。只是这么穿行事方便些,和其他老板谈事他们也没不会太顾着男女大防那么尴尬,行个方便罢了。” 姜妍恍惚了一下,她被王夫人那一番话说得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年代真会有女子不走家宅这一条路了:“可你一介女流,在外行商,没有人说你的闲话吗?你不怕闲话吗?”先前那个小庶女连到了年纪嫁不出去都害怕,怎么江眷眷倒是完全没受影响。 她被王夫人绕进了一个死胡同,不安于宅便是不好出嫁,不好出嫁便是不幸,一时竟绕不出来。 江眷眷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望向张茜——她听沈万三描述中的姜妍,可是个朝堂上以一人敌十个文官的厉害角色,眼前这个忐忑不安的小姑娘,真的是姜妍? 不过她还是犹豫着答了:“闲话自然是有的,我又封不上别人的嘴。只我赚钱是事实,领着认识的其余商人共富,还为乡亲搭桥修路,干的都是好事。他们谁会单为了性别来寻我的麻烦?” 王夫人见姜妍似乎是被说动了陷入了思考,连忙轻咳了两声,向江眷眷说道:“江老板,据我所知,你还没嫁人吧,你每日忙着商事,怕是... ...不太好找夫婿吧?” 她不知该怎么贬低江眷眷,她心中其实也是对江眷眷能独当一面撑起家族心有佩服的,只能按先前亲事的说辞来按低她的身份。 “王夫人,你今日怎么也怪怪的。我上次不是已经拒了你们想给我说亲的事了吗,我若是看上谁,自然会招赘回来的,我江家家大业大,我自己又有本事,怎么就不好找夫婿了?”江眷眷一腔欣喜跟被浇了冷水似 的,上次王夫人与张茜找她可不曾说过这么私人的话题,还都夸赞她,怎么今日都变了说法。 “江老板,你不要介意,是我先前误入歧途,夫人们想说服我才问了你这个问题。”姜妍似是想通了什么,朝江眷眷莞尔一笑。 这个时代根本不可能让女子撇开家庭不谈,是她魔怔了,哪怕是现代,真正的女强人又有多少做到终身不嫁人的呢? 鼓励着女子往官场上走行不通,江眷眷倒是帮她打开了一条新思路。钱财是不会歧视性别的,还有许多女子强过男子的手艺也不会。与其她想着怎么让女子科举当官,还不如想着怎么从女子可以从事的行业里,保住女子的利益。 她忽然记起离宫前朱元璋就已经在着手编写的《大诰》了,有什么比立法保护更简单明了深入人心的呢?只是她还得好好思量一番,法规条例里要规定哪些条款才比较合理了。 朱元璋考量的是编写完《大诰》,刊印分发做到家家一本,嘱咐着让每个乡里的里中都将《大诰》内容教的乡民熟读。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朱元璋直接吩咐了,一直拒绝听从的直接迁出国内,犯罪时若是不能背出相关法条的,罪加一等。 虽然知法犯法似乎更应该从重处罚,但是这么做,推广起《大诰》来就很简单了。 立法这件事可以回宫后再与朱元璋商议,此时她要思量的是另外的。姜妍抬头问王夫人:“夫人,你既然觉得设立女官不现实,那么设立女学,教授她们明理识字,再教会她们一门手艺,现实吗?” 然后她环顾四周,各位贵妇贵女都是极有身份的:“还有,如果你们可以合理合法地为婚姻不幸的女子做主,让你们成立一个组织,你们愿意吗?” 第五十六章 姜妍在宫外想着如何改革, 朱元璋则在宫内看着前线来信。 东北被徐达与常遇春追击的王保保那一支, 渐渐不再一路撤退, 而是依凭着甘州,肃州的建立的众多地堡开始反击。 元帝虽然荒诞可笑, 但也好歹算是面显眼的旗帜,各地从前溃败而逃,无法生存下去的元兵都往以元上都为中心的地域奔去,被王保保统筹起来,积少成多竟也有五十万之数。 好在朱元璋对元遗民的政策不算残酷, 虽然他们依然少不了受汉人的为难苛责, 但也依然能活下去,极少有往荒芜元上都去的。否则以王保保如今全民皆兵的号令, 元军的兵力怕是要破百万。 王保保站住了脚跟, 军事才能也显现了出来。明军来攻, 他便带着军队龟缩地堡防守不出。甘州, 肃州一带的荒芜此时成了他的优势, 地堡筑在地势较高的地方, 明军攻击时也没有什么掩护物,便只能白白在冲击途中受了从地堡中射出的箭雨, 损失极大。 他也学了朱元璋, 尝试弄了火炮出来,虽然未尽改良的火炮炸膛率极高,但他已经不在乎士卒的伤亡了。甘州肃州是掩护元上都最后的屏障了,他也逃得够久了, 不想再退了。若是城被明军没了,还要人干嘛? 他的战术并不只是死守,每每明军攻击失败后退时,他的人便会从城中冲出,冲杀一阵,恶心一下徐达和常遇春,又退回城中。 这么攻了几次,带军出击的常遇春积了一肚子火。 他忿忿地将头盔摔在桌上,如今帐中只他和徐达,他也不顾忌着什么直接骂出声:“你说说,这王保保是不是属王八的!一打他他就往壳里缩,咬在他龟壳上叫咱们自己牙酸。咱们退走吧,他还要伸脖子咬咱们一口!真叫人恶心坏了!” 徐达正皱着眉头看着伤亡战报,闻言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他,说道:“你生气也没用,他就是要固守,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他没办法。你前阵子才闹了水土不服,医师说你肝火旺盛闹得体虚,可别再气出病来了。” “我想想那狗孙子在地堡里得意的模样我就生气!”他坐下狠狠地一拍木质椅把手,竟然将把手拍断了,把断在他手中的半截木棍扔在了地上:“这么打下去根本不是个事。” 步兵骑兵弓兵都对地堡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火炮太过笨重根本无法推到坡上,没办法只能在地堡外顶着箭雨组建攻城器械,伤亡暂且不计,每每开始搭建,城内便会组建一支骑兵敢死队,什么也不顾地直接朝组建攻城锤的方向奔,拆毁攻城锤。 攻城几次下来,寸土未夺反倒是自己的士卒大量损失,常遇春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恨不得自己飞进城里捉了王保保活剐了他。 “所以让你别那么恼啊,这几次攻城的战报我已经急递回京了,是打是退,等着陛下决断吧。” 听出他话中意思,常遇春的眼蓦地瞪大,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副半点没法认同的样子:“退,你这是想要撤退了?这要是撤回去了,我们怎么向死去的弟兄交代。” “死去的弟兄自然是要抚慰家眷宣扬勇名的,咱们应该交代的是剩下还活着的弟兄。”徐达没办法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即便陛下想着是要打,也是派后备军来打,咱们在外攻城略地一年了,几乎半点没有停歇。虽然军粮未断,但是军中已经都是疲惫之士了,咱们是统帅,为了战功考虑,也得为了战士本人考虑。”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2 常遇春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你说的是,是我这几日焦灼了。是差不多该回师了,虽然这几仗不顺,但前面积攒的军功也足够将士们乐了,别在这里一直受挫,磨去了锐气。” 徐达笑了笑,从自己桌案上端了未动过的茶盏:“刚好我茶凉了,给你喝了熄了心中的怒火吧。” “凉了的茶你也好意思拿来招待我。”常遇春嘴上这么说,还是接了一饮而尽:“我倒是没什么,反正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就是错过了开国之礼有些遗憾。不像你,刚刚成亲就出征,回去媳妇怕是有的念你了。” “茜儿才不会和我闹,她明理得很。”徐达哈哈一笑,被常遇春横了一眼才说:“你也别遗憾了,朱哥和我说了,打下燕云十六州便是千古之功,回头凯旋的酒宴,必不会办得比开国时逊色。” “我是贪那几滴酒吗?”常遇春撂了茶盏:拿手背抹了嘴:“你错过了美梦成真的那一刻不会觉得遗憾啊。” “又不是只成真一时,咱们现在就是在一切美好的现实开端啊。”徐达拿了常遇春翻倒在桌上的头盔:“好了,常大将军,你要不气了,就跟我去看看伤兵吧。” “成,走吧。” 徐达寄给朱元璋的信中就仔仔细细将伤亡算清了,他们手下的兵力经过几次补充达到了四十万,前番打燕云十六州总损耗一万出头,这几次攻城倒是死了将近两万人。只通过数字也叫朱元璋明白了前线攻城的艰难,思虑了一会儿,将李善长,汤和与刘基一起叫进宫中来了。 他将信给三人传阅了,然后说:“给徐达的旨意我已经写了一半了,他与常遇春在外征战一年,确实也该班师了。只是立刻调派其他人接替他们攻打元军,还是暂时停止攻势我还没有决定。” “陛下,臣认为咱们如今该暂且休战。”李善长拱手说道:“百姓在战乱中流离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了新国朝,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此时最宜做的是发展农事鼓励生产。”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况且姜姑娘想要改革,不免又耗民力,打仗与改革并行,民众怕是吃不消。” 如今推行的改革只商事上一件,耗民力的便是修路了。只是修路本就不单只是为了商事,做好了后益无穷。此时李善长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他依然对商事持反对态度。 朱元璋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说破,又转脸看向汤和:“你觉得呢?” 传唤两位文官,一位顶着文职的武官就是为了不只偏听了文官的意见。 汤和嗤笑一声,朱元璋不愿落李善长的面子,他却是乐意的:“臣觉得李大人话里话外都是不妥,臣工部负责的修路是为了方便百姓,到李大人嘴中便成了耗费民力。休战一事更是,我不曾读书都知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李大人倒是半点不在乎外敌虎视眈眈的感觉了,怎么着,这么急着扬文抑武啊?” 李善长未必没有扬文抑武的心思,他毕竟所属文官,只是汤和这么说出口就太难听了。 朱元璋轻轻咳了一声,阻止了汤和继续往下说,知道他是个反对态度就行了,武官大约也都是这个态度了,让汤和解释个所以然就太为难他了。 他看了一眼李善长难看的脸色,没有安抚李善长,又看向刘基:“刘基,你觉得朕该如何?” 刘基自谈话开始便垂着头半阖着眼,他看了朱元璋传唤的有文官有武官便知道怕是会闹出文武之争。他与李善长也多有不合,但到底他也是个文官,不能支持着汤和贬低自身,因此他根本不想介入李善长与汤和的争论。 听朱元璋叫到自己名字他才开了口:“就事论事,改革耗民力这一点确实是有的,只是但凡行事都需耗民力,李大人不必苛责到姜姑娘的改革上去。但李大人前面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陛下横扫中原,如今大战刚歇,百废待兴,如果还为了残元势力穷追死打,那就真的劳民伤财了。” 他的意见大致与李善长相同,顿时叫汤和孤立了,如今京中的武官只他一个能说上话的,他必须出声:“陛下,臣不赞同。北边的残元如今疲弱,若是不趁势攻下他们,放任他们恢复,再要攻下他们就难了十倍百倍啊!况且,他们未必没有再南下攻入中原的打算,如果真如了刘大人刚刚所说,让士兵解甲归田,残元来攻我们该当如何?” “咱们如今已有燕云十六州的驻军,残元想攻哪里会那么容易。你们武将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要鼓动着大兴兵戈?”李善长不满地开口。 “行,即便真像你说的可以忽视掉北边。”汤和的眼中露出对李善长的愤恨,李善长言外之意是在说他们想要把握兵权了:“西南宁州还要不要,那里可还有大量残元势力呢!” “西南荒蛮之地... ...”李善长话未尽,被朱元璋打断了:“宁州肯定是要夺回来的。”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善长,他心中是不愿意任何一块土地还陷在敌手的,北边有燕云十六州确实可以暂时停战,但西南是一定要打下来的。 “停战吧。”朱元璋下了定论,汤和刚要阻止,就看朱元璋压了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暂时停战。徐达与常遇春班师回来,同时传召邓愈,冯胜,傅友德和赵普胜回京,都是战场上的兄弟,许多年没见了,也好让他二人将北边情况当面向诸将说清楚。” “农事要抓紧,但北边也不能不管,农事上如何做,李善长你的户部可不能放松。元帝不是嫌弃吃沙子不舒服吗,朕要叫他连沙子也没得吃,兵役就按从前的数,不增也不减,只把各地的屯兵都集中起来,要打就要打的他再也爬不起来。” 李善长与刘基听了他这话都是耸然一惊,连忙都要劝,朱元璋却阻止了他们开口:“你们考虑的朕刚刚也在想,但汤和说的有一句话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甘州与肃州也有许多我汉人百姓,总不能我们过着好日子,平白看着他们依然受奴役吧。” “西南一块更是,李善长,那是朕的土地,可不是什么蛮夷之地,你说话时稍注意些。” 朱元璋的态度亮明,李善长与刘基也都不好再说了。 第五十七章 语罢, 朱元璋让李善长与刘基先行离去了。 二人都是面色郁沉, 一脸为难, 朱元璋不是没看出来,但他养臣子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朱元璋看着李善长与刘基离去的背影这么想着, 他要砌墙这些臣子就得想办法造出砖块来,不该总想着拆东墙补西墙,那样他的帝国永远没法建设好。 他是农家出身自然知道要提高田亩产值有多困难。只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北边与西南都不安定,东南倭寇也不容忽视, 他不能因着农事一直为文官让步, 那就叫舍生忘死的将士寒心了。 汤和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见文官在朱元璋这吃了瘪, 立刻脸上便露出了喜色, 看得朱元璋直皱眉:“你就算幸灾乐祸也去偷藏着乐, 给他们瞧见了白让他们记恨上你。” “我与他们原本就不是一条战线上的, 摆出安生的样子, 心里也一样惦记着对方的利益呢。陛下你可是知道的, 自从开国,他们已经拿了几十个借口想削减军事用度了。特别是李善长, 眼高于顶, 文官那边不和他站队的都受他排挤,更别说我们武官了,如今就我一个能在朝上说说话的,我态度要再不强硬些, 他真把我们当软柿子捏了。” 只剩二人相处了,汤和也没了顾忌,问了朱元璋一声便捡了旁边的椅子坐下:“还好陛下没将丞相的职位给他,要不然他即刻就能把我们武官都赶回家种地去了。” “你别胡说八道,你都被你媳妇儿养得官服遮不住肚子了,还种地,怕是弯腰插秧都得喘气。”朱元璋失笑,然后正了神色问汤和:“听你方才意思,李善长是结党了?” 汤和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结党他倒是不敢,只是他位高权重,又喜欢与文官中的濠州同乡聚在一块,许多人想着推崇他巴结他,倒也是人之常情。”二人关系虽说不好,但结党这种会致人死地的事,汤和还没想过要往李善长身上摁。 “嗯。”朱元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有些不置可否,捕风捉影确实不好,只是有些事也并非空穴来风。李善长不敢对自己有反心他是知道的,至于他敢不敢拉拢其他臣子结党争斗,就是两说了。 他心中存了个疑影,面上也就有些不好看,汤和连忙略过了这件事不谈道:“我听拙荆说,姜姑娘这些日子在宫外组织着她们这些妇人要建一个什么妇女联合保护协会。”他偷偷打量着朱元璋的神情,见朱元璋一听姜妍的事便眉眼都舒展柔和了,心也松了下来:“陛下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晓,阿妍递了信进宫里。”朱元璋的嘴角上翘,姜妍在信中颇有些得意地强调了八卦心对女人的影响力,叫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那些平日里端着架子态度疏离的贵妇们竟然真被姜妍说动,要去为其他人主持公道,真叫他有些意外。 虽然他也明白她们中的许多人也是为了讨好姜妍这个未来的皇后,但好歹这一步迈出去了,后面的事也好办多了。 “但陛下,她们也没有个情报渠道,还需要等着受害者上门倾诉才能行动,有什么意义吗?家丑不可外扬,怕是真有受了委屈的女人也不会向她们去说。”汤和怀疑朱元璋是要将情报机构一并交到姜妍手上,连忙带了些试探地说道。 “是啊,所以她们只是女人们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走的最后一条退路。” 朱元璋明白他的顾虑,他也在信中问过姜妍需不需要自己这边的情报支持,但被姜妍回绝了。姜妍坚持要受了委屈的女子自己求助才会帮忙,否则好心出了力还被说是多管闲事就叫协会成员心凉了:“只有伸手求救了的才配得到救助。否则就算我把救援的绳子都丢进井里去了,想要拉她上来,她不伸手抓,我也没辙。” 这么做也不需 要耗费太多朝廷的人力财力了,姜妍也不愿再给朱元璋这边增添负担了,自从知道朱元璋为自己白担了多少压力,她就一直有些心中空落,接连碰壁,也算是明白了自己那一番打算即便想法是好的,也该结合现实。 否则即便在朱元璋的帮助下有办法推行,也会好心办坏事。 “这事阿妍自己有成算,你们这些大臣也就不要搅进去捣乱了。”朱元璋提醒了汤和一句,汤和连忙应了,朱元璋又说:“吩咐着你修路,你没偷懒吧。” “我哪敢啊。”汤和摸了摸后脑勺,然后有些郝然地向朱元璋说:“通往大城镇的道路自然是都铺好了,只是... ...” “只是什么?” “陛下,我工部预算不够往小乡县铺路啊,主干道倒是修的差不多了,但真要为了商人工会建商道,不往小乡县铺路可做不到。商人们总不能只照顾着大城镇吧,有些地域特产都出自山林,不适宜耕种田地种植作物,若是修不了路运不出来货,让商人拉动他们经济这个计划就泡汤了。” “户部那边不愿意给你们多拨款?”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商事他是真不了解,全权交给了汤和和李善长,此时汤和来向他诉苦,他也想不出办法。 “我们工部向户部哭穷,户部哭穷更大声。”虽说其中也有李善长针对汤和又不喜欢商事的缘故在,但汤和正说着正事,也就不谈李善长的态度了:“陛下削减了赋税,李善长说税收维持国家运转都难,铺路上没法再多花钱了,除非加重些税负,他们才能多拨款。” “税负不可能加。”朱元璋亮明了态度,战乱刚刚结束,人口锐减,他正鼓励着生育,此时若是加重税负,百姓们拿什么去养活刚刚出生的稚儿?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没钱就铺不了路,铺不了路商人工会也没法运营,工会运营不下去也就没法得更多进项,真是叫他为难。 若是姜妍此时在他身边就好了,她在这种事上主意办法多。朱元璋摁着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向汤和道:“这事我再想想办法,你先就着工部剩下的钱继续铺路。” 汤和离开后,朱元璋就写了信给姜妍。信到的时候,姜妍正与江眷眷在徐达府上说着话。 姜妍展信看着,前半段倒是一本正经说事儿问自己主意,后半段就全是絮絮叨叨的吩咐了,嘱咐着自己刚刚入夏不要贪凉穿少,夜里睡着的时候不要乱扑腾把被子蹬掉,又关心了许多饮食上的问题,满满当当写了六张信纸,看得姜妍脸红。 江眷眷知道来信者是谁,不敢探头去看信中内容,但见姜妍双颊上飞起红云还是颇有些好奇,眼瞧着她因一封信从侃侃而谈的女强人转变成个懵懂害羞的娇娇儿,她实在想知道朱元璋都写了什么。 姜妍看完信迎上江眷眷的眼神还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了一声清了喉咙,将后面四张信纸都收进袖中,只将前两张说事的信纸平铺在江眷眷的面前:“八八苦恼着修路的事呢,若是路修不进偏乡深山,是不是你们就没法往那些地方买卖货物了?” “倒也不是。”江眷眷想了一会儿道:“只是商人到底是逐利的,虽说即便按着工会规定不许低买高卖,有些山参皮毛特产还是值钱能得些利益,但往这两处去毕竟比不得大路,危险性和低利益这两个缺点就会阻挡大部分商人了。” 那就不成了,姜妍蹙着秀眉,所以修路果然是发展商事一个必然的前提。但国库没钱,修不出路啊。 “姜妹妹,你可不能把这事压在我们商人头上哦。”江眷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虽说他们这些大商人是有些家财能够出力,但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要是开了头给朝廷出了钱,以后可就没个了结了。 “ 自然不会逼着你们替朝廷铺路。”姜妍思量了好一会儿,自己否决了由朝廷向商人借贷的念头。没谁有财力能一人修齐全国的路,要是一个个地去贷也太过麻烦,叫文官知道还要嚷嚷着说是向商人借款没了脸面——况且她也没法说个可以确实还款的时间。 江眷眷先是松了口气,见她苦恼又提了一句:“其实要我们修倒也不是不行,但总得拿出些看得见的利益啊。姜妹妹,我也不怕与你说句真心话,工会建起来我们是高兴,可商人的地位并没有什么确实的改变,还是叫许多人看不起,许多商人都心里犯嘀咕呢,此时吩咐着要咱们去修路,实在是做不到啊。” “等等。”姜妍隐隐约约抓住了灵感的尾巴:“那要是修路就能确实地提高商人地位,叫百姓对你们心生敬佩呢?” “怎么提?”江眷眷有些不信地笑了笑:“总不能修路就封官吧,那可就和买官没什么两样了,陛下不可能同意的。”在她心中,要提高地位就只有封官一条,但她可不会异想天开到觉得朱元璋会连这种原则性的东西都为修路更改的。 “不是封官。”姜妍抿着唇飞速转着自己的念头,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小学时校区内的逸夫楼,粲然一笑:“要是修路之后,把道路的冠名权一并给了你们呢?” 江眷眷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冠名权?” “郑国渠你是知道的吧,水渠是拿修建者郑国的名字命名的。若是你修了路,那这条路的名字也就属于你,你们不是想要提高名望吗,若是修的路多了,还可以为你们立碑在路上,写明你们修路者的姓名家世。”姜妍打量着江眷眷的神色,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们对于名望的看重到底有没有达到会为此出钱修路的地步。 江眷眷久久地沉默着,然后神情有些严肃地问她:“陛下同意这个提议吗?要是真的能办到,我能将我家乡一带山区的路都包下来。” 第五十八章 徐达与常遇春的大军归朝, 朱元璋摆出了与建国大宴一样的宴席。 从地方驻军先他们二人一步赶到的将军们,也跟在朱元璋身后聚在了城门口等待着归来的大军, 贵女贵妇们则早早地打扮好了,等待在了宫中。 消息传来的前几天,许多亲人在军中的百姓便自发地发动起来, 在京中各处悬挂起了迎接凯旋的条幅,各家各族更是为迎接英雄举办了大大小小的宴会,酒楼酒馆皆是满人。一时之间,整个京师都热闹了起来。 姜妍没有去参加凯旋之宴, 清早便与张茜道了别,去往商人工会,与没有资格参加凯旋宴会的商人们一道, 去往他们举办的庆祝宴会了。游离在全国各地行商的商人们此番难得聚在京师,她不趁机与他们讨论看看就太可惜了。 乘了马车到了地方,姜妍便在许多人里看到了两位熟悉的,沈万三与江眷眷。二人在工会中地位都较高,各自有一小圈的熟人围作一团,见她到来连忙迎了上来。 “你竟真的没有去参加凯旋宴会。”江眷眷笑得眼眯成一弯新月, 亲热地牵了她的手:“我把你要委托商人修路的想法都与大伙说了, 有许多人动心想要知道具体事项的,你来与他们说说清楚吧。” 她体贴姜妍的心思,为了避免工会中全是男人叫姜妍尴尬,今日特意换了身水红色的长裙,还稍稍上了粉黛, 煞是美艳动人,只她自身站在那里便有气场,旁人也都知晓她颇强势的性格,根本没人敢动歪心思,只一心讨教着她行商的心得。 只是这么一对比,矮她半个头,穿一身浅碧色的姜妍站在她身边就显得娇小柔弱了,倒让众人心中有些犯嘀咕——她是不是真能代表朝廷对他们进行许诺。 姜妍抿唇向商人们一笑,牵着江眷眷的手走到沈万三的旁边:“沈商人,你应该已经接到八八下发的旨意了吧。”她说再多也不如朱元璋一道旨意,因此她直接在信中将自己的想法写明了。朱元璋斟酌着也就同意了,他也不是迂腐的人,商人愿意用钱换名,替朝廷修路,双赢何乐不为? 只有看重脸面的文人才在这上面计较,与他们扯皮就实在耗心力时间了。朱元璋一思量直接就不与李善长、刘基商量了,既然他的旨意下下去,就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李善长与刘基也不会没脸色到与自己嚼舌根。 “是,昨日宫人已经将手谕送到了工会。”沈万三的神情越发恭敬,从前他们也只敢想一想从朝廷那里得到减免城门出入赋税的好处,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可以直接冠名道路甚至立碑一方——这可都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甚至比官居一品还要荣耀,姜妍竟然真的让这事办成了。 “那你商会那边是否还有什么难处?”姜妍见沈万三话语中有未尽之意,顺着他的话问出了口。 “旁的倒也没有,只是... ...”沈万三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问:“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了朝官们怎么想,他们这些还要经营商铺,四处行商和大小官员打交道的却是受不了刻意刁难的。 他话落带些暗示地偏了偏头,示意工会中的商人大多都有这个担忧,也就只有江眷眷天不怕地不怕,听了这消息就美滋滋地要上手干了。 “这个你们不必烦恼,修路原本是工部的活,汤和对你们没有偏见,你们能帮他分忧,他倒该谢谢你们。”姜妍听是这个问题松了口气,她就怕是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考虑周全:“八八的手谕是提前下给你们的,让你们能有一段时间筹集资金备着修路。再过几日会另有一道旨意在朝上宣读,不会让朝中官员怨愤到你们身上去。” 她说着微顿了顿:“倒是让你们汇总一份章程至今没能提交上来,我本 来是想着你们自己内部先定了规矩,日后照章办事也免了旁人对你们的为难。” 沈万三讪笑了一下,他倒是想自己就定了章程,只是他到底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直接就代表其余商人总结了。况且各地的情况不一样,他也不能凭空捏造一份不合理的规章出来。 这次凯旋之宴,各地的大商人都到了京师,倒是能想办法讨论个结果了:“是我们的疏忽,一直没法凑齐各地的商人代表,这次姜姑娘也赏脸来了,宴罢刚好参谋着帮我们把章程定下来吧。” 有姜妍的参与,最后再让姜妍署上名,也就没人敢指着他们定下来的东西说不合理了。 姜妍踟蹰了一下,她倒是想参加,但是她与朱元璋商量好了,参加完商人的聚会就与朱元璋一起去皇宫的城墙上看准备好的烟火会,她也不愿意失约。 见她迟迟没有答应,沈万三连忙补充道:“其实基本的框架都已经定下来了,姜姑娘只要看看那些新到京都的商人们补充添加的条目合不合理,不会耗费太长时间的。” “时间不会花太久?”姜妍咬了咬唇,点头道:“好吧,那我就去旁听看看,只是时间若是太长,我可能是要提前走的。” 沈万三松了口气,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江眷眷抬手拦在了面前:“沈大老板,有什么话也别站在商会门口说啊。进去坐下,一边吃一边慢慢谈不好吗?” “是了,是我考虑不周,姜姑娘里面请,宴席已经摆下了,各地的名吃都有,请你品尝。”沈万三刚刚皱起的眉舒展开来,展颜一笑:“虽说可能比不上宫中的精致,味道上应是不输的。” 姜妍微微勾了唇,宫中的食物可一点也不精致,朱元璋是个崇尚饱腹第一,不讲究味道的,她也是个偏好清淡素食的。两人在一块,一锅青菜豆腐汤改个名就叫翡翠白玉汤了,再配上两大碗白米饭几小碟酱菜,一餐也就打发了。 只不过这种事还是让人留些想象空间的好,姜妍顺着江眷眷的力道被她拉进了工会的宴会厅。 此时的皇宫中则是觥筹交错,洋溢着一片久别重逢的喜悦。朱元璋没有弄什么皇家排场的座次,就是一张巨大的圆桌摆在正中,周边围摆着几张小圆桌。他坐在大圆桌正对宫门的位置,桌上都是公、伯及各自妻子,小圆桌则坐着爵位官品稍低些的官员们。 这次宴会是武官的主场,徐达常遇春与邓愈冯胜勾肩搭背互相劝酒,李善长与刘基则都面有郁色,朱元璋吩咐他们想办法一年筹备出几十万大军的军粮,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他们也不敢在现在其乐融融的时候提出来,李善长勉力微笑举杯:“将军们在外辛苦了,风餐露宿不好受吧,回京了可得好好歇歇。” 徐达有些疑惑地举了酒杯,不太明白李善长敬酒为什么敬得这么勉强,满头雾水地满饮了杯中酒:“也多亏了李大人户部的支持,军粮调度得及时才让将士们无后顾之忧。” 他不提军粮还好,一提李善长更觉得头疼,当下笑容也露不出来了,只垂着头看着自己杯中的酒液不说话。 徐达疑惑更甚,转脸望向朱元璋,朱元璋只向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然后举着酒杯站起身:“将士们在外辛劳,夺回了朕的土地,安定了大明的天下,这一杯朕应该敬你们。” 其余人连忙一同陪着站起来,朱元璋却右手向下压了压示意让他们不必起身:“你们坐着听朕继续说。燕云十六州的功绩显著,可我们的征途还没有结束,将军们可不能就此懈怠了,文臣们也该趁着这段时间将心力投注于农事。文武合力,一年之后,大明的疆域必须完整。” 徐达等人立刻应了下来,李善长与刘基却是沉默不言, 朱元璋也没在意他们此时的态度,只是敬完了这杯酒向徐达道:“徐达,宴罢你与常遇春都到朕的御书房来。” “陛下。”刘基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与李善长总得有一个人表态的,现在不讲军粮筹备不出的事提出来,真到了大军出发的时候再说就真的误国误民了:“一年的时间,几十万大军的军粮,我与李大人实在力有未逮。” 朱元璋的笑容淡了下来,看向刘基:“有什么难处你不妨直接说出来,朕提的方案有错处你也可以指正,不必拿能力不足来敷衍朕。” 刘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脱了官帽托在了手上,直接跪地谢罪:“国朝初建,陛下减免了多地赋税,自己的衣食用度尚且不如民间富商,不能为陛下解忧实在是臣等的过错。”刘基缓了口气:“但是,国中壮年农户只有三百万,所产粮食户部只能收取两成,即便是朝官不要俸禄全部供应军中,一年所产的粮食也只够八十万大军两月之用。” 他抬起了头,与朱元璋对视上,言辞恳切:“陛下,两个月远征北漠,怕是连敌人的影子都寻不到啊。” “朕知道。”朱元璋和缓了脸色,又看了一眼依然一言不发的李善长:“你们原本是计划着压榨商人来向朕交差吧。” 刘基悚然一惊,这确实是他们几个核心文官讨论出的结果,最后也由李善长拍板定了下来,朱元璋是如何知晓的?他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几位同僚,思考着到底是谁向朱元璋告了密。 李善长更是背后发凉,满脸不可思议,除了刘基,能够参与讨论的可都是他濠州一派的文官,都是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朱元璋看了他们的表现微微皱了眉,他不过是顺着文官们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去推断罢了,怎么看形势,李善长倒像是真的结党了。他记下了刘基此次打量的几个人的名字,不露声色地道:“民户不足这一点,朕会想办法替你们解决,你们只着力改良农具和稻种就好,水渠修建朕已经让汤和去负责了。” “汤和不是还有大量道路没有建设完吗?” “这件事啊。”朱元璋笑了笑:“朕已经全权托付给了商人们,所以你们也不能再想着从他们那里掠夺了,他们现在可就在为国朝出力呢。” 第五十九章 朱元璋向刘基许诺了人力, 刘基心中也稍微安了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无人耕种, 他们农具改良得再精良也没有用处。 “刘基, 你若没有其他问题了, 就戴好你的官帽,坐回你的位置上。”朱元璋见刘基仍然跪在地上若有所思, 不轻不重地提醒了一句。刘基的夫人连忙拉了拉刘基让他回神, 刘基讪笑了一下, 将官帽戴好,拱手道:“搅了宴席的气氛, 还望陛下和各位将军恕罪。” 朱元璋说了句“无妨”表了态,还夸赞了他时刻不忘国事的精神, 说话间眼神却是落在了李善长的身上, 让李善长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宴罢, 朱元璋将徐达和常遇春唤到了御书房:“你们对北疆战事熟悉, 你们认为夺回北疆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那要看陛下愿意给我们多少人了。”常遇春有些混不吝地开口道,没得朱元璋的允许便想直接就着旁边的椅子坐下, 被徐达一把拉住:“你也太无礼了。” “没事, 常遇春的性子我了解, 咱们自己人一块说话, 别搞那些虚的。”朱元璋摆摆手示意没事,比起和文官在一起的时候勾心斗角地费心力,他宁愿和行事直率的武官们一处说话:“坐下慢慢说吧。” 常遇春闻言嘿嘿一笑, 反握住徐达的手臂把他先摁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听见没,别学了文人文绉绉烦人的那一套。” 徐达有些无奈,他的谨慎小心是刻入骨子里的,不过他也没就着这事与常遇春在口舌上多争辩,而是转脸看向朱元璋:“我观方才刘基与李善长他们的态度,陛下怕是拨不出太多兵力给我们北伐,要是兵力总数不达到八十万,战事可能得拖延到三年。”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3 “要那么久?”朱元璋皱起了眉,手指敲击在桌面上,他想起了徐达与常遇春汇报到他这里的战情,以为是因为元军龟缩地堡的缘故:“元军兵力不是只剩下了五十万吗,怎么战事反倒要拖延到三年,是他们的防御太坚固了?” 常遇春捻了块旁边碟子里的豌豆黄丢进嘴里:“那倒不是,虽说他们龟缩在地堡中有些麻烦,但是只要我们的兵力能和他们持平,凭着将领的指挥能力和单兵作战的能力,我们也能强行将地堡整个攻下。” 他吞咽了糕点继续道:“只是北漠地形复杂,他们一旦失去了地堡的庇护,怕是就会分散逃离。我们原本就不太熟悉北漠的地形,在草原沙漠上也没有什么地标可以参考,分兵之后若是兵力不够,误入敌军的陷阱连联络求援都做不到,那就麻烦了。” 但是三年的北伐,怕是要拖垮了国中的经济。 朱元璋沉默着一时没有说话,李善长和刘基找他讨要人力,常遇春与徐达也缺少兵力,如今国中虽然在鼓励生育,却也不能一时变出许多人给他们:“我原本还打算在这停战的一年里让军队暂时军屯,为积攒军粮出力,但你们需要八十万的兵力... ...” 士兵入伍前还需要进行至少一段时间的培训,新兵老兵也是有区别的,北漠既然地形复杂,必然要整合老兵前去的,如今朱元璋的手下统共兵力也只有不到七十万,还需要在西南宁州、东南沿海驻扎防备着敌情,不能全部调去北伐,此时又不适宜再逼国民服兵役。 “陛下。”徐达思考了一会儿道:“北边我们暂时是没办法一口气攻下的,但西南那边我觉得可以想想办法。” “你是说,要现在去攻打宁州那边?”宁州一带如今还是在元帝指派的官员王爷的管辖下,虽然一直没闹出什么动静,但也一直是如哽喉之刺一般的存在:“蜀道进出都困难,更别说西南的气候与中原差异极大,贸然去攻怕是落不到好处。” “我不是说攻打,我是 说可以考虑劝降。”徐达站起身指着舆图上的宁州的南端:“虽然宁州如今还号称服从残元的指挥,但西南原本就是一处民风剽悍,种族繁多的地方,许多民族都居于深山丛林,极难管理。” “只有南边这一处,有一个元朝宗室王爷坐镇,管理得较为严密,咱们只要想办法突进这一带,剿灭了宗王的势力,剩下的郡县就可以采取怀柔劝降的态度了。”徐达缓了口气,微笑道:“我听茜儿说,陛下如今鼓励全国商业,刚好可以许诺西南各民族通商作为谈判筹码,他们在许多方面都落后中原,若是能有商路沟通,也会更与朝廷亲近。” “况且小范围的战争让老兵带着新兵见见血,见过了生死,新兵也就不用再想办法操练了。” 朱元璋想了一会儿,也露出了笑容:“我觉得有可行性,明日我叫上李善长刘基与商人工会的几个代表,让你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若是得了西南,无论是耕种的人口还是军队的兵力,都不是问题了。” 他对自己施行的仁政能不能得到西南人民的支持还是颇有信心的。 “对了对了。”常遇春吃完了一整碟的豌豆黄,有些兴奋地问道:“就是这个商人工会,我听说是陛下得的一位佳人住持建立起来的?” “陛下的私事你别瞎打听。”徐达听得眼皮一跳,朱元璋的后宫之事常遇春也敢瞎问。 朱元璋听他问起姜妍却是心情更加愉悦,说起姜妍语气也带了自豪:“没关系,她不是个适合金屋藏娇的人,我也喜欢她自信独立的模样。说起来,如今她可就在徐达你的家宅中住着呢,最近一直在忙着工会的事,连凯旋宴都拒绝了参加。” “住在我的家中?”徐达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消息,试探性地问道:“是茜儿胡闹将陛下的心上人带出宫了?” 虽然事实和徐达所问相差不远,但朱元璋想起姜妍许诺的回宫就嫁娶也就没了追责的心思,否认道:“是阿妍自己想出宫的,她与你妻子相处的不错,你不要多虑了。” 徐达微微松了口气,依然还是有些纠结:“但是陛下,她住在我的家宅中,我回家住是不是不大合适?” 朱元璋倒是不曾想到这一层,他倒是不会怀疑徐达和姜妍发生点什么,只是到底男女有别,以徐达的谨慎,即便自己不安排,他自己怕是都会避着住到外面客栈去:“那我替你在宫中暂时安排一处居所吧,只是苦了你刚回来久战在外,还不能回家与妻子同住了。” 他心中带了几分歉意,便邀约了徐达与常遇春道:“我与阿妍约了等会儿一处去城墙上观看今日京中的烟火大会,你们两也同去吧。” “陛下要深夜离宫?”徐达愣了愣,若是朱元璋出宫怕是要安排大阵势出来。朱元璋却是笑道:“我换常服出宫,不必惊动了宫中的护卫。” “可... ...”徐达话未说完便被常遇春打断:“可什么啊,我们两比起宫中的护卫来还不能保护好陛下了?”他可是对朱元璋话中的姜妍起了十二分的好奇心,怎么可能错过这个一睹真颜的机会。 但三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等到姜妍准备好了的通知,朱元璋派出去的宫人打听说姜妍还在工会中讨论事宜。 烟火燃放的时间就要临近了,朱元璋只思虑了片刻就与徐达常遇春乘上了马车,直接去商人工会接姜妍。 此时的姜妍正在头疼地听着新来商人与沈万三他们争吵工会排序问题。 原本排序就只是沈万三他们自己依照一个模糊的财力排的,大的商单会优先派给排序在前面的商人,也是因着财力小的商人做不到。这些商人都与沈万三相熟,沈万三吃肉他们也不会沦落到没有汤喝的地步——但是新来 的商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与沈万三不相熟,却并不是没有财力,若是沈万三完全看人情排单,他们有钱却拿不到商单该如何? 就说修路这件事吧,他们来晚了些,许多容易修建花费又较少的道路就已经被沈万三给分配光了,剩下的道路难修,数量也达不到可以立碑的数目。 于是新来的商人与工会原本的商人就分作了两派争了起来,一定要这个道路修建的名额重新分配。 姜妍站在旁边看他们唇枪舌战地打机锋,几乎插不进去话,焦虑地咬唇想着怕是快到她与朱元璋约定的时间了,但道路修建是她提出的方案,她也不能不等他们的商讨结果出来。 “行了,咱们先别吵了。”沈万三也是与新来商人吵得头大,对方非要推举个新的人取代自己,他怎么可能同意:“这事是姜姑娘提出来的,她才是代表朝廷的,咱们都听姜姑娘的如何?” “我知道大家都想为道路修建出力。”姜妍舒了口气,终于轮到她说话了:“既然这样,我会让工部公开道路修建的全部名额,计算相应可以获得的功绩,不单按道路条数给予立碑的资格。按照所需花费累计功绩为你们立碑,这样你们就不用再争修整道路的难易了吧。” “那要是大家都看中了修同一条路的资格呢?”沈万三皱起了眉,就单说他家乡一处的几条道路,与他同乡的几个商人就都有意。 “那样的话就由朝廷来招标吧,你们密封提交修路的花费和计划,然后所有投标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拆封谈判。”姜妍想了一会儿,有些无可奈何地提出了这个计划:“机会只有一次,想要花费少,又比对手稍微多一些拿到道路修建权,就得看你们自己的心智了。” “提前说一句,耗巨资修一条路那种不合理的计划肯定是不行的哦,要怎么做得你们自己想好。”姜妍话落,场上的商人又讨论了起来。她却是心焦到根本等不及听他们的问题了,留下一句“有问题明天再来寻我说”,匆匆就要离去。 她提着裙摆去的匆忙,江眷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担忧她,连忙也跟了上去。 第六十章 烟花在天空中盛开的时候, 一行人到达了城墙上。 因为一早和姜妍约好了的缘故,这一处城墙上被控制得没有其他人到来, 却是最好的观看烟花的地方。 烟花的光亮点亮了人的眼眸,绽放时的响声却让姜妍回想起了朱元璋夺下应天那艰险的一战, 同样的地点,箭矢射出的声音与烟花擦破空气的声音相仿, 心境却是天壤之别了。 登上城墙的高处,朱元璋与姜妍并肩而立,自上而下看着这座曾经被战火焚烧了一切辉煌的古都,被绚烂的烟花重新渲染上光彩, 万家灯火与绚丽烟花相映, 让姜妍的整颗心都温暖了起来。 她亲历了一切艰辛, 才会对眼下的美好满怀感动。姜妍将头轻轻靠在朱元璋的手臂上, 右手也虚虚握住朱元璋宽大的手掌, 轻声喃语:“你知道吗, 你达成的功绩真的很伟大。”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坐拥天下,这样的功绩前无古人,后来也不会再有人比得上。 朱元璋回握住她微凉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脸颊贴在她的秀发上:“那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多庆幸能够遇见你吗。”他从来没有沦落到过孤身一人的地步, 这种心安感只有姜妍能够给予他。 两人对视莞尔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天幕华彩。 在他们身后, 徐达也轻轻拥着朱元璋特意交代接出的张茜,低诉着离别之情。剩下的常遇春与江眷眷两人就有些尴尬了,常遇春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江眷眷。”江眷眷实在没想到出来会碰见这么三个大人物,即便她一贯没什么畏惧心也不敢再放肆。朱元璋是听说了她与姜妍关系好,又见常遇春没有女伴才捎了她一道,可她能和其他男商人谈笑风生不代表她就能在一个嗜血沙场的将军一块说笑啊。 她紧张得只能冷着脸不露出任何表情,看上去颇为冷淡,常遇春也不知道该继续交流下去了,只能夸了句“好名字”,算是结了刚才自己挑起的话头,然后他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烟火上。 他的视线挪开,江眷眷才敢打量起这位在民间话本传说中一度被形容成“杀神”的人物。她站在他右后方半步,在烟火的亮光下看清了这位青年将军俊朗坚毅的轮廓,也看清了一道横亘在常遇春脖颈上的伤疤。伤疤看上去是新长好不久的,尾端没入了常遇春的衣领中,新肉泛着粉红色,倒不是十分狰狞,可这个位置有多凶险任谁都清楚。 “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江眷眷抿了抿唇,没忍住问出口,她一直以为常遇春这种品阶的将军都是稳坐后方统帅三军没有一丁点凶险的,怎么常遇春还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常遇春顺着她的视线意识到了她是看到自己脖颈上的伤疤了,拉了拉衣领试图遮住伤疤,咧着嘴用不在乎地语气说:“上了战场哪有不受伤的,冲锋的时候被流矢射中了。抱歉啊,吓到你了吧。”江眷眷今日的服饰让他误会她同平日里知道的那些娇女没什么两样,随口扯了谎。 江眷眷却是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位置,这么深的伤口可不像是流矢伤的,你这看着像刀伤。”她也是行商各处见过世面的,什么武器造成的伤口还是能够分辨的,常遇春扯谎骗她却是骗不过去的。 常遇春闻言,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她,这才发现了她与其他女子的不同。她面上该有的妆容不少,发上也装饰了两支看上去华丽沉重的银簪,但耳垂上却是因没有耳洞而无法戴上耳饰。此时她虽说是一身水红色长裙,裙下穿着的也不是寻常女子的精致绣花鞋,而是双便于行走的布质短靴,全靠裙长遮掩。 “你可别看低了我。”江眷眷大致猜中了他的想法,直接拔了支发上银簪,稍稍用力扭开,簪中竟 然是一刃小巧却锋利的剑:“簪中剑,我出门防身用的。”平时穿男装袖中可以直接藏匕首,今日女裙就麻烦些只能用这种机巧玩意儿了。 “我不该哄你。”常遇春哑然失笑:“这是我战斗的时候被手下叛徒偷袭砍中的,没向徐将军和陛下说,你可别给我暴露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江眷眷却是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手下背叛了你应该向陛下禀报啊,为什么要隐瞒着。” “丢脸啊,索性我已经将那小子解决了,手底下的人叛变这种丑事就不必再往上报了。”常遇春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偷袭他的叛徒已经被他回身一刀砍死了,何必再报给徐达听徐达念叨自己。 “你只是杀了就了事了?”江眷眷脸上露出不赞同。 “要不然呢?”战场瞬息万变,他一个冲锋前阵的主帅受伤这种事动摇了军心立刻便能导致一场大败,他都是忍着疼痛匆匆在伤口上撒了随身药粉就继续拼斗的,下了战场才找了医师包扎——还能怎么办?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之后没有调查过叛徒的事吗?”江眷眷困惑的就是常遇春不上报,不借用徐达和朱元璋的情报力量该怎么揪出叛徒关联的相关人物和情报网。 “调查?”常遇春愣了一下,没能反应过来江眷眷的意思:“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他是什么时候参军的,家中的亲人朋友都是什么身份,在军中相熟的都有谁,叛变前后还有谁有异常举动。”江眷眷一口气说了许多:“这些你都没调查?还有,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叛变的,要是叛变肯定是拿了敌人的好处,他是怎么样和敌人联络的,这个你不调查出来,后患无穷啊。” 常遇春郝然一笑,叛徒叛变的突然,他也是瞬间就将人处决了,连他的副官都不明真相,只以为他是不慎受了伤。因此,根本就没人问起过他这些问题,他从来是一往无前的态度,对这种事也一直不以为意,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似乎真的错漏了许多。 “受教了受教了,咱们先不说这事了。”常遇春被她说的头皮发麻,眼珠子一转,直接就想要绕开这个问题,指着天空的烟花说:“难得能看到这么美的烟花,可别错过了。你也没接触过这么美的东西吧,还是别浪费时间说别的了,咱们看烟花吧。” “这烟花就是我带着我家铺子的掌柜去采购来交给朝廷的。”江眷眷紧锁了眉头,没有因这事有一丝动摇:“军中背叛这种事真的很重要,你真的得向陛下和徐将军说。” 她的坚持与徐达的说教有些不同,让常遇春感觉有些异样,但他总不能趁着另两对正其乐融融的时候去插话认错吧。 他沉下了脸,常年征战沙场的气场瞬间就压住了江眷眷,叫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个人不是可以任自己教育的手下,而是真的担得起“杀人如麻”这个称号的百胜将军。 江眷眷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出,以为是刚才自己的固执惹恼了常遇春,却听依然冷着脸的常遇春用命令似的口吻说道:“有事儿看完烟花再说,现在,看烟花。” 江眷眷反射性地服从了他的命令,常遇春却是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松了口气——他就怕他平时对待副官的态度会把这个小妮子给逼哭了,那就真要惊动朱元璋和徐达,得不偿失了。 烟花结束,朱元璋才注意到了常遇春与江眷眷的相处模式。江眷眷自从反应过来了常遇春的目的就一直垂着头不说话,常遇春在旁边面露歉意又不好开口道歉,纠结地默默跟在江眷眷身后。 “阿妍,这个江姑娘具体的身世你了解吗?”朱元璋微微一笑,眼中也溢出了笑意,能和常遇春好好聊上天的姑娘原本就不多,没想到眼下似乎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常遇春对江眷眷看上去颇为特殊啊。 “知道啊,江家世代都是商家,在东南一带颇为出名。”姜妍对常遇春的了解没有朱元璋深,虽然觉得烟花结束江眷眷没有向自己告别就走有些奇怪,但也没能意识到是常遇春和江眷眷间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我一直烦恼常遇春的婚事,如今看来可以让他与这个江姑娘成为一对了。”常遇春官职爵位都是一等,却一直没娶亲,京中不乏不怀好心想要在他身上下功夫为自己谋利的人,都被朱元璋直接拦住了。可常遇春一直单着明显也不是那么回事,要指个他喜欢又不会影响朝局的人实在困难。 “你可别不问眷眷的意思就做主了。”姜妍听出朱元璋的言外之意,怕朱元璋问也不问直接就要玩赐婚那一套了,连忙阻拦了:“即便是常遇春喜欢,眷眷不动心,你也不能强凑鸳鸯。”她可是知道江眷眷性子的,一直不嫁人若是被皇帝逼着嫁了不喜欢的人,指不定心中要多懊恼憋屈的。 朱元璋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手指在姜妍的额头上点了点:“我知道,有你这么个天天为女子做主的小碗精在,我哪能绕过你的意思就去为别人做主啊。” 姜妍握了他的手腕,眯着眼展颜一笑:“你知道就好。”然后她就在这烟花结束,万籁俱寂的时候轻声向朱元璋说:“八八,我想回宫了。” 第六十一章 大婚时间与科考张榜日在同一日, 宫外中举者欢天喜地, 宫内直接双喜临门——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为此高兴,比如至今担心未决人选宰相之位的李善长,比如为了在一旬时间内筹备好婚礼而丢了半条命的礼部众人。 姜妍是从徐府出嫁的, 朱元璋直接搪塞了诸人对姜妍身世的疑问, 直接指了徐府作姜妍的半个娘家。皇后出自徐府, 这样一个天大的荣耀,徐达与张茜不会傻到去拒绝, 而有了开国第一爵徐达作为依凭, 也无人敢对姜妍有议论。 虽然他们原本也就不敢质疑朱元璋的选择。 天未亮婚礼的准备便开始了,姜妍一夜未睡着觉,她至今回想起城墙上自己主动提起回宫的事和朱元璋陡然亮起的星眸都觉得害臊脸红,为着婚事心慌了好几天, 若是没有张茜和江眷眷的陪伴,怕是更要慌乱。 真到了成婚的日子, 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拒绝了侍女的服侍, 独自一人去了浴房, 步入了添了青柚皮,松木枝与艾叶香气的木桶。温水漫过脖子, 鼻间也萦绕着缓解疲劳的清香。她垂头将脸整个浸入水中, 乌发散开漫于水上,清水的温热感消除了她眼皮上昨日未眠的沉重,刻意加入的植物精华也让她的皮肤变得更加光滑细腻。 等到水温稍凉, 姜妍才出水拿了备好的绢布,擦干身上水迹,又将头发拿棉布裹了,换上了柔和亲肤的亵衣,离开浴房,走入了内室。 张茜与徐府的许多侍女都候在这里,妆台上也摆着精致的妆匣与那顶华丽沉重的凤冠。 她在浴房中待的时间有些长,见她出来,张茜才松了口气,牵着她坐到妆台前,吩咐着侍女:“快替姜姑娘将头发擦干了,天就快亮了,还要梳头化妆呢。” 青丝上的凝结的水气被棉布全部吸尽,侍女轻轻抖动着她的长发,让潮湿感彻底消失。姜妍瞧着铜镜中的美人,原来她的眉间已经不复前几日的忧愁,镜中人唇边含笑,温和地向张茜说道:“天都还没亮呢,没必要那么急吧。” “你可别这么悠闲,我都快急死了。”张茜捏了捏她的粉颊,她也是同礼部学了好几日的婚事准备的,毕竟是帝后大婚,虽说朱元璋吩咐了从简,到底比民间要复杂许多,不事事都提前些做好,要是哪一桩事稍微完成的迟了,便要误了吉时了。 姜妍便用手撑着头,微笑着听张茜复述这些天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成婚步骤,思绪却是飘到了宫里——不知道朱元璋那边准备是不是也很复杂。 头发彻底干燥柔软下来时,张茜才拿了新制的桃木雕花梳子,开始替姜妍梳头,柔和了嗓音唱起了那支不知自什么时候就有,每一位新嫁娘都听过的祝福歌谣:“一梳梳到头,事事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长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尾音犹自带着未尽余韵,听着叫人心醉,张茜缓缓唱完,还没等姜妍从这种感动中脱离,又听她催促着侍女:“梳头这一桩成了,赶紧将发髻编出来,凤冠要束紧些,流程长可不能叫凤冠落了。将妆匣也启了,赶紧替姜姑娘上妆。” 细腻的妆粉在她脸上扑开,眉笔画出柳叶,张茜用毫笔沾了朱砂点在她的额间,让她的妆容更加生动。妆罢,姜妍又在几人的帮助下将赤色的描金婚服换好了。 今日她的的表情原本一直都颇为轻松的,直到嵌了不知多少南珠的纯金凤冠压在她的头上,她才忍不住诉苦道:“我难不成得一直顶着它?”她平日里连发钗都不愿戴,凤冠的重量她根本适应不了,被压得肩膀都颤抖了起来。 “对,肩膀别抖,脖子和背也不许弯。”张茜在她白净的脖子上拍了拍 :“成婚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且忍了吧,你上了凤轿后便一直坐着了,只脖子需受些累。陛下已经替你减了不少凤轿该绕的路程了,自徐府出门,从正道直接到最近的永泰门,你受累的时间也不长。”原本是该在京中绕上一整圈叫京中百姓皆能见证到帝后大婚风采的,朱元璋逼着礼部给改了规矩,也不知他是怕姜妍多受累还是自己不愿多等,或许二者都有。 晨光初现,姜妍也差不多都准备妥当了,张茜缓了口气:“好了,可以预备出门了。”原本还有哭嫁这一桩事的,朱元璋也替姜妍给省了,只说姜妍回宫就是回家,没什么好伤心的,不许礼部安上这一桩。 “嗯。”姜妍只应了一声,她脖子都有些僵硬了根本说不出太多话来。为了不晃凤冠,她在张茜的搀扶下,第一次规规矩矩地迈着小步子进了凤轿,动作迟缓地坐下,这才松了口气。 送亲的是徐达与一队负责安全的宫中护卫,街道边也由许多护卫拦着激动的百姓们,朱元璋则穿着婚服骑在马上,与其余官吏等候在永泰门前。 “朕就只能等在这?”朱元璋瞧着渐渐升高的日头,语气略有些不满。 负责婚事的礼部尚书周德兴简直头大,这些天他忙着婚事都累病了,若不是婚服早已备下,说什么也是赶不上时间的,此时只能煞白着张脸:“陛下不要着急,凤轿应该已经从徐府出来了,到永泰门很快的。” “嗯。”朱元璋记着大婚当天不能皱眉的规矩,只是烦躁地空甩了几下马鞭:“朕当初就该坚持用民间迎亲的风俗。” 一直不肯在这件事上让步的周德兴冷汗都快落下了,哪里有让皇帝亲自去迎亲的道理,那怕不是文武百官全得等在徐府门口了,成什么样子。 送亲的队伍慢慢出现在道路尽头,周德兴没来得及庆幸消失在自己身上的压力,就看见朱元璋直接挥了马鞭策马奔向凤轿。官员们来不及阻止他,见他奔去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纷纷看向周德兴。 周德兴也不知道朱元璋现在跑去迎亲,他们这些没有骑马的官员该如何,一咬牙道:“陛下迎接皇后,我们等着便可。” 徐达见换了婚服的朱元璋奔近也有些诧异,婚礼步骤中原本没有这一条,不过他还是很聪明地拉着马向旁边避了,将凤轿正前的位置让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朝他笑了一笑,他本来也就不是个很守规矩的人,直接朗声向轿中喊道:“阿妍,我来接你了。” 轿子行得缓慢又平稳,姜妍在轿中靠着背缓解脖子压力,本来被晃得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听了他的声音突然就清醒了过来,然后双颊瞬间发烫——轿子没有停下来,她还没到宫前,听到这句话的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真是太羞耻了。 然而她心中的感动也发了芽,连眼眶也带了微微的潮意。她克制住自己想要掀开轿帘偷偷望一眼朱元璋的冲动,心情再一次变得忐忑——马上就要行礼出嫁了,她真的要变成朱元璋的妻子了,大明朝皇后的担子可比凤冠更为沉重,她真的能够胜任吗? 轿子停了,刚刚落稳,朱元璋便跳下马替姜妍掀开了轿帘。 初升的太阳散发的光芒柔和不刺目,脱去龙袍换上婚服的青年少了几分至尊霸气,多了些俊朗不凡,向姜妍笑着伸手道:“走吧。”他的声音沉稳依旧,姜妍握住那只手心便安了下来,恍惚记起了那个说要改变世道的少年,他从来是个说到就会做到的人。 二人携手缓步走过了永泰门,在庄重的钟鼓声中走进了成婚的交泰殿,拜了天地后又有宫人替他们二人剪了一缕头发,缠结后放于绣囊中,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 朱元璋直接将绣囊系在了自己腰间束带上,这才松了一直牵着姜妍的手, 让姜妍在宫女的带领下先去了内室中等待:“我与臣子们将庆贺酒喝了便来。” 姜妍戴着凤冠有些艰难地轻轻点头,朱元璋见状便伸手要去解开她的凤冠:“成婚仪式已经走完了,你别戴着凤冠了,压着脖子难受。” 这又不和一开始仪式的规矩不同了,原本已经安坐了的周德兴不顾病躯站起,刚要出声制止便被坐在他旁边的汤和一杯酒灌入嘴中:“元璋开心着呢,你别不会说话非要说。” 周德兴被酒呛住,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咳嗽了好一会儿再抬头,凤冠已经被朱元璋给解了,他再要说什么也晚了,只能瞪了汤和一眼想着回去了礼部怎么将仪式步骤改成和朱元璋今日一样,毕竟皇帝是不可能不合规矩的。 关起门来,恭贺的热闹声与杯盏的碰撞声也被关在了门外,姜妍一边揉捏自己有些酸疼的脖子一边打量着布置得喜庆又不失庄重的婚房。 她原本也就是住在这里的,离宫两个月竟然对这里生出了一种陌生感。然而桌上摆着的小点心全部都是她喜欢的,原本应该备制下的两杯酒水也因她不喜饮酒而有一杯被偷偷换成了牛奶。 这事礼部的周德兴肯定不知道,要不然不可能同意的。姜妍笑得眯起了眼,婚房内的布置全部都是按着她的心意来的,朱元璋大约是亲自来布置这里的,竟连酒水也偷偷换了。 红烛刚刚燃去一点,朱元璋便推门进来了。他刚刚谁的敬酒都没有推拒,全部一饮而尽,叫臣子们不敢再多敬酒拖延他回来的时间。此时他脸上漫上红霞,与瞬间通红了脸的姜妍倒是十分相称。 他走到桌前,端起他最想要喝的那一杯酒,向姜妍举杯致意:“阿妍,从今以后,你就是朕的皇后了。”姜妍也配合地向他一笑碰了杯盏,巧笑倩兮:“那我该叫,元璋,夫君?” 朱元璋一愣,脸上熏红蔓至耳际,满饮杯中酒。 青丝散乱,玉面染霞,红烛泪尽天破晓,今日君王不早朝。 第六十二章 阳光自打开了的窗透过床帏照在姜妍的脸上时, 她才轻蹙着眉醒了过来, 却是翻了个身想要避光接着睡。 替她拉开了床帏的朱元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是想让你多睡会儿的,可都到晌午了,再不进食胃都该熬坏了。你若是还困倦, 用些食物再去睡吧。” 姜妍张了张嘴, 嗓子却因喑哑而发不出声, 想清楚缘由脸顿时就涨红了,正缓缓坐起的身子也一下子缩回了被单中——她还是光着身子的呢。 她拿了一旁备好的干净衣物, 缩在被子里嘻嘻索索地将衣服都给套上, 这才坐了起来,强自镇定地拿手指了指桌上的水壶,表情看上去与平时无异,只咕噜转着四处乱看不直视朱元璋的眼珠子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朱元璋含笑替她倒了杯水, 递到她手边:“润润喉咙再说话吧。”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4 “你今日没有上朝?”喝了水,姜妍才注意到他穿着的是平日里的常服, 发冠也没有束上。桌案上则是码好了的一叠奏折, 批朱用的毛笔犹然湿润着, 似乎朱元璋直到刚才都还在批阅着奏折。 “嗯, 天未亮便通知他们今日早朝改作午朝了,等用过午饭再升朝。”朝事繁多, 哪怕他才只是大婚第二天, 也不能真的不升朝了:“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你科举夺魁,娇俏的状元郎,我可是特意将婚期定在你春风得意的日子的, 正合上春风一度的意思。” 姜妍脸上好不容易褪下的红晕再次飞到两颊,咬唇憋了半天才骂了一句:“混球。”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朱元璋眼中满是笑意,伸手在她发上轻轻揉了揉:“我今日心情太好忍不住,你可别真恼了。”他说着正了神色:“你如今是大明朝的皇后了,你知道作为皇后担负着什么样的责任吗?” 听他问到这个问题,姜妍连忙也认真地回答:“我会帮你管理好宫中事务的,宫人的用度和节庆的准备都交给我吧。除了后宫的事,前朝政事我能帮上忙的我也会帮忙的。不过商人工会那边我大约还是得时常关注着的,我可能得时常与眷眷问问事。” “宫中事务倒是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你出宫怕是安全上会有些问题,若是想要询问工会事务,你召江眷眷入宫说说话就行了。”朱元璋含笑点了点头,这几日他与徐达常遇春商量事,常遇春都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他便明白这小子怕是动了真心。怕是过不了多久,江眷眷就该是国公夫人了。 但他已答应了姜妍不会在这件事上勉强,况且他也喜欢看常遇春这个平时直来直去的小子最近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模样,这种事就得常遇春自己想通了去说清楚才行,他不会施以援手的。 “不过另有一事你没说到。”朱元璋卖了个关子,姜妍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来,带些疑惑地看向他时他才将姜妍给抱进怀里道:“你得为我绵延子嗣啊,大明朝怎么能没有继承人,这是皇后最重要的责任啊。” 姜妍愣了一会儿才从他怀里挣脱,掀了被子翻身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小厨房今天中午做了什么”就跑了。 朱元璋望着她跑离的背影但笑不语,转念却是想到了外甥李文忠与养子朱英,原本没有确认姜妍真的能够变作人形时,他是有考虑过从他二人中选一人做继承人的。他们两一直都被教导得很好,也因是在军中成长起来的,在武将之间名望颇高。 只是他们到底不曾立下过什么确实功劳,开国时没有得到封赏,如今也只是作为皇亲一般的存在,处境略有些尴尬。 可即便不再作为他的继承人,朱元璋也对外甥和养子颇为偏爱,倒是要想个主意让他二人立功,好有个理由封官进爵了。 午朝时,姜妍同朱元璋一起去了 ,她也没做什么掩饰,穿了皇后的简装,只坐在安排在朱元璋身侧的座椅上不发一言地听官员们汇报进度和问题。 朱元璋将奏折上的问题一一批了,又说了对这次中举考生的安排。他们大多是安排去六部做抄录官吏熟悉政事,等到用事的时候再让他们去理事,看能力政绩再做安排。一甲中的榜眼探花则都安排去了国子监。 这都是通常的安排,榜眼探花都是全才型的人物,安排去国子监清贵有好名声,再要在六部任事也可不用再从底层做起,国子监中的众多贵族学子也可让他们扩充人脉。 朱元璋见无人反对,又淡淡地加了一句:“当然了,榜眼与探花同去国子监任职,状元自然不例外。阿妍,你愿意去向学子授课吗?” 这事他不曾向姜妍提起过,姜妍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工会的事已步上正轨,不用她再过于干涉,后宫的小事差不多也无需她操心自有管理。朱元璋许是怕她在宫中过于闲闷才这样安排的。 国子监就是依皇宫而建的,安全也不是问题,教书授课这样一个工作她还挺乐意做的。 她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李善长那边文官一伙可是炸开了锅了,国子监这个地方的官员是没有什么实权,但是未来大明朝的栋梁之才可有许多都出自国子监。 这些学子本身身份就都颇高,出来做官,是谁的门生就又一次拉开了差距。比如李善长就在每月的授课时对他濠州一脉的学子照顾有加,这些人学成做官也都喜欢称他为老师。自称李善长门生行走官场更加方便,行事时,旁人单看李善长的面子都要给他行方便。 若是皇后教出来的学生,还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依着官场的规则行事吗? 朱元璋没有安排姜妍做宰相原本已经让李善长安心了的,姜妍也被说明白了特设女官不现实了,他们只以为大不了多出一个听政的皇后,只要没有官职就无伤大雅——可要是姜妍去国子监当老师,从此官场上多出一批皇后门生的官吏,局面不就要乱成一团了吗? 李善长面色难看地就要对这个提案表示反对:“陛下,男女七岁不同席,皇后娘娘怎么能与年龄相近的学子近身同室讲习?” 国子监如今的授课模式还是一个老师选几个学生带着,学生能学到什么全看老师的本事。朝中的官吏则每月需要去国子监一次开大课向学子们讲时事民生,让他们不至于全是读死书的无用之人。 姜妍只会商科,投奔到她门下的学生回头学不出什么还能依凭着她无所顾忌,回头搅局生事都没人能压得住他们。 “这不是问题,朕早就想着要安排着改一改国子监的授课制度了,一个老师能讲授的总是不够全面,往后国子监开课都安排成大课。数十学生同堂,每个老师讲自己擅长的科目就是了。”他说着似乎是无意地问了一句:“只是这样的模式下也就没有什么门生了,李善长你担心的会不会是这个?” 姜妍闻言抿唇一笑,这不就是她向朱元璋说的大学授课模式吗,朱元璋竟然就想直接照搬到国子监去。 李善长浑身一颤,心中的怀疑坐实——朱元璋已经认定他是结党拉派了。 这些日子他濠州一派的许多官员便被直接调出了京,他虽心有担心还安慰自己说是朱元璋是派这些人干实事,但以眼下情态看,这真的只是自我安慰。 “李善长,朕嘱托你的可是天下农事,民生定人生死,这担子不够重吗,还能让你有空档与他们时时闲话。”朱元璋不过是念着从前旧情,李善长又算是个能臣才一直没有刻意追究李善长结党的事。若是李善长一定要一条死路走到黑,他也没法救回来。 可李善长是真的无路可退了,一开 始他真的只是想要照顾同乡,只是想要熟悉的乡音在一处说说话,并不认为自己是在结党,只是交结朋友罢了。 他的官爵最高,同乡都恭贺奉承他,他也渐渐在这种声音里迷失了自我。等到他的团队壮大到令朱元璋侧目的地步时,他才恍然意识到——他这样的举动真的与结党无异。但他已经没有办法了,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得了有他照拂的好处,不可能因他一句话就此散去。他只能继续扩充自己的团队,想着若是满朝能臣皆是他团队中的人,朱元璋为了用人做事也不会再动自己。 这也是他打压刘基的原因,他的恐惧心让他不能容忍朝上有脱离在他团队外的能臣。 但是他忘了,龙椅上坐着的这位君主并不是一个会被群臣牵制的庸君。 “臣知错。”李善长只能深拜认错,朱元璋这才挪开了停在他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刘基:“就快要到秋收的时候了,你与李善长今年今年努力的成果马上可就要能看见了,多督促着些下面的官吏,这可是明年需用上的军粮,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刘基早知李善长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李善长毕竟不曾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不像他早就在从前元朝官场上便已经摸清楚了路数。李善长陡然做了这个文官统率,却又做不到放下乡土观念,迟早会引火烧身。 他之所以一直对李善长只避让,不敌对也不合作也是因为他清楚帝王心思,没法与同事和睦共处的官员帝王不能重用,但抱团了的官员更会让帝王心有忌惮。 李善长唯一的善终只能是自请还乡——在他耗尽朱元璋对他的那点情分之前。 刘基心中叹气,面上却是一五一十地向朱元璋说起了为了应对秋收各郡县的安排。 直到散朝群臣散去,李善长依然躬腰长拜。 第六十三章 第一日去国子监, 姜妍心中忐忑,为了要讲习的课程准备了两日, 又在当日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出发, 想着自己第一个到也能体现出自己认真的态度,即便课上有什么讲的不好也不会叫学生。 哪知她到的时候,教室中五十个座位已经满满当当地全部坐了学生了,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着,手上拿了书本, 神思却不知游离到哪里去了。听到开门的动静,他们齐齐向门口望来,可视线刚刚触及姜妍立刻便又抽离,像是排练过了似的,一起垂下了头。 姜妍抬步迈进教室的脚顿住了,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低头望了望自己的穿着,又偏脸看向站在一旁的国子监陈祭酒:“我今天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你在这里就已经很不妥了。 陈祭酒心中有苦说不出,他不敢对朱元璋的决定有微词, 但改了授课方式也就罢了,空降皇后这样一尊大神到国子监, 他们还要不要好好读书授课了。 他们接了消息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不知到底该如何应对姜妍,最后还是听了刘基的意见——皇后是国母,姜妍既要授课,他们这些学子摆出聆听自己母亲教诲的恭敬样子就行了。 陈祭酒的心思转了转, 面上却是半丝不露,只是依然用谦卑的笑容向姜妍道:“皇后娘娘自然没有不妥,学子们只是有些紧张罢了,您只照常讲习便可。” 母亲的教诲自然要认真听,可听不听得进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场诸人没有一个觉得姜妍能有真才实学向他们授课的,只是因她身份对她表现出尊重罢了。 姜妍对他的说辞半信半疑,但还是压了心中的疑惑走到了讲习台上,清了清喉咙道:“嗯,大家不用过于拘谨,在课堂上没有什么皇后臣子,只有老师学生,你们称呼我也只称呼姜老师就好了。” 无人应声,姜妍有些尴尬,吸了口气,将自己带着的空白卷轴展开,悬在讲习台后的墙壁上,又拿了朱元璋特意为她制作出的炭笔,开始在上面绘画。 她是要教学生画画吗?陈祭酒看着她有些奇特的炭笔,心中松了口气。 琴棋书画倒也算是如今人聚集的国子监若是也被强拉着学习商科实在没法听进去——总不能让国子监的学生一个个考出去也去做商人吧。 女人到底只是女人,即便被安排着来授课了也讲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是只适合弹琴弄曲养在家中的。陈祭酒带些轻视的想法在看清姜妍到底画的是什么的时候粉碎了——姜妍画出的竟然是大明如今的疆土舆图。 真正的舆图是军事用的,朱元璋能拿给她用来背诵,她却不能将它带出宫带到国子监来授课,因为上面还有着如今的军事布防情况,是高级机密不可泄露。 姜妍凭着记忆将舆图轮廓全部画了出来,额上已经布满汗珠了,这样大一副画卷她光记忆便花了两日,要画出来既耗神又耗体力。 她缓了口气,拿了自己带着的花茶喝了,润了润嘴唇,然后看向学生们:“粗略的轮廓我都画出来了,你们有人能够上来,将空白处的省县名称给填上吗?” 学生们依然沉默着,陈祭酒未免姜妍过分尴尬,连忙赔笑道:“皇后娘娘,在场的人怕是没有能填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己家乡的大致位置和临近省县便已很不错了,一辈子能有机会走出省县的人都不多,哪里还会关心整片疆土的地理。 姜妍有些失望,但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她问过朱元璋了,完整的舆图文官怕是只有李善长刘基这个等 级的人才能接触到,武官那边也至少得达到汤和的等级。 武官不喜背诵,大都是需要战斗的时候才会去了解地形地势,文官则只有主管粮食人口的户部会稍稍注重舆图。可若是连自己国家的省县都不明晓,怎么能指望他们将眼光放得更长远去看看这个世界呢? 怀揣着发现新大陆梦想的姜妍默默将空白的名称都填上了,又开始用自己对初中世界地理知识的记忆在旁边标注起了太平洋与大西洋。她不敢确定现代的世界地图和如今的是一样的,毕竟相差了几百年,地理有变动很正常,因此对于美洲欧洲和澳洲的刻画都只是模糊地勾了边。 “皇后娘娘,你这加的都是什么?”陈祭酒越看越懵,姜妍为了对比,是换了颜色稍浅的灰色炭笔画的,北边的残元势力陈祭酒倒是知道,唐朝便有僧侣东渡的倭国他们也知道,但什么欧洲美洲澳洲——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姜妍心中叹气,果然大家都对海洋没什么概念,更多的还是惦记着“海外仙岛”说辞的人吧。可现在对制海权没有充分意识,等葡萄牙也就是现在的佛朗机在海上大肆发展起来,弄出了无敌舰队,那可就晚了。 她想起了历史上麦哲伦环游世界一圈,发现地球是圆的的时候,大明朝正是正德帝沉迷豹房,快乐到连子嗣都没留下就暴毙的年代。之后的天文学很大一部分都是受地理的影响,欧洲搞文艺复兴,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嘉靖帝还在用修仙的手段玩无为而治——科学不能从一开始就落后于人啊! 然而如今的明朝又确实没有能力将航海发展起来,姜妍郁郁地想,明年开始的北伐若是顺利能在三年内结束,怕是也要休养生息拖延到五年后才能有出海计划。 “这是我对海外疆域的猜想。”她现在只能用着猜想这样的说法掩饰:“今日我要与你们讲的主要是倭国,也就是屡屡骚扰我国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所出之国。” 她提到倭寇,明显就注意到有两三位同学肃穆了神情:“你们对倭寇有了解?” “是,我们同是从东南而来的。”其中一位瘦弱的青年答了她:“我就是从海南被拔擢入国子监的,我家乡附近的几处渔村都遭了倭寇的祸害。”他露出了愤恨的表情:“我的小姨就嫁到了其中一处渔村。” 他话未说完,姜妍却也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倭寇侵袭,男子被屠杀固然悲惨,女子被掠夺却是结局更加惨然,只能轻轻道了声:“抱歉,节哀,如今军事重点放在了北边,对东南没有能太重视,不过元璋已经在计划对东南一带肆虐的倭寇进行清扫了。” 倭寇难以处理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往往是突然袭击一处,一旦得了消息的明军对他们进行围剿,他们便会退回海上。 他们本就是日本大名争斗中逃出的浪人,能够横跨大海到达元朝疆域的,对海洋都是万分熟悉。擅长陆战的明军可以在陆地上大胜这些倭寇,但到了海上便只有被击退的份。 要战就得发展水军,要不然就封闭海岸。历史上的朱元璋选择了第二点,所以他为了东南的安全闭关锁国,禁止渔民出海,在东南沿海一带拉设防线,不许进也不许出,减少了百姓的损伤。 但这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这一次朱元璋将京都研发出的有一定防水性的火炮一并运至了东南。没有研发航海技术,造船的材料没变,船只的防护性依然很差,但这些可以配备在船上的火炮却是能陡然拔高船只的战斗力,让明军在海上能与倭寇有一战之力。 打得倭寇知道疼,把防护线推到海上去,比在陆上拉设防线更有保护性,要是能趁机占下海上的几处重要据点对倭寇进行反击,那倭寇就暂时无法对东南造成威胁了。 等能抽出手来的时候, 就可以用手中的火炮□□与幕府的各位大名坐上谈判桌好好谈谈了倭寇的问题了,他们要是想不出办法解决,那就只能由明朝来动手从根源解决问题了。 至于现在,姜妍觉得可以动用一些外交手段。 “我明白你们对倭寇侵袭的仇恨,为了应对倭寇,你们该对倭国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姜妍将历史知识与她最近搜集的情报结合在了一起:“如今的倭国正处于足利幕府时期,足利一族在京都建立幕府,架空了他们的天皇进行统治。但同时,另有一支皇族逃亡了京都以南,自称正统与足利幕府对峙。”她想了想:“大约和南北朝时期也差不多,只是他们的所谓战争实在 ” 她一时想不出一个词汇来形容,与动辄以十万作为战斗计量单位的国内战争相比,倭国本就人少,每每争斗起来,兵力很少能达到万数。大名门的手下除了个别武士,许多都是农夫,到了需要战斗的时候,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农夫也不会被派发武器,运气好家中有镰刀的便算是对敌利器了。 这种战争,其实更像打群架,作为核心战斗力的武士就有一个巨大的弊端。 倭国武士的武士精神注定他们单人作战更加有利,到了正规战争需要考究统帅的统领能力的时候,手下的武士并不会以统帅的军令为先,而是大都以自我为中心,听不听命令完全看自己的心情想法,一个不爽甚至能杀了统帅闹起哗变。 这也是倭国著名的“下克上”的由来。 “北朝足利在倭国国中被视作反贼,但南朝的皇室式微基本无法对抗足利。我们现在既然没有办法抽手去应付他们,不如让他们在解决内部矛盾的时候将不断外逃到我国海岸的倭寇给处理掉。”姜妍说出了她想要向学生们讲的最重要的部分:“我希望你们中就能有作为使者代表正义向倭国出使的人。” 朝臣们只会觉得她的想法是异想天开,没有人会想要往他们眼中的蛮夷之地的倭国出使,但姜妍却想要在这些还没有入仕的学生们心中埋下一粒种子。 “支持南朝我们只需要给予一些淘汰不用的铁器,他们的战斗力就足以和足利的部队战斗了。作为交换,他们需要控制好他们的海岸,确认没有能够叛逃出海的人。”姜妍想了一会儿说道:“如果这样做太麻烦的话,可以给他们提一个友好的建议,在他们胜利后,让他们闭关锁国休养生息。” 第六十四章 国子监姜妍只需要每周去一次就行了, 布置下去了作业, 要求学生们至少将大明的疆域图都记下, 姜妍便收拾了东西回宫了。 朱元璋正坐在桌案前看着各地的奏表, 临近秋收了, 各个省县的府衙为了税收和人口的统算核对都忙碌得不可开交,偏偏此时户部的领头人李善长忽然沉寂了下去,没有对各省县做安排表示了。 没了明确的命令,下面的人顿时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到底该做些什么了, 提交上来的奏表也大多是空话, 没有什么确实内容。 朱元璋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最后恼火地直接将奏章摔在了桌上:“写的都是什么,简直不知所云!”他拿了朱笔在奏章上直接画了一条斜杠,意思是直接打回。 今日已经有好几封被他直接打回的奏折了,初时他还认真做批复, 记下官员名字准备让这些无能之人降级, 可这满满一叠奏折基本上都是废话连篇, 他心中的怒火也就升级到无法克制的地步了。 “你可别恼了, 气坏了自己。”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唇边, 朱元璋这才注意到姜妍已经回来了, 原本酝酿在眼眸中的怒气也如雾气般散去,他就着姜妍的手抿了一口茶:“你何时回的, 我竟没有发现。今日国子监的授课感觉如何?” “听宫人说你在看折子我就没让他们传报,自己偷偷摸摸进来坐着了。”姜妍被他握住了手腕,有些郝颜地道:“国子监那边我也不知道成效如何, 反正我将心里话都讲了,你想出的掺和内战的法子我也不知他们听没听进去。” “没关系,这件事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能慢慢改变学子们观念就是好事。这种偏毒计的法子贤臣不会愿意采用,但我如今需要的是治国能臣,只能瞧瞧国子监中有没有好苗子了。”倭国在诸臣眼中与不通字句的蛮夷无异,熟读圣贤书的不会愿意玩弄心计渡海去倭国生是非,可朱元璋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玲珑到可以在倭国周旋的人:“自作聪明的有许多,真正的聪明人却是难找啊。” 倭国是朱元璋定下了的不征之国,倒不是发兵打不下那片蛮荒之地,只是需要跨越海峡出兵有些得不偿失。那片狭长的土地贫瘠落后,即便真的将它并入大明疆土,想要让子民在那里繁衍生息也需要朝廷从他地调集资源。 吃力不讨好地去扶贫,这种蠢事朱元璋干不出来。 况且他对这些频繁骚扰沿海百姓的倭寇种族是一丁点好感也没有,武力征讨代价太大,怀柔政策又怕养出反噬的白眼狼,索性就让他们自己内战闹去,自己这边只需要趁他们内战时占据了海上的几处要塞点,封锁了他们的进出海港,让他们彻底成为被困孤岛便可。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摊开在桌案上都划了醒目红色斜杠的奏章上,心情又变差了:“你瞧瞧,这些也算是被甄选出来的官员了,离了李善长一个个都像是没了主心骨。我让他们写秋收预备的方案,结果个个都开始鼓吹我的功德了。我花时间是等着看他们拍马屁的吗?” “虽然李善长在有些事上被蒙蔽了眼睛,但是你不能否认他确实是文官中一等一的能臣,政事一直安排得有条不紊。这些从前只是听命行事的官员一下没了上峰发令,一时无措也是情理之中。” 姜妍与李善长闹了几次不痛快,倒并没有记他的仇,见朱元璋有些不满地眯起了眼睛,叹了口气问道:“你真的准备弃用李善长了?”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已经吩咐吏部,等他自己递上辞呈,不必经过我便可直接批准了。”李善长的作为已经触及到他的底线了,他留给李善长最后的情面也就是让李善长自己告老保留体面了。 见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姜妍也就没再劝,只是拿 眼瞧着他道:“那你不与他再见面道个别了吗?” “你看我像是很闲的样子吗?”朱元璋拿这个理由搪塞了,真正的原因却是因为他不能再表露出对李善长一丝一毫的情分了。 结党营私这样的罪名,他没有夺爵,只是让李善长自己归乡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再去给李善长送别,旁人还真不把结党这桩罪看得有多重了,他日后怎么再驾驭群臣? 他不明说,姜妍却是懂他的心思,只是弯了弯眼道:“我闲啊,明日我便无事,可以去李府瞧瞧。你有什么话想要传达给李善长,不如让我帮你转告了?” 朱元璋看着姜妍的笑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叹了口气:“你倒真的半点不记恨他朝上顶你的话。”他从屉子里拿了封已经封好了却没有署名的信递给姜妍:“你将信给他便行了。” 果然朱元璋也是有许多离别嘱咐想要与李善长说的,撇开了君臣关系,他与李善长到底是相交许久,志同道合的朋友。 姜妍看了看信的厚度,笑容越发灿烂,在朱元璋眉头跳动,快要恼了之前道:“你继续批你的折子吧,我去歇一会儿了。”她话落便直接转身小跑着溜了,连门都没替朱元璋顺手关上。 夏末秋初,朱元璋透过门扉瞧见了院落中的那棵古树被风穿过树梢时,飒然落下的树叶。印象中的绿意盎然已经演变成了如今的枯枝残叶,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那个侃侃而谈天下大事官吏弊端的文士,如今也成了需要驱除的祸根。 朱元璋的表情有些漠然,收回视线重新开始批阅桌案上的奏折——他为与李善长的朋友私情而留他爵位,却也要为了这天下舍去李善长。大明在大刀阔斧地改革,跟不上步调甚至拖他后腿的人都只能被留名在过去,李善长是第一个,却不会是唯一一个。 秋收将要开始的当口,李善长带着妻妾告老返回濠州了,两辆半旧的青帘马车缓缓驶回家乡,在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这便是曾经第一文官的落幕。 这样的结果让他团队官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处置就到此结束,不会再往下追究了。提着的心都放下来后他们就开始对这个文官领头羊的位置眼热了起来。 虽说前有李善长这个警戒在前,但权柄的诱惑还是巨大到可以让他们冒风险的。 结果没等他们上下打点做出动作,接替李善长位置的人选就定下来了,朱元璋直接指定了一直被排斥在李善长团队外的刘基。 刘基是个聪明人,他原本是不想参与到这场争夺中的,没料到朱元璋直接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上去。然后便是意料之中的被架空,原本这些官员就与他不睦,对他下发的命令也就拖延着不执行。 他们倒也没有直接什么都不做给刘基留下把柄,只是每每工作安排下去便默契地互相推诿,将时间给空耗了过去。 面对这种状况,刘基选择了不作为。 他深谙帝王权术,朱元璋轻轻放过了李善长,就不能再就结党的事对这些文官进行处置。这些人既然自己看不清状况,懈怠不工作,那他也就刚好为朱元璋准备好了借口清除朝中无用之臣。 秋收统算将近两月,汇报始终没能摆上朱元璋的桌案,雷霆之威终于叫这些忙于政斗的文官清醒了过来,可惜为时已晚——所有懈怠不做实事的皆被定了“尸位素餐”的罪名,最低是革职,最高的是流放。 朱元璋的愤怒难以言表,今秋的粮食产量国库税收决定了开春后的北伐安排,他贬斥了李善长都没叫这些文官看清楚局势,那也不必再留情了,功过从来不是能够抵消的,他们不愿统算田地产量,那就自己下田耕种去吧! 另一方面,他对刘基也十分失望。 他拔擢刘基上来是因为他觉得刘基是个遇到关键事情能够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凯旋宴上那次应答让刘基在他心中的地位一下子超过了李善长。然而刘基这次选择了放纵属下怠惰,其中有多少是为了借他的手除去不听话的官员他也不清楚,这个他以为可以以国士相待的人到底还是掺和进了政斗中。 “我倒觉得他这么做很正常。”姜妍捧着本书,头也没抬地说:“你不也是一早就看出他们是有意懈怠故意不处理,等着看刘基表现的嘛。”偷懒不干活的官员名单朱元璋一早就列出来了,处置的时间也不会晚到让税收统计不上来,其实也是对刘基到底适不适合做领头人的一次考量。 “刘基替你找了由头把那些刺拔掉,你还要抱怨人家不是圣人。”姜妍冲他做了个鬼脸:“他要真是个死板管着手下官员的,你敢用他当领头人?” 朱元璋摇了摇头:“你这张嘴倒是越发厉害了,顶的我都不知怎么回你。我是怕刘基这次吃到了揣度圣心的甜头,下次依旧故作聪明坏了事儿。况且他原本与其他文官关系就不大好,谁也不是傻子,瞧了他这次做法,怕是更要心中怨愤他。官员结党是大忌,有私怨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预备召刘基入宫点醒他,毕竟如今拔擢了他做领头人,他即便嫌弃其他官员都是烂泥,要作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也总不能忘了他也是植根泥潭中的,不想办法净化水源,一味地想独善其身一样不算贤臣。”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5 第六十五章 刘基得了朱元璋的提点, 也不再做出浊世独清的姿态, 他是个有手腕的人,真想要做好一个领头人也是易事。他的地位高,愿意向他人示好总是容易得到回应的,他又亲自去了一趟商人工会与几个大商人长谈了一番, 确认了今秋的商道通顺, 事务便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了。 如今李善长辞官,有能力鼓动团结他人的几个也被朱元璋夺了官职。刘基很快就凭着这些手段分化割裂了文官团体的关系, 又顺理成章统合了这一盘散沙,使得文官系统再次顺利运作了起来 于是入秋来近两个月没有统算上来的秋收数据,在半个月内便被核算提交了上来, 朱元璋眉宇间的阴云散开,刘基也总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算是过了关。 “你已经下朝了啊?”姜妍迷迷糊糊地揉着眼走到朱元璋身边,又打了个哈欠, 似乎依然有些睡眠不足, 困倦地感觉一阵阵袭来, 原本还计划着与朱元璋一起看看奏折帮他出主意的打算也被她打消了。 这几日她都没有与朱元璋一同上朝, 只是在早朝前一起简单洗漱用过早膳后便钻回被窝继续睡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朱元璋放下看了一半的奏折, 略有些担忧地问她:“你这几日睡的时间是不是长了些, 每日要睡上六七个时辰还很困倦的样子,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没有啊,也就是每天都有些睡不足, 胃口反倒比平常好了,我食量都快赶上你了。再这样多吃多睡下去,我觉着我怕是要胖上不少。”姜妍鼓了鼓嘴,捏了捏自己脸颊,怕自己真的脸上都胖出肉来了。 朱元璋哭笑不得,没想到她担心的是长胖的问题,他还盼着她能长胖些呢:“你可别掐你的脸蛋了,根本就没点肉,就你那小脸还没我巴掌大呢。能吃是福,胖了才是富态,你确实该多吃些长点肉才好。” 和他一同打天下的兄弟们苦日子过久了,如今能吃上大鱼大肉了,大都三餐皆荤腥,海碗盛饭能吃几大碗。 在外领兵打仗运动量大的还好,留在应天领了文职的则都胖了一圈,尤其是汤和,简直胖成了个墩。朱元璋都看不过眼,下令让他在工部尚书外再领了演练场马术训导的官职,教授新兵马术,也让他自己也靠骑马减减肥。 男人们如此,贵妇贵女那边也大都养的珠圆玉润,毕竟体态纤细还是容易联想到饥饿贫穷,如今崇尚节俭不宜打扮华丽,便只能在吃食上下功夫了。 姜妍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行,虽然其他夫人们脸如玉盘很有古典美,但要长胖我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她到底还是偏爱自己的苗条,虽然不会刻意减肥,但也不想自己真的胖上一圈。 她坐在朱元璋旁边为她设的椅子上,不一会儿脑袋便又开始晃着想要靠着什么了。朱元璋展臂将她轻轻搂住:“也罢,你不愿意就算了,好歹抱着你的时候还是没有骨头隔着我,你可不准瘦到那种程度。” 姜妍顺势靠在他的肩上,眼皮还是有些沉重,说话也含糊了:“嗯呢,都听你的,让我眯一会儿再说话。” 朱元璋见她真的靠着自己都要睡着的样子,眉头再次皱起:“阿妍,你这样总是困倦不太对,无论怎么说也得让太医来看看。来人啊,去太医院把今日当值的几位太医都请来。” “别别别!”姜妍听他这样说,一下子警醒了过来,连忙就要阻拦:“那些太医每次一见我便要给我开药,补气养血借口一大堆,熬出来的药苦得惊人,我可不想见他们。不过是冬日将近我贪睡了些,哪用得着看太医啊。” 太医频繁开药的缘故姜妍不清楚,朱元璋却是明白。他年近而立,朝中大臣都盼望着姜妍能早日为他绵延子嗣,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也是 向他请旨替姜妍熬制容易受孕的药物。 这种事太医们没敢向姜妍明说,姜妍遵医嘱忍着苦喝了三贴药后也就忍不住了,说是不愿再受苦,撒娇磨着朱元璋拒了之后的喝药。 朱元璋虽说也想早点拥有和姜妍的孩子,但这事本就急不得,姜妍又是碗精化人,药物不一定有效果。既然她不愿喝,他也就顺着她,让太医们以后无病不必开药了。 然而姜妍对中药心存阴影的情况下,连带着对太医也心存阴影了,根本就不想再见到那些劝她喝药的老学究太医了,连原本应该几日便请一次的平安脉也磨着朱元璋给取消掉了。 “只是让他们替你请脉看看是不是病了,生病了自然该吃药,若是没病我保证不让他们替你开药好不好。”朱元璋轻声哄着她,又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他们面前没有动作的宫人,示意让她快去叫太医过来。 “我觉着我没病。”姜妍瞧着宫人跑远也没再坚持,她也对自己的状况心存疑虑,既然朱元璋答应不会无故又让她吃药,只是请次脉让朱元璋安心了也好。 然而太医院的医正替她请脉后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医正一只手搭在姜妍的手腕上,另一只手不停捋着胡子,白眉也皱在了一块,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表情似喜似忧。 平白叫姜妍和朱元璋提了心。 “脉象到底怎么样?”朱元璋的脸色沉了下来,忍不住冷声问道,医正连忙答道:“娘娘的脉象有些奇怪,臣一时确定不了,不如让其余太医也诊脉看看,也好避免臣的误诊。” “好吧,你们都来看看。”朱元璋压了心中的不安同意了,姜妍也咬着唇等着太医给自己一个结论——难不成自己真得了什么嗜睡的怪症? 四位太医都诊过脉后又仔细讨论了一番,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得出了一个结论,然而却都不太敢向朱元璋回报。最后还是医正深吸了一口气答复了朱元璋:“陛下,娘娘的脉象像是喜脉。” 喜脉?狂喜的感情即将淹没朱元璋的时候,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冷静地问道:“什么叫作像是,你们四个人诊了脉都确定不下来吗?到底是不是喜脉你们也得不出个准话?” “这种关系社稷的事臣等不敢妄言,只是皇后娘娘的喜脉实在有些似是而非,与寻常有孕女子的脉象不太一样,颇为古怪。况且方才询问娘娘最近异状时是嗜睡和贪吃这两样,与常理不合啊。”医正一脸为难,若是能够确诊他们也乐于说一个好消息,只是这古怪的脉象让他们实在不能肯定是喜脉。 自从姜妍变人,他们就遗忘了这个隐患。 朱元璋握住姜妍伸过来的手,察觉到她的手因过度紧张而有些发凉,于是又与她坐近了些。他们两都明白,姜妍与寻常人确实不同,平日里虽然看不出差别,但她怀孕生子到底会不会有异谁也不知道。 “那你们预备怎么做?” 医正踟蹰了一阵,给出了一个较为保守的方案:“臣等预备替娘娘预备几个滋补的药膳方子,若是有孕正该好好滋补,即便不是也于身体无害。另外,这几日臣等会日日来请娘娘的脉象,也好观察娘娘除嗜睡贪吃外是否还有其他不妥。今日回去后臣与几位同僚也会立刻翻阅古籍查找是否有与娘娘脉象相似的情况。” “这样也好”朱元璋颔首,迎上姜妍慌乱看向他的视线,安抚道:“没事的,太医们既说你的脉象是喜脉应该就没错了,体质不同大约脉象也有差异。等太医们确诊,这可是要昭告天下的大喜事。” 他手掌的温度传递给了姜妍,温柔的话语也安慰了她的慌乱,姜妍咬了咬唇,又不确定地说了一句:“但……即便是喜脉,我的孩子会不会也和正 常孩子不一样……” “我们的孩子。”朱元璋认真地纠正她的用词:“怎么会呢,我们的孩子一定聪明伶俐又可爱。”他将姜妍拥入怀中,压低了声音凑到了姜妍的耳边道:“即便不一样也没关系,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得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没关系的。” 朱元璋轻轻拍着姜妍的背,一遍一遍地安慰着她没关系。 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即便姜妍生下的真是个妖物,他也会安排得不出一丝差错——真到了万不得已,他会安排人抱养正常的婴儿入宫不叫姜妍发现,生下的妖婴观察以后再做打算。 他毕竟是一国之主,嫡长子有多重要不必多言,这个帝国的建立付出了太多人的性命,他做好了交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子的心理准备,但若是继承了自己血脉的是危害人间的妖物,那他不能,也不会立为自己的继承人。 万不得已时,他会亲自动手。 朱元璋将脸颊贴在姜妍的发上,不让任何人看到他此时的脆弱,他此时内心的焦灼复杂连姜妍也不能透露。他不信神佛,却第一次开始向上天祈祷,不要让他的孩子异于常人。 第六十六章 接下来几日, 太医院的各位太医几乎寸步不离姜妍,天未亮就侍候在殿外,直到深夜才离去。 “娘娘如今饮食似乎更偏向于荤腥类了。”医正看着每日御膳房记录的膳食记录, 摸着长须问道:“睡眠养神,进食补身,臣这几日在娘娘的膳食里配入了少许安神滋养的药物, 娘娘的感觉有没有好一些?” “确实不像前几日一样白日还困倦着了, 虽然睡眠时间较常人还是长了些。”姜妍闻言肯定道:“进食后也不再会频繁觉得腹内空空了。” 医正松了口气,症状有所缓解就说明路子是走对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朱元璋的神色,见他这几日纠结在一块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这才松了一口气:“娘娘与陛下不必过分担忧,女子有孕自然会多摄取些食物, 睡眠上也需长久些,臣观察了几日并未见娘娘有别的异状,较之寻常女子倒是显得更加康健, 大约臣与几位同僚再调养些日子便无碍了。” 听医正这样说,姜妍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连日紧绷着的神经也松缓了下来, 向朱元璋笑了笑道:“太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没有别的异常就好。”她一双纤手搭在小腹上, 恐慌散去心中隐有暖意,她虽然还未显怀,但只要念起自己腹中已经孕育了小生命便忍不住地觉得欣喜。 她垂头凝视着自己平坦依旧的小腹, 医正也站在原地低头等着朱元璋的吩咐,因此二人都没见到朱元璋此刻紧紧抿着的唇——姜妍无碍是好事,但她腹中胎儿有异依然是事实。 然而他也不愿此刻再勾出姜妍心中的阴影,只是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向太医吩咐道:“你们尽力看顾着,千万不要闹出什么意外。”他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前朝事务放不下,一回到后宫便守着姜妍,此刻心头稍松,疲倦感便一阵阵地上涌,直让他眼前发黑。 医正领命退下,朱元璋柔声向姜妍道:“你这几日心中担忧,夜里也睡得不安稳,现下既然得了太医的结论,便去睡个回笼觉吧。” 姜妍颔首,站起刚要往内室走又扭头问他:“你不休息吗,你眼下都乌青一片了,这几日怕是比我更艰辛吧,也去歇歇吧。” “不了,今日事务还没处理完。”他刚一下朝便直奔这里来听太医的回报了,今日提交上来的奏折都还没有翻阅,不是能够去歇下的时候,只能哄姜妍道:“我还不困,你且去安睡吧。” 朱元璋走到桌案前坐下,翻开奏折,右手拿了朱笔开始批阅。 姜妍望了眼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也没有再劝他,只是进了内室拿了条薄毯披在朱元璋的肩上:“秋日寒气渐重了,你夜里没有好好睡,白天可得注意着些不要着凉了。” 朱元璋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才是,如今是双身子了,可留心着不要再踢被子了,你睡着的时候一点也不安分。”姜妍闻言俏脸微红,甩开他的手不再多言。 目送她走进内室,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奏折上。 西南地域原本耕地就不算广阔,今夏雨水匮乏,收获更少。明军一直对西南保持围而不攻的状态,更让元王焦灼,为了统筹足够的兵粮,狠心提高了两成的赋税。 这样的高压政策下,原本就一直被朱元璋探子笼络的各部族首领终于下定了决心投向明朝——只不过作为交换,希望朱元璋能够支援十万担粮食并派遣一位在朝中有足够地位的使者前往。 既然要将西南并入版图,此刻支援粮食自然是应当的,今秋的收获减去十万担也够明年北伐半年所需了,至于之后,安排将早秋的粮食直接运往北方即可继续北伐的进程。 只是这个使者的人选不大好定下来。 西南的部族制度是 朱元璋瓦解元王势力的关键,但这种制度同样会让大明的制度难以推行。朝中重臣即便派过去了也无法发挥好作用,且那种处处被挟制的局面也不会有人愿意掺和进去。 然而派个无足轻重的人前去明显又会叫西南部族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诚心想要招揽,混乱的局面也需要一个能臣控制。 朱元璋思虑良久,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名字——李文忠,朱英。 一个是他的外甥,一个是他的义子,都是在朝武上也不弱于朝中臣子。 他是个念情的人,原本是计划让他二人随其他将军北伐积累军功,累功晋爵的。但如今西南需要一个主事人,便只能指一个去镇守西南了。 朱元璋的笔悬停半空许久也没能做出决定,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传李文忠和朱英进宫见朕。” 两个少年人被他赐座坐在了他面前,都有些局促不安却极力克制的样子。 朱元璋原本是更属意于朱英的,李文忠的父亲李贞在战乱中熬坏了身子不能再远行,每日里咳嗽服药,消瘦德只剩一把胡子了。李文忠是李贞唯一的亲人了,父亲都是这样情态了自然该尽孝身边,若去了西南镇守,怕是只能几年回京述职时才能见上一面,朱元璋实在不忍李贞如此凄苦。 但 朱元璋的视线落在朱英的身上,他的神情较之李文忠更为坚毅,但到底只有十三岁,脸上依然没能脱去稚嫩——朱英是有能力,可年龄太小怕是会被部族欺瞒。 且义子这个身份实在尴尬,有皇子之名无皇子之实,如今姜妍又已经有孕,朱英在京城里可以被高看一眼,到了西南怕是不如李文忠这个皇帝亲外甥身份好用。 “我唤你们来是为了定下西南出使者。”朱元璋受情感影响还是无法抉择,便毫无隐瞒地向二人一五一十地诉说了利害: “西南艰苦,可较之北伐到底安全不少,土著部族或许会为难你们,但比起北伐的风餐露宿血战厮杀立下功劳,或许会简单许多。当然,即便安排你们两去北伐,我也会让各位将军多照顾着你们两个子侄辈的孩子,累功较之西南会缓慢,但上升空间怕是大不少。” “我派你们去西南,自然会给你们一个镇滇侯的爵位服众。只是去了西南怕是久不能回京,一个固定的主事人是能够安抚西南部众最好的办法,文忠,这也是我没有直接定下你的原因,但阿英又太年幼,怕是压不下众人。你们自己做决定吧。” 听他说前部分,李文忠颇为意动,但说到后半,他的神情又冷淡了下来。想起了卧病的老父,他的脸上便已经露出了拒绝的意思。 朱英一直沉默着听朱元璋讲,听完又静静等着李文忠表态。他见李文忠露出这副情态便知道他已经拿定主意要拒绝了,因此只稍一斟酌便起身向朱元璋一拜:“孩儿愿往西南。” 他略微一顿没等朱元璋说话便继续道:“孩儿还有另外一请,既然父皇已经决议授予西南主事人镇滇侯的爵位以服众,孩儿请改姓他姓。” 李文忠闻言耸然一惊,朱元璋成了皇帝,朱这个姓氏便是至高无上的国姓,他有时都会暗自对朱英心生艳羡,但到底他与父亲情深,对李家也有感情,并没有因此心中生出其他想法。 朱英无亲无故,如今要被派往西南,有这样一个姓氏更好压服众人,何必改姓他姓? 朱元璋也没想明白原因,眉头稍一皱,到底还是温声问他:“可有什么缘故?” “既然孩儿要在西南久住,便得融入西南部众中去,依然姓朱怕是旁人依然将孩儿当个未来皇子供着架空,不利于孩儿行事,此为其一。”朱英神情淡 漠地说道:“况且母后如今已有身孕,只是皇子到底还没出生,孩儿仍姓朱姓让旁人多了许多不可能的揣测,若是因此烦扰到母后便不好了。” 朱元璋曾经属意不娶,朱英因着姓朱这个义子身份被捧了好一阵,许多人都以为他会列位太庙,作为未来的大明继承人,好在朱英一直都摆正自己的身份认得清自己,才没有在姜妍入宫为后时心理落差太大。 如今姜妍有孕的消息传开,从前聚拢在朱英身边的人有不少为他叹息的,甚至不怀好意地鼓动他要压未来皇子一头。 朱英是个明白人,心里清楚想要让这些麻烦远离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割舍掉这个姓氏——如今还有机会让他能够远离京城这个政斗频繁的地方便更好了,他原本也就只是想要好好生活的一个人,西南即便艰苦些他也能够忍受得下来,甚至更好地磨练自身。 “那你想要改姓什么?”朱英周边的状况朱元璋不是不清楚,只是放任着没有管,只要朱英能够把持好自己,那些小手段小把戏刚好可以用来逼着自己的孩子成长。 不过既然朱英想要逃离那个圈子,他也不会勉强。 朱英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跪地道:“孩儿受天之幸,感沐天恩,从此便改姓沐姓,称作沐英吧。” 第六十七章 快要入冬的时候,常遇春与徐达进宫了一趟。 姜妍的身体已经被医正调养得差不多了, 白日里不会再迷迷糊糊的了。 只是有孕到底娇弱了些, 入冬格外畏寒,她便日日裹了层被子缩坐在椅子上, 陪在朱元璋身边瞧他批折子。 听他二人求见, 她与朱元璋交换了个眼神, 到底顾忌着些形象挪坐到了屏风后面。 朱元璋有些无奈, 他原想让姜妍直接进内室歇下的, 内室暖和不少,小妮子非要强撑着陪他,他虽说心中甜蜜,却也担心她有孕受寒染病——为她提心吊胆的心情他可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传他二人进来吧。” 一贯话多不重礼节的常遇春这次出乎意料的沉默, 有些局促地站在徐达左后侧。 徐达叹了口气,递了折子向朱元璋道:“陛下,北伐的路线已经差不多规划出来了, 大军分作三路, 我与常遇春的主力军自正面进攻, 我们较为熟悉元军作战方法,能减少伤亡。西北军冯胜与邓愈则带人马分作小队避战深入, 想办法对元军的军需粮草动手, 草原荒漠经历一冬必然缺衣少粮,若能破坏存储便从根源上断了他的补给。后备军则是赵普胜与丁普郎两位将军,他们久处南方,对由南向北的粮道也更熟悉。” 他说着又从衣襟中拿了邓愈寄来的信件:“邓将军也赞同了这项计划, 只是依然还有些犹豫是否要同意让熟悉地形的蒙人参军,作为西北向导。他们率军深入不能没有向导,只是蒙人到底身份有些敏感尴尬,若只是基层士兵倒也罢了,若是擢选作有了军衔的武官 ” 徐达话未说完,未尽之意在场的人却都明白——即便政策没有弄民族歧视那一套,但被压迫了许久的汉人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一天,不欺压蒙人便已经不容易了,完全平等对待确实有些痴人说梦。 何况是军队这种地方。 朱元璋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军中凭军功升阶,若是他军功累够自然能做武官,驻守南边的守军中也有累功晋升的蒙人。不过北伐是元明交战,邓愈的考量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注意着挑身世清明的人便是了,莫要在军中再区别对待了。” “毕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都算是大明的子民,别咱们自己人让人寒心背弃了。” 朱元璋说着一双眼看向常遇春,出口的话语却是对徐达问的:“今日该是你两视察军中的日子,这种事应该不必你与常遇春亲自来御书房向我询问吧,递了折子我自然会批复。看这情状,是常遇春扯你进的宫?” 徐达苦笑了一下:“陛下慧眼,一下便看出来了。” 他与常遇春都不是闲人,各自在南北京郊训练场练兵,如今这个时候,没有天大的事,他们两是不可能凑在一块跑进宫里来的。 今日他是被常遇春强拉着进宫的,缘由常遇春没说。 徐达说着同朱元璋一样,将视线投向常遇春——非要他进宫的是常遇春,进宫了一言不发的也是常遇春,也就是二人交情好徐达又是个老好人了,换了旁人早恼火问他了。 御书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常遇春在这种安静中愈发不安,咬唇挠了挠头,似乎有些压抑不住自己情绪了,但还是勉强克制地问道:“陛下,能借张椅子我坐着吗?” 朱元璋向来惯着他的性子,自然同意了,向旁边的木凳一指:“你自己搬了坐吧。” 常遇春垂了头,仿佛泄了气似的去搬了凳子,一抬眼正对上好奇探头出来打量情况的姜妍。视线刚一接触常遇春便浑身一僵,脸色再次沉郁了下来。姜妍倒是好心情地向他眨眨眼,作口型问他:“你是为了眷眷吧 。” 闻言常遇春的脸色更差了,姜妍看他神情便明白了,没等常遇春回应自己,开心地缩头回了屏风后面。 常遇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着搬了凳子坐在了朱元璋的正对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快要到年节了,怎么你倒郁闷起来了,开春便要大军北伐,你如今这个状态可不大好。”朱元璋让徐达也坐了下来,向常遇春问道:“你烦恼什么呢?” “正是快到年节了才烦的。”常遇春只犹豫了一下,便把心事倒豆子似的全给倒了出来:“陛下该是知道我对商会的江姑娘有意的,她与皇后娘娘相熟,陛下应该也认识她。” 朱元璋颔首,他还有意撮合他们两,甚至动过直接赐婚的念头,然而被姜妍拦了,也被常遇春拒了。 “我是个粗人,不知该怎么讨她欢喜,问了几个同僚,他们叫我寻些新奇物事给她送去,结果不但没哄她开心,反倒叫她对我态度越发冷淡沉默了。” 朱元璋见这个在战场上拼杀都未曾焦虑沮丧过的汉子此时忐忑的模样有些想笑,但顾忌着他的面子还是忍了:“江姑娘与寻常女子不同,她走南闯北惯了,什么物事在她眼里都算不得新奇了。但你的身份送了东西过去她也不好不接受,商场上讲究礼尚往来,你反倒给她平添了心理负担,不知道该回你什么好。” “这个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常遇春听着心里越发难受,他平日里训兵训惯了,要缓和语气变化口吻和江眷眷说话就已经费了功夫了,哪儿能揣摩得透女子的心思:“我不敢逼她太紧,这两个月都只是去了书信问她安好。她这次回信和我说,要到年节了,她要回家乡与亲人相聚了。商会事宜步上正轨,她明年开春大约也是要回归从前行商的生活,不会再居于京城了。” 常遇春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试探性地问朱元璋:“陛下,我这是不是被拒绝了啊?” 这就不好说了,这么写确实有可能是婉拒。 “阿妍,你比我了解江姑娘,你觉得呢?”朱元璋也没思考很久,直接便问了姜妍。 姜妍微笑着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坐到了她先前坐着的椅子上:“眷眷可不是个拐弯抹角不利落的女子,她若是真想拒绝你怕是早就想办法和你断的一干二净了。商会的许多商人早就离京行商去了,她想要用离京这个借口不会一直到年节再用。” 常遇春蹙眉,将信将疑:“会不会是因为我的身份才让她一直没有直言拒绝啊。” 姜妍撇撇嘴:“我与她经常见面,若真是因为身份,她真想拒了你只需要向我提一嘴便是了。” 见他仍然不开窍,姜妍这才有些懊恼地说道:“上次见面她问过我的建议了,她可是有考虑过和你在一起的。” 常遇春一个激灵,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她是怎么说的,娘娘又是如何建议的?” 徐达轻轻咳嗽了一下,常遇春才意识到自己激动得有些过分了,只能再次坐了下来向朱元璋与姜妍告罪道:“请陛下与娘娘见谅。”似乎是恢复了平静。 然而他的眼睛里的情绪还是出卖了他。 姜妍也无意让他继续焦急,虽然她瞧着常遇春现在的模样颇有乐子,但也还是为江眷眷考虑着想要让这颗榆木脑袋想明白:“她是她那一支家族的当家人,从前一直没有考虑过婚嫁之事,原本是准备招赘的,女主外,男主内的。她是对你有意,但你的身份与性格明显不适合入赘人家,她也不想为了婚嫁就放弃了从前许多年的行商生活,所以才一直拖延着没有答复你。” “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她接受不了,我也觉得她不该勉强自己适应,可一直拖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她 一直待在京城与你有联系就一直不可能决定下来,所以我才建议她趁着年节回家乡冷静思考一阵。” 这也让姜妍看清让女子在社会独立与建立家庭的矛盾了,虽然她早知道这是个挺天真的想法了,但眼瞧着江眷眷为这一点烦恼更让她觉得想要提高女子地位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一意孤行与主流思想背道而驰怕是会引发一系列祸事。 “所以你是个什么想法,她行商各地怕是不能兼顾家庭琐事,你能接受得了吗?” 常遇春半天没回答,姜妍的心凉了半截——果然接受不了,觉得女子婚后就该顾家的吗? “这有什么问题吗?”常遇春满头雾水地问道,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姜妍和江眷眷纠结的点:“我府上有管家料理琐事啊,她喜欢行商各处自然便行商去了啊。” “我的意思是,她可能会经常不着家,你不介意?” “我也不着家啊,我在外打仗,她的性子不可能守着个大宅子和贵妇开茶会吧,像从前一样行商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常遇春有些懵,姜妍又试探性地问他:“那等你们有了孩子,你会不会拘着她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倒是个问题了,他在外征战,江眷眷在外经商,留着孩子无人照料是个麻烦。 常遇春斟酌了一会儿道:“只能尽心照顾着孩子了,我若是在家便我照看着,她若是在家便她照看着,平时只能寻个靠谱的奶娘照料着了,再找个人品厚重的夫子教他读书明理了。” 姜妍看他的眼光越发新奇,没想到他是这么想的,良久才说:“你今日说的可得自己记仔细了,若是日后眷眷向我告状,你知道我不会轻饶了你的。” 常遇春点点头:“我不敢对娘娘妄言。” “那你趁着年节就去她的家乡一趟吧。”姜妍笑眯眯地道:“眷眷说她今年被催促回家怕是家里人就要开始筹备她招赘的事了,你若是去晚了怕是她可能就同意招赘了。” 第六十八章 寻常女子十月怀胎的苦楚姜妍完全没有感受到, 只有腹中生命渐渐成长的一种陌生新奇感。 她又遵着医嘱过了几日闲日子, 发现真的没有什么异状了, 她也就不再愿意听从御医静养修心的医嘱了。再这样下去, 她的关节都要生锈了。 磨着朱元璋同意她依然按日子往国子监去后,随行的宫人御医就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小腹微微凸起的女子满怀激情地向学子们描绘类似海外仙山的传说。他们随时观察着她的神情, 担忧着一旦她露出痛楚不舒服的表情,便要立刻看顾照料她。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6 所幸没有意外发生,姜妍宣泄了多余的精力,又成功在这些拥有宏达前程的学子的心里埋下了新大陆的种子, 满意地收拾东西离开了国子监。 随行人等舒了一口气, 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松缓了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气氛再次活跃了起来,讨论间不可避免地谈起了刚刚姜妍描绘的美好蓝图。 “皇后娘娘方才说的耐旱耐寒耐贫瘠的农作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 若真的能够种植这样的作物, 怕是土地的产收得翻上几番。”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对姜妍提到的几种土地作物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 “娘娘不过是与我们说故事, 你倒当真了。”另有一人嗤笑道:“若真有这么神奇的作物,怎么到现在都没见有人种植,有做白日梦的功夫不如务实想想怎么改良土质沟通水渠。” “你才是笨蛋吧, 没听娘娘说,那种叫作番薯的作物是海外番人地域才有的吗?” “咱们这里地大物博都没有的东西,那些身上带着怪味说着鸟语的番人怎么可能有。” “咱们这里从前还没有黄毛红毛的番人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又未曾探索过海外,怎么就能笃定海外没有这么神奇的东西?你这就是自大!” 他们争论不出结果, 但无论是信还是不信,心中都不可避免地对海外的未知产生了好奇心——好奇才是一切行动的动力,这就是姜妍讲述的目的。 到除夕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很快就在地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踩下去差不多能没过脚踝。瑞雪兆丰年,原本烦忧明年北伐军粮供给的刘基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压在下属官员肩上的担子也轻巧了些。 下雪了,温度却没有降得太低,一直久处南方没见过这样大雪的姜妍趴在窗沿上眼睛发亮,然后披了厚重的斗篷,只用手轻轻护住自己已经有些显怀的小腹,便要踩雪玩耍。 朱元璋也没有阻止她,只是喊住她替她换了双厚实的绒靴,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开心地倒着行走在这片雪地上。 姜妍看着自己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傻笑,朱元璋的心也温暖柔和了下来。直到她玩耍了一阵稍微露出疲态,他才迎上去借力半搂着带她回屋歇息,又替她将已经带了潮意的鞋袜都给换了。 两个人坐在炭火盆旁边,桌上放着的是两人扮作平民夫妇购置的年货。商道已经在全国铺设开来了,作为京都的应天府街道上的货物更是应有尽有,南北特产堆满了桌子,看着便花花绿绿让人欣喜。 房间内很静,连木炭上火星跳动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温暖的火光映在朱元璋的面上,姜妍听见朱元璋轻轻说了句:“今年终于能过上一个好年节了。” “是啊,终于吃饱穿暖又不用日日担忧前路了。”朱元璋建国后国事再忙碌,也是行走在一片光明中,只需要做好一个统治者构建秩序排除蛀虫,不像从前担着手下万人性命,每做一个决定都得考量着最佳选项,背负着牺牲同伴的沉重压力。 那些苦痛的日子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两人却都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但他也没有 将那些日子完全抛弃忘记。 朱元璋是个重视恩情的人,建国后封了刘继祖一大片沃土。这个曾经赠他半亩贫田安葬父母的小地主完全想不到,那个许诺他报答的瘦弱孩童竟然成了这个帝国的统治者,真的完成了当年的诺言。 还有香樟庙,那座小小的庙宇没有给朱元璋留下太好的回忆,却因为朱元璋的发迹而被扩建成了皇觉寺。原本坐在庙正中的破落佛像也被替换成了朱元璋的塑像,香火更是源源不断。 如今的住持早已经不是当年的住持了,庙里的和尚也不知换了几批了。朱元璋与姜妍回去过一趟,觉得住持看着有些面熟,大约是庙中从前的哪位师叔或是师兄,然而他已经记不得了。 但住持却是知道从庙中出去的小沙弥从前都是受怎样欺压压榨的,担忧他回来追究从前的仇恨。 朱元璋问他庙中亡者都被埋在哪里,他胆战心惊地领他去了庙后山上的一片碎石地,直到朱元璋挥手示意让他离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碎石地上隆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土包,都是庙里或饿死或病死又寻不到亲人下葬的人埋骨之地。没有立碑,没有标志物,朱元璋完全不知道哪一个小土包里埋着的是那个心口不一的善良小师兄。 最后他自己动手替如源立了一个小小的碑石,却迟迟不能用刻刀刻下如源的名字。 姜妍接了他手里的刻刀,手腕发力刻下了如源的名讳,又想了一会儿,刻了一小句悼词:“安眠于此,再无饥寒痛苦”。 他也曾经派人去固始城寻过陈四叔,可惜没有一点消息。 酒楼化作灰烬,陈四叔不知还能依凭什么作为生计。那场凄厉的分别仿佛犹在眼前,朱元璋明白陈四叔不可能选择离开固始城。 那里战乱变动频繁,没有消息意味着什么朱元璋很清楚。 得到回报的那几天,朱元璋如常上朝批阅折子,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难受的情绪。夜晚搂着姜妍的力道却几乎勒得姜妍肋骨发疼,嗓音有些沙哑地向姜妍倾诉道:“阿妍,我心里梗得难受。”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朱元璋,他没有流泪,她也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我知道,我都明白。” 还有一个特殊的日子,在南方驻守的赵普胜提前几日便千里奔赴回来。二人都没有多言,只是摆了一桌子菜,找了一家戏班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他二人则一人一杯温好了的酒饮尽,剩下的一杯一杯的倾泻在了土地上,敬给那些没能在建国宴席上讨到一杯酒喝的师兄弟们和师父。 回忆到这些,朱元璋的心情变得沉重,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替姜妍剥着一粒粒花生放进碗中。 二人静坐了片刻,有宫人走来轻叩门扉:“陛下,娘娘,烟火燃放的时辰到了。” 他话落,姜妍与朱元璋同时将视线投向窗外。巨大的烟花绽放在鸦色的天幕上,照亮了整片天,让深夜恍如白昼,就像是人为制造出一轮巨大的太阳。 “明年守岁的时候我们还能带着我们的孩子。”姜妍看着他略显冷峻的侧脸,柔声道:“新的一年到了,一切都是新的了,之后我们也会一起面对一切的,心情好一些。”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稍有些冰凉,朱元璋便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笼住,让自己的体温能够传递给她:“好。” 开春了,冰雪消融,枝头放春,常遇春意气风发地自东南回来了,兴致勃勃地要与徐达规划北伐的战术。他与江眷眷约定此次凯旋便要十里红妆娶亲,所以动力十足。 徐达怕他因此贪功冒进,将原本计划带在身边的李文忠安排在了常遇春身边。 常遇春的副将劝不住常遇春,李文忠外柔内 刚又是朱元璋的外甥,常遇春再怎么样也得听李文忠几句劝。 近乎全国的兵力被集中到了北方,北伐大军带着精良装备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然而阵势太大,元军早早便得了消息。他们打定了避而不战的主意,依靠着对戈壁沙漠地形的熟悉分散躲藏。好在明军此次北伐带了许多对地形熟悉的蒙人向导,才没有在复杂艰险的环境中迷失方向。 元军分散躲藏,徐达与常遇春的主力军队也只能分队进攻。 没了徐达的束缚,常遇春一路深入,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就要插入元军腹地,对一路遇到的牧民也没有留半分情面。牧民中直接投降的还能享受俘虏一日一餐的待遇,只要有反抗便是全面剿灭,收缴牛羊的结局,即便是再要投降也不行。 一直只是学习书本战术知识的李文忠对这种做法一时有些不能接受,得到却只是一句懒洋洋的回复:“这可是战场,别那么天真。” “战场屠杀敌人是理所当然。”李文忠皱了眉:“但这些牧民都只是些老弱妇孺,若是他们已经投降,没有必要再全灭吧。” 常遇春听他念叨得头疼,他不是徐达,讲不出许多大道理,语气有些不好地说:“你书读傻了吧,你以为元军的粮食从哪儿来的,留着这些牧民养敌人啊?” 他说的有十足的底气,李文忠信以为真,只能道歉离开,副官却是有些疑惑地问:“被收押的牧民都已经严厉问过了,和元军没有联系啊,将军怎么向李将军这么说?” “那咱们的粮食从哪儿来,压力全压在国内,压在陛下肩上?”常遇春的语气更不好了,李文忠不懂就算了,副官怎么也傻了:“这些牧民明明有机会投入我国,却宁愿游荡草原,他们说没联系便是没联系了?” “这是战场,到底该对谁仁慈你自己想想吧。”常遇春将佩剑丢在了副官膝上:“你带支队伍去前方探路顺便吹吹冷风清醒清醒吧。” 第六十九章 北伐稳扎稳打地推进着战线, 虽然没有大胜, 但是但凡战斗便是胜绩,传回朝中喜讯不断。 因着朱元璋的信任和各部的配合,倾全国之力的明军最终定下的战略不是想办法将元军从这片戈壁中找出来迅速结束北伐的闪电战,而是依凭着人数将明军拉成一张细密的大网,一路向西北兜过去的长久战。 这样的战略下,元军的结局只有两种,在明军到达前便向更西北的方向逃窜,再不能涉足明朝的疆土,或是陷入这张罗织好的渔网垂死挣扎, 成为历史滚轮上的一小撮灰尘。 如果能活着,没有谁会选择死路。 元帝与王保保都不是蠢货, 在败绩连连的消息传回来后不久,他们就选择抛弃了部族中弱小的妇孺老人, 带着拥有战斗力的青壮往更西的欧洲大陆奔去。 他们战胜不了装备精良久经训练的明军, 但是到底是曾经草原雄鹰的后代,对比相对孱弱不少的欧洲贵族们, 他们骑兵强大的机动性完全能让那些身着古老沉重盔甲的所谓骑士再也无法展示出勇气。 被称作“上帝之鞭”的蒙古骑兵即将驰骋于欧洲大陆,已经不再被朱元璋视作威胁,只是疆域图上有些碍眼所以要清除的污渍。 西南一带派去了沐英镇压,他年纪虽小手腕却不弱,让原本心中打着算盘的各部族安分了下来,原本的那位元朝王爷的势力一再紧缩,解决他也是日程表上定了日子的。 至于东南沿海的倭寇, 这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事。如今的国力大部分投入到了农业商业中去,船厂的建设虽然已经被摆上了百官的桌案让他们讨论,但到底不能迅速建成船厂,那出海就只能一直延后。 面对倭寇的侵扰,只能选择暂时关闭海岸,将防线拉回陆上,暂时限制住渔民出海。 等北伐凯旋,他能抽出手来了,就得好好教教这些蛮夷岛国的海盗们规矩了,既然敢当亡命之徒,就得做好丢掉性命的准备。还有管理不好自己国民的日本皇室,如果他真的没有实力,朱元璋不介意自己挑个有实力的傀儡替他干事。 此时叫朱元璋烦恼的是另一件事,一件所有人都认定的喜事。 姜妍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了,胎像也稳定了下来,日常里也没有其他异状了,太医诊脉时又得了惊喜,诊脉断出她大约怀的是一对双生龙凤胎。 一子一女凑一个好字,太医止不住声地恭贺姜妍与朱元璋。姜妍听了自然喜不自禁,朱元璋却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露出笑容,只不过他的眼中实在没有半丝喜意。 太医原本说的是姜妍这头一胎大约怀的是个女儿,朱元璋做的准备也就都是为女孩准备的,如今说是龙凤胎,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面上没露出什么异常,怕叫姜妍看了心中不安,又陪了姜妍好一会儿才传了密令给汤和,自己出宫了一趟去了汤和府上。 汤和接到密令,让侍候的人都离开了,自己去开了院落的后门。 朱元璋戴了兜帽自后门进来,坐定在房间后问他:“我嘱咐你寻的孕妇,你已经安排好了吗?” 汤和点点头道:“已经安排在京城外我购置的庄子里了,请了稳婆和大夫专门照看着。” “她是个偏僻窘困乡里的女子,丈夫去世了,大夫说她怀的是个女胎,婆家嫌弃不想要她娘两,把她赶出去了。她月份大了也不好再打胎,在娘家白吃饭也受白眼。她真要是生了个女孩带在身边,再要改嫁也艰难。我与她说定是将来把她女儿收作养女,又预先支付了她一大笔钱,她也就同意了。” 这样出身的女儿大约长大以后也是要被送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的,汤和虽然没显露身份,但穿着一身富 贵,看着又好说话,妇人即便是赌一把也要赌汤和说的是真的。况且她不答应,说不定连替自己接生的稳婆都寻不到,实在没有能拒绝的理由。 替他办事的几个亲随还以为是他在外的情人,提心吊胆地瞒着他夫人,他也被弄得神经紧张,就怕真被自家夫人知道坏了朱元璋的事。 “嗯,干得不错。”朱元璋低声应了,冷着脸好一会儿没说话,似乎是在犹豫。 良久他才嗓音有些低哑地向汤和道:“你再去替我寻一个预产期差不多,怀了男胎的孕妇一起安置在京郊吧。” 汤和一愣,朱元璋让他去寻个腹中怀了女儿的孕妇已经让他一头雾水了,与朱元璋没有关系的孕妇找来做什么? 朱元璋当时给的原因是想替未来的女儿找个年龄相同的玩伴。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找个陪玩伴读完全可以从世家里寻一个,没必要特意找个连预产期都与皇后一样的孕妇,不如寻个比公主年纪大些会照顾公主的。世家里的人若是能够把自家的女儿送到公主身边成长,怕是会抢破头抢这个名额吧。 但是朱元璋说了他也就听从了,只当朱元璋是不想女儿被权贵官员影响,才特意从民间找个可以慢慢培养着,心思单纯的。 既然如此,他便要办得漂亮。毕竟这种事托他去办一是对他的信任,二也是因为他工部行走各地方便。 但如今皇后怀了双生龙凤胎的喜讯刚刚从宫里传出来,朱元璋就吩咐他再去寻个预产期与皇后相同的男胎孕妇,一男一女可不就是对应皇后腹中的龙凤胎吗——这不能不让他想多啊。 若不是眼前这个人是朱元璋,是大明朝的皇帝,姜妍的丈夫,他真的要怀疑说这话的是想胆大包天,狸猫换太子了。 “陛下。”汤和因着这猜测有些不安,一双手放在膝上不知该交握还是平放的好,张了张嘴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这种猜测堵得他心里难受,但涉及隐秘他又不敢问出口。 “我知道你心中的疑虑,但你别问,你不适合知道我就不会说,这是为了你好。”朱元璋抬眼看了一眼他,然后又问他一遍:“我刚刚要求的孕妇你能找到吗?” 汤和只能压了心中的不安,考虑了一会儿才面露难色道:“陛下,如今到预产期只有两个月,必须在离京城较远的地方秘密寻找已经是一桩难事了。怀了男胎的孕妇又金贵许多不容易带走,我们总不能强抢别人家的孕妇吧。况且已经怀了七个月胎的孕妇实在不适合长途旅行了,如果真的要这么安排,怕是要多找几个避免路途上孕妇就出现意外 ” 他说的都是实话,也是让朱元璋犯难原因的一部分。 原本太医说是生个女儿他倒是松了口气,皇家的金枝玉叶,只要胎儿外表与寻常婴儿无异,即便日后脾性或是哪方面表露出与常人的不同,他也可以让女儿安稳过一辈子,不叫姜妍伤心。 寻个别的女婴不过是为了防止这个女儿出生的时候连外表都不像个人,才做出的预案。 若是头胎正常了,他才敢与姜妍再有子嗣,否则他还是得寻个义子将来继承。 但是头胎便是儿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根本没有给他观察是否异常的机会。 他的嫡长子,这个帝国的继承人,得肩负多大的责任——他不是仅要正常的,他要出众,文武双全只是基本要求,他要能让百官心服口服,让百姓安居乐业,让朱元璋能够安心交付自己的位置。 即便真的能在两个月里找到一个男婴,他就能就此托付自己的所有信赖给一个陌生男婴了吗? 这种烦恼担忧他不能和任何人分享,又是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室内气压低的过分,汤和坐立不安,汗水都划过了自己的脸颊,脑子里更是胡思乱想一大堆,却实在想不出朱元璋这么做的原因——有哪个父亲会去抱别的陌生孩子认作自己亲生的? 若说是朱元璋移情别恋在民间有了私生子想要抱回宫,他倒是还能理解一些。 他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是不是皇后娘娘这一胎有什么不好,朱元璋为了避免皇后伤心才特意这么预备着:“陛下,娘娘若是身子不适应该广寻天下医师啊,您这 ” 他话没说完就被朱元璋打断了,语气有些冷硬地道:“你不要胡乱揣测,阿妍好得很。”他知道汤和不可能猜出真相,但说的话也踩中了他的心事。 他的冷脸一摆,让汤和心中惊惧,连忙不敢再多说。 “是我语气重了。”朱元璋的眉头紧皱着,但到底是暂时按捺住了这些对未来的焦躁,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不能总往最坏了想:“你说的都有理,不必再寻个男胎孕妇了,只照顾好京郊庄子里的妇人便是了。” 汤和松了一口气,刚想多说点什么化解刚才僵持的气氛,朱元璋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走到门边时才留下一句:“记得保密工作做好。两个月后我若是传令,你立刻便把那孕妇诞下的女婴送到宫里来。” 若是真发现亲生骨肉的奇怪,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就换了女儿给姜妍看,再吩咐太医说男婴是个死婴算了。有一个女儿在,姜妍也不至于伤心过度。 他身后,刚刚放下一颗心的汤和重新提心吊胆了。 第七十章 离姜妍预产期还有四天的时候, 她胎动了。 她正和往日一样坐在朱元璋身边陪他看着折子, 忽然感觉自己被腹中孩子轻轻踹了一脚。她有些茫然地环住自己的腹部,便感觉小腹传来一阵下坠的钝痛。 姜妍的脸色顿时苍白了。 朱元璋原本就分了些心神注意她的状况,见她额上冒汗,连忙托住她伸向自己的手臂。姜妍咬住自己的下唇忍耐了好一会儿,钝痛感没有缓解,反而越发强烈。她心中有些恐慌地说道:“元璋,我好像要生了。” 闻言朱元璋愣了一霎,然后立刻反应了过来,向外面侍候着的宫人喊道:“去太医院将太医都请来, 还有侧院住着的稳婆,也一并唤来, 已经备下的用具也快点取来,赶快!” 然后他轻轻抚摸着姜妍的背, 遏制着自己的慌乱向她微笑着道:“不要慌, 我在这里,慢慢呼吸应该能缓解一些疼痛。” 姜妍半靠在他身上, 听着他温和的话语,虽然小腹的异样疼痛没有消失,但心中的恐慌却慢慢散去了,勉力露出一个笑容。 太医与稳婆都赶到了,她被送进了温暖的产房。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褪去——他心中也焦虑着,孕妇生产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他实在无法平静。况且姜妍的情况也和寻常人不同, 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终于下定了决心,唤来了一个宫人:“你去汤和府上,告诉他皇后今日生产。” 宫人应诺退下,朱元璋吐出胸口闷压着的语气,手指敲击着桌案。 他早就考虑过生产日子不同的可能了,若是汤和府上的孕妇先生出来孩子倒没关系,若是姜妍这边先生,汤和那边也备下了药性温和的催产药,总归是要万无一失的。 他所有的预备也就到此为止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祈祷姜妍平安生产,诞下健康无异的孩子。 朱元璋透过窗框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天空惨淡无云,宛如他此时有些空落的心境。如今人力已尽,剩下全凭天意了。 时间过的很慢,朱元璋坐立不安地等着宫人回报,却一直没有消息。汤和那边也没有回报,朱元璋心中的焦灼最大化了。 他一时担忧姜妍生产是否顺利,一时担忧真的诞下妖物汤和那边又赶不上,简直要忍不住自己进入产房的时候,太医院的医正喜不自禁地跑进了他的书房,跪倒行大礼向他恭贺道:“陛下,娘娘顺利生产了!” 朱元璋见他面无异状,心中一松,问道:“阿妍与孩子如今情况如何?”他先前只叮嘱了若是有异常,先隐瞒姜妍禀报他,并没有将可能出现的异常讲清楚,太医只当他担忧生产过程出现意外,道:“上天庇佑,娘娘诞下了一对健康的龙凤胎,如今只是稍有脱力!” “嗯。”朱元璋不再多问,抬脚便往产房走:“朕去看看。”太医一惊,连忙跟在后面劝阻道:“产房内血气重,陛下不适宜进去啊。” “阿妍流了许多血?”朱元璋皱眉望向太医:“你不是说阿妍只是稍有脱力吗?” 太医在他冰冷的眼神中不知该如何辩解,女子生产自然是要流血的,产房内血气重与姜妍没有大碍并不矛盾:“娘娘确实没事,只需要静养,陛下还是等宫人们打扫清理后再入产房吧。” 朱元璋没有应答,只是走到门前望着两个阻拦他的宫人道:“开门,朕要进去。”什么样的血腥场面是他没有见过的了,现在竟拿什么血气重来拦他。姜妍为了替他生下子女吃了大苦头,他还在房外等着像话吗? 他非要进,宫人们也不敢强拦。房中的宫人稳婆正处理着沾着血迹的布缎和一盆盆血水,见到朱元璋都有些吃惊,连忙行礼绕 行。 绕过屏风,朱元璋就看见了脱力歇着的姜妍。她正靠着软枕拥被坐在床上,脸色有些发白,额上的汗也还没有擦拭,头发有些凌乱,好在精神还不错,心这才真正安定下来。 姜妍见朱元璋过来,没忍住心中委屈,嘟了嘴向他诉苦道:“生孩子可太累了,我现在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朱元璋坐在她身边,替她把贴着面颊的发丝轻轻挑开,打趣道:“确实辛苦你了,想让我补偿你些什么吗?” 姜妍勾唇:“我肚子饿了,已经让宫女去御膳房替我要一碗阳春面来了。我受了累,你可得亲手喂我才行。” “自然是应该的。” 朱元璋正拿筷子一口口喂着姜妍吃面,两个奶娘抱了已经擦净身上血污的婴儿进了屋子:“陛下,娘娘,小皇女和小皇子已经抱来了。” “快抱来给我看看!”姜妍有些激动,被朱元璋扶着坐直了身子,看见了在襁褓里粉嫩嫩的婴儿。初生的婴儿五官还没有张开,说不上好看,姜妍却越看越喜欢,看一看女儿又瞧一瞧儿子,高兴得连发白的脸颊也重新涌上红晕。 龙凤胎里的女儿似乎比儿子看着健康许多,面上的肉比儿子多,整个身子也大了一圈。比起就静静闭着眼被奶娘抱着的儿子,女儿就显得闹腾许多了,萝卜似的小手不停地动着,叫姜妍既担心儿子弱质,又担心女儿扑腾着把自己摔了,目不暇接根本不知专注谁比较好。 与格外兴奋的姜妍相比,朱元璋就冷静许多了。 他仔细打量着两个闭着眼的婴儿——外表确实和一般的孩子没有两样,那也就用不上偷龙换凤的手段了,等会儿也不必汤和赶着将女婴送进宫里了。 只是他心中的疑虑也没能就此全部消失,还是多观察看看比较好。 “他们两个小宝贝是谁先出生的?” 姜妍轻轻拿手点在婴儿的面颊上,想要捏一捏又不敢,触手般的触感让她爱不释手。 “回禀娘娘,皇女比皇子早出生了一会儿。” “哦哦,那就是姐弟两是吧。”姜妍贪恋的目光流转在两个孩子的小脸上,想要亲手抱一抱他们两,却也知道自己现在手脚无力大约是抱不动的,也就不勉强了,向朱元璋道:“你去抱一抱孩子吧。” 朱元璋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 皇女恰在此时大哭出声,小手小脚都开始扑腾。姜妍只当他是不会抱孩子才顾虑,便又催促了他一句,让他试着抱抱。 他无可奈何,动作有些不熟练地从奶娘手里接过女儿。 小小的婴儿柔软的脸颊就贴在他胸口的衣襟上,血脉相连的亲密感盖过了他心中的顾虑。他回忆着从前母亲抱孩子的样子,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试图让被自己抱着的女儿能够舒适一些,又小声哄着她不要再哭泣。 然而不知事的婴儿根本没有就此止住自己的哭声,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朱元璋顿时生出一种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望向奶娘,指望她们给自己一个办法解决。奶娘呐呐,也不明白为什么小皇女已经喂饱,此时依旧哭泣的原因,只能垂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没等朱元璋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感觉自己衣襟上湿了一片了,脸色陡然变得古怪——闺女直接尿他身上了。 奶娘忙不及地接过皇女,请求带着她去换尿布。朱元璋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沉默着没回应她。这场面叫一旁看着的姜妍暗自好笑:“这怕是要成你的冤家克星了,专往你龙袍上画图案。乳母,你带着小皇女去吧。” 奶娘应声离开,抱着皇子的奶娘也借故说要替他更换尿布离开。 朱元璋回神过来,看着自己衣襟无言,轻飘飘地横了姜妍一眼,还好他今日穿着的是常服,若真是龙袍可就麻烦了:“我也去换身衣服。” 等朱元璋回来的时候,姜妍已经半靠着软枕睡着了。她本就失了大半气力,看见孩子时又兴奋过度,热情消退自然就精神不济了。 她睡了很久,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肚子还饿吗,我让膳房备下了你喜欢的菜色,热一热就好了。”朱元璋听见坐她起身的动静,望向她:“我正在选咱们孩子的名字,你要不要参谋参谋?” “可以我来取吗?”姜妍一喜,转而陷入纠结,念叨了好一会儿《诗经》《楚辞》也没确认下想法,忽然灵光一闪道:“你会不会觉得用五行来排序比较好?” 朱元璋闻言一愣,他正翻到《周易》里关于五行的那一卷,讲的正是关于顺五行,顺天命的那一章。他名中带金,正是五行开端,子孙辈们用五行顺序排列名字下去倒也不错。 “旁的我不记得,我记着你第四个儿子可就是朱棣了,果然你取名就是按金木水火土的顺序吗?” “怎么?”朱元璋一挑眉:“只睡了一觉,生孩子的苦楚便忘了,已经开始考虑为我生第四个儿子了?” 姜妍脸一红,她只顾着炫耀一下自己的先知,竟然忽略了如今自己就是那个得当母亲的人:“那可不行,四个也太多了吧,我又不是母猪,能一年一胎的生。” “我想也是,总归顺其自然,若你能生到第四个,便让你取名作朱棣好不好。”朱元璋拿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刮:“不过我倒不觉得非要按五行排序下去,同部首的字就那么多,重名又是忌讳,限制死了倒不好。” 更何况他也不希望子孙取了相同的名字会走上老路,他弃置了手中的《周易》:“我们的女儿叫朱念,儿子叫朱望吧。”纪念与希望,若是姜妍不愿再生,只这一双儿女也足以寄托他的心血了。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7 第七十一章 “母后。” 姜妍正在花园里遛弯,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亭子的阴影里溜出来, 犹豫着喊了她一声。 他见姜妍的视线转到他身上, 立刻眼里噙满了泪水, 蹬着两条小短腿便要投到她怀里:“母后, 我小半个月没见你了。” “大皇子殿下。”侍候在姜妍身边的宫女连忙先一步拦腰抱住了他:“娘娘如今肚子里有殿下的弟弟了, 可冲撞不得。” “母后又要生弟弟了吗?”朱望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望着姜妍平坦依旧的小腹:“母后能不能生一个妹妹陪着我?” “望望别哭,告诉母后,你为什么想要一个妹妹啊,是不是阿连和阿晋欺负你了?”姜妍蹲下身, 招手示意他过来。朱望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肚子, 隔了一点距离抱着她的脖子道:“皇弟没有欺负我,只是我们不大合得来, 皇姐又凶, 我想要一个像优优一样的妹妹。” 朱念是宫里的小霸王, 朱元璋不舍得教训她,倒是她害怕极了看姜妍板起脸。 孪生弟弟朱望则是个对谁都轻声轻气的奶包子,性子又绵软, 连后出生的两个弟弟朱连、朱晋都可以几句话怼得他眼中盈泪。 倒是汤和送进宫的汤优大约是同样体质偏弱些, 性子温和, 和朱望比较合得来。 “只有优优会对我温柔的笑, 我们上次玩耍的时候,我跌了一跤,是:“我想要一个可爱的妹妹。” “你跌了一跤?让母后看看,你摔着哪里了?”皇子皇女们大多托付给了太傅教书,各自有自己的住处,姜妍也喜欢来往工会与国子监看看新情况,放心将儿子交给了奶娘宫女们,只有儿女主动找她的,倒是没有发现朱望受伤。 “母后别担心,只是擦伤了,现在已经长好了。”见姜妍执意要看,朱望才红着脸撸起自己的裤腿,露出他的膝盖:“我怕母后担心才一直没告诉母后的,真的已经长好了,你瞧,太医说不糊留疤的。” 他说着又紧张了起来:“母后,我不是向你告状说皇姐皇弟的不好哦,我只是喜欢优优那样的妹妹。”他没敢和姜妍对视,一看便是有所隐瞒。 姜妍摸摸他头发上那个小发旋,安抚道:“母后知道望望是个好孩子,是你皇姐和皇弟不对,母后会替你说他们的。”她说着便让一个贴身侍女去找闺女和另外两个儿子过来,她知道小孩子之间会容易闹矛盾,只是既然闹到受伤这个地步她就必须得管一管了。 朱念倒是好找,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虽然平日里不服管教,但也就只有几处玩耍的地方,又有汤优陪着,一会儿便被寻到了。 她听是姜妍找她,立刻便慌了:“母后有说找我是什么事吗?”宫女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朱念心中担忧,可又不敢不去,只好拉着汤优磨磨蹭蹭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最近都做了哪些会让自己挨训的错事。 朱连和朱晋就不一样了,他们两个混世魔王常常甩掉宫女不知道躲在宫里哪里闹腾,即便是挨打挨骂都混不吝不改,一时竟然找不到他们。 姜妍在亭子里坐下了,喂着朱望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又关心了他几句学业。 朱望虽然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但他乖巧听话,从来不逃课,倒也没有再学业上落下多少,只是有些羞怯地说自己不是太让太傅满意。 朱念到了地方,看见姜妍身边坐着的朱望,又见他露出了膝盖上的新伤,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贪玩逃课的事儿让姜妍知道也就是说教几句,若是朱望向姜妍告状说自己和两个弟弟欺负他,那可就不止是嘴上教训的事了。 她眼 珠子一转,见朱连朱晋都没在,决定自己先告状推卸责任,挤在姜妍的凳子上强笑道:“母后,害望弟受伤的可不是我,是连弟动的手,晋弟叫的好。” 姜妍拿着点心的手一顿,看了一眼朱望,见他心虚地笑了便知道是儿子刻意隐瞒被欺负了的事实,结果反倒是闺女为了躲避惩罚把两个弟弟给卖了。 “阿连动手,阿晋叫好,优优去叫了宫女太医,念念,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姜妍一下子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 “我 我和不利索,姜妍沉默看着她的眼神简直让她流冷汗,只能自暴自弃似的坦白了:“我在旁边玩千纸鹤。” “你可是长姐,弟弟们闹矛盾你不管,弟弟受伤你还在旁边玩?”姜妍露出失望的表情,朱念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组织语言给出什么解释,只是嗫嚅着让她别生气了。 “你站起来,站到亭子角落里去,等阿连和阿晋过来再说。”姜妍让朱念去罚站,结果朱念不思悔改还瞪了朱望一眼,正好被她看到,让她的脸色更沉了:“念念,这件事我会和你们父皇说的。” 朱念张了张嘴,然后安慰自己般小声自言自语道:“反正父皇比起望弟更喜欢我,才不会忍心教训我。”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衣袍上都是泥土的朱连和朱晋才被找到。他们两为了躲宫女太傅爬上了树,衣服都被划破了。 “母后!”朱连看见姜妍便开心地大声叫了一声,又要伸手去拿桌上的点心,结果手背便被姜妍拿着的小树枝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你和阿晋都跪着,跪好了!” 朱连“啊”了一声就要讨饶,但姜妍完全不理,他便只好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朱晋走进小亭子便看到了角落憋着气的朱念和焦虑不安坐着的朱望,眯了眯眼便猜到了大约,乖乖地跪了下来。 “阿连,前几天望望被你推倒摔伤了是不是?”姜妍的语气很严厉,朱连听了却没有半点心虚,反而愤怒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朱望说:“你不守信用,我明明道歉说对不起了,你答应我不向母后告状了的!” 朱望呐呐地说道:“我没向母后告状 ” “你真是个骗子!”朱连怒气冲冲的话音刚落便被姜妍手中的树枝打在了屁股上:“你推了你哥哥害他受伤,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没想推他,念姐想要朱望折的千纸鹤,朱望他不给,我才帮念姐拿的。哪知道朱望自己太弱,我只不过是拿千纸鹤的时候稍用了些力他就倒了,还是我给他扶起来的!”朱连大声辩解道,朱晋也在旁边帮腔道:“对啊母后,我是旁观者我最清楚了,这事儿主要是因为念姐撺掇,连哥就算担责任也顶多担一小半,跟我更是一点关系没有。” 姜妍的视线投向了角落里的朱念,朱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尖着嗓子喊道:“母后,他们血口喷人,我只是想要千纸鹤,可没喊连弟推人。晋弟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母后你可别信他!” “你们两个小子不准起来!朱念,你也过来跪着!”姜妍听他们说完越发火大,朱望连忙上前拽了拽她的袖子:“母后你别生气了,我真没伤多重。” 姜妍看着三个跪下却不服气的小豆丁和站在一旁苦着脸劝自己的奶包子,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都是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性情却能差这么多。朱望过分忍让好说话了,朱念太过肆无忌惮,朱连不一定有什么坏心思却莽撞得很,朱晋小小年纪推卸责任是一把好手。 朱元璋到的时候看见的也就是这么一副场面。姜妍喝着茶水试图压下自己心头的怒火,朱望在旁边仿佛错的是自己,闺女和两个小儿 子跪着却十分不服的样子。 “别生气,茶水凉了也就别喝了。”朱元璋坐在姜妍身边,扫了一眼跪着的三人,问朱望道:“你说,发生什么事了,把你们母后气成这样。” 朱望一直觉得朱元璋不是太喜欢自己,面对他的问话格外胆战心惊,断断续续地说了来龙去脉。 “这件事我知道。”朱元璋话落便看到姜妍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件事四个孩子都有错,所以我没管,让他们自己处理。” “望望有什么错,他听话乖巧,受了委屈都忍着不说。元璋你不能偏心念念就找这个借口。”朱望垂着头没说话,姜妍看着更心疼他,连忙搂了他进怀里。 “阿妍,他就是不该受委屈还忍耐。他但凡拿出一分大皇子的气魄,也不会被两个小他四岁的弟弟欺负成这样,念念这个公主也不敢随便抢他的东西。”朱元璋叹了口气,注意到了朱望望向自己唯唯诺诺的眼神——虽然他知道朱望成如今这个性格也有他的责任。 比起对会哭会闹像个正常孩子的女儿,他对过分安静的大儿子颇有防备的心理,担心了两年他出现异状。即便后来证明只是因为大儿子体弱才导致的安静,他也忧心这个孩子担不起继承人的担子。 结果他这样的心思被颇为敏感的朱望察觉到了,父子两的关系也就更僵了。朱元璋有心改一改朱望的性子,不管他被其他孩子欺负,结果却让朱望更加喜欢往温柔的母亲那边凑,性情也成了能忍就忍的样子。 闹成现在这个局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七十二章 姜妍与朱元璋的对话, 四个孩子全部听见了, 各自反应不一。 朱望垂着头没有说话, 他早早地就猜到父亲对自己是不够满意的, 但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种震撼了, 憋着一口气有些心凉, 还是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知道朱元璋更不喜欢看自己落泪。 朱念对不会被朱元璋责罚这件事松了口气, 转而用同情的眼光看向自己这个孪生弟弟,决定以后还是对这个弟弟稍微好一点,少抢他的东西了。 两个稍小的孩子则对兄长不逃课,不顶撞太傅还不得父亲喜欢这一点颇为不解, 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对大哥这个乖小孩的同情心。 偷偷爬起身的朱连还溜到朱望旁边, 用脏兮兮的小手塞了几个用纸包好的糖渍梅子在朱望手里,与他对了个眼神, 小声说道:“望哥你别伤心, 梅子甜, 父皇也不喜欢我,咱两同病相怜。” 朱望向来不记他们的仇,合拢手掌感激地向朱连点点头, 心情却没有好多少。 他和朱连根本就不一样, 他与朱元璋的主要矛盾在于, 朱元璋将继承人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 对他的要求自然比对其他三个子女要严苛。而这个标准是朱望无论如何努力都完成不到的,所以在他拼尽全力却依然让父亲失望的时候——他不想继续努力了。 “母后。”朱望心情灰暗地牵着姜妍的衣角,为姐弟求情道:“连弟确实是不小心的, 主要是因为我自己没站稳,他也已经向我道歉了。念姐和晋弟也没什么错,不要再怪他们了。” 他勉力向姜妍勾唇笑了笑,惹得姜妍心疼地将他抱入怀中,一双眼无声地问朱元璋:“望望已经足够懂事了,你是不是太苛责了?” 朱元璋垂眸敛去自己的神色,朱望作为长子体恤姐弟确实做得够好了,但心慈不掌权,这种体恤他人的心情对于朱望的身份其实并不适宜,他嘱咐太傅多次,让他们讲些史书改改朱望的性子都没能成功。 “望望挪到母后旁边的宫殿来住好不好。”朱元璋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姜妍看着朱望灰暗的眸子有些难过,轻声哄着他说:“这样就可以日日来见母后了,母后那里小点心多,书也多,望望要是喜欢千纸鹤那种小玩意儿,母后也能给你搜罗一些。” 朱元璋犹豫了一下,见朱望已经咧嘴笑开,欢喜地向姜妍点头了,到底还是没有阻止——即便他明白雏鹰在羽翼庇护下无法成长,但朱望到底是他年幼的儿子。 然而凡事不患寡患不公,朱望能够亲近姜妍,其他几个孩子也就不服了起来,纷纷要求搬到附近,倒是占据了姜妍几乎所有空余时间,只能去国子监的时候才稍稍透口气。 另一方面,孩子们间的关系也一日日好起来了,朱念后来有一日偷偷向姜妍讲:“我知道抢望弟的东西不对,但望弟手巧折的千纸鹤特别好看,他还在翅膀上画了五彩的花纹,我抹不开脸向他借着看才让连弟抢的。母后,我已经向望弟道歉了,母后你也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姜妍见她知错能改,也安心了不少,她可不想自己女儿以后成个不讲道理的恶霸,只说看她往后表现。朱念见她松缓语气,连忙拍着胸脯表示:“以后我会护着望弟的,母后你瞧着吧。” 孩子们的事暂且不提,沿海的几家船厂终于建设完毕,朱元璋下一项计划已经可以开始实行。造船的材料,自云颠深山运来的苍天巨木也都调运部署到位。负责出使的使臣也早就已经从国子监中选定培养 朝堂上对于是否出海探寻一直争论未休,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朱元璋未曾明确表态。直到宝船竣工出厂,朱元璋才定下了目标——海域肯定是要控制的,封闭海岸不是长久之策。 此时的姜妍已经搜罗了出海渔民及商人的消息,结合自己的记忆绘制了一张粗略的地图。几百年间她也不知晓地块是不是有什么变动,因此不敢画的太清晰,怕他们出海被错误的地图引导。 海外有仙山这件事,早早就被证实了是一个谎言了。 自秦朝起,始皇帝被术士徐福欺骗,相信了万世长存的可能,结果却崩殂在了东巡的路上,诺大一个大秦帝国三世而终,沦为史书上一笔告诫后,历代帝王追求的目光便大都落在了广阔土地上,忽视了几乎无边际的大海。 而到了大明,自海外而来,为祸东南一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倭寇更是让人不对海外福地报有任何期待了——乘船踏海而来的没有所谓的仙人,只有毁人家园的敌人。 所以当大明的海军分作两支,一支针对倭国,一支寻找被冠以“新大陆”之名的未知地时,几乎没有人对后者报有期待,只以为是朱元璋为了在海外广泛炫耀大明国力才做出的举动。 若不是姜妍早早就在国子监宣传过有关新作物的故事,这一次怕是连愿意出海寻找“新大陆”的人都找不全。 相比之下,带着军事目的和合作目的前往倭国的大明海军,在他们的船只停靠在倭国海岸那一刻,这个目的便达成了一半——凭借威慑力。 巨大如同宫殿般的宝船船首雕刻成了龙状,船中部黑黝黝的炮口无声地诉说着自身的危险性,几千装备精良的士兵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岛民,让被大名派来打探情况的足轻们全部腿软跪地,不敢起半点反抗的心思。 朱元璋这次委派的几名学了倭国语言的文士则都皱着眉站在船头上,犹豫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直接向天开炮示警,让他们的主事人出来谈话似乎比较简单。 好在此地的大名是个明白事理的,或者说是迫于海军的压力不得不学会谦卑,在一群武士装扮的部下簇拥下露了面,紧张地登上了这艘比他城池宫殿还要宏伟的宝船。 “我们此来是为了表示我□□上国皇帝陛下对于和平的期待。” 正使脸上挂着疏离礼貌的笑容,眼神没有半点温度,他的家乡就在屡遭倭寇侵扰的东南沿海一带:“希望能和大名阁下达成愉快的共识。” 大名站在宝船上,被手持利器的士兵目光包围,身后带着的武士属下们没有一个能让他觉得可以依靠,他只能望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正使不住地点头应是,屈膝服软表达自己的合作态度:“大人有什么需要差使我去做的尽管开口,我必然不会推拒。” 正使原本应该为了表示友好拉他站起的,可光看他与倭寇如出一辙的发型他也不愿意搭手帮忙,又让他保持这个难受的姿势说了一会儿话,才道:“大名阁下不用这么客气,我们大明向来是文明友好的,只要你能诚心合作,自然能收获我们的友谊。你可以站直了与我们说话。” 大名这才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请使者们下船接受他的接待。 虚弱疲软却有正统之名的倭国皇室政权,很快就与拥有强大实力的大明达成了共识,承认大明对于海域的制海权,对叛国出海的海寇全部判以极刑,海陆两方同时通缉清缴,务必使得强大的明国满意。 而大明这支正义之师则会帮助他们重新夺回皇室的尊严,向他们提供了远超他们锻造工艺的武器和护甲——代价仅仅是让他们失去军事自主权和一部分港口,贸易航线。 构建同盟的好消息传回了大明,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朱元璋看完了同盟条例却并不十分满意。 这个狭小岛国的资源实在不足以支付他派遣海军支援的军资,出力在倭国建立这个傀儡政权的好处,似乎只是维持住了东南沿海的平静安宁,又在东南方向多了一个船只停靠点。 怎么想都是桩赔本买卖。 怀着身孕的姜妍坐在榻上想了好一会儿,关于目前倭国能够给大明提供的好处,最后还是无奈分承认:“倭国现在好像确实是个资源匮乏,地少人多还科技落后地地方,怪不得你一开始不愿意渡海教训他们。” “也不是全无用处,他们学了大唐盛世一分的模样,还是能让我们的人参考看看的。一些唐朝流传到海外的珍宝古籍也可以搜罗着回来把玩学习了,这次已经送了一批书籍归国了。”朱元璋笑了笑道:“这份军资出了作学习经费倒也不算太亏。” “可不要太小瞧他们哦,虽然看着只是谦卑胆小的渔民,如今匍匐如同家犬,但是他们可不是安分驯服的民族,一旦得到机会就会反口咬人的。”姜妍斟酌措辞着提醒朱元璋,不知该怎么描绘那场点燃整片大陆的惨烈战火。 “我知晓。”朱元璋看她绞尽脑汁的模样觉得好笑,在她发旋上摸了摸:“从来也就没有什么良善的民族,个人可能可能分良善邪恶,但到民族这个层面上,就只有智慧愚蠢的区分了。” “隔海的岛屿难以掌控,与其想着怎么控制他们,不如想着如何强大到让他们无法起反抗的心思。” 第七十三章 大海漫无边际, 新大陆的好消息迟迟没有传来, 与在倭国已经傀儡四分之一地块的海军相比, 这支负责寻找粮种作物的队伍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他们的付出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报, 有他们在前面开道肃清海上海盗, 商队再要前往欧洲等地,使用海路贸易也就不必太过再担心安全问题了。 比起用马匹运输货物至海外,海路运输的量更大, 陶瓷丝绸在欧洲等地原本就供不应求,如今能够尽可能地输出, 最终得来的利益成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朱元璋看着年终从商人工会那里得来的税收报表都愣了一霎, 比起去年足足高了两成, 这可是国内外贸易的总税收表。 “我总觉着我忘了什么事儿。”姜妍皱着眉头向江眷眷道:“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但我怎么样都想不起来。”她抱着含着手指酣睡的朱棣轻轻晃着,身边还坐着安分等听故事的朱望。 “能有什么让你烦恼的事儿啊,你如今可是儿女双全,万事皆好。”江眷眷笑了笑,点了点自己旁边坐立不安的男童的脑袋:“大皇子又乖巧听话,若是我家这皮猴有殿下一分的安静,我就能少为他烦恼不少了。” 江眷眷今日进宫带上了自家儿子常盛,男童比朱望小三岁,个头倒是比朱望高。他出生的时候常遇春北伐征途未终,又正是商会拉设了全国商道需要打响名声的时候。江眷眷作为母亲也只是歇了月子,便要赶赴家族处理事务,只留了奶娘看顾着常盛。 姜妍担心自己这个闺蜜的儿子在京城里没了父母照应会被其他世家的子弟欺负, 便做主收了他做自己义子,时不时会出宫看望常盛。到了朱连读书的年纪,又指了常盛作他的伴读,让他两一块念书。 常盛是常遇春的儿子,原本身份就高贵,又有了姜妍这一重关系,成了京城里仅次于三位皇子的存在。他继承了常遇春的性子天赋,与好习武的朱连十分合得来,打闹骑射全在一处,又有朱晋这个狗头军师在,三人组在京里简直横着走,虽不至于欺凌弱小,嚣张的性子也叫其他世家子弟怕了三分。 所以等到江眷眷得了空,可以管教自家儿子的时候就烦恼了——两个皇子犯了错事有朱元璋教训,而她要教训自家儿子的时候却往往连他的影子都捉不到:“娘娘以后可别总罩着阿盛了,他再这样下去真要无法无天了。” “不会的,他们三个小子虽说偶尔胡闹,但闹得也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事儿,可见心是好的。真要犯了错,估摸着也是阿晋出计,阿连主谋,你家阿盛有分寸连帮凶都不会做的。”姜妍见常盛听完江眷眷的话翻着白眼不敢顶嘴,便出声替他说了几句话。 “娘娘别惯坏了他才好,他这小子被遇春揍了都不记疼的,也就娘娘的话他能听进去些,他若是犯了错娘娘可一定要骂醒他。”江眷眷依然有些担心,常盛一缩脑袋挤到了姜妍旁边:“干娘您瞧,我娘在家就这么念叨我,念叨得我头都大了,您可得为我做主,我在家她说我无所事事,我出门她又念我四处惹事。这不是让我两头犯难吗?” 姜妍噗嗤一声笑出来,江眷眷在所有事儿上都处理得干净利落,也就是从前没能对这个儿子尽上心,如今得了机会才会对他费尽心力:“阿盛,你从前可是流着眼泪在我这里哭自家爹娘不管自己个的,怎么如今倒嫌烦了?” 常盛一下红了脸,扭捏地让姜妍别说了的样子更让姜妍觉得好笑,也让江眷眷舒心了不少,她是真担心自己在常盛这里费力不讨好:“罢了,我还是与娘娘将海外消息的事儿说一说吧。” “娘娘说的不错,英格兰与法兰西两个国家确实是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战争,像是已经打了许多年了。我嘱咐着我的使者仔细打听询问过了,他们那的两位国王都存在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打仗的缘由也是千奇百怪。” “只不过我们商船抵达的是他们的首都城市,我们作为贸易商人不利于打听具体了其中内容。娘娘想要得到些他们的隐秘技术工艺,我倒是有个法子。下一次我可以嘱咐我的属下们去偏僻些的村庄寻买些农奴工匠回来,上层不好突破解决,下层的倒是简单。” 姜妍虽记不清英法百年战争具体开始结束时间了,却知道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段,因此一开始便嘱咐了江眷眷他们利用商人的便利在战争中谋些利益:“你这个办法好,比起花费时间精力贿赂他们的贵族可简单有效。” 商定了办法,姜妍便让江眷眷多讲些国外的趣事儿了,朱望对此兴趣十足。 “说起来娘娘和殿下怕是不信,我的属下回报说他们那的贵族都常年不洗澡的,又居住在阴暗潮湿的城堡里,身上带着怪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他们如今是停战和平阶段,否则我的属下们还能见识一下他们可笑的战争,他们亲眼见了两个据说是骑士的贵族决斗,穿着重甲骑在马上拿□□突刺,这种情形我可想象不出来。” “等等。”姜妍原本正与江眷眷笑着,忽然心一空:“他们停战了,是因为王室更替了吗?” “不是,似乎是乡镇里起了疫病,已经停战好些年了,对首都城市倒是没什么影响。我的人没亲眼见见不清楚具体情况,娘娘需要他们去仔细查看吗?” “不用!”姜妍明白自己遗忘的到底是什么了,让英法百年战争中断的就是号称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瘟疫之一的——黑死病! 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各种可怖影视剧和电影中演绎过无数遍因黑死病导致的人间地狱情景,姜妍只要想一想就头皮发麻,历史上似乎没有黑死病被从欧洲传入明国的记载,但要是因为自己的插手打通了两地水路而导致黑死病传入明国,那她就是千古罪人了! 姜妍面色发白神思不属的样子吓着了江眷眷,她连忙握住姜妍的手,触手冰凉:“娘娘,阿妍,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眷眷你带着阿盛先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与元璋说。”姜妍说着就站起了身,将朱棣放回婴儿摇床,准备去御书房一趟。临离开她又回头向江眷眷说了一句:“那些工匠和农奴都不要再想着寻买回来了。”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向朱元璋讲明白了黑死病——她也只知道这是一种经血液传播的鼠疫,并不清楚治疗方法,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戴着可怖乌鸦面具的治疗医师和遍地死尸的情景。 “鼠疫?”朱元璋听了姜妍的形容大致明白了,见她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温声安慰道:“你不要那么担心,商队派往那里,我也了解过那里的疫病,是一种急性发作的病症,咱们的商队船员没有感染上的。”他只是粗略问了一句,病症病因全没有问过。 他说着皱起了眉:“若是鼠疫的话,我们国中其实也有过的,沐英去年才向我汇报说云州一带已经没有再发鼠疫的迹象了。可是若是与我们国中相同的鼠疫的话,怎么可能向你描述的那样死三分之一的人?” 朱元璋说着习惯性地敲起了桌子,这是他思考时的常用动作。若是欧洲那边真的出了一场未知治疗方法的瘟疫,他是有必要了解清楚具体情况的。倒不是要替这些国家寻求治疗方法,只是要防范于未然,毕竟商路已通,若是真的瘟疫传回国中就麻烦了。 若是真的对这种疫病没有法子,那就有必要关闭封锁通往欧洲的海路和陆路了,通商贸易的金钱重要,国中人口可更重要。 他冷静的态度感染了姜妍,让她也终于从先前的惊慌恐惧中恢复:“那先让商队成员询问清楚病症的病状吧,最好还是不要贸然接触病人。虽说我记得是血液传染,但既然在欧洲转播得那么快那么广,那也有可能是我的记忆出错,其实是空气水源传染。” 消息传回来的很快,只不过病状特别多,朱元璋召集了宫中的太医听他复述了一连串类似“咳血,发烧,脱水,幻觉,腹泻”的症状后,又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具代表性的症状。 使者想了想说道:“之所以叫作黑死病是因为患者的患处会变成蓝黑色。” 朱元璋不了解医术,听使者说完便看向太医们。 太医们面面相觑,姜妍的心沉了下来,难道真的是一种未知的可怖病症吗,太医们也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他们小声地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医正才上前回答道:“陛下,这些病状就是西南鼠疫的病症病发时的情状啊,只是他们从患病到病死的时间似乎比我国西南感染鼠疫的病人要短一些。” “但他们那里只要爆发这种病症,往往是一个村庄整个毁灭啊。”姜妍也看过关于西南鼠疫的汇报,病者治愈率很低,但一般处理及时不会让更多人受到波及。 “娘娘说他们那里尸体遍地无人处理,人又不爱洗澡,自然是会有这样的结果的。”医正耐心地解释道:“咱们国中但凡发现鼠疫便会隔离病患治疗,又尽力除鼠让附近人保持清洁,自然就减少了传播的可能性。” “除了西南地区,其实其他地区也有鼠疫发生的,只是不像西南山区蚊虫多难以抵御,即便是有人因鼠疫而死,迅速埋葬尸体后也不容易再传染给他人了。” 姜妍听太医说的信誓旦旦,提着的心也松缓了:“那这种病症的治疗方法你们清楚吗?” 医正点点头道:“这种病症难以治愈,特别是到了晚期基本没有治愈的可能。但若是发现的早,我们这些学过医术的医师是人人都知道医治方法的。” 他说着让一位太医翻找出了一本医书:“其实鼠疫还有个娘娘应该更熟知的名字,它也被总结在了这本医书里。” 《他开局一个碗》TXT全集下载_28 姜妍的视线落在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黑死病在我国被算在伤寒里的时候,我也和我闺女反应一样,汉末张角还拿黑死病玩过封建迷信哦。真的蛮有意思的,被驱逐到欧洲的元朝败者被叫做上帝之鞭,流传我国很多年的伤寒到了欧洲成了黑死病 中世纪欧洲卫生条件异常的差啊,后来之所以黑死病能够慢慢杜绝,是因为欧洲他们发明了肥皂——他们学会了洗澡,身上没了跳蚤。 所以他们之所以会因为黑死病几乎灭国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洗澡,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勤换衣物勤洗澡。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啊,比如中世纪烧死女巫灭绝猫的行动,没猫捕捉老鼠了,鼠疫可不就控制不住了。 顺便,我以前一直以为伤害=感冒,我一直以为《伤寒杂病论》等于“多喝热水”来着,对不起,张仲景,我错了,我是文盲 第七十四章 朱望第一次逃课了, 在他和朱念十三岁生日的这一天。 他与朱念面对面坐在一张石桌边, 朱望神情有些低落, 朱念倒是颇为兴奋能够拐带自己这个最听话的弟弟逃课。 “说是这么说, 其实是皇后娘娘同意你今日不去课堂的吧。”汤优摇着头将挎篮中的小点心一碟一碟拿出来摆在石桌上, 然后又从最底层拿了送给朱望的小礼物:“我思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你什么好,最后只好绣了只荷包送给你,针脚粗糙你可别嫌弃。” “喂喂喂, 优优,我的礼物呢, 你只送礼物给望弟的吗?”朱念见汤优接下来没有动作了, 原本挂在脸上的期待微笑一下子垮了下来, 探头去瞧她挎着的小篮子, 见里面空空如也了,更失落了:“你这么区别对待,我可要哭了。” 汤优有些恼地拿手指戳在朱念气鼓鼓的腮帮子上:“你的手帕,荷包,小手袋哪一个不是我给你绣的,我现在不过是给望哥送了一个荷包你还要吃味。” “今天这个日子收到礼物感觉总是不一样嘛。”朱念咧嘴哈哈一笑,其实没有真的计较这件事,伸手去抓桌子上的糕点:“我是奇怪你与望弟明明不经常碰到一处,每每都是随我一起见他,怎么和他关系变得这么熟稔了,怎么,是不是瞧上我这个小可怜弟弟了?” 被这样说的汤优脸一红, 原本戳在朱念脸颊上的手在她腰上轻轻一扭:“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种话也往嘴上挂的嘛。” 朱念一口气没喘上来,点心呛到了自己,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是朱望好心替她倒了一杯茶水让她能够缓缓:“念姐不知道吗,我已经向母后说过了,我喜欢优优,想让她作我的皇子妃。母后已经同意了哦。” “什么?”朱念刚要说出口的感谢又被吓了回去:“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她说着一把抱住了汤优,作假哭状:“优优,是不是望弟逼你的,你真是太可怜了。你要是不想嫁给望弟只管跟我说,我一定替你做主。” “瞎说什么呢。”汤优拍了一下朱念的手背,迎上了朱望望向她温和的目光,声音一下子小了不少:“我也是喜欢望哥的。” 朱念含着点心在嘴里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那这事儿父王同意了吗,我明明听说父王有意撮合你和哪个文官的女儿。” “父皇是在选太子妃,不是替我选亲。”太子妃自然就是未来的皇后。这个人选不会从汤和徐达这种开国武官的家里选拔,新皇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亲信部下,而联姻就是最好的办法。老世家可以享荣华安详却不该再插手到这件事来,这既是对他们的限制,也是对他们的保护。 朱望脸上的笑容垮下去了:“念姐,我已经向母后说清楚了,我确实不是当太子当皇帝的那块料,再怎么逼我,我这块愚石也成不了美玉。” “你说了?”朱念瞪大了眼睛,想不到自己最胆小认真的弟弟竟然真的敢说出这种话。 朱望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其实是母后主动问我的,母后本来就一直心疼我完成不了课业。”他说着从自己的袖子里拿了艘小木船出来:“这是给念姐的礼物,我自己刻的,船尾还没能完全修复好。” “这不是太傅在课堂上骂你说不该玩物丧志给砸了的吗?”朱念接了小木船,透过船上的窗户能够看见连船内都被精心刻画了细节,喜形于色道:“原来是要送给我啊!” “嗯,船首那个按钮你按下,可以打开甲板直接看见船里的构造哦。上课时没忍住拿出来看了一眼叫太傅给逮着了。”朱望见她喜欢,眼底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母后听说了太傅砸我东西的事儿可生气了,按着我的肩让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愿做太子。” “你就说实话了?” 朱望又偷偷瞄了一眼汤优,声音细如蚊嗡:“我想着要是再不说,怕是和优优的事儿也成不了了,就一个冲动给说了。” 听他说完,朱念放下小木船,站起身走到朱望身边,用一只手揉了揉朱望的头:“望弟,姐姐错了,姐姐不该觉得你软弱胆小,为了优优你竟有胆量去面对父皇的斥责。我信你对优优的真心了。” 朱望一下子苦了脸:“念姐,你别说了,越说我越怕。” “怕也没用,你现在后悔也晚了。你今日翘课的事太傅肯定已经告诉父皇了。母后肯定也会向父皇直说,要是父皇母后真就你这事吵起来,父皇肯定不会怪母后,你这个祸根肯定是挨责罚的那个。” “我不后悔,即便可以重新回答母后一次,我也会实话实说的。”朱望见汤优也面露担忧,走到她身边有些羞怯地牵了她的手:“我是真不想娶除了优优以外的姑娘。” 朱念忽然觉得美味可口的点心吃着有些食不知味了。 此时的太傅讲堂上,朱望与朱念的位置空置着,今日是他两的生日,他两不来上课太傅倒也觉得情有可原。让他震惊的是,一个月也见不上两面的另两个皇子竟然乖巧地坐在了课堂上——虽然看情状是被皇后娘娘强按着来的。 朱连与朱晋坐在同一排,课桌上的书本摊开着,他两却心神不宁完全看不进去,也完全听不进去太傅的讲座,颇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然而他们并不敢乱动,因为姜妍就坐在他俩后面两排。 “怎么办啊,刚刚母后说的话你听懂了吗?”朱连不敢明目张胆地与朱晋说悄悄话,于是便写了小纸条传给了朱连。 “母后的意思是大哥不愿当太子了,现在这担子得咱俩挑了。”朱晋现在也是头大,他与朱连两个向来对国事没有兴趣,更是从来没有来听过讲课,眼下被突然拉来听讲,简直像是在听天书。 “大哥怎么能撂挑子了!”朱连一想到从此以后要日日被压在这里听课就汗毛倒竖,觉得一个感叹号无法表达自己此时激动的心情,又多加上了四个。 “这事母后肯定没向父皇说,父皇一定不能同意了,咱们要想脱身得找父皇。”朱晋的脑子转得快,主意也想得快,朱连看了立刻就要执行,站起身向太傅说道:“太傅,我要去出恭。” “阿连,你可别是借机逃课了。”姜妍皱起了眉头,觉得他似乎是想逃课。朱连赶忙举手保证说绝对不会,一定赶紧回来。 然后他便一路小跑到了御书房,涕泪俱下地把方才姜妍讲给他们听的话复述给了朱元璋听。朱元璋搁置了毛笔听他说完,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去与你们母后说的” 没等朱连露出喜悦的表情,朱元璋便继续说道:“不过你与你阿晋也胡闹得过头了些,确实该好好念书懂理了,日后可不能再逃课了。” “是,儿子知道了。”朱连垂着头应了下来,又听朱元璋道:“你回去和阿晋好好听课,我待会儿要考校你们今天的听课内容。你现在去替我请你母后来御书房一趟。” 朱连只觉得眼前发黑,来御书房偷偷告状一趟不但没达到不听课的目的,还要被母后知道自己跑来告状了,甚至过会儿还要被朱元璋亲自考试——朱晋真是狗头军师,出的主意馊得不能再馊! 于是他只能回到课堂向姜妍说了朱元璋的传话,姜妍立刻便明白这小子刚刚是跑去告状了,揪着他的耳朵要求他一会儿好好听课,又瞪了朱晋一眼——这样的主意肯定不是朱连想出来的。 她本来就准备和朱元璋好好说这件事,只不过腹稿还没有打好。她是真的心疼自己明明在听话懂事的大儿子萎靡不振的样子,前几日他被摔了自己的小木船都不敢向自己来说,只是偷偷修补着。 “阿妍,你明白为什么自古至今都是嫡长子继承制吗?”朱元璋见她安坐,开门见山地问道。姜妍一愣,她预备说的都是类似“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的话,想让朱元璋不要再苛责朱望。眼下朱元璋把问题直指这个制度,她倒是一时答不上来。 “是因为不容易出乱子。”朱元璋见她表情迷茫便知道她的心思了,对她实在又恼怒不起来:“继承时的嫡庶之分,长幼之分其实都是为了避免麻烦。不说皇家,便是普通的家族,嫡系一脉除了嫡长子外的嫡次子,嫡三子其实都与庶子没有区别,只要有嫡长子在,他们成年后得到的家产与庶子几乎没有差别。” “但是... ...”姜妍很少能说过朱元璋,但想着朱望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她也想争一争:“若是继承家产的嫡长子没有那个能力操持整个家族呢,宁可眼睁睁看着他丢失家产也不换继承人吗?望望既然根本不愿作太子,明明还有阿连阿晋和小四做选择,为什么不看看他们的资质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个先河就不能开。”朱元璋叹了一口气,姜妍对于这种事还是不够了解:“资质这种东西,实在是虚无缥缈。阿妍,我只与你做个比方,撇开望望不谈,着眼阿连阿晋。阿连勇武能战,阿晋才思敏捷,若他二人都有意做太子,你按立长不立贤的方法如何定下人选?” 姜妍犹豫着没有答复,朱元璋继续道:“他们都是你所出的孩子你尚且不能定夺,若是真撇了嫡长子制,之后朝代同父异母的皇子们都对皇位有意,各自母亲又都觉得自己孩子足够优秀,是不是就要同室操戈,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了?阿妍,你通晓历史,该知道前朝李世民为登皇位引发的玄武门事变的,他那例尚算特殊,若是放在其他朝代,成年皇子的争端怕是不但皇室染血,还要引发战争。” “对于平民来说,天高皇帝远,只要不是太过荒谬的皇帝,对他们的生活都不会有太大影响。但若是因此招来战争,便又是天下大乱农田荒芜的祸事。” “不对。”姜妍虽说一时被朱元璋说得愣住了,但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你若说嫡长制可以避免麻烦,只凭比年龄大小可以简单定下继承人我能同意。但是出不出乱子和定下继承人的方法并没有关系,有野心会闹乱子的即便有嫡长制在也能凭借无数手段爬上龙椅。” 朱元璋皱起了眉:“不会出现那样的事的,除太子外的皇子,到了成年的年纪便将他们分封藩王驻守边远疆土,远离了朝政中心,他们无人支持没有正名,怎么可能闹出乱子?” 姜妍考了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出来了:“其实是可以的,我没有向你说过,我看过的历史上你干过同样的事,那段历史里燕王朱棣就推翻了你指定的嫡长继承人,用的是清君侧的借口,最后你的嫡长继承人到底是死亡还是失踪没个定数,反正燕王登上了皇位。” 她见朱元璋面色怪异小声补充了一句:“那个朱棣不是我们的乖小四,你不要生气就迁怒小四哦。”她说着又为燕王辩了几句,毕竟清君侧那件事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建文帝的愚蠢。 朱元璋听她复述了整段故事,虽然传奇色彩很浓,但他也听得出不是姜妍在刻意编造故事为先前的论证铺垫——况且他也不是不认同姜妍关于野心的这个说法。 然而嫡长制这个制度自古传承,即便他知晓弊端也不是能轻易改变的:“或许这个制度是不够完美,但它能够传承至今已经是最合理可行的了。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只能让望望努力达到那个标准。” “有的,有更好的办法的。”她将之后清朝实行的密建皇储制完完整整地讲了出来。其实这项制度也有很多弊端,姜妍也不是十分认同,毕竟历史上曾经出过九龙夺嫡那样大的祸乱——但是相比嫡长制,密建皇储制确实更符合统治利益。 “资质确实没有标准,但是选出一个适合的皇帝并不是没有办法。想要成为皇帝便要下放民间通民生,了解朝政驭群臣,这明明都是可以考校出来的,你便是考官,根据考校结果选出一个未来的明主不是比全按嫡长制好得多吗?” “这会很难办。”朱元璋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松了口:“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我会与刘基他们商量看看。” 第七十五章 朱棣是被两个兄长哄骗着作了继承人的。 朱连与朱晋为了将这个担子交给他, 从小便在他耳边念叨着天下为公, 为国为民之类的大道理, 鼓动着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有补身补脑的好东西流水似的全给他送过去。 等到朱棣真正明白两个哥哥对自己这么好是为了什么的时候, 已经晚了,朱元璋将他定成了太子人选,他正式脱离书本的世界接触了政事, 再不能甩手不干。 他带着亲信在民间饱尝辛苦滋味的时候,大哥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另外两个兄长也辟府娶妻了。 好在他确实对政治变动极其敏感, 对民生民事也颇多感触, 在民间的声誉拔高了许多。等他再次回宫的时候, 也得到了朱元璋的承认。 朱元璋正式开始将前朝的政事挪给了朱棣处理,自己退居幕后。 他慢慢减少自己出现在大臣前的频率,淡化自己对朝局的影响,指示手下再要往上报事都先交予朱棣,真有大事要决断再由刘基报给他。 朱棣对他这样的做法,心中既感动又感激。他明史通古今,知道从前各代出现过无数次父子交接权柄时冲突的事情,甚至父子相残都屡见不鲜。朱元璋如此放权信任他,他不敢辜负。 所以在他听到自己亲信向自己汇报说,汤家子弟在四处寻访有关长生术士的消息时,才不敢相信。 朱元璋向来不信术士把戏,即便是敢在民间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都会被算作流民被官府抓住进行教育, 如果可以,朱元璋可能会把所有不务正业的所谓术士都发配去种田。 以汤和与朱元璋的关系,他即便是如今年迈了想要长寿些也不会敢犯忌找术士求长生,找医师开些滋补养生的药物都靠谱得多。 汤和没有这个胆子敢让族人去做,除非……除非让他去寻访术士的就是朱元璋本人。 这个猜测刚刚出现在朱棣脑海就让他一惊,连忙冷声让自己的亲信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了。如果这件事真的和朱元璋有关联,他就最好装作不知道。 然而亲信听命离开后,他又不确定自己猜测的正确性了。他知道朱元璋对生死之事一贯都是持天有定数不可强求的态度,更明白朱元璋干脆放权给自己,不是个贪恋权力想要做万世皇帝的人。 那他的父皇何必去寻查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长生术士呢? 他有些混乱的思绪因宫人的询问声戛然而止:“太子殿下,陛下请你去御书房一趟。” 朱棣因此时心中的疑惑有些忐忑,深吸了口气不让自己有任何异状,理了理衣服便出门往御书房走。 御书房内,朱元璋似乎正在写着什么。朱棣没有打扰他书写,只静静等着朱元璋写完。 “棣儿,你来了,坐。”朱元璋写完对刘基的批复,抬头看到了朱棣:“你最近做的很不错,刘基他们都对你称赞有加,说你在民间历练了两年确实是历练出了本事的。” 朱棣面对朱元璋直白的称赞有些不习惯,不太好意思地道:“还是多亏了刘大人他们指点,许多事也是他们帮衬着,儿臣才没有在大臣面前犯错误丢脸。” “你不必太过谦虚,刘基可不是个随便就能夸人的人。”朱元璋笑了笑,颇为开怀地说:“在我面前也不用打官腔了,我知道你的本事才敢托付政事给你的,刘基他们得了我的吩咐让你单独处事,可不敢私下帮你。” 宫女恰在此时敲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向他二人问安道:“陛下,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送了两碗莲子甜汤来,说是天气热别惹了暑气入体了,喝莲子汤可以解解暑。” “放下吧。”等宫女离开后朱元璋才向朱棣说道:“阿妍听说我直接把奏折都交给你批复可生气了,说你在外两年黑了瘦了不少,如今刚回宫没个人帮忙,要看小山似的奏折怕是连睡眠时间都没有,身体更要拖垮了,这几天和我闹了几日小脾气了,一直不给我好脸色呢。” 他拿勺子舀了一勺甜汤,含笑摇摇头:“我怕是借你面子才能喝上这汤的。” “母后脾气真是半点没改,还和从前一样会闹小孩子气,除了疲懒了些不像从前那样总喜欢往宫外跑了,别的地方一点也没变。”朱棣一口气喝下了一整碗,刚才一路走来的暑气全消了,抬头却见朱元璋的甜汤还未动过:“父皇不喝吗?” “你母后确实完全没变。”朱元璋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放下汤碗,手指甲在刘基夸奖朱棣的奏折上的“徽州”二字下压下了一个印子:“棣儿,你最近是在调查徽州那边的水渠吗?” “是,去岁徽州收成不好便是因为水渠引水不足的问题,今夏那里降水更少,虽然春末已经掉了一次水过去了,但保险起见,儿臣又派了人去看看情况,决定是否要再多抽调水往徽州,若真的有必要,可以替徽州专门沟通一条水渠。”朱棣听是与政事相关的问题,连忙收敛了笑容认真回答。 朱元璋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久久没有下文。 朱棣有些茫然,敏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回答是哪里让朱元璋不满意了,却没能想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儿,自己对徽州的这种举措应该是没有错的。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方才向他汇报有关朱元璋寻找长生术士的亲信,就是负责徽州水利调查消息的那一个。 他隐约察觉到此时朱元璋的态度怕是就与这件事有关,但却不敢讲出来。 “棣儿,既然你的人去了徽州,那凭你的本事该是知道了。汤家那些孩子确实是在替我办事。”朱元璋没有将话说明白,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什么:“这件事不要泄露给你母亲一星半点。” 朱棣闻言茫然了一阵,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又和姜妍扯上关系了,想要寻求长生的不是朱元璋吗。 “长生不老不死可不是什么好事。”朱元璋压低了声音宛如叹息:“世间万物都是有生有死的,自然如此。因为有生所以有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因为有死所以才会格外珍惜生时光景,为了不辜负而尽全力。” “如果永远不老不死成为异类,与他人的羁绊就再也无法真正建立起来,哪怕有了联系也会因他人的死亡而失去。到最后,漫长的时光会消磨掉她的所有期待,身边人全部步入死亡,她只剩下了虚无。” “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我不舍得她承受。”他的声音越渐低沉,朱棣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结合朱元璋的前言,得到了一个他不敢说出来的结论——朱元璋在说的这个人就是姜妍。 他心中的恐慌被放大到了极限,终于颤抖着声音确认般地问道:“父皇,你在说的是……” “棣儿,你心里明白了就好,这件事你不要再有任何牵扯了。”朱元璋没让他说下去,自己也不想再对他多解释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让他离开。 朱棣大脑一片空白地站起身,身体僵硬地离开了御书房,只剩了朱元璋一个人坐在御书房内发呆。 姜妍不老这件事,他是在女儿出嫁时发现的。穿着大红嫁衣的朱念与姜妍并肩现在一块,一点也不像是母女,脸上仍存了几分无邪天真的姜妍看着倒更像是朱念的妹妹。 身边的宫人也夸赞姜妍说她驻颜有术,明明已经快近四十了,依然光鲜如同少女,半是打趣地说若是姜妍依然与那些京中未嫁女在一块也绝觉不出突兀。 她没有半点改变,依然是她初变成人时的模样,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虽然成为母亲让她的性格沉稳了不少,但她依然是那个会向他撒娇卖痴哭泣求助的小女孩。 他们的孩子没有任何异状,日日相处他也没有发现姜妍别的异常,几乎让他忘记了姜妍本身是个小碗精的事情。 朱元璋看着桌案上那碗甜汤出神,半凝固的透明莲子汤映出了他此时严肃的表情,他好一会儿才从自己衣襟中拿出了另外一个碗——那只一直被他贴身放着,缺了一个口的灰陶碗。 刀枪不入的灰陶碗,唯一破碎的可能就是被他摔碎,碗碎的那一刻,托身于此的姜妍生命也会因此终结。 但那样做,和他亲手杀死姜妍有什么区别? 他想要找到一个办法让姜妍与他正常的老去,正常地步入死亡,合葬一墓。 只是朱元璋不知道,他试图隐瞒的姜妍,并非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她比朱元璋更早意识到自己不老的事实,所以她才刻意减少了出行见外人的行动,即便外出也会在脸上扑上一层粉——如同寻常贵妇掩饰自己老去一样,她通过这个手段掩饰自己不老的异常。 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她与朱元璋不曾宣之于口的誓言,相知相爱多年,朱元璋的性子会做什么她完全猜得出。 然而朱元璋并没有收获什么有用的方法,年岁流逝,他越渐苍老衰弱,知道自己的大限怕是就要到来了。他每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陪在他身边的姜妍却依然是不变的容颜。 “阿妍,你在那边先等等我好不好?”他破解不了这个长生的诅咒,那剩下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了。他与朱棣说了许多大道理,其实内心深处却是在害怕他死后,姜妍会拥有新的爱人,新的家庭。 这种自私应该不过分,但他还是选择询问姜妍的意见。 他没等姜妍应答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记着从前你求我不要摔了你,但我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阿妍,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就带着碗走吧。”他话说的艰难,挪开自己的眼神,将选择权交给了姜妍。 那只灰陶碗就放在朱元璋的枕边,如果姜妍不愿意,她现在就可以拿了自己的真身离开。姜妍将碗放在了朱元璋手上,轻轻答了他刚才的问话:“你说什么傻话,你可别想丢下我。” 朱元璋有些枯槁的手端着那只他从未离过身的灰陶碗,曾经他唯一的碗。他迎着姜妍依然温润的水眸,悬空着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许久才阖眸倾斜了手掌的角度,任碗落下。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朱元璋慢慢睁开眼——碗碎了,姜妍没有消失也没有死去,她依然坐在床边,只是有些愣愣出神。 姜妍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就像她从前每一次拥有一种新的能力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是因为灰陶碗的破碎而更替了托身绑定的对象。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梦想成真了吧。”姜妍握住朱元璋试探着向她伸来的左手:“这一次我们生死相依,灵魂共存了。” 洪武四十四年,朱元璋与姜妍病逝,同葬于孝陵。 之后明朝持续四百余年,依靠着海外作物番薯土豆等渡过了寒冷的小冰河世纪,强大的军事实力辅佐不断流入国内的科技相关知识,追上了工业时代的步调,走在了最前端。 当工业时代帝国皇帝政权的统治弊端渐渐显现,只能放权给内阁,听从人民意见的时候,最后一任皇帝明智地选择了顺应时代的潮流,彻底放弃皇帝意味着的一切,当上了第一任被推举出来的内阁首相。 在图书馆里仔细记着历史考点的姜妍看到这连忙拿荧光笔对年份做了标记,这种大事件考试一定会考到,她的历史老师别的不说,最喜欢拿具体年份来为难他们这些学生。 “阿妍,今天可是周末,你还在学习啊?”同班来还书的同学女生看见她有些惊讶,姜妍笑了笑:“历史老师说下周要堂考,我哪敢不用功呀。” “你不知道吗?咱们班原本的历史老师被调走了,新来的历史老师怎么样也不会第一节 课就考试的,放宽心,周末好好歇歇。” “新老师?” “是哦,听说姓朱,刚刚毕业没比咱们大几岁,也不知道教课水平怎么样。”女生念叨了几句见她呆愣着没反应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怎么发呆了,我书还完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街啊。” “啊,去啊,等等我啊。”姜妍笑了笑,对于朱这个姓氏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说不定她和新来的历史老师关系也会很好。 她合起了历史课本,提着书包追上了同学的脚步。 三月回暖,寒冰化春水,沉寂在冰层下百年前的故事,也要再一次开始流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勉强算是将我的大纲全部都写了出来,应该也不算是潦草结尾,因为这个结局是我一开始就定好了的。 但是也没有达到我一开始开这篇文的时候想要达到的效果,向所有读到这里的小天使先道个歉。 后期节奏的把握确实不好,剧情主线的冲突已经接近于无了,女主后宫皇后视角又有男主庇护,接触不到什么黑暗面了,我又不是一个喜欢写温馨日常的人,所以一直卡文不知道怎么样继续。 前期大纲比较完善,后期的大纲对着年表一查就发现了漏洞,比如我本来是准备开航海去欧洲挖人才的,结果一对时间,好的,英法百年战争,科技发展还基本等于零,能够带回来的顶多只有宗教画作,对我的国中完全没有助益——于是这条线就只能砍掉了。 其实一开始还有很多很多设定,但都被我自己认定不合理给推翻了,像将皇室设定成类似企业里“监事会”一样的组织监督贪官污吏什么的,像最后整个明国皇室变成像现在英皇室一样的吉祥物什么的... ...都是做不到的事,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四个儿子的设定,老大大概是参考了朱由校的设定,性格上可能综合了我对所有明朝不靠谱皇帝的一点理解——也就是不适合。一个个都是除了做皇帝别的都行的人才,这种情况下我其实觉得清朝的秘密建储还不错,虽然选拔人群有限,但好歹也有个选拔,比起单纯嫡长要好得多。 虽然嫡长制确实能够规避很多麻烦。 大约下本是不会开历史向的了,大四事儿太多,对着年表和人物传记查太费功夫了,断断续续地写也对不起读者。 总归,这篇文完结了,感谢所有能看到这里的小天使,谢谢你们看我写的文字!并且,再次道歉,后期卡文断断续续地写到现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