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饕餮娘子 作者:佟婕 内容简介 本书以十岁的普通小女孩为主角,通过孩童的眼睛用第一人称讲述成人世界里因妄念而滋生各种欲望的故事,在天真懵懂的人性之初,冷眼旁观过这一幕幕魑魅世事、魍魉玄奇的人间百态。 全文伊始,以极富江南文化的古江都城(扬州)里一条柳青街上的小饭馆展开,饭馆有位来历不明的神秘美貌老板娘,每日严谨勤劳亲手烹调出各色人间美食,招待所有无论身份高贵的官绅还是三教九流、甚至灵妖饿鬼,平凡之中却能觑见每个人自己立场都有的私心与欲望,她就如欲望化身的上古幻兽饕餮,是因人心永远不足而滋生的欲望才存在,也如映照欲望的明镜,时刻照见又觊觎着谁的欲望,将不同的美食满足人类的口腹,却伺机将人不同的欲望交换与吞噬。 ======================================== 美食与惊悚的完美结合中,天涯莲蓬鬼话第一热帖,中国版《恐怖宠物店》。本年度最值得一流的玄幻小说。 江都古城,欢香馆内,如花美眷竟是上古幻兽化身;魑魅世事,魍魉玄奇,珍馐佳肴无非人世欲望沉迷。 01. 神仙醋 江都近郊乡下,有一处柳青街的“欢香馆”,可是本地客如云来的有名特色饭馆。 这家饭馆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的,当家的是一位老板娘,自称姓陶,北方过来的人。她年约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潋滟,妩媚动人;夏日里常穿一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厨时裹着一色的包头,迎来送往间,大方得体,童叟无欺;待邻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蔼热情,所以人戏称桃花三娘子,后来又干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厨艺很快在江都一带有了名气,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尔说起家乡的什么,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摸一样的来,保证让离乡背井出来跑生意的客人吃得开心满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声大噪,甚至附近乡里人们,都有想把女儿送来跟她学着如何操持烹调的。可桃三娘总是谦虚笑笑谢绝了,总说自家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俩,不值一提。 后来,街坊四邻看她平日里不怎么与人交际,没有丈夫儿女,又不见任何亲戚走动,手下几个伙计唯有低头做事,从来不问不答,性情木讷。时间一长,就有人议论起这桃三娘有点古怪。更离谱的,还有人传言,桃三娘虽然擅烹调菜肴,可其实最喜欢吃的,竟是脑子,不止一次有人见过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猪还是牛的脑子,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当地人们对她,反就敬而远之起来。只是来往客商歇脚打尖的,依然骆绎不绝。 惟有我,却觉得桃三娘是最可亲的人。我家就住欢香馆对面的竹枝儿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里敲敲打打,没有停歇的时候;娘则忙于许多针黹活计,十指穿缝间,日子也能更细密。 我从小儿总自己玩,没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闻见隔路口对面欢香馆飘过来的饭菜香气,也看得见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长大一点,有时就跑到欢香饭馆门前附近,见桃三娘正摊开一些竹篾簸箕晒茄子干或豆角干,也过去帮帮她忙,她都笑着夸我懂事,临了有时还在我嘴里塞一块梅糖。 天气好的黄道吉日里,我看见桃三娘在自己院子里造酱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帮她搭把下手,听她娓娓道来造酱的秘诀:“下酱的日子最忌讳‘水日’,这一天造酱油肯定不成的,会生虫。若已经长虫了,可以拿六七个草乌头,每个切四块,排在坛底,酱里有虫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后,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会生霉花子……蚕豆酱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蚕豆一斗,煮熟去壳,白面三斗,滚水六斗,晒七日,入盐八斤……” 日子长了,我到欢香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客官里面请,客客想吃点什么?” “嗨,都是老主顾了,桃三娘,来碟韭菜炒鸡蛋,椒末麻油拌个猪耳丝,打个火腿豆腐汤,两碗米饭!” “好咧,跑堂的快给客官上茶!” 一迭声吆喝下去,不一时,酒足饭饱,那客商把随身带来放在桌上的一个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道:“桃三娘,买根簪子吧?我刚从金陵进的货,卖给你,肯定是最实惠的价码。” 桃三娘笑吟吟地过来:“知道你的都是好东西,但我不喜欢,我整天忙里忙外的,戴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别人强百倍,叫什么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 “得,吃好喝好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给你饭里下巴豆。”桃三娘从一排柜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坛子,开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点尝尝。 旁边有人看着好奇:“哟,桃三娘,又是什么好东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这个时候,我正在巷子口闲晃,忽然见一人从路的一头慢慢踱来。是个穿青布长衫的后生,却是本地官洲渡头摆渡张老汉的独子张玉才,勤奋上进的读书人,虽然长相干净整齐,但黄黄瘦瘦的总有那么点寒酸相。张玉才为人平日可是最谨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帮人写个帖子、代笔一封信,也能聊以糊口。可今日见他,却是眉结深锁,神情懊丧,魂不守舍地就走进欢香馆去,我出于好奇,便也往店门口挨近过去,只听他甫一进去就喊:“跑堂的,去给我打斤酒来。” 跑堂的引他到一张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种酒啊?烧春还是梨花白?太雕竹叶青?” “随便随便!”张玉才不耐烦摆手,自兜里抓出一把钱撒桌上:“你看着办吧。” 跑堂的拣起钱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会,就捧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个约半斤的锡酒壶:“客官慢用。” 桃三娘在柜台那儿冷眼看着,只见他倒满一杯酒就往嘴里灌,一口喝干,再倒一杯,一连灌下三杯去,那样子就是不会喝酒的人,立刻就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哎呀,你们怎么都不认得么?不是和你们说过么?本地街坊来了,更要好好招待,李二,快去把我做的糟鸭蛋拿两个来。”桃三娘赶忙走过来,朝张玉才道:“你是张家的小哥吧?喝酒也别太猛了,得吃点东西垫垫。” 张玉才被酒呛得晕头转向的:“你、你别来管我……” 我在外面听见是桃三娘糟的鸭蛋,就忍不住流口水了,她糟的鸭蛋味道和形状都很特别,洗净鸭蛋放进她密制的陈糟坛子里,存放七天后取出,鸭蛋就会软弱如绵,再用小巧方形木匝盛煮,即成方蛋,切片吃着鲜味无比。 看那张玉才不领情,桃三娘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这里过路行脚的人,来去匆匆,自然也没人过多去注意这个后生。 我斯斯艾艾地在欢香馆门口两棵核桃树下挪来挪去,不时拿眼或偷瞄一下店里的情景。只见那张玉才咳嗽完了,又再灌了自己两杯,根本就是诚心要灌醉自己的模样,迅速就脸红筋凸起来,我看他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无从发泄,恐怕他喝醉了还要闹事吧?桃三娘应该早看在眼里了,怎么她这会也不言语呢? 我又望向桃三娘,正巧她也看见了我,就招呼道:“桃月儿啊,几天没看见你了。”说着,她就走到店门前来,声音略压低:“我刚点了一壶梅卤茶,别人我可不给他喝,你来。”她伸手牵我手,我就跟着她进去了,到柜台旁一张小桌子坐了,桃三娘给我倒来茶。 我正要喝,突然只听“哐当”一声碎响,我们一齐看过去,只见那张玉才手上满是鲜血,桌上地上都是一些碎了的酒杯渣滓,他却不知道痛似的,先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一阵,接着竟捶打起桌子并且嚎啕大哭起来。 店里众人都看得傻了眼,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办好。 只听他哭着还糊涂不清地喊:“椒盐、椒盐……” 我一头雾水,也听得新鲜,小声与旁边桃三娘说:“三、三娘,他说什么……椒盐?” 桃三娘抿嘴笑笑没回答我,有人结帐,她拿起算盘拨打起来,纤纤笋玉一般的手指飞快跳动着,煞是好看。 我却害怕起来,我过去从未看见过,喝醉了会发这么大酒疯的,我死死盯着那张玉才,他满手的血流不止,左右臂使劲挥舞着,旁边一桌有个离他最近的客人,刚起身想避开他远点的时候,不妨他突然过去一把攥住那人衣服:“这个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啊!你说啊,这人、这人、偏偏有人想得的得不到,想说的话,也不能说啊!怎么就……椒盐!……” 他继续大喊大叫,把这倒霉的客人吓得不轻,店里伙计过去拉他,看他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这会却一把将伙计甩得转一大弯。 我吓傻了:“三、三娘……” 回头却见桃三娘慢条斯理地把她方才尝过味道的坛子打开,用舀子舀出一勺放进一酒杯里,然后拿着酒杯朝张玉才走过去。 那张玉才已经放开那倒霉蛋,“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继续挥舞血淋淋的手大哭,桃三娘伸手一拍他:“张小哥,有话好说嘛,来,三娘再敬你一杯。” 张玉才原本谁都不搭理的,桃三娘这么一句,他顿时就停下来,回头眼睛发直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酒,接了过去,又毫不犹豫一口喝尽,但霎那脸色一变,眼睛猛地一瞪,手里的杯子掉落,‘乓当’一声,他整个人像只破口袋一般,往地上一歪倒,就失去知觉了。 “哎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凑着头过来看。 桃三娘却不以为异,转身吩咐道:“哎呀各位多多包涵啊!这位客官他不胜酒力,实在不好意思。李二,快把张小哥扶起来,他喝太多,醉倒了。何大,拿醒酒石来……” 众人本来与张玉才不认识,也就散了不管这闲事了。当下也都差不多吃完了,众人结帐的结帐,走人的走人,不一会店里就清静下来。 李二把张玉才扶到一个地方歪着,等何大拿来醒酒石放进他嘴里,便也都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我看张玉才半晌没动了,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桃三娘的身影依旧是忙忙碌碌的,那副处变不惊的气度,让我打心底佩服。她完全不像我娘或者其她我所认识的亲戚婶姨她们那样,碰到一点点小事就总是大惊小叫,做饭的手艺,也不如桃三娘……我一边自己胡思乱想着,桃三娘已经利落地把客人都打发完了,回到柜台前看我:“桃月儿,想什么哪?” 我摇摇头。 她笑眯眯地拧拧我的鼻尖:“三娘最喜欢小桃月儿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摇摇头。 “因为桃月儿长得又漂亮,人又聪明伶俐,不任性不多说话,还有名字呀,也和三娘的一样,都有个桃字儿。你说,三娘能不喜欢你么?” 我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那边的张玉才忽然发出“哎哟”一声呻吟。 我们一齐看去,他果然是醒了。 他咳嗽一下,吐出了口里的醒酒石,李二周到地跑去拿来一条毛巾给他擦脸。他这一昏一醒,其实没隔多大会儿功夫,可看他那样子,酒疯却是完全过去了。 桃三娘又拿酒杯装了点方才坛子里舀给他喝的东西,走过去:“小张哥,再喝一杯吧?” 张玉才赶紧摇头摆手:“不、不喝了。” 桃三娘在他身边坐下:“这个不是酒,是我刚酿好开坛的神仙醋,醒胃醒酒,刚才你让喝了一杯,就把上头的酒劲压下去了,你这会子肯定头疼,再喝一杯,兴许能舒服点?” 张玉才只好接过杯子:“谢、谢谢桃三娘,叨扰了,我睡了多少时辰?” 桃三娘毫不在意:“一个时辰都不到,小哥儿好酒量啊。” “开、开什么玩笑……”张玉才脸上露出抽搐一般难看的表情,不知他是想挤出点笑,还是实在想哭。 “快喝吧,有什么烦心的事,喝酒也不是个办法。反正这会子没人了,你就在这休息一下啊。”桃三娘亲切备至地嘱咐几句,张玉才点点头。 桃三娘走开了一会,我坐在这边,见张玉才在那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桃三娘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回来:“小张哥儿,你准饿了吧?来吃碗面吧?” 张玉才有些茫然无措地接过面碗,低头一看碗里,是用肉丝豆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拌好的切面,突然眉头一蹙鼻头一酸,又大哭起来。 “哎?小张哥,你又是怎么了?”桃三娘关切地道,但她说话的神情,却还是那般不紧不慢。 张玉才又哭了一阵,才慢慢抽抽噎噎止住,许是看这店里也没别人,我又是个小孩子,于是才把他的事情道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十五,他一个人无事,上了街上逛,正巧走到金钟寺门前的时候,正有三乘轿子堵在路上,是当地大户古董店老板吴石芢的三位家眷,刚从庙里进完香出来。 张玉才走过也只是侧目一望,却正好与抬脚走出门槛的一位着石榴红裙的女子遥遥四目相对,鬼使神差般,两人竟都刷地脸通红一片。 张玉才的脚步都慢了下来,但那女子身周仆从甚多,她只略站住了脚,就从她身后又走出一绿衣黄裙女子推她:“娇艳,走这么慢啊。” 张玉才听见,便知这女子名叫娇艳,可那女子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再深深看他一眼,便走向轿子去,他想上前去说个话也是不能的,眼巴巴地看着三乘轿子抬走了。 原本接下来几日,他自己单思那女子,甚至引致神思恍惚也就罢了,可昨日却突然听人说,那日吴老板的三位妻妾上香回去后,其中一个叫娇艳的小妾,本是他年前才买来收房的,一直爱宠有加,不想这日竟看中了街上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男人,回去后也念念不忘,对她的丫鬟感叹那位“美哉少年”,被吴老板听到后,一气之下吊起来毒打一顿,后见她奄奄一息了,还干脆将她人用绳捆住,连夜填到后山上一口荒井里去了。 张玉才听到这话,立刻飞跑到那后山的井去,却见那井上被人压了一块恐有数百斤的大石块,井周围草木被踩踏凌乱,应是最近确有不止一人来过的,想要推开石块,但力不从心,当时抚石大恸,就哭了一场。 桃三娘听完始末,啧啧感叹,可也疑问:“你怎么就真的确定娇艳是真的在那井里呢?” “不瞒三娘,当时我独自在井边待到深夜,竟碰见娇艳的丫鬟叫翠纹的,她提着些银白纸钱,说是好歹主仆一场,乘夜里无人知晓才偷跑来祭奠一番的,我有何疑惑再一问她,也就都清楚了。” “噢,原来如此呀!真真是情错何堪痴儿女呀。”桃三娘摇头苦笑一下。 张玉才说完,又不由得发起愣来。 “哎,面都凉了。”桃三娘敦促他快吃面,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虽然已经很糟糕了,但是,也许还没有到你想的这么悲观呢。” “娇艳……已经死了!”张玉才哽着声音说。 “未必的啊。”桃三娘向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你先把面吃完,我再告诉你。” 张玉才想也不想,端起面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桃三娘,不明白三娘是什么意思。不知怎么,想起曾听老人讲过的故事,像天仙下凡专门来配了穷小子,或者穷小子偷了天仙的衣服,然后娶了天仙,但眼前这张玉才和那吴老板的小妾,并不像那故事里所讲的…… 桃三娘脸上带着惯常的一抹笑,看他吃完了,让李二收碗,又唤何大把梅卤茶拿来,倒出几碗来。张玉才催她:“三娘,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刚才你说娇艳可能没死,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反问:“你说的那口井,可是在吴家大宅子后面,那石半坡上大槐树下的?” “是啊。” “你也知道,我几年前刚来这镇上,就开了这家饭馆的,当时我为了找些好水,就把这一带的水井都看了一遍,那石半坡上的井啊,别看下面黑洞洞的,其实没什么水,就是潮潮的长了好些青苔子,我没猜错的话,娇艳既然没死,那就算掉下去,肯定也淹不死她。” “真的?”张玉才不敢相信。 “是啊,我骗你干什么?” “可是……她受了伤……不行,我得去救她!”说着,张玉才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你就这样去啊?”桃三娘连忙喊住他:“这青天白日的,你要是干什么?再说了,你不是说吴家还拿块大石头压住了井口么?你一个人去,能搬动?” “可是……” “别可是了,这样吧,”桃三娘想了想:“那娇艳也是怪可怜的,三娘帮你这个忙。你先回家呆着,今晚夜黑以后,你来我这,我让何大李二陪你去。” “真的?”张玉才难以置信地看着桃三娘。 “当然当然,你先回去吧。”桃三娘嫌他罗嗦似的,把他连哄带推送走了。 这天夜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总在想着张玉才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口井边,商量着如何搬开大石块了,又或者已经搬开了石块,正拿绳子打算下去救人呢……我翻来覆去,越是想却越有点害怕。 娘被我扰醒了,翻身过来拍了我一下:“丫头别乱动。” “娘……我肚子有点疼,想去茅房。”我撒了个谎,然后爬起身出去。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没什么风,只有一弯下弦月,在丝丝云中显得若隐若现。 我隔着矮墙朝远处的欢香馆张望,夜幕之中,没有房屋的轮廓,只有悬挂于饭馆门前,那两个夜里长明的红色灯笼,在发出隐隐若现的光火。 才过了小满,天气还是湿湿凉凉的,不知是凝聚在地上的水气还是青苔,脚下有点滑,我就是舍不得回去睡,只想看看他们究竟回来没有。 “梆—梆!”有打更的走过,已经子时了,他们却还未回来? 那一双红灯笼在那里静静地亮着,我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推开院门,朝欢香馆走去。 门紧锁着,里面没有光,我诧异地想,难道三娘也去了石半坡? 不死心,我又转而跑到欢香馆的侧门去,那儿有个小小的马厩,是给客人歇牲口的,但三娘自己,除了厨房外边一个大缸里养鱼外,却不养其它任何动物,包括小狗。我从马厩的小门往里看,院子里有光,还有阵阵香味! 我伸着脖子深吸一口,是刚刚蒸熟的米饭香气! 我试着推了推门,居然“吱呀”一声就开了,我赶紧迈进门去,但不敢声张,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步,正好有一个拐角,我伸出头朝院里看,果然看见一口几十斤的大锅,里面热气蒸腾的满满一锅黄米饭。 还有一个平时专门掌管厨房叫何二的厨子,在地上已摊开铺好了一张干净竹席,桃三娘围绕着竹席四周,正分别点了五盏蜡烛,我十分疑惑,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便不敢出声去打扰她,只见何二拿着葫芦瓢,舀出许多黄米饭在席子上,桃三娘则正襟朝竹席和蜡烛拜了拜,才附身开始去收拾席上的米饭,熟练地先将一大团用手规整成圆形,放在席子的一端,然后我惊异地发现她竟然把所有黄米饭堆砌成一个人形! 何二在旁边一声不响,默默帮助她忙活着,一切都熟视无睹的模样。 难道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我兴奋地想,也就没了戒备心走了出来,只是挨着墙角站着,看他们忙。 桃三娘把整个人形做好后,转过头来突然看见我在,显然吓了一跳:“桃月……?” 我也被她的表情吓得一怔。 不过她很快又露出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在自己家里好好睡觉呢?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三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抬头望着她却反问道,我不想回答她为什么我没在家好好睡觉。 “这是呀,在做神仙醋。”桃三娘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拉我到磨盘旁的木凳子坐下,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眼皮沉重,她让我坐下,正好背靠是磨盘,我往后一仰,头抵着石磨就睡着了。 ……一直到,我被很多脚步、说话的嘈杂声吵醒。 张玉才一身黑头土脸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怀里横抱着一个衣衫藏污破损、蓬头垢面的小个子女人,何大何二点起好几盏灯,把整座院子照得通亮。 煤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水,桃三娘拿着两个小瓷瓶和一卷白纱布,招呼他们:“快进这屋来吧,这房间刚才李二已经收拾干净了。”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们忙乱着进了院子角落头一个房间,李二装了一盆水也跟了进去,又听得桃三娘说:“何二,去装碗米汤。” 张玉才问:“要不要去找大夫?” 桃三娘制止道:“我这里什么药都有,你找大夫不怕泄露了出去啊?”…… 院子里先前那摆了人形黄米饭的席子不见了,蜡烛也没有留下,许是方才我睡着的时候,他们收起来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想跟进屋里去看看那娇艳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看来三娘说得没错,她真的没死,这是何二从厨房端着一碗米汤出来,我就跟着他走进去,可才到门口,桃三娘就把张玉才和何大李二等人推出来:“我要给她脱衣服料理伤口了,你们都出去。”说完顺手接过何二的碗,门“砰”的一声关上。 我实在是困倦了,只想尽快回到床上去蒙头大睡,张玉才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李二便带着我,从那个小偏门出去,将我送回到家门口,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地,才自己转身回去。 我迷迷糊糊地进门,摸黑小心爬回床上,娘居然一直熟睡着,根本不知道我离开了很久。 第二日我再去欢香馆,看到桃三娘身影还是一贯地忙碌,客繁流转,与以往没有任何异样,直到过了未时以后,店里客人散完,张玉才从柳青街的那一头急匆匆走来,我看见桃三娘在柜台算账,何大拿出一桶水到店门口前,给两棵核桃树浇水,于是走过去。 那树上结着无数绿油油的小果子,浓荫布下一片清凉,何大仔细浇完水,又拿竹竿赶逐树冠里鸣叫的蝉,我对他的行动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在意,桃三娘照例是一看见我,就亲热地喊我进去坐坐。 那张玉才一进店来,就要直奔向后院,桃三娘拦住他:“你怎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娇艳她怎么样了?”张玉才急道。 “放心吧,今日已有起色了。昨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只有胸口剩点热气不是,可是命大,今天虽然没醒,但手脚都缓过来了。”桃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引进去,我也趁机在后面跟着。 果然进了昨夜那小屋,只是却有一股奇怪的酸味微微刺鼻,一个面带青紫血痕的瘦小女子昏睡在床上,头发依然凌乱,看不清面目,只是换上了干净衣服,床边摆着药瓶和粥碗。 张玉才从被褥中拉出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果然是柔软温热了,再伸手探探额头,终于舒了一口气般,回头朝桃三娘突然跪下:“谢三娘仗义相助,我张某人……” 桃三娘连忙拉他起来:“张小哥儿,使不得呀。” 张玉才回头又看一眼娇艳:“如果不是三娘知道那口井原是枯井,娇艳恐怕真得冤死井里了。我一人之力又根本搬不动压井的大石……”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张小哥儿,以后的路子还长呢,娇艳在我这养好伤,却也不能久留,你也得早作打算啊。”桃三娘这样说着,又拽他离开屋子:“才又喂她喝了一点米汤,别在这说话了,吵着她。” 张玉才犹不舍得,桃三娘硬是推他出去:“跟你说了,必得多加小心,若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在我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最后终于看桃三娘将张玉才哄走了,之后几天,张玉才还是每日都来看一眼娇艳。我因为好奇,也是每日跑来。 那娇艳真的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了,第三日已经能睁眼看人,全身创伤处也都结痂,瘀血渐散;第四日就开口说话,认出张玉才来;第五日撑着床沿能自己起身;第六日,我听镇上有人议论,吴家有人发现石半坡上井口的石头被人移开,处死的小妾尸体不见了,于是乱成一锅似的到处派人找,于是张玉才慌得像丢了魂儿一样跑来,我猜必是找三娘合计办法…… 第八日里,那娇艳和张玉才就都消失了踪影。 官洲渡头摆渡的张老汉还在,儿子平白无故丢了,他疯找了一阵,也没有结果。 而欢香馆里桃三娘依然忙碌,没有改变。 一个月以后,我随桃三娘在后院,看她搬出一只大瓮,说是她新成了的神仙醋。待她倒出瓮里的醋,剩下渣滓,我探头朝里望,却看见里面发酵的黄米团还保留着人形,散发出来刺鼻的酸气,和娇艳睡的屋里那种气味是一样的。 桃三娘丝毫不在意我的诧异,自顾自地把醋加好花椒,然后上大锅煎滚,非比一般浓郁的醋香充斥满了整座院子。她用小勺舀起一点品尝,十分满意的神情,然后另拿一个坛子收贮好。 见我一直用一种迷惑目光看她,她终于忍不住笑笑,用那勺子也舀来一点给我尝,一边道:“这醋的味道是不是特别鲜醇?这里加了人的欲望,是他们的非分之想,才让这醋的味道变得十分完美。” 我试了试醋的味道,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也还是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再在江都街头,见到那个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的张玉才后,从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说的却是:“好端端的人……就化成酸水了,好端端的人……一转眼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和娇艳在第七天夜里,收下桃三娘赠的十几两银子,便私奔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的娇艳,如何在短短几日间,伤势就好转如初?他们想要在一起,这在世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牛郎与织女,不也是被分隔在银河两边?只因为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这种欲望,让桃三娘钻了这个空子,这都是她的幻术罢了。她把黄米做成人形,与那娇艳被找到的尸体一起,做出来另一个短暂活转的娇艳,满足了他的心愿……然而,待欲望酿出了神仙醋,娇艳也就烟消云散了。 谁都很难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随时都觊觎着谁的欲望,伺机将它吞噬…… 02. 蔷薇糕 桂花饴糖般的中秋才过,便是茱萸辛香辟初寒的重阳节了。 这些日子里,桃三娘每日都忙着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松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样式,吸引着众多过客和镇上的人们,都来争相购买。 我因为嘴馋,就也常常找借口说是跑去帮她的忙,替她捣捣染松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筛细。 我尤其最喜欢看她做重阳糕,往糕粉里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黄、糖桃脯、松子肉、银杏果等,面上再嵌数颗红枣后入屉锅蒸,糕熟便自然变得蓬发松软,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卖,不一会功夫就被一抢而空。桃三娘说了,欢香馆这美味一绝的重阳糕,只在重阳节前这半个月内有卖,逾期则不再供应,因此每日专程来买糕的人,可说是络绎不断,挤得门庭若市。 娘给我做了个红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许弄丢了,要一直戴到过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热天,才能离身。我不会在意这和重阳节的关联,只是觉得这红色香囊却是我难得的宝贝,还拿去给桃三娘看。 已经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户人家要赶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柜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开始忙碌;娘也是忙里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计,留下我一人包揽所有做饭洒扫之类的家务事。 于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来了。早上烧水、扫地、熬粥,摆好小黄瓜酱菜,自己吃完就马上拿着全家人的衣服,到离家约百余步远,柳青街南边尽头的小秦淮河里去洗,待洗完回来晾上,就才拿着菜篮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买菜,然后回来做午饭,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间便没什么事了,通常是陪着娘做事,只是我的针黹女工又实在不好,惟有做饭还行,所以娘也没办法叫我帮她什么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递送点东西罢了。 这一日买完菜回来,路过欢香馆门前,却见一行官府人家模样的车马停在那里。 为首骑一匹枣红大马的是一位年轻的大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极有派势,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缰绳一手拿马鞭。他旁边一个同样骑马的跟班正毕恭毕敬地回禀道:“程大爷,这就是欢香馆。” “嗯,这儿看来倒也干净。”他说着回头朝身后的马车道:“夫人觉得如何呢?” 马车的帘子动了一下,掀开一小角,仿佛是丫鬟代回说:“太太说若就是卖前日送来那种重阳糕的那家欢香馆,就试吃一次吧。” 那程大爷点头,正好就见桃三娘从店里走出来,朝众人略一躬身笑迎:“这么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爷也不答腔,由他身边的那个跟班道:“午饭你给备下几桌,不要图省钱,拣你们这儿最好的上,我们家大爷带了女眷,东西可得注意干净新鲜点的,我们先到别处还有事,午间就过来。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点头,正恭送他们一行人走,那车夫才驱动了马走,突然其中第二辆马车里传出一声娇喝:“慢着!” 程大爷诧异回头,只见第二辆马车的帘子掀开,探出一点丫鬟的双椎:“程大爷,三姨娘请您过来一下。” 程大爷赶紧拨转马头过去,我因站在远处,没听见那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那程大爷听完,略点头称是,便朝第三辆马车的车夫道:“你们和二姨奶奶留在这儿吧,三奶奶怀有身孕,毕竟不好乱吃外面的东西,请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细致饮食才是。” 说完,便调过马头,领着一众下人、两辆马车浩浩荡荡继续走了。 我站在那看着,说来欢香馆一年到头倒是常有些达官贵人会光顾,但这么大个阵仗的还是少见。这些坐车的太太小姐们,算见识过一些的,但像这个要留下来做饭,却也从来没有过。 马车里走出来一个细挑儿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后再扶出一位着一身半新不旧青缎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妇,脸皮色有些暗黄,不算美艳,但仪容十分大方娴静。 桃三娘唤来李二帮着马夫带车子去后院马厩,自己则招呼那少妇和丫鬟进去。 我看完了热闹,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时一样做好饭再端给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热,咱们家院子的那些蔷薇今早竟开了好些,方才对面的桃三娘还过来说,想买去做蔷薇酱,我就答应了,她还说让你明天清早摘了给她送去,钱多少无所谓,反正街坊邻居的……” 我听了着实诧异,记得入秋以后,院子角落的蔷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黄懒散的了,叶子落了大半,我也没注意,今天却开花了? 我赶紧跑到院子里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蔷薇冒出不少骨朵儿,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鲜艳模样仿佛现在仍是初夏,只是叶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惊叹:“秋天还会开蔷薇花!”我跑回屋里急着追问:“怎么会开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饭。” 我却兴奋起来,随便吃了几口饭,又跑出去看蔷薇。 虽说已经是仲秋了,不过娘说的没错,天空总没什么云彩,清蓝气爽的,说不定蔷薇也就因此才开了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凑近花朵闻了闻,好看的鹅黄蕊心香气很淡;这时节连蜜蜂蝴蝶都没有,独这花开……我心头忽然又浮起一丝不安起来,踮起脚通过矮墙朝远处欢香馆张望,恰好看见那何二拉着板车,买回来一堆菜蔬米面,从侧门进去。 欢香馆厨房的烟囱已经升起袅袅青烟,必是三娘亲在里面忙活了。我赶紧回头待爹娘吃完饭,洗好了碗筷,便出门往欢香馆去。 厨房里热火朝天,但奇异的是,除了桃三娘在,还有方才坐马车来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着围裙包着包头,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只鹅,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称好了三钱盐巴,她拿来擦鹅的腹内,然后拍一小把葱,塞满其中,鹅的外皮用蜜糖拌烧酒涂满,起大锅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让鹅身近水。火灶内烧的两束各一斤八两、粗细相似的木柴,据说也是她挑选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烧尽了便可,俟锅盖自冷以后,才可揭开锅盖,将鹅翻身,再将锅盖封好,改为一束一斤八两的柴继续烧火蒸之,灶内不可用火棍去挑拨,锅盖也必须用棉纸糊好。 桃三娘啧啧称叹:“夫人手艺实在好!我却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见三娘在做鸽蛋饺,便也过来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时鲜蔬菜和肉糜,鸽蛋十几个打稠成蛋浆,分别煎摊巴掌大的在平锅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浆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过来覆于另一半上,成半圆饺子形状,蛋熟后自然合拢,就可一个个拿起来放置一边待用了。 汤锅里烧的鸡汤也已经翻滚良久,沁出浓香,三娘说上菜时只要将汤内放入蛋饺便可。 这时何二宰好了八只鹌鹑拿进来,桃三娘吩咐他仍旧用甜酱瓜和姜丝,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们府上的三夫人怀有身孕,喜欢清爽饮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里:“不若你来试试我腌制的萝卜好了。” 正好看见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三娘顾着忙也没看见你。”说着还和那夫人介绍我,说我是多么精巧伶俐,她喜欢我就当自己女儿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着我笑笑,但我这么近地看她,却觉得她神情里仿佛隐含一抹哀伤,目光祥和却又有点黯淡。 桃三娘的酱菜缸子都陈列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她的糟醋萝卜,也是一绝。将整根萝卜的皮旋切开,但中间不可断,仍包裹萝卜本身,一起风干后,加入炒盐、干花椒、莳萝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后再把萝卜切片晾干,再加一遍炒盐、干花椒、莳萝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干净筷子夹出一些给我们尝试,味道简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过萝卜下气,孕妇不宜多吃点,我这还有前两日挂起来风干的菜心,现在用盐腌一下,待会用虾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连夸桃三娘周到。接下来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笋,她的丫鬟洗好了刚买回的蓬篙,准备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则在将数个大茄子切成两半,挖出籽瓤,酿入调好味道的肉糜,早将茄子合并,用竹签固定好,放入油锅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厨房外,我对她说起明日一早,就把家里的蔷薇摘了拿来,她点头笑道:“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你帮我去看看?” 我觉得她说这话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爽快答应:“好!” 说起柳青街尽头的这小秦淮,两边因植满了柳树和夹竹桃,一年中大半时光都有连岸的绿丝招拂、红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时节,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里洗衣,都常惹得会沾上数瓣花片。 夹竹桃秋季里也会开花,只是远不如春夏烂漫。三娘怎么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着觉得奇怪,这条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边的草木。 不曾想,夹竹桃一改秋风里的颓瑟,花面重露红颜来,垂柳之间,分外显得腰肢妖娜,黄绿的叶里,却开出块块红团锦簇。 我正惊讶于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见那程大爷骑着马,领着马车和一众家丁游玩回来了。 我赶紧跑回欢香馆,何大李二已经把雅座和大厅的饭桌都摆好了。那位夫人仍系着围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饭馆门口,等待程大爷的一行。 我反正是个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呆在店门口一侧的两棵核桃树下,看个热闹。 终于看见另两辆马车里的夫人出来了。 第一辆里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与程大爷相仿的威严妇人,身边带两个红衣的丫鬟,没什么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说话。其中一个丫鬟还从车里拿出自带的脸盆和豆皂,往后院去打水。 第二辆车里出来的夫人却是十分珠光宝气,头插几支金钗珠钏,脖子挂着大颗的珍珠串,伸出来让丫鬟搀扶的手腕上,也是锒铛作响、多得吓人的金玉镯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红的绫罗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爷一看她下车,连忙亲自过来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进了店门,桃三娘引路到里面,那被留下做饭的夫人也赶紧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儿,还不快去给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应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爷和三姨太的后面走。 那三姨太微皱着眉头对程大爷嗔道:“今天天气这么热,我都要吐了,亏你们兴致还那么高。” 程大爷说:“我让他们赶快去做点酸梅汤来?” “嗯……”她点头,也不回头就说:“请二姐帮我做吧?别人做的我怕不干净。” “听见没有?快去做酸梅汤。”程大爷忙回头大声吩咐道。 我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只是见她立刻就点头转身回厨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觉得她很可怜,于是溜到侧门,重跑回到后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头,也赶到厨房来安排上菜。见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里犹自发怔,便回身去拿来自己腌制的一瓶梅卤递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会?”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过来,接过瓶子有点不好意思:“还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识趣地走开了。 我见人们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个烧水的小风炉,打算在那煮酸梅汤,便过去帮她捡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谢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汤,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爷和另两位夫人没有等她,饭已经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宝气的年轻夫人每尝过一道菜,就会问桃三娘,是谁做的。末了啧啧称赞,果然欢香馆是名不虚传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艺本已是胜过一般厨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艺,却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爷也点头称是,也问桃三娘道:“欢香馆可有房间?你这里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点为难:“楼上倒是有四个房间,不过小店的确一般不留客过夜,除了我睡到房间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尔收留一些赶路又实在找不到住处的客人而已。后院也有几个房间,但也是厨子和跑腿杂役们睡的……” “哎,老爷,出门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楼上既然还有三个房间,那我们睡不也是正好么?让下人们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们自己也带了干净的来……下人们让他们在后院随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爷撒起娇来。程大爷只好转而问那位不大作声的大夫人,竟也没有异议。 我不由得捂住嘴觉得好笑,他们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饭菜给留下来了。接下来几日,欢香馆比往常更加热闹起来了。 进出的下人、车马,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那位程大爷原来是来自于松江的官家大户。仿佛听镇上人议论说,他本身便考得举子的功名,将来若再考上进士啥的,难保不是一位大官显贵。欢香馆来了这么一位贵客,简直是蓬荜生辉。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个下人混熟了,打听到些这程大爷身边三位夫人的事。 原来这大太太,是前常州阳湖县知县的千金,与程大爷同年,十四岁时便已完婚,只是婚后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确立,则又有点与别人不同。她母亲是府里厨下掌勺的厨娘,因此二姨太虽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与程大爷认识,程大爷小时候病了,惟就爱吃她母亲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后来程大爷年长成家,又接连考上秀才乃至进士,阖府上下无比荣耀,当年重阳佳节时刻,厨娘比以往忙得还要不可开交,宴席不断,便把女儿带入府里厨房帮手,谁也不知怎么的,就被程大爷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众人背后议论,程大爷喜爱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门烹调手艺罢了,况且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这三姨太进门,程家后继香灯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烟花女子,但与程大爷结识的时候,年纪尚轻身子未破,却还是个青倌人,兼之生得娇俏可人,就被程大爷看中赎了身,没想到进府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程大爷自然捧之如珠似宝,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还都得由二姨太亲自伺候……想来二姨太心里,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听到不少这样的议论,心里不禁为那位二姨太难过。 尤其是那程大爷一行人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去游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够早点,但总能看见对面欢香馆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厨房里为程大爷他们做早点,以及白天里一家人要吃的糕饼点心。 恰好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边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缝补,先一天晚上送来,我娘做好了,便着我第二天一早给她送去。 我做好早饭,自己急忙吃点,就拿了衣服跑去欢香馆。 从侧门进了后院,便闻到一股药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风炉旁熬药。二姨太自己则在厨房里忙着,似乎是做糕。 我赶紧过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见是我,点头笑笑。 我闻着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来,我流着口水问:“三娘,这是在做什么糕?” “蔷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里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酱,倒比用白糖做的酱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笑。 我忽然仿佛有种错觉,她的笑让我有点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去给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进屋里去,正好碰见那丫鬟下楼来,我刚要说,她赶忙做手势“嘘”了一声,走到眼前来才压低声音说:“做好了?” 我说:“做好了。” “钱已经给过你娘了。” 我说:“知道。” 这时楼上又有个丫鬟下来,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去:“药熬好了没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赶紧转身回楼上去了。守在风炉边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腾腾的,没睡醒么?”那丫鬟大声数落一句。厨房里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我躲到桃三娘身边,她拉我到柜台前的桌子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碟芝麻饼,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兴地点头,拿起一块饼吃起来。 院子里的药香弥散到四处都是,我随口问她:“谁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楼上:“那位三夫人。这几天奔波受了劳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圆子,就胃里不舒服,疼了半夜实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来大夫,这会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点头,这种事我也不会在意的,依旧低头吃饼。不一会还看见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药,上楼去了。 我吃完饼,向桃三娘道了谢,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务活去。 午间才做好了午饭,我伺候爹娘吃时,却听见屋外一片人声沸沸扬扬。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却见欢香馆门口站了一圈人。还有一些人从我家门口跑过去,有人说:“欢香馆里死了人了。” 我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欢香馆里死了人?我回去吃下两口饭,又想跑去欢香馆,谁知娘沉着脸训斥我说:“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气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脚步,站在院子里朝欢香馆张望良久。 后来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个贴身丫鬟,她熬好了药端去给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着,便骂了她几句,她不忿顶了嘴,程大爷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马厩里,还让下人用马鞭抽了她几下。 二姨太为人虽然懦弱不多说话,但这次也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说她故意惹她生气,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来了。这一闹更搅得上下乱成一团,程大爷大骂了二姨太一顿,但也没对她怎样,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气十分刚烈,她被打之后别人把她放开,她竟突然一头撞墙去,顿时头破血流就死了。 欢香馆死了人,惊动到官府,幸而程大爷在这方面交际实深,丫鬟又的确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买棺收殓了事。经此一吓,那位三姨太居然当场晕过去,醒来拉着程大爷连喊着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买菜之时经过欢香馆,只见马厩边停了一口棺材,旁边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饭,有不少人在烧蜡烛衣纸,愁云惨雾的。我吓得加快了脚步,心里也在担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这么给耽误了,还有那二姨太,不知现在怎样光景?正想着,才走到小秦淮边,却看见桃三娘站在那里,她穿一身莲青色的对襟衣衫、褶裙,手里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你怎么在这?”我诧异道。 “是啊,何二做饭,我去菜场走走。”说罢,携了我一块走。 我忍不住问她:“三娘,棺材停在门口你还怎么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怜的,生意还是小事情。”桃三娘摇头叹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这时已经走到菜场,人多口杂,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与三娘谈论这件事。刚好走过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摊,桃三娘站住了:“诶,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后开始与小贩讨价还价,挑拣了两斤榧子,再称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饼。 我不好再说什么,随便买了点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 “嗯?”我一愣,没明白她的话。 桃三娘冷笑:“那丫头与二姨太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两人可是有情有义的,程府上下,别的下人免不了趋炎附势,厚此薄彼,只有这丫头对主母不离不弃。二姨太昨儿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说话……也是孽障啊。”她又叹一口气,顿了顿:“其实那三姨太,也并非真的就心肠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轻,出身单薄命苦,一时得了势,就未免恃宠生骄些罢了。” 我笑说:“三娘你眼中看人,却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世间本也没有十足的坏人,只有十足的欲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一句。 已经走到欢香馆,桃三娘拉我进去坐坐,我说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却拉着我的手:“进来坐会儿吧,三娘在,怕什么?” 我被她牵着手,就不知不觉跟着往里走。 蜡烛、香的烟雾,弥散得门口乃至屋檐底下,都白蒙蒙的,每个人脸上神情都罩在苍白的阴霾里,很少人说话,大家都在忙着做事,空气里还有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药,只是这药气和蜡烛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种不舒服。 我随桃三娘到后面厨房,却意外看见那位二姨太又在厨房里忙活着,何二只是在院子里收拾两只活鸡、几条活鱼;三姨太的那个丫鬟在守着药煲。 我惊讶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问什么。 只见桃三娘放下篮子,拿出一包东西走到厨房门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买来了。” 那二姨太点点头,朝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谢谢你,三娘。” “不谢不谢!”桃三娘摆手走开。 我朝厨房里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两个蒸糕的大笼屉里同时也在冒出滚滚白烟,不知是做的什么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柜台这边,拿出一包东西打开:“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阳糕,还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让你爹娘也吃点,菊花泡茶喝……双九重阳的这些日子,本就煞气重……你的茱萸香囊还在吗?” 我还是没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话语和神情能让我安心。我接过来并点点头:“在。” “嗯,感到不舒服了就闻一闻它。” 回到家里,一日无话。我给爹娘吃了重阳糕、喝了菊花水,他们也没在意和多问。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边洗衣服时,路过欢香馆,欢香馆厨房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程府下人进进出出忙于备车和搬抬行李,我估计他们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据说是送到附近的寺庙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爷信邪,还花了不少银子请来戏班,要在寺庙外面一个空地上搭台,准备唱三天晚上的大戏……这也是一种挡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思忖,恰好一阵风吹过,我下意识抬头望望身旁的夹竹桃树,却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话语——“那位二姨太,这回却真是铁了心了”……“原来做的蔷薇酱都用光了,正好这几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开了,正好……对了,小秦淮两边的夹竹桃,好像也开了不少,你帮我去看看?” 我感觉到哪里不对,但是又完全没有个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镇上也是流言蜚语,人心惶惶。 赶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借着去买菜的时间,我又跑去欢香馆,从侧门进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厨房门边,低声说着话,院子里少了蜡烛香火的气味,但熬药的味道还是很浓。 我看见数个食盒放在一张桌子上,还没盖盖子,里面食物微微冒着热气,是茯苓饼、蔷薇糕一类的点心。 我怯怯走过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轻轻点头。 桃三娘看见我,也有点意外:“桃月儿你怎么来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么回答,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来。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么笑道:“程大爷出钱请人在金钟寺那边街上搭了戏台子,今晚就有戏看了,你去吗?” “去的。”我点头。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们这么快就要走,我还真舍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给三娘添了这么多麻烦,是我该抱歉的,只是……唉,这世间的缘分不过聚散别离的话,也没什么好再说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摇摇头,我插话:“夫人真的要走了吗?” 二姨太低头看着我,她第一次这样正眼看我,我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怵,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二姨太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她表面依然如当初见到的那样温婉,话语声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她略显呆滞的目光,没有波澜起伏的语调……像极了阴云抑郁、神色灰惨的天空,隐忍着一股的雷鸣暴雨,不知何时就要发作的! 这时“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楼上跑下来,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来,刚想说什么,却募地看见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闭住口,站住脚步,才对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闷作呕,想喝点梅卤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会给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楼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上楼,看不见了,她还在发愣。 她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却不以为异,还在看着我笑。 我实在害怕,桃三娘的笑甚至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赶紧回头飞也似的朝外跑,欢香馆这里甚至都让我心里阵阵发凉。哪知,到了门口看见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还留有一大滩香烛燃过的痕迹,我生怕踩踏到,贴着墙边绕行过去,一路就像身后有鬼怪在追赶一样,我径直跑过小秦淮,到了人群多杂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来放慢脚步。 甫却听到有人大声吆喝:“卖糕!卖糕!……重阳登高,平安寿高!” 我惊得看过去,却只是一粗矮妇人在那摆摊卖糕而已,我才长出了口气。 这几日连天气都如此沉闷,我想起桃三娘的话,拿出茱萸香囊嗅了嗅,里面仿佛还有干薄荷叶子,气味辛香,但不刺鼻,的确让人感到安心许多。 程大爷一行终于走了。 他只是扔下钱给戏班子,并留下两个下人料理善后,他自己便带着一家子人,有点仓促而依然是浩浩荡荡地走了。 一台大戏在镇上敲锣打鼓闹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阳正日,那天的戏唱得尤其铺张浓烈,铿锵激昂,倒是便宜了镇上的人们,平白增添了不少热闹。 我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却看见店里挤满了慕名而来买糕的人们,有本地的,也有不是本地的……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或者毫不记得,在这里,几天前才死过人? 何二和李二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桃三娘清闲。 她眼尖,不知怎么就越过人群看见了我,立刻走出来叫住我,不由分说拉我进去:“来,三娘刚蒸好的蔷薇糕,你也来尝尝!” 桃三娘蒸屉里这次蒸出的蔷薇糕,却是不卖的。 她带我进厨房,把白气腾腾的糕拿出来,我看见糕上隐隐透出像是人身皮肤下,血红色脉络膨鼓延张般形迹的殷红花屑……非比以往的花糕气味,那种甜腻浓郁里,有一股奇异的腥香,桃三娘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一块,用筷子夹了送到我嘴边:“吃……” 我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却不敢违逆她的话,只得张开嘴—— …… 很快,欢香馆就恢复了往日的朝气,仍旧是来往过去的,走路歇脚,熟人生客,羹烧酒热。 我渐渐地也把那件事抛诸脑后了,我甚至没有发现,程大爷他们走后,我家的蔷薇架迅速退变回枯黄萎迹,小秦淮的夹竹桃也花蕊消靡,不复光鲜。 许久以后,她才亲口告诉我,是她亲手帮她做的,把夹竹桃的花瓣混入蔷薇花瓣里,专门做成一种花酱,再蒸制成蔷薇糕给那女人吃……别人吃的只是纯粹的蔷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却是夹竹桃花糕。 夹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块……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恐怕已经胎滑血崩,一尸两命了…… 未必会有人就怀疑到二姨太身上,因为那三姨太死相蹊跷,更没人敢声张,都只忌讳着是不是有丫鬟的冤鬼索命? 只是她也活不长了吧?二姨太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着得到丈夫百般宠爱的女人死去,其实也不能真就从中得到任何安慰啊。 “不过……”她对我露出一贯那种无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说道:“她的欲望我已经帮她满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这岂不两全其美?” 我想起那重阳日蔷薇糕的腥香,不禁打了个寒颤…… 03. 阿胶肉 镇上一些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俗话,说:“冬至馄饨夏至面。” 可日子还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场,欢香馆里热气腾腾的馄饨就出锅了。 我站在锅边看着桃三娘拿勺轻轻搅动那一只只浮起、白胀胀的大馄饨,闻着那股带有浓郁肉香的蒸气,就喉咙里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对做馄饨也很有一套;做汤馄饨的话,白面二斤、盐六钱,入水和匀后,得反复揉搓百遍,末了掺一点绿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飞,一片片馄饨皮特别薄,而肉馅必须是精瘦肉,去干净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酱、芝麻盐、素油等,起锅的开水不能太多,锅里先放竹制的衬底,这样水沸腾了以后馄饨才不会破,后再加入鸭骨熬好的冬笋鲜汤,馄饨下锅后,先不搅动,汤一边沸腾一边洒进冷水,也不盖锅盖,直至馄饨浮起,这样才能做到面皮坚韧而口感润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点葱花递给我:“来,你也尝尝。”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急着往嘴里送,不小心被烫到,三娘看见就笑。 三娘穿着一身白底红边的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转过身去还看见她脑后别一把雕花象牙栉,愈加映衬得人姿容明艳,神采风流。 这时何大背着一大包东西回来,桃三娘赶紧和他一起到后院去。 我听说她要酿制羊羔酒,听着新奇,忙捧着馄饨跟在后面看。 只见桃三娘已经预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里,何大买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锅,把它洗净后加水一起放进锅去,再枰了十四两酒曲,和一斤煮过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同羊肉一起大火煮炖。 我极少见过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说因为她是北方人,从小羊羔酒却是常见的。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极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会儿等到羊肉煮烂,约有七斗的汁水,就好用它来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两木香,只要这期间不犯水,盖缸十日之后,出来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补身强肾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飘下一些细雪来,风不大,所以一点不冷。 三娘忙完了,见我捧着吃完馄饨的空碗还站在那,摇摇头笑着赶紧拉我回屋里去。 现在时候还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里白日子短,外面又飘小雪花,反而显得店里愈发晦暗起来,桃三娘点起好几盏灯,等着生意上门。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门口,却见迎面进来一人。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头东边巷子里住的薛婆子。 她儿子本是镇上生药铺里的伙计,她自个儿却是我们这当地有名的药婆子。平时专门走家串户到各人家女人那里,卖些私秘方儿、小药丸子的;还兼会扶乩请紫姑神、扫帚仙,帮人求个神佑、问个吉凶卜什么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户小人、甲乙丙丁之间说合买卖,甚至拐子拐来丫头小子,她也帮人出手的……因此这里人人都知道她的厉害,无不敬她几分,不少年轻后生或小媳妇都有惯称呼她一声“干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跑到欢香馆来。 “哟!好香的馄饨啊!”薛婆子一进来就吸着鼻子说:“桃三娘啊,人人都夸你的手艺,我今天可是专门来试试的。” “这不是薛婆婆吗!您老肯大家光临,那真是给我天大地赏脸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过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别劳烦伙计了,咱们这邻里街坊的,还这么见外干嘛!”薛婆子摆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亲自拿了茶壶和干净茶碗,给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么?这一顿我得请客!您要是给银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欢香馆的饭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卖老,不客气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见她嘴里没了个门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两年也是掉了一颗门牙,幸好后来已经长上了,不然可真难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只野鸭子杀了,去骨切丝,配笋尖、木耳做一道羹;还有,那小瓷罐焖肉上一个来,还有松仁烩豆腐,鸡油炒个白菜。” “嗯。”李二点头,照旧是一副闷头做事,没有喜怒的过多表情的样子,转身到后院厨房去了。 桃三娘又唤何大:“把我腌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来,再温半斤黄酒。” “哎呀,你也太客气了,我一个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势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连忙按住:“都说了,你这是看不起我这小店吧?” “不是不是,岂敢啊!”薛婆子一个劲儿的咧嘴笑。 不一会儿,酒和小菜就上来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着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里没客人,这种霜雪天气,时近傍晚,在路上走动的人是绝少的。 我得赶紧回家去做饭了,便朝桃三娘摆摆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会在意我这个黄毛丫头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来欢香馆吃饭,是想要干什么。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买些煮粥的芋头和黄豆,却意外地冲撞到一个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摊子前,刚装上称好了的豆子,没留神一转身正好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哗——”地一声我手里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洒出来许多。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那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来,身形魁梧,我有点害怕,所以站着没动,也忘记要说道歉的话。这男人低头看我,竟一点没生气,反连忙俯身下来帮我捡起豆袋子:“小丫头,你没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里散走掉了,我接过袋子赶紧又低头去捡,好在跑出来的不多,那男人也帮我捡起来不少。 我讷讷地点头朝他道一声“谢谢。”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脸了,长得白面无须,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会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正要走,卖豆的摊主叫住我:“哎!小丫头你还没给钱哪!” 我才想起,连忙道歉并从身上拿钱出来,谁知那男人却先一步掏出钱来递给了那摊主。 我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拒绝,可摆摊卖东西的人却不管这些,收了钱就不管了。我拿着自己的钱,结结巴巴地对那男人说要还他,他却洒脱一笑:“这点点小意思,就当我刚才碰到你的赔礼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边走,我一边在旁边跟上,手里托着钱非要还他,他却背着一双手在腰后,怎么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脚:“这、这位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不然,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还我,倒不如帮我个忙如何?” “帮你什么忙?”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又故意四处看看,岔开话题:“你还要买什么?我们边走边说。” 我更加疑虑丛生,不肯和他继续走下去了,只站在那里:“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忙?” 那男人见我犟,搔搔头没办法,只好蹲下身来:“好吧,拿你没办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欢香馆你熟吗?” “熟啊,常去。”我点头。 “嗯……桃三娘你认识?”他继续问,但我感觉到他在绕圈子。 “认识。” “嗯……好。”这男人停顿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时都是一个人住的?还是……她平时最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她……店里还有何大何二他们啊。”我完全不明白这男人话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说……唉,算了,那她平时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什么?”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欢做好吃的东西……” “喜欢做好吃的?”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点不耐烦起来:“唉,她开饭馆的当然要会做吃的……算了算了,问你也是没用。一小丫头知道什么呀。” 我更加陷入云里雾里,这男人拍了拍自己脑门,似乎不死心再问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欢的还有什么呀?比如说,她爱不爱打扮啊,你有没看见她最喜欢买些什么东西之类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 这男人彻底没了耐心,勉强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头,就转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钱……”但那人已经走到街尾,一转弯,等我再追过去,就看不见他了。 我对这男人究竟要干什么,依然是懵懂无知,想了想没结果也就丢开了。买完东西往回走,经过欢香馆,却发现今天那薛婆子不知为何又来了,手里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门槛里和三娘在说话。 我故意过去和三娘打个招呼:“三娘,早!” “桃月儿啊!买菜回来了?”桃三娘看见我就笑:“过来过来,我刚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听到有吃的,赶紧笑嘻嘻地挨过去。 桃三娘拉着我进去,那薛婆子还在和她搭着话,也就跟了一块进到后院来。 只见院子里血淋淋地躺着半边猪,何二拿着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风炉上烧着滚水,桃三娘走到磨盘边,那上面果然摆了满满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来几把分给我和薛婆子手里:“院子里脏,你们还是到前头去吧。” “诶,我还想学学看你家厨子的手艺呢,这刀法哟!”薛婆子啧啧嘴皮,一手挽着那包袱,一边剥着栗子壳:“这猪肉新鲜,红白肉长得齐整,你真会挑啊。” 桃三娘莞尔一笑:“不是我会挑,我也是从镇上张屠户那儿买的。只不过是让他专门给我找他家乡下老乡家里养的。我约定了合同,这猪是绝对不能给它吃馊败了或者肮脏的食物,得吃杂谷子、米糠这些,猪长起来才干净,猪肉也嫩,没有那么一股子腥臊气。” “难怪啦,这么讲究?三娘你可真是……啧啧啧,没说的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真是会做生意!而且实在,人又贤惠。”薛婆子摇摇头,一个劲儿感叹不停,又见何二割下连皮的长条五花肉,用炒盐用力擦过,平放石板上,接着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赶紧问:“这是做什么?” “这是腌肉嘛,拍完再用炒盐擦一次,就拿石块压紧了。现在冬月里天冷又干燥,肉压一夜明天还会有一点水出,就翻过来下一点硝,如此翻腌七天以后,肉也半干了,我柴房里有专门储备的甘蔗渣,加上未脱壳的稻米,在大锅里慢火焙了,肉则挂熏笼里盖严密再放锅上……要以这种蔗米烟熏肉,肉的一种特别香味就出来,待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给婆婆您尝尝,” “哎哟!这功夫我可学不来,家常里熏肉,哪儿舍得放那么些稻米?”薛婆子继续啧着嘴:“难怪三娘你家的饭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哟……”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里,究竟是心疼稻米,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哎,我说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拍手:“你说我这脑子不是老糊涂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着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进屋去:“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奇得不得了,赶忙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瞧。到了屋里柜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摊开她的包袱,竟然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和数件亮光闪闪的钗环首饰;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对镶红珊瑚的长柄雕花银簪子,和一只上等翡翠玉镯子,像我这样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这绝对价格不菲。 “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干儿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过江都就顺路来拜见我,给我捎了这些个东西,这几件首饰也是他给我的,可我想啊,我一个老婆子哪儿还戴得了这些东西?特别这根簪子……”她拿起来,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这红的太鲜艳,我戴了走出去不像个老妖怪?还不如送了给你戴。”说完,就递到桃三娘手里。 “这……”桃三娘为难起来。 “别客气,婆婆送你的,就当我老人家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过去。 “不、不,薛婆婆,我无功不受禄,况且,”桃三娘连连推辞:“我每日里只是在厨房里打转,烟熏火燎的,没福气也不配用这样富贵的东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还非得你要!哼!难道这点小东西,我还送不起吗?”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恼了的表情:“还是看不起我老太婆这点破东西?” “怎么会呢,这簪子怕也值一二两银子呢……” “我还不止送你这簪子呢,这镯子,你看!”薛婆子顺势拉过桃三娘的手来,不由分说把镯子套上她的腕:“哟!手腕子白,这绿的配起来就是好看。”她竟攥着桃三娘的手,自顾欣赏起来。 “薛婆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桃三娘缩回手,忙的要褪下镯子。 “这不值什么!”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这地界上,谁不认识我薛婆婆呀!我平日里出入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房里,这样东西我见得多了,也有得是!说出来不怕吓到你,那些小姐太太们,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里去呢,我送你这点儿算什么呀!”薛婆子啧着嘴,说到这里更冷笑一声:“那些人我其实还看不上呢,论起相貌人品,她们和你三娘子比,还差远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欢你。” “这、这……”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桃三娘露出这么尴尬的苦笑,不知是对薛婆子的过分热情,还是因为她说的话。不知为什么,我这次反而觉得有点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许桃三娘褪下镯子,又把银簪子往她手里一塞,就连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还有点事儿,达士巷的刘家请我过去……”又压低了声音:“他家的闺女得了怪病,脖子长了肉瘤,我去帮她扶乩问问怎么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里拿着银簪子:“实在多谢您老的厚礼了,改天请上您儿子一起过来吃顿饭啊。” “我儿子啊,当学徒的一年到头还不得看他师傅脸色,保不准啥时候才能回家来。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着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过头来,也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突然“扑哧”一笑,遂褪下镯子,和发簪一起拿在手里,对我摇摇头,走到柜台里随手一扔,“砰”的一声不知就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虽然并不能很明白这一切,但桃三娘的举动我却一点都不奇怪。 看她忙着去做事了,我这才想起我在这也耽搁太久了,便急忙自个儿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还没回来,娘也忙着活计,忘了时辰,根本没在意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巧了,吃完午饭,娘就让我到达士巷口的王家去给送一套缝补好的棉袄棉裤,走到那里恰正好看见了薛婆子,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尾随她身后。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几眼,只见他俩躲进了巷子里一处背风的墙后,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帮我付了买豆子的钱的那个大个子男人。 早前听那大个子的说话口音,绝对不是江都人!他们怎么会到一块儿去了?这男人向我打听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欢香馆来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么原因了。 我怕他们发现,所以没办法跟过去偷听,只好在巷子里打一转,打算还是先把这套棉袄裤子送到王家里再说。 天很冷,虽然是大白天里,风却刮得“飕飕”作响。我从王家出来,再朝达士巷里望望,却一个人也看不见。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计也还没出来,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说的,她是来帮刘家的闺女扶乩问卜的。不过天知道这婆子,向来是狡猾多端的人,从小娘就告诫我,别和那婆子说话,看见她也最好当没看见……因为她和那些拍花子卖小孩儿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刘家宅子门前转了两圈,实在太冷,脚踩在青砖地上感觉硬生生的,脚底反而阵阵发麻,我还是赶紧回家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看见薛婆子又来过欢香馆两次,每次都是拣那客少悠闲的时间,她有时是自带一壶黄酒,或一袋冻梨之类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痴不颠地东家长一下、西家短一点拉扯个没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确宽广,有时桃三娘这里的客人与她都是旧相识,偶然碰见了,更是要好好叙旧谈论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热情,但也点到即止仍不会特别熟络。 眼看着日子进了腊月里,各家各户的活计也都逐渐停止了。大雪下了两场,再过两天就要到腊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制两大锅腊八粥售客。 这天我伺候爹娘吃过午饭,收拾完家事后闲来无聊,便又习惯性地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正在后院里炙猪皮,是将已经制干的肉皮扫上酱油、麻油、椒末等然后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边看着,那猪皮“滋滋”正冒着肥油,香气扑鼻。我晓得这都是桃三娘为腊八粥专门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腊八粥吃味道尤其咸鲜。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这股从不嫌麻烦的劲儿,另外还有一种灌馅蛋也是,将鸭蛋放入滚水略焯,约莫里面蛋白刚刚凝结,就拿出凿小孔倒出蛋黄,然后再灌入各种馅,或是切碎的红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笋;重新上锅蒸熟,剥壳装小盘,客人买一碗腊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馅蛋。 “三娘,”我问道:“为什么腊月八日要熬腊八粥?” “因为我们要记住一定要辛勤劳动啊。”桃三娘笑着道:“从前有一对好吃懒做的小两口,他们爹娘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们八囤子粮仓存粮,可他们却因此就不肯再去种粮食了,总觉得自己家粮食多得吃不完。后来过了个三年两载吧,八囤子粮仓的粮食终于被他们吃光了,他们饿了好多天,恰巧是腊月初八,小两口饥寒交迫,只好再到八个囤子里仔细清扫了一遍,居然扫出来不少五谷杂粮,于是他们煮了最后一锅粥吃了,并且痛定思痛发誓,来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种地。于是从此以后啊,小两口省吃俭用,辛勤劳动,又过了三年两载,他们慢慢地富足起来了,八个大囤子粮仓也再被填满。于是他们为了教育后人,每年到了腊月初八,他们都会熬制掺杂五谷杂粮的腊八粥给子孙后代吃,这个传统也很快就传开了,变成我们现在都要吃腊八粥的习俗。” “哎哟!三娘在这说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声音冷不丁的传来,把我吓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头看不见你,我就这么闯进来了。”薛婆子这么说道,我转脸看她,却更惊讶看见她这次来,身边居然带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桃三娘赶紧站起身打手势让何二过来继续炙这些猪皮,一边说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请里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摆手,又向桃三娘介绍道:“这是我干儿子,从徽州来,姓陈,也是生意行里走营生的人。因隆冬腊月里不好走远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来喝酒,我就把他带到你这来了。” “噢,请坐请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里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几分凝重的样子,便不敢作声了,东摸摸墙西蹭蹭脚,也挨进屋去,反正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桃三娘给他们上了茶,双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还是沉着脸,也不说话。 薛婆子解围小声道:“三娘别怪他,他这些年忙于出来走生意,虽挣下万贯家财,不曾想他家里那媳妇却没福气消受,一个多月前暴病死了,家里寄信过来昨日刚收到,他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立刻就回去……”说到这,又竟然眼睛一红,流下两行眼泪来:“那是个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庄又贤惠,入门才五年,未生个一儿半女,就……” “婆婆,您老别这样,您越伤心,不是怄得陈哥儿更伤心么。”桃三娘连忙劝了。 “哎,是、是。”薛婆子赶紧擦干净眼泪。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个真诚感谢的笑意,但还是没有说话。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报以一笑,这时李二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一小碟炙猪皮和腌冬芥菜、两个灌馅蛋。 “还没问你们吃了饭没,先用点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们,我看见只要桃三娘背过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会瞄过去她身子上下扫动,但桃三娘只要一转过脸来,那男人的眼睛又会迅速老实地黯淡下来,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即使不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接着那薛婆子就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竹叶青,拉着桃三娘陪坐下来,与她这干儿子一齐对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来好酒量,干了几杯下去,还觉得这酒劲道不够,而桃三娘喝了几杯,脸色却微微显出酡红起来。 很快喝完一壶,那男人说还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来一壶梨花白。 三人吃着小菜闲聊着家常,又几杯下去了。 “唉,话说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体会到。想我那老头,也死十年了。我守寡这么久,养活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哟……”薛婆子又习惯性地啧几下嘴皮。 那男人点点头,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见她也是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酒,微叹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那男人便开腔道:“恕我冒昧,听闻三娘子独身一人到了此处开店做生意,想来也是许多辛酸劳苦吧?” 桃三娘摇摇头:“还好吧,其实现在日子过得也是安心的,江都这里安静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举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渐不加掩饰起来,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现在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喝来喝去的要到几时,我自己觉得实在无趣,而且天气冷,还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直至这夜晚上,天气无比阴沉,风止歇了,雪也没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却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外不知是什么,照得蒙蒙一层亮,难道是月光? 我怎么也睡不着。 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厕。 隔着我家的矮墙,欢香馆门口一双红灯笼悬在那里,纹丝儿不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眼睁睁看见白天里那个薛婆子的干儿子,在我家墙外鬼鬼祟祟地跑过去。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里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确确看清了,正是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从我家门前过,径直朝欢香馆走去。 我虽然年纪小,不过也能隐隐约约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担心,还是要为这男人害怕好……来不及多想,我也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积雪踩着居然软绵绵的,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看见侧门那里,薛婆子一人站在暗处,看见大个子,才走出来两步,她仿佛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我愈加疑惑,怎么薛婆子这个时候还会在欢香馆? 看他们窃窃私语了几句,薛婆子就蹑手蹑脚地开那道侧门,带他进去了。 欢香馆在夜色里静穆的门面,衬上那一对灯笼,就像一只伏地肃然的兽。我心里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可实在冷得不得了,顾不得那么多,惟有赶紧跟过去。 我走到侧门边,发现门是虚掩的,里面透出一丝光线。 我把双手放到嘴巴呵热气暖一暖,便去轻轻扒开门。 何大何二李二估计已经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磨台上放着一盏风灯,我从墙的拐角里偷看,没有半个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楼上去了……我知道楼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独自住着,他们二人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我心里跳得咚咚直响,寒意也忘了,反而额头一阵冒汗。 得马上到楼上去,万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个歹意,起码我还能喊一声何大他们。 空气里洋溢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我尽量放轻脚步,转到楼梯口去,果然看见薛婆子和那男人摸着楼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楼梯在他们每走一步,就会发出一下低哑到几乎难辨的呻吟声。 那男人似乎还有所忌惮,走了几步,就停下,回头悄声问薛婆子:“干娘……你确定她真喝醉了?那几个跑堂和厨子……” 薛婆子不耐烦摆手:“我的陈大爷啊,那几个早灌饱黄汤回去睡啦!老身袖子里带的十几块手帕子都湿透,这么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块块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别说她……” 那男人厌烦薛婆子的啰唆,也就做手势让她闭嘴,自己继续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听见了这些话,如果说何大他们都喝醉了,那岂不是我叫他们也不会醒来?我想到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识往身周围看看,恰看见楼梯旁边的腌菜坛子上有一块压盖的石头,我就连忙拿在手里。 忽然在此时,仿佛就在这幢房子的檐顶上,不知是什么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发出一声低沉而震慑的兽吼——什么东西在叫?比我听过的老牛或者大马的声音还要大,我甚至感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传来一阵震颤,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里的石块一下子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呀!什么声音?”薛婆子在楼梯中央惊了一踉跄,差点滑了一跤,石块落地的声音引来她和那男人回头,已经看见我了。 我掉头就跑,耳后听见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应必定也是要下楼来抓我了,据说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头上一拍,小孩子就会一声不吭地晕掉……会被她抓走卖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择路,冷不防一头狠狠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眼冒金星,抬头一看:“何大!” 何大虽然身上一股酒气,但仍一如往常板着脸不说话,目光直盯着前方,我回头看那追来的薛婆子,她也是骇然一怔站住脚,不过她还是随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来茅房么?”她刚说到这,后头就听见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摔下楼来,口里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赶忙转身去扶那男人,接着却看见桃三娘笑吟吟从楼上走下来了,同样是穿着那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底红边的棉袄子,一丝儿不乱。 “三、三娘?”薛婆子讪讪地挤出一点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里待客一般的柔和,没有异样,看见我就怪道:“都几更天了?桃月你犯什么淘气?快回家去睡觉吧?天气冷得很。” 我站在那里,的确手脚都冻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这时何二和李二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院子角落里,桃三娘见我不动:“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记得我整个人被何大一把抱起来,最后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睡着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来,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经起身干活,倒没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来呆坐一会,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赶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欢香馆方向望去,还是与平时一样平静的袅袅炊烟。我怀里还揣着昨晚的惊吓,但不敢声张,急忙回去做好早饭,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门,跑到欢香馆门前,那何大在低头扫着门槛前一块地,没有看我。我又转到侧门去,竟意外地发现到,马厩里居然拴着两匹驴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会,两匹驴子……一匹个头矮小一些的,是已经皮肉褶皱了的老驴子,这种驴子恐怕也拉不动磨;而另一头倒是身强体壮,高大结实。 正好桃三娘抱着一把干稻草走出来,一看见我就笑道:“桃月儿?这么早!”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你快看看我这两匹驴子!终于可以不用自个儿推磨了。”桃三娘一边把稻草均匀放进食槽里,一边笑着说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上风风雨雨地闹了一阵,失踪了个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访了多日,也丝毫找不到任何头绪,渐渐也就淡化了。 可惜欢香馆极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饼的面粉也是菜市买现成的,两匹驴子养在马厩里,时间一长还费不少粮食。而且这两头驴的脾性还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们就会拼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别人越是躲开它们,它们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马厩里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着实累赘,过了除夕年节,就把其中一头老的送到镇上的生药铺子去了。 又一次因为帮母亲送活计,路过那家生药铺时,还看见薛婆子的儿子在店里。他娘不见了,他看来倒也不怎么在意,听闻他酗酒和赌钱,有时也曾把药铺里的药材偷出去变卖,他师傅不止一次赶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么算盘,又过了好些时日,我走过欢香馆门口,却看见挂着一些菜谱的牌子里,醒目地多了一块新的菜牌子——阿胶肉! 我走进店里,正是客人如潮的时间,每个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莹酥香的肉块。 我看见有客人点菜,桃三娘都会热情地推荐他们吃一碗补身益气血的阿胶炖肉。有人说:“桃三娘,那头驴子杀了怪可惜的,能卖好几十两银子呢,你这卖肉能赚回多少本儿来?”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诸位客官在我这小店都吃饱吃好,这阿胶啊,都是先前那头老驴子送去药铺子,让他们帮忙找的师傅,以最上乘手法专熬制的阿胶,这是我对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领了,那对我来说,可就不止那几十两银子了!” 我眼盯着那每个人桌上一碗碗驴肉……反想到,她将老驴送到药铺,在她自己儿子眼前都不能相认,还剩生生就剥皮熬胶了;而那男人的肉,则如此让世人瓜分食之……实在不由得我不胆寒。 04. 镇魂馒头 阴雨连绵天,江都笼罩在一幕水烟里。 自三月初三以来,到江都一带游春的人便没有停歇过,我在欢香馆曾听一读书人对他同行的朋友说:“即便是清明雨泥溅路,但青绿发芽花红枝,一派好春气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马?” 他的话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还是懂的。 因为桃三娘做的青团子实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过了许多日,镇上乃至来往商旅游客,每天专门来买青团子的还是络绎不断,她无法,有时忙不过来,就让我每天帮她到山上去采嫩艾叶,每次回来,她便时而给我几个铜板,或送我一些点心做报酬。 爹娘也觉得这样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挣几个钱和得到点心,自然就十分乐得效劳了。 这一天我采满了一竹篮的艾叶回到欢香馆时,恰好又看见那说“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马”的读书人,他们坐在靠围栏边的座位,身边的同伴里,除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一副斯文的白净书生外,还有一个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红衣、红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后站着个丫鬟,手里还抱着一大个用布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我一边走进饭馆内,一边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见她与两个读书人喝着李二上的茶,应该也是刚进来店里坐下不久。 我见他们一径谈笑风生着,那女子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直到桃三娘唤了我一声:“桃月儿!” 我才醒悟过来:“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过我手里的篮子,把我拉到柜台前桌子坐下:“怎么?觉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点点头。 桃三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着道:“桃月儿喜欢红裙子?” 我又用力点头。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儿长大以后,穿红裙子肯定比那姐姐还要好看。”正好这时那读书人唤三娘:“掌柜的,有什么点心没有?” “来了。”桃三娘立即答应一声走过去:“客官,我这里有刚蒸好的青团子、青菰粽,你们想吃什么?” 读书人问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么?” 那女子笑笑:“清明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有青团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两样都来一点,如何?” 她说完,众人都点头,桃三娘便转身亲自去厨房,不一会儿端来点心,送到他们桌上两盘之后,居然还不忘另外给我拿来一个热乎乎刚出锅的粽子。 她细心地给我把粽子解开红绳,打开青叶,露出里面圆滚滚莹白如玉的香糯团子,然后再从柜台边的蜂蜜罐子里舀出一大勺蜜糖浇上去。 我喉咙里的馋虫顿时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夹了往嘴里送,三娘连忙提醒我小心烫。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红火爆竹的声音。店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外张望,只见一对举着大红双喜的仪仗,从柳青街的一头慢慢走来,只是惟一有点奇怪的是,那仪仗虽然不停点燃爆竹抛向路边,可却完全没有敲锣打鼓的喜乐吹奏,仔细一看,让人觉得哪里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亲啊?”店里有几桌吃饭的客人中,有人问道。 另一人却冷哼一笑搭腔:“可怜啊!达士巷的刘家闺女……” 我听见是达士巷的刘家闺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老来欢香馆心怀不轨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说起过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脖子长了个肉瘤,她去帮她扶乩问卜来着,却不知后来怎样了。 那人又好事地继续追问:“他家闺女怎么啦?” 这时店里几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个个都在侧目看那说刘家闺女可怜的人,听他如何回答。 “刘家那闺女啊,生得是个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个怪病,才八岁……我也没亲眼看见啊,就是据说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来一个瘤子,起先不疼不痒,但是邪门儿的是,还越来越大,衣服领子的扣儿都系不上了。刘家人都愁坏了,还找过那薛婆子,你们记得吧?那个专门帮人扶乩问卜,串门送药的婆子,才帮他家去扶乩请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头没两天,人都失踪了,从此再不见下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吓!这么邪乎?”众人咂舌,有知道这事的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我觑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头笑吟吟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丝毫没有异样。 “那后来呢?你刚才说现在那嫁人的难道是刘家闺女?她不是才八岁么?” “错了,现在已经满九岁啦。”那人纠正道,复又摇头叹气:“可怜哪!听闻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长得已经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帮她找了无数大夫,吃多少药也不好呢。上个月呀,广陵的张家却遣媒人来说媒,更是紧接着送来一百两白银作为聘礼,急着还要下个月就得过门儿……你们以为是为啥呀?”这人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喝一口茶:“这张家有钱,大家都知道,他家有个傻儿子,你们知道不?今年也十二岁了,原本傻便傻吧,家里丫鬟婆子伺候着,还当个宝贝一样。可约莫在去年,那刘家闺女脖子开始长瘤的时间差不多吧,他们家儿子没来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药好不了……估计啊,不知是请的什么问,说要娶亲冲喜,找个命格相征一样的,就找到这刘家闺女啦!” 这人一直说着,那大红抢眼的迎亲队伍就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去,不停地点着爆竹,“噼里啪啦”的,听时间长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下雨路滑,那些抬轿搬箱子的随从们个个衣服都是透湿的,溅满泥点子,脸上都是懊恼的晦气样,一路上甚至没人说话玩笑,死气沉沉的不像是送亲,倒像是送殡的。 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看见那些走过去人们的一张张脸,竟然心里一阵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点凝重,微皱起眉头侧目看着那队过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时间,她又低头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说话的人唤李二结帐,其他人还有那意犹未尽的说:“怎么就走了?哎!你说,把他们两家孩子凑一起去,会是什么结果?” 那人有点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有个亲戚住刘家邻居,没事儿听回来的事儿,谁知道真个究竟!” 桃三娘见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后院子去,只见院子里一口小锅里煮好了数十个咸鸭蛋,她转身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小的网袋子,把几个个咸蛋装进去,然后往我衣服口袋里一揣:“好好带着啊,拿回去给你爹娘也尝尝,是三娘清明前腌下的,你回去看看,我腌的时候可是看准了日中时分,那一颗颗蛋黄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谢收了,曾听三娘说过,腌咸蛋时,若日中时分,则蛋黄会在正中。若是上半日腌的话,蛋黄就会偏上,反之则偏下;还有和草灰盐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脚醪糟,不然蛋内的蛋白就会变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后,下厨做了午饭伺候爹娘吃过,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家里屋檐下一张竹椅子上,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音,很快便睡着了。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连不断的霹雳闪电刺破云端,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大雨滂沱中,看见几个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门前街道跑过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几个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过去运河那边……” 我一怔,随即惊慌得赶忙跑回屋子里去,虽说小秦淮以及下游的运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离奇的事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天上雷鸣电闪的太吓人,我的心咚咚乱跳。 傍晚时分,雷雨过去,天边现出一幕彤红的晚霞,我在院子里收拾被风雨吹乱的东西,娘出门去,正好门口碰到邻居的一位婶子,两人便站在那里闲话了几句。我起初没有在意,后来却听见那婶子说的什么,让我娘看好我,最近别让我到水边去,方才运河那里,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跳河了…… 我一惊,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广陵的张家迎娶刘家闺女么?” “是啊,那闺女可怜哪!病了那么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听说他们送亲的队伍走到运河边时,河面上夹着雷鸣闪电,平白无故刮起一股旋风,把抬轿子的都吹得七荤八素,就有人停下来了,更不曾想,那轿子刚一落地,刘家闺女就从轿子里跑出来,别人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就往河里跑去,一头栽水里了……” “吓!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怎么也知道这样想不开?”我娘深深叹一口气。 “谁知道这孩子,话说她的瘤子也长得玄啊,我听说去年薛婆子给她扶乩问了,说她睡觉时嘴里爬进了什么东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咙里,可又不能硬割开吧……薛婆子让她喝雄黄酒、熏艾,都试过了没用,他们说啊,薛婆子就是因为这样得罪了那东西,才失踪的。” “还有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过她急着要去个地方,天黑前赶回来,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婶子聊到这,她就托辞走了。 我见我娘走远了,便出门跑去欢香馆,其实我也不是想问三娘什么,只是觉得她什么都知道,看见她便安心些。 欢香馆里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却在后院厨房忙着,大锅里一条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鱼在冒泡的油豆腐中发出诱人的香味;旁边炖锅掀开了盖子,里面有数个拳头大的瓷罐,焖着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没看见我,我也不敢打扰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里的糟醋萝卜再装出一盘来。” 我连忙在旁边答应:“我来帮你。” 她才看见是我,随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腌菜和糟菜,几乎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一般。每一只缸子和坛子打开,就会有与众不同而又熟悉的气味。装好了萝卜,我刚要帮她拿到大堂去,这是要让李二去分给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里的锅铲,迈出厨房,眼睛望向饭馆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满警觉,自语了一句:“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了……” 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院子这里虽然是紧连着大堂,但绝对不是直通的,屋里出到屋外,还有一道比较宽的门,门上也挂着布帘子,进了帘子右手边还有一道上二楼的楼梯,过了楼梯才是掌柜和收银子的柜台和大堂。 那平时不作声只是闷头做事的何二,这时也慢慢抬起头,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里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时停下来了。 我手里捧着一盘糟醋萝卜,却不知该怎办好,桃三娘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盘子,便往屋里掀帘子进去了,我赶忙跟在后面,虽然不敢进去,但拔开一点帘子,就能看见里面的大半光景。 进来了一位身着富贵华服、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长得瘦削,脸色苍白,眼眶有点凹,但手里一柄折扇,还在悠然自得地挥着,他身边一跟班小厮连忙找李二张罗桌子,让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里盘子递给李二,然后过去笑脸相迎:“这位客官,快请坐。” 那人一眼看见桃三娘,明显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却道:“呵,这小店竟然也有这么美艳的尤物。” 桃三娘给他倒茶:“客官拿我说笑了。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年轻公子四下一环顾:“曾经听说过你这家小店,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着实地道有滋味。老板娘你看着办吧。”他语气十分大度地说完,他旁边的小厮还接口道:“把你这儿最干净最好的拿上来,我家少爷脾胃矜贵,银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叠声答应了走了。回到后院来:“何二,把刚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会送去给那客人。” 然后,自己就把现成已经做好的瓷罐焖肉、烧青鱼等几样菜,装了盘,我看着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他的小厮,也只是那种常见的跟班,最多饶舌一点罢了。 桃三娘用一个大托盘端着菜出去了。那年轻公子正悠闲地喝着茶,眼看着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摆下,他的小厮问:“哎!掌柜的,打听个事儿!” “噢,客官请说。” “你这里今天有没来过几个读书人,还有一个带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几个读书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这么几个人来这喝过茶,用了些点心,但没吃午饭就走了。” 那小厮一听,马上凑到那公子身边道:“少爷,您没猜错!必定就是那陈长柳,他真敢带着岳榴仙跑到这来啦!” “哼!这事不要紧,还怕他们跑得了?现在头一等最重要的……你别忘了。”那公子没好气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爷您在这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厮说完,又吩咐旁边另外还有一人:“好生看着少爷,我先出去办事。” 桃三娘给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却在她身上溜来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这么漂亮,做出来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当他低头仔细看清那些菜的时候,却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着那烧鱼:“这、这些都是什么烂东西?” 桃三娘一怔:“这是油豆腐烧的青鱼……” 旁边留下来的小厮立刻把那碟鱼往地上一拨,“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粉碎,汤汁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出来给我们家公子吃?”那小厮对着桃三娘大声呵斥。 正好这时何二端来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颗颗鸽子蛋大的芋艿在盘中还丝丝升起热气。 那公子一眼看见这道菜,才又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他的小厮连忙又去拿来另一对干净筷子,恭敬递到他手里:“少爷请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兴兴吃了起来,桃三娘笑笑告了声得罪,让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后院来。 饭馆里,刁钻凶恶的客人也是不难遇见的,不过在欢香馆这里,因为桃三娘的烹调厨艺,所以我见过的挑刺客人并不多。 桃三娘面色并没有不悦,她只是急忙回来把笼屉里蒸的粽子又拿出几个来,一个小碗加了白糖,又让何二端去给那公子。 我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就回家去了。 许多人围在运河边打捞那刘家闺女的尸体,却足足两天都没有一点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从邻里闲话的婶子们那听来才知道,原来昨晚在欢香馆吃饭的那富贵公子,是广陵张家的大公子。 张家这一辈有两个儿子,而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体不好,性质还总是吊儿郎当,长大一点还到处沾花惹草,把他娘亲身边的丫鬟都搞去了两个;后来再添了那小儿子,本来刚生下来几岁的时候,是聪明可爱的,哪知七八岁上下,就渐渐开始痴傻起来,张家求神问药折腾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成效,现在还索性来个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达士巷的刘家闺女,都派了大少爷亲自去迎亲了,哪知路上还是出了这样不测之事,可想那张家两位大人,必定是欲哭无泪、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们在运河边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他拿出不少银子让手下请人打捞尸体,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既然刘家把钱都收了,这闺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轿出了门,那么她也算是张家的人了,她的尸体也得运回广陵张家祖坟去安葬云云。 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兼之每天在岸边,刘家闺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搅得镇上人们心里都不好过。 张家的大公子虽然因为桃三娘端上鱼而对她发了火,但是之后却仍然每天过来欢香馆吃饭。 他尤其最爱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莲子粽,咸的是火腿粽、蛋黄粽;还有专门配咸甜不同酱料的竹叶白糯粽等,每餐有时猛吞下好几个,然后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汤,别的菜点了再吃不下,也就饱了。我见过他有两次吃完了,就嚷嚷胃里难受,他的小厮把他搀着扶着,在店里骂骂咧咧一阵才走了的,但下顿却还来照吃不误。 不知是恰巧还是注定的,我听那些婶子们闲聊,说起他们众人合计一算,那刘家闺女死后的头七那天,将会是端午节的正日,镇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许多人竟还自发凑了点银子,送给刘家让他们买纸钱和做法事,刘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张家大少爷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后,找来几个打斋的,在运河边上每日里烧香撒纸钱,日夜超度。 刘家闺女跳河之后的第三天,我意外地发现,桃三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厨房里做了许多的馒头。 一屉一屉的馒头,比我拳头还大一倍都不止,而且个个包着黄鳝鱼、咸蛋黄、黄豆之类的大馅,蒸出来白白胖胖的模样,特别诱人。 但三娘绝对不给我吃,也绝对不卖,只要是店里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闲,就会呆在后院里做这些馒头,蒸好了就摆在一边晾凉,然后装进一口一口大布袋子里……我每天采了艾叶回来,有时也会帮她的点忙,但问到她这些馒头用来做什么,她却都是笑笑,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端午节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饭时刻,店里客人不少,张家少爷也在,刚进门坐下,只见又有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饭,送娘出门,无意中望去,那车上下来一个美貌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和几个读书人来吃过点心,似乎叫岳榴仙的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走进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进了店里来,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门前去,里面桃三娘忙碌着,还未待她过来招呼,那红衣女子就已经径直走到那张公子面前。张公子抬眼一看,倒没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个不无得意的笑,用手里折扇一直面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这才过来拿茶杯给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视,只是盯着张公子。我在店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压着怒火,我便随意似的走进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面,我便过去帮他几张椅子摆好,只听那女子对张公子说道:“你不是想听我谈琵琶么?我现在就来弹给你听。” 张公子点点头,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竟得空跑到这儿来?春林晚关门大吉了?不用接客么?没见过哪家青楼里有你这样没规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陈公子已经帮我赎身了,你说这些话对我没用。” “赎身?”张公子冷哼一声,他瘦得只剩下皮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怒气,绷紧了十分难看:“陈长柳是什么东西?几百两银子就是他全副家当了!” 这时他身边惯于帮腔作势的小厮也说道:“我家少爷随便就能拿出几百两给你赎身,再随便拿出几百两,就让你住大宅穿绫罗,你还不识抬举!” 张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话,又向女子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她道:“不是说弹琵琶么?弹吧!” 红衣女子紧接着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陈记布庄闹事。” 张公子切齿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我的人去闹事?” 红衣女子气得双目圆瞪,这时店外又有两个人急急跑进来,我转头一看,却是那书生,身后的像也是上回一起来喝茶的人。估计那前面的就是陈长柳了。 “榴仙,你到这来干什么?这种人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陈长柳拉起红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来,但是脚下却不肯动步,紧皱眉头不说话,她的丫鬟在旁边也不敢拦,只向陈长柳道:“姑爷,小姐也是想替你讨个公道……” “和他这种人说什么‘公道’二字?简直是有辱了这两个字,何况你听说过禽兽也懂人话?”陈长柳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张公子顿时脸色紫涨,‘砰’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陈长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见没?我都说了它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红衣女子也不由得转怒为笑,那陈长柳也完全不管张公子,就牵起女子的手:“榴仙,我们回去吧,你还没吃晚饭呢。”立刻张家的几个小厮就挡住去路,陈长柳质问:“你们要干吗?” “你刚才说什么?”那为首的小厮喝问。 “难道你也听不懂吗?”陈长柳不耐烦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声,一把拽住陈长柳的衣服,抡起拳头就往他肚子挥去,陈长柳看来是手脚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结实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来了。红衣女子赶紧去搀他:“长柳!” 那张公子气得在旁边直跺脚:“活该!打死他才好!”说完,也作势过来要伸脚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里虚晃一脚,却一下子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众家丁慌忙叫喊着少爷,冲过去扶他。却看那张公子半张着口,两眼向上发直,却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都愣了,几个人摇着他:“少爷!少爷?……” 桃三娘突然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你们别晃他,他这样子像是中风似的。”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有桃三娘镇定:“你们快把他平着抬起来,那边几张椅子拼起来让他躺下。” 众人赶紧把他扶过去躺下,我也靠近过来看,离那红衣女子不远,仿佛听见她嘀咕一句:“罪有应得……” 然后那陈长柳忍着痛,拉着那红衣女子继续往外走,那些家丁忙着照料少爷,这次没人再拦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实在不明白他们与张公子之间的恩怨是怎么回事…… 张公子半天还没有一丝儿反应,店里其他食客看见这样的场面,怕事的都急忙算账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则还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店里闹哄哄的,这时门口又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唤那张公子的小厮:“不好了、不好了!刚才河面上无端打闪了几下雷电,有两个在岸边捞人的伙计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片骇然,为首的还算镇定:“那些打斋的和尚道士呢?”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念经,道士就是撒米烧符,也没见什么效果……” 桃三娘眉头一皱,忽然对那些家丁道:“你们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儿吧!大夫住得不远,李二,你带他们去。”一句话立刻提醒了这些人,他们赶紧招呼着把张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运,还是那领头的有经验,制止了他们不要乱来,然后再问桃三娘有没长的门板之类,桃三娘便说后院有一块,这些人就七手八脚地忙活着,终于把张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帮着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残羹剩菜,过了一会,就听见外面巡夜打更的人走过,三娘竖起耳朵听道:“已经亥时了?” 我附和道:“到亥时了。” “噢……”她若有所思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这时李二也回来了,她便连忙吩咐:“关门。” 李二照做了。 我还不想回家,但是又舍不得回去,总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桃三娘回身到后院去,我就跟去。 何二已经把屋里准备好的数十大袋馒头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见更加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着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仔细数了数,共有三十袋,每一袋里分别装有四笼统馒头,一笼屉是二十个,她自言自语道:“少了点,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我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三娘……这些要用来做什么?” 桃三娘转过脸看着我,莞尔一笑:“桃月儿你不困吗?” 我摇摇头。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没想,用力点头。 她对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对她就是会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心里坚信她是不会怀有任何恶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东西我们走。” “走?去哪儿?”我问。 桃三娘亲切地牵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数十袋的馒头,虽说李二他们都是结实的壮汉,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强吧?三娘拉着我在前面走,我却不时地回头担心地往后看,不知不觉,脚下走起来轻飘飘的,似乎完全不费力气,三娘的脚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着,也能毫不费力地跟着,夜色阴晦,看不见月亮,四面八方的风沙沙作响,更夫敲梆的声音传来,很空远。 很快,黑夜里前方传来一阵淙淙的水声。我疑惑地想,这么快就到运河边了?我依稀记得从我家到运河,得走好一阵子路程,小时候老人还曾给说过故事,这运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沟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吴王,专门派人修建……怎就这么快到了?我的脚还一点不觉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别多,河水也特别涨满吧,我虽然看不清,但能从声音感觉到面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们一声不吭紧跟我们身后,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里的布袋子,足足在河边堆起来一座小山那么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压垮到不能动弹。 “三娘……我们来这干什么?”我怯怯地问。但是三娘没有理我,只是吩咐他们把袋子的口解开,望望天:“快到子时了。” 李二他们默不作声地打开口袋,然后再把它们一字排开摆在河边,三娘盯着河面,在等什么,四下里除了水声,黑得看不见任何轮廓,我的恐惧油然而起。 水面仿佛忽然升起了荧荧烁烁的白点,像平时看到一大捧绒毛掺和的细灰散到半空中一样;像是有一阵吹不动衣衫的风,无声无息把整条河面带过,没有征兆,就募地冷下来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点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无的风里,夹杂了饮泣似的呜咽,似乎有纠缠不休的幽怨在缭绕和打转…… 原本就湍急的水声,突然变得愈加急促起来,整个河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没来由就从水底浮上面来的巨大鱼群,不知怎么就聚集在这里了;另更有不止一个奇怪的,由远而今却低沉憨闷、犹如老牛的哞哞叫声的东西,也在往这边传来,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紧紧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来了!”桃三娘回头朝李二他们一示意,只见他们几个立即把整个袋子提起,把里面雪白的馒头全部撒入水里,顿时水面无数闪着白光的鱼跃到半空,馒头落入它们之中就不见了,但是随即,水中显现一条狭长的黑影,约莫比镇上一般的大树还粗,在水中蜿蜒而过,鱼群自动躲避,“哞哞“的低吼声就是它发出的,无数个馒头还在不断抛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强看清它的身形在水里来回调转盘桓。 桃三娘沉静地注视着河里,没有说话,双眼迥然有神。三十袋馒头扔完了,鱼群与那长形的黑影遂渐渐隐去,河面也慢慢平息下来。 桃三娘转脸觑了李二他们一眼:“看来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声,何大何二却没有回应。 我全身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牵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颤,抬头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么……东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复了平素的温和笑意:“我们回去吧。”便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路上给我讲:“那些就是鱼和蛟龙啊,明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要包粽子,就是要用来喂江里的鱼和蛟龙……为什么?因为那都是流到江河里的积怨变成的啊,就如饿鬼一般,它们会争食所有落水者的尸首,而落水者的怨愤又会化作更多的白鱼……听说过西施的故事吗?传说吴国灭亡之后,西施身为亡国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样也被鱼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听着这样的故事,更加害怕,“那刘家的女孩儿也是被它们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没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脚步慢了许多,虽然我的脚还是不会累。 忽然她又提起别的:“那广陵的张家,占了一处山头用来作为他们的祖坟,哪想到那一年大雨冲垮山泥,整座棺材随之被滑入河里,先人的骨肉被鱼群分吃了大半,但幸亏发现得早,那些后人还能捞回来几块骨头。”她说到这里,似乎还觉得这事有点好笑:“把这群饿鬼一样的鱼群口里食物夺走……可是很危险的,它们永远都会缠着张家这些人,可惜……还连累死了那刘家女孩儿,和方才两条人命;张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过不去端午节了,它们一直附着他,身体血气都快被吃尽了。” 我抬头看天,没有一点星和月的影子,已过子时,便是端午节日:“三娘,刚才为什么要来喂它们?”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让这里发生更多变故啊,我还得做生意嘛……蒸些馒头又比包粽子还简单点。” “噢,就没那么麻烦?”我似懂非懂点头,心里却猛然想起从前曾有人传说,桃三娘喜爱吃白花花像是脑子一样的东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吧……她满足了别人的欲望,别人的欲望也就进了她的口腹……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远处,欢香馆门口的一对红灯笼,在夜色中分外显眼,快到家了,我还是有点疑惑:“三娘,刘家那女孩长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啰?” “去年她家院子里挖水池子,她贪玩把一只乌龟埋在那些挖出来的土里,那乌龟却一直没死,只是压在里面不能动弹……” 我听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来,这时已经到我家门口了,桃三娘轻轻推我:“回去睡吧。” 我脚底下轻飘飘的,不知怎么就进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经睡下,难道我没回来,他们都不在意吗?正想着,紧接着就看见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来如此……我倒头就睡着了。 端午节这天,江都难得出现了一片晴好天气;碧空如洗,云白风清。 欢香馆里今天来吃饭的客人不少,桃三娘专门做出一道红焖鳝段的菜,就是把鳝鱼切五寸长的肉段,之后油炸,再加入笋段、酱油、黄酒、豆粉,大火焖烧而成,出锅之时香浓油亮,满盘皆香;客人个个吃了都是交口称赞。 运河边上,据说还在做刘家闺女头七的法事,昨晚死了两个人,所以大家都无比小心忌讳,也没人敢去凑热闹的;张家大少爷在镇上大夫的家里躺了一夜,也不知怎么样,倒还没有咽气,第二天一早家丁们就找来马车,把他送回广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话,那也是凶多吉少了。 终于五月初五过去,再无任何异样。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总好奇,想尽了法子,才有了机会,随着我家邻居几位婶娘去了一趟达士巷刘家。 我混摸进去,假装不在意,用跟事先拿在手里的木棍,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边、靠墙角的一堆泥,从底下挖了一会,就真的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用手掏出来,真的是一个乌龟壳!我对着光眯眼看看壳里,竟正好看见里面一对绿豆儿般大的黑点,也在看着我。 我怕人看见,也顾不得脏了,赶紧将乌龟一把藏到衣服里,仍然假装不在意地溜出刘家去。 自此,刘家闺女这只乌龟就阴差阳错地到了我手里,三娘说它会是我很好的玩伴,只要别恶作剧再将它埋入泥土里就是。 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倒不愧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眷侣,他们丝毫不因张家大公子的事而介怀,反因为几次来欢香馆,而与桃三娘愈来愈熟络。我之后也常常看见他们到欢香馆吃饭喝茶,桃三娘这人同样热情不拘小节,他们一起谈得投机,末了还成为好友,就更是难得想到的开心乐事了。 05. 醉桃童 夏日里热气蒸蒸、蝉鸣声声,这日中时分,惹得人实在昏昏欲睡。 娘替邻家婶娘的孙女儿做两件小绣花红肚兜,按照她的要求,这手工还是很磨人的,当然银子也收得贵一点。 我在旁边看着,由不得夸我娘:“这条鲤鱼绣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给你小时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样子做的。” 我点头:“但我的那件是桃花,这一件却是荷花。” 这时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开门声,我赶紧跑出去,却是爹回来了,我赶紧迎着进来:“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爹一头一脸的汗,背着家伙的褡裢鼓胀胀的:“活计提早忙完了,就回来了。”说着,从褡裢里拿出装钱的袋子和一壶酒:“丫头,今晚多炒两个好菜,待会爹有个朋友来家吃晚饭。” “噢!”我给爹倒了水来:“爹今天赚了不少银子吧?这么高兴。” 娘也放下了手里活计,过来接了爹身上的东西,仔细一看钱袋子里:“哟!足足一吊钱?这次的东家还挺大方。” 爹乐呵呵的:“是啊,累了这几日。”他脱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问他吃了午饭不曾,他说吃过了,就扇着蒲扇,闭眼打盹儿去了。 我不敢打搅他,我娘顾自收拾东西,我就走到院子里。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里种了几茬韭菜、生姜、蒜苔、白菜之类,还有两棵黄瓜、葫芦,现在顺着墙脚绿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这一头蔷薇架了。 晚上就炒个韭菜鸡蛋和拌个黄瓜好了,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习惯地越过矮墙,往欢香馆张望。 桃三娘正送两个客人出门,一身夏日里常穿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洁大方。我忍不住开了院门,往欢香馆跑去。 一进饭馆里,没几个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见靠柜台的桌子上,摆了一大布袋,袋子口敞开,露出一个个青红毛绒的大鲜桃。 我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见我进来,她就立刻眉开眼笑:“桃月儿?这个时候跑出来,你也不怕中了暑气。” 我摇摇头:“不怕。” 桃三娘过来拉我到柜台前坐下,拿一壶水倒给我喝:“这是白菊茶,你喝点。” 我接过来道了声谢。 桃三娘许是见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转,就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这是一个客人刚才送来的,他上山挖些药材,无意中看见几棵野桃树,结满了果子,就摘了不少,还专门给我送来一袋。” “噢……”我点头,见三娘没有给我一个的意思,有点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低头喝茶。 桃三娘莞尔一笑:“你的小乌龟还好吗?” “还好啊!它喜欢呆在我家厨房井边的木板下面,今天早上喝水吃饭粒的时候,还一直抬头看我。”我答道,这只小乌龟就是达士巷刘家的泥土里挖出来的,我也没多想,拿回来以后,三娘就让我好生养着它,而且它一点不会乱跑和吵闹,只比我巴掌大一些,我娘爹也觉得好玩,就让我养在家里了。 “噢。”桃三娘点头,转过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这些桃子做些桃干和醉桃,你来帮我吗?” “好啊!好啊!”我连忙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桃三娘总有那么多做好吃的诀窍,不同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只要她愿意,就能做出许多不同的风味。 这一次她说做桃干,我原以为是街上蜜饯干果铺子里卖的那种,哪知她仔细把每个桃子拿出来后,选择了一番,把压在袋子底下,稍微有点熟烂和破碎的桃子先拿出来,放到一个瓮里煮着,到皮和核脱离出来,再加入洋糖,放缓火让我慢慢搅拌。 自己则去把其它整个好的桃子上笼屉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动脱离的时候,拿出来去皮,再剖开两半,去核,约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两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内,两半合成一个,然后依次放在筛内。 看我搅拌的桃卤汁也行了,桃三娘把瓮离开火,说是让它自己冷却,另外有用。 还说那些整个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们放在炭火上轻轻烘两个时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阳晒干,就好吃了。 我奇怪的是,看着我搅拌完的那一瓮颜色糊涂的桃卤汁,奇怪究竟什么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惊讶,但是这时看看天时,已经将近日近黄昏,我该回家做饭了,便匆匆告辞三娘,回去了。 爹的朋友,也是一个木匠,家在广陵,来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里做活计,无意中碰见了爹,就邀了他来坐。 我做好了饭菜端上,不敢打扰他们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厨房吃了饭,我自己蹲在井边和乌龟玩。 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喂!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叶子喂乌龟,没在意。 “喂!贼!偷了我的桃子!” 小乌龟停下了吃,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转向一边,我用叶子去撩它的头:“乖,好好吃东西。” 乌龟把头伸得长长的,望着我身后一侧,一动不动。 “喂!你偷了我的桃子!我闻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厨房在院子一侧,我的身后是一睹比较高的围墙,不可能有人会站在我后面跟我说话的。 我疑惑地回头,果然什么也看不见,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但是我的乌龟却把头高高地昂起来,我循着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围墙之上,居然站着一个小孩! 比我大年纪略小点吧,九、十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树皮一样颜色的麻质衣服,头上两个抓髻,脸色圆乎乎、粉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但他的神情却是十分恼火,皱着眉头紧抿着嘴这样盯着我。 “喂,你怎么爬那么高,不怕摔断胳膊吗?”我好心提醒他。 “贼!你偷了我的桃子,还藏起来不让我找到,还不快拿出来还给我!”那小孩完全不理会我的话,继续这样骂我。 我有点生气:“我哪有偷过你的桃子,你别胡说。” 那小孩指着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闻就认出来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去了?我明明闻到就在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乌龟拿在手里,这时,天还未完全黑,我对乌龟说:“我们进屋去,别理那怪孩子。” 娘在里屋,点着油灯继续在缝着活计,爹和朋友又在外间喝酒喝得兴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难闻的酒气,我只好带着乌龟出门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儿巷口,又看见方才那小孩,他就站在路边,似乎想要拦住我的去路:“偷桃的贼!快把桃子还给我!” 他来来去去还是说着那几句话,咄咄逼人的表情让我厌烦起来,所以我再不理他,径直朝欢香馆走去,那小孩突然紧走两步追过来,伸出手作势要拽我的衣服,我赶紧往前跑,但跑没两步,鼻子里却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欢香馆里飘出来的。 我回头觑了一眼那小男孩,他应该也闻到了吧,这样的香甜弥散的气味能让任何人都为之陶醉——他站在那里,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随即……突然大哭起来。 我惊了一跳:“吓!你哭……什么?”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就是在那咧嘴大哭着,我觉得太怪异了,又怕他接下来不知还要干嘛,便赶紧走进欢香馆去。 店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自己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饮着,我手里捧着乌龟,闻着那香气走过去,就是在三娘的壶和杯子里散发出来的。 “三娘,你在喝什么?”我笑嘻嘻地靠过去。 三娘一手擎着酒杯,侧面看见我,还有我手里的乌龟:“呵,把它也带出来玩儿了?”然后把杯子递给我看:“刚才你煮的桃卤汁,我兑进去一半新蒸下来的烧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浓的桃子香味!”我看着她杯里调制的桃酒,可能是因为桃子加了含有冰片的洋糖的缘故吧,更能透发出果香的浓郁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见桃三娘喝酒喝得双颊微红,煞是好看,便把乌龟放在桌面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满,放在乌龟面前,乌龟居然也真的伸长脖子,往杯里探头,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赶紧把它拿开。 三娘笑笑:“让它喝一点。”说完,随手拿来一个装酱醋调料的小碟子,倒进酒,乌龟竟真的摇摇晃晃走过来,在碟子里喝起酒来。我惊讶地看着它,三娘却把她的杯子又递给我:“你也试试?” 我向来不敢喝酒,而且在家里爹喝酒也总是熏得我难受,但……闻着面前阵阵诱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试着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带有酒的辛气,但是不刺喉咙,反而有种舒适的暖意缓缓滑下肚里去。“好喝!”我对三娘说。 三娘笑着看我,又看看乌龟,我这时已经完全把方才在外面骂我的小男孩忘记了,一边逗弄着乌龟,一边和桃三娘聊着闲话。 门口又进来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还未投向门口,我就看见她脸色一沉,但随即又换为惯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应着走过去。 我转脸望去,却发现进来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见他手里提着我家那只看来已经空了的酒壶,摇摇晃晃,看来已经有点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给客人打半斤烧春。”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把酒壶给了李二,可能因为喝多了的缘故,他又对桃三娘搭起讪来:“我说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来看见你,你都是这么漂亮呢!做饭手艺好,把自己保养得也这么好。”说到这,酒气涌上来,他打了个嗝,李二把打好的酒壶拿过来给他,他接过去:“嗯!钱你待会过来对面,竹枝儿巷口木匠家里收啊……”他说完这句,就回头走了,桃三娘回来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是爹的朋友。”我点头。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递给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这个酒劲其实还是厉害的,我咽下肚里,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上来,脸皮也一下子发烫起来。 “桃月儿,回去记得早点睡觉,不要理那个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这样嘱咐我。 “好。”我点头。 我又在欢香馆待了一会才回家,安置好乌龟,我就进门去想要替爹他们收拾一下桌子什么的,正好看见爹和那叔叔拿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见我进来,就下意识捂在手里,像是怕人看见。 我装作没看见,把茶壶拿到一边泡上茶,分别给他们倒上,说一句:“爹,叔叔请喝茶。”就出去了。 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谈到很晚,然后就在外间铺了被褥,让他将就一晚。 而我与娘在里屋,早早就熄灯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总睡不踏实。 屋里的灯都熄了,静得没什么声音,爹怕热,夜里不愿意到里屋睡,这会子应该也在外间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听见他传来那阵阵熟悉的鼾声,还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还要浓重。院子里同样也是静悄悄的……我明明已经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撑不开,但就是脑子里清楚得很,耳朵听得见屋里屋外哪怕一点点响动。 忽然,有一个奇特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睡觉的房门外,是什么东西正在抓挠门上木头……可当我努力仔细去听的时候,这声音仿佛又来自于窗户外的院子,可能是乌龟在爬动,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头? 不对!还是就在房门外,像是有着长指甲的手指在门上使劲抠,恨不得戳穿了门好进来……我全身的寒毛逐渐都竖了起来,不会是鬼吧……?我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一直聚精会神想要分辨那个声音,究竟是院子里乌龟弄的,还是真的就在睡房门外。 可心里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个声音一会像是在窗外,一会又是在门外,甚至还好像从房顶上,指甲抓的不是木头,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连原本的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睁开眼睛,眼前却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却又下意识害怕会不会摸到别的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是哪个方向响起一声鸡叫,我听到那声音,才撑不住终于沉沉睡着了。 次日清晨,我起晚了,娘已经做好了早饭,打发爹和那位叔叔吃着。 我到院子里随便洗了把脸,看见乌龟好好地待在那里,拿起它来仔细看看它的爪子,干干净净,不像是挠过磨过东西的样子,难道昨晚的声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来也很不好,眼睛有红丝,面带疲态,根本没有睡好。 我回到屋里,娘塞给我钱让我到菜市买面和鸡蛋,我只好提了篮子再出门去。 买完了东西回来经过欢香馆,看见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里说话。 老的我认得,是镇上生药铺里开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五旬年纪了,但腿脚还很硬朗,经常带着药锄背着药筐上山去挖药的。不过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孙女的,怎么这会子手上拉着一个小男孩?我仔细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墙头说我是偷桃贼的那个小孩,但他今天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粗麻布衣服,没有昨天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边,一声不吭的,半低着头。 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样看见了我,我赶紧过去向他们道了声好。那小孩也丝毫没有反应,眼睛只是看着地面,紧抿着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又转向桃三娘说:“所以我说三娘啊,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办好,他也说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这里人来人往的,还好打听事,就帮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满口答应,老郎中便牵小男孩:“好了,我们走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执拗地不肯离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唉,你这是怎么了?”老郎中拉他不动,就奇怪地问。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眉头紧皱。 正当老郎中低头去哄小男孩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笑着走过来,大声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们一起望去,却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刚从我家走出来,到欢香馆这里。我又赶紧道一声:“叔叔好。” 那男人点头笑笑夸我一声乖,便又去继续和三娘搭话,无非是些天气如何,看你今天气色如何的常话。旁边那老郎中还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还是不动,老郎中就佯装生气道:“我走了,你自己在这儿吧。” 但这孩子还是不理会。 桃三娘便过来拉小男孩:“要不就进来坐坐吧?谭大夫,您老也进来喝杯茶?” 老郎中讪讪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桃三娘还招手叫我:“桃月儿也进来吧,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会晒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体贴。”我听那叔叔说着这么一句,也跟着进去了。我不由得心里琢磨,这位叔叔不会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过一年到头,在欢香馆吃饭的来往客人里,对桃三娘喜欢的也是不在少数,倒也不怪。 桃三娘泡了一壶白菊茶,拿来一碟炒瓜子,请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来,一直在看着那小男孩,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欢香馆做什么?我想试试他,便过去和三娘说:“三娘,昨天做的桃干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桃三娘回说:“就在后面院子晒着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脸,只见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着桌面,脸憋得涨红,又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时,一直在吃瓜子的那个叔叔,似乎对我们的话有点不耐烦了,就抢过话头:“我说桃三娘,今天厨房里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没睡好觉。” “身上有虫子吧。”桃三娘像是开玩笑地说,就起身走到柜台去。 那男人也跟过去:“忙什么呢?我帮你。” 正巧这时,有客人进门来,桃三娘转身又去招呼,我见没什么特别的事,也就不作声回家了。 我忙完一点家务,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厨房做好了韭菜鸡蛋面,那叔叔却还没回来,我和爹娘说刚才看见他在欢香馆,爹娘就让我去喊他一声,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我去到欢香馆,果然看见那人还在店里,叫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个人喝着,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却一个人在角落里待着。 我走过去想和那男人说话,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气,脸色酡红,我连叫了几声叔叔,他才慢慢转过来没好气道:“什么事啊?” 我有点害怕:“我爹让我来问您,回去吃饭不?” “不吃了,我在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过来咱一块儿……喝。”他舌头打了个结。 我答应一声赶紧走开,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个小男孩,让我很感兴趣,我走过去哄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指着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这次与昨天一样,充满了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别人送给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种的吗?”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三娘已经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过。”我突然冒起个促狭的念头,存心想要用话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还未待他说什么,就听得身后那一直顾自喝酒的男人一声大喝:“酒没了!伙计,打酒来!” 店里客人不少,李二正在为一桌客人点菜,走不开,那男人就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放满酒坛子的柜子去,红纸上写着“烧春“或”梨花白“的几个大坛子,他都打开了,各闻一闻,抬头又看见柜子里有一口小坛子,仿佛嘀咕了一句:“这是藏的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要掀开盖子,桃三娘不知怎么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一手按住盖子:“对不起,客人,这个不能打开。” 那男人一愣,但见是桃三娘,就一下没了脾气,连忙放下:“好吧好吧,还你……不过,你得过来陪我喝两杯啊?” 桃三娘笑着点头,接过坛子:“好啊,我给你再打半斤烧春。” 那男人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倒了两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开话题,我听见像是说每天店里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该注意不要太累着,桃三娘不答话,继续倒了一杯酒,与他干了,这男人还在念念叨叨,又说起听闻到桃三娘已经守寡好些年,怎么也不见她招赘个女婿帮忙?还得自己每日里抛头露面地出来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说什么。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与他圆红面团一样的脸蛋实在不配,我甚至几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脸,不过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还等着我回家吃午饭的,没时间理会那么多,那男人和这小男孩爱在这呆着就呆着吧,我向三娘告辞一声,才走了。 一直到晚上,这个男人都没回来。 我爹终于有点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里所有坏了的桌脚、木凳、水瓢等东西,但那位朋友还不回来,看看天色将晚,:“是不是睡死在那里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约好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去广陵的,爹在广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这位朋友向来都是名副其实的酒鬼,经常因为喝酒而误事。 “不会妨碍了老板娘做生意吧?”娘也有点担心,再让我过去瞧瞧。我只好再次跑去欢香馆,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说那个男人虽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经离开饭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我道了谢再跑回家告诉爹这个消息,爹深深皱了眉,半晌才道:“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娘宽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他走丢了……” “你不知道!”爹打断了娘的话:“这个家伙……他之前在一家帮人修衣柜子,那家人有一只多年没用,又坏了锁打不开的旧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时候,他无意间摔坏了盒子,里面居然有一只金镯子……他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脚不干净,最近又缺酒钱,就把那东西擅自藏起来了……他那天晚上拿给我看,我劝了他半日,他嘴巴答应我说会还给人家,可这会子不知道会不会拿去当铺……?”爹说完,担忧地看着外面的天色:“我还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门去了,娘摇摇头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重新拿起针线做起活来。 我在家里百无聊赖,站在院子里,往西还可以看见天边最后一小抹晚霞,透着金丝的紫云团,十分美丽。 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能依稀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人影,厨房的烟囱炊烟不断,有种能吸引人的气息从那里流出,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他昨天在欢香馆外面那么大声的哭闹,也没见桃三娘理会他;今天让他进了店里,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声,桃三娘向来待人热情,可这次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究竟是哪来的小孩?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觉地踱到欢香馆去,店里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应该在厨房,因此不敢从正门进去,就折到侧门,打算去后院顺便还能看看她晒的那些诱人桃干……可是,后院只有何二一个人在忙碌,居然不见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里忽然一凉,那个小男孩也不见了,难道他们是一起出去了?我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会去哪里?那个小男孩,究竟是什么人?他口口声声说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别人送给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不过是几个桃子嘛! 天角边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风,吹得人身上发凉,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是不是该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听来好像是接连有重物落入了水里,紧接着还有一个男人发出夹杂不清的惨叫。 我吓了一跳,站住脚,但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往惨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沉半浮着一个坛子,酒香四溢,离奇的是,水面上亮着一团淡淡蓝绿的光,刚好能看清有一个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经扑进水里,只有一双脚还在岸上,一动不动。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那个半截身子在水里的人,难道是死人?那团光,看起来也如此诡异……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就一幕空白了,眼里只有那团光在烁动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淡淡蓝绿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里面居然像是有个飘忽的人形,风不停在吹,光也在风里随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脚再也不听使唤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下意识想要用力挪动身体,却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不知怎么,风渐渐聚集到我身边周围来,呼呼地打旋,那团光向我靠近来,光里……真的有个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让我麻木,那光就要笼罩在我头上了—— “桃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紧接着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我不知道,只听见“铛“的一声金属锐响,我面前那团光团募地就四散熄灭了,我还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桃三娘跑过来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过来,转脸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没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无比亲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颈项:“三娘!” “好了,没事了。”桃三娘说话的语音还是一贯的温和,没有一丝慌乱,她轻轻拍我后背的感觉,也能让人安心。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距离我不远的地面,捡起一样东西。 我望过去,居然是那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夜里之中还会反射出一点微微的金光,圆形的,像是一个镯子。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给我拍拍身上的土,笑着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来迟了。” “桃童?”我惊诧地看着那小男孩。他圆乎乎的小脸依旧板着,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盯着手里的金镯子,然后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接过来仔细端详:“凶死的亡灵,关在桃木盒子里几十年了……可怜见的。” 我想起爹说的,难道小秦淮里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来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还有那小男孩,我们沿着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闪入一条小道。 抄小径七拐八转,快到欢香馆的后门这边了,已经能听到街上沸沸扬扬的,很多人听见惨叫,开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来,看着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坟上我也拜祭过了,桃子是那个采药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声,看着桃三娘,半晌才略一点头,随后后退几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桃三娘再转向我,露出轻松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鬓角的头发:“刚才吓坏了吧?回去千万不能告诉你爹娘啊。” 我点点头:“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把镯子拿出来给我看:“方才那个死了的男人,都是贪念太重的缘,他在别人家里偷来了这只金首饰,其实是几十年前那户人家一个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遗物,这女子的魂魄附在这件东西上,那家人就请来道士把镯子封闭在一只专门镇邪的桃木盒子里,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来,还带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横死的,他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走了一坛酒,真是贼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顿了顿,笑笑:“生药铺的谭大夫到金山一带去采药,却不知怎么误入了一个地方……那其实是一座百年的无名老冢了,据说是一位游方四海,在此地圆寂的高僧吧,他圆寂之前,吃了一个桃子,口里最后含着那颗桃核……在他圆寂之后,山上的山神因为曾领受过他的讲经和说法,将他奉为自己的师傅,还为他身上盖土修冢,只是没想到三年之后,冢上更长出一株桃树,此后仍是三年才得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算是凡间难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谭大夫许是迷了路,走到了那个地方的,还摘回来许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树的童子,也是桃树所结的一个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话让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给我讲,一些仿佛是从小听到的那类传说故事一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来是看不见欢香馆的,可他聪明,知道找那谭大夫,通过他,才找到我那里……我是实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闹,只好陪他去山上祭了一趟坟。” “他看不见欢香馆?”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现的时候,的确说过闻到桃子的味道,却找不到桃子的话:“你还去祭……祭坟?”我听着她的话,犹如听着天书。 “对了,”桃三娘又把手里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听见了怪响动?这个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来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带回去的家神……它才没有得逞。”她说到这里,又笑着摸摸我的头:“桃月儿生来就不简单呢,虽然是个人类的女孩儿……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终会和我们在一起。” 桃三娘的话,让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带回了什么家神?” “呵,就是那只乌龟,桃月儿,它可是会保护你的。”桃三娘说着,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们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见你,要着急的。”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来验尸之后,断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欢香馆的跑堂杂役都能作证,他还偷走了一坛酒,就是在他尸首旁边那只坛子。 这让爹着实懊恼了好些时日,还亲自把他随身的行装遗物带回到广陵,他朋友的家里。 我每日还是一如平常那样,帮家里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时而也跑到欢香馆逛逛;不过奇怪的倒是,那个总是抿着嘴一副不乐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儿,也经常会出现在店里,像是因为桃三娘始终不肯把桃子还给他吧,他就非盯着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干还是自己收贮起来,只分过一块给我吃。 还有她用酿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时候,桃童适时出现在面前,看见了那酒,他又在店里大哭大闹一番,桃三娘却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着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会做什么用,我虽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为何几十年来还那么大的怨气,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吧?桃三娘让那个酒鬼男人在店里喝那么多酒,也是已经知道他会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实我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经是很开心满意的了。 06. 芙蓉肺 没几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气还是如此闷热。我看到欢香馆门前两棵核桃树上,结出了一个个小巧的绿色果实,果然是秋天就要来到了。 欢香馆里每日照样是客如流水,迎来送往;这日我到欢香馆,凑巧看见桃三娘让何二去买回了二十斤的生姜,说起来,目下确是该到生姜交新的时节了。 所有的生姜,桃三娘都必须仔细挑选过的,首先要做的是姜霜,这东西是专门以备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姜块擦洗干净后,带湿就将它磨碎,放在绢布上滤过,日阳下晒干成霜状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装好,有时还可以卖给一些长途走远路,又有脾胃虚寒症的客人,让他们平时饮食之中加进去,便还能省却掉不少养生保养的繁琐。 把老姜都做了姜霜,剩下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 蜜姜很简单,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烫过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姜,则得仔细,小心不能伤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干布擦干净之后,晾半干,准备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陈糟,盐二斤,拌好了入瓮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鲜红好看,那还的加入当天早晨开放的紫红色牵牛花,去蒂拌糖再与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后就可以开瓮来吃了,风味尤其特别。 我帮着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瓮放置好,看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还得回家做饭,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见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店门口,分别下来了几位衣着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绅模样男人。 桃三娘赶紧上前去招呼,而我则连忙靠边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天气实在热得让人难受,娘近来身子也总不太舒服,没什么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娘俩人。 我熬下粥,然后摘了一把自家院子里种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鸡蛋,另外还有腌制的小黄瓜酱菜,吃起来还是蛮开胃的。 可是做好了,娘却伏在案上睡着了。 我不敢惊扰她,只好自己去随便吃了些,然后呆在院子阴凉里和乌龟玩。 乌龟也没精打采的,我对它说什么,它最多也只是看着我眨眨眼,我用菜叶子去搔它的头,像是终于惹得它也烦了,索性缩进去彻底再不理睬我。 “哎,好闷。”我靠在墙角,墙壁和地上都是凉凉的,我望向头顶上的屋檐和天空,那朵朵白云飞过,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说起来虽然欢香馆里天天都能看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听到他们说话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们来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却一点都不清楚。比如曾经有一位自称四川来贩卖药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饭菜口味寡淡,三娘就专门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锅,菜面上铺满了那么多的花椒颗粒,一汪重重的红椒油,闻到那样刺鼻的辛辣,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却吃得无比高兴……还有几位据说来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让桃三娘专门去买来整只羊羔,在后院子里直接升起火堆,当场剥皮烧烤的情景,也真是够让人惊讶的。 “乌龟……你从哪儿来?你也真是顽强啊,曾经被埋在泥土里都有半年多时间,还能活着……”我摸着乌龟的背,对它嘀咕几句,却渐渐感觉到困了,墙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进来繁茂的枝干,时而飘落的叶子似乎带着一点风的清凉…… 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大鸟的尖叫,把我一下子惊醒了。我懵然睁开眼睛,好半晌才看清眼前,还是在我家院落这窄小的一角,乌龟乖乖地待在我的手边,不知过多久时辰了?梧桐树的叶隙透出斑斑的阳光,照在我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 方才在梦里——好像是什么很奇特的景象……有众多错落有致、笔直高高竖立的树木,其中有一条蜿蜒的林间小溪,水光在透进森林的阳光下,显得碧绿明亮,两边还有很多长满青苔的黑色石头,好像是很熟悉的地方…… 可是,好像江都没有过这样的地方吧?我眼睛还有点酸酸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里,愣了一下神,我才慢慢爬起来,回到屋里。 娘早就已经吃完了午饭,碗筷放在桌上,继续回去忙她的活计去了。 我好像睡着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眼看太阳都往西边偏去了,可不能这样痴懒,我赶紧把屋子里里外外重新好好打扫一遍,又倒了杯水去送给娘。 娘喝了一口,却微微皱起眉头:“桃月儿,帮我在水里放点盐……最近口里总是淡淡的。” “娘哪里不舒服?”我看她的神情,只好给她把水拿到厨房去,放了盐再拿回来:“我去向三娘要一点蜜姜来给娘吃吧。” “算了,别去麻烦老板娘。” “没事的。”我知道她会反对,转身就跑出门去。 欢香馆里,今晚似乎来了地位尊贵的客人。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却看见三辆马车停着,其中两辆还是中午就来了的,饭馆大堂内靠一侧围栏处的雅座,虽然只有四位客人坐在那里,但桌子还是加拼多了一张,几个小厮围着他们,忙不迭地布置张罗。 我只是扫了一眼,但却被当中的一人的排场震慑住了。 只见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几套精巧别致的杯盏,我不懂看那是什么质地,但可以肯定一定都很贵;他的一个小厮把桃三娘院子里烧水的风炉直接拿到了屋里来,在那烧着水,然后那人还正和列座的朋友介绍:“那是我从惠山带来的惠山泉水,用它泡武夷茶,才是不负了这好茶……” 我不敢站在那,见李二他们也都在忙,我就自己走到后院去。 桃三娘和何二果然在厨房忙着,还有一个像是那些人带来的小厮,他正在那指指点点地说道:“我们家老爷最喜欢吃的就是这道鱼翅炒萝卜丝,但这个萝卜丝必须在鸡汤里出水两次,鱼翅只能用上半根,而且粗细必须与萝卜丝相仿……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 桃三娘则正在挑拣豆芽,看见我走过来,便笑道:“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帮忙三娘挑干净这个。” “噢。”我答应着忙去洗手。 “把豆芽的两头掐掉,太细太长的都不要。”她说完,就走开去做别的菜。 我一边挑着豆芽,一边拿眼去仔细观望四周的这些备菜,好些都不认识,像刚才那个小厮说的,我也才知道何二在做的东西是鱼翅……几个大海碗里面,有泡发的像是海参、冬菇一类的干货。这样高贵的食物材料,我是极少见过的,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欢香馆里,平时也是鲜少运用。 我看桃三娘去挑拣一碗同样是泡发的白色细丝条状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等我的豆芽就已经挑完,她便又让我去洗苋菜。 一口大锅里面,飘出诱人的火腿野鸡汤香气,我洗好了苋菜,何二就接过去把菜剁碎和了肉糜,然后再用泡发的腐竹皮去包裹出一个个小荷包形。 我抬头看看天色,不知不觉,又忙去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了,天色渐暗,桃三娘和何二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整个院子里弥漫的食物香气,简直是从未有过的。 第一道菜是何二做好的鱼翅炒萝卜丝,然后终于桃三娘也起了油锅,她做的是燕窝炒豆芽,我才知道燕窝原来是就是她挑出那一碗细条子半透明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显眼。 炒的时候,调料也并不能放多,浓白的野鸡汤将燕窝先略煨,待汤汁快要收尽了,再另外用鸡汤勾一点芡,入豆芽翻炒,炒出来也是一碟清爽白色的东西,盛盘之后,上面才滴几滴香油。 我站得远远地看着,猜测着那是什么味道。 燕窝炒豆芽、汤煨甲鱼和腐竹包苋菜肉糜,桃三娘带着何二亲自端出去了。 只见那几位客人都似乎对燕窝炒豆芽感到极大兴趣,各人夹了一箸细细品尝之后,随即无不露出惊羡的神情,但他们在说什么,我是听不大清楚的,但他们频频点头的模样,想来是十分满意的了。 桃三娘回到后院来,我兴奋地跟在她后面:“三娘,今天做的菜我是第一次见啊!那桌客人吃的东西都好名贵,连那些杯子碗筷,都好漂亮……真太厉害了!” 桃三娘微微一笑,把一个钵子里早已和好的面团拿出来,在砧板上一边揉搓一边低声和我说道:“那中间坐的是朝廷的官老爷,其他也是金陵来的侯府大爷,当然吃得特别讲究啊……那些杯子,是喝茶和分别喝不同酒用的,都是些上等名瓷、犀牛角、白玉、玻璃一类,还有银的、象牙的筷子。” “哇!”这些东西我都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一定都是很珍贵的东西:“三娘,那你做的东西他们都觉得好吃吧?犀牛角和玻璃的杯子……还有象牙筷子?会让食物的味道变得更好吗?” “这个……”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没试过,不知道呢。” “噢……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面食?”我盯着她手上的面团,继续追问。 桃三娘有点无奈笑笑:“其实他们也吃不下很多东西,我这是做蝴蝶酥和芝麻饼……对了,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去吗?”她一边揉着面一边问。 “呀!”我才想起来,我是来向三娘讨蜜姜的,怎么就忘了? 我只好向她说出来由,桃三娘摇摇头笑,喊过何二来,给我装了一碗蜜姜,我不敢再丝毫耽搁,跑回家去。 娘却没有责骂我,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我只会呆在欢香馆的缘故,吃了几片我拿回的蜜姜,笑笑说味道很好,便让我赶快去做饭。 爹忙到很晚才回来,我已经快睡着了,豆油灯里,映出爹疲惫的身影,我爬起来去给他热饭,娘则去打水给他洗脸。 但爹在吃晚饭的时候,娘却哄了我回屋,但我看她不自在的神情,像是有什么事急着要和爹说。 我关上门,却忍不住好奇伏在门上偷听,一开始他们说话很小声,但忽然爹很大反应地“啊”了一声,紧接着说话声音就大了一些,爹问娘:“多久了?” 娘说:“恐怕有两个月了……” “若这一胎是男孩,就好了!”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原来是娘怀了孩子了。我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兴奋的,转身回到床上躺下,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我提着菜篮子去菜市,半路又碰见了桃三娘,她也提着个篮子,仿佛早就看见我了,站在那笑吟吟地。 “三娘早!”我向她问好。 “嗯,桃月儿真是勤快呢,这么早就出来了。”桃三娘习惯性地夸我几句。 “三娘想要买什么?”我问,因为欢香馆里买菜的事,一般都是何二做的,桃三娘自己很少专门出来菜市买东西。 “昨天的客人订了明天还会来呢,好像还要多请几位客人,哎,他们都是猎奇尝新的想法……所以我得出来看看,还有什么特别的菜。” “好厉害!”我想起了昨晚的情形,一下子来了精神:“三娘,那你想好做什么菜没有?” “没有啊,看来看去不过是这些东西。” 经过米铺的时候,桃三娘想起什么:“是了,差点忘记,桃月儿待会跟我回去,我刚做好一坛子醪糟,你拿点回去给你娘吃吧,她有身孕的人,得多吃点补身体的东西。” “啊……?”我怔住了:“三娘怎么会知道我娘怀孕了?” 桃三娘摆摆手:“呵,猜到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猜到的?”我狐疑地盯着她,她不在意地笑笑,正好看见张屠户的猪肉摊档,就连忙过去打个招呼。 “噢,是桃三娘啊!”张屠户“砰”地一声把手里的刀砍在砧板上:“你要的六副猪肺可是我今早活活开膛破肚拿出来,就立刻让伙计送去给你的,怎么样?够新鲜吧?” “好,谢谢了。”桃三娘笑笑:“你办事我肯定信得过。” “猪肺?”我诧异地看着张屠户的案板上,血淋淋的猪心、猪肝、猪肠都摆在那儿,就是没有猪肺,看样子他今天的猪肺让欢香馆全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好奇地问:“三娘,猪肺要来做什么菜?” “呵呵,你要这么好奇,待会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桃三娘一手提着篮子,今天看来心情不错。虽然时近正午,太阳越来越毒,但她素洁的莲青色包头下露出的鬓角却丝毫没有汗水。 “桃月儿来店里喝杯梅卤茶再走。”到了欢香馆门前时,桃三娘不由分说就拉了我进去。 三娘点了一壶梅卤茶,和我一起坐下喝着,让李二拿一海碗给我装了醪糟,何二则过来说猪肺已经灌洗几遍了,现在仍泡在盆里。 我觉得离奇,连忙跟着桃三娘到后院去,只见几对整只肥大的猪肺,在一盆水里:“三娘,要做猪肺汤吗?” “不是那么简单,而是要做一道有点复杂的菜。” 我看着已经洗尽所有血水,一团粉白在水里半沉半浮的猪肺,桃三娘要说是有点复杂的菜,那就一定是很精细复杂的做法了。 告辞了三娘,我回到家,做了午饭,可娘只是没有胃口,我只好又给娘做了一碗醪糟端去。 乌龟很悠闲地呆在院子一角的阴凉里,旁边就是蔷薇花架,现在这时节怕是太热,花也没几朵开着,显得萧条。我过去坐在地上,看乌龟在那嚼着一根青草叶子,它嘴巴嚼着,却时而又停一下,侧起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看看我,我用指尖去轻轻触一下它额头,它也只是把眼睛略闭一闭,并不缩回头去。 “每天和你这样待在一起,倒也是满舒服的呢。”我这样对它说:“……我的爹娘都很想再生个弟弟呢,你到时候也一定要跟他玩啊。” 它好像能听懂,看着我半晌,眨眨眼,才又去专心嚼它的草叶子。 我傍晚再看见桃三娘的时候,她还在不断把水用管子灌进猪肺里,每个肺几乎都要用一小桶水,灌了又沥出,沥出再灌入,反反复复。 我看她接下来还要拿小刀,更小心地去剔猪肺的包衣,把猪肺来回的轻轻扑打、拍敲、倒挂,放到掺了白酒的滚水里泡滚。 我实在是想象不出,猪肺竟然还有这样精细的做法。 反复的盐抓、酒水滚,据她说,只有经过这样不厌其烦的制作工序,最后才能使这整块猪肺逐渐越缩越小,所以必须提前一天准备,待到明天才能达到肉质细腻洁净,色泽白嫩且形质如花的效果。 “三娘,这样做不是太麻烦了吗?就没有更加方便的法子?”我看着她做,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你今天一整天都花在做这道菜的功夫上啦?” 桃三娘甩干净手上的水,又忙着去看那口熬汤的大锅,一边说道:“古人不是有一句话叫‘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么。” “噢。”这句话我听着也是似懂非懂。 “他们对食物,有一种特别偏执的欲望……色、香、味、形,几乎都到了苛刻的地步,对待他们,我当然得更加当心在意了,去满足他们的想法啊。”桃三娘在汤锅里搅拌着,里面有整只的野鸡和炙烤过皮肉的水鸭、猪大腿骨,据说熬汤的水,还得有一半是郊外山野附近舀回的河水,这样熬制出来的肉骨汤色才能清澈,气味才会不浊。 “好了,进去休息一下吧。”桃三娘拉着我回到前面大堂来,今天没什么客人,我在柜台前的桌子坐下,桃三娘一边给我倒梅卤茶,一边问道:“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的样子?” 我一怔:“没有啊。” 桃三娘把我额前一缕头发捋开,笑着说:“是不是热坏了 ?” 我又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就有客人进门了:“三娘!” 我们同时转过头去看时,只见陈长柳穿一身清逸的葛青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岳榴仙一袭红衣白纱裙,身后跟着那个抱琵琶的丫鬟,仪态翩翩。 “好些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天突然大驾光临?”桃三娘一边给他们安置座位,一边说道。 “就是因为好些日子不见了,今天才过来的。刚拜访过附近一位长辈,想不到异地任职十几年,才刚刚告老还乡不到一个月的元老爷,都知道欢香馆老板娘,不得不说三娘你实在是芳名远播啊。”陈长柳叹一句笑道。 “元老爷?”桃三娘想了想:“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元老爷?” “是啊,他与我爹生前乃莫逆之交,也是江都人,只是之前十几年他调任到京城为官之后,与我爹就再不曾见面,这次他回来,就让人送信给我,邀我见面以叙与我爹之旧情吧。”陈长柳自己拿起杯子,斟一杯茶喝了:“渴死我也。” 岳榴仙掩袖一笑:“方才长柳在他家可是水都不敢多喝。” “嗨!别提了!”陈长柳摆手。 “那又是为什么?”桃三娘疑惑问。 岳榴仙只是笑,陈长柳忿忿地道:“说什么一杯茶慢慢饮下,才是品茗,但若一口气喝干一杯接着一杯的,则是牛饮的粗鄙蠢人的话,简直是偏执老儒!” “那位元老爷着实严肃讲究呢。”岳榴仙也叹道:“不过他却说起尝过桃三娘的厨艺,就连京城里一等的御厨,也不是不能拿来相提并论的。三娘烹调的用心,就能从菜品的口味中充分感触到。” “呵,那实在是过奖了。”桃三娘笑笑:“不过,今天两位想吃点什么?” “听你安排啊,只要是经桃三娘手做出来的,必定都是人间美味无疑。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在往外爬了。”陈长柳笑着道。 不知为什么,我听到“馋虫”的时候,却心里一震,“好吧。”桃三娘答应着转身忙去了,可我就在她甫一转过脸去的时候,却看见她原本一副笑脸盈盈的神情,顿时就十分凝重下来。 我下意识便也跟着三娘到后院去。 天几乎全部黑暗下来了。有一点风,比白日里凉快许多。 桃三娘做菜,她的埕子里有事先蒸好的咸鱼肉饼、瓷罐焖肉,糟醋萝卜也都是现成的,她再做个虾米拌白菜丝,青绿鲜脆的菜叶子在水里焯过,淋上熟油,红红的虾米配上,散发着有一种诱人的光泽——食物这样的光泽,绝对能一下子吸引起任何人的口腹之欲。 但不知为什么,在我眼里,看得那一条条小小的虾米久了,却仿佛看见它们动起来,就像一条条小虫子。 “三娘,”我看着桃三娘的神情,有点不大敢问她:“看见有好吃的东西,就会很想吃到,是因为肚子里有馋虫吗?” “馋虫?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桃三娘有点诧异地回答道:“这是没有的事。” “只是因为肚子饿了吗?还是本来就很想要吃到好吃的东西,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吃的,都吃进自己的肚子里?”我还是不明白。 “桃月儿,今天真有点奇怪呢。”桃三娘看着我笑:“如果真的有馋虫,其实也可能是饿鬼吧。” “饿鬼?”我一惊,感到全身的寒毛一竖,顿时后悔不该问起这个话题。 “是啊。身在饿鬼道的饿鬼,只要活着一天,都得忍受饿肚子,它们能闻见世间所有美食佳肴的香味,但因为它们口中会不断喷出火焰,把送到嘴边的食物全部烧成焦炭,所以它们从来都没有一次能真正把食物吃进自己肚子里的。”桃三娘说着这些令人胆颤的话,却还是那么一副淡淡的语调。 “而且,饿鬼也分不同级别的,虽然大多都得承受诸如冷、热、饥、渴、疲累不堪等苦楚,但在饿鬼道中,其中一些饿鬼也是颇有福德,天生具有神通力量,喜欢欺压别的同类,甚至跑到人间,依附在一些与它们有相似特征的人类身边,利用那些人类的阴暗心理,激发他们的各种各样的欲望,从中伺机侵害更多人类……最终好让他们,也变成和它们一样的饿鬼为止。” “太、太可怕了。”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桃三娘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转过来看着我,半晌:“你刚才也看见什么了?”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我被她的样子又是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摆手。 “是吗?”桃三娘依然不信的样子,但看我的样子,随即才又笑道:“那看来是桃月儿感觉到什么了吧?谁叫他们俩跑到元老爷家去了,沾回来那东西。” “什、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没什么。过来帮我一块把菜端出去吧。”桃三娘又恢复了一贯的笑颜。 陈长柳看来真的饿坏了,虽然向来一派书生斯文相貌,但这会子吃相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完全没了平素的条理。 岳榴仙一旁看着,也不由得有点尴尬笑道:“好久也没见你这般饿了,好歹吃慢一点,当心噎着。” “就算是再普通的饭菜,但经过三娘的手艺,不知怎么就变得那么好吃。”陈长柳把刚吃干净的碗又递给桃三娘:“麻烦再来一碗米饭。” “胃口真不错呢。”桃三娘示意李二接过碗去盛饭,一边说着话,好似不经意地走到他俩人的身边,忽然大呼一句:“好大一只虫子!”接着一巴掌拍在陈长柳肩膀上。 “什么虫子?”所有人都被她的举动一愣。 “哎,跑掉了。”她微皱起眉头遗憾地说。 我在一旁完全看不见有什么虫子,空中地上都没有,但既然桃三娘说看见了,那必然是有的。 吃完了饭,他们还要赶回家去,桃三娘送他们上了马车,也催促我回了家。 其实我并不明白,那天晚上元老爷一行来店里吃饭,我也没看见什么异样,怎么反而陈长柳他们来了,就说我感觉到了什么呢?我只是问了她关于馋虫的问题而已啊。 今天菜市上有新鲜青绿的苹果,我买回来几个,因为娘向来喜欢吃苹果,最近又嗜酸。 午间就开始下雨,天上先是一股劲儿地霹雳闪电,大块的铅云看似缓慢,但气势汹涌地越积越厚。 我赶紧把乌龟抱回屋里,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大雨就‘哗啦哗啦’地落下来了。 我原以为这夏日里平常的雷阵雨一会就过去,却不曾想它竟一直下到日没时分,才逐渐停歇下来。 我家院子里种的瓜菜,都被风雨打得乱七八糟,蔷薇架子的花叶更是七零八落,地上全是一汪一汪的泥水,没办法,我只好把它们一一扶正,重新收拾齐整。无意中透过我家的矮墙觑了一眼对面的欢香馆,看来那些尊贵的食客并没有因为暴雨的天气而改变来行程,四辆马车已经依次停在那里。 今晚来的人好像比前天晚上更多了,不知道三娘会忙成什么样。 我很想要看看她还会做出什么精美绝伦的菜色,于是迅速把院子里归整几下,趁娘不注意的功夫,便开门溜到欢香馆去了。 原来今天的欢香馆已经是被贵客们整个包下来了,正门前或坐或站了好几个小厮,我不敢从正门进去,只好绕到侧门去后院。 我在想着,也许桃三娘想着对待那些刁钻的客人,就得用刁钻的菜式吧。 但去到之后,正好看见做好一盘凉菜的何二,是以黄瓜丝、炒芝麻、香油拌煎香的虾仁,表面还撒一撮姜霜。我进来的时候,他正把菜端出去。 我不作声就站在一旁,继续看往后由桃三娘做的热菜;第一道是用打成细腻白茸的鸡肉炖燕窝;第二道是醉鲤鱼脑;就是取四个重八两的大鲤鱼脑壳,入酒酿调料中煮熟而成;第三道是煨三鸭;就是把江宁产的肥鸭、野外打的野鸭、普通家养的家鸭三种鸭肉去骨切块,姜葱起锅,然后加以自制的酱油、醪糟、盐、椒粒煨熟;第四道则是叫鲜笋菌子煨鸡皮的小炒菜;但这鸡皮却是事先糟制过的,配上鲜笋菌子旺火油炒出来,色香气味都特别诱人。 我在一旁看着桃三娘做好这几道菜,一一装盘,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香气,不过这些菜,倒没我原本想像的,会特别繁琐和奇特。 桃三娘一早就已经看见我来了,这时她一个人端这么多菜有点吃力,便叫我帮着她一块拿托盘端菜出去。 我答应一声赶紧过去。 我端六个盅子分别盛着的鸡茸燕窝跟着三娘出去,原来今天来的客人,除了前晚那四位官老爷模样的男人以外,还多了一位衣妆鲜艳、风情妩媚的女子,和一个坐在那元老爷身边,年纪看来比我只稍大一点的白净少年。 李二帮桃三娘摆好三碟热菜,桃三娘则转身将我捧的一盅盅燕窝分别奉给每一位食客。 我在这么多大人面前,紧张得气也不敢出,生怕出什么差错。 但那元老爷今天仿佛心情很好,在桃三娘上菜时,他还注意到我:“老板娘,你这里还有这么一个清俊俏丽的小丫头啊。” 桃三娘笑道:“回大人,这丫头也是我们这条街上的邻居罢了。” “噢!”元大人点点头,问我:“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我不安地看了看三娘,才学着她的话答道:“回、回大人,我叫桃月,十岁……”我的声音越到后面就越小,连我自己都要听不清了。 “呵,这孩子还很生涩呢。”我听见那元大人这样说道,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的话是对他身旁那个少年说的。“春阳,她比你还小两岁。” “是的,大人。”那叫春阳的少年仪态恭谨地回答一句。 我起初以为那少年是元老爷的儿子,但现在离着近看,那元老爷体貌黑瘦,精神干练目光炯炯,而那叫春阳的少年……有一张冰棱一样苍白而俊秀的脸,松鹤纶巾一丝不苟地束着额,神态带有不可轻易靠近似的冷淡,只是那双眼睛,却隐约闪烁着与年龄全不相称的一丝妩媚。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少年,他与平素在街头巷尾都能看见的那些孩子全然不一样。 “呀!老板娘,这一道鸭子的味道,确实不尽相同啊。”忽然一个人的说话打断了我的思忖,是在座的客人尝了鸭肉后发出的惊叹。 元老爷一边掀开燕窝盅盖一边笑道:“你们几位也是京城里那么多年的了,这次却也算见了世面了吧?” “元大人果然见识不凡,想不到江都这里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饭馆子,竟也会有如此手艺,烹出如此美味佳肴!”那个大人有点夸张地点头附和道。 “对了,要说有如此美味佳肴,又怎可没有美女琴歌呢?金云儿,你也来唱两曲助兴如何?”那元大人这样对同席吃饭的那女子说,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原来那个女子是妓女,就在我还在发愣的时候,桃三娘牵起我的手,低声道:“走吧。” 我才醒悟过来,跟了她回到后院去,只听见屋里响起歌声和阵阵笑语。 何二已经在处理猪肺的最后工序,只见在接连一天一夜繁复的拍打、滚泡之后,猪肺终于缩小成巴掌大一点的白片,桃三娘小心翼翼用锅勺将六块细腻白嫩的肺块放入香浓的野鸡汤里,那看起来的确就如一大朵绽放的白花浮出水面。 然后,她端了进去给那些客人,我扒在门边朝里张望,只听桃三娘恭谨地向那几位贵客介绍:“诸位客官,这便是我起先与诸位说的芙蓉肺。” “芙蓉肺?”我吃惊得睁大眼睛。 桃三娘用六个瓷碗盛了,分给众人一边说给大家制作它的功夫,元大人仔细看着碗里:“这是整个猪肺?灌洗揉搓一天一夜缩至这么小?” “是的,各位大人请品尝。”桃三娘笑道。 我也很想尝尝那芙蓉肺是什么味道,单说那个鸡汤,闻着就够香的了…… 还有几道菜没上呢,不过都得等桃三娘来操持,我见何二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做鸽蛋膏,是把去黄的鸽蛋打稠加入冰糖和脂油,然后上锅炖的,估计是后面才上的甜点。 我一径在门外朝里面偷看,屋里虽然伺候的小厮不少,但又不能离饭席太近,所以都是四散开的,他们看来都十分倨傲,我生怕他们瞅见我,只听见那个叫金云儿的女子又唱了一支曲子,不过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我远远看着他们一边大加赞赏地吃着那碗芙蓉肺,一边高谈阔论;一霎间我觉得他们那一张张脸上那种满意的笑容、相互顾盼说话的模样,怎就那么讨厌?那元大人正襟危坐在当中,衣饰华贵,桌面五光十色的杯盏陈列,周围人似乎都在对他说一些奉承的话,但他都并不十分在意,那个叫春阳的少年,一直在旁边为他斟酒,元老爷会高兴地一饮而尽,他们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对父子,甚至有时,元老爷还把自己的酒杯递到少年面前,让他就着他手中杯子喝酒——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就在那少年略低下头去喝酒的时候,他的目光竟然瞥向了我所在的方向,恰与我的视线撞上,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窥看他们?我一时间懵了……而他那种若有深意,又带有一丝玩味轻蔑的眼神,只一瞬间,就让我浑身一凉! “桃月儿?” “啊?”我吓了一惊,连忙回头。 桃三娘一手拿着锅勺一手叉着腰:“天黑了,你该回家去了。” “啊……是!”我猛然醒悟过来:“我忘记时间了!三娘你忙,我这就回去了!” 桃三娘低头看着我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没有了平素的笑容:“快回去!” “是!”我赶紧脚底抹油就要跑,但她突然又叫住我:“等等。” “啊?”我站住,她走过来,附身看着我,这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四周,院子里只有风灯和炉火在发出光芒,跳动的光的影子映在桃三娘的脸上,半晌才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心里“咚咚”地有些不安,回到家里,娘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责备了几句,说我不该总在外面疯玩到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敢作声,吃完饭,在院子里继续收拾那些吹倒了的蔬果架子,乌龟呆在一滩泥水边玩水,弄得一头的泥沙,看见我来了,还试图躲到一丛冬瓜叶子下面,我过去一把抓起它,径直到井边打上来水,将乌龟整个浸到水里——— 一个语调慵懒的声音响起:“嗨!你叫桃月吗?” 我先是一怔,随即抬起头,我家的墙上,一团飘散蒙胧白雾般的影子,而且夜幕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我惊讶得用力闭一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个垂下长长裳裾的少年站在那里,松鹤纶巾一丝不乱地束在额上。 “啊!”我吃惊不小,就是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少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此刻的神情,与方才在元老爷身边时所表现的样子,完全不同,仿若换了另一个人。 他的身周依旧环绕着那股白雾般惨白模糊的光华,他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我:“你哑巴了吗?我在和你说话呢。” “什、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什么不对了,他不是一直和元老爷在一起吃饭的么,这个叫春阳的不可能走得开,更不可能会出现在我家墙头! “哎,我说,你好像跟那些人不太一样,要不,我叫元老爷把你买回家去,咱们俩呆一块儿吧?”那少年看着我惊疑不定的样子,似乎觉得很好笑。 听到说叫元老爷把我买回家去,我真的害怕了:“谁、谁要和你呆一块儿去……” “呵!元老爷的家里很好玩噢……歌舞伎和小戏子就有几十人,还有数不尽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大家在一起又热闹又开心,如何?” “我不要!”我虽然不是很懂他说的那些是什么,但是他本人就是让我越来越感到心中发怵。 “呵呵,小丫头,你的肉看起来比较好吃的样子,比起那些臊臭的老头,肯定强多了。”他似乎以逗我害怕为乐,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更显出一丝垂涎的狰狞,不像是只是单纯要吓唬我的。 “你……”我已经骇异得说不出话来,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孩。 “怎么?害怕了?”少年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咧开的嘴角一直拉长到两边脸颊上。 “咕噜咕噜——”就在这个时候,我脚下的水桶里冒出一串气泡,水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 我下意识低头去看,但水桶里只是我的那只乌龟正缓慢艰难地从桶沿爬上来,我甚至有点不敢再抬头去看那少年的脸了,但我嘴上还是不想承认:“谁害怕了,你擅自跑出来,就不怕元老爷责骂?” 那少年的神情怠惰地笑着,我的话丝毫对他起不了任何的反应,俯视着我半晌,似乎终于还是意兴阑珊了,道:“其实你也就是一普通的人类小丫头,没意思……再说这里也终归是别人的地盘,我不会逾越规矩的。”他话音刚落,就完全没有征兆地,整个人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连方才墙头上一直有如一团弥漫雾气的白光,也完全不见了……就像任何东西都没有出现过,只剩下我一个人傻了的站在那里。 当我醒悟过来,再去隔着矮墙往欢香馆张望的时候,元老爷一行吃完了饭,由一群小厮簇拥着,正鱼贯从饭馆里出来,桃三娘把他们送上马车,八匹马拉着四辆马车在马夫的吆喝声中绝尘而去……但即使看见他们走远了,这一晚我却再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我接着买菜的时候赶紧跑到欢香馆去找桃三娘,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到现在,我心里都一直忐忑不安的。 桃三娘看来也是刚刚起身,梳洗好了走下楼来,看见我略微显出诧异,但在听完我的话之后,她沉吟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昨天晚上我就担心这个事来着,我明明一直盯着他的……哼,真难缠!” “三娘……?”桃三娘一定知道这里面的究竟的,但她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我看着她,只见她眉头蹙起,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唉,这么说吧,”她终于开口道:“那个男孩,其实是饿鬼。” “饿鬼?”我吃了一惊,想起那天陈长柳和岳榴仙来吃饭的时候,桃三娘说过的话。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元老爷的……娈童。” “娈童?”这个称谓让我疑惑不解,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娈童。桃三娘很清楚我对这些的无知,她笑了笑:“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总之,元老爷在京城做官那么多年,那里是天底下最繁华,也充满最多声色欲念、奢迷艳毒的地方,那里夜晚的灯火,都能把天照亮。” “有那样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 “嗯,不过就因为是那样的地方,精魅魍魉才会特别大量地聚集起来,被人们成百上千倍的欲念热情所吸引。”桃三娘淡淡说道:“那里,自然也是饿鬼寻找食物最好的地方,它们可以直接明目张胆就出现在人们面前……反正,没有人会去分辨。” 三娘的话让我很难受,其实她的话我只是似懂非懂,就如娈童,我虽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觉到它隐含的东西,让我心里很难受! “我为这些人做出来的饭菜,可以说就是和这些人的欲望是相等的一样,他心里对食物是如何的欲望,我就会做出与之一样的食物来。”桃三娘看着默不作声的我,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懂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做工如此复杂的“芙蓉肺”,原来就是因为如此复杂的欲望吧…… 07. 金丝粉 秋蝉的鸣叫声已经渐渐虚弱下去,午间筛落院子里的阳光,也和煦了许多,少了火气。 爹在运河边接了新活,据来找我爹的人说,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颐养天年的元老爷有一位在京城同朝为官的同僚,因为丁忧回乡,将坐船路过江都,于是元老爷便买了一艘游船,就停在运河边上,好像又嫌着游船内外过于简陋,连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时期内把船身内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开出的报酬倒还算不错,除了每天包吃喝,还给三百文钱,爹便兴然应允去了。 话说回来江都一带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们也常是平头百姓、街坊邻里之间的谈论话头,所以对于那位刚回到这里的元老爷,我这些天在附近几家婶娘那里,就听来许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间房,一共几位家眷、多少儿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费用度之类,只有我每次一听到关于他家的事,就心里一阵惴惴不安——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娈童,竟是会吃人的饿鬼,他还曾经化成一团白雾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来却害喜得厉害,总是呕酸水又吃不下什么东西,我没办法,只能去菜市经常买回些青橄榄让她含着,或者桃三娘有时给我一些她自己腌制的梅卤,让我拿回给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担心的是爹,总是念叨说现在虽然天气有了点秋凉意,但那船整日间晒在日头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热,兼之还得禁受着船周围水面蒸上来的水气,那样很容易生病,再说工期紧迫,工匠们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还有风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说这些,我也只能默默听着,看她做针线活熬凹了的眼眶,脸色萎黄又天天晚上睡不着,我能帮她的惟有尽量承担家务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听桃三娘说起过,莲子可以养心益气,于是这天我专门去买回莲子和桂圆,煮了点莲子桂圆甜汤,给娘补身。 娘先是问我吃了没有,我答说吃过了,她才低头只吃了半碗,却又想起我爹,说要是我爹这时候能回来一趟,也吃点莲子甜汤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养自己,爹也会因为惦记你的身体而不好过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汤,然后劝她躺下休息一会,睡个午觉。 柳青街上很安静,欢香馆里好像客人不多,但厨房的上空还在持续不断地飘出炊烟。 我径直走到欢香馆的侧门进了后院,桃三娘正在炖汤和做糕点。 桃三娘告诉我,原来这都是给元老爷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运河边巡视那艘船的工程进度,不曾想晒了日阳,引得有点老毛病复发,于是暂时安置在了河边的客栈,之后因为就近,府上人便送来了上等天麻和活鲫鱼,要桃三娘给做一锅炖汤,另外还要几色咸甜点心,晚饭前一齐送去。 “那位元老爷身体阳虚呢,而且上了年纪,恐怕偶尔也会感觉眩晕和手脚麻木,还有风湿和偏头痛。”桃三娘这么对我说道。 我很惊讶:“三娘怎么知道的?元老爷这都跟你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啊,不过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这味药材又专门是治疗这类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着道。 “嗯!三娘好厉害!”我佩服得不行,赶忙央求她:“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闲的时候。”桃三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停不下来,不断揉搓着面团,旁边何二则将刚刚捣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药加进她手中的粉团里,这是准备包红豆馅的山药包子;后来我也试着帮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鸡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后洒在摊薄鸡蛋面饼上,卷作一条,两头包好后,再略煎焦黄,出锅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复杂,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间中,我还对桃三娘说起我娘担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会就与我一道去运河边好了,你给你爹送点莲子甜汤,只要你别跟着我进客栈看见元老爷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说。”我高兴着就雀跃地跑回家去了。 娘听说是跟着桃三娘一起,自然没阻挠,让我洗干净家里一个带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莲子甜汤,便急急出门了。 等我们到了运河边时,已经日头偏西,水面残红了。 元老爷所在的客栈,其实是本地较大的一家名为‘逍遥客栈’的,里面据说宽敞的中庭还搭有戏台子,专供来往富商游贵打尖落脚、宿寝歇息。 远远看见,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红瓦、琉璃屋面,仿佛宫殿一般。我从不曾进去过,此时更不敢靠近,便与桃三娘约定,她带着李二去送东西,我则自己到河边船上找我爹,待会在河边最大一棵柳树下碰面就是。 我沿着河边走过去,那艘船就停在距离客栈不远的小码头那,不少像是监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动,我不敢问人,只站在岸边看着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钟的功夫,我爹就正好从船舱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工具,和人说着话,我连忙喊他,爹看见我,有些诧异,赶紧上岸来。 我把陶罐给他:“爹,这是娘让我给您送来的莲子甜汤,她念着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过去:“嗯,还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叹道,“爹负责做什么?” “船里面的家具啊,船舱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进去的话,会比较困难,我们只能都在里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还有床,说起来,还真是热呢。”爹说着话,声音有点沙哑,像是渴得厉害,随即就把陶罐盖子打开,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我看着爹痛快地喝完甜汤,惊讶道:“爹真厉害!喝完这么多,都不用吃晚饭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递回我手上笑道:“干活累嘛!何况你大老远送来,对了,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遥客栈:“她去给元老爷送点心。” “噢,一块回去吗?路上可要小心。”爹还有点不放心,看看把运河一径映照得通红的斜阳:“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还有李二,我们三个人,路又不是很远。”我提着空罐子准备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点点头,朝我摆摆手。 三娘给元老爷送东西应该已经送到了,不过她还没出来,不知道还要在里面耽搁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还特地朝逍遥客栈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约定的那棵柳树去,也得经过逍遥客栈的正门。 那里出出进进的人真多,好几辆马车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厮模样的人,一边车上车下的收拾东西,一边嘻哈说笑。 夕阳的光笼罩在这幢富贵堂皇的楼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红色飞檐更加上一层金灿灿的外衣,让人既看不清晰,却更生畏惧。 但一想到那个饿鬼……我低下头只想尽快走过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来事,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啪”地一声砸到我身上,我吓一跳,回过神来看,落在我身边的却是一个人们蹴鞠玩的那种皮球。 球是从客栈里面飞出来的,我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跑出来,他一身金黄的绫绸衣衫,仿佛与他身后那幢流溢金红琉璃宝色光芒的房屋是一体的。 他俯身捡起球,觑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样:纤细的肩膀显得偏于瘦削,河面上吹来的微风拂开他的额发,比一般女孩还要白细清秀的脸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抱着球就自顾回头跑回客栈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这样傲慢任性的吧,把个皮球在人家客栈里面乱踢,也不管会不会砸坏人家的东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龄的男孩子,虽然都是竹枝儿巷里的街坊邻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吓唬女孩,大有不把别人吓哭了就不罢休的,因此我向来躲得他们远远的。 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却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个东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点火了,回头看时,还是那个皮球,但仍球的人,把我惊得呆住—— 只见那个身着飘逸白衣,名叫春阳但其实身份诡谲的少年,就站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我,旁边还有方才那个神情淡漠的黄衣少年。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一硬,早知道不回头,赶快走掉就好了……看样子他是故意把球扔过来的。 “嗳,小丫头,怎么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个球给我们送回来。” 我心里害怕,但他的样子更让我生气,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说什么,继续赶快走。 哪知道就因为我心急快走,没仔细看前面路,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我也没看清楚是什么人,就紧接着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个泼辣的女人声音骂到:“没长眼睛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随着一块摔在地上,“乓”一声脆响,我的身下好像还有小石子儿,硌得我生疼,等我回过神来,才看清眼前是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着翠绿色衣裳,丫鬟模样,眉宇还带有几分凶狠劲儿,骂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开了。 我愣了愣,脸霎时间发烫,赶紧爬起身,但低头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处,被摔崩了一大块,我傻眼了,怎么办? “哼!你要是听话,给我乖乖地捡球,就不至于摔这一跤了。”耳边传来那个少年的冷笑和话语,他走过来捡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话高兴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这么想到,只觉得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受,今天真不该到这来……我鼻子有点酸,也不理他,提着我的陶罐爬起来,顾不得疼,继续往前走。 “呵,还挺犟。”我听到身后,那个少年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弹起来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桃月儿!”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她和李二从逍遥客栈门里出来,正下台阶,我这才站住脚。 那两个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见到她,却并没有特别的改变,互相踢着球,从她身边跑过去,照旧兴高采烈的样子。 桃三娘走过来,看见我狼狈的模样,无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这一身土。”她给我仔细拍打了一下衣服:“来,趁天没黑之前,我们回去吧。” “嗯。”看见了三娘,我的心里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她牵着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着手里残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个黄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点说不出那个“鬼”字。因为这在我看来,仍然是很难以理解的,我也只能问三娘:“他们看起来和我是一样的呀!” “你说那个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样的,是人。”桃三娘低头笑吟吟看着我。 “他是元老爷的孩子吗?”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爷这把年纪,他的儿子也该和你爹一样岁数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咦,那他也是娈童啰?在元老爷身边干什么呢?”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娈童是什么意思,看他们漂亮的衣着,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书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过,怎么和你解释呢?”桃三娘有点作难的样子:“你以后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实在是如坠云里雾里的样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还是觉得这一点很欣慰。 “呵,应该是吧。” 因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里只剩下何大、何二两人张罗,看样子着实忙得够呛。大约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点菜吆喝不绝。他两人又是闷葫芦一样的人,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应酬,因此一些客人这个嫌菜慢了,那个叫人来不及答应了,眼看就要乱起来。 我本想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着我说让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进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进屋,就听有人喊:“老板娘终于回来了。” “哎,桃三娘,难得今天我又经过你这,来吃顿饭,你怎么才露面啊?”有一个样子风尘仆仆的男人朝桃三娘这么嚷道。 “唉,没办法,有事耽误了。”桃三娘连忙走过去给他倒茶:“今天要吃什么?还是老规矩?茄子炒五花肉、烧豆腐还是蒸鱼?” “都上!老子可饿瘪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点头记下了,一边吩咐李二:“去后面把菜名告诉何二。”一边继续招呼好几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柜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户的一张桌子,独坐着一个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绸面衣裳,四十多岁年纪,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时,能看见袖子里手腕上缠着一串颗颗都有鹌鹑蛋大的珠串,仪态和神情都与在场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个有钱人,不过奇怪的是,他又没带跟班。 “这位客官,吃点什么?”桃三娘走到他面前问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闻大名了。” “哦?这位客官看来倒是眼生,却不知从何处听说过我这小店?” “呵,我是长沙人,曾听不止一位朋友提起过,江都有家欢香馆,不但老板娘聪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实在过奖了。”桃三娘摆摆手:“那么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会尽量为您做到。” “那就请做一道骨头肉吧?就是猪身上,长在一起的骨头和肉,能一齐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随你。然后,还有一道如意圆子,不过可不是那种剁碎了再捏出来的猪肉圆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块,里面挖空再放入馅的。”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他说那两道菜名的时候,我却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人,菜名和方法都说得含糊,也刁钻。 桃三娘却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请您稍等。” 就到后院厨房去了,临走还示意我也跟她进去。 “三娘,那两道菜你知道怎么做吗?那人是什么人啊?”我有点愤愤不平。 “不难的。”桃三娘把我手里的陶罐拿过去,用水冲冲干净:“我刚想起有腌的咸鸭蛋,给你拿几个回去吃。” “谢谢三娘了。”桃三娘总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绝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点的菜……好像很难啊。”我还在想刚才的事。 桃三娘一边给我拣鸭蛋,一边摇头笑笑,喊何二:“带肉的猪脆骨还有吧?炸一碟,配酱拿出去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我惊讶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惊小怪:“不过如意圆子有点麻烦,天黑了,你还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点头:“我先回去了。” 其实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圆子,但天的确黑了,娘一个人在家,我是得快点回去。 屋子里娘的一盏油灯亮着,娘做好了饭菜但一直在等我回来,我拿出桃三娘给的鸭蛋,然后一起一边吃饭,一边给娘讲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说爹渴得那样,把甜汤一口气都喝完了。娘就笑,说你爹就是这副蛮牛劲儿。我也笑说,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样,太淘气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饭,我到井边洗碗,乌龟伏在墙角,看见我就慢慢爬过来,我故意逗着它玩,把它翻过来,急得它四肢和脑袋都伸出好长,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圆的龟壳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摆,我看着觉得很好笑,过了一会才重新把它正过来。 ……不知道弟弟会是什么样的,会像爹还是娘?会不会淘气不听我的话? 其实我宁愿天天在欢香馆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欢和街坊邻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们都那么恶作剧,好了不起的样子,女孩们要不就是做针线女工,要不就凑在一块儿说一些无聊透顶的悄悄话……怪没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还不快洗澡……”娘在屋里催我了,我赶紧答应去。 第二天下午,我闲晃到欢香馆的时候,看见了元老爷! 想是天气晴朗,他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会子正悠闲地坐在围栏边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摆出一整套翠绿色晶莹剔透的茶杯子,和几色茶点,手里挥着一柄羽扇,在他对面坐着的,竟然是昨晚那个自称长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旧是着一身白衣的春阳,在风炉上烹着茶,还有昨天看见那个玩球的金黄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声地剥着栗子,还有那些随身小厮,在周围或站或坐。 我不敢从正门进去,连忙绕到侧门进后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鲜刚下来的青橘子剥皮,见我来了,便把手上剥好的一个橘子肉给我:“怕酸吗?” “三娘这是做什么?”我接过来橘子问。 “青橘皮切丝、焯水,晚上拌凉菜啊。” “三娘,那元老爷又来了……”我讷讷地说。 “是啊。”她倒是不以为意:“来看东西的。” “看什么东西?”我更奇怪。 “那个长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儿。”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进嘴,随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据说是以前长沙国王棺材里拿出来的呢。” “噢,是卖骨董玩意儿的……”我知道骨董是什么,江都一带自古繁荣兴盛,常年能看见那些走街串巷,专门收人家里玩意儿的人,街上也有专卖这一类物件的地摊或店面,“他有很多宝贝啰?” “可能是吧,”桃三娘对这个似乎没一点兴趣,手里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后,还得泡一两个时辰,做菜之前还得再烫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证去掉苦味,然后把蜂蜜和花雕、盐、酱油腌制牛肉条,炒熟出锅以后,配上蜜浸的青橘皮丝,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还能清气化痰。”桃三娘一边把橘皮切丝,一边跟我说。 “哦,改天我也给爹娘试试。”我雀跃道。 “桃月儿真孝顺。”桃三娘夸我。 这时屋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老爷有请。” “来了。”桃三娘答应一声,洗干净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样扒在门边偷看里面人举动。 只听那元老爷对桃三娘说道:“今晚在你这吃顿便饭,就不要像上次那样大费周折了,就拣你几样拿手菜来尝尝,这位朋友从长沙来,楚人嗜辣,你也做两个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着点头。 那长沙人却笑道:“老板娘的手艺了得,昨晚已经领教过了,虽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没说的。” “哦?是什么菜?”元老爷来了兴致。 “骨头肉和如意圆子。” “那今晚再做来试试。”元老爷吩咐道,然后回头问旁边那不作声的黄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带你来着,你想吃什么?点个菜名。” 黄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鲤鱼。” “嗯,”元老爷略点头,随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一口茶,忽然想起什么:“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阳,上茶。” “是,老爷。” 元老爷不由桃三娘分说,就命春阳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阳从旁边另拿了一只店里的瓷杯,给倒上茶并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爷抬手作请:“老板娘请尝尝,这是运来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细细饮过,又端详杯中,笑道:“果然是汤色宝绿、香气清高,不带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听的懂桃三娘的话,但元老爷一脸惊讶:“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厨艺精通,还很懂茶味,实在是失敬!” 桃三娘谦虚笑笑,没说什么。 “元大人,”那长沙人轻咳一声,像是把话拉回正题:“这普通的金银器皿、琉璃玛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过我手上倒还有一件东西,可请大人过目。”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远远望去,有的发出金铜光泽的,有的五颜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么。 桃三娘这时便托辞往后院来了,见我躲在那看,她也没制阻我。 “噢?赵先生过谦了,先生见识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请不吝赐教才对。”元老爷说话时,语调是不紧不慢的。 “好,东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栈房间里,因为精致纤巧,不敢随意带在身上,大人在这略等一等。”那长沙人说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爷还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几件宝贝,但他只是笑笑说,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这几件东西就算摆在这里,相信也绝不会出任何纰漏的,就给大人暂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见那春阳坐到桌子上,手里拿起一个五颜六色的碗说道:“这种样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几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个。” 元老爷笑笑:“此人削颌鹰眼,前额微凹,猪嘴獠牙,却打扮一副仙风道骨之貌,能言善辩,绝非善辈呀。” “那大人为何还与他结交?” “呵,你这小儿当然不懂,我在京城为官多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又如何怕他什么?这人倒卖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里必有奇货,我不过择我所需之物罢,他能与我何干?” 我不敢再偷看,他们说的话我几乎都听不很明白,只是觉得背脊阵阵发寒。 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已经又开始忙碌着开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着一块猪肉。 我在旁边看着,只见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块:“三娘,这是做什么?红烧肉?” “当然不是,红烧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转身到厨柜子里找出几个小罐子,用勺分别舀出松仁、椒盐、豆酱等料,腐干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红辣椒,最后一起调匀。 “这是如意圆子。”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拿来一把极其锋利的尖头小刀,这刀平时很少见她用的,却见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块肉,十分熟练地在肉上划开一极深的小口,然后小刀迅速在调好的辣酱中挖出一点,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划开小口,可随着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约一指头大的辣酱。 我看得羡慕不已:“三娘好厉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语气极少会如此低沉严肃:“嗯?” 桃三娘却也是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可能是我惊呆了的样子,让她终于觉到自己这样很奇怪,才“扑哧”地哑然失笑,继续低头做手上的事,却什么也没说。 我更觉得离奇,吃惊地问道:“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有些无奈似的摇摇头,反轻叹一口气:“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有点不舒服的预感,桃月……”她顿了顿,好像又想了想,才又问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我更加诧异起来。 “是啊,你总到我这儿来……你看,没有哪个街坊邻居,会像你这样爱到我这儿来的。” 三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没有害过好人啊……”我说到这里,就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说这个了。”桃三娘打断了我的话,转身又进厨房里去拿什么东西,我傻子一样站在那。 卤鸡,用囫囵整只的小母鸡,腹内塞葱二十根、茴香二钱、甜豆酱二两、蔷薇花酱一两、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后肚子缝上,油锅炸微黄,砂锅里倒入酒半斤、酱油一杯半、水半斤卤煮至熟即可;如意圆子,把酿入调料的猪瘦肉方块入温油锅炸黄,另起一锅里放入剩下的松仁红辣椒调料,以旺油烧滚,倒入肉块回锅挂芡,出锅装盘后,撒上几颗绿葱花即可;此外还有上次做过的醉鲤鱼脑、汤煨甲鱼、蘸酱脆骨头肉…… 依然是热热闹闹、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这一次我不敢去给传菜,只是留在厨房里帮着打下手,间隙觑见那长沙人拿回的骨董,却是一盏据说是出自滇南古国的“料丝灯”,通身材质用玛瑙石英诸种宝石,捣碎为屑,煮腐如粉,点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后再以特殊工艺缫之为丝,把宝丝织如绢状,上绘一副棠花黄雀,日阳光下,灯身通体晶莹澈亮,宝光刺目,待到夜间,灯内放入烛火,灯身则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数倍,并且红滋四射,彩丽斐然,甚至毫不怕风吹雨淋。 这时的时辰已是傍晚,屋内渐渐昏暗,元老爷立刻命人点来蜡烛放入灯内,一时间果然照得屋内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惊羡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宝贝,原本若说什么水晶风灯、冰蚕纱灯,相比之下也不过如是了。赵先生,你开个价吧。”元大人直截了当地说。 “这……赵某有心与大人交个朋友,钱财之事,何必急在一时,大人可再细看看,有无瑕疵或不实之处?”那长沙人十分大方阔绰地双手捧灯到元大人面前,又对一旁的春阳道:“这位小哥儿虽然年纪稚幼,但眉宇清奇,宽额广颐,相貌言谈举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着在胸之气度,想来也必有高见吧?” 我觉得这些人说话都好深,他们用辞许多都不与我们平素人那样随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只晓得个大概而已。 这时何大、李二陆续把菜端上桌去了,几个小厮也在忙于布置碗筷,我也得赶紧回家了,这边向桃三娘告辞一声,我仍然绕侧门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里来,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进门,她就说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这些瓜菜该摘的也摘了,这么些青黄的藤子还爬得到处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应道:“好。”就准备去厨房做饭,忽然有人敲门。 一打开,却是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手里提一个食盒,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元老爷身边服侍的人,怎么突然到我家来了? “谁呀?”娘走过门前,她自然并不认识,上下打量来人。 那人彬彬有礼问了好,指着欢香馆道:“我们府上元老爷常来欢香馆用饭,今晚也是来宴请一位客人,可是两位公子素来让大人骄纵惯了,闹着回去说没有玩伴,方才见到府上姑娘走过,就说想请姑娘去陪我们府上两位少爷踢球……”说到这,这人还有点尴尬不好意思道:“我们老爷也说了,这个请求十分唐突无礼的,只是禁不住又两位少爷哭闹,所以,还让小的送来几样饭菜点心,请夫人笑纳。” “这……”娘果然有些为难起来,但我知道,那停在欢香馆门前的,有挂着“元”字旗号的两辆马车,这附近一带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爷来了,而且自从元老爷卸任回乡养老后,行事道义、富贵作风都常为江都人中乐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辞的,我不敢插话,但手心里着实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爷,小妇人不敢违逆,况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块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这闺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长大,粗野孩子没什么见识,只怕不知道轻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过大了啊。” “夫人不必担忧,小公子也只是执拗的脾气,但绝不会欺势凌人,若夫人不肯应承,回去我却不好交差啊,老爷说我个小事也办不利,以后我却难了……就请夫人通融。”那人说着,还作下揖去,娘连忙只好应允了,又推辞几回才收下那食盒,回头叫我去洗把脸,换件干净衣裳再出门。 我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还是照做了,回头那人领着我又回到欢香馆。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府的马车和家丁看来都太过张扬的缘故,欢香馆今晚没什么别的客人,元老爷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几张桌子搬离远一点,这样看起来较宽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黄裳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个球,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春阳则整帮元老爷和那长沙人倒酒,看神色他们已经喝得有几分醺醺然了。 一看见我,元老爷便和蔼笑笑招手道:“来,先坐下,还没吃饭吧?” 我心里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着凳边,凳子带着我整个像是要往后倒了,我赶忙双手扶住凳沿。 “呵,别怕。”元老爷笑着宽慰我,示意小厮给我摆上碗筷,我连头都不敢抬,这个时候桃三娘怎么也不在跟前?还在厨房里忙着做什么?我心里不停嘀咕。 “来,先吃点菜。”元老爷让人把卤鸡和点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给我盛饭。 “谢谢……”我小声道了谢,拿起筷子,却听那春阳问道:“这位妹妹也喝点酒吗?” 我一惊筷子差点没掉了,连忙摇头兼摆手:“不、不用了,我不会喝酒。” 元老爷抬手止住他:“春阳你还故意吓唬人家。” 春阳笑答道:“大人,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再次见面,也不必过于生疏。” “呵,也是。”元老爷举起手里空了的酒杯,春阳又顺势给他斟满:“赵先生,这料丝灯一千两银子我买下如何?” “这……”长沙人似乎低头思虑了一下,他身旁站着的小厮一径为他杯里倒满酒,终于他下决心一般用力一点头:“好吧!一千两就一千两,大人快人快语,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后举杯:“就当与大人交下这个朋友了!” 元老爷也举杯与他相碰:“好!” 他们刚干了一杯酒,就见桃三娘捧着个托盘从后面出来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见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见我,却似乎不以为怪异:“咦?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尝尝我这蟹黄汤包子如何?”说着,就把一碟洒了姜霜的醋和一个大蒸笼摆放到桌上。 “老板娘!你来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长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还是喝酒喝的,特别高兴,起身亲手拉来一张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厮赶紧拿来一个酒杯:“来、来、来!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陪笑着接过来,与那长沙人和元老爷干了一杯,见我一径看着她,便拿筷子给我夹来包子:“快!趁热吃。” 我点头,拿着筷子,这时听见那元老爷也在叫那黄裳男孩子:“吾月,先过来再吃点东西。” 那男孩子开始不动,春阳就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里,那男孩子虽还抱着球,但也顺从地把包子吃了。 那盏料丝灯一直亮着,照得欢香馆内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长沙人这时不知是喝多了两杯还是怎地,忽然大声感慨起来,滔滔不绝说起了自己儿时故乡的事,听来是十六七岁时,便离乡背井出来,只觉得天下之大,看之不尽数之不完,因此多年来足迹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静下来想想,也经历过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却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伤之类。我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自己倒酒,又连喝了数杯,嗓音也越来越放粗。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爷面带微笑,时而轻微点头附和,而那春阳,那眼睛里在我看来却是带着点似笑非笑,那黄裳男孩子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涟漪。 他又来敬桃三娘喝酒的时候,桃三娘劝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点菜吧。” 那人不依,好说歹说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满了,两人再干一杯。 春阳站起身对我说道:“你吃饱了吗?我们去玩球吧?”看我还愣在那里,他又指着黄裳男孩子说:“他叫秋吾月,比我小,但也比你年纪大。” 他说话的语调温和,目光与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亲眼看见他那如鬼魅一样浮现在我家墙头半空,说那种吃人恐吓的话,那种让人打心里不寒而栗的诡异狰狞表情……不然实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元老爷拈须点头:“好,去吧,小心别摔跤。” 元老爷的话甚至都让我感到一丝寒意,他对待两个少年,就像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们是他的娈童啊…… 桃三娘被那个喝多了酒的长沙人牵住衣袖,总不能挣脱,春阳竟过来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着三娘,脚不得已地跟着春阳走出店门口,接着店里发出的灯光,正好有一小块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里,畏惧地看着春阳,不敢动。 春阳从秋吾月的手里拿过球,果然脸上又换回那种带点慵懒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让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着他手里那个球,那个叫秋吾月的黄裳少年,桃三娘说过他和我一样是人,但他为什么看来却是冷冰冰的,几乎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而且那春阳好像还很照顾他……这时好像看那秋吾月颈项上戴的金项圈有点歪了,他还伸手帮他正了正,并整整衣领,那秋吾月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一点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个位置上,球踢过去你就接着再踢回来。”春阳这样吩咐我道。 其实我根本没玩儿过球,只见过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儿,怎办?我看着他们分开两边站好,然后球放在秋吾月脚下,他抬脚,球滚向了春阳,春阳再一脚,踢向了我,球滚得飞快,我双脚好像钉在地上,竟无力抬起来,于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么不接住?”春阳喊道:“快踢回来!”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说出来的,语气淡淡的,但从没有人那样说过我,何况我实在受不了他也那么一副连表达鄙夷都不屑的样子,一咬牙,脚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盖就把球挡下了,然后再一脚踢回来,我这一次终于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遥客栈的时候,我被这球踢中两次了……凭什么这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又把球接住,奋力一脚,球朝秋吾月的面门飞过去,我却一时失了脚下重心,身子往后一仰,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样子吓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脸上了,我顾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着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与秋吾月的脸只差几分的时候,只听那春阳喊一句,那个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我一瞬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东西上一样,连反弹都没有,就那么垂直泄气地轻轻落在了地上。 坏了……我脑子里下意识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个饿鬼了,他生气了……会不会想要杀了我? “呵,说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犟。”春阳走过去捡起球,脸上挂着那抹邪魅冷笑,看着地上的我。 与此同时,从欢香馆里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响,然后就听见有人慌张喊道:“赵先生晕倒了!快扶起来!” 秋吾月抿着嘴,并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是从春阳手里拿回球:“没意思,不玩了。” “怎么才刚开始就不玩了?”春阳好像也有一丝意外。 这时店里紧接着又是“咣当”一声,比刚才那一下还响。只听那长沙人说着醉话:“你、你再陪我干了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肠子都吐出来!” “哼,聒噪的醉鬼”我听春阳嘀咕了一句,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凛,赶紧爬起身,我不甘就这样对他们示弱,虽然心里怕,但我攥紧拳头:“你、你这坏蛋吃人鬼!你……” 春阳不耐烦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他的手好像动了一下,我就感觉喉咙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样,嘴巴能动,喉咙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我伸手摸摸喉咙,却什么都摸不到,可是喉咙里好难受……这时店里好像很多人跑出来,但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听不大清楚了,我连呼吸都有困难,我退了好几步靠到店门口的核桃树干上,重重呼吸着,就连元府的车马最后从我面前过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车马走远了,扼住我喉咙的无形束缚,才忽然舒散开来。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桃三娘才从店里走出来,发现坐在核桃树下的我:“桃月儿!” “三娘?”其实我还有点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没事了。” “刚才……?” “那个姓赵的喝醉了,在里面闹,砸碎了几个杯子,元老爷不高兴就走了。喏,他现在还睡在地上呢,待会我让李二背他回客栈。” “噢……他怎么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爷不高兴?”我不自觉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现在已经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但刚刚真的很难受,现在想起来犹心有余悸。 “他十分思恋故乡吧,据说多年未回去过,就越来越想念故乡的老婆,还有他从小爱吃的金丝粉。”桃三娘笑笑说道。 第二天一早,运河那边却传来了可怕的消息,为元府修葺游船的一位工匠,因为连夜赶工,在大约寅初时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后,才捞上来,却已经死去多时了。 “呵,那只游船……”桃三娘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照样是平常那样轻描淡写的:“这是‘他’为‘他’的兄弟姊妹们造来栖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爷为招待朋友买的,但其实也是他在背后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却不自禁喉咙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着,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浆:“这些话不应该告诉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顿了顿,手里倒是没停下:“其实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据说因为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负着前世深重的罪责,而且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么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往往出现的状况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后一个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浆,桃三娘一只手转磨,一只手规律地把大米舀进磨口,我只觉得全身冰凉。 “但其实饿鬼道众生,与人相比,还有更不同之处,就是他们的智慧与寿量都很高,尤其当中极少地,会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饿鬼,他们生下来就具备神通鬼力,甚至能成为阴阳界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叹了一口气:“那春阳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他出生的时候,也有几百个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间的撕咬啃食,还有母亲的哀嚎……后来,那场悲剧终于被他制止了,那几百个饿鬼的孩子,却也只剩下一百个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为而发了狠心,独自一人到人间来,寻找足够的血食供应他的兄弟姊妹们,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给他的兄弟姊妹们容身的……饿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剑海,平地之上也是颗粒不长的蛮荒砂砾,饿鬼们衣不覆体,也是可怜呢。” 我已经完全懵了,好像听不懂桃三娘的话一样,明明是大白天里站着,却全身都好像冻得木了似的:“你是说,那春阳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为饿鬼,那么可怜……”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里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几下,让那浓稠的米浆流得更快一些:“这都是他们前世的报应,投生饿鬼道的人,与打进地狱去没什么分别。” 我全身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时何大从外面回来,是专门到宰牛屠户那去买回的一大块上等牛腩肉。 “三娘,这是要做什么?”我很少见欢香馆卖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费周折在磨米浆,又买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新菜。 “金丝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长沙人念想多年的家乡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么做法?”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这天下恐怕就没有桃三娘不会做的菜。 “对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刚才的话题:“你说运河上那船里,还会死人吗?我爹、我爹还在那儿……”我想到这里,又一阵害怕。 “这个可是难说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险了?我得去把爹叫回来!”我转身就要往外跑。 “你别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连忙叫住我,“桃月儿!你去了也没用,难道你说出来,你爹就会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会信我的话的:“那怎么办啊?三娘!” “唉,你别担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头,拉我回屋里去坐:“我告诉你的话,你也千万不能告诉给别人,他不会犯到我的头上,但我也不能妨碍了他的事,你懂吗?”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金丝粉的做法讲究起来,也是挺烦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运来的泉水滤清和浸泡好,然后磨浆,蒸粉,蒸好后再压片和切条,我帮着做,只见那出来的细粉条十分柔软洁白、轻滑胶韧,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里载沉载浮,舒散好看。 另外两只大锅里,自下午就开始分别熬下了数斤猪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时间也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掀开盖看,猪骨汤正乳白地翻滚,牛腩肉则满锅红辣辣的,干红小辣椒配着金黄的牛脂油浮在汤面上一层,辛香扑鼻。 桃三娘拿来一个竹编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进漏勺,然后整个漏勺浸入猪骨汤锅中间,就着滚烫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滚几下,粉即可烫熟,然后倒入一个瓷碗内,再舀一勺猪骨汤,一勺带红汤的牛腩肉,待细看那牛肉,筋与肉层次分明,因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黄色,十分诱人的样子。 “来尝一碗试试味道如何?”桃三娘递给我。 “好香。”我接过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么放这么多辣椒?”我辣得舌头都火烧似的。 “是啊,这金丝粉,是长沙当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给那个卖骨董的赵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会来店里吃饭吗?你去请他了?” “我当然知道他今晚会来吃饭啊。”桃三娘也不解释那么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长沙人看来是酗酒成性的,晚间他一个人果真又来了欢香馆,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但架子却不像第一天见时那么端正,而是拿出几吊钱往桌上“哗啦”一扔再坐下,先点了一壶梨花白,叫上两个小菜,就开始喝起来。 桃三娘端出了红旺旺的金丝粉,我看他立刻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这气味闻着,就和小时候家里对着的那条巷子口卖粉那家飘出来的味道一样!” “真的?赵先生不是逗我开心吧?怎么可能会有一样的味道?”桃三娘谦虚笑道,“请趁热尝尝,赵先生那么多年没回过家乡,恐怕早就忘记是什么味了。” 那长沙人连连摆手:“不会忘,不会忘!” 他筷子夹起一块牛腩肉,仔细端详道:“嗯,煮够了火候的牛肉就是这种深红的色泽,筋肉有韧性咬起来却不费牙。”他一边吃着一边大加赞叹,时不时再干一杯酒。 桃三娘笑劝道:“您还是少喝一点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摇起头:“喝酒的时候,才能是我最轻松开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也就忘了。” “您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昨儿不是才赚了一千两银子么!”桃三娘故意这样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一千两?一千两算什么?”那人没好气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随便一件东西就可以卖个几千不在话下,那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噢,赵先生那当然是大买卖大生意了,哪像我这小店经营,没见识到。”桃三娘依然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我看着他痛快地吃着那碗粉,觉得这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一开始见到时,倒是挺有点内敛谨慎的模样,怎么这两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说话口气让人总不太舒服。我还是早点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这里,我便给桃三娘做个手势,告诉她我先走了,然后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饭,娘推说不饿,吃喝了两口汤,我自己随便吃了点,就到院子里和乌龟玩儿。 晚上的空气很清爽凉快呢,我用一片草叶子去撩乌龟的脸:“不知道我爹现在怎样了,那船还要多久才能修好?”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乌龟说。 乌龟眨眨眼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似乎能听懂我的话似的:“乌龟,你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吗?” 我把它拿起来托在掌上,四目相对,它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忽然觉得好笑:“乌龟你也不说话,整天闷着自己想事儿?” 忽然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说:“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从屋里惊魂失措地跑出来:“桃月!你爹……”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娘却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我吓坏了,大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婶娘兴许是听到我喊,过来拍门:“桃月!你娘怎么啦?” 我这时没办法分开手去开门,只能答道:“我娘晕倒了。” “那你快来开门!”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着瘦,可我想托起她,还是很吃力。 “没事,你先让她坐下来!直接坐地上也行。”婶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来,让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门槛,然后过去开了门,婶娘正在数落刚才外面传话那人,他是住竹枝儿巷尾的,姓谭,与生药铺那位谭大夫是叔侄亲戚,年纪尚轻,有时好像也到生药铺去帮忙跑个腿什么的。 “跟个烫屁股猴儿似的,喊什么?整条巷子都听到你声音了!”婶娘一边说一边进来,扶着我娘道:“月儿她娘呀,感觉怎么样了?别动了胎气啊!” 我娘已经慢慢醒转过来,虚弱睁眼道:“没、没事,就是眼前忽然发黑,脚没站稳……” “来,进屋躺一下吧。”婶娘要搀她起来,她却摆手道:“不、不!快问问他,谁死了?” “哦、哦!”我答应了赶紧去问,那婶娘则又大声骂道:“臭小子快说啊!谁死了?” “不、不是桃月儿她爹……”那人吓坏了,斯斯艾艾地答道。 “听见没?不是你相公!”婶娘也放了心,扶着娘进屋去了,但我站在那里,还是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又死人了,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怎么会这样?是春阳干的么?……我转头望去欢香馆,夜幕里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映出里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边打了水,煲开了送去给娘,婶娘正在陪着我娘说话,我又退了出来,乌龟在墙角下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总觉得心里一块重重的担忧,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个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可是刚跑到欢香馆门前时,却恰好桃三娘送那长沙人出来,一看见我正跑过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见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脚步。 那长沙人面红脖子粗的,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说:“你待会给元大人送点心……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爱吃的金丝粉啊,你得带来,我晚点还宵夜!别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给我做的金丝粉很好,难得你有心,回头我再给你个红包封你几两银子,我说得出做得到,几两银子不算什么……”他拍拍腰间:“我还有好东西给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径笑着送走了他,转而看我,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拉我到一旁低声道:“你要去河边?” 我点头:“我担心我爹。” 桃三娘略叹一口气,双手抓住我的双肩:“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现在这样很难让你相信他绝对没事……死了的人,都是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里的蛟龙,二是为船开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时还会死一个人。” “死那么多人的船,那元大人还敢要?”我难以置信道。 “没办法,也许元大人不会再用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这船春阳必定会带回饿鬼道去。必须死三个人,船到时才能顺利启航,死的第三个人,是用来喂帮他开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带我起看爹好吗?我想要看见他真的没事,我娘刚才都晕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这丫头。”桃三娘无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来传话,又让我待会送元大人爱吃的几样点心去逍遥客栈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爱吃的点心,是之前桃三娘做过的红豆馅山药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几样,我先回家又陪娘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门到欢香馆,她便已经做好了并且装盒,由李二提着,我们三人便往运河方向走去。 记得第一回跟着三娘去运河边,也是夜里,当时李二他们背着几十袋肉馅馒头,特意去喂河里的蛟龙和鱼群,那段时候还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涨满,天色阴晦;而今日,还是三娘牵着我的手,我跟着她的脚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费力,秋风飒爽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更夫的敲梆声响,好像已是亥时。 但就要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前方远远能看见一片灯火通明,是逍遥客栈和那艘船,许多人来人往和喧哗声。 “待会你和我一起上逍遥客栈里,除了那春阳,你还得注意,会有一个穿青绿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阳的亲弟弟,也是来自饿鬼道的饿鬼。”桃三娘这样嘱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爷的娈童,但你千万不要去看他或者让他发现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阳,他是真正十足残暴的饿鬼。若不是春阳在,元老爷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惊:“他们真的会吃人?” “当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说道,“春阳来人间,主要是为他母亲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长期的供养,并不为吃人,但他这个弟弟,出生之时就是那几百个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个。他们的母亲根本没有办法,是春阳最后制服了他,之后却也并没有舍得杀他,唯有把他带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头涌起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我脑子里浮现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没有像春阳那样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对那一切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觉得可怕,世间居然会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可以说出来…… 逍遥客栈就在眼前了,只见那夜幕半空间,淡淡香烟缭绕,那石阶的门前车马林立,门上数串大红纱蒙的灯笼,悬于飞檐楼阁的各角,众多乐器欢歌乐语声从门里飘出,而更远处,大约那艘游船所靠的岸边,好似有人点起火把,又好似有人点起蜡烛、烧起纸钱,仿佛还有嘤嘤哭声,只是听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这夜里都如此光亮,伴着运河里潺潺的水流响…… “三娘,元老爷身边究竟有几个娈童?……究竟什么是娈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们快要走上逍遥客栈的台阶,她才低声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给我解释什么是娈童,但此时面对的那屋里传出撕金裂石一般的声乐音响,一时之间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盖过了桃三娘的语言,我只是傻了一样还在仰头望向桃三娘的脸,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扬,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如花笑靥。 有一个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来招呼:“请问客官……” 他还未说完,后面就立刻上来两个元府家丁,直接越过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声音冷硬道:“上这边二楼。” 桃三娘点头笑答声有劳带路,便随着他们从旁边一条楼梯走上楼去,我第一次走进这样宽敞高大的房屋,这里到处挂着精美的垂帘,到处摆着颜色各异的盆花,香气弥漫,现在这个时候大堂里虽然没什么客人了,但拿着鸡毛掸子或抹布的杂役,还是不少;二楼上,还有那么多的琴乐歌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我紧紧跟在桃三娘身边,在二楼长廊上转一个弯,再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宽大的半月门,里面传出女子的歌声,有人掀开长串碎珠子的门帘,歌声便嘎然而止,里面就是一张大圆桌,桌上坐满了人,我的视线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觉得唱歌的就是曾到过欢香馆的那个叫金云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后,只看着脚下红色方砖的地面。 “咦?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听声音,是长沙人赵先生。 桃三娘对众人欠身一福,然后回头吩咐我道:“把带来的点心端出来。” 我见过几次元老爷的场面,也知趣了,便答一声“是”,回身去把李二手里的食盒掀开,食盒分两层,上层是元老爷要的几样点心,但下一层隐隐散发着辣椒热油的辛香气,想来是给那长沙人送的金丝粉,我便也打开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着一位弹琴的女子,圆桌之上,摆下的都是时令瓜果和炒货的碟,照旧还有元老爷的高贵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谨慎地摆好手里的碗碟。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想来元老爷的心情也不会怎么好吧,我大气都不敢出。只希望这船赶紧完工,爹能够平安回家。 “呵,这小姑娘总是这么害羞内向的。”我听那妓女金云这么说,桌上的人们似乎都在看着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见正中央的元老爷左边,是白衣的春阳,右边则是一着青衣的,立时头皮发麻,不敢再看。 这时元老爷淡漠声音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阳答:“回大人,是亥时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话却停住了,这房间的窗户外面,似乎就能看见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弹琴,这里恐怕也能很清晰地听见船边岸上的哭泣声。 “好了,别弹了。”元老爷有点烦躁地突然打断那琴声,但随即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在场的人皆一窒,静默下来。 弹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门悄无声息。 窗外飘入远处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杂的人声,十分清楚。 元老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张望,叹了口气。 我看站在身边的桃三娘垂手恭立,并不作声。 “这船,竟有什么不详吗?”只听元老爷自言自语一句。 桌上有人接话道:“听闻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见水鬼。” 元老爷转过身来,说话的是那长沙人:“赵先生你也有耳闻?” 长沙人点头,也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是说,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说见到水鬼么?当时船上却无人信他。元大人为何不请来道士?” “这……”元老爷皱眉:“原本拟定是待船完工之后,才去请斋公的。” “我这有一块随身佩戴的太极古玉,乃是昔时大汉武皇帝未央宫中之物,能辟邪灵晦气,不如就送给大人悬于船上,或许能起到震慑之用呢。”长沙人说着,果真从衣襟中摸出一件东西,递到元老爷手里。 我看见元老爷把那东西在手掌心,仔细看了一下:“这确是一块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贵重物件……” “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长沙人摆手。 我忍不住觑了一眼对面的春阳,他脸上却是一如平时的冷漠,没有一丝特异神情。 屋外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小厮:“禀告大人,衙门那边人来报,仵作已经验明张五的尸身,确系由倒塌木梁砸碎头颅盖骨身亡,并无异样。船内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们已经撤离船上,大人是否亲去视察?” “好,知道了。”元老爷点头:“” “诸位,元某失陪一会。”那元老爷说完就往外走,春阳也站起身,元老爷却按住他肩头:“你们都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是,大人。”春阳并不赘言,复坐下。 “噢,欢香馆的老板娘还在哪?”元老爷似乎这时才发现我们还站在这:“实在怠慢了,快请坐,看茶!” 桃三娘不紧不慢答道:“叨扰了,不用坐,我这就该回去了。” “快给老板娘拿银子来。”元老爷呵斥一句旁边伺候的下人,恰恰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喧哗。 “又发生了什么事?”元老爷有点像惊弓之鸟一样。 小厮冲到窗边朝下面张望,似乎也看见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么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厉害!刚才一阵风,船就自己晃起来了……” 元老爷转身下楼去了,那长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几个男子、小厮也下去了,妓女金云也走到窗边,手里拿着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张望:“这么多人在这……也会闹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里阵阵寒意:“三娘……” “老板娘还不回去吗?”桌上有人忽然开口道。 我下意识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纪看来与秋吾月相仿,两鬓用绿色丝绦结了及肩的小辫,面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红若胭脂,颈项上也与秋吾月一样戴着金项圈,略不同的是,上面显眼地镶嵌一块翠绿色玉石,他说话声音稚气,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还露出两颗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看他。 “大人还未给钱,我怎么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此时屋里还有一个小厮留守,金云也在。 “呵,看来味道不错的样子。”他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这边,勉强才够到一块蜂蜜松糕,就吃了起来,还气哼哼地说:“春阳哥哥坏透了,每次去欢香馆吃饭,都不让老爷带我,只带吾月去。” 春阳只是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秋吾月不在,我感觉到他对这个亲弟弟,却似乎并不太照顾。 站在窗边的金云突然惊叫一声:“哎呀,小心啊!” 春阳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还有那个小厮,幸好这屋里不止一扇窗户,我忍不住走过去,在金云身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岸边黑压压站着许多人,整条河面泛着浪,‘啪啪’地拍着船身,而水里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剧烈摇晃,甲板上还有几个人,但许是因为摇晃,船上挂着一盏风灯,也是随着船身半明半灭的。 “啊!那是我爹!”我惊呼出声,来不及多想,我转身朝楼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声,我也来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爷带着人站在岸边,明明岸上平静如常,但河面却刮着古怪的大风,系在岸上的缆绳不知怎么松了,船已经在离开岸边足有一丈多远,但船又没有顺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惊的马,在原地前伏后仰地打着转,船上的人连站都不能站稳,有人想抛过去绳子,但试了几次仍滑脱了。 “爹!”我大声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与其他人一起勉强扶着栏杆站起来,完全顾不上听到我。 岸上扔绳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抛过去,你们尽量接啊!”那人在绳子上拴上一个铁锤:“你们小心,别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抛过来吧!” 绳子终于接住了,爹赶紧把它缠到栏杆上,但岸上“呼——”地也开始刮起大风来,卷了许多沙尘径直冲入人的眼睛里,我见爹他们几个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绳子缠绕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绳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桩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众人顾不得风大沙子入眼,便开始一齐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过去帮忙,但却被一个人用力推开,大声呵斥:“小孩子不要过来添乱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却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发出一声木质的脆裂声,人们喊:“不好了!栏杆要断了!” 元大人大骂:“怎么可能新装上去的栏杆就断了?你们买的什么木头?” 旁边小厮则劝他:“大人先回屋里去吧!这里风太大……” 我只觉得自己置身在无比混乱的境地里,满耳充斥的是呼呼的风声和人们喊叫的话音。,大船上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都拼命摇晃起来。只听“哗——”的一声,船上的风灯终于掉到地上,摔碎了又发出声响。 我眼看那栏杆被绳子扯得断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识地就想过去,却忘了我与船之间还隔着河水,只觉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头栽入黑暗的河水里,冰冷的河水径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过来。 “爹……”我手脚拼命乱划,想要把头伸出水面,但张开口却什么也喊不出,只尝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儿……”我的头露出水面一瞬间,听见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还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浪头盖下,我重又没入了水里……脚下不到底,我仅存的意识是,虽然我掉进河里,但这明明还挨着岸边,我伸手乱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脚蹬,都碰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好黑,耳朵里也灌进了水,听不见别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声,我越来越慌,越来越怕,吸不了气,好难受…… 直到我感觉头发被人揪着,好几只手抓住我,将我重新放到坚硬的岸上,我都还有依稀的记忆,有人不断用力拍着我的背,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张神情担忧的脸,有人说:“醒了!醒了!” “爹……”我在这些脸中寻找我爹的模样,但怎么都没有?难道爹还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撑起身,抬眼却看见元老爷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两边站着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呵,好了,小丫头醒了。”元老爷看着我,和蔼地笑笑。 “桃月儿!”是我爹的声音。 爹原来就在我的身后,我挣扎着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样,都是湿漉漉的。 “啊?爹!你没事吧?”我看见他,终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傻丫头,你怎么能乱跑到这来了?” 只听元老爷吩咐旁边的人道:“把他们带到屋里去休息一下。” “谢、谢谢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爷道谢。 “咦?风……停了?船也没事?”我的脑子逐渐想起刚才的画面:“三娘呢?” 爹拉着我站起来,跟着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遥客栈大门:“桃三娘?你是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块儿到这来的吗?” “啊……三娘不在这?” “还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刚才是爹跳到水里救我的吗?”我看着他身上的衣服,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当然了,我听见你喊我,但我刚看清是你的时候,你接着就掉进水里了,可是吓到爹了,你怎能这么全都不顾就跑过来?” 爹的笑容很温暖,他虽然在责怪我,但我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开心,只是……为什么不见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我低头看自己身上,脚下走过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来过了多久?风怎么说停就停下了?还有就是我身上都湿透了,为什么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快走啊,我们快到屋里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头望向河岸,还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灯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爷的背影看来,正在那里对手下的工人们指点,却只有那一袭白衣,在夜色与火光之间,反而显得那么不清晰……好像察觉到我在看他,他忽然侧过脸来,他在看我,他那种眼神—— 我突然惊觉,不对!这里不是……霎那间水“咕噜咕噜”地直灌入我的口里,我想大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四周还是一样地黑,我还在水里,刚才那都是饿鬼的幻术! 但我能感觉到头顶的方向有一片火光,应该是人们举的火把,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我头顶的方向挣去,终于冒出了水面。 “桃月儿!”是桃三娘的声音,但我一头一脸的水,什么也看不见。 “快,抓住这根绳子!”我听见桃三娘这样说的时候,有个东西正好落在我的头上,我连忙一把紧紧抓住。 “拽紧别松手!”桃三娘这样说,绳子已经带着我往岸上靠,风还是那么大,浪一个接一个,像还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几个大人伸手一起将我拉上了岸。 “桃月!没事吧?”桃三娘用手给我抹开粘在脸上的头发和水,我拼命咳嗽着,她向下按着我的头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紧紧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 “船刚才被冲走了好远,不过现在好了,趁着刚才有阵子风小很多,他们已经绑好了绳子,现在已经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声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拼命大口喘粗气,实在难受得很,待缓过来一点,才发觉周围围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遥客栈里的杂役,有男有女,唧唧喳喳,七嘴八舌的。有人催促三娘道:“把这女孩带进屋里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说:“要不要请大夫?” 忽然人们向两边闪开,元老爷走到我面前来,他身边跟着那个长沙人:“嗯?醒了?没事?” “哼!这风刮得邪气啊!”那长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声骂道:“莫不是恶蛟作孽?” “噢?赵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爷奇道。 我这时已经清楚过来,留心听他们说话。 “我自小在湘水边上长大,一直听老人的故事里,常说到水里住着蛟龙,时常兴风作浪,甚至伺机吞噬人畜,其实蛟不如龙,龙乃是天地间的圣灵神物,而蛟实则是顽劣水怪……元大人,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爷吓了一跳:“可是蛟兽食人,方才这丫头掉进水里,却并没有发生意外啊。” “这……”那长沙人也一时语塞。 我与桃三娘对视一眼。 不知是不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那长沙人倒背着手,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走到水边,盯着水里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着我站起来,我还是很担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张望,果然船已经绑好几根大绳子,众人用力正将船拉回来了。 “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低声对我说。 “三娘,已经快到子时了……”我担忧地问道:“春阳他们不是还得杀一个人么?” “嗯,其实方才真是吓到我了,我以为他们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里一惊,脑子里回想方才的一幕:“那么说,方才我在水里看见的,都是真的?不过……” “不过春阳好像并不想杀你,或许刚才他弟弟想对你下手的,不过他还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声:“他们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谁?” “嘘——” 风募地又强盛起来了,在河面上打着旋儿,天空上隐隐能感觉到层云堆积,还有沉闷的仿佛是雷声在滚。船终于靠岸了,爹下了船来。 “爹!”我喊一声,跑过去。 “桃月儿?”爹看见我脸上充满疑惑:“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和娘都好担心你,这里死了两个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里石头落地的感觉。 “是你娘叫你来到?” “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带我来的。”我仰望着爹的脸,他一脸疲惫憔悴,也是惊魂未定。 风呼呼地在我耳边过,我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里去!”我听见那长沙人喊。 人们手忙脚乱地吆喝着收拾,爹也拉着我和三娘说:“先去避避风吧!” 这时有人喊:“赵先生,站在边上太危险!”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经被大风吹得熄灭了,只觉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谁是谁。 “可能还要下雨,快走!”爹扯着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细,果然没多久,天上落下滂沱大雨,我们好多人都挤在逍遥客栈的大堂里。逍遥客栈本来是只接待贵客的地方,可这会儿事出非常,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没有办法阻止。 我冷得阵阵发抖,桃三娘拿出银子让厨房给我煮姜糖水,我爹推辞半天,绝对不肯收,这时忽然有人问:“赵先生?赵先生在哪儿?元大人有请!” 大堂里的人都面面相觑,这里没有那长沙人的影子,我惊恐地望向三娘,她对我摇摇头,意思是不许我作声。 “难道还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说了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纷纷揣测,也有人说,要不找几个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驳道,这么大的风雨,去哪儿找人?有人指着我说:“刚才这小丫头是命大,掉进水里还能自己冒出来抓住绳子。” 桃三娘揽着我的肩,一边拨我的湿头发,并没理会那些人的话,看样子,是绝对没人肯出去找那长沙人的了,我抬头看着三娘的脸,她的神情肃穆,也不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直等了一个时辰,屋外的风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爷没再露面,估计已经在楼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着打点。那个长沙人也一直没有露面。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撑着不肯闭眼,爹却还不能回去,因为工钱还得等到明日才发,再说折腾了半夜,船也有损伤,明日还得修整。桃三娘让李二背着我,爹对三娘再三道谢,拜托他们送我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远、很黑,路上空空荡荡的,两边的树在轻轻摇晃,也很静。 “三娘,那个人死了吗?”我忍不住问道。 “应该是。”桃三娘没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对这事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但我心里好怕。 “为什么他们能够轻易就杀掉一个人?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杀死?”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但我试图不表露出来,不想被三娘发现:“饿鬼很可怜……但他们为什么可以随便就杀人?” 桃三娘这一次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望着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侧着脸就能一直看着她,夜里她的身影也是一团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阳已经如愿以偿了吧,他会怎么把船带走?他那个说话声音稚气,一副微笑吟吟带着虎牙的弟弟,真的一点都不像是会是杀人吃肉的鬼怪……为什么都看不出来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 桃三娘为那个长沙人做的金丝粉,他没有吃完,就再也不见了。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一个人凭空就不见了踪影,听到很多人在那里频频猜测他的去向,甚至后来很多人去河里打捞,但却连尸身都找不到。 我觉得,他那么恋着家乡,死后会不会顺着河流回去呢?不过桃三娘说,子时死的这个人,是春阳喂给到时帮他开船的鬼,那就是说,会连身体也被吃掉吗?好残忍…… 那艘船并没有受到什么毁坏,但后来元老爷也没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么停在运河边。没几日就快到中秋节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们都议论纷纷,它果然是不详的,船上恐怕是藏着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来,最低限度,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就很满足了。 回来之后,因为落水着凉,我病了一场,但之后回想起来,我掉进水里春阳却没有要了我的命,也还是万幸!当时在幻象之中,差一点就进了那屋里去……也许进去就没命了,但我发觉是假的,是因为他当时回过头来看我时那微皱眉头那种目光,似乎在叫我快点离开这里。我捡回一条命,其实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春阳的眼神里竟有种悲哀,随意就能夺走人类性命的饿鬼,如此可恨……却又如此悲哀,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08. 纸花蜜 中秋佳节将至,菜市饭馆里桂花蜜酒、酥饴小饼飘香,栗子、红枣交新,一派香甜热闹。 娘姨捎来书信,因重庆节前要赶到夫家乡下盐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经过江都,数年不见,到时必定要来家小聚等话。 爹掐指算过日程,大约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这两天就能到了,但他手里还有活计要忙,就让娘好好把家里打扫一番,没有多余房间,只有进屋左手边一间小房,本来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杂物都搬出来,里面原有一张旧木榻床,也让我擦拭干净,铺上干净被褥。他也没太多时间陪着招待,也不知他们会留住几天,所以嘱咐娘不要太省银子,多买点糖果回来才是。 爹出门忙活去了,我陪着娘,娘满心忧喜参半,给我说起小姨,是从小儿一块吃一块睡感情最好的亲姊妹,长大后却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卖茶叶的,开一家店铺在金陵,这些年各自忙于家庭生计,就少了往来;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岁那两年相继病逝后,我娘就连娘家也鲜少再回去了,只是过年节时候,会捎封书信或者一点土产与娘舅互道问候一下罢了。 “你那表姐李珠儿,还记得吗?比你大三岁,那时候比你就高大半个头,很细挑儿个头的,那年你六岁她九岁,你老黏着她,她却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们俩又抱着一块睡觉,真逗!我和你小姨看着你们两个就好笑。”娘摸摸我的头,我因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边找爹而掉进水里,回来发了好几日的烧,吃了几服苦药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么似的,还习惯了似的,总没事就摸摸我的头,好像怕我烧还没退干净一样。 “我记得的,珠儿表姐那时候喜欢掐凤仙花染手指,我也学着她做她就嫌弃我。”我想起来还觉得好玩,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就再也不喜欢掐凤仙花玩儿了,甚至不太喜欢和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见她们跳皮筋,我也从来不去参加。 “可惜后来听说你小姨和表姐的身体都不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珠儿小小年纪,还得了哮喘症……他们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劳顿,身体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摇摇头叹息一句。 八月十三这日午间,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个佣人张妈,坐着雇的一辆马车,姨父在给车钱,娘和我就忙着帮把卸下的行李拿进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岁,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许多,又是在金陵开店铺做生意的缘故吧,穿着颜色光鲜许多,深红的衣裙,头上插着一支金钗,看起来比我娘也年轻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帮她提包袱,赶紧制止住,说她还有个肚子,搬东西不怕伤了腰,我却拿眼看表姐李珠儿,小时候她就比我个头高,现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个头去,很素净斯文的模样,只是瘦削,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不时用手背挡着嘴轻轻几声咳嗽,往屋里走去,她也正好转过脸来看我,目光甫一对视,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里早已摆好了桌椅,一边安置他们坐下我一边赶紧去泡茶。见我拿茶壶小姨又连连叫住我,让表姐去拿包袱里带来的茶,说是姨父才托人去云南带回的茶团,还有一包干菊花,两样一块烹煮放一点冰糖,滋味才好。 我不太会烹煮这样的茶团,表姐笑笑看我的样子就说:“炉子在哪儿?我来做吧。” 我和她在厨房门口的风炉边煮茶,她手里忙着,却静静的不多话,我故意抓起我的乌龟给她看,她笑说她在家里也养了两条小鱼,我忽然觉得我自己真像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表姐笑起来都那么温柔可人,我却还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头发也懒得梳几根辫子,仍是分成两股盘结成双角髻罢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剧烈咳嗽起来,伴随有点急促地喘,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你、你没事吧?” 屋里张妈听见声音出来,拉了她进屋去,我守着炉子,听见屋里他们在找药,低头看看乌龟,乌龟也在抬头看我,一双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着它说:“姐姐病了,你说怎么办?” 乌龟眨眨眼,这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小粉蝶,轻轻飘在乌龟上方,乌龟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惊讶地看着它,它却若无其事,嘴巴开合几下,把粉蝶吞吃进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来:“你怎么乱吃东西啊?快给我吐出来!”乌龟不理我,翻了翻眼皮,还一副吃完了很惬意的样子。 这时水滚了,我还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说话圆滑世故,送给我娘几块衣料,送给我一包猪肉脯,又给我们说起金陵的众多风土人情,以及喧嚣繁华市道,实在不如江都这里水灵清秀,这么安静,更适宜养人。 表姐又咳嗽起来,看她的样子似乎很难受,额角都渗出汗珠来,我娘担心道:“这是怎么回事?珠儿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皱眉道:“已经两年了,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有时这个医生说是冷症,要吃人参,后来换一个医生,又说热症,得吃玉竹甘草……总之没把人治好,反把人折腾得够呛。” “什么病症怎么会一时诊出热、一时又是冷的?”我娘奇怪问道,但小姨也只是摇头,娘过去摸摸珠儿的头,才想起什么,拿出一把钱给我:“去欢香馆买些点心来,月饼蒸糕什么的。” “好。”我巴不得这一声,看表姐的咳嗽已经缓过来很多了,便拉着她问:“表姐跟我一块去吗?表姐去看看喜欢吃什么?” 娘笑道:“是啊,一块去看看!” “桃三娘,请给我把菊花糕、茯苓饼、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一个窈窕身姿、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来买糕饼,看她的衣着很是富贵,头上挽着堆云般的发髻,斜插几支镶大红宝石的金簪子,眼角下还有一颗妩媚异常的泪痣,手里拿着一把绣花团扇轻轻扇着,露出手腕上一串锒铛作响的金镯子,倚在门边说话,声音柔软得可以让人骨头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进店里去。 桃三娘答应着,在给她一一打包,我带着表姐走进店去:“三娘!我来买糕!” “噢?”桃三娘抬头看是我,露出笑颜:“今天来客人了?这位姑娘是谁呀?生得好标志!” 表姐羞涩地笑笑。 “这是我表姐。”我连忙介绍,这时几包糕饼已经装好,李二送到门口那女子的篮里,那女子随手拿出一锭银子来:“小李二哥,谢啦!”然后也不等找钱,摆摆手就走了。 从那女子身旁走过,我就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会让人心神一怔的那种馥郁勾人,绝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蔷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为我从未在附近见过她,可她却只身一人提着篮子来买糕,再说足足一锭银子,不要说买几斤糕,置办一整桌鱼肉宴席都够了!我有点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无其事一如平常的样子,从李二手里接过那一锭银子放回柜台里,忽然她有点诧异地指着门口:“诶?哪里飞来那些蛾子?掉进糕里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赶走。”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就在我们进来的门口,有几只与方才乌龟吃下的那种粉蝶在团团绕绕地飞着,李二拿着蒲扇连忙到门口挥着赶走了它们,我觉得几只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应未免有点过度了。 “桃月,你想买什么糕?”桃三娘完全没在意我的奇怪,说来日子将近中秋节这段时候,欢香馆里每天都摆出各种糕饼售卖,她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这些糕饼点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么?”我拉着李珠儿让她看桃三娘摆在桌面盘子上的各种糕饼。可表姐的眼睛却在望着门外,李二去赶走粉蝶不见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摇摇:“表姐?” 李珠儿收回目光,见我担忧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没什么。”然后转脸去看那各色糕点,桃三娘则拿一茶壶过来,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给我们两人面前一人一茶杯并倒上清茶,表姐道声谢然后拿起喝了一口:“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惊讶:“你怎么一喝就能知道?好厉害!” 桃三娘用碟子给我们拣了几样糕点:“这位姑娘真是不简单呢,凑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几两,来,”她把筷子也递到我们手里:“先尝尝看再买也不迟。” “谢三娘!”我用筷子夹起已经刀切成小方块的蔷薇糕:“表姐,尝尝这个,是蔷薇糕。” “嗯,谢谢。”李珠儿接过去闻了闻,也笑着说:“真香,蔷薇糕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不经意间抬头看桃三娘,却发现她正仔细端详着表姐,我心中一凛,桃三娘很少这样看人的,每日面对五湖四海来往的客人,她一般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难道表姐身上有什么不对?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块蔷薇糕,见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艺可好了。”我连忙附和,但说着这话时,我却有点紧张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这时又有人进店来:“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给你送来了。” 是住在竹枝儿巷尾的谭承,和生药铺的谭大夫是叔侄亲戚的,只见他捧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大陶罐进来,李二过去帮他接过放到地上。 “噢!谢谢谭小哥儿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柜台里拿了钱来给他,又给他倒茶,他歇下来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从因为那次在巷子里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惊吓到晕过去的事之后,每次看见我娘或我就脸色都有点讪讪的,有时嬉皮笑脸地打声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谭哥哥。” 谭承很自然的就看见李珠儿,她正双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边,不知是不是她侧面神情的清净,还是看她的仪态娴静,谭承的眼珠子一瞬间定住了,表姐这时却忽然又咳嗽起来,别过身去手背掩着嘴边,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桃三娘指着门口喊:“那几只蛾子怎么又飞回来了?李二快去把它们拍死!” “别!等等!”李珠儿顾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连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别……咳咳……把它们赶走就好了,别弄死它们……” 我惊讶地看着她,李二站住回过头来,望着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门口,果然方才那几只粉蝶又在那里袅袅地飞着。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呢,好吧,那就让它们飞吧,别飞进来脏了吃的就行。” 我总觉得三娘的举止说话很怪,她平时都不会这样,对几只小粉蝶就如此大惊小怪。表姐还在咳嗽不止,我赶紧拉她坐下:“你怎么样了?很难受吗?” “这位姑娘是什么病?可曾看过大夫?素来吃什么药?要不我这就去药铺给姑娘抓药?”谭承一叠声十分关切地问。 李珠儿咳嗽慢慢缓定下来,微微喘着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千万别麻烦了。”最后一句是对谭承说的,她脸色苍白,但笑容依然温和,话语柔软。我看谭承的样子,又是看着我表姐看呆了。 “来,茶里放点姜会好一点。”桃三娘拿来装姜霜的小瓶子,给李珠儿的茶杯里倒一点:“待会买点茯苓饼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着也能有点好处。”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们把茯苓饼、蔷薇糕、枣泥月饼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会那个谭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来,我们一家子吃晚饭,因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离开桌子,到院子里休息。 乌龟待在井边,嘴巴不停嚼着,嘴角还沾着一片粉蝶的翅膀。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我家院子里竟飞来不少粉蝶,在蔷薇架周围上下飘旋,表姐走过去,伸出手来,就有一两只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里一动,想到下午桃三娘大惊小怪的样子,俯身拿起乌龟,便故意道:“你怎么又乱吃东西?” 李珠儿回头来看,见到乌龟嘴边的粉蝶翅膀,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又低头咳嗽起来。 我更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不对,就靠过去笑道:“表姐,你平时都爱玩儿什么?在这多住两日吧?过了中秋再走?” “住两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赶回去,其实离着重阳还有好些日子。”李珠儿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手上的粉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眼里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着三岁,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情……吹来一阵风,花架上半枯萎的蔷薇摇晃,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低头看着手里的乌龟,它也正伸长着脖子,看着我。 忽然墙外有人说话:“小月妹妹!吃过饭啦?”听声音就是谭承,我踮脚隔着矮墙朝外望:“是小谭哥哥啊,吃过了,你呢?” “没哪!刚才从药铺回来。”他也踮着脚朝我们张望,看见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后脑笑,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举给我看:“吃吗?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我谢绝了,原本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他神情闪过一丝失望,但还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说的……”话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尴尬地挠着头。 我这才明白过来,看看身边的表姐,她仍旧面向着蔷薇架,好像没听见一样,但可能也是装的……我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有点不知该怎么办:“可、可是……” 谭承脸上挂不住了,讪讪笑着:“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说着就快步往巷子里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着他跑远,忽然觉得好笑,把乌龟放回脚下地面,见李珠儿正看着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只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么呢?” 不曾想李珠儿见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诶!你干什么?”她的反应强烈,我一时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开它啊!” “噢……”我吓得松开手,那粉蝶轻飘飘一片小小枯叶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伤了还是也被吓到了没回过神来,轻轻巧巧地就要往乌龟头上落去,那乌龟睁着一双黑豆子的小眼看着,还未等李珠儿意识到,它抬头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这样进了它的嘴里。 李珠儿呆了,睁着眼睛好像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乌龟,我更加是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弯腰捡起乌龟,拍着乌龟的硬壳背:“乌龟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儿半晌不作声,我心里忐忑地看她脸色,但她木然到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对不起!你别生气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样子特别诚恳,李珠儿也没法,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能怪你。” “怪……乌龟?”我试探地接话。 李珠儿看着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闭嘴了,这时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飞舞着,晚霞紫红的暮色映照之下,那么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态如此轻灵,我不由得叹道:“好美!” 李珠儿点头笑笑:“嗯。” 我见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气,仲秋时节,晚间风清气爽,我与表姐陪着娘和小姨,谈笑至一更方睡。 第二天,姨父教我们去菜市买回两个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只割开蒂上一块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抠出花样子来,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绳子,用一根长竹棍挑着,里面点上蜡烛,就成了一盏漂亮的柚子灯笼了。据说是姨父到南方去贩茶时恰逢中秋节,便看到学来的。 而江都这里,平素过中秋节,人们都只用竹枝和各种花纸,做许多五颜六色的纸扎灯笼应景,我从没有见过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气,我拿着爱不释手。 而娘和小姨,又帮着我们一块用纸折出小船,说让我们到时候在小船里点上蜡烛,然后放到水里顺水流走,许个愿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带走。 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听说小秦淮上游一处较宽敞的河边,元府与其他几家盐商富户一齐,花钱准备要放一场焰火,到时就肯定更加热闹了,爹娘也兴致勃勃地说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时去河边看焰火。 只有我……却顿时间从头凉到脚,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说元老爷和春阳那几个饿鬼娈童到时也会在咯……怎么办?万一又碰面了怎么办?他们这一次又要吃人怎么办? 我一想到这里,就全身发怵,不过明晚的人也会很多吧?我们一家人混杂在人群里,和那些官府富家离开很远的,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得见的,但愿中秋节他们不要作乱才好,让江都人都好好过个节吧! 我心里一径这么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说,只得一个人憋在心里。 傍晚我带表姐到小秦淮边散步,还凑巧碰见了谭承,他也问起我们明晚要不要去河边看焰火,我见他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却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觉得好笑,他的年纪看起来其实也就比表姐再大个两三岁罢了,所以他才会第一眼看见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这里,就故意说道:“小谭哥哥,明晚我们一块儿玩吧?我们要在水里点蜡烛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时候天上又有焰火,水里还有烛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谭承一口答应:“ 明天晚上,在河滩边见!” 可在他走后,李珠儿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时候,飞来的粉蝶就会特别多,她站在小桥头,仰望桥上飞来飞去众多的粉蝶,看当看着它们,好像那才是让她最开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问她了,也许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并不是我现在能了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热闹,许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经聚集到河边,杨柳树堤间,束上了长长一行的大红灯笼,欢歌笑语不断。一眼望去,卖煮芋头、炒栗子、纸扎花灯的小摊,也尤其多。 自从小姨来家以后,娘这几日的心情也明显地大好,一直有说有笑,小姨虽然总说金陵远比江都繁华,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赏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约戌时二刻焰火才会开始,爹和姨父拿着那包纸船和蜡烛,娘和小姨则提着食篮,我和表姐提着柚子灯走在最前,这两盏刻了花的柚子灯,特别引人注意,我有点得意,拉着表姐的手走,听见有小孩啧啧称奇,我也故意装作听不到。 天上那一轮中秋圆月,已经越来越现光亮,我简直觉得它看起来就像个金黄大月饼,只是不知道里面包什么馅的,偶尔几片云掠过,也像盛饼的布绒,我这样跟表姐说,表姐却笑我就是嘴馋。 河边有人设台子供了香烛瓜果,还有不少书院里成群结队出来的学生,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他们那些读书人在作诗,要赛文,可我们都是听不懂,只有李珠儿因为有时看家里收支账本,认得不少字,她告诉我说听闻金陵不少妓女还都是认得字的,据说还常和那些学生文人写歌作诗,我脑袋里就想起那元老爷身边见过两次的金云,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他们都懂识字作诗的吧? 我正在东想西想,迎面就看见谭大夫和谭承走过来。 那谭大夫在我们镇上一带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赶紧上前去和谭大夫打了招呼问好,那谭承就看着我们笑:“小月妹妹的灯真别致,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着答是,那谭大夫拈须笑道:“今夜月明风清,在水边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读书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们不如也找一块地方等着?” “是啊,我们还要放船呢。”我跟爹说,但娘大着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们和谭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让谭承与我和表姐在离他们不远的水边放船几只硬纸船上放一小截点着的白蜡,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只我就说一句:“表姐的病根飘走啰!”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觉着好玩才这么说,那谭承衣兜里还装着炒杏仁,拿出来给我们吃,我倚着一棵柳树根坐着,炒杏仁已经去了壳,盐炒得很干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几颗,眼睛却望着水面那几只打转的小船发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径是流的,又吹着微风,怎么这几只小船半天还在这里没有飘走? 这是有人一阵欢呼,几声“砰砰”的闷响,天空炸开了五彩斑斓的花! “放焰火了!”谭承指着天上兴奋地喊。 “砰砰——”又是几声,几朵金黄带红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惊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儿却突然又咳嗽起来,我起初没在意,谭承在一旁关切问道:“怎么样?很难受吗?我明天拿些膏药来给你热敷一下后背试试?” “不用了,这两年吃过很多药,试过好多方子都没治好,你别费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数只粉蝶在飞来飞去,纸船在水面打绕,它们就纷纷在小船上落下,却可惜纸船太小,蜡烛燃着的火苗竟把它们的翅膀一下子就给燎焦了。 “哎呀!”李珠儿一边咳嗽一边看见了,顾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里去把粉蝶救下,谭承喊一句:“小心!”却不敢去拉她,我连忙拽住她的手臂:“别滑到水里了。” 几只纸船虽说就在我们眼前的河面上,但离着岸边也有两尺多远,起码我和表姐俩人的胳膊接到一块,才有可能够得到,我劝她说:“纸船放进水里就不要再去捞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儿却还是着急了,这时天空的焰火“哔哔叭叭”地炸响,我看她却是根本没有一点观赏焰火的心思,不知哪来又一阵风,纸船不再原地打转,开始慢慢顺着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着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着纸船一直飞,她也就跟着纸船一直走,我还想看焰火呢!可发现她跟着纸船就要走远了,谭承也跟了过去,懊恼也没用,我一跺脚只好也跟了过去。 ……不知道是我合该倒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跟着表姐谭承、跟着纸船,走了一段没多远,就见河边依水有一座简陋开阔的茶棚,里面灯火通明坐着一些人,茶棚门口的水边也有几个人,我一边走一边只顾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没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们停下来了,我差一点撞到谭承身上,才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戴着金项圈的青衣少年从水里捡起一只纸船,好像一脸好奇,就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朝我们望过来,我头皮一紧! 谭承开口喝道:“那是我们放的纸船,你不许动!” 谭承这一声喊,水边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那个一袭宽袖白衣,头上绾髻,额上齐眉勒着抹额的人,天啊!是春阳! 我彻底傻了!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元府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们不是只会待在茶馆酒楼那样的地方吗?这么简陋到连泥砖墙都没有的茶棚子附近,怎么会看见他们? 青衣少年手里拿着纸船,船上有烧死的粉蝶,他脸上是促狭的笑,朝手里轻轻一吹,纸船上那蜡烛火苗熄了,几片粉蝶的残骸像碎叶子般飞起来,又缓缓飘落地面。 “你……”谭承有点生气了,走上前去两步,声音更大:“我说这是我们的纸船,你没听见?” 一个皮球在地上不迟不徐地滚了过来,金黄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过来,他足足比谭承的个子低一个头,但他完全没看见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谭承面前捡起球再转回去,然后把球一脚踢了,对面一个穿深红色宽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脚踢向此时仍面对我们站着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么?” 我手有点发抖,从后面拉住谭承和表姐的衣服,低声道:“别、别惹他们,我们回去吧。” “有钱人就了不起啊!”谭承的声音还是没减弱,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珠儿在旁边,他才不肯示弱。 数只小纸船流到这里,就被凸出水面的石头羁留在那里不动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恐惧或威胁,慢慢也四散着飞开了,李珠儿望着它们飞走的身姿却不说话。 青衣少年并没有理会别人踢给他的球,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这时后面那人再喊一声:“夏燃犀!” 青衣少年还是没理会,反笑指着我道:“小丫头是你?总能看见你?”又指着地上那些粉蝶对我表姐说:“你是跟着这些妖蛾子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它们飞到前面林子里去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却是一惊:“你说什么?” 李珠儿忽然急切地问道:“你真的看见它们飞过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脸上挂着一惯的笑,但那笑里我直觉得充满奸邪…… 李珠儿也不理会我们,就往他指着的方向跑去,我来不及反应,谭承也已追过去:“哎!你去哪?” 我虽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这饿鬼的话是什么意思,表姐的行径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还说起什么妖蛾子,她却二话不说就朝他指的地方跑过去了:“你、你对我表姐说什么?你、你别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着我:“小丫头说什么大话?我想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这时茶棚子里走过来两个元府的家丁:“老爷请少爷们回去喝杯茶再玩。” 黄裳的秋吾月那几个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还站着不动,从刚才就一直没作声的春阳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这才跟着走了。 他们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狂傲的样子,简直能把人气疯! 但我不敢再说什么,而且可以断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么异常不对的地方了,那青衣饿鬼说什么妖蛾子,难道那些粉蝶真有什么问题?表姐跑到前面树林子里去找它们,岂不是很危险? 我也循着那方向跑过去,这一路虽然三三两两的游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再往那边跑,只怕人会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续炸响,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荫和杂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这是哪儿了,但表姐他们就在前面,还能听见谭承在唤表姐别跑,小心摔跤什么的,突然前面隐隐出现了一团光晕。 不会是林子里着火了吧?还是那个饿鬼故意引我们到这来然后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着跑过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却惊呆了,一大片发出荧荧淡黄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着似乎是因它们翅膀不停扇动而飞散的粉末,它们聚集在水畔的两棵柳树之间,像是尽力想要紧紧拥簇在一起,又像是它们吸收着今晚月亮的光芒,数之不尽地在月光下树丛间飞舞,并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发出和月亮一样的黄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盖大一点的小粉蝶,这么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个人高了。 谭承和表姐就那么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团前,一动不动:“表姐!小谭哥哥!”我跑过去,越是接近,空气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痒痒的,我拼命摇着他们:“你们怎么啦?” 谭承这才醒悟过来:“小月妹妹,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们快回去吧!爹娘他们还在等我们哪!” “我不回去!”李珠儿忽然一把甩开我的手,紧接着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我鼻子很痒,味道越来越浓,一说话好像也有很多毛绒绒的东西飞进嘴里,喉咙也痒起来,谭承忽然后退几步,指着前面惊恐地说:“什、什么东西出来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团之中,竟然显现出一个人形!没有眼耳口鼻,但头、脖子、身体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断挥舞翅膀,撒出淡淡黄光的微粉,这个人的形象就在光与弥漫的粉末里,很快双手也显现出来,光越来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这是?”我看傻了,李珠儿忍着咳嗽,看着这人形,却掩饰不住欣喜的表情:“终于……回来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儿,原来她早就在等着眼前这一幕情景的出现吗?难怪她身边总是出现这样的粉蝶,难道是什么鬼怪?我脑子里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见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来了,刚才那个饿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却还故意指点表姐到这来,他是存的什么坏心眼啊? “妖、有妖怪!”谭承发出惊恐的喊叫,我醒悟过来,继续拽着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儿的双脚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她就是不肯挪动一步:“我不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再见到他!我不走!” “小谭哥哥快来帮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谭承帮忙了,并且下意识想到什么,就附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粉蝶光团中间的人形扔过去,‘哗’地一声,石头的确打散了几只粉蝶,那人形的脑袋似乎歪了歪,但石头还是径直穿过了光团,落到后面的水里,激起一声响。 “你干什么?”李珠儿突然疯了一样回头一把推开我,我没站稳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来,继续用力拽着她衣服:“快跟我走!” 谭承也过来帮我,一块把她拉着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挣开我们,哭喊起来:“我不走,我终于再见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儿平时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气这么大,若不是谭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谭承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李珠儿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个人扛起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撕扯,这时那团光,忽然大亮,我抬头望去,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睁开了眼睛,而且对我们是怒目圆瞪。我吓了一跳,空气里的黄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扬起一阵烟尘,我眼睛都快给迷住睁不开了,只能捂住嘴继续去拉表姐,可与此同时那个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长,一伸出来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谭承的肩膀,轻而易举就把他甩到一边去。李珠儿摆脱了谭承,便又回头再一次用力把我推开,我张口想喊她,却吸进一口充满那奇怪粉末的空气,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我下意识想到,必须离开这些包围的粉末才行,于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往身后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约都有两丈远,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泪水总算是把粉末冲掉了,我才能勉强看清,但当我看清后,那情景又是吓得我惊叫:“表姐!” 金黄的光烟弥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团里的“人”,朝李珠儿伸出的长长手臂,李珠儿的双手紧紧握着它,我因为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却觉得她很开心,她也许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我身后幽幽地发出来,我又吓得猛回头,看见的却是桃三娘和提着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时间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涌出。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没摔着?” 我摇头:“三娘,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还不是元老爷让我做几个菜还有月饼点心的送来,我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还笑,我想你必定出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桃三娘说话间,皱起眉头用手捂住口鼻。 那团光越来越亮,李珠儿旁若无人地只是痴对着那光里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却说不出她是怎么了,旁边谭承也从地上滚爬过来:“桃三娘! 看他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没事的,别担心。”可她说着话,谭承却忽然无声无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后边李二适时过来接住他,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对这些再感到讶异了,空气里漂浮着发光的厚重尘末,那个光团之中的人形的双腿也完整显现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轮廓也出来了,李珠儿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我惊叫:“他要出现了?三娘,怎办?” 桃三娘摆手止住我的话,她望向李珠儿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让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儿:“你表姐不是告诉过你,她等着见这个‘人’,已经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点头。 桃三娘摇头笑道:“也真是奇怪呢,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俩却是怎么认识到一块儿去的?”桃三娘的话听来,好像只是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别的倒一点不担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会有危险吗?他们……”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们互相都不愿放弃对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现,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类的能力,实在是太勉强了,而且这么多的粉末迟早会把人给呛死的。” 天空一个特别巨大响亮的焰火爆开,天地仿佛一瞬笼罩在万道霞光之中,那团黄光中的“人”伸出双臂,将李珠儿抱在怀里,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惊,立刻警觉望向我们,他怀中的李珠儿也察觉,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终于也回头看着我们,那“人”有所忌惮地用力将李珠儿抱得更紧。 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道:“你们也适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为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借着月光才把那点微薄的妖力发挥到这个程度,你连个人身都还未修成,如何就敢与这人类的孩子产生感情?” 桃三娘这句话说完,我就听傻了,定定地看着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惊慌,看来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蛾妖的脸,现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发出黄色光芒的脸上,是一种人类神情中的悲伤,原来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浅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撑不了多久吧?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还不是得打回原形,变回一只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继续说道,她对蛾妖说这些话的语气甚至有点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虫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开口说话了,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哑巴:“但是,我没有过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头看着怀中的李珠儿:“每天都能看见对方,这样就好……” “身为妖怪,却说想要和人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话语却更加犀利:“这女孩的痨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们认识多久?一年?两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够了,你住口!”蛾妖大声打断她的话,但桃三娘顿了顿,仍然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我自己甘愿的!”李珠儿这时也大声道。 “你这狠心的丫头,完全也没想过你还有父母?”桃三娘有点生气了似的,她的话也让李珠儿又剧烈咳嗽起来,蛾妖紧紧抱着她:“珠儿!” 好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声说道:“把这个丫头留给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这继续添乱了。” “你……我怎么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说到这,声音有些畏惧。 “我不会随便害人,况且这丫头对我也没任何用处。”桃三娘冷哼说道:“倒是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惊动了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来他们,你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继续修行。” 蛾妖终于没有任何话再反驳了,他长长叹息一口气,低头看着李珠儿,李珠儿忍住咳嗽说道:“你又要走了么?我又要看不见你了!” 我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表姐和这个蛾妖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但此时此刻,我看着他们就是觉得很让人难过。 蛾妖没再说话了,也许以它的能力,做到开口像人那样说话,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着她,低头望着她在笑,我看见她哭了,她低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这焰火能够放得更久一点就好了,不要那么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团黄色的光,渐渐暗淡了,许多只粉蝶已经在开始四散飞离开去,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开始散了!” 李珠儿哭得更厉害,一边咳嗽着一边急切地说:“别走!再等等,等一会儿……” 蛾妖的笑容依然还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刚开始出现的时候一样,慢慢模糊了,手脚也看不清了,他整个人形与那团黄光重新融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后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见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气也就要喘不上来似的,甚至干呕起来:“表姐!”我过去想要扶起她,空气中那烟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还是引得人鼻子喉咙都痒痒的:“表姐、表姐,别哭了。”我为她拂着背想要劝她,但这些话说出来,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用。 桃三娘走过来,扶着她双肩将她拉起来,柔声道:“来,回去吧,等治好病,你会再见到他的。” “真的?”这一句话让李珠儿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样。 “嗯。”桃三娘点头。 但起身走了没两步,表姐还是身子一歪昏过去了,她的样子实在太虚弱。幸好有三娘在,帮我扶着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费力,而那倒在李二手里的谭承,在我们还没见到我爹娘他们之前的半路上,便醒过来了,只是有点迷糊,方才的事一点记不得了,只想起在水里放船,然后三娘就告诉他方才和李珠儿两个人走着不小心,一齐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过看见,帮我才把他们俩人扶起来的,李珠儿现在还没醒呢,谭承将信将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从小到大摔过那么多回也没昏过……” 我说:“你真罗嗦,方才差点没掉进河里,还让我一个个子最小的来扶你们两个人!” 谭承就不说话了,路过茶棚的时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里空空如也没几个人,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和表姐两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丢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总之,今晚这中秋佳节,我什么都没玩成,就因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们,唉! 回去见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惊慌,多亏了谭大夫还在,便赶紧把李珠儿带回家去,谭大夫回药铺拿来银针和药,后来诊断说是什么胸膈窒闷,自汗迫促兼有风热表症,给她开了方子,又让谭承回去抓药来,一边施针通穴,一边熬汤煎药,我们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桃三娘,给我把菊花糕、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又来买糕饼了,她仍是倚着门边没有进店里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称好,她又照样是扔下一锭银子不等找钱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充满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坐到我身边低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冢里几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随便化成人形出来走动,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连个人身都没有。” “可是……”那买糕饼的居然是狐狸,我头皮一紧……其实表姐后来跟我说了,两年前也是中秋节月圆之夜,表姐偶然看见的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尝试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变做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却被李珠儿窥见,那场景,如何说呢?表姐说,一轮圆月之下,四周粉蝶飞舞,那个全身发着光的少年看见她也并不惊慌,只是说,我们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觉得害怕了,后来,还约定说,第二年的中秋夜还要再见面! 桃三娘似乎对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点气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气归气,却还是为表姐做了药。 故纸花,据说是木蝴蝶树的种籽,其实生得就像一片片轻巧的碟翼,三娘说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纸,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后一齐封入一盛满蜂蜜的小坛子中,每日隔一个时辰便吃一勺,将此纸花蜜连吃七天,李珠儿的病就可无碍了。 桃三娘一边将蜜罐和一包茯苓饼交到小姨的手里,一边嘱咐着方法,并说这纸花蜜,可是十分秘验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连连道谢。我在一旁看着,不敢吱声,原来桃三娘还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确,他们对表姐担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经能下地,看来暂时恢复了很多,偶尔还有几声咳嗽,我这几天仔细看过我家周围,竟没看见过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启程往盐城走,我和娘送他们上车去,临走时,谭承还跑了来,气喘吁吁的叫住我表姐,从身上拿出一包盐炒杏仁,搔着后脑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刚刚亲手炒制好的,给她带在路上吃,又说他会正式跟他叔父学医,以后也要当一个大夫,表姐感激接过,没说什么只是道了谢。 谭承也同我们一起,目送他们一家上路,车子远去,我心里却有一种怅然若失又说不清什么感觉。 直至晚间,元府老爷不知怎地那么好兴致,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我在我家矮墙这边望出去,却正好看到他们的马车在欢香馆门口停下,车里的人鱼贯而出,当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阳的饿鬼弟弟下车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他的手中,却正拿着我那盏青皮柚子灯! 那灯究竟什么时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灯绝对就是我不见了的那一个,难怪那天晚上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就是喜欢我那柚子灯了? 我胡思乱想,可虽然再不服气,也不敢去向他要回来啊,自认倒霉吧! 09. 明珠羹 眼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天冷下来,青黄都凋零了,晨早起来,看院子里浸湿的泥都结了白霜,瑟瑟的风直钻入人的衣领里。 乌龟也总是慵懒地困倦了,躲在屋里的水缸后面睡觉,隔几天才会出来喝点水吃两口东西,最近的白天都越来越短,晚上我经常帮着娘做做活计,缝制一些棉鞋或者棉袄。菜油灯点到二更天才熄。 可这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沉闷,我时常呆呆地望着天,寒冷的灰云,没有日阳的光影。 这天我替娘送一包东西到小树巷的张家去,我出门的时候,看天色就特别阴,我独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没一个人,路两边的院墙显得那么高耸,生硬的黑块上,附着一层深沉的死绿,那是在寒风中已然死去的苔藓。 我双手蜷成一团藏在袖子里,直觉得巷子里穿行的风特别冷,发出“呜呜”的哨声,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迎面推着我,不让我轻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东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够抵挡一点冷风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张家的门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却听得里面“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脆响,然后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说话声,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还要不要敲门。 但是站在巷子里,却实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脚,还是赶快把东西送到人手里,就回家吧! 屋里吵架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样子也只是两口子拌几句嘴吧? 我静听了一下,便伸手在门环上敲了几下,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很多褶皱的半张脸,不耐烦道:“谁啊?” “我、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给你家送这个。”我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 “噢,是我们家送去补的棉裤子和小宝的棉鞋。”屋子里的女人答应一句,那男人才脸色好看了一点,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扔下一句话:“等等吧,我去拿钱给你。” “好。”我只得点头,这男人转身走开后,我顺势看见了门里面的情景。 门里面进去和我家一样,是一块空地院子,有两棵小树,然后就是屋子,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却忽又听见里面“咣当”一声,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碎了,然后一个男孩子声音哭喊道:“大狗、大狗扑过来了!小鸟的脖子被它放进嘴里被咬断了……呜!不要,不要来咬我!” 然后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宝乖!大狗不会咬小宝的,啊?乖!别哭了,娘在这儿!” 男人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脸上神情比先更是烦躁,手里另拿了个包袱,对我道:“这里有一件棉袄子,撕破了的,请帮忙把里面补一两棉花再缝好,工钱也在这里面了。” 我答谢一句,拿着包袱连忙走了。 时辰已经快到日入时分,但天已渐渐擦黑,风更冷了。 我惦记着早起时,看见欢香馆何二买回一只刚宰好的全羊,不知道桃三娘今天又忙着做什么好吃的?我回家放下东西,便又出门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今天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袄夹裤,系着白色的包头和围裙,站在一口热气滚滚的锅边,拿一个小碗盛出一点尝味,看见我进来:“桃月儿!正好你来了,来尝尝这羊肉羹味道如何?” “噢。”整个院子里都是带点膻膻的香浓羊肉气味,我走过去,桃三娘用勺子慢慢搅拌锅内,告诉我说这里面都是切丁的羊肉配上药材黄芪和暖身的花椒,还有蕈子、白萝卜丁等,一起煮出来的,我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道暖流直冲入肚子里,很舒服。“好喝!”我笑答道。 我见何二正忙着在砧板上切肉丝,旁边一张桌上摆着还是新鲜的羊腿、羊排骨、羊头等,以及笋片、姜丝、蒜瓣等各种调料的碗碟,我好奇道:“今天只做羊肉菜么?” “是啊。”桃三娘点头笑道:“昨天元府派人送来银子,今晚元老爷已经包下欢香馆了呀。传话的人还说,老爷专要吃羊肉,但是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所以今晚也只有羊肉咯。” “噢……”我又看见一小口坛子被架在炉上,坛子盖下还压着箬叶,我问:“三娘,这也是羊肉?” “嗯,这是用茴香之类的调料和羊肉一起,用最小火焖在坛子里,得两个时辰。”桃三娘答道:“而且,煮羊肉的秘诀是,最好放三、五枚胡桃,或者一撮云南茶叶,可以去膻气。” 另外还有一道栗子红烧羊肉圆已经做好,只在笼屉里热着;一大盘腌制了辣椒粉以及盐、酒、酱的羊排骨,也在待入锅油炸了,还有煮熟的羊肚,桃三娘将它再油炸一下,然后切丝,配炒熟韭菜、椒盐、油蒜汁一起拌匀做一道凉菜,让我尝了尝味道,竟然很有嚼劲味道很香,我睁大了眼睛:“三娘你把这些都教给我吧?” “其实都不难做,”桃三娘抬头看看天色:“元府的人快到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一惊:“春阳要来?那我得赶紧走了。” 桃三娘点头:“倒不是因为他来你就得避开,倒是他弟弟……”桃三娘说到这,神情有点阴霾起来:“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净想要惹是生非!” “他弟弟?”我脑子里总有爹在为元府修船那最后一晚的情景,尤其是我掉进河里看见那两个饿鬼的样子,那青衣少年笑容可掬的模样背后,却是暗藏那样的杀机,每每想起我都会不寒而栗:“那我赶紧回去了。” 我有点慌不择路地跑回家,却见娘挺着个肚子正淘米准备做饭,我忙接了过来,让她回屋里去,乌龟不知怎么醒了,正呆在厨房门的炉子边上,睡眼惺忪地半睁着看我,我做着饭菜,听着灶堂里的火噼啪作响,心里想着欢香馆里现在是什么状况。那元老爷好像自从尝过三娘的厨艺后,就离不开了,一个月之中总要来吃两回晚饭,或者在自己府上以及其它外面宴请宾客,也常让三娘做些什么汤水点心之类的送去, 的确是欢香馆现在的最大主顾呢!桃三娘因此的名气也更大了。 我端着饭菜经过院子走进屋里去的时候,还不自禁地踮起脚朝矮墙外望了一眼,果然又是悬了“元”字灯笼的两乘马车停在那门口,依稀能看见欢香馆门内人影来往的喧杂。 爹今天又不在家,我和娘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门外有人敲门,我心里一惊忙问道:“谁啊?” “是我!”隔壁婶娘的声音响起。 我心里才暗暗松一口气,过去开门,娘赶紧让进屋座。婶娘笑笑地道:“就是过来问你借点红线,我家里的都用完了。”又指指外面:“对面欢香馆好热闹的啊,那位元大人又来吃饭了,嗨,既然这么喜欢桃三娘的手艺,干脆把她找到府上做厨娘不就好了。” “噢。”我娘顾着去找线,并不多搭这类闲话。 婶娘又低头看看我娘的针线篓子,恰好娘把我下午拿回来的张家那件撕破的棉袄放在那,看衣服大小必是小孩穿的,娘已经开始补了:“诶?谁家孩子这么淘气把衣服撕成这个样子?” 娘随口答:“小树巷的张家。” “张家?”婶娘突然反应极大,一把将衣服扔开:“他家孩子的衣服?” “是啊,怎么?”我娘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家孩子啊……”婶娘说到这,还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我娘着急了:“他家孩子怎么了?” 婶娘有点神秘地压低声音道:“他家的孩子听说得了癔病啊。” “癔病?”我和娘同时惊呼。我立刻也想起了下午到张家的时候,里面传出的那些砸碎东西的声音,以及那个小男孩的哭喊声。 “可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我娘还有点难以置信。 “嘘!可不能说出去啊,其实就这几天才发的病,他们邻居听到响声,好心去探问,却反招人骂了一顿……啧、啧,想不到你还帮他家补衣服。”婶娘的语气有点愤愤的,也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 “唉,可怜孩子。”娘叹了一句。 “是为什么得病?”我追问,其实我还不是很懂什么是癔病。 “谁晓得咧!”婶娘撇撇嘴:“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元府还当个差事么,都十四岁那么大个人了,前些年才又得了这个幺儿,疼得什么似的,那天就是跟他娘去元府找他哥,回来那天晚上就听见他家里闹腾了,哭着嚷得跟杀猪似的。” 娘找出红线团截出长长一根卷好交给婶娘,婶娘谢一声就要走,我送她出门。 出了门口我和婶娘都自然而然地朝欢香馆望去,竟然就看见了四个分别穿着白、青、黄、红几色衣衫的少年,饭馆门前正踢球踢得起劲,我没敢说什么,倒是婶娘“嘁”了一声,嘟哝一句:“几个小毛孩子。”就转身走了。 我正赶紧待要关上门的之际,忽然一个细弱的声音幽幽飘入我的耳朵:“姐姐……” 我一怔,就在我正转身的眼角余光中,直对着我家对面,一堵罩在一棵树下的矮墙前,站着一个人。 “嗯?”我眨眨眼,再仔细看,以为是我自己眼花,但真的果然有个人站在那里,是个小孩的身影,但此时夜已深黑了,从我家透出来的灯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我只能勉强从比我还矮小的个头,刚才飘来的声音,觉得是个孩子。 我想看得更仔细一点,便走出一两步,的确是个人站在那里,他头上就是那棵树的树冠,不过现在叶子全都落了,只有一些枯瘦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晃。 看不清他的脸,他站在那也一动不动的,我又走近两步,他却有点退缩地动了动。 “小弟弟?”我试探小声问一句。 其实我心里有点害怕,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小孩子呆在街上?也许是哪来的小乞丐吧? 一股寒风窜入我的脖领子里,我打了个冷颤,那个小小的人影还站着那墙根下,怕是早就要冻坏了吧?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又问了一句。 “小少爷们,风大太冷,老爷叫你们回屋去呢!”远处攸忽间传来好像是元府家丁的声音。 “不要!一点不冷。”听来像是夏燃犀那尤其脆亮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他狠狠一脚,把球踢向秋吾月,可这一脚把球踢得太高,秋吾月没接住,球落地再滚一阵,在离我家矮墙十余步的远处才停住了。 “你真笨!这都接不住,快去把球捡回来!”夏燃犀指着秋吾月大声道。 我印象中秋吾月向来是不多话的,但他也站在那里也并没有去捡球,倒是春阳支使那个家丁:“你去把球捡回来。” “坏了!会被发现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子缩回门里,也幸好,只有饭馆透出的光把门口那一块地照得极亮,而我这边整条竹枝儿巷,除了人们家里的一点灯光外,都是极黑极暗的,他们应该没看见我。 躲进来我又再望向方才那个小小人影站着的地方,却除了摇晃的枯枝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刚才那个小乞丐走了?我这么思忖着,也就算了,没再细想,关门回了屋里。 第二天闲来无事,吃完午饭我就跑到欢香馆,侧门停着一辆马车,我起初不以为意,但甫一进门,就看见平素元老爷常坐着的雅座上,坐了两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还有几个丫鬟和小厮在殷勤服侍。只听其中一个正说道:“我总听说老爷爱到这儿来吃饭,还以为欢香馆什么地方,原来就是这么一家小馆子。” 我偷眼望去,两个贵妇人年纪也就和三娘差不多上下,但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这时李二提着壶过去,就要给她们倒水,旁边一个丫鬟就大声呵斥道:“大胆!你是什么人,夫人也是你能近得身的?”说着就把壶夺过去让李二走开远点:“一点规矩都不懂!我们夫人只喝现泡的芽茶!还有,上菜递东西就交给我们,知道吗?你们老板娘呢?怎么还不出来?” 说话间桃三娘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托盘盛两碟小点心:“来了来了!怠慢二位夫人,真对不起。” 我闪到不显眼的旁边一张桌子坐下,不敢出声去打扰。 那二位夫人见到桃三娘,眼睛就直勾勾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起来,其中一个手里拿起茶盖碗,翘起几根指拈起盖子,轻轻朝杯里吹了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欢香馆美艳的老板娘。” 另一个也点头笑道:“是啊,难怪我们家老爷就爱吃欢香馆的饭菜点心。” 我听着这话,好像有点酸不溜丢的,只是又没听很明白。 桃三娘神情惊诧道:“敢问贵府上老爷是?” “我们是元府的人,这两位是元府的三太太和四太太。”旁边那个丫鬟答道。 “哎呀,原来是元府的二位太太,失敬失敬!”桃三娘笑着道:“二位太太想吃点什么?” 那个丫头看来像是太太身边最得力又最牙齿伶俐的:“今天十五,我们太太去金钟寺上香,回来恰巧路过欢香馆,所以进来歇歇脚,你这里有什么拿手的羹汤上一道,其它菜色不定,但必须做得干净细致。” 桃三娘点头答道:“是,我这就去厨房为二位太太做。” 桃三娘转身走了,我见那两个夫人喝着茶,那丫鬟又在那里小声和她们说着什么,我便跑到后面厨房去看看三娘会给她们做些什么好吃的。 昨天的羊肉还有,桃三娘正在做一道小炒羊肉丝,是将一斤的精羊肉切丝,然后用酱五钱、椒末一钱、盐少许拌匀,热了油锅下韭菜段炒,临好再加半勺黄酒,顿时喷香四溢。 盛好碟,让何大端了出去,三娘见我在旁边看着,便笑问:“帮三娘把那里洗好的芥菜切小段好吗?” “好啊。”我到水缸边舀水洗手:“三娘,外面那两位是元府的太太?” “是啊,元老爷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吧。”桃三娘不以为意的口气说道。 “金钟寺又不在这附近,她们上完香还特地过来吃饭的吧?”我又问道。 “嗯。”桃三娘面带着笑,丝毫不在意的低声道:“这二位想是在家太闲了,而且吃春阳他们的干醋,有火没地方发去。” “噢……”不知怎么,三娘这话听起来怪不自在的,让我脑子里更无法想象元府里是什么样的情景,而且我也渐渐隐隐地了解“娈童”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桃三娘把我切好的芥菜放入滚水略焯,然后加入鸡油炒的蕈丁和鸡丁,麻油、盐花一拌,就又是一道漂亮的小菜,我顺便就帮忙端出去,到了那桌前,丫鬟从我手里接过碟子,瞥了我一眼,就对两位姨太太说:“太太您看,这里原来还有这么个齐整的小丫头。” 我有点茫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两个贵妇人皆转脸来看我,那目光一瞬间好似锐利地在我脸上一晃,我吓得低了头。 “哟!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呀?”其中一个问道。 “回、回太太,我叫桃月。”我小声回道。 “哦?”那太太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扫了一转,鼻子里出气似的哼出一个“嗯”,旁边那丫鬟又指着厨房:“快去催老板娘动作快点,菜上得那么慢!” “好。”我只得答应了回到后面去。 桃三娘正在做一道红烧鲤鱼,见我回来的样子,好像就已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别理会她们。” 我点点头。 她们一顿饭菜快吃完的时候,突然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喊:“太太不好了!二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两个贵妇人都大吃一惊,其中一个更是脸色煞白。 “二少爷和秋、秋少爷玩,从假山上摔下来了。”那人更详细地说了一遍。 “什么秋少爷?他是哪门子的少爷!”另一个贵妇人大声呵斥道。 “快、快回府!” 一个小厮来柜台结了饭钱,其他一众人则手忙脚乱地出门上了马车。 桃三娘恭送他们走了,站在那里,嘴角弯弯地带着惯有的笑意,我感到一丝寒意:“三娘,元府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桃三娘转身回了店里。 听说元府大人那位今年才九岁的二公子,因为玩耍而从园子里的假山上摔下来,当场头破血流,医治两天就夭亡了;还据说,元老爷虽然一生功名利禄事事顺利,但门丁却不很兴旺,娶了一共四房妻妾,大太太生的两个女儿,惟有三太太生养了一个儿子,元老爷一直爱若珍宝,却没想到—— 我听着街坊婶娘们闲来无事磨牙,心里惴惴地又有点难过,秋吾月不知道会怎样,元老爷平素对他们几个似乎很好,但毕竟这次死去是自己惟一的亲生儿子,秋吾月也不像春阳和夏燃犀那样,是神通广大能随心所欲杀人的饿鬼,他和我一样,是普通的人类小孩。 时又近黄昏了,天已是深沉的蓝灰色,风‘呼呼’的卷过街巷,我正打算关门进屋去了,忽然耳边又听到一声:“姐姐……” 好熟悉的声音,我下意识回头去望,果然又在昨天那个地方,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姐姐……”像是压抑着哀泣的声音,在风里那么不清晰,好像风再大一点就能吹散了。 “是你?小弟弟?”我走过去:“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回去?不冷么?”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的缘故,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于是我靠近过去。 “我回不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细弱。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伸出手想要去拉他。 他却又后退一步:“姐姐我冷……我的衣服……”他指着我的身后。 “你的衣服?”我疑惑地回头去望,身后什么也没有,就是我家大门:“你的衣服在哪?”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指着我家门。 “来告诉姐姐好吗?”我去拉他那只伸出的手,但是紧接着让我惊惧的是,明明小男孩的手在那里,我想去拉他的手却什么也没碰到,什么也没有!我的手什么也没碰到,就那样从他的手中穿了过去。 “啊!”我一时间呆了,愣在那里。 “姐姐……”那个小小的人影声音更加可怜,却靠近了过来,我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没倒栽过去。 我的脑子里却下意识在想,该逃吧?逃回家?不行,看来他总是站在这里,去、去找三娘! 我拔腿就往欢香馆跑,客人不少,但何大、李二他们就可以应付,桃三娘正在后院腌芥菜,看见我的样子,吃了一惊。 我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又飞快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三娘!怎么办?是不是鬼?” “别急、你别急!”桃三娘洗了洗手用抹布擦干,把我拉到一边:“你说,他指着你家要他的衣服?” “应该是吧。”我也不确定:“他、他就是指着我家。” “你家还有别人的衣服么?” 我想了想:“有啊,娘替人做针线,也有帮人补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家现在还有谁的衣服?”桃三娘仍紧追着问。 “有街坊刘大叔家的,还有小树巷张家的……”我突然想起来了:“衣服是小树巷张家的孩子的!”但随即又想到:“不对,张家的小弟弟听说是得了癔病,在家里养着病呢。” “得了癔病?”桃三娘也有点疑惑。 “嗯,隔壁的婶娘说,张家的小哥哥在元府上当差,之前张家娘带了小弟弟去过一趟元府,回来就……” “月儿,快带我去看看那孩子还在不在。”桃三娘一把将身上围裙扯下,拉着我就往外走,连店里的事也不管了。 跑到我家门口,除了风吹着枯枝摇晃,我什么也看不见:“诶?刚刚还在这里的。” 桃三娘微皱着眉头:“没事,你去屋里看看你娘把那件衣服补好了没有?好了的话,就拿出来。” “哦。”我不晓得桃三娘是什么主意,便依照她的话回屋去,娘正在伏案休息,我看着她身边正放着那件小棉袄,看样子是刚刚做好了的,我脑袋里一转,顺势编了通话道:“娘,欢香馆的三娘让我去小树巷帮她跑趟腿,要不、要不张家这件衣服我也一起送去?” “噢,好啊。”娘不疑有它,随口答应了,我临出门她还叮嘱一句:“早点回来,晚上太黑看不见路。” “好。”我心里发虚,抱着棉袄都忘了要拿东西包一下,桃三娘并不碰我手里的衣服,这时候街上偶有一些人走动,所以她也不动声色,只是笑笑道:“走吧。” “去哪?” “元府。” 元府距离柳青街不算远,三娘好像前面有一个看不见的向导在带路一样,她牵着我的手,径直穿街过巷,走得很快,但我却还能跟得上。 今天是十五,但天上的月色却是半明半昧,不断飘来的絮状云朵在月上掠过去,勉强能看清地面上的方砖格子轮廓,但张开嘴巴呼吸,却是一口口让人难受的冰凉寒风。 路的尽头就是一团巨大的深黑模糊,桃三娘略一站住:“到了。” “元府?”我问。 “是啊!”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前面就是房墙了,我们走到尽头再拐右过去,会有一个小门,待会你就跟着我,不要轻易出声。” “嗯。”我虽然不明所以,但我没细想就应允了。 “嗷、嗷、嗷呜——”远处传来几声拖长尖锐的狗吠。 “你把这件衣服拿好,别丢了。”桃三娘继续嘱咐道:“张家的孩子恐怕是被人吓掉了生魂,所以回到家里就像得了失心疯或者撒癔症一样,他穿的衣服恐怕就是被狗撕咬的,元府侧门管家住的院子里,养了几只凶恶狼犬,平时必定是拴着的,可夏燃犀那小鬼总故意把它们放出来。” “元府的人难道看不见他这么做吗?”我诧异道,但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完全多此一问。 “他们可以做到让别人看不见啊。”桃三娘还是答了我一句。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既然春阳和他弟弟的能耐那么大,为什么他们还要留在元老爷身边?” 桃三娘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让我微微一怔,但她还是笑了笑:“法力再大,但是想要得到长期生存所需的东西,还是需要付出还能换回啊。” 我顿时明白了,就如桃三娘也一直在做各种人间美味的饭菜去满足人们的胃口和欲望是一样道理。 “春阳……虽然年纪还小,但他天生个性却也是饿鬼里面万年难得见到的,不愿意过多无谓的杀戮,要知道饿鬼一出世就会感受到五内俱焚一般的饥饿,也嗜血……他天生的能力就很强大,但出娘胎的时候看见兄弟姊妹相残,他却很痛苦难过,这一点就特别奇怪,或许也因为他本身就禀赋威德福报的缘故,所以才与一般饿鬼的想法不一样吧。可虽然他不愿意去靠烧杀抢夺,但换这种方式……哎,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饿鬼。”桃三娘微微眯起来,她似乎突然有点感慨,也许春阳真的让她感到如此惊异?我脑子里对饿鬼道的情景完全来自于桃三娘之前说过的话,其实也可以说没有任何理解,所以她现在说的这些,我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扇小小不起眼的侧门禁闭着,桃三娘说这里进去是穿堂,但穿堂去侧院,还有门也是锁着的,这孩子的魂不齐,还有一个许是留在了这附近,另一个离开躯体,但也跟着回家去了,只是生魂太弱,根本进不了门去,后来你去拿了这衣服走,他才下意识跟了你到了你家,可同样进不了门。 “噢。”我想起之前看见过那个来欢香馆买甜食糕饼的狐狸,也是只站在门口没进去,可她又不是魂,我还来不及多问,那小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没有人。 “我们进去吧。”桃三娘说道:“侧院就有上夜的人,不过他们不是打牌就是打瞌睡,走路轻点就不用担心了。” 窄小狭长的穿堂里风声呼啸,特别地冷,我缩着脖子跟在三娘身后,走进穿堂中间,又看见左右各有一个小门,桃三娘过去轻轻一推其中一个,就开了。 我们走进去,有一间小屋亮着灯,好几个人在里面说话,还有打牌的声音,桃三娘做个手势,我大气不敢出,继续跟着她走,却听得屋里一个人说:“别打了,小少爷才刚……老爷难过得什么似的,要是被人发现我们还在这打牌取乐,不把皮给我们剥咯?” “哎,巡更的还有一个时辰才过来,你怕什么?”一个人驳了一句。 “就是!他们不是都去南边柴房看守着那个秋、秋什么的小子,嗨,老爷取的名真拗口!” “老爷是满腹经纶的学士,哪像你这种草包!”屋里的人互相说着闲话,一时又发出笑声,听到秋吾月被关起来了,我暗暗吃惊。 桃三娘净拉着我挨墙角走,穿过了这个小院子,通过一条长廊又拐到另一个院子,我很冷,但好多疑问憋着,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而且这么走下去,会不会让人发现啊? “汪、汪、汪”,又有几声狗吠好像就隔着墙的那一边响起。 “三娘,是管家住的院子吗?”我低声问。 “应该是,但今晚好像没什么人在,可能都去了南边柴房了?”桃三娘站住脚:“而且听起来,好像少了几只,都管家被带走了吧。这样更好,方便我们找那孩子。” “噢。”我答应一声,但心里却有点担心秋吾月,不知道元老爷会怎样惩罚他?正要继续往里走,桃三娘又拉住我:“应该就在这几个院子,那孩子的哥哥既然在府上当差,他娘来看他,肯定不会进到老爷太太们生活起居的地方,这条路再往里走,就到府里的花园了。” “三娘你来过?”我奇道。 桃三娘却没答我,突然一指:“你听!” 我住了口,仔细听来,耳边都是‘呜呜’的风声,但再仔细一点,好像又不完全是风声……我疑惑地看看三娘,三娘做出“嘘”的口型,我听了半天,却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过来这边。”桃三娘拉着我七拐八拐地走,不知怎么又绕回那条穿堂里,弄堂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终于看清楚了,是三只身形高大,颜色漆黑的狼狗! “老板娘,都这么晚了,你到这来干什么?”一个稚气的声音带着一种威胁的口吻问道。 我循声望去,就在三只狗头上方约两丈高的半空,一个人形身影浮在那里,借着一点月光,终于看清了,是夏燃犀! “自然是来找我要找的东西,小鬼,别挡道。”桃三娘却似乎并不很把他看在眼里。 “老板娘,这里不是你的地方。”夏燃犀的口气也越来越冷:“不管你想干什么,可我都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你?就凭你?”桃三娘不屑地笑道:“小鬼就不要说这种大话。” 夏燃犀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默了一下,又冷笑道:“这里是元府……”他说到这的时候,那几只狼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吼声,数只眼睛荧荧绿绿的闪着凶光,夏燃犀的话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既然你不守规矩,那也就不要怪我太过分!”他同时伸手一挥,嫩听见宽摆的袖子‘呼’地一声,整条穿堂里猛然亮起好几团颜色青白的火焰—— 我看清了,那几只狗狰狞地龇着牙,露出獠牙的口流着白沫,这同时间,齐声发出吠叫,纵身扑了过来,我吓得大喊起来。 就在我因为前方几只狼狗扑过来而惊恐万状的时候,突然脑后一阵寒意,好像铁钩一样的东西一把钳住我的后颈,我一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力扯走了。 “燃犀大人,我遵照您吩咐抓到这个小丫头了。”我双脚悬空着,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很高,耳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原来那狗只是虚张声势,而我霎那间却被人从后带离了桃三娘足有几丈远,她似乎也出乎意料,回过头来想要拉住我,但已经晚了一步。 我离地面恐怕有一丈多高……勉强借着穿堂里那鬼火一样的青白光才看清了我自己现在的情形,脖子好痛!我全身都吊在半空,只有脖子被那生冷铁硬的东西箍住了,我要喘不上气了,……我身后抓住我的是元府家丁么? “细鬼,做得好!”夏燃犀赞了一句,顿了顿又道:“老板娘,那个小丫头上次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杀了她,如何?” “小鬼,你要挟我?”桃三娘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已经变得不是我平素所听过的……我好怕,抓住我的不是人么?夏燃犀叫他‘细鬼’……颈子好痛,连带着耳朵痛得要被撕掉似的,都快听不清他们说话了,反而是越来越大的嗡鸣声响,但我身后那‘细鬼’好像还急着要表现,一个更加坚硬冰冷的东西杵到我的喉咙上:“燃犀大人,让我喝点这丫头的血吧?肯定很甜!咯咯咯咯……”他发出不知是垂涎欲滴的吞口水声,还是笑声。 “呼”地没来由刮起一阵大风,好像穿堂子里那几团青白色火焰也被风吹得熄了,我眼前已经渐渐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住手!”有人一声喊。 我突然只觉得脖子上一松,然后身子控制不住地堕下去,重重摔在地面上,我顿时眼冒金星,一时间反而没感觉到疼,拼命抬起头想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黑茫茫之中,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晃,但是我的喉咙冷飕飕地又干又疼,用手捂住脖子,可手也都冻得僵了,没有一点知觉。 “啪——”紧接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响,惊得我也睁眼望去,却见夏燃犀正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瞠视着春阳,他的鬓发也有几丝散乱了,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边脸颊:“你打我?” 春阳寒沉如冰的一张脸,眼中还抑着更大的盛怒,我甚至好像能听见他咬响的牙关,但他没有回答夏燃犀的话,而是回过身来,他那身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色光芒的白衣,衣襟显得如此一丝不苟地肃正,且他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我吃惊,他伸出自己紧攥住拳头的左手道:“老板娘,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这里。夏燃犀有所误会,因此十分无礼,还请老板娘不要见怪。” 穿堂里的大风立刻止息下来了,桃三娘站在我的前方。她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但夏燃犀不服,争辩道:“这里原本就不是她的地界,凭什么还要看她脸色?” “你闭嘴!”春阳的样子已经完全被激怒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把那小孩推下去的也是你指使细鬼它们干的,一直以来秋吾月就总是失手打烂那些名贵的东西,什么水晶碟、琉璃碗、骨董花瓶……都是你故意弄出来,却让人以为是秋吾月踢球打碎的……我警告过你,到人间来就给我安份些,你不听,难道是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么?” 他们说话之际,桃三娘过来把我扶起,给我拍拍衣服的土,又理理我的头发,有点歉意地道:“哪儿疼?” 我摇摇头,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张家小孩的棉袄我刚才失手掉到地上,现在我才去又把它捡起来。 春阳那只一直攥住的左手,继续对夏燃犀道:“门房姓张那人的母亲带着他弟弟来府上,也是你故意放狗吓的那小孩吧?那小孩的魂都吓掉了!”又一指我们:“老板娘是来找那小孩的魂,你自己心虚,却以为别人会来管你的闲事?” 夏燃犀终于语塞了,但他的样子却像是要吃人。 春阳不再看他,落到地面,朝我们走了过来,而且径直走到我面前,我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出,但他面无一丝表情,只是伸出了那只拳头,慢慢放开,但我从他的手中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后退两步,垂手恭立对桃三娘道:“您请回吧。” 我抬头看桃三娘,她正好低头对我一笑:“我们回去吧。” “嗯。”我点头。 仍从方才的原路,我们走出元府,但是奇怪的是,方才那么大的响动,居然也没有惊动到那些守夜的家丁。 然后我们又去了一趟小树巷,站在张家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男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喊声,还是像在元府一样,张家的大门自然无声地打开了,桃三娘示意我拿着棉袄进去,然后轻手轻脚放到他家半开着的窗台上,就赶快离开了。 听街坊婶娘们说,小树巷张家那小幺儿已经病好了,话说那病来得突然,但去得更快,听他家隔壁的说,那天晚上听着孩子闹着闹着,声音就突然没有了,别人还怕是孩子不中用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他爹提着篮子出门,说是去屠户家买肉去了,他孩子的病也好了。 我听着议论,心里竟也觉得暖和宽慰,到了欢香馆,桃三娘刚做好一炉子芝麻饼,老远就闻到一股焦黄酥香,三娘又把刚刚腌好的一坛子冬芥菜打开,夹出一碟脆响盐鲜的叶杆子,拉我坐下一块吃些,我便和她讲起方才在外边听到的,但我还有些疑惑地问:“三娘,你向来不爱管别人闲事,这次却还专程到元府去?” 桃三娘脸色一如往常带着淡淡笑意:“你忘了那天是你火烧眉毛地跑来找我?他虽然无害,可若我不救那孩子,他丢失在外的生魂,过不了几日势必就会被冬寒锐气消蚀殆尽的……我就当作是行善积一件功德吧,说到底也举手之劳罢了。” 我们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人,是常来传话的元府家丁,原来明日就是元府小公子的头七,一时间府上各项事务繁杂,元老爷兼之痛失独子,悲恸欲绝,因此接连几日都几乎水米不进了,所以今天才让人传话来请欢香馆老板娘做一些拿手的羹汤水饭送去。 桃三娘连连应允了,又说了些请转告节哀之类的客气话,打发那人走了。 “三娘打算做什么送去?”我好奇问道。 桃三娘略有深意笑笑:“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从先前好几日,欢香馆一直在卖羊肉类的饭菜,我也记不得何二买回过几只全羊了,院子里巨大的锅还熬着羊骨汤,桃三娘把另一只煮着沸水的大锅盖掀开,让我往里看时,我才惊悚地看到锅里白水煮着三个整只羊头,被煮熟了的羊脸上,眼皮子还半翻不翻地睁着,里面的眼珠子黑白上更有一层灰翳,我吓了一大跳,逃离了锅子老远。 桃三娘把大锅移开了火上,然后用勺子把几只羊头分别盛出来,放置砧板上晾。 “三、三娘,这是做什么?”我背贴着墙角,再不敢靠近过去,更不敢目视羊头。 桃三娘选出一把尖尖的小刀,让何二去把几只羊眼仔细挖出来,然后要切薄厚相等的片,然后把一块带皮的肥鸭肉同样切丝,葱姜末一起也在锅里炸熟,再加上切丝的冬笋、火腿,拿一只小瓦罐中加入羊骨浓汤,几色材料一同滚煮,待那汤色更浓时,最后放入切片的羊眼和盐,临出锅前还拿一撮豆粉勾稀薄水芡,这道羹就大功告成了。 桃三娘一边把羹盛好,芝麻饼和腌冬芥也各装了一碟,看我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叫明珠羹,那位大人尝了必然觉得美味的,羊眼可以明目呢……谁叫他有眼无珠,耽于色欲乃至把鬼怪养在身边竟不自知,现在他儿子遭受连累丧了命,恐怕都还不能让他明了此中道理的。” 桃三娘的话,让我从头凉到脚底,但我更想起还有一个人:“三娘……那、那秋吾月呢?元老爷不知道是饿鬼杀的他孩子,会不会反而要杀了秋吾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我也管不着。”桃三娘提起装好的食盒:“好了,李二!” 李二毫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说:“我先出门一趟了。” “三娘慢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10. 菊花骨 东北风吹着,天色昏晚,李二点起一盆炭火在屋中央,火盆边热着几锡壶的老黄酒,桃三娘正在把她用炒盐腌的带皮花肉用铁钎子穿了,在炭火上慢慢地烤着,不时还洒上几滴酒和油酱,待熟了入碟的时候,还放上切碎的葱丝或椒末。 欢香馆里到处弥漫着肉香,客人们都纷纷侧过头来,争着要点上一盘。 “哇!好香!”循声望去,已经是老熟客了的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正走进门来,深吸着一口气然后大声赞道。 “哟!是你们二位呀!”桃三娘无暇丢开手去应酬,便连忙示意李二去逢迎。 “三娘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出来这半日,我可是饿坏了。”岳榴仙一边脱下素黑色外氅一边笑着道。 “客官请用茶。”李二拿茶壶给他们倒水。 “嗨,谢了!不过,今天在元府一下午,我就喝够了一肚子茶了。”陈长柳皱眉道:“好酒好菜有什么赶快上来吧!” “说起来,元府上下也是有够乱的了。元大人身体欠佳,那位姨太太又整日疯疯癫癫寻死觅活的。”岳榴仙也接口道。 “何大,去叫何二炒把新鲜的冬芥菜,少放油;再要一碟麻油拌豆腐,还有鸡炒个糟冬笋。”桃三娘一边吩咐着,一边把手上铁钎子烤好的肉拨到碟子上给他俩人端过去:“元府少爷的头七不是早就过了么?” “但府上的人商议过。好像要做到‘三七’才能完,唉!那孩子我们上次还见过,机灵可爱的,怎么就没了。”岳榴仙道。 “来,吃这肉还得喝上热热的黄酒才好。”桃三娘又拿锡壶给他们倒酒。 我蹲在炭火边,用铁钎子去拨一下烧红的炭,溅起几点小火星,好像有点困了,想睡。 “三娘的手艺太绝了,每次来还都有不一样的新菜!”陈长柳拿起筷子夹肉送进嘴里:“听说元大人还特别喜欢吃三娘你做的饭菜呢!” 桃三娘的脸上带着毫不在意的淡笑,又忙着去招呼另一桌客人,我觉得无趣,天气又太冷,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正想向桃三娘道辞,忽无意中听得陈长柳和岳榴仙二人说话,陈长柳似有些感概:“元大人一生在朝为官多年,也是显赫有名,结交天下,可惜如今,确是晚景未免凄凉。” 岳榴仙掩嘴笑道:“今日我看那白衣少年,小小年纪倒还是谦恭知礼,与着元管家一起,迎会周到,聪明灵透,不是据说也深得大人所爱么,也许大人就将他收为义子了……” “你小声点!别乱说。”陈长柳连忙止住她。 岳榴仙只是笑,我看她对元老爷似乎并不十分恭维,话中仿佛还有别的意思,但我没听很懂,不过她口中的白衣少年,应该就是春阳吧。那位元少爷死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九天了,但他的丧事似乎还没办完,也是,像元府那么声名显要的官家,必定是这样行事作派的。 不知是不是旁的客人也听见陈长柳二人的谈话,便也在那里低声聊起来,一个男子道:“听闻元府向来是最宽厚待下的,丫鬟奴才也不轻易打骂,可这次小少爷跟元大人那个贴身的小童儿玩耍竟摔死了,好像那童儿还关着呢,元大人现在恐怕还腾不开手,却不知道元大人会如何发落?” 另一个人笑答:“其实早打死了埋了,你都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一堂弟跟元府上采办很熟,他们常一块吃酒,什么事他们不知道?”那人冷哼道。 “嘁!”那人发出一声不屑的笑,正好李二来给他们上菜,两人就低头去专心吃菜了。 我觉得心里有点难受,说不出的滋味,桃三娘正好走过来,我就跟她说一声我先回家了,就走了。 竹枝儿巷里风呼呼地吹,巷子深处看起来黑憧憧的。我不自禁打了个冷颤,赶紧跑回家去。 “听说了吗?元府昨晚又死了个丫头!” “听说了,怪吓人的!是三姨太身边的丫鬟吧?一大早被发现飘在池子里的。” “哎,也太邪门儿了!莫不是那三姨太发了疯病把丫鬟推下去的。” “别瞎猜,三姨太身边不是好几个人看着嘛,夜里还那么多上夜的家丁,推个人到水里,也能听到啊。” “也是……” 我正要出门去给人送一对棉鞋去,不经意却听到街上人这么说,怕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春阳和夏燃犀一天还在元府,那府里恐怕就一天也不得安宁的,怎么又死一个人了? 我抱着包袱独自顺着柳青街走过去,这个方向也是去元府的,不过我是到生药铺去,给谭大夫送的鞋子。 不曾想,药铺里竟有人哭天喊地乱成一团;只见一个穿着蓝灰袄子的女人在那嚎啕大哭着:“娟儿!娟儿啊!你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啊……”旁边好几个男男女女对她不住劝,却也劝不住,但我看她只喊了没几声,倒抽着几口气,居然翻着白眼就昏过去了,谭大夫手上还拿着针,我站在药铺门口看着他们,像是这女人来的时候就是昏着的,也是这些人抬她来的,谭大夫施针刚把她治醒,她又大哭大喊,结果又昏过去了。 做生药铺跑腿,又与谭大夫是叔侄亲戚的后生谭承这时从外面回来,看见我站在这里:“咦,小月妹妹怎么来了?” “噢,我给谭爷爷送补好的棉鞋。”我让他看我手里的包袱。 “哎,那你先进来坐吧,这里风口冷,待我叔忙完了这会子。”谭承带着我进去。 我小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娟儿她娘啊,哎,娟儿不是才进府没几个月么,派到三姨太房里,本来这是个肥差,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哪知道竟出了这种事,好像倒巴巴的进去送死似的了。”谭承叹口气,七七八八一下子就说明白了,我再看娟儿她娘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也自觉得难过。 谭大夫忙活了一阵,才终于抽出空儿过来,他向来仔细,以往看他抓药写方什么的,都是来回斟酌,慢慢量度,每回托我娘缝做的衣物,我送来给他,也都得要看过针脚什么的。虽然我娘干的活从来挑不出毛病,但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好,你等等,我去拿钱来给你。”谭大夫说着,就拿着包袱进去柜台里,他的确年纪大了,我看他手脚越来越慢。 突然有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闯进生药铺来,看见娟儿她娘及那几个陪着她的人,为首一个指着骂道:“你们带她到这来干什么?府上难道没有休息的地方?你们是故意要把府上的脸面丢到外面来?” 那几个人中一个答道:“不是怕她真出什么意外么,府上过来这又不远……” “还犟嘴,还不快把人带回去!大人恩典,要给她几十两银子呢!”那人说着,一边催着他们赶快把娟儿她娘带走,娟儿她娘好像已经哭得没力气了,瘫在那只是掉泪,他们扶她起来慢慢走了。 “谭爷爷,那我回去了。”我向谭大夫告辞,又跟谭承摆摆手,谭大夫却叫住我:“诶,小月啊,去跟桃三娘说一声,晚上我想去欢香馆喝一盅,请她替我把酒温好啊。” “好!”我点头应道:“您老爱喝竹叶青,而且烫热的壶里还要加上几朵菊花,我都知道了。” “呵,叔叔贪杯,连小月妹妹都知道了。”谭承在一旁擦嘴笑道。 谭大夫只是笑笑点头让我走了。 柳青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这一路的两旁,都是数十年的柳树吧。春夏日里,条条垂满柳叶青青,风拂着荫凉,可现在冬天,只是根根萧条,秃光的黄灰,即使是白日里,看着也是这么枯萎衰落。 那个叫娟儿的女孩子,不知道是遭遇到什么才死的,又是因为夏燃犀那个饿鬼吗?他好像还故意嫁祸害了秋吾月?为什么? 欢香馆里桃三娘在忙着做菜,但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豆腐;有芙蓉豆腐,是把豆腐都用模子印出花型来,然后菇丁笋片汤煨熟,我看见那几个花型的铜制模子:“三娘,这是哪来的?好漂亮!”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来的,要我做几道豆腐菜给送去。”桃三娘答道。 “元府那样大的官家,自己应该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却还巴巴的来找三娘做这几盘。”我笑道,顺便也替谭大夫传了话。 桃三娘手上正把一张蒸软的干荷叶展开在碟子上,然后在油锅里把面筋、素海参和豆腐略煎黄又配上调料勾好芡,才倒在荷叶上,说这道是荷叶豆腐;何二则把一坛子糟的腐皮,卷上熬沙了的红豆、香菇、糯米,像包的粽子似的,名为如意卷;另外还有松仁烧豆腐、素菜煨面筋、豆腐白菜馅饺子等好几样形状风味各异的豆腐菜,虽然材料仍然是稀松常见的,但经过桃三娘的手艺烹制出来,就是特别的美味独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请了有道行的人来,许是近来祸事连连,所以请来看风水或是驱邪的吧。”桃三娘这么低声告诉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制住春阳他们。” “三娘你也不知道吗?”我有点疑惑。 “呵,所以待会正好去看看啊。”桃三娘有点促狭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来,不耽搁。” “好、好啊……”我总觉得现在去元府,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还是不由地答应了。 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桃三娘会主动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凑那个热闹。明明元府上下已经乱成那个样子,有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饿鬼,还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点后悔跟三娘来了,脑子里一下子涌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画面,这些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夜里甚至都会做恶梦:“三娘,上次、上次那个叫抓住我,他们管它叫什么鬼的?也是饿鬼妖怪?” 桃三娘手上挎着一个篮子,今日她着了那身冬天里常穿的白底红边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转过身去还能看见她脑后别一把雕花象牙栉的,十分明艳光彩,听见我问,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晓得元府吧?那宅子从元家祖上发迹到元老爷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书香门第,宅子也百年有余,里面有些东西年长日久了,都成了精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呀,可现在倒好,两个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们的喽罗了。” “啊?”我全身打一个冷战。 “那个细鬼,原本是元府厨房里的一根烧火棒,在人们手上用了几十年,后又被扔在柴房角落里,既沾了人的精气,后再慢慢通了一点性灵罢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娘的话轻轻淡淡的描述出,我却听得一阵阵地心惊肉跳。 因为元老爷特别看重桃三娘吧,所以我们没有在元府门口交下东西就走,而是被小厮直接引至元府的一个偏厅,现在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但元大人和一个瘦长个子、皮肤粗黑的男人在那坐着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边还跟一个梳个朝天小辫的小童,年纪好像还没我大。 桃三娘向元老爷问了安,他的神情看来疲乏没有神采,拄着拐杖,略点头,便与那男人说:“道长忙了半日,请先用饭吧?” 那人唱一声喏,然后看着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又有小厮端上似乎是元府厨房里备下的豆粥和米饭。 这一回,我从进府以来,都没看见春阳或夏燃犀,府里到处挂着白条,还有烧香的气味,没什么人说话,家丁们的脚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轻。漂亮的雕梁和红漆的大柱,长长的迴廊,井然有序的富贵官家架势,让人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 元老爷一边尝着那几道豆腐菜,一边和桃三娘闲话了几句,说起这几日仍是胃口不佳,惟独只有吃桃三娘做的饭菜,才合适一些,桃三娘笑答:“冬季里人的身子原本就会乏力感觉亏虚,大人已经连着这么些天吃素,恐怕身子会更加有损,待我明日煲一锅丹参当归的牛腱肉来如何?牛腱肉不会油腻,大人权且当药,一次不必吃多,隔一个时辰吃一小块肉喝一口汤,统共一日也就一到两碗,但这样吃两日,看或许对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权且试试。”元老爷点头应允了。 这边那道士和童儿吃着饭,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儿,只见他长得尖尖瘦瘦的,头发有点稀稀拉拉黄黄的,眉心长一颗鲜艳红痣,眼睛也是小小的,只顾低着头狼吞虎咽,身上穿的旧棉袄磨得发亮,但腰上却很威武地绑着一张小弓和一个短小的箭筒,我暗暗在觉得,他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码是捉住那个细鬼? 那男人和童儿居然同时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然后同时放下碗筷,再一齐向元老爷双手合什唱一喏。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连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倒上茶。 “大人,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娘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爷道辞。 “好、好。”元老爷点头,这时恰好管家来回话:“老爷,道长列出单子上的东西,小的们都已经买齐了。” 元老爷和那道士同时点点头,然后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儿:“你去指点他们把法坛架好,我和大人还有话说。” 那童儿就随管家走了,桃三娘也带着我跟他们后面一起出门去,偏厅外沿着长廊走一段,就是一个分岔的口,左边是个半月门,我们原该转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抬手示意我们往右去,却突然半月门中走出一人:“咦,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 说话的声音带几分慵懒而沉稳的语调,绝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第一反应过来,是春阳! 他倒背着双手在身后,如往常般一丝不苟地束着素白刺绣的纶巾和袍衫,慢慢走过来,桃三娘站住:“原来是春阳少爷,多日不见了。” 管家对春阳,看来还真有将他看作府上的少爷似的恭敬,他正要转过去半月门的,看见他便站住恭立着,让他先走。 春阳微微一笑点头道:“老板娘什么时候再来?最近我正想起许久没吃到老板娘做的红豆馅山药包子了。” “嗳,难得有少爷想吃的,不过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明儿一早我做好了就送来。”桃三娘殷勤地应道。 “还得等到明天啊?”春阳笑笑,又显出有点为难的神色。 管家在旁边搭话:“不如请老板娘回去做了,等过两个时辰,我派人过去取?” 我心中有点疑惑,蒸一笼山药包子并不是很费事,为什么桃三娘竟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来。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板娘既然今天不得空闲,就等明天吧。”春阳这次却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说话,他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缓慢温和。 管家便又向他禀告了一声,说是要带那童儿去园子里摆法坛,然后才告辞先走了,春阳点头:“知道了。”但管家离去后,我却看见春阳的目光随着他们移过去,桃三娘若无其事地也朝春阳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少爷但凡有什么想吃点,就打发人去欢香馆说一声就是。” 我半低着头,跟在桃三娘后面,桃三娘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右边的长廊走去,没走几步,春阳突然又叫住:“老板娘。” 桃三娘站住,我也站住,桃三娘回过头来,面带微笑道:“少爷还有什么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过头看着他。 长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觉的穿行着的风,春阳站在那里,垂下的衣袂在轻轻地摆动,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换上了以往惯常看见的那种倨傲和冷淡,他盯着桃三娘半晌,才道:“老板娘,今晚不到元府来看看热闹?那道士要开坛作法呢。” “看热闹?欢香馆里每天都很热闹,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热闹,也不必看了。”桃三娘不动声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还拉我陪她去了一趟蜜饯干果铺子,要去买两斤榧子,我一径走着,心里却不由有点担心:“三娘,春阳说的什么意思啊?” “你说刚才啊?”桃三娘笑了笑摇摇头:“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到元府汇聚来的,没有一个是善类……月儿,今夜如果电闪雷鸣,你呆在家里可不要出门,知道吗?”话说着已经走到干果铺子门前,我还追着问:“为何?三娘?” 桃三娘却不理会我,自顾着进店里去了。 傍晚间,欢香馆里炭火烤着肉,温着酒,可冬天里客人不会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里来来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没把白天春阳的话当一回事。但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虽说春阳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饿鬼,也害死过不止一条人命,但如果那个道士真的很厉害,今晚就把他俩捉住呢?不知道又会是怎么情形,也会把他们杀死吗?可……又万一那道士不是他两兄弟的对手,又死在他们手里呢? 谭承陪着谭大夫一道喝酒,两人不时碰一碰杯饮一口,碰三次杯就空了,谭承再赶紧给他满上,我伏在一张桌子上,看着他俩人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外头天已经很黑了,也很冷,还是回家吧,再晚一点爹也该回来了,这么坐着都开始犯困了,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两棵光秃秃的核桃树在‘呼呼’的风里摆着枝干,柳青街两端望去都是一团漆黑,没有一个人影子,只偶尔街角或对面的房屋发出一点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气,喉咙里涩涩的却差点想咳嗽,抬头看天,天也是那么快就黑透了,连月亮也没有,那弱弱的几点淡黄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来,这么多天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样,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们几个人里,似乎只有春阳是惟一让元老爷最看重的,岳榴仙还半开玩笑说他也许说不定会成为元老爷的义子……可是开什么玩笑,他是会害人的饿鬼,元府现在这个样子,不就是因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么……可桃三娘又说,是元老爷自己有眼无珠之过…… 我就走到家门前了,正欲推门进去,忽然就在这时,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好天空划破一道闪电,一霎那照得像白昼一样亮!——跟桃三娘说的一样,天上完全没有下雨的征兆,却出现电闪雷鸣了! “吓!”我呆在那里半晌,紧接着又一道更长的闪电,如张牙舞爪的白龙一般在天幕爬过。我赶紧退后好几步到柳青街中间望去,那闪电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阵黑沉一阵白亮的半空中有“隆隆”的闷雷滚过,这样的景象以往只有在暑热的仲夏才看得见……桃三娘告诫过我要回家好好待着,难道这霹雳雷电,就是春阳所说的“热闹”? 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之间,原本空无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而来一股怪风,好像风里还有个什么东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觉得什么在我眼前一晃而没,然后我听见欢香馆门前的两棵核桃树也发出“哗啦啦”的奇特摇晃声—— 欢香馆里有人扔出一个东西,“哗啦”一下在门口处摔碎了。 我循声望去,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只不过那两个红灯笼摇晃得厉害而已,门外的地上几块瓷碎片,但我再仔细看看,却有个异样的东西立在核桃树前的阴影里,是什么东西?我下意识走过去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欢香馆里传出谭大夫的声音,问桃三娘说干嘛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则大声答道:“我刚晃眼间好像看见门外跑来只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过去了,大冬天里打雷,真是少见,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吓得出来乱窜!” 我终于看清了,绝不是什么猫狗,而是一个碗口粗,和我个头那么高的怪东西,像一根木棍一样杵立在核桃树干倒映下的暗处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时候,那棍子上面好像也显出一只像人一样怒目圆瞪的眼睛! 我心里‘咯噔’一沉,却未来得及反应,随即又是一股怪风打着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头顶却一阵袭人的寒意罩下来,然后我就让什么生冷铁硬的东西箍住肩膀,一瞬间这种感觉很熟悉,但我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整个人就被猛劲儿一甩,登时头一晕,什么都不知道了。 “噼啪——”一道闪电募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帘,我的眼睛一花,随即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又震得我耳朵直响。 “……我这是在哪?”我第一反应就在想,我现在仰面向上,正对着天上那一道紧接着一道的横雷闪电,好冷!我原来一直睡在地上?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却又发现这个地方是斜的,我差点站不住,又连忙弯下身扶着地,绽亮的白光把四下里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环顾四周,我怎么会躺在这里?……脚下都是一块一块相连的瓦片,这里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顶! 我手脚冷得都要僵了,这是哪儿?……刚才,我看见了那个好像长有眼睛并且像一根长棍子的怪东西,然后就晕过去了?究竟怎么回事我实在想不明白了……坏了!难道是个妖怪?我想到这里,全身更加一颤,这里周围,没有一个人影的样子,这是哪里?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这吧?他们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赶紧下去,我摸索着想要从这个屋顶下去,这屋顶看来也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经碎裂,我一动它们就发出不稳固的响声,小碎片还一直往下滚,我也顾不得手要被划破,沿着这屋顶下去好像有一道墙的墙头,我虽然又冷又害怕得发抖,可还是小心翼翼地试着往下爬去——“噼啪”一声,一道闪电在上方炸亮,一个听来很熟悉又奇怪的声音响起:“小丫头,你要跑哪去?” 我一惊,就在这时,身下的瓦片几处同时‘哗啦’一声,穿出几只坚硬如铁的……像是手一样的东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脚踝,我吓得大叫,但完全挣不脱它,说话的声音也就是在我面前的这些瓦片下面传来的! “放、放开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扭动手脚,一个接一个震得人心惊肉跳的雷电在头顶上翻滚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开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声,还是什么东西互相磕碰着,从瓦片底下发出来,我头脑里惟一能反应过来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着颤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开了,好像是一棵大树的树干,起初只是火星四溅,可那火星没有熄灭,反而迅速就燃起红红的火苗来,我骇异地望过去,却看见了更加难以置信的情景,但我起初并没看清,好像是两个人影,远处有些房屋,可能因为雷电,屋里的人都关紧窗门熄了灯,而那两个人影在那些屋子上面,时隐时现,兼之还有雷电的霹雳巨响,所以我看那两个影子速度飞快,却没有任何声息地移动着……鬼,又是鬼来了么?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挣脱箍住我手脚的东西,一边盯着那两个影子,千万别过来、别过来! “咯咯咯”瓦片下面那奇怪的声音,但这次又有一点不一样,似乎还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我只能听见一点含混不清、希希索索地响,我俯低身子下意识想要听一听究竟怎么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脚的东西猛地一紧。 “啊——”我一声大叫,我身下这一片屋顶的所有瓦片正同时自动碎裂,露出一个大洞,瓦片径直向洞中泄落下去,我的整个人也被那个箍住我手脚的东西一起扯着往里堕去。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掉下洞里去的时候,一晃神,却发现自己还两脚悬空在原处,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抬头望去,是我万万不能预料到的,一个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阳?” 一直紧紧箍住我手脚的东西松了,春阳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我提起来了,然后放到一边,我惊讶地望着他,其实我第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春阳,多半却是因自他身着的这一身白衣,白天我随三娘在元府里看见他时是穿着一样的,他把我放开的时候,我就看见他移开的那只手,是长着黑色尖长指甲的、苍白骨节的利爪,他的脸,只在闪电照亮的一瞬,我就看见他那张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脸,噙了血般鲜红的唇边,还露出一点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任何知觉地瘫坐在那,春阳就站在我面前,但他立刻就转过身去,飒飒的白衣在风里,我整个都冻透了,反而暂且没了寒冷的知觉,这时只听头顶突传来一声娇叱:“孽障,哪里跑!” 半空中数道耀眼白光一闪,只听‘嗙’地巨响,我抬头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见过的道童儿,双手举一把形状怪异的大刀迎头砍下,春阳竟然徒手正面接住了,我惊得看呆了,他两人看来势均力敌,也有点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锋一偏,身子一个倒翻弹了开去。 不远处那棵着了火的树干上,火势越来越烈,这时已经烧成一个熊熊的大火团,道童单脚便落在对面一堵墙头上,一手横刀在胸,他那双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着火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看见居然是泛着红色的,连他眉心那颗痣也是一样,因此远远看着就像长了三只眼似的。 “咯咯咯——”方才我差点掉进去的那个洞里,又传出那奇怪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探出头来,我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就是刚才在欢香馆前阴影里看见的那个怪东西,一个长有一只鸡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阳大人!”那个木棍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说话的声音我顿时知道了,是细鬼!桃三娘所说的元府一根烧火棍变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来的吗?用她挡雷?倒是挺会想的。”春阳头也不回,冷笑着说道。 细鬼连忙答道:“是、是的,春阳大人。”但它只是把头露出来一下子,那个道童正从腰间的箭筒里拿出几支箭,箭尖似乎都挑着黄纸的符咒,他口中念念有词,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着,细鬼一眼看见,就迅速缩回洞里去,大叫一声:“不好!” 春阳的身影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细鬼这样大叫,我还未反应过来,才侧目去看,却眼睁睁地前面有三团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这边飞过来,我都来不及喊出声—— 春阳没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后所以看不见他做了什么,那火团发出的刺眼的红光,让人不能正视,待我眼睛勉强适应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双臂接住了火团。暴突着的火舌和‘剌剌’四溅的火星,春阳连武器都没有,却能就这么挡住火团,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烧着了,我差点吓得大叫,连忙掩住口,却不经意觑见对面那道童又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预备搭弓再射,洞里的细鬼又探出一点来,正好也看见这一情景,立刻大声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这丫头扔去砸他好了!”说着,一只像是铁枝黑杈一样的手就从洞里伸出来,那颗大得异乎寻常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摸爬着就站起身,下意识往屋顶的另一端去靠,天空又是一颗巨雷炸响,近得就像紧挨着我头皮一样,我一个踉跄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顶让人很难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听不见别的,身体不自禁就要顺势往下滚去了,忽见得那道童身形矫健,跃至半空大喝一声:“孽障!休再顽抗!” 眼看着三支燃着的火箭离弦飞来,我一着急,整个人失去重心,就往屋檐下滚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顶去一瞬间,只听“咣——”的一下巨大撞响,屋顶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纷飞四散。 从屋顶摔下来并不是很疼,但我的肩膀被掉落的东西砸中了,却是生疼,幸好还穿了棉袄……呼呼的冷风贴着脸皮吹过,这里真黑,还有很重的尘土味,掉落的砖头瓦片比我想象的要少,但我这会子肯定灰头土脸的了。我尝试动了动脚,虽然有点麻,但没受伤。 正想爬起来,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别动!” 我头皮一僵,第一反应过来就是:“春阳?”听说话声,好像就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但我怎么没听到他的呼气声?饿鬼不需要喘气吗?……我一想到这里,就不敢动了。 但我这愈是不敢动,心里却愈是开始害怕起来,不知道那个细鬼会不会也在我身边附近,看春阳和那道童打,似乎不占上风啊,不会这下子一生气起来,就先一口把我咬死吧?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外面依然是隆隆的雷声滚动。一个闪电划过,我才看清原来我的上方已经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给盖住了,闪电的白光从木头的缝隙间透进来,这雷电已经横七竖八闹了快有一个时辰了吧?却仍是这么干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动,只悄悄扭头往后面看,眼角瞥见那个白色身影,他一动没动,是在躲避那个道童吧?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惜我什么也没看见。 过去了快有半刻钟了吧,我不敢动但是全身已经冷得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好像外面听不见那个道童的声音了,他走了吗?我转动着眼睛在木头的缝隙间看外面,但是这么久了却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人的走动或者发出别的什么声响。 春阳的身子似乎向后靠了靠,我趁这时机转过头去看着他,房梁木头透下来的那点依稀微弱光,让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伤,深色的应该是血样的东西,从手背到衣袖湿了很大一片。 我实在冷得太难受了,手脚冻得也很痛,牙齿打着架,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极小声地问一句:“他……已经走了吧?” 春阳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抬头盯住我,双目露出一股精锐的凶光,整个人就向我扑过来,我吓得顿时大叫,但还未有所反应,就感到一边手臂被用力钳住,然后耳边响起风声,紧接着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闪,“轰隆”一声霹雳的炸响,身体就随着一股强盛的大风甩出好远,再重重摔在地上,不过还算幸运的,我的头没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才我们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梁木头瓦片,已经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着烟尘,那个道童半悬于空中,滚滚的烟尘就在他脚下四散开去:“孽障,乖乖就范吧。” 春阳把我推开一边,站起身来,还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你们为了抓我,也闹得太大了吧?竟不怕惊动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所以要尽快解决你!” 随着话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阳一摆宽袖:“你就没有别的招数了?” 眼前的地面上忽然变得恍惚起来,我还以为眼花,闭一闭眼再睁开,却蓦然被一幕混沌一样的情景布满了,不知从哪就伸出一只蛤蟆一样黑糊糊长有瘤子、比蒲扇还大的大手:“饿——”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只手上,发出“丝丝”烧灼的焦烟:“饿啊!给我吃的……”紧接着数个大大小小黑糊糊的东西,喊着饿地发出各样低吼咆哮,凭空就这样在半空间挤出来:“饿啊!吃的……” 我吓得完全呆了,眼睁睁看着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里蠕行爬出,其中有的体型尤其巨大,看不清头脸。 三支火箭插在这些凭空出现的怪物身上,便纷纷熄灭了,但仿佛半空中被打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那些怪物就这么一边喊着饿一边源源不断地从中爬出来,“啊?孽障,你还有随意打开人间与饿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惊:“看来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后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只见他举刀大喊一声,天空一道霹雳横过,黑暗的夜空中出现一个发红的东西,很快飞近了,才看清竟是一个人,身周盘桓着红光。 “啊?那是什么?”我惊呼出声。 春阳回头对我道:“你呆在这别动,千万别乱跑!” “哦……”我虽然疑惑他居然会救我,但这时也来不及多想别的了,连忙答应。 道童喊的雷鬼的这个从天而降的东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远远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别地高大魁梧,而且长着五六尺长的角,在闪电照亮的瞬间,我还看清了他额头凸出很高一大块,脸色却是青绿,身体也几乎是精赤,只在腰间围着像是麻织的布,然身后还有一对蝙蝠一般展开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长宽,手中还执着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见的门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饿鬼众仍在往外爬,他们都朝着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边伸出手喊着饿,道童急得连连射出火箭,也只能把它们其中的三两个烧死,但无奈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像我见过那种水边一群挤着上岸的癞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头砸死了一两只,也丝毫不会让它们退缩。 “雷鬼,快把它们都解决掉!”道童指着饿鬼众对雷鬼喊道。 “好!”雷鬼举起手里的巨斧大吼一声,顿时在他四周电闪雷鸣,他以居高临下之势朝饿鬼众猛挥一斧,立刻“轰”地一声雷鸣,一道白光闪电向饿鬼众狠狠劈来,众鬼立即血肉横飞,纷纷倒毙。 “啊!”我吓得捂住耳朵大叫,春阳就站在我前面,但他始终背对着我,不知道他此刻什么表情,我直觉就想从地上爬起来逃跑,但是手脚都根本不听使唤。空气中弥散了奇怪而浓烈的气味,熏得人胸口翻腾,想要作呕……嗯?春阳去哪了? 就在我刚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阳却不见了! “饿——”被攻击的饿鬼众死伤过半,七倒八歪地发出嘶哑低沉的吼声,我擦着地向后挪,不知道是扑面而来的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因为实在心里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干呕起来,地上有很重的尘土气,我吸入喉咙里,又干又疼。 忽又听得道童惊呼一声:“雷鬼!”随即半空中一道响雷震耳欲聋,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连忙抬头望去,虽然横七竖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个仍一手高高举着大斧的雷鬼,动作却僵住了,再看他的头,却被结实地扣上了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东西—— 马桶? 我又被惊呆了,只见污浊肮脏之极的东西顺着他的颈肩往下淌……怎么回事?我把目光转向道童,只见他脸上的惊诧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更没有发觉到他的身后,一道白影鬼魅般飘然出现。道童犹在盯着雷鬼,却有一双尖利黑甲的苍白骨节瘦手轻轻从他脑后伸出,折断了他的头。 被扣上了污秽马桶的雷鬼,突然拼命惨叫挣扎起来,手里斧头始终没有松手,可一把就甩去了头上的马桶后,那头到身上竟冒出青烟来,然后我就看着他在半空中不停扭动着仿佛被烧灼着的身体,细鬼不知从哪跑出来大声嚷道:“春阳大人,这家伙已经解决了!” “饿—饿—啊!”饿鬼众无意识地仍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行,眼看着那雷鬼渐渐不支,从半空掉下来了,恰好被饿鬼众围上去……而我借着雷电的白光中,看着春阳一手拎着道童软软耷拉的身体,他一身的白衣破损不堪,烧焦一大半还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摆,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头,那双眼睛还睁着,眉心的红痣依然显眼—— “桃月儿……”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个人被吓得跳起来:“啊!”猛回过头去,才看清:“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穿着绣有梅花、红白明艳的棉袄,头上挽着整齐的发髻,笑吟吟地对我说: “月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么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头撞到三娘的怀里,环着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场。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头抚着我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 电闪雷鸣都一时间止歇了,四下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饿鬼们蠕行的细碎声和喊饿低吼声,这样的夜深人静处,听起来更加可怕!我虽然眼眶里泪水热滚滚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来,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过去看时,却见何大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那群饿鬼没有继续往前挤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板娘,多谢了。”春阳从半空中落到地面来,道童的头在他手中不停滴着血,那双眼睛还睁着,死时恐怕连痛都不晓得。 “不客气。”桃三娘对他这幅模样丝毫不意外,仍笑着答道:“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 ……三娘说的是我吧,但我却一直盯着春阳的手,他一路走过来,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还拽在他手里,那下半截软软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条血道。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阳,他把道童的身体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往身后一扔,正好丢到那一群饿鬼身上,那群饿鬼立刻聚集起来争抢尸体,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我畏惧地望了一眼春阳,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吓得我全身一震。 细鬼一跳一跳地跑过来:“春、春阳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道他解决那老道没有……” 春阳没有说话,反而抬起头看看天,我也循着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雳闪电,恢复宁寂的夜空中,重现出了那几点微弱的淡黄星光,寒风瑟瑟。 “你们如何招来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问道:“这样召来雷鬼的旁门左道,想抓你们两个回去炼丹不成?” 春阳抬起手,他那尖长黑色利甲的拇指顺势杵进道童头颅的耳孔中,头颅的鲜血染满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着头颅半晌:“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来跟班装样子的罢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修出这么一副童颜的人。”春阳冷哼一声,才把这头颅也往身后一扔。 后来,桃三娘告诉我,才知道这道童是专门靠炼煅妖鬼的精魂灵体做补药以延年益寿的道士……和我一样是人,但他少说也有几百岁了,修行的法术就跟那些传闻中吸取人精气的妖精一样,他则是靠汲取妖鬼的灵力为食……说来也是斩妖除魔的,但其实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经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里作诱饵,引妖鬼上钩的把戏,他们虽然不吃人、不杀人,但也从来都不救人。 “这么说,你也不担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春阳,不知怎么的,她那种目光让我心底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春阳正拉开衣袖验看自己手上的伤势,桃三娘的话让他微一怔:“担心什么?”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这道士的道行,惟恐稍有不慎两个一齐死在他手里,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开,孤自与他周旋,让你弟弟也可以有个逃生的间隙吧?” 春阳脸色一沉,但我看他紧抿着嘴转过去却没搭话。 “而且你还让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乱放了秋吾月,脱离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说到这,就停住了。 “可惜什么?”春阳神情惊疑望向桃三娘,但这一问也是多余的,接着他好像已经想到什么,回身就走,细鬼也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后面一叠声喊:“春阳大人,您这是去哪?” 春阳跑出两步却又站住,朝细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细鬼吓了一大跳,顿时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将要作法之时,燃犀大人就叫我等离开府上了,还、还说到哪家去抓个小孩儿来顶在头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总不能放着它们不管就走啊。”桃三娘无视春阳此时的急躁,反慢条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样的饿鬼众,满地淌着他们口中呕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轻轻掩住鼻子:“这些饿鬼根本吃不进东西,食物送到他们口里也没用。” 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但春阳却全身一震,猛转过头来,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诡魅的红光,凶狠地盯着桃三娘。 “怎么?小鬼?忌恨别人说起这些生为饿鬼的痛苦吗?” 桃三娘今天怎么看来与以往完全不同……她为什么对春阳说出这么刻薄刺人的话?我惊讶地看着她,再看看春阳。 “只不过你生有威德,因此虽然身为饿鬼,却相貌、禀赋都比他们那样无德无能的低级饿鬼强大许多罢了。”桃三娘继续说道,她的口气带着轻蔑和傲慢。 我看见春阳的拳头都紧紧拧着,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还是他的指甲已经掐入掌心的肉里,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这样身份的眼里,三恶道中卑贱的众生比人间蝼蚁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阳不怒反笑,觑了一眼旁边不作声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备地盯住他,春阳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饭馆门口那两棵核桃树其中之一吧,怎么?也想要交手试试?” “你错了小鬼,我并不为说你这个。”桃三娘打断了他的话,但目光却直望向远处:“你到人间寻供养血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既然你有足够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让自己到了这步田地,还对三恶道对人类苍生有怜悯心?”说到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见了什么:“哎?你还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阳铁青了脸,不作声朝饿鬼众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挥手,便再不耽搁转头就朝来时的方向跑去,那细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咦?”我看着他的背影倏忽间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数不清数目的饿鬼,也一下子也不见了,只有地面一滩滩污浊的痕迹,我还是没明白,方才是怎么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阳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三娘?他怎么……”我急得想跺脚,拽着她的衣袖问:“出了什么大事了吗?三娘?” 桃三娘眉头微皱:“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阳看见他,气极了真闹出什么事来,别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们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开他,春阳要找他弟弟,也许还没我们快。”说着,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悠远传来熟悉的敲梆子声,已经三更了。 整座镇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异不绝的惊雷闪电给吓怕了,那雷电停歇这么久,镇上除了那敲梆声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们都睡沉了吧? 这段路是通向哪儿?黑黢黢的前面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长。 跟着桃三娘的脚步,我也走得飞快而不费丝毫力,也不觉得冷,只是顶着呼呼的风,刮得脸上木木的。 “嗷呜——”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犬拖长的啸声我心里一惊,脚步有些迟疑便不自觉地停了停,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径望着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见了什么,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处河畔了,那里没有桥,也没有路。 “嗷嗷——”又一声狼犬叫声,听声音相隔着还有数十丈远呢,但这次能清楚听到一只狼犬被什么打着了发出吃痛的声音。接着我隐约听到一声音喝骂道:“……跑?你跑不了的!” 这声音十分耳熟,我顿时知道是谁:夏燃犀! 紧接着,凭空传来“喀嚓”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嗷嗷——”好几只狼犬一齐发出狠狠的吠叫,掩盖了人声的惨叫。 我好像已经能想象到,那些狼犬龇出森然的尖牙,随时就要扑噬过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里涌起很不好的感觉,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觉就甩开了三娘的手,住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着什么,发出闷声低哼咀嚼,夹杂着断断续续、凄厉得不像人发出的惨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这时耳后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我抬头就看见一道白影晃过去,桃三娘却在我身后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来,赶紧!” 她话音未落,我一脚就踩空了,整个人被带着蓦地飞起来,瞬间我就看见前方,刚刚从我身边掠过去那道风一样的白影,春阳! “啊!”我捂住口忍不住还是叫了出来,几只狼犬同时四分五裂的甩开去。夏燃犀就站在那离地一丈高的半空中,还未反应过来,春阳甫一现形在他面前,“啪”一掌,只见夏燃犀整个人被他扇的重重弹开,身子撞倒旁边一墩土石上。 春阳的神情暴怒之极,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很难看,此刻更是狰狞可怕,尖长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数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树的树干上,那树干“咔嚓”一声被撞断了。 “秋吾月!”我想要冲过去看看他伤的怎么样了,不曾想桃三娘却紧紧拉住我不许我过去。 “春……阳哥哥……”秋吾月颤巍巍的抬起手来。我喉咙里涌出难以压抑的呕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涌上来,急忙掩住口,我蜷紧了双臂仍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寒风将几丝撕成碎片的金黄色衣带吹起,飘落到远处,那只手无力的垂下了。 秋吾月整个人鲜血淋漓,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摸样了,衣服变成一堆金黄色碎片—— 春阳站在那儿不动,他瞠视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过去,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 “吾月!”春阳伸出双手想要扶起他的身体,但是却迟疑地停在那儿。 “哥哥”夏燃犀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笑哼道“秋吾月已经咽气了!” 春阳成了泥塑般一动不动。 夏燃犀的脸,在夜色里青白的可怕,他的周身散发荧荧绿光,一双眼眸却是血红的,嘴角还挂着长长地血痕,阴森地笑着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蜡一样难吃……不像这孩子,好久没尝过这么嫩的肉了。”他犹在发出得意地笑,神情却是异常狰狞。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惨景,寒冷的风里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声如此刺耳让人惧怕,可他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 ,从娘的肚子里爬出来时,就那么饿,第一眼就看见比我先出出世的姐姐的腿,虽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头,可咬下去,骨头还是软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闭嘴!”春阳狂吼着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尖长的利爪一把钳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头颅,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双臂摊开,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春阳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说道,能听见夏燃犀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 夏燃犀还想笑,但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他的眼睛还弯着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从他眼眶中划出—— 春阳将他整个人举起,然后再一次举起扔的远远地,夏燃犀的身体“噗”的一声重重摔在那里,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挣扎着又站起来,他剧烈促喘着,但他望着春阳,那神情却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变得如此悲凉,半晌,才用勉强着嘶哑的嗓音说:“哥……你永远狠不下心肠杀我的。” 春阳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绳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阳面前,春阳的利爪好像五支黑色的利剑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里涌出一大口黑血,他低头看看自己,在慢慢抬起目光,盯着春阳,哑然道:“你……杀了我吧。” 我吓得把脸转到桃三娘的手臂后面,不忍再看。 我以为春阳会真的杀了夏燃犀,但是没有预想的骨头崩裂声,耳边除了风声掠过,一切都静默。我抑制着狂跳的心口,壮着胆子睁眼看去,却见春阳掉了魂魄似地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着目光望着地上的春阳,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没有一丝痛觉。 春阳戴的纶巾早就掉了,此时“嗖嗖”的冷风把他及肩的长发吹得蓬乱,遮住额头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他还是没有杀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说的,他绝下不了这个狠心。 夏燃犀看着他的目光,却都是深切的痛:“你、你总说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说我任性妄为……其实,最任性妄为的是你!是你!你杀了我吧!只要能要你清醒点,杀了我……”他说这时,你是难以自抑的发狂大吼,向所有孩子最伤心的时候那样扑在地上,拳头捶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春阳却没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见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几步走到秋吾月的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尸体,抱在怀中,沉默,四下的风声却像在替他哭泣。 他这一举动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双溢血的眼眶瞠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要迸出燃烧的火来,激怒交加之下,夏燃犀嘴里吐出一大口血,青筋在他额角和手背如藤枝一般贲张虬起,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指着春阳吼道:“你为他的死可惜?他只是个人!你自己是什么?是饿鬼!你和我一样都是下三恶道里蝼蚁不如的杂秽饿鬼!无衣无食,业深罪重,即使有数万人间年寿却也是为承受更多劫难果报!你身为饿鬼,连羡慕人间的资格都不配!你却还要对一个人类心生怜悯?” 不管夏燃犀怎么样疯了一样对自己大骂,春阳都不吭一声,只是更加抱紧怀中残缺的尸骸。他的脸用力贴着秋吾月的头,我却看见他臂弯里露出的秋吾月那半边面上,耳朵连着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风把他的乱发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飘飞起来,他的鲜血渐渐濡染扩散到春阳身上的衣服。春阳想要用手去抚平他的发,却摸到满手的血污,他再低头去看秋吾月的脸,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崩溃狂吼—— 平地升起蒸腾黑雾,半空中的风霎时扭转方向,刮起凄厉的回旋,就见头顶的黑风搅做重重的铅云一般的凝结。我身旁的桃三娘一声:“不好!” 只见她挺身挥袖往前迈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这样的神通,若惊动到五方揭帝和四值功曹,你就完了!” 黑风中间的春阳对她的话却充耳不闻,我再看向一旁离着不远的夏燃犀,他似乎也被春阳的气势吓到了,愣在那里。但一听到桃三娘的话,他立刻就醒悟过来,露出惊恐神色,转而朝春阳大喊:“哥!” 春阳一手搂着秋吾月的尸骸慢慢站起来,此时他的面目变得比之先前更狰狞,一双如钩獠牙突出唇外,白里透现青光的鬼脸上双目血红。他睥睨着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厌弃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将我随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狱,永世不必超生……”他说这话时,头顶一团旋状黑云中隐隐显出靛蓝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啸的已不是风声,而是仿佛有无数孤魂怖鬼在齐声尖嚎,夏燃犀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想要靠近春阳却一下又被旋风的劲力掀翻在地。 桃三娘终于发怒,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声色俱厉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届天仙也要遵法天地,无力扭转任何命数,你禀赋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顽不灵!” 就在这时,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骤然隐隐显出一股红光来,我起初没有注意,但是鼻子忽闻到微微香气,正疑惑是不是错觉,却见远处站立的夏燃犀抬头望向天空,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惊恐之色,我再遁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听的阵阵闷雷似地声响,夏燃犀回头即朝春阳大喊:“哥!” 但春阳对他充耳不闻,只见他昂首对天,丝毫没有畏惧,反倒像是再期盼什么出现,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阳,春阳是想死吗?秋吾月已经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许再说话,然后转过脸看着天,喃喃道:“来的这么快?是值日功曹报告的玄坛哪位神君吧?这倒不妨……”她忽然转向春阳朗声道:“小鬼!不若我们打个赌吧?” 桃三娘的话让春阳有些意外:“打什么赌?”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现一贯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赌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赢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吗?我可以帮你杀了他……如果我输了,我就帮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么样?无论怎样来看,都对你有利。” 春阳身周的旋风减慢了些,看来是桃三娘的话一时之间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说完这话,便好整以暇的双手交缠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春阳怔了怔,忽然怒喝一声:“你别想戏弄我!” 这句话一出口,他挥起利剑的尖利鬼爪,身体像一支挟着劲风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飞来,我来不及惊呼出口,他一爪已经逼迫到桃三娘的头顶。桃三娘似乎只来得及把头微微一侧,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没有动手,但春阳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硬生生弹飞出去,落在七八步远处的地上------ 或许是方才春阳的爪尖勾到她包发的头巾,三娘的头巾散开飘落一边,别髻的长簪也应声落地。迎面而来的风把桃三娘披散的发吹得扬起,她慢慢走向春阳。春阳这一跤看来摔得很重,但他却仍然没有放开秋吾月的尸身。桃三娘走到她面前,丝毫不留情的一脚踏在他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阳抬头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齿道:“你杀了我吧。” “小鬼, 你就这么想死?”桃三娘冷笑道,“还是说,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桃三娘说到这里,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还愣在那里,听到桃三娘的话才好像终于醒悟过来,这时天已经罩下来一幕红光,云中远远传来一声金锣敲响:“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连忙朝桃三娘和春阳所在的地方跑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面前一头匍匐到地,急切的说:“老板娘!求你放过我哥,要吃我也可以,那我交给他们也可以,只求你救他……” 我一时也吓糊涂了,当真以为桃三娘想要饿鬼兄弟的命,赶紧过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别杀他们啊!” “你别来添乱。”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开,这时候天空中红光大盛,似乎天神随时就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来不及了!”说着放开春阳,随手从自己头上扯下三根头发,略一虚晃,头发立刻变成三支点燃的檀香,紧接着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云霄。 春阳身上发出的气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脸上原本无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错愕代替,颓然的坐在地上。我与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做声,反倒是他抬起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秋吴月的尸身,我越过他的肩看到他身后那个仍跪在那里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忧心忡忡的仰头望天。 我忽然觉得很生气,对春阳说:“你太自私了!你不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难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来,都是你对夏燃犀太凶了,他才会恨秋吾月……”说到这里,我住了嘴,因为春阳血红的眼睛瞪着我,那样子好像想要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里发出红光的云团还在积聚,云里雷声不断,春阳突然起身,过去把夏燃犀一把从地上拽起来:“你快走!回饿鬼道!” 他说着便用力一挥手,旁边的一块地面上景象顿时变得摇晃不定,就如方才他与道童激斗时做的那样,一扇无形的门打开,春阳把夏燃犀往门里推:“快!” 夏燃犀却紧紧抵着身子不肯进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阳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们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将照样可以追到饿鬼道去,他们是我引来的,与你无关。”春阳急道。 “人是我杀的,我才是罪魁祸首!不管你的事,不要替我顶这个罪孽!”夏燃犀大声反驳,“你说过,生为饿鬼,还不如死了下地狱!反正……”说到这却流下泪来,“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时候不该吃了他们……但是……我哪里知道那么多,我只觉得很饿……” 春阳一把把夏燃犀揽进怀里:“别说了!我不该怪你,是我的错!” 但天空的阵阵雷声容不得人多想,春阳又赶紧推开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说,也不要再来找我。” 夏燃犀还要争辩什么,春阳已经用力一把将他推进那道门去,然后一挥手,门立刻消失,地面又恢复了原样。春阳看着门完全消失,才松了一口气,我惊问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会救你的……” 春阳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鬼脸狰狞,但是他的目光并不凶狠,打断我的话问道:“你叫桃月儿是吧?” “是。”我点点头。 春阳似乎轻叹一口气:“这一世都不会再见了吧,小丫头,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全身再次迸发出方才那样庞大的气焰,刮起的黑风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睁开眼时,春阳的身影看不见了。 这片空旷的地面只剩我一个人站着,我才发现自己对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觉已经很久了。 不,面前的地上还有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是秋吾月。 我不敢正视他那副残缺的尸骸,但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黄衣布条还在飘动。我不由想起他平素的模样,第一次在逍遥客栈看见他时,他穿着一身绫绸衣衫抱着皮球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笑容,让我以为他是多么养尊处优又傲慢的贵族小公子,却不知道他不但身世飘零,下场又如此可怜。 春阳对夏燃犀一直心存怨恨吧?他亲眼目睹夏燃犀残杀手足,所以对夏燃犀无法原谅,更因此有意无意间便把秋吾月像亲弟弟一般的爱护,只是弥补他心底那想珍惜手足之情的缺憾罢了,不曾想竟让夏燃犀起了杀心……可秋吾月死了,春阳到最后,也还是无法割舍夏燃犀,他只能自己痛不欲生。 而夏燃犀呢,他在最危急关头却原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春阳,他何尝又是十恶不赦的恶鬼? 空气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味,那破碎的黄衣看起来却像菊花的瓣,金黄带血的菊花包裹着一具幼小的尸骨。也许是我太累,所以有这样的错觉吧,悄不做声的何大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对我说:“我带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说:“我想等三娘和春阳回来。” 我坐到地上,脑子里在想,她肯定很快会回来的,春阳也会平安无事的,我就在这里等。 ……过了不知多久,当我醒来睁开眼,才发现我此刻正睡在桃三娘的怀里。我一动,她就发现了,低头看着我一笑:“醒了?我们现在回家。” “回家?”我还迷糊着,半晌才发现原来桃三娘正抱着我走着,我不好意思起来:“三娘,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仍是笑着:“没关系,月儿不重。” “可是……”我连忙又问,“春阳呢?” “他回家去了。” “回家?”我疑惑道“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到他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一起的那个家去。” “他没事了?神将放过他了?”我惊喜问道。 “嗯。”桃三娘点点头。 “太好了。”我一把搂住三娘的脖颈,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三娘,那秋吾月呢?”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我让何大把他带回去,埋到核桃树下,总不能让他抛尸荒野。““噢……”我听到这句话,虽然还是感觉酸楚难过,却意外地心里安定下来,终于可以放心了。 11. 雪花酥 昨夜里下了些小雪,现在那些屋瓦墙头上,上都有一层白白的雪霜。 冬日里虽然来往客人比平时少些,但欢香馆每日还是热热闹闹的。 大锅里刚刚熬好的腊八粥冒着腾腾的热气,我一边和三娘说着话,一边挨着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点心,烙的脂油饼,里面掺上切碎的虾米和干葱,油锅里一煎,青红色就显了,相间在酥黄的饼子上。 “好香!”我盯着锅里流着口水说。 桃三娘笑笑:“帮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干椒、芝麻盐、洋糖一块舂成末,就让你吃饼。” “好!”我赶紧过去按着她说的去做。把小茴香、干椒混着芝麻盐、洋糖舂碎,这必定是要做椒盐馅儿的点心,但我其实并不爱这种混杂口味的,咸的我只喜欢芝麻饼或葱油饼,要不就是各种香甜的糖馅饼。 有人在里面喊:“两碗腊八粥!” 桃三娘便赶紧盛出来,配上事先装碟的冬芥菜让何大一齐端出去。 突然有个人“噔噔噔”的从屋里走出来:“哎,三娘啊!” 我抬头一看,是个穿一身半新不旧红棉袄、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头上簪着绢花挽着不大庄重的松散斜髻,白细的长脸,嘴边一颗黑痣,原来是住在菜市那边悦记茶馆的老板娘。人那茶馆他们夫妻合伙开了也有好几年她丈夫名叫陈大悦,手艺不算好,但为人宽厚老实,因此镇上同辈的人都喊他陈大哥,陈大哥爱喊他媳妇叫大姐,因此镇上的人也就顺势地叫她陈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来不大熟络的,陈大姐为人也有点刁钻泼辣,我有时还听过邻居婶娘嚼舌根子说她风流什么的,怎么今日她突然来找三娘? “陈大姐早啊!”桃三娘显然也有些诧异,但连忙热情放下手里活计迎过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说三娘的手艺好,我还一直没福气尝过,今天来这一看,才知道真的传言不虚。”陈大姐满脸堆着笑说道。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哎,哪儿的话。”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几个饼,拉起她的手:“来,我们屋里喝茶去。” 我看着她们进屋里,有点嘴馋三娘拿走的饼,一边手里舂着椒盐,一边朝屋里张望。 她们坐在柜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何大倒上热茶来,桃三娘请陈大姐喝口茶、尝尝刚出锅的热饼,那陈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时咱们街坊邻居的却也很少走动,今天来有点冒昧了。”说着,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嘴,又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来,是有事请你桃三娘帮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问。 “这样的,我想请三娘帮我做二十斤点心,面酥果子什么的都行,只要是甜的。”陈大姐又压低了声:“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们家乡下人古怪,本来送点心只是讨个意思,三斤五斤包个匣子好看点就是了。他们别的却都不要,非得专门送这甜点心果子,三五十斤都不嫌多。” “呵,面点心才显得丰实嘛。陈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面点吗?”桃三娘不在意地这么一说,陈大姐却好像被说着了什么心事似的,连忙接口道:“嗳,他那手艺粗啊,谁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点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儿的!今年中秋节,我们家还买了你两斤月饼呢。” “那就谢谢了。”桃三娘只好点头答谢,并且给陈大姐杯里倒茶。 陈大姐又说笑了一些闲话,吃了个饼,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后院厨房来,我把舂好的椒盐馅儿给她看,桃三娘接着把些虾米脂油饼烙完:“月儿,今天你可得留在这帮三娘的忙了,待会午饭你拿几个饼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过来。” “好。”我爽快答应。 我手里抱着一包饼兴冲冲地从欢香馆出来,正要往对面家跑去,这时候才是正午时分吧,柳青街上怎么也没个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满是厚厚的铅云,轻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绒毛般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赞叹地呼出一口白气:“好漂亮!” 斜刺里突然刮出股风,把我的额发吹得一乱,我循着风的方向下意识别过脸去,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过去的那一头,一位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怀里抱着个严严实实襁褓的女人走了过来。 我本不会留意她,因我闻着手里脂油饼热乎乎的香味,心里就迫不及待地要赶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饭呢,我低下头继续往家跑。 “小妹妹……”这个女人却先开口问我话了。 我只好收住脚,抬头看看她,不认识,这女人不是这一带的街坊,但看她一脸愁容,面色有点惨黄,双眼中间的眉头深深拧着,我有点害怕地问:“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着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头看看手里的襁褓。 这么冷的天还抱着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冻着?我疑惑地看着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襁褓:“能不能……”她把襁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让我看她的孩子:“这孩子饿了。” 孩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我一愣,难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么干净整齐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户人家媳妇的打扮!可她乞求的那种目光,看着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的。 “这是油煎的脂油饼,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动吧?”我还是想推辞。 “可、可是这孩子饿了啊。”女人低头看着襁褓,更加显得不安地道:“他饿了,会哭……怎办?”她乞求地望着我。 我后退了一步,这女人愁苦着一张脸却越是凑近,我心里发毛起来,只得从包里抓出一个饼递过去。 女人伸出一只手接了饼,我回头拔腿就跑,径直跑回到家,关了院门进了屋里,娘看我的样子还很有点诧异道:“干嘛急急忙忙火烧屁股似的?” 我支吾几句过去了,过一会我又到院子里隔着矮墙向外张望,那奇怪女人已没了踪影……问我要东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把细白面粉用洋糖、鸡蛋清、脂油和水拌匀揉好,然后印出花样,入笼屉蒸熟,桃三娘说这在北方叫甜饽饽,一笼屉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十蒸屉来。 “陈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来问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来了?好像没听说过。”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红糖水拌着,是打算做红糖年糕的,听到我问,想了想:“我也不晓得她家的人,平时也没有交际过,只是认得罢了。其实,要说到生孩子送点心,我还听说有的地方是必须带一斤重的馒头二十个呢,上回金华来一客人,还说起过他们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还是生女,回娘家报喜就送公鸡或者母鸡去,娘家回礼些赤豆、糯米、红糖就行了。” “可送红鸡蛋的还是最多吧?”我一边帮三娘干活,一边半懂不懂地问。我们也忙了足有两个时辰才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完。厨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着店面,到后院来也只能帮忙一些粗重的活,细致点做饭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时停时落,桃三娘让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点心送去悦记茶馆,并留我坐着喝碗腊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陈大姐随他一起急火火地回来了,陈大姐一进门就大声喊着桃三娘:“嗳!三娘啊,真是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桃三娘不知她什么事,赶紧起身去拉她过来坐。 “二十斤点心还不够!刚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话说啊,再要二十斤来。”陈大姐似乎有点懊丧的样子,“那就烦请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来的我都看过了,正好让我妹妹派来的人先带去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再赶着做出来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儿一早我也肯定让伙计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哎,那就劳累你啦!”陈大姐说完,一边放下点心钱,也来不及喝口水就起身走了,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还得忙活一晚上。”我笑道。 桃三娘也摇头:“天色也晚了,你便快回家吧。” 第二天我提着篮子到菜市去买些糯米,经过悦记茶馆门前,陈大姐正倚着门边磕着瓜子,看店里的小杂役与门口一路过卖香油的老头在那讨价还价。 小杂役许是因为陈大姐看着他,所以一直较着劲要跟老头压个最低价,那老头有点不耐烦道:“买二斤香油罢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罢咧!罢咧!” 老头摆着手挑起担子就要走,小杂役为难地回头望望陈大姐,她“呸”地把嘴里瓜子壳吐出老远:“给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说完,手里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转身进店里。 就我所知,悦记茶馆的生意只有夏季里最好,日阳炎热,街坊都愿意凑热闹到一处,喝茶吃点小食闲话一下,或过路的客商小贩也常常在店里歇脚的,但大冬天里冷,来菜市的人都少了,我这时望进他们店里,都是黑暗暗的,没半个客人的影。 我正要继续往前走去,却忽然发现悦记茶馆对面的街角下处,站着一个似曾见过的人,是昨日碰见过的那个抱着襁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与昨日一模一样,只是脸色更略显苍白些,紧拧着眉头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着悦记茶馆的门里。 咦?那个女人怎么在这?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孩子那么小,她怎么还总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已经站有一阵子了……哎,好冷!我双手蜷在袖子里,缩了缩脖子,这么冷的天气,女人却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啊,看她穿的也不是很多。 我一边走一边这么想着,差点被地上凸出的石绊了一跤,就这么一低头再一抬头的工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她竟然就不见了! 哪儿去了?我循着街角四周一圈,却连她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见鬼了么?算了,和我也不相干的,赶紧去买糯米是正经。 我买完了糯米回家再到欢香馆,厅里烘起了一盆炭火,桃三娘刚点了一壶冰糖橘饼芽茶,看见我便招手让我到她旁边一张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这么悠闲?”我笑着道。 桃三娘给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赶着做那二十斤点心,直忙到半夜。” 她正说着,李二就回来了,把一些钱交给桃三娘,都是陈大姐的点心钱,桃三娘起身接了钱并收入柜台里:“说起来,最近没看见城外的狐家姐妹来买点心了。” 桃三娘说的狐家姐妹,我知道就是住在城外荒冢里的狐狸。据说已有几百年了,也不知她们一家共有几口,只晓得她们常到欢香馆来买点心,她们喜欢甜食尤其油炸得酥香的那种。每隔个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见她们其中某一个提着篮子来,有时是个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妖娆女子,有时是个年方及笄的绿衣丫鬟。 向来闷不作声的何大这时在旁搭了一句腔:“她们家有亲戚来了。” “来了亲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没听说过的,远亲吧?” 我听着十分惊讶:“狐狸家也有亲戚?” “没有谁是平白无故就能长出来的呀。”桃三娘对我的话也觉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亲人骨肉。” “噢。”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喝完了茶,我随桃三娘到后院厨房去,院子里有一堆新买回的冬笋,我帮着桃三娘一起剥笋皮做糟冬笋,一直忙到午饭时,店里暂时没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饭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欢香馆,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应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腌冬芥菜配冬笋、腊肉炒一道菜,然后豆腐、酱菜苔梗点几滴麻油做一大碗汤,我和三娘坐一处吃饭。 店里忽进来两个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两个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来走了不少路,进来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给他们倒上茶,只听那年轻的说:“真是晦气!这大夫居然也回乡探亲去了,找不来大夫,回去可怎么交代?” 我心忖:“镇上明明有大夫,还要跑去很远的地方请么?” 那中年男人喝着热茶:“这方圆百里,只有他专治妇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么,家里那位姨娘的命还不知道如何呢。” 年轻人“哼”了一声:“可不是么,磨死个人。” “快随便吃点,赶回去是要紧。”中年男人说着,喊来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么,只让厨房尽快上两个菜。 桃三娘由着何大李二去张罗,自己仍坐着喝茶并看着我吃饭,又问我:“快过年了,你娘给你做什么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问:“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时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给你爹娘尝尝?” 我点头:“待会吃完了饭,三娘是不是还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酱油里放了贮存的霜雪水,味道就变好了。” “今天的雪,还不够大。”桃三娘笑笑:“其实,要是嫌找干净雪太费事,也可以用腊月里的河水代替,贮存在埕子里,待到三伏天再拿出来做酸梅汤,也是极好的。” “噢。”我惊叹地点头。 那二人匆匆吃完饭,结了帐便走了。 我起初也没在意,下午回到家里,却看见隔壁家的婶娘来我家串门子,正和我娘在那闲聊天,我给婶娘问声好,便惯常地坐到我娘身边替她弄些针线,那位婶娘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无意间说起悦记茶馆的陈大姐。 “哎!我说,最近听别人讲那陈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婶娘逮到新鲜事情,就会特别兴奋的样子,我娘摇摇头。 “那陈大姐啊,她家是宝应的嘛,她有个妹子比她小七八岁的,是在我们这里的王员外家当丫鬟的,后来没多久被王员外看上了,就开了脸做了房里人,本来我们也没人知道的,陈大姐好像跟这妹妹不好,我们常一处说话时,她也从来没提过,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们这里街坊还没人知道这事呢。” “得了什么大病?”我娘奇道。 “咳,怀孕小产呗。”婶娘叹一句:“怀了个男胎呢,已经六个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气还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断地流,胎也下来了,可就是不见血住,把王员外气得在家里打鸡骂猴的,他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可两个儿子里大的那个只会吃喝玩乐不争气,小的那个才四岁,长得倒乖,可惜又从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员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兴旺呢,听说也挺宠这姑娘的。” “血崩这症可不是玩儿的。”我娘摇头道。 咦……陈大姐不是说她妹妹要生孩子吗?我心里狐疑地想,还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点心要送去的,怎么这会子婶娘却说她妹妹小产了? “我还听说啊,她妹妹怕不是因为怀了身孕让别的姨太太怨恨了,给她气受,或者吃的喝的里面动点手脚,哎,要说王员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这妹妹年纪又轻不知道稳重,难保的呢。”婶娘撇撇嘴。 说起来王员外,我知道的,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据说都有四五百亩,宅子也有好几处,最大的一幢自己住着,其余都放着收租,菜市那边有一家最大的茶庄也是他开的……说来真是奇了,昨天陈大姐来找桃三娘的时候,还说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贺礼除了面点果子其它一概不要,可按道理哪会有这样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几句,她手里一直不停地给我缝着一件红的新棉袄,她说还好我长得慢,现身上这一件棉袄穿了两个冬天,今年才显得短了,所以赶着年前做完这件新的穿着过年便是,我看着娘手里快做好的棉袄,心里喜孜孜的,也就把婶娘刚才说陈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婶娘又扯了一会别的话,看窗户透进来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辞走了。 到了小秦淮桥边时,天空又开始飘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桥上的栏杆,还停着细粉一层的白,这雪要这么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桥,朝桥下张望,水面已经结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澈澄净的颜色。 咦?那不是陈大姐么?远远就能看见她身上那半新不旧的红袄,在街道中间往这边走来,特别显眼,到这里上了桥,过去桥那边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欢香馆找三娘? 陈大姐眼里根本看不见我这个小孩子吧,她径直在我身边走过去了,白细的面皮今天看上去却怎么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干干的没什么神气,就这么走过去,看样子是要去找桃三娘吧……不经意一回头,一张紧拧着眉头的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小妹妹……” 我吓了一大跳,眼前站着的是抱着襁褓、着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后退一步:“干吗?我、我没带饼……” 说着这句话,我就睁开眼醒来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来还躺在床上,天已经亮了,爹娘都在院子里说话收拾东西呢。 我长长吁了口气,原来是做梦! 真是奇怪的梦,怎么就梦到陈大姐了呢? 欢香馆里,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着点心,是炙面酥。 用化开的酥油搅匀炒熟的粉面,大约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着余温,在木案上摊开并且擀平,最后用刀切小方块,我走过去看着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匀:“三娘,一大早就赶着做这个?” “是啊,今晨天才刚亮,陈大姐就来拍门,让我今天内无论如何再帮她做二十斤点心,最好还有面酥,还说其实她妹妹从小就最爱吃这个,先前的点心她们亲戚都分完了,还嫌不够。”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边的炉子,炉子上再加上平锅,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面酥一块块排到平锅上,让炉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来找过你了?她……还记得她妹妹从小就爱吃面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地把昨天隔壁婶娘在我家说的那些话大概复述了一遍,桃三娘听着,神情渐渐地有点肃穆下来,只是默不做声没有答腔。 “三娘,怕不是陈大姐魔障了?”我有点担心,眼前厨房里堆着许多粉面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给她做那二十斤点心的。 “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继续弯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面酥:“不管怎么说,把这点心做出来给她送去再说。” 炙好的面酥,因为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轻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夹起排放在一个食盒里时,也得十分小心,要不很容易就夹碎了。 “这叫雪花酥,陈大姐给我说,既然先前那些点心亲戚们都分完了,那这一趟做的就专门是给她妹妹的,她妹妹也最爱吃这个,小时候她们家大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做这种面酥点心。”桃三娘给我这么说道,做面酥花费了不少时辰,等面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笼屉里蒸的豆沙大馒头也好了,全部都装进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现在只是中午时分:“月儿你先回家吃饭,这会儿还早,等傍晚的时候,我们再把点心送去。” 为什么要等到傍晚才送点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这么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应着便先回去了。 冬天日头短,暮沉沉地压在天空,看不见云也没有风,地面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让何大拿着食盒,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菜市走去,这时候早都关门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灯火,却鲜少有人在街上流连。 悦记茶馆没有关门,垂着挡风的帷布,我们掀帘子进去,陈大哥不在店里,小杂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看见我们赶紧起来让座,并进去喊陈大姐,屋子里好冷,他们怎么也不烧个炭火盆? 突然门外有人喊道:“陈大姐在家么?”随着话声,那人掀帘子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小杂役认得他:“噢,是王员外家的胡大哥来了!” 我望望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有一张细长俊秀的脸,十分笑容可掬的样子。 陈大姐这时才从里面急急忙忙跑出来:“哎,三娘来了!哎呀,胡小哥儿也来了,你还不赶紧倒几杯热茶,站着挺尸哪!”陈大姐最后一句话是骂那杂役。 桃三娘谦笑道:“不必麻烦了,我就是把点心送来放下就走。” “哎,那我赶紧拿钱给你啊。”陈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到柜台里去拿钱,又使唤小杂役去给王员外家的人让座喝水。 那人却是奇怪,居然走过来向桃三娘一揖道:“这位是欢香馆的老板娘吧?劳烦您做的点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这没什么。” 陈大姐拿出钱来要递给桃三娘,那姓胡的却连忙止住道:“其实今天来,是要请陈大姐以及做点心的师傅一起到员外家里去坐坐,先前两次做的年糕特别好,我们老爷也爱吃,我们姨太太这几天虽还在坐月子,但也是高兴,总想当面向二位道谢并且回赠些礼物呢!所以让我务必要请做点心的人一起到家坐坐,外边都已经准备好马车了。” 我有点疑惑,先不论王员外究竟有没有吃过三娘做的年糕,怎么这么巧,这员外家的人一来就立刻说要请桃三娘去家里坐?还预先就备下马车了?要说原本只是来接陈大姐一人才对,桃三娘不过帮他们家做点心而已……但看那人邀桃三娘说那些话的神情,却又并不只是出于客气。 陈大姐也有点错愕,但嘴张了张,还是没说什么,便吩咐杂役道:“你看着店,待会陈大哥回来就跟他说我去王员外家了,晚点就回来。” 王员外家仿佛是住在仁丰里南端的街口,我从小就听老人说故事里讲过,仁丰里北端西侧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当年曾侍郎被奸臣谗害,不但人斩首,房子都抄没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马上给曾侍郎平凡昭雪、还了他清官的名声,并且把那幢房子仍让曾家的子孙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尸身还敲锣打鼓地送回来江都西边的金匮山上风光大葬。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颠得我有点想睡,我心里数着马车拐了好几道弯,该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开一点窗布往外看,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双大红灯笼,是一座大宅的门,两只石兽伏在灯笼的光下,我小声问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员外的家了吧?” 陈大姐也往外觑了一眼,答道:“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却没有做声,方才因为我们几个女的坐车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这会子她好像有点累,一直是闭着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准备好马上就要下车了,但奇怪的是马车又走出好长一段还没有停下来,我又揭开窗布看看,马车则已经走过了刚才那个大门,我看了看陈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样往外张望了一下,看她的样子,莫不是也没到过王员外的家? 马车终于停了,姓胡的年轻人掀开帘子让我们下车,我跟着陈大姐后面下去,却发现这是一个小门,姓胡的抱歉道:“从这个门进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较近,从正门走人太多。” 陈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做声,这种大户人家的排场就是不一样吧。 门里闪出一个人来,脆生生地问道:“接来了?” 我转眼去望时,一个青颜色的衣服一晃,我手里正提着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过去。 “请进。”姓胡的年轻人做个手势。 陈大姐先走进去,桃三娘一路都没说话,这会子我看她微皱了眉头,进到门里,就是一个狭小的空地,分别有两条长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着食盒一溜烟就看不见了,年轻人带着我们走,不知何时,他的手里多了一盏灯笼,从长廊甫一转过去,就是一幢二层小楼,楼里灯光通明,似乎有许多人,传出许多欢声笑语,间中还有婴孩的啼哭呢喃声。 “姨太太就住这院子?”陈大姐似乎带有疑惑地问道,她一边环顾四周,我也循着她的目光到处看,虽然天黑得深,但借着灯光还是能看到四下里十分荒凉,院子里好像没摆什么像样的盆栽,我们脚下也踩着许多枯草,地面看来是许久没人打扫收拾的了。 这里就像个极少人来光顾的偏厅角院,难怪陈大姐会疑惑问这里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轻人呵呵一笑,忙解释道:“因为这边安静,不比前面人多口杂,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养一段时日,况且产褥也是血光,宅子里的其他人也得避讳一点不是么。” 他似乎说得有理,陈大姐也就不好再问了。 有个下人打扮的女人从楼里伸出脑袋张望,然后惊喜地回头朝屋里喊:“来了来了!请到了!” 年轻人则继续毕恭毕敬地把我们引到那幢小楼前,楼里就走出几个女人,我一眼看见其中一个个头最矮站在暗处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刚才接过点心盒的那个,但她总没有露出正脸,我却还是觉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贵客了!”为首一个女人说着,赶紧让出路请我们进去,我看她也就二十来岁模样,穿着一身鲜艳的粉色桃花长袄,头上簪满了珠环,眉眼十分妩媚。 “这位是我们的二姨奶奶。”年轻人告诉我们,但明明是陈大姐走在前,我看着这二姨奶奶眼睛却一径望着三娘,完全不把陈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见着您了!”另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也这么殷勤地笑道。 屋里便是一个待客的大厅,点着好几盏红蜡,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个二姨奶奶又对我们说:“这就叫她们抱孩子下来,今天老爷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还是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陈大姐面子上也很难看,但她也没有再说话,估计是想等她妹妹下楼来见面了才见分晓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婶娘说的不是假话的话,那陈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产了的呀。 这一屋子人坐着,陪着我们喝茶闲聊几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们,她们就提着话头跟陈大姐说,又问她有没有孩子,茶馆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来一盘鲜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红彤彤的大柿,我正惊讶于这种季节居然也能有鲜果待客,果然是富贵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让我们吃,我正想伸手过去,桌子底下却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皱着眉摇摇头。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轻举妄动,陈大姐拣起一颗青梅,我看着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倒没什么异样。 一个抱着襁褓从楼上走下来的女人,让我顿时惊呆了。 她穿着蜜色的袄子,一脸喜悦、亲亲热热地对陈大姐喊一声:“姐!早就想让他们接你过来了!” 陈大姐似乎对她热情的模样有点失措,连忙站起身走过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着那个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见,怎么看着却是完全两个人?前两日我明明看见她在飘小雪的天里,手抱着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凄凉无助的神情,还向我讨吃的,可今日怎么又这般满面春风,身边还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围拢着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还是没有做声,见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个女人,记得隔壁婶娘说过,陈大姐的这个妹妹比她小七八岁,但与陈大姐的关系却似乎生疏,平时街坊也没见过她们走动,甚至陈大姐连话语间也未有过提及,可这会看那女人对陈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亲近,一边让陈大姐看她的孩子,一边不间歇地说道:“早就说想接你来我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铺里的事多,姐啊,我就说你也别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让姐夫去忙……送来那么些点心也真是让你破费了,我那里有一匹榴红的缎子,待会裁一块你带回去,应该还赶得及年节前做件袄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陈大姐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嘴上一直答应,接过襁褓来看里面的孩子,倒是连夸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边那个二姨奶奶也站起来:“对了,你们吃晚饭没有?”说着就过来拉我,我身子一歪躲开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样,陈大姐也笑着将襁褓侧过来,这时旁边还有一个青衣的身影跑出来,似乎想要拦住她—— 襁褓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正中露出一颗黄毛绒绒、正酣睡着的小脑袋,尖尖的小嘴,眯着细长的眼,我还以为看错了,闭一闭眼再看时,还是一样,我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陈大姐还说:“看这孩子细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着襁褓脱口而出。 陈大姐骤然变色,低下头再去看时,一声惊喊,这时旁边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襁褓夺过去,陈大姐下意识抬眼看她,我也循着她的目光看时,恰好看清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见过不止一次到欢香馆买点心的城外荒冢里狐狸家的! 陈大姐再转过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还是穿着蜜色袄子的人颈上,却赫然变做一张长长鼻子嘴巴的狐狸脸! “啊……”陈大姐连惊带吓,怔忡之中看着便脸色煞白,双腿抖着,两眼便直直泛白地倒插上去,慢慢身子软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她坐到地上我才俯身去想要拉她,但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旁边那二姨奶奶过来拉我:“没事的、没事的,她就是昏过去了。” 我也惊得仿佛手指尖都冰凉了,不由往后一闪,便往桃三娘身边躲。 二姨奶奶还是一张笑眯眯的人面,她不紧不慢地道:“哎,吓着了,怪不好意思的,这媳妇刚生完孩子,阴阳还弱着,连原型都显出来了。” 那穿蜜色袄子的狐脸女人掩嘴笑笑:“小小的障眼法还是迷不到这小丫头的眼睛啊,都说人的孩子眼睛干净,人大了才受蒙蔽了……”她笑的样子更叫我毛骨悚然。 “哎,桃娘娘真是抱歉!”二姨奶奶真的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不但劳驾您做点心,还来这一趟,真是不易。” 桃三娘见陈大姐真昏过去了,她才冷笑道:“在江都这地界上我们各不相干的,何必虚礼客套?不过,”她眼光一扫四周墙壁天花:“你们不该占了人家房子,还把这家的女人弄得小产只剩下半条命!” 二姨奶奶连忙摆手:“绝没有的事,这员外的小老婆系被他三姨太下堕胎药给害的,兼她原有宫寒的症候,所以血光至今不散,且如今人已经不中用了,魂魄都是虚散的。” 桃三娘并不相信:“她自有她的生死命数,怎到你们霸占进人家家里来了?” 二姨奶奶再一躬身行礼道:“这里虽是在王员外家宅里,但这楼也丢空许久无人居住,他们家人平时更不常来这小院的,我们住进这里,也实是不得已,因我表妹一家远道而来,却即将临盆,城外那幢老坟里再住不下,便占他这一空楼暂避风雪罢,王家姨太太之间那点争宠斗狠之事,我等只看在眼里,但决无插手他人之意。” 我听着她们说话,这时已经渐渐心定不像方才害怕了,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我见过陈大姐的妹妹,她抱着个小孩……还问我要过吃的。” 其实我不确定那白衣女人是否陈大姐的妹妹,但既然那狐狸用幻术把自己变成与她一般的模样,也是为了给陈大姐看的她妹妹的模样吧? “哦?”桃三娘也是一怔。 狐狸家的二姨奶奶这时才笑道:“这小妹妹的眼睛真是犀利,连生魂都能看见呢。” “生、生魂……”我又结巴了。 “她妹妹在这一带只有陈大姐一个亲人,她的灵窍灰佚,一段生魂离了体,家乡太远回不去,就自然会去找她最近的血亲。”二姨奶奶忙道。 桃三娘道:“这些人,左右不过都是一个欲念虚妄之心,或害人害己,再去强求一个得不到的,将真的也置若罔闻,只把假的惟恐失去,有时是看着他们实在可怜,但实际上即便帮了她一时,也不能保得住她以后。” “桃娘娘说得是。”二姨奶奶附和道。 我看看她,又望望三娘,虽然不大懂她的话什么意思,但看样子是说陈大姐的妹妹要死了吧?陈大姐还歪在地上呢,那二姨奶奶就让她身子靠在桌脚上,才不致倒地……如果她知道她妹妹要死了,会怎样反应?即使两人从小感情不太好,但陈大姐还是记得她妹妹自小就爱吃雪花酥呢……我油然心里一阵酸楚,但看看桃三娘,她脸上只是漠然的神情,这样的事情,她看得根本就不在乎了吧? 这时襁褓里的狐狸孩子醒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青衣丫鬟赶紧把襁褓交回那穿蜜色袄子的女人手里,但她的脸还是毛茸茸的狐狸样,我不敢看。 孩子的声音似乎让桃三娘想起什么,她忽然一笑:“你说你们没有插手这王家之事,可说到底你们还是假借了那女人的名义,找陈大姐要点心了吧?陈大姐还是花了六十斤点心的钱,按这个说法,你们却该因此救她妹妹一命的。” 二姨奶奶也是一怔,然后脸上有点尴尬:“桃娘娘说得是啊……哎,这寒冬腊月里,一屋子老老小小的……” 桃三娘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月儿,我们走吧。” “走?那我们扶她一起回去?”我指着陈大姐。 “不必了,人是他们带来的,他们自会把她好好送回去的。”桃三娘笑道,她好像了了一桩事情,便觉安心了。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二姨奶奶也过来挽留:“桃娘娘,可是我们怠慢了,您这就急着走?” “你我本就井水不与河水同,若爱吃我做的糕饼,便使世间的银子去找我买就是,其它的我们不必交际。”桃三娘的一句话把那二姨奶奶回绝了,我看她欲言又止却不敢再说什么,我随着桃三娘出门,门外领我们来的年轻人要送我们,桃三娘也摆手不必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对我说,不必担心陈大姐,狐狸会送她平安到家的,刚才看见的事也会忘掉;至于狐狸他们想吃糕饼,其实也没必要大费周折让陈大姐帮忙买,他们是有事想找桃三娘求问些事,但什么事却不告诉我,看样子她是不打算帮忙的了。 我笑说三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走这一趟? “那女人要是死了,我做的雪花酥就没人吃了。”桃三娘答:“让狐狸去救她,也省得我麻烦了,陈大姐其实对她妹妹还是十分记挂的,她妹妹心底里也仍是把她当最亲的人,生魂都懂得去找她,兴许陈大姐自己心里有感触,但无奈看不见罢了……唉,这人心,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时候就这么简单道理,但人在其中就是看不清明。” “噢。”这些话三娘即使告诉我,我听完也似懂非懂的。 一方一方的雪花酥洁白地铺陈在食盒内,桃三娘阖上盖子递给陈大姐手里:“你帮衬我这么多回了,这一盒酥就送你吧,眼看也过年了,大家街坊,你非要给钱可就是看不起我。” 陈大姐有点不好意思接过去:“哎,那我就收下了。” “你妹妹要是爱吃啊,我下次再给她多做些,不过有你这个做姐姐的这么贴心照顾,她也能好得更快。”桃三娘看她临走时,还叮嘱一句:“替我带问声好。” 陈大姐笑着答应去了。 我在一旁看着她走远:“三娘,她妹妹没死,真是万幸了。” 桃三娘摸摸我的头:“狐狸救她,也是帮他们自己的修行积德了。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死,并不代表害她的人就会甘休,她只要还活在那家人家里,就不会有安生日子过,所以她或者这一次活了,没准下一次还得死,总归都还是一样的。” 12. 焦茶水 阳春三月间,新雪一般的柳絮飘满江都城。 小秦淮畔的野桃、香兰、春鹃都开了,嫣红嫩黄的顺着河岸延绵开去。 最近一些日子,柳青街欢香馆的客人多了起来,游春走路、商旅驹车的都络绎不绝。 这天,一个年约三十,白面微须的男子,带着个斯文干净、背包袱的书僮进到店来,店里已有两桌客人在喝茶,他便择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李二过去招呼,那书僮一摆手:“我们家先生在等人,你也不必倒茶了,就请借一风炉来一用吧。若有上等松炭,也请一并拿来。” 李二也不多言,答应一声就去了,不一会便将他们要的捧来。 只听那书僮对那男子说道:“公子,不若小的到门外去看看,那王员外该到了。” 男子点头:“那便去吧。” 书僮走出门口,不晓得是不是飘过的柳絮进了鼻子,他大大地打个喷嚏。 我抓着自家养的乌龟在竹枝儿巷口地上玩,柳絮满地打滚,我攒起一把在手心揉成一个棉团,方才那男子和书僮进店我已经看见了,但没在意,这会儿书僮又走出门外来,朝着柳青街两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果然有一辆马车跑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我看看天色,已时近正午,桃三娘肯定在后院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了,不知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我带着乌龟一块溜到欢香馆侧门,从侧门进到后院。 新下来的嫩芽笋,切一指宽的小片配木耳、火腿丝,以及麻油、盐、酱油、酒炒,便最是新春里该尝鲜的小菜! 我吸着鼻子道:“好香!” 桃三娘正将菜装碟:“呵,月儿,帮我把那边青的、红的苋菜都拿起来沥干水,待会要用的。” “好!”我爽快答应着去帮忙。 这时从屋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口里念道:“古人云:茶之味浓香永,恰如灯下路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王员外,你说品茗莫不是品人一般?” “是!和公子说得才是至真道理,我虽卖茶,但与公子你相比,却是粗俗人一个!”接话的人比先说话的看起来要年长不少,我抬眼一瞥,才发现他就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富户王员外。 说话的人,也就是方才带着书僮进店那男子,他这么顿着腔调讲的那些,我都听不大懂得,想必是个读书人吧?可他们到后院厨房来干什么? 桃三娘殷勤迎上去:“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人礼貌作一揖:“久仰欢香馆桃三娘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桃三娘摆摆手:“哪里哪里,客人实在见笑了。” 那人的目光审视一番厨房,看见炒好的笋,更高兴道:“笋乃是天下蔬食第一品,当年陆放翁一首《野饭》诗里就把笋喻白玉,觉得素馔更胜荤腥鱼肉。我等虽然没有古人的风骨,但对道理却是认通的。今日不若就请桃三娘给做一餐好素菜,我和员外清淡了口舌,才好品茶啊。” 王员外连忙附和道:“和公子说得有理,就劳烦桃三娘你做些干净素斋来吧。” 桃三娘笑着答应了。 既然是做素菜,桃三娘便把铁锅在火上烧干油腻,并且水洗了三遍,才另切笋片加木耳清炒一碟送去给王员外与那位和公子,又吩咐何二,将我洗好的青、红二色苋菜分别切小段,过一下滚油之后,青配豆腐皮,红配冬菇丝,酱油麻盐拌好,盛上碟子显得青红相间的,清香诱人。 看着他们做好了菜,我便把乌龟放在大石磨盘上,然后帮忙把菜端出去。 风炉子上煮着一罐茶水,书僮正盛出两杯,由王员外的一个小厮把杯子递到桌上,王员外做个请的手势:“和公子,尝尝这水,这可是我年前贮藏的一埕新雪,皆是让府里的丫鬟清早时从松枝上扫下来的。” 我把托盘拿到桌边,然后轻轻端起碟子放到桌上,只见那和公子细细饮一口茶,品味一番点头道:“嗯,水是好水,只是新水味辣,若能放置三年再用,必定味甘如饴。” 这时旁边的书僮把水罐从风炉上移开,我忍不住伸长颈子瞥了一眼罐内,不知他们烹的是什么茶叶,水面一泓青翠如碧的颜色,我隔着几步远,也能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但我不敢停留,对他们道了一声请慢用,我便回到后院。 桃三娘已经又做好一道松仁烧豆腐,看见我走回来的神情,便笑道:“那人似是个茶戏的高手,说不定待会还能看见他变戏法呢。” “变戏法?”我一听就来了兴致:“什么是茶戏?” “呵,我也只是听闻过,但也不太懂得。”桃三娘摇摇头,将豆腐也放到我手里的托盘上。 正走出去,听得王员外又在说道:“我那不肖的犬子脾性浮躁,最是不通礼节章法,更读不进书,我请和公子来这一趟,也是想让他跟你学习一二,和公子是这样大家风范,才能使得他那顽劣之徒自惭形秽啊。” 我心忖:早就听说王员外的大儿子不务正业,花钱散漫,原来他老子现在要请来老师教导他,不过这人看来也就三十左右,年纪并不很大。 饭菜很快就上齐了,桃三娘从里边出来,亲自替王员外他们布菜,那姓和的男子对饭菜自然是赞不绝口,又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斯文话,王员外原本没有正眼看过桃三娘的,但因为和公子一径夸奖,才对桃三娘仔细一望,露出真正惊讶的形容来,连说妄住在江都这么些年,这方圆一带竟有这么一位美貌厨娘也全不知道。 突然门外跑进来一个人:“员、员外,找见大少爷了,他昨夜喝多了几杯酒,方才我们才在大太太的佛堂里发现他的,用蒲团做枕头,地上躺着睡了一夜。小的们已经请他起来了,待梳洗一番就来。” 王员外顿足道:“这不肖的东西!让他立刻过来!” “是。”那人应着又跑了。 我一心想等着看变戏法,店里还有好几桌客人,李二和何大忙着,桃三娘还要到厨房去替王员外他们做些小点心,我去后院石磨上把乌龟拿回来,然后自己到柜台前找一张空桌子坐下。 那男子和王员外却一直在聊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伏在桌上听着,这时间一长,眼皮子渐渐觉得发酸,便想睡,乌龟也是没精打采地缩着头一动不动。店里的其他客人们吃完饭,都接二连三结帐走了,我趴在桌上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直到一阵脚步声把我吵醒,我睁眼看去,是几个人急急进了店来,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站在王员外他们面前,眼睛只敢望着脚面,十足像是做错事的模样:“爹……” 这位王公子说话声音很小,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这位传闻中极不中用的大公子,看起来身量削瘦,对王员外的态度也十分畏惧恭谨的,咋一看来并不如别人说的那样顽劣不堪。 “嗯,你来见过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和公子。”王员外道,又转向姓和的:“他就是我那不肖犬子,名叫葵安。” “和公子好。”王葵安拱手一揖。 那人略一点头,抬手示意:“请坐。” 王葵安坐下,半耷着头,也不说话。 王员外气得斥道:“不是才睡醒来?大白日里就这么没精打采的?” 王葵安一只手局促地抓了抓耳朵:“昨、昨夜做了个恶梦,被鬼追着满屋子跑,直进了娘在生时的佛堂里,才得安生了。” “当着这么多人也敢胡说八道!”王员外更加生气:“下人说你昨夜又喝醉了?” “爹,我没骗您,昨晚真的邪了门,今天醒来的时候,还有更奇的事呢!明明你说过除了清明或初一、十五、忌日,平时不许烧香的,可今天供桌上不知哪来的香灰,堆起三座坟包似的形状,还有一条黑蛇盘在那里,尾巴是分叉的……” “闭嘴!”王员外真的生气了,厉声喝道。 王葵安这才住嘴不敢再说下去,但还有点不忿的样子,嘀咕一句:“下人们也看见了的。” 姓和的男子回头对自己书僮说道:“把我做的那茶煮来。” “是。”书僮答应道。 我见那书僮在包袱里拿出一只锡罐和三个黑色的茶碗来,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后,又问何大要了个干净砂铫煮水,我看他手脚麻利娴熟,一把随身带的扇子把风炉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炉子旁盯着铫子里一动不动。 这时桃三娘手捧着托盘走出来,是她刚做好的芝麻饼,热热地散出诱人香味:“来,客官请再用些点心。” 王葵安的样子好像还没吃饭,桃三娘手里的碟子还没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礼节,伸手就抓起一块饼送进嘴里,旁边的小厮赶紧给他倒茶,就是方才书僮先在风炉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气就喝个底朝天,然后啧啧嘴巴,继续吃饼。 王员外一张脸涨得紫红,似乎想骂的话到了嘴边,却反骂不出来了。 书僮将锡罐里的茶末倾入铫内,盖上铫子,侧耳听铫里的水声,不到半刻钟就把盖子掀开,拿一支自带的木质勺子去轻轻搅一下茶水,再盖上,少顷便离开火。 王员外露出惊讶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和公子,这是什么茶?”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季池塘里采的莲花、焙香了的龙凤团、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齐舂碎混合而成。” “这里面还有龙凤团茶?怪道有如此兰桂一般的香气。”王员外惊叹一句,觑了一眼旁边那仍顾着吃饼的王葵安,忍不住斥道:“蠢材!还不快向和公子多学着点。” 我趁着没人注意,也挨近了他们的桌子,只望着那书僮,他正用木勺将茶水舀出,倾入黑色茶碗中,一时间说不清是茶香还是花香的馥郁四处弥散开来,那男子从袖笼中取出一把同样是木质的长柄小勺—— 他扬起那织着暗蓝云纹的衣袖,缓缓闭目慢慢松下一口气,袅袅的茶烟在他面前似有若无,我才发现,他的指骨修长,手掌光润,木勺是一种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转动,口中娓娓道来:“茶兮余香,霜露之茗,不奢求凉台静室,也不必面对明窗曲江,茶人独处,亦恍有竹月随行,打坐行吟,轻兮醍醐……” 他说的是什么,我其实并不很明了,但他语调委婉,声音轻得像风,仿佛能拂去尘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点水一般触动几丝涟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见他腕转轻柔,几下勾画,那汤纹水脉便显出物象来,男子继续说道:“太极浑圆,两极四象,森罗万千……”随着他的话,那水面跃起一颗水珠,竟是一条小小鱼儿的形状—— “啊!”周围诸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冬去春来,鱼燕往返,”那鱼儿才落入水里,随着他的话音:“新雨歇,画楼头上燕归迟。”水面一只剪尾燕子,滴溜一飞转,但波纹一散又不见了。 “到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争烂漫。”黑茶碗中,长勺之下,一瞬之间画出兰花樱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游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时显出桃花一时又化作模糊女子的侧面,摇曳了几下,便又消失得只剩几圈涟漪。 “苏轼曾有一赋《月兔茶》云: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月兔儿。”水纹中立即现出一只兔子,茶碗又是圆形的,真的就像月影里蹲着一只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听见我叫,回头来对我一笑,手下却驾轻就熟:“小妹妹,我觉得这只月里兔子不如你来得开心快活,所以,应是:伐桂不如种桑麻。” 水面最后变出一竖竖的小树枝干,他甩勺点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树梢叶上,长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转,复收入袖笼,看样子这戏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视着茶碗之内,我这次发现,他方才虽然那样搅动茶水,但桌面却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为点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员外终于发出一声感叹。说完他又望了一眼王葵安,王葵安脸上在惊讶之余,带着一点呆滞神色。 “怎么?像你这种毫无根器之人,得见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员外恨得又骂了一句。 王葵安却不忿道:“有句话不是说熟能生巧吗?我若拜和公子为师,也必定会勤学苦练的。” 王员外似乎更加生气:“和公子收你为徒?你这是痰迷心窍了,你娘生你之时难产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这孽畜!” 虽然王员外一直在叱骂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却丝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递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请。” 王葵安一怔,连忙接过去:“谢、谢谢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边:“月儿,随我到厨房来一下。” “是。”我赶紧跟了她去。 到了后院,灶台上还有一碟芝麻饼,桃三娘让我吃,并且压低声告诉我说:“看完戏法就好走开了,这王员外家接下来恐怕要出坏事的。” “嗯?出什么坏事?”我脑子里还想着茶碗中那只兔子。 “刚才那王家少爷说他看见佛龛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坟包,还有尾巴分叉的蛇,这可都是大凶的恶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边这么跟我说。 “啊?那位会变戏法的和公子呢?王员外是想请他来给王少爷当师傅的吧?”我有点急了,“他不会出事吧?” “这事我怎么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晓得这种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后来王员外他们吃完饭又喝完了茶,便结帐走了,并将那位姓和的男子毕恭毕敬请回了家去。后来我又听旁人说,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举子身份,但不愿做官,乃是禀赋才华高山流水的人物,当地一风流才子,兼之对茶道又是研究颇深的,这王员外许是想让儿子能真正开始学着继承家业,不会算账管钱也就罢了,但起码把他作风处事能调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么与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计请了他来,让王大少爷跟着他身边熏染几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说到此,又唏嘘不已,终是可怜父母心肠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殇,虽娶了几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却再没动过念头,每每对他这孽子,也是既爱又痛恨的…… 此后,每相隔一天两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带着王葵安到欢香馆来吃饭,亦师亦友的模样,时常拿出好几种不同的新旧茶叶来烹调尝试。王葵安虽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难改,但却很听从和公子的训教。 这一日,适逢春雨连绵,午后和公子并王葵安乘马车又来到欢香馆,这时店里没客人,何大赶紧让进来,李二进去拿他们常用的风炉,桃三娘着一身豆绿色的夹衫,正在柜台算账,看见他们进来便过来招呼:“二位这个时候来,是用过午饭了吧?” 和公子回头去向马车夫吩咐几句话,王葵安则对桃三娘笑道:“请老板娘准备几个点心,我们吃茶。” 我蹲在核桃树下看蚂蚁做窝,看着他们进店去,那马车夫又驾着马跑了,应该是去接什么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么点心,便从侧面溜到后院去,却发现磨盘上摆了两竹筒,上面有红纸写了一个大字,我认得的,与茶庄门上的大字一样,竹筒内的是桃三娘新买回的茶叶吧,我也没在意。 过一会桃三娘从前面回来,我扒着磨盘问她:“三娘,要做什么?” 桃三娘道:“我刚和了面,卷上豆沙蒸一笼卷子,另外还有野鸭子肉,做成馅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着她忙活,豆沙卷实际很简单,就是把和好的面擀薄,上面铺满一层点了玫瑰糖卤的豆沙,然后卷起来再切成小段,上笼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会不会又耍一趟茶戏?我想到这,就觉得呆不住了,转身往前面去,当我踏进屋里时,店门口恰好也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进来,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们:“就等你们来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爱月姑娘!” 二名女子缓缓地坐下,其中一个上下打量王葵安:“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并不曾见过。” 王葵安如同获了珍宝似的忙答道:“两位是杨春阁数一数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仰芳容,只是还远不够资历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两位女子听了他的话都以袖掩口笑起来,其中一个头簪红蓝二色宝石花、穿一袭紫衣、系金腰带的女子又转向和公子:“今天唤我们来有何赐教?” 和公子一边指点着书僮煮水,一边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刚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尝尝新茶,便请你们来了。这么不断下着雨,你们待在家里也是睡觉罢了。” 杨春阁我好像听说过,是江都一带最有名的妓馆吧?据说建得金碧辉煌的,好像街坊哪位婶娘家里的亲戚在那里的二门做一个门房,每月除去工钱,单单赏银就有三五两。 书僮给众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说:“这雁荡山上的叶芽儿才发,就被你们采来了?” 王葵安惊羡叹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试便知是哪里的茶?” 和公子却道:“叶芽太嫩,反清苦了点。”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面酥,王葵安又连忙拿起筷子问那女子想吃什么,作势要夹给她,紫衣女子仔细看看碟子里:“什么馅的?” 桃三娘答:“鸭肉。” 女子皱眉摇摇头,又看看豆沙卷:“面食吃着烧心,不要了。” 王葵安顿时火大了,把手里筷子往桌面一拍,对着桃三娘大声嚷道:“再去做别的来,就没有精致点的?这么粗糙的东西给谁吃?当我们是什么人?” 我被吓了一跳,但桃三娘丝毫不恼,把两碟东西收回,并对王葵安陪笑道:“抱歉了,两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王葵安会发这样大的火,便对桃三娘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红豆糕也好。” “是,这就来。”桃三娘说罢转身回厨房去,我见那和公子手端着茶杯,别过脸去与另一女子说话,对王葵安的举动充耳不闻。 我跟着桃三娘后面回的后院,见她不作声地就去拿出一包粉来,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分量加水搅拌,我挨过去她身边,不敢说话只是支着头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样对我说:“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间的水红菱,把长老了的菱肉晒干研末而成的。” “噢。”我答应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后,前面李二又来回说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点头道:“行,这个也简单。” 我在一旁忍不住问:“这人确是有点讨人厌。” 桃三娘抿嘴笑笑没有答我,自顾忙去了,我却犹自觉得愤恨不平,于是又溜到前头来,店里又来了几个歇脚喝茶的客人,我便帮着去倒个水什么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说说笑笑,两个女子又轮番唱了支小曲,我正无趣间,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响,两个女子接着惊叫起来。我转头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脸色发青、牙关紧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颤。 煮茶的书僮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双目倒插向上,只看得见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赶紧附身去为他把脉,眉心一拧:“坏了!经脉壅滞,这是痰迷心窍,这病来得凶险,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施针或许才能好。” 众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厮更是两腿发软,跪在王葵安身边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经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来,十分吓人。 另一个小厮却机灵点:“我去找大夫来,让马车回去接员外!” 和公子也点头:“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闻声也跑出来看了看,赶忙回去,不一会又捧出一碗浓浓的姜茶水:“刚好我烹了一点,给他灌下去试试。” 但王葵安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何大拿一把汤匙好不容易才撬开他的嘴,然后王家的小厮那勺子给他灌姜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间一阵作响,当下呕出许多痰水来。 桃三娘又让李二在后面厨房搬出一块平时压腌菜缸的旧门板来,让人们把王葵安放到门板上躺下,王葵安呕完几口,身体便软一些了,嘴唇也缓过来一点颜色,但脸上还是青白。 不一会儿谭大夫被请来了,掰开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过脉,便拿出几根银针往他的手上扎了,又写个方子让小厮跟他回药铺去抓药,临走拔针时,王员外也赶来了。 一看见王葵安这幅模样,王员外忙问谭大夫情形如何,谭大夫摇头说没有大碍,不过也是奇怪,他这样子像是受惊而气机逆乱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体内水湿不化,聚而成了痰浊,所谓惊则气乱,痰浊或随气逆,一时蒙蔽心窍因而发病的。 小厮一旁道:“公子刚才好好的,坐这喝茶说话根本没受惊吓,根本没来由就倒地上了。” 王员外没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摆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于是众人把王葵安连门板抬上了马车,又另外找人雇车送那两位女子回去,小厮正在交付桃三娘点心钱,王员外正迈腿上车之际,却听见车里王葵安一声大喊:“爹!” 然后就看见王葵安忽然从马车上冲出并跳下地上,把王员外撞得个陀螺似的差点摔倒, 幸好小厮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后,却看得清楚,只见他跺着脚朝着王员外继续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还在那里!要出大事了!” 王员外被他吓懵了,叫身边小厮:“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却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躲得飞快:“我们家里有条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问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头对我笑笑,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王葵安的样子太吓人了。 几个小厮一齐上去,终于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脚踩在地上的积水中,溅得衣裤满是泥点子。王员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后强行架上了车。一行人匆匆忙忙离去据说王葵安这一病倒便总是好不转了,连日高烧低烧反复不断,嘴里说不完的胡话,还时常发作下癫狂,王员外命人把他专关在一座院子里,让七八个年轻体壮的小厮轮番守护,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乐得照样清闲,隔三几日的,便到欢香馆来喝茶小坐半日,约着一些新知旧友或那两个青楼娘子,品尝桃三娘做菜的手艺,有时点一桌鸡鸭鱼肉,众人就着喝热黄酒,吹拉唱曲;有时则只吃豆腐白菜、春韭脆芹等,喝些清茶,说一通我听不懂的话。 春季里乍暖还寒,快要到清明这日了,这天居然又看见王葵安与那和公子二人来了店里吃饭。 王葵安本就生得削瘦,这一连将近一个月,面色更是蜡黄憔悴的,披着厚厚的大毛披风,坐在风炉旁边,却还非要自己亲自抖擞着手去烹茶。 从一块茶饼上费劲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块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却很久都默不作声。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对,赶紧挨到桃三娘身边,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样发疯。桃三娘却不在意,为他们送上了杏仁酪和精致的枣糕。 那碗杏仁酪摆在王葵安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变化,抬头望着桃三娘:“这是?……” “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终于痊愈,但也得好生保养,正好这个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道:“三娘不但厨艺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过,这春桃也是解语花。” “和公子莫拿我开玩笑了。”桃三娘摆摆手。 王葵安低头吃完了一整碗,然后扔默不作响地去把烤过的茶块研成粉末,架起铫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壶好茶,自己尝过之后,才倒出一碗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摇摇头:“我自出生便没了娘,是奶娘养大的,小时候奶娘也给我做过这酪,便是和三娘做这碗一样的味道,我多年没再吃过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义之人。”桃三娘叹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点点头。 王葵安却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声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让她有苦无处诉,最终悬梁自尽!” 我听见不由一怔,王员外家还发生了这种事?王葵安素来只是一个纨绔少爷的德性,在王员外面前还算收敛有礼,但又总是摆出乖僻且颓丧的样子,别人只说他不懂学好,偌大家业交到他手里也白费的……可莫非,就因为他心里却一直深藏了这样的愤恨?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师又更像兄长,葵安没齿难忘兄长的教诲。” 和公子双手接过:“兄实不敢当。” “唉!”王葵安深深叹一口气:“我卧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总梦见自己走进那间佛堂,据说我娘在生之时礼佛虔诚,她死后我爹也一直留着并没有换作它用,可我八岁那年,奶娘却吊死在那屋里,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总来引我到那屋里去……” “葵安,这恐怕是你思虑过深之故。”和公子宽慰他道:“你爹对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别处有过错,但为人子女,哪有为此记恨的?” 王葵安又长叹一口气,摇着头,目光落到茶铫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几亩良田,与我家的田地紧挨,我爹便顺势说要连她家的地一起买下。我奶娘家里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却有点强买的意思,后来还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脚。我奶娘相与我爹理论,但她平素又是个贤德少话的妇道人家,几下论理,都被我爹出言驳回,一时激愤想不开……唉!我总是梦见走进那屋子里,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坟……” 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着小秦淮一径出到城外,都是车马和游人。 桃三娘绞了青青的艾叶做出许多青团,又掐了最嫩的草头拌成小菜待客。 这一日的欢香馆当真是门庭若市,三三两两的人,车马喧嚣路过。我因帮着店里生意,不停跑出跑进地斟茶递水,送点传菜,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午后,就见王员外领着王葵安及一众家眷竟也来了,桃三娘连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旧是让小厮转话准备风炉,他要亲手烹茶。而王员外看来情绪也颇佳,笑容可掬地对桃三娘说:“我们都逛了半日,她们平时都少出门,也吃惯了家里厨子做的饭,今天也让她们来尝尝你的手艺。有什么现成的小菜快先上些来。” 我在一旁赶紧先把青团和草头各拣了两碟拿上来,桃三娘再领着我到厨房去,将现成的糟鸭蛋、春笋干丝鸡汤又各送了一大碗来。 王葵安从自带的包袱里拿出茶饼敲开,以炉炭轻轻烤过,没有预备的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边一个小厮打下手,他独自守在炉边烧茶,王员外身边一位随行的女子许是口渴,见他这样太慢便嗔道:“大少爷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怜我们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道:“那你就喝店里的茶水罢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向王员外道:“老爷啊,你最爱吃鲤鱼的,让小二去传厨房做道鲤鱼上来如何?” 王员外点头然后吩咐小厮:“照四姨奶奶的话去传。” 小厮刚要走,坐在王员外桌对面的一女人却叫住:“慢着。” 小厮站住,那女人道:“老爷和我都爱吃鸭骨熬的粥,你让厨房做来。” “是。”小厮应了跑去。 王员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却发觉方才说话的两个女人之间却很有点不对付的颜色,小厮们都是小心伺候,拿捏着不敢有错。 舀出的茶分别放到王员外和几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员外尝了,皱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么又问道:“和公子几时回来?” 王葵安低头答道:“是,和公子是回临安老家几日,恐怕还得五六天。” 这时方才点鲤鱼的那个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厮道:“这青团子好吃,带几个回去给二少爷。” 王葵安自从那次发病卧床好了之后,我再看见他时,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过去放荡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这会儿王员外不和他说话了,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户外还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烟气蒙蒙的,他也不知在看什么。 吃过了饭,那位姨太太就问桃三娘有没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壶花茶来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连说有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却就用王葵安刚才用的风炉子,看那煮茶的铫子里还有茶叶,桃三娘也不倒出里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开手里那包东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叶,用筷子夹了撒进去后,她一边等着水开,一边还笑说道:“王老爷是最懂茶的人,可晓得我这茶是什么名堂?” 王员外也觉得稀奇:“不知。” “我这炉子里面,烧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叶,正是齐全的岁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哦?是了、是了!”王员外笑着点头:“想不到老板娘还是个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随口胡说着玩儿的。”桃三娘待水慢慢开了,再放几颗冰糖进茶里,一时间店里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来看。 王员外连夸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艺也这么好。 “其实啊,还多亏了大少爷的茶叶,第一回的汤太浓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这点东西算什么呢?若只有干花和竹叶,哪能来这样的茶色和香气?”桃三娘一迭声说着,舀出几杯捧到众人面前。 众人喝了,也是没有说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够了脚,没什么特别的情状,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听街上的人们议论说,王员外家里昨夜出大事了。 天刚擦黑上灯那会儿,先是园子里闹蛇,一条比人胳膊还粗的黑蛇突然从花丛里游出来,把路过的四姨太和二少爷吓坏了,一干下人追着打半天,足闹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打不到。 王员外和管家则一直在西厢房里谈话,外面闹蛇时他们也没在意,后来一个小厮给送进一杯茶,员外喝时说了一句,茶怎么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张罗给他换一杯茶时,就听“扑通”一声,员外翻到地上,管家过去扶他起来,却见他脸都黑了,吓一大跳,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头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来的小厮还在门外,便过去一脚把他踢了,问他端来的什么茶,可谁知不曾想这一脚踢下去,那小厮栽在地上也不动了,扒过来一看,额头太阳穴正好触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着灯赶过来时,这人已经断气了,管家白白气得跺脚也没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报了官府,请来医生,王员外这时已经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力了,几位姨娘顿时哭得震天响。管家也被锁了,幸亏大少爷王葵安出来与官府来人周旋几句,送些银两不叫为难管家,才被带走的;请得离家最近的谭大夫来之后,仔细看过了,也说不清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好叫人熬些芦根甘草水来灌下去,都没见起效,再在内关、外关、足三里等穴位处施针,半晌人还是不醒,谭大夫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便说出还有一条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问,他才说员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须让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条古方,三国时候郭汜大将军就用过的,十分凑效,乃是用粪汁灌饮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陈年地下贮存的粪液,其性苦、寒凉,效果亦更佳。 一众家人听得大骇,纷纷摇头绝不赞同。惟有王葵安,最后还是认为活命重要,自己亲自跑到茅房舀出粪汁去灌他父亲,结果王员外还真的吐了一地,体内的毒也发了出来,面色终于由黑转红,虽然发起高烧,但还是醒了过来。 这一折腾足足闹到天亮,因为一整夜王家的小厮就满城跑,官府差人也是来回几遍,早就被好事爱打听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给传得沸沸扬扬。 王员外喝茶中毒,当时虽救活过来了,但也从此再没下过床半步。 管家误杀了人命,后来官府彻查,竟都不知道这小厮是哪来的,似乎是个冒名顶替进府行凶的人,官府查访好几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后使了不少银子,又帮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审理并最终草草结案之后,仍然判了他个流徙罪。 这王员外家,一时间没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员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过幸好店里还有几个年长的老伙计十分忠心又有份量,这才把几家分号的局面稳住,没有太大失损。 看着王家接连遭逢坏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后谈论,说这苗头从大少爷王葵安发疯卧病起就有了,那时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听见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里有条黑蛇云云,看来是早有预兆啊,只可惜无人觉悟到而已。 时日过着,不知不觉,花落叶茂,立夏时节,天就慢慢热起来了。 欢香馆的生意照旧是红红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间,那带着书僮的和公子与王葵安二人,竟来了店里。 进门之后,坐到他们以往惯常坐的位置,仍然是书僮招呼何大要风炉煮水,但看起来不同的是,王葵安面色淡然,似乎一改以往的神情和做派。 和公子让桃三娘做些素斋菜,两个人便喝着茶,低声说话。 我随桃三娘到厨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烧面筋,我便帮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道:“他们第一回到店里来时,你就说过王员外家会出坏事的吧?” “说过?”桃三娘将一把干金针泡进碗里:“我忘了啊。” “你说过的。”我争辩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坏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见桃三娘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饭,临走时,王葵安还送了桃三娘一小篓茶饼,说是答谢她的厨艺和茶艺。 后来,桃三娘有一次无意间才和我说起,王员外喝的毒茶是王葵安亲手烹制的,也是那姓和的教他的。先将毒物掺到茶团里,火焙略焦后,茶气就能掩盖住毒物的怪味了,那天白天他们在店里喝的就是,但因为人多,他也不敢下很毒的,只是稍微试验一下,到了晚上才买通人帮他端一杯剧毒的给他爹喝。 我说,那王葵安怎么下得了手?姓和的究竟又是什么人? 桃三娘摇头笑笑却不答了。 再后来,那王员外因长年离不了病榻,王葵安身为长子,便自然就承担起了家业,却仍是乖张放荡,总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作派,花钱无比散漫。他爹也已经管不了他了,家里上下全都只有讨好他的份儿了。他唯一的好处,就是与那位教养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许是因为有他,王家的茶庄生意倒是一直不错,人们都说,有这一点,他还不算十足的败家孽子。 13. 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干裂,草木都无精打采萎黄在路边。 听说大人们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来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闹过蝗灾,颗粒无收,就看江都这儿的米铺里,那一石米的价钱比起往年都高了几成。 有时在街上看见些乞丐,全是风尘仆仆模样,说话口音也听不懂,还记得就上月,菜市那边大清早有人发现路边死了个女人,也许是饿死的,他们说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我没敢去看。 就连这阵子到欢香馆吃饭的客人,比往时也明显少了好些,挟着行囊货物的路过客商,个个看来都神情深锁、行色匆匆的,有时还听见他们低声议论说,北方不敢去了,饿死人了。 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饭,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发现家里盐酱没了,便提菜篮子到菜市去买,出门正好看见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一身莲青色衣衫,手里也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去菜市走走么?”因我知道欢香馆里平时买办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厨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闷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说着,便携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里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摆的不过都是些茭瓜笋芋之类,一路走进来,这街中间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小豆腐店,还没钉招牌,低低的屋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锅豆腐旁边,另外一个黑糊糊的小炉上还煮着热腾腾像是卤子的东西,她一手擎着锅勺,不时看一眼的人群,却没见有人停下来要买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看来面生,决不是本地人,怎么这会子就一个人料理生意?难道也是从北方下来的? 我买了盐,桃三娘说起她早腌了一大缸酱,让我不必买酱了,她回头给我半斤就是,够吃很多日子的,正说着话,前面一阵敲锣响。 路边一棵大梧桐树边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汉子一边卖力敲着锣,旁边一个七八岁梳着两个角螺小辫的小孩子,向着众行人叩头,我拽着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戏法的吧?” “是啊,耍戏的。”桃三娘张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由自主就拉着三娘的手往那挤去。 小孩子叩完头,又在地上来回翻了好几个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时,敲锣的汉子才停下手,去将他们事先放在一边的五六张长板凳拿过来,一一递给小孩子,小孩子接过去,一张张铺开间隙排好,活动一下腿脚,突然娇叱一声,一口气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轻盈没有重量一般,细长板凳丝毫没有晃动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虚晃几个花招,打一路飞腿,把地上尘土都扬起不少,围观的人又都拍手。接着,小孩子向众人恭拳一揖,汉子抬脚用脚尖挑起一张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灵巧一个漂亮的翻身双手接住,众人又称好之际,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汉子再踢过一张,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张板凳叠起来,看着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了,汉子大声吆喝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小纸点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几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围摇头摆脑打几个筋斗,等他念完了,朝众人露齿一笑,便双手攀着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吓!不会摔下来?” 汉子抿嘴微笑不语。 那板凳的凳脚看着也就不到一尺长,六张叠起来,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稳稳当当地爬到顶上,就蹦来蹦去地跳起舞来,几张板凳虽然有点晃动,但就是不倒。 汉子从地上的行囊里又取出一捆麻绳,口中念念有词,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将绳子一端抛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头又往自己头顶抛去,原本都以为那半空中什么都没有,绳子仍要掉下来了,但奇异的是,绳子抛上去就那么竖直着空中了,众人惊讶一呼,小孩子却顺着绳子就往上爬去,将要到顶时,便双腿夹着绳子,双手松开朝地面众人乱舞。 汉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来,向众位大叔大娘讨赏啊!” 小孩子点头,便继续往上爬几步,到了绳子尽头,手中便捻诀式朝空虚画几下,汉子又在下面敲锣,那孩子就伸长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状,少顷一朵连枝的白花应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着,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头扔向地面,汉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给众人验看,竟是一朵盛开的白茶,娇艳欲滴,花萼便还衬着一片绿叶。 有人惊问:“这时节也有茶花?” 汉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从板凳上翻跃而下,落回地面时,口里仍咬着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众人掌声顿时如雷响动,纷纷从身上摸出三两文钱扔给他们,小孩子再朝众人叩头,然后附身捡钱,有的人再三问那汉子,花是哪儿得来的,汉子都只摇头不语,旁边有位婶娘还拉过小孩子去,拿过他手里的白茶反复看着,再拿出几文钱给他手里:“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摇摇头,回头看那汉子。 汉子脸色一暗,正好旁边又有几个起哄喊问:“我说老哥,你们耍的什么把戏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来不?” 汉子又转身过去对他们陪笑道:“这是古靺耠国传下来的棘鞨技,并不是真的能上天宫。” 一人还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个下来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诉你家母老虎去。” 众人笑着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无奈我身上一点买盐酱剩下的钱,是不敢给出去做赏钱的,看见他们耍完把戏,就不自觉往桃三娘身后靠,桃三娘低头抚着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点头,任由桃三娘牵着我的手走,但又有点舍不得,回头去望,只见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钱,正交予给那汉子收起来。 “哎,天热,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个人推小车卖梅子,桃三娘便连忙过去:“回去做点酸梅汤吧。” 天气热得实在难以忍受,明明已经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里,还是热得汗水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滴。 桃三娘皱着眉头从厨房里捧出一碗东西:“早上买的白豆腐,泡在水里才几个时辰就有馊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凑近去闻闻,的确有一股夹着很重豆腥的酸馊气:“那晚上不卖豆腐了?” 桃三娘摇摇头:“有豆皮,有客人点豆腐菜就给他做一道煮干丝好了,或者跟荠菜切碎了做菜羹,这嫩豆腐是决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们做豆腐的都是半夜里磨豆子,点好卤等凉了结块,就正好天亮拿出来卖,可现在时气不好,夜里的露水也带着霉气湿毒,这豆腐难免会粘到一点,然后再放上大半天,就沤坏了。” 正说着话,门口进来两个人:“请问……”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头望去,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见卖艺的那汉子与那孩子,门外还停着一辆小手推车,上面放着板凳、麻绳什么的,他们则一脸尘土和疲累,脸都晒得通红。 “这儿还有饭吗?……刚才一路走过来,店都关门了。”那汉子问道,声音干哑的。 “噢,客官里面请。”桃三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碗过去招呼道:“饭菜都有的,两位先喝口水。”说着,又给他们拿杯倒水。 “谢、谢谢老板娘。”汉子似乎对桃三娘的热情招待有点意料之外。 “大热天的,也难得你们爷俩在外面跑了,两位的技艺精湛,今早在菜市那边还看见两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来如此。”那汉子点头憨笑,两人坐下。 “两位想吃点什么?”桃三娘继续问。 “呵,不讲究,有剩饭就来两碗。”汉子答,顿了顿,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坏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汉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刚才听见你说要倒,觉得怪可惜的,要不麻烦你给换上热水泡一泡,再有两碗饭就行了。” “这……好吧,我去给你加点佐料。”桃三娘略一迟疑,还是很爽快就答应了,端起豆腐进了后面,不一时再拿出来,果然已经换了个干净碗,豆腐烫过,上面还铺了一层香气诱人的豆面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还有一小碟子里盛几片咸肉,两碗米饭。 桃三娘有点不好意思地讪讪道:“加些佐料这豆腐味道会好点,肉不要钱,是给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纪身手这么好,平时练功很辛苦的吧?” 汉子愣了愣,连忙道了谢,两人便低头默不作声吃起来,我在一旁偷觑那孩子,看起来个子真小,比我起码矮半个头,小脸灰涂涂的,小我两三岁,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饭,对汉子说:“爹,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汉子“嗯”了一声,没搭话,正好桃三娘又端来一碗切碎的腌菜干豆角汤,听到小孩子的话便问道:“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俩出来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汉子点点头:“我们是一家三口从庐州来,荆人身体不好,恰好盐城有亲戚,便留在那家养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头,让他吃慢点别噎着,里面还有饭,吃完了可以再盛。 我回到家里,娘在烧火要熬粥,我连忙过去帮忙,恰好看见我养的乌龟没精打采缩在水缸旁边,便把它抓出来,喂它点儿水。 娘刚给人补好了一件长袍,是住在菜市那边一户人家的东西,叫我赶紧送去天黑之前回来。 我只得拿了东西跑出门,日近黄昏了,天上的云彩镶着一层金边,地面还是蒸热的,我的额发都被汗粘得贴在头上痒痒的。 小秦淮的水也干涸了大半,桥下还有好几个满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样的人坐在那乘凉,我走过之际,还恍惚听其中一个操着我勉强能听懂的口音,在说自己是从凤阳来的,另外一个说:“你们那可好,税租子少多了。” 这人反驳道:“这几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几倍,日子没法过了……” 我抱着包袱朝菜市紧走,这一行过去的石板路,两旁的屋檐在斜阳下拉得老长,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做饭,还有打孩子骂男人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街上。 要送东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对父子卖艺的大梧桐树附近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我今天来回绕了几遍,怎么却找不到他家门了?二层的小楼……这里怎么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风吹得煞白的屋檐,显得那么陈旧而破败,这会子竟连一只鸟雀都看不见。 我正站着发怔,恰好看见一个屋檐下走出一个端着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着我,可我并不认识她,她那种眼神让我不知怎么心里发怵,转头朝另一边走,我再往那边找找看好了。 “嗳,小妹妹!” 后面一声叫住我,我只得回头。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张消瘦菜色的面庞,反让人看着难受,只见她手中的水盆里飘着一大块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见我答应她了,更欣喜点头地道:“你……是不是看见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想起是谁,我再仔细望着这女人和她手里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见过她的,在一家豆腐店里,她好像是掌勺的老板娘。 “我没见过你家男人。”我摇摇头。 女人并不在意我的话,只是说:“哎,他爷俩总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还是没明白这女人在说谁,但是想起以往在这种情形下,若碰见莫名其妙的人说这种听不懂的话时,总不会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赶紧回头就走,那女人赶紧喊我:“嗳?小妹妹别走,若再看见他,烦带句话,奴家已经投奔了来,盐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卖,奴家、奴家现就在这儿等他……” 我吓得疯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从路口走出来,我差点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脚一缓过神来,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样了,好几个人推着班车口里叼着草根走过,有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和邻居家说话,我再一抬头,眼前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层小楼! 送到了东西,我立刻往欢香馆跑,从侧门进了厨房,桃三娘正忙着做饭,看见我便道:“月儿,帮三娘把那边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脚:“三、三娘,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她跟我说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还让我转告一声。” 桃三娘不以为意:“你又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嗯,没事,月儿,帮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对耍棘鞨技的父子一连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间流连,他们懂得的戏法还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还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个样子,一天换着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场,有时候碰到大户人家宴请,还被带进府里表演,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们便会来欢香馆吃饭,想许是欢香馆的饭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调又很对胃口的缘故。每次进来坐下,汉子都会点与第一天来时一样的拌豆腐、一碗汤配米饭,偶尔他还会点几两酒,独自闷声不响地喝着。 时间一长,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带他去欢香馆门口的核桃树下抠蚂蚁洞玩,桃三娘有时给我个煎饼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给他吃,然后让他翻筋斗给我看。 这一天我看见他手上破了皮、结了鲜红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块,便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小声告诉我,他爹说他是男人,所以不许哭也不许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着,等赚了多多的钱回去好给娘治病,末了,还说娘亲不在眼前,不然她会帮他找药敷。 我想了想,家里好像还有以前爹用过的创药,他做木工活也容易伤手,便拉着小孩子回我家,问我娘要了药来,我娘却说这药得用热酒化开了敷,才能出药效,于是我又拉着他跑到欢香馆后院,向桃三娘要一点热酒,桃三娘帮忙热好并给小孩子正敷着,那汉子却突然走来,一句话没说朝着小孩子就踢了一脚。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声,桃三娘急忙拦住:“客官有话好说,孩子小。” 汉子喝得眼睛红红的,看来很凶的神情,魁伟的身形让人惧怕,我缩到一边去不敢说话,何大则走过来戒备地盯着他。 “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汉子指着小孩子:“出门在外,你何时就学得这般矜贵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我哪有!” 汉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面杖在那里放着,他随手就抄起来要打:“还犟嘴!” 小孩子倒是灵活,赶紧往旁边躲闪:“爹!别打,孩儿知错了!”说完转身就跑,汉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揽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何大的手劲,汉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过来夺了擀面杖:“客官别生气!孩子还小,骂两句就罢了,何苦来的?” 汉子怔了半晌,突然叹一口气,转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还是害怕,没敢跟着,可过了一会儿等他再到前面去时,那汉子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儿。问李二,他说那男人从后面出来就一声不响地往外走了,那么多行当还放着,以为他反正不会走远,所以他也没问。 小孩子跑出门口去四下里张望,可夜色茫茫里街两头一个人影也没有:“爹!”他大喊了几声,同样没人答应。 小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桃三娘赶紧出来把他往屋里拉:“别哭了、别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会儿就回来的。”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能过去和桃三娘一块拉那小孩子的手,带他进屋里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泪,衣服袖子又脏了,他还一边抬手蹭了几下,脸上几下就被泪水和袖子的尘土晕出一道道黑来。我又不晓得该怎么劝他,只得陪着他坐在那儿。 可干等了快有一个时辰,那汉子都没回来,小孩子哭着哭着,许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也有点打瞌睡,挨在桌边一手撑着头,差点没坐稳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睁开眼,冷不丁却看见一个人站在店门外。 我还以为是小孩子的爹回来了,可再仔细一瞧,却是个女人,并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见过的那个开豆腐店的女人! 只见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显削长,瘦骨嶙嶙的手中还是端着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着店里,我连忙去看李二、何大他们,可这会子不知是不是到后面去了,都没了人,我突然一阵寒颤涌起,坐在那不敢出声。 那女人的神色有点焦急,但她就是没有走进店里来,等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问道:“请问……老板娘在吗?”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声。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见店里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这才从里面走出来,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门口等着似的,问:“谁在外面?” 那女人赶紧答道:“多承老板娘照顾,奴家来谢谢老板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带他去休息一宿,孩子还烦请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带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热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难处,还烦请老板娘……奴家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说得情真意切,有点悲悲切切的,但我还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这么一点小事,她怎么就说到要来世也要报恩那么严重的话?不过,她说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吓了一跳,觑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着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亲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盐城的亲戚家里么?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应了一句,那女人称谢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抚着我的肩膀:“没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门外黑暗的街道,虽然家就在对面不远,可我却不大敢踏出这店门,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让何大送我回去。 我进了家门,娘有点埋怨我回来得太晚,我胡乱答应了几句,犹心有余悸,那孩子留在欢香馆是不会有事的,不过他爹呢? ……我蜷缩在娘的身边,娘拿着针线仍忙着缝缝补补,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来,案子上那盏灯快没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着。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地面,蝉躲在树荫里都没力气叫喊了。那些连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桥边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时气生病,没钱医治就死了几个,因此这一上午都听见那边有人凄凄惨惨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从外面跑回来,一进店里看见小孩子就急着问:“你看见你娘了吗?” 小孩子云里雾里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摇摇头:“没有。” 桃三娘走过来道:“客官您也真是的,这大半日是到哪了?” 汉子记得跺脚,完全不理会桃三娘的数落,对小孩子喊:“我看见你娘了!她说盐城那家人起了坏心,竟将她捆了上车卖给人牙子,她连夜跑了出来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么不测了!” 我从我家院子里都能听见那汉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疯了似的,来回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跺脚,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劝慰。 我不敢过去,娘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有人得时疫,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有板车拉着盖了破席的尸身出城去,可城外还有源源不断逃荒的人进来,官府都禁令也是越来越严,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视。 我想,那汉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见了他家娘子,就是那个昨晚送来豆腐又跟桃三娘说话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那汉子拿好行当,便带着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细查问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总会有人见过的。 又过了几日,外来逃荒的人中不断有人死去,每日总有三两个躺倒路边,也都无人认领,只有待官府出面着人收了尸,才一齐运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渐渐开始议论,说近日常在小秦淮河边或菜市一带的街上,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在卖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个好心人,常端个水盆盛一块豆腐送给路边那些逃荒而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但后来很快就有人发觉,那些前一天吃过她给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无一例外会发作疫病死掉,而且这个女人的行踪神秘,只在傍晚黄昏以后才会出现,于是有人开始怀疑这女人别有用心,于是去寻访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说看见过在哪个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点和印象去找,把个菜市街巷来回走好几遍,都再也找不见。 “荒年逢疫鬼,唉,劫数……天地之异气秽气所感而生啊。”有老人这样念叨,人们都害怕起来,家家户户赶紧在自家门前挂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时间里生药铺的朱砂、雄黄、檀香都一下子被抢着买完了。官府也没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临街把守,一有异常好及时通报。 欢香馆里这几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气又热,买回的蔬果放一两日就要变坏,桃三娘很有点懊恼,我只能帮着她一起将那些快坏的瓜茄剖去蔫黑之处,洗净水烫过后,一天里用炒盐擦三次,然后用拌姜的黄豆酱盖坛封固,这样存七日后打开,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坏的酱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绝佳小食。 那对父子却是有几天看不见踪影了,不过江都那么大,他们要找一个人,肯定不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我总觉得那个古怪的卖豆腐女人与他们父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最近人人都在传言那个女人是疫鬼,来江都散瘟的,我问过桃三娘,但她对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丛生,又不敢再问了。 这天晚上,意外地,那对父子又来了欢香馆。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十分肮脏憔悴的模样。 他们仍旧只问桃三娘要一碗汤和两碗饭,小咸菜拌了吃着。我恰好走出店门打算回家去,却一眼瞥见街对面有个人影站着,仔细一看正是那个端水盆的女人,吓得我一惊赶紧跑回欢香馆里拽着桃三娘说:“三娘!外面……那个女人站在外面!” “谁?”桃三娘被我也吓了一跳,被我拉着跑出门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核桃树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豆腐。 屋里那汉子本在吃着饭,一听这话也“噌”地跑出来,一眼看见那只水盆,赶紧过去低头端详半晌,猛地想到什么似地回头来一把拉住我:“你刚才看见一个女人了?” 我点点头。 那汉子瞪圆了双眼,立刻四下里去寻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发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后。 无人答应,汉子继续喊:“我到盐城一趟,已经知道了,那家人把你卖了,但你又逃了出来,我晓得你肯定来了江都,但你为何不出来相见?我认得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还是没人答应,倒是引得对面竹枝儿巷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我抬头看桃三娘,她却是面色如常,也不过去劝解那汉子。 小孩子也跑出来,但他只是一脸惊惶不定地看着那汉子,没有作声,但看见地上那水盆时,他走过去默默端起来,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进嘴里,便“呜呜”地哭起来了。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看见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说道:“快叫孩子别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汉子回头看着小孩子,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水盆,也抓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嚼着,附身抱着小孩子也哭着道:“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爷俩,哎!咱也随她去罢了……” 我听着他们的话,不由得鼻子阵阵发酸,这时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唏嘘,忽又一个人从中走出来:“哎,我说,官府最近将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边树林子里埋着,你们不如去有没有?” 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直骂他晦气,净出些馊主意,再说现在天热,死人都烂了,万一这爷俩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听了,却真的去问那人往城外树林子的路怎么走,那人被旁人数落得有点讪讪的,便也劝他还是算了,兴许他娘子未死,虽说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怜,桃三娘走到孩子身边,用出一块帕子给孩子脸上擦眼泪,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怜见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见你这样可不心疼死?” 众人也在规劝那汉子,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从柳青街的一头小秦淮的方向,走来几个差役,他们用锁链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众人无事不要出来聚集走动,注意门户,但那个被锁链牵着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啊!那个女鬼!又是那个女鬼!” 众人都吓呆了,一个差役用手里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么神经!嚷嚷了半日,哪来的鬼?你装疯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发癫狂,在地上来回滚着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卖的我,要索命就索他们……我不过做门生意糊口……” 差役一边打着还一边喝令他赶快起来,可那男人直着喉咙没喊几声,就倒噎了一口气,眼睛翻白不动了,再踢几脚也没有动静,另一个没打人的差役说:“吓,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个打人的赶紧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没了气,在场众人都傻了,当着众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无可抵赖,哭丧了脸说道一番,还是被同行的差役带上链子押回衙门去了,这么一闹,才把那汉子要去寻尸首的心思搁下,桃三娘已经把小孩子带进屋里去,给他舀水洗脸,刚才的饭没吃完又帮他重新热了吃。汉子回来神情怅然若失的,看着孩子吃完饭,又看着那水盆及里面的豆腐,终于叹息一声,拿上水盆并带着孩子走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那晚是不是去了树林子找尸体,不过我却知道,那对父子与所有围观的人走后,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站在欢香馆门口,但手里没了那个水盆,只是垂着双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烟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诉我,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时疫并饿死在菜市那边的那个,她死前是被人卖给了人牙子,然后又千辛万苦从那里跑出来的,所以心里怀着巨大的怨气,死后也不得瞑目遂成了专门索命的疫鬼,但又因为死后仍然记挂丈夫儿子,想要与他们相认,所以便还是以生前做豆腐的营生模样出现,但那些豆腐除了给她丈夫孩子吃是没事外,别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难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会祭一回“豆腐菩萨”。大多人口中不说,但实际祖辈口中传下的,那豆腐菩萨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还用五斤以上的猪头一个,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过现在好了,机缘巧合那卖她的人牙子还在江都,她故意候着差役带那人走过,才当着丈夫的面杀了他,虽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愿这样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觉得心里很难过,那女人死得这么惨,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样悲惨的人,那些逃荒来江都的人,不过……这样的疫鬼在这样的世道里绝不止一个吧?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再问桃三娘。 桃三娘这一次在这对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她更不可能帮助他们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团聚的,她一开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观的吧?在目下这样灾荒的年代,人心的欲望有时候也渺小得这么一无是处,她也就无法与之换取了。 14. 莲心果 江都七八月间,藕风香荷铺满塘,水红菱、鸡头米当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着板车卖这些生冷时鲜的小贩。 听说,菱角还是那些池中自种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却不太粉。 欢香馆里的桃三娘则善烹一道鲜菱鸡汤,整只小母鸡、火腿熬出白汤,再放入剥壳菱肉,极其美味。又有性补的鸡头,桃三娘说用防风熬出的药水浸泡,就能保得经月不坏,一斗鸡头用防风四两即可。 近来天气着实炎热,但小秦淮河里也长出不少荷叶浮莲,附近一带的小孩午间常去那水边游戏,我便也跟着一块去,有时还能采到莲蓬,摸到小螺。不过娘是不许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说女孩子大了,就得有个女孩子样,再热也不能跟那帮野小子似的脱衣服,让人看见很不成体统的,以后找不到婆家……可我并不太在意。 竹枝儿巷中一户林家,有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为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愿意带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门来,只爱待在家里的,后来他娘亲年初没了,爹很快又娶了个后娘,那后娘对他倒也不错,还常常鼓动他出门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头,看见他独自坐在水边发愣,太阳光晒得他额头都是汗,脸膛红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叶让他顶在头上:“挡着头,别中暑了。” 他接过叶子,见我还站在水里,突然好像想到什么,用荷叶捧起水来,朝我‘哗’地一泼,我反应过来也连忙用手划水泼向他,他身上都湿了,一脸的水却很开心地笑,自此就把我当成最可亲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边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时摘了莲蓬,也带着他一块把莲蓬送去欢香馆,桃三娘帮我们剥出莲子并晒干攒起来,待攒到约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筛磨成粉后,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来给我们吃。 小永起初对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惧,看见桃三娘总不敢作声,但第一次尝到莲子蒸糕后,对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亲近起来了。 这一日,何二买回半篓子鲜鸡头,桃三娘便让我和小永一块坐核桃树下剥壳,难得今天有风,这一行街道望去,满眼都是杨柳翠绿,荫凉丝丝拂动了生气,我把乌龟也带来了,头靠在核桃树身上,看着乌龟在身边温吞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会剥,拿着个鸡头在手里跟我说:“像我家种的酸石榴。” 我把一个放到乌龟的背上,龟背隆起驼不住,又滑下来了,差点砸到它的脑袋,它伸长了脖子睁着小绿豆眼儿看着我,好像瞪着我似的,我把它抓起来放到头顶:“你生什么气呀?”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微弓着背的婆子,到欢香馆欢香馆门前就停下了,我抬头看着她,只见她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计又不识字,低头正好看见我,就问道:“小妹妹,这儿是欢香馆么?” 我点头。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语了一句,抬脚便走进里面去。 整个儿的鸡头要剥开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让我们用刀怕割了手,只拿个小竹刀让我们弄,小永没几下就烦了,拿着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蚂蚁洞。 不一会儿,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来,一边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记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须得少盐少油、新鲜干净。” 婆子点着头,走到门口低头正好又看见了我,像是想起什么,拍手道:“这丫头是你家的么?我老糊涂差点忘了最重要一节,夫人守寡多年,谨守妇道,这多年来就没出过家门半步,家里无论劈柴、烧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绝不许踏入招家半步,就因为知道欢香馆是你老板娘亲自掌勺,她才愿意给你做这个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饭菜啊,我们家夫人是必定不会碰一指头的,你可记住了,做好饭菜送去时,不能带你家伙计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门外候着……嗯,这丫头看着还挺讨喜,你去的时候就带着她吧。” 桃三娘陪笑道:“多谢婆婆提醒,我晓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着那婆子慢慢走远:“三娘,她方才说让你带我去哪?” 桃三娘俯下身来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头笑着道:“别把核桃树的根挖坏了,树会疼的。” “诶?真的吗?”小永惊讶地睁大眼睛。 桃三娘点点头,把盛鸡头的篮子和小竹刀拿着往后院去了,我起身跟进去:“三娘?又接到什么大买卖了?” “也不算什么大买卖吧,住在羊巷那边一户姓招的人家,要款待远道而来的亲戚,所以让我给做一些饭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妇?”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来跟我说定了。”桃三娘点头。 招寡妇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婶娘在一起议论过她。说起来那招家是做绸缎庄生意的,城里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处,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连几代人丁单薄,上三代都是单传又短命,才把家当交到这一代手里,还不到两年光景,少当家年纪不过三十岁,却突然得了天花恶疾死了,身下半个子嗣也没有,惟遗下个孀妇带着一岁的独生女儿自守家业,而这位招夫人倒是谨守妇道,料理完丈夫的丧事,此后便呆在家中再没出过大门一步。我还记得隔壁婶娘说起她时,摇头感慨,那招寡妇原是位大户人家知书达礼的小姐呢,她刚嫁进招家那年到庙里上香,她就曾亲眼见过这招寡妇,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这么年轻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妇待在家里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艺好啊?”我兴奋地问。 桃三娘淡淡一笑:“说起来,这两年收成都不好,天灾不断的,肯多花银子吃饭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进来,双手里合着一只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惊恐万状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刚才从核桃树上飞下来的。” 我说:“别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摇摇头:“方才我捉它的时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给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儿吃?”桃三娘也凑近来看。 小永又摇摇头:“那些哥哥们经常捉雀儿回家吃,但我不喜欢。” “但是你已经把它翅膀弄伤了,它飞不起来了吧?”我让小永的手稍微打开一点,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确是折了。 “那我把它带回家养伤。”小永有点懊丧。 这时一向不多话的何二也走了过来,桃三娘便问小永:“你还想让它飞吗?” 小永点点头。 桃三娘指着何二:“这个叔叔会变戏法,你把雀儿给他。” 小永听话地过去双手把麻雀递到何二手里,何二神情淡漠也不作声,双手接过麻雀,他静默了半晌,忽然双手松开,只听得“哗”的几下扑腾展翅声音,麻雀径直飞上了半空之中。 “呀!麻雀飞起来了!”小永惊讶地望天大喊。 “好厉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只麻雀,只见它飞快地绕了两圈,就停到了屋檐上头,‘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句,然后又跳来跳去,十分精神活泼的模样。 桃三娘对此情景却并不在意,回头去对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窝菜,你先去把我叫你收起来的那点找出来,先发好备用吧。” 芙蓉鸡燕窝羹:隔水清炖一盅燕窝,然后另取小母鸡一只,去骨刮下肉剁碎成茸,配山药条、绿菜丝,加勾芡盐水作稠羹;但它吃法略有讲究,做好羹后且暂与燕窝分器皿盛装,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时,才在每碗羹里分别舀入燕窝。 蜜鸭:洗净后去头颈,腹内填进去皮和苦芯的白莲子、红糯米、鸡头米、火腿片、去核红枣后,棉线缝严,整只浸入香料酱汁中一个时辰,取出后周身用姜汁调蜂蜜涂满,便置于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黄,再入砂锅同海参块同煨至熟烂。 糟蒸肉:用陈年香糟滤去渣滓,切里脊肉片,洒陈年太雕同蒸。 我静静地待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着身边与我个头一般高的水缸,闻到三娘放在缸沿上一簇青水芹所散发出的淡淡沁凉气味,还有一尾大鲤鱼在水里游得正欢。 除了这几道肉菜,最重要的还有点心。 桃三娘将冰糖、荸荠切小丁调入藕粉白浆中,表面淋一层糖桂花,进笼屉蒸时间不到一刻,拿出来就是一甑晶莹的藕粉桂花糖糕,闻起来已经十分香甜,我咽着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凉,又转身去忙着舂茯苓:“三娘,我帮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开,让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证都舂细了就行。” “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问。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现成的,待会儿按份子加白糖一拌,上蒸笼就行了。”桃三娘说着,又去做最后一道咸点心杂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经和好面团、剁好馅料了,现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馅闻着很香,是将盐揉过的芥菜挤水,然后同配油炒过的豆腐干、冬菇一块儿切碎,拌的时候还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很别致,她总将包子上的褶儿捏得像个元宝,然后再在元宝的中央撒几颗炒得金黄的芝麻。 “已经申时二刻了?”桃三娘低头看着日阳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时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儿,帮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来,就是柜台旁边架子上那个白瓷瓶子,瓶口已经用蜡封好的,待会儿要一块儿送去的。” “噢。”我答应着赶紧到前面去,轻易就找到了她说的醋瓶,忽然小永跑进来:“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莲蓬!” 我回头看见他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衣服湿漉漉的,一只手里果然拿着几枝长茎的绿莲蓬,便问他:“哎?好大的个儿,怎么找到的?” “藏在叶子底下,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带了小永一块儿到后院去,桃三娘已经在做茯苓糕了。正说笑间,那江婆婆从外面跑了进来,一看见桃三娘就用夸张的语气赞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闻到啦!” “呵,婆婆您怎么来了?”桃三娘连忙笑着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刚到生药铺去抓药回来路过,人年纪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里的一包东西。 这时何大倒了一杯茶送过来,江婆婆并不伸手接,只是让他放在那里,然后才过去拿起来喝着。我起初对她这一举动没有在意,但后来去了招家,才知道这是招家的规矩。 桃三娘提着盛菜的食盒,我尾随其后捧着盛点心的食盒,通过两道门,穿过招家气派的前厅,来到后面一幢二层精致小楼的院子里。我发现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干洒扫杂役的都是婆子。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正在搬一架屏风,在院子右侧搭着一座郁郁葱葱的葡萄架,架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椅子,两个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围拢在一个穿一身白衣裙的妇人身边,其中一个为妇人扇着扇子,另一个则正递上一碗茶,嘴里还说着:“奶奶请用茶”。 江婆婆上前禀道:“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送菜来了,奶奶先过目吧?” 我捧着点心盒子总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径看着地,这时站定,才抬起头望向那妇人,这一看不要紧,倒把我给吓得手差点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妇长得像夜叉,她年纪看起来与桃三娘相仿,长着一张瘦削的瓜子脸,显得颧骨挺高,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涂着白粉,双眉细长,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头不期然间与她对视,顿时心里一惊,好像犯了错似的连忙又低下头去。 桃三娘掀开食盒,笑吟吟地道:“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请过目吧,若有什么不满意,我马上回去重新做了来也行。” 招寡妇这人看起来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几眼,微皱着眉头道:“那道羹看来还不错,蒸肉这么油腻腻的,谁吃?” 江婆婆赶紧说:“换了这个,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妇不做声,桃三娘又从我手里接过点心盒打开来,招寡妇又看了看,突然指着其中一样问:“这是什么?” “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尝尝。”招寡妇吩咐道,旁边丫头便去拿来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来盛在小碟里,与筷子一齐送到招寡妇手中,招寡妇夹起糕送进嘴里,我仔细看她吃东西,只见她的口只是轻轻张开一点,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进去,我暗地思忖:“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大户人口的礼数吧?” 招寡妇抿着嘴,我几乎看不见她咀嚼,过了半晌,她才点点头:“嗯,这糕点味道不错,比我们家厨房里做的好多了,欢香馆老板娘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桃三娘谦虚笑笑:“哪里哪里,这微末伎俩,糊口罢了。” 招寡妇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没看见她嘴巴上沾了什么,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东西,就得拿手绢擦擦吧?话说起来,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长长的,又白又细……那头上的发饰也好漂亮!额角别了几颗圆润素白的珠串,头上斜插着几支银花嵌玉的钗。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爷……” “咳!容儿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写好了没有。”招寡妇眼角也不瞥地打断了江婆婆的话,侧头去对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领命走了。 江婆婆语塞,许是当着我们这些生人面,很是丢了脸,那张长满摺子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么僵了半晌,招寡妇端起茶碗要喝茶,举到一半,看见江婆婆还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没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们都不作声地站在那。 招寡妇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板娘,你还会些什么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荤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板娘做的点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来。我爱吃些莲子菱藕这样的东西。”招寡妇说话的语调声音缓慢低沉,但却像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命令,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她可怕。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也该准备些东西,送去高邮露筋祠里供奉。”招寡妇想起来什么,便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帐房会准备的,我再去吩咐他们一声别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 当桃三娘带着我退出招家,一齐往回去的路上走时,我还十分疑惑不解:“三娘,为什么要去供奉高邮的露筋祠?只听说过供奉神佛的,却没听过供那里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问我。 “听说过的呢,那里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为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不肯进屋里去男人共处一室过夜,所以被蚊虫咬死了。”我回忆道。 桃三娘点头笑道:“招家奶奶是个寡妇,她当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为她是寡妇?嗯,对了……我听说烈女寡妇都要立贞节牌坊的,死后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桥了,一辆马车轧着桥上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往我们这边走来,这条路很窄,我们本能地往边上靠了靠,马车是往羊巷进去的,从我们身旁跑过,掀起一阵尘土,我捂住口鼻,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马车。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觉得她的嘴角上扬,似乎透露出一丝莫名叵测的笑…… 桃三娘用莲子做的一道甜点小食,叫莲子缠,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因为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莲子拌薄荷霜、洋糖,让莲子在其中滚过沾满整颗,然后微火炉上满满烘干,这其中糖会慢慢融化,能拉出丝丝缕缕的粘丝,这就像缠住莲子一般,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时也须注意,不要用老藕,因为它一煮成泥,没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头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签封口,加糖与桂花煮半个时辰,以软熟为宜。桃三娘让我尝尝,告诉我这糖藕必须以牙咬就断但不沾牙为最好。 至于不好吃的藕节,桃三娘也告诉我一个诀窍,把藕节洗净淤泥,晒干攒收起来,可以加红枣煮藕节茶,能开膈补腰肾,和血脉,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产后妇人和吐血病症者饮用最好。 山药糕,我也会做的,先熬出甜红豆馅,再把山药去皮蒸熟、捣烂,和上一点糯米粉,冰糖化水后调匀,拿糕模子印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红豆馅山药糕,再上笼屉蒸熟即可。 我问桃三娘说,招寡妇家里真的一个男佣人都没有呢,寡妇守寡要守一辈子,那些大人都说,这是命,一品诰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坟上都会冒青烟…… 桃三娘笑笑:“冒青烟?谁看见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桃三娘指着厨房屋顶的烟囱:“烧柴禾才有青烟,寡妇的坟头为啥有青烟?寡妇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了?烧成这样?”看见我惊诧的神情,又摸摸我的头:“说笑的。月儿,贞洁性灵对于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对这话半懂不懂,也就不以为意。 做好这几道点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日头炎炎,知了虫在柳荫间聒噪,没有一点风,青石板的地面都晒得发白。 我走到竹枝儿巷口的家门前,无意间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巷子里很安静,远处的拐角一块凸起的石板上坐着一个小个儿身影:“小永?” 小永光着上身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双脚来回蹭着,我走过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永把一颗石子儿踢得‘咕噜噜’滚出好远,抬头看看是我,又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却不说话。 我更觉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发现他额头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着,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滚了下来:“弟弟没了。” “什么弟弟?”我更惊讶,据我所知,小永并没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着,用手背擦了眼泪:“二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没了,刚、刚才她在院子里晒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呜呜呜,二婆婆说是我贪玩把水泼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亲,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说话肯定十分难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几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着嘴唇低着头,双脚胡乱地踢着地面。 这时娘从院子开门走出来喊我:“月儿、月儿!” “哎!”我赶紧答应了一句,然后拍拍小永的肩膀说:“下午再找你玩儿啊,别乱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着我进屋,我正纳闷娘干嘛突然叫我,娘小声说:“小永他二娘刚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灾,你这两天先别近他了,怕会沾上秽气的。” “噢……”我被娘那种神秘兮兮的语调和神情吓到了,只能点头。 饭桌摆着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俩人坐下喝粥,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怜。” 我娘点头:“她才嫁进来半年吧?人挺好的,对小永也不错,唉,怎么这般不小心?她老娘气急了刚才一个劲儿骂小永,我们家都能听见。” “哦。”我想怎么在欢香馆没听见,又或许因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后院做点心吧,锅瓦盆叮当响,所以听不见了。 我跟娘说,下午还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妇家,娘又问了我今天学做了什么,我便告诉她,现在我爹娘已经把我当桃三娘的学徒看待了,常念叨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艺更好,我跟在她身边干点事,总比到外面疯跑瞎玩的强。 午后,老天突然变了脸,不知从哪飘来一大团阴云,“轰隆隆”滚过一声闷雷的震响,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起初以为雨会下得很大,然后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钟,那雨珠子只是不紧不慢地往下落,连不成线。 “来,打伞走吧。”桃三娘找出两把油纸伞,一把是新的,印着淡淡的黄色花纹,一把则是旧的,伞纸一处边沿都被撕开了小口,但却是漂亮的淡蓝色。桃三娘让我用新伞,她自己打那把旧的。 “嗯。”我接过伞并拿起一个食盒,这里面盛着四只黄酒清蒸鸽子雏,我不晓得桃三娘怎么突然想起做这道菜来,但也没多问。 我跟着桃三娘身后,我俩各撑着伞走过柳青街,过了小秦淮,转过两条巷,再穿过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这条路绕远了?” 桃三娘站住脚,回头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撑着的旧伞上,伞被雨水打湿了,颜色就变深了,反而与她身上那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听她淡淡地说:“这里可以到羊巷的后头,我们从那边进去,我听说那边野生着很多好看的茑萝,还有紫红、大红的牵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茑萝?就是爬藤开小红花的茑萝吗?还有大红色的牵牛花?”我惊讶问道。 “是啊。”桃三娘点头,又无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牵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们还可以改天一早过来看。”我笑道。 我其实从未走到过羊巷的巷尾,这一代似乎原来有过个宅子,但已经坍塌破败得十分厉害了,只剩下几面矮墙根还立着,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树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更显得绿叶葱郁。果然有好多牵牛花爬满了这里,树干和泥墙上到处都是,但花的确都蔫了,看起来都是脏脏的紫颜色。 我张望一下,没看见桃三娘说的茑萝,便打算走到泥墙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牵牛的绿叶藤蔓铺满了,我要走过去的话就得踩在它们之中。 桃三娘连忙喊住我:“别进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说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说道,抬起脚小心地往里走。 雨已经渐渐小了,轻轻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地响,我不想把牵牛的藤蔓都踩烂,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开一些才把脚跟下地,其实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浆,我有点后悔往里走了,这鞋子是娘亲手给我做的呢,专门拣出爹做活儿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这样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脏了回去洗还是麻烦。 桃三娘笑着说:“回来吧,那边好像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 “噢。”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伞,又怕被藤蔓绊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脚乱的,桃三娘在前面走:“这边、这边,这条小路应该是通往羊巷里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阵风吹过,把梧桐树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来,飘到我脸上,差点溅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却听见耳后的“沙沙”声更加急促起来,不像是风,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脸,才回过头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叶藤蔓被一个黑影带着扬起,我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长颈子上,撑着一颗笆斗大的黑脑袋,一对足有鸽蛋大的黄色眼睛瞪住我! 我顿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里怔怔地盯住它,手里的食盒“咣当”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过神来,大喊:“蛇……有蛇!”我想迈开步逃,脚却软得跑不动了,想迈开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这是一条大得离奇的黑蛇,不知道是从哪窜出来的,吐着血红的信子,张口欲噬的样子,我顾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撑着赶紧再爬起来,一边往后跑一边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没跑两步,我脚下一软又摔倒了。我惊恐地回头望向那蛇,但还好那蛇并没有追着我来,反而是低下了头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倾倒着,那里面装的几只鸽子雏滚了出来,大蛇张开大口咬住其中一只,津津有味地吞咽起来,完全也不理会我了。 “月儿!怎……”桃三娘似乎闻声赶了回来,但一句话说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后退。 我慌乱之中,手里还拿着那把伞,桃三娘拉着我走,我就顺手朝那蛇头上用力掷过去,然后跟着桃三娘头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远,进了羊巷,我们才停下脚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东西,俯下身仔细摸摸我的脸和手:“月儿,你没受伤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头往来路看看:“还好,那蛇没追来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让你别走进去,你偏不听,你看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再次发觉手上少了东西:“三娘,那鸽子被蛇吃掉了……伞也丢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没怪我,只是说算了,不值什么。说着话,我们就走到招家门口了,我说我这副样子,就不进去了,桃三娘说也好,便让我在门前等她。 看门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给了我一张小板凳,让我坐在大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凶巴巴的,我一句话不敢问,完全听她的话坐在那儿,可我身上脏兮兮的泥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赶我到别处去,只是扁着嘴用鄙夷的目光来回扫过我几次。我只好低头去拧我的衣裤,假装没看见,可不曾想这更触到她的霉头,她终于大声说道:“哎!哎!小丫头,这里我中午才冲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这些黑脚印哟,还把脏水都拧到这儿,待会还得我再冲洗一遍……” 她唠唠叨叨地说教着,不比骂好听多少,我没办法,只好摊开手哪儿也不敢动了。 这时由远而近驶来一辆马车,车上盖着油布,马蹄子和车轮碰地发出的声响使得那守门大娘立刻从门里探出头,马车果然在招家门口停住了,守门大娘拿出一把伞上去迎接:“表少爷来了。” 车门帘子掀开,走出一个戴着斗篷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他,他是江都这一代有名的富户茶庄王员外家请来的点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欢香馆吃饭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来他就是招寡妇的表弟啊。我心里暗忖道,也难怪啊,招寡妇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跟和公子家里是亲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大门里去,桃三娘还未出来,我只好坐那继续等。 不一会儿,桃三娘出来,这时雨也停了,她提着空食盒带我往回走,我想问她要不要回去捡那被我扔在牵牛花丛里盛鸽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还是后怕,就没敢说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这回事,我便问她有没看见和公子,我刚才看见他进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没有啊,我也没看见招寡妇,就看见她的丫鬟,听她说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楼上房间里没下来,我只是去了趟厨房,在那顺便和江婆婆聊了两句而已。” “噢……” 自从那天我在巷子里看见小永并知道他二娘小产的事之后,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看见他,因为娘告诫我这段时间别太去亲近他,所以我心里虽想起不免担心,却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里收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多想,把手里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门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经被人救起来了,河边围着好几个大人,都是这附近认识的街坊,一个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出几口水醒来了,正“哇哇”哭着。 “我说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边玩儿的。”一位婶娘在一边絮叨:“水里阴气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边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见有个比我小的弟弟在水里玩,我就……呜呜呜……那个弟弟一转过来,他居然没有脸!呜呜呜,我吓一大跳,就掉水里头上不来了……” “没脸的弟弟?”我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周围的几个大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反而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小永的爹赶到了,他连连谢了大伙儿,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个婶娘还提醒他,最好带小永去找生药铺的谭大夫看看,开个压惊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个卦姑、师婆看看,小永的爹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远了,我见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着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继续留在这里,便习惯性地就朝欢香馆跑去了。 欢香馆里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柜台打着算盘算账,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异:“月儿,又怎么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讲了一遍,桃三娘点头:“难怪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小永是看见鬼了吗?”我问,说到这个字眼,我就心里不由地一阵寒毛耸:“为什么是个没有脸的小孩子模样?” “那河里……”桃三娘继续打着算盘,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东西没有?哪些人家里吃打胎药把孩子打下来的,因为胎儿和胞衣都还小,不至于像那些已经下地的孩子那样,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里啦……没长成的孩子,哪有脸?” “啊?”我听傻了。 “老板娘!来两碗阳春面!”有两个个客人进来,一边坐下一边嚷。 “哎!”桃三娘连忙过去招呼。 我犹在发怔,难道说,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进河里去了?但我只听说过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没有见过,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里偶尔能看见飘过淹死的鸡,但绝没见飘过死孩子……我又打了个寒颤。 刚才叫阳春面的两个客人是两个脚夫模样的男人,说话声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后院去给他们张罗吃的,他们俩人喝着茶,就说起来:“你听说没有,羊巷后面那片荒地里闹妖怪?” 另一人说:“听说了,那后面原来不是有一幢祠堂么,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败了,现在也没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过上月就有人晚上经过那儿,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来看,身上什么也没丢,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脸黑气,回家以后就病了,现在还躺着呢。” “他们有人说是女蛇作祟。”挑起话头的人压低了一点声音神秘兮兮说道。 “什么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兴趣。 “女人呀,心里面存着念头呗!就是那种……”这人说到这就笑起来,笑得很难听,两个男人凑到一起,说话声音更小了,我虽然听不见,但也觉得那人很恶心。 何大端着面出来,桃三娘过来拍拍我:“来,帮我去剥点菱角肉,待会儿做汤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后院去,方才那二人说的话桃三娘估计也是听见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后面来的,但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不问了。 招寡妇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吃不下什么油腻荤腥东西。有时候想吃桃三娘做的点心了,便会叫江婆婆来欢香馆传话让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后院帮桃三娘剥莲子,听她站在磨盘边和桃三娘闲话:“请过好几位大夫来看过病了,说是心肾不交,所以哕逆不止,什么伤中,乃至心虚赤浊,十二经络血气不畅……唉,我都忘了还说啥了,数了一大堆病兆,总之都是心病难治,就开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药都不见起效,银子还花了不少!啧啧,我家小姐也担心得什么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边伤心难过……” 桃三娘也唏嘘道:“小姐今年才七八岁吧?希望夫人病体尽快痊愈啊,虽说人命天定,但夫人是个贞洁守礼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么!”江婆婆咂着嘴皮子摇着头:“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来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应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来,我问:“三娘,招寡妇是得的什么病?很难治好么?” 桃三娘俯下身看着我剥莲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难治。” “是什么心病?”我还追着问。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拨了拨簸箕里我已经剥好的莲子:“这儿该有半斤了,足够用的,你先歇歇吧。” “没事儿,我不累。”我伸了伸懒腰,然后看着桃三娘把这些莲子拿去倒进一只砂罐里,加入水和几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晓得她这样煨熟莲子,是要煨出整颗不散的粉甜莲子,必定是做点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没有去掉莲子里的苦芯,我觉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吗?” 桃三娘笑笑摇头:“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愣在那里,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来,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刚点了一壶梅卤茶,我就看见有一个男人拉着小永,一边低头和他说话,一边在欢香馆门前的街上走过去,但那个男人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我完全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拉着小永走?是他家远道而来的亲戚? 我走到欢香馆门口去,喊了一声:“小永!” 小永完全都没听见我叫他,跟着那人继续往前走,我又更大声喊:“小永!”他还是听不见,桃三娘也走出来:“怎么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顾不得对她说清楚,就喊着小永的名字跑过去,带着小永走的人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似乎一惊,然后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来,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别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这一喊就引来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药铺做学徒的谭承正好走过,看见这个阵势便上前去一手挡住那抱着小永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走开!关你什么事?” 谭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么啦?” 那人抬脚就要踹谭承,这时旁边又有别的街坊喊:“哎哎!怎么回事?” 这人终究还是心虚,突然就把小永像扔个麻袋子似的朝谭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谭承被推得踉跄了几步,还好总算接住了小永,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小谭哥哥,小、小永他……” 谭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过来一看,只见他牙关咬得死死的,口角流着涎,眼睛翻白半闭着,谭承惊道:“呀!刚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让他下了药了。” 这时已经惊动了好多人,周围街坊都围拢了过来,看见小永这副形状都说:“赶快送他去药铺找你家谭大夫。” “噢噢!”谭承答应了赶紧抱起小永就往药铺跑,好几个大叔和婶娘也跟着一道走了,但我没跟去,想来那么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没什么用的,桃三娘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月儿,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没有看见似的,也不在意,我晓得她向来如此的,也不觉得怪异,坐下来后,她又拿出一块早上蒸的松糕让我吃,我一边吃着一边问:“三娘,小永不会有事吧?” 桃三娘摇摇头:“会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我担忧地说。 “没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长大,总有一些磨折,但过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时骗过你?” 五成的稻米舂磨为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温水调匀和出软面,再用擀面杖摊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颗粉甜莲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扎成一个小肚子口袋形状,袋口处捏出好看而平整的褶子,就如缩进绳子般模样,十分可爱,整整做出一笼屉来,约数十个一齐上锅蒸。 “三娘这叫什么?”我流着口水问。 “点心果子,名字也是随意取的罢了,就叫莲心果吧?”桃三娘笑着说。 “莲心果,好听!”我点头,在锅边巴巴地等着看莲心果何时做好。 还有一道鲜菱鸡汤,桃三娘也盛好一蛊放到食盒里。这汤和点心,待会儿都是送去给招寡妇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做声地揉着白面,他是在做晚饭要卖的馄饨,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几句,就带着我出门了。 招家今天静悄悄的,进门的时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给我们开了门,也不做声就回去继续坐到她门房的椅子上。我随着桃三娘走进去,修葺地井井有条的院子里看不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人声,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从哪儿突然拐出来,上来招呼我们:“咦,三娘你来了,我正想到大门去迎接你呢。” “来了。”桃三娘笑着简短答应道。 “我们奶奶今天难得精神好了点,刚搬了桌椅在院子里坐着呢,跟我来。”江婆婆边说边引着我们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里。招寡妇还是穿着一身白,头戴着抹额,但额角却包着一小块纱布,端着杯子正在喝茶,我们来了,只是冷冷地觑了一眼,没有做声。 “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把点心送来了。”江婆婆回话道。 “好,放着吧。”招寡妇懒懒地答。 我不禁盯着她的额头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破的? 丫鬟把食盒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莲心果端出来放到招寡妇面前。招寡妇没有去看,只是半闭着眼养神,幽幽道:“给她们钱让她们走吧。” 一个丫鬟就去屋里拿银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对她谢过,接过丫鬟的钱,便告辞走了。临走时,我还在看招寡妇,她额头的伤……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究竟什么感觉。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一手提着空食盒一手牵起我往外走。就在我们跟着江婆婆后面,要转出这片院子时,突然听见葡萄架那边传来一声像是瓷碗类砸碎的响,然后听到有丫鬟在惊呼:“奶奶!奶奶你怎么样了?” 江婆婆顿时一惊,转身往回跑,口里说着:“哎呀,奶奶怎么了?” 桃三娘也带着我一块儿折返回去看,远远就看见招寡妇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的茶盖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里,她本人则捂着额头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身边的丫鬟扶住了她,正吓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搀住她:“奶奶怎么了?” 招寡妇似乎眩晕得厉害,脸白如纸,一只手盲无目的地举起乱摆着:“和、和……” 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到桃三娘身后。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个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头疼得厉害,自从那天一个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伤了,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妇大呼一声,一手推开身边的人,江婆婆没站稳一个四仰八叉倒地,别的丫鬟还要近身去拉,可招寡妇却像疯了一样拼命去推搡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惊得还没回过神,身边的桃三娘却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朝招寡妇走了过去。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慢条斯理地走到那张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莲心果恐怕都沾了泥了,她捡起一个托在掌心,她的举动似乎也让招寡妇愣住了。只见桃三娘抬头笑吟吟地望着招寡妇,然后把手掌中的莲心果递到招寡妇面前,笑着问道:“招夫人,你怎么了?是心里不舒服?” 招寡妇一时间似乎着了魔似的不做声,也不闹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桃三娘,半晌,目光又移到她手上,最后,更让人惊讶的是,她突然把桃三娘手中的莲心果夺过来,狠狠地送进嘴里,腮帮子顿时涨得鼓鼓的,但仍恍然无知地咀嚼起来。吃完之后,她看见地上那碟莲心果,立刻又疯了似的扑上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个个点心狼吞虎咽起来。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她们肯定都没见过招寡妇这般模样。但桃三娘此刻的脸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即无的笑。然后她还不忘提醒丫鬟:“快给你们奶奶倒水吧,别噎着了……待会儿就扶她上楼去歇息吧,她必定心里有事不爽快才这样的……” 看她们七手八脚终于把招寡妇搀上楼去了,桃三娘把江婆婆扶着坐下,宽慰两句,这时楼上又传来“哗啦啦”的东西倒塌摔碎声,还有招寡妇厉声的叫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丫鬟们张皇失措地急急被赶下楼来,个个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只有桃三娘看着她们的样子,神情漠然,带着我转身退出了招家。 一路上,我都在问招寡妇究竟怎么了,桃三娘似乎本不想说,但拗不过我,才道:“你那天不是看见了姓和的那人么,其实那人怎么会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仿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桃三娘点头:“守寡的女人,其实真是可怜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她们的欲望又有谁能知道?就算大家心里都晓得,但也没人肯承认。最基本最小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慢慢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无法遏制……不过,”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边要干出格的事,一边又自己骗自己,矛盾之下,就难免不出意外。欲望永远只会越来越大,这个心病治好了,但另一个更大的心病又来,如果沉浸在里面不能自拔,那最终只会把自己逼疯。” 我忍不住问:“招寡妇会疯掉?” 桃三娘摇头道:“那天,其实我是特意拐到羊巷后面去看的,我听到店里不止一次有客人说,在羊巷后面有一条大蛇盘桓出没。本来人多密集的城里,哪会有蛇能长得这么大?分明是招寡妇心病衍生而出的怪物……那些人传的话没错,就是女蛇……你盯着她头上的伤看觉得奇怪吧?那就是被你的伞砸到的。是那姓和的把这女人的心变得像蛇一样。” “那姓和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蛇爱吃青蛙、田鼠,你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桃三娘反问,我便答不上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姓和的男子竟是条修炼数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灵气,且蛇性最淫……招寡妇由心中生出的欲望,再沾染了蛇精的邪气,便化现成真蛇的模样,但即使她明知如此,却仍不能够改变自己,心中积聚的痛苦可想而知……在这种痛苦让她不能自己的时候,就会化为女蛇。 不过,招寡妇吃了桃三娘的莲心果后,不知是否有所好转了,后来我见她常派江婆婆来请桃三娘做莲心果等点心。还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得生药铺的谭大夫说,莲子主治心虚不宁、哕逆不止、十二经脉血气不畅、烦热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难道是因为深知招寡妇的病症,才专门做出这点心为她治病的?但若她真想帮她,就应该不只做这些,况且她又晓得招寡妇与那和公子的事……又或许,她觉得这样的事情,除了招寡妇自己以外,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帮她吧。 15. 蛇木耳 从山东贩粮远道而来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欢香馆吃饭,临行时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来的小米,据说这是当年第一茬的黄熟,所以叫“赶麦黄”。 桃三娘便把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将黄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浆煮开然后才和面,面和得稍稀一点,然后待它发酵半日,晚饭前就在笼屉上摊好一块蒸布,小米面摊在蒸布上,面上还印入八九颗蜜枣,大火蒸半刻钟,掀开盖,一大盘黄澄澄、热腾腾的,且还有一种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着锅里一个劲儿地流口水,桃三娘连布把整个糕拿出来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块,一边对我说道:“帮三娘去把风炉子里的炭点着,点好了给你一块糕吃。” 我一听,二话不说赶紧去给炉子点火。 桃三娘看着我一径笑,我把纸折子点着了扔到炭里,再用扇子轻轻扇着:“三娘,用风炉做什么?” 桃三娘随口道:“待会有客人来,正好要用。” “什么客人……”我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前面跑进来一个小厮:“老板娘原来在后面忙,我们家少爷来了。” 桃三娘点头笑道:“我洗洗手,就来!” 我朝里面偷望一眼,原来是江都有名的王员外家大公子,王葵安来了。看见他来,就知道必定还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难怪桃三娘让我先点好风炉子,原来是未卜先知他们要来,所以事先准备好给他们烹茶用的。 我点好炉子,何大就过来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着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里没人,就过去抓起一块糕,在手里吹了吹就送进嘴里,忽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噗哧”一下的笑声。 我口里咬着糕,睨视了四下里一圈,何二不在,这个院子里除我之外,没有别人。 听错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继续吃着糕,这时何二从侧门进来,他背后驮着一大袋木炭,手上还抱着一大捆木柴,我看见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来啦!” 何二向来比何大还要寡言少语,我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什么特别惊异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见我,却顿时一双眼睛瞪圆了,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连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后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旧没变,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着我,我疑心骤起,他好像在看着我后面—— 我回过头去,我身后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里养一二尾活鱼、种几片浮莲的,然而这一刻,我却看见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边沿上,用一种得意的神情也正看着我。我吓了一跳,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黑黑的皮肤和晒得粗糙又隐隐带青苔色的齐眉短发,好像没有眉毛,只有一双傲气的大眼睛正微微带着一丝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着脏兮兮的脚丫,却那么稳稳当当地蹲在水缸边沿,好像完全没有失去平衡掉下来的危险。 这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喜欢欺负人的德性,刚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里的糕还没咽下去,但已经从刚刚的惊讶里回过味来,他看来和我一样大罢了,是刚才从前面趁我没注意的时候溜进来的吧? 诶?我想起什么,我的乌龟呢?方才我带着我养的乌龟一起来欢香馆,并把它放在水缸里的浮莲叶子上的,这会儿怎么不见了?平时它就算不在叶子上,也会游到水缸沿边扒着边慢慢浮游在那的……不会是沉进水底去了吧? 我顾不得许多,连忙跑过去朝水缸里看,翻起叶子下不见,水底也只有那黑鲤鱼在默默地一动不动。 “哟!在找什么?还是要照照自己的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美人。”男孩子口吻夸张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 我不由心里一阵无名火起,抬头直望向眼前这男孩,他还那么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着他,却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馋猫一样的丑八怪丫头,别盯着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气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还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做出赶紧避开我的样子,惟有一点奇怪的是,他好像杂耍高手一样,不需要扶助任何东西,脚下就是能站得那么稳,然后他又轻巧地一跳,从水缸沿上落到地面,我真的生气了,冲着他喊:“要你管!你才是!脏小孩!讨厌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头发,不怀好意地笑道:“哟!丑八怪骂人了。” 我气得差点捏碎了手里的糕,但我还想找我的乌龟,便不理他,低下头去看水缸周围一圈的地上,也许乌龟刚才爬出来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没有。 一定是那个讨厌鬼把我的小乌龟藏起来了!所以他才故意说话激我!我平素都躲着这些男孩子远远的,就是知道他们爱恶作剧欺负女孩,坏透了的! 转头去望那男孩,他已经蹦到何二面前,何二脸上的惊诧神情已经褪去,恢复以往的冷淡,正弯腰把手里的柴放下,然后解开捆柴的绳子,开始把粗的和细的挑拣开来,男孩兴致勃勃地搓手顿脚:“哎!终于换了过来,果然轻松不少。” 何二觑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一阵悠扬的琴声飘来,是前面的客人中有人带了乐器吧? 桃三娘急匆匆走来:“何二,上次没用完的干荷叶你放在……”桃三娘说了一半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看见了那个男孩。 男孩也转过头去,嘴角上翘地望着桃三娘。 桃三娘只是一愣,但随即恢复常态:“哎,变成这样子,差点没认出来。”说罢,就自顾着忙去了。 男孩子好像本想着桃三娘会说点什么,但桃三娘的反应似乎让他失望了,他撇撇嘴。 我抱定乌龟必定是被他拿了的,拣了处干净的地方,把手中的糕放下,然后气势汹汹地走到男孩面前:“讨厌鬼!是不是你把我的乌龟藏起来了?” 男孩子双手叉着腰上,挺着胸脯:“什么乌龟?哪有啊?” 我盯着他身上看了两圈,的确,他穿着那么薄又没袖的褂子,怎么看也没地方能藏住我的乌龟:“那你是把它捉了藏什么地方去了?你、你肯定是把它藏到哪个旮旯里了!你快还我!”我气急了,我从来不敢和男孩子吵架,但我的乌龟就这么不见了,这里除了他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会动它。 桃三娘找出了干荷叶,拿到水边去冲洗,见我在这嚷嚷居然也没在意,就跟何二说道:“把糟的花肉拿出点来,还有那晒的茄子干,对了,赶紧泡上虾米,待会要用……还有,他们要吃鸡爪子,你配上酱瓜、生姜,拿菜油给他们炒一碟去。” 男孩子不安分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道:“我可没藏,有本事你自己找啊!我没拿你的,怎么还你?” “别抵赖了,肯定是你拿了,还我的乌龟!”我气哼哼地追着他后面喊。 忽然,男孩子站住,我跟着他后面走差点一头撞在他背后,连忙也止住步,只见男孩竖起一个指头做侧耳倾听状:“慢着!” 我一愣:“什么?” 男孩子回过头来,他竖着的手突然在我额上大大地弹了一个暴栗:“听!响吧?” 我的头“噔”一下,眼前差点一昏,待回过神来,那男孩子又跑远了,还不忘朝我做个鬼脸:“哈!好响!” 我气得差点想哭,摸摸额头,碰到这种男孩子,我果然还是只能躲得越远越好,想到这,我不作声,讪讪地去拿回我咬了几口的米糕,然后坐到一边吃着,并留意一下地上到处哪里有乌龟的踪影。 又有个小厮跑到后面来:“老板娘,我们少爷喊你来一下。” “好。”桃三娘应声出去了,我怕那男孩再跑来捉弄我,便也跟着桃三娘一起往前面去,在靠柜台的一张空桌子前坐下。 只见那和公子与王葵安正在围栏边的桌子坐着,一起还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以前曾见过的,是江都有名的杨春阁里数一数二的娘子,叫桂卿和爱月,和公子随身带的童儿在一旁风炉子前扇火烹茶,那穿黄衣裙的爱月在弹琴,桂卿则嘴里嚼着什么,一边听琴一边唇角带着微微笑意。 桃三娘走过去,桂卿便对桃三娘说了两样她想吃的点心,问桃三娘会不会做,桃三娘答会的,王葵安就赶紧催促桃三娘快去给桂卿做来,桃三娘走了,王葵安就问桂卿嘴里吃的什么,桂卿说是盐饯的橄榄,王葵安就非要她拿出来几个给他吃,桂卿开玩笑地说不给,王葵安就非要抢,还起身走去搜她的身上,弄得桂卿一径地笑,一边躲闪开去。 爱月忽然发起脾气,把琴弦用手一拨,道:“你们太吵了!我不弹了!” 和公子笑着招呼她:“茶烹好了,过来喝一杯吧。” 爱月便坐到和公子的身边:“这两人总跟小孩子似的,那么闹。” 和公子不以为意,笑着安抚她,并让童儿先给她倒茶。 我吃完了米糕,觉得口渴,就到放酒和茶壶的架子去找水喝,却不知怎么和公子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我,就对我招招手:“诶?小妹妹,你在这儿啊?过来、过来。” 他向来给人感觉温和,他此刻对我笑的样子,也十分善意没有害,我有点怯,但还是走过去:“你叫我?” 和公子点头,旁边的爱月却掩嘴笑:“你招惹这孩子干什么?” 桂卿在旁边搭腔:“你没看见这孩子生得可标致了?你看她那脸皮子嫩得!” 和公子不理她们,只是示意童儿把自己面前一只空杯子倒上茶,然后端杯子递给我:“小妹妹,你也尝尝?” “啊?”我没反应过来。 “呵,这是武夷熬片。”和公子说了一个我不懂的词。 我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好,那爱月便走来,从和公子的手里接过杯子,然后俯下身把杯子送到我眼前:“尝尝吧,小妹妹。” 我觉得要是再不接受,就有点太没礼貌了,但我向来只喝过三娘点的梅卤茶、花茶,却从未喝过这种烹制过的茶,只得接了过来,这碗茶汤颜色很深,黑中透着朱红,闻起来气味也没有花茶那种清香,我只得喝了一口,哪知入口顿时苦涩得皱紧眉头。 爱月笑起来:“怎么?” “苦……”我勉强咽下去,只觉得舌头到喉咙里,像是喝了煎药的味道,赶紧把杯子还她。 旁边的桂卿和王葵安看着我的样子大笑起来,爱月起身把茶杯还给和公子,和公子的神情没变,还是与方才一样,温和善意地看着我,但那杯让我喝过的茶,我起初以为他换倒掉或者换个杯子,但他却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来喝了。 爱月则一直以袖掩嘴微笑着,看看我再看看和公子,重走到我身边,一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捋了捋我的额发:“哟,这孩子还长着个美人尖尖,要是好好打扮一下,真是小美人呢。” 我被她弄得很不自在,往后缩了缩,忽然就在这时,从围栏外飞进一个东西,“砰铛”一声,煮水的童儿“哎呀”一声喊,只见那风炉上的砂罐被一块飞进来的石头砸得一歪,差点没整个翻到地上,里面茶水也溅出不少,我与屋里其他人一齐望出去,只见刚才还在后院逗我的那个淘气男孩手里拿了几根长长的柳枝,末梢各绑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他就在那把石块甩来甩去,柳条吃不住石块,就顺着惯性飞出去了,刚才一块就正好砸中风炉。 “哪儿来的野毛孩!”王葵安骂了一句,他的小厮则作势要冲出去把那男孩拽住打一顿。 和公子摆摆手:“算了、算了。” 我正想趁机跑开,不曾想爱月一把拉住我:“小妹妹别走啊。来,陪姐姐坐这儿吃点心。” 不由分说,就将我拉到他们的桌子前按下,我推辞说刚吃过了,王葵安就不耐烦道:“这孩子怕生,你让她在这干什么?” 爱月也只是和我开玩笑,便放开我:“我是看和公子喜欢她,才留她在这。” “爱月真大方……”桂卿和王葵安故意打个眼色,两人又笑。 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他们笑得我浑身不自在,赶紧溜掉了。 桃三娘正在炸肉圆子,就是剁碎成酱的半肥瘦肉加香蕈、荸荠一起调好味道,然后捏出的圆子再油炸作金黄色,见我走来的模样,便笑问:“怎么?” 我指指外边:“刚才和公子要我喝他们的茶,好苦!” “呵,他们那些茶喝多了会醉的。”桃三娘答道。 我又想起我的乌龟来了:“对了,三娘,有没看见我的乌龟?刚才我把它放水缸里了,后来怎么看不见了?” “你的乌龟?”桃三娘奇怪道:“它刚才还在这里的,不过好像又出去了?” “出去了?爬去哪了?”我诧异道。 “喏,从侧门出去了。”桃三娘继续低头炸她的圆子。 “啊?它能爬那么快?”我听说赶紧追了出去。 出了侧门,就是柳青街,街上有几个人来回地走过,但石板路面上光溜溜的,没看见有乌龟的踪影。这么一小会,它能爬多远? 我往草丛里找,也没有,不会是被人捡走了吧? 我一路找回竹枝儿巷口,却意外地看见乌龟就在我家门口趴着一动不动。 “诶?怎么跑回家来了?”我立刻欣喜地过去捉起它,它半昧着眼睛,好像在打盹,我把它举到眼前:“你自己跑回家来干嘛?” 乌龟的眼皮子翻了翻,却没理我。 我抱着它推门进家:“现在会知道乱跑了,把你关家里面。” 娘听见我的声音,便喊我进去,拿了一包包好的衣物,让我送别人家去,我便答应着走了。 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残暑昏昏沉沉的热似乎每一天都在消退,大街小巷都有了点秋意,走过一家小小的祠堂,那熏黑了的门庭里飘出袅袅的线香气味,有一些白薄的帘子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好些天没有下雨了,路边几棵桂树上的叶子都蒙了尘土,我也没心思留意它是否开了花。 包袱送到保扬河畔的一户张家,我就回来了,这一段路不算近,但我一边看着路边景致一边走,也不觉得累。 路过一家门前,还正好看见个婆婆给一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修面,我认得那婆婆,是这一带有名的梳头婆,上午总能看见她梳笼着光洁的发髻,背着家什在街上急匆匆地走,原来她家住这,此刻那婆婆是用嘴咬住一根细线,两手使长线交叉,在女孩脸上来回拉扯,听娘说很疼的,所以我还从未修过。 回到柳青街,恰好看见羊巷招家的下人江婆子,她也已经看见我了,我连忙对她打声招呼:“江婆婆好!” “呵,小丫头是你啊。”她咧开嘴皮子对我一笑。 “招家夫人又来请桃三娘做点心么?”我问道。 江婆婆举起手里的一个包着盒子的包袱给我看:“是啊,喏!我们家出了个稀罕事儿。” “什么稀罕事?”我好奇心起。 “就在我们家奶奶住的的那楼后面,今早上我们家一下人在那扫地,却看见围墙根下居然长出这么大一朵木耳,你说奇不奇?”江婆婆夸张地把手比作个水盆那么大。 “啊?这么大的木耳?”我惊异道。 “是啊,生得又黑又嫩的,别说我们奶奶看着稀罕,就是我长这么大年纪,也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唉,不过么,”江婆婆又笑笑:“奶奶说,咱们女人没福气吃这样好东西,表少爷今天正好说跟朋友来欢香馆吃饭么,奶奶就让我送过来让桃三娘给表少爷做了吃吧。” “表少爷?”我脑子里显出方才和公子、爱月的脸:“对了,是和公子吧?他与王员外家的少爷都在欢香馆喝茶呢,刚才还看见他。” “呵,是了,是了。我们家奶奶说过,与他是姑表亲的。”江婆婆和我一行走一行说,这时已经到了欢香馆门前了,我先从侧门跑到后院厨房去,她则去给和公子请了安,说明来意。 桃三娘的肉圆都炸好了,现在又在收拾青鱼,何二在收拾鹌鹑,何二的一道茶油炒鹌鹑是最让客人叫好的菜。我兴冲冲地说:“三娘,江婆婆来了,在前面跟和公子说话呢,她带来个稀罕的东西,招家的墙根今早上长出了个大木耳,招寡妇让江婆婆带来,给和公子吃。” “她家墙根长木耳?”桃三娘也有点诧异道。 正说着,江婆婆就进来了,她一边和桃三娘寒暄着一边把手里的包袱放在磨盘上,解开结子掀开里面的木盒,果然是盛着有洗脸水盆般大的一片鲜木耳:“三娘你看看!啧啧,这木耳长得漂亮哪!” 桃三娘惊讶点头:“真没见过,用鸡汤、面筋去煨熟了好,要不就焖鸭子肉里。” “嗯,随三娘你处置吧,我还有事,唉,想在这闲聊多会儿都没功夫,先走啦!”江婆婆说着话就走了。 我想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特别好吃的,就跟在后面也进厨房,桃三娘把那木耳放到砧板上,却不急着弄它,而是转身去看灶台上滚着的一锅羹汤,我凑过去看,是用菇丝、笋丝、金针菜等材料做的素羹。 这时,前面传来王葵安大声吩咐小厮的声音:“你们快去茶庄帐房那里支五十两银子,就说我要的。” 一个小厮可怜巴巴地说:“可是,老爷吩咐过……” “你让帐房随便挪个数把帐填了就是啦!五十两银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数目!快去!”说着一叠声把那小厮赶出门。 桂卿的笑声则在一旁响起:“王大少爷不怕回去挨员外的板子?” 爱月的声音又道:“话说王少爷身子不好,之前府上还因为闹蛇,给闹出了人命,现在可好了?” “那蛇啊,说来也是奇怪,你们没见过呢!不然肯定吓死!” 桂卿揶揄他:“说得这么大口气,就你不害怕?你敢把它打死不成?” “我看见过它不止一回了!”王葵安气哼哼道:“我当然不怕!” 桃三娘听得不由抿嘴一笑,低声道:“蛇一口就能把他给吃掉。” 我小声问:“三娘,真有那蛇吗?” “当然有。”桃三娘正说着,忽然前面王葵安大喊:“老板娘!” 桃三娘应声出去,我扒在门外往里看,只见一个好像是王家的小厮,手里捧着个东西,我仔细一看,竟吓了一跳,那也是个盒子,里面同样盛着一朵大木耳,王葵安得意洋洋地说:“还以为只有和公子的表姐家那富墙贵宅里能长大木耳,不曾想我们家今天也长了一朵,我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这凉滑食物,倒便宜了我!老板娘,你今晚索性给我们做一顿木耳大菜好了。” 我再去看那和公子,却意外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阴沉凝重着,也不说话只是端着茶杯喝茶。 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安,为什么与和公子有关的两家人家里都长出这样奇怪的大木耳?看和公子的神情,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桃三娘一叠声答应着,去接过那一盒木耳回到后面,看见我愣在那里,便笑道:“怎么?” 我摇摇头。 桃三娘把盒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说这木耳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这东西怕不会有毒吧?” 正说着,和公子忽然走了进来,桃三娘忙对他笑道:“诶?和公子别到这儿来,仔细油污弄脏了衣服。” 那和公子阴沉着脸,走到面前低声道:“把这两个扔掉,换别的木耳做菜。” “这是为何?”桃三娘的语调我听着却像是明知故问。 “你就按我说的做好了,反正你是开门做生意的,问那么多没用。”和公子冷冰冰答道,这与他平素待人的淡定完全不同。我在一旁看着,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桃三娘把盛木耳的盒子放下,远处忙着活的何二忽然也停了手,望向这边,但桃三娘面上并没有愠怒神色,还是微笑着道:“我开这店做生意,这店里的事情自然还得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做就对了。客人是来吃饭的,我就做客人想吃的东西罢了。” 和公子想再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一甩衣袖转身而去,我看他走进前面,赶紧扒到门边往里偷望,只见他也不坐了,跟王葵安道:“王兄,我刚想起今日还约了从临安来的一位知交,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位现正在临安府衙供职的好友,他申时左右应该就能到邗渠畔的逍遥客栈了,都怪愚兄健忘,我们现在启程吧?” “噢,那赶紧走吧!”王葵安也立刻站起身,让小厮快备马车,然后又喊桃三娘,要拿回那两个珍奇木耳,和公子阻止道:“不若这样,让老板娘烹调好之后,把做得了的木耳菜直接送到逍遥客栈去好了?” “也好,逍遥客栈的厨子手艺也未必就比这儿的老板娘好。”旁边桂卿接口道。 于是一行人便急急忙忙上车走了。 我十分诧异:“三娘,和公子怎么这就急忙走了?” 桃三娘摇头笑笑:“怕他的尾巴被夹着了。” “他的尾巴?”我完全不懂桃三娘在说什么。 傍晚我在家里厨房做晚饭,炒的我们自家种的黄芽菜,凉拌一碗蓬篙,我娘念叨说:“你爹说今天天黑之前就回来,这会子也不见人。” 正说着,爹就推门进来了,娘赶紧迎出来,我爹放下褡裢,我把热菜端到桌上,爹想起什么,道:“方才我路过运河边上,在逍遥客栈门口正好碰见了欢香馆的老板娘,她和伙计是去送饭菜给客人,我和她正打个招呼,不曾想就看见个怪事,你们说有多稀罕?” “什么怪事?”我娘见我爹卖关子,便拍了一下他肩头。 “那逍遥客栈里,吃饭睡觉的都是那些有钱人,那门口也总是停着不少马车,河里也听着那么多船,今天不知哪里吹来的邪风,竟从水里冒出好多条蛇来,大大小小都往岸上爬,个个都是乌黑的身子,吓得那些人乱喊乱叫,把不少马都惊了。” “啊?闹蛇?”我娘顿时吓了一跳:“没咬着你吧?” “没有,我到那的时候,蛇都被打死了,那些家丁杂役个个都够狠的,把打死的都扔到一堆去,我看足有七八条,欢香馆的老板娘还说,可能是哪条船上带来的,我说哪有人会在船上带蛇呢?而且我只听过耍猴戏的,却没听过耍蛇的呀!”我爹哈哈大笑。 “欢香馆的老板娘可比你见多识广呢。”我娘笑道,只要爹没事,她就不担心了。 “瞎说!我觉得是现在入秋了,蛇都出来找食吃呢,养肥了好过冬睡觉不是。” 我隐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不知道桃三娘是不是真的把那两个大木耳做成了菜肴送去给和公子、王葵安他们吃了,那和公子似乎很不想让他们吃那木耳的,桃三娘也说过那木耳可能有毒。 与爹娘一起吃过晚饭,我收拾好碗筷,天还没全黑下来,隔着我家矮墙望过去欢香馆,桃三娘应该早就回来了,那烟囱一如平日地青烟袅袅,饭馆里人影憧憧。 我推门出去,忽然头上被个小东西打中,我一惊,回头一看,却看见我家矮墙上蹲着个人。 我吓了一跳,待仔细一看,却是白天看见过的那个淘气男孩。 淘气男孩顶着一头硬得有点倒竖的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根长树枝,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怎么又是你?”我撇嘴道:“讨厌鬼!” 那男孩也不生气,从墙头轻巧地跳落到地上:“小丫头,这么晚了去哪?” “你这么晚了干嘛还不回家?”我反问道,其实不想理他,所以我继续往欢香馆走去。 他跟在我后面:“在家里呆着有什么意思,你不也跑出来了。” 我当没听到,继续往前走,忽然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站住!” 我吓了一跳,回头望他:“干嘛?”却见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前面的地上,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我方才还差两步就要踩到的地面上,竟然有一条一尺长的黑蛇在那游过。“呀!”我顿时全身的寒毛一耸:“蛇!”然后连退几步。 “嘿,走路不看路,还知道怕。”男孩子嘲笑我道,又用手里的树枝去故意撩起蛇,回头看着我道:“蛇有什么可怕的?” 那蛇的身子很滑,被他的树枝挑起,但略一挣扎,就又掉回到地上,继续往前爬去。 蛇的前方就是欢香馆,这时候饭馆里的客人正多着,饭香酒气不断飘出,难道蛇是朝着那光亮去的?男孩子见蛇挣脱了,就又用树枝去挑它的身子,又打它的头,拦住它的去路。 我对蛇很害怕:“有毒的吧?小心它咬你。” “我不怕它咬我。”小男孩似乎玩儿得正高兴,这时他终于把蛇惹火了,蛇便不再继续往前行,反而回头朝这男孩吐信子,并且还把身子渐渐盘起来,男孩子笑哈哈地继续用树枝把它盘起的身子拨开:“想盘身子窜上来咬人?门儿也没有!” 我虽然不喜欢这男孩子,但我也不想看到他被蛇咬伤:“不要惹它了!它真要咬你的,这蛇怎么是黑色的,不是菜花蛇吧?我爹说只有菜花蛇是没毒,呀……”我见他把蛇挑起来,然后扔出几尺远—— 当那条蛇‘啪’一声摔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大叫出声的时候,更让人惊异的事发生了,只见那蛇一落地,就好像跌散了似的,一条身子竟分散出三四条来,我眼睁睁就看着一条蛇当场变成了四条! 它们并没有比现在一条的时候瘦小多少,但是齐刷刷地,这四条一同昂起头朝着那男孩发出“咝咝”的声音,假如我没看错的话,那蛇的眼睛都在渐渐变成血红色。 男孩子看见蛇分成几条,一点不惊讶,反倒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跺了跺脚,喝了一声,然后又向前跳了一步,四条蛇的脖子也往后退了退,又挑衅地往前探了探。 男孩子把手里的树枝横着扔过去,那几个蛇头就好像训练好了一样,同时一低头避开,树枝飞到它们后面的地上,接着四条蛇更威胁式地吐出舌信,眼睛已经变得滴血一样的深红,我已经觉得很不对了,刚想叫喊,但男孩子好像已经知道我要干什么,连忙朝我一摆手,笑眯眯地指着蛇叫我:“别急!你快看!” 我把手捂住嘴巴,再去看那些形象可怕的蛇,却见那地上的树枝,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忽然自动变长并柔软起来,就好像一股有生命的绳子……或者就像也变成了一条蛇,而那四条蛇作势就要扑上来之际,那树枝一下子就跳起来,自动围成一个绳圈,然后自动收紧,把四条蛇都捆成一束。 四条蛇顿时着慌了,四个身子没有章法地挣扎起来,蛇尾拍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男孩子看着笑得直拍手:“哈哈!绑住就分不开咯!” 我彻底吓住了:“你、你使的什么障眼法?树枝怎么变成绳子了?” “这不是障眼法,这是变戏法。”男孩得意地摇摇头,蛇在地上扭成一团,他好像特别开心,我却不敢再和他说话,拔腿就往欢香馆跑去。 桃三娘不在前面招呼,必定还在后面厨房忙着,我从侧门进去,桃三娘正倚在磨盘边看何二做凉拌虾米茭儿菜,看见我来,便道:“吃了晚饭了?” 我看见三娘这么一如往常的样子,心里才定了定,点头答:“吃了。” 这时前面恰又有人喊桃三娘,她朗声答应着去了,我刚想说话的嘴张开一半,只好闭上。不经意间一回头,却发现刚才那男孩子竟一直跟在我身后,好像是捉迷藏似的,脚踩着我的影子,跟在我身后一步左右的距离,也不作声,我又吓了一跳:“你、你在干嘛?” 男孩子笑嘻嘻地:“来看这里有没有蛇。” “这里怎么会有蛇。”我反驳道,但忽然又想起爹说逍遥客栈闹蛇的事,对了,我来本是想看看桃三娘到底有没把那大木耳做成菜送去逍遥客栈呢,逍遥客栈闹蛇……怎么柳青街也会闹蛇?平素我只在小秦淮里偶尔看见过水蛇或菜花蛇,但还从未见过像方才那样黑色有一尺多长的大蛇。 桃三娘走回来,大声吩咐何二道:“要一份笋油鳝丝、鸡油炒蓬篙!”然后就把刚做好的两碟凉菜端出去了。 我泄了气,看来桃三娘还得忙好一阵子,我想跟她说话还要等,瞥了一眼旁边那男孩子,他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的,一会看看这里堆满腌菜缸的墙角,一会又翻那边盖菜的罩笠,好像真的在找蛇一样,我觉得他太古怪了,既不是这一带的街坊邻居的孩子,怎么还一整天都在这附近闲逛不回家? 我挨到磨盘边坐下来,何二的笋油鳝丝已经下锅了,发出‘“吱啦”一声,我看那男孩子也进了厨房去,我正寻思着,怎么何二没有赶他出来?就听得厨房里传出“哗啦”一下,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看,只见一个木盒子在地上摔裂了,估计是原本放在架子上的,男孩子个子不够高,勉强去拿,就掉下来了,裂开的盒盖露出了里面黑亮的木耳,何二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扔自顾着炒他的菜。 我急道:“你弄坏东西了!我去告诉三娘!” 不曾想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正笑吟吟站在我身后,看见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便摸摸我的头:“不打紧,不打紧,盒子坏了也不怕。”说着她过去把东西捡起来,那男孩子丝毫也不畏惧她的样子,只是望着她。 桃三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该叫你什么?” “名字?”男孩子略一愣,觑了我一眼,答道:“没有人给我取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小武。” “小武,”桃三娘重复了一遍,然后把盒子端起来,又问:“你想要这个?” 小武摇摇头:“不想,只是想看看。” “好。”桃三娘说着就把盒子递给他,他又摇头:“已经看到了。” 我在一旁觉得桃三娘和这男孩子怎么好像认识,而且说话都在绕圈子打哑谜似的? 男孩子又蹦蹦跳跳地出了厨房,在院子里抻了抻胳膊和腿,我对桃三娘道:“三娘,刚才我看见蛇了,你刚才没有把大木耳烧菜送去逍遥客栈吗?我爹说那里闹蛇来着,三娘……” 桃三娘好像被我慌叨叨的样子逗笑了:“你急什么?慢慢说。” 我看了看那男孩,忽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指了指他:“他刚才变戏法来着,把树枝变成绳子把蛇捆住了。” “噢?”桃三娘听了,不由抿嘴一笑,却不多说什么。 我看看桃三娘,又看看那个自称叫小武的男孩,才发现似乎他们认识,所以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而桃三娘对于小武变戏法的事也一点不觉得奇怪……我顿时有点沮丧。 桃三娘看出了我的心思,便附身对我笑道:“天晚了,月儿回家早点睡觉吧,明天我还要送好多东西去逍遥客栈,不如你一早就过来帮帮我?” 我一听又来了精神:“好啊,那我先回去了。” 桃三娘点头:“小武送月儿回去?”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就赶紧跑了,幸好街上再没看见蛇,方才那被树枝绳捆住的蛇也不见了,我回到家中,娘还在忙活计,我对他们说桃三娘明日叫我过去帮忙,就睡下了。 桃三娘说,鳜鱼性味皆不适宜香糟或腌制,冬天时,可以把它切块加豆豉、酱油、盐巴、酒酿一起煨熟然后做鱼冻,而夏秋两季,除了蒸、脍的烹调方式外,还可以做拌鱼丁,就是把鳜鱼起肉切丁油炸,然后另用鸡油把甜酱瓜、酱茄丁、姜丝、豆腐干子等炒熟,再一共拌入鱼丁,并还需调好一碗姜霜和酱油的味料,待吃时淋到鱼丁上便可。 红煨鸭掌,是把鸭掌去甲后,用盐水稍煮,再入火腿片和炸排骨、笋片、姜片、料酒一起煨近半个时辰就成了。 我帮桃三娘砸银杏果的壳,银杏果是焯熟后用来配凉菜的,何二将辣酸笋和芫荽、白菜叶、虾仁等拌成咸酸味,再撒上银杏果和青葱,倒是一盘好看诱人的小菜。 那个叫小武的男孩子在水缸边沿上站着,我总觉得他为什么还不摔下来?在那种地方居然也能站得稳,太奇怪了。他似乎也发觉了我在看他,转过脸来朝我做个怪样,我看到他那副德性就讨厌。 帮着桃三娘做完几样菜色,可奇怪的是都没有木耳菜,我明明记得昨晚小武把盛木耳的盒子搞坏了,里面还有木耳的,难道桃三娘真的按照和公子的话,不做木耳菜了? 桃三娘在把食物装盒的时候,对小武说道:“今天你就陪我走一趟吧,何大就不要跟去了。” “好!”小武爽利地答应一句。 最后,桃三娘还拿出一碟事先已经做好的、数十个表面印出鸡鸭模样好看的糖饼子来,以硬纸包好,让我拿着,我们一行三人便出发了。 逍遥客栈是座落在运河边上,是江都本地专供来往富商游贵打尖落脚、宿寝歇息的所在,因此修建得金瓦红墙,十分气势。 我因随桃三娘送饭菜来给这里的客人,曾来过这里一次,这一回才是第二次,看这门前停着的马车、河里泊着的船舫、来往穿梭的家丁佣人,我想起爹说昨日这里闹蛇的情景,可想而知会引起多大的响动。 有一条大黄狗似乎闻到了我们提的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吐着舌头一直跟着我们后面走,我跺脚去吓它,它却也不怕,桃三娘笑我:“它许是知道你拿着糖饼呢,别惹急了扑你身上。” 和公子一行人似乎刚刚才睡醒起身,在逍遥客栈二楼一间开窗对水的包间里,点着香,童儿烹着茶,桂卿、爱月只是薄施了点脂粉,样子看起来倒是比往常清秀且容易亲近些。 逍遥客栈的伙计已经为他们摆上清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有时候着实不明白像他们那样富贵有钱的人,为什么这里吃着这家的饭菜,那边还要另叫别的饭馆送东西来,他们的肚子居然也能装得下? 王葵安看见替桃三娘拿食盒的小武,便打趣道:“老板娘,你的儿子吗?都这么大啦?” 小武听见,做了个鬼脸。 桃三娘笑道:“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啊,王公子真会说笑。” “哎,这么标致的老板娘,还怕没福气?”王葵安冷哼笑着说,正好桃三娘为他们端上红煨鸭掌去,他的眼睛盯在桃三娘的手上:“啧啧,这双手居然还这么白嫩,老板娘怎么保养的?张兄,你说是不是?” 他问的是旁边一个穿黑衣的男子,应该就是昨天和公子说的那个从临安来的朋友吧,他听王葵安这么说笑,又看看桃三娘,却脸上有点不自在,勉强干笑了笑,转去看和公子的脸色,和公子面无表情,似乎故意地望向别处,王葵安觉得无趣,只有桂卿可能是怕他面子挂不住,连忙打圆场道:“老板娘的风情绰约,还不是早就看见了的,你今天才夸这话,真是后知后觉了。” 爱月挨近和公子身边:“你大早的,怎么不高兴了?” 和公子摇摇头:“没有。”但他的神情明明就是很不悦,脸板着。 我见桃三娘把食盒里的菜都端出去了,正想把手里的糖饼包递给她,但她却好像视而不见一般,根本不接,我有点诧异,突然这时楼下有人喊:“哎!哎!蛇……” 又闹蛇? 屋子里靠近窗户的人,都循声去看,我也正想到窗边去看怎么回事,桃三娘转身一把从我怀里拿过糖饼包,然后走到另一扇窗边,低头朝下望去,我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手好像一个不小心,一包东西飞了出去—— 楼底下一阵“唧唧呱呱”活鸡活鸭的直着嗓子的叫喊,有人喊:“谁把鸡鸭从楼上扔下来?把大爷的衣服都弄脏了……” 我赶紧也跑到窗边往下看,只见下面已经乱成一团,十多只鸡鸭受到惊吓,拍着翅膀在那又跳又飞,好几个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那赶,地上还有数条黑色的蛇,好像是从运河里爬上来的。 爱月这时也伸出去看见了下面的情形,顿时花容失色,尖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没看见桃三娘方才把糖饼扔下去的动作?我去望爱月,却正好触到和公子投到桃三娘身上的目光,那一瞬我觉得那目光冰冷异常,不像是一个人惯常会有的……桃三娘真的得罪他了?我不明所以,心底油然生出害怕来。 王葵安正看热闹看得高兴:“哟!谁家的鸡鸭笼子坏了?”他旁边那个黑衣的人霍地起身,大跨步走出门去,王葵安一愣:“诶?张兄去哪?”可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但我却瞥见一直不作声的小武跟在那人后面也出去了。 我继续扒在窗台看楼下,只见那些受惊的鸡鸭不知怎么的,一径灵活地躲避人们的追赶,一边还用嘴和脚爪去啄那些黑蛇,黑蛇也很怕那些鸡鸭,五六条分别四散着逃窜,那些追赶鸡鸭的人们,也被搞得团团转,不是互相撞到一块,就是被鸡鸭飞起用翅膀扇了眼睛,我看着反觉得挺滑稽可笑的,旁边同样在引颈观望的桂卿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有些刺耳,再看桃三娘,她则面带着惯常的那样微笑,看着下面,知道我看她,便转过脸来对我宽慰点点头,低声说:“放心,没事的。” 刚说完,这边和公子“呯”地一掌拍桌,把旁边的爱月吓了一跳:“怎么?” 和公子站起身,面凝重霜盯着桃三娘半晌,爱月不知他究竟怎么了,也起身拉他:“菜做得不合胃口么?干嘛这么看着老板娘?” 和公子也许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把话出口,又或者碍于爱月、王葵安他们在场,这时王葵安也觉出异样来,放下了手里筷子:“和兄,你这是?” 楼外忽然响起比先前更强烈的喧哗,有人大喊:“蛇……好大、大……”声音失腔怪调,接着还有‘哗哗’的好像什么东西拍在水面发出的声音,屋里所有人都一起聚集到窗边往外看,我一看不要紧,吓得差点腿软,只见运河水中,浮出一个巨大的怪物,不、不是怪物,是巨大的蛇! 一条头像笆斗般大、身子如木桶粗的大黑蛇,从水中探出头来,一双黑瞳的红眼睛,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映得锃亮。此刻它好像被惹急了似的,一根大尾巴拼命甩,我们站在楼上,才能看清,它那尾巴上竟还有个东西—— “啊!小武!”我指着惊喊。只见小武整个小小的身子正紧紧蜷住抱着蛇尾,大蛇似乎是为了摆脱他,因此不断将尾巴乱甩的。 “蛇……”岸上所有人都唯恐不及地逃跑了,那些鸡鸭还在“呱呱喳喳”地乱飞乱跑,逍遥客栈里也是人声鼎沸起来,可能都在往什么地方躲去了吧。 “三娘,那蛇是……?”我急得去拉身边桃三娘,但抓了个空,我才发现桃三娘已经走开了,我再去看其他人,只有爱月和桂卿两个还在,但都是被吓呆了的神情,跌坐在椅子上,王葵安与和公子也不见了踪影。 我赶紧追出门去,客栈里的客人都被惊动了,走廊里小厮丫鬟们慌慌张张地出来进去,都在嚷嚷说外面有蛇怪,快找地方躲躲,我从二楼下去,大厅里也没看见他们。 我跑出客栈的门口,河面一时间看不见那蛇了,但水纹涟漪还是荡漾得很大,停船都撞得“咯噔咯噔”地撞着岸边,应该是沉进水里去了?小武呢?也被蛇拖进去了?这里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我急了,望向四周围想求助,却发现大人都跑光了,只有那些鸡鸭在,有两三条黑蛇都被它们啄死了,瘫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只鸭子还用脚掌去踏其中一条蛇的头,我看那蛇都快被它踩扁了。 不行,还是得去找桃三娘,让她想法子救小武!我正想到着,打算回头去找人时,水面又“哗 ”地一声分开,我望过去,顿时头发又一阵发麻,只见一截粗黑的身子露出了水面,我连连后退,然而身子又下去了,再甩出一段尾巴,尾巴上却没有了小武,我忍不住大喊了两声小武的名字,可答应我的却是更大一个水花,蛇头从水里冒出来了。 蛇头距离我大约只有二三丈远,笆斗一样大的头,水桶般粗的脖子和身子,蛇的双眼已经红得溢血……是真的溢出血来,小武的一条手臂正死死地箍住它的颈子,大蛇看样子已经挣扎了很久,但就是不能把小武甩开,反倒是被他箍得舌头都耷拉了出来,我惊慌地喊他:“小武!你没事吧?” 小武满脸满身都湿透了,那一头隐隐带青苔色的齐眉短发因为湿了水,几乎根根倒竖起来,但见他咧开嘴大笑:“什么事也没……”一句话没说完,蛇头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了,溅起大大的水花,我赶紧后退几步,这大蛇是想把小武溺死吧,怎办?我得去找三娘! 我没头苍蝇一样围着逍遥客栈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他们的踪影,倒是看见后院那边集结了一帮人,都拿着绳索、棍棒要去打大蛇呢,乱哄哄的,我去拉他们其中一个说:“大蛇把个男孩子带下水了,你们快去救他啊!”其他也有人附和说刚才看见个男孩子在水里拽住了蛇尾,众人听说赶紧往那边走,我自己仍继续去找桃三娘。 从逍遥客栈的后院有个小门出去,是一条荒僻的小巷,通往一小片林子,我只是伸出头去张望了一下,本以为他们不会在那,哪知正好看见远处穿着一袭白衣袍的和公子,还有桃三娘的背影,我跑过去,却发现和公子此时正一手扣着王葵安的喉咙,王葵安整个人被他轻而易举地双脚离地提着,并且双眼翻白,似乎已经厥过去了。 我不敢喊出声了,只远远在一旁看着,桃三娘此时正抬起左手,捋了捋左鬓的发,没有说什么,反而那和公子气急败坏道:“莫逼我,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况且我也照顾过你的生意。” 桃三娘的声音听来不紧不慢:“住在城郊荒冢的狐狸曾拜托过我帮她们调停和你的事情,你不该来了江都之后,仗着道行比它们高些,便去占了人家的地方。” “我已经让她们搬到王家的院子去了,还不够么?”和公子恶狠狠道。 “那荒冢是数百年前贵人的埋骨之处,也算是有天地风水的地穴,你随便找来个人家的房子,又怎能相比?况且狐狸一家住那也有百年,你来了未免坏了这里的规矩……我本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你也未免太过于嚣张,还张势惑乱这里的人,那寡妇如果死了,恐怕你都要招来雷劫,只怕你牵连到这里其它无辜,我在这一方土地上,也不得安生。”桃三娘斯斯然地说着,语气并不重,但那和公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但我觉得那王葵安的样子更可怕,和公子再不松手,他就得死掉了吧? 我脚底发软,差点就想坐到地上去。 和公子终于一甩手,那王葵安像一个破口袋一样扔到脚边地上,他全身蜷缩着像是在抽搐,也缓不过劲来:“好吧,我走就是。”他似乎隐忍着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对桃三娘说这句话,忽然他又想起什么:“还有,你叫那个小鬼放了我的朋友!” 桃三娘又摇摇头笑道:“你的朋友?我可没有想对他怎么样,那小鬼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啊。” 和公子听到这,脸色顿时变黑——是整张脸顿时浮现出一片片黑色鳞甲状的东西,以至于看起来变成那种可怕的青黑,同时他的身体也在发生奇特的扭曲,我吓得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只见他的手脚缩进衣服里,但身子却无限拉长,他的脑袋也涨起轮子大,桃三娘回头看见我,喊了我一声:“月儿!”并且连忙返身到我身边来,摇着我的肩:“别站在这,你快回客栈里去。” “噢……”我如梦初醒,这时只见那和公子已经完全变成一条和外面河里一样粗大的黑蛇,我不敢再多问,听桃三娘的话转头没命地逃回客栈的门里。耳边只听见一阵“淅沥沙拉”的树和草被翻动的声音,我临进门里回头瞅了一眼,那大蛇似乎朝着这边过来了,我吓得拼命跑,径直跑到客栈的后面厨房,那还有好几个人在忙活,他们倒没在意我,但随即只听见几丈开完的一堵墙“轰隆”一声倒塌,那蛇似乎就朝着运河岸边去了,我连忙也通过院门过了回廊到前面大厅去,那边没有传来水花翻腾的声音,反倒是人声沸腾,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到客栈大门口去看热闹了,我根本挤不出去,没办法,就往上跑到二楼去,方才和公子、王葵安他们吃饭的房间还开着门,我进去一看,爱月和桂卿也不知去哪躲起来了,我赶紧扒到窗户上一望,只见下面岸上躺着半截黑皮大蟒,另外一半身子还垂到水里,此刻它不知怎么,瘫在那里根本不动弹了,一群人原本围在那,但这时不晓得哪里刮起一阵怪风,我在二楼,那风也把窗户吹得“砰”一下阖上,我用了好大力气才推开一点,往下看去,怪风吹起一股沙尘,我勉强能看清是和公子变成的那一条大蛇窜了出来,伸长的尾巴把路面的马车一扫,马匹也都惊慌起来,拉起车拼命撩蹄子,人群又吓得四散逃命起来。 小武呢?我脑子里转念就想到,大风吹着那蛇,也不见它动了,难道死了?可小武去哪了?掉进水里没爬上来?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就见和公子变成的那条大蛇用头将那不动的蛇往水里拱,两条相比起来,竟然和公子变的蛇比水里那蛇还要大,只见他几下就把那蛇的身体推进了水里,这时风又“砰”地把我面前的窗户给吹关上了,我再用力去推开,却一下子灌进了一股风沙,我只觉到不少沙粒撞到我的眼珠子上,我的眼睛一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好俯下身子去双手捂住眼,眼泪水止不住地就涌出来,我又不敢用手去用力搓,只能不断眨着眼皮好让沙子随眼泪一起流出来,好半天眼睛才缓过来,我再起身去推开窗子,外面的风却已经停了,楼下一片狼藉,几辆马车也因为马受惊而相互撞到一起,有的帘子也被大风掀翻了,杂七杂八的什物散落得到处都是,更重要的是,那两条蛇也不见踪影了! 我仔细到处张望了一下,好像也没人敢走到外面去,估计都躲进楼里面了吧?我这才转身下楼去,果然下面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客栈的门也被关上了,不少人隔着门缝在朝外面看,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其中我还听见有人嚷嚷说,方才那水里的蛇好像被一个小孩子弄死了,那孩子在水里箍着蛇的脖子,蛇挣扎了没几下,他把这蛇的脖子扭断了,还在蛇的颈子里抽出一条白白的东西来,怕是蛇筋咧;旁人则也有反驳的,说那蛇水桶那般粗,一个小孩子哪有那样的力气?但又有不少人附和说,的确是看见了,那小孩以前从未见过,绝不是这附近人家的小孩……这时有大胆的人开门出去了,我踮起脚尖想在人堆里找找见不见桃三娘,但一想桃三娘应该不会在这里,还是去后院看看,哪知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低头看着我,我高兴地过去抱住她的腰:“三娘!” 桃三娘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回去吧。” “好。”我赶紧答应,但立刻想起:“不对啊,三娘,小武呢?” 桃三娘笑道:“不必担心他,他一早就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实在缠不过我问的一堆问题,终于松口告诉了我关于和公子的事,其实他是杭州西湖附近山上的一条黑蛇,凭依在一株数百年的老茶树底下,已经活了好几百年的时候,又得了那瑞山梵钟的灵气和教化,修成了人形,只是蛇性最淫,他晓得了些人间世道,就不甘寂寞跑出来行走,又不知怎么扮成个贵族公子模样,专去与年轻男女交结,谈论风月,品茶论道,这样其实倒也不过分,可他来了江都后,愈发大胆起来,把城外荒冢住的狐狸们给扰了,硬是要别人搬了家,自己又住到王员外家去搅风搅雨,弄得人家不得安宁,以及迷惑那招家寡妇,所以这两家人家中,才都生出了那黑木耳来的。 我最感到奇怪的,就是这么大的黑木耳,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桃三娘神秘笑笑:“蛇性最淫,也是最毒,这畜生是卵胎里就带出来毒气,况且他已有了几百年的身子,那毒性就更是厉害的,只要他的蛇涎或蛇精若落到哪,哪里就会生出这种毒物来,只是它生得像木耳菜罢了,人若是吃了这东西,必定化为脓水而死的,除非是天上的琼浆仙水,不然是绝对救不活命的。” “啊……”我连连咂舌,桃三娘看着我的样子笑道:“跟你说这个,你可不能告诉人去。” “懂得了。”我点点头:“三娘,那和公子,不那蛇精他现在去哪了?木耳你怎么处置呢?” “他回去了吧,怕是不会再来江都的了,至于木耳,你就别问啦。”桃三娘拍拍我的头。 我们回到欢香馆,果然看见小武在欢香馆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低头手里专注地搓着什么东西,我们走近前去,我才看清是一根细长的黄黄白白的东西,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朝我们咧嘴一笑,我好奇地过去:“你在干什么?” 小武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护起来,朝我撇嘴:“臭丫头,看什么看!” “嘁!”我对他嗤之以鼻,同时一走近他,也立刻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我赶紧避开,跟着桃三娘进了欢香馆。 傍晚我从欢香馆回家,都一直没看见小武的踪影,我还想问他白天那大蛇是不是他一个人打死的,我问桃三娘,桃三娘却只是抿嘴笑笑不回答我。 家里娘已经做好了晚饭,爹还没回来,我坐在院子里发呆,乌龟慢腾腾地从菜地里爬出来,我不经意瞥了一眼,总觉得乌龟哪里有点不对劲,一把抓起它,再仔细看了看,是错觉吗?乌龟好像长大了一圈,而且乌龟背上的纹理似乎变了,出现了一条打旋儿的白圈,是弄脏了?我用衣袖去蹭了蹭,弄不掉,又摸了摸,好像是龟壳上自己生出来的,我再看看乌龟的脑袋,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倒是很精神的样子,我用手指去弹了一下它的额间:“你干嘛去了?”乌龟伸出爪子拼命想要抓我的手指,似乎在抗议我弹它的头,无奈龟壳限制着,它的爪子只有那么短,我看它这么着急的样子,不禁又去弹了一下它额头,笑着道:“乖乖的,别再到处乱跑啦。” 16. 莲花豆 立秋时节的江都城,却找不见一丝秋意,旱了一个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阳昏热的。 柳青街上的两行柳树,根根枝条低垂,全没有风吹动,若不是蝉的声声嘶鸣,真是没多少生气。 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处树荫底下的篱笆边掐凤仙花,紫的红的花瓣被我揉来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这么蹲了半天,我额头上、颈子里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后背都痒痒的,唉!这样热的天,人也实在提不起兴头的,我便挨着篱笆边坐了下来,正想着乘会儿凉,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原本我是不会注意路人的,但这人走着有点奇怪,我不禁仔细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好看的绿绫裙子,手里抱着个包袱,可她走几步,就扶着路边的柳树树干歇几口气,然后再走几步,似乎很累的样子,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我正看着她这当儿,她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幸好倚住身边的柳树,身子靠到树干上,就顺着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坐到地上后就没站起来,只一直在那喘粗气,虽然疲累,但她的头发却梳笼得很整齐,看来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又似乎病着,仍打算要走很远的路,我正觉得好生奇怪,盯着她看时,却被她发现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种倨傲和戒备,让我心中一凛,赶紧转开脸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这个方向啊,前面过了桥是菜市,不过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顺着前面那条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门了。” “哦,谢谢。”那女孩十分有礼地向我道谢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觉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强,但她的神情却很倔强,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似的,我看着她再走出大约数十步远时,终于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时,那女孩已是牙关紧咬,禁闭双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发烧那样的滚烫,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欢香馆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门口,我便喊来他一齐将那女孩暂且扶进欢香馆去。 欢香馆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晒着一些早上鲜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听见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连忙出来看,看到女孩的脸色,再去摸她的额头:“哎!烧得厉害,快先让她到床上躺下吧。”转头去,又对尾随她身后出来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绿豆汤来,记得放点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让我打来清凉的井水,用干净的布蘸湿井水然后给那个女孩擦脸和手脚,她果然很快就醒过来了,但还是头晕目眩得很厉害,所以刚一坐起来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宽慰她,让她还是好好安心在这里休息一下,可问到她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孩却是缄默不语,皱紧了眉只是摇头,末了,又流下泪来,对桃三娘说,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找她,请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帮忙遮掩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主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朝这里探了探头:“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用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是家喻户晓的,而玉莲自己,也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跟着学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来戏班出来跑生活,她们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闯北,这一次戏班跑到江都来,则正是赶中元节当晚这里的戏。 可为何玉莲要带着病跑出来,她不肯说,桃三娘也就不追问了,只是让她先在这里养养身体,等着的暑烧散退了才好出门,那玉莲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强着要下床,可根本脚步轻浮,晕眩得站不住,才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晚间,欢香馆里来的贵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爷,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晋举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才气风流,当时就传遍街头巷尾,为人称赞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为人又十分和善,从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过他恩惠的,因此任谁都晓得他的声名。 与他同车而来的,另还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们进来,并引着他们落座,李二帮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们寒暄几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连忙跟着到后院去。 何二已经准备好几色凉菜了,尤其是一种新鲜翠绿的蕹菜,据桃三娘说,在夏天里吃对身体很好,但就是种的人少,所以比较少见难得,把它洗净掐出嫩茎叶,与菜油细盐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会十分不错;还有醋拌的萝卜、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萝卜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带酸,萝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亲手来做虾的主菜,倒不难,只是将她坛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咸肉拿出来,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铺在一个钵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虾,便入锅慢火蒸熟。 桃三娘说,糟香的肉带有咸味,再加上虾天生的鲜味,就会十分相得益彰,这时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鱼圆羹,任谁都会食指大动。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鱼肉打成细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出圆子来,再放入事先备好的清汤锅里烫熟,这时前面彭少爷的小厮又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家公子问有没有青鱼,想再加一道人参豆腐烧青鱼,只放酱油和酒干烧,不能加水。” 桃三娘点头应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门边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与客人一起谈论着诗文,说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还提起什么青草骷髅冢,我听着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觉得无趣打算不听了,却忽然其中一个秀才说道:“新来的戏班中有个叫银鱼的旦角儿,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等几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肠断啊。” “哦?我晓得她,听说附近乡里的社戏不也有请他们班子去唱么,中元节晚要在金钟寺外边搭台唱庙戏的,也是他们啊。”彭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 “对的,彭兄到时可有兴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为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举行家祭,我就不出门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赞道,我诧异地想,玉莲的娘亲居然这么有名气?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轻,却有玉莲这么大的女儿了?我想到这里,便转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莲。 玉莲醒着,小屋子里也没有窗户,暗暗的,我拿着一盏小灯进去,却照见她满脸是泪,桃三娘先前摆在床头的米粥她也没动,我吓了一跳:“玉莲姐,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玉莲用手背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月儿啊,我没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还没退烧呢,这大半天你就喝了绿豆汤,饿吗?再吃点粥吧?” 玉莲摇摇头:“我吃不下……月儿,”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说道,“帮我个忙好吗?” “玉莲姐,你说就是了……”我被她认真的表情吓到,连忙点头。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晋城去,你能帮我问问,去晋城哪个方向吗?只要知道是哪个方向,我就能一直朝着方向,走回去,我必须回去!”玉莲斩钉截铁地道。 “晋城……问桃三娘的话,她应该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会帮我吗?她也是大人,她难道会帮我?”玉莲质疑地说。 “会的!今天你娘到欢香馆来问起,桃三娘不也帮你遮掩过去了?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玉莲还是一脸狐疑,她又压低了声音问:“你可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我要去晋城啊。” 我忽然觉得玉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她这么直盯着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应:“我不会告诉人的。”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的时候,隔着矮墙朝外张望,正好看见玉莲的娘——那个叫银鱼的女人站在欢香馆门口,穿着一件鲜艳的橘红衫子,手臂挎着个提篮,桃三娘从屋里笑着走出来,手中拿一包东西递到银鱼手上,银鱼从钱袋数出钱给她,就走了。 想来是取莲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节,很多人都会去庙里烧香,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是这样打算,不过……玉莲姐不是她的女儿吗?玉莲不见了,她虽然来找过,但似乎竟并不十分着急的样子,而玉莲,在提及娘亲的时候,也没有丝毫依恋的样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这,忽然脚上一阵搔痒,我低头一看,是我养的乌龟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脚背上,我觉得好笑,附身抓起它:“想干吗?” 乌龟瞪一双小黑豆眼看着我,两只爪子凭空抓挠着,我问:“想游泳么?带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里游吧?” 乌龟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兴的意思,我便赶紧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里跟娘说了一声,带着乌龟就去了欢香馆。 欢香馆的后院里还弥漫着炒豆子的香气,我却看见玉莲坐在磨盘边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盘上还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细盐的蚕豆子,我讶异道:“玉莲姐,你怎么了?” 玉莲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在和她说话,只是一径地哭,哭得气噎喉堵,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似的,桃三娘有点无奈地对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见我做蚕豆,就开始止不住地掉泪,刚才她娘来了,她又躲起来,她娘走后就哭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玉莲姐,”我放下乌龟去拉玉莲抹泪的手:“玉莲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会心里好过点。” 玉莲抽回手,用衣袖使劲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边舀来一瓢水:“洗把脸吧?” 玉莲洗了脸,才慢慢好些,对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说起来,她娘买了莲花豆,必定是去庙里为她爹烧香去了,她爹已经过世有七年,是个卖炒货做小本营生的人,当年专在晋城一带戏台子边拉一辆板车卖炒货,据说他们俩人在一起时,银鱼也才十六七岁大,当时在戏班子里,虽还远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已生得十分出挑,乃是姝丽明艳的可人儿,嗓子又极好,多少风流看客的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银鱼看不上那些有钱有势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卖炒货的后生了,整日银鱼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辆小车就会跟着推到哪,很多人还笑说他们是妇唱夫随,但银鱼都不介意,照样我行我素……说到这里,玉莲又忍不住哭道:“其实我从小也没看见他俩怎么好,把我生下来就扔在吴家村我奶奶的家里,我在奶奶家长到六岁大,娘来接我时,说我爹已经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戏不就得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桃三娘一手搭在她肩膀,忽然道:“你自己就这么跑出来……是想回去见你奶奶了?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玉莲咬了咬嘴唇,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不肯再说了,我与桃三娘面面相觑,只好不再问。 下午的时候,娘打发我到菜市去买盐,一路上看见不少人家在门口坐着扎纸灯、纸马等物,到处都闻见烧香的气味,我买到盐出来,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桥下时,却恰好看见玉莲的娘,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然后她独自往桥上走,那人与她道了别才自顾折返回去了。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短短时间里也没看清他的样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银鱼她此刻一手轻轻搭着那桥栏,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阶去,小秦淮两岸这时的杨柳翠绿繁茂,穿橘红衣衫的银鱼在青青枝条其中,被显映得格外娇娆夺目,正好这时,桥下水里几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鱼儿,她站在桥上往下望去,一个尤其长得胖乎乎的男孩为了追一条鱼差点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溅起好大水花,银鱼看见就在那掩嘴笑起来,我却想起了白日里,玉莲说起身世时哭肿眼睛的模样,但看银鱼那年轻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态,如何也觉不像是已经有个如玉莲这般大的女儿了,倒像是个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大姐姐而已。 我离着银鱼大约几丈远的距离,慢慢走在后面,也过了桥来,循着柳青街再往前走,远远见那银鱼到了欢香馆门前时,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斜落到西边去了,大约到酉时了吧?不知道玉莲今天身体是否痊愈,我还没帮她问到去晋城该走什么方向呢,但我爹又没回来,我娘恐怕也不晓得这事的……或许还是问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这主意,也走到了欢香馆。 两株核桃树的荫凉底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端一壶茶喝着,我看那马车似乎眼熟,朝里面一望,才知道原来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带着几个客人又到这里来了,银鱼这时则已经进去,站在他们桌前与他们说话。 我从欢香馆的侧门进到后院,桃三娘正在那里炙响皮肉,是将带皮的半肥瘦猪肉切小方块,酱油、盐、糖等腌制过后,在炭炉的阴火上炙烤,一边还不断在肉皮上抹麻油和蜂蜜,因此满院子都是麻油和猪油混合的香气,只是天气太热,这炭炉子再长时间这么烧着,就感觉更热了。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见玉莲,可能是知道她娘来了,所以躲起来了吧? 桃三娘抬头望见我,便笑道:“热吧?去舀水洗洗脸。”她正说着,就看见银鱼从前面走进来:“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这丢不开手来。”那炭炉上的猪皮“吱吱”地冒油,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她抬头望了一眼银鱼,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银鱼有点不好意思道:“老板娘,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呵,其实也没什么。”她臂上仍挎着那个篮子,手里攥住一条手绢,在指尖绕了几绕:“我是想说,老板娘你炒的莲花豆子的味儿真好,好多年没尝到这样手艺了……”说到这,银鱼的眉宇之间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对了,我得赶紧走了,晚上还要赶场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帮我炒二斤啊?” “这还不容易,你明天来拿就是了。”桃三娘答应完,那银鱼高兴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个盆边,逗里面游着的草鱼,那银鱼的背影还没走远,我无意间却觑见桃三娘的脸上,她神情有些阴晦。我感到有些不对,急忙问道:“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把炉子上炙好的响皮肉夹起,忽然略叹了口气:“她今天去庙里烧香来着?看来却沾惹到不好的东西了……” 我一怔,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见银鱼的情景,还有当时与她一起走的那个没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而已。 “三娘?你说的不好的东西是什么?” 桃三娘把炙好的响皮肉盛碟,嘴角带着一抹深意的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端着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莲的房间里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门后面,刚才银鱼来这里,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么事,所以在那儿发愣。 今天她已经好很多了,身上的热已经退下,只是还很虚,觉得头重脚轻地犯晕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问:“你打听到去晋城怎么走了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我听大人说,去晋城起码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么方向,他们也说不清,不过城里有些贩货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着他们的路子走,应该就能到了……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其实你问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莲低头想了想,眼眶又湿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还为我治病,我无以为报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烦扰到她了。” “玉莲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过戏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问道。 玉莲摇摇头,哽咽着,终于说:“我想……回去见一个人。” “玉莲姐,你别哭啊。”我赶紧伸手去擦她脸上滑落的泪水。 “我的小哥哥……月儿,你不会明白的。”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咽着喉咙哑声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时候有别的孩子欺负我,都是他去把他们打跑,村子里年年摆戏台,他都拉着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还带一张板凳,让我坐着……我奶奶家太穷,他就把他家里给他吃的豆包子省下来带给我……夏天里,他到河里摸小鱼小虾,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给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带着走,他追着我们一直出到村口,我当时就跟他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回去找他的……”说到这里的玉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感到一阵难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丢下你娘一个人……” “我娘根本不会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许根本不是她生的,她这些年与那么多男人在一起,哪里会在意过我?我对于她而言,就算做个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气弱啊!” 我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玉莲这番话打断,我再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第二天,娘带我去金钟寺里进香。 中元节这几天,金钟寺的香火实在旺盛,天再热,这里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喧繁的庙前街上,都弥漫了浓浓的香味。我跟着娘一路走,看到路边好多卖瓜果的摊子,摆满了西瓜、葡萄、黄梨、青桃,还有新鲜糊着塘泥的脆藕、风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脚步都不知不觉慢了,娘发觉,便故意说:“天太热,回来买个瓜带去。” 我一听,这才踏踏实实跟着娘往庙门赶。 正走到离庙门还不到十丈远处,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槐树,一对看着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荫凉底下说话,我东张西望之余瞥见,惊讶地自言自语道:“那不是玉莲她娘亲么?” 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银鱼,她还穿着昨日那件橘红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边那个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桥看见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树荫里光线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约二十出头,穿一身整洁的蓝衣白裤,却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约莫觉着那人的脸生得很白净,眼睛黑黑的,个头比银鱼高,所以一边低着头与她说话,一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不知是树荫底下的凉气,还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没来由一阵发寒,明明我离着他们也有七八步远,但总觉那男人好像也发觉我在看他们,因此下巴略耸了耸,眼皮子翻过来一些望着我。 我心里一惊,脚下被个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娘拽住我的手:“月儿,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头,跟着娘进到庙里,随着她后面一起烧香、磕头,站在大雄宝殿前仰望着那大殿里披袈裟、戴宝冠的菩萨像,才算是定了神。 待到我们再出庙门的时候,就看不见银鱼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娘带我去买了瓜,便回家了。 欢香馆门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在空地上摆了个陶土盆,盆里烧着纸做的衣帽和金银,旁边又供着一碟白面馒头和一个西瓜、几个桃子,看见我和我娘走来,便打招呼道:“去金钟寺烧香回来了?” “是啊,人太多,热。”我娘笑着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庙里烧了,就在这供供。”桃三娘一径把我们往店里让:“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坐坐,我用凉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汤,你们也喝碗来解暑。” 我娘说还得回去赶活计,就让我留在这里玩会,自己却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进店里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儿,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没有啊。” “不对,月儿,”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将我额发往上拨去,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刚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里烧香?没干过别的?” “没、没有。”我被她追问的样子吓到了。 “那路上有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 桃三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噢!对了,我看见玉莲姐的娘,她和个男人站在金钟寺门外那棵大槐树下面说话来着,我就是多望了他们两眼。” “银鱼和男人?”桃三娘眉头微皱:“难怪,来,跟三娘进来。” 我随着她到后院,正好看见玉莲从那屋里穿戴整齐并抱着她的包袱走出来,我惊问道:“玉莲姐,你这就要走?” 玉莲面有难色,点点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娘,玉莲谢你救命之恩。” “唉,你别这样。”桃三娘连忙去扶她起来:“三娘晓得,你离开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乡去的?” 玉莲咬着下唇点点头。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晋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况且……”她叹息一声:“我听说,其实你娘她这几日也托人到处找你的。” 玉莲听完,起初没有作声,我想到方才看见银鱼的情景,忽然问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时就得开戏了吧?玉莲姐,你为何不能过了明日再走?我听人说,瓜节出远门不吉利。” “月儿,我……”玉莲显出为难之色,似乎也有点动摇。 “月儿说得不错啊,城里或有去晋城的商队,但他们也不会在这两日内启程赶路的,中元节这几日到处都热闹,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见么?不如由我去帮你打听过再定?”桃三娘这样说出来,玉莲也就只好应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实我知道就算我没告诉她玉莲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对她的来龙去脉都清楚的。 然后,桃三娘拉我和玉莲一起去喝酸梅汤、吃西瓜,据我所知,每年中元节吃的瓜,也是有讲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灯,因此吃时只能把它剜出一个口子来,用长柄勺子挖出瓤来吃,瓜皮必须保存好完整的形状,待吃完瓜瓤后,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里刮干净,待晚上就点瓜灯了。末了,她还告诉我们说,老祖宗之所以流传把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或瓜节,是因为当年释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这位弟子的母亲死后,却因生前罪业而堕入饿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为母亲念《盂兰盆经》,并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兰盆祭以为其母超生,这一方法在人间流传开后,人们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这时也为自己的亡友逝亲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时,又正好是瓜果尝新的季候,所以人们也常将挖空的瓜来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莲,你今晚何不与月儿一起去金钟寺附近的河里放灯?只要你不靠近戏台,那河边又黑,是没人看得见你的。”桃三娘这样劝玉莲道:“就当是为了你爹去放一盏灯吧?” 玉莲沉吟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这晚上,数不清的河灯在小秦淮水面上飘飘忽忽地游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来,特有那大户家的扎出考究的大船,上面还用纸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仿佛就是持禅杖的佛子目连一般,巡视沿岸,顺河而去。 我和玉莲把两个瓜灯小心翼翼放到水里,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侧掉了,又忙用双手扶着,随着水流轻轻推去,玉莲只是不说话,许是在想爹吧?我从衣袋里拿出临行前桃三娘给的莲花豆,拈出一颗放嘴里“咯嘣嘣”嚼着,这时旁边放完灯要走的几个人说道:“庙那边戏锣敲得真热闹,快去看吧?这会子只能爬墙上看了。” 看那几人急忙走了,我觑了觑玉莲,其实我心里很想去看戏,但玉莲又最怕让戏班的人看见的,所以我除了陪在她身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玉莲站在河边出了一会神,不远处有个婆子在那点香烛烧衣纸,不知是不是纸潮了,那烧出的烟特别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莲的衣袖:“玉莲姐,别站这,快走快走。” 玉莲就好像丢了魂的壳一样任由我拽着走了,我觉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莲姐,你还不舒服呢?” 玉莲摇摇头,有点迟疑:“其实……我想我还是再去见我娘一面吧?就远远地,朝她磕个头?” 我对这事根本没主意,再说她临行前去向娘亲磕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我便带着她朝金钟寺跑去了。 庙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个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拼命踮起脚尖望,只能看见很远处那戏台高起的杆子,上面垂一条白幡在风里飘罢了,四下里人声嘈杂,我几乎听不见那边唱的是什么,只得问玉莲:“这是唱的《窦娥冤》么?” 玉莲点头:“是,我娘在唱呢……月儿,戏台下面估计里三层外三层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难行,没有别的地方能看得见么?” 我指指街两边的楼上:“那酒楼里都是有钱大人们喝酒看戏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会让你进去,恐怕没别的地方可看了。” 正在这时,走在我们旁边的一人朝路边的小摊喊一句:“哎!卖炒货的,有莲花豆卖么?” 这人一句话,让我和玉莲下意识一愣,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时,那路边一辆手推车上,果然摆满着各色炒货,一个年轻男子立在旁边,正殷勤答应道:“莲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们不由都定住了脚步,看着那人将一包豆子装好,称过、收钱,那买的人走了,玉莲却靠过去,她盯着那卖炒货男子的脸看个不住,我连忙拉她:“你认得他?” 玉莲摇摇头,目光有点迷惑:“你们这里管炸蚕豆也叫莲花豆不成?……这人看着却眼熟。” 我说:“我们这没这个叫法。” 这时卖炒货的人也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想买点什么?” 玉莲怔了怔,才又摇摇头,那人便笑笑并不在意,转开去望其他来往的人,兜搭生意。这时不知哪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问他道:“莲花豆给我包半斤。” 怎么又一个买莲花豆的?我诧异地嘀咕一句,玉莲也听到了,有些惊慌地觑了我一眼:“这个人……这个人我见过……” “啊?这人是谁?别让他看见你……”我正想把玉莲拉到一边去,玉莲却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像发抖一样,目光一径看着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戏班子路过开封的时候,这人是个裁缝,给我娘补过行头,我娘还直夸他手巧……不对,他那时候因为我们戏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却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里就喝醉失足掉河里了……怎么会……” “啊?”我对玉莲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是说?” 那人买完豆子,高高兴兴地揣在怀里往前面戏台走去了。那卖炒货的低头整理下秤和坨,又继续四下里张望。 我感到什么地方不对,拉着玉莲道:“玉莲姐,我们快走吧,不要待在这里。” “嗯。”玉莲点头,我们两人便慌不择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个方向挤走,远处戏台上锣鼓的声音敲得震天响,好像是窦娥已经被押赴刑场,正哭丧着自己的冤情,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汹涌。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赶紧靠得戏台子更近些,有人被绊倒了,在那骂喊:“不长眼睛,你踢到我了!”整个台下乱作一堆。 玉莲急着想见她娘最后一面,便好走了,可她的个子虽然比我高些,却也比不过现下四周那些人去,这专程出来看戏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们夹杂在他们其中,不止是被汗酸气熏得难受,更是找不着路子,我俩只能紧紧拉着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说:“看戏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旷地方给你娘磕头了。” 玉莲正想说什么,就脚下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绊,向旁边倒去,旁边一人连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头一看,只见是个年轻白净的男子,奇道:“咦?你不是白天那个……” 男子将玉莲扶起,关切地问她有没摔到,两人并没注意到我惊异的神情和脱口而出的话。 “谢谢,我没事的。”玉莲连忙向那人道谢。 “你们走得这么急,是想去看银鱼的戏么?”那人继续问道:“这里好多人都是来看她的戏的。” “都是来看她的戏?”我不禁四下里去张望一眼,这大晚上会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子是绝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见的大都是男子,间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间穿梭奔跑…… “我知道个地方能靠近台子看戏,不如你们随我来?”那人邀我们了,可玉莲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这么近看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觉得他在低头看着我俩,神情似乎微微带笑。 我没敢答应,玉莲也迟疑,那人见我们的样子,又解释道:“我从苏州玄墓山妙蟠寺来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贵青。” 我看这人梳着发髻,衣着看来也的确不是和尚,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玉莲和我一样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却热情起来:“很近的,就在这边,再不看戏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说,他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玉莲看着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也就跟着去了,我只好在后面追上。 贵青带我们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明明整条庙前街这么多人,但跟他后面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小巷口,巷里也很窄,只够一个人的宽松,看起来应该是两幢房屋之间的间隔空隙而已,走进没几步,就有一道楼梯,贵青回头说,那楼梯通往墙头一小片空地,现在那里肯定没人。我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庙前街这有过这样一条小巷,但上到墙头的空地,发现这里的确是个看戏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戏台就在约莫十余丈开外,台下拥簇着黑压压一片人头,银鱼唱一句,他们就在下面大喊叫好,银鱼一身惨白的囚服,戴着镣铐枷锁,痛声唱道:“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 “好!唱得好哇!”贵青突然用力拍起手来,这时“呼啦啦”半空里旋起一股怪风,那戏台高处挂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地剧烈晃动起来,台下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个人!” 这句话一出来,戏台下的人群们顿时骚动起来,我循着那人的话望,果真看见那挂白幡的竹竿顶上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形一样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声道:“呀!那是什么?” 我正想拉玉莲往那看,那戏台上更让人惊诧的情景出现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阵风似的飘落到戏台上,站在银鱼身边一个扮演刽子手的人,就像着了魔魇一样还没等银鱼唱完词,他就举起大刀,一声不响朝银鱼身上砍去,我身边的玉莲发出一声惊呼:“娘……” 一串血珠像蓦然抛起的红绸一般挂在那飘落戏台的白幡上,霎那间锣鼓拉弦的乐声都静止住,台上的银鱼无声地歪倒在地…… “杀人啦!”一个憋得失腔变调的嗓音猛地喊出来,戏台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闹起来,幕后好些人冲出来围住那刽子手和银鱼,我们在这边隔着远,因此看不清情况。 “玉莲!怎么办?”我急得转头去问玉莲:“你娘她……”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玉莲已经倒在那贵青身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了,但那贵青虽然双手扶着玉莲,却没有一丝惊慌,只是低着头看着玉莲的脸。 “玉莲姐!”我急忙伸手去帮贵青一起扶她的身体,却听见耳边那叫贵青的男子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还怎么看戏?” “看戏?”我被这话搞懵了。 不知哪里飘忽传来小贩叫卖的吆喝:“炒货——油蹦脆酥的莲花豆啰……” 我这时已经确定有什么不对了,贵青的面目在这夜色里总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独一双黑色的眼瞳,盯着我,我惊骇得不由后退几步,那贵青见我害怕,反而更高兴似的,裂开嘴笑起来,紧接着他那蓝衣白裤的身子也慢慢变淡,我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大笑着凭空消失,玉莲的身子歪到一边,但斜刺里一股子冷风吹过,带着那阵笑声“咻”地飘飞向戏台而去。 那戏台上正还乱作一团,戏台下的人群也拥簇着没有人离去,只是都在那引颈望着想要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我却见那股子怪风在那戏台上半空打转,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摇晃起来,只是人声太吵,恐怕近处也不会有人听见那“咿咿呀呀”的声音。 戏台上的人堆里这时忽然又向四周围散开去,有人大喊:“他疯了!快拉住他!” 我循声望去,还是方才那个挥刀砍银鱼的刽子手,手里举着大刀在那见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么?快按住他啊!” 于是数个穿着戏服画着脸的男人去抓那刽子手,没几下就将他擒住,刽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乱中折断,但那人却抵死都在拼命挣扎,其他人很勉强才能按他在地,但我却更担心那戏台靠后的一大排竹竿,这时也动得更厉害,戏台下看热闹的观众里都有人发现了,一边转身跑并且喊道:“快躲开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这么喊,戏台上的人都犹未察觉,但当他们抬头发现竹排摇晃的时候,竟已经晚了,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将近数丈高的竹排全部压倒在戏台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尘灰,我离着这么远也被那飞灰溅了一头一脸,眼睛里都进了砂子,好一会儿睁不开。 当我流着眼泪能够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火光冲天,悲呼声此起彼伏,玉莲把我揉眼睛的手拉开,我看见她泪流满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彻底呆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玉莲没有回答我,只是望着那片火光,四散逃走的人,哭爹喊救命的人,声音像翻浪一样,我摇着玉莲:“倒塌的戏台里肯定压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里面呢!” 但她还是摇摇头:“她逃不过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实,我总听得村子里的人议论她,我爹是因为别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来被推到楼下摔破头死的……我奶奶哭得几次昏死,但也无济于事啊,人死不能复生。” 估计那竹排底下还压着点灯的油锅,这时竹排中又窜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压着的人更是发出尖利的惨叫。金钟寺里也是嘈杂起来,原本都在宝殿里诵经的和尚们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奔走喊着救火救人,我吓得完全呆了,看见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过来:“玉莲姐,起来!我们快逃吧!” 玉莲被我拽着,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里,哪知回头一看,却没了台阶,这墙头也只是一处近乎颓倒的砖屋屋顶,我们慌不择路的,差点踩空掉下去。 “我们见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来,幸好就在我俩都惊魂不定又无计可施之际,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起初以为是幻觉,但当这个声音喊我第三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赶紧往墙外望,借着远处的火光,果然看见了桃三娘的身影:“三娘?你怎么来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砖墙下,身边照旧跟着不多言语的何大,此时她正踮起脚朝我们所在的地方看:“月儿?你俩怎么到那里去了?快下来!” 我急得想跺脚:“我不知道怎么下去啊!” 何大却走过来,朝我们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来,何大能接住你们!” “跳下去?”我看看玉莲,她面有迟疑,我说:“这里到地恐怕也有两层楼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气,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于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后把我安安稳稳放到地上,我抬头朝玉莲摆手:“来吧!没事的。” 等玉莲也安全到地之后,桃三娘才责怪地对我们嗔道:“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莲面面相觑:“并不是爬上去的,我们上去时明明有台阶,那个叫贵青的人……” 桃三娘皱眉看着我俩,我赶紧又反问道:“三娘你怎也来这?出了什么事吗?” 桃三娘摇头:“只是这里热闹,晚上热得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罢,想不到一来就看见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她刚说到这的时候,玉莲突然惊呼道:“我娘!我娘还压在棚子里!” 说完她扭头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你别去,我刚从那边过来,现在着了火,很多人都在那救人,你去了根本帮不上忙,而且乱糟糟的,恐怕你也会受伤。” 这时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锣,喊着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你去看看什么状况,我带她俩先回去。” 玉莲还要反抗,桃三娘手扶着她肩膀:“玉莲!” 玉莲看着她,神情渐渐木了,随之又昏倒过去。桃三娘让她的头垂在自己的肩上,将她好似孩子一样轻巧地抱起,然后带着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一直怦怦乱跳。 回到欢香馆后院里,看她把玉莲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时,我也感觉到一阵困倦,桃三娘拉我出来坐,又叫何二给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着,我的心才渐渐定下来。 “方才你们看见个叫贵青的?”桃三娘问我。 我手里的杯子差点掉桌上,我连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三娘,他是鬼吧?他刚才一下就变不见了,然后那戏台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没事了,别怕。”顿了顿,她又冷哼笑道:“贵青……情鬼才是,那个女人自找的,逃不过。” 我诧异道:“先玉莲也这么说呢,我们刚才还看见卖炒货莲花豆的贩子,还有个买莲花豆的人,玉莲却说她认得,但那人应该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节啊。”桃三娘这么接口道,我却被她的话吓得又是背脊一阵寒。之后桃三娘打发我回家去睡,我虽然不太情愿,但眼皮已经完全不听话,酸得只想闭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钟寺庙前街那边发生的事,仍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我倒床上就睡着了。 中元节晚戏台倒塌着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里外都传得沸沸扬扬,死伤了好几个人,据说连官府老爷都吓得赶紧拿出钱来请和尚做法事超度。 戏班的旦角银鱼死了,人们在废墟之中找到她时,她的脖子已经断了一半,于是当时目睹的人都说难怪看见那血溅起竟有那么高,但戏班的人都说那刽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钝木片,怎么可能将人的脖子割开? 我在事情发生的第二日看见玉莲时,她却出奇地平静,她主动回到戏班去,那些人让她将银鱼生前的东西都整理了一下,包括银鱼积蓄的一些钱物都交还给她手里,并且问了她的打算和去处,最后托了认识的又恰好要去运城贩货的商队带携了她一起上路。 玉莲在临行前一天来了一趟欢香馆,向桃三娘和我辞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伤心坏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饭她也不愿意,因此在她走后,桃三娘便急忙把几斤白皮大蚕豆用温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时,我帮着她一起,用小刀细心地把豆子一端划裂开两下,晾干之后才入胡油锅里炸,我看着那蚕豆慢慢在油里熟了,像朵小花一样爆裂开,不由问道:“三娘,玉莲和你当时都说过,银鱼她是逃不脱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节晚会发生什么的对吧?” 桃三娘看着我,笑了笑:“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没必要去想它,玉莲呢,跟着她娘身边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这样说。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难以摆脱的,就好像人们常说那藕完全切断了,却还粘连着那么多理不清的丝……两个人表面上即使决绝地分割了,其实暗里究竟还有多少纠缠牵绊,恐怕连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觉得很有道理。后来,我还跟她说起那个贵青,她却告诉我说,这世间的人因贪情成痴,不论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说痴情话,却不知道那都是鬼话了。这样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视为同类,甚至将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银鱼是个风流纵性的女子,来了江都都没两日,便与那贵青邂逅生情,却不知他竟是这样因情痴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时节,幽冥与人世的间隔也会变得模糊,庙戏本来就是人鬼共赏的,她过去众多冤亲债主机缘巧合之下一起化现,因了前缘怨愤纠缠,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听桃三娘说这些时,却想到了玉莲,她的心里不也是一直痴痴地记挂着同村的小哥哥吗?情鬼专找痴情之人……所以中元节晚上贵青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吧?他或许也斟酌过是否把玉莲也带走?那卖莲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莲他爹亡魂,还是幻象?这人世间种种情景,真假难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莲随商队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并且将新做好的莲花豆给她路上吃,她捧着莲花豆又哭了,说这豆子在她口中,却是五味陈杂,再吃不出原来的滋味。 17. 岁岁糖 临近度岁,江都城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浆洗、裱糊,也难得这几日天晴,小秦淮畔一行临水的窗户都撑开着,晾出红布或腊肉,还有一个个荸荠形的盖篮,也不知各家那篮子里面备的都是什么好吃食。 傍晚时分的柳青街欢香馆里,桃三娘总要熬好一锅桂花赤豆粥,端到大堂中央取暖的黄铜炭炉边温着,淡淡的甜香味有种让人安宁喜悦的感受,引得店外路过的人也不自觉地往里面张望。 准备年节糕点的杂事是我最愿意做的,桃三娘让我帮她磨糯米粉,小小的一盘石墨,顺着一个方向转,预先泡好的糯米发得很鼓,拿勺舀米进磨眼时,切记要半勺米加半勺水,出来的米浆白腻,之后再掺入一点籼米的干粉,再拌入桂花和红糖搅拌好,蒸出来便是红香软甜的桂花年糕了。 江都人尤其喜欢拿桂花年糕在十二月廿三这日祭送灶君的,因传说灶君司管人间饮食,且身边随侍有二神,一捧“善罐”一捧“恶罐”,用以考察民间每家的种种善恶行径,年终时便上天庭报告,人们都希望灶君在上天时多说自家的好话,别说坏话,于是都准备些又甜又黏的东西想去塞灶君的嘴巴。桃三娘对这个说法只是笑,街坊的婶娘来买糕时跟她说起祭灶这事,她便故意压低了声说:“其实依我看,不如索性做一缸醪糟给灶君爷,让他喝个醉眼昏花,头脑不清,自然就不记得你家还有什么坏事了。” 街坊婶娘听得半信半疑:“还有这可能?” 桃三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你倒是不妨试试,我这里刚好有新酿的,发得正好。” 我在旁边听得不由好笑,不过也觉得好奇。过了一会儿,桃三娘送走了几位婶娘,我便问她:“三娘,如果被灶君说了坏话,天庭会怎样惩罚凡间的人?” 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是听说,有大过者将减一纪的寿,一纪也就是三百日,而就算有小过,那也得减个一百日的,所以可不敢得罪灶君爷爷的。”她笑着就回到后面去了,我听着却觉有点害怕,心想以后可不敢做错事了。 正在我发愣之时,一个提篮的女子身影走进店门来:“请问桃三娘在么?” 我抬头望去,是个年不过二十左右,容貌清秀的挽髻小妇人,看着倒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哪家的。我连忙起身答道:“三娘在后面呢,我帮你去叫她一声。” 正说着桃三娘就拿着一盒松子仁走出来,看见那小妇人便笑着迎过去:“梅香你来了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才想起这女子原来就是在本地一带小有名气的一位姓姜的廪膳秀才家的通房大丫头。老早前就曾听来店里吃饭闲聊的一些客人议论过他家的事。要说廪膳秀才这一名头,可是秀才里面头甲第一名的地位,而得了这个廪生名义后,每月也就可以得到朝廷发给的廪米六斗,可是极光耀门楣的身份。而这姜廪生,据说虽是才学满腹,但为人性情却有些软弱,娶了高邮李家的一位小姐。李家本也是干净的殷实门户,但无奈那位小姐却是出奇的泼辣厉害人物,进了姜家门后,就把姜廪生一家上下搅管得叫苦不迭。去年姜廪生的那位六旬老母因病过世,很多人就在背后议论说姜家的老大人难说不是被儿子房里的河东狮给气死的,因为姜廪生身边跟随多年的丫鬟梅香,就是老夫人看不过媳妇欺负儿子,才力主让他正式收房的。起初李氏也不敢大闹,但时间渐长,不少尖酸挑唆的话语和言行也就越来越放肆,连家里家外的下人都看不过呢,还好那梅香聪慧有分寸,时时还能帮着担待分解些,让家主不至于丢尽脸面。 梅香拉着桃三娘的手笑着说:“那回在你这儿买的玫瑰松子糖,我家相公和娘子尝过,都赞说味道与寻常买的甚是不同,所以今天差我来再买些,而且务必要跟你这儿仔细学一遭呢!” “呵,这岁岁平安岁岁吃糖,还能有什么不同的做法?倒是多谢你家姜相公照顾我这小店生意。”桃三娘说着客气话,拉梅香坐下:“我正刚好又砸了一盒松子仁,做松子糖还不容易?你先喝口茶歇歇脚”她说着一边又给梅香倒上热茶。 玫瑰松子糖的做法其实不难,最考究的就是掌握时间和火候,先是把舂碎的黑芝麻粉末、松子仁在锅里炒香,然后备下硬糖、麦芽糖,少量玫瑰花酱,另拿一口锅滴几点油把糖炒化,切记炒糖的火不能太大,先下硬糖后再下麦芽糖和花酱,待糖浆金黄滴化的时候,就把芝麻粉、松子仁倒入锅中,之后迅速混搅拌匀好,立刻倒出在一个抹香油的平盘里,拿木勺压平整,趁着热气未散之际,就把整块渐硬的糖翻倒出来,在干燥洁净的砧板上用刀切出码齐的小方块,切完糖块也几乎已经全凉,桃三娘拿一块给梅香:“你尝尝!” 梅香接过糖块咬了一口,有点疑惑地道:“要说这做糖的工序,我家也是差不多,只是出来的味道究竟是与三娘你做的不同啊!” 桃三娘微微一笑:“这花酱是我自己亲手采的花做的,这麦芽糖也是自己熬的,兴许自家做的味道总比买的不一样?” 梅香点点头:“是了,向来听闻桃三娘对一饮一食皆十分了考究,从这松子糖也可看出,这人做事是不论巨细都得认真刁钻些才对的。” 桃三娘替她把糖放入食盒,梅香站在灶旁,无意中身子退了一下,碰到了灶沿上的一柄铁勺,铁勺“乒当”一声落了地。这倒没什么出奇的,梅香赶紧抱歉地低身去捡,却才发现铁勺竟断成两截,长长的铁柄中间就这么齐齐分开了。 “呀?”梅香惊呼了一声,拿起铁勺一脸诧异:“三娘,这……” 桃三娘也是一怔,但随即就摆着手接过勺子说:“不碍事、不碍事。” 梅香赶紧从身上拿出钱袋:“真是不好意思,我这赔给你。” 桃三娘麻利地把糖都装好盒递给她:“这家什也用好些年了,原本就是坏的,换掉也是迟早,只是一味心想姑且、可惜,就下不了决心换。其实呀,有好的、新的,为什么不快换来?我倒觉得该感谢梅香姑娘你呢!” 梅香还是一迭声地道歉,一定要把铁勺的钱放下,桃三娘拉着她的手送出门,回来时拿起那个断了的铁勺端详了一下,我在旁边有点奇怪:“三娘,这东西怎么会无端断了?” 桃三娘笑了笑,便随手丢到一边,低声嘀咕了一句:“她身上的兆示恐不好呢!” 第二日是腊月廿二,我娘一早打发我到谭大夫的生药铺去买些桂皮、甘草。我到了药店,却只见谭承一个人蜷着双手在店中央地上来回走着。我看见他的样子,不由笑说:“你冷就去炭炉边坐着嘛!在这里绕圈作甚?” 谭承抬头看见我:“原来是小月妹妹,咳!” 我说我来买桂皮甘草,他就到药橱里给我称,我站在柜台前:“怎么不见谭大夫?” 谭承啧啧嘴:“昨儿夜里刚躺下,就被姜廪生家的人叫走了,好像说他家娘子昨夜小产了,急得人不得了。” “吓?还有这等事?”我想起昨天他们家的梅香才来过欢香馆买松子糖。 谭承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方才寅时我叔又回来了一趟,除了配几帖女人药,还拿了棒创药,我说这妇人小产,怎么还有人跌倒受伤么?你猜怎么着?说是姜廪生家有祖先显灵了!姜老爷昨晚饭后挨在暖炉边打盹,不知不觉就梦见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气哼哼地走来,二话不说就先拿手里的拐杖追着他打了一身,然后再说自己是他姜家祖爷,姜老爷还不待说什么,那老头对他又紧跟着一通臭骂,姜老爷这一头吓得惊醒了,满身满脑袋疼,仔细一看都是棒打的紫痕。可他这边还没明白过来,外面又听见养娘在杀猪似的喊不好,娘子摔倒流血了……你说这不是大大的邪门事?” “祖先显灵?”谭承叽里呱啦地说一堆,我还是听得一知半解:“这事姜老爷自己知道罢了,谭大夫怎么还能晓得这么详细?” “你不知道,我叔叔原也不是那包打听的人,但他去到以后就看见姜家的老狗疯了,在他们家供祖先牌位的桌子前转来转去,谁敢靠近都毫不留情扑上去一顿咬,姜家几个下人都伤的伤、怕的怕,闹得一宿鸡飞狗跳的。”谭承说得板上钉钉那么真,我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胡编,不过这事虽然蹊跷,但也与我无关啊,我接过他称好的桂皮甘草,付了钱便回家了。 欢香馆里桃三娘也正在熬甘草茶,这腊月三九的寒天,不少街坊没地方去,就有几个也跑到欢香馆里喝茶吃果。桃三娘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正走进门去,看见路那边由三四个官差走来,每人手上还拿着镣铐枷锁,都是一副急凶凶要去拿人的架势。店里的人不知谁先觑见了,也纷纷伸长脖子出来张望。 有人说道:“这岁末寒天的,如何县太爷还要升堂审案子么?只不知这狗唤的是谁人?” 我看他们去的方向,想起方才谭承说的话,心忖他们莫不是去的姜家吧?我正发呆呢,桃三娘过来一拍我肩膀:“月儿,你快来帮我磨些糕粉,张员外家方才差人来订了十斤上贡的红糕呢。” “哦哦。”我赶紧答应了去做,看见官差的事也就抛到脑后了。不曾想这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就见那些官差拘着几个人回来,为首的一个竟然就是梅香,其他还有一个男小厮,额头青了一大块的也跟着走,还有个吓得半死、哭哭啼啼的丫鬟随在最末。我惊得张大嘴巴看着他们走过去,这一带有不少人都认得梅香的,因此店里其他客人也顿时炸了锅似的,纷纷跑到门首去看:“那不是姜廪生家的大丫头梅香么?这是怎么说的?官差拘的怎会是她?” 众目睽睽之下官差一行人走过去,梅香都是紧抿着嘴、目望前方地走着,神情里强忍着悲恸,完全不去看周遭人的指指点点与说法。他们一行走过去后,人们还没散去,就又看见意态有点颓唐的谭大夫同样从那边走过来,进店门时何大招呼他入座,他累得甩甩手:“快去给我烫壶热酒来罢了。” 相熟的街坊跟他打招呼道:“谭大夫早啊!这是刚出夜诊回来么?也不带上谭承给你跑腿?” 谭大夫挑了挑眼皮,懒说话地道:“莫提了、莫提了!老夫给自己灌饱黄汤便回去好歇了。也不曾见过比那姜家还倒霉的事……罢了、罢了!” 众人一听谭大夫知道姜家的事,立刻全都围拢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但谭大夫再不肯吐一个字,何大给他上酒后他就自斟自饮开,桃三娘从后院出来给他上了点小菜,他也只是多声谢,喝完整一满壶酒,就醺醺地回生药铺去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几乎半个江都城的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姜家发生的事。原来在前两个月,这正方的娘子李氏得知怀了身孕,李氏家的娘便携大妗子、小姨子带着活鸡活鸭来探望,梅香自然不敢怠慢,把好酒菜饭都拿出来好生招待着。但可巧这时候就发生了这样蹊跷的事,在亲家来的第三天早上,厨房里德鸡笼子被发现锁头开了,里面的母鸡一下丢了两只,笼子外面地上还有几把散落的鸡毛,看样子像是来了爱叼鸡吃的狐狸或者黄鼠狼;厨子仔细辨认了一下,说那丢的鸡正是李氏娘家人送来的,并且在院子里到处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两只鸡的踪影,各人嘀咕了一会儿也就作罢了。不曾想第四天一早李氏的大妗子早上睡醒从屋里出来打水,一出门就被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待定睛一看,地上都是鸡毛和一些黏糊糊的血块,大妗子吓得了不得,顾不上衣服脏,爬起来就嚷嚷开来,把姜家上上下下都叫来看。所有人也都傻眼了,大妗子觉得自己受了大大的晦气,便坐在门首地上撒起泼,首当其冲就指着梅香大骂,说她心里妒恨主妇怀了身孕,这是要做妖法整治主家娘子呢!梅香也吓得跪地连连赌咒发誓,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在姜秀才左赔礼、右服罪,给大妗子买一匹上等丝绸做衣裳,才算完事。但这怨由终归还是种下了,此后不管梅香再如何小心谨慎地伺候,也再难得到李氏半张好脸,姜秀才又是不管这些小事的,每日只是关在书房背书写字,所以这家里也没人调和。 直到昨晚,李氏吃完饭时走过院子,一个叫杏红的丫鬟在指使一个小厮从杂物房里搬几箱旧东西送出去,那个小厮失手把其中一个箱子落在地上,盖子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些值点钱的旧衣和瓷器家什,这些东西不大不小,也不常用,所以偶尔不见了一两样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李氏顿时生了大气,觉得拿到贼窝了,这杏红和小厮肯定就是串通好了的,而且杏红平素跟梅香俩人很好,保不准梅香在这其中也有份,于是李氏立刻吩咐自己养娘去叫人把这俩人捆起来,她自己转身去书房找姜秀才,打算这回要大大地发落这帮下人。可谁知那青砖地在先一个时辰曾让人打水洗刷过,天又冷,水就结成冰,李氏走得快,一个不留神摔一大跤,养娘过来扶时,她已经开始作痛得不行,还没回房就发现血顺着裤脚流出来了。姜秀才在那边房里梦到被祖爷爷殴打,醒来又听见娘子小产的消息,自然是惊怒非常,又追问是谁让洗的地,都说是梅香,一顿雷霆迁怒又是加了几层,这边派人找大夫、那边要吊起人来拷打,哪知道后院的老狗突然蹿进姜家供奉祖先牌位的屋里,谁敢靠近就发疯地乱咬。姜秀才本是个守孝道的人,见狗这样行径,想是家里必定有大祸乱了,而不论怎么看,那祸首也像是梅香,虽说向来梅香都分寸得体,没有一丝错处,但怎知她心底是否窝藏祸心呢?况且姜秀才膝下一直无子,好不容易李氏肚里有了喜事,这还没过个安生好年呢,孩子就轻易没了,祸由还是梅香看似无心做下的……再加上失盗一事,最后姜秀才忍痛含悲亲自写下一呈诉状,天不亮就差人送去衙门,于是人们才看到后来官差去锁了梅香等人回衙门的一幕。 欢香馆内客人们一下去呷茶嗑着瓜子,说起姜家近来发生的事时,个个好像都是亲眼所见一般,口手划描得形真情切。桃三娘忙碌着迎来送往,添果加水,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也不搭腔。 哪知,世事有时就这么巧的, 这时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欢香馆找桃三娘,我认得他是平时常来的富家主顾绸缎庄赵家的下人。那人传话说,他们家主晚上要请几位客人来这儿吃晚饭,让老板娘将临窗的大桌收拾干净,多烧一个炭盆,并准备几样拿手好菜云云。桃三娘便顺带问他另外几位都是何人,那小厮说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姜廪生姜秀才。这话一出,四下邻座的街坊不禁面面相觑一眼,都不做声言语了。 那人走后,身边就有讪笑的说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来喝酒吃饭?旁人搭腔说,他是出来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准备些什么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几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腻了么?还有什么好菜?”说完就进后院去忙活了。 据桃三娘说,绸缎庄的赵家大爷,早年曾在极南之地的岭南一带行商,因此有吃山槟榔的嗜好,山槟榔也叫“洗瘴丹”,传说南方潮湿山多瘴疠,人们吃它以疏通脾胃时气。恰好前些日子有个常往来湘楚地方贩竹席的客人送给桃三娘一包干制的槟榔,她自己又不爱吃,今天赵大爷来,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边说着,还倒出一小把山槟榔来给我看,并把它拿到石磨里反复压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锅,把白糖和槟榔粉以及一些专配做糖用的白细粉一起煮化调和,最后做出颜色偏深喝的糖块,说这是槟榔糖,让我尝尝,我却觉得那甜之中带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一点都不喜欢。 桃三娘准备的凉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块连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黄酒调稀的香糟里,拿坛子贮存约两三昼夜,这时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颜色红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酱风鸡,也是先上的腊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时就制好晾干的肥鸡,蒸前以甜酱少许均匀涂抹,再在鸡腹内装花椒、葱把蒸熟即可。 正经的热菜套鸭,是有点考究手法的,把一整只板鸭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鸭身原形,再另宰一只肥家鸭,鸭身的脊骨去掉,腹内洗净去尽内脏,最后把整只板鸭塞入家鸭肚内,并填以葱头、姜片、少许桂皮、红枣,用棉线将鸭肚重新缝好后入锅整蒸,时间掌握要得宜,肉烂汤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烩鲢鱼头,必须是选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鲢鱼,鱼头去鳞鳃后,砍为两爿,入大锅内,水淹鱼头约一半左右,余下再倒入黄酒盖过鱼头之上,一把葱结和两块拇指大的拍烂姜块,大火烧开,再换小火焖约一小会儿,就用漏勺把鱼头捞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轻轻把鱼面朝下托起,把鱼骨小心拆去,拆完后放竹垫上备用;再烧一口砂锅,化脂油至五成熟,下葱、姜和笋尖煸香,再将鱼头放入,以黄酒与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汤烧滚,加盐、酱油、少量糖后移换小火再烩至汤汁收浓,撒一点椒末与青蒜叶便可出锅。我在一旁看着,只觉这道菜的拆鱼骨法,是最难得的,且要使鱼面不碎,灶膛里火势更要小心,过旺则滚烂了鱼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还用豆腐与蛋白做了假蟹羮,时鲜的冬笋烧火腿,茴香大料与黄豆烹的削碎肉豆,刨丝萝卜扎成的圆子托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焖的砂锅菜等,那客人来到,几色菜肴或刚下锅或出出锅,正好热气腾腾地上桌。 一桌客人里,赵大爷坐中间首位,他旁边那着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个头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里眉头紧锁。满心烦郁的样子。同行几个人都说些寒暄客气的话,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赵大爷似与他特别熟络,不时向他提起话头,又叫贴身小厮拿出一把琴,让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个人弹琴,大家行酒令取乐。 满桌人吃喝玩了一阵,那姜秀才仍是兴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说辞时,他还是只闷头喝酒,别人追问他了,他便自称想不出辞令,强行夺过别人手里的酒壶连续满斟满饮,赵大爷看不过眼,桃三娘正好端盘上菜来,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声问:“老板娘,你这道菜又是什么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丝萝卜的砂锅菜,她笑着放下锅子掀开锅盖,拿汤勺舀起里头的萝卜丝团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我这粗使活计的人又哪能像你们那样舌绽莲花?说得出什么登名大雅之堂的话?这不过是扎丝的蒲草,”又舀起连汤的黑木耳和肉糜:“这就是偶尔遮日的黑云,我们这种小家人,春时忙割菜子,夏时赶种秋苗,拧一把草苫就盖一蓬簇蚕……可说不出道理。”她一边摇头笑,一边为众人碗里都加一勺汤菜。 赵大爷看了看身边的姜秀才,笑道:“这欢香馆的老板娘就是伶牙俐齿,不过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等,姜兄可尝尝?” 姜秀才面上勉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夹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边,忽然外面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他顿时惊得全身一颤,手里的筷子也“哗啦”一下脱手掉到地上,碗一倾侧,汤都洒到他衣服上,桃三娘连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过去:“哎,客官当心!” 赵大爷也站起身,指着身边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去倒些暖水来给姜相公洗手啊!” 那小厮找不到水盆,还是李二到后院去拿来盛了水送去给姜秀才,桃三娘则走到窗边推开往外张望了一下:“哪儿来的野狗?” 姜秀才的脸色却一阵白一阵青的,赵大爷担忧地问他:“姜兄是否身上不适?” 大冷天的,姜秀才却一额头冷津津的细汗,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昨夜家中那狗疯吠了一夜,我……” 赵大爷拍他肩头安慰道:“姜兄昨夜受惊了,惊魂不定在所难免,今日请你出来就是让你喝点定魂酒的。”他说着又给姜秀才的杯里倒上:“来!愚兄敬你一杯!” 姜秀才苦笑了笑,仰脖喝干了。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隔着厚厚的棉套布帘,也能听见外面“呼呼”的北风。我一直坐在柜台边角上的炭炉边看着烧水壶,磨着糯米粉,明天廿三,就是家家户户摆供送灶君的日子,所以欢香馆的红年糕卖得特别快。 打更的声音传来,是戌时二刻。时不时各处的几声狗叫,像是远近每家养的狗都蹲在家门檐内恪守着庭户。我微微打了个呵欠,盆里原本泡得满满的米总算见底了,我揉揉发酸的胳膊,桃三娘拿给我一包刚烙号热气腾腾的火腿葱饼:“月儿累了吧?天这么晚你先回家吧,别耽搁了。” 我向桃三娘道了谢,走出欢香馆时,一股冷气吹得我鼻子里一刺,不禁打了个喷嚏。竹枝儿巷口处黑洞洞的,只有我家那爿矮墙内依稀看到屋里透出的光。我怀里抱着暖呼呼的饼朝那个光走,将到竹枝儿巷口当儿,突然,右近一处暗里有荧绿的光略一闪动,我猛地一惊,然后却听到像是狗喉咙里发出的“嘤嘤哼哼”声,大人们都说狗这么叫是在哭呢!我站住脚步往那暗里看,荧绿的两个光又亮了,我有点害怕,那狗不会扑过来吧?我下意识后退几步,正要避回家门里,那狗就蹭着脚底“沙沙”地走过来了,喉咙里不时仍发出可怜巴巴的哭声。我借着微弱的光,看清这是一只个头不小的大黄狗,尾巴一边摇脑袋一边半耸拉着,倒丝毫没有要扑我的意思,我才松了口气。黄狗到我脚边绕,又抬起爪子在我裤子上轻轻挠几下,我还是怕它咬我,又退了一步,它好像也看出来了,就不再挨近我,只是坐在那儿摆尾吐舌头。 怀里的热饼犹在散出香气,我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饿了?” 黄狗喉咙里“哼哼”几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在包里撕下一块饼扔到它面前:“吃吧。” 黄狗向我点几下头,但低下去嗅了嗅饼,又很快抬起头来继续朝我“哼哼”。我心疼那块饼:“你不吃我就回家去了。”我转身要走,那狗却连忙紧跟几步,用头用力在我腿上朝一个方向蹭。我有点不耐烦了,靠边绕开它,它还不依不饶,用牙咬我的裤子,要把我往一边拽似的。我急了,正要强行挣开它时,对面欢香馆里就有人掀帘子鱼贯走出来,是赵大爷和几个人送姜秀才出来,还听得赵大爷说:“姜贤弟为何急着要走?这饭菜才吃一半……” 大黄狗这时猛地就像被抽了鞭子一样,立刻松开我就朝欢香馆飞也奔过去,我看它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禁大叫:“哎呀!当心……” 就在这当儿,何大突然大踏步从店里闪身出来,徒手一把抓住已跃上半空的大狗,一人一狗失去重心一齐就势滚倒在地。那姜秀才和赵大爷都一时惊得呆立在那儿,还是赵家的一个小厮不知从旁边哪里找到一根木棒,可又怕错打到何大,站在一边看怎么伺机帮他一把。我不敢太靠近,紧追几步又站住,何大生得个头魁伟、腕子力气特别大,这一回也不含糊,看他正一手掐住狗的脖子,一手又制住狗的两只不停抓搔的前爪,狗大张着口露出尖牙,满口唾沫,仍在奋力挣扎。 突然姜秀才惊呼道:“这不是我家那条狗么?” 赵大爷奇道:“就是昨晚你家里那条疯狗?没叫人打死?” 姜秀才跺足急道:“逮不到它,让下人撵着赶出去了,报我说跳墙逃了……如何会知我在此?” 黄狗全身开始抽搐,眼看就要断气的样子,何大翻身将它按在地上,却松开了它的脖子。黄狗不挣扎了,只是发出哭似的“嘤嘤”声,眼眶里也是湿亮湿亮的。何大脸色阴沉地盯着它,看它老实了,才慢慢放开自己站起身,姜秀才害怕得不自觉就往赵大爷身后躲,桃三娘这时手拿着一方食盒匆匆从店里出来,好像对适才一幕并不知情:“哎?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说叫姜相公慢点走,还有一盒相公爱吃的糖……”说着就看见一行人都站在那儿,那个拿着木棒的小厮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何大则满身土,地上又躺着那狗,她便更诧异道:“哎?大冷天的,你们这是做什么?……何大你杵在这儿愣着干什么?既然送客就去帮忙张罗马车来才是。” 赵大爷似乎怕桃三娘要责怪何大,连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因姜兄急着要走,那狗突然冲出来作怪,倒多亏你家何大机灵手快。”他又转向姜秀才,那姜秀才也不知是被北风吹的还是狗吓怕的,脸和嘴都煞白,看那狗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由得出神,连赵大爷跟他说话也没听到一般;而更奇的是那狗这时也在望他,鼻子“吸溜吸溜”的,好像哭得更厉害。姜秀才盯着狗好一会儿,看它没有再爬起来扑人的势头,才大了胆子挪过去,口里喃喃地说道:“你在我家也十年有余了,怎的偏在我家多事作乱时发癫狂?你莫不是年老生痴么?” 那狗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更加一味拖长着声“嗷嗷”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哽着喉咙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嘴里就“咳咳”地吐出一些东西。赵大爷觉得异样,就招手叫旁边提灯笼照路的小厮过来,待灯笼仔细照看一下,赵大爷奇道:“这狗吐的都是鸡毛,它还偷吃你家的鸡了?” “鸡毛?”姜秀才凑过去看,脸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地端详那只狗,那狗用一双爪子在地上刨着,有点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里没有再乱吠乱动。 一帧呼哨的北风陡然吹过,赵大爷打了个喷嚏,终于有点不耐烦,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贤弟,外间太冷……若不急着回去,不如让老板娘先熬碗姜糖水祛祛寒气?有什么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够呛,但他看着地上的狗,犹在迟疑。赵大爷拿眼去示意站着没做声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识趣地与赵大爷一起将姜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里。我望着桃三娘转身进去,再看看狗,那狗见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来,掉头朝我这边,我整个人已经冻得发木,见它朝我冲来,脚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动,来不及大叫,那狗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上—— 狗鼻子喷出“呼哧呼哧”的热气扫在我的脸上,它大张着口在我眼前龇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识地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挡在它和我之间,但它的爪子已经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咝啦”的声音,恐怕里面的棉絮都要露出来了,我想我这趟肯定要被黄狗咬断脖子了……老早以前就听大人说过,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里睡觉时,被家养的大狗咬掉脸上的肉!这个念头一在脑子里闪过,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开始想哭,就在这时,耳边猛地响起我爹熟悉的声音:“月儿!” 就听一阵“啪”的钝响,扑在我身上的黄狗就斜剌里地弹飞了出去,我头脑里立时就懵了。 然后就听到我娘的声音在我耳畔喊:“月儿?月儿你伤着哪儿了?” 我眼前一晃,看见我爹严阵以待地拿着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儿,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脸:“伤到哪儿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点将醒未醒似的感觉,只看着我爹拿着木棒径直又去追赶,还有我娘的尖叫:“你当心点……” 然后好些人又从欢香馆里冲了出来,憧憧的人影间只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唤我:“月儿?月儿……” 我想张嘴答应,但身体完全没有反应,就像身子被什么抽掉了,眼前看到的东西全部晃来晃去,晃到我的脑袋昏得也愈发厉害……一会儿我看到几乎贴近脸般近的方砖地面,夜色里上面的青苔都荧荧发绿,又过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墙挡在前面,可一会儿我好像又翻过了墙的另一边,只是落不到地面。 我脑子里迷迷昏昏的,只觉得颈背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整个人悬在空中,没有一点踏实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方才,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边么?还有桃三娘,她唤我名字来着?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一爿院落里,有两扇窗户亮着,里面依稀传出人声,我想开口叫他们,问一问这里是哪儿,可眼前又一晃,四下里顿时再陷入黑暗。 路阶之下结了薄薄一层冰,幽幽发出银色的光,岁末时分的夜应该很冷吧?但我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始终浑浑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过一丛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边听到“呼哧呼哧”的气喘声,接着我被拽着凌空跃上台阶,走几步又有一道门,我的鼻子几乎碰到门槛,终于,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颈后的确被什么东西牵着,一切都看着那么高,我却失去了身体,只有一点神识还在。 进了门槛里,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两口灶膛中快燃尽的柴灰上几星闪动的火苗……这里是厨房吧?我疑惑怎么会来到这儿。正想着,就看到灶膛口越来越近,我被径直带到火苗跟前,还以为要被投入那堆灰烬,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时,却又停住了。然后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进灶膛里面,不顾灰烬的炙热,颤巍巍地在其中扒来扒去,像是在找什么。难道灶灰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突然不知从哪儿“咻”地冒出一股怪异的风,在灶边四周打了几个旋,那只爪子迟疑了一下,从灶膛里扒处一把一把灰渣,然后又用爪子在灰渣里仔细挑拣几下,我依稀刚看清那些灰渣里有不少灰白色的东西,像是些细小的家禽骨头,还有爪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灶膛里“呼”地蹿起殷蓝的火束,狗吓得连连后退,我也身不由主地跟着它缩到门边。那蓝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烧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蓝火愈发诡异的地方,是连灶边地上的一捆干葱也没有烧着。 狗想逃出门外,但那蓝火和旋风好似串通好一样,故意将火势的苗头吹向门首,狗畏惧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转。 幸好就在这时,屋外由远而近传来人声,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灶里的蓝火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登时熄灭德无影无踪。 我被狗衔着转得晕头转向,已经找不见北了,随着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还没来到,狗就熟门熟路地顺着一堵墙边,往另一个方向跑,四下里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气声,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之中,好似过了很久,就在我几乎失去只觉想要迷糊睡去的时候,就听见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月儿……桃月儿……”声音很细,离着很远,但字字清晰,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我下意识张开口,听到一声叫我名字时,便答应道:“哎?——” 迅速整个人像是被猛劲提起,我一下子睁开眼,眼前好几盏油灯照得屋里透亮,我的面前摆着一碗刚焚烧殆尽的草药和一柱残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围拢在我身边,低头关切地看着我,我一睁眼,桃三娘就高兴地道:“醒了!月儿她娘,你看月儿她醒了!” 我娘口里一直在念佛,看见我醒来,赶紧揉揉我的脸:“月儿?你真醒了?认得娘么?” 我困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爹在旁边长舒一口气,向桃三娘作揖谢道:“我家这孩子总是多得你照顾,不然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晓得灌盐水,也不顶你这法子管用。” 桃三娘连连摆手:“这不过是我们老家的土办法罢了,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丢了魂儿,或被路过的畜生衔走魂魄,也是有的。乡下都这样找孩子,不然时间一长,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似的,像是赵家的小厮。他们见我醒了,就过来跟桃三娘说既然这闺女醒来,我们也好回去跟大爷回话交差云云。 我的脑子里则渐渐想起方才的一幕幕,着急起来:“狗呢?那只狗去哪儿了?” 我娘吓得用手捂住我的头:“狗不在这儿了,没事、没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欢香馆里的一张长桌上,我摇摇头:“方才那狗去了一个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厨房,狗还爬到灶膛里找东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头……然后那灶上就着火了!” 我娘口里不住念佛,跟我爹说:“这孩子被吓着不轻,她爹,怎么办?” 那两个正待要走的小厮听见我说的话,其中一个就问:“刚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乱被撵出来的?” “姜相公方才说是的。”另一个道,还回头看看我说:“我们家大爷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们也可以把这丫头的话一起回报去。”说着两人就走了。 我们一家在欢香馆也没耽搁,娘还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点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过谢,领着我回了家。 听桃三娘说,灶神的全衔是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乡北方那边的人,则惯称他为灶王爷。虽说祭祀灶神有讲究,所谓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这日才祭,不过大多数人也愿沾个贵气、官气,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儿巷的许多户人家,也在廿三这日摆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后将旧有的灶君像撕下,连同事先准备好的金银纸帛、一个篾扎纸糊的马、一把黄豆和干草一股脑儿焚烧完后,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仪式算是完成。我问爹为啥还要烧黄豆和干草,爹说是给驮灶君的那匹马吃的干粮草料呢。 下午我到欢香馆去,看见谭大夫坐在暖炉边,正就着两碟小菜拿着酒壶在自斟自饮,旁边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廪生家的案子,说衙门里或许最近择日就要升堂审理,有人又说这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衙门还管什么案子? 谭大夫捻须听着他们说话,就摇摇头:“姜家这趟不知撞什么邪了,我看这事蹊跷!蹊跷!” “这事怎么个蹊跷?”众人立刻齐齐转过来望着他。 谭大夫抿了一口酒:“这话说起来,我也并不深知什么,那夜他家娘子小产,我去到时就见那家里灯火通明的,人都拿着棍子出来了,那阵势我当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这头给我封开箱钱,那边屋里他娘子就在那儿哼哼唧唧骂呢,我听那话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骂遍了也不解恨,我说她那小娘子怎么这时候了,有口气也留着养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话笑道:“所以说姜秀才在家放个屁都得关门躲起来,吃饭要待打嗝,也还要先看人脸色是红呀,还是白。这才暗自琢磨一番,这嗝是该打呀,还是不该打的好!”这人的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 谭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了下去:“后来我把药给他下面人煎去了,就听得外面越来越闹,本来姜秀才还陪着我这厢喝茶,后来就进来人慌慌张张地把他请出去,我半盏茶还没喝完,那后边就‘噼里啪啦’地打起来,还有砸东西的声,我以为他们要动家法呢!可听了会儿又不像,倒像是赶鸭子上架呢!咳!我就纳闷了,出去看,又不在这边院子,我不好在人家里乱走,正想回屋继续坐着去,就看见那边一屋顶着火了……开始是闻到焦味,后来就看见红红的光透上来,那些人都炸了锅似的,又开始嚷嚷抬水救火,”谭大夫说到这儿,却撇起嘴唇:“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了,屋里那位奶奶还真不亏是管家的好媳妇,身子都这样不好了,还不忘叫养娘出来进去地给她告诉外间的事,让养娘去传她话,指挥这个、那个,咳……连夜逼姜秀才写状再让人去衙门叫皂隶来锁梅香几个,她也真是费心了,咳!” “吓?原来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写状?谭老您说他们家还走水了?这烧的是哪间屋子啊?这祭灶神爷的日子里,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这么搭腔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赞同。 众人这正说道得火热的时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进一人,我仔细一看,却是昨晚见过的赵家小厮。他径直走到谭大夫桌前:“谭大夫,果然您老在这儿,我去药铺找您不在,店里伙计跟我说您喝酒去了,我这沿街找了几处酒馆,那伙计也真是,不跟我说清您在哪儿,让我好找!” 谭大夫笑着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没问个明白。” “您先别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厮急得就想拉谭大夫的袖子。 谭大夫怕他弄洒了酒,连忙一手拦住杯子:“有事慢着说,究竟是谁病了?你是谁家的?咳!我这酒劲儿还没到呢!” 那小厮只好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绸缎庄赵家的,姜廪生得了点急症……都在那儿辰勾盼月一般地等着您哪,您要酒还不容易,我们那厢多的是好酒。” 谭大夫没法,只好把杯里的一口吸干,又晃了晃酒壶,站起身:“桃三娘,这壶里的你替我留好,回头我再来喝干了才是。” 桃三娘笑着过来送他出了门,正转身进门之际,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胡子老头颤巍巍走来,叫住桃三娘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正疑惑这附近从未见过这样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唤我跟她到后院厨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黄糖块和一大勺麦芽糖一齐在锅里煮化,倒出后趁着糖还热的当儿,把手蘸一点水和油,将糖拿在手里反复拉扯好几遍,待糖色发金发亮以后,再捏出各种形状。桃三娘的手特别巧,一块糖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几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样,再用切好的红果丝贴在花蕊里,简直仿若真花无异。又或是做成鱼儿的模样,在鱼身处拿小刀介出鳞片,鱼两颗眼睛上贴瓜子仁,也是活灵活现的。 我一边学着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烫得又红又痛,桃三娘笑说我的手还嫩着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烫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这么好看的糖干什么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话,却反问道:“如果有人生气了,你觉得拿什么吃的哄他高兴最好?” 我想了想:“吃点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谁生气了要吃糖?是刚才那个白胡子老爷爷么?” 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继续低头做糖。不一会儿,各种蔬果瓜菜式样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将染绿的蜜饯果子剪成瓜叶和藤丝的模样,贴在瓜蒂上,与红的糖花、<盛放在一处,大冬日里看着仿佛真如夏日里红艳艳、翠生生、水湃过的新鲜瓜果一般,让人心生喜欢得了不得。 这时外面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还是方才的那位赵家小厮,他笑着跟桃三娘说:“我来替姜家跑腿的,姜家有两位都身体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独记挂欢香馆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请了谭大夫去,问过他说可以吃糖,而且这岁末年初,家里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爷就差我再来跟老板娘说一声,请老板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听说了姜家娘子身上不好,请她稍等,我待会儿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厮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来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 厨房里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松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边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卤和炒芝麻,还有川蜜制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铜锅里熬老了,略加洋塘放露天里冻过而成的。 用两层食盒盛好这些,最后桃三娘把那一碟鱼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个盒子盖好,用布打个小包裹,让我抱着,给何大、李二等交代几句,便带着我跟赵家小厮往姜家去了。 冬日里的天,黑得特别早。凌厉的北风一遍一遍地迎着面像刀子一样刮,我缩紧了领脖子,留神脚下的路,生怕一不小心摔跤弄坏了怀里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头,不知什么地方,传出“嗷——嗷——”拖长的狗叫,听得我浑身打一个颤,连忙挨近桃三娘身边。 姜家的宅子在蕃嫠观附近,原来据说观里曾长有一株千年的琼花树,但蒙古人来时,那树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说那老树有灵,不忍看人间涂炭,遂伤心自绝,我也不知真假,只是在暮春时候来观里看过后栽的一些琼花,倒是十分莹白可爱……“咻”的一阵风里带着几颗冰碴儿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喷嚏,赵家小厮回过头跟我们说:“喏!到了,前面那对灯笼就是姜家。” 姜家的大门里静悄悄的,有个应门的老汉,借了我们一盏灯笼看路,还不忘叮嘱我们说:“我家夫人这两天不舒服将养着,因此脾性会有些不好,虽然是她要唤你们来的,但也说话更谨慎小心点才是。” 桃三娘笑着应诺了。我听这人说的脾性有些不好,起初觉得可能她也只是待人有些不耐烦罢了,哪知去到她住的院子门口,就听到里面“乓当”一声碎响,紧接着一连串骂声:“贱人你是要作死么?这是谁惯得你这般下作?整日在这儿瞎神捣鬼、占风使帆,作弄这个整治那个,溺醋搅屎玩的么?这辈子不做好事就等着下世给人当牛为马吗?”那话骂得恶毒,更怪的是声音听起来还一时像女一时又像男声,然后就看见个婆娘从里面拿着扫帚簸萁,簸萁里盛着一些碎碗瓷片,跌跌碰碰地退了出来。 赵家小厮也立住脚步吐了吐舌头,伸手招那婆娘过来,小声道:“养娘,奶奶又砸东西了?” 那婆娘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一脸惊惶端着碎片走了。 赵家小厮挠挠头,转来跟桃三娘说:“没法子的,是她叫你来,就劳你给送进去吧?” 桃三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得“哗啦”一下门响,一个披着大氅、蓬着一头乱发的女人从屋里冲出来,厉声喊问:“谁在哪儿鬼鬼祟祟的?” 赵家小厮吓得连忙过去:“我……赵家大爷方才请谭大夫去书房给姜相公诊治去了,奶奶您不是要吃好糖食么?欢香馆的老板娘亲自给您送来了。”赵家小厮说话都有点前后不搭对了,我也不自禁就往桃三娘身后退。 “欢香馆?”那女人乜斜着眼朝我们看了看,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想什么。这时那养娘放好扫帚簸萁,空着手回来了,看见那女人的样子,吓得赶紧过去拉她:“奶奶,您身上不好,刚大消了元气,就别出来吹风了。” 那女人狠狠甩开她:“这里轮不着你来管我!”她又往前疾走几步,那养娘正好低头一看,怪叫道:“奶奶您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我循着她的话去看,果然那女人脚上只缠着脚布,赵家小厮脸色更尴尬,女人竖起两道眉瞪着养娘,突然身子一软就坐到地上,养娘去搀她,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四下张望,养娘试探着问她:“奶奶别坐在地上,凉!” 她看着养娘的脸,猛地喊道:“相公呢?相公呢?” 养娘一愣:“在、在书房。” “快!快去请他来,”女人想了想,脸哭丧起来:“不、不,我得去跟他说,这事、这事非同小可……”说着她就往外跑,养娘吓得大叫:“奶奶您还没穿鞋!再说相公正跟赵大爷和谭大夫在一处,你去了不成体统呀!” 赵家小厮这时赶紧搭话道:“我去!我去帮您请他来就是!”说罢一溜烟跑了。 那女人仍坐在地上,但神情一瞬间就和方才的不一样了,全身筛糠似的发抖,转头看见桃三娘和我站在那儿,就惊吓得大叫:“啊!你们是要来抓我的么?” 养娘无奈在旁边道:“奶奶方才说要吃欢香馆老板娘做的糖食,老板娘就亲自给您送来了。” “糖?”女人听到这个字就双目愣着出神,忽然想起什么,就挣扎着起身走近前来:“送来的是供糖么?” 桃三娘笑笑让她看手中食盒:“让您久等了。” 养娘催促那女人进屋穿鞋别冻着,那女人犹犹豫豫地看着食盒,又不放心地四下里张望几遍,紧紧捏住养娘的手:“真的没有要来抓我的?” 养娘被她搞得哭笑不得:“这是您家,外人轻易进得来的?……相公受风寒上吐下泻了半日,正煎药呢。” 女人听了又是一惊一乍不肯进屋,一会儿骂姜家祖宗,一会儿说有人来抓她,养娘拉不住,桃三娘见状只好把食盒给我拿着,上前去帮忙。女人正闹得混搅不清之际,姜秀才披着衣服由赵家小厮搀着来了,看见女人这副样子,起得手脚和嘴唇直发抖:“你、你,你这是成何体统?” 女人见姜秀才来了,神情猛地一怔,也不吵闹了,那么站住定定的,养娘惊诧莫名,拍拍她:“奶奶,我们先回屋去吧?” 姜秀才也过来想推她回去,女人突然一抬手,脸上的表情和声音一瞬间无比严厉:“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磨磨蹭蹭作甚?” 姜秀才一愣,女人就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走,姜秀才想挣脱,但那女人的手劲似乎很大,他一点反抗不得,就这么被扯着走,养娘和赵家小厮帮忙去劝解也无济于事,姜秀才一边慌里慌张一径地问:“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你这是作甚?” 女人拖着姜秀才出了院子就朝一个方向走,完全不管不顾他的追问,这时就连赵大爷和谭大夫带着几个提灯小厮也从那边赶来,可他们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样子,几个大男人就都不好去拦她的路,只有桃三娘帮着养娘边拦边劝,一行人就这么拖拖搡搡、闹哄哄地去拐出这条路,到了一爿院子,那里原来就是姜家厨房!我昨夜被狗扑倒昏迷了以后,糊里糊涂之中神识曾随它来过这里! 我骤然想起昨晚的一幕,还有灶膛里冒出诡异蓝火的情景,这姜家娘子究竟为何要来这儿? 厨房里一如昨夜的灰灯冷灶,姜宅里相连的几处院子不多也不甚大,且到处静悄悄的,想是梅香那几人被带走后,家里除了养娘和看门老汉,也就没别的下人了。姜家娘子把她相公一直带到厨房门口,便自己一头冲进里面,整个人伏在灶前的地上,赵大爷一手夺过身边小厮手里的灯去照她,与呆若木鸡的姜秀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见那女人的头都快伸进灶膛里去了,勉强用一只手在灶膛里不断扒拉,她的动作让我想起昨夜那只狗,可这会儿再没看见它,只有这女人在重复它昨夜的行径。我不禁惊呼道:“这里面有鸡骨头!昨晚那只狗也刨过这里!” 众人听了我的话,但女人不顾周围人的惊讶和阻拦,赤着手先是一把一把拨出灶里的柴灰炭屑,直到黑糊糊地堆在地面一滩,然后她又在这一堆灰渣滓里翻找,果然拣出不少琐碎的小骨头,似乎因为被烧过,这些骨头有的发白,也很脆,轻轻用手一捻就散开了。 姜秀才惊呼:“谁放的鸡骨头?” 那女人双手脏兮兮地拿起这些骨头,说话却是个老者的嗓音:“这些都是被她们埋在灶膛灰里的……两只鸡生劏取血后连毛也不拔就藏在这里!” 姜秀才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旁边赵大爷把灯笼凑近了仔细看:“为何要把鸡藏在这儿?” 养娘则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嘀咕起来:“就是自从上回丢了鸡以后,这炉灶里生火就总也不旺,大家都以为是柴湿……现在我们煮什么东西能用小炉的都不使这大灶。” 养娘的话还未说完,那女人又像方才一样,全身一软歪到一边去,然后随即再像抽了风似的全身一震醒转,看着眼前情景,脸上神情立刻换成一副哭丧相,一边转过去慌慌张张的朝灶台跪着磕头,一边哭着说些诸神仙恕罪、祖宗恕罪,再不敢拿血腥污秽神明之类的话,哭了一阵,又开始大叫,身上左躲右闪,连连告饶别打了,我们旁边的人都看得惊诧莫名时,她突然过去抱住姜秀才的双腿:“相公、相公,我都说吧……娘是被我加了药……但我不是存心让她死的,她得历节病要服乌头汤,我在为她熬药时另把乌头加了量……只加过三次,可不曾想她就……原本只是我一时之气糊涂迷心,想让她多在床上躺卧些日子罢了。相公!我真没有杀人的心哪!这白胡子老鬼日夜跟着我,要我把这事说出来不然就把我打死……相公,我都说给你了,救我!” 姜秀才脸色青白,若不是赵大爷和他的小厮在身边扶着,早就瘫倒在地,听了女人的一番话,他的双目都僵直了,半张的口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大爷也急得在那儿跺脚说:“姜兄,怎么办?” 女人犹在地上左躲右闪苦苦呼疼,似乎她口中那个白胡子老头还在那儿打她,我正被这女人的癫狂模样吓坏了,脚下不由己地一直往后退,也不知怎么就引得女人注意到我,她一手抱着姜秀才的腿一手指着我:“岁供糖?……你拿着的是给灶神的岁供糖!相公!祖宗爷说要你我拿那盒子里的东西给灶神,诚心诚意祈求神明饶恕……” 赵大爷也疑惑地看着我道:“你拿着是什么?” 我看看桃三娘,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三娘做的糖食。” 赵家小厮也搭腔:“下午少奶奶说想吃欢香馆的糖食,让我去叫老板娘做来的。” 那女人在地上连跪带爬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两个包袱,将里面一份一份的糖食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口里念叨说:“是了,是了,给灶神的岁供糖就是这……” 那一直没有回过神的姜秀才,这时终于醒味来,他想起了什么,过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双肩:“你在娘的药里做手脚了?那鸡也是你让人杀的,然后找缘由载到梅香身上?你怎能这么做?你怎能这么做?” 那女人犹在仔细地查看一份份糖食祭品,对姜秀才的话置若罔闻,被他抓住摇得厉害了,就才把目光转回他脸上,只是讷讷地问道:“相公,要供给灶神了……祖宗爷说,我把刚宰的死鸡污秽埋进灶膛里,是对灶神的大不敬,灶神大怒,上天庭要减你我一纪的寿……所以他要你和我一块去磕头,给灶神磕头,请他老人家饶恕。”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话,姜秀才却仍在追问她为什么要害死娘亲、栽赃梅香,两个人都跟对方各说着各话,完全是死拧着纠结不开。 赵大爷实在看不过眼,走过去朝两人大吼一声:“别吵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然后一把拽住姜秀才的衣领:“姜兄,这事蹊跷,你先前不也说梦见自称祖宗太爷的白胡子老头拿拐杖打你么?现在嫂子同样碰到了这样的怪事,而且折磨得她说出这些实情,或许冥冥之中神鬼有知,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呀!” 姜秀才被他的话吓住了,低头看女人手端着一碟糖食正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沉吟了一下,他起身又走进厨房,看着地上那堆掺杂了鸡骨头的灶灰,再看看灶台旁边的墙上所贴的那张灶神像,那张纸还是旧的,看样子他们家今年还没祭过,姜秀才叹了口气:“娘生病的时候,你几乎不会去替她煲药,都是梅香在做……那回你和娘怄气,之后却争着要替她老人家煲药,还说是你后悔顶撞了她,所以亲手煲药赎罪,我想你是良心发现了,却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悔悟!娘死后,你又一直把梅香视如眼中钉,我敬你是妻,小事也都不与你计较,可你……”说到这儿,姜秀才双膝跪下,朝灶神像磕了三个响头,又叫赵家小厮去给他拿笔和纸,女人也抖抖索索地过来,把几碟糖食摆在灶台上,跪下一并磕了三个响头,养娘去厨房的柜里找来酒和杯子,姜秀才给三个杯子倒满,然后一一向灶神祝祷,洒完最后一杯酒时,说来也神奇,就在这三杯酒洒完,那灶里倏忽一下迸发出一股淡蓝烟幕似的火焰,墙上贴的灶神像也顿时化为纸灰飘散殆尽。 那跪着的女人一瞬间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抬头四下里张望:“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然后看看姜秀才,一脸迷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秀才不做声,这时赵家小厮拿来了笔墨和纸,姜秀才突然一手拉起她:“跟我走!”说着,就像方才那女人强行拉他来厨房一样,这回轮到他拉着女人往外走。 那女人又惊又怒,尖声喊道:“你要去哪儿?你想做什么?放开我!” 姜秀才一反平素温文内向的样子,死死抓住女人的手,声色俱厉道:“跟我到祖宗的牌位去!你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竟不知道祖宗有眼么?” 女人一时语塞,但随即又挣扎骂道:“方才是有鬼怪魇着我了,那些都是胡说的!你死人么,这也信?” 但姜秀才任凭她怎么说,就是铁了心地拽着她往前走,赵大爷和养娘在一边跟着劝解,也无济于事,我和谭大夫、桃三娘都是局外人,什么都不好说,只能跟在后面看着。 姜秀才把女人带到面前一间正屋,厅堂正中竟是摆着画像和牌位,屋梁吊着长明灯,只是一眼就能看见屋梁、门槛等处都有许多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姜秀才硬是将女人拉进屋,然后叫赵家小厮把笔、纸拿来,铺在牌位前的桌上,飞快把笔头蘸了墨水就开始写。我站在屋外,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一会儿却听到那女人尖声惨叫:“你写休书?你要休了我?” 姜秀才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低头写着。那女人朝他身上又撕又打,几番想抢笔,但姜秀才都决绝地把她推来,并且叫养娘把女人拦住,养娘是向着女人的,便也帮着连连哀求。 看局面闹成这样,赵大爷还算冷静,从衣服里拿出钱来回头分别交给谭大夫与桃三娘,说姜家闹的这些是非,外人在此多有不便,于是打发我们快走,我也巴不得一声, 跟着谭大夫和桃三娘赶紧离了姜家。 天时已晚,经过在姜家这一番闹哄哄的场面,我的脑子都犯晕发胀,而且三个人都没吃晚饭,谭大夫就随我们一起回到欢香馆,草草在欢香馆拿冷饭泡汤吃过便各自回家不提。 后来,有关姜廪生家那离奇恩怨的官司,被整个江都城里的人传至过了新年也未止歇。姜秀才的正方李氏被姜秀才以“七出”之中数条为由休弃,然后再以谋害家婆,犯下人伦之大逆不道罪被官府收押,定罪后即按律受刑。 关于李氏是如何肯说出害人实情的来龙去脉,也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有说是姜家祖宗显灵,先是附身于其家黄狗身上对其警示,又正好李氏小产后身体虚弱,才又魇在她身上,借她自己的口说出实话的;可又有人说,她发疯那日恰好为廿三,是送灶神上天的日子。灶神原本就是专司人间家宅善恶的神明,你这家人若真有恶事,那就算拿再多的好糖供给神祗的嘴巴也是无用,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这趟未必就是姜家祖宗显灵,而是李氏拿血腥污秽亵渎触怒了灶神,灶神于是幻化玄妙,惩奸除恶的。 我想,那天预先来欢香馆请桃三娘做糖的,必是姜家那位祖爷吧?他知道不孝的孙媳李氏得罪灶神,按照习俗姜家自然要给灶神上供糖希求减轻罪过的,桃三娘帮他做好这个糖满他的愿,只是灶神是否领这个情就未必可知了。 这桩官司了了之后,听人们说,姜家那位通房丫头梅香,经历这番牢狱之灾后回到姜家,姜秀才拿她如正房般看待,腊月三十还特地请欢香馆的桃三娘为她做了一大盒新年的大红供糖花,祭祀祖宗牌位时携着她正儿八经跪过,就开始让全家上下都对她称少奶奶,只拟等年节过后便择日为她做名分,扶正为妻房呢,众人都说这才是天理不亏。 18. 金谷酒 这一年开春,江都一连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论黑天白昼都是刮着入骨的寒风,柳青街上两行柳树这个时节原本也该发芽飘絮了,但看那长垂枝条上,硬是被风雨吹冻得有点萎黄的样子,比不得往年时候绽发的生机。 欢香馆里照旧每日炊烟腾腾,过路行脚、街坊四邻到馆子里来吃饭或闲坐,竟比以往还多。想是因为桃三娘总在屋子里烧那避寒驱湿的炭炉子的关系,她从不嫌费那炭钱,可但凡只要炉炭红着,外头走过的人就能感到屋子里散出去的热气,若是走远路的人,那脚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气能直刺入人心里去,鼻子上再一闻到饭馆里的饭菜香气,那就铁定是不舍得不进去了。而那些来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里或舍不得日夜烧炭,或只是想挨个人多气旺的去处,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个个时不时都咒那鬼天气,那凄风苦雨究竟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交春前最鲜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来做五香腌熟菜,必须选高棵而根株细,不经过冬雪的,十斤菜便要十斤盐,甘草数茎,莳萝茴香一把,白菜加盐揉干并绞紧,入小坛子捺实,然后再加甘草莳萝等盖菜面直至封口,坛子上压重石,三日后打开一次,倒出里面的菜水,然后再另准备干净砂缸,缸内不得有半滴水,倒些盐卤衬底,然后把白菜摆入,过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压,直至交春以后,就可以随时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细了炒木耳肉丝,佐饭时则把它与菇丝、肉干蒸,还有煨肉块或者烧豆腐,配虾米、笋片做汤,都是十分美味。 这一日午间,饭馆里来了位客人,身量脸颊俱是削长,穿一身灰夹袍,簪着油光整齐的髻,有认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么?” 我才晓得原来他就是附近学里新请来的一位先生,姓孔,自称山东曲阜人士,家籍与圣人孔家是连宗,传承儒雅,是个饱学之士,这一带不少人家一听说来了这样一位好先生,不论贫富,就是东挪西借一笔银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学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边微笑与周围人寒暄,一边拿目光打量这里:“来到江都,就听闻柳青街的欢香馆很有名气,可是个古之淳风未远,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来一见。” 桃三娘从厨房出来看见,听见那先生的话,“扑哧”一笑,连忙过来应承道:“这位客官第一次见,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头乍一看到桃三娘,不无一点惊诧:“人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见果不是夸张。”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过穿着平日的一件豆绿夹袄,木梳别着一色的包头,系着围裙罢了,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旁边的人已经跟桃三娘搭腔,告诉她这人便是新来的学里先生,桃三娘连忙笑着应承道:“难怪难怪,我就看这位先生气度不凡,果然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她赶紧吩咐李二道:“去拿两碟小菜,热壶黄酒,给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焖肉、红烧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烧豆腐陆续摆到桌上,孔先生面带笑意审视着赞道:“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烧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艺不凡啊。” 桃三娘执壶给他杯里倒酒:“孔先生过誉了,先生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的,我这小店卖的东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权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会说话。”孔先生说着拿起酒杯,摇头晃脑吟道:“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说罢,一口喝尽。 旁边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飞。” 桃三娘又转过去作势要给他们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么劲儿的?索性你们也陪着一块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炉的柜台旁小桌子趴着,温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这时几个人跑进店里来,听脚步声十分急促,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望过去时发现原来是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里各都拿着书本,为首一个看见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让我带着他们几个背书,但他们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对后面几个男孩子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不服他管?” 那几个男孩子我是认得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年纪与我也相仿,尤其当中那个叫吴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气,那孔先生问,他就举着手里的书大声说:“他根本不晓得字,我问他什么他都答不上来。” “哦?你问他什么?”那孔先生一本正经地从吴梆梆手里拿过书,吴梆梆指着其中一个地方道:“先生刚才教我们背这里,明明是贫而无馅吧?我问他,贫为何会无馅?难道贫穷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馅?他却说贫而蒸包子无馅,那就做馒头好了。” 孔先生看清书里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不骄。你们无知小儿,竟扯到什么蒸包子馒头?真是亵渎圣贤书!你们几个回去都把这句话抄五百遍!” 几个男孩子懊丧地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孔先生严厉,有的还说,只要有了孔先生这样的严师,不怕孩子们往后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谦虚,听着人们的谈论却并不多说什么。 桃三娘应承完一圈,又回到后面厨房去,我便也跟着她后面,到了厨房里,厨子何二正收拾好两条大鳙鱼,“乓乓”两下砍下它们胖大的鱼头,然后鱼嘴朝天血糊糊地摆在台面上,桃三娘皱眉道:“这鳙鱼的肉太绵,不好吃,拿油豆腐红烧了卖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来的笋,桃三娘让我帮着一块剥笋衣,我和她说:“那个孔先生很有学问的样子,听说有七八个小子到他学里做学生。” 桃三娘笑道:“读书人有几种,除了真正能领悟圣贤道理的那一种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坛子里泡的鱼胙还要难闻。” 她这话我没听懂,但也没追问,剥完了笋衣,她就把笋切薄片,配切细的卤肉一起炒,盐、酱油、酒调味,出锅时还撒上几滴麻油,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小菜,但经过桃三娘的手艺出来,却偏偏就有特别诱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笋肉片分盛出几碟端出去,只见那孔先生已经把饭菜都扫个干净,酒壶也见底了,站起来叫桃三娘算账,桃三娘连忙止住他:“难得先生光临我这小店,这顿是我请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边把钱袋揣回衣服里,一边埋怨桃三娘太客气,他这个无功不受禄,下回可是决不肯吃白食的,说完,便念叨着什么诗句,晃晃悠悠走了。 吴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篮豆包和煮鸡蛋,让他送给先生,但他居然把东西都分给几个同窗伙伴一起吃了,之后趁着先生午睡的时候,拿几条毛虫藏在先生的帽子里,先生睡醒觉来戴上帽子,不一会儿就头痒得难受,于是一边讲课一边去挠头,又不好脱下帽子挠,怕在学生面前失了体统,吴梆梆直在那里偷笑,后来有另一个同学到先生那里告了他,先生听完恼羞成怒,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吴梆梆拉出来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罚他扫地,扫完地再抄书,但吴梆梆也很倔强,他扫地的时候,故意用扫帚扬起灰,搞得屋子里扫完之后还没扫之前干净,孔先生气不过,拎着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对吴梆梆的爹娘数落了足有半个时辰,他爹娘好说歹说,又留吃了一顿好饭,才把他打发走,吴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顿,一晚上不准吃饭。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他喝着酒,对桃三娘不断抱怨自己学生的顽劣,说若不是还有一颗劝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径给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见识。” “对!桃三娘说得是,不愧是有见识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壶的手,也不放开,就这么拉过来给自己杯里倒酒,然后又吟了几句:“只把那浮名儿,换了浅樽低唱罢了!”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那孔先生却越来越面目可憎起来,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给他煮一碗绿豆水饭,还问有没有新做好的雪白连浆小豆腐,有的话撒把芝麻盐吃吃,桃三娘抱歉说只有油豆腐和豆干子,春天一般不做鲜豆腐,因为春天雾潮,豆浆沾到容易坏。 孔先生打了个酒嗝:“好吧,你这是小店,自然不能齐备很多东西,话说那年我在洛阳,吃过一顿宴席,那可真是见识了什么叫珍馐百味,山海奇珍。” 旁边坐着喝茶的好事人伸过脖子来问:“先生都吃了什么?”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们可知,西晋时期洛阳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园,可是修得清溪萦回,亭台楼阁,镶金贴银,虽然过了这些百年,多有损毁,但如今当朝的王尚书把园子圈出一块重新修葺,我当时就是他的座上宾,呵,你们都想不到,当时金谷园里那一场饭摆得……”他说到这,故意停顿一下,摇头晃脑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赞叹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书的饭,那可是非比寻常的荣耀啦!” 孔先生摇摇头:“可惜呀!我无心做官,只想四海为家,先不说这个,就说那天晚上的饭菜,你们可见过,那碗勺都是纯黄铜的?盛燕窝甜汤的可都用白玉碗,牛乳鸽子蛋烧的鹿筋,海参也不过是用来拌一道凉菜罢了。” 旁人都听得连连惊叹。 他说得高兴,把双袖子一卷起来,露出两条干瘦的胳膊,将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这么大一碗的鱼肚焖牛髓,还有酥鸡煨鱼翅、蟹肉盖鱼翅、八宝肘子炖鱼翅、羔羊汤鱼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么王尚书酷爱鱼翅么?一席之中就有这么多道不同名目的鱼翅?” 孔先生皱眉道:“这就是官家爱搞的排场,你懂什么!” 我听着新奇,便望着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着我:“当时伺候饭桌的童女,都是她这番模样,个个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个恭敬畏惧,要知道哪个客人稍有不如意,她们都是要被杀头的!” “吓!还有王法么?”周围人都惊道。 孔先生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便轻咳一声:“想来不过是主人家吓唬她们的话,让她们不敢出纰漏么。” 桃三娘嘴角含着笑,不作声地退进后面去,我觉得无趣,也跟着她后面,后院支着那口大锅里正翻滚着鸡汤,桃三娘一边叫何二做绿豆水饭,一边拿碗舀了一勺热鸡汤给我喝,我谢了接过来,耳边却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那孔先生与众人的说笑声,我好奇问道:“三娘,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桃三娘冷笑低声道:“不知在哪本艳史外传里看到菜谱,自己编出来解自己馋的吧……当朝王尚书若请他吃饭,也至多是个帮闲角色。” 我很少听桃三娘背后这样损客人的,但又觉得很好笑,喝完汤我又帮忙洗干净碗,却听见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连忙答应出去了,我抹干手也跟出来,只见那孔先生正问:“听闻桃三娘的手艺是南北中西都齐活的,我倒是想问问你可会酿金谷酒么?” 金谷酒?我闻所未闻过这酒名。 桃三娘拧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刚才先生说的,石崇当年喝的‘金谷酒’么?”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实有几分见识,不错,就是那金谷酒。” 桃三娘似有几分作难:“这酒……着实没见过酒方为何。” 孔先生站起来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着自己的衣襟:“这样吧,先结帐……”说到这,他忽然又低头摸摸自己的腰间,然后道:“哎,今日出门竟忘记带钱袋了,回头我让小子给你送来,你先想想怎么做这酒,呵,我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黄白之物,惟独只好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来,银子我必定不会吝惜的。” 桃三娘只得笑笑应承下来,将他送出门去,待她回头收拾桌子时,我不禁问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会做?” 桃三娘反问我道:“他难道喝过真正的金谷酒?” 我摇摇头,并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来的。”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红酒曲,据她说这做曲的麦,最好用嵊县产的,麦子的颗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圆的,那样的麦子贵不说,还粉气过重,酒做出来也多浑脚;然后又买回二斗嵊县所出的米,据她说江南一带只有那里的米粒最光圆饱满,色白洁净,而且其性的特点竟与糯米有点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纯糯的口感,所以香粘适中,蒸饭的时候,白米里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过程里,锅旁边也要摆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摆上红烧猪蹄膀祭祀,饭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后把饭倒入干净竹器里晾凉,然后下酒曲,桃仁二两捣浆,一并下之搅拌,入缸封盖,外面须有稻草围绕,这样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来就是每隔八九个时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发酵不变酸便可。 桃三娘还琢磨着想阳春三月时到城外采松花,据说拿一斤松花拿绢袋装着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后,酒味会更加甘美而滋补,但我却疑惑道:“三娘,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这世间哪有金谷酒?石崇毕生奢富逼人,后人或有艳羡他的,也不过是眼红那滔天财势,酒不醉人,是人自讨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过就是追捧那种财势的妄念罢了。” “噢。”我想像不出那石崇所谓的滔天财势究竟是何风光,但那孔先生,是个私塾里教书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样的富贵?我忽然想起什么:“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饭回去以后,不是说叫人来送饭钱么?怎么一直没来?” 桃三娘拉着我进屋:“随他愿意,这没什么。” 柳青街笼罩在蒙蒙的毛雨里,那些柳枝上已经泌出了微微的细芽,这时远远望去就像一层嫩黄带青的烟,店里这个时候没客人,我把双手放到炭炉边暖暖,桃三娘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珠算帐,忽然听见外面“噔噔噔”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我伸出头去望,是吴梆梆正从远处跑过来。 他是个生得矮而壮实的男孩,头顶的发剃掉,露出乌青的一片,只在脑后翘起一根红绳绑的小辫子,一双大眼睛总是烁烁的很有精神,可他这会子一个人很急匆匆的样子,这个时间应该也下学了,他是急着去哪玩?我看他径直跑过欢香馆门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又有几个男孩子跑过去,我认得他们都是吴梆梆平时最要好的几个人,也是一起上学的,莫不是闹别扭了?这些男孩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所以我从来不爱和他们玩。 晚上吃饭的时候,孔先生又来了。 要了五香腌菜炒肉和米饭,随便吃着,又叫桃三娘赶着做几个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没多问,就照着他的话做好了,他随手扔下一小块碎银,很大度地说不需要找赎,就连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块银子在手上,面色却若有所思,我过去帮她收盘子和碗筷,觉得她脸色不对:“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把手里的银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这是什么?” 我不解道:“银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点没大声说出来。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不要声张,让周围人听见,但我还是吓得瞪圆了眼睛,从她手里拿过来仔细看看,低声问:“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点头,不说什么收拾东西进去了。 我预感到什么不对,跟着她后面进去追着问:“三娘,怎会这样?” 桃三娘悄声告诉我:“那孔先生要倒霉了。” 随着寒春阴雨渐退,阳光也渐渐照得明媚起来,江都城里的阳春三月间,万物生发,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来,连河水流出的声音都悦耳响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经过孔先生讲课的学堂外面,都能听见里面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都是一些听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吴梆梆近来也似乎老实很多,再没有听闻他被老师打手心,而且据说孔先生对他特别照顾,因为吴梆梆背书总是记不牢,吴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识,于是先生就对他爹娘说,晚上让他住在学堂里,与先生作伴,由先生每天亲自督促他背书写字,反正他家离学堂也很近,他们随时可以来看顾,因此吴梆梆的爹娘便高高兴兴答应了。 不知道吴梆梆这一个多月来是不是进步很多?我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他,他都是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觉得奇怪,这才短短时间,他怎么却像变了个人?莫不是读书太辛苦了?人人都说读书人读书是十年寒窗苦读,鸡鸣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觉,看来真是所言不虚的。而且吴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学的时间里,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捉虫子、玩水,他却都一个人躲在学堂或者屋子里不出来。 今天我又去菜市买黄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盐水煮黄豆给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经挺出来老大,约莫还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桃三娘说吃豆子好,如果黄豆吃腻了,就拿红豆混白米煮水饭也很好吃,若有大枣的话,还可以放几个到饭里,但不要吃绿豆,还有让她多吃也多走动,晚上不要出门,到时辰了就早点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记住了。 我提着一升黄豆往回走,经过学堂,习惯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只见孔先生让一个学生站着背书,那学生背得断断续续的,孔先生便指着他鼻子训斥,我看那学生被骂得惨兮兮的样子,正觉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却是越骂越起劲,鬓角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他一手攥着拳头挥舞着臂,我几次以为他就要抡在那学生身上了,只听他反复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这样通是做着梦吧?子曰的话,你晓得个半分不得?你这肠子肝花里除了稀屎还有甚?秦汉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这辈子也就是泥地里拱的货!你背书背个驴唇?对得上马嘴不……” 我看他骂得满嘴唾沫星子都溅到那学生脸上,那学生只能眨巴几下眼,又不敢回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个个噤若寒蝉似的,还有那个吴梆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吴梆梆看起来有点不对,他的脸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乌青的,眼睛里也没神,很困倦的神态,好像随时一歪就能睡着过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来欢香馆吃饭留下假银子的事,桃三娘说他要倒霉了,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倒暂且没什么特别不同之处。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时还早,陪娘说了一会话,又到我家水缸后面找我养的那只乌龟,发现它似乎刚睡醒的样子,看见我还是懒洋洋慢吞吞的,只是把头从壳里伸出来一些,抬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装水给它喝,还有早上我们吃剩的米粥,也给他盛来一点,反正它向来从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里的草叶、菜梗,小虫子或蜗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着它到家对面的欢香馆去,桃三娘正在后院剁荠菜馅做包子,我跟她讲起方才我在学堂看见孔先生骂学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过子曰了什么话,知道《左》、《史》都是什么,但仍旧满肚子除了酸水还是酸水罢了,他又有别的什么货?” 我并不懂《左》和《史》里都是什么,不过大人早就说过,女孩子不需要懂这些,读书都是男子们出仕途当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识几个字也就得了,我把乌龟放在磨石上,然后去洗净手帮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间到处都野生了许多荠菜,用来做包子、馄饨都顶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么:“今早我去采荠菜的时候,顺便采了松花,放进酒缸里三天就得,到时候给你爹你娘拿一点尝尝,用松花酿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对桃三娘道了谢,帮她包好一笼屉包子,这时天又开始阴沉下来,我们赶紧把活计都搬进厨房里去,午间果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一日客人不多,晚间孔先生来店里吃了饭,桃三娘和他说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谢过,临走时照例又叫桃三娘帮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带走,只是他交下的碎银在他走后仍变做石子儿,桃三娘扔到一边,同样没动声色。 大雨之中一个矮个儿的人撑着伞走进店里,我转头一看竟是吴梆梆,他依然面色乌青,手里拿着一些钱递给桃三娘说:“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订的金谷酒该做出来了,他请老板娘另外再帮他做一笼豆包、一笼肉包,还要一壶酒和两碗水饭,几样下饭菜,做好了晚饭时请伙计送去。” 桃三娘笑着接过钱数也没数就答应了,并有意无意地问道:“你们先生真好,留你们这些学生夜读,还请你们吃包子?” 吴梆梆面无表情地点头道:“是啊,先生对我们很好。” 说罢,他就走了。 这才是未时过不了二刻钟,我看着吴梆梆打伞在雨中柳青街走去的背影,却显得那么灰暗带点模糊。 金谷酒做出来了,因是新酒,所以甫一开缸之际不免闻着有些米腥和酒气的刺烈,但略散散风,那酒中衬入松花的气息就能感触出来了,倒又独有一些别样的清冽。 桃三娘灌了一瓷瓶让我带回家给爹娘,又打了一壶放到炭炉边温着,再自去做出绿豆水饭和豆豉肉酱烧的茄子干、一碗腊肉,何二和面蒸下包子,等做好这些并分装好食盒,看看天便已经是日暮西沉了。 傍晚时分,江都罩在一片寒雨里,远远看那小秦淮上的石桥,竟仿佛像只弓背伏地的深黑怪物,桃三娘吩咐几句店里的事让何大他们好生看顾,就打起伞带着我出门了,我一行走一行提着食盒,紧挨她身边,但手还是被冻得发木。 过了石桥,按着这条路笔直走,很快就到学堂了,那纸窗正透出灯光,我心里有点害怕,那孔先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障还是鬼魇,吴梆梆也被他弄成那副模样,我不禁抬头看桃三娘,她示意我不要作声,先走到窗户前,就让我趴在缝隙往里瞧瞧,我起初不知道她的用意,里面不过就是包括吴梆梆在内的三四个男孩子,全都一动不动坐着听孔先生讲书,孔先生来来去去车轱辘似的念着几句子曰,我正想说没什么好看的啊,却突然发现那孔先生身后暗影处的房门似乎有什么不对,再仔细看去,暗影的门内伸出了半张披发的脸,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屋内的几个学生—— 我紧紧盯着那个女人,她的动作十分奇特,我看了半晌才发现她似乎在躲避屋里的灯光,因此只是靠着地走,从孔先生身子的阴影里挪动到靠近学生的桌子下面之后,她就用手扶着桌脚往最近的一个学生靠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见她从桌子底下,那学生的两腿之间仰起头来,那男孩犹未知觉,但那女人已经朝他张开口,开始深呼吸气起来,我不禁拉住身边的桃三娘,低声问:“她、她在干吗?” 桃三娘摇摇头,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表示安抚,我再看那男孩,明显地他的面色、嘴唇都发白起来,而那奇怪的女人,吸了几下之后,原本苍白的模样反倒微微粉润了一点,不像一开始吓人了,然后她又缩回桌底,往另一个男孩的脚下爬去,这时桃三娘便把我远远地拉到一边去,问我:“看见了吧?” 我点头:“那人是谁?” 桃三娘答:“应是只啖精气鬼,它化身女子形象,或许是勾搭到孔秀才,但孔秀才瘦骨伶仃没什么吃的,她就让他帮忙想法把学生留下来让它吃精气,也难怪为何近来时不时那孔秀才就留学生晚读呢。” “吓?吴梆梆他们会死吧?”我急了:“三娘,要救救他们?” 桃三娘摇摇头:“一时半会倒也死不了,但是折寿,你想救他们么?那你敢不敢自己一个人把这些吃的送进去?” “我自己……”我有点迟疑,想到那个女人的样子,背脊一阵发寒。 “那几个男孩子是被迷了心窍,所以迟钝了,你到那就掀开食盒,把酒拿出来的时候洒出一些,这热酒气应该能让他们清醒一下,那鬼也会躲起来的,若你出来时看见门槛下有只发白的壁虎,你就踩它的头。” “噢……好。”我虽然害怕,但是想到吴梆梆他们的样子,还是把心一横,提着食盒便拐到学堂的门去,这学堂其实是孔先生临时赁下的一个带影壁的小院,院门虚掩着,进去正对影壁的屋子则是先生的寝室,左边临街的一间房就是讲书的地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除了学堂里有光,整个小院也是黑憧憧的,我强抑着心里“嗵嗵”乱跳,走到学堂门边,门半开着,我敲了三下,孔先生停了,问:“是谁在外面?” 我小心翼翼答道:“我从欢香馆来,给孔先生送晚饭。” “噢,进来吧。”得到孔先生允许,我便推门走进去,我尽量不看那个藏在学生桌底的啖精气鬼,朝孔先生略一行礼。 “哎,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来,大家先放下书,吃点东西。”孔先生把手里的书放下,指着一张空桌面告诉我说:“把包子先拿出来,大家估计也都饿了。” 那些学生便按照他的话,齐齐放下书本,又齐齐地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我,我心里发怵,手也有点抖,掀开食盒,最上面放的就是包子,我把两碟包子端出来,偷偷觑了一眼孔先生,看他没什么异样的神色,才又打开第二层,里面放着那壶温酒,酒壶有个小塞子,我把酒拿出来,手更加发抖,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手拔掉壶塞,一下子用力太猛,酒壶竟脱了手“当”一声倒在桌面上,酒水溅得四下到处都是,温热的酒气顿时充斥了屋子,我只感到脚底下“咻”地快速掠过一小股凉风,想是那鬼已经如桃三娘所言,躲匿到门槛下去了,我赶紧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把酒壶扶起来。 孔先生皱着眉头:“你这丫头!刚出来做事么?”然后就招呼学生们都来拿包子,我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将所有饭菜都端出来,便急忙往外退出去,脚越过门槛时,我低头看去,起初并没有发现,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木板下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白尾巴,我便一脚踩上去,奇怪的是脚下并没有动静,我抬起脚,便见那壁虎已经不知哪去了,只剩那小截尾巴在地上动,我心里害怕,赶紧脚底抹油飞奔出小院。 桃三娘站在路口等着我,看见我出来立刻迎上来,笑着从我手里接过食盒:“辛苦了,冷么?” 我搓着手点点头,看见三娘我就不害怕了,再回过头去看那院子,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骂声:“好你个吴梆梆!我好心好意留你们晚读,不过是想你们这帮顽劣之徒好好修改下性子!你胡谤我名声么?我是存着私心骗你们家钱?告诉你等,钱我有得是……” 桃三娘笑着拉我走:“我们回去吧,话说来,那孔先生倒的确没心想要骗钱,那鬼物随便拿些碎石头变做钱给他,他就当真了,哪有这么容易人财两得的好事……” 桃三娘说,那只啖精气鬼虽然被我踩掉了尾巴,但可惜没死,因此我这几天除了在家或到欢香馆,其它地方都最好别去,幸得我娘也即将临盆,就不接外面的活计了,每日只在家缝些预备给我那即将出世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穿的衣服鞋被,我爹接到桃三娘送的酒,还说要放到孩子满月时候才喝。 那天晚上之后的第二天,我便听说吴梆梆又被孔先生打了手板,据说又是吴梆梆跟先生顶嘴来着,可先生打了他几下,他就脸憋得煞白,走没几步就昏倒了,闹得学堂里顿时乱成一团,孔先生只得赶紧把他送到附近有名的谭大夫那去,谭大夫为人向来耿直,看见吴梆梆以及其他几个学生的模样,替他们都一一诊视过后,便对找来的几对父母一顿数落,说为何孩子身子个个亏虚得这般厉害?莫非为了读书就要逼迫成痨病才罢休么?尤其吴梆梆,他昏倒之后就开始一阵热一阵冷,吴梆梆的父母也被吓得不轻,只求谭大夫多开几服好药救命。 这天晚间,我在欢香馆里靠柜台的桌子坐着,正拿菜叶子喂我的乌龟,就看见孔先生神情不无懊丧地走进来,店里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过路的在急匆匆吃饭,他一进来,李二就过去迎着引到一张桌子坐下,他一摆袖子喊:“桃三娘呢?我的酒呢?” 桃三娘端着一碟菜走出来:“原来是孔先生来啦!请稍等!”她把手上的菜送到客人桌上,就转来笑道:“我也不晓得我那酒做出来合不合你胃口,昨晚送去那壶,先生喝了如何?” “昨晚?”孔先生乜斜了眼睛看桃三娘,他似乎听提到昨晚就很不高兴起来:“不怎样!与我在金谷园时喝的就差远了!若说起来,那金谷园里的是才真是琼浆玉液呢,金谷酒、金谷酒!这名字也不是浑乱叫的,不过,”他又顿了顿,许是想起自己还得在这吃饭吧,便把声量收小一些:“你做的酒呢,也不错了,凡酒之中尚算佳品!给我打一壶来喝着,另外上些饭菜。” “是。”桃三娘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就捧着酒和饭菜出来,我看那孔先生嘴上不说酒好,却也不少喝,一壶酒很快就下了肚,他才开始吃饭,吃完了饭又叫一壶,一杯接一杯,直喝得醺醺醉意的模样,才起身,喊完结帐后,他从衣服里面拿出钱袋,打开拿出一颗,却分明是石子儿,他以为是自己醉眼看错了,又定了定神再看手里,分明就是石子儿,他再把钱袋里其它东西都掏出来,也全是土渣子和一些石子儿,他才惊了,一时站在那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桃三娘故作疑惑地问道:“孔先生,你怎了?” 他一手拍拍后脑,勉强打个哈哈道:“出来急了,银子忘了拿,我这就回去,酒饭钱明日给你送来。” “行!先生尽管回去休息吧,都是街坊,不必在意这个。”桃三娘说着便送他出门去,孔先生急急走了。 过了一会,我看天很晚了,便跟桃三娘告辞,抱着乌龟回家去了。 刚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怀里的乌龟忽然手脚一齐伸出来剧烈挣扎,我没抓稳因此让它掉到了地上,我正想说它淘气俯身下去捡,却见它比平时快许多地往前爬了几步,低头一口咬住个东西,我惊道:“你又在吃什么?”赶忙把乌龟抓起来,借着我家屋里透出来的一点光,我看见乌龟嘴边还露出一截没有尾巴的白壁虎身子,正在拼命挣扎,乌龟直着嗓子一顿大嚼,我惊出一身冷汗,莫不是那只啖精气鬼么?……它变做壁虎跑到我家门口来了? 乌龟仰了仰脖,便将整只壁虎吞进去了,它翻翻绿豆眼儿看看我,就把头缩紧壳里不理我,打算睡觉去了。 孔先生辞了学堂的差事走了,许多人说他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似乎那女人不辞而别了,所以他很难过的样子;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对学生不好,常找名目去学生家里要钱要米,后来把吴梆梆那么一个活泼的小子都打坏了,他自然没有面目继续留下来,不过他走的时候,几对孩子的父母还是凑钱请他在欢香馆吃了一顿饭,他在席间又发了一通“金玉在怀,可惜无人不识”的论调,端着酒壶痛饮,说这金谷酒非金谷酒,金谷酒乃是一人间大梦云云。 之后桃三娘还和我说笑过:“你可知道那种人的欲望是怎样?那些酸腐日日看书,大多因为前人有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看那些戏文里通通都是些穷白读书人遇到情深意重的富贵女子,对他们百般恩爱痴缠,其实那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欲望罢了,个个自负才高八斗,其实不过只有八斗想入非非!” 我想起那孔先生一边说酒不好一边又接连痛饮的模样,竟从心底有种失望…… 19. 阿官鸭 竹枝儿巷里有户姓周的人,因为他家门前有一株老榆树,所以街坊都戏称他家的男人为“周榆”,可能又因为他年纪都三十好几了,所以不少人也喊他“周老榆”。 周老榆的第一个女人据说病死好久了,留有一个女儿,和我一样大,唤作香姐的,但我很少看见,听说在外婆家住着;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续娶了个媳妇,是个绍兴人,大家都叫她兴儿姐,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生得高大白净,说话温声细气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婶娘来找我娘闲聊说道,看着我娘隆起的大肚子问:“这几天就要出来了吧?巷子里的周老榆家那兴儿姐也要生了,她老娘还巴巴地从绍兴赶了来,我昨晚正好看见她坐的车子停在那棵大榆树下,把大包小包不断地往下搬,看样子真是带了不少东西来看女儿。” 我娘正在为我爹缝制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来两坛子绍兴的老酒吧?煮姜红糖鸡蛋。” 我在一旁看着娘的肚子,娘太瘦,但肚子隆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说这必定是弟弟没错。 “呵,还有一只公鸡,一只肥鸭子。”婶娘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鸡肉好保佑生个男娃娃。” “他们那儿的风俗吧?听说还要拿陶罐子焖鸭子肉,然后站在女婿家门口喊‘阿官来哉’?” 我在一旁听着新奇:“要拿着鸭罐喊‘阿官’?” 婶娘点头:“是啊,他们讲究可多了。” 我又坐着听她们闲话了一会,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样多雨,日头干干地照着,竟仿佛有一丝秋意模样的清爽,这大中午的,我靠着门槛对着院子坐,不知不觉有点犯困起来,便把头往旁边一靠闭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间,感觉有徐徐的风从小小的弄堂口吹进来,掠过我的鬓角耳边,带着些许凉意,让人觉得很舒适惬意。 家门外的竹枝儿巷口有人拐进来,好像是个女人,因为我听见“笃笃”的木头鞋底子敲在青砖石面的响声,是谁呢?往巷子里走进去了,这附近很少有人爱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干爽晴朗得几乎看不见云彩……我恍惚这么想着,就睡沉了。 这一觉睡了半个时辰才醒,婶娘还在,和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里洗了洗脸,看见乌龟缩在一丛新长高的韭菜里不动,便把它捉出来:“你要偷吃韭菜啊?” 乌龟没理会我,脑袋也不伸出来。 我觉得无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后出了门跑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在收拾鸭子,整只大肥鸭洗净切成块,然后下锅炸出鸭油,再捞出来,另起热锅,将火腿与笋切片,加黄酒、酱油、盐、冰糖一起,混入鸭肉焖成一大锅,桃三娘一边还问我,家里今天有没有熬鲫鱼汤?但记得不能烧得太油腻。 忽然门外有人喊桃三娘,我跟着一块走出去看,是个操着绍兴口音的婆子站在那,桃三娘热情地迎过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住那边巷子里周榆家的,真是晦气,家里带来的砂罐儿早上失手砸了,去问那卖店里,却说这货刚卖完的,下剩两个都卖给你们店里了,所以我就想来问问,老板娘要是不等着急用,就卖一个给我。” “噢,我当什么事,您老是兴儿姐的娘吧?大家都是街坊,兴儿姐快生了,我也正等着吃红蛋呢。”桃三娘一边笑道一边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里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着那婆子,她还算和蔼的模样,背有点弯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娘刚找出砂罐来,只听“呼啦啦”一阵马蹄和马车轱辘的响,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了。李二拿着一张脚踏凳立即迎出去,赶车的马夫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扶着下来,婆子看见这样情景接过罐子把一些钱往桃三娘手里一边塞一边说:“老板娘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娘有礼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转过笑脸去招呼那人,我则在一旁看着那婆子离去,心里却想,她专程带来做鸭子的砂罐失手砸坏了,莫不是大人们常说的不吉利么? 我回到家中,娘已经忙完了手上的活计,那位婶娘却还没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边的,姓王,我过来时正好听见她在说,周榆他家兴儿姐的肚子有动静了,方才她正帮她老娘在院子里收拾鸭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娘却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搀进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头一胎。”我娘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听说二娘要生了,就从外婆家回来帮忙照顾,别看她人小,可确实懂事,跟她二娘两人相处和睦,不简单哪!。” “好不好,外人哪知道。”住我家隔壁的婶娘冷笑一声道:“我可从没听说过二娘能对那前妻孩子真正好的。” 王家婶娘的面容有一种黄黄的倦气,还有不少斑点,眼睛里没什么神气,她听到这便摇头道:“还好还好,兴儿姐对香姐也不刻薄,之前周老榆炖只老母鸡给兴儿姐补身子,她还分了汤给香姐呢。” “就喝汤不给肉吃也叫好?”隔壁婶娘仍在冷笑:“我要是香姐她娘,可真是放心不下这丫头呢,香姐她娘又死得那么冤屈。” 听到这话,王家婶娘的脸色猛地一沉:“你别胡说,吓唬人么!” 隔壁婶娘满不在乎:“你怕啥?” 王家婶娘瞪了她一眼,然后竟起身气哼哼走了。 隔壁婶娘撇撇嘴:“这些人当初只知道落井下石,终于香姐她娘死了,他们才知道害怕,嘁!我是看不上这些人。”说罢,也站起身跟我娘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我家死鬼男人该回来了,我也得回去烧饭。” “慢走。”我娘送她们出门去。 回头我不禁疑惑地问我娘:“婶娘说香姐她娘死得冤屈?” 我娘微皱眉头:“小孩子问那么多大人的事干什么。”便堵住了我的嘴,我也不敢问了。 我帮娘一起洗菜做饭,等爹回来吃,已经是天擦黑的时辰了。 站在我家院子,能听见巷子里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拖长的声音:“鸭罐(阿官)来哉—!鸭罐(阿官)来哉—咯!……” 我一边洗着碗筷忽然打了个冷战,因为我又仿佛听见了白天听到过的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笃—笃—”,已经经过了我家门口,朝巷子里走去,但听那声音,却怎么走得一步一停,仿佛是有气无力似地挪过去似的? 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吠了起来,把我吓得手里的一只碗差点打掉,我一时间恍惚觉得,那脚步就是循着那喊“阿官”的方向走去的,但那脚步走得如此地慢,若有若无。 我不由得直起身子,朝围墙外张望,但巷子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又下意识朝另一头欢香馆的那边望去,那双高悬的大红色灯笼一如平常在那轻轻摇晃,我心里才定了定。 收拾完家什,娘因为腰沉就先躺下了,家里因有两张摇晃的板凳和一个摔漏的水瓢,爹便趁着空闲在家,把它们好好补修一下。 我捉着我养的小乌龟在院子里玩,忽然巷子里传出一声砸碎的砂瓷器皿的脆响,接着还是那个一直喊着“鸭罐来哉”的老妇厉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产鬼!” 接着就是一阵用劲敲铁锅的响声,声音顿时惊动了四下的街坊邻里,我爹和我娘也急忙跑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只听见那老妇的声音带着哭腔随着锅响声,继续喊:“我个囡啊!你可得挺过去啊!……” 我娘害怕道:“是周老榆家的兴儿姐不行了?难产?” 我爹皱眉道:“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去看看吧。” 巷子里其他人家也有人推门走出去的声音,住我们家隔壁的婶娘也走到院子里,隔着围墙跟我爹说话:“月儿她爹,周老榆家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不要去,去了也帮不上忙。” “是啊。”我娘也拉着我爹。 “哎,我糊涂了。”爹搔搔后脑笑道。 这时又有人从巷子里跑出来,听说话声音是周老榆,我爹打开门喊住他:“周榆,去哪儿?” 周老榆急得跺脚:“找稳婆!这一个不顶事!”说着就跑走了。 巷子里一径传来那婆子忽大忽小、绍兴话腔调的喊声,一会骂产鬼都快出去,一会又喊阿官快回来,闹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不得安生。 何大从欢香馆里跑出来,在我们家门口看见我爹就问:“我们老板娘问这里出什么事了?” “哎,老榆的媳妇子难产。”我爹摇头答道:“那女人的老娘在骂鬼呢!” “噢。”何大听完就不再多说什么,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巷子里,略站了站他就转身回去了。 过了一会,就看见周老榆几乎是半拖半拽着个稳婆回来,但绍兴婆子的咒骂声却越来越刺耳起来,隔壁的婶娘已经往巷子里跑去了,我爹踌躇了一下,也跟着周老榆后面去看个究竟。 我有点不放心爹,趁娘没注意,便也出了门。 巷子里黑憧憧的,那棵上百年的老榆树壮实地倚在周家的矮墙外面,虬结的树干粗壮,此时兴儿姐的娘正在那跪着,面前是一滩打撒了的砂罐,焖熟的鸭子肉和汤水也溅了一地,旁边还有点燃了的香烛,她带着哭腔喊了几句“鸭罐呀(阿官呀)!”,然后又站起来跺脚用脏话大骂产鬼,我远远看见,觉得她的样子十分吓人。 有好几个街坊已经走到附近看着她,却不敢说话,新来的稳婆看见她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旁边有人试探地喊她:“兴儿姐她娘……” 但绍兴婆子好像根本没听到,闭着眼,嘴里嘀嘀咕咕了几句,接着又突然拖长了腔喊:“鸭罐呀—!” “这、这……”那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跟在他们后面,不敢走上前去,周家里也断断续续传出产妇的惨呼声,还有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估摸是先前在里面接生的稳婆吧,周老榆赶紧把这一个也拉进屋里。 这时人群里走出王家婶娘,她也在张望着,并和旁边的人说:“诶?没看见香姐,她一个黄花闺女儿家,怎么也要在产房里帮忙不成?” 另一个人道:“嘘!方才老太太说看见鬼了,怕是产鬼呢,兴儿姐和孩子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老娘不是带了只公鸡来吗?杀公鸡的血都滴到围墙一圈了吧?还怕鬼来?”王家婶娘冷哼着道。 我听不懂这些大人们的牢骚话,只是觉得这阵仗让人害怕,爹站在那,都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在这时,屋里头又传出“乒当”’一声,接着听见稳婆的声音“哎哟”地喊了一句,兴儿姐的娘一惊,连忙回身推门进屋去,好事的王家婶娘和另外几个女人,也便跟了过去。 接着,就听见里面稳婆杀猪一般的喊:“鬼!有鬼……快拿公鸡血来!” 兴儿娘则慌张张地问:“在哪里?在哪里?公鸡血没了!”其她跟进去的女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说:“要不谁家有公鸡?去借一只来……哎!香姐!你们快拉住她!” 紧跟着,我就看见香姐从门里冲了出来,手里抱着个什么东西,迎着我的方向就过来了,我依稀看见她怀里攥住的好像是一小扎麻绳,但她就这么直愣着眼睛往我这跑,我听见人喊快拉住她,便下意识伸手想拽住她,但无奈她跑得很快,我一把抓空了,只好跟在她后面一起跑,一边喊她:“香姐!香姐!你干吗去?” 可香姐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似的,越跑越快,眼看就到竹枝儿巷口了,远处就能看见欢香馆的一对红灯笼,我继续大喊着:“香姐……” 忽然“扑通”一声,我眼看着香姐脚下被东西一绊,顺势扑到地上,我连忙过去扶她:“香姐,摔到哪了?没事吧?” 香姐好像茫然不知自己摔倒了似的,也不顾我在旁边拉她,只是慢慢抬起头,圆瞪着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她的双手中还紧紧攥住那扎麻绳,即使摔倒把自己的手都磨破了,也没有松开,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扶着她的肩:“香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香姐还是眼望着前方完全不理会我的话,从地上爬起身,我恍惚又听见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缓慢又拖着一条似乎不太灵便的腿,我循着香姐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依稀有个人的影子像飘忽的风一般掠过,我一惊,这时香姐已经挣脱了我的手,继续往前跑去。 我一时愣了神,眼睁睁看着香姐的背影出了竹枝儿巷口,朝旁边一拐就不见了。 有几位叔叔和婶娘追了上来,其中一人拉住我急切地问:“香姐呢?” 我指着香姐跑走的方向说:“她、她跑到那边去了,我、我抓不住她……” “哎。”他们听了我的话,朝那边跑去,剩下我一人仍站在原地。 大人们跑远了,一时间巷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站着,不知哪来一股怪风‘咻’地把四下里的草和树吹得一阵乱摆,我朝左右瞄了一眼,顿时毛骨悚然,便没命地也朝巷子口跑去,巷口就是我家,不远处还有欢香馆,我却觉得耳后总有那个木鞋子走路的声音在一直跟着我,这个时候若回家缩进被子里,躲进娘的被窝,才能不那么害怕吧?但是香姐的样子真的很不对劲,刚才那个婆子大骂产鬼,难道是产鬼魇住香姐了? 我正在发怔,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打中我的后脑,“嘣”一下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看,身后是一堵矮墙,再顺势抬头,墙头上站着一个人,我差点吓得大叫,却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声道:“笨丫头!三更半夜你一个人干吗呢?” 夜色中看不清人的五官,但从他那个头,还有齐眉短发的轮廓、身量,我突然想起来,是那个很让人讨厌的男孩子:“小武?” 天气还有些凉,但小武就穿那一件土色的褂子和短裤,光着脏兮兮的脚丫站在墙头上,双手叉着腰得意地看着我:“嘿!笨丫头,我说你哪,三更半夜一个人干嘛?不怕鬼把你抓去吃掉?” “呸呸,你不就是鬼?你是讨厌鬼!”我看见他那副模样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便啐道。 “哟!又丑又笨的丫头倒是牙口变利索了!”小武笑着轻巧地从墙头跳到地面上,我不想理会他,就转身往方才香姐跑掉的方向走去,小武却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笨丫头”地叫,问我去哪,我走快他也跟着走快,我拐出竹枝儿巷口,柳青街两边都是黑乎乎的,不知道香姐和那几个大人怎么都走得这么快,我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去,小武跳到我跟前:“怎么?你想去追刚才那个丫头?” 我白了他一眼:“嗯。” “啧啧,可不得了。”小武夸张地摇摇头指着我:“笨丫头,你不怕鬼么?” “鬼?香姐是人。”我更没好气。 “嘁!不信算了。”小武摆摆手。 我继续往柳青街里走,街道的那一头远远地传来不知哪家人的狗几声吠叫,应该他们就在那边,我加紧了脚步,可还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刚才去追香姐的一位婶娘,我连忙问:“婶娘,香姐呢?” 她摇摇头:“不晓得,那囡子力气大得很,他们两个大男人也抓不住她,我也帮不上忙,回去看看兴儿姐怎么样,你也别过去了,回家呆着去吧。” “噢……”我只好答应着,跟她一起往回走,走到我家门口时站住,看着她走远了,我觑了一眼旁边那个跳来跳去踢石头子儿玩的小武,突然觉得奇怪,他究竟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久以来我只见过他两三次,每次都是突然出现突然又不见,而且这会子黑灯瞎火的,他在人家墙头上出现,真是可疑! 我打算再不理他了,便推开我家院门进去,却猛地听见屋里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掉地,然后就是我娘“哎哟”一声,我吓得冲进屋去:“娘!你怎么了?” 只见我娘半边身子几乎要掉出床外,她一手扳住床边的桌子,桌上的针线盒子洒了一地,我过去扶住她惊问:“娘!你怎么啦?” 油灯映在我娘的脸上,脸色和嘴唇都是煞白的:“快!快去喊你爹……好像要生了……” “啊!”我把她扶着靠回床上,她却捂着肚子呻吟,似乎很痛的样子,我急忙去找我爹,我爹还在周老榆他家门外和一圈人站着说话,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拽住我爹的手臂:“爹!娘肚子、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 “吓?”我爹也慌了,正要赶回家,旁边的人提醒道:“快找稳婆吧,老榆家不是有两个?” 一句话提醒了我爹,他又转向周家,可那屋里仍是不断传出产妇的大声惨叫以及绍兴婆子的骂鬼,我爹又迟疑了一下,住我家隔壁的婶娘便跟我们说:“我先去你们家做下热水,你跟周老榆商量一下让他屋里稳婆过来一个。” “好!有劳了!”我爹连忙道谢,便去找周老榆,我也跟着婶娘往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斜对面欢香馆桃三娘正在那指使何大灭那门首挂的红灯笼,看见我便问道:“月儿!怎么了?” 我急道:“三娘!我弟弟要出来了!” “噢?”桃三娘听说便把手头的事都放给何大他们,自己赶紧过来,隔壁婶娘去烧水,她就进屋去看我娘,但又不许我进屋去,说我只能在外屋搭把手,小女孩不能进产房,屋里娘的呻吟声越来越大,我只能在屋外乱转,爹终于把个稳婆拉来了,但那女人却像是受到很大惊吓,头发也是蓬乱着,衣服、袖子上还沾着血迹,眼神仍然难掩惊恐之色,我爹一个劲儿跟她说话,她只是不断点头,婶娘倒了一碗水给她喝,她喝了几口才算定了定神,婶娘就问她怎么了,她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见、见鬼了……那家女人怕是保不住……” “吓?”婶娘吓一跳:“你看见什么了?” “咳,我也没看清,就余光见一个人走进来,床上这个又疼得那样杀猪似地喊,我就没在意,可她走路像个瘸子,我就突然觉得那屋子一阵寒气,我再扭头看她,我个娘咧!那白衣服的女人一下子就不见了,我、我就喊啊,当时拿起剪刀扔、扔过去……咳!我个倒霉啐的!可干我们这行的,不把孩子接出来也不好交代哇……”这个稳婆好像已经全然忘记来我家要干嘛的了,就一个劲儿在那拉着婶娘说话,婶娘听到这,也吓得不轻:“你别不是看错了吧?” “搞不清了、搞不清了!幸亏他又找了别人来,我可不想再呆在那屋里。”那稳婆摆着手,我爹急了,催促她:“你快进去看看呀!我家这个也要生啦!” “好、好。”稳婆进去了,桃三娘笑吟吟走出来:“我看月儿她娘没事,这又不是头胎。” 我爹赶紧拉板凳让她坐,隔壁婶娘则进了屋去看我娘,我爹在那搓着手踱步,我一低头,正好看见我养的乌龟两只爪子用力扒拉着,很吃力地想爬过门槛来,我过去抓起它,桃三娘笑问道:“乌龟怎么到外面去了?” 我摇摇头,桃三娘走到厨房去:“给你娘煮碗红糖鸡蛋吧?” 我抱着乌龟,却想起了方才没有追到的香姐,那几位叔叔似乎也还没回来,香姐怎能跑得那么快?她拿着麻绳想去干什么? 乌龟伸长了脖子仰头看着我,我看着它低声道:“我担心香姐呢,她不知道怎么样了?”说到这,我便附身把乌龟放到地面,拍拍它的背:“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人踩到你啊。” 今天晚上索性也是睡不了觉了,我便和爹坐在外屋,看着婶娘和三娘来来去去,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娘似乎疼得也越来越厉害,终于听见稳婆在里面喊:“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用力……” 我爹紧张得站起来又坐下去,我不断安慰他道:“弟弟很快就出来的,爹你别急。” 婶娘听见我这么说,就笑:“傻丫头,就知道一定是弟弟?有了弟弟你爹娘就不疼你了。” 桃三娘则在一旁笑。 我撇嘴,抱住爹的手臂:“才不会咧!” 我爹只是勉强笑笑,很明显他的心思都不在听我们说话。 远处时不时还能隐隐听见那绍兴婆子在哭喊“阿官”,我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不知道香姐找回来没有?” 约寅时二刻时分,屋里猛地传出“哇哇”的哭声,我爹立刻两眼冒光冲到房门口朝里面喊:“生了?男孩女孩?” 桃三娘在屋里答道:“好个小子呢!” 我爹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不一会儿,稳婆抱着襁褓出来,我爹赶紧过去接在手中,我也凑上去看,弟弟像个皱巴巴小猫儿似的,额上稀稀拉拉几撮胎发下的眼睛,也是眯缝着睁不开……我才知道小孩子刚生出来竟是这副模样。 屋外的竹枝儿巷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听见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快来人……” 我跑出去看,是那几位叔叔找到香姐了,据说起初一直追不上人,后来就跟不见了,等到再发现她时,她却在一棵树下昏倒着,脖子上有绳子的勒痕,但树上又没挂着绳子,不像是上吊,再摸摸鼻息还有气,于是就带回来了。 “吓!那孩子着了什么魔障了?”隔壁婶娘惊疑道。 我看看桃三娘,桃三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爹这时已经‘兹溜’一下钻到屋里去看我娘了,我便跟着他进去,正听见娘问爹:“这孩子该叫什么好?” 我爹只一个劲傻笑:“改天找位先生问问,这崽子挺沉,比月儿刚出来的时候沉。” 我好奇地看着娘,她苍白着脸,但是神情安宁,我扶她坐起来吃了两口红糖鸡蛋,弟弟就哭起来,她赶紧抱过来喂奶。 我爹又让大家都吃了红糖鸡蛋,给钱稳婆把她打发走,隔壁婶娘和桃三娘也告辞走了,爹把她们送出门去并说回头再备礼答谢,我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东方天色发白,我才上床去睡了。 兴儿姐难产,已经一天一夜了,还是没见孩子出来,稳婆、大夫都请来过几位,但都束手无策,据说兴儿姐现在连叫喊的力气也没了,周老榆的女儿香姐也着了魇昏迷不醒,周老榆一下子就瘦了一大圈,人急得撞墙。 我们家却沉浸在欢欣喜悦里,我爹一整天都不出去了,呆在家里来回忙活,一大早就拿出银子让我去菜市买回两对蹄膀、一只肥鸭、一只老鸡、一篮鸡蛋,要拿老鸡煲蹄膀给我娘吃,又把鸭子煨熟了一半送给隔壁婶娘,另一半给桃三娘。还有煮了一大锅的红蛋,把竹枝儿巷里每家每户人都送到,我便按照爹的指示一一去做,屋里时不时传出弟弟的哭声,还有娘抱着他哄呵的声音,爹又拿出木头要专给弟弟造一个小板凳,连隔壁婶娘都笑说我们家这下子热闹得不得了。 今天的天气终于恢复了清明时节的灰淡,半空的铅云看起来很厚,雨还没下来,我到周家送红蛋的时候,丝毫不敢露出高兴的神色,那大榆树下还有一堆烧完的纸钱灰烬,绍兴婆子在院子里的架着一口锅不知又在煮什么,我向他们问了好,把红蛋放下,然后问绍兴婆子香姐怎么样了?那婆子摇摇头,指着屋里,告诉我她刚醒来了,但就是躺在床上发愣。 我便进屋去看香姐,果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脖上一道勒痕紫红紫红的,我走到床边,轻声唤她:“香姐?” 香姐的眼皮子动了动,看样子是醒着的,但她却没睁眼看我,我把一个红蛋放到她枕边,正转身要走,她却突然坐起来,把枕边的红蛋拿起就往门外用力掷去,我惊呆了,听见红蛋“扑啦”一声落地破裂,她原本直愣愣的眼中却滚下两颗泪来,然后她又倒身拿被子蒙住头,我赶紧退出来。 绍兴婆子和周榆都没过多理会我,我便自己走了。但香姐的样子让我很揪心,想到先前王家婶娘说香姐的娘死得冤屈,莫非是这个缘故? 傍晚时分,飘起了毛毛细雨,我在院子里洗碗,被那雨飘进衣领,觉得一阵寒凉,远处欢香馆门首的红灯笼亮起来了,这个时候行人极少,估计客人也不多吧?竹枝儿巷里有一阵踩水的脚步,我有意无意望出去,竟看见香姐一个人在急匆匆走过去,我顿时一惊:怎么香姐又一个人跑出去了?看样子还没人发现她。 我洗完碗并抹干净手,看家里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了,便开门循着香姐刚刚走掉的方向跟去。 从柳青街的另一头走过去,能直通运河邗沟,这一路民居就会越来越少,我不知道香姐为什么专往那偏僻的地方去,昨晚那些叔叔是说是在一棵大树下找到她的,说不定她今天还会去那个地方? 我打着伞一路走,经过几个巷子口,终于看见远处一处坍塌的旧墙边一棵老柳树下站了一个人影,从那和我相仿的身量来看,应是香姐无疑。 她必定有什么不妥,我没敢声张,放轻了脚步靠近,约距还有数十步远时,我依稀看清香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像是在哭,我靠得更近时,天空忽然划出一道白刺的闪电,我骤然看见那老柳树底下,香姐的面前,有另一个白色的人形。 “吓!”我一时立住了脚,待仔细看真些,仿佛是个披发的女人模样,我不禁全身激起一股寒意,那香姐却一行哭一行在说着什么,我不知该不该继续走过去。 雨渐渐下得大了,滴滴答答的水滴打在我的伞上,油纸发出“哒哒”的细碎声,我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却一脚踏进了一滩泥水里,香姐顿时惊觉,她回过头来望向我的方向,一瞬间我却看见一片白雾从老柳树下迅速扩散起来,只觉一股彻骨的冷风迎面刮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个人影从我面前掠过,我的胳膊被人一把拽住:“愣着干什么?快跑!”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拉着跑了起来,伞也失手掉了,我定睛才看清我前面的人是谁:“小武?” 小武的脚步飞快,他回头看着我笑着道:“笨丫头!你跑到这来找死么?” “找死?”我疑惑道,但这时候已经感觉颈后一股冷风,我回过头去看时,赫然一个脖束麻绳、凸眼吐舌的披发青面女鬼朝我扑来! 我惊得脚底一个踉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倒身跌坐在地,小武则也停下脚步,立在我身边,青面女鬼一口一口喷着白色的寒气,我能感觉到刺骨的冰冷和特异的腥臭,小武却俯下身一手捂住我的口鼻:“别吸气!”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只觉全身一阵冻木,女鬼此刻伸出一双利爪朝我和小武的头顶抓来,小武猛一抬头大喊一声:“去!” 女鬼的利爪立刻好像冰柱遇到火球一样,被齐腕消融掉了,女鬼顿时被骇退了几步,我想趁这机会爬起身逃跑,却发现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根本抬不起一指头,小武将我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来!背你!” 这个时候我也没余力多想了,小武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我却感到额头一阵晕眩,却忽然听见旁边的香姐惊呼一声:“娘!” “娘?”我剩下不多的一点意识里还是一怔。 雨水“哗哗”地打在我们身上,我的眼睛被模糊了,只能看见那女鬼全身像一片白雾,香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娘,你若非要取人的性命,你就取了我的命吧!不要再去伤害其他人了,二娘也不是坏人……爹当年冤枉了你、你跟别人……但他已经知道错了,对你的死一直十分内疚,这些年也一直未娶,每天、每天在家里供你的牌位啊!” 女鬼那狰狞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她是否有听见香姐说的话,她用剩下的一只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麻绳,望了香姐一眼,就“呼”地刮起一股阴风不见了。 “不好,她往竹枝儿巷去了!”小武说道,香姐一听,急得跺脚道:“娘!你别去!”说着就要追去。 小武却喊住她:“你等等!” 香姐诧异地站住,回头望着我俩,小武道:“你不要直接回家,你去欢香馆找桃三娘,她能帮你。” “桃三娘?”香姐半信半疑,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问那么多了,她一咬牙回头就跑走了。 小武回过脸来看看我,我一头一脸都是雨水,全身冷得打颤,他仍是一贯打趣我地说:“怎样?笨丫头,这回可要生病了。” 我没力气和他斗嘴皮子,白了他一眼,小武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便把我背在背上往回走,我说:“等等……” 他没好气地问:“又干嘛?” 我指指掉在远处地上掉了的伞:“帮我……捡下。” “嘁!”小武嘴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过去帮我捡了起来,他力气挺大的,身上背着我好像完全不费力气,一手打着伞,一边走路也并不避忌脚下的水坑,反倒像是玩儿似的,用力踩着水,从这里一步跳到那里,十分轻巧。 直到把我带回竹枝儿巷口,到了我家门前,我没敢进去,就让小武把我先带到欢香馆。 桃三娘不在,何大指了指周老榆家的方向,看来是跟着香姐过去了,店里这时正好没客人,李二去给我端来炭火盆,拨旺了让我烤着,何二则去厨房里给我煮姜汤,何大则拿来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问小武:“你们刚去哪了?” 小武翻了个跟头跳到一张何大刚擦干净的桌子上:“去看那吊死鬼了。” 何大的脸色阴沉下来,但他没再多说什么,不多一会儿,何二就端着姜汤出来,他从何二手里接过碗,走到饭馆门外,从那刚刚长出新叶的核桃树上摘下两片叶子放进碗内,回来之后递给我:“全部喝下去吧。” 我全身抖得厉害,差点连碗都接不住,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看着那两片叶子在汤面上漂浮,来回打转,便闭上眼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随着肚子里不知哪来一股热气,一下子散到全身手脚,我感到脸也发红发烫起来,身上也不冷了,“哔哔啪啪”的炭火烤得衣服鞋子发出阵阵水气,我用手拨了拨头发,刚才也是淋了雨,娘说这样以后容易头疼。 全身缓过来了,我忽然才发现店里竟然弥漫着一股很香的肉味,我用力吸吸鼻子,问何二:“何二叔,厨房里煮着什么?” 何二淡淡道:“鸭子,方才老板娘装了一罐送去周家了。” 我心里压不住地感到好奇,桃三娘居然这个时候去送鸭肉?我站起身,手脚这时已经恢复力气了,身上烤干得差不多,再不感觉到冷,我看看屋外面,大雨在不知不觉间已消停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几点落在地上的水洼,显出小小的涟漪。 小武看出我的心思,跳到我眼前:“怎么?还想去看热闹?” 我被他戳穿了想法,不禁大大白了他一眼:“要你管!”便拿起我的伞跑出门去。 当我走到周家门外时,就听见那屋里传出一阵响亮的孩儿哭声,屋里顿时有人大喊:“生了!生了!是个男娃娃,总算母子平安!” 住周家隔壁的王家婶娘也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急匆匆地问:“呀!生啦?生啦?” 我走到周家门口,只见香姐站在门首外但背过脸去,我却已经看见她泪流满面,绍兴婆子则送了桃三娘走出来,喜气洋洋地说:“那小崽子怕是嘴馋咧!闻见你的鸭子肉香,他才肯跑出来的,话说你老板娘的手艺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桃三娘笑着摆手,说一些客套话。正好一抬头看见我:“诶?月儿你怎么也来啦?” 我笑嘻嘻道:“来问香姐要红蛋吃呢。” 香姐听见我说话,不由转过来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桃三娘和我一起走出巷子,她告诉我,那吊死鬼便是香姐的娘,她死去也有七八年了,据说那时候周榆有一次看见她去菜市杂货铺子里买东西,进去半天没出来,那家店老板是个出了名的爱送别人小媳妇东西,用以来勾搭人的,于是回来就与香姐她娘大吵了一架,不但把话说得又难听又重了,还抡棒子把香姐的娘一条腿打得几乎要折掉,香姐的娘性子很烈,当晚想不开,便拖着一条瘸腿硬是跑到那偏僻处找一棵树吊死了……想不到事隔这些年,她的怨气都没消,在兴儿姐要生产的时候她回来现身作祟,把她上吊死的麻绳放到产妇的床下,几乎就要害他们两条命,是香姐察觉了,第一天晚上她就拿了麻绳跑出去,是到她娘吊死的那棵树下去,原本想用自己的命抵给她娘,可那吊死的厉鬼纵然再大冤屈,也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所以就收回了那绳子,也因此香姐在被人找到的时候,脖子有勒痕,却没看见绳子……桃三娘明的是拿了一砂罐装了鸭肉给周家送去,但暗的,她一去到,那吊死鬼便不能再作祟了,似乎也多亏了香姐一径对她的苦苦哀求,她最终才放弃了杀人的恶念,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走到我家门口时,屋里又是我弟弟的一片哭声,我爹好像都要被他吵得没辄了,一个劲儿在那喊:“小祖宗!” 我不由得觉得好笑,桃三娘摸摸我的额头:“晚了,快回家去吧。” “嗯。”我点点头,临进门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武,但是朝欢香馆张望了一下,却好像没看见他那个爱动爱跳的身影了。 乌龟就趴在我家的屋檐下边,正抬着头半眯着眼睛看着我进院子,看它那样子,连龟壳上都溅满了泥浆,不知道是不是到菜地里打滚去了,我把它抓进屋里,恐吓它道:“再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兮兮,我就把你炖一锅汤给我娘喝。” 20. 青柳芽 脆生生的芦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则滚盐水略焯配姜、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时节已末,但取那半老椿头阴干切碎,微炒磨末装瓶罐,倒满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头油调味使用,仍是香气绝好。 四月当新的莼菜,加入肉丝、香蕈、鱼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过大多数客人宁愿点一碗蛋花汤便了事。 欢香馆一如常日地客流来去,平和安定。 说起来,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桥畔的一处地方,有一幢闲置了二、三年的门户,从外面围墙看院子并不大,但有一幢二层高的小楼,听说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邮去了,只留给本地的亲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没赁租出去,这清明才过两日,这天忽然看见一辆骡车拉来了许多东西,几个丫鬟婆子在那门里进进出出,似乎有人搬进去了。 干爽的日子,傍晚云霞满天飞,两只黑头黄羽的雀儿在核桃树一根高枝上筑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黄米,在树下摊开手掌高高举起,想让它们来吃,但我站了半天,它们都视若无睹。 “鸟儿天性怕人。”一个声音柔柔地在响起,一阵清凉的晚风拂面,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声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画上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一根木簪挽着轻云似的发,身穿柳烟絮色的襦衣,腰系玉环珞节,着荷叶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点白,素净的面上带着一抹浅笑看着我,我却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黄米,只见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颗殷红滴血般的砂痣,风把头顶的叶子吹得“沙沙”地响,小鸟低下头来,似乎这才看见树下的人给它们食物,发出几声悦耳的“啾啾”叫声,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无戒备之色地开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惊异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鸟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动了动手指,小鸟重新飞回枝头上去了。 “姑娘,进去吧?” 我这才发现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丫头,她的模样比我也就略大两岁,个头比我高些,粉色的缎带束着乌青双鬟,俊秀的瓜子脸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样恬淡而沉静。 女子抬头看看店门首的招牌:“这里便是欢香馆?与我想的有些不同。”说着,她便举步跨过门槛走进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间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会儿,只见店里吃饭的人们看见那女子进入,面上也都无不显出同样的错愕,桃三娘迎了出来:“这位姑娘里面请?” 紫衣丫头道:“可有僻静的位置?” 桃三娘点头笑答:“有的,这边请。” 欢香馆里惟一一处僻静点的饭桌,设在靠围栏窗台下,桌子较大,是从前那位特别讲究排场的元老爷来欢香馆时吃饭爱坐的地方,我跟进来,故意抢着去帮忙摆碗筷,却一边还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对桃三娘说,她与一位客人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她对吃的并不讲究,一壶暖茶、一碗莼羹、一碟青团,紫衣丫头名叫菱儿,手提一个食盒,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又拿出一盏像是一弯船型的风灯,点着了摆在窗台前,灯里燃的灯油与一般的似乎也并不一样,微微的会冒出一丝温热的香气。 桃三娘在乍一看见这盏灯时,脸色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没事一样忙别的去了。 我回了家一趟,刚满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给他缝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欢香馆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其他客人吃完饭就陆陆续续走光了,惟有那女子还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没来。 桃三娘顿了壶梅茶拉我坐下闲聊,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心里总在猜度着那位美丽女子究竟在等着什么人。 就在这个时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我望出门外,街上似乎弥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变得更深了,我刚想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却不经意听见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远处有一点灯火,是有人正提灯往这边过来,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门口摆出迎接的架势,待灯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个提着与菱儿手里一样船型风灯的白衣少年,他为一位身穿白色缎衣的华服男子引路,虽然天下着这样细密的小雨,男子却并没有打伞,我愣愣地又像刚才那样看呆了,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神态却如此安定而从容,面带温和可亲的笑意,走进店来,我下意识看到他的脚步,他穿着一双绣着金丝的皂靴,明明走过外面湿漉漉的街道,却丝毫没有沾上一点脏污泥水,甚至走过的地面,没有湿脚印…… 女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迎接他,对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连忙双手将她扶起:“你我何须多礼?” 桃三娘走过去招呼:“请问客人想要点什么?” 男子又彬彬有礼地朝桃三娘点头一笑道:“请老板娘为我们烫一壶好酒来。” “好,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去拿酒了。 只见菱儿这时才将她们带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一一端出四碟颜色、花样无比精美的点心,一边说道:“柳大人,这是我们青姑娘为您亲手做的,您最爱吃的花糕和露饼。” 男子看着女子笑道:“莫要劳累了。” 桃三娘不知从哪里端出一个陈旧未开封的酒埕,将泥封刮掉,盖子甫一掀开,顿时有一股甜郁的酒香弥散出来,她用八两的酒壶乘了,便放到炭炉烧的热水中烫,那熏人欲醉的气味愈发地浓。 男子笑对女子道:“我就是知道这家的老板娘藏有好酒,才约你来此的。” 那男子这么说,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顾似的,但我从没见过他啊?我这么思忖着,看桃三娘端着酒过去,那女子起身接过,然后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刚搬到前面小秦淮畔旧周宅居住,以后与老板娘便是街坊了。” “呵,原来搬进去的是你。”桃三娘觑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却蹙起一丝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尘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现在也不过是别人酒桌玩物罢了,老板娘休要谬赞了我。” “呵,柳公是善人。”桃三娘这么笑着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壶,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连忙接过,并为他的杯中倒酒:“还请柳公喝我倒的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开了,看她转身到后院去,我便也跟着进去,后院里何二已经把脏碗炊具都洗干净收拾好了,桃三娘只是各处察看一下,我小声问她:“三娘,那个姑娘好美。” 桃三娘点头:“嗯。” “三娘,你认识那个柳公?我怎么没见过他?” 桃三娘“扑哧”一声笑道:“我这里的客人月儿哪能个个都看见?” “啊?”我一时还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却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该回去了。” 自那天后,我好多日没再见过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里深居简出,我常常经过也只偶尔看见一个婆子提着菜篮出入。 街头巷尾很快就流传开一些话,据说那幢位于秦淮河畔的屋子里住进了一位貌美无双的女子,据说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为满门抄家获罪,因此逃离南下至此隐居;又据说她是来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楼名妓,已被赎身,但才貌过于美艳,在家中不容于妻妾,每每遭妒,只得搬出来另住;还据说她不过是个得了失心疯的大户人家小姐,在家中与仆人私通出了丑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头居住…… 总之各种好话、怪话,不尽相同,却都振振有词。 我在欢香馆里每当听见这样那样的议论,就不禁会去望望桃三娘,她对这些倒没有丝毫惊异,有人和她说起,她就会故意很诧异地反问道:“竟有这事?可真是奇闻呢。” 这些天江都城里大雨、小雨不断,下得人心里腻烦。这日晚间,夜色朦重,我从欢香馆出来打算回家,却忽然看见她与菱儿两个共打着一把伞,从远处走来。 我便朝她们略弯一弯腰点头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请问有什么事?” 待她们走得近了,我看见菱儿手里提着一盏普通的灯笼,还有一个空竹篮,青山桂一边点头一边问我道:“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树?你能带我去那么?” 我想了想:“有的,离这不远,顺着柳青街往那边走过去,拐一个弯就是,我带你去吧。” “谢谢你,小妹妹。”那女子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让人有种无法不按照她的话去做的感觉。 老柳树据说有将近两百岁了,但它生得并不很高,树身足有四五个人合抱那么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欢爬到它上面掏鸟蛋,也有折它的长枝去玩的,但它依然这么繁茂,尤其在这夜色朦胧的细雨之中,树冠显得那么浓密。 “就是这棵。”我指给青山桂看。 “好。”她点点头,撩起一只袖子,走到树下,菱儿把灯笼靠近她的身边照着,她在每一根枝条上看看,然后摘下个什么东西放进菱儿手里的竹篮。 “你在干什么?”我疑惑地凑近去看。 “摘柳芽。”菱儿告诉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时节,也会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帮你吧。”我说完,也借着灯笼的光开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谢谢你,小妹妹。” 这个时候吃柳芽,恐怕已有点苦涩味,所以用水焯时要略焯透一些,然后用凉水要多泡一会儿,间隙还得换两次水。青山桂一边摘时还这么跟我说。我帮她一起盯着这棵柳树足有半个多时辰,能吃的嫩芽几乎已被我们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篮子,我们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幽香,只要站在她身边就能让人感觉很安静舒服,但我曾偷偷问过桃三娘,三娘却告诉我青山桂是人,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啊…… 已经到竹枝儿巷口了,我向她告辞,然后站着看她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回到家里,娘看见我全身都被雨浇湿,便数落了我一顿,弟弟尿了裤子,所以“哇哇”大哭,爹问我可吃饭了没,我点头答已经吃过了,他便笑说让我到欢香馆给桃三娘帮忙,虽然没什么银子,但给自己家里倒是省了不少口粮。 我娘则说我该多学学针黹线活,女孩都那么大了,这些也早该会了。 我免得再听他们唠叨,换下湿衣服就赶紧跑到屋子外头的屋檐和乌龟玩。乌龟倒是一如往常那样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把它抓起来盯着它的小绿豆眼儿说:“你见过青山桂姐姐没有呢?她长得真是好漂亮的。” 这一日我从菜市回来,从小秦淮的石桥往下走时,看见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门缝里张望,我有点奇怪,不过恐怕是好事爱打听的那类人吧?我也没在意,不过正好此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年轻男子吓了一跳,连忙退出好几步,样子很狼狈,我不禁觉得好笑,便慢下脚步看,却见门里出来一个拿着扫帚的婆子,叉着腰大声骂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这人真不要脸么!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罢了,日日跑到人家门口转悠啥?” 那男子虽然臊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但看样子还是有点不死心,脚还是没抬,看婆子骂了一通,才讷讷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来找桂姐的……我、我与她也是相识,劳烦您老代我再去问、问一句!” “姑娘都说了不认得你么!你这人贱骨头么?撒骚放屁的会么?还不滚!”婆子拿起扫帚就来拍那男子,吓得他抱着头就跑,我本来站在那没动,他却好像没长眼睛地就往我这边跑,一边跑只顾得回头看那婆子是否追来,眼看就要撞过来了我连忙躲闪叫道:“看路么!” 婆子其实并没有追来,她看把男子赶远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门里,“嘭”一声将门关上了。 男子收住脚,吁了一口气,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着那门看了一眼,我觉得他有点古怪,就不再多说什么,自己往回走,却不曾想那男子随后就跟过来:“这位、这位妹妹,请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么?” 他拦在我前面,点点头。 我这才正面看清这人的长相,倒是个白净斯文的后生,并不像无赖:“请问有什么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后道:“看你该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听个事。” “打听什么?”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问的是关于那里的是。 “那屋里的人搬来可是不满一月?”男子果然这般问。 我想了想:“没错,是搬来不到一月。” “你可见过那屋里的主人是何模样?” 我有点起疑,但仍然点点头:“见过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边带着个丫头?”他用手在我身边比了比,意思是他说的丫头比我个子略高一些。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看他虽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那也未免过份了。 男子看出我的戒备,连忙摆着手:“我与那位女子是相识,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儿一起长大……我来是想找到她……” 我还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认得她,就径直去找她便了。”说完,我就往家的方向里走,男子又拦住我,有点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见我,她肯定出了什么事,肯定、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是太担心了。小妹妹……”他的样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摇晃似的,我吓得后退一步,恰好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哟!怎么又看见你了?笨丫头!” 我每次听见这个叫法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不必看就知道是谁,小武! 小武手里拿着一根柳枝东甩西甩走过来,穿着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裤,光着两个脏兮兮的脚丫,我白了他一眼,趁着那年轻男子也一愣的当儿,我便绕过他继续走,年轻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见有旁人,也就不继续拉着我了,只是还跟在我后面,我心里开始觉得这人讨厌起来,于是先不回家,而是进了欢香馆。 这时还未到中午,饭馆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盘煎好的芝麻酥油饼端出来,是专门放在店门口桌上,要卖给那些没时间停留吃饭的行脚过客的干粮。 不过桃三娘做的芝麻饼可是很香的,要给我可是宁愿不吃饭,单吃这饼也愿意。 我吸着鼻子垂涎说:“三娘做的饼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边搭腔道:“又丑又笨的丫头,就知道吃!” 我正要发作,却见那年轻男子也跟了进来,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里面请!” “诶?”我看着那人进店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点什么?”桃三娘给他倒上茶。 那人一边将自己衣袖挽起,一边道:“麻烦老板娘,蒸点腊肉、再炒个小菜来,黄酒也给我温一壶。”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应着去拿酒了,李二则到后面去传话给厨房。 我看那男子来欢香馆必是想找桃三娘打听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识?我怎么看也觉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来甚至不像凡人,这男子却说自己与她是青梅竹马? 这时有人来买饼,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边上,买饼的人就问:“小哥儿,这饼一个要几文?” 小武眨眨眼看着他:“不要钱,老板娘白送的。” “当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头觑了一眼柜台边忙碌的桃三娘,再转过头笑道:“当然真。” 我有点生气了,走过去道:“你别浑骗人,这饼二文钱一个。”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纸给那人包饼然后收了钱,便拿着钱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状,三娘听了只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没说什么,这时酒烫好了,她便给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着桃三娘拿酒来的时机,便问起她关于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说的那位姑娘我确是见过的。” “是!是!而且她爱穿青色衣服,她那丫头菱儿今年十三了。”男子兴奋地描述着她们的模样,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没错,她果然搬到这儿来了,她必是有什么苦衷不敢告诉我……”男子突然又紧拧起眉头:“她怎会不肯见我?难道是受到什么人威胁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自顾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惊诧的表情插话问:“客官你说青姑娘受人威胁?还有天理么?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藐视王法?” 这时李二把炒好的两碟菜送上来,桃三娘又宽慰他道:“客官先吃饭吧,吃饱了才好想办法呀。” 男子苦着一张脸一边叹着气,一边拿起筷子,但是又没了食欲,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桃三娘就自己走开了。 我心中万分好奇起来,暗忖难道这男子真的与青山桂姐姐是相识的?看他这么难过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树上那个雀窝里,雌鸟已经开始孵蛋了,雄鸟则来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树去,伸长了脖子去望那窝里的情形,雌鸟急得惊恐地‘喳喳’大叫,我跑过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将他往下拉:“你吓到它们了!你快下来!” 小武似乎还想到我会拽他,因此一个不留神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吓!”我更是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你没事吧?摔到哪了?” 小武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这么矮的树。” 何大在旁边,听到这话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却在里面“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讨厌鬼!没见过这么让人讨厌的人了……”说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会小武。 到了下午的时分,我在院子里晾晒弟弟的尿布,却看见那个嚷嚷着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儿巷口走过,看样子他还在这附近遛达,也许见不到青山桂他是不会罢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俩真是相识,但青山桂不愿意见他,一定有什么原因,而且相比起来,那天夜里到欢香馆来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这天晚间,天又开始下小雨,外面湿重重的。 我家院子里又积了几个小泥洼,我在屋子里找乌龟不见,估计它又自己跑到外面去了,便走出院子,隔着矮墙却恰好看见一个白光在黑暗中飘过去,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夜雾太大,那白光其实是人手里的风灯——船形风灯!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与他那位提灯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无声息地从街上缓缓走过,看样子是往欢香馆去的,这个时候欢香馆也打烊了,门前那对红灯笼都已经熄灭,难道他又约了青山桂在欢香馆喝酒? 我踮起脚不住张望,只见他们进了欢香馆里,又过了一会儿,白天看见的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现了,他还是那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借着街道旁的柳树隐蔽身子,然后不断往欢香馆里探视。 莫非青山桂已经在欢香馆里了?可他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过去和她相见?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里,我娘已经哄睡了弟弟,正在灯下做活计,爹出去干活了,今晚不回来,我便蹑手蹑脚出了门。 哪知,刚出门就冷不丁被从阴影里跳出来的小武吓了一大跳! “哗!下雨了!下雨了!”他高兴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么好的。” 但是被他这么一闹,那边那男子也肯定看见我们了吧,没意思!我泄气地想,不过反正已经出来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欢香馆,却在这时,看见方才替柳公提灯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门口。 他仰头望出屋檐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云和雨,还有什么呢?我有点疑惑地第一次仔细打量他,才发现这少年的脸白得像瓷,眉心有一点红,身上的衣饰质地华贵,但是眼神却有点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层雾水。我从他身边走过,他都好似完全没有看见一样,我不禁在他旁边的时候放慢脚步,也循着他的目光抬头去望天—— 一道细长的白光从低矮的黑云中像绳索一样扭转着飞过,闪电?我脑子里这么想,但白光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飞去,环绕成一个半圆,然后才隐入一团黑云中。 “吓!”我惊讶地望着天,白衣少年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我,但他只是略微把脸侧过来一点,用眼角觑了我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回过去。 我觉得这人的眼神让人有点毛毛的,便不敢再理会他,走进店里。 我的脚甫一踏进店里,就听见柳公在说话:“……有人弥缝其说,鬼乃兔字之误,南山兔子预知将来要拔它们的毛做紫毫笔,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来,可我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空气里有很清新的水味,还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见我,便笑道:“小妹妹,你来了?过来坐。” 我对那个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点不想过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儿,尝尝三娘刚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摆着一碟鲜绿的柳芽,里面有些红色的小碎,约莫是虾米,还有极细的葱丝和香芝麻。不过其实我对另外几样漂亮的小点心更感兴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绿的粉团模样,一碟则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红饼,还有一碟是捏成圆滚滚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么馅的……我暗吞了吞口水,这时却听见店外传来一个人的惨呼声:“哎哟!” “出什么事了?”桃三娘转过头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还没等何大走到门口,就见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人,一手捂着半边脸正追着小武,一边骂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别跑!” 小武腿脚比他快多了,他笑着回头看那人,跑进店来,还把站门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径直蹦上一张桌面。 “你还跑!”那人追了进来,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半边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湿的。 我们都愣在那望着他,那人顿时窘得满脸涨红。 桃三娘走过去:“您不是白天来过的客人嘛?”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么出门也忘了带伞?这是摔跤了?何大,快给客人拿个炭盆来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摆摆手,却不住地拿眼看这边坐着的青山桂,根本没在听三娘说话,而青山桂这时也看见他了,那人忘情地走过来几步,惊喜地道:“桂姐,原来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经认出他来了,不过她并没有流露出惊讶,却只是朝他略一点头,淡淡一笑:“原来是陈家的二哥哥,几年不见了。” 青山桂的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男子的头上,他急切地走过来:“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么……”说到这里,他已经看见与青山桂同坐在一张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着酒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位是同乡?”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时住隔壁家的。”说着,她端起酒壶:“陈家哥哥,不如你也来喝一杯?” 看着青山桂拿来杯子倒满酒,然后双手递到自己面前,那男子的面色一阵清一阵红,他却不伸手去接,只是盯着青山桂的脸,眼眶中渐渐竟蒙上了水雾,声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现在你在我心里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个秦桂姐,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改变了多少……”说到这里,男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原来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来她真的只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只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并不在意,照旧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刚想说什么,这时门口的白衣少年走进来,对柳公禀告道:“柳公,雨下够,荼焘已经回去了。” “好。”柳公听完,点头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来晒晒。”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后日的太阳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点头:“我送你。” 然后,她放下酒壶,菱儿拿起那盏风灯,白衣少年在前面引着柳公,走到门口时,柳公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桃三娘说:“三日之后……呵,那件事就麻烦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青山桂随柳公就这么走出店去,再看刚才说话说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脸的错愕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没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个小红饼放进嘴里吃着,并伸长脖子看他们如何,那柳公对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他与青山桂依依话别几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远去,才转过身来,却与这男子直面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对着我这边,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青山桂望着他的样子,似乎叹了一口气。 桃三娘在旁边道:“姑娘不如再进来坐坐?” 青山桂便点点头,挽着衣袖走进来,男子紧跟着她,脸色阴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边坐下,请桃三娘帮她重新顿一壶茶来,我吃完了饼,又抓起一个兔子包,咬了一口,原来里面是蜜饯果子馅的,我咬第二口,看见旁边的菱儿在盯着我看,我觑了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只得举起包子问:“你想吃么?” 菱儿的神情有点严肃,对我摇摇头,然后目光又转到那个男子身上,我循着她的目光也望向那个男子,竟发现他此刻满脸涨红,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压抑着满腔的怒气,只盯着青山桂看。 “陈家哥哥,”青山桂终于开口,语气很沉静:“小时候的事,都过去了。秦家都已经家破人亡,该死的也死了,该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陈的男子呜咽起来,执拗地说道:“在我眼里你还是一样的!我找了那么久,你就是不肯见我,难道怕我嫌弃你曾经做过倌人?那个男人是谁?是他买了你?他花了多少银子?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还给他!你跟我走……”说到这,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着她就往外走。 “陈家哥哥,你别……你放手……”青山桂挣扎着,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这时桃三娘端着放着几只茶盖碗的托盘走过来了,她惊讶地大声道:“怎么?就要走?我说姑娘,你先喝口茶。”——说着,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针一样自动躲开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来,尝尝这雁荡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点不知所措,便随着桃三娘的摆弄,那男的愣了愣,回过神来,怒目瞪着桃三娘:“你想阻拦我么?你跟那个男人是一气的?” 桃三娘忙着把盖碗一一放到桌上,笑着道:“客人消消气,坐下喝碗茶润润嗓子。” 我看大家的脸色,反正也没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颗青绿的团子,一回头,就看见小武坐在一张桌子上,两条腿一甩一甩地,朝我挤眉弄眼。 菱儿戒备地看着那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还是青山桂自己开口道:“陈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当人家金屋私藏的,见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双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面前的茶碗,听到他的话,却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没,我和菱儿一起被人转了好几道地卖到这,菱儿那时还不满十岁,途中差点病死……‘扬州瘦马’……想来也是可笑,后来我却被当作奇货,到了闻香阁,那妈妈给我改了名,点上守宫砂,教我琴棋字画……” “我不是说我对此绝不介意吗?”男子急切地打断她的话。 青山桂摇摇头:“我若自轻自贱,早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你介意与否,与我何干?” “桂姐!”男子痛呼一声:“小时候,我爹就与你爹说过,你我同岁,不如订个娃娃亲,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我心里真的就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未婚妻子一样对待,我俩打小一块玩儿,我上树给你捉知了……难道你都忘了过去那些事了?” “我没忘,”似乎说到这些,青山桂脸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陈家哥哥。” “你……”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吃完团子,有点噎着了,赶紧去找茶喝,但我不敢作声,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着身子下凳子,溜到旁边的桌子,只见小武整个人躺在那张桌上,翘着一条腿,在那晃晃的,桃三娘走过去,好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小武拎起来:“那么脏的脚还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现在宁愿没名份当个外房的妾也不愿跟我回去?”姓陈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还巴巴地来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双手挥舞着过来一把将桌上的茶碗和点心都拨到地上,然后双拳捶着桌面,对青山桂大声喊道:“你不单身子脏,心也脏!所以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你是不敢!你最后那点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彩饼五百个,莲子、百合、糯米、红豆各十五石,织锦绫缎各二十匹、紫檀妆奁一套……还缺哪一项?”桃三娘忽然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写满字的红纸问道。 青山桂一愣,然后答道:“猪牛羊三牲啊。” “呵,最要紧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来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试过了?” 菱儿立刻旁边插话道:“姑娘嫌太沉,单那顶冠子就压得人颈子酸。” “呵,柳公府里这些日必是忙得人仰马翻,柳公还得忙公务,真是难为他还想得这般周到,不过这嫁娶,可是人生头件大事,柳公这些年,身边也没一个贴心的人,我们直道是缘分未到呢,终于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无其事地絮叨着,但我想她是故意说给那男子听的,果然那男子的脸上青一阵红一块。 我一口气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边看来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回头再看那地上,点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里觉得可惜,幸好刚刚还吃了几个。小武打了个呵欠,有点瞌睡状的神情看着那男子:“说完了没?” 半晌,那男子都没说话,菱儿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远处听见传来了敲梆声,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时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儿,我们回去罢。” 青山桂从男子身边走过时,男子才终于开口,他的嘴唇有点颤抖,哑着声问道:“你已决定嫁他?” 青山桂点头:“是。” “你三日后就过门?”男子似乎还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么?”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摇摇头,菱儿提着灯笼,两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这一次倒没有追出去,只是站在那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没理他,自顾着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算账,何大过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我跟桃三娘说:“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应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后面出来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我推开自家院门的时候,看见我的乌龟在屋檐下角落里伏着,手脚脑袋都已经缩进壳里去了。 第二日我到欢香馆后院里,看见桃三娘着实忙着,数百个漂亮的红漆盒堆在一个小屋里,院子里则架着几个临时的土灶,烧得热气腾腾的。 那饼名为神仙富贵饼,做法不难,就是把数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块,入锅里小火熬出油来,待油气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来晾凉些,就用这油和面,用饼模子压出一个个圆来,上面再用红纸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纹,火上放一浅底的宽口大砂锅,砂锅里铺草柴灰,灰上再铺纸一层,便把瓶均匀放纸上,待那灶里的热气慢慢将饼烘熟。 桃三娘说,这种饼要装二百盒,得做两千个。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厨房里和面,他们做的是豆沙馒头,据说也要装一百盒。 快到午间了,还有客人会来吃饭呢,我赶紧帮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个男子,便问桃三娘,后来他怎么样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间有点讳莫如深:“你们都走了以后他还在我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把韭菜、蓬篙、笋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烧饭,直忙到晌午饭时过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气。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着饭,就看见那姓陈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呵,陈小哥,请坐。”桃三娘对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来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样,湿了又干了,皱皱巴巴的,还有一股霉味,脸也凹进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坏了,什么不说先拿起杯子连灌进几杯,才吁了口气:“老板娘,随便炒个什么菜,有热饭给我盛两碗,快。” “好。”桃三娘转身到后面去,手里拿着刚烘好的一个神仙富贵饼给我:“尝尝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饼上印的红花和红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见这饼,就大踏步走到我们桌前,指着我手里的饼:“老板娘,你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 桃三娘还疑惑道:“什么?” “就是说做喜饼的事!”男子大声道。 “噢,你说那事,当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现在,才做出这八百个,还差得远呢。”桃三娘懊恼地摇摇头。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么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问:“我跑遍了城里,也不打听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说!他是谁?” “哟,客人,你太无礼了。”桃三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点自知理亏地松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客官,您就这么在意青姑娘?” “当然!她与我青梅竹马从小长大……”男子的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接着烦躁地一甩手:“这个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应该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为何要告诉您呢?”桃三娘坐下来,在自己杯里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给你银子!”男子伸手到腰间摸钱袋,果然取出个‘哗哗’作响的钱袋,往桌上一丢:“你说!” 桃三娘觑了一眼:“难道青姑娘只值这么一点?” “什么一点?”那男子顿时暴怒了:“这些银子足够买下你这家店了!别废话,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个钱袋,然后当着男子的面打开,然后把整个袋子一翻过来,“噼里啪啦”一把小石子儿和沙子洒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这就是能买下我店的银子?您未免太小气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何大已经端着炒好的菜和热饭出来:“客人,请问坐哪吃?” 那人才如梦初醒,指着桃三娘大吼:“你、你、你……”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那人却用一种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盯着桃三娘,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怎么?” 那人一咬牙,眼眶却忽然掉下一颗泪来:“不管怎么样,桂姐是我这辈子惟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这个心意没有变过……你们为什么都阻挠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说越伤心,终于跌坐在身后一张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么?”桃三娘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别有用心的笑意。 “当然!”男子带着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扬河边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保扬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扬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着托盘,又问了一句:“客人,请问坐哪吃?”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踌躇了一下,却闷不作声就忽然转头往外走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三娘……就这么告诉他了?柳公家在保扬河畔么?”但我脑子里想了半天:“保扬河畔有住着那样人家吗?” 桃三娘乜斜着眼看我:“你觉得柳公府上是什么光景?”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钱袋里掉出来的沙石上,却更加惊异地发现,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我惊得目瞪口呆:“这……” 桃三娘却接口道:“与他开个玩笑罢……既然给了我银子,所以我得告诉他柳公的住处不是?” 我有点无言以对,桃三娘让我吃的那个饼,没什么甜味,咬起来也有点硬,只是有一股浓郁的油香,桃三娘说这样做的饼没馅,因此不是特别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这个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间,菱儿独自来了店里,跟我说花轿来接的时候,让我和小武去帮忙,只需要跟着花轿在门口接上新娘,然后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门口,等新娘下轿就行了。 我不晓得该不该答应好,但桃三娘却帮着一口应承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奇怪,才问桃三娘道:“那小武?我并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见的,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桃三娘抿嘴笑,只说:“迟些你就知道了。” 之后那个姓陈的男子也没有露面,我帮着桃三娘做饼,足足忙了两日,也就忘记了。 戌时黄昏,天色将黑未黑,下着细碎的小雨。 有两个形貌修饰得干净整齐的婆子到了欢香馆后院,分别拉着我和小武到小房间里打扮,小武竟也不捣蛋了,出奇地安静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给我洗了头,换上一身湖水绿色的漂亮衣裳,待头发干了以后,又给我梳了丫髻,绑上缎带,别上几颗白珠花,把我额前的刘海撩起来,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后在我的脸上均匀地涂上白粉,用眉笔再细细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后略微在嘴上抹上一点唇红……我对着镜子大气不敢出,任她摆布,待收拾齐整,我几乎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来,婆子拉着我出去见桃三娘,她拉着我“啧啧”称赞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里,身上也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头乱发也被梳平了,用缎带绑了一个髻,他看见我,便吐舌做了个鬼脸。 带水的夜色就像一块幕帐,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湿凉。 街道很安静,没有路过的行人,连猫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随着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门前,才看见一对高高的大红灯笼挂着,上面两个喜字分外惹眼。 好几个梳妆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门里出出入入,看见我们,便欢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来了。” 一个婆子带我们进去,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着几排矮小的桂树,小楼里灯火通明,门首的红帐子分外醒目。听她们说,青姑娘已经梳扮好,在房里等着轿子了,菱儿走下来看见我们,便给我和小武手里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人喊:“轿子来了。” 接着就听见屋外远处隐隐传来喜乐之声,但是一时又好似并不真切,这边婆子便跑上楼去通知,不一会儿菱儿便扶着蒙了盖头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来,我和小武的任务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后走,把她送上轿子后,再随轿子跟在轿子两边走。 门外的仪仗除了抬轿子的轿夫,还有一二十人,他们都穿着大红的衣裳,打着大红喜字的灯笼,缓缓一路走来,静悄悄的,轿子前走的两个人,各提一个冒着袅袅紫烟的铜香炉,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气。 我不敢说话,只是望望旁边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远不像我这样紧张,两个机灵的眼睛对我眨巴几下。 新娘子上了轿,我们便随着仪仗一路走。 仪仗走得慢,我跟随在这一行队里,感到脚下步子轻飘飘的,似乎鞋底压根踩不到硬实的地面,走着倒也不费力气,两只脚动动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转过几条街巷,我认得路,这是去江都城的北边,保扬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诉那姓陈的男子,让他去保扬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没? 保扬河畔沿岸灯影绰约,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树身上都用彩纱扎着,树枝上吊着灯,方才走过城里时是那样寂寥,可到这却一下子换了天地一般,顿时到处都热闹起来;看那水面上,飘着好多花草编制的篮子,篮里载着点燃的红烛,又有三五艘雕镂精致的花船,船上坐着或站着几个正在拨弦吹奏的华服女子,还有一些穿着金色、银色衣裳,个子十分矮小的顽童,在岸边拿着焰火在点,五颜六色的香烟火屑照红了整条河面。 我抬头望望天,那一弯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没在乌丝云里了,小雨细细密密像无数针尖落下来,我身上却也不湿,看着周围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远处,倚着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认得,待走得近些,听见有人说:“扬河柳君府到。” 一行仪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两行仆人恭立着,我朝牌坊门里张望,仿佛看见一幢巍然的亭台楼阁在,一条长长的石阶上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改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轿!” 婆子把轿帘掀起,菱儿搀着新娘子出来,我想起桃三娘临行前的嘱咐,只要随轿到河边,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这时候有人就会给喜赏之物,收了东西就立刻回来,切不可进牌坊到那府里去……我看看小武,他正东张西望看得高兴,似乎并没有多想什么。 有人递给一段大红绸,让新郎新娘一人手里拿着一边,便要往那牌坊里走去,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挥舞着丈高木棒的凶神恶煞—— 他一路用棒子撵打,将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吓得四散逃跑,仪仗前头的人也被他几棒子打得东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见他全身湿淋淋的,头发和脸都沾满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吓?水鬼么?” 只见那人并没有朝新郎新娘冲去,而是三步两步冲到牌坊下,不由分说抡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过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还硬的,哪知‘嗙’一声巨响,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个子的人站出来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恶煞还不住手,继续高高举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个子便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头,大棒子就朝高个子头上敲下来,高个子头一偏躲开,然后紧接一脚,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这时那根柱子已经崩断开来,一大块落在地上,我仔细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头,也看不见那牌坊了,霎时间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云烟似的消散,只看见一所仅一人多高,十分狭窄破旧的小庙堂立在那里,庙门前有一块镂刻花纹的木头立的字牌,一条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断掉的—— 我认得了,这里似乎是江都人常来拜祭的保扬河神庙,大约一二年前我娘带我去蜀冈上的大明寺烧香时,就曾路过这里,当时还看见过几个老人在摆供果。 那凶神恶煞倒在地上,痛呼起来,看来那一脚很重,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盖头的一角张看,发出一声惊呼:“陈家哥哥?” “哎?”我这才认出地上那个竟然就是姓陈的男子! 四下里这时都乱了,河面上那些船里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纷纷朝这边看,一直紧紧跟随柳公身边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从哪忽然走出来,指挥着周围人:“把这个搅事的捆起来!” 周围那些人立刻一叠声地喊:“把他给我们吃了吧……” 我这才骤然发现,周围那些河里岸上站着走着的人,却都有一副鱼虾的头面,方才踹倒陈姓男子的高个子,现在变得满脸黑麟,就连那船上穿着华服吹奏乐器的女子,目下也一个个都顶着个厚唇有腮的鲤鱼头,十分吓人! 我吓得差点腿脚发软站不稳,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还好他们虽都是满脸怒容,但相貌没有改变。 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把陈姓男子一脚踏住,让他动弹不得,向柳公问道:“公如何处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决定罢了,他是为你而来。” 周围的鱼虾脸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给我们吃掉吧、给我们吃……” 那男子丝毫不畏惧,只在那挣扎地喊骂:“我当你是什么人物,却是强抢民女的鬼怪么!桂姐、桂姐你别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带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间有些凄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是自愿嫁给柳公的……” “你胡说!必是他强迫的你!”男子挣扎得更加厉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难,欲言又止,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诶?这是怎么了?”四周围观的妖怪们顿时一阵骚动,它们自动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我循声望去,只见手提着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来。 她看着眼前情景,似乎并不惊讶,径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许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来,本以为这时候你们该拜过天地了,怎么还站在这里?”说完,她又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男子:“你与青姑娘的缘分已尽,为何还胡搅蛮缠?” 男子恨骂道:“不是你告诉我到保扬河来的么?你却说我胡搅蛮缠……我辛辛苦苦只是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们为什么都要来阻止我们?” 桃三娘语重心长地道:“我叫你到保扬河来,是让你来做什么的?” 男子一时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语塞地望着她。 青山桂也一脸错愕地看着桃三娘,但渐渐地,她的脸色阴暗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却并不说话。 桃三娘将手中的食盒举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将这柳芽最后再送给这位么?” 我对桃三娘的举动十分纳闷,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菱儿,却都齐齐变了脸色,菱儿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掀开盒盖,青山桂亲手端出那碟凉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缓缓道:“青姑娘,你已经忘记你为何要摘柳芽么?” “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着什么:“有些事我不大记得了……” 陈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别听她胡说鬼话!只要你答应跟我一起回去,我什么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话猛然醒悟过来似的,看看手里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决绝的神色,她对满脸黑鳞的高个子道:“你放开他。” 高个子依言抬起脚,姓陈的男子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着他:“我只记得,从小与你为邻,小时候曾与你做伴玩耍,后来我家遭逢变故,我被辗转卖到闻香阁为倌人……那天你到闻香阁来,我与你碰面,你当时候并没说什么,只是我弹琴,你给了赏银。之后没几天官府的人就来闻香阁滋事,其实却是我被那官头看中,想给我‘梳头’却舍不得那么多银子,老鸨跟他谈条件,谈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愿从命,便遭到那人的戏弄,大半夜里让我到这河边来采柳芽……现在想起来,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说到这,她看着菱儿:“早春时节,天寒露重,冻得人手脚麻木,也无计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来了……” 男子急切地打断她道:“没错,我找了你很久,听说你被人卖到江都来,正好我爹有同僚在这里的衙门做事,我便托辞找他,实际就是来找你的……我也很后悔当时认出你时,没敢立刻就带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带人去闻香阁寻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乱找时机带你走的,却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这个机会跟老鸨谈成这个条件……” 青山桂摇摇头,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菱儿却切齿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声道:“桂姐,我从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来找你,也是想要带你走的,但是你却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宁愿青姑娘死了,也不愿她被别人夺去。”菱儿愤恨地接话道,她的眉心紧拧,面色比平素更加苍白,双目好似一对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绝不会丢下我在闻香阁不管,自己一个人跟你逃走的……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发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个孤魂野鬼罢。”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辩解道,他惊慌得双手乱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话!你说你要走也得回闻香阁找菱儿,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厮打侮辱,你不愿跟我走,那时又有人过来了,我、我以为是派来带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后来我一直在水里找,可怎么也找不见你……” 青山桂看着手中这碟柳芽:“我总在想为何要采这柳芽,现在记起,原是那天晚间那人跟老鸨谈妥了条件后,老鸨为他摆花酒,让他把识得的人都请来,他却说你是读书人,爱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饮食,见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来采这……我与你的恩怨,也该在入这门前了结的。”青山桂看着眼前那幢破损的牌坊,平静地道:“这柳芽,就该是给你吃的。吃过它,你我便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说着,青山桂双手将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着就要过来拉她,立刻又被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按住肩膀,他挣脱不得,便回头去疯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个子对他的击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将男子拎了起来,朝柳公道:“公,现当如何处置?” “乒当”一声,盛满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将盖头蒙上,菱儿扶着她回到柳公身边,顿时四下里鼓乐齐奏,我的眼前霎时又恢复了方才那高耸的石牌坊和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一人高声喊道:“前面开路,新郎新娘进府!” 柳公和青山桂为首,看着那一行人鱼贯走入那牌坊里,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河面上似乎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模样。直到小武弹了我一个暴栗:“嗨!笨丫头醒醒!”我才省悟过来,捂住额头:“干嘛弹我,好疼的!” 姓陈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着青山桂的名字,但他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高个子的手,高个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脚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远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头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是何居心?我与你素不相识……”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纠缠青姑娘,我受人所托,只好帮你们了断。”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从中来:“桂姐没死,桂姐嫁给那个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骗的她!” “你怎么死了还这么顽固?”桃三娘语重心长地叹了叹气:“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尸骨已经葬水底,你难道忘了?菱儿知道青姑娘死后,也来投的河,而你,几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后也没上来。”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记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后水里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会走远,就在整个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记不起来……” 桃三娘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虫子:“你也忘记秦家为何会家破人亡了吧?就因为秦桂姐的爹将她许配了别人,你气愤不过,便买通人到她那未过门的夫家,夜里勒死一个丫鬟,便讹说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将人杀害的,闹得官司很大,你以为这样秦家就能断了这门亲,可没想到秦家本是书香门第,秦老爷是个秀才,虽无官无职,却很重信义,他绝不相信那公子是这样歹人,所以不惜散尽了银钱帮其打场官司,后来你趁机又着人去秦家提琴,秦老爷不允,你怀恨在心,便将他家马车轮轴锯坏,秦老爷一日出门途中便坠车一命归天了。”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说出,我怎也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样心狠手毒之人,但这男子面上无论怎么看来,他也只是苦苦追着青山桂,只嚷嚷着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怜男人罢了……我头发里都感到一阵发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这时也唏嘘地摇摇头,放开这男人,问桃三娘道:“该如何处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进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这疯疯癫癫的也不是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河面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将他交给我吧……” “吓!”那声音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气,我登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宽远的河对面,黑暗里仿佛有个细高约数尺的长影子,只是河面的雾气很重,灯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听桃三娘朗声答道:“原来是黑摄魂使,怎么恰好路过?” 对方半晌没有回声,只听见一阵阵异样的风“簌簌”刮过,猛地半空中一声“叮叮啷啷”的铁链子脆响,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见一个东西迅速地在陈姓男子身上一卷,将他整个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见了。 回到欢香馆,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诉我,这身陪嫁时的衣服不是凡间之物,是要还的,还有说起方才河对岸那用铁链锁走陈姓男子的,就是传说中那位专收恶鬼和迷路亡魂的黑无常,他不似白无常那般笑脸迎人,而总是阴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职任。 我惊得瞠目结舌,但是想来,若按桃三娘说的,这男子即使做了鬼,还是一如生前那般固执,苦苦追着青山桂不放,却不知还会做出怎样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场婚嫁,却真是办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给他的么?”我问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对生前死后的事全都忆来了,还自己盖上红盖头,自然是愿意嫁给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但家里人好似都不晓得我没回来,连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无意间一摸枕头底下,竟摸出一只用银线刺绣着水纹的锦囊,我打开来看时,里面有一颗拇指大白色喷香的丸子,后来问桃三娘,她告诉说这是河神府上给我的谢礼,让我好生戴在身上,以后必有用处。 21. 五色饺 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节,大清早起来,娘起了香案,对着天地默默祷告一番,也是我两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祷告完了,又从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式的绢花、一小扎甘草,一边催促我快去淘米洗头,说今天就送我这木梳和绢花,甘草则是煮茶给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还特地攒下一块尺头,并赶做了几对僧鞋,待会要带着我和几个月大的弟弟,拿着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舍与那里的姑子做功德。 说起澄衣庵,那里的主持蕙赠师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据说很懂得治妇人病,因此这方圆一带的妇女都愿时常去庵里找她,她这人也乐善,身边原只收了一位二十余岁法名净玉的女徒弟,净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额十分难看,所以平素也只是干些庵里的力气活,管理着庵后面几亩菜地,最近才听闻蕙赠师父又新收了一个女子,是城里严大户家专门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岁上下,因为几个月前严老夫人过世,她便剪了发立志要入空门,为老夫人超渡,蕙赠师父念她心诚,便收纳为徒,取名玉叶。我家隔壁婶娘跟我们说过,这位玉叶尼姑生得那是俊俏,虽然年轻却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严老夫人身边,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学得一手好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饺,现在庵里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馈送香客的。 我洗好头梳好辫子,娘抱着弟弟,我拿着尺头和僧鞋,就出门了。 这时正好桃三娘站在欢香馆门前,看见我们便打了声招呼,一边叫何大进去拿些糕屑一边走过来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连忙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 桃三娘笑道:“俗话说:六月六,吃了糕屑长了肉,这是我刚才做好了的,掺了猪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纸包来,我娘就答谢着收下了,我们接着继续赶路。 从家到澄衣庵,大约有七八里路,我们在大毒日头底下走着,很快都汗流浃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来,娘只好一直哄着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时分,庵里香烟袅袅,今日到这儿的香客真不少。 娘与蕙赠师太还算熟络,因此径直去到她的净室,她这时正和几位女客在里面喝茶闲聊,我娘只好带我们坐在屋外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等。弟弟还是哭个不住,娘便解开怀给他喂奶,不一会儿屋里的人就出来了,是一位带着丫鬟和婆子的年轻夫人,我一眼看见丫鬟手里抱着一只奇特的红毛大猫,真是稀奇得紧,但那猫只是半昧着眼睛,似乎在人怀里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围。 师太送走了她们,才笑着过来请我们进去坐,我还一直伸着脖子去看那红猫,师太就笑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京城的人爱玩的,把猫用茜草染的红罢了。” 我娘让我把尺头和僧鞋交给师太,她连连谢了,要留我们吃斋饭,我娘又拿出一些钱,请她给我弟弟在佛堂里点盏平安灯,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烧完香,那蕙赠师太又自顾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诚,让我抱着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团那念经。 因为前院人多,我便抱着弟弟从小门走到庵后,那都是净玉师父管理的菜园子,绕着园子半圈挖了一条小水沟,不知从哪引来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绿,煞是好看。 一个头皮乌青的尼姑正蹲在地边摘茄子,我走过去看,那小茄子才刚刚发紫,比拇指头粗大些罢了,她小心在意地连蒂一齐摘下来,装得满满一篮子,正待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了我,果然不是净玉,她穿着一口钟的僧袍,显得肩胸平顺,身子瘦长,眉目也很清秀,想来就是新来的玉叶师父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笑笑,她也笑笑,便提着篮子走了,这时我娘找过来:“以为你跑哪去了,蕙赠师父要给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赶紧随我娘去,到了蕙赠师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里,已经等着好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蕙赠师父坐在佛龛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无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坏了什么泻肚子、孩子的爷爷刚过世……说个不了。 蕙赠师太看我们也来齐了,便念一声佛,众人都噤了声,她开始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在佛龛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后洒在每个孩子头上,我怀里的弟弟这时也乖乖的,不哭不闹,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洒完米,师太又从佛龛里拿出几张写满字迹又折成三角的纸,告诉女人们这都是经文,回去就给孩子缝在枕头里,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过一张,赶紧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赠师太才带我们从屋里出来,忽然一个男小厮跑来:“师父,我们家少爷来了。” “噢?严少爷来了?”蕙赠一愣,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先到斋堂去用斋,我随后就来。” 斋堂里并不宽敞,只是厨房外一间草顶的简陋屋子,不过收拾得整齐洁净,空气里有诱人的菜肴香气,玉叶尼姑请我们落座,端出沁凉的煮竹叶水让我们喝,然后又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一碗热米饭和一小碟菜,我仔细看那碟菜,是盐豆豉焖煮的连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样子囫囵地过过滚油,萎黄的模样散发出特有的焦香。 这顿斋饭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却出奇地好。我们都吃完了,蕙赠师太还没来,玉叶又从厨房里端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笼屉,我伸颈一看,里面是一个个圆鼓鼓的饺子,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般大,但与一般的饺子不同,这饺子的口上敞开着,露出花一样五种颜色,我再仔细看去,似乎分别是塞入绿的碎韭菜、黄的熟鸡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丝、赭的酱腐干。 玉叶尼姑笑着道:“这是刚蒸得的饺子,待晾凉些,大家各带点回去,也是我们感谢施主的功德。” 蕙赠师太这时走了来,她身边跟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相貌堂堂的华衣男子,玉叶便朝两人合什一揖,口称:“师父,大少爷。” 蕙赠师太跟她说道:“小琥少爷昨夜又惊风病着了,大少爷过来拿药。” 玉叶皱眉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总吃药也还是好一阵又不好一阵。” 蕙赠师太宽慰她道:“小少爷想吃你做的点心了。” “好,我这就去做。”玉叶说完又转身进厨房去了。 那男子又对蕙赠道:“师太这还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还是到外面去等。” 蕙赠微笑地点点头,这时我怀里抱着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脸,众人看我弟弟可爱,都笑起来,引得那大少爷也回头来望了我们一眼。 吃完饭,我们每家人都分得了五个饺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时,我娘说因要答谢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将饺子分出两个,让我送去欢香馆。 欢香馆里这个时候没客人,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门前的核桃树上几只蝉在拖长声地叫个不停。 我拐到后院去,桃三娘在蒸红绿松糕,就是磨细的米面和糖,用老酵发透,分别拌入红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晒红绿也要做红绿糕才应节… 我跑过去:“三娘,天气这么热也不歇着?我娘让我给你送饺子来,是澄衣庵的小师父做的。” 桃三娘接过我递过来装饺子的布包,便让何二看着蒸笼,一边打开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来,我诧异地望着她:“三娘,你笑什么?” “想来这小师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饺子给我看:“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讲的‘五毒’么?” “三娘,什么是五毒?”我不懂。 “呵,贪、嗔、痴、慢、疑……”桃三娘说着,把饺子重新包好,然后带着我走到欢香馆门前,将布包郑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树下,我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但也就没问,然后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还要回家给弟弟洗尿布。 “那好,帮我谢谢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门,却正好看到一人骑着菊花青的大走骡,带着几个跑路的小厮停在门前,我一抬头看时,竟是方才就在庵里碰过面的那位严家大少爷。 一小厮上前来看门首招牌:“果然是欢香馆?那陈姨婆便是说在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这里便是欢香馆,客官用饭?” 那严家大少爷从骡子上下来,径直进了店里,我则自顾回家去了。 傍晚时分,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竟来敲我家门,我为她开了门,她进来打量我一番,问我:“几岁了?” 我答她十二,她点点头,说要见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让了她进屋去做,我则抱着弟弟在院子里和乌龟玩,不曾想没过半刻钟,就听见屋里爹赶那女人走:“你个死迷了心的虔婆!滚出去!” 我从未听过爹这样骂人的,吓了一跳,怀里的弟弟也忽然“哇”一声哭起来,然后就看见那女人笑着一张脸走出来,嘴里还在说道:“莫急莫气!你们再好好想想罢,我改天再来……” “滚!我们不卖的!”屋里飞出一个茶壶,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哟”一声,但没受伤,她只好赶紧逃出门去,出了门外,又在那恨恨骂一句:“这等好事,你还莫以为一定落你们家头上哪!好几家人家都排着队等着,不过是多算上你家罢!” 我爹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那女人吓得老鼠见猫似的赶紧跑走,我一边摇着怀里的弟弟一边疑惑不解问:“爹?她说什么?” 我爹沉着脸一言不发,把院门关上,便回屋里去,我预感到一种不祥,心里油然升起一阵害怕。 当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黄梅天时本是多雨水,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可不曾想,这大雨却一连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里的水也涨到与路面一般高,时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搅得泥浆似的颜色。有时风还特别大,听一些街坊说,那乡下田里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风雨打得稀烂,往后的日子恐怕要开始不好过了。 欢香馆里桃三娘这些日也同样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为饭馆的生意差,说来也是因为天候不好,惹得菜市里也买不到好货,菜瓜被雨水泡得烂芯叶黄不新鲜,但这就罢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泛滥而淹死的鸡鸭捞起来收拾干净,拿到菜市上当好禽肉卖,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价钱比以往更贵两倍都不止。 我听一些晚间来欢香馆喝酒喝茶的街坊议论,说起以前有那年成很坏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粮食价要涨,居心不良的人为降低本钱,赚多一点是一点,便去把一种城外哪个山上挖来的白土块用火培干了,掺入面粉里买,有人买回去吃了,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结涩了肠胃,大解不下,活活憋死的都有;若还有那更凶荒的,没吃的人刮树皮、煮树叶、扫草籽也都不算什么,老天爷还要降下时疫,病死的躺倒路上到处都是,而那饿疯的人还跟野狗似的围上去割肉,吃了染病接着死…… “吓!”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桃三娘对这话头也从来不搭话。 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买盐酱,远远就听见一阵响锣“当当当”,原来是一个人在敲锣嚷嚷着耍戏,待走到近前去看,却被这人的长相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他赤着的上身精瘦,皮肤很黑,左边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长着个大如竹篓的肉瘿,若是乍眼一看,会以为他肩上搭着个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边卖肉的人嫌他丑陋,挥着手里的砍肉刀对他喊:“去去去!莫挡着我的档!长个毒疮还不知道去哪挺尸……”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对卖肉的话并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脸地大声道:“我这可不是毒疮!列位可仔细挺好咯!”他扔下锣,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瘿:“这里面还藏着灵猴咧!灵猴会吹个笛子哟!” 果然,他话一说完,就听见一阵悦耳悠扬的笛声想起,只是声音发闷,似乎就是那大瘿里面发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缠着双手,在地上摇头晃脑地来回踱步,时而又朝众人点点头眯着眼睛笑或做鬼脸,众人都被那个神奇的笛声唬住了,纷纷围作一圈看着他。耍戏的人见围拢的人渐渐多了,便装腔作势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个三月前,小人半夜睡梦撒夜尿时,竟见到个猴子,醒来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这么个瘿!”他用手比了个大圆圈,很多人被他说话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这麻刁利却皱起眉头来:“我起初只当臭虫咬了,起来时就觉得发痒,可手贱哪,我一摸……你猜怎么着?”他一手响亮地打了自己另一只手一下:“不摸还好,一摸就出事了!这瘿子里有人说话!” 就在这时,那大瘿“噗”一声裂开来,从里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黑东西跃上半空,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再定睛一看,那黑东西在半空翻一个身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真的是一只瘦干的小猴! 那小猴甫一落地,就举着一条手臂喊着人话:“吾乃鬼愁潭灵猴!未卜先知天下事,尔等有何疑惑,尽管道来,吾可指点一二!” 看着小猴的滑稽样,所有人都忍俊不住大笑起来,有人逗趣道:“这是使的什么障眼法?你若是灵猴,可说说这雨何时会停么?” 旁边那卖肉的也道:“若你能说出我今天卖肉赚得多少,我便送你个猪鼻子何妨?” “呔!大胆!吾乃灵猴上仙,你给我说什么猪鼻?”那猴子气得在地上跳来跳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耍戏的麻刁利故意战战兢兢地问道:“敢问灵猴上仙,您可说说今日是晴是雨?” 小猴子的手不知从那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地道:“待我问问。”说完,把笛子放到嘴边,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听的乐声,围观的众人忍不住拍起手来,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里“嘀嘀咕咕”一阵,忽然大喊一声:“不下!今日这一方施水的白龙因与太湖龙王下棋输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龙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赶不及来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时辰,必得待到今晚亥时一刻正。” “哎呀呀!原来如此!”麻刁利用夸张的语气大声喊完,又捡起响锣开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滚撒欢,一时又挠挠头脚,一时又翻腾到半空龇牙咧嘴。有人起哄道:“灵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听到这话,却老道似的闭上眼,把笛子当棍子一样杵着地,嘴里像刚才那样“嘀嘀咕咕”一阵,猛一睁眼,大喝一声道:“六月六后百虫生,尔等若不尽早以厚礼进献刘猛将军、蝗蝻太尉,便等着讨苦来受吧!” “吓?”众人先是一愣,不过接着又大笑起来:“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样子逗得发笑,要说六月六,本来就是要祭祀虫王的,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见众人都在笑,竟生气了,瘦小的脚跺着地:“今年天道不顺,百虫应气势大,寻常祭祀已无有大用,需备三牲血食,满城遍插五色旗,请我灵猴开坛做法,才可避得浩劫!” 众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后哈起来,有说:“原来要请你这小猴子做灵官么?桃木剑可有一尺多长,恐怕你还搬不得动吧?” “呔!出言不逊!”猴子气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则在一旁哀求劝解他莫要生气,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后被人一搭肩膀,我回头一看,却是澄衣庵的玉叶尼。 我正想合十手掌问声好,玉叶尼姑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我的衣服低声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过一条街来,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气太热,她那光头上都是汗,我正想问她就正色对我道:“我认得你是那日来过庵里的小施主,施主你可离那猴远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叶眉头深皱:“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来到我们庵里求宿,我师父看他可怜,又生着疮病,便让他住在菜地那头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却赖着不走了,还说要师父收留他做工吃饭,我师父不允,他便说耍戏,就从疮里出来那猴,几句话说不合,那猴便撒泼混叫,师父没法,才让净玉师姐将他们赶走,当晚我们才睡下不久,就听得外面嘈杂,我们一出来,就看见那猴子蹿上屋顶,骂着跑走的,再看院子里的柴禾全被倒上水,厨房里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厕里舀来污秽,泼得四处都是,就连我们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吓?”我惊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会说人话,这本就是古怪至极的事。”玉叶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开远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只当看个热闹,我不好当面嚷嚷出来,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师父说它怕不是什么邪物的。” “好、好。”我连忙答应道。 “我也不能耽搁了,师父让我午正之前回去的。”玉叶尼说完便走了,我买了盐酱,往回走时也不敢再看那猴戏,急急回了家,把盐酱放下,便去欢香馆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厨房里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焖肉,就是将肥瘦均匀的花肉切小方块,油炸一炸,然后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约能放入五六块肉,然后入掺水的酱油淹八成满,再入少许黄酒和糖、盐、小茴,便盖好,黄泥涂口封固,入锅焖时必须要到肉块酥烂为止,有时若有梅干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没敢打搅她,便在一旁看着,待到她将要把手头的事忙完时,我才去外面倒了一杯茶来递给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围裙上抹干净手接过杯子笑道:“来,还是出去说话,厨房里实在闷人。” 我想起方才那猴子说的话,便忍不住问道:“三娘,方才菜市那边有个猴子说,今日江都城不会下雨了,因为施雨的白龙去和太湖龙王下棋输了,有这回事吗?” 桃三娘一怔:“这是哪门子怪话?” 我抬头看天,天空连日来堆积的层云略有消散,已有几分阳光透下来:“那猴子会说人话,而且它还预测说施雨的白龙要去替太湖龙王做事,因此今日没得空闲来江都下雨了。” “呵,哪来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摇摇头笑道,一边拉着我到前面去,我着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道:“是真的呢,刚才澄衣庵的玉叶师父悄悄跟我说的,她们因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里还跑到她们庵中捣乱,还骂人骂得可凶了。” “哦?竟有这事?”桃三娘有点意外,不过我知道她向来不爱管闲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说什么了。 午间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行色匆忙的脚夫,他们只点了两样简单的下饭菜和汤饭,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来,现在的生意着实显得冷清。不过,午饭时过后,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里见过的严大户家的大少爷却忽然来到店里。 “哎?这位不是严大爷?”桃三娘认得他,赶紧走过去招呼。 严大爷进来点点头时,恰好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坐下来后,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则望着我笑问她:“这小丫头怎么在你这儿?” 桃三娘觑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时来帮我这做事。大爷想用点什么?” 严大爷却没有接三娘的话,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几下,又道:“若换上绫、绸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样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点怯,站在那不敢动,桃三娘道:“她呀,从小便是野丫头罢,到处疯跑的,只是干活还行,手脚麻利的。” 严大爷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听桃三娘的话,便笑:“身子强壮些好,我那小弟多年卧病在床,就缺个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气又倔强,家里的丫鬟没有一个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时,千万般叮嘱我要好生照顾他。” “呵,严大爷确是有担当呢,外头的事、家里的事都上心。严大爷可是吃过饭了?用些点心么?我那有刚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过的,点心上几样来罢。”严大少点头,然后却转而问我:“我听说你十二了?” 我点点头。 “家里兄弟姊妹几个?” 我有点慌,舌头好像打结了似的:“有、有个弟弟。” “呵,别害怕,我就随便问问。”那严大爷笑着说完,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小厮,他就转头去和那小厮说话了,我趁机逃也似的离开欢香馆。 竹枝儿巷口那棵大柳树上附着一个人,我乍一看吓一跳,仔细看才看清是小武,他正手脚并用地抱着树干,似乎在捉蝉。 我因为方才严大爷说的话,心里忐忑不安的,也没功夫理他,只是垂头走过去,不曾想他却叫住我:“嗨!笨丫头!这只蝉叫得最大声,一整日都要被它吵得心烦。” 我抬头看看他,便“嗯”了一句,继续往家门走。 他“噌”地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捏着那只蝉:“你要不要?” 我摇摇头,那蝉在他手里更拼命嘶叫着,我觉得可怜,便说:“放了它罢,它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吵你了。” “真的吗?”小武将信将疑的样子,我从他手里拿过蝉,一松手,那蝉果然挥着翅膀‘唰’地飞跑掉了,我说:“你看,它立刻躲你远远的了。” “噢……”小武望着那蝉飞走的方向有点茫然,我也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就要回家去,小武却忽然拉着我说:“这么热的天窝在家里热死了,去小秦淮抓鱼吧?” 我皱眉道:“那河里都臭了。” 正说着,就看见那天来过我家又被我爹骂走的中年女人从柳青街的一头匆匆走来,看着她进欢香馆,我忽然好像明白到什么,难怪那天爹会那么生气,是严家要买我回去当丫头么?爹不会卖我的,我也不会离开家的……我正胡思乱想之际,旁边的小武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嗨?” 我心里正堵着难受,看见他那样子,气不由就打一处来:“烦人!讨厌!”我冲他大声骂完,便冲进家去,“砰”地把门关上了。 娘在灯下一针一针缝着给弟弟的肚兜,上面有红红的鲤鱼戏水莲,而弟弟此刻躺在竹篮里,手抓着自己的脚往嘴里送,想起他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是瘦瘦小小,娘的奶水不多,因此只好给他吃磨细的米煮的糊糊,但他倒是一点不娇气的,越来越白胖壮实了。 我守在竹篮边看着弟弟发呆,今晚屋外也是静悄悄的,没有打雷下雨,连风声都没有,支起的窗户望出去是黢黑一片。 “咳、咳”娘发出几声轻咳,把我从失神中拉回来,我便站起身去倒来一碗水:“娘,你最近经常有点咳嗽?” 娘接过喝了几口,摇摇头:“不碍事。” “生药铺的谭承哥哥说吃杏仁可以治咳嗽,不若明日去买些?”我问。 娘“扑哧”一声笑:“杏仁?是你想吃吧?嘴馋的丫头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我气结:“我是真的这么听说的,怎是我嘴馋了?找什么婆家……” “好了、好了,”娘笑着止住我:“你弟弟该尿了,去把他,别尿在里面了。” “噢。”我只好答应去做。 这时屋外传来开门声,是爹,我娘赶紧放下活计拿起灯出去迎,却听她忽然惊呼道:“吓!你的手怎么了?” 我抱着弟弟也赶紧跑出去看,只见爹的左手包着一大块,灯下还能看见斑斑血迹,爹勉强笑了笑道:“不碍事,今做活儿没留神,锤子砸到了。” “砸怎么样了?”我娘吓得不轻,我爹不禁笑话她:“一点小伤,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 我怀里的弟弟这时忽然闹起别扭起来,嘴巴扁着小腿蹬着,怕是想尿吧,我赶紧抱着他出去院子里对着一丛韭菜边把他尿,就听得屋里爹娘在屋里说话—— “……又来找我说那事……十五两……” “你答应了?”我娘的声音很焦急。 “……我跟他们说……”我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得不清,后面他说什么我就更听不见了。 弟弟尿完,我也不敢进去,这时乌龟慢悠悠地爬到我脚边,我便抱着弟弟坐在墙根下,一边拿起乌龟逗我弟弟,一边又不由得竖着耳朵听屋里面爹娘说话,没注意到我弟弟这时候看见什么都是伸手就抓的,他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了乌龟的脖子,乌龟一吃痛,竟一口咬了弟弟的手,弟弟就“哇”地大哭起来—— “吓!”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幸好乌龟已经立刻松口了,我赶紧放下它,察看弟弟的手有没有受伤,屋里我娘听见哭声立刻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告诉说被乌龟咬了指头,娘赶紧把弟弟抱进屋里对着光看,还好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出血,指头红红的,她一迭声埋怨我道:“当心着点,小孩儿的骨头都是脆骨,万一咬掉了指头可是长不回的……” 我没敢反驳,偷眼看我爹,他只是脸色阴沉地走到另一个屋子去,我觉得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似的气闷,听我娘说了一通,我仍退出屋外,呆在屋檐底下,看着乌龟还是那么慢悠悠地在菜地边上爬来爬去,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第二日又是大雨滂沱。 我打着伞到欢香馆去,桃三娘正坐在柜台边擦一堆酒杯,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走到也想找块布帮她擦,她却示意不用了,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月儿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我摇摇头,她又笑道:“我也听说了的,那严家想要买你去伺候二少爷。” 我一惊:“三娘,是真的?” 桃三娘点点头:“严少爷昨日来约的那陈姨婆,就是说这事,先前她就给他列出好几家人家的女孩,严少爷却恰好看见你了,便觉得你好。” “可我不想……”我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其实好多和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要紧事缺钱或年景不好没饭吃,把女孩卖给大户人家周转一下也是常有的,一般进去做个粗使丫头,不过一二年、三四年,家里再有了钱或到年纪嫁人,也就赎回来了,但是任谁也不想离开家到那不认识的深宅大院里去做事啊…… 桃三娘安慰我道:“别担心吧,我听说那陈姨婆找你爹说了几次,他都没答应的。” “真的?”我心里一阵雀跃。 这时忽然有一个人急匆匆跑进店里来,头上包着包头,但从头到脚穿着一口钟的罩袍,打了伞也全身湿淋淋的,转过来一看,却是玉叶尼姑,她惶恐不安地朝桃三娘一合什:“对不起施主,请、请借宝地暂避一避。” 我惊呼:“玉叶师父?” “小妹妹,原来是你。”玉叶尼姑惊讶地认出我来。 “原来是澄衣庵的小师父?”桃三娘笑道:“李二,快给师父倒杯茶。” “不、不,已经叨扰了,不敢再麻烦。”玉叶连忙推辞。 桃三娘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那天月儿的娘还送了两个小师父做的饺子给我,说来我也算是受过小师父的舍惠。不过……今天一直下着这么大雨,小师父为何还跑出来?” 玉叶解下包头,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水,神色掩不住惊慌:“不,我今天必须来严家送东西,可是方才回来的路上就碰到那猴子……它一路追着我,我只好绕了路跑到这边来了。” “猴子追你?”我想了想:“你说的莫不是昨天菜市那只猴子?” 玉叶点点头,又焦急地往外望了望,但是外面漫天“哗哗”的水花飞溅,阴沉一片,半个鬼影也没有。 “我刚才明明看见它跟着我,就在那边巷子口,还朝我龇牙。”玉叶惊魂未定,我拉着她:“师父你先坐下。” 桃三娘也亲手给她倒一杯热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叶尼姑刚在一张桌前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外面就又急匆匆奔进来一个人:“哎!师太你果真在这,那厢有急事,你快跟我来。”不由分说就拉起玉叶往外走,玉叶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来:“你干嘛?放手!” ——我愕然之余看清眼前这人就是麻刁利,他身上穿着衣服,不过喉咙和胸前还能看见那大瘿裂开的老皮,我连忙拦住:“你不要拉师父的手啊!师父是出家人!……” 幸好这时何大出现,一把搭在麻刁利的手臂上,麻刁利顿时痛得大叫起来,只得松了手。 桃三娘呵斥他道:“光天化日的,你竟敢拉尼姑的手,成个什么样子!” 麻刁利乜斜了眼睛:“你们、你们管得着么!多管闲事……”旁边何大一瞪他,他立刻吓得又后退一步,嘴上仍强硬道:“这尼姑欠了我银子,我要找她还钱也不行?” “你、你混胡说!”玉叶气得结结巴巴的。 “笑话,澄衣庵的师父怎会欠你的钱?”桃三娘冷笑道。 麻刁利慑于何大,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出去,因此便缠着手在那来回走着盯着玉叶,就是不肯出去,何大要出手赶他,桃三娘却制止住:“让他在这等着,看他能等到什么时候。”说完便带着我和玉叶尼姑到里面靠柜台的桌子坐下,重新顿上一壶好芽茶:“这种鬼天气也不会有客人来的,索性咱都好好歇歇喝茶。” 那麻刁利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着,时不时朝外头看,又焦急地望着我们这边,但何大一直守在那,他不敢过来,似乎也不敢出去,我对他的举动感到十分怪异,玉叶尼姑低声道:“他是听那猴子差遣的……” 桃三娘反问:“小师父你又怎会惹到那猴子?” 玉叶只好将昨天说过给我的那番话又详细地说了一遍给桃三娘听,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她还提到那猴子性情邪淫,留他们住下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时,玉叶起身以后一个人上茅厕,那猴子突然从暗处跳出来抱着她,她挣扎半天幸好净玉赶到,才把它打跑,起初她们也不知道那猴子就是从麻刁利身上的大瘿里出来的,但麻刁利求蕙赠师父收留,又说要耍戏,那猴子当场就在里面蹦出来,蕙赠师父觉得实在古怪,所以坚决不肯应允,由此结下的怨恨,后来蕙赠师父将庵里珍藏的一部先代高僧刺血抄的金刚经拿出来供在佛堂里,猴子就没有再进庵里捣乱,可玉叶昨天在菜市上出现还拉着我走开,似乎就又引起那猴的注意,今日终于又被它待到空隙跟踪而至。 “可是总在这耗着也不是办法。”玉叶眉头深锁:“多谢老板娘帮忙,不若你再借我一把刀,我带着防身……” 桃三娘止住她:“那猴子身手敏捷,你又怎会是它的对手,况且你也说了,那是只不一般的猴子,恐怕是有些道行的猴精……再说了,现在外面风大雨大,你迟一点回去你师父也不会说什么,待会雨小了,我让何大送你走。” 玉叶尼姑也乱了分寸,只好答应。 我看看外面的天,这雨是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桃三娘又从柜子里拿出小鱼干和酱瓜条让我们当零嘴吃,一边就和玉叶尼姑闲话起家常。 说起玉叶尼姑是从小在严家长大的,父母都是严家的下人,所以是家生的奴才,因为她乖巧,小时候就被老夫人挑选到身边,由大点的丫头调教着,后来再长大一点,就直接成了老夫人身边最贴身的人,这些年一直小心在意服侍着,但严家这样的大户,不免人多口杂,她也是厌烦了,老夫人晚年一直吃斋念佛,她便也学着一起吃斋念佛,老夫人去了,她自然也就一心断了尘念,愿入空门。 “小师父真是有慧性的人。”桃三娘笑道:“那位严大少爷我见过两次,想必他也有儿女了吧?” 玉叶点头:“大少爷已到而立之年,有个六岁大的小姐,他一直就愿想要个儿子,去年就纳了一房妾,最近刚听说有了。” “噢,听说小少爷身子不好?那严家可是净为他操心了?”桃三娘又问。 “小琥少爷其实宅心仁厚,只是身体病弱,总窝在屋子里时间长了,自然心情烦闷罢,再说他聪明好读书,以后若能调好身子,去考取功名必定不在话下的。”说到这,玉叶就闭了嘴,再不肯多说严家其他人和事,桃三娘也住了嘴,继续喝茶。 麻刁利在那等得急了,便朝这边怒瞪着眼,屋外的雨水也渐渐小了,桃三娘突然好像想起什么,起身到橱里拿出一个二斤左右的瓷酒壶,酒壶没有封口,只用一个木塞塞着,桃三娘拿给玉叶看:“这是我今年新酿的素酒,里面还放有松花,驱邪逼凶,你带上它走。”说到这,桃三娘更压低声道:“我给你用包袱包一下,待会那猴子若跟着,你就把这个遗落在地上,它必定会捡起察看,待发现是酒,就会顾着喝酒不记得追你了,你可趁机脱身赶快回去。” 玉叶也没旁的法子,就点头答应了,桃三娘给她包好,她就拿着走出门去,何大一直盯着那麻刁利,所以他看见玉叶出门来也先不敢造次,玉叶就打起伞慌跌跌地走了,麻刁利也就不声不响地走出店去,我站在店门口看着那麻刁利,他并没有追上玉叶,只是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不禁奇怪地问桃三娘:“三娘,那猴子自己不敢进这,所以才叫那人拽小师父出去的吧?现在你让小师父回去,用酒就能摆脱那猴子?那猴子究竟是什么妖怪?” 桃三娘反问我:“你不是说,那猴子自称黔西鬼愁潭灵猴么?它就是那里来的吧?” “那它为何紧追着小师父不放?” 桃三娘摇头说了一句:“天道不好,流年灾祸,邪魅猖狂。这尼姑倒是个不俗的清净之人,自然招引那邪魅的注意,若被那等邪魅迷住,。”说罢她就进屋去,继续擦那堆酒杯。 严家大少爷的小厮跑来传话说大少爷晚饭时要到欢香馆来,请桃三娘预先准备好几样精细好饭菜,还特地不忘嘱咐一句,大少爷爱吃鸭脑,请桃三娘莫要忘了。 泡发好的天目笋干,笋味最鲜,用剁下的鸡脚和鸭掌、肥瘦适宜的切小方块块五花肉一起焖炖笋干,不放酱油糖醋,两个时辰后,笋肉汁就会如酪一样浓稠鲜白,再用这笋肉汁去滚鸭脑和嫩豆腐。 何二负责做一道鳜鱼,据桃三娘说烹制这鱼不好糟也不好腌,就直接收拾干净以后,碟面衬火腿片和香蕈、脂油丁然后整条清蒸,临出锅时倒入滚油煮的酱油和葱花即可。另外还有茶油炒的鹌鹑、蘸糟油葱酱吃的白片鸡、芯里嵌入肉糜脍的小青菜,还有砂锅烧的肉排骨和剥皮芋艿,我帮着一起直忙活到傍晚,看那日头西沉,雨竟也完全歇了,严大少爷照旧骑着他那匹菊花青大骡,到了门前,何大引进围栏边最宽敞的桌子坐下,我在后面偷看,他却是只身一人,许是他请的人还没到吧。 严少爷的小厮拿进来一个大包袱,严少爷就让他摆在椅子上,然后自己一个人喝着茶静静等着,过了约莫一刻钟,我就看见我爹从外面走进店里,他径直走到严少爷所坐着的桌前,严少爷让他坐下,我暗暗吃了一大惊,便更加屏息静气地偷听他们说话。 我爹一坐下来,那严少爷就跟何大说:“酒和菜都端上来吧。” 我爹却止住他道:“严大爷,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严少爷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说。”他的小厮便很识趣地给我爹倒上茶。 “我已经与贱内商量过了,我这女儿虽然是小家小户养的闺女,粗鄙不堪,但家里还不到缺那口饭的地步,因此,请大爷另寻一家罢?”我爹站起身朝严大少拱手一揖。 严少爷抬手拦住他:“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势让我爹再坐下:“说来也是我思虑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该叫她去找你谈。”这时桃三娘带着李二端菜出去了,严大爷叫桃三娘再烫壶好酒来,然后继续道:“想是那女人没和你说清楚,我想买你家闺女,其实并不是让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听说过的?我母亲刚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现在掌家,忙于外面事务,再难分身照顾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为他物色一个贴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严大爷说得十分诚恳,我看见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答话。 “我就是知道你们家人品很好,与街坊邻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儿我也见过,难得的大方有礼数,决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气模样,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来,我保证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平日只需照顾我幼弟的饮食起居,或伴着读书便罢,我会让全家的人都当她与小姐一样看待。”严少爷亲自为我爹倒上酒:“来,先敬你这一杯。” 我爹谢过严少爷,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严少爷又从身边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听说你最近刚添了个儿子,真是恭喜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这里准备了两块夏布,给你小儿做几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来:“严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何况……” 严少爷微微笑道:“何况你还并没答应把女儿卖与我家?呵,莫急,我并没有强买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我爹才又坐下了,严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也快尝尝那些菜,我在暗处看着,有点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亏的,也不知爹最后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就在这时,欢香馆后院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把我惊了一跳,回头去看,就见麻刁利如火烧眉毛似的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他一看见桃三娘就“扑通”跪地,一迭声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错愕地看着他:“哎?你不是白天那个……” “那老猴不敢到您这来,您必是有法力可以制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我被那老猴拘着,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还要听它差遣任它摆布……但凡有半个不字,就使出法术让我全身痛痒难忍,不得不从啊!” 桃三娘笑道:“我只是个开饭馆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寻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说到这真的哭起来了,鼻涕眼泪满面横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进来,只让我进,后来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机问的它,它说它不敢得罪您的……”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声音越大,赶紧陪笑道:“这样吧,你先在这等等?我店里还有客人,你这样吵会影响我做生意,你不愿意出去,那你就在这坐坐。”她指了指磨盘旁边的大石。麻刁利乖乖点头:“只要您不赶我出去,您说的话小的照办就是……” 桃三娘过来拉我:“你来帮我拣豆子吧?现在买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没心肝的人掺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应着去做了,没有继续听那严大少和我爹的谈话。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后,桃三娘才让麻刁利进前面坐了,还吩咐何二专给他煮一碗面,自己则走到柜台里算账,也没问他什么关于那猴子的话,麻刁利一直局促不安地望着桃三娘,我拣完豆子出来,桃三娘又留我吃饭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柜台前:“您能说说……我怎样才能脱离那猴子么?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来,我真的不愿再听那畜生使唤了。您帮帮我?” 桃三娘诧异地道:“你说想呆在这里,我就让你呆在这了,但你说要脱离那猴子,我怎知你该怎办呢?我更未见过它,你一个大男人既被个猴子拘住,我一个女人难道就有法子么?” “我、我不是没试过,”麻刁利说到这里,脸上的五官都痛苦地拧结起来:“但它好像能知道我想什么,我只要动起这样的心思,它就会突然扑到我身上对我又咬又抓,而且它力大无比,我根本抵抗不过,您看,”他拨起额头的乱发让桃三娘看:“这道疤才刚合拢上的,就是我逃跑时那老猴将我推进沟里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惹上那畜生……它还逼着我带着它离开家,把我当个牲口似的,赶路时就变个大瘿长在我身上,有好吃的它先吃,没吃的就要我去偷去抢,我真受够了!” 麻刁利的样子不像说谎,看来他真是被那猴子害得不轻,不知桃三娘会不会松口帮他?我转向她,她仍是面色如常:“这位小哥,看来你是与那畜生有缘啊?不然它怎单看中你?” “老板娘您还不信我么?我真的不是说笑。”麻刁利急得跺脚:“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夜里跟那娼妇约定去鬼愁潭边见面……那好事做到一半时我便听人唤我名字,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回家以后睡觉时就梦见这老猴来找我,醒来就长这瘿子,我、我真是多嘴!要不答应它便什么事也没有。”说到这儿,麻刁利还“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桃三娘对他的举动并不在意,仍是笑笑道:“你想我如何帮你?” 麻刁利一怔:“如何帮我……我不知道……” 桃三娘上下端详了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你把上衣脱下来。” “是。”麻刁利赶紧脱掉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一片瘿子的干皮。 桃三娘问:“扯得掉么?” “撕过,连着肉呢,没敢太用力。”麻刁利道。 “你说你夜里到那个叫鬼愁潭的地方去,你是不是身上碰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身上碰到不寻常的东西?”麻刁利想了想:“鬼愁潭是我家后边山里的一处深潭,自小我们就爱到那水边玩儿,但村子里的老人不让去,尤其说是天黑之后,有那拉人下水的猴子……我那天夜里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与那娼妇行事,躺那地上觉得湿漉漉的,那些天一直干冷的,没下过雨……” “你恐怕是粘到它的毛了,所以它才能缠上你。”桃三娘道:“现在那些毛已经进了你肉里,后来你可觉得又疼又痒?那就是了,那猴毛从肉里长出这一片皮来,你想摆脱它,就得把这块皮肉割下,不然你走到哪,它可都能找到你。” “吓?”麻刁利瞪大眼睛:“这大块皮肉割掉?那我不流血流死么?就没别的法子么?” “呵,你也打不过那猴子,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法子?”桃三娘一边说着话,已经把柜台里的东西收拾好,何二把饭菜端出来,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则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想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脚:“割了就割了吧,只要能摆脱那畜生……”然后他朝桃三娘道:“拿刀来,我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个眼色,何二便转身进后院去拿刀,何大从一口大坛里舀出满满一汤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面前,麻刁利双手接过酒,我看他额头都是汗,但他果然没有迟疑,分做几口就喝干了,打了几个酒嗝,脸顿时红得像关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过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会割,让他来,保证你不疼。” 我端着饭碗,听着这些话便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一点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作声,我只好点点头。 麻刁利弹开双臂,闭上眼:“来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这妖猴一刀两断!”麻刁利像是给自己壮胆,说得很大声。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着道,何二便开始下刀了,我看着那柄刀斜着挨着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点没叫出来,麻刁利也是闭着眼,但很快他就诧异地睁眼看着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见那皮下渐渐露出鲜红的肉色来,但麻刁利丝毫没有知觉似的,只是半张着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买回猪肉时,也是这般起猪皮的…… 不多几下,麻刁利身上的那连着血和肉的大块皮就被割下来了,麻刁利看着身上一大块伤口,桃三娘笑问他:“疼么?” 麻刁利茫然地摇摇头:“不疼。” 桃三娘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卷绷布,让何大给麻刁利将上半身都绑好,然后叫李二在后院给他收拾一间小屋让他睡觉,说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气攻心还是当真很困累,点点头,也不多话就随李二进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吓得一直不敢作声,看何二从地上捡起那块皮肉,桃三娘笑道:“你们说那猴精现在会在哪?还未醒酒吧?” 何大沉声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点头:“八成是。”她拿出一个空瓦罐,让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进瓦罐里,无意中看见我坐在一边,手里还端着一碗饭发愣,便笑道:“月儿怎么今天吃不下饭?” 我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手里那个罐子,一时还未听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募然惊觉:“啊?” “月儿是不是累了?还是今天何二叔烧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着我笑道。 “不、不累,”我连忙摇摇头:“何二叔烧的菜很好吃……”我赶紧低头往嘴里扒饭,拿眼偷看三娘,她把那盛着皮肉的瓦罐用盖子盖上,李二从后面又拿出烧红了炭的风炉,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炉子上烧,我胃里一阵翻腾:“三、三娘,你想做什么?” 桃三娘笑道:“这里面,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让它在江都待久,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之后,桃三娘就坚决要我回家了,我只好回来,家里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着他,爹在自己的小屋里磨着木头,据说要给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脸,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着了。 第二天,天色阴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饭收拾干净了,正打算出门去欢香馆,娘喊住我,给我一包东西:“送去给澄衣庵的蕙赠师父,里面是一吊钱和几顶僧帽,为你弟弟点平安灯的油资,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过东西,拿上雨伞出门去。 这些天河水泛滥,导致一些路边的沟渠也是水涨淤塞,有时还能看见老鼠和家禽的尸体在水里半浮半沉,发出阵阵恶臭,我捂着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时,一辆骡子车飞快地在我身边跑过去,幸好我躲闪得及,没有被车轮子溅上泥点,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骡车跑这样急,就看见那骡车在前面“噔”一下,轮子在一个水坑里被什么陷住了,拉车的骡子身子一歪,车子差点没翻过去,幸好马夫及时稳住。车里传出一个婆子的声音喊道:“怎么回事?” “轮子陷住了。”马夫甩着鞭赶着骡子用力拉,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拉不动,马夫没法子,便回头道:“怕是不行,要不请夫人先下来?等我把车子推过去才走得。” “蠢货!”车里那婆子探出头来骂了一句,然后便下车,再扶着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下来,我一看,车里的夫人手里抱着一只红猫,不正是那天在庵里见过的那位么?蕙赠师太还说那红猫只是茜草染的,今天这么巧她也去庵里? 路上泥泞,那位夫人身边的丫鬟小心地扶着她:“奶奶,那块地方干净点,您到那站着,别污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们身边走过,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着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怀里的红猫依然是半昧着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样煞是可人疼爱。 马夫好不容易把车轮从水坑里抬出来,她们正准备上车去,忽然斜刺里刮起一股湿风,我抬头望天,一朵黑云压下来,天色顿时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赶紧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谁知拐过一条巷子,远远就看见那骡车的车蓬上多了个黑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只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车篷上的布,吓!它想干什么?难道想钻进车里去? 我的脚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车,只是盯着那猴子的动作,也许因为路面凹凸不平,马车一路震荡着,所以车里的人一直没发现什么异样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车篷撕开个口子,然后钻进去,车里的人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我看着那车渐行渐远。 当我到了庵门前,天下起一阵急雨,我一边打起伞一边往那门下跑,站在门檐下,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喵”一声,我循声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湿淋淋的小怪东西蹲在石狮子座下,可怜兮兮地四下张望—— 我再仔细一看,难怪觉着奇怪,是毛色大红的猫,但它全身的毛滴着脏兮兮的泥水,显得瘦干又可怜,我惊讶道:“你不是刚才那位夫人手里抱的那只吗?怎么这会儿就成这副模样了?” 猫看着我又“喵”了一声,但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心中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进去看看,你别跑远了。”我对猫说完,便转身进庵里去。 蕙赠师太的小佛堂里,那位年轻夫人抱着红猫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与师太说着话,我不敢进去打扰,只是疑惑那夫人手里竟还有一只红猫?与先前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就连那半昧着眼的神情都丝毫无有差别。我在门外踌躇着,恰好净玉师太走来:“诶?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连忙对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 “那你进去说话,没事的,看你身上都湿了。”净玉笑着道。 蕙赠师太在屋里问:“什么事?” 净玉便帮我答道:“师父,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来送她弟弟的灯油钱。” “进来吧。”蕙赠师太喊我进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也不敢看那只红猫,蕙赠师太接过我的包袱,打开来看:“呵,你娘的针黹就是细致,好,你回去和你娘说,我收下了,灯一直点着,保你弟弟少些灾难。” 旁边那夫人一直端详着我,忽然问道:“这就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么?” “是啊,夫人认得她?”蕙赠师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摇摇头,目光仍在我身上来回打转:“果然是个标致女孩儿……”她身旁的婆子插话道:“难怪大少爷说相中她了。” “呵,原来如此。”蕙赠师太点点头,对我说:“月儿,这位是严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脑子里一时还是空白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二夫人是严家老爷的妾,严家老夫人死后,老爷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姨太太,年轻貌美,虽然不管家,但家里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颜色,严家大少爷对她也是敬个三分,从不敢得罪。 我告辞要走,二夫人却说外面下着雨,让我留下来一块吃完斋饭再走,我忙不迭推辞,蕙赠师太便说:“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数落,那你就说是我留的你,她就不会说什么了。” 我不由地觑了一眼二夫人手里的猫,心忖我只是害怕它罢了,但口上不敢说出来,只好顺应她们的话点点头。 二夫人又问我:“在家都帮你娘做什么活?针黹学了多久?” 我一一老实回答了,她又让我伸出双手来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还是有点福气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裤脚,她又摇头:“脚却有点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连忙说要去厨房给玉叶师父帮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雨稍住了,我打伞走到厨房,一口大蒸笼里正冒出腾腾热气,玉叶尼站在另一个灶边炸着腐皮结子,结子里还绕着一根豆角,与腐皮打成个活扣式的,黄绿相间,十分好看,我朝她合什双手道:“小师父。” 玉叶看见我,很有些惊喜:“小月施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我挽起袖子:“我帮你做些什么?”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摆摆就得。”玉叶尼姑客气地道:“昨天多亏你和那位老板娘呢,果然用一壶酒就摆脱了那猴子,哎……虽然不知它几时还会出现,我已经跟师父说了,但师父也没见过这等怪事,不知该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里暗暗一惊,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玉叶师父,方才我来的路上,好像也看见那猴子了。”然后我就把刚才我看见的情由向她说了一遍。 “你怀疑二夫人手里那只红猫是猴子变的?”玉叶沉吟了半晌:“这可如何是好?那猫是二夫人向老爷厮缠了多日,老爷才托人替她在京城买来的,她一直视若珍宝,若跟她直说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门外去看看那猫还在不在,我认得它的。”玉叶说着,把锅里的东西都捞起来盛好,就带我出门去看,那猫果然还在,它似乎也认得玉叶,一看见她,它就“喵喵”叫着走过来围着她的脚下打转,玉叶把它抓起:“果真是你么?” 那猫全身瑟瑟发抖,叫个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么?” 玉叶笑道:“换毛时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实比红的看起来更好。” 玉叶便把猫带回庵里,把它擦干了水,暂时关在小柴房中,回到厨房,玉叶就想到一个法子,她把蒸笼里蒸好的包子拿出两个放在碗里,然后把包子底下掰开一点,拿来烧菜的米酒倒进去,直到酒把包子里外都泡透了,我问她:“这是做什么?” “姑且试试吧,让那猴子吃,兴许他酗酒。”玉叶也没多大把握:“已经用过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会再上当。” 蕙赠师太与二夫人来了,她们两人入座,我便帮着布菜。 二夫人把猫放在地上,还不忘叫丫鬟拿出个藤编的小球让它玩,但那猫对球毫不在意,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厨房,默不作声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菜都上好,玉叶尼姑才走出来,和二夫人寒暄几句,就借故说道:“我记得小红也吃包子、饺子,我去拿两个喂它。”便进厨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来,放在红猫面前。 那猫也不叫唤,仍只是眯着眼蹲在那里,二夫人笑道:“这小红,嘴巴都被我喂刁了了,每天都一条鱼呢,来了庵里吃素,它恐怕不习惯。” 我手心捏着一把汗,看看玉叶,玉叶伸手去摸那猫的脑袋:“多日不见,小红对我也生疏了。”正说到这,那猫忽然咆哮一声张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叶躲得快,但她也吓得赶紧站起身:“小红几时变得这么凶。” 二夫人却笑起来:“小红不许淘气。” 玉叶躲进厨房去了,我也找个借口跟进去,她皱眉对我道:“这只猫看起来不对,肯定不是小红,看来真是那猴子变的也未可知……” 我心里害怕起来:“怎么办?” “不知道……”她也六神无主。 我透过厨房的小窗户往外偷望,却见那红猫低头去嗅那碗里的包子,我赶紧低声喊玉叶:“小师父,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红猫果然吃起酒包子来,我和玉叶面面相觑,我说:“这一点酒能醉倒它么?” 玉叶紧张地咬着下唇,摇摇头。 然后我又端着一碟包子出去,蕙赠师太她们已经快吃完了,二夫人问:“今天没蒸五色饺么?” 我摇摇头:“好像没见。” 二夫人又低头去看猫,惊讶道:“小红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红猫吃完,也不舔爪子,听见二夫人说它,便转过头来,往她身上一扑,二夫人推开它道:“别抓坏了我的裙子。” 红猫顿时好象被惹恼了,它四肢抓着地,眼睛瞪着二夫人,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二夫人吓了一跳:“小红这是怎么了?” 红猫的爪尖全露出来了,它再一次扑向二夫人,二夫人手边正有一碗热汤,看见红猫的样子,她下意识就把手一拨,那碗汤正好倒扣下来,全部洒在红猫身上,红猫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滚到地上,又翻了好几个圈,二夫人惊呼道:“小红!” 哪知那红猫在地上滚完就面目全非了,全身红毛也瞬间变作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缩着,猫头眼看着成了猴头—— “呀!”旁边那丫鬟先发出一声惊叫,二夫人差点没倒后摔在地上,那猴子显出原形,便跺着脚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妇竟敢如此无礼!吾乃鬼愁潭灵猴大人是也! 蕙赠师太大喝道:“又是你这妖猴……”但她一句话没说完,那猴子就跃上桌面,接连将碟子和碗都一气乱扔乱砸:“汝等愚妇该死!汝等该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疯了一样大骂大闹,二夫人和她跟来的丫鬟、婆子都吓得畏缩到一边,蕙赠师太一身都被泼上饭菜和油水,也狼狈地退后到一边。 就在众人都乱作一团时,净玉尼姑拿着一把扫帚赶来了,她也不多话,举扫帚就拍那猴,猴子灵敏,立刻就跳开,她再一横扫,猴子又躲开,但净玉尼好像已经算计好似的,说是迟那时快,从衣服里拿出一块布‘啪’地甩在猴子头上,只听猴子一声尖叫,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块带有血渍的污秽布,我傻眼了,那猴死命将布从身上抖开,但我看见它的头上和身上的毛冒出淡淡的烟,似乎被灼烧到一样,这时屋里的玉叶端着一口大锅出来,喊一句:“你们快让开!”——“哗”地一下,锅里滚烫的水就泼在猴子身上,猴子发出更大一声惨叫,但它也顾不得疼了,立刻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净玉大喊:“别让它跑了!”便追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看时,那猴子像影子一样快地越过墙头出去了,玉叶急道:“师姐别追吧?谅它不敢再来。” “不行!那畜生记仇。”厨房边就有一个小门,净玉师太说着就从那门里追出去,我也忍不住跟着她后面去看,那门外是一条通往前门的小路,小路两端都没有猴子的踪迹,净玉师太便径直追到前门来,意外地,庵门前站着一个人,我一愣:“三娘?” 桃三娘穿着一身惯常的青蓝色小碎花衣衫,裹着药斑布的包头,手里捧着一个小瓦罐,一手正阖在盖子上,旁边何大提着一个食盒,并为她打着伞,看见我们,她转过头来展颜一笑:“月儿你怎么也在这?” 净玉尼姑收住脚步,朝她合什双手一揖,桃三娘也笑着回一下礼:“看见师父你就太好了,我这里做了三十个馒头供佛的,请师父收下。” 何大把食盒递给净玉,净玉没有接:“女施主,我师父正在庵里,你可自行进去亲手交她。” “不了,我这想起正有急事,还是请小师父代为收下吧。”桃三娘说完,何大就把食盒有点强硬地递到净玉手里,净玉有点茫然,我便在一旁帮腔道:“师父,这位是我家对面的饭馆老板娘,她决没有旁的意思,您就收下吧。” “那就谢谢女施主。”净玉接过食盒,神情还有点莫名其妙,桃三娘露出一抹莫测深意的笑,就走了,四周围再找不到那猴,净玉只好先把食盒提回去告诉蕙赠师太,玉叶听说是桃三娘来了,连说可惜没能看见她当面道谢,倒是那受了惊吓的二夫人,此时玉叶已经把她原本的红猫拿出来,大致说了来龙去脉,她吓坏了,连忙跑去佛堂烧香,看她也没功夫注意我了,我赶紧向众人告辞走了。 出了庵门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会来,所以走得很慢,她手里仍拿着那个瓦罐,我认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来的皮的那个,方才那猴子就不见了,莫非已经被桃三娘收在瓦罐里?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点,别滑倒了。” 我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雨水,顾不得那么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着反问:“你说呢?” 我盯着瓦罐:“真的在这里面么?这罐子那么小……怎么处置它啊?” “我还没想好。”桃三娘说着,我们便往回走,回到欢香馆,她让何二搅来湿泥,将罐口封住,麻刁利还在店里,他说什么也不相信猴子已经被桃三娘收在这么小的瓦罐里,看着桃三娘在后院挖一个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担心着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会被它打个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会他,埋好瓦罐,就忙别的去了。 我回到家中,家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乌龟在屋檐下爬着,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正觉得奇怪,隔壁家的婶娘隔着矮墙跟我说道:“月儿啊?你这会子才回来啊?方才打雷的时候,你弟弟被惊着了,全身都抽起来,脸憋得发紫,眼睛都翻白了,别提多吓人!你娘吓得都哭了,我让你娘赶紧带你弟去看大夫,喏,你叔刚帮忙去找的你爹,现在应该都在谭大夫那呢。” “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声谢就往谭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哗哗”地落下,我虽带着伞,但也被淋得狼狈不堪,到了谭大夫的生药铺里,正看见谭大夫的侄子谭承站在门边,看见我便说:“你怎么才来?” 我娘正抱着弟弟坐在屋里的榻上,谭大夫正拿银针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过去,俯身看弟弟的脸色,还是煞白的,眼睛紧闭,双手也用力抓着,我娘脸上不断淌着泪,我便伸手去给她抹掉,我娘低声骂道:“去澄衣庵怎么就去了这大半日?又是路上贪玩闲逛去了?” 我连忙摆手:“不、不,是蕙赠师太留我做点事……”我娘也没功夫仔细听我解释,又低下头去担忧地看着弟弟:“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见醒来啊?” 谭大夫也用手擦擦额头的汗说:“往常小儿这种状况的,灌半颗苏合香丸也就没事了,你这小儿今番有些凶险。” 谭大夫这话一出口,我娘都呆了,这时我爹从外面进来,问道:“谭大夫,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幺儿平素也康健活泼的,怎么一下子就……” 谭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额:“过半个时辰再灌半颗苏合香丸试试罢,不行的话,你们去找别家大夫看看?盐阜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带最有名的名医,据说到他手里,死了也能活过来,但他诊金收得很贵,所以向来只替富家贵人看病,爹叹了口气,打断谭大夫的话道:“再说吧。”半晌,他又想起什么:“月儿,随爹去家拿银子,我待会还要赶回主顾那,方才出来急了,榔头扔下就跑,半句话也来不及留。” 我娘点了头,我便随爹出来,走到半路,一驾骡车过来,在我们身边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纳闷,就看见严家大少爷拨开帘子:“方才路过你家,听邻居说你家小儿病了,我正担心呢,所以顺路过来看看。” 我爹连忙抱拳向他一揖:“区区小事,怎敢让严大爷操心?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哎,这不过举手之劳。”严大爷摆摆手:“我已经让小厮去跟胡大夫说了,你家小儿若在这里看不好,就请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诊金你也不用管,我这都先付了。” “这不必费心……”我爹刚开口推辞,严大爷就正色道:“这种事情就不要客气了,不满周岁的孩儿得了病那都有莫测的凶险,好的话就轻易能好起来,不好时半日就能丢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听我一句劝。” 我爹面有难色,但也一时不知怎么答对才好,那严大爷就放下帘子,骡车自顾走了。我不敢作声,我爹也什么都没说,我随着他一路闷闷地回了家。 箱子里除了两颗散碎银子,就只有一小把铜钱了,我爹给我衣袋里揣好银子,摸摸我的头,目光与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担心地道:“爹?你怎么了?” 我爹却又摇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 我只好答应着出来,心里竟不自觉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如果能现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也许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伤心死的,不过严大爷为何会这么帮我们家?他是要买我回去做丫鬟吧?严家有钱,爱买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会就为了这个,要对我们家这么好吧?……我胡思乱想地走在路上,不妨拐角处小武突然走出来,我和他差点撞个满怀,小武一看见是我,便笑道:“呵!笨丫头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对他发脾气了,还大声骂他烦人讨厌,他现在也并不在意的模样,就觉得心里一阵愧疚,看着他那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我便道:“下雨天,你怎么也不打伞?”说着,我就把手里的伞往他头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头笑道:“湿着才好,湿着舒服。” “噢。”我记挂着娘和弟弟,就说:“我还要去谭大夫的生药铺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后:“我刚就打那边来,你娘抱着你弟弟上了严家的骡车,好像是往盐阜街那边去了。” “啊?”我一惊:“你看错了吧?” “没看错啊。”小武搔搔后脑。 我还是有点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药铺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经不在了,谭大夫指着盐阜街的方向让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真小武的话,再赶到胡大夫的家,就看见严家的那辆骡车停在门口,严家的小厮认得我,就引着我进里面,严大爷正坐在一张凉榻上喝茶,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从一扇屏风后传来,空气里还有一阵浓郁的煲药气味,我顾不得向严大爷行礼,径直奔向屏风,只见娘蹲在一张藤床边,我弟弟身上脱得光光的,颜色已经缓和过来,正“哇哇”大哭呢,藤床边的药煲冒出的熏人药气源源不断地飘拂在弟弟的身上,旁边站着个大夫模样的人说道:“熏通了这口气就没事了,方才他已吃过苏合香丸,加上这药力一蒸,势必就无碍的。” 我娘一叠声地感谢他,看见我来了,便让我快把银子拿出来给胡大夫,胡大夫摆摆手:“严大爷已经给过了。” 我娘便拉着我去向严大爷道谢,严大爷连忙阻止我们:“桃大嫂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也是今天凑巧听到这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还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严大爷丝毫没有提及买我的事,心里不由又有点纳闷,后来胡大夫又开了几丸药,细细嘱咐我娘回去该如何注意照顾我弟弟,后来严大爷又执意用骡车送了我们回家。 到家时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赶回来了,看见弟弟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看见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借故去做晚饭,就出了屋子,天色阴沉沉压着,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样,我默默地做完晚饭,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我就出了门去找桃三娘。 欢香馆里依旧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叶尼姑却在,说是来还中午那盛馒头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谢,看见我来,她很高兴地拉着我坐,对桃三娘说:“我第一次看见月儿时,就觉得这丫头真是生得好聪慧可人的模样,想来严大爷和我想的一样。” “吓?”我听玉叶的话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着我,没说什么。 玉叶又拿着我的手说:“你放心,去了严家不会让你吃苦的,只让你在小琥少爷的房里,他写字你就给研研墨,闷了你俩就说说话,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只需知冷知热在旁边提点着就是,粗重活都有别的丫鬟婆子干。” 我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玉叶笑了:“也是,大少爷和你爹爹还没谈妥呢,我跟你说这些还早了点。”完后,门口来了一辆骡车,就是我白天坐过的严家那辆,玉叶看见便告辞上车走了。 我看着她走,竟不由叹了一口气,桃三娘坐到我身边:“诶?小小年纪就学会叹气了?”接着她又宽慰我道:“你爹娘不管做下什么决定,旁人是无法改变的,再说眼下灾祸频发,世道混乱,风气禀赋因着人心变坏,也日渐销薄了,一人一身,往后想要安驻立地,恐怕都难上加难,你不管到哪,但凡记住不懈不怠、三思后行,与人忍、让为先,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定数,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后论结果……俗话也说无缘不聚,你若能得失心淡些,时候到了,也许便有分晓。” 我用力点点头,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懂得桃三娘这番话的涵义,但又觉得是很大的道理,就在这时,有两位客人进了门,桃三娘便起身去招待他们,我到后面帮忙,直到亥时才回家,到了家也就立刻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店里又没什么事,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坐着发呆,一时想起那个麻刁利来,昨晚开始就不见了他,是相信猴子已被桃三娘收了,所以放心走了? 哪知正想到这,就看见麻刁利从外面进来,用脚挑起一张凳子,拉到门边坐下,一条腿大剌剌地踩在凳子上,眼睛不住朝外张望着,还不忘回头喊李二给他拿一碟炸蚕豆吃,李二照他话做了,他又让李二给他拿壶凉茶来,李二倒是没脾气,也拿给他了,麻刁利便哼着调子往嘴里扔蚕豆继续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回头四处张望时,正好看见我,忽然冲我一笑,我一怔,他已经颠颠地走过来,坐我旁边喜孜孜跟我说道:“闺女,你知道待会谁过来吗?” 我摇摇头。 他转着脸打量我,嘴巴“啧啧”道:“闺女,看不出来啊,有出息的,咱以后都在严家做事,你可别忘了提携我呀?” 我更诧异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什么?” 他笑着摆摆手:“待会严大爷过来,让我先在这等着他。” “噢……”我还是不很明白麻刁利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午间,严家马车果然来了,里面下来的竟然还有我爹。他二人进店来,麻刁利连忙过去把严大爷引到靠窗围栏的大桌子,我爹看见我,我看见他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笑着对我道:“月儿,回家收拾点贴身要带的东西,待会儿……跟严大爷家去吧?” “……哪儿去?” “严家……去……”我爹作势让我回家收拾东西,也不看我,就和严大爷坐下了,严大爷就笑说:“不急、不急,吃了饭再走。”然后桃三娘走来,他便说:“这儿老板娘的手艺真不是虚传的,家里的厨子是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口味啊。” 我不知哪来的想法,只觉得一股热从脚涌上头,我“扑通”跪在地上,对严大爷和我爹说:“大少爷,这顿饭,请让我做吧?请我爹娘都吃这一顿饭,就当……是我给我爹娘的辞行,往后……怕是见面的机会少了……” 我爹的脸色紫涨的:“你……这么没规矩……”他好像想叱责我,但这些话出口却一点也不凶狠,严大爷止住他,叹道:“果然是个心地实在的丫头,你就去做吧。” 我连忙磕了头,不多说什么,挽起袖子就到后院去了。 因为不是预先订好的饭菜,现炒的就不能准备太多时间,我就拿厨房里现成的,先做拌菜肉丝,有焙香的虾米绒碎、水焯的茭白丝和香菇丝,旺火翻炒刚熟的猪肉丝,拌匀在一起然后撒点芝麻就好;接着用一条鲈鱼,我把它起了肉,切片,用何二事先熬好的鸡汤,加入火腿丝、香蕈丝、姜丝做了一道鲈鱼羹;我娘爱吃鸡,但平时嫌贵是极少买的,我请何二替我杀好然后斩块,我把它入笋块、花椒、甜酱红烧了,余下的那些鸡血、鸡肝、鸡肫等,则用酒和酱油、葱头炒了,分盘端上去。 我在忙活的间隙朝前面偷看了一眼,娘抱着弟弟也已经来了,严家的小厮正在那逗弟弟玩呢!我忍不住眼睛酸酸的,再烧好木耳豆腐、炒青菜,桃三娘拿出几个鸽子蛋给我,让我看着怎么做,我想了想,便把它敲出来打稠,调冰糖水然后上锅里炖……这是给弟弟吃的,我忍着没往下想,但脑子里也是乱哄哄的,做好最后一道点心,我自己端了笼屉出去,是五色饺。 娘把我拉到身边,勉强笑着道:“去了严家,便不能再像在家里似的偷懒了……”我点点头。 严大爷许是怕我娘说下去会哭,就笑呵呵地道:“你之前这些菜烧得好啊,看来我家的厨子该辞掉了,他连你这个小丫头的手艺都比不过……这饺子蒸得跟玉叶师父的看起来差不多,我先尝尝有何不同!”他夹起一个吃进嘴里,嚼了几下却皱起眉头,我淡淡道:“这饺子里分别裹的是绿的是酸菜、黄的甜橘饼、白的是苦笋、红的椒干、黑的是盐酱瓜。” 严大爷一口全吐了出来,看着我:“这……” 我道:“这道点心,我想请爹娘品尝,不然……眼下我也不知该如何表明心意……” 我爹叹了口气,夹起一个饺子细细慢嚼了,我娘看着我,眼眶都红的,但她也不敢哭,也只得夹起一个吃了,看他们吃罢,我便告辞回家收拾东西,除了一身换洗的衣裳,还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绢花,是六月六姑姑节时娘给的,我现在甫想起来,竟觉得心里难言地酸楚,走出院子时,就看见乌龟爬在门槛边砖上看着我,我抹了一把眼泪抓起它:“怎能少了你?” 爹娘噙着泪送我上了严家的骡车,我忍不住看一眼一齐送行的桃三娘,她微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我点点头,便进了车帘子里,车夫吆喝起来时,我听见弟弟“哇”一声大哭起来,我暗暗用手掐了掐大腿,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低头看膝盖上的乌龟,它正用一双绿豆般滴溜圆的眼睛仰头望着我,我不禁把它紧紧抱进怀里。 22. 红禧饼 这严家,据说原籍苏州府长洲县,祖上曾在京城里做过扇子的生意,后来因为粗通文墨,便渐渐与一些文人雅士往来,尤其是交际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位言谈不俗、颇有学问的人物,与京里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来,跟厂里的公公也能说得上话,后又不几年,他便考取了一名进士,次年选拨更给他擎了通州县的签,到通州去做了知县,林县官重情义,就叫严家这位祖上也一同随往通州安置经营,这一住就是十年,竟挣下过百万的家资,林知县后来因为政绩卓著,复调回京师任职,可严家这位大人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所以无心再费心力操持,又仰慕淮扬一带的好风光人景,于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带着一众家人奴仆到了江都,在城里买下倚水的一块地,盖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乐业,严家现在的老爷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后,老爷看厌俗世,想踏实安享天年了,才索性将当家的全副担子都交到严家大少爷手中,这才是第三代。 而严家的二少爷,今年十四岁,据说自小就聪明好学、个性稳重,因此深得严家老夫人疼爱,珍视若宝,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又性情有些孤僻,所以为了让他读书安静,调养身体,老夫人在世时就让他单独搬到西边的一套单独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襁褓时起就带他的奶母和外间洒扫房屋的婆子外,配给他的丫鬟他哪一个也不中意,或说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气碍眼,老夫人还在时,时常就打发贴身的大丫头玉香,也就是后来出了家的玉叶尼姑过来照料一下,现在玉香出了家,家中再没有好的丫鬟能担待这事,严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合计过后,决定专为二少爷买一个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干的,以后若能真正贴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为“房里人”—— 这些就是我来了严家之后,断断续续从旁人口中听说,慢慢才完全明白过来的,起初的我,还并不知道严家大少爷为何会那样费心思去说动我爹,要买了我来这儿。 我到了严家,从西北角一个侧门下车,严大爷这会儿早不见了踪影,只有门里一个包着蓝印包头的婆子接我下了车来,笑吟吟地对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妈。” “唐妈。”我紧紧抱着包袱和乌龟,向她弯一弯腰。 “随我来吧。”她领着我进了门里,一面又问我:“吃饭了么?”我答:“吃过了。” 转入一条回廊,她就告诉我那边那间屋子就是厨房,而这条路是往后花园去的,到了一个花厅,檐下挂着一只红冠绿身子的大鹦鹉,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唐妈笑说:“这鸟儿是二夫人养的,二夫人平素就爱养这些畜生逗乐。” 第一次走进严家二少爷严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圆石头铺的弯曲小径,中央挖的一个水池,四周磊着怪石,当中养着鱼和莲花,屋子前面种着一棵高过屋顶的木兰,一树绿叶葱茏。 唐妈让我站住,她先去禀告一声,正巧屋里一个身量矮胖但是面圆红润,气色和蔼的婆子掀帘子出来,看见唐妈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这就领来了?” “领来了。”唐妈点头,回头对我道:“这是二少爷的奶母韩奶奶。” 我便行个礼喊一声:“韩奶奶。” “噢,你姓什么?叫什么?”韩奶奶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问。 “我姓桃,爹娘给取的小名叫月儿。”我答道。 “好,你随我进来。”韩奶奶招手,我便跟着她进去,可一脚才跨过门槛,韩奶奶就止住我:“你先把脚在这毯子上蹭干净,从外面进来,鞋子上都沾着泥水。” 我只得仔细把脚在进门的毯子上来回蹭了几下,一抬头,面前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大副画着白云松柏的墨画,我还未待看仔细,耳边就听见韩奶奶轻轻嗽了嗽嗓子,我赶紧又低下头随她身后往里走,里面靠窗便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一个穿着常服束着发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书在看。 “少爷,大少爷给你买的丫头带来了。”韩奶奶对那少年说道,我这时紧张得只低头看着地面。 那少年似乎也没怎么细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劳烦奶娘您带她去先安置吧。” 韩奶奶就带了我出来,重新仔细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便也低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在看我手里的乌龟,此刻乌龟的头和四肢全都缩进壳里,看起来就是光溜溜一个龟壳,她便问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只好答道:“是、是我养的乌龟……” 韩奶奶也就不说什么,带我顺着檐下走到这排屋子的尽头拐角处,推开最末的一间小屋的门,随着她指给我看,屋子极小,似乎是新收拾出来才当作卧室用的,里面摆了一张半旧的木榻,恰好占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经铺好席子、被子以及枕头,还有一张方桌,却正好将屋子另一半也占去了,韩奶奶轻轻拍我的肩:“一开始你就先委屈一下睡这屋子,贴身要用的东西也先放这里,按规矩往后你应睡在少爷寝室的外屋,夜里少爷或吃药或喝水,才能喊得着人。” “是。”我点头,之后她又叮嘱了我好些细节,让我把包袱和乌龟放下,重新去洗了脸和手,才带我回到少爷读书的屋子这边来,在门外她就问我:“会烹茶么?” 我怔了怔,才点头:“会的。” 韩奶奶又故意道:“少爷脾胃不太好。” 我听出她在试验我,便答:“喝团茶不伤脾胃,略加点姜还可祛风散暑邪。” “哦?”韩奶奶笑了,引我到檐下的一角去,那里有专门的小灶和风炉:“你来做吧?” 烧茶的铫子、茶具一应俱全,韩奶奶打开一个木柜,里面有一排贮茶的锡罐,各个打开给我看,有的茶我是认得的,有些却不认得,没有姜,但有冰糖和甘草,我便按照以前随桃三娘学的烹茶方法,小心翼翼地煮水烹出一壶茶,倒好一杯后,照韩奶奶的示意,双手捧到屋里去给二少爷。 那少年仍专致看着书,我捧茶到他身边他眉毛也没抬起一下,我低声道:“二、二少爷,请用茶。” “放着吧。”少年还是淡淡的。 我放下茶杯就赶紧出来,韩奶奶问我:“少爷尝了吗?” 我摇摇头,然后我又倒了另一杯递给韩奶奶,韩奶奶抿了两口,似乎还算满意,又问我家住哪?几个兄弟姊妹?我一一答了,她听我说到柳青街和竹枝儿巷,就问那里否有一家饭馆叫欢香馆,老板娘是北方过来的人,治厨烹调十分了得?我连忙说:“欢香馆与我家最近,桃三娘不但饭菜做得好,酒糖糕饼做得更好,中秋、重阳的时候,大家街坊都要买她的点心吃才算过节呢。” “是这么着,那我就把家里那事托她去做好了。”韩奶奶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是她的亲生儿子过几天就要娶亲,那位新媳妇也是严家的下人,名叫玉灵,当初同样是伺候老夫人的,老夫人没了以后,玉叶出家,她就跟随了那位二夫人,但二夫人脾性大,对老夫人身边过来的丫鬟更是没什么好气,主仆间不合,便干脆让她择婿嫁人了事。 韩奶奶要找桃三娘做的是婚庆时摆设和分送的‘红禧饼’,新人拜完天地入洞房后,还要同吃一个这种饼,表明团圆甜美,因此这饼也成了婚嫁仪式上最不能马虎的一样吃食。韩奶奶喝完茶就出去了,临走还不忘叮嘱我好生呆在这,少爷若有事叫人的话,记得答应等等。 面对这片陌生而安静的庭院,我不敢随意多走一步,便在灶边的板凳上坐着,双手撑着下巴出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乌龟竟从那边屋子里爬了出来,我看它四下里东张西望一番,就慢腾腾地往我这边过来,许是这里情景陌生,只认得我吧?它一直爬到我脚边,我抓起它来,低声说:“到了这里你可不许乱跑了,万一被他们拿去炖汤怎办?” 乌龟眨了眨它那双明亮的小绿豆眼儿,似乎并不害怕似的,我便摘了一片青草叶子逗它玩,这时候远处的长廊有人声传来,我赶紧把乌龟藏在草丛里,走过来的是唐妈,她提着食盒立在檐下,看见我还站在这,便招手叫我过去,低声对我道:“韩奶奶出去前,没告诉你要在申时二刻来厨房拿点心?” 我只好摇摇头:“没有。” 唐妈微皱眉道:“以后要记住,虽然每日三餐都由厨房的人送饭菜过来,但申时二刻,你就得到厨房来拿点心,夜宵或者你这里小灶做,或者到厨房做,少爷身体不好,往往食欲不佳,因此更要少食多餐……以后你可要在这方面特别留意才好啊?” “是……我知道了。”我接过唐妈手里的食盒拿进屋里去,按照唐妈指示,在一张桌子上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碟蜜酥、一碗红豆汤,唐妈又低声告诉我说:“你摆好碗筷,就去请少爷出来用点心,他如果说等等,你就过一阵子再进去问,如果他说不用了,你再收好拿到那边橱里放着,晚上少爷都不吃的话,你就可以自行处置,或吃或倒掉,记得了?” 我点头,唐妈这才拿着空食盒走了,我对着桌上的食物发了会愣,还是只好硬着头皮进那屋去,意外的是那少年竟已经伏在桌面睡着了,我之前给他端进去的茶,似乎没有碰过,窗外微微吹进的风把他手边的书页吹得轻轻翻过去,我想还是不要吵醒他,便转身出去,不曾想我刚走到门边,那少年却醒来:“茶凉了,替我换一杯来。” 我回身去拿茶杯,并且询问道:“厨下送来了点心,您用不用?” 少年重新拿起书本:“不必了,你换茶来就是。” “是。”我退出去,那少年书不离手,也不晓得他看的是什么,更难怪他老母亲在世时对他这般牵挂,他的身量看来比我高不了多少,面容清瘦,眼眶下有些乌青,想是睡得不好? 我倒了热茶送进去,他正在桌上展开一张纸,问我:“会研墨么?” 我以前曾在欢香馆看过来吃饭的读书人写过字,因此点点头,他又问:“识字么?” 我摇摇头:“只认得几个菜名……” “菜名?你家是做什么的?”少年似乎皱了皱眉。 “我爹是木工……”我的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少年却不再多问了,叫我去拿清水,然后让我研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工整的字,我也看不大懂是什么,可写了一半,他又停住,放下笔,重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又仔细看了起来。 窗外忽然“噼里啪啦”落下大颗的雨点来,打在窗棂上,我怕打坏了窗户纸,赶紧放下墨条去关窗,少年却止住我道:“让它开着吧。” 我一愣,少年的目光投向窗外,一蓬兰草间正跳出一只被雨水吓惊了的癞蛤蟆,发出‘呱呱’几声,躲到屋檐底下去避雨,少年望着这情景出了一会神,突然转身从书架上拿出另一张白纸,重新换笔蘸墨,在纸上几笔就勾画出一道道兰草的长叶,一只背上长疙瘩、扁着大嘴的白肚癞蛤蟆蹲在叶下,随着水墨在白纸上微有晕润,仿佛真像是雨中濡湿的情景,我不禁惊叹了一声,少年画完,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晦下来,隐约的闷雷就像在人的头顶滚过,我想起该去点盏灯,但灯台旁边没有火石,韩奶奶走时也没告诉我放哪了,我也不敢问。 少年的目光又对着窗外出神,有一阵我几乎以为他就这样成了泥塑不会动一样,真不知道有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我又看他刚画好的画,觉得那蛤蟆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活的,那半翻的眼跟刚才那只真的被雨水惊吓到时,一瞬间抬眼望天的神情是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些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但从这窗户是看不到那边的,我便走出去,看见唐妈打着伞一脸惊慌站在那,看见我就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说道:“月儿,韩奶奶出事了,方才下大雨时她正从外面回来,车子翻了,她人从车上滚下来,把腿摔断了。” “啊?”我吓了一跳,这一会儿不到的功夫怎么就出了这样意外?我赶紧问:“她家不是就要办喜事了么,出了这事可怎办?” 唐妈为难地摇头:“这还另说,这院里平时就她照顾少爷饮食起居呢,她这下子受伤,至少也得将养一两个月吧,你又刚来,很多事都不晓得,可怎好……” 我试探问:“这事也得告诉二、二少爷吧?” 唐妈点头,那少年站在屋里正拿着那幅画在吹干,听完这话,他却并没有十分惊讶,反而叹了一口气,唐妈便说:“这小月姑娘刚来,恐怕不周到,少爷……” 少年却摇头笑了笑:“不碍事,还请你抽空替我去探望奶娘一下,不必她挂心我的事,好好养伤。” 唐妈一叠声答应着走了,我送她出门,她仍不忘叮嘱我小心这个注意那个,还说她会经常过来帮忙,但我心里倒觉得这位少爷似乎不像别人口中说得那么乖僻难伺候,不过韩奶奶受伤了,势必这里的事都得我来整理……我想起应该去找点灯的火石,可刚一进屋,就看见那少年正把那幅画拿火点燃了,我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 少年看着画烧起来,烧到那只癞蛤蟆时,觑了我一眼:“你看不见么?” “看见什么?”我奇怪道。 “没什么……”少年的目光又落在燃烧的纸上,纸又落到地上,慢慢燃尽,我赶紧去找湿布来擦拭,少年则坐回书桌上,神情若有所思。 雨越下越大,夜色仿佛也因此提前降临了,屋里黑憧憧的,风摇着外面的树杈,却有奇怪的枝枝黑影在书桌边的墙上摇曳,我好像是眼花了,一时间看见半个人的影子在那书架边露出来——之所以说是半个人,是因为那影子另一半都在书架的阴影里,而露出来的一半脸虽然看不清五官,却好像正望向我这边,我闭一闭眼再看,影子就不见了。 我点亮了灯,少年又唤我把冷掉的茶水换来热的,我把点心也端进来,他吃了一点,我正要转身出去,他忽然叫住我:“对了,你叫……什么?” 我愣了愣:“月儿,桃月儿。” 少年转过脸来,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但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到我身后,我身后什么也没有啊,我回头去看,却见乌龟正费力地爬过门槛,进到屋里来,我下意识想去把乌龟藏起来,但估计那少年已经看见了,我讪讪地对少年道:“这……是我养的乌龟……” “是你带来的?”少年有些意外。 我赶紧过去把乌龟抓起来:“我不会再让它进屋的。”就连忙出去了,刚把乌龟藏回我睡觉的小屋去,就见唐妈提着食盒又来了,是送晚饭。 我接过食盒,唐妈的神色有点慌张,不说什么就急急忙忙走了,我把食盒拿到屋里,将饭菜一一摆出来;一碗颜色清得像水的芫荽泥鳅汤、一碟虾油卤萝卜、一碗豆干和一碗米饭,我疑惑这饭菜怎么如此寡淡,完全不像是大户人家的饭食嘛?我去喊那少年吃饭,心里有点怕他看见这样的饭菜会不会发脾气,可他走来,坐在桌前,环顾了一下几道菜,却似乎嘴角动了动,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觉得他那笑意里有点怪,也不敢多问。 看着少年不声不响地就着萝卜豆干扒完一碗饭,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还觉得这里陌生、紧张,所以一点不觉得饿,把碗碟收拾好了,我就提着空食盒送回厨房,因为听唐妈说,按照家里规矩,我的三餐可以吃少爷没吃完的饭菜,或者我也可以去厨房跟其他下人一起吃,到了厨房,唐妈和几个我不认得的男女在那围坐一桌吃饭,唐妈看见我就给其他人说我就是二少爷房里新来的丫头,然后让我也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那几个人都对我干笑了笑,眼睛不住地打量我,我很不自在,坐在唐妈旁边胡乱吃了半碗饭,他们就吃完开始收拾了,我赶紧起来,唐妈就使眼色叫我出去,我有点莫名其妙,随她到外面院子里,她看看前后没人,才小声问我:“少爷刚才吃饭时有没有说什么?” 我摇摇头。 她也摇摇头:“韩奶奶一不在,那些人就讨好二夫人。” “二夫人?”我知道就是那个养红猫的年轻夫人。 “二夫人不喜欢小琥少爷。”唐妈在我耳边悄声道。 “噢……”我还是似懂非懂。 “韩奶奶在,那些人就不敢淘气,”唐妈解释道:“老夫人去世后,家里的厨子也换成二夫人家乡下来的亲戚了,有时候他们就讨二夫人的好,故意怠慢二少爷的事……韩奶奶下午刚摔跤,他们晚上就给二少爷做了这样饭菜去……” 我听懂了,但也很奇怪,原本不是说这位二少爷难容人也难伺候么?但他方才对饭菜一点也没说什么。 唐妈拍拍我的肩:“所以跟你说你要留点心,老爷年事已高,这些琐碎小事他是不管不问的,对二夫人的话又比较听从,那大少爷当家,外头的事就很多,大少奶奶虽然也照顾家里,但对二夫人,是长辈,她也没办法……有些人也阳奉阴违的……韩奶奶不在,你就得更注意照顾少爷的身体才是,他是读书人,脾性自然与我们不同,先前他和一般下人也合不来,现在既然有了你来……”说到这,她微微叹了口气,摸摸我的额发:“你也年纪小呢,这些事你也难梳理啊。” 我一时语塞,向来虽都听说大户人家家里人多口杂是非多,不曾想现在一下子就置身其中,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唐妈这一番话让我心里陡然生出更多烦难杂绪,根本无从明白。 雨终于停了,夜晚的庭院难得地幽静清爽下来,有蛙鸣和虫叫,我守在小灶边,点着一根蜡烛,一边拿蒲扇赶着蚊虫看树缝隙间的月色。 方才随二少爷去老爷的房里问过安,我按照规矩是一并进去拜见他老人家,给他磕头。那严老爷的模样倒与我想的不一样,他年纪虽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一张凉榻上拿着根烟杆抽着,看见二少爷进来,就坐起来和他说了几句话,我跪下给他磕头,他也笑呵呵地点头,并且对同样是来请安的大少奶奶说:“叫裁缝来替她做两身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个皮肤白皙、圆脸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脸颊两边的笑窝,很爽朗和善的感觉,她听严老爷这样说完,就一迭声地答应,并且笑着过来拉我起身,旁边一个老妈子却提醒我道:“你也得谢过少奶奶啊?”我只得赶紧又向她磕头。旁边的二夫人摇着扇子,拿我说了几句玩笑话,那少爷也都不说什么,只是站了一下,他就托辞出来了,我跟着他后面回这边院子,他一路也没什么说的,神情总是淡漠,只是在水池边站住看了一会鱼,就又回书房去了。 月光落在树上,那叶子间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时候会有一阵小风,水珠就坠掉下来,在地上发出几乎不可分辨的声响。 乌龟在我脚边缓慢地爬来爬去,有时候又爬到我的脚面上,我低头看看它,它也仰头看着我,我忽然想起该做点茶了,于是重新扇亮了炭炉,在已凉的旧茶里加点水,再放入一点冰糖和甘草烧滚,我自己先尝了尝,味道还行,放凉一点会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着,这时有人打着灯笼走进院子来,我仔细看清,却是个穿着浅黄比甲、不认识的女子。看见我,她就对我一笑:“你就是新来的小月姑娘?” 我点点头,女子走到我面前,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才看见她提着的是个食盒,她把灯笼递到我手里,就开始把食盒打开,将一包包东西拿出来,并且告诉我她叫玉灵,就是韩奶奶的儿媳妇,韩奶奶受伤了,却很记挂着二少爷,特地命她送来点心和一些备用的食物。 我辨别了一下,分别是几包大红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还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几色糕点,我小小惊呼道:“是三娘做的蔷薇糕和莲心果?” 女子点头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请欢香馆的老板娘做红禧饼,看见她刚出锅的这些糕点都很好,就特地买回来想给少爷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还好东西都没坏。” 我鼻子忽然没来由有点酸酸的,但我强忍着,对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进去给少爷尝尝。” 等我出来,女子已经熟练地把东西都摆进木柜了,她又叮嘱我道:“少爷看书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里都会给少爷熬粥,她让我告诉你,千万别忘了。” 我点点头,玉灵看起来不如玉叶尼姑俊秀,但她温柔细致,说话语调也软软的,是个让人一下子就觉得亲和的人。她告辞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几步,圆石小径上雨后湿滑,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可还没走远几步,她就“哎呀”一声,我连忙去看,只见她跌坐在地上,灯笼也掉了,火烛把纸都烧起来,我赶紧去扶她:“玉灵姐姐,摔到哪儿了?” 她苦着脸,裙子也因为坐在地上而弄脏了,指着前面:“方才那边月亮门下有一个人露了一下就不见了,我顾着看她就没注意脚下……” 屋里那少年也闻声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见是玉灵摔倒了,就劝她去洗洗手,另那个灯笼再走,玉灵也只好这样,我疑惑道:“刚才是谁在那边啊?” 玉灵摇摇头:“没看清,也许是厨房或者后院哪家的杂役丫头吧?夜里乱跑。” 少年站在门边看着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脸色:“以后晚上不要到这来!”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皱着眉头,语气也像是十分嫌恶,再不看玉灵一眼,甩袖进屋去:“烦死了!” 我顿时气紧:“玉灵姐是给你送东西来的……”玉灵却一把拉住我,摇摇头示意我别再说了,我也发现我没资格对少年这样说话,只好生生把话咽下去。 玉灵悄声宽慰我道:“少爷脾气不太好,你可记得别惹他不高兴啊?” 我点点头,但心里还是忿忿不平。 玉灵走后,我把刚晾好的茶端进去给他,他仍在那看书,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爷,用些点心么?” 他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由更加气结,索性出去了。 那少年一直看书到夜里丑正,我只能坐在外屋桌子边干打瞌睡,他走来,我才一下惊醒,赶紧问他要什么,他却摇摇头,自己走到外面舀水洗手,我拿起干净的布出去给他,他擦了手、脸就回屋睡觉了,我并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着他自己脱了外衣,正要脱中衣的时候,见我站在旁边不动,他疑惑地觑了我一眼,我顿时从未有过地尴尬起来,吓得转头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会,听见没什么声音,才又进去,他已经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灯,关好门,拿了外面那盏蜡烛,也胡乱洗漱一遍后,回到我自己睡觉的小屋去。 蜡烛只剩一小截了,我躺下来,觉得这榻怎地这般硬,而且小屋里这般狭窄……乌龟在我枕边伏着,倒是很乖的样子,但眼皮半阖,想也是瞌睡着,门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点怕,不敢熄蜡,明明已经很困,但头挨在枕头上,脑子里却反而清醒了,想起爹、娘和弟弟,这个时候弟弟往往会闹着吃奶或者不肯睡觉,娘就会哼曲儿哄着他……我喉咙里发瑟,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流到枕头上,乌龟似乎也感觉到,一对小绿豆眼儿睁开看着我,我用手按在它凉凉的龟壳上:“睡吧,我也睡了。” 接下来几日,多得唐妈时时过来提点,玉灵有时也来传话或送点什么,从她们那里我大致便晓得了该如何伺候二少爷、如何打理这院子里的生活;每天清早约卯时二刻,只要听到两个婆子过来打扫庭院,我就马上起床,收拾好后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爷起床,原本我并不会替男子梳头,但有一早玉灵专程过来教了我,我按她说的用自己的头发试了几遍,才学会了。 只是每日厨下送来的几餐饭食总让我心里惴惴不安的,好一阵歹一阵,有时是白菜汤配豆腐饭,偶尔会有熏鹅肉或一碗清炖狮子头,想来就是知道自家这位二少爷的脾气,不会为了这类事去告状吧?他们就随意捉弄起来,可那少年对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话不多说,只在屋里看书写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呆在这院子里就会无端地害怕。不论下不下雨,这里总是湿漉漉的,即使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却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气,树下冷不丁常有一只癞蛤蟆或四脚蛇跑来跳去,也没有雀鸟,天一擦黑,就听见屋顶或树荫里有“扑啦扑啦”大翅膀扇动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大鸟,我拿灯去照也看不见什么。 因为院子里潮气太重,洗的衣服难干,我惟有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内外衣服都拿到炭炉旁边烘一下,这天晚上却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后,我收拾好什物,暂且没什么事,就又把未干的衣服拿到小灶边烘着,灶上住着红豆粥,我也得守着看火,忽然院门那边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玉灵来了,就起身去迎接,可当我走到月亮门前也不见有人,想是我听错了吧,风吹得树响?我回到小灶边,衣服差不多就能干了,我低头一看,却似乎少了点什么,板凳上原放着的一件外衣不见了! 我以为被风吹跑了,便四处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有,我又蹑手蹑脚走到屋里去,二少爷正在写字,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应该他不会使这样坏……我不死心,又四处找了一遍,连树上都仔细看了,根本没有衣服的踪影,我急了,明天穿什么?我只有这一件好一点的外衣,白天穿着见人的,严府前日虽找人来给我量身给我做了新衣服,但起码也得再过几日才拿得到,这里规矩也严厉,下人必须穿得干净整齐……而且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块好花布,亲手给我缝制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一声“咕呱”的癞蛤蟆叫声从我身边的草丛里响了一下,我没在意,但那癞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蹿出好远。 我不经意瞥了它一眼,看见它几下就跳到檐下的尽头,然后一转,就往屋后的方向去了,我来了几日,好像还没注意那里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过去看,原来围墙和屋子之间有一小段距离,刚好够一个人通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长出脚来跑远,肯定就在炉子附近,我转头仍回原地找,却听见头顶一阵‘哗啦啦’大鸟的翅膀挥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只见墙头站着一只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鸟,正睁着一双冒着黄光的大眼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反应那鸟就朝我身上扑来,我连忙就跑,想转头躲进屋里去,但大鸟迎面就来了,我慌不择路只好挤进那刚好一人宽的窄巷。 墙壁湿漉漉的,我觉得我的衣袖、裤子肯定都蹭脏了,那大鸟究竟是从哪飞来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张开翅膀的架势,比人伸出双臂还要宽!我回头看时,那大鸟仍盘桓在墙头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飞走,我又急又气,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气的是这时候竟还有一只凶悍的大鸟来捣乱。 “咕噜咕噜”——我听到像是水井里翻滚起来的水声,我只知道月亮门的旁边有一口井,平时洗衣烧茶都是从那打水,难道这屋后也有井不成?我摸黑什么也看不清,就往那边挪了几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额头,凉凉的,顺着额角流进我的眼睛里,我闭了闭眼,与此同时身后感觉被一双手一推,我向前踉跄了几步,站稳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虽然夜色笼罩,但院子里像是罩了一层微弱的光,能看见树影和花草的轮廓,院子一侧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轮轴架子上搭着一个随风摆动的东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没敢动,而是回头看看,身后的确是那幢房子,那条缝隙一样的窄巷,原来这屋子后面还有院子?玉灵和唐妈怎没跟我说过?而且从不见打扫的婆子往这后边来?这院子有点蹊跷……我忽然全身一激灵,不会是鬼怪的幻术吧? “咕噜噜”又一串水声,就是那口井里发出来的,我心惊肉跳,是什么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来这儿的吧? 就在我正发懵之际,天空猛地落下一阵急雨来,打得我顿时手足无措,我转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着的衣服,还是舍不得,便飞奔过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钻进窄巷,终于回到屋前檐下。 意外地顺利!我回头看看,没什么东西跟来,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不禁暗自庆幸。 这时那少年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就诧异地从头看到脚:“你跑哪去了?我刚才喊你也没听见?” 我知道自己肯定样子挺狼狈难看,赶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爷您叫我?什么事?” “风太大,把帘子挂起来……”少年的目光带着审视,我不自觉就把手里的衣服藏在背后,不敢让他看见。 白绢阻隔了窗门外夜雨的溽气,屋里弥漫着香,有种沉闷的昏热。 已经亥时一刻了。 我为少年送上热茶,他端起杯子,忽然叹了一口气:“他们家……不知道怎样了?” “他们家?”我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少年犹豫了一下:“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到后面去了。”我有点怯,似乎觉得这么说会触犯到什么禁忌,还好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侧目看着我:“屋后面什么也没有,你去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找样东西……”我有点慌,还好他不多问了,只是有点担忧的神色,想是惦记韩奶奶。 伺候他睡下后,我把燃着的炭炉移到睡觉的小屋里,将重新洗好的衣服摊在旁边的凳子上继续烘干,因为炭气燠热,我把门开着一扇,黑暗中乌龟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时也找不到,我头挨在枕上,不知不觉睡去—— 从檐廊走过去,夜空明净通透,一弯冰棱似的月挂在木兰树梢,现在不是木兰花开的季节,为何大朵洁白的木兰在风中轻轻左顾右盼……我低头才发现手里拿着一盏灯笼,发出青白的光芒,唉,这幢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墙壁上的画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风吹乱的水面泛起涟漪。 檐廊的尽头站着同样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我们快去看……” “荼夼的笺?”我一时有些迷惘,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加快几步跟上去,那檐廊尽头的门里,仿佛有一幢化现于水光中的湛蓝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种深澈而沁凉的触感。怎会有沉寂在这样深处的庭院?我脑海里浮现出疑问,少年这时却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别让鸟把笺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来,他的腰上系着的狭长飘带随之扬起,我追着喊道:“等等我!” 少年侧面回过头来望着我笑:“快……” 我看见他的身体进入那门里,就像融化了一般,整个恍惚起来,我更着急了,灯笼也扔到一边,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灯笼骤然烧起来,火苗“呼”地窜起一人多高,我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黑衣的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双臂厉声呵斥:“不许去!” “啊?”我想要挣扎,但根本不及身后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别去!” “别去!”我猛地坐起身,一额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里的床上,地下烘衣的炭炉已经灭掉,但房门开着,外面下着大雨,时而一道闪电划破黑寂,庭院里草木瞬间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嘭”地关上门,身子挨在门板上,睁着眼用力看屋里,可是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力吸着气,强压下狂跳的心,方才梦中的情景,是从未见过的,那个死死抱着我的黑衣女人,是谁? 刚吃过早饭,屋外就有小厮来禀告说京城王尚书府里的小少爷和管事因护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现路经江都,午间可到,届时必定要来严府上登门拜访。 “噢?远椹要来?”—— 我第一次在这位严家二少爷的脸上看到高兴的神采:“就他一个人和管家?” 小厮点点头:“是,大少爷说晚间会设家宴为王尚书的公子洗尘……对了,大少爷还吩咐说,小月姑娘的厨艺极好,已经跟厨房说了,请小月姑娘到厨房去准备几样拿手的小菜点心,要什么尽管说,午间暂且让二少爷和王小爷小聚。” “让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点意外,他转过来看着我:“既然大哥这么说,想必是了,你来了这几日我竟还不知道。” 我只得讪讪笑了笑:“在家时略学过罢了。” 当今兵部王尚书家与严家有旧交,原是因为那位已经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正和王尚书家沾亲,因此往年严家老爷身子康健时,还经常去往京城拜会一些故交好友,王尚书的幺子与严家二少爷正好同岁,幼时曾一处玩过,按二少爷的话,初受启蒙时,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里读的第一本《孝经》,两人情谊甚笃。 我从厨娘李嫂那里接过菜刀,对她狐疑又带些轻蔑的目光假装没有知觉,系上围裙,旁边的杂役抓来两只鹅问:“小月姑娘,宰哪只?” 我看这两只鹅一只通体毛色全白,另一只则通体苍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说过,鹅是食草者白,食虫者苍,白鹅肉虽不及苍鹅脂肥,但性味更为清平、滋补,我便指着白鹅道:“劳烦小哥,这一只吧!” 旁边的李嫂这时搭腔道:“那锅里烧了热水,你宰了就拿来烫过好拔毛再破腹。” 那杂役答应了一句,我连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脏,不然脏气全陷入肉里,减了鲜味。” 只见李嫂的眉头一竖,像是想要发作,我顿时心悔不该过于直接违改她的话,那杂役先嚷起来:“宰它时毛都紧立起来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请问哪有烧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烧酒,倒出半碗来,让杂役把烧酒灌入鹅口里,不一会那鹅就显出迷糊欲睡的模样,站立也不稳了,杂役搔搔头:“这是什么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晓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这是我跟家对面欢香馆的老板娘学来的。” “哦!是柳青街的欢香馆么?那家的饭菜点心极有名气的。”杂役提着鹅便到外头去宰了,待把鹅治净,我洗了一把葱,卷好塞进鹅腹内,然后放入专门炙肉的炭炉内,让它在炉火里慢慢炙熟。 严家对饮食讲究,吃鸡必须限定鸡重一斤,过轻不能、过重不要,我把一只鸡熟练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诧异:“哟?小月姑娘这刀功也是跟欢香馆的老板娘学的?” 我笑笑点头,因为实在忙不过来,我只好歉意地请厨房里另一位专做面饭的吴嫂帮我和面做薄片的葱油春饼,她的神情虽然老大不愿意,但恐怕因着是招待贵客,也不得不照办。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边,鸡骨和鸡翅、脚爪之类的,配上火腿用小锅熬出白汤来,这期间就切好极细的笋丝、香蕈、山药丁,然后隔出骨翅,把姜片和笋丝等再放进去滚一阵,最后才放入鸡碎肉,兑稀豆粉勾芡一开,不等鸡肉变老便立即出锅,这道鸡羹便成了。 这时一个小厮过来传话:“王家的小爷和管家已经到府了,现在正在花厅和大少爷、二少爷喝茶,大少爷说客人旅途劳乏,让午时一刻前就开饭。” 厨房里其他人听完这话,都偷偷拿眼觑我,但他们也得准备老爷、夫人的饭菜,因此厨房里一时热闹得像是炸锅,我忙得脚不点地,还好平素在欢香馆帮忙时,午晚饭时也是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乱。看那边炉里鹅也散发出焦熟的香气,杂役帮我从炉子里把鹅叉出来,我把预先发好的木耳、金针与茭白丝一起,加芝麻盐炒熟,再将炙鹅身上的肉起出来,大约精、肥适宜的条状,李嫂的春饼摊好,我便选出一个大白瓷盘,把饼、炙鹅肉、木耳素菜分做三堆放诸其上。 唐妈刚好走进厨房,我连忙请她把鸡羹和鹅菜饼卷端去二少爷的房里,她诧异地看着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已经是午时一刻整的时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着,没好气地指着菜瓜堆:“喏!就那些,没有了。” 我只得自己过去翻找,恰好看见旁边有个盖布的竹篮,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鸽子蛋,用它做甜点心是最简单不过的了,我拿出六七个打入碗里,用筷子将蛋浆打稠,化了冰糖水,调好后分成两个小盅装好入锅炖,我正用烧火棍拨着灶内柴火时,一个婆子忽然走过来,一把掀开锅盖:“你这炖着是什么?” 我一怔,赶紧站起身答道:“是鸽蛋膏。” 那婆子的眉头立刻竖起,指着那个竹篮提高声音道:“你拿的那篮子里的鸽子蛋?” 我不知做错了什么,只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锅盖阖上:“是谁叫你动它的?” 我吓了一跳:“没、没有人,我以为放在那就能取用的……” 婆子叉腰冷哼一声,旁边吴妈不耐烦地跟她说道:“刚来的黄毛丫头懂什么规矩,你和她废话干什么!快来帮我弄这个。”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额头,喝了一句:“回头看不告诉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驳嘴,那鸽蛋膏也极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将两盅东西端出来,自己拿一个托盘送回二少爷的院子。 今日天气是难得的晴朗一些,没有雨,因此他们把饭桌设在院子水池边的小亭子里,我走来时,听见两个少年人爽朗的说笑声,唐妈看见我,便过来帮我接过:“还有没了?” 我摇摇头:“用了这些鸽子蛋,她们还说呢……” 唐妈生气地嘀咕道:“这等促狭小人。”她把东西端上桌去,我没敢靠近,转身正要回厨房,就听那位王少爷说:“小琥,北方实不及江南安逸,单说这饮食,年初上元佳节,家父一位同僚府里正好请来个宁波府的厨子,此人手艺确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咸几种口味,或汤煮或油炸或笼蒸,用的馅子更是林林种种,什么芝麻、椒盐、枣泥、豆沙的都不算稀奇,还有果、菜、鲜肉的,竟也油润甘香,北方是从没有这样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脚,想起以前也曾听说宁波府的人特别会做元宵,特点与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圆子揉搓成比棋子还小,入炒菜、焖烧肉类以及汤食,当作咸味点心的居多。而桃三娘所做过的一种粉圆,是用青草或艾叶、青菜拧出汁水,和粉做圆,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馅,则煮玫瑰花的糖卤衬底;若是桂花馅,则用醪糟或蛋花汤衬,香气调和,尤其好吃好看。偶尔做咸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捣烂加葱末、酱油做馅,清汤煮好后,再点上几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戏称这叫“白水青云”……想来要做这青圆并不难,不如去做来试试?我主意打定,便回厨房去,走到门前时,就见玉灵颤巍巍地走来,我连忙向她问好,她对我有气无力地笑笑,问我少爷好不好,我说正和京城来的王少爷在院子里聊天,她便点点头,背过脸去咳嗽了几下,我发觉她面色很差,正想问一句,李嫂就走来和她打招呼道:“诶?玉灵啊,你家老大人可好些?” 玉灵点头:“谢李嫂挂心,她老人家还好。” 李嫂扁扁嘴:“哎,还没进门,你就得这么没遮没掩过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这话听来刺耳,玉灵勉强挤出笑模糊地答应一句,便故意岔开话题转而问我:“你来给少爷拿东西么?” 我摇摇头:“我来做些点心给他们送去。” “哦?你做?”玉灵有点惊讶,我一边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欢香馆学过的,不难做。” 进厨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经忙完午饭,全在外面荫处乘凉,杂役一个人在洗涮锅碗了,我将一把青菜洗了然后向杂役要来研钵和杵子,玉灵则帮我称来一碗糯米粉,我一边把青菜仔细杵出汁水,然后拿绿汁搅好糯米面团,午间他们做饭时还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馅,我便拿来一点,用素油、豆粉、盐等调好,以绿糯米粉包出一个个拇指大的圆子,玉灵在一旁看着我做,竟啧啧称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纪小,却也厨艺这般好。” 我看她面带倦容,时而还有几声咳嗽,想是病了也强撑身子出来的,不由替她担心,她却摇摇头说不妨事。 总共包好二十个青圆,待烧滚一小锅热水就把圆子放进去煮,这时一个年轻小厮打扮的男子忽然走进来,我不认得,便没有在意,玉灵看见他却脸上不自在起来,那男子好像是故意进来找话说的:“玉、玉灵姐姐在啊?我还说这两日去探望下韩奶奶……” 玉灵不冷不热地说:“劳你惦记,她腿伤着,只能在屋里,你来也不便。” “呵,有什么不便的,我与韩大哥也是自小识得,街坊邻居的……”那男子涎着脸道。 玉灵不理他,看我的青圆煮好了,就拿个大盖碗替我盛好,跟我说:“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只得点头,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妈的侄子,与韩奶奶的儿子年纪相仿,虽也在严家听差,但是为人散漫好赌,之前二夫人要将玉灵配人,唐妈这侄子就曾托人说过想求玉灵为妻,但玉灵厌烦他的为人,还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给韩家了,为这人每次看见玉灵,还是免不了言语故意套亲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开,怕生闲话。 到了院子里,却不见了唐妈,许是二位少爷谈话高兴,二少爷觉得不必她长期站旁边伺候,所以打发她走的吧。 由玉灵在前,我端着盖碗在后走来,只见他们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汤和鹅肉饼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经撤到一边去了。剩下的都是几样瓜仁果碟,二少爷看见我们来,玉灵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后在我手里的托盘上把盖碗里的青圆分到两个净碗里,分别摆在他们面前。 二少爷看着碗内问:“这是什么?” “回二少爷的话,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圆子。”玉灵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爷的脸,他脸上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看我,也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位王少爷听了,便转过来仔细打量我一下:“听刚才那位妈妈说,这些饭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着头回话道:“是。” 他又端起青圆的碗问:“这是什么做的?” “是捣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馅汤圆。” “噢?难怪有这样颜色。”他尝了一颗,便对着二少爷笑道:“小琥,你这丫头的手艺虽不能说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实在难得精细了,我怕是要在你这住个几日才好。” 二少爷只是略微点点头,却没有接他的话头,反对我说:“你去做壶茶来。” “是。”我把大盖碗放下,看二少爷的颜色像是不愿意我们待在这里,玉灵便也识趣地与我一起走开。 在檐下,我让玉灵坐着休息,一边等着炭炉上水开,忽然想起来:“玉灵姐,这里屋子后面的井平时都没用么?” 玉灵正用手绢捂着嘴咳嗽,听到我的话一愣:“屋后面哪有井?” 我指着檐下尽头:“从那小路走过去,后面却宽敞,是别处有另一个门可以进来?” 玉灵微皱眉头:“没有的事,严家共两口井,一口在厨房,还有一口井就在这院子的门里,这院子拨给二少爷住,也是因着清净,这屋子后面就是墙,墙外就是空地,所以当初就沿着里外种了些竹子,并没有人家。” 我一时语塞,不敢再说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条缝隙去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后院、没有井。 “咳、咳、咳”玉灵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把我的失神打断,才发现水开了,我慌忙把壶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红枣的青茶里,却在倒水时一下不小心,把那滚烫的开水溅出一些,有的洒在我身上,有的则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我忍不住呼一声疼,旁边草丛里也有个东西猛地蹿起来,只听“咕呱”一声,玉灵也吓了一跳,当它再一落地,这不就是那只癞蛤蟆? 许是开水把藏在草里的它烫着了,癞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开去,一边“咕呱、咕呱”地叫。 玉灵则赶忙来看我身上:“烫到哪里了?” “我没事,玉灵姐。”我看着那蛤蟆一直往墙那边跳,忽然想到什么,就是这只癞蛤蟆,从我来到这院子以后,不论清晨还是黄昏,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看见它在眼皮下跳过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着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后那片原本似乎并不存在的、有树和花的园子,古怪的井……这绝非偶然,那只癞蛤蟆一眨眼又不见了,不知是隐没到哪儿去了。 我泡好茶,让玉灵坐着,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给二位少爷,走在院中的石头小径,脑子里募然想到昨夜的梦境,是怎么回事? 玉灵坐在檐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说起她嫁人的事;从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实是小时被拐子卖来这的,并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严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韩奶奶的儿子叫韩保,他们虽然都在严家做事,但因为他在严家是专管外面收租跑腿的事,所以这么些年也只见过几面,话更是没说过几句。 玉灵说,她现在虽还是韩家未过门的媳妇,但既然都在严家做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也就没太多避讳,反倒时常照顾韩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气其实挺倔犟,虽然摔坏了腿,但坚持婚事不能拖,还说既然都已经选好吉日,就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腿伤而延迟了那么重要的终身大事,一定要照办,再说,小家小户,又不必大肆铺张,该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韩奶奶的模样,矮胖红润,说话就的确比一般人强干和泼辣些,便笑问:“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灵说到这,忽然飞红了脸。 我掰着指头算算:“还有十天就是了!” 玉灵点点头,又掩口剧烈咳嗽起来,我看她咳得一阵比一阵厉害,连忙帮她拍背,她起初还压抑着喉咙不敢咳出声,但越忍着就越咳得厉害,我转身去给她倒杯热水,却忽然听她“呀”地一声,我回头看时,她赶紧立刻把手帕揉进手心里,但我已经看见了帕子上那一块触目的鲜红色,我吓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玉灵姐,你这是怎么了?” 玉灵也吓得赶紧做手势让我噤声,并压低声解释道:“我并不是得的‘女儿痨’,就是那天晚上来送东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后就开始咳嗽,想必是闪了风罢了,今早上还没这样的……”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安了一些,从小常听大人说,女孩容易得痨病,病得重时,咳嗽都会咳出血来,若别的女孩随便靠近,也十有八九会染上,但虽说这病重了会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灵也就是这一二日才开始咳,发作得这么快,断不会是“女儿痨”吧?是别的什么病么?……我心里有点怕,但又不好避开,看她咳得实在难受,我就劝她回去休息,她也只得点点头,看着她走去,我一时愣在那里出神。 二位少爷许久不见,交谈甚是高兴,只是偶尔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爷讲到什么刚刚铲除了阉党祸乱,西北那边的饥民又吃不饱饭,要造反云云,我听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么意思,这种话让人心有余悸,因此都不敢多听,只去忙我自己手边的事。 晚间严家摆家宴,唐妈来请了二位少爷去前面,嘱咐我留在这里看院子,并且烧好热茶、热水等少爷回来时用。 院子里募地静下来,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黄黄的,斜斜爬过墙头照进院子的地上,石头小径两旁的泥土也显得干干的,草叶萎顿,想是因为进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饭屑到水池边喂鱼,这半天都没看见乌龟,我该让它到水里游几圈。可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乌龟的踪影,我定了定神,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笨丫头,原来你在这儿!” 我循声抬头望去,头顶屋檐上,小武探出半边身子,正如惯常时候那样对我挤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么在这儿?你爬到那上面去干什么?” 小武摇摇头笑着道:“这里凉快啊,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时语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看着我道:“记住,不要招惹那只鸟。” “哪只鸟?”我还没反应过来。 “那只偷儿……”小武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顶上传来‘扑拉扑拉’的羽翼挥动声响,紧接着小武“哎呀”一声,他探出檐外来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用力一扯,立刻缩上去了。 我吓坏了,赶紧跑到外面来,踮起脚尖往屋顶上张望,但屋顶上的情景顿时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屋顶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试探着叫了两声:“小武?小武你去哪儿了?别闹了……” 除了拂面而来的风,什么也没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不会是我看错了,刚才那个明明就是小武来的,他还跟我说话来着,要我不要招惹那只鸟……鸟?我想起昨夜里看见的站在墙头上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鸟,难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还没全黑,院子里剩下最后一点落下的夕阳,我额头一阵发热,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与墙之间的缝隙去往里张望,什么也没有,小武会不会是掉到屋子后面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侧耳听了半晌,里面没有声音,连平常最多听见的虫鸣也没有,静得我都能听见自己心里“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气来,他总是那么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总那样瞎闹着玩儿,也不知怎么就跑到那屋顶上去了,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让他老老实实回家去!我大起胆子,往缝隙里摸着走进去,没走几步,脚下就觉得好像踩着青苔了,有点湿湿滑滑,我怕弄脏鞋子,想要回头,但又担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后面去,停在那里,我深吸几口气定定神,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种腥气,我不由好奇心起,继续往前几步,终于又走过了那道缝隙,看见许多繁茂的树和花草,还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光线低暗,但是草木的轮廓清晰,风将它们轻轻摇曳着,并没有不详的气息笼罩,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备,但胆子稍大了些,往里走了几步,脚下踩的都是软软潮湿的土:“小武?” 忽然我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说话声:“……你就去找吗……”断断续续,像是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声音高些,另一个声音则完全听不清,只是窃窃的低语。 从哪传来的?我四下里张望,周围的树都不高,但是树冠葱郁茂密,那私语声似乎就夹杂在树叶的“沙沙簌簌”声里:“……你想要什么,就去要来……” 最后一点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面拉得怪长,不知是不是被晚风凉着,我全身打了个冷战,风声时而掩盖了私语声,忽而,又在井那边传出来一个说话声:“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觉起来,放轻脚步走近井边,井里还不时有一两声“咕噜”的水泡响,难道小武藏在井里了?我看看天色,天还未全黑,所以还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气,蹑手蹑脚挨近井沿,大着胆子猛地往井里一望—— 光滑洁净的水面,像镜子一般映照出我头顶的天空,云彩的纹理都十分清楚,什么也没有,我看得愣了一阵,井水这下子连水泡都没有,更别提看见窃窃私语的人了。 怎么就像是在玩的躲迷藏?我有点恼怒了,究竟藏在哪里?是小武在使坏?还是妖怪变的,故意作弄人么? “咕呱、咕呱!” 身后传来熟悉的蛙鸣;我回过头去,‘咕呱、咕呱’那只癞蛤蟆翻着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后不到三丈远的地方,看着我—— “方才说话的是你么?”我这时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这只癞蛤蟆太奇怪了。 癞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对我的话听不懂似的,也不动。 我不信,走上前几步:“你不就是藏在井里的妖怪吗?” 癞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后退几步,但仍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开口说话,就在这时,我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吓了一跳,立刻转回头去,但身后还是没有半条人影,天更黑了,风刮过井面有点“吁吁”的声响。 “谁要死了?是……玉灵么?”我壮着胆子故意大声地问。 没有回答,但我却忽然下意识觉得那话就是指的玉灵,我再看那只癞蛤蟆,它这时掉转了头,往那道缝隙之间一跳一跳地过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别跑啊!” 我追着癞蛤蟆钻出墙下缝隙回到前院,看着它跳入一丛草里便不见了。 这时天也全黑下来,偌大一个院子就我一个人,奇怪的是我却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在想方才那句话:“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灵姐吗?她看来病得不轻,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样。 我出了院门,但又不知道玉灵住在哪,来了严家几日,我只知道厨房怎么走,还有去各房的路,我也勉强能记得清,至于下人们住的地方,我只知道他们有的是住在附近,有的则是住在厨下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但玉灵应该不是住在那,她好像与韩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时常过去照顾? 我在花园里走了一段,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脑子里冷静下来,才不由得懊恼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担心小武不见了么?现在小武不知道去哪儿了,还跑出来没头苍蝇似的找玉灵?小武去哪而了?方才没有看错,那就是小武,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严家?不对呀,他不可能来这的,而且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爬到屋顶上去? 家宴应该就摆在花厅那边吧?飘来吹乐拨弦的声音显得很热闹,没记错的话,往这边走应该是出去的小门?我正在寻摸着方向,走过一处忽然看见旁边一条小路里有个发白的人影一闪,我吓了一跳,但仔细一听,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舒一口气,就看见那个人影动了动,依稀像玉灵,我不由站住脚,疑惑地想,是她么?病得那么厉害,还到处跑……到那里去干什么?那么黑黢黢的! 我蹑手蹑脚往那小路里走了几步,往里伸颈探看,不曾想就听见玉灵低声而严厉地骂道:“你说这些是何意?韩大哥究竟没有得罪于你……”她还没说完,就听一个男的急急制止她道:“小声些!小声些!想人都听见么?” 玉灵似乎转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拦住:“玉灵你先听……” “我不听!你敢拦我去路么?我去告诉大少奶奶!”玉灵说到这里,便一阵急促咳嗽起来,她连忙用手捂着,把声音压下去了,那人则好言陪着不是,又说:“我是真听庄上来的小六哥说韩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吧。” “你胡说!”玉灵厉声打断他:“唐妈居然还替你说谎诓我来这,你们……”她又咳嗽起来。 那人便发誓说他绝无虚话,都是从庄上的小六哥那听到的,韩大哥明明婚事在即,还与庄上那些婆娘不干不净——玉灵好像是因为又急又气,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听那声音好像心都有呕出来一样,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说下去。 玉灵咳着走出来,我赶紧躲到暗处,她好像是往厨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随后也往另一边左顾右看地跑掉了。 那人就是白天看见过的唐妈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远,才跑去追玉灵。 她挨在厨房外面一棵树下咳喘着,我忽然走过去把她吓了一跳,我担心地问:“我帮你倒碗热水来?”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你怎么跑出来了?院子里没人守着,有闲杂人撞进去怎好?” 我拉着她岔开话头:“好像比先前还严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额头:“并不热,想是没大碍的。” 我忽然想起来:“对了,那天韩奶奶不是去欢香馆订了红禧饼么?你后来有没再去那找老板娘?” “没有,找她做什么?”玉灵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刚想起来了,她那里有自己特别的秘方,用药蜜熬的枇杷,专门止咳祛痰的,很有疗效,平时街坊都爱买她的吃,你不如买些试试?……而且她那的点心又特别好,王少爷不是还要停留几日么?你明日去买几样来给二位少爷好么?” “这么说来,也好。”玉灵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我掰着手指数道:“桃三娘做的杏酪、豆沙山药包子、茯苓饼、雪花酥……多得数不过来了,反正都很好吃,你可以每天不重样地换着买,也可以提前跟她说好了请她专门做,反正这些饮食也对少爷的身体有益。” “也是……”玉灵笑笑:“那我明天就去买来。” “红禧饼……有的话,也能带个给我尝尝么?”我试探着问:“三娘做的红禧饼是松仁芝麻馅儿,可好吃了。” 玉灵伸手拧我的嘴:“就知道吃好吃的,快回去吧。” 我用力点头笑道:“这就回去!” 其实玉灵是强颜欢笑呢,我往回走的时候就在想,她本就满脸病容,听完唐妈的侄子那一番话,她就更加重了心事,虽然跟我一直在笑,但笑得勉强。 是否拿红禧饼拜祭过那井里的妖怪,就能治好玉灵的病?我心里并没个准,但请她去找桃三娘,也许三娘就会知道该怎么办,用三娘做的红饼去拜祭,也更有效验也说不定。 我东想西想地回到来,院子里黑灯瞎火的,还好这会子没人发现,不然我是要被骂或罚的,不管先前是看到妖怪还是害怕什么了,借着月光我赶紧去找到火石点亮屋里和檐廊的灯,顿时里外照亮一片,在屋里看了一圈没什么异样,书还是乱扔在桌上,我有点忐忑,但幸好墨渍没有再动,我去月亮门边打水,走出来正好看见乌龟正慢腾腾地在砖地上爬,我过去一把抓起来,轻拍一下它的小脑袋:“你跑哪儿去了?再乱跑就把你吊起来!” 我等了玉灵大半日,下午申酉左右了,才看见个不认识的,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丫鬟送来个食盒,说是玉灵让她送过来的。我问玉灵在哪,她说玉灵到韩奶奶家去了。我把食盒盖子打开察看,是豆沙山药包子和蔷薇糕,但没有红饼,我叫住那女孩:“就这些?没了?” 那女孩摇摇头:“玉灵姐另外包了一些拿去孝敬韩奶奶了。” “噢。”我不好再问,把点心拿出来,让她带上食盒走了。 二少爷与王少爷在凉亭坐着看书谈天,我便把点心和茶端过去,那王少爷吃着自然是一大通称赞,佩服江南的糕点手艺,确是比北方要精细许多,不过末了又说单吃甜的会有点烧心,二少爷便让我去厨房简单拿几样咸的小菜来,我答应着去到厨房,李嫂她们正忙着做晚饭,正好有卤煮的鸭翅和豆腐,还有糟虾和盐水毛豆,我就去盛了几样,听见那边揉着面的吴嫂说:“韩家的阿保回来了是吧?玉灵那丫头就那么耐不住么?中午就看见她跑出去了。” 李嫂拿筷子用力打着一碗鸡蛋一边撇嘴冷笑:“反正二夫人不要她,严家也没她好杵的地方,不想着汉子还想什么?” “韩老太在家躺着倒好,省得来这吆五喝六地拿架势……”吴嫂的话说了一半,眼睛瞟一下我这边,也就没继续说下去。李嫂则看看她又看看我,故意大声漱着嗓子又叹气又偷笑的,我被她们揶揄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端着东西赶紧出来了。 她们奚落玉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当着玉灵面前她们也会这样,玉灵没有爹娘家人,老夫人又过了世,她现在能亲近的大人自然只有韩奶奶,不觉她孤苦可怜,反倒以此出言讥讽,真不知她们是做何想法的……不过……我也没法替她不平啊,我在她们眼中恐怕也不好到哪去……我想到这里,心里就万分颓丧,回到这边院子里,我犹在惦记着玉灵,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走着有些失魂,差点撞到王少爷的跟班小厮王小的身上,我赶紧道歉,那王小倒也是随和的,笑着说:“怎么今日你们严家的人都掉了魂儿么?方才那边有个丫鬟掉井里了,也是没站稳么?” “掉进井里?谁掉进井里?”我的脑子顿时“嗡”地一下,王小说出来的名字,也恰好与我预感到的是一样:“我刚跟你们下房的人出去办事,从西北角上那门进来时就看见的,那门外的街上不是有口井么,方才一堆人乱着,不过人已经捞上来了,那喊她的是她汉子吧?叫她玉灵、玉灵的,我说有这喊的力气功夫,怎不送去找大夫啊?” “吓!是玉灵姐?真是玉灵姐么?”我差点没把手里的食盒掉到地上。 王小被我吓了一跳:“你们认识吧?我是听人这么喊她名字来着……” 我把食盒往王小的手里一递:“王小哥,帮帮忙,我去看看那玉灵姐……我们小琥少爷与她也是极好的,若少爷问起就劳烦你禀告他,就说我去看看玉灵怎么样了。” “这……”王小有点为难地接过食盒,但看我说得很急,也就点头:“你们家少爷要怪罪我可不替你说话呀!” 我一径点头,便按照他说的,往西北角门跑去,可惜当我跑到那门边的时候,守门的人不让我出去,我急得跺脚:“玉灵姐怎样了?” 那人皱眉道:“咳,送去找大夫了,死活不知道……你杵在这也没用啊,你跑出去我可不好交代,快回去、快回去!” 我没法子,只好往回走,迎头碰见唐妈,旁边走着一男子,是她侄子,俩人好像在说着什么,看见我就一下住了话头,我赶紧朝她福了一福:“唐妈。” “月儿你这是去哪儿?”唐妈有点惊讶地问。 “噢,我这就回去。”我有点支吾,就低着头跑了。 回到院子,二少爷问我玉灵怎么样了,我据实说没看到,听闻已经送去找大夫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没再说什么,让我去换热茶来,我守在炉边发愣,想着红的糕点……无意间,我抬头看到柜子里,有那日玉灵送来的一包包大红豆、赤小豆……我猛地想起桃三娘以前曾做过的红豆糕,那不是红的糕点? 给二位少爷上了茶,我便主动向他们请示说我去厨房给他们做几样热菜,王少爷听了连连说好,二少爷只是点点头:“你去吧。” 我带上一包红豆到厨房,先找一口小锅把红豆煮上,李嫂她们这时已经把晚饭都做好了,个个都看着我,我如针芒在背,便不敢作声低头做自己的事。 那位王少爷因为是北方过来的人,饮食口味其实比我们这儿的要重一些,厨房里的厨娘们却都不会,做的饭菜口味还是偏淡了,想来他吃得还是不惯吧?只是嘴上没说,我曾见过桃三娘给北方客人做的几样北方菜,不过现在厨房又没有牛羊肉,只有几根肋肉,我就把肋肉砍成大段,入黄酒、椒盐、酱油、豆粉、葱蒜姜等腌制了,再去拿热的桂花红糖水和糯米粉,将煮得刚绵却不破损的红豆掺入粉里,上屉蒸,待蒸下糕,才烧起油锅,把肋肉炸至金黄色。 我捧着一盘炸肋肉和一大碟糯米红豆糕回去,他们已经快吃完了,看到我做的肋肉,那位王少爷果然胃口大开,下手抓起来就吃,我看他们聊得正开心,就偷偷把红豆糕分出一小碟来,拿到这边柜子里先藏好,待晚上再说。 少年披衣伏在书上睡着了,已经亥时,屋檐下偶有虫鼓翅和几声低吟,比起夏时早没了精神。 癞蛤蟆不知到哪去了,一个晚上都不见它的踪迹。我端着小灯和糕点,从那道缝隙里走进去,有风轻轻沿着墙根吹,我小心地护着灯不被熄灭。 院子里罩着一层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时看见的那般情景,树影和花草的轮廓十分清晰,井里偶尔发出一串“咕噜噜”的水声,但一切都还安宁。 我有点紧张,但并不很害怕,把糕点放到井沿上,往井里张望了一眼,光滑如镜的水面反照着一层水光,没有听见和上次一样的说话声,我试着问:“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没有回音。 我把声音提高一点:“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还是没有回音,只是一阵风把不远处的一丛矮树吹得“哗哗”响了一下,我警觉地转过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树丛也没什么异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过头来,再看井沿上,那盛着糕点的碟子已经空了! “哎?”我顿时脑子里就懵了,连忙伏在井边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里都没有,只是那井里的水面上正荡漾着一圈圈摇晃的涟漪——— “这井里有什么东西出来了?”我惊得手指尖都凉了,那看不见底里的井水,究竟藏着什么妖怪?我定了定神,对井里问道:“糕点好吃么?” 仍没有回音,我壮着胆子问:“玉、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水里“咕噜噜”冒起几个水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正盯着水面等,忽然脚上一阵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乌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正爬上我的脚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么又乱跑出来?” 这时我的头顶响起熟悉的‘扑拉扑拉’翅膀拍动声音,立刻下意识一手护住乌龟一边低头躲避,可翅膀的声音就像一阵风似的扇过,什么也没有,冷不丁一个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么会在这?” 我茫然抬起头:“二、二少爷?” 二少爷紧蹙着眉,低头看着我,一半惊讶一半像是生气,他更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一时语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见那些涟漪了:“你看见他了?” “谁?我没看见……”我还茫然失措。 “没看见?”二少爷顿时失望,但眼前那只空碟子还在,他指着问我:“这是干什么的?” “那是、是用来拜祭的……” “拜祭什么?”二少爷断然一声喝问,把我震得全身一跳,从未有人这般大声喝问我,我顿时感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口:“玉灵姐要死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井里的妖怪说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玉灵姐就要死了……” “井里的妖怪……”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没有。”我摇头:“但是糕点不见了……” “糕点不见了?”二少爷松开我,在井沿边颓然坐下,双手攀着井沿望着井里。 我看他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么,我试探着问:“他是谁?他就在这口井里?” 我看着少年的侧面,忽然想起先前那个梦—— 檐廊的尽头站着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 我依稀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梦里的那个,我俯下身在他旁边:“你……是在等谁?荼夼?” 我最后的这个名字刚说出口,就感到头顶一阵凌厉的风劲,还未明白过来,那少年转过脸来,骤然变色,一句“小心”不等说出口,他就一把将我往后推到,我们两个人顺势滚到一边,我再抬头,就看见头顶盘桓着那只大鸟,正瞪着一双黄光的大眼,排开双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转,又朝我们扑过来,我在地上翻过身子就想站起来逃跑,但看二少爷也跌坐在地,他只是抬头惊恐地看着大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护着乌龟一手便去拉他:“少爷!快起来!” 但这一迟疑就已经迟了,大鸟的一只跟人的手掌一样大的尖爪已经抓在他的肩膀,正因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这边躲避,那尖爪将他肩头的衣服“嘶啦”一声抓破一道大口,我听得他痛呼一声,更加吓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伤到了,大鸟的翅梢“呼”一下在我脸颊边划过,虽只似一阵风,但我紧接着就感到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也顾不得了!我搀起少爷的手臂说:“我们快回屋去避一避!”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井里深处发出“轰隆隆”的闷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往上窜出来似的,头顶的大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冲去,随即井里喷出一股水柱,正朝着大鸟的方向,不过大鸟还是灵巧地避开了。 水花溅了我和少爷一身,我扯着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愿似地一边走仍一边往回头去看,我急了:“少爷?” 二少爷的眼睛紧盯着井口,井水就像烧滚的开水一样漫到井口上来,里面肯定有什么异常的东西!我看着二少爷的神情,他一定知道里面的是什么吧?我想起那个梦境,看头上的大鸟一时只在半空飞转,不敢贸然再靠近过来,我用力摇晃了一下他:“少爷,你在等什么?这里危险,先进屋去……” 二少爷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进那不断冒着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里面的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的举动,他好像什么也没摸到,于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上半身几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头扎进井里,连忙过去紧紧拉住他的衣服:“少爷……”我一句话还未说完,头顶那只大鸟发出一声尖叫,许是看见他的身体把井口给挡住了吧,于是重新朝我们冲过来,可二少爷犹未知觉,我差点惊叫出声,这时井中骤然喷发出一股比方才还要强烈的水柱,二少爷顿时被掀倒在一边,但那水柱也终于打中了大鸟,强烈的水立刻将大鸟径直推进远处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扶起二少爷,他要是受伤了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二少爷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摔疼了,他的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正伸手摸了摸,却抓出来的是我的乌龟,方才惊慌中它掉了我竟然都没知觉,我连忙一把接过来,仔细察看它是不是受伤了,乌龟好像也很清楚我似的,从壳里伸出头看着我,滴溜的黑眼珠子和微弯的嘴像是对我在笑,我正暗暗舒一口气,就听身后边“咕隆隆”的井水忽然平静了,这静是一时间募然静下来的,反而很突兀,我回过头去,井面不冒水了,但是有一大把黑乎乎青苔一般的东西慢慢浮在上面,且越来越多,本就不宽敞的井面顿时满满的一层……“吓!那是什么?”我指着井口,去看二少爷的脸,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他看着那井面的东西,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咕呱”一声癞蛤蟆的叫声,我转眼看去,那只大癞蛤蟆正爬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翻着那双白眼看着我们。 我看着癞蛤蟆就愣了,这边厢“哗”一声水花扬起,水又溅了我一身一脸——“呀!”我吓得大叫,差点没跳起来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间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癞蛤蟆的小小影子跃在空中,化作一尾鱼形恍惚就不见了。 接着,就看见一个披着一头散乱长发、睡眼惺忪的小童,腆着肚子站在井沿上打着个呵欠,只不过七八岁上下,身上围着块缀着藻绿亮片的肚兜,我看着他的样子正想笑,却冷不丁看见他白细的脚踝上竟缚着一副巨大镣铐,还有一段比他小腿还粗的铁链径直连到井里。 我喉咙里紧了紧,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不过是小睡片刻,便这么吵?”他开声说道,他的声音……说不出地难听,喉咙哑哑的,听不出是男是女的,我不由得仔细去辨认他的脸,虽然湿发乱覆,但那露出来的眼光,在夜色里竟微微反映着不寻常的青金色。 我警觉起来,想伸手去拉旁边的严家二少爷,才发现他此刻好像变成木塑的一般,只是盯着井沿上那个小童。 忽然,他倒吸了口气,不确定地喊了个名字:“荼夼……” 小童用手抓抓脸,也把脸上的头发拨开一些,还是很困倦的神情:“小琥,红的糕点是你拿来的么?……小琥?你是小琥么?”他好像醒了醒,眨巴一下眼睛,朝小琥少爷定睛望望:“哎?你变样子了,个子长高了?”他挪着步子想走近来,但一动脚下的镣铐和锁链就“哗啦哗啦”响。 二少爷突然好像生起气来,大声说道:“你不是说只是去睡一会儿?就睡了三年么?” “三年?”那小童愣了愣,然后就咧嘴一笑:“我不是让鱼告诉你去了么?我要睡多一会儿,按照你们的时间,那三年五载也不算长啊!……可你家里人把井口填了。” 我总算听明白了,曾经听三娘说过,地下深处的水里锁着许多龙,它们都是犯了过错,或者天性特别顽劣的,同族的长辈或仙家们为了镇守一方的地势山川湖泊,便把它们困在那里,或者数百上千年,自身机缘或偿还足够了,才能离开禁锢回归原本的地方去……眼前就是这是井底深处的龙神吗?诶?二少爷怎会与它相熟?可是……我想到玉灵,不禁脱口而出:“你说要红的糕点,我给你拿来了!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红的糕点……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红的糕点?”那小童模样的龙神就像孩子一样啧啧嘴笑了起来:“要不是闻到糕点的香味,我才不醒呢!” 我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龙神摇摇头,但好像又想到什么,便笑道:“是鱼说的吧,我让它记得叫醒我来着。” 我一时怔住了,望着他:“那就是说,玉灵姐并不是你害的?”这句话甫一出口,龙神就生气了,他双眉竖起:“我怎会害她?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经常到院子里来的那个吧?她自己撞到‘煞’摔了一跤,与我何干?……让她拿红的糕点在家中四柱角落拜拜就好啦!” “摔跤是因为撞‘煞’?”我恍然大悟:“就这么简单?” 神情倨傲的龙神撇撇嘴,不搭理我了,转而对二少爷说话,我没留心听他们说什么,我心里只急着想尽快去告诉玉灵解“煞”的事,也不知她送去大夫那里以后怎么样了。 二少爷看着龙神,神情似乎喜忧参半,不过他也察觉到我的注视,转过脸来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少爷,你想个法子救救玉灵姐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想:“明早你做好糕点送去给她好了,就说是我让你去探望她的。” “对啊!”我欣喜地一拍手:“这样就好办了。” 龙神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忽然道:“用你做的红糕点是不行……” “不行?”我一愣。 龙神仔细在我身上打量着:“你认识柳青街的那个……吧?你身上有她的气味……你去拿她做的红点心吧。”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三娘?” 龙神的目光又饶有兴味地看看我怀里的乌龟:“你也真是有意思的小丫头,明明是个人么……”说到这,他忽然无法遏制地大大打了个呵欠,他用手掌轻拍拍自己的口,眼皮子又耷拉下来了,对二少爷道:“小琥,今天还不能跟你玩呢,我想再去睡会儿。” “又睡?又要睡多久?”二少爷失望地道。 龙神露出有点狡黠的笑,竖起一根小手指道:“就再一小会儿。” “可是……”二少爷急了,还想说什么,但眼前已经募地扬起了一番水帘,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鱼形的影子一跃至半空,然后就听见“咚”一声响,水花溅起老高,二少爷喊一句:“荼夼……”可四下里就这么一瞬之间变换,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就站在屋前的檐下,屋里的灯灭了,但是情景一切如常。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站在那发愣,二少爷则顿足恨恨道:“又是这样子自己跑回去睡了!” 乌龟在我怀里伸着头、挣着爪子,像是想要下地的意思,我只好把它放到地上自己爬。 二少爷有点低沉,也不说话,我赶紧去点灯,他回到书桌前,出了一会神,便胡乱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二少爷早饭的时候,唐妈来了,二少爷特地让唐妈送我到门房处,我问明了玉灵住处,就往她家去了。 玉灵躺在床上,面如白纸,气弱得如游丝了。守在床边的男子则哭得衣服袖子都湿了,还有一二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屋里出出进进,屋外熬着药煲,飘得满屋子里都是沉闷的药味。 听说玉灵救上来以后吐出很多水,送到大夫那里大夫给她施针,当时就醒了,但后来又昏厥过去,身上一阵发热一阵发凉,药也灌不进。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走到床边,轻轻唤玉灵的名字,她都没有反应,旁边的男人眼睛发直,也没理会我。我只好退了出来,出了门,看看天色,我便往柳青街走。 从严家到柳青街,足有八里、十里的路程,来时坐车都走了好一阵,我紧赶慢赶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面来了一辆车子,走到我面前时,车子却停了,我茫然抬头一看,车帘子打开,就听见桃三娘熟悉的声音飘出来:“月儿!” 桃三娘穿着惯常一身靛青浇花布的衣裳,一色的包头,看见我十分高兴:“月儿!快!快上来!” 我还愣着,被她催促了才醒过神来,赶车的马夫把我拉上车,对我念叨一句:“大爷一早就叫我来接老板娘,怎么又叫你来迎?” 我还没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桃三娘就笑着说:“想是二少爷叫她来的,并不知道大爷让你来接我。” 坐在车里,挨着桃三娘身边,看着她和煦地跟我说话的样子,我的心便安定了。我才知道,今天严家又要设宴招待一些客人,严大少爷特地请了桃三娘过来做菜的。我也迫不及待地跟她说了这些天严家发生的事,讲到糕点时,桃三娘笑吟吟地从带的食盒里拿出一包东西来:“你急急忙忙的,是要找我拿这个吧?” 包里装的是红禧饼,用蜜和熬烊的猪脂油掺和白面、炒芝麻等做的印红花酥饼,这时还散发着微热香气。我觉得饼上的花纹有点奇怪,仔细端详一阵,像是画的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还有一些扭曲姿态的花草模样。我从未见过哪家的红禧饼上是印着这样花色的,而且和饼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红绳扎着的香,我疑惑道:“为什么是红禧饼?”桃三娘压低声摇摇头,说是时间紧迫以后再跟我说,然后大概讲了一下怎样摆放和拜祭,就忽然抬手撩起帘子朝外看,一边拍我的肩:“月儿,到玉灵家了,你快下去吧。”她遂喊停了车,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她就让我下去了,我还看着她恋恋不舍,她就笑,也不多说什么。 我到了玉灵屋里,开头那两个忙里忙外的女人仍站在屋外小院里低声说话,男子还坐在床边发愣。看见我又走进来,他有点诧异,我默默地到屋子的角落上,把包里的饼拿出三个,端正地垒起来摆好,然后把香抽出三支插在饼上,许是我的举动太奇怪了,那男子终于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对他道:“听闻这样可以祛病邪祟,我想兴许能救玉灵姐……”我把屋子四个角的柱子下面都摆好了饼,男子也就不多说什么,看着我摆弄,我再向他借来火石,打着火点上香,这香的气味很特别,并不完全像是庙里烧的檀香那样气味,有点辛辣刺鼻,我挠了挠鼻子,回头去看玉灵,她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反应。正在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屋外猛地听见‘哗啦’一声不知是砂锅还是什么东西砸碎的响声,然后就听见屋外的女人大声道:“怪事了!没缘没故这药煲自己炸了?” 我赶紧走出门去看,只见小炉上的药煲已经摔在地上稀烂,药水药渣溅得到处都是,那两个女人正拿簸箕过来收拾,我正发怔,就听屋里那男人喊:“玉灵?玉灵你可是醒了?” “吓!”我进屋一看,玉灵果真醒转过来了,只是她一睁眼看清那男子的脸,就立刻悲从中来两眼流泪,那男子不用猜测自然就是韩奶奶的儿子了,他见玉灵哭,他也哭,我本想替玉灵高兴的,但看见这情形也就不敢说什么,悄悄退出了屋外。 看看天时,已经近午了,我回到严家,先去向二少爷告诉了玉灵的事,请他不必担心了,然后到厨房去找桃三娘,其实来了严家还不到一个月,但我心里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再看见桃三娘的面,惟有想多看见她……也不敢问家里爹娘、弟弟过得怎样。 桃三娘的身影在灶间忙忙碌碌,和在欢香馆里的模样无异,看见我,她便笑道:“月儿,来帮三娘拣葱?” “好!”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大声答应道。 玉灵的身体果然很快好转了,并没有再咳嗽不止。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红禧饼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红事冲喜的缘故一样。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红禧饼,因此才能这么顺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 终于玉灵和韩家的婚事还是如期办成了。喝喜酒那日虽然二少爷并没有去参加,但她还是送来一大盒欢香馆桃三娘做的红禧饼,那天晚上二少爷拿饼去井边找龙神荼夼,终于又把他给逗引得醒来,原来桃三娘的红点心对龙神是有非同一般的吸引的,俩人最后说好了,只要二少爷想见他的话,就去买桃三娘做的红点心来,荼夼就一定会现身的。 23. 娘娘米 晚秋的庭院,满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来,到处打扫一番,可她们好像也看不到那样的情形。 清晨的时候,通往屋后那道缝隙,乃至延伸至院子里的一道,会生出一行银色的穗杆,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又神秘地消失;而沿着围墙的阴影里,生得仿佛黄藤一般模样的精魅,无声无息贴在上面,起初我以为它们真的是地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它们没有叶片,根须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砖缝,小武告诉我,它们都是隆冬将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这里感应到井龙神的灵气,因而才聚拢来的,对人无害。 小武——? 那天我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坐在落光了花、叶的木兰树上,他起初却以为我看不见他,当他见我抬头一径在看他时,才对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问他:“你淘气,就不怕摔下来?” 他两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那根纤细的树枝却好像完全没受到重量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摆:“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脚的丫头。” 天蓝蓝的,很高,飘着几把云丝,淡淡的风吹着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话,而是仰头对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嗯,今天天气又很好。” 小武看着我,忽然笑了:“丫头,你早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若不是看见你跟着我到了这家,我也不会想到……一直以来,看不见乌龟的时候就看见小武,也许小武就是我的乌龟变的?。” 小武耸耸肩,大大伸个懒腰仰躺在树杈上,望着天:“嗯……今天天气的确又很好。”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 我在严家一切渐渐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内的事,也开始多学着做些针线活。韩奶奶的腿已经好了,但终归还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么利索了,却还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里里外外张罗忙碌。 “小雪”这日晨起,天色骤然阴沉,没有下雪,而是飘起了绵绵密密的小雨。 韩奶奶打发我到她家去拿点东西,我就出来了。韩奶奶家住在严家的侧门外那条巷子里对面的一户,玉灵婚后便不大进严家做事了,踏踏实实在夫家每日几乎足不出门,我也好些天没看见她,怪想念的。 打着伞走在湿泠泠的青砖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气,正低着头走,忽然听到一个清悦的歌声:“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歌,但不知道为何,它字字我都听到耳朵里,脆生生的声音很好听,我循声望过去,街角那边墙根下站着个手里拿着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里抛一下。球很轻,应该是藤编的,而那女孩身上则穿着件白色的一口钟罩袍,腰上绑着同样藤黄的腰带,年纪看来比我略小,额前有一行整齐的刘海儿贴着,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怔了一下,这女孩长得煞是标致,黑黑的长眉、弯弯的凤眼,脸色很白像是涂了粉,嘴唇鲜红的,头发却没有梳双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们一样在头顶缠了几色缎带,编成环髻,剩下的则束成一绺儿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娇小,看上去粉妆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里去了,我有点吃惊,再仔细看去时,只见她没穿鞋子,这么冷的天竟打着一双赤脚站在湿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这时我旁边恰好走过一个人,我没看到他,他也捧着东西低着头走,我俩差一点就撞在身上,幸好这人反应快,一下侧身让开了,手里的东西才没碰到,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的儿子,他爹管他叫扁头,他也就比我大两岁的模样,这会儿手里捧着的是盛着两尾活鱼的水盆,看样子是往哪家送鱼去的。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让他过去,不敢说话,他则没好气地瞥了我一下,继续往前走了。这么一吓,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我心有余悸,怕不是又看到什么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到了韩家,院子里有个姑娘在洗衣服,我认得她是玉灵的小姑子,闺名英儿,她看见我就笑道:“玉灵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欢香馆,说是找那儿的老板娘有什么事,你白跑这一趟了。” 我说我只是帮你家老大人来拿药的,她就洗了手引我进屋,一边跟我发牢骚:“我哥又去庄上了,听说今年收成真不好,粮食本就不多,收到仓里还霉了一半,乡下闹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来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严家里,外面的事都很少听说,所以搭不上话,只好笑笑。拿好了东西,我正要告辞,就见门外玉灵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惊慌地撞进来:“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么事了?”英儿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玉灵拍拍胸口:“咳,真吓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边街口,有个老头怕是要死了……”我也吓了一跳:“啊?谁要死了?”玉灵这时才看见了我:“月儿你来了?你先别出去,外面……”她心有余悸地指指门:“严家那两个新来的怎如此强横?在那追着赶打几个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头也打破了。” “吓!”英儿皱眉道:“嫂子你说的新来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灵点头:“就是他了。” “呸!那厮也就是这样货色罢了。”英儿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进屋去,玉灵又叫住她:“是了,月儿你在刚好,方才三娘让我带了点心给你。” “哦?又劳烦三娘挂心了!”我顿时雀跃起来。 玉灵把一个包袱摊开给我看:“这一包是菊花饼,这一壶是松花酒。三娘说吃这菊花饼,专为防病祛秽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过来,可玉灵却面有难色:“我今日去找她,本为请她教我做北方那边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却劝我说这两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粮食留待将来用……她有些话我实在不懂,粮食耗了不过再种,竟至于要连做酒的米也省?” 我讪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话什么意思。”又耽搁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见玉灵说的被打的花子,远远只看见麻刁利等几人站在那边叉着腰大声说话,我进严家以后就再没与这人对面过,只是听说他做人活络,不知怎么严大爷就特别看重,有事都叫他递送奔走的。 一阵冷风把几丝雨粉吹进我的脖领里,我缩了缩肩,脚上忽然踢到个东西,发出“砰啷”一声,我低头看去,竟是个破了边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着转。我四下里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刚才玉灵说的那些花子丢下的吧?这碗不要了? 我略一迟疑,也就没放在心上继续走我的路,耳边不经意间又听到来时那阵儿歌声:“稻叶儿青青、稻叶儿黄……”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并没有那女孩儿的身影,就看见那个藤编的球不知从哪滚了出来,碰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尖尖上,就猛地被抛起来一二丈高,然后落在地上,再轻盈地弹飞起来,半空中顺势落在严家的一面墙头上,轻轻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进严家的墙里面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藤球飞进严家,差点惊叫出声,连忙定了定神,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看见我。 回到园子里,韩奶奶正在煮热梅茶,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帮忙,她摆摆手:“少爷早上起来就打了几个喷嚏,我说他是受风寒了吧?这会儿就嗓子闷了,还强撑着……你也是的,你该给少爷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赘你就多劝两句嘛,这毛雨针针的天,最伤人元气……是了,你到厨房去,今明这两天叫她们就别端带鸡鸭的菜来,蛋也不能吃,你给少爷做些清淡小菜,他爱吃你做的……送粥罢了。” “是。”我不敢多说什么,就打了伞拿上空食盒去厨房,给厨下的人传过了话,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将一只肥鸡起骨,听见我说的话,她就冷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却和旁边切菜的婆子对视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厨房里现成的有冬瓜,这时节经过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涂,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还记得以前曾听桃三娘说过,这种经霜冬瓜的籽更是好东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药方说拿这白冬瓜仁五两、桃花四两、白杨皮二两研干为末,每日正餐食后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连三十日,女子即可肤容白净,若想肤泽白中透红,则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许就可,据说还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药的,效验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点火腿、几朵泡发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盐、酱和豆粉拌匀,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块,烧油锅将瓜略炒,然后加水焖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姜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后勾芡出锅淋在瓜块上。同时,我将豆皮切条约半碗,上铺一层鲜黄豆酱,再把一块腊肉切薄片展开在豆酱上,入笼屉里慢火蒸熟,我正做完这些,就听见平时专管筛米做饭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们快、快来几个人!拦着那些畜生……别进了厨房!” 李嫂拿着锅勺冲到门边看:“吓!它们要往院子里跑了,你们快拦住!”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我还得看着蒸菜所以没动,就听外面那些人拿着扫帚到处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么缘故,实在猖狂。 我提着食盒回这边院子,途中就看见两个平时专管扫院子的婆子,拿个耙子在那将几只打死的老鼠归入个簸箕里,两人似乎还在商量着等一家里的老鼠都打完,就拿到哪里去烧掉,我虽然不怕老鼠,但骤然一日里有这么多老鼠作闹,还是觉得心里闹得慌,连忙赶回去,韩奶奶正和二少爷在屋里说话,我端出菜和粳米粥,就听见头顶的房梁上一阵“窸窸窣窣”老鼠跑动发出的声响,我抬头一望,果然就有两三只拳头大的老鼠影子在梁柱边吱溜一下不见了,但另一边的屋檐里又传出另一串“吧啦吧啦”老鼠脚爪踩着木头奔跑过去的声音,韩奶奶疑惑地走出来张望:“吓!今日听到好多回了,都从哪冒出来这么多?” 我搭腔道:“厨房那边也有,打死好几只了。”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乓当”一声,我和韩奶奶立刻出去看,是外间那个小灶上热的茶铫子翻了,梅茶洒了一地,几只老鼠受了惊吓,四散而去,韩奶奶气得跺脚:“吓!这些畜生!” 我收拾起茶铫,院子里骤然刮起一阵旋风,我知道是那只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的黑色大鸟又飞回来了,它张开双翅的影子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半爿院子的上空,我站起身朝外张望一下,自从上回井龙神荼夼醒来的时候,它曾凶恶地攻击过我们,但那之后倒没什么特别动静,时而消失几日,时而飞回来盘桓两天,又不知去向。这会儿,它好像十分烦躁,不断直着嗓子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翅膀不断扑动,吹得院子里的树枝乱摇晃。 韩奶奶是看不见那只大鸟的,她骂完老鼠又埋怨老天乱刮风,不把院子里的花草都连根拔不可。 我把怕吹倒的器皿都挨墙放好,就看见方才那两个扫院婆子走来,说是到各院子来帮忙逮老鼠的,韩奶奶就指给她们有老鼠的地方,我回到屋里,二少爷端着碗诧异地说:“那只大鸟看来有些异常之处?老鼠也突然间多了起来,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方才看见的奇怪女孩儿以及那忽高忽低跳动着的藤球,张嘴正想说这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猛地从外面蹦进屋里,就挨着我的裤子边过,我下意识以为是老鼠,吓得差点叫喊一声伸脚去踩,但只听“咕呱”一声,原来是翻着两个大白眼的癞蛤蟆跳进来了——— 二少爷看见它便站起身:“是鱼?大冬天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只癞蛤蟆就是井龙神荼夼的使者,它的真身本是一条鱼,夏日里它总会化身成一只癞蛤蟆的模样在这带院子里出没,但进入冬天后,就现身极少了。只见它“咕呱”地叫了几声,似乎有点着急地在地上来回蹦了几转,我疑惑地跟二少爷道:“它这是怎么了?” 屋顶的瓦片突然一阵“哗啦啦”地脆响,不少瓦片顺着屋脊滚落,我们以为屋顶要塌了,吓得都一猫身子,但还好屋里没什么东西掉落,我赶紧走出门外看,韩奶奶还和两个婆子在院子里找老鼠洞呢,听到屋顶的动静也都朝这边看,韩奶奶望着屋顶赶紧招手示意我别出来,并喊道:“月儿别出来,小心砸破你的头!” 我看不到屋顶的状况,便问她:“奶奶,屋顶上怎么回事?” 韩奶奶和两个婆子下意识后退着:“有个旋风在上面刮起来了,瓦片都被它掀起来!”随着她的话音,又有几块瓦片不断往下滑落,砸碎的瓦片四下飞溅,我仍担心地四下张望,还好草丛、台阶四周都看不见乌龟的踪影,我缩进屋里,不少灰“稀稀拉拉”地往下掉,二少爷把鱼变的蛤蟆拿在手里,跟我赶紧又进了里屋书房,还好屋顶的动静很快静止了,想是那只大鸟已经飞开,我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二少爷怀里的鱼这时挣脱他的手蹦到地面,我俯身端详着它:“鱼是不是想来告诉我们关于那只大鸟的事?那只大鸟是怎么了?” 屋外又传来韩奶奶和那两个婆子的声音,她们在张罗着清扫碎瓦片和去找修瓦顶的工匠,我回到外屋,桌上的饭菜二少爷才吃了几口,现在都已经被屋顶掉落的灰土弄脏了,我心痛着浪费的东西,一边收拾起来,又拿出方才在玉灵那里得的桃三娘做的菊花饼:“二少爷,您先吃点菊花饼垫垫,我这就去厨房给您重新做来。” 寒冻的小雨已经停了,我提着脏饭菜回到厨房去,李嫂他们不知是不是都忙去逮老鼠了,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灶里的火星将熄未熄,便连忙加进两根柴并把它拨旺,回头一看,桌上被撒了灰的脏饭菜四周围了几只老鼠,我急得拿烧火棍就去赶它们,忽然耳畔就听门外边飘进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不许打!” 我一愣,扭头去看,门外一个人也没有,我狐疑地走出来四顾,还是没有半个人影,难道我听错了?一挪脚步,就踢到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又是那只诡异的藤编球,正被我踢得往前滚去,我顿时感觉后脑勺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这青天白日里听得见声音却看不到人,以及这神出鬼没的藤球……绝对是出了妖怪了! 我后退一步,脚跟碰到门槛,一只老鼠正爬出来被我碰到,发出“吱”一声,然后紧接着好几只大小不一的老鼠就在我的脚边蹿过去,我吓得赶紧跳开来大叫一声,哪知身后撞在一个人身上,我回过头一看,又吓了一大跳——— 早上见过的那个粉雕玉琢般标致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我身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也一句话没说,只是慢慢俯下身去捡起那只藤球,我心里疑惧丛生,张了张嘴又没敢作声,她捡起球后,却抬头望着天出神,我不禁也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即使我的眼睛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那只狂躁大鸟犹如一股盘桓旋风般在天空里打转的展翅飞翔身影我还是依稀可见的,她和那只大鸟有什么关联么?我脑子里正转过这个念头,就听得麻刁利拉大了嗓门的声音:“哟!小月姑娘在这儿呢?” 我回过神来,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麻刁利和另一个严家的小厮从那边走过,他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流里流气地朝我打个招呼,我便礼节地朝他笑笑,连忙低着头跑回厨房去。 韩奶奶监督催促着瓦匠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就把屋顶修补好了。 我在院子里假山、水塘到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乌龟小武,不禁有点担心,晚间冻得滴水成冰,它能爬到哪儿去? 三、五结队的老鼠则愈发张狂地在屋檐边角等处蹿来蹿去,北风“呼呼”地吹着,所以它们都想躲进屋里来吧?但韩奶奶在临回去之前,就带着我一道拿布头堵住了屋里一切可能进老鼠的缝隙和空档,因此它们也只能在屋子外面的四周围转悠。 少爷一直咳嗽,喝了热姜茶也不顶用,我在炉上给他热着一小罐银耳汤,听外间老鼠“吱哇”乱叫的声音,不禁有些心惊胆战,总觉得心里一阵阵按捺不住的不祥之感。 戊时一刻左右,就听屋顶上风势又渐渐大起来,瓦片有些轻微的震响,我恐慌地到屋里对二少爷道:“那大鸟飞回来了?”我的话音刚落,脚底下的砖地里“咕噜噜”像是有一股湍急的水柱流过的声音,我吓得赶紧低头看脚下,倒是什么也没有,但那明显的感觉就好像人站在河面的桥上,脚下感触到水流的激荡,十分真实。 “是荼夼睡醒了?”二少爷又惊又疑地站起身。 屋外似乎又刮起了旋风,上好闩的窗户开始震动,我到窗前隔纸听了听,分不清是老鼠逃跑的尖叫还是草木吹得乱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开窗朝外看,回头求助地望着二少爷,他拿着书立在那,也是不知该怎办好。 “莫非那个女孩子有什么……”我兀自嘀咕了半句,二少爷听到就问:“谁?”我便如实说了白天看到的情形:“但她看着不像坏人啊?”这话出口,我又后悔了,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的好坏,哪里能用肉眼就一下子分辨出来的?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幽幽的歌声就像寒气一样,毫无征兆地从窗棂、门缝间渗进来。 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歌声,还有藤球拍在台阶上一下、一下的声响……不知是不是错觉,屋里也骤然冷了,原本烧得旺盛的炭盆里火星的红光迅速暗淡下去,我紧张得指尖发凉,望着二少爷,他起初也是一阵错愕,但很快他就用手放到嘴边做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上方,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屋顶上就听到大鸟拍打着翅膀降落的声音,巨大尖利的鸟爪不知又踩碎了几片瓦块。 虽然一直不知道那只大鸟是什么妖怪,但无论怎么看它都很厉害吧?这片院子是它常盘踞的地方,门外那个女孩妖怪是今天才进严家的,那它们碰在一起会不会打起来啊?我记得老早以前桃三娘说过,妖怪们都各有自己活动的领地,没有过节的话是绝对互不干扰的,不然轻则引起争吵重则打架,那就不好了;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却反倒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井里还有熟睡的龙神呢,如果它们打架吵醒了龙神,他也会来保护我们的吧?……我这里胡思乱想着,猛地一股巨大的狂风将房门“呼啦”一下吹开了,糊得很结实的窗户纸也不知怎么就破开好多个洞,油灯攸忽熄灭,我和二少爷都吓得本能地大叫起来,我猫下腰就往二少爷那边跑,可看他还站那不动,我赶紧一把拽住他衣服退到墙角,无奈没有遮掩的东西,我随手将床边的脚踏拿起挡在面前。 炭盆的火光半明半灭,我们因为缩在墙角,因此也看不到外间房门口有什么异样,只有大气不敢出、眼睛不敢眨地观察着一切动静。 好半晌,没有人进来。 只有风声,还有砖地底下仍有那汨汨暗涌的闷响,我和二少爷对视一眼,都搞不清眼下是什么状况,突然,一个小东西滚进屋里,我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是那个藤球,它滚到屋中央便停住了,然后就看见那个女孩儿无声地走了进来,就像白天我看见她那样,慢慢弯腰捡起球,而就在这时,离我们不远处的炭盆里,一块燃着的炭适时地发出“啪”一声响,若在平时这声音不大也不足为奇,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它的声音无疑像打破一口砂锅! 女孩一怔,转过头来,隔着炭火,她自然就看到了我们两个人—— 她的面目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但煞白得没有一点活人气,对我们,似乎在端详,凛冽的湿冷夜风吹进来,她的一双赤足在砖地上同样白得有点刺目,我嘴巴发着抖,大着胆子想问她一句,但喉咙里硬是哽塞了一大块压根出不来声,反倒是我身边的少爷,他忽然‘噌’地站起来,指着那女孩儿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此?” 那女孩看着我们,并不开口说话,我看看她又看看二少爷,心忖这女孩以这样方式闯进来,必然不太友善吧?她不答腔难道是不会说话么?可先前听到的‘稻叶儿歌’是她唱的吧?……有东西在我的脚上蠕动,我低头看时,一个个黑乎乎的小身子已经没过了我的脚面,几只抬起头来,铄亮的小眼睛正盯着我看呢,我吓得整个人尖叫着顿脚跳起来:“老鼠!” “吱吱、吱吱”,数不清的小眼睛,在高处、低处、房梁、桌角……悄无声息地进了屋来,满布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在看着我们。 我这一喊,老鼠群似乎本能地对人声有点畏惧,也发出一些尖叫,独那个女孩儿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二少爷质问她,她便也定定地看着二少爷,我被老鼠吓得大叫,她才慢慢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藤球,就在我和二少爷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她手中的藤球‘“呼”地着出一团白花花的火苗,我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惊呼,而那火苗越烧越旺,整个藤球像一个燃烧的灯笼一般,女孩面无表情地捧在手里,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我才发现她脸上有些闪烁的东西……是眼泪? 我没有看错,女孩那漂亮眼睛下方流出了两行清泪,她注视着火团,火团在她手里渐渐升起来,周围的老鼠都发出畏惧的骚动,后退着,火团一直升到比她头顶还要高一些的位置,我身旁的二少爷这时后退了一步,略侧过脸来低声对我道:“趁她不注意,你先顺着这边跑出去吧?” 我一愣:“嗯?”他声音太小,我确实没听清,他有点急了,拿不准是否再重复一遍,可那女孩却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头顶那团飘着的白火光猛地发出刺目的亮,盯着我们,我们也惊诧地看着她,她慢慢迈出脚步朝我们走来,脸上仍带着泪,鲜红如血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吐出几个字:“娘……娘亲,我的娘亲……在哪儿……” “你的娘亲?”我和二少爷顿时傻了,面面相觑,闹了半天这女孩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大群老鼠来这来找娘亲的?真真是走错门儿了吧? 但女孩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那团愈烧愈烈的白火笼罩于她上方,照得屋内如同鬼蜮,她步步紧逼过来,口中只是问我的娘亲在哪,我又冻又怕,牙齿止不住“咯咯”地敲打着:“我、我们不知道你娘亲是谁……”我说话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就在这时,屋顶上一阵“哗啦啦”瓦片掀起的巨响,屋里的鼠群顿时惊得没头没脑地四散逃窜,然后屋里‘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些水点,我起初以为是屋顶漏雨了,正好一滴打在我脸上,我伸手一抹,是红色的,我惊叫起来:“血!血!” 女孩站住脚,抬头望向屋顶,其实上头的瓦片并没有真正掀开,只是在她那白火球的光亮里,可以看见屋顶好几处明显地渗下红色的液体,二少爷也慌了神,但他一把抓住我沾了血的手凑到鼻子上一闻:“不是血……没有血的味道!” “不是血是什么?”我完全乱了,看那些老鼠都往屋外逃,我也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快离开这!”说着就想跑,那女孩正拦在我们出去的必经路上,听我说离开这,她猛一伸出手,头上那团火“呼”地大盛,溅出几片火舌,我们才跨出几步,就本能地往回一躲,恰巧一滴红色的水落在女孩的脸上,她猛地一怔,一直木无表情的脸忽然流露出愕然,怔了怔,她口中嘀咕出一句:“娘……” 我正不死心被她挡了路,趁她分神之际,拽着二少爷又想往外冲,女孩却立刻回过神来,盯着我们:“不许走!”她伸手又想拦,就在这一瞬我们与她距离之间地面的两块地砖“嘣”一下裂开,里面冒出一股水柱,但说是水柱,那水冒出来后竟不会四溅水花,而是如活物一般拧成一股绳状直上围绕着女孩头顶的火团,那火苗迅速减小下去,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子儿,你娘你是看不到的……” 荼夼……没错,就是井里的龙神荼夼! 水柱中出现了一颗湿发乱覆的小脑袋,看不清面目,但那双泛着不寻常青金色眼光的眸子一下子就能让人认出是他! 水柱里没有龙神荼夼的身躯,他的真身锁着巨大的铁镣,所以不能离井半步吧?但他仍然可以控制水流来救我们,二少爷惊喜得忘了逃跑:“荼夼!” 荼夼的目光转过来,突然大喝一句:“快出去拦住那只鸟!别让她把这里毁了!” 我是巴不得快逃的,不管二少爷愿不愿意,我用力拉着他就跑出门外去了,然而就在出到门口的一刻,我和二少爷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前方不远处的半片天空里都是浓艳的红,还有人敲着锣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我们在屋里,全然不知外间已经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剧变。 焦烟滚滚之中,硕大的黑鸟挟着飓风疯狂地在空中飞掠俯冲,在它身影笼罩之下的房屋全部着了大火,哭喊奔走之声即使隔了半里地远也能听到。 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呢,就看见唐妈跟个婆子跌跌撞撞跑了来:“二少爷、月儿姑娘……” 我连忙迎上去:“唐妈?” 唐妈拍着手带着哭腔问道:“你们都站在外面做什么?你们这屋连灯也没点呀……哎!不点灯也好,不至于伤到人!”她说话都有些混乱了,二少爷急切追问道:“怎么?” 唐妈拼命摆摆手:“你们这屋没事就好,老爷房里的烛台被老鼠推倒了,烧了蚊帐,把夫人的手烫伤一大片……”“那老爷怎么样?”二少爷一听就要往外走,唐妈一把拉住他:“少爷您别去了,老爷没伤着,只是受了惊吓,大少爷已经带人过去了,那屋里现在都乱作一团……柴房也着火了,他们正打水救火呢,您就在这安生呆着别乱跑啊?咳!外面对街两道人家都着火了,怕都是老鼠惹的……您千万呆在这别乱走啦!不详哦!” 唐妈语无伦次地领着那婆子急匆匆又走了,二少爷急得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我赶紧给他拍背:“我给您拿件氅子去?”这话才说完,我才想起屋里还有那个妖怪女孩和龙神荼夼,回头看时,屋里黑灯瞎火的,女孩那藤球变的白火呢?怪不得唐妈进来就说我们这没点灯。 屋里听不见动静了,那些老鼠也早没了踪影。我大着胆子走到檐廊下朝里面张望一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二少爷忍住咳嗽小声道:“你小心点。” 我点点头挨近门边,只顾看着眼前却没留意脚下,一挪步才发觉脚下踩的都是水,再一仔细看,大量的水正从屋里涌出来:“吓!”我惊得退了两步,鞋子上都湿的,怕是方才荼夼从地底下冒出来时带的井水?那个女孩呢?我正想到这,不妨屋里的水继续往外涌,我急忙退下台阶:“少爷,看来这屋里暂时是进不去了,怎办?”我跟二少爷说话,没人搭腔,回头看时,半个人影也没了,我慌起来四下张望:“二少爷?” 我绕着院子里找,喊完二少爷又喊鱼,都没有任何回应,难道二少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那个女孩掠了去?那我的罪过就大了!怎办?我害怕得冒了一身冷汗,院子外面由远而近许多人声吵杂,看来乱子还未平息,他们这时候不会想起进来探视吧? 我急得六神无主了,想回屋里点个灯再到窄巷后面的井边找,冷不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跳到我面前,我吓得又要叫,但嘴巴立刻被人一捂:“别喊!是我,别惊动了那些人!”——这说话的声音太熟悉了,而且就像救星突然降临一样,是小武! 我拼命点头,他松开手,我就压低声急道:“你去哪儿了?刚才这里来了个妖怪,现在严家二少爷也不知去向了,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小武摆摆手:“你别急,这家的二少爷是跟龙神荼夼的神识走的,那只鸟疯了,把外面屋子都烧了,荼夼作为戴罪之身,为人帮忙救火也可赎些罪过。” “那只鸟为什么要发疯?”我还是不明白。 小武扁嘴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那只鸟就是被周公命人射杀不中,后来天遣天狗才咬下的鬼车鸟的那个头啊,她的污血不详,落地则焚烧,方才这屋子也滴了不少吧,还好有荼夼的水早早护住这家院子,不然也早烧起来了。” “鬼车鸟……”我听得一头雾水:“你还没回答我呢,她为什么要发疯?” “咳!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小武有点作难地搔搔后脑:“是了,你听说过会偷小孩的鸟妇人吧?她就是那鸟妇人,她自己的孩子丢了,竟一直找不到,所以每每听到人间的孩子哭声,也会循着去找,误认为是她自己的孩子,你方才看见的那个子儿,其实就是她的孩子,可惜她母女之间,是注定千年、万年也无法相见的,只能感应到对方就在自己附近吧,所以都着急得要发疯了……咳!算了算了!你这么笨,说给你听也是白费口舌。”小武虽然还是一贯这样奚落我的口气在说话,不过我这回是一点都不觉得恼:“好、好、好,我不懂,那你说,我现在该怎办?” “怎办?等你这家的少爷回来呀!”小武耸耸肩,领着我往屋里走,刚走几步,半空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动,我还没看清楚,面前的鹅卵石路上就出现了鱼化身的癞蛤蟆蹲在那,对着我们“咕呱”地叫了一声,我惊喜道:“鱼!你可出现了!” 小武在一旁“啧啧”嘴:“老兄,亏你跟了龙神也有百年,这么久的修行是白搭的?好歹变个像点样子的人身出来么。” 癞蛤蟆没搭理他,径直跳到我脚下,但它还是“呱呱”地叫着,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蹲下身来:“鱼,你想说什么?” 鱼的眼皮翻了翻,又回转身径直跳到屋前台阶下的水洼里,我困惑它的举动,于是跟过去,就见它张开口伏在地上,猛吸一口,地上的水立刻就“咻咻”地进了它肚子,我惊讶得呆了,它吸一大口,地上就迅速地干了一片,然后它再往前跳一大步,再吸一大口,那些水流的速度并没有它吸得快,于是檐廊下一片立刻都干了,它跳进屋里去,听着那“咻咻”的声音,我跟在后面看厅里地上干了,就去找到火石和蜡烛,这才总算有点光亮。 里屋二少爷的卧室兼书房,到处都一片狼藉,还好没有留下太多老鼠的污秽,地上的两块石砖翻开了,鱼吸完了地面所有的水,便跳进了那个砖坑里,两块方砖奇迹地自然阖上,我终于舒了口气,四处查看一番,那个叫子儿的女孩妖怪也已经离开了吧?有小武和鱼在,我的心踏实了不少,二少爷跟荼夼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一边点亮油灯,我便一边开始收拾屋子,在二少爷和其他严家人来之前,得把这里恢复整齐吧! 银耳汤全泼洒在地,几乎要冻成薄冰,我也顾不得手痛了,拿布仔细擦着,小武走进来:“我方才去欢香馆了。” “哦?难怪一整日都不见你,干什么去了?”我继续擦着,也没抬头,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 “老板娘说……”小武开了个话头,却又停住说不下去,我半晌才觉得有点奇怪,小武平时说话的语气从没不会这样的,于是停下手抬头看着他:“三娘说什么了?” 小武似乎迟疑了一下,就甩头笑道:“没说什么,你以后就知道了……对了,眼下还没到放心的时候,那群老鼠就是随子儿来的,子儿和那只鸟都是灾星,这附近一带住的人恐怕都得倒大霉。” “现在还不够倒霉?”我指着屋外:“家家户户全给烧啦!” “鼠患难除。”小武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到窗户边上,岔开话道:“这些窗户纸都坏了,你冷吧?” 我搓搓冻木了的手,最近手指上长了些冻疮,肿得跟小萝卜似的,我摇摇头:“还好。”低头继续擦,炉子再搬到外面去,里面的炭遭水浸过,我得把它们一块一块夹出来扔掉。小武替我将屋里翻侧的椅子抬起来摆正,然后把取暖的炭盆也端出来,里面的炭也浸了水,他帮我倒掉,我疑惑他的行径今日看起来,与以往那么大的差异,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另拿出干炭重新点火燃起,屋里终于有了暖意,可又有一两只老鼠在檐廊角落里冒头了,我赶紧把窗上紧闩,破了的纸洞还不严重,老鼠不至于爬那么高钻进来……我手上忙碌着,心里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憋闷,小武就蹲在炭盆边发呆不说话,我又走去开门朝外面张望一下,远处的火光仍然熊熊烈烈,但天上没有大鸟的影子了,兴许荼夼已经在想法子帮她见到子儿,好平息她的怨愤也不一定? 我胡思乱想着守在炉边烧水,忽听到院子里一阵风声,然后就是二少爷叫我的声音:“小月?小月?” 我赶紧答应了出去,二少爷冷得脸都发白发青,我扶他进屋,他坐到榻上裹住氅子全身还是不停发抖,我给他端来热水:“少爷,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荼夼呢?” 二少爷摇摇头:“我也没多看清楚,那只鸟似乎惊动了这附近一个厉害的大妖怪,子儿就被那个妖怪带走了,大鸟也跟了去。荼夼想用法力给这一带下雨好帮助灭火,可单凭他一个的力量不够,现在去求保扬河的河神帮忙了。” “哦。”我点点头,按照韩奶奶之前的嘱咐,我在烧水的铫子里放进一块干姜,热热的姜味可以帮人驱散寒气。自打二少爷进屋,小武就又重新变成乌龟的模样,慢腾腾在屋里地上爬着,我问二少爷是否就寝,他摇摇头:“爹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还想去看看。” 我制止他:“我替你跑这个腿吧?你都冷得这样,后半夜万一发烧怎么得了。” 他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我点了灯笼出来,天没有下雨的迹象,我在猜测子儿是不是被桃三娘带走了,方才小武欲言又止的神色,莫非还有什么重大的灾祸事要发生?听他的口气,看来这鼠患也不是一时就能完结的。 严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没睡,大老爷的房里着的火,虽然早被救息,但床和一些东西都烧坏了,那位二夫人又伤了手,因此临时另找一张塌安在老爷的书房里暂且安置。大少爷和少奶奶都还在那张罗收拾呢,我过去请了安,他们也没多少心思搭理我,惟有少奶奶问了几句二少爷的情况,我便说着凉了,所以没亲自过来,少奶奶拉着我说外面一条街都着了火,韩奶奶家估计也难免,还不知道安危如何,二少爷那里只有多靠我留心什么的,我答应着,就有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她们刚才清点厨房等各处屋子,发现几个储物仓库里的粮食干货,全被老鼠糟蹋完了!尤其是大米、豆子,竟都吃了个干净,若不是看到咬得破破烂烂的米袋子还在,真以为是进贼了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少奶奶责问道:“不是都锁好了门的?怎么会进老鼠?白日里你们个个还说把能逮的老鼠都逮完了,可这到了却又来说老鼠把所有东西都吃了?” 那些人哭丧着脸解释说确实打死了好多老鼠,哪知道怎么又凭空冒出比原来还多的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悄悄地退了,回这边院子的路上,想起子儿常唱的那支歌:“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 她是引发鼠患的妖怪么?她和她的娘,对这个人间天道究竟心怀了多大的怨气呀?她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一个变做狰狞滴血的抢儿怪鸟,另一个如瘟神疫鬼一般,现则灾祸鼠患;那些老鼠就像永远吃不饱、吃不够饿鬼……饿鬼?我猛地脑子里像被敲了一记,是想起了一个我最不愿想起的人,或者说,是披着人形外皮的饿鬼——春阳!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惨绝人寰的噩梦,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便负着前世深重的罪孽,虽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么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结果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啃噬到最后一个……而春阳是例外的,他天生有未泯灭的慈悲和威德,阻止了兄弟姊妹间的自相残杀后,宁愿到人间做个以色事人的卑微娈童,获得人间富贵的烟火血食去供养自己的鬼母与同胞……那些得不到哺育的饿鬼孩子,又多像极了永远吃不饱、吃不够的老鼠。 子儿,不也是得不到娘哺育的孩子么?孩子吃不到娘亲口喂的米饭,也许永远也吃不饱……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我的嘴里不知不觉将这首歌哼了出来,这歌里也深深藏着子儿的怨恨吧?是谁注定这对至亲的亲人在千年、万年都不得相见一面的?子儿只是个想念母亲的孩儿罢……我想起了我娘,竹枝儿巷应该未被鬼车鸟的恶血波及吧?爹娘和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24. 奈何包 自旧年底到新年开春,江都这地方,雨师不按了日夜时辰下雨,风伯也没了轻飙清籁,不是摧花就是拔木,这样三九寒天里,人都快熬不过去了,可竟也阻不了城里城外、方圆好几百里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涨到二两八钱一石,各家存的那点主食,没能好好在库里过上一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粮商思忖囤货抬价,于是城南城北,关门歇业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雨惊蛰的时节,农家下了旱苗,不曾想一场严霜又把禾苗冻得稀烂,一幕长天每日下,都是没有云气、没有阳气,阴不阴、霾不霾的,晦暗得对面瞧不见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这样情景时疾时缓,一直持续到立夏前,才算收敛了些,可凶荒却已经酿成,大户人家有余粮现钱的还好度日,小门小户就真是没得饱饭吃了,一冬里路边三不五时就饿死个把人,那侥幸没饿死的,有的靠吃老鼠过日,更有惨烈的,据说还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烂草回来,磨成粉末调糊糊吃罢了。 来年春发,鼠患过后,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埋在了城郊荒山地里,渐渐就生出瘟疫。我虽在严家的深宅大院里生活,鲜少有外出的机会,但关于外面的种种事情还是听说不少的,加上看到严家里这些下人们的言行,一个个都变得离奇侮慢顽梗起来,有一次我到厨房做菜,就见李嫂炒好几个菜以后,跟那几个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盘子里拣肉挑菜吃着,自己吃完才各自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杂役事项的唐妈也这样,老爷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饼、蒸汤面什么的,她来传话时就让李嫂她们索性多多地做,一伙人先在厨房围坐吃完一气,唐妈几个能主事的,还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这么公然地拿主家的东西做梯己。恰巧开年大少奶奶小产卧病在床,家里上下就越发地缺了管束,以麻刁利和唐妈的侄子那几个为首,开始成群结伙地欺上瞒下,今日搬两袋米、明日搬两袋面,私自在外面卖了换他们自个儿的酒钱。 韩奶奶时看不惯的,可经常数落他们多了,也没个用处,反倒招人记恨。那次火灾烧了整条街的屋子,他们家也没逃过厄运,只是还好人没受伤,他家的韩大哥比较醒睡,听到异常响动就起来了,把韩奶奶、玉灵和英儿全救出来,只是屋子烧没了,现在临时租了一处屋子在附近住着,家境虽然困难很多,但韩奶奶仍然每天恪尽职守地进来照顾二少爷的生活起居。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四,这一日是文殊菩萨诞,天气难得晴朗了些,吹几丝小风,凉爽又透出日阳。 大少奶奶圣体康健过来,就想起到庙里拜佛许愿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过来问二少爷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过因为近来流年不好灾荒不断,既是许愿祈福,所以大少奶奶叫厨房多做些干粮包点,待会儿好去舍予外面那些逃荒闹灾的穷人乞丐。二少爷听说也有了兴致,一口答应了,还叫我也去厨房帮忙做事。 厨房里李嫂和专做面食的吴嫂果然在忙着和面,旁边熬好一锅热腾腾的豆沙待凉,要包豆沙包的。见我来了就给了我一提篮子黄芽白菜和两大方猪肉让我剁馅,这倒是简单的事,我先将猪肉洗净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后加精盐和适量白糖、黄酒、少许葱姜末,用手搅拌好后,再把几棵黄芽菜去坏叶、老根,再切碎剁细,用盐略拌后挤出菜水,与肉馅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吴嫂把面发好了放在那儿酵醒,待我的菜肉馅做好以后,她们就来动手包,然后李嫂就跟我说:“这个菜肉馅的包子和红豆包,待会儿是要发给那些外边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还要吃点好的面食,你不是手艺好么?去另做来。” 我知道她俩是懒得动手了,只得依言去做。 柜子里有几样糖冬瓜、甜桔饼、红绿蜜饯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这几样拿出来切碎,芝麻用擀面杖擀成细末,拌入白糖活匀做成果馅,但这样果馅包入面粉做包子的口感会差些,我就拿糯米粉和黏米粉两样混合以后,揉出黏面包口束成拧花状,烧起素油滚锅炸至金黄,放油纸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包面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萨,那咸包点也不放肉吧?我记得桃三娘曾做过一道胡桃馒头,就是把馒头切小,蒸熟也只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面上嵌入一片盐炒核桃肉,咸味和核桃的油香气就能沁入面里,蒸出来小巧玲珑,也别有滋味。 再有现成的冬菇和木耳、笋丁、梅干菜,我剁了个素杂馅儿,稍多拌入一点油酱,将剩下的面全包了这种素馅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说的法子,必须在生坯包子入笼蒸时用最大的旺火,约半刻钟左右,笼盖要严实,里面热气充足了,包子才更能发得透,馅把包子裂破头,外观和口感都更好。 一切收拾停当,我解了围裙回到这边院子,韩奶奶已经把出门的什物准备好,我洗了把脸拿上东西就随二少爷出到门口,两辆骡车早已在那儿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一辆骡车,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叶尼姑也在,我与她有近一年未见了,她的模样看来比从前黑瘦不少,拉着二少爷和我高兴得不得了,跟大少奶奶告一声,便过来跟我们坐同一辆车。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问二少爷最近身体好些?前些时候惠赠师太给开的药有没有吃?看的什么书?……我无意中掀开窗帘往外看,路边竟有不少衣不覆体的乞丐,或老或少,个个萎黄干瘪,都已奄奄的模样只剩下不多一口气了,严家的一行车马粼粼走过,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少奶奶让丫鬟出来叫停了车,然后吩咐手下把带的一些包点分给这些人,我也想下车去,玉叶拉住我道:“待会儿庙前街那边还多的是叫花子,就怕不够分。” 二少爷听到这里,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叹一口气,玉叶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肩头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脱成、住、坏、空的轮转,那天道生死沦亡都有定数,何况斯人?你又何必过于介怀?” 二少爷默不作声,于是我们闷了一路。 金钟寺的庙前街,在过去每当有法会集日的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熙攘喧嚣的景象,卖艺或搭小戏的笙笛钹锣样样响声,炒货杂食的摊子色色俱全,可现如今,不过只隔了这一年左右的光阴,就处处显示出颓丧败气的样子来。 一家卖点红供馍和香火的小店门口,围了半圈人在哪儿看店主打两个小乞丐,其中一个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还咬着一大口面,许是被打得一口气难上来,已经翻开白眼了,另一个跪着讨饶,那店主踢着小乞丐自己却哭了,说这做馍的面还是借钱买的,要都发善心给你们吃了,那我家大小几口人不也得要饭去? 再走过去些,紧挨着金钟寺院墙北边,有一处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关圣庙,庙前由两棵百年大槐树,树下一条石拱桥,桥头有碑但字迹模糊不清,又有两尊蹲姿人像也是面目难辨,桥下则是一汪深水,终年浑不见底、寒气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萨诞日,庙里的僧侣都会拿出寺里蒸的馒头包点往水里投,做个小小的祈祝行愿的仪式;于是渐渐江都的人们也学着和尚的样子,在庙会或年节时,把些龟、鱼带到这里放生,或又拿些包点年糕扎上红绳到这桥上往水里投,据说许愿的甚得灵验,因此便传播开来。慢慢地江都城里一些大户起头,秉持着富贵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馅料精致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过闲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尝了可发些品评,也为赞那强梁不轻贫贱的风气,可谓深表江都人之淳庞质朴的淑景,便长而久之形成了一大习性惯例。 可后不知又过了几时,每年却开始有些想不开的寡妇鳏夫,去往那桥下跳了轻生的,都是觉得这也算个离佛门较近的尘世难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渐渐多了,江都人于是就把那石桥唤作奈何桥。 看车子快要经过奈何桥的时候,玉叶拉开车帘朝那槐树底下张望:“无行师父今儿果然也在,小琥你看,这位师父可真如大迦叶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诵经回向众生,附近寺庙的师父都赞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请他到庙里住他统不去,天冷时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时能看见身上竟咝咝地冒着热气呢。” 我和二少爷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枯瘦行脚僧正端坐在那儿,手捻着佛珠半寐着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我好奇问道:“什么是大迦叶尊者?” 玉叶诵一声佛号,才道:“大迦叶尊者乃佛陀在世时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习苦行第一,乞食不择贫贵、餐风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冢,乃是佛门里艰苦修行的法幢榜样。” “哦?”我听着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领着我们在金钟寺的大雄宝殿烧香许过愿,就回到寺门口去,让下人们拿一大笼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给聚集在寺门外的穷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笼则拿去奈何桥扔下潭中许愿。 时近正午,天却有点阴沉,大少奶奶让二少爷先往关圣庙那边走着慢慢逛,等她这边散完了就过去。我拿着食盒和雨伞随在二少爷后面一路往奈何桥走着,想起不知道娘今天会不会带着弟弟来进香。常年在庙前街卖各种干菜的乡下老汉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卖通草花的还在,玉叶觑见还说起原来没出家剃头之前,她和玉灵两人常在一处,闲时就学着做过通草花,玉灵这人话不多手却巧,做出精致的通草花戴头上绝不比珠花、绢花逊色。 二少爷听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门的人,为何还记着过去的闺房小女儿模样?” 玉叶看着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当年了。” 我们一行三人说着话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过来,一头撞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被撞一踉跄,那小乞丐也倒退几步,玉叶眼明手快在后面一手扶住二少爷:“小琥,当心!” 那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几个,气哼哼地朝二少爷吼了一句:“走路不长眼!”说完就要继续跑走,玉叶指着他不平道:“唉!是你低头走路撞了人,竟还说是别人的不是。” 二少爷摇摇头:“先走走吧。” 那小乞丐一听更加来劲地大声嚷道:“个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个淫尼没羞没臊!嘿!你们快看!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 玉叶气得脸刷地红了,我赶紧拦在玉叶和二少爷之间:“你少胡说!这位是澄衣庵的小师父,这位是我们家少爷。”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双手揣着坏骂骂咧咧低头继续走,不曾想没几步他又撞在一个人身上,小乞丐一踉跄,抬头正想骂,看清那人的脸却住了口,乖乖地后退一步恭敬叫了一声:“师父。” 我们都诧异,原来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叶说的那位无行僧。只见他手捻一串黑旧得发亮的佛珠,笑眯眯地微俯身对小乞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乞丐回头蹙眉看了几眼二少爷,咬着下嘴唇,仍回头跟那僧人摇头说了几句什么,那僧人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在宽慰他什么,我觉得很奇怪,问玉叶:“他们在做什么?” 玉叶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终于松开了揣在怀里的双手,把一个东西交到无行僧的手里然后就一溜烟跑了,二少爷看见那东西便惊讶得低头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钱袋?” 我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只见他缓步走过来,把钱袋递给二少爷:“阿弥陀佛,施主,这可是你的东西?” 二少爷有点茫然地接过钱袋,那僧人对他双手合十毕:“请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盗也是一时情急糊涂,只因家人有病无钱医治。请施主莫怪。” 二少爷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摆摆手:“无碍的,师父莫介怀。” 旁边的玉叶便对他合十双掌念一声佛:“无行禅师别来无恙!” “原来是澄衣庵的玉叶师姑。”那僧人回礼道,但他只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面,对玉叶没有注目,实在是个恭谨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样。说着话时,大少奶奶带着严家下人已经走了过来,玉叶给僧人说严家要往水里投包点许愿,僧人正念一声佛号这当儿,就听见“哗”一下水声响来,有人喊:“呀!有个小子站奈何桥上扎下水去啦!” 我们都唬了一大跳,回头看时那桥边已经开始围上人,无行僧急走过去,我们便也尾随其后,看他拨开众人,我们也踮起脚往潭里看,那落水的人还在上下扑腾呢,旁人中有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迅速脱鞋看样子想往水里去救人的,那无行僧一把拦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汉子以为他意有别图,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却见那僧人已经把手里一串佛珠绕紧几圈在手腕上,大声诵一句佛号便一头跳下水去,那汉子一愣,旁边人堆里挤出方才那偷少爷钱袋的小乞丐抢着道:“无行师父平素就告诫我们说切不可轻易接近这潭,年年里都有跳下去寻死的人,恐积着许多元气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师父日日坐在这桥边诵经,就是发愿超度这些亡魂哩!师父可是活菩萨再世一般的人,他不让你下去,也是替你着想哩,恐怕你会遭遇什么不好。” 汉子才有些恍惚,再看水里,那挣扎的人已经沉下去了,无行僧人也一个猛子潜入了水下,水面只剩团团涟漪。大少奶奶急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找根长竿子让他们搭把手吧。”于是众人才赶紧纷纷四下里去找竿子,不一时竿子找来了,水潭里还是不见无行僧人和溺水人的踪影,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问跳下去的是谁,其他人都说没看清,只有一个挎篮子来上香的妇人说看着像是菜市那边卖鱼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道他这小小年纪竟真的想不开的?还是贪玩失足掉下去的? 又是那小乞丐撇着嘴道:“他倒没想要跳的样子,我刚才看见那小子在庙门口那边浑水摸鱼那了这家奶奶赏的一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上的桥,头上撞肿一个大紫包跟顶个柿子似的,然后哭哭啼啼站那儿许愿,还把咬了的半个包子扔下去,我就说嘛,吃了半个还拿来许愿,要被怪罪的。” 我们都焦急地注视着水面,活人要一口气憋这么久,也该到极限了吧?终于,水里“哗”一下冒出了无行僧人的光头,他一只手臂挽着落水人的脖子,我仔细辨认一下,果然是卖鱼家的扁头。僧人吃力地往岸边游着,可那水潭并不满溢,离岸上至少还低二、三丈左右,众人先让他攀住竿子一头,一边再去找绳索,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依次把扁头和僧人拽了上来。 扁头喝了很多水,额头上果然就如小乞丐说的那样,碰肿了好大一块,手脚四肢全都抽筋地蜷缩着,僧人顾不得自己多喘几口气,将他整个倒提过来用力拍背,看着他呛出好多水,再用力给他掐身上的好几处穴位,玉叶也从随身背的僧布袋里拿出针囊过去帮忙道:“我给他针灸试试?” 手、脚几处大穴下了针,扁头抽搐的手脚也就见松缓了,渐渐眼皮子有了反应会动。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建议要不把他送去找大夫,或者找他爹去,还有交口称赞这出家人真是大慈大悲的,可我留心看那无行僧人的面色,却是几分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不容易看着才把扁头救醒的当儿,打远处就见风风火火奔来个男人,很多人都认得是卖鱼的李成:“孩子的爹来了!” 李成脸色沉滞,气得紫张,过来抱起扁头对大家勉强道了个谢,就立马掉转头急匆匆地走了,弄得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也就散了。 大少奶奶目睹了人跳水, 也就没心思再往水里扔包子许愿,吩咐下人把余下的包子都分掉,正寻思找个阴凉处歇息一下,就看见麻刁利打远处忙忙慌慌地跑来:“少夫人!大少夫人!” 大少奶奶皱眉道:“你大街广巷地嚷什么?” 麻刁利到了跟前叉腰大口倒着气,半天才顺过来:“我的大少奶奶哎,大少爷那儿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唤您回呢!” “大爷有什么急事?”大少奶奶对麻刁利夸张的模样十分不悦。 麻刁利拿眼睛扫扫周围:“也不能在这儿告诉您哪!您回去不就清楚了?” 大少奶奶没法,只得跟二少爷说:“我这先回。”又从自己随身的银带里倒出大小几块碎银子塞到二少爷手里:“知道你不肯让别人随从,就只叫玉香和小月陪你逛吧!想买什么就买,小月这儿做的包点好,就别吃外面的东西了,现在外面的东西都怕不干净。车子就停那边巷子里,你逛完就坐车回家。”嘱咐完几句,她自己就急忙赶回家去了。看麻刁利随大少奶奶的车走远,玉叶尼姑念了声佛,摇摇头,然后道:“小琥,你也很久没出来逛了,有哪儿想去的么?对了,这天一天比一天热,不如去买点子婆律香和麝香回去配解暑清凉药?” 二少爷摇摇头,去看那刚刚救人上水的僧人,他这会儿已经闷不作声自己往槐树下坐着去了,那小乞丐用一个磕了一半的破碗盛了水给他喝,待仔细打量,只见他的僧衣犹淋湿带水,挽起的袖子更显露出青筋虬结的细长手臂,看来真是瘦得不比竹竿强多少。 二少爷也就过去,相互见礼后同样席地坐下,并让我拿出自带的咸甜两样素包请他吃,僧人只拿了一个嵌有核桃的小包,再道谢,二少爷谦过,便问他为何告诫旁人不要近那水潭,莫非真有怨鬼拉人替身之实?而禅师每日在此念经,真为超度水中怨灵不成?那僧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点点头道:“我佛慈悲,目下接踵天降灾祸,又岂止这水中怨灵?不提也罢。” 二少爷又招呼小乞丐吃包子,小乞丐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请我吃?你不会下毒吧?” 二少爷诧异道:“我怎会下毒?” 小乞丐撇着嘴:“我可是见过的,谁家原不是干干静静的种田人,不是逃荒也不会叫人白作践,那有钱人家的拿些馊水烂饭出来打发人也叫发善心就罢了,我哥前些天就是跟他们一道去讨了菜市那边几家人给的饭,也不知哪家如此歹毒,我哥端回来一碗,还好他自己舍不得吃,想让给我娘,可其他当场吃完的人有几个走到半路就肚子痛,叫唤半夜就死啦!那几家饭都是掺在一起的,有的吃了没事有的吃了就死啦……”小乞丐说着眼睛就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牙切齿。 玉叶听了连忙低头念几声佛,二少爷恨得眉头紧皱:“这些人一点点良知都没了么?” 我便用干净帕子隔着手上拿起一个油炸果馅包子说:“你放心吃吧,这都是我做的,里面有糖冬瓜、桔饼、白糖和的炒芝麻,并没有毒,若你吃坏了肚子只管找我算账。” 小乞丐听我说得喉咙里暗暗咽了几下唾沫,只是嘴上还要强了几句,才接过去,咬了一口,眼核儿都瞪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真香!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僧人看着他欣慰地点头笑了,二少爷这才安心,见小乞丐吃得高兴,他也拿起一个看看我:“小月做的点心向来好食相。” 我听着打从心底里开心,只是这时节,却不由得更想起竹枝儿巷的家中,现如今世道如此,也不知有没经受波澜,可惜我这卖了的女儿就再跟自家没有关系。正出神,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一恍惚以为听错了,回头望去,一身素雅青莲色衣裳、挎着篮子站在那儿的不就是桃三娘么? 我一时惊喜地如见了亲人一般,顾不得二少爷他们就飞跑过去:“三娘!” 自去年严家摆宴请过桃三娘进府里帮厨那次后,间隔至今也有半年多光景,桃三娘的姿容丝毫没变,一如过去那般别着荆钗木栉,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月儿,半年不见你这头发长了,个儿也长高不少,三娘快不认得了,今天是跟严家的夫人和少爷来拜菩萨?”桃三娘说着话时,便拉着我走过树下来,一边朝二少爷几人颔首问好。 二少爷也回以颔首,就仍回头与无行僧人说话。而那僧人乍见桃三娘走来,目光忽然显出一丝诧异,但只是一瞬,并没什么表态。 “三娘你怎么也来上香?今日店里不忙?”玉叶笑问道。 桃三娘摇摇头:“倒不是上香,前几天有位熟络的常客,家里老大人仙逝,所以来订下三百个八宝豆馅素包,要供养给庙里做功德,何大现在送进去了,我自己抽空随便逛逛。” “原来如此。”玉叶笑道:“真真随喜这位虔诚孝善之人。” 桃三娘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我低头看看树影,已是过了午后,二少爷与那无行僧人谈话甚为投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恰好这时候见桃三娘可以问问家里的事,哪知头顶上倏忽间就有一片乌云接了日头下去,半空顿时暗了一幕,云隙里隐隐白光交加、闷雷滚滚,眼看样子就要下大雨了。 “吓!”我顾不得再细与桃三娘说话,就去问二少爷道:“要下雨了,少爷,我们是找地方暂避雨还是上车回家?” 二少爷有点拿不定主意,踌躇间突然就在街的一头传来人声攒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哭腔尖利的骂声尤其凸显出来:“天杀雷劈的不仁强盗!狗啃的汉子!烂心歪性的孤拐!你的王八儿子跳水也死不得,都赖在我头上了!他那是装样子害我死哪!算不得我真跳去死给你看,别后悔……” 一个披头蓬发、扯乱了衣服又趿拉着鞋的疯女人一路哭嚎着就冲到桥上,玉叶看她一头就想往水里扎,连忙上去拉住她手臂:“女施主三思!女施主万事好说吧!” 可那女人疯了一般,被人拉住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抬脚踹在玉叶的身上,把玉叶踢一踉跄倒后翻在地上,自己就连滚带爬地投进水潭里,“哗啦”溅起好大水花! 我和桃三娘急忙围上去看时,那女人已经像个秤砣似的沉下去不见了,小乞丐惊得在那里跳脚大叫:“今儿是撞着什么日子,都要急着往水里去见阎王么?” 无行僧人赶过来看样子又要跳下水救人,不曾想天空猛然降下一道大震霹雳,就打在紧挨关帝庙旁的金钟寺北墙的请头上,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墙砖炸得四下飞起,“轰隆”之间就破了一个大豁口。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鸦雀无声,还没回过神来须臾间滂沱大雨就下下来了,“呼呼”的狂风挟着豆粒大的雨点打得街上的人抱头乱窜,我和桃三娘都带了伞,我赶紧撑开一把给二少爷去遮上,玉叶躲在桃三娘的伞下朝着二少爷喊道:“小琥,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这时那无行僧人还要往水里去救人,那小乞丐虽劈头盖脸一身雨水但还是死死抱住他大腿喊:“师父别去!这么刮风大雨你下水会没命的!” 二少爷也去拉:“师父您下水太危险了!” 那无行僧人一心救人勉力挣脱他们,我和玉叶看左右相持不下,生怕二少爷一个不小心失足滑下水去,只得上去劝阻,一时还没解开纠缠,就在女人奔来的方向,几名男人急惶惶地赶来,到了岸边,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见二少爷他们几个的形状,大声喝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女人跳下去了?” 我们慌不迭点头,那年长者恨得一跺脚,旁边一年轻点的后生说:“姓李的作践人!咱告官去!”又一个后生道:“先救人要紧!”可众人看看水面,半片人的影子也没有,年长者骂道:“那你下去?”那人就不言语了,而刚说告官的后生不耐烦道:“给那些要饭的几钱银子就肯下去捞人了。” 小乞丐听见这话第一个跳起来啐一口唾沫道:“呸!谁稀罕你那臭钱!” 说话间,风雨愈发激烈,伞都被掀翻了,接连不断的雷声盖过渺小的人声,雨点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桃三娘催促我和玉叶,三人不由分说硬是把二少爷拽走到距离水潭几十丈开外的金钟寺北角塔小钟楼下避雨。 小钟楼下能躲雨的地方有限,我们来时这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加上我们几个就显得十分拥挤,二少爷还在担心那僧人,玉叶一边让我替她绞衣袍上的水,一边忍不住数落他:“小琥,你也太胡闹了,你这身子本就易感风寒,回去要是又病倒,你叫小月怎么担待得了?”她说这话时,其他躲雨的人却在议论方才跳水的女人:“那寻死的是李成家的吧?”哪一个说:“续房,第一个去年冬死了。”“怎么死的?”“好像跟他家那小子有点关系,去年冬那小子给某家送活鱼去,那时不是刚开始闹鼠灾么?他送到人家厨房时,老鼠蹿出来唬得他碰翻地上一口炉子,炉子上正炖着一锅肉呢,人家心痛啊,就不肯给两条鱼的钱,这小子的娘是泼辣货,知道以后就找那家人撒泼去了,嘿!钱要不回来,跟人拉扯时撕破脸还崴了脚,夜里不是几条街都起大火么?他娘愣是没逃出来,被掉下的横梁砸死啦!”“吓!真够惨的!李成也是的,娘们儿的心眼比针眼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好劝劝。”“后来就续娶了这位啦,早听闻这女人进门后尤其精打细算,干脆就找茬克扣扁头的口粮,嫌他多吃不干活啦!有今日这事怕也是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积怨、积怨啦!”“嘿,扯上官司大闹一场才好……” 这雨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从这里也看不见奈何桥那边的情形,不知道那僧人后来究竟有没有再下水去救人。此刻的天色晦暗得犹如夜晚,偶有几道惨白的闪电划清一瞬,但厚密的雨帘仍然阻隔着人的视线,我身上湿透,心理也被雷声震得慌,便低声跟桃三娘说话:“三娘,今日菩萨诞,竟也有雷劈庙墙?诸天佛菩萨这时节怎不庇佑?” 桃三娘的发鬓被风雨吹得湿乱,但她神色还是一如往常并没有十分慌张,反问我道:“是诸天佛菩萨的警示也未可知吧?天有不测风云。”旁边一个操着外乡口音的路人顺着这话头说:“咳!西北旱完、江南又涝,真实到哪儿都没有太平日子过啊!听说西北那边的农民判军都已打出陕西,现下已经兵临开封、襄阳了。” “判军?”我平素鲜少听说这种事,以前在欢香馆帮忙的时候,倒也听闻过西北边有数万饥民举旗造反,但与己无关也都不会放在心上,进严家随侍严家二少爷以后,偶尔听闻他提起些关于京城、朝廷的人或事,可西北打仗的事,似乎知道得还是很少,开封、襄阳这些地名,倒是说书的人讲故事时会常常提起。 “打到开封、襄阳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禁问道。 那人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个解释也听不懂的小女子,就翘起嘴角笑笑转去和另一人说话。我有点气结,桃三娘这时看了看天:“这风雨看来还长着呢,对了,月儿,你盛点心的盒子呢?” 我一怔:“呀,忘在槐树下了!我去拿!” 玉叶拉住我:“等雨小一点再去。” 我急道:“那螺钿食盒是大少奶奶最喜欢的一个,据说还是名闻天下的漆工江万里所做,别说损坏,就是脏污了也不行!……我去去就回!”说完我就撑伞跑出小钟楼,桃三娘在身后喊了一句:“月儿!别靠近水潭!” 密布的灰色雨帘之间,两棵高大的槐树远远看去就是两大团黑影,而大的黑影下面,又有好些个活动的小黑影,再走近些看,是方才那些个人,披着挡雨的蓑衣,用力扯着一股粗大绳索,我近些才看清那绳子的一端在水潭里,似乎拖住什么重物,绳子拉得笔直,而这岸上的几个男人都使出了好大的劲儿,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我一边到槐树下捡起螺钿食盒一边对他们的情形疑惑不解,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乞丐,竟都在这些人中帮忙拽住绳索,必然是那无行僧人下水救人去了?可他一人之身再怎么重也不过百十来斤,不必这几个大男人如此费力吧?我正这么思度着,水潭的方向斜剌里刮来一股歪风,不单吹得我的伞翻了过去,水潭边几个人更是怪叫连连着身子七扭八拐,其中一人大喊道:“真的有东西在下面拽,大家脚底下站稳了!用力!别松手啊!” 几个人果然铆足劲儿拉住绳子,最末的那一个干脆把绳在自己腰间绕一圈,但似乎水下的力量同样不断加大,小乞丐赤着脚踩在湿滑路面上,因为拉扯整个人几乎摔一跟头,他索性坐在地上用身体的坠力去牵扯绳子,但眼看绳子还是一点一点往水里伸,岸边为首的第一个人,脚都快撑不住要往水里陷,我赶紧放下伞过去帮忙:“无行禅师在水下吗?”可大风大雨加上闪电霹雳,那人也没听见我说话,我双手紧拽住绳子的最前端,一起用力往后拉,我想看看是否那僧人在水下,但无奈雨点把水面打得纷乱,什么都看不清。我使出全身的劲儿去拽绳子,绳子的那一端没有继续往下沉了,但更离奇的是,绳子又开始在水下左右游走,就像钓鱼时鱼线那头有咬饵的大鱼在绕圈挣扎一般,我回头朝那几个人惊呼:“水下的到底是什么?” 那人一脸惊惶,嘴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猛地瞪大,盯着水面,我循着他的目光再看回来,潭中的水面开始冒出大朵大朵气泡,我连忙更用力拉绳:“是禅师溺水了么?”却冷不防旁边那人这时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震惊之余,松开了手,我再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的样子,嘴巴大大咧开像笑又像哭的样子,眼珠子在眼眶里往上一翻滚,只用一对眼白看向我,突然伸手将我往水里一推—— 我被这人动手一推的时候,脑子里还一片空白毫无反应,整个身子往前失去重心扑下去,我只来得及意识到即将掉进水里,鼻子不敢吸气,“哗”地满眼昏暗的水色便包围在我身边所有空间…… 寒冷,水里彻骨地寒冷,透过衣服,仍然如无数针尖在刺;手脚用力向四面八方伸展,期待抓到什么可以依凭的实物,却徒费力气。水里往下而去,彷如黑魆魆的深渊,我怕…… 我向上挣扎,终于好不容易把头伸出水面,朝岸上的人喊:“救……”一口水涌入喉咙,然后就看见那推我的人回头正去拉另一个男子,我想去抓住绳子,但同时水底的双脚好像被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碰到,我忍受着口鼻满塞水的窒息痛楚拼命地把脚乱动,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并且还箍住了我的脚踝,向下拉扯,我整个人就这么毫无抗力地被拉扯下去—— “咕咚咕噜噜”,耳朵灌入的水声渐渐也都变得模糊了,唯独感觉到坚硬冰冷的东西越来越多地聚集在身边,依稀听见像是牙齿磕碰的琐碎,还有无数吞咽的喉咙的响动,含糊不清的呓语:“饿、饿……吃的……” 这些声音?我的头脑疼痛欲裂,恍惚之间能够最后忆起的一摸似曾熟悉的战栗,是陡然打从心底生出的寒意,这些声音……无数大小扭曲的混沌头颅在黑暗中拥挤叠压,比蒲扇还大却枯瘦无肉的长甲干手伸到我周边,不断发出嘶哑低沉的闷声:“饿……给我吃的……”那些嘴有的只有针眼大,饥渴煎熬的眼眶里都是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光——饿鬼?我仅存的一点意识想到这两个字时,窒息前最后的昏暗彻底盖过我所有的知觉。 做梦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浮在虚空,没有了听觉、嗅觉,只感觉到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烟气一样幽幽的风在飘动,眼睛好像也被蒙住,只有透过一条不宽的缝隙看到西斜边遥远处,如落日殷红漫散的黄昏云霞,一行延伸无尽头的焦灼残垣断壁,燥土硬石偏地差陈……那是什么地方? 眼角边都是黑暗,我是死了么?脑中空白,只忆得最后一幕惊悚,在暴风雨之中被那神情扭曲之人推进深潭,我在混沌暗涌里求生挣扎……现在却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难道我已成了没有躯壳的魂?头脑里像裹着一团乱线找不到头,断面连接不上,更无从想起。 毫无征兆地,西角边上原本静怠的黄昏天,霎时间无数道电光白雷交错,那急雨就如大盆倾注而下,但雨色看来十分特异,待仔细看去,那淋淋密密下的竟俱是无数尖刀利刃,顿时有一些怪异的“嘶嘶”声隐隐在我四周围极度不安地涌动,我的耳朵好像有点恢复过来,但仍没有四只存在的感觉,怎么办?我随着漂流, 就要进入那刀雨火海的境地去么?怎么办?我模糊之间心中生起烦恼,忽然,一个并不大而又清晰沉稳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则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实有者则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则非一合相……合相者则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着其事……” 声音有时如洪钟,有时又被那些“嘶嘶”的怪声掩盖,好像是佛经?我曾不止一次听过寺庙里的僧侣念诵这样的句子,我脑子里逐渐有些清醒了,才发觉“嘶嘶”的声音其实遍布四周远近,到处都是。我开始着慌起来,用力挣扎,把手脚乱蹬乱甩,想喊,又喊不出,所幸的是那念经的声音并没止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无行僧人的声音!我猛然惊觉,没错,他先已进入水潭救那跳水的妇人,现在想必也一样被困在此!他恐还不知我也来了这里,我得喊他,但嘴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我拼命转动脖子,牙齿把舌头都给咬破,血腥味满口,痛楚也使我愈加清醒,身边簇簇拥拥的“嘶嘶”声,围绕那念诵之声,还有夹杂些窃窃私语:“嚼不动,这是出家人的身子……嚼不动……”众多模糊混沌的脸,随时就意欲回转过来把我围扑,都是魑魅鬼怪吧?我又惊又怕,禅师!无行禅师!……念佛的声音一丝不紊有如泰山一般坚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反复念诵这几句,声浪绵绵不绝,周围的“嘶嘶”声有所怯退,我身上的桎梏略有所松。 “月儿!桃月儿!”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依稀像是桃三娘,肯定是三娘来找我了!我心中一阵欣喜,无奈答应不得,急得胸口憋慌。 可就在这时,正前方的半空中突有平地炸雷般响起一个人声暴喝道:“兀那和尚!吵死了!” 一道夹风带电的暗云刹那近在咫尺处显现,霹雳划开了我周身整个黑暗的虚空,风云之中隐约显现一人形,我害怕得闭上眼睛,好半响才睁开一条缝去看时,接连不断的电光一闪一闪照出眼前的情景,这里……是地狱吗?黑糊糊的身影数之不尽在蠕行爬动,其中有的体型尤其巨大,分不清五官的头脸,有的只有一个硕大滚圆的头颅,没脖子和身躯,唯有拖在嘴边一条垂涎的大舌,还有如罹患鼓胀病的大肚子,上方生着一颗小小的没嘴头颅……这些都是饿鬼!我见过的!我才发现自己之所以不能动弹,都是被这些饿鬼所制,它们有大如蒲扇或小如鸟爪的枯手,牵制住我的四肢和头脸,我的眼睛只能从它们的指缝中间看见外面。然在这时,诵经声戛然而止,高处那虽被饿鬼缠身却仍站立身形笔直,手执一串念珠通身隐隐发出金光的,不就是无行僧人?正面对一团汹涌而至的暗云而毫无惧色。 “和尚,你何竟来此?可知此往何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复又响起。 “贫僧无行,擅入阎魔天王所辖闭戾多世界,施主见谅。”无行僧人沉声答道:“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希求施主放过适才溺水之人身躯与魂魄,使之得以超生。” “溺水之人?”那声音略微一怔,随机好像知道僧人所指为何,不屑道:“原来你便是常坐那水边念经超度之人。人间与下三恶趣连贯之路千万条,有来无回,你单凭一人之力胆敢擅闯鬼界?岂不知纯属徒劳?何必痴心不改至此境地?” “奈何桥下怨魂路,我佛慈悲之德,既证无我又何惧阿鼻无间之间?”无行僧人双手合十叹息一遍。 这里果真便是饿鬼道?这些盲目无依终日只被饥渴煎熬发出“饿啊饿”惨叫,承受业障之力最为惨烈的饿鬼众生,我都是曾见过的,过往我从来都刻意不去记起,那一年江都城冬夜里的一幕幕,有一位曾于大火和崩塌的屋檐之上救过我命的饿鬼少年,他天生禀赋威德善心未泯却因投生于罪深业重的下三道而受尽身心煎熬,尤其是甫一出生时即目睹众多亲生兄弟姊妹因为饥饿在面前相互吞食,使得他后来不得不到人间去依附人间的权贵获取烟火血食供养——桃三娘说过,饿鬼道焦土贫瘠,且有刀山火海,是恶道之中除地狱以外最苦的去处……现如今,我竟也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饿鬼道入口了,要被这些饿鬼分食掉?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寒透了背脊。惊恐万状之下,我奋力扭动身子挣扎起来,虽然嘴被掩捂,发不出声音,但我把头用力抬起,那些恶鬼的手指几乎抠进我的皮肉,我也要挣脱他们! 可是也许是因为我的挣扎,周围钳制我的饿鬼反而全都留意过来,窃窃私语的小声话语我听到:“吃这女孩的肉吧,何必献给鬼王?”“但她身上有不对的气味。”“修行人的肉咬不动,她的肉肯定鲜嫩……” 原本死死钳制我的鬼爪短暂松开了,但眼看更多饿鬼众瞪着一双血红眼眶扬起枯长鬼手都朝我围拢上来,我绝望之际挣扎大喊出来:“三娘救我!” 暗云之间陡然闪电四溅,黑风大作滚旋开来,所有饿鬼登时畏惧得作鸟兽散,我悬空的身体没了支撑,立时被旋风卷起,整个人没个定心地不停旋转打滚,意识一概又陷入模糊空白一片。 醒来时,直觉得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碎了一般疼,眼睛昏胀几乎不能睁开。耳畔听得无行僧人慈定安详的话语在不远处道:“阿弥陀佛,可见施主悲心未泯,贫僧随喜。” 我凝神半响才慢慢睁眼,先觑见的,是混沌灰暗之间有一角白色衣袂掠过,似曾相识。 “你们走吧,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一个少年淡漠的口吻。 “贫僧是来寻那溺水之人躯体,望施主再发慈悲,使之免堕恶趣,也是施主积一大功德。”僧人的声音依然坚持。 我再看自己,虽然周围一如方才那样黑暗虚空,但原来身下已是落在一块实地,脑子里还是“嗡嗡”的耳鸣眼花,我慢慢手撑着头爬起身,尝试动动脚,还好没有折断,刚才救我的是谁? 背对着我的,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便是桃三娘吧?还有那与僧人对面而立,一袭白衣,长发披盖着清隽侧面的,竟也是认识的……一如从前那样挂着不动声色淡漠气度的少年:“春阳?” 听到我叫出这个名字时,白衣少年并无反应只冷笑睥睨着僧人:“你这和尚每日坐那大槐树下,不就为念经超度水脉贯通来此的饿鬼世界?六道规矩,寻死之人归属所在亦当此下三恶道,何有还复之理?你等先代佛家僧人建寺庙不正为镇压此通路不使饿鬼越界,每年往这水潭投食,也为慰藉饿鬼之意?她自愿寻死,这落水之物岂有返还之理?况且,她那肉身在你来之前,早就被分吃干净了,魂魄丢落饿魂山隘,此刻应已生成新的饿鬼了吧?” “南无九华山幽冥世界,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听到春阳所说溺水妇人已死的话,僧人闭目念一声佛号,春阳脸上立刻显出无比厌烦的神情,厉声喝道:“别念了!饿鬼界最不愿与你等佛门中人交道,请回吧!” 僧人叹息一声:“唉,各有自缘法。”说到这儿,他转目看我:“只是想不到姑娘在此遇见故人,看来也是有因之缘。” 西边那片刀刃剑雨的残暴风云,此时渐暂平息下去了,如落日殷红漫散的浑黄云霞重又沉静没有生气地照彻天地。 我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双臂和头脸,饿鬼门明明已经抓住我了,为何却没有把我吃掉?我心存这样的疑惑,看看春阳,走到桃三娘身边,桃三娘轻轻搀住我的一只胳膊:“没伤到哪里吧?” 我摇摇头,小声道:“三娘,我是被人推下来的……先我看见那些人一起拽着水里的绳子,我去帮忙,哪知其中一个人突然就动手推我,我与他并不相识。” “那人被水里等待供养的饿鬼附身了。”桃三娘笑笑道:“我刚就叫你别靠近水边你不听。” 我们亲密说话的样子,让春阳着实不耐烦,一甩袖摆转身:“你们还要待到几时?快离开这儿!”说罢便往那片殷红天地走去。 无行僧人却突然双手对他合十道:“施主,江都城由大浩劫在即,你具慈悲威德,可否届时施以援手?至少在这水潭路径,以免饿鬼乘虚而上,加重人间灾祸!” 春阳背对着我们,脸上什么表情看不到,但却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人间气数的薄恶皆来自人心,妖鬼顶多不过做个为虐的帮闲,你有这功夫怎不去游说那些权欲主导之人?” “江都城将有什么大浩劫?”我抬头望向桃三娘,桃三娘笑吟吟地拉我的手,表面看似对我说话,但说法是对着他们:“月儿,眼下大势确实要越发乱了,万室艰难,颗粒米都到价重如珍的地步,饿鬼道终生皆蠢蠢欲动,魑魅魍魉觊觎人世已久,迟早会大肆混迹人间横行作乱的,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吧……所以方才和尚见春阳出手救你,知他与旁的饿鬼不同,才会向他求助,不过尽人事。” “春阳救我?”我惊疑不定地看看春阳,又看看僧人。 “施主此话有理,贫僧只是希望或可减少生灵相伐之苦,于愿足矣。”他正说着话,我们头顶上方黑暗的虚空之中,间隔很远之处有一阵“轰隆隆”震荡响声传来,春阳顿时警惕地望上去,后退一步大声道:“叫你们快走,那些饿鬼怕是去报给大阎魔来了!” 再不由我们再分说,他周身一团风浪席卷开来,衣裾迎风展开,如一只大鸟展翅般升起至半空,随后猛地朝我们一个俯冲,宽袖下现出黑甲长大的鬼爪一把抓住了僧人的肩膀,带到了半空,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脚底一空,便也与桃三娘一道随春阳其后凌空而去。 迎面而来的劲风呼啸,前方黢黑深邃看不到头,我吓得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闭上眼,但那透骨寒凉的风冲撞进鼻孔里顶得人透不过气,加之全身冻得像跌进冰窖,我差点觉得就要憋死了,可猛然间耳边“咕噜噜”一串水声,我又回到方才跌落的水潭之中,头顶上隐约有光,我顾不得更多下意识地就手脚并用往上游去,在胸口最后一口气快没有的时候,终于把头“哗”地伸出水面。 “月儿!月儿快抓住这绳子!”岸上传来玉叶和桃三娘熟悉的声音。 我大呼好几口气,用手抹去脸上的水,但天雨依然倾盆,我眯着眼伸手几番乱抓也碰不到绳子,型号同时从水中出来的僧人率先抓住绳子然后再抓住我的手,好歹先拉我靠岸边,然后拽了上去。 我上岸以后全身软得跟棉花一样站立不得,几个拽住绳子的男子也是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有几个带着遮雨斗笠的皂隶在那里指点吆喝,先前推我下去的人此时也倒在一边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这里刚发生了什么……我仍犹在梦里一般,桃三娘和玉叶二人搀我坐在地上,玉叶急道:“月儿你哪里受伤?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是把我们吓得不轻!小琥刚才都想下水去救你了,还是三娘劝住,现在他去找马夫来帮忙……” 哦?桃三娘原来一直在岸上啊?我怎么觉得下水再上来已经过了好久似的?怎么这才一小会儿的事么?我心里这么想到,嘴动了动想说话,却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翻腾一时吐出好些酸水。 旁边那几个男子围着僧人在询问,僧人无可奈何地说出找不到落水妇人,请家人节哀的话,那几个皂隶听完便大声喝道:“既如此,你们几个就随我等回衙门吧!” 那些人立刻嚷嚷要皂隶先去李家锁李成,皂隶不允:“你们几个虽是这死主亲亲戚,李家若真是逼人致死,那他也脱不得定罪收监的下场,但按照事情前后,你等偷公粮私贩在先,乃是罪大于斯,再不许拖延时候,省得我等用武力拿你。” 那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还是不服气:“公粮私贩,我等也至多是个从犯,首头的可是那严家大爷,你等欺软怕硬,怎不去拿他?” 他嚷嚷这话时,恰好严家二少爷指领着车夫赶车过来,听见这话顿时变了颜色,跑过去那人面前:“你刚说什么?” 那人正跟皂隶说话,冷不丁见他跑到面前,有几分诧异:“我就说我等公粮私贩是那严家大少主使,如何?” “严家?哪个严家?”二少爷紧着追问,玉叶连忙过去拉他。 “还有哪个严家?当然是倚水街那个严家啊!” 少爷登时脸都青了,皂隶不管他,催促着那几个人把躺在地上那个一起抬着就走了,玉叶安慰道:“也许是那人想脱罪胡说的,咱先回家,你看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先回家是要紧。” 趁玉叶走开,桃三娘低声对我说道:“月儿,方才在下面听到的话必要三缄其口,千万别漏给任何人知道。月儿,过去我说过的话你都还记着?造化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后论结果,无缘不聚,无聚不散;往后无论严家如何,江都如何,三娘只嘱咐你一句,好生看待自己。”桃三娘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心头涌上很不祥的感觉:“三娘,严家出什么大事了?李家也有相干么?接下来会怎样?” 桃三娘笑着摇摇头,玉叶劝好了二少爷上车,又过来扶我,桃三娘打着伞一路给我遮雨直到送上车去才罢。我恋恋不舍的望着她,车子慢慢向前走去,我掀开车帘子,雨已略小了,豆大的雨粒儿化作细细蒙蒙的雨烟,她站在奈何桥畔,微微笑着朝我点点头。 天开始黑下去,我的心里却比初次离家进严府时难过更甚,奈何?奈何…… 25. 九回肠 酉末,雨止,已是掌灯时分。 严家大门前停了几匹马,有两个佩刀的官差在门首长凳坐着等候,门房小厮正陪着笑脸出来给他们递茶。 门房的过来给二少爷搭把手下车,二少爷就急着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小厮怕差人听见,便神情闪烁支吾的不好说,二少爷就要往里赶,玉叶一边搀我下来一边喊住他;“小琥,你好歹先回屋换身衣裳,现在这副狼狈样子不好让老爷看见。” 二少爷只得作罢,我们仨进了家门,从侧边的小廊转进里屋的院子,却碰到唐妈一人倚在那栏杆朝院子里张望,她乍一看到我们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哎哟,少爷您这是打哪儿来?也不打个灯,倒唬得人一跳。” “我倒是问你,门口那两个官差怎么回事?”二少爷拦住她。 “咳,我也不知啊,半个时辰前衙门里的师爷带着那几个人来找大爷,正巧老爷和大爷在房里说话,他们不等通报就直闯了过去,老爷不知听了什么,急得一气儿晕过去了,刚还张罗着吃金箔镇心丸呢!现在他们几个还在老爷书房里说话,没闹什么动静了。”唐妈说完就火烧屁股地跑了。 二少爷回到屋里,玉叶让我躺着休息一下,她来伺候他换了身衣服,又把脸洗了洗,头发梳理整齐,二少爷就自己直奔老爷那边去,玉叶看天时已晚:“你先好生养养神,我过去大少奶奶那边,出来这大半日也没事先跟师父说好,得请少奶奶差人送我回去。” 我一径向她道谢,勉强送她出了门,才扶着门回到屋里坐下,可身上骨头一节节都生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恰好看见我的乌龟正从门槛上艰难地往里翻爬过来,我忍不住道;“还装着什么乌龟模样!现在又没别人。” 乌龟一时没扒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龟壳儿翻了过去,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我咬牙恨道:“该!” 乌龟伸长脖子看看我,眼皮子眨巴眨巴,就慢吞吞地转回身来,在我面前化为人形,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武从乌龟变成人,看得不禁呆了,他站起身,没好气地甩甩头:“你今天到哪儿去了?” “我?我去……”话到嘴边我语塞了,白天的事还真不是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 小武走到我面前,在我身上嗅了嗅:“快去洗!快去洗!打远远儿的就闻到你身上这股子味道,有生姜、艾草,最好放到水里一块烧开了泡一时辰再出来!” 我不忿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武一手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不是到那水里去了?哼!恶心不恶心呀?你没事往那里跳做什么?” “哎?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奇怪道。 “我是怎么知道?五十多年前我曾被人放生到那水里,几番差点被饿鬼囫囵吞掉。”小武皱着眉头捏起鼻子:“你倒是快去洗呀!那水潭积的都是恶鬼的阴寒气,很伤人的!” 我只得忍着身上疼痛,扶着墙挪到檐廊下去烧水,并且按小武的说法,在水里加了点生姜和干艾叶,只是不知二少爷几时回来,我拿韩奶奶家做的猪胰皂来,自己关在小屋里解开头发赶快从头到脚洗了一遍,然我洗完收拾好,二少爷还不见人,已经戌时三刻了,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二少爷走时没拿灯和伞,还是去那边院子接一趟吧! 我对着镜子把半干不湿的头发分成两股,用杏红头绳束高起辫了丫髻,因又还未吃晚饭,只得去橱里找些早晨吃剩的饼咬了几口,小武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出出进进,我也没工夫搭理他,点好灯笼打把伞就往老爷的院子而去。 正路过厨房这爿,却见麻刁利与几个人用长坂抬来一头已经开好两边的猪,看见我便招呼道:“小月姑娘,衙门里来的几位官爷要吃酒,李嫂这会子家去了,庄上白日刚送来的猪,我才拖去叫菜市的张屠户宰好,可大爷还说愁不知道找谁炒这几个菜,我看你来做就好吧。” 我说:“下雨,我去老爷房里接二少爷。” 麻刁利摆摆手:“炒菜款待几位官爷要紧,二少爷在老爷房里服侍呢,二夫人不是还要吃宵夜么,你做来就是,大爷那儿我去说一声便妥。”然后就不由分说让人把猪扔在厨房地下,伸手拦着我的去路硬是要我留下做菜。我厌烦他一副代主人行权又无赖跋扈的模样,只是不愿意跟他多费口舌:“那你可现在就去跟大爷说好。” “你放心便是。”他大剌剌挥挥手就带着人走了。 我系好围裙、挽起袖子,剔一块大骨扔进砂锅,削两片火腿加满水大火炖煮,再泡些腐竹、干菇、木耳、虾米,拿刀起出半斤嫩肉片,以盐、酒、糖、姜丝等腌制,另爬到窗台上把风干的盐糖菜花头取下一个,切出细薄片,滚油开锅,把一撮切碎虾米及葱段煸出香气,再下菜花片和肉片,翻炒几遍即可出锅。 然而手臂背膀确实伤痛,我一个人勉强地提锅拎勺不禁更觉难做,幸而玉叶竟走了来:“月儿,你不好生躺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忙活?” 我也诧异道:“你没回庵里?” 玉叶苦笑一下:“因为大爷的事,大少奶奶心里不畅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说说话。哎,你看你手抖的,我来帮你吧。”她说着就接过我手里的筛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爷究竟什么事?”我刚说完这话,就见大爷房里的小厮来催菜,赶紧不敢再问,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将猪肝洗净血水,切片之后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酱萝卜条、油酱配猪肝又炒得一盘。 玉叶不愿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只帮我焯小青菜,拿酱油、芝麻椒盐炒了一碟青菜面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油、盐、少许甜酱搅拌,腐皮包出十几个结包,烧滚油炸,这时大骨汤正熬成浓浓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坛里夹一大筷子酸辣笋进去,点几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结包泡进这汤里,另还有几小碟切碎腌冬菜和酱瓜茄,则都是给大少奶奶和二少爷他们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阵,我自己饿得头晕眼花,在橱里找到她们晚饭吃剩的冷米饭,下锅炒了炒,加点骨汤和腌冬菜稀里哗啦吃了两碗才算是缓过力气来,大爷房里的小厮又走来道:“赵师爷要吃猪心,大爷叫小月姑娘赶快弄了来,师爷还说了,得切丁,加五香粉、红葱头和一点醋,烧酒下大火炒了来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只得答应着去做,玉叶端宵夜去给大少奶奶,二少爷因在老爷房里,按身边人先后的规矩,还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一道猪心,便匀出一小碗来,连粥、菜一起端去老爷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两滴地打在瓦片上,发出细微清悦的响声,我从油烟火燎的厨房出来,闻到院子里树叶青草的香气,才觉脑子清醒些。进了老爷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爷一个人蹲在过道里的炭炉子边给药煲扇风,我走过去:“哎?少爷,这院里的婆子呢?怎么不叫她们做?” 二少爷抬眼看见是我,又看见我手里的食盒:“我出来时不是跟你说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觉,怎么又去忙活这些?” 我记着他应还没吃正经晚饭,便说:“刚好大爷那边陪客吃酒,我炒了几个菜,这里也给你盛了一点来,还有熬的粳米粥,你吃点吧!” 二少爷听说到大少爷,脸色就有些阴沉下来,这时屋里二夫人走出来:“少爷!老爷的药好得没?” 二少爷答应一句:“差不多得了,我这就端来。” 我小声嘀咕问道:“这屋里伺候的人呢?怎么让你在这儿煲药?” 二少爷一边用布隔着掀开盖子看了看一边说:“父亲病重,我亲手熬药铺床也是应尽的孝道,这里原伺候的张婆子据说年老手抖,前几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气之下将她赶了出去;至于丫鬟,文珍家里亲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个元珍……”他说到一半,脸色更加阴沉,也不往下接着讲了,话头一转:“你别站着了,那边有板凳,你坐一会儿,我伺候老爷吃完药就一起回去。”说着他就把药往碗里去倒,只是毕竟平时干不惯这种事,未免手忙脚乱的,又不许我帮忙,说是尽孝道的事该由子女亲手操办,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来三催四催的,语气神态也不好,死也是窝着火没处撒的样子,二少爷也不与她计较。 终于服侍好老爷熄灯睡下,二少爷领着我回往自己院子,途径大少爷的书房外间,远远就听见里面好些人酒兴正酣地热闹着,只是几个男子的声音之间还夹杂了女子的声音,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大爷的事我们几个虽不敢说做得主,却也不是没点头绪的,这本帐今晚只烦赵师爷给你做得齐全没纰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们爷儿们几个替你家大爷办事,你不也得谢我们呀?”“你——敬我们一杯才是!”“几位大爷饶命,我只会斟茶递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说的,只会伺候人……”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堪,二少爷一脸嫌恶地把我手臂一拽:“听什么?别站着,快走!” 我已听出那屋里告饶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里那个叫元珍的丫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随着二少爷后边就走,哪知没走几步还又偏生碰见麻刁利,他虚声假气给二少爷作作揖,就看着我道:“小月姑娘,我说厨房竟找你不见,赵师爷还寻思着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说呢。” 二少爷不冷不淡地接话道:“烦你去跟我哥哥说,我乏了,小月还得回去烧洗澡水,你叫他上外头找正儿八经的厨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驳,就悻悻地让出路来给我们走了。 回到这屋里,二少爷并不要洗澡,仍旧说乏了,明日起来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脱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间帘子里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头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垫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顶事,我又不敢动,迷迷糊糊挨到后半夜,大约寅时左右,按医家说的,经络大约流经到肺,就开始紧一下慢一声地咳嗽起来,鼻子里呼气吸气都有点堵得慌,微微地疼,还渐渐觉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从头裹到脚并且蜷成一团,却还是冷得心里很难过,想下床去把炭炉子点燃取暖,手脚却缩得像日间在水里挣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来。 恍惚间,不知是小武还是二少爷凑近床前问我:“要被子么?” 我含糊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被子在那边橱里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来了,我闭着眼把全身裹得更严实些,可没多久,不知怎么从头到脚又燥热起来,鼻孔里气息烧火似的,睁开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里一点意识到窗户外透进点光亮了,快该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贪睡……口渴得要冒烟了,可就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去倒水,却不知不觉,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得耳边有人说话:“这时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汤,一时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剂试试?” 我朦朦胧胧地被人扳着爬起半个身子,碗递到嘴边却烫了嘴唇,洒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经没了力气,倒下来继续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听得有人叫,声音走得近了,强撑着拉起眼皮,一袭灰色女尼的身影,该是玉叶:“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来一遭这么久,看见师父恐怕还有一番责怪,只是你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昼夜晚,可都得捂着不叫风吹,这病才好得快……柴胡汤里我减了人参,加了干姜、瓜萎实和瓜萎根,能解胸中烦渴,只是不知道这症辨得对不对……日后,小琥竟还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话语断断续续,我听得云里雾里,犹在梦中,有时看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的什么,终于见她起身要走了,背过身去,窗外的阳光金黄柔和,将她衣袍上那比头发丝还细的灰尘都照得发光地飞,我心里油然觉得不详起来,待要叫住她,就是张不开嘴巴、动不得手指,眼睁睁看她走了。 额头里还是疼得“嗡嗡”响,汗把整个身体都泡在粘稠里完全软了没有知觉,只是眼睛上凉凉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这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脸上敷着凉水帕子,韩奶奶的脚步在帘子外走过:“昨儿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筐新鲜瓜菜,今天就说找不见了,那等下流没脸没皮的货色,敢红口白牙说瞎话,非逼得大少爷把角门上夜的小厮给打骂一顿撵去送官,谁不知他们几个跟衙门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里做交情了……咳!做这损人利己的事,也不晓得积阴德,大少爷怎么就越发糊涂了?家里总丢东西,撵出一个两个,最后只剩下他们那泼皮无赖,却不知是他们自己干的,还有王法么?……” 韩奶奶这样发牢骚,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听说昨晚有几筐新鲜瓜菜,才慢慢忆起昨晚我和玉叶在厨房做宵夜的情景,连忙挣扎起身:“韩奶奶……”一起身,耳朵里就敲金打银地响,眼望出那边屋外,夕阳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灯时节。我吓得光着脚就踩下地,掀开帘子,韩奶奶猛一看见我,就皱着眉头走过来:“你起来做什么?烧得都说胡话的火人儿似的!才好一点,别撞见风,还得再倒一遍!”一边数落我一边就走来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着头四下张望:“二少爷呢?” 说时二少爷就从里屋书房出来,手里还拿一支蘸满墨的毛笔,仔细看看我的模样:“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几碗药才走的,把汗出来就能好过些。” 玉香,说的就是玉叶,她没出家前在严家用的名,所以严家人还改不了口,仍按这叫她,我记得梦里听玉叶说话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没吃中饭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韩奶奶强摁我睡下去,这时唐妈拎着食盒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韩奶奶正没好气。 “澄衣庵的惠赠老师姑来啦!来找徒弟呢!”唐妈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拿手半捂着嘴说。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韩奶奶顿时觉得不对:“专给她雇的车子去的啊!” “可不是么?那老师姑非说玉香出来整整两日不曾回去,现在来找上门了!不过这事倒还是小的,”唐妈瞪着眼压低声,把食盒放下又走过来这边厢间看我,摸摸我的头:“哟!听说小月姑娘病了,还真烧得不轻哪!还好没泻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时疫呢!”说完,她就跟二少爷打个哈哈,走了。 韩奶奶气得又是一顿嘀咕:“越来越没规矩的货!” 韩奶奶伺候完二少爷晚饭,再新替我熬下一锅药,收拾屋里停当就回去了。 二少爷去老爷屋里问安,仍是留我独自在屋里,吃了点东西,模模糊糊刚想睡去,外间离远就有人杀猪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惊得头皮一麻,胸膛里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么事了?”只是爬不起来,床头小灯忽明忽暗,得拨下灯芯才能亮,我硬撑探起身子,却找不到挑灯芯的扦子,无奈听着外面的叫声惶恐不安,连惹得不知哪里的狗也“汪汪”乱吠。我侧耳听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过,依稀说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发现的尸首?怎么打眼不见就没了……” 我跌回枕头上,脑子里又是一阵纷乱轰鸣: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径大少爷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会拉了她去陪酒。昨儿在水下饿鬼道时,桃三娘说过那话: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看来真是应验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妇人的家人,说是与严家大少爷私贩公粮的案子有关,看来也是真的了,大少爷现在极力讨好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济事罢了。 我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间不知不觉睡去。 我这一程病,总是夜里交子左右时发热咳嗽,发完一阵冷又接着一阵热,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稳些,一连三日吃不下什么饭。二少爷把平日里替他瞧病的大夫请来看过我两次,药方子换着加减吃几服下去,也没太大效验。 我怕病气传染二少爷,便请韩奶奶帮忙,将我床铺被褥又搬回先前刚来时的小屋,但二少爷却不让,说起缘故,多半也是前两日惠赠来严家找玉叶未果后,严家第三天派人各处去查访,果然玉叶一个大活人生生不见了踪影,既没回师姑庵,江都城里到处也问不见去向,想是看玉叶一个干净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晕带走卖了也未可知,于是草草结案。二少爷气结,去找大少爷说,大少爷口上答应,但照旧忙自己的事去,去几次二少爷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爷骂了一通,说二少爷终日只做个闲人,家里出了关乎家道前程的正经大事,这节骨眼上还死了个丫鬟,已是官司缠身焦头烂额,二少爷不知道轻重和分忧,还在这儿扰乱,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丢个出了家的旧人,算什么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爷一时无言语可对,回来只有自己生闷气,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温和些,见我要去别处睡,就说他也惯了屋里多一个人,玉叶不见了,我现在病着,还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叫我继续在这隔间里养病才好。 玉叶突然不见,我心里除了担忧难过,其实还更勾起深一层的焦虑,就是家里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钟寺,其实很希望娘也来上香就能见面,可惜还是没碰上,因按家里惯例规定,已将身世卖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属至亲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绝不能无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过五、六日,身上的寒热渐渐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虽然还觉脚轻头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会儿就歇歇。这日吃完午饭,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门边看外头院子发呆,二少爷忽然走到我身边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没、没有啊!” 他笑道:“果真没有?夜里都听见你说梦话喊娘来着。”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点点头:“嗯。” “近来天气热,我的咳嗽也好些了,总在家里也烦,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欢香馆坐着喝茶也不错,叫韩奶奶别漏给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爷这么说着,我才明白了他的话,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爷点头,做个叫我噤声的手势,便走出门外喊韩奶奶,跟她说明缘故,即刻让人去叫车夫备车。韩奶奶起初强硬反对,说外面最近猛地闹开时疫,两三天里就有死人了,二少爷不听,仍坚持要去,她看拗不过,只得一边打发我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一边数落:“小月的病刚好,你又带她出去逛,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爱往外跑,偏偏这时候……你虽然近来身体好些,还是别出门的好,出去了也别胡吃东西。”正絮叨着,就有个小厮跑来说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爷房里的小月姑娘,说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时怔住了,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他问那小厮:“来的是几个人?别是白撞的。” “一个人,在那边角门下等着呢。” 我心下惊异不定:“少爷,那我先去去就来。” 随小厮出了院子,径直出到角门外,迈出门槛瞧那墙下低头站着的高大汉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过去喊了一声:“爹?” 我爹抬起头:“月儿?” 我走到面前,仔细看他的脸,一年不见,爹的脸都瘦削下来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满红丝,眉头紧拧出很深的沟痕,我拉着他的衣袖:“爹,您怎么来了?我这还正想回去看你们呢。” 我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月儿,长高了啊,怎么瘦了?脸青青的没睡好觉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天菩萨诞,跟家里大少奶奶和少爷去烧香,淋雨着了凉,现在都好了。”我说着话时,却见我爹的神情愈发地掩饰不住悲戚,眼眶也红了,我吓坏了:“爹,您这是怎么了?” 我爹有点无措地拿手抹一把脸:“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么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到处都闹疫痢,他也得了这种病……前天夜里就发汗发热,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天亮开始泻,一天泻了几十次,最后都、都泻出脓血来了!” 我听得眼泪就下来了:“那、那大夫怎么说?” “起初给开的汤药,吃了也不见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说得用点犀角,可这药太贵……月儿,爹是没法了,只能来找你,要是你弟弟没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当初为着几两银子卖了你来这儿,爹是对你不住,可……” 我急忙拦住他哭着道:“爹您别说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们也是担心这件事,来严家这一年发的月钱我都一分没动,攒下也有好几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萧条,我在这儿好歹能温衣饱饭的,你们在外面却受罪……”说到这儿我怕越说越伤心得不像话,就拍拍我爹的手背:“这救命不能耽搁,我进去取钱,您先等等。”说罢我就急急跑回屋里,取了钱,拿一块布包好,二少爷过来问:“真是你爹么?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现在等着钱买药。”我说完就奔去角门,把钱交给爹,再跟他说好我待会儿也回趟家去,他忧心忡忡地似听非听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爷就说:“车备好了,走吧。” 从严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车子路过盐阜码头时,却被密匝匝一片运货的人挡了去路,一问才知是几家大盐商的船在卸货,只得我们绕路。只是仔细看了一下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众多物件,怎么看也是搬家的模样,岸上有一个操着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人当心着点,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砸坏一件,连你们家老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爱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着,桃三娘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娘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得的青团,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到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娘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娘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我闷闷地回到欢香馆,二少爷看我的样子:“怎么?没人在?” 我点点头,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么人影都不多见?我爹娘是带我弟弟去看大夫还没回来么?” 桃三娘看着我,略叹息一句道:“前几日这附近几口井的水都不知怎么污了,喝过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陆陆续续有些人都收拾些东西,或投到同城别的亲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还看见你爹走过去,这会子是去谭大夫那儿了吧?” “谭大夫那儿?”我想也不想,就转身往外跑,二少爷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车一起去!” 谭大夫的生药铺离这儿不太远,但马车不能走巷子里,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药铺前面巷子口,就听见传出一大片哭声,我掀开帘子看去,巷子里地上横七竖八铺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边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婶娘。我冲进巷子,气味恶臭,一个个看过去,并没有我爹娘;进了生药铺,地上更是躺倒几十个,差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我终于找到谭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里地上对着竹榻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谭承拭泪,我呆了—— “小谭哥哥……”我讷讷地叫了一声,走到谭大夫身边,抓住他的衣服:“谭大夫,小谭哥哥怎么了?” 谭大夫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兴许也看不清我是谁了,呜咽着拿袖子挡着脸摇头:“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谭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儿啊!我爹和我娘呢?” 谭大夫这才转过脸来看看我,又低头摆摆手:“罢了!罢了!管你是谁家,左右不过一个死……这些日子死的还不够多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爷还在车上焦急地等着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他们了么?” 我摇摇头。 打远处来了几个官差,个个拿布包着口鼻,推着板车,带着像是仵作模样的人走进巷子去,吆喝着地上哭嚎的人:“还不快把死人送上车,到衙门后边空地集合,晚了赶不及运出城去!” 然后那个仵作便一个个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过来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却不敢拦。 马夫看见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便说:“少爷,还是快离了这里吧?这时疫谁躲都躲不来呢!” 二少爷看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想他这番陪我出来让我回家,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继续拖累,便央告说:“少爷您还是先回,今日这么出来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见爹娘和兄弟一面,稍晚点一定赶回去。” 二少爷沉吟一下,便点头答应了。我别过他,便又朝府城衙门赶去。 虽说早两年,这天时气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酿成的,但我自进了严家,在那家资还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关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经到了这样惨烈的情形。 从前热热闹闹的街巷,现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过一些店铺人家,也无一不是关张大门的;偶尔有一两个人出来,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户人家端着轿子或骑骡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后就有疫鬼瘟神跟着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凉下去,再想起那日饿鬼道中无行僧人对春阳所求之事,那僧人虽是凡人,却果真是有修行的,对世间这一切早都预见到了,只是无力回天,到了求饿鬼的地步,也是多万般的无奈!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衙门,却见那石狮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见麻刁利在那儿叉着腰说话,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再仔细看去,竟是严大爷带着麻刁利一帮人,还有几个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来奈何桥救跳水妇人的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来过严家的官差,我离得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生怕被看见,就从另一条路绕到衙门后面去。 衙门后面的空地,触目惊心地列了几行用席子包裹的尸身,官差在那儿点燃大堆艾草药香以消毒病气,仵作则拿着本子清点人数,跟来的家属在一旁照旧是哭得凄惨,任谁听了都会辛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眼睛一一在这些人里看过去,只愿爹娘并不在这儿,可终归还是看到最靠边的一处角落里,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正在给一个小人盖上草毡,并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绳在那儿细细裹了打结,我脑子里顿时就像天塌地陷地响了一声,跑到面前去“扑通”跪在地上:“娘!” 我娘并不抬头,也不看我,脸上泥塑的表情,手里仍在慢慢地绕着绳,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儿啊!娘!”叫了几声,她还是不理我,我疯了地把草襁褓撕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见襁褓露出里面的手臂,也疯了,立刻尖叫起来推搡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儿子!在睡觉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儿啊!”可我娘完全听不见我说话了,她一手紧紧抱着草襁褓,挥起另一手拼命没头没脸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疯地乱叫:“不许带走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我爹赶了过来,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别打了!这是月儿,你真是疯了么?” 我娘被他吼得一时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咙里才喷出一口哭腔:“月儿啊,我的月儿,娘对你不住,才有今日这报应吧?你弟弟离了我去,这日子我也没活得没什么指望……” 我哭着上去抱住她:“娘,别说了!别说了!” 我转而对我爹哭道:“弟弟怎么会这样?买的药没效么?” 我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唉,我拿了钱回来,你弟弟已经、已经断气了……官差的人挨家挨户都在搜,有得时疫死的都必须来这儿集合了当日送出城去……烧……唉!” 我娘听到烧字又疯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尸身,把身边所有人铆足劲儿往外推:“不许烧我儿子!不许烧我儿子!他只是睡着了,早上还跟我说话,会喊我娘……”我娘的这些肝肠寸断的哭诉,引得周围的哀恸声更响彻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脚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别这样!弟弟已经去了,您就让他走得没有牵挂点吧!听见您这么难过,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话兴许说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声一滞,慢慢低头看着我,人也软了下来坐在地上,又看看手里的草毡襁褓,眼睛直直地淌泪。我爹拉我起来,流着泪给我把裤子上的灰拍了拍:“这是严家给你做的好衣裳,别弄脏了回去挨骂。” 我听了这话,心里竟一时恨不得当场就死在爹娘面前,过去一年在严家生活的种种小心谨慎,一时都涌上心头,只觉得娘方才那些厌世决绝的话也不无道理,放眼开去,满目多少生死离别,往后的日子真不知何时到头,确实不如不活着好……“爹!”我悲从中来,无法遏制地哭着投入爹的怀中大哭起来。 末后,官府的人将死者名录清点完毕,共有三十四具尸身,便一张草席一个人地卷起捆好,分别垒叠入几辆马车之内,不准亲属跟随,由官差押运出城去,择个偏僻地点烧净了事。 我和我爹好说歹说,才终于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尸身交给那些人,然后分别左右一起搀着我娘,我们一家三口随在一众哭嚎的人群里看着几辆车子远去。 之后,我再随着爹娘回到竹枝儿巷的家中,已将至酉时。我爹怕我回严家晚了挨骂,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后,就一直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尝想与他们分开?于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几件,又相偎着哭一场。还是我爹再三说,既然严家二少爷通情达理,你也不要过于耽搁,辜负他的信任。 我听了他的话,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门,他本想径直送我到严家,但我觉得放任母亲一人不妥,就拒绝了,我爹又拿出我给他的那几吊钱来还我,我更是不要,毕竟在严家衣食不用自费,我也不私自买什么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钱,只愿爹、娘能够温饱,我也就没有牵挂了。 辞别他们,我路过欢香馆门前,却见台阶前空荡荡的,敞开的门里没半个食客,想起从前这柳青街上来往喧嚣,欢香馆里人头拥簇的情形,真觉得恍如隔世,叫人说不尽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着太阳完全下山之前赶回严家,又是徒步,也就来不及与桃三娘话别了,我再欢香馆门前看了两眼,便匆匆上路。 我紧赶慢赶到了严家,已经戌时初了。家规有定,下人自己平时出入,是不允许走正门的,只能从大院后边两角门进,只是我走角门,就得进入旁边那条巷子,自去年冬,这条巷子里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车鸟的血,而牵五挂六地烧个罄尽,小户人家一时无力筹钱盖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迁往别处居住去了。 每当入夜后,这条巷子里便显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门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种拖长或短促的虫鸣,在这时刻都会显得比往常更佳诡异莫测。 我白日里见了那么多死人,这会子想起来,脸皮、头皮都开始发麻,只得目不斜视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脚下显得湿滑,我几番差点摔跤,给自己心里说着,没事的,这段路不长,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与愿违,前面弯角一扇颓圮的大门里,一束火光毫无征兆的一亮,我下意识就吓得紧急立住脚步,然那火光里有几个摇晃不定、舞动手脚的人影一晃,随即火光又熄灭了。 看来是人吧,怎么这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放轻脚步继续走,却谁知巷子路的那一边又有一团黑影,并有些压抑细碎的说话声:“真重!咳……当心点!”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我连忙躲到路边暗处,只见黑影到了那大门口,便停住道:“你们也出来搭把手啊?这箱子沉得很。” 我听出这声音竟是唐妈的侄子,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 恐怕干的不是好事,于是更不敢动。 门里出来两个人帮着他们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败给你吃饭长这么大?搬个箱子也不受力?” 这不是唐妈?我明白了,必定又是投了严家什么东西出来!原来不只麻刁利,就连他们也敢这么干?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若这时被他们发现,难说会怎么样,不如仔细看清了他们的手段,回去告诉二少爷,再请大少奶奶想法定夺。我这么打定主意,看他们进了门里,也就蹑手蹑脚靠过去。 几个人先是互相数落了一通,唐妈说:“这傻子,方才竟是嫌黑想点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么?虽说寨子里的少爷、少奶奶他们是不会走这条路,但保不齐麻刁利那帮子人,跟大爷出去办事,也有一、两个偷懒回来的……”说到一半,她的侄子就打断她:“姑妈,你别叨个没完了,赶紧将东西一分装,咱就散!” 四个人低头开始开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他们似乎早预备了袋子,各自伸手到里面抓,一会儿这个说:“这是一捆上好绒线,你别扯乱了!”那个又问:“这毛乎乎的是什么?”“蠢材!这裘皮领子也值一两多银子呢!”……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些东西向来必是唐妈这样能进房里做事的人,平时趁着大家不注意,选那值钱的小东西一点两点地收罗起来的,这会子统一搬出来分赃呢! 忽然就听唐妈骂了一句:“狗才!这汝窑盖碗也是你用的?别的你尽拿,这可是我待了多少时候,才能到手的东西!” 那一个急道:“难道你配用?老爷房里架上不还有两套呢!” 唐妈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头:“各人拿各人的,这里面你自己平时收着什么就拿什么,别浑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银勺子收去了,当我没看见?” 我见他们要闹起来的地步,便想还是立刻回去告诉二少爷要紧,带了人来说不定当场拿住这些家贼,就轻轻转身往角门去了。角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我进去也没一个人影,一口气跑回二少爷的院子,屋子点了灯,却没有人,估计到老爷房里请安伺候汤药去了。 我站在房门口拿不定主意,屋檐上猛地跳下个人影,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这半年多来,他现身得少,也不像过去时喜欢跟我嬉笑玩耍,化为人形的样子,神情总多少带些沉闷,今日尤其是板着脸色:“你尽快想个法子脱离这里吧!” 我一时不晓得他的话什么意思:“什么?” “我叫你尽快离开这里。”小武语气强硬地又重复一遍。 “离了严家?去哪儿?”我更糊涂。 “不是严家,是离开江都,一直往南走,越远越好。”小武的表情,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懵了,又觉得有点好笑:“离开江都?怎么可能?我们家、我爹娘都在这里……” “继续留在这里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说到这话时,外间天空隐隐有雷声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里:“是因为疫病还要死人么?” 小武抬头去望望天,竟叹了一句:“我不可泄露太多,知道大难临头,这方圆百里的灵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都已经尽数南逃,你最近难道没觉出,就连这院子里也清净多了?”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往时这庭院因为有井龙神的灵气招引,所以总会聚拢一些形迹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只凶狠的鬼车鸟在时,它们也照来不误,直到去年冬,子儿的出现发起鼠患,这些精魅就迅速少见了,最近除了家里这些人事闹哄哄外,不留意时,这些生灵怪异也已无声无息地绝迹已久。再有误入饿鬼道时,无行僧人所求春阳的那些话,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惊胆寒地问:“还有什么祸事能比疫病死人还多?” 小武却摇摇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什么似的,说了一句:“这家的大人要没了。” “哎?”我又一愣时,就听见远处那厢院子里传出震天的哭声:“老爷——”、“爹——” 我顿时明白了,撒腿朝严家老爷所居的院子跑去,一进院门,里面明灯摇晃,正有个大夫从屋里走出来,韩奶奶送着出来,已是老泪纵横的模样。 我白日里才经历完弟弟的死,一时强压下去就为了赶路回严家,不曾想严家竟也发生这事,听那同样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心里原压着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泪一时涌出,韩奶奶送完大夫看见我,也忘了责备,仍用衣袖掩着脸哭着进去了。 我随她身后也进屋去,只见那挑起帐子的床里,被子从头到尾盖了一个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爷都哭倒在跟前,还有她们两位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着,只是单不见大少爷。 二夫人忽然对大少奶奶骂道:“若不是大少爷在外面做那见不得光的事,气得老也这样,老爷康康健健一个人怎会说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驳,只是哭得更凶,这时外面有人一迭声大喊跑来:“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听到气得跳起来大骂:“没规矩的东西!这是什么时候?敢在这儿撒野……” 门帘子一挑,进来的却是麻刁利,他才不理会二夫人的骂,只急着跟大少奶奶说:“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爷被收进牢里了!牵扯人命,怕是要判个死罪!” 大少奶奶听了几乎就要昏过去,幸得二少爷和丫鬟在旁边扶住,半晌才睁开眼道:“先不是赵师爷说改了账本,收得二千两便可了事么?” 麻刁利跺跺脚:“说起来是和那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相关,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边几个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爷一起插手公粮买办一项,他们帮着跑腿,前、去年的几批米、面就是他们去乡下四处收了来的,其实都是水泡烂了的坏粮,大爷就照旧让管账的买办师爷按上等的收了,再把仓里好的拿出去卖了不少,他们这伙人自然也跟着赚了不少,去年随大爷去庄上的时候吃酒不还误杀了人?当时也遮掩过去了,他们也说得好好的,无论如何不会供出大爷的名。这回北方打仗,上头筹军粮为头等大事,这事查出不对,就责令真的认真办起来,原本确如赵师爷所说,账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关节人身上打点一番,也就混得过去,可现在这几个人却不肯真的出来顶罪,今日不就在衙门吵翻了天?大爷把原本的话咬死不变,那些人也没辙,可府太爷不知怎么听见人说李成知道点这事,因为当初他老婆就帮着这些人藏银子,还拿出去放点给别人使用,收点利钱,现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时想不开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来审问,他怕老婆家这些叔伯说他逼妻致死,于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几番帮他们收多少银子,去年庄上死人又是什么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面传的、里面说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讲了遍。现在府太爷只信他的,也不信大爷的和那伙人了,于是都收押起来。” 麻刁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所有人都听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骂,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扑到床前哭嚎:“老爷啊!您这一去,只剩下我们娘儿们都没了主意啊!老爷,您怎么忍心丢下我在这里受苦,大爷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听得眼泪直流,转向麻刁利:“那你可打听到,还有什么法子么?再花钱也好歹把大爷救出来啊!” 麻刁利点点头:“我回来正是为了这事呢!赵师爷刚跟小的说,府太爷也不是不想帮大爷,还是上面来了巡察,以及京城里掌管刑狱的侍郎大人的亲信这几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说嘛,再有多少钱,也抵不过大爷的命重要啊!” “那……还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问道。 麻刁利搔搔头有点为难的样子:“这里面没有定数吧?自然是钱多好办事,有再多也不抵大爷的命不是?”他一说这话,大少奶奶就听不得:“你快随我来拿银子,今晚务必跟他见一面,跟他说……爹没了……”就一边哭着一边出去了,麻刁利觑了一眼床上老爷的尸身,眉毛挑了挑,不说什么也就跟着出去了。 我总觉得这麻刁利靠不住,只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起初还想告诉他们唐妈等人偷窃之事,但看这样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着二夫人和二少爷在这儿,并等大少奶奶回来,听他们谈论祭奠发丧事宜。 严家这一夜,为了等麻刁利几个出去办事的人回话,夫人、少爷通悬着心没怎么睡。 我一大清早就去厨房给他们做几样清淡早饭,熬一锅赤豆粥,虾米炒青菜镶面筋,还有下粥的炸酱蓬蒿,韭菜切碎拌鸡蛋面浆煎饼,做好后在花厅里摆上桌,大少奶奶好说歹说拉着二夫人来一起吃,可众人都哭肿了眼眶,个个端着碗低头也全没胃口的样子。正吃到一半,刚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个门房小厮赶了回来,一路小跑进了花厅,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见到大爷没?” 小厮喘着粗气:“没、没见到……监牢大门把得严严实实根本不让进,给钱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们几个?”二少爷接着问。 “也不曾见到。”小厮摇摇头:“我从衙门口过时,正好看见那日来家时在门口坐过一阵的那个官差,我当时给他送茶,因此说过两句话,方才就问了他可曾看见我们家大爷没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问赵师爷,他就说府太爷忽然有一份紧急公文要送至姑苏,赵师爷昨儿晚间就亲自带着公文上船去姑苏了。” “怎么?麻刁利昨晚不说的是去找赵师爷么?”大少奶奶一时惊疑起来。 “正是呢,我也这么跟那官差说,他就说他今晨卯末时分去巡视开城门,倒是看见麻刁利跟几个人一道拉着骡子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办什么急事吧?……别的小的就再打听不来了。”小厮怯怯地道。 “拉着骡子?还驮着东西?”大少奶奶无措地站起身,又脚步不稳地跌坐回凳子上, 眼泪滚滚往下落:“怎么办?湛锆……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给的银子和东西跑了。” “你、你都给他们什么了?”二夫人听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给多少值钱的东西了?你呀你呀!就想着你那汉子,也不多动动脑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东珠?还有佛头翡翠串子呢?还、还有那尊砗磲观音?” “因为他们说,那巡察御史也是个好佛的,还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厌恶这姓麻的为人,但湛锆说他既圆滑办事又乖巧,很喜欢用他,这回不也带着他前后跑,我想他是知道这里面关节的,哪里像我们?” “别说这个了!”二少爷猛地打断她们两个:“现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紧,我去写个状子,待会儿送去告那几个家奴挟物私逃的罪,说不定还来得及抓人。” 他说着就回屋,并且叫这个门房小厮:“你跟我来。” 我也随他身后,帮着研墨铺纸,他略一沉吟便挥笔写好一张,待墨水一干便折好递给那小厮:“待衙门发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递了,等状子准出恐怕也得明后日,你先带人去打听下大爷的事,见不到面也好歹传个话。” 小厮去后,二少爷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不说话,我点起炭炉子煮水给他泡茶,一边拿扇子扇火,一边又想到弟弟死时的惨景,现在严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败相了,我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却不知二少爷何时就走到我身后,说了一句:“水早就开了。”然后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铜壶,去往茶壶里冲水。 “少爷,还是我来。”我想去抢回水壶,他却拦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现在又到爹还有大哥……荼夼说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说了什么?”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话。 “他说这天要变了,死的人有千千万万,这江都城里会血流成河,人畜无生,他是贬谪在此受罪的龙神,是逃不了的,索性再睡过去不必再看这一场生灵涂炭……所以叫我趁早离开这让,往南去,越远越好。”二少爷说着,端茶壶倒出两杯茶来,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竟递到我手边,我有点迟疑地接过,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身边可以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其实,看你昨天回来到现在的样子,你弟弟也……” 我手里拿着杯子不禁发抖,只得咬着嘴唇点头。 因老爷早已为自己有备下的上等寿材,又等不及大少爷回来,所以由二少爷主持,给他擦身装入了殓。 接着家中上下清点家丁小厮人数,原本是要安排设灵堂摆白事的准备,哪知才查明了里外几处门房、听差、跟随,十几个人里竟少了十个,只有女佣婆子里,除了死的元珍,剩下各房八个人还在,大少奶奶忍着烦乱把众人聚集起来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却看到唐妈和厨娘李嫂她们互相眨眼睛,想是还在算计趁机多捞东西。 等到家里挂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却忽然听见屋外大街上乱哄哄的,一伙人疯了似的四面八方乱跑,口中嚷嚷着:“大明没啦!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上月十九闯贼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啦!” 起初家里也听不清,二夫人执着佛珠走出来问道:“外面那些人吵嚷些什么?” 二少爷侧耳听了听,脸色大变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后面,一直出了大门,他抓住街上一个人问:“这些话是哪儿传来的?” 那人穿着长衫,满脸汗珠子,也像个斯文读书人样:“城外来了一群逃难的,他们传出来的,今上午衙门的人听说还派人去查,恍惚说的是今年正月里就在陕西那边自立国号‘大顺’,三月初几路大军就包围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缢了!现如今北方还在打呢……”说话间这人就甩开二少爷的手跑了。 “真是个……国破家亡了?”二少爷面如死灰地立在那儿,口里说出这么一句。 天空里阴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别又淋着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声地随我进来,在小廊下的围栏靠着就不动了,说屋里太气闷,不如在这里待一会儿。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厨房的杂役说找李嫂不见,便过来叫我去做晚饭。我跟着他去到厨房里,打开米缸看时,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顶多再够烧一顿的,我再到储仓里看时,几口米面袋子打开,里面竟全换成了泥沙,我只得一边叫他去禀告一边把剩米淘洗了焖上,现成的菜也没几样,因要守孝所以不开荤腥,我便用水泡发的冬菇、木耳、青笋等佐菜烧了几样豆腐菜出来,二夫人说心口疼不吃了,大少奶奶正为查家盗事项烦心盘查,也没顾上吃,二少爷更是守在灵前,不吃不喝。 晚间大少奶奶的娘家人过来问候,但想来也是知道家里这官司牵扯重大,所以情面上坐了坐,说几句话也就走了。 一宿也无别话。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爷一起到二夫人这边房里,说是二夫人有话吩咐。 我一同随了来,进屋看见二夫人病得脸色蜡黄,歪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钱来:“昨晚做梦时见到老爷走来跟我说,他在生时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长生牌位,现在该换成灵牌,且这事得交由儿子亲手去做,我在梦里也不敢跟他说大少爷在监的事,只得胡乱答应。小琥,这里是十两银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吧!” 大少奶奶也拭泪道:“你把灵位换了以后,务必当场念诵三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才好,只求老爷走得安详。” 二少爷一一答应了,便领着我一道出门坐车去。 到了澄衣庵,拜见玩惠赠师太,由她领着到长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换过牌位,再点火盆,将牌位与带来的冥钱香烛等仔细烧了,跟着惠赠师太我们三人跪在蒲团上将经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赠又留吃过午饭,我们正收拾着准备往回走,却见昨日那个门房小厮带着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进门就喊着:“少爷!大事不好了!少爷……” 家中连日的出事,我们都已成了惊弓之鸟,听他进门就喊这句,二少爷脸都青了:“又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塞他手里,然后一行哭一行说出原委,二少爷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来了几十个官兵,团团将严家大门堵住,领头的一个拿出该有衙门印戳的公文,说什么严家长子严湛锆之公粮私贩、杀人行贿等数罪查明确凿,昨夜四更天时已于牢中畏罪自杀,然其亏空公银巨大,必得家财充公抵算,家里亲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产,另行收押…… 这小厮还没说完,二少爷已经气得要冲出门去:“什么畏罪自杀?这伙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倾覆混乱,就敢公然明抢良家……” 我赶紧去拉,那小厮更是把他紧紧拽住:“当时我正在屋里向大少奶奶回话,她一听到外间这些声音,便连忙收拾了这一包东西,把我从窗子推出来,叫我拿了这些东西走角门出来到澄衣庵找二爷,叫您千万别回去,只找个地方躲着……大爷若真已死在牢里,那她也要随大爷而去的,但二爷是严家眼下唯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可意气用事,官府为免后患,必定斩草除根,只求……少爷平安……”小厮说着自己就哭起来,惠赠师太听着不停地念“阿弥陀佛”,二少爷一手捶在身边的门板上:“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然后又要冲出门去,我死死挡在门前:“少爷!您还不明白老爷的用意么?他为何昨晚托梦给二夫人?为何指明了要您一早出城赶来澄衣庵为他供灵位?都是老爷泉下有知严家这一场大祸,所以他只好使这个法子让您脱身,您若这时赶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啊?” 二少爷回头看了看那佛堂里的灵牌,终于哭着歪坐在地,我靠在门上哭,倒是惠赠师太拉着二少爷起身:“既如此,我这澄衣庵与严家素有渊源,近来这里香客日稀,来往人也不多,少爷暂且可以在我这庵里藏匿几日,只是往后之事,还得细作打算。我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只请于后院的杂物房屈尊吧。” 二少爷别无他法,我们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暂时停留下来,一切事从长计议。 送东西报信的门房小厮名叫严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严家太爷还在通州县经商时收在身边的下人,只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继得病死了,现就剩下他一个,因为性格不活络、口齿不快,虽然忠心耿耿,大爷也就派了他做个门房,并没有过多重用。 二少爷一日都跪在严老爷的牌位前不说话,我偷偷问严楚,严家这等于是抄家么?严楚挠挠头说弄不清,只是这些日子外面太乱,官家分明只是敛财,李成家的死了,官府把李成抓来了解大爷这桩事的始末,然后又判了他个凌逼妻子自尽的说法,若不想坐监,就交罚银一百两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点都想一头撞死,说柴米油盐斯贵,家里已经快连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这些钱交?因此现在还在筹措也未可知。还有,自从传出京城已被大顺闯贼攻陷,皇帝自尽殉国之后,城里不少乞丐或饥民就开始明着打砸抢,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只自求多福罢了。 我听完这话,心中越发惦记爹娘的安危,总想回去再看他们一眼,可二少爷这副模样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阵想不开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间,我帮净玉师太做饭,庵外忽然来了好几个男人,“砰砰啪啪”用力地敲庵门。净玉赶去门边问是谁,对方答说是江都知府派来抓通缉要犯的,净玉一边做手势叫我去带二少爷等藏好,一边与他们答说:“这里是清净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关门,你们寻人来错地方了。” 二少爷在里面也已听到拍门,和严楚走出来观望,恰好听见那些人说是来抓要犯的,又一时找不到该躲哪儿去,我急得额头出汗,指指后院,小声说:“菜地里种着一片茄子,现在天黑,人伏在里面或许看不见。” 惠赠师太走出来,先作势叫我们别惊惶,到那门边往缝里张看,便大声道:“你们既是官差,如何没穿官服?现在已是戌时,城门且关了,听你等几人说话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称官差却不穿官服还夜里出城办案的道理?” 那几人听了一时大怒起来,开始抬脚踹门:“废话少说!开是不开?爷们儿几个砸你一道门也是轻而易举!”接着就是不干不净地叫骂。 看来是路过的强盗?二少爷惊魂甫定,就与严楚商议去找棍棒,净玉帮着一起到厨房找来几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顶住门,那些人继续踢打,惠赠师太吓得喊:“你们既不是官差,又是这等豪强行径,我是万万不得开门的,你们竟不知存些敬畏?我这庙里也有菩萨天王供奉,若有伤天害理之心,不怕报应?” 外面那些人听了还更大笑,叫嚣说:“皇帝老子年年拜、岁岁供这些泥胎土塑,国家也照样亡败,你们这些拿着狗命装虎吓人骗钱的三姑六婆只去那有钱没胆的人家里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面前搬弄唇舌,小心爷儿们赏你的嘴!” 这些人洋洋得意地说道着,其中有个又建议说:“这墙也不高,就是翻过去也无妨。” 净玉听了也不言语,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铁塔一般的架势立在那儿,墙外那些人果然一个做垫背一个踩着就从墙上露出头来,朝庵里面看了一眼,就跟同伙笑说:“这师姑庵子里有宝咧!还藏个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让我们进去!”那些人听了就笑,净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脑门一捅,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过去了,外面的人立刻火光起来,疯了似的踢门,惠赠不禁埋怨净玉说:“你这般激进更要惹毛这伙强人,门破之后我们几个如何抵挡?” 净玉道:“师父不妨,外面统共六、七个人,你和严相公可进屋去避避,我这棒子一抡也能撂倒他三、五个的。” 惠赠还是不放心:“你虽然比常人粗壮些,可毕竟还是女流……”她一句话没说完,门上铁栓的铆钉就松了一颗滚落在地,净玉气头上来:“狗贼!弄坏了门还得我修!”说时就一手扳着门闩,猛撩过去,外面踢门的几个还正用力伸脚,冷不丁门松开,他们几个借着惯性就一头往前撞了进来,净玉眼明手快一顿大棒挥去,只听“梆梆”几声实打实的闷响,三个人没发出一声就扑在地上不动了。门外的人一看这情景,也都一愣,净玉大跨步跃出门槛,又抡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顿打,立时揍得他们叫爹喊娘地四处逃窜,净玉倒不追任何一个,看他们跑远了,就回身把屋里几个倒地的,像小鸡一样拎着后颈就提起来扔出门外。 净玉这事做得一气呵成,我们众人都看得傻在那里,回来重关好门后,净玉就双手合十向惠赠师太道:“师父,这些不过是没硬气的臭鸡蛋,徒弟这就打发了。只是恐防他们夜里再折回头使坏,我今晚便不睡,依次在前屋后院巡走便是。” 惠赠师太一时也没了言语,只好点头听她安排。 这夜,我就与惠赠睡在她的禅房里,少爷和严楚睡在后院菜地旁的小屋,净玉值夜,原本大家都战战兢兢怕那些人回来报复,不曾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大家才安稳睡到天亮。 第二日早起,我帮净玉洒扫门庭并打开庵门,不见昨晚那几个被净玉扔出去的强人,倒是看见三三两两推着杂货板车的乡民,看样子应是一早进城贩卖的,却不知怎么都往回的方向走了。 我奇怪道:“这些人怎么不是进城去的?” 净玉为人实在,开口就去问,这一问之下惊得我魂飞魄散,原来城里的疫痢越发严重,据说昨日又死了几百人,现在城里严禁了关卡,只许出不许入,城里的街市食店也一概停止,所以这些原本打算进城贩卖的也全都被赶了回来。 我想起爹娘来就急得想哭:“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怎样?弟弟已经得这病死了,那天看我娘的神色也不好……” 那人就说:“现在一早一晚都收了尸首出城来烧,你要真怕就去那儿看看,反正进城是不能了,也不知这病啥时候过去。”那人说着就指指远处一个冒烟的地方,我原以为那是哪爿农舍的炊烟呢,经他一指,我顿时打个冷战,不敢再说话。 那人临走时还说了句:“万一真在那里,你去迟了可都见不着了。” 我想到屋里的少爷,再看看自己,如今我和他竟都是相同的处境,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国破家亡,突然就悲从中来,蹲在庵门下我就哭起来,净玉在旁边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最后还是一把拉起我说:“看你哭得人心烦,索性我与你到城门那边看看,若此时又开了城呢?再不行我也陪你去那烧的去处走一趟罢了。” 她为人虽然丑陋粗野,但做派风风火火,立刻进去回明了惠赠师太,她就拉着我往城门来,大约相隔也就二、三里地的样子就到。 城门口守卫果然比以往森严,各个口鼻都蒙着白纱布,有想进城的就赶走,如是出城的,则说明许出不许入的规矩,然后带到一个木栏公告前,我仔细看去上面竟贴了七八张人像,下面各写出姓名,官差一个个仔细对了面相才放行。 我隔着远看不清人像,但也知道那是州府通缉犯人的名录,便与净玉假装白撞地挨近那边,在人像上扫过一眼,其中或有穷凶极恶虬髯大胡的汉子,也有闪烁奸猾尖嘴猴腮的男子,直看到最末一张,赫然就是严家二少爷严湛琥的模样,我和净玉待想再看真几分,就有官差过来驱赶,我俩只得走了。 这遭看来二少爷是真的无家可归了,我想起桃三娘曾说的一句话里,所谓多少大户人家也得根株尽净的下场,便是如此么?我失魂落魄地想到这些,眼眶又酸起来,净玉不声响,也就拉了我回庵,跟惠赠师太、二少爷、严楚说明这一切,大家商议了一番,都觉着二少爷于此地再不可久留,到亲戚处避难,对方也恐怕躲之不及,就算有肯帮忙的,也怕官司会牵连到人家,只是身上银钱不多,随身之物除了一把油伞加一身换洗的孝服,便再没有了。最后还是严楚想到个法子:“我过世的老娘原有个亲弟,家住镇江鸭子塘,是些做小生意的买卖人,一家子全是话头极少又老实,这几年来我和这舅舅也不生分,隔一年半载就会到他那儿走走住些日子,现在少爷既这样,咱不如坐船过南边,到镇江我舅舅家住几日,他必不会拒绝。” 惠赠师太觉得这样可行,二少爷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听到是往南走就应允了。走官道又怕官驿会接到通缉画像,所以只能走小路,夜里若能赶到瓜洲,天明前雇条小船过江去就最好了。 计算已毕,我们便收拾行装,惠赠师太还叫净玉秤出半斤白面,让我蒸了馒头带着路上吃。 晌午过后,天候还算晴朗,我们一行三人便离了澄衣庵,远远避开大道,只沿小路往南走,过了横沟河,再行经桂花庄、柴圩村,穿过王店和王巷,一路绕的都是田间小路、荒林杂径,到得江边时,天早已经黑了,只是离瓜洲渡口还有好几里路程。我们又饥又渴,尤其二少爷,几番忍不住叫停歇脚,觉得鞋里好似进了不少石砾,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但解开鞋隔袜摸着才知是脚趾、脚跟都磨出不少水泡,这样也无法,只得再套上鞋,却更越发肿胀难受。 顺着江堤又行了一段,实在看不到人家,我们只好找棵大树下面捡块干净地方坐了,到附近汲些水来各人吃了点干粮,都困乏得不行,连话也懒得说,挨着树干不知不觉就合眼瞌睡去了。 后半夜江风起来,我被冷醒,远远地就看到江面上一片粼粼闪闪的火光,还有一些大小船只来回过往。我连忙叫醒二少爷和严楚,顺着江边走到瓜洲渡头,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要过江的百姓,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一条船过了江。 到了江南岸边的西津渡,天已蒙蒙亮起,只见远处守望的水兵官衙点着熊熊火把,执长刀兵械的守卫一待船只靠边,乘客上岸之后,就将人赶着往一个木闸门内过去,一一视看过是否有瘟病发作的痕迹。我们悬着心,但好歹都被放过去了。 出了渡头,严楚雇辆骡车,说往鸭子塘,我和少爷又饿又累,上了车里便不自觉互相依靠着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车轮磕到地面的石块颠颠簸簸,我迷糊间睁眼问:“严楚,还有多少路程才到?”严楚与赶车的都坐在车外,听到我喊就探头回来道:“还有一段,你和少爷只管睡就是。” 我掀开一点窗帘看外面,浓荫的绿树和山石的缓坡,有些像是进山的情景,我因对严楚信任,也就没疑心,乐得继续睡了。 哪知到我觉得异样再醒来之时,全身已被严严实实捆着绳索,身边的二少爷也是一样,只是嘴巴也被绑一块白布,所以出声不得。就看见撩起的门帘子伸进两个不认得的男人来看:“老哥放心,都捆结实了,车里放点迷香他俩就睡个三不知,我们花二十两买来也值。” 另一个道:“嗯,这货好得很,少爷和丫鬟,嘿!这丫鬟就当扬州瘦马的卖上价……” 我又惊又疑,与旁边的二少爷对视一眼,他睁大着双眼也十分惊惶,我们竟然被严楚卖了?我用力扭动身子想挣扎,那两人见我们醒了,二话不说,就把帘子再度放下,然后开一条缝伸进来一根竹管,轻轻吹进一股烟,我和二少爷本已没吃没喝,体力耗尽,这一下又恍惚昏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只知道车一直在走,车轮时常磕在石头上,颠得车里晃晃悠悠。这些人一整日也不给我们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车子才终于停下,一个男的就掀起车帘,看外面天竟都又黑了,他拿着刀子进来在我们面前晃一晃:“现在给你们松绑,就乖乖地下车来,咱也让你们喝水吃点东西,咱丑话先说,要想逃,爷这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和二少爷只得一径点头,他便给我们松了绳子,其实这一天一夜的折腾又没怎么吃喝,再加上捆绑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少爷连路也几乎走不了了,还是相互搀扶着慢慢下车来,四周围山风摇摆着林树,才知道这是在不知离江都多远的山里。车子停在一家矮小简陋的小客栈门前,一个杂役出来接了骡子的缰绳牵到旁边马厩去,两个男人领着我们一边进店一边就喊:“三娘子!三娘子!还不快出来接爷爷?” “哎!来了!”随着一个爽朗清亮的声音答应,走出一个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蓝印花衣裳,裹着同样一色包头的女子来:“哟!是王周、王正你们哥儿俩呀?我道这几日不见,又到哪儿发了财来?”——我错愕在那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这不是……桃三娘?三少爷极小声地问我:“她怎么在这儿?”我摇摇头,且不做声。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认得我们一样,只是一直跟那两个男人十分熟捻地说笑。 那两人就道:“你在这条道上这些年还不知道,能走路上你这店里吃饭的,发得了什么财,顶多伤天害理发点损阴德的小财罢了。我们两兄弟是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温两口你这上好的老黄酒来润润。” 桃三娘便喊:“乌大,烫酒!”店里没有旁的客人,她便引着落座:“你们今天有口福,乌大早上刚打回一头山猪,菜都是现成的。”说罢就转身到里面去,这两个人还在调笑:“是宰山猪还是宰哪个路过倒霉的肉吧?” 不一时,那个叫乌大的我也不认得的跑堂端来酒,那两人自己喝酒,让我和二少爷自倒了凉茶喝,桃三娘就陆续从里面端了一盆酱煮烂猪头,那长截的野葱叶子还杵在猪鼻子里,一碟卷猪头肉吃的薄饼,一碗香椿炒山雀蛋,一份黑糊糊的咸菜干,几碗有点焦糊不干不稀的水饭。那两人就喝着酒拿饼卷猪头肉吃开了,只叫我和二少爷一人拿水饭就咸菜吃,我们俩一日一夜没有吃喝了,现在迷香的药力渐渐下去,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各自都稀里哗啦吃了一碗。 过一会儿,这个不认得我们的桃三娘转身再端出一碟子黄澄澄的干麦饼子:“这干饼吸油,你们拿它蘸那猪头的油汤吃,味道也好。” 那两人就依言吃着,又连连夸好,我不经意间,就扫见对面桌子底下,慢腾腾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起初看不真切,待那东西爬出来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只乌龟,再细看去,龟壳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过去双手抱起乌龟:“小武!你怎么来了?” 二少爷也凑近来看:“这不是你养的那只乌龟么?”乌龟伸长脖子,一对绿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张嘴打个大呵欠。这时王周、王正两人不干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干什么呢?” 我被他们一吼,吓得全身一震,他们其中一个就骂骂咧咧起身想过来抓我,哪知才迈出一步,一句话没说完,嗓子里就发不出声音,只“嚯嚯”地出气。他伸手摸喉咙正疑惑,我看着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开,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扑去,一时四肢着地衣服撑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脸皮就显出深褐色,骇得他们俩自己左右看,碰翻面前身边好几张桌椅,最后仰天发出一声驴叫——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爷面前生生变成了两头驴! 我和二少爷相对惊得嘴半张着半天回不过神来,冷不防肩膀被轻轻一搭:“月儿。”我回过头,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三、三娘?”这情景犹如在梦里,原来她还是认得我的,我一头扑进她怀中,也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三娘摸着我的头发,也不言语,半晌才拉我过来二少爷身边重新坐下,那个门外接应的杂役闷不作声过来把驴子牵走,不认识的乌大把地上推倒的饭菜和桌椅收拾了,又另搬来一张干净桌子,新泡上一壶茶。我和二少爷看着眼前,仍说不出半个字来,桃三娘则一如往常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很快就端出山斑鸠炒酱瓜、坛酸笋蒸肉、豆豉炸小鱼、碎腌菜豆腐汤等几样汤菜和绿豆米饭,然后招呼我俩道:“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爷也就顾不得那么多,重拿起碗筷吃起来,桃三娘只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可吃到一半时,二少爷却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会在此地?那两人说你在这儿开店几年,是真是假?” 桃三娘不禁“扑哧”一笑,过来给我们倒茶:“我在此地、在江都,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开门做生意,有什么真真假假?江都也罢,这里也罢,欢香馆也不过是幻象,没有真假。少爷是有慧性的人,这样一个道理也不明白?” 二少爷听了这话,叹口气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转身进后院,只听锅碗盆勺一顿响,很快又端出一盘热菜:“来,山里不像城里,没那么多好招待的,不过你们再尝尝我这个菜。” “什么菜?”我和二少爷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这个叫九回肠。”桃三娘说着放下盘,只见里面是油汪汪的红汤,泡着大约一、二尺长的猪肠,迂回地弯成大到小的圈,没有完全切断,只是在上面割了精细的肠花,作料再以豆豉、紫苏、姜、葱、椒、蒜等配酱一起,油爆一下五颜六色地淋在上面。我和二少爷听了这菜名面面相觑,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五味陈杂,连日来一系列遭逢巨变、磨难惊吓,已经把人的气力心智都耗尽了,全是万般说不出、道不尽的千折百回,思忖着“九回肠”这三个字,反倒正切心头。 “九回肠……”二少爷用筷子夹起一端,原来那肠子看着是连的,但拿筷子夹时才知是早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迟疑了一下才吃进嘴里,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夹了一块,嚼在嘴里又辛辣又香脆,是从来没吃过的猪肠做法。 吃完饭,我把乌龟放在桌上爬,但怎么引逗,它也不变化,桃三娘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来:“这里几件干净衣服,都是你们在家时常穿的,还有些碎银杂物,我也带了来,到后面你们洗过澡就换上吧,今晚在这里将就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且正好添了那两匹畜生,你们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听桃三娘说赶路,就害怕:“三娘,我们、我们能去哪儿?我爹和我娘还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们眼下只可往南边去,北方战火连天,江南亦是涂炭,江都不日将有一场人间浩劫,你们千万切记不可再走回头路,即便回去也是无益,只有死路一条。” “往南……”我看着桌面上缓缓爬走的乌龟:“小武也说过这话。”乌龟的眼皮半合,一副将要打瞌睡的样子,慢慢缩回壳内。 桃三娘笑道:“月儿,三娘今天为你践行这顿饭,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后一程。你们两个人,其实注定了今生该有一段姻缘,也是前尘往时种下的因,必须偿还的夙愿;只需记住,从此往南走,不拘几千里,也不必往那人间繁华的去处停留,只找个山水闲适的境界,男耕女织转眼几十年便过,不也是乐事?” 这话我几乎当自己听错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爷,他紧拧眉头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着对他道:“人生一世,说时漫长,其实过眼皆非。前尘故旧多少事也因为那碗孟婆茶便忘却了,只知今生阴差阳错便聚了头,不论是埋怨命运捉弄,还是个好坏安排,若没有因,又哪里有果?唉,少爷,您说不是么?” 二少爷不禁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听你这话,莫非竟连我与她前尘故旧事也知悉清楚么?” 桃三娘却站起身:“我的话到此为止,天也晚了,咱们各该歇息去吧。”桃三娘说罢就往后院去了,只剩下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呆若木鸡在这儿。我想着爹娘,那一日与弟弟的死别,原来也是跟他们的生离?连日来一幕幕在我脑子里换过去,差点都想不起如何会急转直下就离开江都到了这里,若不是再遇见桃三娘,我和二少爷两个人还不知命运如何。 忽听得二少爷自嘲自讽地说:“这半生兄弟不能相顾,家业凄散飘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里一阵透满悲凉:“二少爷……” “以后再也不要叫我少爷,我早不是什么少爷,只是想想,也怪不得麻刁利、严楚这些人,这样的乱世,谁不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只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这处境里……”他喃喃说完,便自己起身打开桃三娘刚才给的包袱,里面果然是他和我在严家时的几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涤带等物,另还有个钱袋装满了碎散银块、红绳拴着几串钱,我心里不由深深感谢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爷无奈苦笑说:“过往听说你的厨艺是她教授,只觉得她这人奇异,想不到这个时候还得她救一命。” 我点头,又见那不做声的乌大走出来搬桌扫地,只得拿了衣物到后边,找不到桃三娘,只见一个挂帘的小间外放着两桶热水,就与二少爷分别洗漱了,乌大又指引我们在一间小屋里两套铺盖上睡觉,一宿无多话,只是辗转难眠。 第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醒来一看,奇的是两人都睡在一间破败的几乎瓦不遮顶的空屋里,昨晚那只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边,四周围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余全是长出杂草的烂地。我和二少爷走出屋外再看,这里前后乃是山涧一段刚够走车的崎岖小路,路旁一棵歪脖子树下拴着两头毛驴,看见我们就一个劲儿低头,温顺得丝毫不敢乱动乱叫。我们两个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还是难过,只得默默收拾好行装,卷上两床被褥由驴子驮着,战战兢兢准备骑上去之际,我忽又看见破屋边的草丛里,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乌龟,我赶紧过去把它抱起,才与二少爷一人骑上一匹驴子,就顺着眼前这条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26. 后记 从小,就听得祖母说过不少她儿时在家乡,以及与祖父年少时的一大段经历,有不少竟似比说书讲古的还要好听,但仔细想来都是祖母瞎编给我们的故事居多吧!她与祖父两人说话间,确都是吴侬的白话,与南边这里本地的口音全不一样;祖母也极擅烹调,做的饭菜不管再简单,口味都十分讲究,火候刀工也样样精细。 据说,他俩原是大户人家里少爷和丫鬟这样的主仆,那年满人清兵追杀南明皇帝到江南,围困屠洗扬州城之前,预先得到仙人指点,于是带着极少数不多的家当盘缠,各骑着一头驴子一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难下到岭南的,直走到这临海的最南边渔村,因为祖父是个读书人,心中有望伶仃洋的前尘旧念,因此才决定在此长久地安驻下来。 祖母一声为人宽容慈爱,勤勉节俭,只是有一个痴处,她从家乡带来一只乌龟,一直养到自己老死,并坚持跟我们说,这乌龟也是帮助过她的其中一位仙人之一,能够变成个与我们年岁相仿,十岁左右的男孩,且调皮霸道比我们甚,曾经把一条水桶粗、数丈长的大黑蛇抽筋而死,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的。我们自然不信,无意中又看见祖母在平素无人之时就爱唤那乌龟“小武”,把它当个人似的说话,我们都觉得祖母是老痴糊涂了,于是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就拿了这乌龟胡乱吊起来撕扯摆弄,几乎不曾玩死,一时被她知道,竟哭得像我们小孩子一般,最后连祖父也拿棍打了我们一顿才罢。 不过,在祖母的故事里,有一个最为神奇的人物,是个开饭馆又很会做饭的厨娘,她做的饭菜,我们每当听祖母历数一遍,就会止不住地流口水;她的饭店叫欢香馆,就开在祖母家的巷子口对面,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来历,但祖母儿时经历的那些离奇怪事,却十有八九都从她那里产生。据祖母说,她其实是装成普通人模样隐藏在人间的一位非常厉害的神仙,是什么神仙,祖母也说不准,只记得大约是她和祖父离开家乡的前一年,有一回恰逢家里为祖父过世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曾祖母到庙里做功德,请了那位厨娘做三百个莲花素饼送来,当时祖母年纪小,又喜欢黏人,便跟着她后面在庙里略闲逛了一下,就在走下山门的一段梯级时,前面正与山门牌楼顶角的鱼身龙头像相对,当时也不知怎么的,那厨娘看着龙头像一怔,龙头像便忽然开口说话了:“三妹,在人间几纪,停留此地,可是为应个劫数?”厨娘笑道:“原来是螭吻二哥,倒不为应个劫数,只是如是观个。”如此说完,那鱼身龙头又恢复如常,祖母一瞬间觉是自己的错觉,再看那位厨娘,她一贯笑吟如常,祖母问她刚才跟谁在说话,她就笑说是她二哥,可为什么叫那咬殿脊的鱼龙做二哥,她却装不在意听地岔过去了,祖母不知个所以然也就丢下不计。到了许久以后,偶然跟祖父两人无意间说起此事,祖父想起书中记载有吞殿脊为好的是龙子,这厨娘唤它做二哥,难不成它是个龙神的化身?只是书中记载的龙子众多,随年代深远偏差纰漏,出入也难考了。尤以其中的饕餮龙子,数千年前原为上古大国的钟鼎彝器所刻至尊庄严的纹像,却因为朝代更迭,人心改变,渐渐沦落低下成为贪婪凶兽。祖父言,只是不知螭吻所说人间劫数为何?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神祗眼中莫如弹指一挥间,只是他们就有长生不死,也不过多经历着曲折磨难吧!若如此妄断之下,再仔细琢磨思之,确不无奈? 祖父八十那年冬至寿终,祖母笑说是喜丧,所以并不痛哭流泪,只穿起麻衣欢欢喜喜为祖父整理后事,晚间一时疲累歪倒睡在祖父停灵的尸旁,竟也就此闭眼不再醒来。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夫妇的福气,家里人商议,便把二老合葬在一处,只是祖母去世后,她从家乡带来的乌龟也失了踪影,我们分头在家里里外外找过几遍也始终不见,也就作罢。然而此后怪事便出了,每年到了清明我们全家到祖父母坟上扫墓时,却都能见那壳上有个白圈的老龟出现在那儿;一时或爬到坟碑前徘徊,或伏在坟头上淋雨、晒日阳,我们才对祖母生前的话信真,此后对老龟也恭恭敬敬,一如孝敬祖父母生前。 (全书完) 附录:娘子菜谱 《饕餮娘子》小说中出现的菜肴及其烹调过程,大部分来自于古代菜谱典籍,如《调鼎集》、《随园食单》等,但也许因为古今人文思维不同,因此菜谱的记载也有不少疏漏的地方,某些菜品的实操性不强,因此以下就将一部分我个人认为可以家庭选用具实操性的菜色烹调原文奉上。 调味酱料类: 神仙醋:糙糯米或籼米,每米一斗五升,泡七日,扬起淋净蒸饭,候冷,用饴糖六斤,与饭拌匀入坛,再加河水三斗,以清明柳枝每日早晚搅之,晒日中,或透风高处。初起七日,须在晒不到阳光的“阴地”放置,一月即熟。 姜霜:老姜擦净,带湿磨碎,绢筛滤过,晒干成霜,长途多带,饮食中加之,有姜味无姜形,食蟹尤宜。又,磨下之水,滤过渣即姜汁。 红糖姜:先将黄梅五斤,盐腌七日,加取卤,另生水将黄梅浸投数日,取出梅子捏扁晒干,又将牵牛花去蒂,浸入原卤内,花愈多愈红,晒干收贮,待鲜姜上市,取嫩姜十斤,用布擦净切片,矾腌一日,倾去卤,即将牵牛花、梅干同姜搅匀,晒两日,拣去牵牛花,用次色糖拌二次,去卤再拌洋糖,晒两日装瓶。一层姜一层梅干,洋糖封口,终年不变色。每姜片一斤,前后用糖一斤。 小菜类: 酱鸡蛋:鸡蛋带壳洗净,入甜酱,一月可用,不必煮,取黄生用甚美。其蛋清化如水,可搵物当香油用之。鸭蛋同。 炖蛋:鸡蛋三个打一碗,陆续添入鸡汁或虾油,加盐打一千下。烧开水将蛋碗炖上,不可过老,如加火腿、虾米更美。 拌猪耳丝:熟猪耳切细丝,和椒末、盐、酒、麻油拌。 拌萝卜丝:切扁条,一头切丝,淡盐腌半日,榨干,配走油腐皮、木耳最妙,芝麻、花椒、莳萝末,小磨麻油、酱油、醋拌。 拌冬菜心:取菜心风一、二日,水焯,或淡盐略腌,加虾米、麻油、醋拌。 拌芥菜:十月取新嫩菜,细切,滚水略焯,加莴苣干、熟芝麻和麻油,盐拌匀入瓮,三、五日开用。 拌茭白:焯过切薄片,加酱油、醋、芥末或椒末拌。又生茭白切小薄片略盐腌,洒椒末,或入酱油、麻油。 肉类菜: 酱蹄:仲冬时,取三斤重猪蹄,腌三、四日,甜酱涂满,石压,翻转又压,约二十日取出,拭净悬当风处,两日后蒸熟整用。 煨猪蹄:猪蹄一只不用爪,白水煮烂去汤,用酒一斤,酱一杯半,陈皮一钱,红枣四、五个一起入锅煨烂,起锅时,用葱、椒、酒泼之,去陈皮、红枣。又,先用虾米熬汤代水,加酒、酱油煨之亦可。 芙蓉肺:洗肺最难,取整者以水入管灌之,一肺用水二小桶(旧法以藕汁同肺煮则白)。沥尽血水,剔去包衣为第一着,敲之,扑之,挂之,倒之,功夫最细。用酒、水滚一日一夜,肺缩小如一片白芙蓉,再加佐料,上口如泥。清康熙年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的汤西涯少宰(侍郎别称)宴客,每碗四块,已用四肺矣。近人无此功夫,只得将肺拆烂,入汤煨烂,亦佳。得野鸡汤更妙,以清配清故也。 牛肉脯:取肉切大块约厚一寸,将盐摊放平处,取牛肉片,顺手平平丢下,随手取起翻过来再丢,两面均令沾盐,丢下时不可用手按压,拿起轻轻抖去浮盐,亦不可用手擦抹。逐层安放盆内,石压隔宿。将卤洗肉,取出排稻草晒之,不时翻转,至晚将收放平板,用木棍擀滚,使肉坚实光亮,逐层堆板上重石压盖。次早取起再晒,至晚再滚再压。第三日取出,晾三日装坛,如装久潮湿,取出再晾,要用时取肉脯切二寸方块,用鸡汤或肉汤淹二寸许,加大蒜瓣数十枚,不打破同煮,汤干取起,每块切作两块,须横切,再拆作粗条约指头大,再用甜酱、酒和好菜油,以牛脯多寡配七八分再煮至干,用之极美。鹿脯同。 法制牛肉:静嫩牛肉四斤,切十六块,洗净挤干,用好酱半斤、细盐一两二钱拌匀揉擦,入香油四两,黄酒二斤泡淹过宿,次日连汁一起入锅,再下水二斤,微火煮熟后,加香料、大茴末、花椒末各八分,大葱头八个,醋半斤,色、味俱佳。 红煨羊肉:取熟羊肉切小块如骰子大,鸡汤煨,加笋丁、蕈丁、山药丁同煨。 小炒羊肉:取精肉去净筋膜,切细条,一锅只炒一斤,肥猪膘亦照羊肉切细丝,临炒,酒、酱、盐、蒜丝俱预备齐,烧红锅先用脂油熬滚,放羊略炒即入猪膘,下作料,名十八铲,多炒即老韧无味。又,精羊肉切细丝,每斤用酱五钱,椒末一钱将肉拌匀。锅内先下香油滚开,慢火炒熟。又下笋、韭、蒜、姜丝之类,临好加酒、醋少许。 酒煮羊肉:肥嫩羊肉三斤切大块,将水烧滚,一焯洗净,另用水一斤、盐八钱、清酱一盅、花椒三分、葱头七个、酒二斤慢火煮熟。 倪云林集中载制鹅法:整鹅一只,洗净后用盐三钱擦其腹,内塞葱一帚,顶实其中。外将蜜拌酒通身涂之。锅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起,不使身近水。灶内三芽柴二束烧尽为度,待锅盖冷后,揭开锅盖,将鹅翻身,仍将锅盖封好蒸之,再用芽柴一束烧尽为度。柴使其自尽,不可挑拨。锅盖用棉纸糊封,逼燥的裂缝,以水润之。起锅时不但鹅烂如泥,汤亦鲜美。 罐鹅:肥鹅治净,入大罐内,加黄酒三碗、酱油二杯、葱二根、姜二片、脂油丁二两、花椒三十粒、河水四碗,封口隔水煮半日取用,原味俱在。 风鹅:肥鹅治净加五香盐擦透,悬于当风处。 煨野鸭羹:野鸭脯切丁,配天花或松菌、笋尖、火腿各丁、鸡汤脍。 烧野鸭:切块油炒黄,加酱油、葱姜汁、酒收汤。 煨瓤鸭:去头、翅折骨,腹内填莲肉、松仁煨;又或填糯米、火腿丁煨;又或填香芃、海参块煨。 蜜鸭:蜜鸭类似瓤鸭,不同的是填糯米、火腿、去皮核红枣,周身涂蜜。 加香鸭:鸭破肋去脏洗净,灌肥肉片、香芃丝、火腿片、大茴香二、三粒、丁香三、粒四,将葱、姜、酒、酱衬砂锅底,将鸭置上面。锅盖用面糊固,烧两柱香。 煨三鸭:将江宁产的“肥桶鸭”去骨切块,先用蘑菇、冬笋煨至五分熟,再择家鸭、野鸭,切块,加酒、盐、椒煨烂。又或者,家鸭配野鸭、板鸭、酱油、酒酿、葱、姜、青菜头同煨。 炒鹌鹑:反炒野鸡、麻雀、鹌鹑一类山禽,皆用茶油为主。如无茶油,则用芝麻油,切不可用脂油。先将油同熟饭数颗慢火略滚,捞去饭粒,下姜丝炙赤,将禽肉配甜酱瓜、姜丝同炒数遍,取起用甜酒、菜油和匀,再炒熟。若麻雀,取起时,少停一刻,下去再炒。 江鲜鱼类菜: 醉鲤鱼:新鲜鲤鱼破开,治净腌二日,翻过再腌二日,即于卤内洗,再用清水洗净,晒干水气,入烧酒拖过装坛,每层各放花椒,用黄酒灌下,腌鱼寸许,再入烧酒半寸许,上以花椒盖之,泥封。总以鱼装七分,黄酒淹二分,烧酒一分,十分满足为妙。用时先取底下者,放脂油丁,加椒、葱切细如泥同炖,极烂用之。佳味也。如遇夏日,将鱼晒干如法醉之。醉鱼,蟹卤烧豆腐,鱼肉可拌切面,入虾酱。 醉鲤鱼脑:取鲤鱼脑壳煮熟,入酒酿醉。 炒青鱼片:切一寸左右大片,配冬笋、香蕈、芹菜梗,加盐酱佐料炒,豆粉收汤。或烧青鱼肉,以上佐料再配豆腐条烧。 鲈鱼:松江鲈鱼最佳,因其有四腮、巨口、细鳞。蒸法:将鱼去鳞、肚、腮,用酱油、火腿片、笋片、香蕈、酒、葱、姜清蒸。 鲈鱼汤:鲈鱼切片,鸡汤、火腿、笋片、酱油作汤,少入葱、姜。 煨鳗鱼:生鳗鱼先用稻草灰勒涎,剖洗切段(约二寸)香油炸过,黄酒、花椒煨半熟,再加香油、大蒜瓣、盐、临起豆粉收汤。 烧鳝鱼:鳝鱼勒细长条油炸,切五寸段,加糯米小汤圆、火腿丁、豆粉烧。 鳝鱼羹:鳝鱼煮半熟,切丝去骨,加酒、酱油煨之,微用豆粉,用金针菜、冬瓜、长葱为羹。 焖鳝鱼丝:鳝鱼去骨切丝,笋丝、酱油、酒、豆粉油炒,后焖,起锅前加蒜泥。 蔬菜类: 清烧笋:鲜笋切滚刀块,油、酱烧。 火腿煨三笋:天目笋尖、冬笋干、嫩鞭笋配火腿片,盐、酒并脂油一大块,入鸡汤煨一昼夜,汤白为佳。 三丝汤:鲜笋丝、茭白丝、腐干丝、鸡汤脍。 煨萝卜元宵:萝卜削圆如龙眼大,挖空灌入生肉丁或鸡脯子,入鸡汤煨。 烧黄芽菜(即大白菜):取芯切段,配火腿、冬笋片,多用猪油烧。亦有入糯米小汤圆烧,切段配笋丝或菌丝、酱油、酒、笋汤或蘑菇汤烧烂用。 糖春菜:春日青菜头切半寸段,用盐腌去卤,加入火腿丝、虾米、熟芝麻、少量醋、以及糖、姜丝。 拌冬菜心:取菜心风干一、二日,水焯,或加入盐略腌,再拌入虾米、芝麻和醋。 五香芹菜:盐腌晒干,切断,拌花椒、小茴、丁香、炒盐,装瓶备吃时取用。 芝麻芋:芋子去皮,烧烂,拌熟芝麻、糖。 点心类: 椒盐饼:白面二斤、香油半斤、洋糖(作者疑为白沙糖)二斤、盐五钱(作者疑古时五钱与现在五钱的计量出入较大)、椒末一两、小茴一两,和面为馅,入芝麻粗屑尤妙。每一饼夹馅一块,擀薄入炉。 芝麻饼:芝麻研碎和面,包脂油、洋糖,做小饼,油锅烙。(此没有记述用量数目,因此只能靠实操经验) 麻油甜饼:上(疑缺等字)白面微火炒熟,用各果仁、洋糖、芝麻搬运,作酥。又如芝麻椒盐酥,即前法不用果仁,只用洋糖、芝麻、椒盐,入麻油拌匀作酥。 豆沙卷:豆沙、糖、脂油丁、各果仁,包面,卷长条蒸。豆沙酥卷,则是包油面作长卷,入脂油炸酥。 椒盐切卷:椒盐、脂油,和面卷长条,切段蒸。 萝卜汤圆:萝卜刨丝,滚熟去臭气,微干,加葱、酱拌之,放粉圆中做馅,再用麻油炸之,汤滚亦可。 山药糕:去皮蒸熟,捣烂,和糯米粉、洋糖、脂油丁,杂揉透,印糕蒸饼,也可随意用馅,百合、栗子、藕粉糕等做法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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