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十一年夏至 作者:明开夜合 内容简介 我喜欢他的名字。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高中同学结婚,那天在朋友家里办同学聚会。 不知怎的,聊起学生时代做过的又傻又浪漫,又不为人知的事。 轮到夏漓,她说,他生日那天,我假公济私,在广播台给他放了一下午的歌,都是他喜欢的歌手。 有人问他是谁,夏漓笑笑不肯说。 中途她去洗手间,与旁边房间里走出来的一人迎面撞上。 是晏斯时。 晏斯时低头看她,目光极深,原来是你。 从楚城到南城,从南城到北城,从北城到洛杉矶。 为了靠近你,我跨越三千昼夜,一万公里。 不过你不必知道,因为我就要忘记你了。 毕业六年还是会梦见他。那时候最讨厌地理,但是当了两年的地理课代表。因为去文科组办公室会经过他的教室。抱着一摞书,心里又沉又轻盈,像怀揣一个巨大的秘密。后来穿梭在办公园区的灰色的写字楼间,时常想起往事。我不会再有那样纯粹的心事,在那年,在十六岁,在那个少年到来的夏天。 - 阅读提示: *暗恋成真/双初恋/HE *闷/慢热/平淡/前半校园后半都市 - 注:感情戏发生于男女主成年后 ===01(不让自己继续做不可能的梦...)=== “第一眼我便知晓,Y少年不属于这里,就像北地飞来的云雀,不属于夏天。 ”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夏漓的生日。 父母说好了周五晚上回来,周六陪她过生日,结果当晚下暴雨,石膏厂里做防汛工作,两人一晚没能脱身。 生日当天早上,夏妈妈姜虹打来电话,问能不能给他们送一套新的床单被罩。 夏漓和同学约好了下午去唱歌,要送东西只能趁着上午。 打开衣柜,樟脑丸混合一股霉味冲进脑仁里。 夏漓拣了床单被罩,拿一个塑料袋子套上。 黑色的垃圾袋不扎实,一下破了个口。 她猛地把所有东西往床上一掼,一阵深呼吸,半刻,找来一个纸袋,重新收拾。 心里多少觉得委屈。 石膏厂在聚树镇上,从楚城开发区坐公交车过去,颠颠簸簸要一个半小时。厂子附近没设站点,得她自己盯着,到了以后喊司机停车。 今天又逢楚城中考,全城交通管制,几条线路封了,公交要绕路,花了两小时才到达聚树镇。 石膏厂一旁原是备用土地的地方,正在建二期工程,蓝色铁皮围起围墙,工地上竖着巨大龙门吊。大卡车进出抛撒下泥沙,被车轮碾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父亲夏建阳在石膏厂保卫科工作,母亲姜虹在后勤部做烧饭阿姨。工厂有宿舍,两人申请了一间,一般没事都会住在厂里。 夏漓没进宿舍门,把东西递给姜虹,自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刮鞋底的泥,姜虹在屋里和她说话。 母女两人体己话很少,说来说去都是姜虹叮嘱她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少看书早点睡,关好水电。 夏漓嗯了一声,想到什么,“煤气罐里好像没气了。” “你给送气的打个电话。” 姜虹翻手机通讯录,撕下烟盒纸壳一角,抄了个电话号码递给她,“我做饭去了,你等会儿自己去食堂找我,吃饭了再回去吧。” “不吃了,我下午要跟徐宁她们去唱歌。” 姜虹就说,“那不要玩到太晚啊。” “嗯。” 父母对夏漓管得少,因为她一向乖巧懂事,让人省心,留宿在朋友家里都会跟家长报备,不会无故夜不归宿。 姜虹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又折回来,打开衣柜,从提包里拿出五十块钱,想了想,又换了张一百的递给夏漓,“那你自己去买点好吃的。生日想要什么礼物自己买。” “不用,我有钱。” “你自己存的是你的。拿着吧。” 夏漓不说什么了,接了纸币,装进书包的内袋里。 出大门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轿车驶进来。 夏漓往旁边退让,哪知道那车就在她面前停下。 车窗落下,里头坐着的人,夏漓认识,赶紧打招呼:“罗叔叔好。” 罗卫国笑说:“本来中午要跟你爸爸吃饭,临时有点事。等下回我请你们吃饭。” 夏漓露出乖巧礼貌的笑容:“罗叔叔你先忙你自己的事,不用着急。” 罗卫国点头,“行,那我先进去了。” 车窗升起,一晃而过,夏漓留意到,后座上似乎还坐了一个人。 夏漓走出大门,给父亲夏建阳发了条短信,说自己来过了。 夏建阳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缺不缺钱用,她说不缺,妈妈给过,夏建阳就让她自己买点好吃的。 回开发区的公交车发车时间不定,快的时候十分钟,慢的时候,四十分钟都不一定有一趟。 夏漓今天运气不好,等了快半小时,也不见车的影子。 她有些着急,给好朋友发了短信打预防针,自己可能会晚到一些。 在树荫下站得累了,夏漓换成蹲姿,好在昨天下过雨,天气还算凉爽。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用MP3听歌。 那时候杂牌的MP3很便宜,质量也不差。 但她做梦也想要一台OPPO的MP4,蓝色机身,背面是拉丝工艺,触屏菜单,没有多余按键,显示界面是漂亮的紫色,歌词的字体都纤细优雅。 好朋友徐宁有一部,她有时候借来听歌,爱不释手,觉得它的工业设计完美极了。 忽听一声鸣笛。 夏漓抬眼看去,又是从大门开出来的罗卫国的车。 罗卫国落窗笑问:“在等公交?” 夏漓一把摘下耳机,点头。 她看见罗卫国回头,跟坐在后座的不知道谁说了句话,然后对她说:“上车一块儿走吧。” “谢谢罗叔叔,不过公交应该一会儿就来了……” “上来吧。” 夏漓不想显得自己不识抬举,罗卫国对他们一家人一贯特别热心照拂。 夏家和罗家是同乡,罗卫国的老婆也姓夏,跟夏家往上数几代还是同宗。夏建阳拖家带口来楚城发展,都是仰仗罗卫国安排,才在石膏厂里谋得一份差事。夏漓当时读初中转户口过来,也是罗卫国帮忙找的关系。 夏漓走过去,拉开了后方的车门。 往里看一眼,才发现左边座位有人。 一个陌生男生,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个子很高。 白衣黑裤,骨架清薄,气质又冷又出尘,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夏漓不由自已地看得愣了一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苏轼的诗: 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 她顿生局促,不知该不该上车,往副驾驶座上看,那上面被一只手提公文包占了位置。 后方有车鸣笛催促,她不能多想,还是弯腰上了车。 落座,将卸下的书包抱在自己膝头。余光瞥向男生的脸。 似乎应该打声招呼,但不知道如何称呼。 罗卫国倒是及时:“这位是霍董的外孙。” 可这介绍让夏漓依然无从称呼,想了想最终只说:“……你好。” 男生看过来,微冷的一双眼,声音有点儿像风吹过积雪的树梢,“你好。” 车开出去没一会儿,罗卫国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夏漓旁边的男生,满脸堆笑:“您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餐厅已经订好了,到了就能吃饭。” 男生声音平淡地说:“好。谢谢罗总。” “副总,副总。”罗卫国笑着纠正。 罗卫国对男生的态度十分谄媚,这让夏漓有些尴尬,好像无意间窥探到了一个人的另一面——通常情况,只有她父亲夏建阳对罗卫国小心翼翼讨好谄媚的份。 安静不到半分钟,罗卫国又笑问男生:“您热不热?要不要空调开低点儿?” 男生还是那副没有波澜的神情:“不用。” 罗卫国笑说:“我经常帮您外公办事,对楚城都熟悉,您要有什么需要,也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保管叫您来这儿住得顺心……” 夏漓作为旁人,都已为这过度的热情感到脸酸,男生却只是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依旧教养很好地说“谢谢”。 罗卫国的电话响了。 他赶紧接起来,对那头笑说:“已经在路上了……对,对……霍董您放心,保证毫发无损……昨晚防汛工作也没什么闪失,今天正常开工……您不是身体不好吗,这些小事让我们操劳就行……” “你在听歌?” 夏漓忽听见身边男生轻声问。 转头,看见他目光微垂,看的是她手里,耳机线绞缠的MP3。 夏漓下意识攥紧,不想叫他看见那山寨的品牌。 “可以借我听吗?我的没电了。” 少年的皮肤有种薄霜的白,睫毛长而薄,垂眼时浅灰色阴影落下,不知怎的就让她想到栖息在树梢的冬日灰雀的羽毛。 明章中学其实不乏帅气的男生,但夏漓觉得他们的帅气是一种可想象的具体,看久了就觉得也就那样。 他不一样。 气质干净得不真实,似乎理应只存在于抽象的概念之中。 男生补充,“借我一只就行。” 夏漓呼吸都轻了,摘下了耳机,两只都递过去。 男生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 她解释:“你听吧,我正好要睡一下。” 男生接过,“谢谢。” 理应将MP3也递过去,但是夏漓怕露怯,只拿在自己手里,问他:“需要听什么歌?” “都可以。” “……那我随机播放了。” 男生点头。 夏漓低头拨弄菜单栏,调出来一首她常听又没那么烂大街的。 MP3显示屏幕沾了微薄的汗,来自她的手指。 男生将两只耳机塞进耳朵里,身体往后靠,转头,看向窗外。 罗卫国打完电话,准备继续对男生嘘寒问暖,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终于住声。 夏漓意识到,男生不是真的要听歌。 他是懒得再应付罗卫国。 夏漓并没有睡着,倒是男生抱着手臂,脑袋朝左侧一偏,不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 夏漓时不时瞥一眼MP3显示屏左上角的电量,有些担心它没电关机。 但不得不说山寨货也有优点,有一块比什么品牌机都耐用的电池。 那一种心情很奇怪,从未有过。 阳光投进来,晒得朝阳的那一侧皮肤渐渐升温,心脏里也似有微热的潮水灌入,她不动声色地往少年那儿看去一眼,那明翳驳杂的光斑落在他身上,也似她的心情。 像什么时候被人点亮了一只蜡烛,微小的火苗在风里倒伏,明明灭灭。 返程那么快,一定不单单是坐的是小轿车的缘故。 夏漓回神的时候,车已开到了开发区附近,罗卫国转头来问夏漓是不是要回家。 “我要去天星街——罗叔叔你在前面把我放下来就行,我自己坐车过去。” 罗卫国说:“我们也往市中心去,正好顺路。” 二十分钟后,车开到了天星街的路口,罗卫国将车靠边停下。 夏漓转头看向男生,不待她开口,男生已经睁开眼睛,摘下两只耳机递给她,拿那样清冷干净的声线对她说:“谢谢。” 夏漓按了播放暂停键,将耳机线缠在MP3上。 她拉开车门,对罗卫国道谢,下车前看了男生一眼,犹豫以后还是没有开口问他的名字。 她不让自己继续做不可能的梦。 他们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02(海晏河清我喜我生独丁...)=== “仿佛,我喜欢上Y少年之前,先喜欢上了他的名字。 ”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夏漓的这两个朋友,性格正好一冷一热。 徐宁是个资深“二次元”,宅,懒,怕麻烦,比起社交,更喜欢跟纸片人打交道。 而林清晓天然有种招人喜欢的魔力,跟任何人都能轻易打成一片。 夏漓似乎正好处于她们性格光谱的中间位置,温和,慢热,相对内向,跟谁都能成为泛泛之交,但真正称得上是好朋友的,也就她们两个。 夏漓进门时,林清晓在唱郭静的《下一个天亮》,徐宁则歪靠着沙发,端着MP4正在看番。 夏漓:“你先唱,我吃点东西再点。” 夏漓没吃中饭,进KTV前,在旁边肯德基买了一份套餐。 父母给的零用钱绰绰有余,但她一贯节俭,如无特殊情况,三餐都在食堂解决,只允许自己在特别的日子稍稍奢侈——一份肯德基套餐的价格,对于那时候的她而言,算不得太便宜。 夏漓将餐盒铺在茶几上,招呼大家过来吃小食。 林清晓唱完了这首歌,切成原唱,放了话筒坐过来,把生日礼物递给夏漓。 林清晓沾着番茄酱吃薯条,“下个学期学校要开个国际班,你们听说了吗?” “有个杰出校友赞助了一大笔钱,支持明中搞国际班试点。”林清晓说。 “国际班小班制教学,专门聘请最好的外教,除了学费,还要交建校费。”林清晓耸耸肩,“我家没这个条件。” 徐宁也说:“而且出去读本科,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才是真正的大头。” 林清晓是双职工家庭,而徐宁母亲是公务员,父亲自己在做生意。 她们的家庭条件,都不足以负担国际班,各何况家境更为普通的夏漓。 去国外读书,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觉得陶诗悦肯定会去。”林清晓说。 “我记得她爸是在市委工作?”夏漓说。 林清晓点头,“官还不小。她妈是市一医的外科主任,当时老庄的爸爸做手术,还是她妈安排的。” 老庄是她们班班主任。 林清晓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两人初中在一个班,那时候关系还挺不错。 后来因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闹掰了,过程很不愉快,因此林清晓一直不怎么喜欢她这个人。 班里有些同学也不怎么喜欢陶诗悦,因为她待人接物常有一种让人微妙的优越感。 “话说校草不是还追过陶诗悦么?”林清晓又说,“不过我听说他最近可能跟钟茜茜在一起了。” 她们念的是文科实验班。 明章中学文科统共只有一个实验班,高一下分班时,按成绩择优录取,文科年纪前五十名才有资格。 班主任老庄不苟言笑,治班严谨,班里很少早恋的事,顶多只敢私下眉来眼去。 其他班则不然,尤其艺术班。 林清晓跟艺术班的有个女生关系很好,一栋楼里长大的,常从她那里批发来第一手新鲜八卦,谁与谁恋爱,谁与谁劈腿,谁与谁疑似已经“那个”了…… 徐宁问:“元旦晚会跳爵士舞的那个钟茜茜?” 林清晓点头。 夏漓则问:“我们学校有公认的校草吗?” “陈宇啊。” 徐宁说:“……我以为你说的是沈杨,还在想沈杨什么什么时候追过陶诗悦。校草怎么会是陈宇,明显沈杨帅一些吧。” “沈杨哪里帅了,流里流气的。” “你夸陈宇帅,聂楚航知道吗?” 聂楚航是林清晓喜欢的男生。 “对聂楚航这种学霸,怎么能用帅不帅这种肤浅的评价?” 两人没辩出结果,于是齐齐看向夏漓,让她来做一个裁决。 夏漓咬着吸管,犹豫。 她突然明确理解了“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话。 不知该不该提,她今天碰见了一个像是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男生。 经他以后,其他男生在她眼里都成了庸脂俗粉。 这可真是个艰难的选择,最后夏漓说:“陈宇吧。” 陈宇毕竟是理科实验班的。而沈杨在普通班,成绩差,风评差,换女朋友比变天还勤,大家都说他痞里痞气的很有味道,夏漓却很无感。 她喜欢的类型,是成绩优秀、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徐宁不服气地打了她一下,笑说:“什么审美。” / 那年暑假的主旋律是北京奥运会。 奥运会赛程全部结束时,学校也快开学了。 升上高二,文科实验班没换教室,仍然在三楼楼梯左手边第一间。 但班上的学生有了变动——林清晓猜得没错,陶诗悦和班里的另外三个同学,真去了国际班。 陶诗悦大早来七班收拾东西,叫了班里两个好朋友帮她搬书。 有人凑过去问她国际班相关的事,她笑说:“都是我爸妈安排的,其实我自己是真的不想去。” “真羡慕你。不用经历高考,多好啊。”有同学说。 她说:“我还羡慕你们呢!可以经历真正完整的青春。” 这句话说得周围一圈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陶诗悦倒似一点没察觉自己这番话有多微妙,抱着一摞书在门口挥手,笑说:“我走啦!国际班在一楼,大家有空去找我玩!” 七班到底是文科实验班,素质都高,纷纷出声应和,祝陶诗悦到了新班级一切顺利。 陶诗悦:“也祝大家前程似锦!” 开学第一天没老师坐镇,所有课都是自习。 林清晓跟夏漓的同桌换了位置,这会儿就坐在她旁边。 林清晓此时轻嗤一声:“走了都还要炫耀一声。” 夏漓笑说:“换成我我也想炫耀。” “我们是不是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好像有点哦。” 两人一阵笑。 按理说,国际班的成立是个大新闻,但班上氛围微妙,大家似乎心照不宣,有意对这个话题保持沉默。 在楚城这个小地方,明章中学就是莘莘学子的灯塔。 学校历史悠久,在楚城排名第一,前身是明章书院,创办于乾隆年间。明中每年固定输送相当数量的清北生,实验班的一本过线率同样十分可观。 明中一贯以成绩论英雄,当然,学校也不介意多赚一笔建校费,每届都有一定名额留给不缺钱的子弟,但学校从来没在明面上张扬过此事。 而这一次的国际班不一样。 它的设立,似乎让人第一次那么明确地感知到了“阶层差异”的存在。 有人悬梁刺股,争屈指可数的几个清北复交的名额,有人顺风顺水,直通美本英本。 对于普通的大多数学生,在这一瞬间都能感觉到一种刺痛感,或轻或重。 / 在班主任老庄的威严之下,仅仅开学第二天,七班的节奏就步入正轨,从早读到晚自习,朝七晚十,运转规律。 下午天气转阴,天光一瞬收敛,那天色锅底似的,一看就要下雨。 新排的值日表,夏漓这天要负责七班的户外清洁区。 她还兼着一个广播台台长的工作,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赶紧跑过去跟同天值日的肖宇龙打招呼。 “我要先去趟广播室,能不能拜托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那请我吃晚饭。”肖宇龙说。 “可以可以!” “开玩笑的!你快去吧,我帮你拿扫帚。”肖宇龙笑说。 “谢谢,帮我大忙了。” 夏漓匆忙赶到广播台,确认负责今天播音栏目的编导和播音员已经就位,便赶去值日区。 肖宇龙已经在打扫了,旁边放着他帮忙拿过来的另一把扫帚。 夏漓赶忙跑过去,拿起扫帚,“这边你扫了吗?” “扫了——你去扫那边吧。” 没一会儿天就开始落雨。 两人加快动作,囫囵地扫了几下,将灰尘和枯枝败叶聚成一堆,拿撮箕倒入一旁垃圾桶。 赶在雨彻底浇湿地面之前,两人飞快跑进教学楼前的连廊躲雨。 差一点撞上人,夏漓急忙刹住脚步。 然后她便愣住。 她跑得气喘吁吁,手里还拿着撮箕和两把扫帚,头发被雨水打得半潮,刘海都耷拉在额头上。 最狼狈的时候,偏偏碰见了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好在,男生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穿着白色T恤,背上斜挎一只黑色双肩包,神情倦淡地站在一位老人身旁。 那老人看着已年逾六旬,两鬓斑白,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 在两人对面,站着同样笑容和气的教导主任。 老人笑说:“……明中治学严谨,我是放心的。这孩子也懂事,不会给郑老师您添麻烦,以后就拜托您多看顾点儿。” 郑主任笑说:“您放心,所有学生我们都会负责……” 夏漓怔怔的,心情竟似失而复得的喜悦。 怎么会,怎么竟然还能再见…… 已经走到前面肖宇龙这时候催了一声,夏漓这才回神,跟上去。 走远才敢回头,看见廊下飘雨,他身形清瘦而挺拔,像白鹤清标孤绝,个子那么高,比郑主任都要高出一个头。 肖宇龙自己去倒垃圾,让夏漓先回教室。 穿过一楼走廊,会经过国际班的教室。 国际班的班号是二十,此刻,二十班门口走廊靠窗处,围着陶诗悦站了四五个人。 陶诗悦眉眼间几分骄矜,没到“优越感”这样露骨,但细看确实容易让人有这种感觉。 夏漓对她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恶感,因为陶诗悦就是班上从小到大都会有的,小公主型的女生,家境优越,长相漂亮,人缘和成绩俱佳,这样的条件凭什么不可以有优越感。 “诗悦,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夏漓经过时,听见有人问。 “他外婆退休以前也在一医工作,我妈跟她一个科室的,算是她的半个学生。”陶诗悦说。 夏漓脚步一顿。 她不知道他们在聊谁,但有种莫名的直觉。 是不是在说那个男生? 有人“哇”了一声,又问:“他从什么学校转过来的?” “北城那边。” “从北城转来我们楚城这么一个小地方干嘛?” “所以才设了国际班啊。”陶诗悦说,“成立国际班的钱大部分都他外公捐的。不过他应该只在我们这儿借读,到时候申学校递材料什么的,还是会回北城。” 这时候陶诗悦注意到夏漓了,主动挥手打了声招呼,“嗨!” 夏漓腾不出手来,也就微笑说声“嗨”。 虽有满腹好奇,但毕竟是在别人班级门口,夏漓不好围拢过去旁听,跟陶诗悦打过招呼以后就走了。 夏漓放了扫帚和撮箕,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洗了个手。 回教室没一会儿,林清晓从食堂回来了,手里拎着给夏漓带的一碗炒面。 夏漓道谢。 林清晓在夏漓同桌的位置上坐下,一边喝着光明酸奶一边说,“你刚刚去值日了没看见,二十班来了个特别帅的男生。” 夏漓掰开一次性筷子的动作停了下,“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听见陶诗悦他们好像在讨论。她好像跟那个男生是认识的。” 林清晓说:“那她不得抓紧机会显摆。” 这时候走进来三个女生,也正兴奋地聊着同样话题。 有个女生说:“听说人还没走,在办公楼那边。” “要不去看看?” “不了吧,好刻意啊。” “到底有多帅啊?比沈杨还帅?” “沈杨跟他比也就一般般。” 在她们的交谈中,夏漓知道了更多细节。 男生下午最后一节课快下课时来的,主要是来放书。 他进教室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倒是陶诗悦,主动叫了他的名字,但他的反应很冷淡。 之后一下课,男生就走了,再被人碰见就是在办公楼那儿。 夏漓有种奇妙的感觉。 后来2013年火了一首叫《董小姐》的歌,歌词说“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夏漓却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温和,乖巧,按部就班,从不逾矩。 而此时此刻,她却离一个故事那么近。 有种冲动,想向世界宣告,你们说的这个人,曾经借我的耳机听了两小时的歌。 可是不行。 一定有人质疑真实性。 那真的发生过吗,她自己都有些怀疑。 如果那时候,勇敢问了他的名字就好了。 知道了名字,他就似乎不再像是她在车里做的一页白日梦。 夏漓问林清晓:“他叫什么?” “晏斯时。” “怎么写?” 林清晓拿过她的笔和草稿纸。 晏斯时。 海晏河清,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03(这一刻天地寂静...)=== “毕业七年还是会梦见他。那时候最讨厌地理,但是当了两年的地理课代表。因为去文科组办公室会经过他的教室。抱着一摞书,心里又沉又轻盈,像怀揣一个巨大的秘密。后来穿梭在办公园区灰色的写字楼间,时常想起往事。我不会再有那样纯粹的心事,在那年,在十六岁,在那个少年到来的夏天。”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周三开班会,一共两件事。一件换座位,一件选班委。 每学期七班的座位都是班主任老庄亲自排的,不是按照成绩,也不是经典的一对一帮扶,究竟按什么规律,可能只有老庄自己清楚。 不过有一点很明确,老庄跟其他的传统班主任一样,绝不允许男女同桌。 但班上一共11个男生,排来排去都会有个男生一定得跟女生坐。 男生们把这人称之为“天选之子”。 这学期的“天选之子”,恰好是之前跟夏漓一块儿值日的肖宇龙。 肖宇龙这人成绩在班里只排在中下游,但人缘好得不行,性格有点儿吊儿郎当的,很能插科打诨活跃气氛。 肖宇龙一边搬桌子,一边嘚瑟唱着“速度七十迈,心情是自由自在……” 气得他好哥们儿劳动委员踹了他一脚。 夏漓把歪倒的几本书摆正,调整两端哆啦A梦形状的书档。 夏漓回头,迎上的是肖宇龙的笑容。 肖宇龙笑问:“你们座位空间还够不?我们能不能再往前挪点。” “可以。”夏漓将自己的凳子朝前挪了挪。 一会儿,老庄回到教室,大家顿时安静下来。 “我都可以。” 老庄点头:“那你继续为同学服务吧。组织一下选班委的事,选完了大家就自习,保持安静。” 说完便离开了教室。 班长上台,将所有职位写在黑板上。 大部分班委顺延了上学期的安排,除了纪律委员和地理课代表。 原本的纪律委员是陶诗悦,转去了国际班;上学期的地理课代表则表示不想再当了。 七班的大部分人,按照后来的流行语来说,比较“佛系”,大家一心向着985,对班上的职务都不怎么热衷。 况且明中不评虚头巴脑的“三好学生”,只每学期有奖学金名额,唯一评选标准就是成绩,班委不加分,纯服务性质。 班长号召了好几次,才有个女生举手顶了纪律委员的位置。 “地理课代表呢?有没有人愿意当?” 夏漓心脏忽然猛跳了下,那鼓动的心情生得突然。 她在班里是个很没存在感的女生,成绩十一二名,才艺一无所长,性情温和无争。 跟出风头,或是为同学服务的精神没半点关系。 她只是骤然意识到,去办公楼的文科组办公室,每次都会经过一楼的二十班。 夏漓暗暗呼了口气,随即举起手,“我试试吧。” 没人与她竞争。 班长在“地理课代表”那一行字 / 次日下午有节地理课。 下课以后,吴老师叫夏漓跟她去趟办公室。 吴老师性格随和,在所有任教老师里面,是最好说话的。 但夏漓文综三科地理最差,最怕的就是她。 夏漓跟在吴老师身旁,心里忐忑。 吴老师边走边笑问:“怎么想到要当我的课代表的?” 夏漓搬出了那套早就想好的冠冕堂皇:“……我地理拖了文综的后腿,想补上来。” 吴老师很是认可地点点头,笑说:“有这个进取的想法是好的。不过课代表得起到表率作用,你要加油啊。” 夏漓压力好大,“……老师我会努力的。” “地理分析比历史和政治要灵活些,课上没消化的要多问,死做题肯定是不行的。 夏漓忙不迭点头。 说话间已到了一楼。 夏漓飞快往二十班的教室里看了一眼。 匆匆一瞥的视野里,没有晏斯时的身影。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迅速收回视线。 到了办公室,吴老师拿了套针对今日课程知识点的高考真题练习卷,让夏漓发下去,明天地理晚自习讲。 夏漓抱着试卷,穿过连廊,再度经过了二十班教室。 这一回,扫过的这一眼叫她惊喜。 国际班统共只二十几人,单人单座,教室显得宽敞明亮。 少年的座位,在最里面那一排的倒数第三。 他正站起身,一手撑着课桌,一手将窗户推到最开。 外头是棵高大的皂荚树,开窗瞬间,白色书页翻卷,那风里似乎都浸染了郁郁微凉的绿意。 明章中学的校服黑白配色,夏季是polo领的短袖,稍显呆板的配色与样式,穿在他身上,却有种旁人无匹的清爽。 夏漓心脏漏拍。 飞速收回目光往前走,脚步快得似在小跑,上了楼梯才发觉。 倒也不是第一次远远看见晏斯时,毕竟他转来也有好几天了。 第二节课课间,除高三以外,全体出动做广播体操,国际班也没有豁免权。 有一回下课及时,夏漓跟林清晓她们一块儿下楼,走到一楼半的平台那儿,正好瞧见晏斯时从楼梯最下方的出口出去。 好几个人围在他身旁,但他的背影却有茕然之感。 但做广播体操碰见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七班在三楼,下楼那会儿的工夫,一楼教室的人早就已在操场就位了。 做操时,七班和二十班也不挨着,夏漓每每将视线投往二十班的方向,只看见人头攒动。 还有一回是上体育课。 明中的体育课都很水,统一跑圈之后,大家自由活动。 那时她正跟几个女生,躲在篮球场旁边樟树的阴影下乘凉,就听有人低呼:“晏斯时!” 大家齐齐转头。 运动场拦网外的那条林荫道,是从教室到食堂小卖部的必经之路。 晏斯时正在经过,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 他旁边还有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偶尔点头或开口回应。 无论第几次看见,夏漓都会暗暗感叹。 他皮肤真白,整个人干净得跟霜雪一样。 此刻,夏漓为自己做了当地理课代表这个决定高兴。 她的勇气得到了即时回馈。 往后,当她往返于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时,常常会想。 我有秘密了。 回教室,夏漓将试卷按人数分成四份,递给每组第一排的同学,叫他们帮忙传下去。 自己捡了支白色粉笔,在黑板右侧,课程表下方固定布置作业的区域写了一行“地理试卷周五晚讲题”,字迹清秀工整。 她拍了拍手上粉笔灰,回座位坐下。 “地理课代表。”后排有人喊。 夏漓回头。 肖宇龙笑说:“周六我过生日,请你们唱K去不去?” 彼时小地方娱乐活动有限,唱K是最普遍的选择。 夏漓有些意外。 她跟肖宇龙真算不上熟。 “还有谁去吗?”夏漓问。 “班长啊,劳动委员啊……” “班委团建?” 肖宇龙被逗笑,“反正请了挺多人的——哦,你跟徐宁和林清晓关系挺好吧,她们也去。” 这样一说,夏漓就不犹豫了,“好啊,那我也去。” 升高二以后,实验班每周只休一天半,周日下午就要返校上课,周六算是唯一可以放开胆子玩的时间。 夏漓家在开发区,离学校远,十点半才下晚自习,父母又常常住在厂里,不放心让夏漓走读。 高一上夏漓是住校的,但明中的住宿环境,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八人间,公共卫浴,半层楼抢三个厕所位,每天有限的洗漱时间都在打仗。 这些夏漓都能克服。 唯独睡眠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 宿舍里有个女生打鼾震天动地,夏漓只能每晚戴耳塞睡觉,长期戴耳朵痛,耳鸣,又患了外耳炎。 后来实在没办法,才跟父母提这事儿。 姜虹怪她怎么不早说,每天统共就那么点休息时间,还睡不好,身体怎么撑得住。 经打听,学校附近有专租给学生的公寓——说是公寓,实则是一个退休的老师,拿老房子隔出来的群租房,每间面积非常小,只放得下一张1.2米的床和一张书桌。但有公共客厅,有洗衣机,热水也24小时供应。 最小的一间,每月230元。 在2008年,每年2760元,对夏漓的家庭而言,算是一笔额外不小的开销。 但姜虹力劝夏建阳,最终还是给夏漓租了一间。 夏漓从不怨怼自己出身平凡。 她知道父母已经竭尽全力给了自己最好的条件。 住学生公寓,相对于住校要自由得多。 夏漓逢周五会给姜虹打电话,假如他们周末不回家的话,她也就不回去了。 周六下午,夏漓去KTV之前先去了趟书店。 肖宇龙过生日,她总不能空手去。 但实在不熟,不知道送什么,想来想去还是书最稳妥。 离学校一个路口远的洋丰路上,有家洋丰书店,品类比较多,夏漓常去逛。 在书店里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中国文学那排书架前,挑了本梁实秋的《雅舍小品》。这是不会出错的选择。 临走前,看见书架高处有本白先勇,踮了踮脚,捏著书脊抽出来。 书有塑封,不知里头的内容。 她正低头看腰封文字,听见身旁有脚步声靠近,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 半刻,忽有一道清淡的声音落下:“你好。” 夏漓睫毛微颤,猛然转头。 因在校外,少年没穿校服,上身是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单挎着黑色双肩包的一只肩带,白色耳机线从背包的侧方口袋里牵出。 他只戴了一只耳机,另一只拿在手里,似是刚摘下的。 夏漓呼吸都停了一瞬,“……你好。” “……你来买书。”夏漓自感语言中枢已经失灵,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蠢的话。来书店不买书做什么? 晏斯时“嗯”了一声。 夏漓一万个不想让话题落地,不管什么,只想绞尽脑汁跟他多说两句话,“……你转来我们学校了是么?有天课间操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了。” 晏斯时看了她一眼,“你在明中?” “嗯。我在七班。” “二十班。” 我知道。夏漓在心里说。 “上次谢谢你。”晏斯时说。 夏漓摇摇头,“……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 “我叫晏斯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夏漓。夏天的夏,漓江的漓。” 晏斯时点了一下头,目光在她手里拿的书上停落一瞬,又问:“附近还有其他书店吗?” “天星街上还有家新华书店。你需要买什么类型的书?” “漫画。这边书店好像没有。” 夏漓一阵失重般的眩晕,她在此刻无比感谢徐宁带她成了一个半吊子的“二次元”。 “有的,在前面路口……”夏漓忽地停下,而后又说,“那个店铺很小,不好找,要我带你过去吗?” “如果不麻烦你的话。” “不会……那你稍等我一下,我结个账。” 夏漓将两本书拿到柜台付账,晏斯时先一步出了书店。 他站在门口,黄昏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绒光。 夏漓把书装进背包里,三步迈下台阶,“可以走了。” 天知道她要多么用力才能显得若无其事,心脏跳动得比刚跑完一个800米还要剧烈,连那种缺氧感都如出一辙。 晏斯时点头,随即顿了一下,将另只耳机也摘下,掏出书包侧袋的银色iPod,将耳机线整齐绕上去,往黑色长裤的口袋里一揣。 夏漓两手轻抓著书包肩带,只敢以余光打量晏斯时。 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他为什么从北城转来这种话题,似乎显得很唐突。 她能感觉到,晏斯时其实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 虽然他并不会对人爱答不理,就像对罗卫国,那么尴尬他也会客气应对。 他的客气其实已经反应了他的态度:一视同仁的礼貌里藏着一视同仁的冷淡。 沉默间,已走到了前方路口。 经过拐角时,一阵香味飘来,夏漓脚步一停。 圆筒状烤炉前,一个戴红色面巾的女人,手里拿了柄火钳,动作利落地从炉里夹出一个个带叶的玉米。旁边那人可能是她老公,带着手套,两下剥除玉米叶,拿个袋子将烤好的玉米一装,递给顾客。 小小摊点却大排长龙,一个铁皮饼干盒里装着满满当当的零票,大家自觉给钱,自助找零。 夏漓指了指这玉米摊,“他家的玉米特别好吃……可以试试。” 越说越心虚。 因为想象不出,眼前这样一个人啃玉米的样子。 晏斯时却说:“有机会的话。” 虽然语气一如既往的清淡。 拐进去是条小巷,两侧梧桐树浓阴匝地。 沿街店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 那家书店就夹在这些店铺之间,旧招牌上写着“尚智书店”四个字,毫不起眼。 店铺可能只有十来平米,逼仄得转身都难,书架空间不够,有些书就直接成捆摞在地上,随意地像论斤卖的废品,但扒拉一下全是宝藏。 新华书店、洋丰书店和学校附近书报摊上没有的那些冷门的科幻、漫画、悬疑等等,这里全都有。 客流不多,这里更像是小众爱好者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店铺老板是个冷着脸的阿姨,从不主动跟顾客说话,就坐在单人柜台后面,自顾自看书。 夏漓自觉得担起招待任务,放低声音对晏斯时说:“这里热门的漫画都有……冷门的也有,在里面那几排,要自己找。” 晏斯时点头,“谢谢。我看看。” 书店里有股尘味,混了油墨的气息,像雨天坐在窗台边写日记,打翻了一只碳素墨水瓶。 夏漓没有跟在晏斯时身后,否则像个导购似的很不礼貌。 她立在书架前,挑起了自己感兴趣的。 听见晏斯时的脚步声绕过书架,去了另一侧。 有书被抽出,书页翻开的细微声响,像蜻蜓窸窣振翅。 这轻微动静让夏漓都不敢大声呼吸。 外头夕阳更斜几分,落到了对街建筑的后方,天色几乎一瞬便暗了,店里昏暝起来。 这一刻夏漓觉得天地寂静。 脚步声近了又远,十来分钟后,晏斯时挑好了书,从书架后方走出来。 夏漓去看他抱着的那摞书。 全套《虫师》单行本。 “你也追漫画吗?”夏漓问。 “偶尔会看。同学推荐的,打发时间。” “《虫师》确实不错的。” “那我一定看完。” 晏斯时将整套漫画放在柜台上,往门口的杂志架上扫一眼,又顺手拿了本最新的《看电影》和《大众软件》。 夏漓又有种买刮刮乐中奖的欣喜:《看电影》也是她每期不落的心头好。 晏斯时将两本杂志放在柜台上,往她手里扫了一眼,说:“一起付吧。” 夏漓将这句话理解得很单纯,因此直接递了手里的《噬魂师》新一册单行本过去。 店主阿姨拿计算机统一算了个数,抹去零头。 晏斯时付账,接了找零,将夏漓的书递给她。 两人一块儿往外走,夏漓卸下书包,背到胸前,将漫画丢进去,拿出包里的钱包,从里面掏出十块钱递给晏斯时。 晏斯时微微一愣,“我的意思是,当我送你的。谢谢你带我来这家书店。” “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夏漓结巴了一下。 “收下吧。” 夏漓讷讷地说:“谢谢。”没有再推辞。 是她的私心作祟,她承认,至少,她拥有了一件来自晏斯时的“礼物”。 忽响起诺基亚的经典铃声。 晏斯时将漫画放进书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他稍背过身,接通电话后看了眼前方路牌,对那端报了此处地址。 挂了电话,晏斯时看向夏漓,“我在这儿等车。要送你吗?” 夏漓相信,换成任何一个二十班的同学,晏斯时都会这样客套地多问一句。 而她并不想消费他单纯出于教养的客气,给他添麻烦。 “不用。我跟同学约好了,就在天星街,很近。” 晏斯时没再说什么。 夏漓说:“那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 夏漓转身,快步走到巷口了才回头看了一眼。 少年戴上了耳机,低头站在树下等车。 有风吹过,天已经彻底暗了,路灯在他身后亮起。 ===04(整个世界白雪皑皑...)=== “我常常从不同的人那里“听说”Y少年。都说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仅仅只是听说,就足够让我在心里演完一出出的跌宕起伏。”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包厢里喧嚷沸腾,有人在鬼哭狼嚎地唱《为爱而生》。 夏漓进去时没引起谁的注意,在角落里找到林清晓和徐宁的身影,过去跟她们汇合。 夏漓拉开背包,徐宁瞥了眼,“《噬魂师》新单行本出了?” 夏漓想着是否应该给肖宇龙写张贺卡,翻遍书包,只翻到文具袋里的便利贴,就拿笔写了句“生日快乐”,画个笑脸,落款。 “书。”徐宁和林清晓异口同声。 林清晓补充:“我送的余秋雨,徐宁送的汪国真。” 夏漓举起自己梁实秋。 三人都笑起来。 林清晓说:“够他做一学期的摘抄了。” 头顶漫闪的彩球灯光叫人一遮。 肖宇龙凑了过来,笑问:“笑什么呢。” 夏漓将贴了便利贴的书递过去,“生日快乐。” “……又是书啊,你们还能不能有点新意了。”虽这样说,肖宇龙收下以后还是郑重道声谢。 肖宇龙手机响了声,他接了个电话,而后对三人说:“叫人去买零食去了,一会儿就送到,你们先玩,我去接个同学。” 茶几上有果盘,夏漓拿了块哈密瓜,咬了口,转头打量林清晓,“你化妆了?” “哪有化妆,只涂了唇彩好吧。” “头发也卷了。” “就试了试新夹板。” 人多的KTV场合实则很索然,尤其碰到麦霸。 好在三人聚在一起还可以聊天。 没一会儿,又有两三人推门进来。 林清晓往门口看了眼,忽地一下坐正,理了理头发。 夏漓和徐宁异口同声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是说你怎么会答应过来,你跟肖宇龙又不熟,原来是因为聂楚航。”夏漓揶揄。 “……闭嘴啦。”林清晓难得的不好意思。 楚城一个小地方,学校少,好学校更少。 明中随意两个学生拎出来,都能扯上关系,要么是幼儿园伙伴,要么是小学校友,要么是初中校友。 肖宇龙跟聂楚航初中时候是一个班的;而在文理分科之前,聂楚航和林清晓又是一个班的。 聂楚航长相斯文,个头高高,是个很有书卷气的男生。 他跟林清晓具体是什么关系,不好说,两人一直遮遮掩掩虚虚实实的。 林清晓观察着聂楚航那边的情况,过了会儿,站起身说:“我过去打声招呼。” “去吧少女。不用回来了。”徐宁笑眯眯。 “……” 十来分钟,林清晓回来,“聂楚航和他同学要请我们喝奶茶,去么?” “是不是有点不给肖宇龙面子?”夏漓说。 “去一会儿就回来嘛。” 徐宁则说:“不去。不熟。” “那……” 徐宁说:“你们去吧,我一个人看会儿动画。”她晃了晃手里的MP4。 林清晓将夏漓的手一挽,“你得陪我去,不然我一个人太尴尬了。” 夏漓拿上手机,将背包放到徐宁身旁,“帮我看下包包,我等会儿就回来。” 天星一条街并不长,两个商厦,几家森马、美邦、真维斯的快销店,其他便是各类餐饮。 奶茶店就在旁边。 彼时的奶茶店不似后来五花八门,基本只有丝袜、鸳鸯、珍珠、抹绿、柠七、柠乐几种可选。 奶茶都是拿奶茶粉冲调出来的,味道甜腻。 夏漓不爱喝,点了一杯冻柠七。 店铺有供堂食的地方,四人找了一张小桌坐下。 夏漓的任务就是给林清晓打掩护,她跟聂楚航及其同学不熟,因此并不怎么参与话题,全程心不在焉的。 直到不知道谁提了一句“二十班的晏斯时”。 夏漓瞬间竖起耳朵。 说话的是聂楚航:“……前几天学校组织集训,为全国物理竞赛复试做准备,也请了晏斯时过来。” “他不是国际班的吗?”林清晓说。 “是啊。我本来也以为国际班的人……你们懂的。但老师说,他去年就得了物理竞赛的冠军 。” “高一就得冠军?”夏漓惊讶地插了一句。 聂楚航点头,“老师喊他过来给我们分享经验,顺便切磋。” “那结果?” “他最快交卷的。全对。”聂楚航语气很是叹服。 聂楚航物理成绩很好,基本包揽了单科年级前二,由他说出的评价,很有可信度。 “有点厉害。”林清晓说。 “集训后我们跟他交流了几句,他在他们原来学校一直是年级第一,物理和数学基本每次都是满分。” 夏漓忍不住问:“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要转来我们这个十八线城市。在北城高考和出国不都更简单么。” “那就不知道了。”聂楚航耸耸肩,“感觉他这个人不是很容易跟别人交心,我们跟他聊的话题都特浅。” “那他今年也要参赛吗?”夏漓又问。 “他没在我们省报名,参加不了。” “……挺可惜的。”夏漓意识到自己这句感叹似有些太殷切,忙补充一句,“学校少了个获奖名额。” 聂楚航也深以为然,“他参加一定能拿奖。” 夏漓第一次体会这种心情。 原来喜欢一个人,单是听见旁人提到他,都有种隐秘的喜悦。 在奶茶店里坐了三四十分钟,四人折返。 聂楚航在的缘故,林清晓都比平常积极,唱了两首苏打绿的歌,获得满堂彩。 散场,聂楚航跟林清晓一块儿走了,徐宁有家里人来接。 夏漓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公寓,与天星路仅隔两个路口,步行十分钟的事。 三人在路口告别。 夏漓没直接回学生公寓,而是拐去了尚智书店,多买了一本《噬魂者》。 回到公寓,夏漓洗完澡,将换下的衣服洗了,晾晒在公共阳台上,回到独属于自己的,几平米的小天地。 地方虽小,却被她布置得井然有序。 床单被套是自己亲自挑选的,白底鹅黄碎花,书桌也铺了桌布,靠墙摆着她最喜欢的课外书。 她将门后挂着的背包拿过来,掏出两本同样的《噬魂者》。 怕弄混,自己买的那本塑封当场就拆了。 拿出一支笔,在自己这本上写了名字,再去拆晏斯时送的那一本。 明明两本一模一样,可这一本,总觉得更沉也更轻。 拉开抽屉,拿出里面卷筒的包书纸和美工刀,比照著书的尺寸,裁下一截。 她有包书的习惯。 而这次,比往常的每一次都更细致耐心。 包好,拿出一支同色的彩色纤维笔,在书封写下: Fro Y. 巴掌大的一册漫画,拿在手里,一页也不舍得翻开。 盯着写的那行字看了好久,才将其珍而重之地放回抽屉,和日记本放在一起。 / 国庆放假,夏漓回了趟家。 连下几天雨,徐宁和林清晓都不乐意出门,宁愿待在家里上网。 夏漓家里没电脑,要上网得去附近网吧。那时候小城市管得还不严,未成年人可以拿网吧的虚拟身份证上机。 夏漓用心经营着一个网-易博客,放假有空就会登录打理,更新日志、更换皮肤。 博客的名称叫“雪莉酒实验室”,因为她给自己起的英文名是Sherry. 一方面像是名字的直接音译,另一方面是她私心,她很喜欢灰原哀。 更新完博客,看一部电影,将MP3的歌曲换新。 她下歌的时候想到了晏斯时的那部银色iPod,怔怔地想,他会喜欢听谁的歌? 大人的过节是无止境的饭局和麻将。 夏漓无可避免地被卷进应酬——夏建阳和姜虹文化程度不高,一生都过得灰扑扑,毫无存在感,夏漓是他们最拿得出手的作品。 和那些同事朋友聚餐,夏建阳免不了炫耀几句:我闺女在明中读书,文科实验班的! 这天是跟罗卫国吃饭。 家里太简陋,夏建阳又怕姜虹手艺不够好,怠慢了客人,就在餐馆里定了个包间。 夏漓讨厌这种场合,但不得不去。 酒过三巡的包间里,大人开始吞云吐雾。 罗卫国叼着烟,看向夏漓,笑说:“上回跟你坐一个车的,霍董的外孙,你还记得吧?” “……嗯。罗叔叔你现在还经常跟他打交道吗?” 罗卫国摆手,“那可轮不到我,他家里请了专门的保姆,出入也都有司机接送。我那回是去江城办事,顺便接人。哦,他这学期开始也在明中读书,你没碰到过他?” “碰到过……没怎么说过话。” 罗卫国瞅了眼夏建阳,“你这闺女,就是太乖巧不会来事。都认识了,就殷勤点热情点嘛!人家什么身份,霍董的外孙。霍董就这么一个外孙,为了他读书,花那么大一笔钱,特意给明中捐了个国际部。你跟人家处得熟了,以后还不得多条门路?人家一句话,不比我这个只管厂里闲事的副总有分量?你说是吧,老夏。” 夏建阳连连笑说:“是,是!” 夏漓像吞了一只苍蝇。 她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罗卫国。 好像,她不为人知的单纯心情,被污蔑成了精巧的算计。 大人的功利心真令人作呕。 哪里想到,散席以后回到家里,喝得半醉的夏建阳,一边泡脚,一边问:“闺女,你真认识那个霍董的外孙?” 夏漓没吭声。 “认识的话以后多接触接触,也没坏处。” 夏漓忍不住顶了一句:“要接触你们自己去接触。” 她几步走回自己房间,“嗙”一声摔上门。 夏建阳和姜虹面面相觑。 夏漓一贯乖巧温顺,什么时候这样冲家长发过火。 / 月考接踵而至。 升上高二以后,每学期算上期中期末,一共四次大考,都按高考的作息与标准,全年级打乱,按名次排考场。 国际班不参与月考,他们是另外一套考试流程。 林清晓跟夏漓说,聂楚航对此非常遗憾:他原本还想在月考中跟晏斯时一教高下呢。 文科第一考场,恰好在一楼。 每门课程考完,夏漓交完卷离开考场,都会习惯性地往二十班那儿看一眼。 明明是饭点,可一次也没见晏斯时从教室里出来跟谁一块儿去食堂。 是时间不对吗? 还是他这个人根本不吃饭的,靠喝露水修仙。 第二天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夏漓收拾完东西,林清晓走过来,问她和徐宁要不要去外面吃点东西。 徐宁说:“你们去吧,我爸等下要来接我。” 夏漓跟林清晓走出考场,林清晓忽将她手臂一拽,抬了抬下巴。 夏漓顺着看过去,却见二十班第二扇窗户那儿,聂楚航正跟晏斯时站在一起。 心脏像是枚被掷在桌上的乒乓球,轻快地弹跳,夏漓装模作样地问:“你要跟聂楚航打声招呼么?” “那当然。” 林清晓走过去,拍了拍聂楚航肩膀。 聂楚航回头,晏斯时也跟着转头看了一眼。 林清晓:“嗨。” 聂楚航:“嗨!” 夏漓看向晏斯时:“……你好。” 晏斯时:“你好。” 林清晓愣了下:“……你们认识啊?” 夏漓微点了一下头,而后偷偷轻掐林清晓手臂一下,她会意,没有当场追问。 林清晓问聂楚航:“考得怎么样?” 聂楚航:“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拿不准,正在问学霸呢。你怎么样?” “就那样——吃晚饭吗?我们打算出去吃个炒菜。” 聂楚航神色有些为难,一边是物理,一边是妹子,难以抉择。 想了想,他问晏斯时:“学霸你吃饭了吗?跟我们一起吧,我们再探讨探讨。这道题我要是不搞清楚,今天都睡不着觉。” 夏漓以为晏斯时不会答应。 据她观察,晏斯时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课间也不凑热闹,每次她抱着地理练习册经过二十班,看见他就坐在自己座位上,不是看书,就是听歌,或者睡觉。 他唯一的朋友,可能就是上次那个一起去小卖部买水的“黑框眼镜”。 没想到晏斯时竟点了点头,而后说道:“我再叫个朋友。” 他推开窗户,朝里喊了声:“王琛。” 回应的正是“黑框眼镜”。 晏斯时:“出去吃饭吗?” 王琛点头,“可以。” 他话音刚落下,教室里一道女生响起:“晏斯时,你们要出去吃饭?我们也一起呗!” 说话的是陶诗悦,她正跟一个女生凑在一块儿聊天,听见晏斯时跟王琛说话,便倏然回头问了一句。 晏斯时说:“抱歉,今天不太方便。下次吧。” 他的语气一贯淡得没有多余情绪。 夏漓无端像咽下半枚青橙。 倒不是为晏斯时说的“下次”,而是为陶诗悦与晏斯时互动时的熟稔态度。 陶诗悦这时候往窗外瞟了一眼,“哦。那下次吧。” 她应该是看见了林清晓。 林清晓拿只有夏漓能听见的声音轻嗤了下。 一行五人,往校外出发。 林清晓跟聂楚航并肩走在最前,聊他们两人自己的话题。 紧跟其后的是王琛,他连走路都手不释卷,端着本封面全是英文的大部头,全程没抬眼。 于是莫名其妙地,夏漓就跟晏斯时一起走在了最后。 晏斯时穿着明中的秋季校服外套,拉链敞开着,里面一件白色衬衫,衬出少年颀长而清薄的身形。 教学楼出口人来人往。 有两个学生不知是不是为了赶时间,迎面疯跑过来。 晏斯时为了避让,往夏漓的方向靠了半步。 夏漓几乎心脏骤停。 这瞬间,呼吸捕捉到一阵清冷香气。 那气息像冬天推开窗,整个世界白雪皑皑。 ===05(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为了拥抱你,我拥抱了全班”。我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夏漓胡思乱想时,走在前方的王琛忽然脚步一停,转过头来,问晏斯时,“这句怎么翻译?” 晏斯时低眼往书页上瞧去:“The Maori vaders a deion of farrs igaged ferocio wars……” 似是为了便于理解,他将原文低声念了出来。 微沉清冷的声线,英文发音流畅标准,至少在夏漓听来,比七班的英语老师标准得多。 晏斯时念完,随即翻译:“这句话的意思是,毛利人入侵者是人口稠密的农民,他们长期进行残酷战争,装备较先进技术和武器,并且在强有力的领导之下进行运转。” 王琛点头,推了推眼镜,“这本书你真看完了?” “我怎么看起来就这么费力。”王琛嘟囔。 “语法结构你肯定没问题,只是词汇量可能稍微欠缺。” 夏漓对晏斯时的认知似又有所加深。 他看着这样冷淡,原来跟熟人相处其实挺温和挺耐心的。 这样优秀,但在他身上却看不到半点优越感。 校门外有好几家餐厅,针对学生群体,价格公道。 他们去了家之前吃过的,叫聚福餐馆,店面不大,但很干净。 四人桌,聂楚航从旁边桌搬了张凳子,放在侧方,正好挨着晏斯时。 他叫林清晓帮忙点菜,然后便迫不及待掏出试卷,拉着晏斯时,开始继续讨论最后一道大题。 趁着这机会,夏漓往封面上瞥了一眼,《Guns,Gers,and Steel》。 聂楚航和王琛各执一词,最后晏斯时拿了聂楚航手里的铅笔,刷刷几笔画出受力分析,列出式子,拨云见雾地平息了争端。 聂楚航很是高兴:“还好我做对了。” 王琛则挠挠头,“好久没月考,手都生了。” 聂楚航说:“学霸,下次还能还能找你讨论吗?” 聂楚航愣了下,还没出声,晏斯时又说:“除非你别叫我学霸。叫我名字就行。” 分科之前,夏漓的生物、化学和数学都不算差,物理则学得有些吃力。不是没考虑过学理,但稳妥起见,还是选了文科。 普通人的人生经不起试错。 一会儿,点的几道菜端上来。 大家边吃边聊。 聂楚航问起国际班的课程安排,是不是很不一样。 回答是王琛:“我们主要上AP课程,分自然科学,数学与计算机科学,还有人文社科三个方向。不像晏斯时,他高一就开始准备了,我们高二才开始,其实已经有点来不及了,英语跟不上本土学生。所以大家基本都报的自然科学或者数学与计算机。” 林清晓问:“除了这个,还要参加其他考试吧?托福什么的?” “托福是必须的。而且有的学校还要看SAT成绩。SAT考试在大陆没考场,到时候还得跑去香港或者新加坡。还挺麻烦的。”他推了推眼镜,“早知道这么折腾,我还不如继续待理科实验班得了。” 林清晓说:“那大家都误解了,都觉得国际班还挺闲的。” “哪有!”王琛似很是不平,“我们只是不上早自习,晚自习下得早一点,其他都一样的。” “你们晚自习都上什么?” “主要是英语会话与写作。” 聊天的时候,夏漓会不动声色地偷偷打量对面的晏斯时。 楚城人口味较重,虽比不上云贵川湘赣,但也很能吃辣。 夏漓注意到,晏斯时吃过两口之后,再提筷就有些踌躇,鼻尖和额头上也隐约冒出细微的汗珠。 他皮肤白,耳朵一泛红就很明显。 夏漓轻咬了一下筷子尖,想了想,放下碗筷起身。 靠近柜台那儿有个冷藏柜,她走过去拉开柜门,拿了三瓶冰水,回到餐桌,第一瓶递给林清晓,“我觉得菜好像有点辣。你们喝冰水吗?” “辣吗?没觉得啊。”林清晓说:“我要雪碧吧。” 夏漓点头,转而将冰水递给了晏斯时。 晏斯时接过时顿了一下,“谢谢。” 三瓶水分给了三个男生,夏漓又去冷藏柜里拿了两罐雪碧,跟林清晓一人一罐。 “我再加个素菜可以吗?”夏漓又说。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夏漓便叫来服务员,“麻烦帮忙再加个清炒小白菜,不要放辣。” 林清晓疑惑地嘀咕一声:“你平常不是挺能吃辣吗。” “……”夏漓当做没听见。 吃晚饭,聂楚航统一付了账,大家AA,各自将自己那份给他。 在餐馆门口,林清晓说要去旁边超市买杯酸奶。 聂楚航忙说:“我跟你一起去。” 夏漓不想做电灯泡,就说先回教室。 王琛、晏斯时和夏漓三人一起往回走。 夏漓一贯不是善于交际的人,这下单独面对这两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王琛又端上了那本书,边走边看。 不知不觉间,又剩下了夏漓与晏斯时并排同行。 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夏漓知道。 她余光里闪过少年被风撩起的外套一角,心情也好似随风鼓噪起来。 “……《虫师》你有看吗?”夏漓出声。 晏斯时似乎没听清。 微微地朝她这一侧低了一下头,“嗯?” 这瞬间夏漓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回来,“……我说,《虫师》你看了吗?” “看了三册,第四册刚开始。” “还可以吗?” “嗯。设定很新颖。” 夏漓微微扬起嘴角。 明明向他推荐的人不是她,她却无端放心下来。 更多的话题,却不知道该如何展开了。 但哪怕只是沉默并行,已足够让她觉得眩晕而不真实。 不远的一段连廊,此刻更觉得短,不知不觉就到了二十班门口。 王琛捧住书,径直地走了进去。 晏斯时则顿了一下,“我进教室了。” 夏漓将语气拿捏得随意一些,点头道:“拜拜。” 月考后的晚自习,一般都是自习。 坐下没一会儿,班长就过来叫几科的课代表去办公室,帮忙阅卷和登分。 晚自习快下时,夏漓才回到教室。 下课铃响,收拾好东西的林清晓和徐宁立即凑了过来。 徐宁出声:“我听晓晓说,你认识……” “嘘!”夏漓不想引起多余关注,“……我们出去边走边说吧。” 三人一起往校门口走,林清晓早就憋不住了,“赶快交代!” “你们都不关注月考成绩吗?我刚刚在办公室……”夏漓试图岔开话题。 “你先说你跟晏斯时的事。”林清晓哪里会让她得逞。 夏漓只简单交代自己父母在石膏厂工作,那石膏厂所在的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恰好是晏斯时的外公,因此自己在开学之前就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后面又在书店碰到过一次。 徐宁回想,“肖宇龙过生日那天。” “嗯。” “深藏不露啊。” “……真没有。跟他也不算熟。” “已经比我们熟多了。” 林清晓也说,“真的。晏斯时真挺难接近的,欧阳婧不是喜欢他么,情书递了好几次,一次都没有下落。还主动约他出去唱K,他都是,谢谢,不好意思,没空。” “……欧阳婧喜欢他?”欧阳婧就是林清晓在艺术班的那个朋友,学古典舞的,长得非常漂亮。 “不稀奇啊,喜欢他的女生多着呢,陶诗悦不也是吗。” 夏漓一时没作声。 林清晓瞥她,笑说:“你不会也暗恋他?” “没有。”夏漓否认得非常平静。 她知道,遇到恋爱问题,闺蜜间习惯互相出谋划策。 可她似乎做不到。 尤其,在听说那么多女生喜欢他,且都在采取行动之后。 她更不想让第二人知晓。 晏斯时,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那时候班里都喜欢听陈奕迅。 夏漓也喜欢夏天刚出的那首《富士山下》。 她有个歌词本,喜欢的歌词,一定要亲手一字一句抄下来。 后来这首歌火了好多年,尤其那句歌词: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此后,夏漓反反复复会想。 晏斯时,那么多人喜欢你,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06(竟有死而无憾的心情...)=== “我要把每一次费尽心思的相逢,都伪装成偶遇。”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明中这种以升学为重心的重点高中,平常真没多少文体活动,运动会是难得的放松机会。 夏漓没报项目,她是广播台台长,届时要负责运动会的广播工作。 运动会开始时间定于周四上午八点。 广播站就架设在观众席间,靠近入口的位置。 三张长桌拼在一起,安置了调音台、麦克风等器材。 广播台派出六人,两人负责筛选稿件,三人负责播音,夏漓负责统筹和后勤。 运动会开始之前,夏漓最后一次跟广播台的指导老师确认工作流程。 指导老师强调:“三个播音员要分工,得有个人专门负责播报比赛安排、检录通知。” “多买箱水吧,润喉糖也备点儿。” 指导老师点头,“那没什么了,都打起精神好好加油。” 临近八点,夏漓同几个播音员嘱咐了一遍注意事项,悄悄地蹲到长桌后方的后勤区去了。 她在台阶上坐下,从背包里拿出出门前灌好的保温杯和热水袋。 那时候没什么吃止痛药的概念,遇到痛经只能自己扛过去。 她弓着背,小口咽着开水,将热水袋掖到小腹和膝盖之间。 简短的开场结束,第一个环节是运动员入场。 明中领导不鼓励什么花里胡哨,运动员方阵一水的校服,口号也中规中矩的,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每一年的方阵入场,唯一的用处,只剩下了满足各种隐秘躁动的心情。 男生互相讨论哪个班举牌的女生最漂亮;女生在暗恋对象的班级经过时,按捺尖叫,偷偷掐一把身旁的闺蜜。 “迎面向我们走来的,是最后一支方阵,高二(二十)班的运动员们,他们虽人数最少,但戮力同心……” 夏漓急忙盖上保温杯,连同热水袋往身旁一放,站起身。 国际班可能是今天所有方阵里——用入场词最常出现的那个形容来说——“最靓丽的风景线”,他们没穿校服,都是统一的一身白色运动服。 二十班举牌的是陶诗悦。 怪冷的天气,她却穿的是白色网球裙,梳一把高马尾,整个人显得高挑轻盈,青春得叫人无法忽视。 夏漓目光扫过,在最后一排,看见了晏斯时的身影。 他真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卓然鹤立,叫人一眼望见。 分明都是白色,在他那儿却似披了一身霜雪,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步伐迈得有些提不劲儿。就是这种倦淡感,特别的勾人。 夏漓看了看就在播音站前方主席台站立的校领导,生平第一次这么大胆,从包里摸出手机,对准晏斯时,偷偷拍了张照。 用的是一部很便宜的国产手机,画质极低。 拍出来的模糊画面,每一个噪点都是她的遗憾。 即便这样,她仍然如获至宝。 所有班级在田赛场上排好队,二十班远到了场地边缘,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看见一片笼统的白色,分不清具体谁是谁了。 夏漓这才收回目光。 领导、总裁判员和运动员代表分别讲话之后,比赛终于开始。 夏漓提前看过运动会筹备组提交上来的,赛程安排和全部运动员名单,知道晏斯时统共报了四个项目,男子100米、男子800米、跳高和接力。 国际班是真缺人,才会这样逮着同一只羊反复薅吧。 第一个项目就是100米短跑。 播报完检录信息没一会儿,就有各班宣传委员陆陆续续地送来广播稿。 工作一开始,夏漓就不能再偷懒了。 正帮着审稿,忽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喊:“夏漓!” 转头看去,却是陶诗悦跟二十班的几个女生过来了。 陶诗悦已经换下那条网球裙,换成了运动长裤。 “广播稿是交到这儿吗?”陶诗悦问。 “是的。” 陶诗悦递上厚厚一沓广播稿,笑问:“能不能多念几篇我们班的呀?” “那不行的,要一视同仁。”夏漓笑说。 “你不是台长嘛,你可以偷偷地帮帮忙嘛,回头请你吃饭?” “台长更要以身作则了。”夏漓虽态度坚决,语气却是温和的,半点也不会让人感觉到不适。 “那插个队行吗?我们班一会儿就有人项目要开始了。” “我们审稿的时候会根据项目进度酌情选择的。” 陶诗悦也没为难夏漓,“那好吧……尽量多选两篇,拜托拜托。” 运动会刚开始,大家热情高涨,一批批稿子接二连三地送过来。 负责审稿的同学筛过一遍,交给播音员。 过了的稿子,审稿员都会记录是哪个班的,尽量“雨露均沾”。 审稿员逮着夏漓一通吐槽:“刚刚收上来的这波稿件,80%都是写给二十班的那个晏斯时的。她们当这是表白墙吗?” 夏漓笑起来,“那你选用了吗?” “选了篇没那么肉麻的。” 那篇没那么肉麻的稿子,已经交到了播音员手里。 广播里响起字正腔圆的播报,回荡于整个操场:“马上将在百米短跑登场的高二(二十)班的晏斯时同学,萧瑟秋风,挡不住你锐意的步伐;灼热烈阳,拦不住你进取的勇气!你将乘风,肆意飞扬,预祝你取得第一名,加油!” 夏漓往起点处看去。 完成检录了的运动员,已经陆续站上了起跑线。 她还没细看,后背被人一拍。 是林清晓、徐宁和肖宇龙。 肖宇龙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给我们辛苦的台长送点零食。” 夏漓受宠若惊,“谢谢!你买的吗?太破费了。” “就几袋薯片而已。”肖宇龙挠挠头。 而徐宁则拍上来两本漫画,让她无聊的时候可以打发时间。 怕围在一旁干扰到播音员工作,夏漓将他们带到了后面几排的后勤区。 林清晓凑到夏漓耳旁低声问:“你还好么?” 早上夏漓去了趟教室,跟林清晓提了一句自己痛经的事。 夏漓说:“还好,能忍。” “你一整天都要在这儿?” “嗯。” “那要是不舒服,及时跟我们说。” “好。” 忽听发令枪震响。 四人齐齐转过头去。 就看见红色塑胶跑道上,一道白色身影如离弦之箭,倏然从主席台经过。 仿佛只一个眨眼,就到了终点。 肖宇龙:“卧槽!这谁啊这么快。” 夏漓心脏砰砰乱跳。 好像第一个撞线的是她本人一样。 她想到那不知谁写的广播稿。 你将乘风,肆意飞扬。 身旁肖宇龙和林清晓他们说了什么,夏漓没仔细听。 只看见终点线那儿围了一圈人,纷纷朝晏斯时递上水瓶。 然而他似乎谁的也没接,拨开了人群,闷头就走了。 男子百米预赛之后,是女子百米预赛。 之后才是决赛。 林清晓接了个电话,说宣传委员要她过去帮忙,三人便就一块儿回七班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观众台没什么遮挡,位高风冷,夏漓喝下去的热水不顶用,腹痛有愈演愈烈之势。 审稿和播音工作都没什么纰漏,倒不需要她一直盯着,就跟几人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有事找她,而后自己回到后勤区坐了下来。 她将校服外套拉起,抱紧了双膝,将腹部紧紧地压向校服内兜着的热水袋。 不知道多久,听见广播里播报男子百米决赛检录通知。 发令枪响的瞬间,夏漓赶紧站起身,向跑道眺去。 仿佛预赛重演,那道白色身影,轻盈而迅捷地抵达了终点,没有一丝悬念。 终点处围了更多的人,几乎将晏斯时的身影淹没。 一会儿,他从人群中走出来了,手里只拿着他自己的白色运动外套。 他沿着跑道边沿,一路无视了混进田赛场上打算跟他搭讪的人,往体育场和教学区之间的通道走来。 这通道就在广播站的下方。 夏漓心率加速。 没有给自己更多犹豫的时间,她从一旁的纸箱子里捞了瓶矿泉水,掏出校服里的热水袋丢在一旁,飞快朝通往下方通道的台阶跑去。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同时,晏斯时也正走进通道。 夏漓镇定自若地打声招呼:“嗨。” 晏斯时脚步一顿。 “你没报项目吗?”夏漓故意问。她不想让晏斯时察觉到她是特意冲他来的。 “刚跑完。” “什么项目?” “百米决赛。” “那喝水吗?”她很自然地将水瓶递过去。 晏斯时顿了一下,伸手接过,“谢谢。” 通道里灌入穿堂风,墙根处青草瑟瑟。 少年的白色上衣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又息下去。 身旁有人经过,而那些说笑打闹声显得那么远。 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她想,她应该会把这个场景记得好久。 风,微暗通道,白衣少年。 还有她潮生潮落的心跳。 夏漓有点怕破坏这一霎的安静,再说话时声音都放轻:“你回教室?” “嗯。” “我在这里等同学。” 晏斯时点点头。 他稍稍停顿,似在确认她还有没有别的事,随即说道,“那我先走了。” 夏漓说“嗯”。 看着晏斯时的背影走出了通道,夏漓立即靠墙蹲了下来,双臂抱住膝盖。 一方面因为心脏急跳,一方面腹部疼痛难当。 迫切地需要缓一缓。 片刻,有轻缓的脚步声靠近。 停在了她的跟前。 夏漓抬头,愕然。 是晏斯时。 他低着头,垂眼看着她。 在落下的阴影,夏漓近距离地与他对视,背光的缘故,那双眼睛比平日看起来要深,像栖着暮色的湖泊。 她怔怔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折返。 最终说:“……没事,可能有点冷。” “这里风大,可以换个地方等。”晏斯时的声音淡得没有多余起伏。 然而下一瞬,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夏漓下意识伸手去接,待拥住了才反应过来,是他的运动外套。 “你拿去披一下吧。”晏斯时说。 “……你自己不穿么?” “我回教室拿校服。” 夏漓站了起来,双臂抱着他的衣服。 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好像堵住得她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了,“……谢谢……我怎么还给你。” “有空你经过我们班给我就行。” 晏斯时又看她一眼,似在确定她没事,而后说道,“那我先走了。” 夏漓点点头。 他身影是往操场方向去的。 “……你不回教室么?” “先去找王琛拿手机。” 所以他才折返。 夏漓目送着晏斯时走上了通道侧方的楼梯。 外套拥在臂间,她好像有些不知拿它怎么办。 那上面沾染了泠泠的香气,是她那次闻到的,白雪皑皑的气息。 夏漓将双臂伸进袖管,穿上了外套。 很大,仿佛再罩一个她都绰绰有余。 于是,她又将其脱了下来,揪住衣领去看领后的标。 尺码是加大号的185。 而她是一米六三的身高,骨架也小。 夏漓上楼梯回到了广播站。 她没穿那外套,只是叠好了抱在怀里。 这明显是男生的外套,在彼时的明中,一个女生穿男生外套,其意味绝对禁得起细想。 她不想因此成为焦点。 她在台阶上坐下,抱着热水袋和晏斯时的外套。 那清冷的气息包围她。 这一刻,竟有死而无憾的心情。 ===07(她会变成共犯...)===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就应该为其变得更好。有时候我想,其实变坏也不错。”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傍晚风更大了,橘红透明的夕阳光,照在身上只有一股清萧的寒意。 怕晚上下雨,器材设备都要搬回广播台保存。 夏漓背著书包,和唯一的男播音员一块儿抬起了调音台,另外几个台里的成员则分别拿上了麦克风、监听耳机、声卡等其他设备。 调音台倒是不重,就怕磕碰,台阶不算宽敞,两人一前一后,下得小心翼翼。 在通道前方,恰好碰见了跟劳动委员勾肩搭背往教室走的肖宇龙。 肖宇龙热情地迎上来,“要抬哪儿去?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搬比较放心。”夏漓笑说。 “那我帮你拿包吧,你包看着挺重的。” 没给夏漓拒绝的机会,肖宇龙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书包带子。 怕拉拽失手摔了器材,夏漓只好腾出手卸了书包,“谢谢。” 肖宇龙接过,“嚯,装啥了这么重——帮你带回教室?” “能帮忙送到广播台吗?我等下要先回去一趟。” 劳动委员拿胳膊撞了肖宇龙一下,挤眉弄眼道:“不去食堂啦?” “你饿你先去吃,又不差这一会儿。” 虽这样说,劳动委员还是没丢下肖宇龙一个人。 两人跟在夏漓身旁,肖宇龙边走边问:“你关注七班今天的比赛成绩了吗?” 肖宇龙挑眉,“我投铅球投了个第二。” “……你这话让我没法接啊。”肖宇龙挠了挠头。 广播台位于校园东北角钟楼的三楼。 器材归位,夏漓接回自己的背包,向肖宇龙道谢。 肖宇龙环顾四周,“你们平常就是在这儿工作?” “那我们下回要想点歌,直接来这儿找你,你给开个后门?” 校园广播台一周五天,五档栏目,分别是新闻播报、美文鉴赏、文娱资讯、影音书推荐和青春絮语。 每次节目之间,会穿插播放学生点播的歌曲和寄语。钟楼一楼有个信箱,就是点歌专用的。 这一环节十分喜闻乐见,所有平日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晦心思,都能藉由歌曲表达出来。 肖宇龙离开之后,夏漓简单检查器材状况,锁好门,离开广播台。 办运动会的晚自习,都改成了自习,班主任几乎不来巡查,基本等于默许大家可以稍微放松。 夏漓先回了趟公寓换卫生巾,顺便把重得要死的热水袋放回去。 回学校经过二十班,往里看了一眼。 她原本还在纠结要怎么喊晏斯时出来,当众还衣服会不会引人围观。 没想到晏斯时并不在教室里。 踌躇片刻,正准备走,看见“黑框眼镜”王琛走了出来,她迎过去问到:“请问下晏斯时在吗?” 王琛推了下眼镜,看她,脸上现出真诚的疑惑“……我们是不是见过?” “……一起在聚福餐馆吃过晚饭的。” “哦哦。”王琛点头,仿佛是想起来了,“他不在,已经回去了。” 夏漓下意识:“回哪?北城吗?” “回北城干啥?”王琛比她还震惊,“他跟你说了要回北城?” “不是不是,我瞎说的……”夏漓总觉得和王琛交流起来好像有点困难,哪里的弦没搭上的感觉,“……谢谢。” 难得轻松的晚自习结束,夏漓回到公寓,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将外套洗了再还给晏斯时。 翻了翻水洗标,可以机洗。 下水前掏口袋,掏出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耳机,另一样,是一枚银色的打火机。 打火机这种东西,似乎不该属于晏斯时。 将其翻开,滑动小砂轮,一朵莹蓝色火苗喷出。 这确实是一枚打火机,而不是U盘或者其他。 临睡前,夏漓去洗衣机里捞出已经脱了水的白色运动外套,晾晒在阳台上。 夜里风大,到明天应该就干透了。 / 第二天,所有比赛接连决出成绩。 最后一场接力赛,各班像是比拼气势似的,把“加油”喊得山呼海啸,似乎都快盖过了播音员念广播稿的嘶哑声音。 在一种狂欢般氛围中,这届秋季运动会落下帷幕。 七班奖牌榜第三,得了个奖杯。 夏漓没空参与班级的庆祝,忙着搬运设备、收拾场地。 等回广播室等指导老师检查过设备,回教学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走廊里都是学生,正端着椅子鱼贯而出。 夏漓逆行上楼,回班里才知道,高二年级要去小操场上看电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她只得急匆匆地回位上,搬上椅子跟上大部队。 黑压压的操场上已然坐满了人。 电影开场前,夏漓听见旁边班上有几个女生正在讨论今天运动会的赛果,聊到最后绕不过一个名字,晏斯时。 有个女生说:“四个项目,两金两银,真的有点离谱。” “接力赛不能算他一个人的功劳吧。” “但他的第三棒逆转乾坤啊。” “跳高你们看了吗?” “看了看了!他跳得怎么那么轻松。要是让我背跃,我肯定像个铅球砸地上。” “……但也不必这么说自己。” “他真的好厉害,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吗?” “生孩子?” “……要死!” 她们笑着打闹起来。 夏漓听着也不禁莞尔。 十来分钟后,电影开始。 各班班主任初时还待着,没多久就离开了,交由各自班长维持秩序。 陆续有人离队,去小卖部,或是去其他班级窜班。 这时候,夏漓被坐在身旁的林清晓戳了一下手臂。 林清晓低声说:“我去趟十八班。” 夏漓猜到她一定会去找聂楚航,便点了点头,“去吧。” 林清晓走了以后,夏漓也有些坐不住了。 她转头,伸手在徐宁面前晃了晃,徐宁摘下耳机。 夏漓打声招呼:“我回趟教室。” 徐宁没看电影,正拿校服外套笼着MP4看番,闻言点了点头。 夏漓拿上背包,弯下腰,穿梭于两班之间的空隙,悄没声息地离开了班级。 到后方绕去二十班的位置看了眼,好几个座位空着,晏斯时也不在。 夏漓准备再去二十班看看。 刚走进教学楼,往二十班方向瞥去,就见有三人从教室门口走出来。 夏漓一眼看见晏斯时,无由慌乱,赶紧两步上了面前的楼梯。 走到一楼半的平台那儿,夏漓往下方瞟了眼。 三人就停在了出口处。 她往后躲了躲,偷偷看去。 晏斯时,陶诗悦,还有个中年女人,气质温和,看不大出实际年龄,与陶诗悦的眉目有几分相似。 这人夏漓在高一下学期刚分班时的家长会上见过,是陶诗悦的妈妈,因为长相漂亮,让人印象深刻。 他们正在交谈。 陶诗悦妈妈笑说:“我上周刚从国外培训回来,一堆的事情,忙起来就没个头,不然早该请你外公外婆吃饭了——小晏,戴老师最近身体还好的吧?” “还好。劳您挂心。” 晏斯时说话的语气,跟夏漓初回见他时,他应对罗卫国一模一样,一种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礼貌。 “陶诗悦还说呢,上回她和她爸跟你们一块儿吃饭,看戴老师精神矍铄的,看着也就五十出头的样子,哪里像是外婆辈的人。” 这一句晏斯时没有作声。 “我跟戴老师也有大半年没见了,下周六吃饭,小晏你也去?陶诗悦我也带去,正好你们同班同学,一起聊天也不会无聊。” 晏斯时语气很是平淡:“我听外公外婆安排。” 陶妈妈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夏漓想到那时候听人说的,陶诗悦妈妈是外科医生,晏斯时外婆退休前也是同一科室的。 陶妈妈称呼的“戴老师”,应当就是指晏斯时的外婆。 陶诗悦这时候出声:“妈你吃饭订的哪儿?” “国际大酒店啊。” “他们家菜味道怪老套的,晏斯时一定吃不惯。你定晶港城呗,这半年新开的,我跟爸去吃过,菜式很新,海鲜都是空运过来的。” 陶妈妈伸手搂了搂陶诗悦的肩膀,笑说,“那行,听你的。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跟得上时代。” 晏斯时一直没说话。 陶妈妈又看向晏斯时,“对了小晏……我听说,你妈妈也回楚城了?” 夏漓看见晏斯时两分迟疑地点了点头。 “上回陶诗悦爸爸跟你们吃饭,倒是没见着她?” “……嗯。” “我上回见她,还是你初中暑假,她带你回来探亲的时候。这回聚餐要是她也能去就好了,还能叙叙旧——你不知道吧,我跟你妈妈还是小学同学呢。” “可能要抱歉了。她身体不大好,医生建议静养。” 难得的,夏漓从晏斯时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讳莫如深,仿佛他有些排斥聊这话题。 陶妈妈似还想说点什么,这时候电话响了。 她接通说了句“马上就来”,而后对晏斯时说:“陶诗悦他爸在催了,我先带她出去。下回聚餐再见啊!” 晏斯时点了一下头。 陶诗悦和她妈妈离开了。 晏斯时在出口立了片刻,没回教室,从出口出去,右拐。 那边是食堂、废弃老教学楼和高三年级所在的方向。 夏漓只犹豫了半秒钟就跟了上去。 她已经偷听了那么多,根本不在乎自己再越界一些。 她有种隐约的感觉,最后陶诗悦妈妈提到晏斯时妈妈的那几句话,让晏斯时很不高兴。 夏漓走在阴影里,与晏斯时隔了段距离,不远不近。 他脚步很快,似携了一阵风,沿路几盏不甚明亮的路灯,将影子拉长又变短。 那身影经过食堂,逐渐慢了下来,到了老教学楼那儿,随即一停,右转。 一段石阶,向上延伸,高处立着明章中学第一任校长的雕塑。 晏斯时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坐了下来。 黑暗里,那身影似是摸了一下长裤的口袋,然后便不动了。 他一定心情不好吧。 夏漓躲在教学楼墙体投下的阴影里,遥遥地看着。 她好羡慕他的影子,至少它就在他身旁。 晏斯时长久地坐在那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远处操场上播放电影的声音隐约传来,倒显得此处更加安静。 夏漓皮肤都被吹得发凉。 也就在此刻,她下定了决心,要是什么都不做,往后她回忆起来,一定会觉得懊悔。 思考片刻,夏漓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姜虹打了个电话。 姜虹显然对这个时间接到她的电话很是意外,“怎么了漓漓?没上晚自习?” “今天运动会,晚上看电影。” 一边说着话,夏漓一边从墙根处走了出去,低头走向前方的石阶。 “哦?怎么样?你参加了什么项目?”姜虹问。 “我没参加,在帮忙。” “哦……” 夏漓低头踱步,像她平常跟姜虹打电话时那样,全程未曾抬头。 她演不了那么逼真,此刻假装没有注意到石阶上有人,已然用尽她毕生演技。 她们母女交谈,一贯是这样,内容匮乏。 像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姜虹在那边问:“缺不缺钱?” “不缺,够用。” “天冷了,你平常自己注意啊,多穿点衣服。” “嗯。” 这时,装作意识到了前方有人,夏漓倏然抬头,又愣了一下,对着手机说道:“妈你跟爸爸也注意身体……我先不说了,晚上回去再打给你。” “你也要劳逸结合啊。” “嗯。” 夏漓挂了电话,看向此刻已经抬起了头的晏斯时,“……抱歉,没注意到这里有人。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晏斯时向她投来的一眼分外疏淡,“没有。” 夏漓顿时觉得惴然,她是不是演技太拙劣,已被他看穿自己是个变态跟踪狂。 她没法多想,硬着头皮说:“哦……正好,你的外套。” 卸下书包,从中拿出那清洗晾晒,叠得整齐的运动外套。 她走近,递过去,顿了一下—— 少年两只手臂搭在膝盖上,而手里捏着的,竟然是一包香烟。 “……谢谢你的衣服。” 晏斯时伸手接过,“不用。” “还有这个……”夏漓从自己背包侧面口袋里摸出耳机和打火机,解释道,“衣服我洗过了,洗之前拿出来的……” 晏斯时伸手,从她手掌里抓起耳机和打火机。 他手指竟比那枚银色的打火机还要凉,那瞬间触到了她的掌心,她像是被什么轻轻地啄了一下。 “谢谢。”晏斯时说。 夏漓顷刻间无法出声,手垂落下去,她悄悄捏住了手指,不知是想将那一下的触感抹去,还是长久留存。 晏斯时将耳机往校服外套口袋里随意一塞,打火机拿在手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低头衔住。 “嚓”的一声,打火机喷出小朵火苗。 他拿手掌拢了一下,那一霎的暖色焰光照在他冷白的脸上,垂眼瞬间,像裁开一段黑夜,薄长睫毛投下明显的阴影。 夏漓父亲的那些朋友都是粗人,她见多了吞云吐雾的老烟枪。 因此一眼看出,晏斯时点烟和抽烟的动作都还很生疏,明显是个刚学会不久,且应该并没有尝试过多少次的新手。 所以,他其实真真切切是个优等生。 连做起“坏事”来,用矫情的话形容,都有种堕落的破碎感。 晏斯时修长的手指夹着烟,抬眼,清淡地瞥她一眼,“会告诉老师吗。” 仿佛他只是随口一问。 她告诉不告诉的,他并不在意,这样的好学生,又是学校的财神爷,老师知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样。 她如同饮下彻夜凉风,喉咙竟不自觉地一梗。 不会,她会变成共犯。 “这里平时经常有情侣约会,老师也会时不时过来巡查。我知道有个地方……”她出声,好似又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钟楼的四楼,是个堆放桌椅的空教室,基本没人去,适合需要安静的时候,一个人待着。” 她作为广播台台长,经常出入钟楼。 那是她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 如果他需要的话,她乐意分享。 晏斯时看向她,脸上浮现淡淡的讶色,片刻后说:“谢谢。” 夏漓沉默了一霎,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操场在放电影,你不去看吗?” “不去了。” “……那我先回操场了。” 晏斯时点了一下头。 夏漓不再打扰,转身离开。 将要拐弯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见黑暗里一点如似漂浮的红色火星。 回到班里,林清晓也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老庄刚刚来查岗,我说你上厕所去了。”林清晓凑过来低声问。 “随便去逛了一下。” “我跟你讲我刚刚吓死了。”林清晓小声吐槽,“教导主任刚才领着几个纪律组的满学校巡查,我差点被逮住……” 夏漓手臂撑着前方同学的座椅靠背,将额头靠在了手臂上。 林清晓声音一顿,关切地凑过来,“怎么了?” “……没事。有点胃痛。可能是饿得。”她轻声说。 刚刚的事,仿佛榨干了她所有的勇气与力气。 ===08(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感谢天气预报只有30%的准确率。不然世界上一定少了很多故事,很多惊喜。”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老庄不喜欢大家把多余心思放在课外活动上,对这种学校组织的非强制性活动,一般抱持不反对也不鼓励的态度。 虽这样说,大家都很识趣,这话的意思其实就等同于不让参加。 这天上英语课,英语课代表通知大家去阶梯教室。 经过二十班,夏漓习惯性地往里瞥了一眼。 等到了阶梯教室一看,前三排赫然坐着二十班的学生。 第三排最里面靠窗位置,坐着晏斯时。 他总耀眼得叫人一眼看见,可又安静疏冷得游离于人群之外。 七班女生纷纷将视线投往晏斯时,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英语老师出声,让大家赶快找位置坐下。 夏漓看见几个大胆的女生立即互相推搡着,占了晏斯时后排的位置。 等教室安静下来,英语老师笑眯眯问道:“老庄是不是不让你们参与元旦晚会?” “是!”七班有几个学生怨气颇大。 “所以我们替你们争取到机会了。” 英语老师平常就会采取些灵活多样的教学方式,比如在班里办个小型英语唱歌比赛,要求人人参与;比如让大家选一部自己最喜欢的英语动画,挑个几分钟的片段进行配音。 她算是明中这个环境下,难得没那么应试风格的老师。 英语老师抬手压了压,“先别忙着高兴,我说完你们再决定参不参加。” 她介绍了一下讲台上的另外两位老师,二十班的两名外教,“我跟Bill和Jessica商量了一下,打算让你们两个班一起排一出话剧。要求你们听好,你们自己写中文剧本——本子要给庄老师审的,不合格他第一个就给你们打回去了。庄老师那儿通过以后呢,两班合力把剧本翻译成英文,最后交给我们三个老师修改。” 七班班长朱璇提问:“意思是最后要全英文演出?” “不然庄老师怎么会答应?”英语老师轻敲了一下桌子,“我先说好了啊,到时候主演可不能全推给二十班。七班人多,出的演员也得多,两班至少一比三的比例吧。” “朱璇,陶诗悦,你们两个班长上台来主持,把分工安排一下。” 七班班长朱璇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说:“我怕我们没时间排练,庄老师肯定不准我们耽误上课。” “那就只能你们自己克服,看看能不能牺牲中饭和晚饭时间了。我会酌情给你们几节英语课。” 英语老师说完,同两个外教走到一旁,将讲台位置让给了朱璇和陶诗悦。 朱璇和陶诗悦沟通了几分钟,随后朱璇说道:“徐宁,你全班作文写得最好,你来负责中文剧本可以吗?” 徐宁严重偏科,数学150分的总分,她却只能在100到110之间挣扎。 与之相对的,语文却长期保持无可撼动的霸主地位,作文回回被打印出来当范文,“传谕”全年级。 老庄作为语文老师,对这样的学生又爱又恨,不知道多少回找徐宁谈话,让她多把心思放在瘸腿的科目上。甚至给她特权,在他语文课上,她不听讲做数学题都行。 徐宁说:“就我一个人肯定不行啊。” “那你让林清晓和夏漓帮你吧,就先想几个大概的题材和方向,确定下来以后,到时候写本子,需要什么帮助我们再给你提供。” “然后是英文翻译……” 朱璇点了几个七班英语好的学生,大家都答应下来。 陶诗悦说:“翻译这块,二十班的话……” 她目光转向晏斯时,“晏斯时,到时候你可以帮忙吗?” 夏漓只觉得教室静了一瞬。 几乎人人都听说过晏斯时这个人,但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屈指可数。 大家一致的印象里,都觉得他这人高冷难以接近。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愿意参与校园活动。 就在这安静里,晏斯时听不大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朱璇总结,“那剧本方面,就你们几个人负责了。然后是服装、音乐和舞美……” 朱璇做事爽利,各项职能安排一项一项梳理得清清楚楚,还当场粗略地制订了一个时间表。 按时间表的规划,留给徐宁确定题材和完成剧本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两周。 下课以后,徐宁立即拉着夏漓和林清晓开始讨论。 夏漓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全落在走廊前方不远处晏斯时的身上。 陶诗悦跟他并行,隔了喧喧人声,听不见他们在交谈什么。 晚饭时间,徐宁让夏漓和林清晓陪她去二十班教室讨论选题方向。 讨论地点是陶诗悦定的,说二十班宽敞。 林清晓跟陶诗悦不对付,跟徐宁说她都是为了她才忍辱负重,徐宁笑说等元旦晚会结束了一定请她吃饭,吃顿好的。 夏漓先去了趟广播台,等她匆匆赶到的时候,大家已经讨论一会儿了。 二十班教室里,四张课桌拼成了一张大桌,桌上摆满了肯德基的小吃。 她走过去为自己的晚到道了句歉。 还剩最后一个空位,在晏斯时的斜对角,离他最远。 夏漓坐下,顺势瞥了晏斯时一眼。 他今天没穿着校服,上身是一件鸽子灰的连帽卫衣,那清灰似的颜色也衬他,整个人有种清清落落的少年气。 讨论继续。 夏漓听了会儿,徐宁的选题一共有三个方向。 一个是《茶馆》和《雷雨》这一类的,本来就是话剧,只用做翻译,比较省事; 一个是《威尼斯商人》或者《哈姆雷特》这种经典西方剧目,但这些本就是英文,英翻中再翻英似乎有些多此一举; 还有一个方向,就是原创。 朱璇说:“徐宁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我比较倾向于第一个方向。” “原创来不及吗?” “非要原创也不是不行。” 大家纷纷发表看法,最后觉得改编《茶馆》或是《雷雨》可能更稳妥。 “那个……”夏漓出声。 大家齐齐朝她看去。 夏漓说:“宁宁你有没有考虑历史改编剧这个方向?比如火烧赤壁、西安事变这些……算是半原创,发挥起来没那么难。” 夏漓文综三科最喜欢历史,历史单科成绩也能排进班级前三。 她也许别的不擅长,但记性还算不错,给她一张白纸一支笔,能把历史课本上一些重要年份和事件,基本不差地默写下来。 第一个想到历史改编剧也算是惯性思维。 徐宁似是受到启发:“这个角度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大家便借此讨论起来。 有个女生说:“我觉得火烧赤壁可以,三国是大家都挺喜闻乐见的题材。草船借箭、三顾茅庐也都可以。” 徐宁将大家的想法都记了下来。 夏漓这时候举了一下手,“我可以说下我的想法吗?” 徐宁点点头。 “其实我觉得《西安事变》是不是更好一些?出场人物比较多,张学良、杨虎城、蒋-介-石之外,还可以拓展加入宋-美-龄、□□、宋子文这些角色……主要是,我想,假如再加一场学生游-行要求蒋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戏份的话,那所有同学都可以上场了。” 这时,她觉察到实则一直有些游离在讨论之外的晏斯时,忽朝她看了一眼。 她顿时卡壳,磕巴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明年升高三,明年的元旦晚会老庄肯定不会再松口了,那时候大家要准备高考,可能也没那个玩的心情。今年就最后一次能好好玩的机会,还是希望大家都能参与进来。” 朱璇猛点头,“是的,要是变成就少数几个人玩还挺没意思的。徐宁你觉得呢?” “我是没问题,就看翻译……” 七班作为文科实验班,全班英语水平在年级肯定算是冒尖的,但能不能翻译文学剧本,是两码事。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最后目光都看向晏斯时,把最终决定权交给了他。 夏漓听说过,晏斯时从小就是双语教育。 晏斯时平声说:“你们定。我都可以。” 于是大家稍作讨论,定下了《西安事变》。 这时候陶诗悦见那些小吃都还没有动,拆开了推到大家面前, “再不吃就冷啦!” 夏漓吃着薯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晏斯时。 他手里拿了杯可乐,身体稍往后靠着,那神情瞧着有几分百无聊赖。 她还在反复回想方才她在说话时,他投来的那一眼,有什么深意吗,还是仅仅只是不经意。 / 周六。 夏漓乘公交车前往楚城市新图书馆。 徐宁的剧本已经完成了,交由历史老师和老庄分别审核过,七班的几个学生完成了翻译,把文本交给了晏斯时,由他最后把关。 今天大家定了去图书馆讨论。 夏漓出门时忘了带伞,一周来的天气预报都说要下雨,但都这样阴了好多天了,一次没下过,便以为今天同样不会。 然而上车没多久,那雨就落下来,敲在窗户玻璃上,汇成小股水流,蜿蜒下滑。 图书馆离公交车站还有段距离,夏漓下了车,将尼龙布的背包往头顶上一挡,闷头跑进雨中。 一到冬天刮风下雨的天气,楚城就冷得要命,那阴冷感好似能直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雨似乎又大了两分。 夏漓缩着脖子,赶紧加快脚步。 市新图书馆今年刚建好,是为迎接几年后省运动会的门面工程之一,因此修得气派极了。 主馆前面,建了好几十级的台阶,统一的灰白色岩板路面,宽敞、庄严,让去图书馆之路宛如朝圣。 夏漓刚爬了几级台阶,忽听身后一道清冷声线:“夏漓?” 隔了风雨声的缘故,听来缥缈得不真实。 她愣了下,以为幻听,但还是回头看去。 路边停了辆黑色轿车,晏斯时站在车门旁,手里撑着一柄黑伞。 他反手轻轻摔上了门,那车打亮了左转向灯,拖着两道被湿漉漉空气模糊的红色车灯尾迹,在灰雨中无声地开走了。 晏斯时迈上台阶。 他穿了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长裤也是同样颜色,深色在他身上一点不显得沉闷,反而衬得皮肤更白。 夏漓怔怔地站在原地,还在为方才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而心悸不已。 晏斯时走到她身旁,轻声问:“没带伞?” 她还没出声,黑色伞面已倾斜而来。 那阴影落下瞬间,她只觉得心脏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09(这真是意外之喜...)=== “喜欢雨天,是因为雨天也沾了你的光。”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以为不会下雨就没带。”夏漓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雨水就敲在头顶的雨伞布上,近得仿佛直接灌入耳中。 市图不在市中心,今日又是下雨天,来者寥寥无几。 夏漓双臂抱著书包,全身僵硬,像是关节被雨水淋得锈蚀的机器人。 伞很大,但伞下空间毕竟有限,那样近,能轻易嗅到混在潮润气息中的一股清冷香味,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挨上晏斯时的手臂。 再不出声说点什么,恐将心跳过速,夏漓从发哑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你已经翻译完了吗?” 自己的声音被心跳声盖过,听来好像有些失真。 “好快。是不是才用了两天时间。” “我只做了修改,不是从零开始。你们给我的文本已经很好了。” 好像,越了解他,就会越喜欢他,他这样优秀,还这样谦逊。 夏漓低声说:“……不包括我。我只提供了一些事件细节的参考资料,还是从网上搜的。” “资料搜集也是共同创作的一部分。” 夏漓怔了下,心脏仿佛被温热潮水托举。 她好难为此刻的感觉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晏斯时将伞举到另一侧,收了起来,放入门口伞架上。 夏漓也拍了拍发丝和书包上的雨水。 从主馆门口进去,通往副馆的是一段宽敞明亮的走廊,安静极了。 新市图除了藏书阅读区,还在副馆设了文化活动区,很适合拿来做小组讨论。 这里离三本院校楚城文理学院很近,大抵建设的时候,将大学生的需求也纳入了考虑。 剧本创作和翻译小组的其他组员都已经到了,占了个视野开阔的靠窗位置。 是陶诗悦先发现了他们,招了招手道:“这边!” 夏漓挨着林清晓坐下,晏斯时在一个男生旁边坐了下来。 陶诗悦偏头看了一眼跟她同坐一侧的晏斯时,又将目光投向夏漓,笑问:“你们一起来的吗?” 陶诗悦没再说什么,组织起今日讨论。 晏斯时拉开黑色背包,从里面掏出几分打印装订好的剧本,放在茶桌上。 林清晓拿了一本,夏漓凑过去一起看。 剧本一排汉语一排英文,双语对照,排版清晰又工整。 好似他这个人一样。 晏斯时让他们看完以后,觉得有什么翻译得不合适的地方,提出来一起讨论。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支自动铅笔,拿在手里,似是习惯性地转了一下笔。 夏漓目光全然已不在剧本上,被那只手给吸引了。 肤色冷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很是明显,腕骨与指节分明,手指修长。 混着雨声,是纸张窸窣翻动的声音。 大家都没有说话。 无论语法、词汇,晏斯时修改的这一版,都比他们翻译的版本要精准、地道得多。 七班一个负责翻译的女生笑说:“我水平有限,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徐宁也点点头,“真的蛮好的。” 作为剧本的原创者,她的认可很有分量。 晏斯时握着的那支铅笔,笔尖在面前剧本上轻顿了一下。 夏漓本能觉得,他可能其实是希望大家提点意见的。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松了手,铅笔轻轻地落下去。 这讨论会开得太顺利,大家冒雨过来,总不能这样就散了。 陶诗悦和朱璇决定,可以趁机再讨论一下角色分配和后续时间安排、道具需求等等。 陶诗悦仿佛早就有了定夺,迫不及待道:“看了下剧本,张学良作为主角,台词是最多的。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把英语台词练得流畅标准,还挺难的……” 铺垫到这儿,她看向晏斯时,笑说:“我觉得,主角要不就晏斯时你来吧?” 实话讲,夏漓其实也挺期待看晏斯时演张学良。 高中历史课本上,好几个人单看照片便觉得英姿绝代,周翔宇、张学良和蔡锷便在其中。 晏斯时抬了抬眼,神情和语气都很是平淡,“抱歉。我不太有兴趣出演。” 这结果倒没有出夏漓意料,所以她并不失望。 倒是陶诗悦,闻言笑容都淡了两分。 “那好吧……”她说,“到时候再看看主角定谁——你们有感兴趣的角色吗?” 大家纷纷发言。 朱璇认领了领头游-行运动的学生代表,因为她很喜欢那句台词“偌大的中国,竟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陶诗悦自告奋勇先申请了宋-美-龄的角色。 徐宁剑走偏锋,想反串杨虎城。 剩下的几个同学,包括夏漓,态度是都可以,到时候分配完剩下的,有什么演什么。 讨论结束时,下午四点钟不到,外头雨还没停。 大家商量着散场后的去处。 夏漓看向林清晓和徐宁。 林清晓:“我约了人一起吃完饭看电影。” 夏漓笑说:“谁?” “哎呀不要明知故问嘛。” 夏漓问徐宁:“宁宁你呢?” “我打算去主馆那边逛逛,借几本书。”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也要借书。” 另外那边,七班几个同学有的要去逛街,有的直接回家,有的也打算留在图书馆里看会儿书。 陶诗悦走到晏斯时面前,声音比方才讨论时低了两分:“我妈妈让我问你,今天晚上愿不愿意去我家里吃晚饭。 晏斯时神情疏淡,“晚上有安排了。” 陶诗悦有些失望,“那你现在走吗?” “我去主馆自习。”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最后,剩下夏漓、徐宁、晏斯时和另一个七班的女生,四人一起前往主馆。 于夏漓而言,这真是意外之喜。 她和徐宁以及七班那个女生走在前,晏斯时走在后。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的,传来空旷的回响。 几人都是第一次来,需要先办卡。 工作人员让他们出示身份证。 夏漓预先想到可能需要,出门时就顺手带上了。 但其他三人都没带。 徐宁问:“报身份证号可以吗?” 工作人员:“可以。” 夏漓有身份证,第一个办好,退到一旁等他们。 徐宁和七班女生依次办完,最后晏斯时走上前,先报上自己名字。 工作人员:“哪几个字?” 台上有纸和笔,晏斯时拿了过来,写下名字,递给工作人员。 夏漓趁机瞥了一眼。 他字真好看,欹正相生,清洒飘逸。 一定是从小练过。 工作人员:“身份证号。” “11010119920219XXXX……” 夏漓心里一动。 0219. 她在心里将这日期默念了两遍。 办完卡,刷卡进了藏书阅读区。 里面更静,落针可闻。 大家进去以后,就各自去了自己感兴趣的区域。 夏漓假模假样地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目光追随晏斯时身影而去。 他在靠窗处找了张无人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随即从背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 那是台MacBook Pro,在彼时2008年的楚城,是夏漓第一次见有人用。 晏斯时翻开笔记本,点开一个文档,看了会儿,随即开始轻敲键盘。 夏漓注视许久才回神,想起自己今天也是带着“任务”而来的。 她将方才随便抽-出的书塞回书架,放轻脚步,在偌大空间里逛了一圈,找到了原版书籍区。 照着字母排序,在“G”这一排停下。 挨着扫过去,陡然眼前一亮。 《Guns,Gers and Steel》。 她并不指望会有,已经做好了拜托尚智书店的那位店主阿姨帮忙网购的二手准备。 没想到市图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踮了踮脚,捏著书脊将其抽-出。 书新得像是一次都还没有被借阅过。 翻开瞧了眼,那密密麻麻的英文差点让她眼前一黑。 但她下定了决心,晏斯时能看完的,她也一定要看完。 夏漓到人文科学区又拿了几本历史相关的书籍,便往回走。 桌上笔记本电脑还开着,晏斯时人却不在位上了。 夏漓犹豫了几秒,去后方的那张桌子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她听见身旁有脚步声经过。 转头一看,是晏斯时,手里拿了瓶没拧开的矿泉水。 晏斯时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 她也赶紧点了点头。 并没有怎样,却觉得面颊都热起来。 晏斯时回位上坐下了。 夏漓翻开了书,又不自觉地朝前方看去。 她并不是没礼貌的人,不会有意窥探晏斯时的电脑屏幕。 但她视力5.2,越过他的肩膀,轻易看见那打开的文档,似乎是程序代码一样的东西。 他手边的几本书,也是计算机编程类的专业书籍。 夏漓看一会儿书,就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就坐在自己正前方的人,效率极低。 而且全英文的书,时不时碰见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生词,阅读起来磕磕巴巴。 夏漓低头检阅笔记本,那上面已经让自己记了整列的生词。 她两分沮丧地合上书页,往桌面上一趴,谁知手臂扫到了笔,骨碌碌往前一滚。 吓得赶紧伸手去拦,好险赶在它掉下去之前拦住了。 这动静不算小。 前方的晏斯时回过头来。 夏漓小声:“……抱歉。” 晏斯时没说什么。 看着晏斯时又要转回去身去,夏漓鬼使神差般地出声:“那个……” 晏斯时一顿,看向她。 夏漓声音很轻:“……你有带词典吗?” 晏斯时摇头。 他当然不需要带词典,她知道。 夏漓怕打扰图书馆的宁静,音量一直放得很低,几如气声,“有几个单词不知道意思,可以问你一下吗?” “嗯。” 夏漓递过自己记了生词的笔记本。 晏斯时伸手,手指压住了纸面,也顺势朝着她正在看的书扫了一眼。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抬起袖子,将那本《Guns,Gers and Steel》的封面盖得严严实实。 藏在头发下的耳朵迅速烧起来。 ===10(他就像天上的那轮冷月...)=== “后来,我加班到深夜,被雨困在那大排长龙的打车序列中时,总会想起那时的雨夜。城市很小,路也很短,心事长长长长了一路。”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晏斯时目光落回到夏漓的笔记本上,扫了眼,刚准备开口,似又顾忌这是在图书馆,转身从自己桌上拿了支铅笔。 夏漓就看他好看的手指捏着铅笔,在她誊写下来的那些生词后面,一一写下中文释义,甚至还标注了“n.”、“vi.”、“vt.”等词性。 她想不到比这更叫人怦然心动的场景。 自动铅笔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沙沙声响。 仿佛唱针走过唱片的沟壑,在她心里循环一首歌,比烟花炸开还要欢快。 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笔停了,晏斯时推过她的笔记本。 晏斯时低声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待晏斯时转身以后,夏漓挪开了衣袖,拿另外两本书盖住《Guns,Gers and Steel》的封面。 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烫得惊人。 低头,去瞧笔记本上晏斯时写的释义。 和在办卡处那儿,他拿中性笔随意写的那名字相比,铅笔的字迹又要再多两分筋骨。 空旷空间里响起放缓的脚步声,是徐宁和七班另个女生一块儿过来了。 徐宁抱了一大摞的书,放下时夏漓觉得桌子都振动了一下。 徐宁拿的这些书,杂得很,克苏鲁、山海经、北欧神话、犯罪心理学…… 夏漓知道,她看这些书就为了搞一些奇奇怪怪的世界观,写她喜欢的动漫CP的平行时空paro。 老庄说得对,但凡徐宁把一半的心思放在数学上,她早不至于被数学成绩拖累得只能在班级二十五名之后挣扎。 空间安静下来。 大家各自看自己的书,直到天一阵暗过一阵,图书馆里亮起了灯。 一看时间,五点钟过了。 夏漓往前方扫了一下,晏斯时阖上了笔记本电脑,似是准备走了。 她转头悄声问徐宁:“快要吃晚饭了,我们要不要回去?” “啊……几点了。”徐宁阖上书。 “五点多了。” “那走吧。” 再问七班的那个女生,她表示他们走的话她也就跟着一起。 晏斯时先一步收拾好东西,去了借书台。 夏漓她们紧随其后。 晏斯时拿着已经登记出库的书,走到一旁去站定,那样子看着似要等她们一块儿走。 他一贯是个极有教养的人,有学校同龄人都没有的一种绅士风度。 夏漓往晏斯时那儿瞥了一眼,见他没有留意这边,才放心大胆地递上自己那几本书。 工作人员扫条形码登记,强调:“三个月内归还。” 办完借书登记,大家一起往外走。 外头雨还没停,但小了许多。 徐宁带了伞,夏漓跟她共撑一把。 几人走下台阶到了路边。 那个七班的女生家离这儿近,公交两站路不到,就说要去前方等公交,撑着伞先一步走了。 徐宁向夏漓提议:“我们要不打个出租车吧?” 夏漓没带伞,出租车能直接开到学生公寓门口,自然是最方便的。 彼时楚城的出租车起步价2公里5元,多1公里也就加收1元钱,车费平摊下来,花不到太多钱。 然而下雨天出租车并不好等,又逢上即将交班,拦了几辆,要么有客要么拒载。 夏漓倒并不着急,因为晏斯时也在等车。 隔着冬日的灰蒙雨雾,她望着不远处黑伞下那道身影,宁愿车永远不来。 但没过多久,两束暖黄车灯破开了昏冥天色,一辆黑色奔驰车驶近,在晏斯时身旁停了下来。 晏斯时拉开了后座车门,却没立即上去,顿了顿,向着夏漓和徐宁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平声说:“上车送你们一程。” 他语气和声音都很清淡,这话自然并无多少情绪,只是同学之间应有的礼貌。 徐宁愣了下,转头拿嘴型对夏漓:我没听错吧。 这个问题夏漓同样想问徐宁。 而晏斯时手掌着后座车门,明显就是在等她们上去。 夏漓按捺自己激动而几分急切的心情,伸手拽了拽徐宁的手臂,语气倒是平静:“走吗?” “走吧。不知道等出租还要等多久。” 两人走过去,收了伞,依次上了后座。 晏斯时为她们轻摔上后座门,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一股清暖香味,很是好闻。 在冷雨中待了好一会儿,多少会觉得冷,这时候被暖气包围,好似骨头缝里的凉意被温水熬了出来,只觉得舒适熨帖。 开车的人夏漓不认识,应当就是罗卫国提过的,专门的司机。 司机问她们住在哪儿,她们分别报了地点。 夏漓在心里算了一下,按照行车方向,她会比徐宁晚下车。 意味着,她又能与晏斯时单独相处片刻。 仅仅只是预想这场景,已让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 途中,徐宁和晏斯时聊了两句剧本的事,就无人再说话了。 说到底,她们跟晏斯时还是不大熟,目前为止,交集寥寥。 而晏斯时这样的性格,也实在让人不知道如何才能跟他熟稔起来。 他就像天上的那轮冷月。 人人都瞧得见,人人都够不着。 司机非常尽责,小路也愿意绕进去,一直将徐宁送到了小区门口。 而从小街出来,车厢里愈发安静。 不过五点多,天已经黑透,玻璃窗上的水迹将路灯和霓虹灯光扭曲,衍散模糊的光。 只剩下夏漓一人,她越发觉得这有限的空间里,空气都稀薄了几分,让她紧张得坐立不安。 抬眼瞧了瞧坐在前方的晏斯时,在这只闻引擎运作的静默中,连呼吸都不自觉放得更轻更缓。 楚城市区面积很小,从徐宁家里到学生公寓,开车不过十分钟。 还是想多跟他说两句话。 夏漓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剧本……” “嗯?”晏斯时回头。 夏漓瞧他一眼,车厢昏暗,她没看清他的脸,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剧本有个地方的翻译,我觉得或许可以斟酌一下。” “哪里?” “学生游-行喊的口号,直接意译喊出来好像缺一点气势,如果再简短一点、对仗押韵的话,或许会更好。” 说完忐忑极了。 她的英语成绩在班里算不上靠前,对晏斯时提这样的建议会否班门弄斧。 然而,晏斯时却点了点头,“好。我回去再想想。” 夏漓舒了口气。 这建议方才讨论的时候,夏漓就想说了,但大家都觉得没问题,她一个人提出来,在那种氛围之下可能不太好。 “还有其他地方吗?”晏斯时又问。 “没……” 晏斯时不再说什么,转回头去。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 没让夏漓来得及酝酿出下一个话题,车已经开到了学校附近。 这时候司机开口了,问她具体停在哪儿。 夏漓忙说:“前面,那个华兴超市旁边。” 车往前滑行一段,靠路边停下,打起双闪灯。 夏漓拿上书包,向晏斯时说道:“……谢谢你送我们回家,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你的时间。” “没事。正好顺路。” 夏漓伸手拉开了车门。 “稍等。”晏斯时忽然出声。 夏漓一下停住。 晏斯时微微躬身,拿起了那把黑色的折叠伞,从前方递来。 夏漓一愣,伸手去接时,那伞面上还有未干的雨水洒落下来,微凉地沾在她手背上。 “……谢谢。我周一拿去还给你。” 晏斯时似是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拉开门,夏漓最后说了句拜拜。 关上车门后,她撑开了伞,再度向着车窗摆了摆手。 那车打了左转灯,起步,开去前方掉了个头。 夏漓紧握着伞柄,就站在路灯下,看着对面车子一驶而过,直到车尾灯消失于黑沉的雨幕之中,她转身往里走。 经过树下,叶片上滴落的雨水敲在头顶雨伞布上,滴滴答答的像一首歌。 回到公寓,夏漓将雨伞撑在阳台上晾晒。 她冲了个热水澡,穿上一身暖和的棉质睡衣,将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 回到自己房间,在睡衣外披了件毛衣开衫,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 书包里的笔记本也掏了出来,翻到晏斯时写字的那一页。 她盯着看了好久,从文具袋里拿出尺子,压在装订线附近,将那张纸沿着尺子边沿整齐撕下,裁去多余部分,夹到了今天的日记里。 ===11(再无人知晓的心情也不愿...)=== “回头想想,我的高中时代未免过于无趣。Y少年是那些灰扑扑的年景里,我的忐忑、期待、辗转反侧、患得患失。我所有的光。”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隔天早上,收起晾干的伞,一页一页仔细抚平,折叠得整整齐齐。 夏漓今早自己特意在校外买了早餐,早自习后没跟林清晓她们一块儿去吃,待赶着去食堂的第一波学生离开教室,她拿上伞下楼。 听二十班的人说,他应该是去外教的办公室送剧本去了。 一早上期待见到他的心情,像个充盈的气球,“啪”地一下被戳破。 夏漓有些不甘心,没将伞交给旁人转交,准备再找个时间过来一次。 没一会儿,林清晓从食堂回来,手里拿着花卷和豆浆,在她旁边空位上坐下。 林清晓将吸管插-进豆浆杯子里,“聂楚航下下周就要过生日了,你快帮我想想送他什么。” “他又不是肖宇龙,送书也太敷衍了。” 林清晓吓得赶紧回头去瞧,瞧见空着的座位,伸手打了她一下。 思索片刻后,她还是认真回答道:“钱包、球鞋、背包、腕带、文具袋……” “背包好像可以。周六你陪我去天星街逛逛?” “好啊。” “他生日那天要去唱K,你去吗?”林清晓又说,“我问了徐宁,徐宁说她那天有事。” “……又唱K啊。” “也没什么可玩的啊,天气冷得要死,总不能逛公园吧。” 在那个狼人杀、剧本杀、桌游等聚会游戏尚未出现的岁月,高中生聚会,除了去KTV,还真没什么可玩的。 “你需要我去吗?需要我就去。” “需要需要。” 这时候,门口有人来找林清晓。 是林清晓艺术班的那个叫欧阳婧的朋友。 欧阳婧往里探身,冲着林清晓招招手,“晓晓你出来下,跟你说个事情。” 林清晓说:“你进来吧。” “可以吗?” “没事没事,老师又不在。” 欧阳婧走进来,在林清晓前面的空位上坐下,跟夏漓打了声招呼。 作为朋友的朋友,夏漓跟欧阳婧是认识的,只是没深交过。 夏漓吃着东西,忍不住打量欧阳婧。 她真是生得漂亮又耐看,说话也慢条斯理的,有种电视女主播的温婉气质,无怪乎常年在校花的提名名单里。 “什么事?”林清晓问。 欧阳婧说:“聂楚航过生日……” “怎么,你不能去啦?” “不是不是,我是想问……”欧阳婧看了下夏漓,似是有第三人在让她有些难以启齿,“聂楚航跟晏斯时有一些交情是吗?” “他们一起参加过物理竞赛集训,勉强算是吧。 “我听说,上回聂楚航喊晏斯时一起出去吃饭,他答应了的。” “……你消息真灵通。” 欧阳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晓晓你能不能拜托聂楚航,问问他过生日能不能也请一下晏斯时。” 夏漓忍不住看了眼欧阳婧。 欧阳婧也喜欢晏斯时,这她是知道的,但切切实实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清晓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晏斯时会不会答应很难说。” “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的……真羡慕你们,可以跟二十班一起演话剧。” “羡慕什么?羡慕我老跟陶诗悦打交道?” 欧阳婧笑,“对了,晏斯时要演什么角色?主角?” “他说他没兴趣也没时间,估计不会演吧。” “你们排的是《西安事变》吧,好可惜啊,他穿军装一定很帅。” “……你没救了。” “晓晓你演什么?” “我懒得演,可能就帮文艺委员管管妆发这一块。” “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帮你们化妆。” “你自己不表演节目?” “我是单人的,不耽误时间。” “那到时候看情况吧。” 欧阳婧心满意足,站起身,“那我走啦,就拜托你跟聂楚航了。” 林清晓点点头。 夏漓拿一次性筷子挑着米线,微微的热气扑到脸颊上。 心里却有一股咽下加冰柠檬汁的微酸凉意。 上第一节课时,外面又开始下雨,一上午没停。 今日广播体操取消,夏漓拿上伞又下楼去了一趟。 站在二十班教室门口,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去,最里靠窗倒数第三排的位置,晏斯时正在趴着睡觉。 夏漓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人叫他,怕打扰。 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了,夏漓赶去广播站,顺道拿上了伞。 下楼梯拐弯,避过迎面走来的几个学生,走到二十班门口,差点跟里头正走出来的人撞上。 夏漓刹住脚步,抬眼一看,是王琛和晏斯时。 她吓得差点话都不会说了,直不楞登地将伞递过去,“……谢,谢谢。” “还用吗?”晏斯时低声问。 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发觉他比自己感知到的还要高,而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一眼。 “……不用了,我今天自己带了伞。” 晏斯时这才接过。 王琛盯着她看,“哎我们是不是见过?” “……上回聚福餐馆一起吃过饭的。”夏漓哭笑不得又提醒一次。 “哦哦哦。”王琛仿佛这才想起来,“我好像上次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 感谢王琛,让她因紧张而剧跳的心脏缓了口气,“你们去吃饭?” 晏斯时“嗯”了一声。 夏漓回退两步,不再打扰,道了声拜拜,自己往广播台去。 这天她一整晚心情都好得不行。 连带最昏昏欲睡的政治课晚自习都变得可爱起来。 / 话剧的演员定了下来,几个戏份多的主演开始没日没夜地背台词。 课程紧凑,没那么多时间合练,朱璇要求大家第一次合练的时候就能脱稿,尽量不要耽误时间,因此第一次全员大排练的时间定在了两周后。 这之前,聂楚航的生日到了。 聚会的那家KTV,不在天星街上——楚州文理学院那边新开一家,开业酬宾,十分划算,各时段只要其他店里一半的价格。 夏漓跟林清晓碰头,一起出发过去。 到时人已经很多了。 夏漓第一时间在昏暗灯光下去找晏斯时——她从林清晓那儿听说了,晏斯时答应了会来参加聚会。 但没看见他的身影,倒是一眼看见了欧阳婧。 那时候明中大部分女生都不会化妆,唯独艺术班的女孩子有条件也有需要——学舞蹈、表演和播音主持的,常常参加各种考试、演出或者比赛。大家灰头土脸素面朝天的时候,她们已经早早学着《瑞丽》、《伊周》等杂志装扮自己。 欧阳婧坐在点播台那儿,穿了件白色的高领,外面搭一条酒红羊绒背带裙,头发微卷。 灯光忽明的那一瞬,瞧见她脸上妆容清淡,好似只扫了淡淡的一点腮红,很自然,像被这室内的温度熏出来的。 真的很漂亮。 夏漓一个女生都看得有些呆了。 林清晓挽着夏漓走过去,“晏斯时还没来?” 欧阳婧回头,“没呢。” “你今天好漂亮。” 欧阳婧腼腆地笑笑,问林清晓,“点歌吗?” “我看看已经点了什么。” 夏漓拿了罐可乐在手里,坐在长沙发上听林清晓和欧阳婧唱歌,始终有些坐立难安,心不在焉,目光频频瞥向门口。 她也不知在期待什么,明明晏斯时来了,她可能最多也就只能跟他打声招呼。 一直过了八点,晏斯时人还没出现。 欧阳婧坐不住了,将聂楚航叫过来,问他能不能给人打个电话,问下他还来不来。 聂楚航说:“我没他电话——你们谁有?” 一圈问下来,都是摇头。 可能聂楚航不多的细腻心思都花费在林清晓身上了,一点也体会不到旁人的焦急心情,反而火上浇油:“他平常一直挺独来独往的,临时不来了也正常吧。他就跟他们班的王琛关系好点。” 林清晓看了看欧阳婧,喝他:“你别说了。” 聂楚航有点莫名其妙。 欧阳婧神情黯淡地笑了笑。 而这刻,失落的又岂止一个人。 包厢里空气太闷,夏漓有点坐不住了。 当然,她知道绝不是因为空气闷。 趁林清晓和欧阳婧合唱《如果的事》时,夏漓拿上外套和手机,悄悄出了包厢。 推开楼下KTV大门,一阵凛冽寒风劈头盖脸。楚城四季分明,冬天冷得绝不含糊。 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忙将羽绒服穿上,两手都揣进口袋里。 顶着寒风,正要往前走,一抬眼,路边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心里放飞一只脱线的气球。 夏漓差点失声叫出来。 定睛细看,确认那人就是晏斯时,方按捺住冲上云霄的激动心情,走过去,“晏斯时。” 男生正站在路肩上,面前停了辆出租车,闻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转过身。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和黑色长裤,内搭一件灰色卫衣。深色衬得他皮肤冷白,夜色里眸色也显得幽邃,整个人就似乎更难接近。 “刚到么?”夏漓问。 “嗯……” 出租车司机这时候问了声:“还走不走?” 晏斯时说:“不走了。不好意思师傅。” 司机嘟囔了一句,一踩油门开走了。 夏漓不解,“你准备走了吗?不上去打声招呼吗?” “不知道具体哪个包间。忘了问聂楚航的联系方式。”晏斯时淡淡解释一句。 所以,他是来了,但没找着地方,于是就准备原路返回? 夏漓没有控制住,抿唇笑了一下。 晏斯时这时候看了她一眼。 很难说那么淡的一瞥里能有什么意味。 而夏漓瞬间耳根烧透,忙说:“我带你上去?” 晏斯时点头,“谢谢。” 两人转身往回走。 夏漓相信,运气多少有一点眷顾自己,如果她没心血来潮要下透透气,是不是今晚就只能失望而返。 她不会化妆,但出门前特意洗过头发,穿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件白色毛衣和白色羽绒服。她皮肤白净,白色是最衬她的颜色。 再无人知晓的心情,也不愿被辜负。 夜里安静极了,枯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清。 出声的是晏斯时,声音似呼出又消散的白色雾气一样,在寒风里听着,总有些缈然感,“大家都已经到了?” 夏漓当然知道那缈然感是因为什么,她的心跳声快要盖过所有声音。 她“嗯”了一声。 到了门口,夏漓伸手要去拉门,晏斯时却先了一步。 他掌住了门,示意她先进去。 脚下虚浮,像在下陷。 进门的那瞬间,她又嗅到他身上皑皑白雪的气息,而他温热的呼吸近得似就在她头顶。 她一霎屏住呼吸。 最后一眼的视线里,是男生稳稳掌着拉手的手,腕骨嶙峋分明。 KTV装修得浮夸,从大厅进去一路霓蓝赩赤的LED灯,进了电梯也是如此。 人在里面,和晏斯时并排而立,有种不真实感,上升瞬间的超重让她眩晕,空气也好似被挤压,无法顺利地泵入心肺。 她一眼也不敢转头去看他,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手心冒汗,低着头,视线一遍一遍扫过他脚上黑色的马丁靴。 空气怎么会这么热。 终于电梯门开。 晏斯时先一步出去,而后虚虚地拦住了电梯门,等她出去。 他可能,是她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教养最好的男孩子。 这些细节甚至她自己都想不到,而他自然而然地像是本该如此。 可这一刻她隐隐失落。 因为他的教养,必然也是一视同仁的吧。 ===12(红尘一点白浮世万盏灯...)=== “他是一场穿堂风。经年未歇,自南向北。”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穿过一条浮光艳丽的走廊,夏漓推开包厢门。 随室内温热空气涌出的,还有几道齐齐望出来的视线。 欧阳婧原本是坐在沙发上的,此刻霍地站起身,似有些手足无措地抓住了林清晓的手臂。惊喜就明晃晃地写在她脸上。 聂楚航迎上来问道:“你们怎么一起上来了?” 夏漓说:“刚想下去透透气,走到大门口正好碰到了。” 她没有说晏斯时不知道包厢号,差点原地折返这件事。 聂楚航请来的朋友里,有两个人当时也参加过物理竞赛的集训,跟晏斯时也算认识,就跟他打招呼,问他要不要一块儿打牌。 晏斯时让他们先玩,自己刚到,先坐会儿。 他扫了一眼,在长沙发最里端坐了下来。 夏漓看见欧阳婧不断看向晏斯时所在的方向,很是踌躇,然而,似乎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挨过去,隔了三四个空位,才拉着林清晓坐下。 听见林清晓笑着逗欧阳婧:“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样一讲,欧阳婧就好似坐不住了。 她理了理头发与长裙,转头问林清晓:“我状态可以吗?” 她伸臂从茶几上拿了罐可乐,深吸一口气,霍地起身,朝晏斯时走去。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可夏漓竟也无端紧张起来,咬紧了下嘴唇,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他们。 欧阳婧递过可乐,笑问:“要喝点东西吗?” 晏斯时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看了那可乐罐一眼,没有去接。 僵持得有点太久了,欧阳婧脸上的笑容也一分一分僵掉。 “谢谢。”那声音似冷泉水,夏凉风,并不显得冰冷,但毫无情绪。 而接过以后,他就径直的将那易拉罐,又放回了茶几上。 这架势表明了,他绝不会开这罐可乐。 她神情难堪得似要哭了。 然而,欧阳婧捋了一下头发,笑了笑,又问:“你需要点歌吗?” “暂时不用。谢谢。”和方才一样的语气。 夏漓作为旁观者,心里生出隐约的物伤其类的失落。 她想,应该不会有人可以承受得住晏斯时这样的拒绝,哪怕是欧阳婧这样优秀而自信的人。 而假如没有当时她借给晏斯时MP3的一点点人情,恐怕她也会这样吧。 欧阳婧再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到林清晓身旁坐下。 她将脸埋在林清晓的肩膀上,久久地没再抬起来。 她哭了吗。 夏漓不知道。 晏斯时始终没有参与这热闹气氛。 他一贯游离于喧嚣之外。 包厢里有人唱歌,有人打牌,有人拿了个骰盅过来,赌一块两块无伤大雅的小小刺激。 而晏斯时,始终坐在长沙发的最角落。 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iPod,插上耳机,低头,摁了几下按键,而后脱掉了羽绒服,放在身旁,将iPod揣进了卫衣口袋里。 像构建了一重无形结界,再也不会有人能靠近她。 欧阳婧受了挫,一直坐在那儿,林清晓喊她唱歌,她也没心情。 她这样盛装而来,又有一把可以参加校园十大的好歌声,可在今晚,没有发挥一点用处。 欧阳婧父母管得严,家里有门禁,待到快九点钟,不得不走了。 “不再唱一会儿么?”林清晓起身,准备送她。 欧阳婧摇摇头,又往晏斯时那儿瞥了一眼,半是不甘半是遗憾,“……我爸的车快到楼下了。” “那我送你下去吧。” 林清晓送完欧阳婧之后,回到了包厢,在夏漓身旁坐下,从袋子里挑拣了一包零食拆开。 似是感叹,她说:“还好,我喜欢的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不然我也得委屈死。” 夏漓不知道该说什么。 喜欢很多人喜欢的人,一旦有委屈的心情,那不就是输了么。 她好像从来不觉得委屈,因为从始至终,就不抱有对方会有所回应的期待。 “说实话……”林清晓转头往晏斯时那儿看了一眼,其实离得挺远,但她还是稍稍压低了声音,“他在北城那样的大城市里,不知道见过多少优秀的女生,我们明中的这些,他真的会看得上眼么?” “……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这样傲慢的人,不会用看不看得上这种标准去衡量别人。”夏漓认真地说,“我感觉他只是单纯的不感兴趣而已。” 林清晓看她,笑说:“怎么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一样?” “我旁观者清嘛。”夏漓“大言不惭”地说。 今天的主角毕竟是聂楚航。 一个人的铩羽而归,没有影响大局。 而既然是主角,免不了被起哄,连带着林清晓。 不知谁点了首《只对你有感觉》,前奏声一响,大家特别上道地将两支话筒分别塞进聂楚航和林清晓手里。 林清晓让他们别闹,没人听,反而更来劲,两人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推到了包间正中。 聂楚航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我唱歌很难听……” “快唱!屁话真多!” 学霸真不是谦虚,那一嗓子出来,没一个音在调上。 大家哄堂大笑。 林清晓唱歌是好听的,然而她也带不回来,合唱部分甚至差点被拐跑。 他们哄闹的时候,夏漓就默默看着晏斯时。 他低垂着头,脸隐在一片阴影之中,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真让人费解,既然不社交,他为什么答应要来,来了又一个人待在角落里睡觉。 林清晓和聂楚航唱完了歌,放了话筒走过来。 夏漓往晏斯时那儿看了一眼,心脏突跳了一下,就趁着他俩坐下的时机,起身,往那边挪了两个座位。 自然得像是给人让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 当然,此刻他俩还沉浸在刚刚被人起哄的隐秘喜悦当中,估计也没什么心思注意到旁人。 来的人当中,还有一对正在暧昧。 坐了一会儿,林清晓和聂楚航打算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又一轮起哄,气氛越吵越热。 而夏漓也似随着这狂热气氛,越发大胆。 晏斯时依然没什么动静,她确定他是睡着了。 于是,趁着无人关注的时候,她又往他所坐的方向,挪了两个位置。 这下,与他仅剩了一人不到的距离。 心跳如擂鼓,生怕他突然醒来。 所幸没有。 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车里,也是与他隔得这样近。 夏漓不想用“英俊”这个词,总觉得它应该属于再稍稍成熟的人,理应更有棱角与锋芒。她想,或许十年后,这个词才会真正适用晏斯时。 而此时的他,更多是一种少年感的惊艳。 即便用雪来形容,他一定是,初冬下的第一场雪。 胡思乱想时,忽然晏斯时动了一下。 她吓得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 还好,他没有醒,只是身体微微侧倒。 放在卫衣口袋里的iPod,随之滑了出来,落在了沙发上。 夏漓被这一下的动静吓得好半天没敢动。 待回神之时,“贼心”又起。 她好奇这个问题好久了,这机会就在眼前。 纠结半晌,最终还是稍稍探出身体,往iPod的屏幕看去。 正在播放的是首英文歌。 她掏出自己手机,调出短信界面,将歌名和歌手记在了草稿箱里。 包厢似是分成了两个世界。 一边热闹喧哗,一边是她与晏斯时两人的角落。 她盯住了那界面,记录得比做英语听力还要认真。 一首再一首。 不知多久过去,林清晓走了过来,夏漓忙将手机息屏,藏好自己偷窥得来的秘密。 “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啊?”林清晓坐下,开了瓶水,咕噜喝下大半。 “……没,我跟徐宁聊Q.Q呢。” 心里余悸未平,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考。 这包间定到了十点,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林清晓还有首歌在排队,她等不及了,起身去点歌台那儿将其置顶。 夏漓看了看身旁还在睡觉的人,犹豫片刻,伸手轻轻碰了碰他手臂。 男生缓慢睁眼,摘下了一只耳机。 “他们好像准备散场了。”夏漓轻声说。 晏斯时点了点头,随即收起了iPod。 赶在点歌系统关闭之前,有人点了首《情歌王》置顶,切歌。 12分钟的时长,一人一句,誓要将商家唱破产。 有几个男生没凑着热闹,先行离开了。 然而没一会儿,他们又兴冲冲地跑回了包厢,“外面下雪了!” 这下再没人唱歌,大家拿衣服收东西,留下一室狼藉,鱼贯而出。 室外,马路和花坛里灌木球都覆了薄薄一层白,这雪下了应该有一会儿了。 路灯下,细雪落无声。 晏斯时就站在斜前方,两手抄在黑色羽绒服的口袋里,微仰着头,空气里是他呼出的小团白气。 “北城冬天是不是经常下雪?”夏漓看着他的身影,忽然出声。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出这样一个无头无尾的问题。 北方,对她而言好遥远的一个概念,长到这样大,因为家庭的关系,她还从来没有出过省,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晏斯时转头来看了她一眼,似在确定她是在对他说话。 他点头,“喜欢下雪?” “……嗯。” “有机会可以去北城看看。” 也许晏斯时只是顺着这话题随口一说,却在此后,成了她长久的夙愿。 去北城看看。 后来2016年有一首大热的歌,《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有人在评论区里写: “你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有雪落在晏斯时墨色头发上,久未融散。 连雪似乎都更偏爱他。 夏漓心脏一阵难以形容的微微隐痛。 红尘一点白,浮世万盏灯。 2008年只剩下一截尾巴。 那天,她与喜欢的男孩,同看过一场雪。 ===13(简直是一种残忍...)=== “我不是没有过妄想。在偶尔交集的时候。在梦里。”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周五下午,《西安事变》话剧第一次合练,借了老教学楼那边的一个空教室。 因为涉及人数多,学生游行这场戏放在了最前。 夏漓就在这场戏里,演个学生,没什么戏份和台词,跟着大家一起喊口号就行。 这场排了两遍,跟演张学良的演员合了台词和节奏,差不多通过了,大部分同学就先撤了。 剩下的演员戏份较多,得一场一场排,一场一场发现问题。 夏漓和林清晓一起去了趟食堂,帮徐宁买来晚餐,再留下来帮忙。 正在排杨虎城和张学良秘密商量是否兵谏蒋-介-石的那场戏时,有人推门进来。 夏漓正坐在教室窗边,和林清晓吃着从食堂带来的炒面,饿得狠了,有些狼吞虎咽。 听见动静,夏漓抬眼往门口一看,差点呛住—— 演宋子文的王琛姗姗来迟,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晏斯时。 王琛演宋子文是被陶诗悦硬塞的,因为他也戴眼镜,刘海往上一搂,梳个背头,跟宋子文的形象还挺像。 王琛问演宋-美-龄的陶诗悦,“还没轮到我那场吧?” “没有。”陶诗悦随意应了声,目光却是落在晏斯时身上,她捋了捋耳畔头发,明显的喜不自胜,“晏斯时怎么也来啦?” 王琛说:“我请他来帮我纠正发音。” 小小插曲过后,“杨虎城”和“张学良”继续排练。 演张学良的男生台词节奏差得要死,跟背课文一样毫无起伏,但没办法,他是七班最帅最高的男生,11个男生里挑选出来的“班草”。 演杨虎城的是肖宇龙,为这角色他跟徐宁和朱璇求了好久,甚至提前将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徐宁不肯徇私,搞了个“选角会”,叫几个男生“试戏”,最后一听,肖宇龙确实口条最好,这才定了他。 此刻,两人仍旧对戏,迟到的王琛带着晏斯时,绕到了一旁坐下。 为了方便排练,教室中间都空了出来,沿窗户摆了一排的椅子。 而王琛和晏斯时,隔了一个空位,坐在了她们旁边。 夏漓偷瞥了旁边一眼,一改方才风卷残云的吃相,明明晏斯时不可能留意她这边,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端”了起来,拿筷子小箸小箸地挑着炒面,好似个得了厌食症的深闺淑女。 她自己都觉得好像有点做作,抿唇自嘲地笑了笑。 徐宁将这次合练的目标定得比较低,能脱稿就行,因此没抠得太严格,叫下场戏的演员登场。 他好似不经意地从夏漓和林清晓面前晃过,笑问:“你们作为徐导的助理,觉得我演得还行吗?” 夏漓很明确他这话是在问她,因为他目光是朝向她的。 “呃……台词你都背得很熟练,蛮好的。”夏漓不好意思说,她刚刚全程只在注意那跟她隔了两个位置的晏斯时,根本没有认真听。 “那就好那就好!”肖宇龙笑着摸了一下鼻子,拐个弯到一旁的空位上坐下了。 过了几场,到了王琛的宋子文、陶诗悦的宋-美-龄、和“蒋-介-石”三人商议是否与共方代表谈判的戏份。 夏漓的晚饭已经吃完了,趁着空当将垃圾丢了出去,这会儿就拿着剧本,假模假样地观看排练。 右侧眼角余光里,看见晏斯时稍有两分懒散地坐着,神色有些倦淡。跷着腿,台本放在腿上,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签字笔,在王琛说台词时,时不时地往台本上记上一笔。 他今天穿的是件白色的羽绒服,内搭毛衣同样是白色,那衣服反射灯光映照在他清隽的脸上,有种雪光的明净。 一演完,王琛便去找晏斯时,“我刚刚发音有没有哪儿不对?” 晏斯时指着台本的某处,“昨天强调过,重读在这。” “……我又读错了?”王琛挠挠头。 “还有吗?” “所有的feel你都读成了fill。” “……我怎么好像听不出区别。” “它们音标不同,分别这样……”晏斯时拿笔在纸上标注,王琛凑拢去看。 等标注完了,晏斯时又将两词的元音部分重点做了区分讲解。 这边渐渐变成了发音小课堂,其他同学也留意到了,肖宇龙是第一个围过来的,“晏同学,能不能帮我听听这句的连读对不对?” 有肖宇龙起头,好几个同学接二连三地靠过来,问语句重读的,问“th”这个辅音到底怎么发音才标准的,问如何短时间内减弱“glish”味的…… 很让夏漓意外。 晏斯时这样一个懒得出演话剧,一贯不爱参与热闹,连KTV这样的场合都游离其外的人,在面对蜂拥而至的问询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情绪。 虽然他毫不热情,也明显跟“诲人不倦”不沾边。 只对相熟的王琛,他才会层层剖析,穷纤入微。 但其他同学的问题,他基本都有问必答。 夏漓捏着台本踌躇良久,纸张一角被她揉卷了边,手心里泛出微微潮热的薄汗。 然而最终,她也没能鼓起勇气去凑这热闹。 好似源于一种微妙的自尊心和羞耻心: 不想让喜欢的人听见自己不标准的英文发音。 就像是沾了泥浆的白球鞋、犯懒迟洗一天而微微出油的刘海、吃太饱没控制住从嘴里逸出的一个嗝…… 是要在喜欢的男生面前,藏起来的小小难堪。 / 后面几次合练,晏斯时有时候会跟王琛一起来,有时候不会。 但凡他来,大家都会抓紧时间找他纠正台词发音。 虽说很难短时间内提升口语水平,但再笨的人,鹦鹉学舌也能将几句台词练得八九不离十。 排练如火如荼进行时,另一边,林清晓和文娱委员也在准备妆发的事。 夏漓则自我定位是块砖,徐宁和林清晓谁需要帮忙,她就搬去哪边。 一晃就到了12月29日,周五,元旦晚会当天。 老师难得慷慨,下午最后一节课让了出来,让大家去准备晚会。 之前排练的空教室,成了化妆间和后台。 林清晓和文娱委员拼了三张桌子,支上化妆镜,开始挨个给大家化妆。 抽空,林清晓喊来夏漓,请她帮忙问问,劳动委员他们去领戏服的,人到了没有。 那戏服是提前跟出租店订好的。 楚城地方小,租这类戏服的店子少得可怜,林清晓和文娱委员跑完了仅有的几家,才勉强凑齐。 而民国制式的军装,实在没得地方租,就支出了班费,在网上买了几套。 夏漓给劳动委员打了个电话,得知人已经到校门口了。 林清晓说:“那夏夏麻烦你等会儿帮忙点一点衣服都齐了没有,再帮忙做一下登记。别人我不放心。” 夏漓比个“OK”的手势,“你只管化妆,交给我吧。” 一会儿,劳动委员他们取完衣服回来了。 夏漓过去帮忙数点,结果,民国女学生服少了6套。 问什么情况,劳动委员说:“店主说职校那边有六个女生昨天租去拍照了,说是今天中午之前就会还回来,但她们还没还。” 旁边男生帮腔:“我们还跟店长吵了一架,哪有这样的,都订给我们了,还借给别人,一点都不讲信用……” 夏漓打断男生此刻毫无意义的情绪输出,直接问:“有店主电话吗?” 劳动委员挠挠头。 “……那缺的是哪家的?”夏漓无语。 “雨格格那家。” 夏漓将戏服领取登记的事,特意交给了班上以心细著称的一个女生,而后跑去找林清晓,要来了“雨格格”店主的电话。 再给店主打了电话,要到了职校那六个女生登记的电话号码,联系到了人。 职校那几个女生不愿意送过来,说马上就要一块儿出门去看电影。 聊了半天,她们只答应将六套衣服留在舍管那儿,让夏漓自己去取。 夏漓不想让林清晓分心,就只去找班长朱璇说明了一下情况。 朱璇看了看时间,“……你打车过去?现在肯定特别堵,来得及吗?” “我先过去看看。”夏漓也看了看时间,“实在来不及,就只能有六个人不上了。” 但她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全班同学都参与的,或许是高三之前最后一次集体回忆,不能上的六个女生,该有多遗憾。 朱璇说:“那行吧。你随时电话联系啊,赶不回来我再协调。” “好。” 夏漓跑来跑去的出了一身汗,这时候折返去角落物品堆放处那儿,拿上了自己羽绒服,披上以后,飞快跑出门。 下楼梯时,跟人迎面撞上。 她忙说“对不起”,慌张站定了,才发现是跟王琛一块上楼的晏斯时。 一时更慌,又连说了两句“对不起”。 晏斯时一手掌着栏杆,看她,“怎么了?” 大抵是看出她急得出了一头的汗。 夏漓简单解释:“缺了六套衣服,我现在去取……” “来得及吗?” “不知道……”哪怕面前站的是晏斯时,夏漓也没空寒暄了,一边往下走一边说,“我先走了!王琛你快去楼上化妆试衣服吧……” “等一下。”晏斯时出声。 夏漓脚步一顿。 晏斯时往下迈了两步,与她站在同一级台阶上。 晏斯时问:“你们班没人帮你?” “他们都要化妆候场……我一个人去去就来,不会耽误什么。” 晏斯时沉吟数秒,“家里有人来送东西,车刚走没多久。你需要的话,我打电话叫人开回来,送你过去。” 老教学楼,头顶一盏浅白黯淡的灯,那灯光有种旧电影的质感。 身高差的缘故,晏斯时说话时,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眉目笼在淡灰色阴影里。 这一幕简直是故事里才有的场景,要深深刻进人心里一样。 夏漓很难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她虽为了不让清晓不安,努力保持镇定,但实则心底又急又慌。 晏斯时的话,仿佛雪中送炭。 “……那麻烦你了。”她只觉得喉咙微微发梗发酸。 晏斯时掏出手机,稍稍背身,拨了个电话。 打完,他对王琛说:“你先上去吧。” 王琛推一推眼镜,点点头,上楼去了。 晏斯时转身面向夏漓,“走吧。我陪你去一趟。” 分明还是那样清淡的语气,但此刻夏漓却觉得这话温柔极了。 简直是一种残忍。 ===14(目光清邃难以探究...)=== “暗恋是,我一万次自作主张地溺死于你的目光,又一万次重生。”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在校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那车就到了。 晏斯时拉开后座车门,夏漓坐进去,说了声“谢谢”。 晏斯时点了点头,示意她往里坐一点。 夏漓一愣,赶紧往左边挪了个位置,晏斯时随即微一躬身上了车,轻甩上门。 夏漓没空去想晏斯时怎么不坐副驾驶,司机转头来问她去哪儿,她忙说:“楚城职业技术学院,新校区。” 职校新校区在开发区和主城区交界处,开车过去二十分钟左右。 事实上,这一路夏漓根本没心思浮想联翩,哪怕晏斯时就坐在她旁边。 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先是朱璇的,后是徐宁的,询问她打没打到车,路上堵不堵。 甚至还有个电话是肖宇龙打的,替她给他的好哥们儿劳动委员道歉,说人办事儿不靠谱,给她添麻烦了。 就这样一路接电话,一路关注路况,车开到了职校。 进校门,夏漓落下车窗,喊住途径行人问了两次路,车顺利开到了那六个女生住的宿舍楼前。 她急忙拉开左侧车门,对晏斯时说了句:“麻烦等我一下!” 那六套衣服叠都没叠,被胡乱地塞进了一个特步的纸袋子里,塞得鼓鼓囊囊,夏漓怕袋子破了,直接抱在怀里。 上车以后,车一边往外开,夏漓一边将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数点数量,顺便一套一套叠整齐。 还好衣服没有弄脏,只有一件,领子上好似沾上了什么。 她摁亮了手机屏幕,照着那一处凑近去看。 是晏斯时稍侧身,手臂伸了过来,按了按车厢顶的一处按钮。 “……谢谢。”夏漓没敢抬头,脸微微发烫。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连车顶有灯都不知道。 晏斯时收回手臂,夏漓这才低着眼,几分慌乱地去瞧那那处污渍。 小拇指指甲盖大小,好像是沾上的口红。 怕还回去店主要赖在她们身上,她拿出手机,准备拍个照存证。 但她那部早该汰换的手机,在光线不足时,拍的照片糊得根本没法看。 夏漓抬头看向晏斯时,“能不能借用一下你手机拍个照。” 晏斯时点头,从黑色羽绒服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向上滑盖解锁,点开相机功能,递给她。 那时候明中最受欢迎的手机是诺基亚5300,红白配色,工艺设计漂亮,娱乐功能强大,男女咸宜。林清晓用的就是这台。 晏斯时的手机是诺基亚N96,2008年刚出的,黑色机身,分外简约,与他气质相契。 夏漓拿着晏斯时的手机,对准那块口红印拍了两张。 递还时,只觉得掌心微微起了一层薄汗,“……可以麻烦把照片发给我么?” “短信吧。我的手机号码是139……” 是可以蓝牙传输的,夏漓没忘记。她就是故意。 她余光瞥见晏斯时修长的手指轻按手机键盘,片刻,她的手机振了一下。 点开短信收件箱,那两张照片已经发了过来。 存储之后,发给了“雨格格”的店主,告知她衣服是职校的那几个女生搞脏的。 “怎么样?拿到没有?”朱璇声音着急得不行。 “拿到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那就好。”朱璇长舒一口气,“我让已经准备好的直接去礼堂那边候场了,你到了以后,跟她们化完妆就一起过去。找不到人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夏漓看向晏斯时,“……谢谢。没你帮忙我肯定赶不上。” “举手之劳的事。” 夏漓抬手,摁灭了阅读灯。 她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捏着手机,在再度昏暗下去的车厢里,忍不住勾起微笑。 危机顺利解除。 她还弄到了晏斯时的电话号码。 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一天。 车停在校门口,晏斯时先一步拉开车门下了车。 夏漓撑着座椅挪到车门口,晏斯时伸手,要帮忙拿她抱在怀里的那袋衣服。 她忙说:“没事没事,不重,我自己抱着就行。” 该怎么向他形容,她觉得这寒酸的纸袋,对他是一种唐突。 然而,晏斯时却二话不说地伸手,拎住了纸袋的手提绳。 怀里一下轻了。 夏漓赶忙下车,晏斯时另只手关上了门,语气依然平淡:“走吧。” 晏斯时走路其实不算快,但个子优势在哪儿,夏漓要稍稍加快脚步才能与他并行。 一路上她都在祈祷,那纸袋可千万别破。 穿过校园到了老教学楼。 二楼用作化妆室的空教室里,还剩了林清晓和五个女生。 进门的那一瞬,五个女生站在一块儿眼巴巴看向门口的场景,让夏漓不由地想到了盼望家长回家的留守儿童。 她不由笑了,“衣服拿到了!” 林清晓催促:“赶紧赶紧,你们先去换衣服,换完马上过来化妆。” 晏斯时递过纸袋,夏漓接住抱在怀里,再度对他道谢。 晏斯说没事,让她快去换衣服。 没空多说什么,那衣服拿出来,大家按照尺码分了分,实在尺码对不上的,便就大不就小。 领子沾了口红的那件,夏漓留给自己了。 六人一同去了走廊尽处的洗手间,换好衣服,裹上厚羽绒服,几分哆嗦地跑回教室。 那戏服是蓝衣黑裙的民国女学生制服,虽然是秋款,穿在身上还是很冷。 等再回到教室,全副神经稍稍放松的夏漓这才有空留意到,林清晓的朋友欧阳婧也在。 欧阳婧白色长款羽绒服里,穿的是条跳民族舞的竹青色连衣裙,妆发也已经完成了,盘发,露出漂亮饱满的额头。 林清晓跟欧阳婧分工,一人负责三人,夏漓被分给了欧阳婧。 在化妆镜前坐下之前,夏漓扫视一眼。 晏斯时已经不在教室,大抵是去礼堂那儿跟王琛汇合去了。 夏漓在椅子上坐下,欧阳婧拿了几个发卡,将她的刘海别上,露出额头。 “你刚刚洗过脸了?”欧阳婧问。 “嗯。跑了一路有点出汗。” “稍微有点点干,我给你扑点爽肤水,我自己用的,可以吗?” “嗯嗯,你看着来就好。” 扑了爽肤水,欧阳婧又给她抹了一点乳液保湿,然后上妆前乳。 “你皮肤好好。”欧阳婧说,“是不怎么长痘痘吗?一点痘印都没有。” “好像是不怎么长。” 欧阳婧压了一小泵粉底液,分区域点在她脸上,“脸也好小,好省化妆品。” 没有谁被美女夸会不高兴,夏漓忍不住笑了笑。 虽然,欧阳婧算是“情敌”,但夏漓好像没有一丝想要与她一较高低的意思,每次看见她,只会在心里感叹,好漂亮。 作为群演,妆容无须太过精雕细琢,只补了补眉毛和唇彩,以阴影和高光突出五官,舞台灯光下看着不是一片模糊就行。 至于发型,夏漓头发齐锁骨,自然分出的八字刘海,发质柔软,显得轻盈而蓬松。发色并不太深,充足的光线下瞧着是栗色。 长度不够,无法像其他女生一样编成辫子,欧阳婧就拿了个宽发箍一别,活脱脱就是一个民国进步女学生的模样。 六人都化好妆了,连同林清晓和欧阳靖,一齐赶往礼堂。 演话剧的学生全挤在走廊里。 闹哄哄的场景下,艰难与朱璇和徐宁汇合。 徐宁上来一把抱住夏漓,“呜呜呜,今天没你可怎么办。” 夏漓笑笑,拍她的背,“能圆满演出就好。” 汇合之后,夏漓进了第一场游行学生的队伍里,她踮了踮脚,努力越过攒动的人头往四下眺望。 找到了王琛,但没看见晏斯时的身影。 王琛穿三件套呢子西装,梳着抹了油的后背头,很不符合他一贯有些呆里呆气的形象,看着有几分滑稽。 都快上台了,他还拿着台本不断默念诵读,当真认真。 没一会儿,就轮到排在第五的《西安事变》,夏漓紧张得不行,再没空操心其他。 游行这场戏是第一场,在朱璇指挥下,大家举起横幅排队上场,将口号喊得气势如虹。 班草演的张学良随即上场,与学生协商,承诺一定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夏漓对这场戏的记忆十分模糊,好像没一会儿就结束了,只有那紧张出汗和脚底发软的感觉是真实的。 大家下了场,回到后台。 夏漓一眼看见后台通往走廊门口处的晏斯时。 他单手抄着羽绒服口袋,背靠着门框站在那儿,身后是走廊的煌煌明亮,身前是后台的冥冥昏暗。 他在边界处,那身影叫人觉得疏离极了。 她呆呆地看了他好久。 排了很久的戏,真演起来仿佛一眨眼就结束。 鼓掌声中,所有主要演员上去谢幕,而后大家一块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后台。 朱璇这时候高声提议:“我们找个地方照张相吧!” 大家纷纷附和。 一行人到了礼堂进口处灯火通明的大厅里。 按照身高排列,夏漓站在了第一排,稍微靠边的位置。 依次往后,大家插空,一共四排,男生站在最后一排。 朱璇将相机交给了别班的一个朋友。 那人试拍了一张,朱璇看了不满意,说:“男生还是到第一排前面来蹲着吧!” 夏漓无法控制心脏狂跳—— 本在最后一排的王琛和晏斯时,这时候绕到了前面,就在她斜前方的位置蹲了下来。 她微微低了眼去瞧,看见他墨色的头发,以及从羽绒服衣领里露出少许的白皙后颈。 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朱璇稍作调整之后,回到了队列里。 拍照的人:“准备,三、二、一……” 大家齐喊:“元旦快乐!” 夏漓眼睛睁得好大,一秒钟也不敢眨眼。 这样的合影的机会,于她,也许是一生一次。 “咔擦”一声,有什么也随着照片定格在了她心里。 之后,英语老师和两个外教加入,跟他们拍了几张大合照。 合照结束,大家又各自组成三三两两的小团体合影,夏漓跟徐宁和林清晓也单独拍了一张。 这期间,夏漓注意到,好几个女生鼓起勇气去找晏斯时,提出能不能跟他合张影。 晏斯时一个都没答应。 也许是嫌烦,后来他跟王琛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去趟洗手间,先行离开了。 大家拍完照,便准备回去换衣服,进场看剩下的演出。 林清晓说要去后台瞧瞧欧阳婧,先走了。 徐宁原本要跟夏漓一起走的,临时被班主任老庄叫走,让夏漓先去换衣服,一会儿在教室汇合。 夏漓去了趟洗手间,准备走时,却看见大门口台阶上,第一场戏用过的长横幅,不知道被谁扔在了那里,乱糟糟的一团。 她弯腰捡起拍了拍灰尘,抱在怀里,一边往老教学楼走,一边抖开了从一头开始,卷起横幅。 身后有道清冽声线喊她的名字。 夏漓一顿。 不管多少次,听见晏斯时的声音,她都会心跳漏拍。 晏斯时走过来,“王琛已经走了?” “好像跟我们班几个男生一起换衣服去了。”夏漓抬眼飞速看他一眼,“你要去老教学楼找他么?” 晏斯时点点头。 两人并肩往前走。 夏漓没说话,只继续卷着那横幅。 觉察到晏斯时往她手里看了一眼,夏漓便解释说:“扔了好像有点可惜,我想收藏起来。” 晏斯时这时转头,微微垂眼,看向她。 这一眼停顿的时间,好似比以往和他对话时,他随意略过的目光,要久得多。 夜色里,男生的目光清邃,难以探究。 她垂下眼,瞬间呼吸都乱了,一下深一下浅。 他为什么这样打量她?是觉得她这行为有些做作吗? 终于,晏斯时移开了目光,语气还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你好像很喜欢这话剧。” 夏漓暗暗呼了口气,“……主要还是喜欢一起排话剧的人。” 而说出口就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好像不对,心里顿时又慌了一下,她分明不带任何指向性,于是赶紧补充一句,“……我很珍惜跟七班同学的友谊。他们都很好。” 夏漓没唱什么高调,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她初中的时候没什么朋友,真正的好朋友都是来七班的时候交到的。 初一她从老家小镇转到了楚城。 可能因为那时候她有点土,可能因为她说话还带点儿口音,也可能她稍显慢热的性格被理解成了高傲,还有可能这样的她却每次考试成绩都在前三…… 总之,她被一个女生针对了。 那女生在宿舍传谣,说她乡下人不讲卫生,用完姨妈巾乱扔;说她的胸-罩是穿的她妈妈剩下的;还说她在背后跟其他宿舍的人说整个宿舍的坏话…… 于是连带着,整个宿舍也开始孤立她。 后来她考上了重高明章中学,针对她的那个女生去了普高一中。 宿舍其他几个女生去了哪儿,她没兴趣,没打听过。 来明中以后,尤其分班以后,她才明白什么叫如鱼得水。 班上每个人都很好,尤其是女生,尤其是林清晓和徐宁。 晏斯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夏漓也不再作声。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回到老教学楼。 教室里,王琛换好了衣服,站在镜子前面,跟头发上的发胶较劲儿。 夏漓将卷好的横幅塞进背包,去卫生间换下了戏服。 再回教室,晏斯时和王琛已经走了。 夏漓找了张椅子坐下,给徐宁发了条消息。 徐宁说一会儿就到。 她捏着手机,从收件箱里调出今天车上收到的那条短信,将那电话号码存了下来。 给号码备注时,有种丝毫不愿同任何人分享的隐秘的喜悦。 她甚至害怕手机被人看到,被人问及,全名都不敢存,只存了一个“Y”。 这时候,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夏漓茫然抬头。 有个女生冲进教室,激动说道:“楼下有人要跟晏斯时表白!” 夏漓忙将手机锁屏,揣进外套口袋。 站起身,跟看热闹的人一块儿走出教室。 她站在户外黑暗的走廊,扶着栏杆探身往下看去。 就在那明中第一任校长雕像下方的空地上,站着晏斯时,对面是个穿白色长款羽绒服的女生,梳着盘发。 是欧阳婧。 ===15(男孩看见野玫瑰...)=== “早安、午安、晚安。以及, 生日快乐。”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大家倒没有围拢过去,只隔了些距离好奇围观。 夏漓就站在楼上走廊里, 没有下去。 夜色里, 只见欧阳婧往前走了半步,身体稍稍前倾,几分急切而诚恳的姿态。 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但似乎应该是挺长的一段内容。 对面的晏斯时则沉默着, 等她说完了,他开口。 欧阳婧抬起手臂挡住脸, 转身跑开了。 跑到了空地旁的林荫道,路边树底下走出一人, 一把拦住她,拥住了她的肩膀。是林清晓。 他没留在原地, 转身朝着林荫道走去。 从林清晓和欧阳婧身旁经过时, 甚至一瞬都不曾错目。 黑暗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觉得那身影矜冷孑然。 她盯着林清晓和欧阳婧看了片刻, 下楼。 树影下, 欧阳婧脸埋在林清晓肩膀上,低声哽咽。 她穿的那件羽绒服带毛领,寒风吹得绒毛瑟瑟颤抖, 好像她本人一样。 夏漓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手帕纸, 抽出一张, 默默地递了过去。 陆续有人经过,往这边瞥上两眼。 夏漓将林清晓和欧阳婧往树影深处推了推, 自己往前站,挡住了窥探的视线。 这时候, 陶诗悦和二十班的两个女生走了过来。 她们应当也正在讨论方才的事,陶诗悦对那两个女生说:“……都没打过交道就表白,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陶诗悦声音其实并不算大。 但林清晓霍地抬头,“你说谁呢?!” 陶诗悦脚步一停,倒吓了一跳,大抵是真没注意到树影下还有人。 她耸耸肩,“又没说你,你激动什么?” “背后嚼人舌根算什么本事。” “当着面我也敢说啊。我说得有错吗?” 林清晓冷笑,“你跟人打过交道,你熟得很,那你怎么没勇气跟人表白?” “……”陶诗悦倒被噎住了。 两人原本就不对付,林清晓又是个直爽脾气,完全是针尖对麦芒的局面。 欧阳婧这时候拽了拽林清晓,低声说:“晓晓,算了,别说了……” 林清晓气不过,“不就长点帅点,有什么了不起。你这么漂亮,哪一点配不上他。就他们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 “别这么说他……”欧阳婧声音好似要破碎了。 林清晓冲着陶诗悦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她,只低声安慰欧阳婧。 陶诗悦嗤了一声,跟她的朋友一块儿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欧阳婧情绪终于稍稍平复。 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却还是朝林清晓和夏漓露出一个笑,耸耸肩,说道:“其实这样也好,不然我总会想着这件事,没有办法好好训练和学习。现在被拒绝啦,就可以放下了。” “他说了什么?有没有说特别难听的话?”林清晓的架势,分明假如欧阳婧说“是”,她下一步就要去找晏斯时本人算账。 “没有。”欧阳婧忙说,“他说很感谢我对他的欣赏,他本人其实很糟糕,没我说得那么好。他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操心,所以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件事情之外的事……” 夏漓听着,心底好似灌入了今夜的寒风。 那感觉,如同自己也被拒绝了一次一样难过。 是晏斯时的风格,这样得体,又这样冰冷得无可越界。 林清晓问:“什么更重要的事?不就出国吗?” “应该不是,我感觉。他挺真诚的。” 欧阳婧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我回一趟教室,晓晓你们呢?” 林清晓说:“可能还得去整理一下我们班的戏服。等下我去你们班找你,我请你吃雪糕。” “好啊。”欧阳婧冲她们摆摆手,“拜拜。” 夏漓望着欧阳婧脚步轻快的背影,一时间心里只有羡慕。 羡慕她的勇气,羡慕她往后的回忆里,还有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春不就这样,哪有那么多的权衡计算,深思熟虑。 多难过的事,蒙被哭上一场,第二天照样可以顶着肿成核桃的眼睛准时上早自习。 回到楼上教室里。 陶诗悦正在组织大家通宵唱K,庆祝演出成功,正好明天放假,机会难得。有人应和,也有人表示家里管得严,不让。 换成平时,林清晓一定会拉上聂楚航一块儿去。 但她刚刚跟陶诗悦吵过架。 她悄声对夏漓说:“夏夏你想去就去,不用顾忌我。” 夏漓摇头,“我不去,想直接回去睡觉了。” 晏斯时已经走了。 夏漓意兴阑珊,不想参与这场热闹。 所有人都换下了戏服,清点无误之后,由家长来接的劳动委员带了回去,明天林清晓、文艺委员跟他一块儿去还。 林清晓跟欧阳婧一起走了;徐宁对唱歌这类的活动一贯兴趣缺缺,没参与陶诗悦组织的活动,准备直接回家。 夏漓跟她一道往外走。 楼底下,夏漓被王琛拦住。 他好像还在状况外:“你看见晏斯时了吗?怎么我去上个厕所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现在都没回来。” 夏漓有意逗他,“你认识我啊?” 这一问叫王琛茫然了,特意推了推眼镜,仔细地盯着她看,“我认错了?你不是一起吃过晚饭的那个……” 夏漓明明心情低落,这下却笑出声,“晏斯时已经走了。” “……太没义气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陶诗悦他们要去唱歌,你不去吗?” 王琛:“不去。这种娱乐活动有什么建设性?无聊。” “……” 夏漓跟王琛道别以后,和徐宁一起走到校门口。 徐宁父亲开车来接,先走了。 夏漓在校门口还未关门的书店里逛了逛,买了几支新的中性笔芯。 出门时,正好看见陶诗悦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天星街方向去了。 夜色里笑声回荡。 她走在路上,掏出手机,找出通讯录里的“Y”。 只是看着那字母,没再有多一步行动。 她捏着手机,抬头,望着树梢顶上那镰刀似的黄色月亮,呼出一口白雾。 心里有种潮湿的失落,像是意犹未尽,或是狂欢落幕后的无所适从。 这一晚,有人欢乐,有人难过,有人下落不明,有人怅然若失。 只属于十六岁的2008年,就这样结束。 /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夏漓头一次进了班级前十,排名第八。 她因为帮着阅卷和统计,早早知道了自己的成绩和排名。 班主任老庄过来看分数,地理老师吴老师特意抽出她的试卷跟老庄炫耀:“我这个课代表,这学期地理这一门的进步那可真是肉眼可见。” 老庄点点头:“不错。那这课代表是做对了。” 老庄这人不爱笑,表扬人时都绷着一张脸,看得夏漓心里发毛,心说您还不如批评两句呢。 吴老师说:“保持这状态,再接再厉啊。” 班上很多学生跟老师能处得跟朋友一样,比如班长,比如肖宇龙,要换成是他们,这会儿怎么都能跟老师开两句玩笑。 她就不大行,总是局促难安,只说得出一句:“……我会继续加油的。” 一回到教室,林清晓和徐宁的小纸条就传过来了,都是找她剧透成绩的。 林清晓每天找姐妹聊八卦,跟聂楚航搞暧昧,还要追剧、追星、看课外书……她的心思根本无法全然放在学习上。 但她特别聪明,玩玩打打的,每次考试成绩也能维持在一个说得过去的名次。 这回林清晓十四名,徐宁二十二名,跟往常几次月考排名差别不大。 才高二,大家也没太大的紧迫感,况且寒假在即,心思都有点涣散。 夏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不盼望放假的。 一旦离开了学校,她就彻底跟晏斯时没交集了。 夏漓老家在小县城的镇上,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健在,每一年都会回去过年。 她小学在老家念的,初一转到楚城以后,跟县里的小学同学渐行渐远,回老家找不到人玩,无聊得要命。 唯一的娱乐,就剩下了拿手机跟林清晓和徐宁她们聊Q.Q。 那时候Q.Q还是JAVA程序的,小地方信号不好,动不动掉线。流量资费贵,上网也只敢开无图模式。 网络不好,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啃那本英文原版书,跟自己较劲似的,誓要在三个月内把它啃完。 待到初六回楚城,夏漓又要陪着父母挨个去给同事和领导拜年。 罗卫国家住在市中心,去年夏天装修完的新房子,春节刚搬进去。 三室两厅,宽敞明亮。 瞧得夏建阳艳羡不已。 罗卫国说,过几年楚城要办省运会,到时候房价肯定猛涨,假如要买房的话,就得趁现在。 夏建阳讪讪笑着说“是”。 夏漓每回看见这场景都有种刺痛感,心想有什么了不起。 饭桌上,罗卫国问夏漓期末考试成绩。 夏漓还没开口,夏建阳先开口说了,“这回班级第八。” 罗卫国听完,一掌朝着一旁啃鸡腿的他儿子搡去,“你他妈什么时候能考个这样的成绩!” 罗威脸差点埋饭碗里去,抬头翻了一个白眼,“干嘛!” 罗卫国别的方面都风风光光的,唯独这个读初三的儿子罗威,是他的一块心病:谈恋爱、抽烟、打架、泡网吧、跟社会上的人来往……除了学习,什么都玩得溜。 而即便这样,罗卫国相对于夏建阳仍然极有一种没有直白宣告的优越感:你女儿成绩再好又怎样,那也只是个女的。 夏漓对那种流里流气的男生的厌恶,最初就来源于罗威。 她真是讨厌死了这个人。 她初一刚转来楚城,还在读小学的罗威就羞辱过她,嘲笑她是个乡下土妞。 罗卫国知道她成绩好,要她给罗威补课。那时候罗卫国刚刚帮夏漓解决了转户口的事儿,夏漓根本无从拒绝。 那个小升初的暑假,简直是她毕生的噩梦。 吃完饭,回客厅坐着。 夏漓拿出手机回徐宁的消息。 罗威在一旁斜着眼瞥她,他刘海盖住了眼睛,那眼神瞧着特阴沉,“还用你这破手机呢?” 夏漓懒得理他。 “跟谁聊天呢?你男朋友?” “关你屁事。”夏漓小声但强势地顶了一句。 罗威冷哼一声,朝她翻个白眼,“乡巴佬。” 好歹,上了初中的罗威不再像小学那会儿那样幼稚,不会再把蟑螂偷偷塞她后颈衣领里。 / 高二下学期,开学没多久就是情人节。 林清晓送了聂楚航巧克力,自己拿模具隔水加热,融化凝固的心型。过于小女生,被夏漓和徐宁嘲笑了一番。 夏漓自己没做什么准备,不想对这种浪费行为助纣为虐——那天晏斯时的桌子抽屉里塞满了情书和巧克力,下场无一例外是垃圾桶。 而等过了开学那一阵的兵荒马乱,广播台就要准备换届了。 那天夏漓翻自己日记本前面的日历,看见2月19日被自己画了一个圈,标了个“Y”。 2月19日,是晏斯时的生日。 她盘算着换届的时间,突然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2月19日那天是周四。 最后一节课结束,老师离开以后,夏漓立即拿上自己的MP3和一早买好的晚餐,头一个冲出教室。 到了广播台,开门,调试设备。 片刻,负责今天节目的播音员到了。 播音员是个高一的学妹,看见夏漓有几分疑惑:“学姐你是今天的编导吗?” 夏漓解释:“我跟人换了。明天晚上不就开会换届了吗,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在广播台工作了。” 小学妹点头,“我今天一定认真播,让学姐有个圆满的结尾。” 夏漓笑说:“那就麻烦你啦。” 夏漓接上自己的MP3,点开那里面单独建立的,名为“Y”的文件夹。 待播音员播完片头,她便将音量键上推。 外面广播里音乐响起。 是晏斯时歌单里的歌,Monta的《Farewell Dear Ghost》。 晏斯时喜欢的歌手和乐队都好冷门,Monta、Matt Duke、Sonic Youth、洪卓立……找资源下载费了她不少功夫。 这文件夹里的歌,她不知道反反复复听过多少遍了,尤其过年待在老家无事可做的那一阵。 到最后每一首都会唱,连粤语歌词都能模仿得肖似。 而她最喜欢的一首,是洪卓立唱的《男孩看见野玫瑰》。 她特意将其留到了这期节目的最后。 外头暮色四合。 音乐声响起,夏漓不再说话,走到窗边,手臂撑住了窗框,在微冷暮光里安静地听歌。 此刻在校园某一角落,晏斯时一定也在听着。 “蔷薇原来有万枝 但我知他永远愿意历遍三番四次被刺 找对一枝” 晏斯时。 祝你,寻得一枝野玫瑰。 生日快乐。 节目结束以后,夏漓让播音员学妹稍等她片刻,她去趟洗手间,马上回来收拾东西锁门。 夏漓去负一楼用完洗手间,回到广播室。 学妹兴奋凑上来:“学姐你猜刚才谁来过了?” “谁?” “晏斯时!” 晏斯时不止在高二很有名,如这样好看得一骑绝尘的男生,整个明中绝无仅有,稍稍关注些校园八卦的人,都很难避得开他的名字。 夏漓愣了下,“……他来做什么?” “问我们节目的歌曲是谁选的。” 夏漓心脏都吊起来,“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都是学生点的歌,点歌信箱就在一楼外面,让他想点的话,也可以投稿。” “然后呢?” “然后他就走啦。”学妹复盘才发现自己似乎没发挥好,几分懊恼道,“……我是不是应该多跟他介绍一下我们的点歌机制啊。” 夏漓没说话,心脏狂跳。 学妹还在说,近看才发现晏斯时比大家描述得还要好看,她怎么就没把握住机会,多跟他聊上几句呢…… 夏漓心不在焉地应着。 心情矛盾得要命。 明明害怕被发现,才这样偷偷摸摸; 可真当离被发现仅一步之遥时,她又有些失望。 学妹先走了。 夏漓在播音室里多逗留了一会儿。 诚然她今天是假公济私,但跟学妹说的话,也不全是唬人。 她在广播台一年半,做台长一年,对这间播音室多多少少有些感情。 生涯的最后一次节目,作为礼物送给喜欢的男生。 最完美的句号。 检查设备,关好电源。 环视播音室最后一眼,夏漓退出去,锁好门。 离开钟楼,穿过连廊,走到了二十班的教室外。 夏漓出于习惯地往里瞥了一眼,没看见晏斯时的身影。 倒是王琛,被好几个女生堵在了门口。 王琛怀里抱着一堆明显是被硬塞过去的礼物,一脸的生无所恋,“……你们能不能直接给他啊,我又不是传话筒!” 女生说:“他人又不在!拜托你帮忙放他桌子上就行。” 王琛长叹一口气。 叫他一个沉迷书籍的书呆子应付这些,真是有些难为他了。 那几个女生走了之后,夏漓走上前跟王琛打了声招呼。 王琛盯着她,“你不会也是来送礼物的吧?跟你说别白费功夫了,他不会收的,都是直接扔垃圾桶里,拆都懒得拆。” 夏漓摇头。 她知道会这样,所以根本一开始就没费这个心思,“他人不在教室吗?” “一下课就有女生过来找他,他嫌烦,说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躲清净。” 没人的地方。 夏漓心口突跳。 看了一眼二十班教室里悬挂的钟,离上晚自习还有二十多分钟。 她转身往回跑。 此时,东北角的校园已经没什么人了。 钟楼里更是寂寂。 夏漓一口气爬上四楼,稍稍平顺呼吸,伸手,握住门把手,顿了顿,往里一推。 里面亮着灯,淡白的一盏。 站在窗边的男生听见动静,倏然回头。 夏漓呼吸一下就轻了。 她的秘密基地,她分享给晏斯时的地方。 他果然在这儿。 方才她为他放歌的时候,他就在她的楼上。 这认知让夏漓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啊……你好。我以为这里没人,想过来单独待一会儿……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晏斯时摇头,“借用一下你的地方。” 夏漓笑了一下,“不是我的地方,只是我发现的地方。” 外头吹进来的风尚且料峭,而晏斯时穿的是校服外套,里面一件白色衬衫,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单薄。 但衬他。那样清落明净,落霜的月光一样。 “你吃饭了吗?”夏漓问。 “没有。” 夏漓走过去,递过自己还没拆开的红豆馅面包,“那请你吃。学校小卖部最好吃的面包。” 晏斯时双臂撑在窗台上,这时候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接过了,“谢谢。” 他手指去拆那塑料包装,发出窸窣声响。 夏漓就站在他身旁,一时没作声。 晏斯时吃东西很慢条斯理,不像赶上正饭点的食堂,学生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你刚刚过来,经过二十班教室了吗?”晏斯时撕下一截面包,忽问。 “嗯。” “还有人堵着王琛?” “……我没太注意。好像有吧。”不知因为撒谎,还是因为就站在他身旁这么近的位置,藏在头发下的耳朵烫得要命,让她恨不得一头扎进冷风里,好让那热度退去。 晏斯时“嗯”了一声。 夏漓不再说话。 只这样安静地存在于同一空间,已让她心里情绪满涨得难以轻易开口,害怕露馅。 晏斯时也不说话,只安静吃着东西。 直到快吃完,他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 夏漓恍然回神,问:“几点了?” “快上晚自习了。” “啊,我得回教室了……” 晏斯时说:“那走吧。” 夏漓点点头 ,看着晏斯时转过身,她跟上前去。 开关在门边,夏漓按了一下,走出教室门时忽想到什么,“那个……” “嗯?”晏斯时掌着门,让她先走。 “如果是晚自习时间来这儿,一定不要开灯,有老师从外面看见亮灯了,会过来查的。” “被查过?” “嗯……有一回逃了晚自习。” 楼梯是声控灯,晏斯时拍了一下掌,灯亮起时,他说,“你不像会逃课的人。” “你也不像会抽烟的人啊。” “是吗。” 总觉得晏斯时今天说话语气和状态,比平时要轻快两分,“是吗”这一句,更是几乎能让她脑补他淡笑了一下的样子。 可她从来没见他笑过。 心脏像在烧开水,近于临界点地鼓噪着。 很想回头去看一眼以作确认,但没敢,那太刻意了。 到了楼下。 钟楼旁的围墙上攀了一从迎春花,鹅黄的花开得很是漂亮。 夏漓往教室方向走,看一眼晏斯时,他却似乎要去校门口方向。 “你不回教室吗?” “我直接回家。” 夏漓猜想他可能懒得回去处理那堆了一桌子的情书和礼物,到时候晚自习课间,多半还会有人去门口堵他,索性逃课。 夏漓说:“那我回教室了。拜拜。” “谢谢你的面包。” 这样郑重的道谢,倒让夏漓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两分呆愣地点了点头,又说一遍拜拜。 将要迈开脚步,夏漓却犹豫起来。 她看着面前,浴着薄薄灯光的少年,“那个……” “嗯?” 还是很在意,以至于冒险试探—— “你今天好像心情还不错。” “今天生日。”晏斯时说,“听了首喜欢的歌。” 夏漓笑起来。 心里一万只白色鸽子振翅,呼啦啦迎风冲向天空。 “……生日快乐。” 终于,可以当面对他说。 ===16(像在她心里莺飞草长...)=== “当你看向我, 月亮吞没了云,山峦笼罩了雾, 孤舟倾覆了海。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四月的明章中学有件大事, 百年校庆。 学校重视程度非同小可,拟邀多位杰出校友回校参加,听说其中还有个前几届艺术班走出去的青年演员。 实则这些与他们普通学生没多大关系。 根据过往经验, 这一类校级活动, 他们多是做苦力:全校大扫除、搬凳子布置场地、寒风烈阳里当领导们讲话的背景板。 艺术班则有得忙,需要出节目做晚会。 吃早饭时, 她来七班窜班,跟林清晓和夏漓吐槽, 说平常学校拿他们艺术班的当伤风败俗的洪水猛兽,遇到活动了用起来倒是不客气。 “我们舞蹈生要一起排一个舞, 要求端庄大气, 突出明中百年精神。”一贯温柔的欧阳婧都差点翻白眼。 “哦对了, 陶诗悦要作为学生代表讲话你们知道么?”欧阳婧说。 “不是。文科、理科和国际班各出一个。听说国际班的代表原本定的晏斯时, 他不愿意, 才让陶诗悦捡了漏。” “……你不是说你已经放下了吗,还对他这么关注。”林清晓一针见血。 “哎呀。”欧阳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个过程的嘛。” “所以我说呀。”欧阳婧耸耸肩, “学生代表这样光荣的事情没我们的份, 我们只配表演献艺。” 这天周五, 逢清明节放假, 不用上晚自习。 最后一节课结束,校园里不到半刻钟便空了一大半。 夏漓还不能走, 今天轮到她值日。 很巧,她这学期值日又是跟肖宇龙一起, 负责的还是户外区域。 上学期她因为广播台台长的工作,每次值日都得麻烦肖宇龙。这学期卸任以后,晚饭活动时间倒是变多了。 但相应的,从二十班经过的机会却变少了。 没了排练话剧这样的联动活动作为契机,夏漓接近晏斯时的机会少得可怜。 顶多有时候在走廊或者去往食堂的路上碰到,与他打声招呼——不过至少,她已经可以随意跟他打招呼了。 这时候她就很羡慕其他高中,合唱比赛、文化节、戏剧节……各类活动花样百出。 校庆在即,学校卫生督查这块抓得很严,尤其公共区域,犄角旮旯里发现一片垃圾都要扣分,影响每月的文明班级评选。 文明班级的旗子,自高二以来挂在七班就没摘过。 老庄好面子,又有实验班班主任的偶像包袱,这种时候更不许大家掉链子。 平常随意扫扫,敷衍过去就得了,现在却不行。 等和肖宇龙把七班负责的公共区域,犁地似的仔细清扫过一遍,已是半小时以后。 天色将暝,玫瑰色烟霞散了满天。 校园里一片寂静,偶尔响起一阵渺远的笑声,或是篮球场上传来的,砰砰撞击地面的声音,空气里一股阳光晒过的塑胶跑道的气息。 肖宇龙说:“我去倒垃圾,你把扫把撮箕拿回教室?” 夏漓:“OK。” 他俩一直这样分工。 夏漓拿着扫除工具,往教学楼方向走去,途径篮球场时,脚步一顿—— 篮球场靠外这半场,有两人正在打球,晏斯时和王琛。 原来,那“砰砰砰”的声音就是从这儿发出的。 他俩并没有1V1,夏漓不怎么懂篮球,但看了会儿也能看出,应该是晏斯时在教王琛怎么贴身防守——她不知道篮球术语,大抵是这个意思。 很难理解王琛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对篮球感兴趣,他动作笨拙得有些搞笑,但学得十分认真。 至于晏斯时,他一点也不嫌对方菜,哪怕每每用不到三秒钟就能突破王琛的防线将球切走,依然会扔回去,说:“再来!” 晏斯时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不是专业篮球服,大抵是临时起意。 夏漓去年运动会那会儿就见识过他的运动能力,此刻依然难以错目。 那弹跳跑动的身姿,几如白鹤振翅渡水一样轻盈矫捷。 她看得忘了时间,直到王琛运球错身,赶在晏斯时拦抢之前,直接跳起,朝篮筐扔去。 那球偏了十万八千里,擦过篮板飞远,径直朝着她飞来。 她吓得急忙偏头去躲。 球从耳畔擦过去,落地,弹跳。 球场上,晏斯时和王琛齐齐望了过来。 晏斯时率先反应,王琛紧随其后,两人几步跑到她跟前。 “砸到了吗?”晏斯时低头,看着她问道。 夏漓手里还拿着扫把和撮箕,她都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傻。 隔得近了,感觉到晏斯时身上运动过后微蓬的热气,让她有些无法思考,“……没砸到。” 王琛夸张地拍拍胸脯,“那就好。我说呢,我也没那么准啊。” “……”夏漓哭笑不得。 她好懊悔,她为什么要躲,还躲得这么敏捷迅速。 就让那球砸中好了,料想也不会疼到哪里去。 偶像剧不都是这么演的吗,砸得流鼻血或是轻微脑震荡了,被送到医务室,才有以后的故事。其他女生身上也不是没发生过。 看来,她果真不是故事的女主角。 晏斯时又盯着她看了两秒钟,似确定她确实没被砸中,这才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王琛跑过去捡球。 夏漓问晏斯时:“怎么就你们两个在打球。” “王琛说想学。随便玩玩。” 他白皙皮肤上有一层薄汗,额前头发也沾了汗,微微湿润。 夏漓有几分难以呼吸,只抬眼看了一秒钟就垂下了目光。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夏漓!” 夏漓回头望去,肖宇龙双臂撑在三楼走廊的栏杆上,正望着此处。 肖宇龙笑说:“东西快拿上来!要锁门了!” “马上来!” 王琛捡完球走过来,看了眼钟楼上大钟的时间,问夏漓:“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 “那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啊,又没砸到。” “那总是吓到了。” “真的不用。”夏漓笑笑,“我还得回教室收拾东西。你们继续吧。” 王琛却是不由分说:“那请你喝水。我们不打了,你先去,一会儿一楼门口碰头。” 夏漓没再拒绝,自然是因为,还能再跟晏斯时相处一会儿。 放了扫把和撮箕,夏漓去趟洗手间洗手洗脸。 回到教室,开始收拾东西。 晚上要回家,她得将东西带齐,又记挂着楼下,怕人等得太久失去耐心,因此罕见的动作忙忙乱乱。 教室里就她跟肖宇龙两人,肖宇龙也在收拾东西东西。 她收好的时候,肖宇龙也收好了。 他站在教室门口,等她走过来了才关上灯。 锁上门以后,两人一起下楼。 肖宇龙笑问:“一起去天星街吃晚饭?” “我要先回住的地方一趟拿点东西,然后赶回家的公交车,下次吧。” “你住开发区是吧?” “嗯。” “那还挺远的。” “嗯。” 说着话,已到一楼。 出口处,王琛和晏斯时等在那儿。 肖宇龙打了声招呼。 王琛有些茫然。 夏漓提醒:“他演杨虎城的。” 王琛:“哦哦哦!” 说话时,夏漓不动声色地瞥了晏斯时一眼。 觉察到他额前墨色头发更湿润了两分,可能是刚刚洗过脸,眉目也有种洗净的矜冷明澈。 四人一起往外走,王琛和晏斯时在前,夏漓和肖宇龙在后。 夏漓不记得一路跟肖宇龙聊了些什么,全程心不在焉,只在关注前方的晏斯时。 他们好像在聊SAT考试的事。 晏斯时只背了双肩包的一侧包带,外套没穿着,拿在手里,身上那件宽松的白色T恤,被黄昏的风吹得微微鼓起,风停时,便又勾勒出平直后背上,分明的肩胛骨的形状。 很快到了校门口,王琛带头,停在文具店门口的冰柜那儿。 “喝什么?”王琛问夏漓。 “绿茶吧。” “康师傅统一?” “统一。” 王琛打开了冰柜门,在那里头掏来掏去。 晏斯时瞥了一眼,伸臂,稳稳地捞出来一瓶统一绿茶。 他侧转身,递给了一旁站着的夏漓。 男生自小臂至手腕这一段线条紧劲而清瘦,捏着塑料瓶身的修长手指,沾上了淡淡的冰雾。 “……谢谢。”夏漓接过。 她手指捏住了晏斯时捏过的位置,微微收紧。 瓶身是冰凉的,她却觉得指尖发烫。那种慌乱,像在她心里莺飞草长。 肖宇龙和晏斯时也各自拿了水,王琛帮忙付了夏漓的那一瓶。 肖宇龙笑问:“你们还去哪儿吗?回家?” 夏漓说:“我回住的地方。” 王琛说:“我跟晏斯时去尚智书店买两本科幻小说。” 肖宇龙:“尚智书店?没听说过啊?” “一个小地方,不好找。你要一起去吗?” “不去。去年生日收的书都还没看完呢。”肖宇龙笑着摸摸鼻尖,瞥了夏漓一眼。 而夏漓在听见王琛说到“尚智书店”这四个字的时候,便条件反射地看向了晏斯时。 晏斯时也看向她,似乎完全了然她这一眼的意思,微微低了头,声音也一并放低:“不介意跟人分享?” 夏漓摇头,“……是王琛的话,不介意。别人……” 别人的话…… 她设想了一下,假如“别人”是陶诗悦…… 她无法想象那是陶诗悦,或是其他她完全不熟的人。仅仅只是设想都觉得心梗。 天将暮,绀青天色里,她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别开。 她底气不足。 那只是个人人只要能找到就能去的书店,又不是她私人所有。 然而,晏斯时却点了点头,那声音更低,像沾了一点暮色薄雾的微凉,跟她保证:“那我不再跟其他人说了。” ===17(仿佛天已经塌陷了一角...)=== “你始终是一个谜。到最后, 我也没有找到故事的谜底。”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一轮大打扫后,沿路绿化树彩旗招展, 明中少有这样干净规整, 隆重肃穆的时刻。 校庆当日不必上课,早自习还是照旧。 夏漓早自习时收到一条姜虹发来的消息,叫她有空回个电话。 她担心是不是有急事, 便拿上手机偷偷去了趟洗手间。 电话回过去, 姜虹说:“没什么急事,你爸想在宿舍这儿配台电脑。他又不懂, 怕被人坑了,想问问你买什么样的。” 买电脑一事, 之前夏建阳就提过一嘴,最开始说是配在家里, 但夏漓住学校附近, 他们又住在厂子的宿舍里, 放家里使用机会很少。 两人在宿舍里没什么娱乐活动, 姜虹想看看电视剧, 夏建阳想下下象棋,有空也学学打字、聊聊Q-Q,不至于完全跟不上时代。 夏漓当然是支持的, 就说:“我问问我同学, 到时候再告诉你们。” “我让你爸直接把钱打过来, 你五一的时候帮忙买了找人送过来安装吧。” 洗手的时候,忽听身后隔间有人敲门, “同学。” 夏漓吓了一跳,转身问:“怎么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 夏漓想了想,“陶诗悦?” 隔间里沉默了。 夏漓说:“我没带。你稍等下,我回班上帮你问问。” “……好。” 走前,夏漓顿了顿,又多问一句:“除了卫生巾,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止痛药吧。” “哪种?” “布洛芬。” “这个可能不好借,我尽量帮你问问看。” 夏漓回了趟班上,问了问同桌和前桌,前桌又问前前桌……没一会儿就借到了一片卫生巾,一板布洛芬。 她将其揣在校服外套口袋里,拿上自己的水杯,回到洗手间。 敲一敲隔间门,递过卫生巾,那门开了一条缝,陶诗悦伸出手臂,“……谢谢。” 在洗手台等了片刻,陶诗悦从隔间里走出来。 夏漓递上布洛芬和自己的水杯,“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用我的杯子吃药。” 陶诗悦穿着校服,梳着一把高马尾,脸上化了淡妆,但冷汗涔涔,看着十分虚弱。 她接了药,掰出一粒,接过夏漓的水杯,“谢谢。” 和水喝下,递回水杯和剩下的药。 陶诗悦看她,“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跟林清晓关系好吗,也不怕她生气。” “啊……”夏漓反倒是被问住了,“一码归一码吧,这种情况你问林清晓借,她也会借啊。” 陶诗悦没说什么,那表情似是不以为然。 夏漓也不在意:“你等下要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吧,快回教室休息吧,多喝点热水——还有什么需要吗?没有我回教室了。” 陶诗悦摇摇头,又说:“谢谢了。” “没事儿。” 夏漓快走到洗手间门口,身后的陶诗悦忽低声说了句:“你也喜欢晏斯时吧。” 夏漓脚步稍顿,当做没听到似的,飞快走了。 一直回到教室,都还有种仿佛考试作弊被抓的惊恐和羞耻感。 / 这次校庆,学校非常看重,音响设备这一块都让学校专业的老师负责。 那老师就是广播站的指导老师,他一人忙不过来,点名了现任台长去帮忙。 现任台长是高一的一个学妹,二月份换届上去的,担心自己经验不够,私底下联系夏漓,请她过去帮忙。 日头越升越高,明中渐渐热闹起来。 陆陆续续有校友赶到,前往操场签到处签字。 夏漓往操场舞台方向去时,跟一行人碰上。 她因为脚步匆匆,没太注意,是有人喊住了她。 下意识回头,便看见了一行六人,晏斯时、罗卫国、罗威、以及一对鬓发斑白的老人,一个拎着公文包的陌生男人,看似秘书模样。 夏漓全身都僵硬了,硬着头皮先跟叫住她的罗卫国打了声招呼:“罗叔叔。” 罗卫国笑呵呵地开始同晏斯时身旁的那两位老人介绍:“这是咱们厂里保卫科老夏的女儿小夏,夏漓——哪个漓来着?” 夏漓尴尬无比,声音小得刚够听清,“……漓江的漓。” 罗卫国点点头,又示意夏漓打招呼,“这两位是霍董和戴老师。” 夏漓只想逃,却也知道这是基本礼数,只好露出笑容:“……霍董好,戴老师好。” 她不敢去看一旁的晏斯时。 因为淡淡的难堪,她整张脸都在发热。 哪里知道,晏斯时的外公和外婆却这样慈祥温和——晏斯时外婆笑看着夏漓:“是跟小晏一个班的?” “不是,我是七班的。”夏漓小声回答。 “那多接触几次就认识了,小晏来这儿也没什么朋友。” 罗卫国适时地将今日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罗威,往前一推,笑道:“罗威下半年升高一,到时候小晏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使唤罗威。” 小晏总。 夏漓目光捕捉到,晏斯时听见这三个字时,眉头微微皱起。 他一定讨厌死了这样的社交场合。 而她这次,也成了这场合里的一环。 夏漓不想再让罗卫国把控局面,这时候看向晏斯时的外公外婆,问了一句:“二位是作为校友回来参加校庆的吗?” 晏斯时外婆点点头。 夏漓指了指操场入口处,“签到处是在那边,签到以后可以领取一份为校友专门订制的纪念品。” 又指了指食堂方向的老教学楼,“那边是休息处,校庆要一会儿才开始,二位签到以后可以去那边稍作休息——逛逛校园也可以,明章书院的砚心堂改成校史馆了,里面展览了很多珍贵的老照片。要是找不到路,随意找个同学问问都可以。” 晏斯时外公这时候笑说:“你们还专门培训过啊?” 夏漓也笑了一下,“每个班都开班会稍微介绍过的。” “那要不就小夏你带我们逛逛?” 夏漓刚要开口,晏斯时出声了,“我带你们去逛吧,夏漓她还有自己的事。” 晏斯时外婆笑眯眯地点点头:“好。谢谢你了小夏。你自己忙去吧。” 夏漓有几分意外地看向晏斯时。 晏斯时依然没什么表情,瞥了她一眼,眼神很淡。 夏漓就说自己先走了。 和他们错身时,夏漓低声跟晏斯时说了句:“谢谢。”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但真的很感谢他,最后一句话一锤定音,将她解救出这叫人无所适从的社交。 九点,校庆正式开始。 上午的安排基本全是讲话,教育局领导、校长、主任、杰出校友代表…… 全校同学坐在操场上,顶着越升越高的日头,听着冗长而无止境的讲话,生无所恋。 夏漓人不在班级。 她去舞台后方跟现任台长传授一些突发情况的处理经验时,被指导老师留了下来,也跟着一块儿帮忙。 那设备都是调试好了,有指导老师亲自操作,实则没其他人什么事。 夏漓坐在后方,几分百无聊赖。 直到晏斯时的外婆上台。 手边桌上有份校友资料,夏漓拿过来翻了翻,记住了她的名字,戴树芳。 晏斯时外婆演讲完,鞠躬,放回了话筒。 掌声雷动之中,她朝台下走去。 而就在这时,之前同行的那个拎包的,可能是晏斯时外公助理或是秘书的男人,已迫不及待地冲到舞台边缘,凑拢到晏斯时外婆耳畔,低声嘀咕了什么。 夏漓在后台坐得不算远,因此能够看清,在秘书说完话以后,晏斯时外婆的脸色瞬间变了。 两人往台下的人群里眺望。 似是在搜寻晏斯时的身影。 夏漓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凑上前去。原不该她多管闲事,可这是晏斯时的亲人。 晏斯时外婆却似抓到救星,问夏漓:“小夏,你们这班级是按照什么顺序排的?小晏他们国际班在哪儿?” “您找晏斯时?” “对。有急事!给他打电话也不接,这孩子……” “那您稍等,我去帮您把他叫过来。” 夏漓跟指导老师打了声招呼,就从一旁的行道绕了一大圈,绕到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尽量不打扰到其他人地低身穿梭于缝隙间,找到了二十班的所在。 晏斯时跟王琛坐在一起,他腿上放了本书,书上垫着空白纸张,手里捏着笔,似在演算什么题目。 王琛脑袋凑过来,一瞬不瞬地瞧着,好似他会变魔术一样。 夏漓蹲下身,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晏斯时肩膀。 晏斯时倏然回头。 这样近的距离,几能看清阳光底下,他较平日较浅的瞳色。 夏漓瞬间有些无法顺畅呼吸,小声说:“那个……你外婆在找你,很着急,可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晏斯时将手里东西递给王琛,“我去一趟。” 夏漓在前,晏斯时在后,两人离开队列,从后方绕回到了步道上。 晏斯时脚步很快,渐渐地走到了夏漓前头,夏漓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到了舞台后方,晏斯时外公和罗卫国父子也都到了。 晏斯时外婆迎上来,一脸焦急,“小晏,你妈妈……” 她只说了五个字,就被晏斯时径直打断,“外婆,我们回去再说。” 而晏斯时的外公对罗卫国说道:“家里有事,我们先回去一趟。后面捐款仪式,你替我们出席。” 罗卫国:“霍董您只管放心去,保证完成任务!” 交代完,三人连同秘书,便急匆匆走了。 晏斯时从夏漓身旁经过时,夏漓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如此凝重的表情,仿佛天已经塌陷了一角。 ===18(天气不错祝你心情愉快...)=== “我是个胆小鬼, 连写下你的名字都怕露出马脚。”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那天之后,两周多的时间, 夏漓没在校园里碰见过晏斯时。 偶遇王琛, 找他打听,王琛说晏斯时请假了,具体什么时候会回学校, 他也不知道。 问请假原因, 王琛就更茫然。他本人对同学的私事完全不感兴趣,何况晏斯时又是那样一个疏离的性格。 是最明媚晴朗的四月天, 夏漓却提不起一点精神。 她本是很少会发痘痘的体质,这段时间额头和嘴角旁边莫名冒了两颗痘, 又肿又痛又痒。 她知道自己毫无立场,但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想起去年偷听到晏斯时与陶诗悦妈妈的对话, 以及校庆那天晏斯时外婆所说的话, 夏漓合理猜测, 是不是晏斯时妈妈生病了。 在萦绕不去的愁云惨淡里, 四月份月考结束了。 出分很快, 考完试第二天排名便公布了。实验班竞争激烈,名次之间分差很小。夏漓班里第九,跟最近几次基本无甚差别。 中午, 午休结束, 夏漓离开学生公寓, 前往学校。 经过学校门口文具店, 她在外面摊子上拿了一期《看电影.午夜场》,又顺便进屋去挑一挑新的本子和笔。 正在试晨光的新笔芯, 忽听外面一道清泠声线,询问老板新一期的《看电影.午夜场》是不是卖完了。 外面书报摊前,那微微低头挑拣杂志的,正是两周多没见的晏斯时。 他穿了件抽绳连帽卫衣,黑色,衬得他好像清瘦了两分。神情依然淡漠,但瞧着总觉得比之前更冷,那生人勿近般的气质尤为明显。 老板说:“没了,最后一本刚刚卖完了。” 夏漓正准备打声招呼,晏斯时已经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夏漓赶紧将自己拿的东西结了账,跟上前去。 晏斯时脚步很快,夏漓想要跟上非得小跑不可,但这样势必会引起他的注意。 她就不近不远地跟着,穿过了连廊,在拐弯处,看见他的身影走进了二十班的教室。 从二十班经过,透过窗户往里看,大家似乎都在好奇打量晏斯时,但无一人上前。 只有王琛走到了他桌边,听不见在说什么,但大抵是问这几天请假的事。 看见他出现,她好像是放心了;但看见他的状态,却又更加担心。 夏漓拿教科书遮挡住中午买的杂志,花了两节课时间,基本将整本杂志看完 。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徐宁喊她一块儿吃晚饭,她说暂时不饿,等等再去。 等教室人走了大半,夏漓抱着杂志出门。 到了一楼,先看了看二十班教室里的情况。 晏斯时和王琛不在,可能吃晚饭去了。 教室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三个学生,正一边吃东西,一边拿MP4看电影。 夏漓鼓足勇气,从后门偷偷溜了进去。 走到晏斯时的座位旁,她往桌上扫了一眼,看见三本整齐叠放的书,一只黑色文具袋,放得随意的一副耳机。 她翻开杂志第一页,确定自己写的便笺没弄丢,便将杂志放在了他的桌上,又从后门飞快地溜走了。 便利贴上的字是她拿左手写的,写了半节课,歪歪扭扭的。 换做以前,她可能会尝试当面给晏斯时,可今天在文具店门口所见的晏斯时疏冷的态度,将她试探的蜗牛触角又狠狠按了回去。 要是当面被拒绝,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次处心积虑靠近的勇气。 不如匿名多些转圜余地。 晏同学: 刚刚在校门口无意听见你跟文具店老板的对话。是我买走了最后一本杂志。 我已经看完了,借给你看。 只是同好之间的互相分享,希望不会引起你的误解。如果你不需要的话,烦请送到学校失物招领处,我会择日去取。 PS. 电影是生活的解药。 天气不错,祝你心情愉快。 落款一个“S”,“Sherry”的“S”。 / 这天,一直到晚自习夏漓都心不在焉的,担心那杂志会不会被晏斯时给送到了失物招领处,或者他干脆懒得,直接扔垃圾桶了。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让她操心,马上就到五一假期,她得去趟电脑城给父母配一台电脑。 这事儿她先问过关系比较好的女生,大家都不太懂,只给她推荐了自己家里用的品牌。又拜托林清晓问过聂楚航,聂楚航对这块一知半解,不敢随意提供建议。 晚自习中途休息时,夏漓去问了问男生里她比较熟的肖宇龙。 “电脑配置?”肖宇龙挠挠头,“我家是直接买的联想的一整套——新手自己攒机的话很容易被坑吧。要不我去找我理科班的同学帮你问问?” “没……我就随便问一下,暂时不用麻烦。” 肖宇龙笑说:“那有需要的话跟我说。” 夏漓点头。 眼看着休息时间还够,夏漓又往楼下跑了一趟。 刚走到二十班教室门口,就、恰好与从洗手间方向过来的王琛碰上。 “王琛!” 王琛这人走路都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听到有人叫,方才停步转头。 “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王琛点点头。 经过好几次打交道,王琛总算已经记住了她。 “你懂电脑配置这块吗?我想配一台电脑,想麻烦你推荐一下主机、内存和显卡什么的。” 王琛说:“不怎么懂。” “啊……”夏漓,“我以为你会比较在行。” “为什么?我这么说过吗?” “……不,不是。”夏漓哭笑不得。 她没说,你长得就一副对这块了如指掌的样子啊。 王琛推推眼镜,“你问我干嘛?晏斯时对这些在行啊,你应该问他……” 夏漓甚至来不及阻止,王琛已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晏斯时的名字。 夏漓便看见靠窗坐着的晏斯时摘下了耳机,朝门口投来一眼。随即,他站起身,随手阖上了手里的杂志——夏漓视力极好,一霎便看出那应当就是自己“借”给他的那一本。 晏斯时朝门口走来。 夏漓只觉心口雀跃不已。 晏斯时停在门口,看她一眼,再看向王琛,“什么事?” “夏同学想配电脑,这块你懂,你帮个忙呗。” 实话说,要说夏漓没想过要请晏斯时帮忙,那是假的。 他常看《大众软件》,自己写代码,又看了一堆计算机编程相关的专业书籍,他懂这些的可能性很大。 但喜欢一个人,总会下意识地避免直奔主题,总要绕上一个大圈子,好似这样才可以撇清自己是别有所图。 晏斯时微微低下头,问夏漓:“功能有要求吗?” “休闲为主,看剧,玩小游戏什么的。” 近距离看,夏漓察觉到他确实比之前清减几分。要照顾病人的缘故吗?他眼下淡淡一圈黑眼圈,似是缺乏睡眠。 “预算呢?” 夏漓回答:“三……三千多,不超过三千五。” 说出口只觉得底气不足。 这预算不算高,拿去买品牌的套机,必然只能买低端系列。 晏斯时却点点头,“什么时候买?” “五一。电脑城应该会趁假期做活动……” “我回去列个单子,明天……” 王琛打断他,“后天就放假,直接去电脑城看看吧。正好我也要换个鼠标,你帮我把把关。” 晏斯时说:“行。” 夏漓愣了一下,像被突如其来的馅饼砸懵了,“……那太麻烦了。” 王琛已经探讨起了具体的时间。 “后天上午或者下午我都可以的,看你们时间。”夏漓佯装镇定,实则还未消化这份巨大的惊喜。 晏斯时说:“上午?” 王琛说:“我上午可以。” 夏漓便说:“上午九点,电脑城门口见?” “好。”晏斯时说。 一路如踩在云端,夏漓踩着点飘回了自己班级。 数学老师继续讲解试卷,根据题目出了道类似的题让大家算。 夏漓提笔,在稿纸上抄下题目,写下一个“解”字。 等回神,那好好的三角函数,不知怎的变成了几排的“晏斯时”。 她赶紧提笔划掉。 / 五一当天,夏漓醒得很早。 她昨晚睡得也晚,明明担心熬夜会有黑眼圈,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凌晨四点就醒了一次。 手机闹钟她已经检查过无数遍,却还是担心该响的时候闹钟失灵。 这一夜被期待和忐忑拉得格外漫长。 七点起床、洗漱、换衣服……七点半准时出门,吃了个早饭,乘公交车。 到电脑城门口,还不到八点半。 这等待的半小时也只觉得一晃而过。 没多久,约莫八点五十左右,视野里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了路边。 夏漓两步走下台阶,看见晏斯时从车上下来。 “早!”夏漓打招呼。 晏斯时抬眼,“早。”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拿手机看了眼时间,似在确定自己是不是来迟了。 待他走到跟前,夏漓递过自己方才买的水,“你吃过早饭了吗?” “嗯。”晏斯时接过了水瓶,另只手从长裤口袋里拿出张纸,递给夏漓。 夏漓接住时,飞快地看他一眼。 清透的橘色阳光里,只觉得他眉目有种薄雪初霁的清爽。 手里是张A4纸,整齐地折了四折。 展开来,那上面是晏斯时列的配置清单,一共两套方案,一套三千出头,一套接近三千五,每一套都细致到连鼠标的价格都算了进去。 晏斯时拧开水瓶,喝了一口,“有些配件不一定有货,实际价格也可能有所浮动。做个参考吧。” “……谢谢。你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吧。” “还好。” 夏漓再偷偷看他一眼。 心里有种“何德何能”之感。 “中午我请你和王琛吃饭吧。”夏漓说。她捏着那A4纸,紧张得手心里微微冒汗。 晏斯时刚要说话,夏漓又说:“如果不是没时间的话,不要拒绝,不然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晏斯时顿了一下,便说:“好。” ===19(像行驶在一个荒诞的梦里...)=== “有一年新年去寺里烧香, 我想了想,好像不愿意将我的愿望寄托于神明。神明也有企及不到的地方。如果可以, 我想把这些年的愿望都送给你。我想你喜乐无忧, 一生顺遂。”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九点一到,王琛也到了,准时得只误差三十秒。 刚刚开始营业, 电脑城里人还不多,处处张贴着节日的大促海报。 彼时电脑城、手机通讯广场这一类的3C设备商场很不规范, 店家常常利用信息差以次充好、以旧代新,或是夸大功能, 推销低性价比产品。 这里头水很深,没点专业知识的, 只有挨宰的份。 夏漓相信, 大部分人来这儿都会被商家牵着鼻子走。 但晏斯时却十分坚定明确, 他让商家就照着他列的单子拿货, 没有就换下一家。 商家试图说服他另一型号更好, 他两句话就能一针见血地反驳回去。 王琛悄声对夏漓说:“以后我买东西都找他帮忙,一定很省钱。” 因已经有了清单,不是漫无目的瞎逛, 只花了不到两小时, 一台电脑就配齐了。 为了方便配送, 所有设备都尽量都选在了同一家店里。 那店主还算爽快厚道, 晏斯时要什么他拿什么,最后还趁着节日给打了个折, 让夏漓以三千二的价格,拿下来三千五的那一套配置。 聚树镇远, 店主额外收了五十的配送安装费,跟夏漓定好了明天上午派人送过去。 付完账,店主开提货单和发-票的时候,夏漓说:“你们送过去的东西,到时候不会掉包吧?” 店主哭笑不得,“放心,给你送去的都是全新的,当着你的面再拆包装。你要是还不信任,到时候全程拍照,让你这位男同学帮忙验货,假一赔十好吧。” 夏漓说:“去天星街吧,我请你们吃中饭。” “为啥啊,我又没帮你的忙。” “……”夏漓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要这样实诚。 好在王琛这人有个优点就是不会过分寻根究底,夏漓说他今天也算是帮忙镇了场,让店主不敢随便宰她。他觉得有道理,欣然接受。 电脑城离天星街不算远,步行只用十五分钟。 走过去的这一路,王琛领先了一步,夏漓与晏斯时并排,走在他后面。 他们三人不是一个班的,平常接触的人和事都有不同,关系说熟也不算太熟,走一起的时候,夏漓真不知道该聊什么。 好在王琛在自己喜欢的领域也十分有分享欲,夏漓听说他喜欢科幻电影,就让他推荐几部。 于是,王琛打开了话匣子,从《黑客帝国》说到《2001太空漫游》,让去天星街的这一路几乎没有冷场。 夏漓和晏斯时倒是都没怎么说话,只顺着王琛的介绍适时插上两句话。 并肩而行时,夏漓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一侧双肩包的背带,手心里满是薄汗,神情却若无其事。 那路不总是平顺,路肩上时有自行车或是商家的店招挡道,他们走下路肩,绕过了这一段,再走上去。 上上下下,时而直行,时而迂回…… 几如她这一路曲折婉转的心情。 她好希望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永远没有终点。 到了天星街,夏漓问晏斯时和王琛,想吃点什么。 平常同学聚餐,多是肯德基和麦当劳,再加一个“豪客来”的牛排店。 “客随主便。”晏斯时说,“你决定吧。” 夏漓又问王琛。 王琛说:“不是新开了一家味千拉面吗,我还没去吃过。” “那去试试?”夏漓看向晏斯时。 晏斯时点点头。 进入店里,坐下以后,服务员送来菜单。 夏漓看了眼那上面的价格,放下心来。既然做好了请客的准备,倒不会心疼钱,只是担心自己带的现金会否不够。 三人各自点了单。 王琛说了一路的话,这会儿可能是觉得累了,瘫在座位上,眼睛直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片刻,他像是回过神,问晏斯时:“到时候去新加坡,你准备几号出发?从江城走,还是先回北城?” 晏斯时说:“3号。从江城去香港转机。” “江城没有直飞新加坡的航班?” “嗯。” 王琛说:“那我到时候跟你买同一班飞机吧。” 晏斯时点点头。 夏漓问:“你们是去考试么?” 王琛说:“对。SAT。上半年就安排了三场,6月6号是最后一场。我其实没什么信心,就想先去试试,感受一下氛围。” 夏漓喝着柠檬水,一时没有说话。 这些事情其实离她很远。 对于此时的她而言,远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当然,或许,原本晏斯时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快吃完时,晏斯时起身,让夏漓和王琛先聊着,自己去趟洗手间。 没多久他回到座位,夏漓见吃得差不多了,就先起身去前台买单。 前台服务员查看了一下系统,“你们那桌已经买过了哦。” 夏漓一愣,反应过来。 回到位上,三人拿上包,从店里离开。 夏漓落后了半步,与晏斯时并排,低声说:“我说好了我请客的。” 那可能是他的教养所致,不让女生买单。 但她不并觉得受用,甚至有些受挫。 晏斯时低下头来,看她。 片刻,他说:“抱歉——那你请我喝饮料吧。” 夏漓忙点头。 心情好似坠地的风筝又一下乘风飞了起来。 街对面就有家奶茶店。 夏漓一如往常点了冻柠七。 王琛挨个看过菜单上的内容,都觉得太甜,就说不喝了,喝水就行。 晏斯时也有些踌躇,最终,他说:“冻柠七。” 夏漓眼睫一颤。 克制住了才没去看晏斯时。 她知道男生普遍不怎么喜欢喝甜的,这里面柠七本就是最清爽的选择,没什么大惊小怪。 她知道,但还是克制不住心脏狂跳。 点单员:“两杯冻柠七,一共是……” 夏漓打开钱夹,掏出一张二十元纸币递过去。 接了找零,她掏出包里另一个西瓜图案的小钱包,将硬币装进去。 等了会儿,两杯冻柠七从取餐处递了过来。 夏漓拿了一杯,抽了两支吸管,递给晏斯时一支。 晏斯时说“谢谢”,接过,手指按住了白色吸管顶端,往下一插。 透明七喜,浅绿色青柠檬片,汩汩的气泡往上涌。 这一杯在他手里,就是夏漓记忆中,2009年的那个初夏。 下午大家都有安排,因此到这儿便散场了。 天星街是步行街,机动车无法进来,三人一块儿往前方主干道走去。 王琛要去前方坐公交车,到了路口先走了。 夏漓回学校附近的公寓,晏斯时等人来接,都要往对面去。 斑马线绿灯亮起,两人一块儿过马路。 在楚城这种小地方,车道的红灯只约束得了五座以上的机动车,他们刚走到一半,便有一辆三轮摩托车嗡嗡嗡地直冲过来。 晏斯时空出来的那只手,捉着她的手肘,轻轻往前一拽,“小心。” 随即自己退后半步,绕到了她的右侧,来车的方向。 三轮摩托车开过,留下一阵轰鸣和刺鼻尾气。 到了马路对面,夏漓瞥了晏斯时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你就在这里等车吗?” “嗯。” “……那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 夏漓一秒钟也没有回头,就顺着路肩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前方拐角处,她才停下。 站在树荫下,转头望去,晏斯时正拉开车门上了车。 她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在路肩上蹲了下来,脸埋进双臂之间。 伸手,按住了自己的手肘的皮肤。 以前跟班里同学出去玩,稍有意识的男生都会主动走靠车那一侧,并不算什么特别的事。 可这是晏斯时。 她双颊烧开水似的烫起来,心里也发出久久无法平息的沸腾的尖啸。 / 第二天上午,夏漓直接坐车去了聚树镇上。 差不多到中午,店主派人将电脑送了过来,当着夏漓的面,拆包、安转、试机…… 夏漓自然不会再去麻烦晏斯时帮忙验货,但还是全程拍照做了存证。 下午,夏漓又联系电信服务商过来帮忙接了网络,一直到晚饭时间,电脑终于可以接上网,正常使用。 第二天,夏漓又去了一趟,帮忙下载了一些必要的软件,帮姜虹和夏建阳都申请了Q.Q号,又教给他们一些单击、双击之类的最基本操作。 然后就用那台电脑建了一个文档,针对父母的理解水平,撰写各个软件的使用教程。 这教程写起来才知道多麻烦,不知不觉就花去了她一整天的时间。 五一期间工人放假,厂里吃饭的人不多。 姜虹在食堂忙完以后,顺道给夏漓打了几个菜。 回到宿舍,见夏漓还在忙,就说:“先吃饭吧,不急这一时,你有空就再过来教我们。” 夏漓没离开电脑,“马上好了——你们这里哪里有打印机吗?” “你爸他们保卫科就有,你吃饭了拿去给他打吧。” 夏漓保存了文档,拷进了自己的U盘里。 吃饭时,姜虹不免例行问问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夏漓都说还好。 “你罗叔叔小孩下个月就要中考了。”姜虹闲谈般说道。 “他能考上吗?” “罗卫国早就准备好了建校费。考不上就塞钱呗。” “我们学校?” “嗯。” “那他可真有钱。”夏漓撇撇嘴。 “我们厂里霍董不是给你们学校捐了一大笔钱吗,他只要打声招呼,罗卫国也花不了几个钱。” 夏漓没说话。 姜虹感叹:“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罗叔叔会来事,就是比我们家混得好一些。” “……您羡慕哦?” 姜虹笑了,“羡慕什么,有你这么一个懂事听话的女儿,我一点也不羡慕别人。你看罗卫国,他混得那么好,罗威那么不成器,跟个讨债的一样。霍董事长有钱吧?找了个北城的女婿,比霍家还有钱。但有什么用,他闺女还不是病了……” 夏漓眼皮一跳,“……什么病?” 霍董的女儿,那不就是晏斯时的…… “那就不知道了。霍董的那个外孙不是也回来读书了嘛,估计也就是为了这个事。” 夏漓陡然不安极了,“您是从哪里听说的。” “厂里哪有秘密,我们很多人都晓得。有些老员工是看着霍董闺女长大的,对霍家也是知根知底。当年霍家在楚城办婚宴,他们还见过霍董的那个女婿,说真的是一表人才……” 夏漓继续刨根问底,然而姜虹也不知道更多细节了。 吃完饭,夏漓去了趟保卫科,将自己弄的教程打印了出来,交给夏建阳以后,乘公交车回家。 车开到中途,夏漓掏出手机,点亮。 黑暗里,屏幕发出的黯淡白光照在她脸上。 点开通讯录,一直拖到了快最后,停在那个“Y”上。 自要到了电话号码之后,夏漓一次没给发过消息。 打开短信界面,她按着手机键盘,踌躇良久,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电脑已经安转好了,运作正常。谢谢你的帮忙。 她发完才意识到自己没落款,又忙发第二条:我是夏漓。 紧跟着她又想到,这第二条纯属多此一举。就第一条内容而言,除了她还能是谁。 人一紧张就容易犯蠢。 片刻,手机一振。 “Y”回复了消息:我知道。不客气。 从文字里,都能轻易想象晏斯时说这句话时,淡漠的语气和表情,就像他一直给人的印象。 清冷岭上雪,够不着的白月光。 沿路分外荒凉,路灯昏昏暗暗的,车也哐哐当当。 夏漓脑袋靠着车窗,像行驶在一个荒诞的梦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悲伤极了。 ===20(迟到的生日礼物...)=== “那年, 我一直在单曲循环《化身孤岛的鲸》,“而云朵太远太轻, 辗转之后各安天命”。回头想想, 我对海洋抽象的迷恋,也是源于Y少年。”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五月月考,夏漓的名次往前蹿了几名, 班级第六。 这回的英语试卷,完形填空出得很难, 有几道题考一些生僻的介词搭配,平常成绩好的好几个同学, 也纷纷折戟于此。 英语课上,英语老师讲评试卷, 讲到这几题时, 让做对了的举手, 统计一下正确率。 夏漓以往英语成绩在120~125这个分段徘徊, 偶尔能到130。 这分数只能说是马马虎虎, 所以平常她并没有给英语老师留下过太深的印象。 而这一回,夏漓频频举手,引起了英语老师的注意。 其中有道题, 全班只有两个人做对, 一个是一直以来的英语单科第一, 另一个就是夏漓。 英语老师饶有兴趣地点了夏漓, 问她:“这道题是怎么选对的?跟我们分享一下?” 夏漓说:“做题的时候看到过类似的用法,当时做了一下笔记。” 英语老师笑说:“看来平时多做题还是有用的。” 夏漓坐下没一会儿, 后排的同学轻戳了一下她的后背,传来一个小纸条。 她手伸到背后接过, 拿到前面来展开一看,是肖宇龙传来的: 你这次英语考这么好,是不是就因为平常一直看的那本英语书?能推荐一下吗? 肖宇龙说的这本书,就是夏漓去年在市图借的《Guns Gers and Steel》。 三个月她没看完,又去续借了一次,每天课间零零散散地啃一点,这学期总算啃完。 开始看得很慢,后来词汇量渐渐积累,越来越顺利,有时候碰到生词,不再第一时间查字典,连蒙带猜地也能理解意思。 这一本大部头啃下来,别的不说,做阅读理解的效率大为提高。 夏漓有些纠结,要不要告诉肖宇龙书名。 想了想,同学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这种事藏私没有必要,就回了纸条: 《Guns Gers and Steel》。市图借的。 隔了两天,肖宇龙课间从她座位旁经过时,笑说:“那书你看完了吗?” “佩服。全是不认识的词,怎么看得下去的。” 肖宇龙比个大拇指,“确实该你考得这么好。” 后来,夏漓问过一次肖宇龙看完没有,肖宇龙打个哈哈,说就坚持了三天,看得直打瞌睡,有天经过了图书馆,就拿去还掉了。 明中要做高考考场,高一高二的教室都得清理出来,麻烦得要命。 他们书多,课桌上放不下,书装进塑料箱子里,齐齐摆在桌旁过道里。这些塑料箱子也得收走。 夏漓放假之前,就有意分批次地每天带一部分书回公寓,给自己减轻负担,这样到5号上完课放假,箱子里只剩几本书,轻轻松松就能搬走。 三天假期,父母不回家,夏漓也就懒得回去。 7号那天,几个同学约好了晚上一起去电影院看《星际迷航》。 下午出门,夏漓从公寓去往天星街时,经过了明章中学,校门口全是焦灼中等待的送考家长。 夏漓先跟林清晓和徐宁碰头,一起吃了个饭,再去电影院门口跟其他同学汇合。 到了才发现,欧阳婧、聂楚航和肖宇龙都在,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艺术班和理科实验班的人。 肖宇龙这时候凑过来,问夏漓她们:“吃爆米花吗?” 肖宇龙说:“有什么不行的。” 他看向夏漓,笑问:“给你们买个大桶的?” 夏漓说:“刚吃完饭不太饿,买大桶太浪费了。你请晓晓吃就可以了。” 肖宇龙挠挠头,也没多说什么,跟他一个朋友去了柜台那儿。 没一会儿,拿了大桶爆米花和三杯可乐回来,递给她们三人。 夏漓接了,忙说谢谢,“多少钱?我给你吧……”“不用不用!”肖宇龙阻止她,“说了我请客的。” “那我下次请你喝水。” “也行。”肖宇龙笑说。 这时候,聂楚航一手拿着小桶爆米花,一手端着一杯可乐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林清晓手里,“……你自己买了?” “没有!这肖宇龙的,我帮他拿的!” 林清晓飞速地将爆米花桶和可乐塞给了肖宇龙,喜滋滋地接过了聂楚航手里的。 肖宇龙:“……什么世道,请个客还被人嫌弃。” 电影结束,散场后,大家一边讨论剧情,一边讨论要不要再去吃顿夜宵。 在高三学生苦兮兮高考的这天出来玩,总让他们这些马上也将升高三的预备役,有种吃完最后一顿好上路的末路狂欢之感。 一行人又去找了家烧烤摊。 这种人特别多的场合,夏漓反倒是最安静的那个。 话题太多,就不知道应该参与哪一个。 况且,她还记挂着晏斯时那边。 不知道他昨天SAT考试考得怎么样。 大家热火朝天吃东西时,夏漓拿出手机来。 然而,停留在短信界面好久,也没能敲下一个字。 她叹声气,收起手机,默默地吃起了东西。 这时候,旁边的欧阳婧突然将手机递给了林清晓,“你看……” “这哪儿?新加坡?” 这三个字叫夏漓耳朵竖了起来,她凑近,问:“怎么了?” 林清晓将手机递给她看。 那是陶诗悦的Q.Q空间。 下午发的动态,背景是新加坡的地标建筑鱼尾狮公园。 四人合影,晏斯时、王琛、陶诗悦和另一个二十班的学生。 林清晓:“他们几个一起去旅游了?” 欧阳婧:“是去考SAT吧。” 夏漓没说话,她目光扫到了陶诗悦给这张合影的配文: 新加坡好晒!祈祷SAT分数一次达标,但愿下次再来是因为环球影城开业:P 欧阳婧:“评价一下?” 林清晓一脸无语:“无法评价。” 夏漓食不下咽地吃完了这顿夜宵。 大家散场,各自回家。 夏漓回到公寓,卸了书包扔在书桌椅上,躺倒在床。 她拿过手机,打开Q.Q,进入陶诗悦的空间——陶诗悦在七班的时候加过她的Q.Q号,只是从来没聊过天。 一进去就看见那张照片。 夏漓将其点开,默默盯着照片上笑容明媚的女生。 说不上有什么羡慕嫉妒,当差距过于明显的时候,实则很难有这种心情。 照片里,另外三人都笑得灿烂,唯独晏斯时,脸上神情依然很淡。 他和王琛站在一起,穿着一身白色,在赤道附近那么热烈的阳光下,也有种霜雪似的清冷。 夏漓将这张照片保存下来,而后存进了自己加密的空间相册。 那相册里,存着运动会上的偷拍照片,和从徐宁那里拷贝来的元旦晚会的大合影。 除此之外,她害怕弄丢,所以拍照备份了他写了中文释义的那一页单词,以及他列的电脑配置清单。 数点一下,少得可怜。 已是她所有的宝藏。 / 假后复课,夏漓在广播体操时看见了晏斯时的身影,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课间碰到过一两次,打了声招呼,问过他考得怎么样,他说还好。 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交集。 好像她在打一个没有攻略、无法通关的游戏,但依然乐此不疲。 2009年6月21日,依然是夏至,又逢父亲节。 夏漓的十七岁生日。 实验班一周放一天半。 父母让她周六去聚树镇给她过生日,她嫌远,没去。父母就让她自己买点好吃的,下次放假再把礼物补上。 生日当天是周日,下午要返校上课。 到校以后,相熟的同学纷纷送上生日礼物。林清晓送了条手链,徐宁送的是她喜欢的一个漫画家的画集。 欧阳婧也送了礼物,一个可爱精巧的钥匙扣。 晚自习时,夏漓收到了一条短信。 肖宇龙发来的:祝夏同学生日快乐!我今天在医院挂水,请了假不能来学校。你的生日礼物我明天给你。 夏漓回复:谢谢!挂水怎么回事?生病了吗? 肖宇龙:没事儿,感冒发烧了。 夏漓:好好休息啊。 肖宇龙:谢了。再次祝你生日快乐,记得吃蛋糕啊。 第二天早上,夏漓穿过连廊去往教学楼时,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了。 是肖宇龙,手里提着个礼品袋。 肖宇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将那礼品袋递给夏漓,“生日快乐。” “谢谢。”夏漓笑着掂了掂,“不会是书吧?” “……” 两人一起往教室走,夏漓问:“你感冒好了?” “好了。”肖宇龙的表情有点扭捏,好似对这个季节能感冒到需要去挂水挺不好意思。 到教室,上早自习,一切按部就班。 肖宇龙送的那礼物夏漓拆了,是个拼图相框,梵高的向日葵。 早自习下,夏漓跟林清晓她们一起吃食堂吃早餐。 走到一楼处,走廊里有人叫住她:“夏漓。” 这声音夏漓绝不会听错。 她愣了下,转头看去,晏斯时正从二十班那边走过来,手里拿了一只黑色信封。 晏斯时走到她们跟前,看了眼夏漓,“占用你一点时间?” 夏漓忙对林清晓和徐宁说:“你们先去食堂吧。” 早上的食堂,晚去两分钟就会大排长龙。 林清晓:“帮你带早餐?” “好……” “花卷和豆浆?” “可以。麻烦了。” 两人走了之后,晏斯时看了看过道的窗户,示意她到那边去。 那窗户对着外面的操场,跑道上已有学生晨练。 空气里有股夏日清晨独有的水汽,混了一股青草的味道。 晏斯时看她,“今天是你生日?” 夏漓愣了下,“是昨天。” “撞见你们班男生送你生日礼物,我以为……”夏漓一怔。 在连廊那里吗?晏斯时看见了?他人也在那儿? 她怎么没发现。 夏漓解释:“他昨天请假了没有来,所以……” 晏斯时将那只黑色信封递给她,“那就当是迟到的生日礼物。” 夏漓几难置信,“给我的?” “不然?”晏斯时很淡地笑了笑。 夏漓不知道,是因为这礼物,还是因为晏斯时比风过轻雪更要难以捕捉的笑容,让她心脏几乎完全停跳。 她目光在他眉眼间一落,便如触电地收回。 怔忡着接过了信封,“……谢谢。” “不客气。”晏斯时说,“就当红豆面包的回礼。” 夏漓快说不出话来,“……那个,那个很便宜的。” “这个也不贵。” 晏斯时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先回教室了。” “嗯……谢谢。” 夏漓捏着那信封,几乎一路小跑地上了楼,回到座位上,趴在桌上缓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法让剧烈的心跳缓解。 去年生日,她第一次遇见晏斯时。 今年生日,她收到一封来自晏斯时的礼物。 那之后,夏至日于她,再不是一个普通的节气。 那黑色信封上没有任何内容,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明信片。 蔚蓝海水,斑斓热带鱼。 似能闻见清咸海潮,就要从指尖漾出。 背面,落了好多的邮戳,“新加坡海底世界”、“ Dolph Lagoon”、“Turtle Pool”等等。 应当是特意收集的。 空白处,写着几行字—— Life is like a ajh. 生日快乐。 晏 2009.6.22 ===21(还想碰一碰月光...)=== “我时常觉得, 能和Y少年成为朋友,已然挥霍掉了半生的幸运。”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在没经历之前, 所有的感知都是抽象的、道听途说的。 升高三搬了教室, 在操场的另一端,离老校门西门更近,但夏漓回公寓却变得远了, 每次都得穿过一整个校园。 国际班也一并跟着搬了过来, 跟他们七班都在二楼,近得中间只隔了一个教室和一个楼梯。 而且, 洗手间在他们七班方向的这一端,晏斯时要去洗手间, 必得经过七班。 暑假只放了两周就返校补课,年级的教学规划, 是在暑假期间学完剩下的所有新课程, 正式开学就立马开始第一轮复习。 早晚自习各提前、延后了二十分钟, 管控也收紧:课外书、电子设备、早恋……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轻则去办公室喝茶, 重则请家长三方会谈。 高三统一换了新的出入证,晚饭时间,学校不准走读生再外出就餐, 都跟住读生一样吃食堂。 以后每次月考, 全年级张布排名, 评选进步奖。 几管齐下, 饶是最迟钝的学生,也能觉察到整个年级氛围一夕改变: 大家纷纷收敛了尚有几分散漫的做派, 一种无形的焦灼与紧张,弥漫于空气中, 像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这个暑假热得要命,日光白灼,蝉鸣叫破天。 空调嗡嗡嗡从早开到晚,课间趴着睡一会儿,起来时身上就盖满了刚发下来的各科试卷。 与困顿一样永无止境的,是永无止境的题海。 夏漓每次抱着地理试卷,经过二十班空荡荡的教室,都是匆匆跑过。 她现在已不大敢分心去想晏斯时,每天被题海淹没,回公寓之后只想睡觉,日记都写得短了。 晏斯时,就只存在于她每晚临睡前,写三两句日记的那十分钟里。 那张明信片她就夹在日记本里,阖上之前,总要看一眼。 夏漓排名没有太大变化,这一回是班级第七名,年纪二十六名。 好像已经到了一个瓶颈,下滑不至于,但想再往上就得寸土必争。 罗威毫不意外中考考得稀烂,但罗卫国凭借关系和一笔数额不小的建校费,还是成功把他塞进了明中。 开学那天,罗卫国送罗威来报道,给夏漓打了个电话,非要中午一块儿吃个饭。 为了照顾夏漓这个高三学生,罗卫国还特意选了学校附近的一个饭馆。 下了课,夏漓很是不情愿地前去赴约。 罗威那头非主流的头发绞掉了,剃了个平头,穿上一身阿迪达斯,还挺人模狗样,但阴沉的眼神还跟以前一样。 吃饭时,罗卫国笑说:“以后罗威就是你学弟了,还得仰仗小夏你在学校里多多照顾啊。” 大人总是过分迷信人脉,走到哪儿都不忘托关系。 夏漓笑得很客气,“我们高三跟他们高一不在同一栋楼,作息也不一样,平常可能都不一定能碰到。” “那是,你升高三了,学业为重。反正假如碰到了,你就多多担待。” 夏漓说“好”,终归不能不给罗卫国面子。这种客套话,她应下来也没什么损失。 倒是罗威,很是看她不惯地翻了个白眼。 吃饭的时候,罗卫国最关心的便是夏漓的成绩,听说她年级能排进前三十,羡慕得不得了,“你这成绩,走个985没问题吧?” “平时成绩不作数,要看高考成绩。” 罗卫国便又批评上了罗威,说他不成器,按现在这成绩,怕不是高中毕业了只能进厂挖石膏。 夏漓便问:“罗叔叔怎么不让罗威去读国际班?出国读大学也是一条出路。” 罗卫国苦笑:“送出国一年花费得多少钱?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罗威这时候插话了,“澳洲和新加坡又不贵。” “贵不贵花的也是老子的钱!就你这德行,把你送出去怕不是天天吃喝嫖赌。” 罗威“嘁”了一声,低头玩手机,“送不起就送不起,找那么多借口。”罗卫国一掌拍过去。 罗威嘟囔一句“有病”。 吃完饭,罗卫国去取车。 罗威趁这机会发作,冷声问夏漓:“我家里送不送我去国际班要你嚼什么舌根?” 夏漓不想理他。 罗威嗤了一声,瞧她的目光里含着深深鄙夷:“成绩好了不起。成绩好你爸爸还不是要巴结我们罗家。” 开学以后,国际班也复课了。 夏漓去办公室,或是课间去走廊透气,偶尔瞧见二十班教室外晏斯时的身影,那发誓要更认真复习的念头就越发坚定。 她要远离沟渠。 她还想碰一碰月光。 / 升上高三以后,林清晓可能是最不适应的那个,往常玩玩打打的习惯了,现在全副经精力都得投入学习。 有时候想摸摸鱼,身旁朋友个个都在悬梁刺股,让她也不大好意思打扰。 林清晓的生日在9月23日,那天是周三,前后不着的一个日子。 大家都送了礼物,但想像往常一样大肆庆祝,现在这个环境下实属有心无力。 整一天,林清晓都有些无精打采。 夏漓便跟徐宁私底下商量,偷偷给她定个小蛋糕,晚饭时间小小地庆祝一下。 但那边送过来慢得要命,离晚自习还有半小时不到,才打来电话,说刚到校门口。 这个时间,班里大部分人都已经吃完饭,回自己座位开始自习,教室里十分安静。 夏漓将手机藏在桌斗里给徐宁发了短信,两人无声地离开了教室。 在校门口拿了蛋糕,两人一阵小跑回到教学楼。 刚爬上二楼,跟一人迎面撞上。 夏漓刹住脚步,退了一步,看清是晏斯时,磕巴地打了声招呼。 走廊的白色灯光下,瞧见他脸颊和额发上还沾着水,似是刚洗了一把脸,从卫生间那边过来的。 夏漓没空多说什么,眼下马上要上晚自习了。 她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晏斯时却是伸手,将她拦了一下,“先别过去。你们班主任在逮人。” 徐宁说:“不是还没上晚自习……” 晏斯时便解释说,他只是经过,也没细听,似乎是最近很多人偷偷混出校外吃晚饭,老庄发火了,准备拿这时候还没到教室的人开刀。 现在七班门口已经罚站了两个人,叫他们交代这么晚回教室的理由。 夏漓倒不在乎被训两句,她看向徐宁:“……老庄会不会没收蛋糕。” 晏斯时低头,往她手里看了眼,“谁过生日?” “我们朋友,林清晓。” 晏斯时伸手,“给我吧,帮你保管。” 夏漓愣了下,将装蛋糕的纸袋递过去,“……麻烦了。” 晏斯时接过提手时,她的手指与他的轻挨了一下。 “方便了过来拿。”晏斯时说。 夏漓道声谢,拉着徐宁赶紧走了。 果不其然,老庄面沉如水地站在教室门口。 然而,夏漓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再怎样的惊涛骇浪,好似也比不过刚刚那一瞬,与晏斯时手指轻触而过时心里的惊天动地。 她捏住了手指。似还在发烫。 夏漓跟老庄说徐宁痛经,陪她去医务室泡了杯热葡萄糖水。 一个是班里前十,一个是自己的单科第一,且两人平常表现还挺乖巧,老庄终究没为难,让她们弦再绷紧点儿,就放了行。 夏漓回到座位上,长舒一口气,从桌斗里拿出份试卷,深呼吸几下,平静下来,开始做题。 这晚是数学晚自习,考试,两小时中途不休息。 考完以后,老师只给了十分钟时间让大家去洗手间,而后便让组与组之间交换试卷,当场边讲题边阅卷、批分。 节奏紧凑得几乎没有空闲,一直到下晚自习,夏漓都没找到“方便”的时间去晏斯时那儿拿蛋糕。 国际班虽然也上晚自习,但只上到九点半。 夏漓有些担心,这个时间,是不是人都已经走了。 终于熬到晚自习下,夏漓让徐宁先把林清晓拖去洗手间,自己飞快地跑到了二十班门口。 教室里还亮着灯,剩了三四个人。 晏斯时还在。 他安静坐着,正在看书。 淡白灯光落在他身上,有种清霜的微冷。 夏漓朝里探身,抑制心口那微微鼓噪的情绪,“晏斯时。” 他戴着耳机,没有听见。 坐他前排的王琛转身,敲了敲他的桌子,朝门口扬了扬下巴。 晏斯时朝门口看了一眼,摘下耳机,阖上手边的书,随即拎起放在桌上的纸袋,起身朝门口走来。 夏漓接过纸袋,急忙道歉,“不好意思,晚上数学考试,中间一直没休息。是不是耽误你回家了。” “没事。回家一样是看书。” “谢谢……”夏漓好像说不出更多的什么。“我先把蛋糕拿回去了。” “嗯。” 刚要走,夏漓又想起什么,低声说:“那个……可以借一下你的打火机吗?” 晏斯时伸手,从长裤口袋里摸出那枚银色打火机递给她。 夏漓捏在手中,再次道谢。 七班教室里,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夏漓将蛋糕放在靠近门口的书桌上,拆了包装,插上蜡烛,点火。 那金属质地的打火机上,似乎还残留一点余温。 这时候,教室还剩下另外两个人,夏漓跟他们提前打了声招呼,给徐宁发短信。 她站在教室门口,等徐宁和林清晓将要走到时,抬手,按下了教室照明的开关。 一霎,黑暗里烛光摇曳。 林清晓被徐宁推进门,顿时愣住了。夏漓跟徐宁拍手唱了两句生日快乐歌,催促:“快点吹蜡烛,万一老庄还没走就完了!” 林清晓赶紧慌里慌张地许了愿,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夏漓拔下还冒着清烟的蜡烛,拿起塑料餐刀,特意将写了“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牌完整切下,递给林清晓。 林清晓吃了一口,好似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嘴,哽咽了一下,“……你们好烦啊,明明知道我最讨厌煽情了。” 徐宁拍她肩膀,特敷衍地安慰:“哎呀哎呀,生日嘛……” 夏漓笑着,继续切蛋糕。 还留在教室里的两个同学,也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块,最后,恰好还剩了两块。 征得林清晓同意以后,夏漓端上纸盘,“你们先吃,我出去还一下打火机。” 走出教室门,往二十班门口看去,晏斯时和王琛正走出来,都背著书包,似是准备回家了。 夏漓快步上前,将两块蛋糕递给他们。 王琛:“你过生日?” “林清晓过生日。” 王琛一脸茫然,“我认识的?” “……”夏漓已经不想解释了,“……认识,你认识。” “哦。行吧。” 夏漓这才看向晏斯时,手伸进校服长裤的口袋里,手指捏了捏那打火机,感觉自己掌心有汗。 拿出来递给他,“谢谢。” “不客气。”晏斯时接过,随意地一揣。 “蛋糕……订的不是太甜的那种,可以尝一口。” “好。替我说声生日快乐。” 夏漓点头。 王琛说:“我们先走了啊。” 走廊外吹过一阵微凉的风,夏漓捋了一下贴上脸颊的发丝,“嗯。拜拜。” 夏漓听着脚步声在楼道里的回声渐息,走回七班教室。 她端起自己的那一牙蛋糕,走去走廊。 两臂撑在栏杆上,低头往下看。 夜色里,晏斯时颀长的身影,正从门口那棵玉兰树下经过。 风吹过展阔的墨绿色叶片,发出簌簌声响。 夏漓忍不住微笑。 叉一口蛋糕,咽下这个清甜的夜晚。 ===22(怎么哭过了...)=== “青春里的人渺小得似一粒烟尘, 遇到再小的事也有种天将塌了的惊慌失措。我有个秘密基地,盛装了我所有天将塌陷的瞬间。此外, 还有Y少年。”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吃完蛋糕, 留在最后的三人收拾残局,关了教室灯,一同下楼。 林清晓跟徐宁商量着等会一块儿打个出租车回去。 夏漓意识到什么, 问林清晓:“你最近好像都不跟聂楚航一起回家了?” “别提了。”林清晓耸耸肩, “他现在被家里当珍稀动物保护起来了,她妈每天晚上带着夜宵开车来接他, 让他在路上吃完夜宵,回去还能抓紧时间背半个小时单词。” “他父母觉得他英语再突破一下有望冲击清北。” “疯了吧。”徐宁说。“回去都几点钟了还要背单词,不睡觉了?” “那你今天生日, 他送什么了?”夏漓问。 “喏。”林清晓从领口捞出一条细金锁骨链。 林清晓嫌弃又认命般道:“……他也就这个审美了。” 到楼下, 夏漓跟两人告别, 独自穿过校园, 自北边正大门出去, 回到住的地方。 洗完澡回到房间,拿起扔在床上的手机看一眼,发现有来自姜虹的短信, 问她睡了没有。 夏漓将明天要穿的衣服、要带去教室的书都提前整理好, 给手机充上电, 关了灯, 在床上躺好以后,给姜虹回了电话。 姜虹:“你爸今晚值夜班, 我正准备睡了。一周没给你打电话了,就想问问你怎么样。” “两天。要补课。” “哦……” 夏漓总觉得姜虹的语气有些欲言又止的犹豫,便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姜虹在电话里笑了笑,“就想问问你,别人不知道Q.Q号密码能登得了吗?” “您被盗号了?” “没有……比方说,你爸不知道我的密码,那能登我的号吗?” “那肯定登不了的呀,除非你们电脑上选自动登录了。” 姜虹便说知道了,又问她:“你爸说电脑好像开机越来越慢了,问你什么时候放假有空,能不能过去帮忙看看。” “国庆吧。” 又闲聊几句,夏漓挂断电话。 国庆前,年级大月考,依然是跟高考一模一样的作息。 试卷明显升了难度,考完出分,哀鸿遍野。 夏漓这回在自己老大难的地理上重新栽了个跟头,根据日出时间定位区域位置分析错误,导致最后一道大题分数全丢,名次掉到了第十。 那天晚饭时间,地理课吴老师将夏漓叫到办公室,手把手地给她讲解这道题的解题思路。 夏漓很有些无地自容。 吴老师讲完,笑说:“日出时间确实是个难点,做错很正常。现在错了不要紧,只要高考做对了就行。正好月考也暴露出了问题,我之后有针对性的做个专题复习。” 夏漓默默点头。 她对于这样温柔的鼓励,反而会有些无所适从。 “还有好几轮复习呢,不着急。”吴老师拍拍她肩膀,“回教室去吧。” 夏漓拿着试卷,下楼,穿过走廊回到七班。 在门口,被一位女家长叫住。 “同学,”女家长笑问,“麻烦问问你啊,林清晓是不是在这个班?” “是的。您找她吗?我帮您叫她出来?” 夏漓进教室,喊了声林清晓的名字,“外面有人找你。” 林清晓几分疑惑地自书堆后面抬起头来,往外看了一眼,丢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林清晓这一去,过了二十多分钟才回。 彼时学生已经陆续自食堂回来了,大家都自觉做自己的事儿,教室里只有很轻微的交谈声。 夏漓在林清晓进来时扫了一眼,却见她耷拉着脑袋,那样子像是要哭了。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往桌上一趴,紧跟着肩膀颤动起伏。 夏漓急忙放了手里的笔,穿过过道到林清晓座位旁边,蹲下身,搂住她肩膀,“晓晓,怎么了?” 林清晓摇头,也不肯抬起头,只是闷声哭泣。 夏漓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拿出手帕纸,抽出一张塞进林清晓手里,也不再追问什么,只默默陪着她。 林清晓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展开那手帕纸,擤了下鼻涕。 夏漓直接将整包纸都给她。 林清晓拿纸遮住眼睛,哽咽着说:“……找我的人是聂楚航妈妈。” 夏漓微讶,“她找你做什么?” “聂楚航这次也没考好。他不是一直班级前三吗,这次只考了班级第七。他妈妈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耽误了聂楚航学习……”林清晓委屈极了。 “那她也应该找聂楚航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晓晓你是怎么回应的?” “我说我现在跟聂楚航一整天都不一定能碰得到一次,不清楚所谓的耽误是什么意思。她说,那我脖子上的项链,是什么时候收的……” “……好离谱。” 说到这儿,林清晓仿佛气不过,伸手,直接抓住那锁骨链狠狠一拽。 夏漓没来得及阻止。 链子很细,一下便被拽了下来。 林清晓递给夏漓,“夏夏你帮我扔了吧。” 夏漓不接,“确定吗?” “……嗯。” 夏漓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并不确定,“你要是不想要了,还是直接还给聂楚航吧。我相信他妈妈应该是自作主张来找你的,他本人肯定不知道。” “管他知不知道,我不会再见他了。就这么点小事就能耽误他考清北,那说明他本身就考不上清北。” 林清晓一贯是爱憎分明的直爽性格,她将链子往夏漓手中一塞,“帮我扔了吧。以后我跟他没关系了。” 夏漓还是犹豫。 “那我自己扔……” 夏漓赶忙抢过来,“好,我帮你扔。但你不许再伤心了。” “我才不伤心,我只是觉得被羞辱了。”林清晓从桌斗里掏出套试卷,“不就是清北吗,说得谁考不上一样。” 见林清晓真是打算化悲愤为力量,夏漓起身拍了拍她肩膀,回自己座位了。 她从桌斗里翻出一只之前送贺卡没用完的信封,将那已经被拽断的项链放进去。 看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钟,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会儿。 夏漓去了十八班,将正在埋头做题的聂楚航叫了出来。 聂楚航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顿时有点慌了,“……这是什么意思?” 夏漓说了他妈妈找过林清晓的事。 “我妈也太离谱了。”聂楚航脸色都变了,“……那清晓现在什么态度?” “她说她不会再见你了,项链也让我帮忙丢掉。我觉得丢掉还是不好,所以拿来给你,看你自己怎么处理吧。” 聂楚航还要说什么,夏漓径直打断他,“这是你们两个自己的事,我没有那么闲,不会一直在中间做传话人的。有什么话,你最好自己去找她解释。” 聂楚航垂头丧气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夏漓说完便走了。 当天晚自习下,聂楚航来七班找林清晓,很强硬地要跟她一块儿回家。 林清晓拒绝的态度更强硬,直接让他离她远点儿。 聂楚航站在原地叹气。 那之后,他们一直僵持着,直到国庆放假。 / 假期,夏漓去了趟聚树镇的石膏厂,一为拿生活费,二为替父母看看他们的电脑。 果真如她所料,那电脑早就不是装机时的简洁模样,被捆绑着下载了一堆垃圾软件,乱七八糟的弹窗广告简直按下葫芦浮起瓢。 她花了点时间清理流氓软件,又准备整理一下存储空间。 电脑管家类的软件,深度扫描之后,按照大小将文件正序罗列,夏漓挨个点进去查看、清理。 她在清理一个没下载完成的压缩包时,不知怎的,点进了Q.Q用户的默认存储文件夹。 那文件夹是以每个用户的Q.Q号单独建立的,现在点进去的,是夏建阳号下的。 文件夹里有一堆保卫科发来的各种通知文档,以及乱七八糟的诸如“为我们的友谊干杯”的表情包…… 夏漓匆匆扫了一眼,正要退出时,瞥见了几张照片。那照片让她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照片画质不高,明显是拿手机对着镜子的自拍。 镜子映照出的环境,似是个简陋的出租屋,床铺上堆满了衣服。 镜中一个拿手机的女人,很寻常的中年女人,长发,很不精致的浓妆。 关键是,她只穿着内衣和内裤。 类似的照片,一共有四张。 夏漓的脑子好似停止运转了。 她分析不出来,这种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也很抗拒去分析。 最后,她想,可能是从某些颜色网站上下载下来的吧。 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匆匆清理完了存储盘,夏漓关掉了电脑。 中午,姜虹打了几个菜回来,夏建阳也从保卫科赶回宿舍。 一家三口难得的聚在一起。 吃饭时,夏漓汇报了自己月考成绩。 夏建阳说:“前十名已经很不错了,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要劳逸结合。” “嗯。”夏漓小口嚼着米饭,打量着父亲。 他在所有人,包括她眼里,都是木讷的,不善言辞的,真诚、勤恳、善良,又带有一点懦弱。 他本事不大,争得不多,但从没亏待过妻女,所赚工资基本全数交给姜虹保管,自己每月只留下一点买烟钱。 夏漓为自己有一瞬间曾怀疑这样的父亲,而感到些许惭愧。 / 三号下午返校上课。 晚饭时间,去食堂吃过饭,林清晓让夏漓陪她去操场走走。 场上满是正在活动的高一高二的学生,那种悠闲,好似离她们已经很远了。 林清晓咬着酸奶的吸管,轻声说:“国庆的时候,我跟聂楚航聊过了。” “怎么说?” “我的态度没变,我暂时不会跟他来往了。” 夏漓沉默。 “我真的真的很讨厌被人瞧不起的感觉,我现在只要想到他妈妈当时看害虫一样的眼神,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这也是一个契机吧,我要认真学习了。” “那你跟聂楚航……” “再说吧。” 都明白,“再说”的意思是,高考完再说。 然而,她们都听说过太多高考以后就各奔东西,渐行渐远的故事了。 好像青春就是这样,热情、张扬、单纯、自信…… 可以配得上一切美好的形容词。 可又比什么都更易碎。 夏漓看了林清晓一眼。 暮色里,她垂着眼睛,那忧伤的神情,夏漓很少从她脸上看见。 时间在上课、复习、考试的枯燥中一晃而过。 每日唯一能让夏漓从这种沉闷中探出头呼一口气的,只有晏斯时偶尔从七班窗外经过的身影,或是她抱着地理试卷,跟他在走廊中只来得及说声“嗨”的匆匆偶遇。 一到十一月,天就开始冷了。 听说今年楚城会是个寒冬。 周五那天正逢上第一轮降温,连下了两天的雨,天却没有转晴,持续阴沉,北风呼号着卷扯天边铅灰色絮云。 与天气一样糟糕的,还有心情。 下午两节数学课连上,数学老师占用了课间和晚饭时间,凑齐两个小时,考了张试卷。 八校联考的卷子,难得要命,简直给正因为长期备战,疲累得有所懈怠的他们一记闷棍。 夏漓自然也没考好。 除了题目难,还因为她生理期提前了三天,突然来了。 选择题连蒙带猜,填空题和大题大片空白。 她数学一贯不差的,这一下有种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慌乱和挫败感。 交完卷,大家匆匆赶去食堂。 夏漓却不得不回一趟公寓——她临时只借到了一片日用卫生巾,坐了两个小时,裤子弄脏了。 她拿校服围在腰上,去办公室跟老庄打了请假条,便一路小跑着穿过校园,出校门回到住处。 跑回来时,经过高一高二的教学楼的拐角处,直直地撞上了一个男生。 那男生手指上顶着个篮球,边走边转,这一撞,球直接飞出去。 夏漓道歉,小跑两步,弯腰正要去捡,一只脚踩上了那篮球。 夏漓抬眼一眼,这才发现,男生是一行三人。 这三人中,有一个她认识,罗威。 也正是踩着那篮球的人。 罗威吊着眼瞧她:“没长眼睛啊?” 夏漓懒得理,冲掉球的男生又道了声歉,便绕过他们准备走。 罗威一把拽住她胳膊,“球捡起来了吗就走?” “你不正踩着不让我捡吗?”夏漓一点也不怵他,只觉得像被蟑螂黏上似的烦人得很。晚自习时间要到了,真懒得跟他耗。 罗威瞧出她又打算走,又猛将她一拽。 夏漓趔趄了一下,怒了,“你有病吗?” “我让你把球捡起来。”罗威似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被撞掉球的那个男生说:“算了罗威,人也道歉了,一个女生没必要。” 罗威松了手。 夏漓正了正自己被扯歪的校服,往旁一绕。 刚走两步,身后罗威冷笑一声:“你装什么清高?你爸就他妈会给我们家添乱。我告诉你,你爸这回算是摊上事儿了,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 夏漓顿住脚步。 罗威瞥她,“哦,你还不知道?你爸跟后勤部一男的老婆通-奸,被那男的给打了……” “你放屁。” “我放屁?”罗威冷笑,“他俩Q.Q聊天记录传得到处都是,你不信你自己问你爸去。他妈的也不嫌丢人,闹成这样,还得我爸给你们家擦屁股……” 夏漓不想再听下去。 她朝着教学楼方向小跑几步,又停下来。 只觉得胸口堵得喘不过气。 她想起姜虹那时候找她旁敲侧击,问她没密码能不能登别人的Q.Q,还有她整理文件夹时,自己发现的那几张照片…… 罗威说的,也许真不是捕风捉影。 站了会儿,她冷静几分,掏出手机来,一边给姜虹打电话,一边朝着东北角的钟楼走去。 响了几声,接通。 姜虹声音沙哑,“喂……” 夏漓开门见山,“妈,我听说我爸被人打了,是吗?” 姜虹没作声。 而沉默已是一种回答。 “……是真的吗?” 姜虹似在哽咽,“他俩只在Q.Q上聊,没,没真的……” “我爸是这么说的?” 姜虹沉默。 “你信吗?” “……我信。他没那个时间,他不是在值班就是待在宿舍,厂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他哪有机会……他可能就是一时糊涂,一时无聊,跟人在Q.Q上,多聊了几句……” “你们在医院?” “镇上医院……你要不要跟你爸说两句?” “不要。”夏漓拒绝得干脆极了,“……你们先休息吧,我上晚自习了。” “漓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别影响到学习……” 夏漓挂了电话。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了钟楼下方。 她没有犹豫地推门。 一直爬上四楼,推了推那空教室的门,没锁。 走进去,拿手机照明,她拐到后方,推开了最后面那扇窗。 手掌随意抹了一把灰,就在那椅子上坐下,往面前的旧课桌上一趴。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虽普通,但充满希望。 父母平凡,但相爱。 她被取名为“漓”,是因为那年父母刚结婚,去广西打工找门路,顺道去了趟漓江。那可能是他们玩过的为数不多的旅游景点,以至于这么多年都挂在嘴边,念念不忘。 说那漓江的水清澈又漂亮,生的闺女以后肯定也这样。 现在,夏建阳一把撕碎了她内心深处,隐隐引以为傲的那些温情脉脉的东西。 外头的风刮进来。 像个巴掌扇在脸上,冷极了。 打断压抑哭声的是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夏漓顿住,霎时屏住呼吸。 却听那脚步声是从门外传来,渐渐靠近,停在门口。 顿了一瞬,门被推开了,而一道清冷声线同时响起,似在跟谁讲电话:“……您不必搬出爷爷来压我,我们都心知肚明,现在这情况是谁造成的。您不道歉,不改变做法,我不会回去。” 是晏斯时。 这是夏漓绝不会听错的音色。 然而这说话的语气夏漓从未听过。 印象中的晏斯时虽然疏冷,跟人讲话也从来无所谓热情,但语气总是客气礼貌,不会不留一丝情面。 不知道电话那端是谁,他的声音冷硬无比,甚至带一股隐隐的怒气:“……既然如此,我跟您没什么可说的。” 电话挂断了。 寂静之后,夏漓捕捉到打火机砂轮滑动的细微声响。 片刻,灰暗空间里亮起一星火光。 很淡的烟味飘过来。 夏漓一直没出声。 直到一阵风灌进来,她没忍住喉咙里被挠出的一阵痒,轻咳了一声。 她急忙捂住嘴。 “谁?”晏斯时抬眼一望。 “……是我。” 晏斯闻声朝着角落走了过来。 外头有灯光,这房间里并不全然黑暗,适应以后,能在晦暗里分辨物体轮廓,况且夏漓还坐在窗边。 夏漓低声开口,声音带一些鼻音:“抱歉,我刚刚以为是老师过来巡查,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出声,不是有意偷听你讲电话……” 晏斯时没有出声。 他停在她面前的书桌前,一只手臂撑住了桌沿,低头,微微朝着她坐的方向探身打量。 片刻,他问:“怎么哭过了?” ===23(风涌向风夜逃向夜...)=== “2012年12月21日, 传闻中的世界末日。那一天我在通宵咖啡馆里熬夜赶课题作业,零点倒数时, 发了一会儿呆, 因为想到了Y少年:嗨,你看,世界末日真的没有降临。”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夏漓原本被突然的脚步声吓回去的眼泪, 又似要涌出。怎么会, 这个人声音清冷,语气却这样温柔。 可她已经够狼狈了, 不能继续在喜欢的人面前哭。 “嗯……”她忍了又忍,半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清了清嗓,挑了个没那么严重的理由, “数学考得好差。” “……嗯。”晏斯时摆出思索语调, “确实是我没有考过的分数。” 也只有他, 说出这种话也不会让人觉得臭屁或是炫耀。 一阵风吹进来, 晏斯时夹在手指间的烟, 烟雾被卷散,火星跟着亮了一瞬。 教室里有一股尘味,让此地像是被废弃许久。 “你好像心情也不好。”夏漓望着那一点火星, 感觉那就是自己的心脏。歇在他手里, 时灭时灭地跳动。 晏斯时语气很淡: “接了个不想接的电话。” 他永远有他讳莫如深的界限, 而夏漓不会去触碰。 很少在钟楼内部听敲钟,整座建筑都似在微微震荡, 有种旷远的恢弘。 晏斯时问:“不回去上晚自习?” “不想回去。” “那出去吗?” “……嗯?” “喝点东西。” 由晏斯时这样的优等生讲出来, 翘课都好像成了一种天经地义的浪漫。 “好啊。”她若无其事地说。 心脏却在颤栗。 怎么可能会拒绝,与他成为共犯的可能性。 夏漓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让晏斯时稍等,她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 拨通那一瞬,又一阵风灌进来,她伸手盖住了另一侧耳朵,怕听不清。 而晏斯时往窗台方向靠近一步,熄灭了那燃了没多久的烟,又顺手关上了窗。这窗不常开关,发出钝涩的吱呀声。 风声隔绝,夏漓在突然的安静里,听见自己声音微微颤抖。 她跟老庄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晚点去上晚自习。 有先前批请假条的铺垫,老庄没怀疑什么,叫她好好休息。 文科班女生多,作为班主任,类似原因请假老庄见得多了,一般都会准允。 挂断电话,夏漓看向晏斯时,“……我们走吧。” 晏斯时点头。 两人离开钟楼,一起往校门口走去。 夏漓方才出校门时,拿的是让老庄签了字的请假条。 那时候门口人来人往,保安查得不甚仔细,看过以后就放了行,没有收了请假条,夏漓就将其随手揣回了校服口袋。 谁能想到,还能再度发挥作用。 至于晏斯时,国际班的出入证颜色与其他班级不同,一眼就能识别。 离开得如此顺利,超出夏漓想象。 她深深呼吸,校门外的空气泵入肺里,新鲜又凛冽。 她下定决心今晚就暂且将罪恶感抛诸脑后。 等从这回去,再做回那个悬梁刺股的乖学生、乖女儿。 没人问要喝点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地一道往天星街方向走去。 夏漓两手抄在校服外套口袋里,因为寒风而稍稍缩着脖子,她在风声里辨认他们的脚步声,稍轻的是自己,稍重的是晏斯时。 走过了校门口亮灯的文具店,夏漓出声:“你们是不是要开始申请国外的学校了。” “嗯。” “什么时候可以拿到offer.” “三月或者六月之前。” “有确定要去哪所学校么?”夏漓问这句话时只盯着脚下,不敢去看晏斯时。她斟酌过语气,尽量使其听起来只是普通同学或是朋友间的寒暄。 “申了好几所,哪所录取了就去哪所。要是都没录上,就参加高考。” 夏漓笑,“你一定没问题的,还是不要跟我们抢这几个可怜巴巴的过独木桥的名额了。” 她说完这句话时,不合时宜地想,如果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靠近晏斯时又何尝不是呢。 晏斯时说:“借你吉言。” 夏漓在昏黄的路灯光里瞥一眼晏斯时,恰好没有漏过他也随之淡笑的一瞬。 她心脏不安分跳动,带几分痒,像风吹散一朵蒲公英。 在前方路口拐弯时,风穿堂而来,汹涌扑面。 夏漓没忍住,别过头去,捂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冷吗?” 夏漓还没回答,下一瞬,晏斯时已脱了外套递过来。 她不接,忙说“:我不冷……” 晏斯时径直地将外套往她头顶上一扔。 秋款的灰色运动外套,料子有些沉,落下那瞬间她条件反射闭眼,嗅到清冷如冬日般的气息,去年运动会的记忆重演。 再看晏斯时,他身上剩一件白色连帽卫衣。 “外套给我你不会冷吗?”夏漓暗暗地深呼吸了一下,才终于能够出声。 晏斯时摇头,“你穿着吧,别感冒了。” “……谢谢。”她于是不再扭捏,穿上了外套。 哪怕是套在校服外套之外,也大了好多,整个将她笼住。 她两手揣进外套的口袋里,那里面似还残留晏斯时的体温,手指摸到了打火机的轮廓,她收拢手指,捏紧。 右转,经过一座天桥,天星街路口近在咫尺。 夜市开起来了,卖便宜的衣服、零散的小玩意儿,小摊上挂几串彩色小灯泡,一亮起来,使街道有种不同于白天的流光溢彩。 在这闹嚷中,他们没再说话,一直走到了奶茶店门口。 “喝什么?”晏斯时抬眼看招牌。 夏漓沉吟后说:“红豆奶茶吧。” 走了一路,她并不觉得冷,反而因为多穿一件外套而发热。 但心情低落时,需要又热又甜的东西。 晏斯时则仍然点了一杯冻柠七。 两人拿上饮料,顺着天星街继续往下走,到了前面路口处,拐弯,进了条小巷,依然是步行街,但狭窄得多,卖的东西也更五花八门。人流较少,有种闹中取静感。 这时经过了一家音像店。 夏漓脚步一顿,突然想到的话题,转头去问晏斯时,“最近刚出的《2012》,你看了吗?” “王琛看的时候我跟着看了两眼。” “你相信2012年会是世界末日吗?” 晏斯时沉默。 夏漓抬眼去看,音像店霓虹招牌闪烁浮蓝的光,落在他脸上,他双目低垂,目光隐于一片淡淡阴翳中,却是深晦不明的。 “我希望是。”晏斯时说。 那语气淡得叫她品出一丝厌倦感。 我希望是。 这是什么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脏骤然像是被揉成一团的打湿的纸巾,又皱又潮湿。 好像,这众人眼中,像光一样存在的天之骄子,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那样值得羡慕。 夏漓觉得自己似乎起了一个很糟糕的话题。 她吸了一口红豆奶茶,那温热黏腻的甜,巴在了嗓子眼里,都有些泛苦了。 她在微微的自责中沉默。 这样走了一小会儿,却是晏斯时又主动续上了那话题,问她:“那你相信吗?” 夏漓摇头,“世界在玛雅文明的预言中,已经末日过无数次了。不过,就像我那时候看完《遗愿清单》,也列过一份自己的遗愿清单。假如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这也是个下定决心完成心愿的好时机吧。” 晏斯时低头看了她一眼,“你的心愿是?” “还没想好。” 夏漓说完,脸却忽地烧起来。 因为她突然想到,在世界末日之前,有件事她必须去做,就是跟晏斯时告白。 最好,让她知道世界毁灭的准确时间,就让她卡在那最后三秒钟告诉他,这样她也不必面对他的回答了。 “……你呢?夏漓问。 晏斯时说:“我没有什么心愿。” 夏漓微怔,“什么都没有吗?必须去做的事?” 晏斯时神情和语气都非常淡,“我的心愿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气氛好似变得更低沉。 夏漓轻咬了一下吸管,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怪她,不该提这个话题。 她不好再贸然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而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十字路口。 再往前走,就是尚智书店所在的那条小巷。 夏漓忙问:“要去挑两本书吗?” 晏斯时点了点头。 书店没有其他顾客,店主阿姨自顾自看书。 他们就在这巴掌大小的书店里,各自挑拣,像是从巨大矿山挖出自己最感兴趣的宝藏。 外头偶有汽车驶过,呼啸的一声,除此之外,安静极了。 夏漓时而偷偷转过目光,看一眼书架另一端,淡白灯光下,身影清寂的晏斯时,他低着头,仔细阅读着腰封上的文字。 没有考试,没有复习,没有高三的压力,没有家里的那一地鸡毛…… 此刻的狭小天地,只有她和他。 她突然就难过起来,因为发现自己有些贪心。 她怎么敢贪心。 她明明是最务实不过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妄想自己可以抓住风,抓住月光。 时间流逝得不知不觉。 直到店主阿姨来了一通电话,那突兀的铃声骤然打破寂静,夏漓才如梦方醒。 她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好像该回去了。”夏漓轻声说。 “那走吧。” 两人将挑好的书,拿去店主那儿结了账。 走出书店,夏漓问晏斯时还回不回教室。 晏斯时说:“不回了。” 夏漓便赶紧准备脱下他的外套。 晏斯时问:“你住在学校附近?” 这一句并不是疑问,而似跟她确认,因为上一回晏斯时家里的车送过她。 夏漓点头。 “先穿着吧。” 夏漓闻言动作一顿。 下一句,晏斯时说:“我送你过去。” 回去路上,他们交流了几句各自买的书。 好像并没有说太多的话,短短的一程,顷刻间就到头了。 晏斯时将夏漓送到了华丰超市门口。 夏漓脱下外套时,好似还没回过味来。 将外套递给他,“谢谢。” 可能穿得久了,习惯了那温度,这时候一起风,就觉得有几分冷。 晏斯时接了外套,没穿着,就拿在手里,“我回去了。” 夏漓像是下意识地,轻轻地“哎”了一声。 晏斯时顿步,“嗯?” “……你心情有变好一点吗?”她抬眼,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目光在他脸上蜻蜓点水地落了一瞬,就收回了。 “嗯。” “那就好。” 晏斯时看向她,顿了一下,似还要说句什么,然而前方有辆亮着绿色“空车”灯牌的出租车正驶过来。 晏斯时抬手一招,退后一步,“走了。早点休息。” 夏漓挥了一下手,“拜拜。” 她退后转身,犹豫着又回头去看,看见晏斯时已经拉开车门上去,这才收回目光往里走。 绕过华丰超市,走到居民楼的背面,从铁门里进去,就是学生公寓。 这一段路很昏暗,好让她可以妥善整理自己的心事。 走进铁门,夏漓跺了一下脚,那声控灯没亮。 她索性身体往后靠,挨住了冰凉的墙体。 闭着眼,待心跳和甜涩交织的复杂情绪,慢慢平复。 多年以后,夏漓听到一首歌。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那首歌这样唱。 这歌词总会直接让她回想起这个逃课的夜晚。 到后来时间久了,很多细节都凐灭于记忆,却还记得黑暗里,那不断陷落的心情: 风涌向风,夜逃向夜。 我奔向你。 ===24(愿所愿得偿...)=== “有一年新年, 我陪朋友又去了一趟母校附近的千年古刹。但我只进了三炷香,什么也没做。好像我始终不愿将愿望寄托于神明。神明也有企及不到的地方。如果可以, 我依然想把这些年的愿望都送给你。我想你喜乐无忧, 一生顺遂。”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十一月月考结束后的假期,夏漓终究是回了家里一趟。 夏建阳出院之后就在家里休养,出于对他的“保护”, 厂里的工作, 罗卫国先帮他停了。 姜虹一是为了照顾夏建阳,二是受不了厂里同事的冷嘲热讽, 也暂且告了假。 发生了这些事,家里低沉的氛围可想而知。 两人知道夏漓是在高三的关键时期, 闹出这档子事儿,很有些心虚, 因此同她说话都带几分唯唯诺诺。 吃过饭, 夏漓就回到自己房间写假期作业。 客厅里夏建阳在看电视, 夏漓听见姜虹轻斥:“声音关小点!” 隔了一扇门, 那电视的声音渐小, 直至微不可辨。 这长租的房子没装空调,朝向又正迎着风向,墙体薄不保温, 坐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 夏漓往厨房去倒了两次开水, 用以捂手, 汲取点儿温暖。 姜虹手里提了个取暖器,站在门口, 笑得有两分小心翼翼:“把这个插上吧,免得脚冷。” “不是冬天才用吗, 怎么现在就找出来了。” “你爸翻出来的,说今年冷得早。” 姜虹就走进来,将取暖器插上,打开以后,待那发热管亮了,方才离开,出去时又替她带上了门。 姜虹和夏建阳一般睡得早,晚上十点半,叮嘱夏漓让她早睡,就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夏漓写试卷写到十一点,简单洗漱过,回房间床上躺下,摁亮台灯,翻一翻杂志放松。 又响起敲门声。还是姜虹,手里拿了个充电式的热水袋。 她走进来,掀开被子,将已经充好的热水袋掖到夏漓脚边:“早点睡。” 夏漓目光越过杂志,见姜虹起身要走,说道:“他已经睡了?” “那您关上门,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姜虹依言把门关上了。 夏漓将杂志放下,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纸页一角,“你们还回厂里工作吗?” “罗卫国的意思是,把我们调去另外一个工地。那边开年以后就开工,你爸过去做保安,我还是烧饭,条件比现在肯定是要差一点儿,而且……”姜虹抬头看她一眼,很有些愧疚,“不在楚城,在鱼塘县里。” 鱼塘县是楚城下辖的一个县城,车程三个小时。 “就一定要罗叔叔安排工作吗?你们自己找不可以吗?” “我们又没文化,又没门路……” 夏漓不说什么了。她用着父母辛苦挣来的钱,没什么资格置喙他们的工作。 当下,她更想讨论的是:“……您跟我爸,就这样吗?” 姜虹看她,“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您没想过跟他离婚?” 姜虹愣了下。 她这表情显然说明,她一秒钟都没考虑过这事儿。 夏漓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从姜虹对她愧疚的态度,可以看出,姜虹明显是将这件事,视为夫妻两人共同的“劫难”,而非夏建阳单方面的不负责任。 “他做出这种事背叛你,你一点都不生气?” 姜虹嗫嚅:“你爸他……他毕竟跟那女的没有真的发生什么,就Q.Q上聊得过火了,我骂过他了,他也说是一时糊涂,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他平常也没别的毛病,也挺知冷知热的,不像其他男的不顾家,喝酒赌博打人……再说,我们离婚了漓漓你怎么办啊……” 夏漓打断姜虹:“……你们是夫妻,我只是做子女的。如果您要原谅他,我没什么资格说什么。但如果说不离婚是为了我,我不想认。我马上就去读大学了,不会一直留在楚城,你们离不离婚对我没区别。如果是担心钱的问题,离了婚他也得付抚养费,而且我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可以自己打工……” 姜虹最冠冕堂皇的幌子被戳破了,一时间有些难堪,眼眶都红了。 夏漓觉得自己是不是理智得有些残忍。 如果这事儿刚发生,她做不到这么冷静,这是这一周多来,她反复思考后的反应。 “随便你吧。”夏漓最终说道,“您过得了自己心里那关就行。” 但在她这儿,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信任和依赖夏建阳了。 以前,父母是她心目中渺小的一尊神明,她愿意以优秀、乖巧加以供奉。 现在,她很清楚,以后她做任何事的动机都只会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的梦想、野心、虚荣与妄想。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对最后那一点精神脐带已然再无留恋。 姜虹离开了房间。 夏漓侧身躺下,关掉了台灯,黑暗里她抬手揉了揉眼,揉出一点水雾。 / 今年果真是个寒冬。 圣诞节那天是周五,但紧随其后的周末并不放假,月考安排在了下个周一,考完之后,月假会跟元旦假期一起放。 下午英语课上,大家正在做英语听力,朝着操场那一侧窗外有人高喊:“下雪了!” 大家纷纷朝窗外看去,又意识到此刻不该分神,急忙收回心思。 英语老师将收音机按下暂停,笑眯眯说道:“看看雪?” 大家刚要欢呼,她“嘘”道:“别吵!把年级主任和老庄引来可就麻烦了。休息十分钟,可以出教室,就在走廊活动,别跑远,别交头接耳啊。” 夏漓的座位离教室门近,先一步出去。 林清晓和徐宁出来之后,挤到了她身边。 雪并不算大,飘落无声,落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即刻化成了水。照现在这样,如果雪不停,怕是到晚自习才有可能堆得起来。 夏漓伸出手背去接,一朵不算标准的雪花落在她皮肤上,挨了一会儿才融化。 大家遵守英语老师定下的规则,都尽量保持安静,即便要说话也将声音压得很低。 但大半个教室的人都挤在走廊里,还是引起了楼上办公室里年级主任的注意,他从那头楼梯上下来,“七班的,在干什么呢!” 这会儿跟大家都待在走廊的英语老师笑说:“叫他们取材,一会儿写作文呢!” 年级主任:“这还在上课时间。” “就耽误十分钟。”英语老师笑说,“哪儿抽不出这十分种呢,您说是吧。” 年级主任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保持安静,别打扰其他班级啊。” 七班没有打扰到其他班级,倒是年级主任的这一嗓子,将走廊最顶端的文科普通班都喊了出来。 他们也跟七班一样,保持默契不说话。 紧接着,国际班的人也出来了。 晏斯时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清清肃肃地站在那儿,手臂随意搭在栏杆上,安静又疏离。 夏漓两臂搭着冰凉的围栏,下巴靠在手臂上,偏着脑袋,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看着走廊那一端。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没料到,晏斯时忽然转头。 似是不经意地,与她的视线撞上。 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瞧见灰迷天光下,他眼睛清邃,隐隐有幽淡的光。 夏漓吓得心跳一停,慌不择路地收回了目光,转回头朝栏杆外看去。 下雪的清寒天气里,唯独她一人,脖颈到耳后烫成一片。 一直到休息时间结束,她都没再有勇气转头去瞧。 大家回到教室坐下。 英语老师笑说:“浪漫吧?” 圣诞节看雪,还是占了上课时间,当然浪漫。 英语老师:“浪漫完了,写篇英语作文啊,按高考要求来。” 对于浪漫的这一点代价,大家欣然接受。 高三这一年,自然无所谓圣诞晚会或是元旦晚会。 隔了一个操场,对面高一高二教学楼窗户上挂上了彩灯,拿喷雪涂了硕大的“HAPPY NEW YEAR”。 这一边的高三,却是按部就班上晚自习,一刻也不得放松。 直到月考结束,元旦假期将至,大家才稍得松一口气。 夏漓不回家,打算元旦就待在学生公寓看看漫画,或是跟林清晓她们去逛逛街。 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校,已经背上了书包的林清晓走过来说:“一号我们去福安古寺上香祈福吧,去吗?” 福安古寺在学校附近的半山腰上,挺小一个寺,但据说是自唐朝时就建立的千年古刹。 夏漓没去过,也不知灵不灵。 “都有谁去?” 林清晓:“还挺多人的,你、我、宁宁、欧阳婧……肖宇龙和他哥们儿也说要去。” “好啊。” “那一号见。” “一号见。” 收拾完东西,夏漓抱着几本没装下的习题册,离开了教室。 走到楼梯那儿时,晏斯时和王琛正从二十班教室前门走了出来。 她放慢脚步,打了声招呼,“嗨。” 王琛也回一句“嗨”。 三人自然而然地一起下楼。 夏漓出声:“你们元旦要去福安古寺烧香么?” 走在前面的王琛说:“唯物主义战士还信这些?” “单纯祈福而已,图个心理安慰。”她抱着习题册的手指不自觉微微收紧,转头看了眼稍落后她一级台阶的晏斯时。 “据说是明中高三的传统。”她瞎诌道。 晏斯时抬抬眼,“好。去看看。”王琛说:“行吧。那我也去。” 夏漓不敢将高兴表现得太明显,“一号上午,差不多九点钟。再晚可能人会很多。” 晏斯时说:“好。” 到楼下,夏漓要往北门去,就跟两人道别,“那后天见。” 晏斯时:“后天见。” / 一号上午,去福安古寺的人远比夏漓以为的多。 除了林清晓提到的那些,还有大家各自带的朋友。 聂楚航也来了,跟林清晓打了声招呼,林清晓看了看他,不理,他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她附近。 在大殿广场前的大香炉里上了香,林清晓要去殿里拜一拜。 夏漓说不去,就在外面等她。 林清晓和徐宁一块儿进去了。 前一周下过雪,此后天也一直阴沉,半山风大,空气寒冷。 夏漓站在殿前青灰色的石板地上踱步,闻着香炉里飘过来的好闻的香灰味,时不时看向寺院大门。 不知道第几次,她眼前一亮。 她扬手挥了一下。 晏斯时和王琛看见她了,走了过来。 两人手里都拿着门口派发的清香,走到香炉那儿,就着蜡烛点燃了,找一处空位,将三炷香插进去。 夏漓指了指殿内,“你们要去拜一下么?” 王琛说:“来都来了。” 夏漓没跟过去,看着他们的身影进了大殿。 逆光去瞧,晏斯时站在暗处,于殿内佛像前,低头默立。 那背影静肃,尤为虔诚。 夏漓忽然想到那晚晏斯时说,他的心愿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她不觉他是唯心主义的人,但或许,一定是有什么他如何努力也办不到的事,才叫他只能祈愿,求助于一些抽象的力量。 这让她莫名觉得难过。 不远处千年古柏下,有人往树枝上系红色布条。 夏漓环视去找,看见那请布条的桌前,排了一小列队伍。 她是一时兴起,排到了队末。 排了好一会儿,终于轮到她。 十元一条。 将纸币丢入功德箱里,夏漓拿起笔,将布条展在桌子上。 “愿”字写完,第二个字刚起笔写完“日”字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微沉的声音:“你朋友在找你。” 夏漓吓了一跳,只觉得那呼吸近得似乎就在头顶。 藏在发里的耳朵轰燃起来。 她下意识拿手掌去遮自己写的字,黑色油性笔两下涂掉了那个“日”字头。 “……我马上过去。”夏漓说。 心脏剧烈跳动,让她手指也跟着微微颤抖。 写完,她看了一眼。 愿所愿得偿。 念起来有点像个病句。 盖上笔帽,夏漓拿着红布条,走到树下,寻一处还没被占的树枝。 踮脚去系时,晏斯时走了过来,“我帮你?” 夏漓递给他,“……那你系高一点。” 兴许高一点更能被看到。 晏斯时点头。 夏漓往旁边让了一步,就看着晏斯时抓住了高处的一根墨绿枝条,将红色布条绕个圈,打结。 他退后,转头问她:“可以吗?” 风起,那醒目的红色布条在高处翻飞,比所有人都高,高得她跳起来都似够不着。 高得一定能叫菩萨瞧见。 夏漓点头:“可以。” 愿晏斯时所愿得偿。 她在心里补全了这句祈福。 ===25(我也很想他...)=== ““而夏天那么短。思念却很长。”” ——雪莉酒实验室《经过梦的第九年》 2010年这一年的农历新年过得比较晚, 初七复课时,已然是2月下旬。 2月27日便是高考倒计时一百天。 如此紧凑, 让大家压根没时间做节后调整, 像一群只训练了大半年的新兵水手,还没通过验收,就直接被一股脑地塞进了节节加速的航船, 头昏脑涨地直奔终点而去。 学校要办百日誓师大会, 七班也有自己的仪式,那也是老庄每带一届高三学生的传统: 老庄是北师大毕业的, 作为班主任固然严肃古板,但作为语文老师, 私底下常会写几句仿古七律,挂在自己博客里。这样的人, 绝不会毫无浪漫情怀。 不管是给自己, 给家人, 给朋友…… 这信写完了就封存好, 自己保管, 等高考结束,或是出分那天再拆开。 老庄说:“但愿那时候你们不会愧对自己信里的内容。” 为了增强这仪式感,信纸和信封都是老庄统一发的, 白底蓝条的信纸, 顶上正中印着明章中学的校名校徽。 信纸和信封传完以后, 教室便安静下来, 只有翻动纸张,和笔尖沙沙的摩擦声。 不一会儿, 这些声响里又混杂了谁低低的哭泣声。 新学期刚排的座位,夏漓的位置靠窗。 此刻, 她手托着腮,看着窗外的篮球场,怔忡着构思自己的信。 我们已经认识快两年了,希望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不会太惊讶。 自落下第一个字之后,思绪便没有断过。 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 自相遇以来,每一次远观,每一次偶遇,每一次相处时,她千回百转的心事,她都想告诉他。 在这么严肃的信纸上写情书的,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她一个。 写完,夏漓将信纸折了三折,装入信封,拿固体胶封上开口。 信封上写下:晏斯时亲启。 她决定在高考结束之后,当面将这封信交到晏斯时手里。 / 那天是百日誓师大会,学校相殊重视,启用了重大活动才会启用的大礼堂。 全体高三学生聚在大礼堂里,老师、家长、学生代表挨个发言,大家齐声宣誓,许多人被这氛围感染得热情澎湃,热泪盈眶。 夏漓跟徐宁站在同一排。 她的衣袖被徐宁偷偷地扯了一下,徐宁悄声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有点尴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夏漓小声说,“其实我也有点……” “是不是有点像……李阳疯狂英语?” 夏漓差点没憋住笑。 那是高一下的时候,李阳来学校卖课,高一全年级坐在操场上,顶着烈日,听着广播里播放《烛光里的妈妈》,哭得稀里哗啦。 夏漓那时候也是跟徐宁坐在一排。 结束之后,以班级为单位陆续离开礼堂。 礼堂离食堂近,离上课还有一会儿,夏漓三人决定顺便去小卖部买点零食。 他们七班是离开比较早的班级,大部队还在后面。 这时候去小卖部的人少,因此,夏漓一眼便看见了正在冰柜那儿拿水的晏斯时和王琛。 “嗨。”夏漓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两个男生回过头来。 晏斯时:“结束了?” 夏漓:“嗯。” 林清晓:“你们没去?” 王琛:“我们又不高考。” “……” 夏漓三人凑过去,从冰柜里挑饮料。 晏斯时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往旁边让了让。 他往夏漓手里拿着的学校统一发的“百日冲刺规划书”上瞟了一眼,“想考人大?” 那规划书的封面上,班级、姓名的下方那一栏,是目标大学。 夏漓耳根一热,“……嗯。” “加油。” “……谢谢。” 夏漓她们挑完了饮料,走到收银台那儿。 这时候,站在一旁的晏斯时将自己的矿泉水往台面上一放,对收银员说:“一起结。” 夏漓愣了下。 林清晓说:“请我们的?” 晏斯时“嗯”了一声。 林清晓说:“哇,谢了!” 王琛不乐意了:“你怎么不早说!我的自己付了。” 晏斯时:“平常请你不少了吧。” 王琛:“……” 五人离开食堂,一起往教学楼走去。 路上,晏斯时手机响了。 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来看了眼,对大家说:“你们先回,我接个电话。” 他一手拿着水,一手拿着手机,避开了此刻对向而来的人群,朝着那立有明中第一任校长雕塑的小广场走去。 夏漓目光越过人群看他,见他背身站在台阶边,低着头。 午后的太阳将他影子长长地投在水泥地上。 那身影让人觉得孤孑。 他在跟谁讲电话呢? 她听不见。 喧闹的人声隔开了他们。 / 那之后,夏漓有整整一周没有碰见过晏斯时。 起初她没有特别在意,因为上课忙着闷头复习,下课抓紧时间补觉,叫她不常有精力盯着窗外看晏斯时是否会经过。 而走廊的偶遇,也并不会时时发生。 但一天、两天……直至一周过去,夏漓意识到了不对劲。 找了个时间,夏漓去了趟二十班。 往里看,晏斯时的座位是空的,桌面上也干干净净,好似那个座位从来没坐过人一样。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将正在伏案看书的王琛叫了出来。 夏漓开门见山:“好像好几天没有看见晏斯时的人了,他是请假了吗?” “班主任说他回北城了。” “班主任说?” 王琛挠挠头,“就誓师大会那天,他接完电话,回教室拿了包就走了,然后就一直没来学校。前天早上我一到教室,发现他桌子也清空了。问了班主任,班主任说他家里人来帮忙把东西收走的,说是准备回北城。” “……你联系过他吗?” “联系不上啊,电话打过去一直关机。” “那他……还会来学校吗?” “不知道啊。” 夏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教室的,一路上心情惶惑。 好似明明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那路口的道标却突然被谁摘了,远近又起了雾。 只有茫然。 下一个课间,她偷偷拿上手机去了趟洗手间,在隔间里,试着拨了晏斯时的电话号码。 如王琛所言,电话里提示关机。 她又发了条短信: 嗨。碰到王琛,他说你要回北城了? 这条短信没有意外地石沉大海。 高考迫在眉睫,夏漓没空分心,只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习惯性地尝试拨一次那电话号码。 回应她的永远只有机械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个月后,那提示音变成了,“您呼叫的号码已停机”。 那已是四月的一天。 大课间,夏漓去文科组办公室拿试卷,下楼时碰见了陶诗悦。 两人只如普通同学那样互相打了声招呼。 错身时,夏漓心念陡起,“可以跟你聊两句吗?” 陶诗悦脚步一顿,“关于晏斯时?” 夏漓点头。 两人走到了二十班门口的走廊。 陶诗悦两臂撑在栏杆上,面朝着教学楼前那栽种了白玉兰树的中庭,“如果你是想问我有没有他的消息,那不用问了,我也联系不上他。我妈倒是联系过他外婆,他外婆说他已经回北城了,在准备出国。” 夏漓沉默了一霎,“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回北城吗?” 陶诗悦转头看了她一眼,似有犹豫。 然而她最终还是说道:“……他妈妈去世了。” 夏漓一怔。 “就我们开完誓师大会之后吧,具体哪天不知道。我也是听我妈说的。他们没办公开的追悼会,好像就晏家和霍家两家人参加了葬礼。”陶诗悦声音很低,“……别跟其他人说这件事。” “我不会。” 心底有潮水漫上来,将夏漓浅浅淹没,“……他妈妈是因为生病吗?” “应该是吧。晏斯时会来楚城,就是为了他妈妈。” “你知道他去了哪个学校吗?” 陶诗悦摇头,“他走之前就收到好几个学校的offer了,具体会去哪儿,他没提过。” 夏漓没什么可问的了,那潮水一样的情绪已经要漫过她的眼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陶诗悦脸上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悲伤,“没什么。我也想……找人说说他。” 夏漓懂这种感觉。 哪怕,哪怕是只找人提一提他的名字。 不然,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间便下落不明的虚无感,会逼得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做了一场梦。 她们都不再说话。 明明是情敌的两个人,在这一刻的沉默里,共振了某种难过。 像有海洋远远地在心口倾倒,自岬角那方,传来海鸥遥远忧伤的鸣叫。 她没有想到。 那个下午,竟会是她在明中和晏斯时见的最后一面。 “加油。” 是他单独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高考前三天。 早自习和晚自习都取消了,为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提前适应高考作息。 所有的课程改成自习,老师留在教室,随时单对单地为大家答疑。有时候遇到有价值的问题,也会全班共同讲解。 这天课间休息时,不知道谁MP3没插好耳机,忽有歌声响起: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要奔向各自的世界,没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和那段青春岁月……” 原本几分喧闹的教室,顷刻便安静了下来。 夏漓正在做英语阅读理解保持手感,这时候也停了笔,托腮,怔怔地听着。 大家都不说话,就听那歌继续播放。 “放心去飞,勇敢地去追,追一切我们未完成的梦。放心去飞,勇敢地挥别,说好了这一次不掉眼泪……” 有女生已经趴在桌上抽泣,让这沉默的氛围更加伤感。 肖宇龙此时出声了:“喂!陈涛你耳机没插好!别放了!还没毕业呢!搞我们心态是吧!” 那叫陈涛的男生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插上了耳机。 肖宇龙说:“得亏你听的是歌,要放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陈涛:“滚!你才见不得人!” 大家哄堂大笑。 夏漓也跟着莞尔。 / 高考这天终于到了。 天公作美地下了雨,让气温比平时低了几度,也似将考生焦躁的情绪抚平几分。 夏漓的考场在一中。 远在鱼塘县的夏建阳和姜虹赶了回来,但夏漓没让他们送考,也没回家住,怕贸然改变环境,反而影响休息。 学校安排了统一的大巴车,往返于各个考点。 车上,老师还会一再提醒大家检查自己的身份证、准考证、2B铅笔等等。 夏漓就乘大巴车自己去考试,中午和晚上,姜虹从家里做了饭拿保温桶给她送过来。 紧凑的两天就这么过去。 坐在考场上的夏漓,反而没有自己预想的紧张。 她也说不上自己考得究竟好不好,反正能做的题目都做出来了。 8号下午考完,夏漓回公寓放了东西,吃过晚饭之后,去了趟学校。 果不其然,高三教学楼前,白花花的纸张散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伴随发泄式的吼叫,楼上源源不断地有人往底下扔课本和考卷。 所有科目的参考答应已经出来,效率高得惊人。 夏漓回教室时,已经有人估完了分,大抵不是很理想,正抱着朋友痛哭。 夏漓回到座位上,从包里拿出四门的考卷,趁着印象深刻,对照着报纸上的参考答案,给自己估了一个分。 老庄来教室了。 他走过来,挨个打听大家的估分情况。 到了夏漓这儿,夏漓说:“作文和文综大题估不了太准,理想情况是585分以上。” 老庄说:“我们评估今年录取分数线跟前年差不多,535左右,你高了一本线50分,这成绩可以了,很多学校都能去。” 高考结束后的老庄,也仿佛终于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让人很不习惯的“慈祥”。 夏漓看了眼自己汇总在草稿纸上的那个分数。 585。 她脑海里闪过了一串可以报的学校,但是,那里面不包括她的高考目标,人大。 照历年的录取分数线来看,人大在他们省的录取分数线,从来没有低于过595,有些热门专业更得在600以上。 估分的结果,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林清晓和徐宁到了之后,也分别估了分,都过了老庄预估的一本线,不过徐宁的分数比较险,就高了10分左右,这分差选择余地不大。 徐宁心态倒是好得很:“管他的,反正已经考完了,去哪儿的事25号再说。我今晚回去得通宵看动画。” 三人坐在一堆,商量着等会要不要出去吃点什么犒劳自己。 这时候肖宇龙走了过来,问她们估分情况怎么样。 夏漓报了自己的,肖宇龙神情一亮,然而下一瞬目光又黯淡下去,“考得真好,恭喜。” 夏漓:“你呢?” “我啊……可能得走二本了。”肖宇龙耸耸肩,好似尽量想使这句话显得轻松几分。 林清晓问:“不复读?” 他们文科实验班,没考上一本的很多都会选择复读。 “不了吧,感觉心态已经很浮躁了,没法再待一年。明年压力更大了,说不定考得还不如今年呢。” 几人都沉默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 最后夏漓开口:“可以去了学校再考研,或者考公。” 肖宇龙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又聊了一句,前排有个女生喊:“林清晓,有人找你!” 林清晓往外瞥了一眼,是聂楚航。 她收回目光,装作没看到。 聂楚航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大抵是终于意识到这都高考完了,没那么多顾忌,便直接踏进了七班教室。 这时候站讲台附近的老庄问他:“考得怎么样啊聂楚航?能去清华吗?” 聂楚航:“……庄老师您认识我?” “能不认识吗?老往我们班跑的。” 聂楚航瞟了林清晓一眼,很不好意思地说:“应该是去不了了。” “那能去哪儿?复旦?上交?” “差不多吧。” 见老庄还要问,聂楚航说:“庄老师,我先借一下你们班林清晓……” 老庄喊了声:“林清晓!” 这下,林清晓无法继续装作这人不存在了。 她不情不愿地起身,不情不愿地走到了聂楚航跟前。 聂楚航结结巴巴地:“……出去说两句话?” 他们出去没到三分钟,走廊里骤然响起起哄般的欢呼声。 大家纷纷跑出去。 却见前方,那铺了一地试卷的走廊里,聂楚航一把将林清晓抱在了怀里。 口哨声、鼓掌声不绝,林清晓整张脸死死地埋在聂楚航胸前。 徐宁感慨:“青春啊……” 过了片刻,聂楚航说:“大家能不能先撤一下?不然我女朋友不好意思抬头了。” “噫——!” 夏漓和徐宁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准备撤了。 刚要走,林清晓回来了,整张脸依然是红透的状态。 夏漓笑说:“还跟我们去吃东西吗?” “……下次?” 徐宁:“重色轻友的女人。” 夏漓和徐宁结伴离开了学校,去天星街逛了会儿夜市,又溜达到尚智书店,报复性地买了一堆漫画。 之后,夏漓回到了学生公寓。 她将在这里住最后一天,明天姜虹会来帮忙把东西都搬回家去。 在书桌前坐下,夏漓拧开了台灯,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日记本。 抽出夹在里面的信封。 晏斯时亲启。 那时,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她没有想过,这封信根本送不出去。 她的暗恋下落不明,无疾而终。 / 高考出分,夏漓总分589,比她预估的高了4分。 本省一批录取分数线530分。 她这分数走人大无望,老庄建议她第一志愿填报南城大学。 他们省今年将开始实行平行志愿,只要不乱填,掉档的可能性很小。 夏漓很理性,不会拿一个根本不够的分数,去赌人大今年录取分数线爆冷门的可能性。 也就听从的老庄的建议。 填完志愿之后,大大小小的聚会,包括谢师宴便组织了起来。 那天的主题又是唱K。 不知道是谁攒的局,开了一个超大包的通宵,七班的人几乎全到了,还包括已经去了国际班的两位同学。 林清晓看不惯陶诗悦,这种场合直接当她不存在,跟聂楚航两人找了个角落卿卿我我去了。 夏漓倒没特意回避,她听见陶诗悦跟人聊天,说申上了哥伦比亚大学,出国的时间定在了七月下旬,准备在开学之间,留出一点时间先适应一下环境。 正默默喝着饮料,肖宇龙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他一只手撑着长沙发的边缘,微微侧身看她,笑说:“不唱歌么?” 夏漓微笑摇摇头。 肖宇龙一时没再说话,仍然这样看着她,而后,像是情不自禁地:“夏漓……” “嗯?”夏漓抬头看他。 肖宇龙几分严肃地盯住了她的眼睛。 这让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微妙的氛围让夏漓莫名紧张,她捏紧了可乐的杯子,只觉得掌心里冰雾都化成了薄汗。 然而,肖宇龙下一瞬便别过了目光,呵呵笑了两声,“没事儿!你要吃东西吗?我去拿点小食……” “不用……” 肖宇龙却霍地起身走了。 他刚要出包厢门,他的好哥们劳动委员却叫住他:“老肖!你的歌!” 那是五月天的《知足》。 叫人意外,平常看着那么二五不着的一个人,唱歌还挺好听,有种反差感的深情。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该怎么收藏,该怎么拥有……” 肖宇龙搬个圆凳,坐得离屏幕很近,一直盯着歌词。 直到整首唱完,他在还没结束的伴奏声中,忽然回头。 在明灭的灯光里,径直看向夏漓。 那一眼极深,像有万语千言。 夏漓愣了下。 后知后觉的有所感。 而肖宇龙关了麦,扔给了劳动委员,自己霍然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他拉开了门,在一阵回旋的微风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天,直到散场,肖宇龙也没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音响里响起一首歌的前奏。 陶诗悦立马站了起来,“我的我的!我统共就唱两首,麻烦不要跟我抢,也不要跟我合唱!” 她拿上麦克风,站到了包间中央。 那两首歌都是孙燕姿的。 一首是《隐形人》。 一首是《我也很想他》。 夏漓一下便听出她是唱给谁的。 满场喧嚣,她却唱给一个不在场的人。 我也很想他 我们都一样 在他的身上 曾找到翅膀 浮靡灯光里,夏漓听着那歌声,像是被末日的山灰落了一身。 心脏沉重得浮云蔽日。 仿佛,那年夏天和晏斯时初见时,那场心上地震的余震,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接连而至的连锁反应,是命里避无可避的劫难。 而夏天那么短 思念却很长 那细听似乎带了几分哽咽的歌声,还在继续。 夏漓泪眼朦胧地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点开短信发件箱。 一封封下落不明的问候。 “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题目简单得要命。我们都说,这场考试就是学校为了让我们找信心用的。” “嗨。今天天气不错,我整理了自己的to do list,发现高考完之后,有好多的电影要看。” “嗨。新一期《看电影》上市了。” “嗨。你现在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在国外了?” “嗨。你考试会紧张吗?有什么克服紧张的方法吗?” “嗨,明天就是高考了。你可以……祝我高考顺利吗?” …… 嗨,晏斯时。 怪我声音太短促。 我漫长的喜欢,飞不过你的万水千山。 ===26(好久不见)=== 2016年的秋天, 夏漓患了一场重感冒。 她烧了整整一晚,断续的梦里, 梦到了高中时期的一些片段。 退烧后, 整个人莫名有种四大皆空的超脱感。 徐宁来给她测体温时,她说:宁宁,你那个公众号, 我能投稿吗? 自南城大学毕业以后, 夏漓校招被北城一家科技公司录用,做产品品牌国际运营。 徐宁本科就在北城, 毕业以后顺理成章留了下来,经人介绍, 做了编剧这一行。 作为入行不久的新编剧, 徐宁接手的都是小项目, 别人定好了大纲, 她只照着大纲填内容, 报酬按集计数。 这种“计件工作”, 很容易吃了上顿没下顿。 好在13年起,徐宁就开始经营一个叫做“冥王星邮局”的微信公-众号,主打情感故事。 这号一开始半死不活的, 纯靠徐宁用爱发电。 直到15年下半年, 公-众号这东西突然进入高速发展的黄金期。 “冥王星邮局”有一期的头条, 是徐宁的一个学姐写的爱情长跑八年, 备婚时却发现未婚夫出轨的真实故事。 文章感情真挚,文笔畅白, 又因当事人疑似某高校曾经的一对风云人物,满足了读者的吃瓜欲望, 一时间在北城当地的几个高校圈子里纷纷转载。 那一期的推文,阅读量如坐火箭一般噌噌上涨。 徐宁趁热打铁,后续又推出了几个小爆款,说是真人真事,实则都是她自己编的。她本来就是从事编剧这行的,对此驾轻就熟。 借此东风,“冥王星邮局”吃到了一波红利,靠着接广告的收入,总算让徐宁不至于喝西北风。 夏漓想要投稿的,就是这个公众号。 她病假休完,又请了两天年假,就窝在出租屋里写“回忆录”。 两天后,稿子没写完,凭意志力吊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泄了。 她把只写了半拉的文档发给了徐宁,叫她先看看,觉得还行她就抽时间收个尾。 那稿子的很多内容,摘自于她自己的网-易博客,而后做了整理润色。 她忘记自己之前在哪儿看过一个叫做《经过梦的第九年》的短篇,觉得这标题很贴自己的故事,暂且借用了,笔名是随手打下的博客的名字,“雪莉酒实验室”。 倒不为文笔或者故事有多么惊世骇俗,而是故事的男主角“Y少年”,她根本就是认识的。 徐宁评价夏漓:“在我跟晓晓眼皮底下搞了两年的暗恋,夏老师,您可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后面开始做一个大的宣传活动,结束以后又是年关,夏漓忙得要命,稿子的事彻底抛诸脑后。 徐宁那公-众号也不缺投稿,排期能够排到三个月以后。 已过八点,整栋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 办公室里,无人的区域熄了灯,留下几片孤岛式的白光,那就是跟她同病相怜的加班人。 外头寒风呼啸,巨大玻璃窗将其隔绝,安静空间里,只有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徐宁突然发来消息:夏夏,你上回给我看的那半截稿子,后面你还打算继续写吗? 夏漓回复:最近没空[嚎啕大哭] 徐宁:剩的也不多了吧,你抽时间一口气写完给我嘛~最近缺质量高的稿子。 夏漓:我看看周末有没有时间吧。 徐宁:今天也得加班? 夏漓:在等纽约那边的同事上班。太晚了的话你就先睡,不要等我。 徐宁:我今晚通宵写稿呢。 和徐宁聊完,夏漓起身去给自己续了一杯水。 回电脑前坐下,她从网盘里翻到了去年秋天,发给徐宁的《经过梦的第九年》,将其点开。 一边喝水,一边拖着鼠标快速浏览了一遍。 那没写完的“回忆录”,搁置前的最后一段话是: “从楚城到南城,从南城到北城,从北城到洛杉矶。 为了靠近你,我跨越三千昼夜,一万公里。 不过你不必知道,因为我就要忘记你了。” 夏漓回忆起那会儿,自己写这文档时的魔怔心情,笑了笑。 自觉以目前似乎已然时过境迁的心境,这故事多半续不下去了。 她关了文档,继续投入工作。 晚上十点钟左右,通讯软件提示纽约那边运营部门对接工作的同事Jerry上线了。 双方针对下个月宣传活动的排期进行几番battle,效率极低,于是改成语音会议。 吵了半个多小时,勉强达成统一。 夏漓准备明天一早过来,将今天沟通的结果汇总成文。 收拾东西,准备撤了。 此时微信上来了徐宁的新消息:夏老师下班回来的时候,能顺便帮忙在便利店带份便当么? 附带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包。 夏漓:要什么? 徐宁:有什么吃什么,夏老师你自己看着办吧!周末请你吃烧肉。 夏漓拿上包,打了卡,离开办公室。 在北城待了近三年,夏漓还是不怎么适应这里的气候。 每一年真正舒适的就那么几个月,其余不是太热就是太冷,尤其秋冬季节,从十一月一直冷到春三月,漫长得没有止尽。 天气干冷不说,时不时的静电最让她烦得要命。 此时已过二月,天气依然凛冽。 深夜的寒风灌了夏漓一肚子,拉开便利店的门时,手指又被电了一下,打得很有些痛。 拿了一份鸡肉便当,结账以后丢入微波炉,等着定时结束。 手机上,那纽约的同事Jerry在上发来一串消息。 夏漓扫了一眼,是方才电话会议沟通确定的有一项内容,Jerry又提出了质疑。 她没耐心打字,直接拨过去语音电话。 没等Jerry开口,夏漓先声夺人:“方才的沟通中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现在你单方面想要推翻,只是徒增沟通成本。恕我这边不再接受你的质疑,我想我们都应该将精力放在后续的执行层面——如果你对我的做法有异议,可以直接去找我的上司投诉。” Jerry那边的态度便软化下来。 微波炉“叮”的一声。 夏漓打开微波炉,将便当拿出来。 有些烫,她暂且将其放在了台面上。 她应着Jerry的话,将自己买了其他东西的塑料袋拿过来,摆正东倒西歪的饮料瓶,给便当腾个位置。 转头去拿便当时,视线不经意扫过前方。 两排货架之间的过道尽头,横列着的冷饮柜前,似乎有人在看她。 她霍然抬头,愣在当场。 深夜的便利店,除了店员,只有她与对面的人。 空间寂静,那冷白灯光落在人身上,如抖落一层薄霜。 从记忆深处泛出的冷雾茫茫。 漫长时间湮灭了她对细节的异同的判断,只觉得好像比记忆中更高两分,依然是那样高挑清薄的身架,着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和近似颜色的长裤。 人被深色衬得肤色冷白,五官脱离了少年感的清稚,更显得轮廓分明而深邃,终于可以拿“清峻”这般有锋芒的词语来形容。 叫她觉得陌生的,是他的气质。 他已不是一场初雪,而是终年不化的长冬深雪。 仅仅一眼,似就能窥见时间经年累月的冰蚀霜刻。 他像是世界尽头的无人之境。 冷得遥不可及。 其实比起不敢认,更多是怕认错。 自踏足北城以来,她不止一次幻想过,每一年的寒暑假期,他们有没有可能偶遇。 在人潮来往的广场前,摩肩接踵的地铁口,或是寂无人声的图书馆,他曾经的高中校园…… 一次也没有。 此刻,当他像是凭空蒸发一样地凭空出现时,她唯一的想法是,那是他吗,还是世界上另一个长相相似的陌生人。 夏漓怔忪的时候,对面的人轻轻摔上了冷饮柜门,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手机那端Jerry没有听见回应,疑惑地问了一句。 夏漓道声“抱歉”,说一会儿再打过去。 她将挂断的手机捏在手里。 那清冷的气息已近在咫尺,夏漓在他身影遮落的阴影里屏了一下呼吸,还没开口,对方已出声: “好久不见。” 似乎声音的记忆更显可靠。 这清冷的声线使她确认,他就是晏斯时。 那时,徐宁看过了夏漓未完成的“回忆录”,她们探讨过一个问题。 夏漓问徐宁,一个人真的会彻底消失于另一个人的生命吗? 徐宁说,你看我们毕业六年,高中同学你还保持有联系的还有几个人?微信群里是有,但你会去主动联系吗? 夏漓沉默。 徐宁说,我们和很多人的上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这才是人生大部分时间的常态。 夏漓说,我知道,我耿耿于怀只是因为没有道别。 就像一首词不能只有上半阙。 这种执念将她困在静止的时间里,不断徘徊,想要获取那故事的下半阙。 哪怕文不对题,哪怕画蛇添足,哪怕狗尾续貂。 恍如一场漫长的叩问,终于得到了答复,此时此刻,夏漓看着眼前之人熟悉与陌生掺杂的眉眼,竟有一种彻彻底底的释然之感。 好像那落了她满身的末日山灰,一瞬散尽。 她的时钟拨正。 此刻是2017年的2月,元宵刚过,风仍料峭。 北城的春天尚有一段时间。 夏漓微笑,落落大方道:“晏斯时?好久不见。” ===27(南辕北辙的误会...)=== 彼时他已拿到MIT的CSE硕士学位, 收到了波士顿一家研究型科技公司的offer。 与此同时,晏斯时接到消息, 外婆戴树芳要来北城的医院做一个肿瘤手术。 晏斯时让外婆留在北城,暂做休养。 陪同照顾的那段时间, 国内不少科技公司辗转联系到他, 邀请他回国工作。 其中有一家工作室背景资深,母公司在硅谷, 刚刚组建完成了中国的研发团队。 晏斯时与他们面谈数次,最终决定接受offer, 成为团队核心算法的负责人之一,领导人工智能卷积神经网络算法的相关研究工作。 外婆初愈, 回了楚城, 晏斯时则飞回波士顿一趟, 拒掉了那边的offer, 处理完剩余事宜, 正式回国。 房子是发小闻疏白帮忙找的,离科技园区挺近的一处公寓,开车大约十分钟。 归国那天, 闻疏白亲自去机场接上人, 开去提前订好的餐厅接风洗尘, 再给送到住处。一条龙服务, 周到细心,关怀备至。 晏斯时跟他认识二十年, 头一次见他这么靠谱。 “那是。怕你一不满意,一扭头又跑回阿美利坚。”闻疏白输入密码开了门, 像个资深房产中介似的将晏斯时迎进门,“我家老头可说了,如你这样的人才,流失到国外是个损失。我这一回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 意料之中,晏斯时没有回应他的玩笑。 闻疏白也习惯了,指一指公寓各处,挨个介绍。 “这房子我实习时住过的,不顺意的地方已叫人改过一轮,最近也刚让人检修过,没什么大毛病。” 闻疏白借公寓厨房倒了杯水喝,便准备撤了,叫晏斯时早些休息,有空别忘了修改门锁密码。 和闻疏白那奢靡的公子哥作风不同,公寓的装修风格倒是意外简洁。 不过这对于晏斯时而言没什么所谓。 团队刚刚组建完成,前期都是些磨合的工作。 直到过完年,项目研发工作才正式进入轨道。 工作室延承美国母公司那边的传统,一周双休,到点打卡走人,轻易不加班。 晏斯时却习惯在人去楼空之后,在自己独立的办公室里多留一会儿。 对他而言,回不回公寓差别不大。 他在精神上过着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 这天,晏斯时留在办公室,尝试精简目前的算法结构。 一直待到晚上十一点,离开工作室,到地下停车场取了车,驶出科技园区。 园区外有家24小时便利店。 晏斯时将车停在路边,打算进去买几瓶水。 这科技园区过了十一点以后,便是另外一派阒无人声的景象,只有少数楼层还亮着灯。 便利店里同样安静,除他以外,便只有另一个顾客,站在角落处的微波炉前。 他扫过一眼,无甚在意,径直朝着后方的冷饮柜走去。 他习惯喝一种生茶,只有日系便利店才有贩售。 那茶饮放在冷饮柜的固定位置,他拉开柜门,刚要去拿,听见角落那处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动作便是一顿。 那声音音量并不大,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只有个别词句的发音不甚地道。 这园区里多的是外企公司,讲英语不足为奇。 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一把凉柔的音色。 好似与尘封记忆中的某一人重叠。 他抬眼看去。 那是个年轻女人,穿一件筋骨垂柔的烟灰色大衣,内搭黑色毛衣。一头过肩的长发,轻盈蓬松,冷白亮光下,发梢显出一种自然的栗色。 似是工作电话,她声调始终不高,但阐述观点,维护立场,语气有种绵里藏针般的坚决。 那份稍露锋芒的强硬,与她的音色,以及清柔的长相全然不同。 这时候,晏斯时尚不能完全确定,因为高中那会儿她总穿着校服,留着齐锁骨的中发。 直到那微波炉“叮”的一声响了,她转身时抬了一下眼。 那澄净的眼睛,分毫无差地与记忆里的重叠。 小时候晏斯时上过很多的兴趣班,围棋是学得最久的,因为偏爱那种思维与运算的搏杀。 他在某些方面有洁癖,譬如总要洗过手之后才会执子。 但他的规则只用来律己,不会强求他人。 和人下过棋之后,他将棋子丢进盛了清水的白瓷盆里。 清洗过三遍,阳光照得水面一层浅浅的粼光,净水下方沉着分明的黑与白。 高中那会儿,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就让他联想到了这一幕。 连名字都像。 夏天微光粼粼的江水。 对面的人拿出加热过的便当盒,打算放进塑料袋里,一转头时,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注视,倏然抬头看来。 晏斯时轻摔上冷饮柜门,没有犹豫地朝她走过去。 “好久不见。”他说。 “晏斯时?好久不见。” 她也认出他来了。 他实则并不忐忑,但她叫出他的名字时,他却莫名的,隐约有种落地之感。 晏斯时目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瞬,“才下班?” “嗯。”夏漓好像尚不能习惯这么近距离与他说话,总有种还在做梦般的恍惚。 判断做梦的标准之一是能否回想起前因后果,而当下晏斯时出现得太突然,过分像是没头没尾的梦境片段。 顿了一瞬,夏漓笑问:“你是……在这园区里工作?” 这周围没有民居,偶然路过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晏斯时点头。 “什么时候回国的?”“去年十一月正式回来。” 两人在同一个园区上班,三个多月,这才第一次偶遇,好像也算不得多巧了。 夏漓边说话边将便当放进塑料袋子里,“是决定回国发展了?” “嗯。” 夏漓设想过,和晏斯时重逢时自己会是什么状态,她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满满当当的情绪堵塞喉咙,以至于什么话都说不出。 此刻,心里只有些许的唏嘘与感慨,以及那浅淡而似不可捕捉的微微隐痛。 原来她可以像对待其他老同学一样,正常地与他寒暄。 夏漓将塑料袋拎在手里,两分踌躇,时间不算早了,徐宁还等着她投喂。 晏斯时出声了。他目光往她手里瞥了一眼,“住在附近?” “附近贵呀,住不起。”夏漓笑说。 “送你。” 夏漓没空去想婉拒不婉拒的问题,因为晏斯时已干脆利落地转身往便利店门口走去了。 她注意到他手里空空,什么也没买。 便利店门口停了辆黑色的SUV,晏斯时按一下车钥匙,车灯闪烁。 他走到副驾驶座旁,拉开了车门,一手掌住。 凛冽寒风让夏漓只犹豫了一秒钟,便走过去,一弯腰上了车。 自他面前错身时,那被寒风送入呼吸的清冽气息,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据说,嗅觉的记忆最长久。 晏斯时轻摔上门,自车头绕去那一侧。 夏漓卸了提包放在膝盖上,拉安全带扣上。 晏斯时上了车,点火发动机,按下SYNC同步两侧温度,将空调调至28度,这才起步。 “地址?” 夏漓报上那小区名,“你知道怎么走吗?不知道的话我开个导航。” “什么路?” 夏漓说了路名,“要导航吗?” “不用。” 之后,无人说话,沉默了好一阵。 晏斯时看一眼副驾的夏漓,她似有两分失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倒是想到第一次跟她见面,也是在车上。 他借了她的耳机,佯装睡着地听歌,有时在颠簸时睁眼,瞥见坐在旁边的她,正紧张兮兮地盯着手里紧攥的MP3的屏幕。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时的她究竟是在盯着什么。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夏漓回神。 是徐宁发来的语音消息,她贴耳播放,问的是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夏漓按住语音按钮,回复道:“在路上啦,二十分钟内到。” 语音“咻”的一声发送出去。 晏斯时此时顺势问道:“室友?” “徐宁——你还记得她么?” “七班的?” “写《西安事变》剧本的。” 晏斯时点头,又问:“还有谁在北城。” “还有两个七班的,你应该不认识。哦,欧阳婧也在,她舞蹈学院毕业之后去舞剧团上班了。” “欧阳婧是?” “……”夏漓总不能说,跟你表白被拒,被你弄哭的那个女生,“就艺术班的一个女生。” “抱歉,没印象了。” “那王琛呢?你还有联系吗?” “去年上半年联系上了。” 夏漓以为他会就此多聊两句,关于王琛的事。 然而并没有。 至此,她终于察觉,目前这些浅得如同浮光掠影的话题,晏斯时似乎都是不感兴趣的,包括他主动问的那些。 她转头看去。 绝不能说他冷淡,实则他基本有问有答。 然而,和高中时的他不一样,那时候他可能只是嫌烦,所以拒绝了许多多余的社交,但不管是给聂楚航讲题,教王琛打篮球,抑或是翻译话剧,总归有一些人情味。 但目前这一路聊下来,她只觉得他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种绝对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好似他是全世界的一个过客。 夏漓沉默下来。 好像,那个问题也变得不再合时宜——晏斯时,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 静默片刻之后,倒是晏斯时又开口了:“你本科就来了北城?” “没。”夏漓笑笑,“南城念的大学,毕业了过来的。你呢?当时去了哪所学校?” “MIT。” “啊……” 这一声的语气,似有种恍然的惊讶,晏斯时不由地看向她。 夏漓摇头,笑说:“没事。就当时在北城碰见过一个二十班的同学,闲聊时说到大家的去向,他说你去了加州理工。” 加州理工在洛杉矶。 而麻省理工在波士顿。 那位同学究竟是记错了,还是搞错了,已经无法求证了。 总之,一个南辕北辙的误会。 晏斯时一时没作声,因为听见她话音落下后,空气里紧跟着拂过一声怅然若失的轻叹,轻得难以捕捉。 而余光里,只看见她脸上闪过钴黄的路灯光,又在下一瞬跌入夜色,她垂下了眼,神情匿入阴翳,无法分辨。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许久。 直到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开到了小区所在的路上。 夏漓回神,“前面,再开一百米。” 车行至小区门口停下。 夏漓解开安全带,挎上提包,笑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很熟悉的回答。 夏漓有一刻恍然。 她伸手去拉车门,再度道了声谢。 门开一线,寒风乘隙而入,她正要用力推开,晏斯时出声了:“不加个微信吗?” 夏漓一松手,风一下就将门顶得关上了。 双闪灯有节律地跳动。 晏斯时伸手,拿起了一旁排挡储物格里的手机。 递过来时,那被点亮的屏幕里,一张名片二维码。 YAN 头像是一片沉郁深蓝的海。 ===28(白瓷清水中浸一粒青梅...)=== 推开门, 屋内暖气扑面而来,混杂一股无火香薰的甜橙香气。 夏漓蹬了短靴, 换上拖鞋, 脱下大衣,挂在门口衣帽架上,朝着徐宁半掩的房间门喊了一声。 那里面音乐声暂停, 徐宁趿拉拖鞋走出来, 接过便当盒。 夏漓回自己房间,换了身家居服出来, 去小厨房冰箱里拿了颗苹果,洗净切牙, 装在盘子里端出来。 她在徐宁对面坐下,自己拿了一牙苹果, 将盘子推至餐桌正中。 “我们科技园门口便利店里。我坐他车回来的。” “……你就是这个反应?” “哦……”夏漓笑, “我好像是该表现得更激动一点。” 她好像从来就是个内心戏丰富程度超过外在表现的人。 和晏斯时重逢之前, 那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 她就已走过一遍。 真到了这时候,只隐隐觉得不真实,不至于激动到大呼小叫。 “他回国了?” “嗯。跟我在一个园区上班, 好像是做人工智能算法那块的。” “他现在怎么样?” “老样子吧。好像比以前更难接触了。” “那他有女朋友了吗?” “……这就没问了。谁一见面就问这个啊。” “不好奇?”徐宁要笑不笑地看她。 “徐老师你以前没这么爱八卦的。” “谁让我看了你的那篇少女心事, 现在莫名很有参与感。” “……别说我已经后悔了。”夏漓后知后觉的有种羞耻感。 “加微信了吗?” “加了。” 徐宁怂恿:“看看朋友圈。” 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 夏漓拿出手机, 在置顶的文件传输助手下方的第一个对话框, 就是跟晏斯时的。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夏漓点他头像进朋友圈, 徐宁凑过来一起看。 封面同样是一片海,夜幕下的深海, 暗蓝,近于一种黑色。 头像下方,一排两道灰色横线,中间一个点。 “关闭了。” “挺符合他的性格。”徐宁倒是乐观,“不过反正微信加上了,又一个地方上班,以后机会多得是。” “什么机会?”夏漓笑笑,“我也没打算追他啊。” “不喜欢了?” “放下了。那么羞耻的内容,没放下哪好意思给你看。” 夏漓瞥了眼那灰色横线下的一片空白。 ——这就是她对目前的晏斯时,了解到的全部。 和空白没两样。 或许,这么多年,单向靠近的这一程,已然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想到还要从头开始,只觉得无能为力。 她不认为自己还有少女时的那一腔孤勇。 那时候多纯粹。 一粒微末火种也敢恋上狂风。 不怕烧尽之后一无所有。 / 隔天是情人节。 对夏漓而言就是个寻常的工作日,还因为开会时,自己发的宣传资源置换方案被直接领导驳回而有几分心烦意乱。 离开会议室,夏漓拿了工牌,准备下楼去买杯咖啡提提神。 关门时,身后有人道:“等等!” 她的直接领导、负责这项目的组长宋峤安两步走近,伸臂将玻璃门一格,跟着走了出来,笑说:“买咖啡去?” “嗯。” “我请你。” “不用。” “这就有脾气了?”宋峤安笑着瞧她。 “没有。工作归工作。” 两人一同下楼,边走,宋峤安边打算跟她详细拆解自己驳回的理由。 “既然已经定下来了,就不用再聊了吧宋老师,我回去会按照着你说的修改,出一版新方案我们再讨论。再说,现在这是我的休息时间,我就想安安静静喝杯咖啡。” 宋峤安笑说:“还说没脾气?” 夏漓平声道:“真没有。你跟我共事也挺久了,知道我就是这个性格。” 两人走进园区外的星巴克,夏漓点了杯冰美式。 宋峤安抢在她之前递过了付款码,替她买了单。 夏漓也没跟他争,低头在手机上给他发了相应数额的转账过去。 “……”宋峤安几分无语,“你猜我会不会收?” “反正我转了。” 宋峤安无奈:“作为你的领导,请你喝杯咖啡,还要跟我算这么清。” 两人去出餐区等待。 夏漓两手抄在大衣的口袋里,百无聊赖地瞧着一旁桌子上,星巴克季节限定的马克杯。 宋峤安则在看她,手指在台面上点了点,挺随意的语气问道:“今晚不加班,出去吃个饭?我朋友推荐了一家日料店。” “我跟我室友约好了一起去吃烧肉。” “把她也叫上。” “不太好。她不认识,到时候会挺尴尬的。”夏漓婉拒,“下次吧。” 宋峤安也没勉强。 片刻,两杯咖啡做出来了。 两人走到门口,宋峤安将自己的那杯递给她,让她帮忙拿一下,“等我会儿,漏了东西。” 夏漓端着两杯咖啡,往楼体避风处躲了躲。 她出来时没系围巾,大衣是敞开的,这时候被风吹得有点冷,又腾不出手去扣,只能低头,微微缩着肩膀。 就在这时,她瞥见前方一道身影走了过来。 他穿了件黑色的长款大衣,那版型衬得身形鹤立,极有一种清标之感。 初春下午的天色,是水里研墨的灰,他的出现,很难不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晏斯时一顿,也看见她了,打了声招呼,走近。 “来买咖啡?”夏漓笑问。 “嗯。” 晏斯时看了夏漓一眼,她仍穿着昨天那件大衣,内搭换成了白色毛衣,映衬皮肤,有种雪光融融的白皙。 他还没问是不是在等人,后方玻璃门被人拉开,一个男的走了出来,手里提了个星巴克的购物袋。 夏漓转头。 宋峤安走近,接了她手里自己的咖啡,看向晏斯时,笑问:“这位是?” “我高中校友。”夏漓瞥了瞥晏斯时,觉得他多半不感兴趣,就没向他介绍宋峤安。 “幸会——”宋峤安打量晏斯时,笑问,“也在园区工作?” “嗯。” 晏斯时始终神色淡漠。 夏漓冷得不行了,伸手将大衣裹了裹,对晏斯时笑说:“我先上去啦,还得继续干活。” 晏斯时点点头。 走到门口,晏斯时拉开门走进去,回头瞥了一眼。 那男的将星巴克的袋子递到夏漓空着的那只手里。 夏漓问:“这什么?” “你刚不是看那个杯子么?我看你好像喜欢。” “……我就盯着发呆而已。” “那买都买了,总不能退。” “可以退啊。” “懒得退。要不你扔了吧……” 后面晏斯时没再听了,松手,玻璃门在他身后阖上。 回到办公室,夏漓将杯子的转账发给宋峤安,坚决要求他必须收下,不然她就直接转支-付宝了。 宋峤安无奈极了。 夏漓将那杯子拿出来,摆在电脑旁。 看着它有点来气。 也不好看,白花一笔冤枉钱。 桌面微信图标闪了一下。 夏漓点开一看,是晏斯时发来的。 这是他们在微信上的第一条消息。 YAN:你男朋友送给你的杯子是哪一款? YAN:做个送礼参考。 Sherry:不是男朋友[哭笑不得]。是我领导。 Sherry:你送女朋友吗?建议不要,挺难看的。 YAN:送同事。 Sherry:……那你收二手吗!全新无瑕疵,小-票包装都在。 Sherry:开玩笑的。 Sherry:真挺丑。你换个别的吧。 为了增强说服力,夏漓拍了张图片发过去。 YAN:…… Sherry:这波帮你省钱了。快谢谢我。 YAN:谢谢。 夏漓想了几秒钟,不知道继续该发什么了,就没再管。 后面几天夏漓忙得晕头转向,按照宋峤安的意思出了份新方案,开会通过以后,跟Jerry同步,然后便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对接落实。 这次的品牌宣传活动,是跟美国那边的市场部门共同发起的,旨在进一步突出宣传公司去年秋季发布的运动相机旗舰机型,“随时随地、无远弗届”的定位。 活动内容是跟某运动饮料品牌合作,作为运动员的主要手持拍摄器材,全程参与见证今年的极限运动挑战赛事。 这是今年上半年的重点项目,与她的KPI和年终奖直接挂钩。 一直忙到周五晚上。 吃过外卖之后,夏漓去茶水间泡了杯热茶,回工位接着干活。 解锁桌面,发现有新的微信消息。 晏斯时发来的。 YAN:周日加班吗。 YAN:有个聚会,有时间过来玩。 周日。 夏漓点开日历看了一眼,微怔。 周日是2月19日。 Sherry:周日晚上? YAN:嗯。 Sherry:那我OK的。 YAN:也可以叫上徐宁。 Sherry:应该都是你那边的朋友?她可能不会去,她不是很喜欢陌生人太多的场合。 YAN:周日晚上七点。我去接你。 / 聚会自然是闻疏白自发替晏斯时张罗的。 起初闻疏白提议的时候,晏斯时没答应。他也不意外,因为这人打小就不是爱热闹的性格。经过这些年,尤其有些孤僻。 但隔了半天,晏斯时又给他发来消息,改变主意了。 问他为什么,他说北城挺多的老朋友,见一见也好。 闻疏白一直算是他们圈子里的核心人物,自然一呼百应。 有些人还不知道晏斯时回国了,听说消息以后都要来看看。 闻疏白倒是有意筛选了参与人数,知道以晏斯时的性格,给他整一个百人大轰趴,他非得当场走人。 最后控制了又控制,就七八个人,从小就有往来的几位老朋友。 周日,晏斯时从公寓出发,开车到夏漓的住处接人。 到约定时间,微信上来了消息,说麻烦再等她十分钟,她临时要跟同事对接一个事情。 车打着双闪灯,停在路旁,那枝桠的影子落下来,投在前窗玻璃上。 晏斯时坐在晦暝的车厢里,手臂搭着方向盘,时不时看一眼腕上的手表。 他并不着急,反而有十足的耐心。 直到十五分钟过去,小区门口出现一道匆匆小跑而来的身影。 晏斯时看着车窗外,目光追随她的身影到了车旁。 副驾车门拉开,她弯腰上车,一边道歉:“抱歉抱歉,久等了!” 声音带着小跑后几分急促的喘。 晏斯时:“没事。没等多久。” 她进来的一瞬间,晏斯时嗅到整个空间里,弥散开一阵微潮而清新的香气,像是清苦茶香混杂某种柑橘。 抬眼去看,发现她头发微湿,似是洗过,但没有完全吹干。 她穿了一件浅驼色的大衣,和前两次见一样只化了淡妆,并不刻意修饰。 像是山阴夏日,白瓷清水中浸一粒青梅,漂亮得很清灵。 落座之后,夏漓将拿在手里的一只小号黑色礼品袋递给他。 “生日快乐。” ===29(四面八方都逃不过...)=== 晏斯时微讶, 接了礼物,目光从礼品袋上, 移至她的脸上, “你记得?” 他没跟她提过生日这事儿,跟闻疏白也强调过,到时候不必准备生日蛋糕, 也别来仪式那一套。 他是跟她说过自己的生日是2月19日, 不过那已经是……八年前了? 夏漓眨了一下眼,笑说:“你微信号上就有啊。” 晏斯时盯她看了片刻, 没再说什么。 她一直是个周到熨帖,而绝不会给人以压迫感的人。 周一深夜与夏漓便利店重逢后, 第二天上午,晏斯时请假去见了自己的心理医生。 医生姓孟, 是他在波士顿那边的心理医生Myra介绍的。 离开波士顿之前, 晏斯时曾最后一次拜访Myra。 Myra说孟医生是她的博士生同学, 是国内最优秀的心理治疗师之一, 如果他愿意, 她会将他一直以来的情况和资料转交给孟医生。 如果你觉得需要,可以去找她聊一聊。Myra强调,这不是强制性的, 一切以你自己的实际感受出发。 晏斯时之所以能够跟Myra保持长期的咨询关系, 就是因为她从不ph他人做任何事情。 孟医生与Myra有如出一辙的职业素养。 晏斯时第一次拜访孟医生, 是在决定是否该正式回国发展之前。 专业的心理治疗师只分析不帮忙做决定, 但聊过之后,基于种种原因, 晏斯时下定决心,接受国内的offer。 周二上午, 进门之时,孟医生已将室内环境布置为他最能放松的状况:遮光帘半阖。开一盏小灯,室内稍为昏朦,但不是绝对黑暗。 孟医生将一杯冰水递到他面前茶几上,在他对面沙发上坐下,微笑问道:“最近怎么样?” 晏斯时喝了一口水,平静地说:“昨天碰到了一个高中同学。” 孟医生看着他,不插话,耐心等他继续的意思。 片刻后,孟医生引导:“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以前关系还不错吗?” 他便立即想起昨晚便利店里,那似轻雾凉柔的声音。 紧跟着便似干涸已久的枯井,掘出第一线清水。 那个薄如蝉翼的黄昏,小城巷陌里,散发着尘埃与油墨气息的书店; 与露天电影遥遥相隔的台阶上,与他分享的秘密基地; 黑暗中的钟楼教室,两个都不太开心的人。 他原本以为,那口枯井已经彻底干涸。 孟医生见他依旧沉默,并不追问,笑说:“你需要听听我的建议吗?” “我想,你之所以愿意回国,是因为你内心深处判断,自己已经在渐渐恢复与人建立联结的能力。有时候责任意味着压力,但是这一次,为了你的外婆,你主动选择了压力。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国内应当有很多你过去的朋友,你不妨适当地与他们接触 ,不必深入,一切在你觉得没有负担的前提下。当然,如果你觉得行有余力,我也会建议你更进一步。” 最后,孟医生说:“我们作为心理治疗师,能提供的只是最低限度的支撑。能够成为一个人精神内核的东西是多种多样的,人际关系也是其中一种——当然,一切以你自己自愿为前提,如果你感觉到了压力,一定及时暂停,或者来找我聊一聊。” 自孟医生的工作室离开之后,开车回公司的路上,晏斯时又想到更多的细节。 雨天图书馆、深夜下雪天、被收集的横幅、红豆面包、冻柠七、世界末日与《遗愿清单》、挂在柏枝高处的红布条…… 这些前程往事是一粒种子。 只是那时的他,自己都已然完全干涸,无力让它萌发了。 回忆的最后一幕,是一起逃课的那天晚上。 她站在路灯下,眼睛像是清水琉璃那样的漂亮。 她眼神有些闪躲,那神情多少让他看出一些期期艾艾。 她问:你心情有变好一些吗? 启动车子,晏斯时看一眼此刻坐在副驾驶座的女孩。 当然。 当然。 / 夏漓以为会是十分喧闹的场合,进门时一眼扫去,那灯光稍暗的包厢里,应当不超过十个人。 里面的动静停了一瞬,大家齐齐转头望过来,语气惊喜地同晏斯时打招呼。 有两人走到门口来迎接,一男一女,夏漓猜测应当是晏斯时关系最好的朋友。 男的先一步伸手,笑说:“你好。闻疏白,晏斯时发小。” “你好。”夏漓与他握手,“我叫夏漓,晏斯时高中同学。” 这时另外那个年轻女人插话了:“楚城那边的高中?” 夏漓笑说:“是。” 年轻女人打量了她一眼,并没有做自我介绍,只看向晏斯时,说:“好久不见。” 晏斯时淡淡地“嗯”了一声。 闻疏白让大家都赶紧进来找地方坐下再聊,别一直堵在门口了。 包间很大,长沙发上还有许多空位,那上面坐着的人却都纷纷站起来给晏斯时让座。 晏斯时并没有往中间坐,他也不是个爱被众星拱月的人,就随意地在稍靠外,最方便进出的地方坐下了,随即看向站在一旁的夏漓,拿目光示意她,跟他坐一块。 夏漓立即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了。 实话说,她方才真有两分尴尬,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之所以答应会来,也是因为今天是晏斯时生日。 晏斯时坐下之后,脱下了身上的大衣,随即看她一眼,问她需不需要脱,“一会儿别弄脏了。” 夏漓取下链条包,放在一旁,脱下了大衣,抱在手里四下环视。 这时,晏斯时手臂伸过来,捏着她大衣的衣领,拿了过去。 他抱着两件衣服,起身。 闻疏白真将自己定位为了东道主,照顾得无微不至,这时候迎上来接了衣服,笑说:“我帮你们挂,你们坐着吧,看喝点什么。”长型的玻璃茶几上有酒水单,晏斯时拿起来递给夏漓。 夏漓正低头看菜单时,方才那个跟闻疏白一同去门口迎接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就在他们斜对面的茶几边沿上坐下。 她个头高挑,五官明艳,气质却很清冽,穿一身黑色,高领毛衣,皮质长裤与高帮的马丁靴,领口挂一条银质的链子,吊坠是个骷髅头的样式。 漂亮之外,又有种旁若无人的酷飒。 她手里捏着一罐可乐,稍稍侧身看向晏斯时,“我前几天碰到了伯父,他说你在MAXAS上班是吗?我的工作室离那儿挺近,以后中午可以一块儿吃饭。” 夏漓自菜单上微微抬眼,看向晏斯时。 他原本便没什么表情,此时更有种冷淡的厌倦感,“再说吧。” 下一瞬,夏漓便觉一阵清冷的香气靠近,一只手伸过来,修长手指轻轻捏住了她手里菜单的一角。 是晏斯时靠了过来。 “看好了吗?想喝点什么?”他低声问。 夏漓微微屏了一下呼吸,似有一种被他身上的气息包围的错觉,“……啤酒就行。” 对面的年轻女人表情倒没什么变化,只转向夏漓,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晏斯时,她是不是你外婆那个外科主任学生的女儿?” 夏漓这时候抬眼,笑看向她,“你知道陶诗悦?这种问题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我不是。” 她怎么会察觉不到她隐约的敌意。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年轻女人笑了笑。 这笑容夏漓没有品出太多的意味。 而后她不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夏漓点了啤酒,晏斯时只喝冰水。 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跟晏斯时多年未见,陆陆续续地围拢过来,与他寒暄,互通近况。 晏斯时似那天晚上送她回家,在车上闲聊时的态度,不热情,不冷淡,有问有答。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夏漓倒是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了更多信息,这里面多是他的初中和高中同学,都是一个圈子的。 “圈子”这概念,夏漓离开校园之后才渐渐明晰。 和高中时期,大家凭兴趣和性格自发形成的小圈子完全不同。那时候大家家境虽有差别,但穿上同样校服,谁又知道谁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上大学以后,同学之间已经明显出现了圈层的分类,就像他们班港澳台学生只跟港澳台学生玩,本地人跟本地人更易结成同盟。 出社会以后,这种圈层就更明显了。 家庭背景、籍贯、成长经历、教育背景……人被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并依照标签标定自己的同温层。 她以前只知道晏斯时家境优越,但从未去想过,他身份证号的前六位可以解读出什么信息。 直到此刻,听他们闲谈,她才知道,她或许远远低估了晏家的背景。 现在在场这些人,一般情况下,绝不会与她产生什么交集。 夏漓突然觉得兴味索然。 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她有自己朋友圈,并且很满意自己长期维持的友谊,不管是徐宁、林清晓,还是来北城之后,意外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的欧阳婧。 她只是意识到了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分析这些东西。 这让她在内心有些鄙夷自己的庸俗。 都聊过一轮之后,晏斯时稍得片刻清净。 杯子里冰块已经化了,他不爱那种温吞的口感,只喝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 转头去看,夏漓捏着那暗蓝的啤酒瓶,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瓶身,似有些百无聊赖。 晏斯时出声:“出去吃点东西?” 夏漓回神,“这里好像就能点吃的。” 晏斯时却站起身,伸手,拿了她手里的瓶酒瓶,往茶几上一放,“走吧。” 闻疏白留意到了,“这就走了?” 晏斯时:“出去逛逛,一会儿回来。” 走到一旁的柜子那儿,晏斯时开柜门取下两人的大衣,将夏漓的递给她。 两人走出包间,穿过走廊,到了楼下。 夏漓穿上大衣,斜背上自己的链条包。 “啊……” 晏斯时看过来。 夏漓有一缕头发夹进了链条里,她没注意,牵扯得头皮一痛。 晏斯时靠近半步,叫她别动,伸手,来解救她的头发。 夏漓手拎着包悬在半空,真就一动也不敢动。 人其实真的很难对自己的内心绝对坦诚——毕竟她曾经对他有过那么多个心动的瞬间。 就像此刻。 离得这样近,她目光稍一抬起,就能看见他颈项至下颔一线的轮廓,似冷玉质感的皮肤,以及分明的喉结。 只要一呼吸,便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像置于天地皆白的清晨,四面八方都逃不过。 ===30(久违地觉得温暖...)=== 在夏漓行将无法呼吸之前, 晏斯时总算退后。 夏漓轻声说“谢谢”,拿着链条包的手臂落下来, 又伸手捋了一把右侧头发, 掖至耳后,免得悲剧重演。 夏漓笑,“问我吗?我以为是你想吃东西。” 说着晏斯时拿出手机, 给闻疏白拨了一个电话, 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不错的餐馆。 他多年没待在北城了,对日新月异更替的新店铺全然不了解。 闻疏白倒是吃喝玩乐这方面的行家, 品味高,人又挑剔, 他推荐的总没有错。 闻疏白报了四五家餐厅名,晏斯时记下来, 挂断电话之后, 问夏漓的意见。 晏斯时点开手机上地图APP, 将几家店输进去查了查距离, 挑了家最近的, 就在步行范围之内。 他两指扩展地图,看一眼,记了路, 手机锁定, 往大衣口袋里一揣, 说:“走吧。” 夏漓发现晏斯时做决定总是很快, 好像他有一套自己的决策流程,很少会在琐事上纠结。 做决定快, 执行力也强,行事干脆利落, 毫不拖沓。 也许这就是他是学霸的原因吧。 那餐馆在灯火通明的步行街拐进去的一条小巷中,不怎么好找,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进去看了菜单才知是川菜。 夏漓随手翻了翻,辣子鸡、夫妻肺片、水煮牛肉……一眼看去都是火辣辣红艳艳的菜式。 “要不要换一家?”夏漓说,“菜好像都挺辣的……” “不能吃辣?” “我还好,不过你不是不能……”夏漓蓦地噤声。 晏斯时倏然抬眼。 夏漓支吾道,“……我同事中北城本地人都不是特别能吃辣,至少不怎么能吃川菜。” 明显往回找补的解释。 晏斯时看着她,想到那时候的一件事。 具体是高二上还是高二下,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当时有王琛,有夏漓,有夏漓七班的一个朋友,以及一个理科班的男生。那男生物理很好,应该是姓聂……他努力思索了一下,没想起他的名字。 一行几人,去学校对面一个小餐馆吃饭。 楚城人很能吃辣,那几道家常菜让他无从动筷。 那时候,夏漓适时地起来给他们每人都拿了冰水,之后,又加了一道不加辣的青菜。 他跟她吃饭的次数很少,涉及到能不能吃辣的,也就那一次了。 难道…… 晏斯时不知该不该去深想。 至少,那时候的他,没有觉察到夏漓对他有什么额外的企图心。 总觉得过度解读会是自以为是。 而自以为是,是他们男人身上常有的劣根性。 晏斯时说:“不用。你点你想吃的。” 夏漓也就没推辞。 她翻着菜单,斟酌良久,最终点了陈皮灯影黄牛肉、芙蓉鸡片、甜烧白和一道时蔬。 除了第一道,其余都是不辣的。 服务员收走菜单之后,气氛陷入一段短暂的沉默。 夏漓托着腮,望一眼对面的晏斯时,又收回目光。 不知该聊什么。 她还在思索,晏斯时却开口了,“你跟二十班的人都有联系?” “就加了陶诗悦、王琛,还有之前从我们七班转过去的那个男生的微信。不过只跟陶诗悦联系比较多,她假期回国的时候,我跟她吃过饭。跟王琛加上以后,基本没说过话——他还在美国是吧。” 年少的友谊太纯真,也太容易消散,毕业之后各有轨迹,很容易就变成通讯里只剩下回忆的陌生人。 “我碰到他的时候是在美国。”晏斯时说。 夏漓抬眼看他,“他那时候……还是很担心你的,没有你的消息,也没有你家里的联系方式。他说你手机好像一直是关机状态。” 晏斯时神情比水还要清淡,“手机丢了。后来回了北城,号码就没再用。” 夏漓总觉得,横亘于她之前的,是一条黑沉的河流,她要涉过它,才可能真正触及晏斯时的内心。 她问这问题当然不单单只是关心手机为什么关机。 手机丢了就没有其他办法联系吗? 只要有心。 而这个问题真正的核心,就这样被晏斯时避过去了。 夏漓倒没什么受挫的情绪,也不觉得意外。 可能聊这个问题,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交浅言深了。 而晏斯时一直是个界限感很强的人。 点的四道菜,没有吃完。 夏漓没想到晏斯时的食量能差成这样,他好像就吃了点鸡片和时蔬,牛肉和甜烧白完全没动筷子。 晏斯时去买单时,夏漓叫服务员将剩菜打包。 一会儿,晏斯时从前台那儿走回来,拎起黑色大衣穿上,而后朝她伸出手。 夏漓反应了两秒钟,递过装了打包盒的纸袋。 两人一块往外走,夏漓掏出手机,边走边捣鼓。 她落后了半步,没料到晏斯时突然转身,差一点没刹住脚步直接撞上去。 晏斯时低头看她一眼,“你在给我转账?” “啊……” 夏漓手指悬停,手指下方就是绿色的“转账”按钮,转账金额已经输好。 她很确信晏斯时没看她的手机。 他是怎么猜到的? 晏斯时说:“我不喜欢跟人AA。你可以下回请我。” 下回…… 夏漓品着这个词。 晏斯时伸臂推开了门,掌着把手,等她先出去。 或许刚吃过饭的缘故,觉得步行回去的一路,空气都没那么冷了。 到了门口,晏斯时问夏漓,“打包盒先放车里?” “好。” 两人绕行到后方停车场,晏斯时将车子解锁,将袋子放在后座上。 一去一回,花去快一个半小时。 闻疏白见他俩复又出现,笑说:“难得。我以为就这么放我鸽子了。” 其实有没有晏斯时,也不怎么影响聚会大局,他从来不是那个带动气氛的人。 闻疏白问夏漓:“要不要唱歌?我帮你点去。” 夏漓笑笑,摇头,“不用。我不太会唱歌。” “什么程度的不太会?五音不全?” “那倒没有……” “那唱着玩嘛。你看都没人唱。” 夏漓依旧坚持。 “好吧。”闻疏白看向晏斯时,“你唱一首?” 晏斯时说:“老板给你提成了?” “……”闻疏白笑着骂句脏话,“要不是因为你唱得好听,你以为我肯赏脸问你?” 夏漓就没听过晏斯时唱歌。 他是会在KTV里戴耳机睡觉的选手。 原来他唱歌很好听。 他俩坐下以后,便有人围过来问晏斯时要不要玩牌。 晏斯时婉拒。 闻疏白挨着茶几坐下,“又不唱歌又不玩,你俩就干坐着?” 晏斯时说:“你可以唱两首助兴。” 夏漓看出来,这所有人当中,晏斯时跟闻疏白的关系应该是最好的。 他很少拿这样几分调侃的语气跟人说话。 “……”闻疏白笑说,“算了,是我多管闲事。” 他拎了瓶啤酒,起身走了。 夏漓开了瓶水,喝了几口,一边问晏斯时:“闻疏白就是给你推荐《虫师》的那位朋友吗?” 晏斯时闻言微微一怔。 她带他去尚智书店买漫画这事儿他是记得的,但对是不是提过那是朋友推荐的,如此细节的内容,则完全没了印象。 晏斯时点头。 夏漓笑说:“那他品味不错。” 晏斯时向闻疏白瞥去一眼。 除了吃喝玩乐,也不知他品味不错在哪儿。 夏漓没再待太久,因为次日还要上班。 晏斯时自然提出送她回去。 这聚会,他俩就似游客参与灯会,走马观花一般地逛了一圈,根本没深度参与。 闻疏白说自己今回这个组织者当得很失败。 他送两人下楼,抽空单独揶揄晏斯时两句:“下回可别拿我当幌子,想约人就单独约。你当我召集这么多人不花时间?” 晏斯时拍拍他肩膀,“谢了。” 夏漓的住处离聚会地点并不远,返程途中,他们不过浅浅地聊了两个话题,车就开到了。 车子靠边停下。 夏漓解开安全带,道了声谢。 她拉开车门,笑说:“那我回去啦。拜拜。” 晏斯时点点头,看她下了车,又冲他挥了挥手,而后将门往回一推。 轻轻的“嗙”的一声,外头的风声立即被隔绝。 明明没有开窗,也没有风,却觉得车厢内,那清苦茶香与柑橘的气息一瞬间便消散了。 只剩下一种枯寂的静默。 夏漓将要走到小区门口,手机响起语音电话的提示音。 她急忙从包里将手机拿出来,以为会是姜虹,因为只有她才会直接拨打语音电话。 是晏斯时打过来的。 她愣了下,一边接通一边转头往停车处看去。 电话里,晏斯时说:“你有东西忘了。” 她看见晏斯时甩上了后座车门,手里提着那装着打包盒的纸袋,朝她走了过来。 临时下车,他没穿外套,只着黑色毛衣。 夏漓赶紧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接纸袋,“谢谢,我完全忘了。” 晏斯时没有作声。 夏漓看他一眼,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等了等,他并没有开口。 他只是看着她。 这一刻的寂静,让她莫名的心头微颤,如同野鹤掠过黑夜中平静的湖水。 拂过一阵料峭寒风,他单穿着毛衣,总显得有些单薄。 夏漓回神,笑说:“我上去啦?” “嗯。”晏斯时说。 此刻,夏漓才意识到他们还没挂断语音通话。 耳畔听来,晏斯时的声音,便有现实与手机中的两重,像清冷山谷中,紧随其后的一声回响。 这感觉很是奇妙。 “……那晚安啦。”夏漓退后一步,切断通话。 “晚安。” 夏漓提着袋子,转身往小区门口走去。 进门时她回头眺了一眼,晏斯时已经上车了。 黑色礼品袋静静躺在中控台上。 晏斯时抬手,拿了下来。 那里头装着一只黑色的盒子。 揭开盒盖,才露出礼物的真身。 是枚打火机。 和某个博物馆的联名款式,银色打火机机身,印刻海浪的浮雕。 他按开盖子,滑燃一朵蓝色火焰。 松手,火焰顷刻熄灭。 他并不经常抽烟。 这时候自储物盒中拿出那包买了许久的香烟,敲出一支,衔在嘴里,再度滑燃打火机,偏头,手指虚拢,凑近点燃。 只吸了一口。 手臂搭在方向盘上,他盯着那一点持续燃烧的火星,另一只手将打火机盖子按开,咔哒一声又扣上。 按开,又扣上…… 那火光让他久违地觉得温暖。 ===31(问了几个同学...)=== 晏斯时得空,去了闻疏白家里一趟。 闻家父母听闻晏斯时回国了, 一直同闻疏白念叨, 叫他将人请到家里来吃顿饭。 晏斯时初中那会儿,每次放学跟闻疏白打完球之后,常会顺道去他家吃晚饭。 闻妈妈极为热情, 将他爱吃的菜式记得一清二楚;老家鲜摘的樱桃, 家里亲戚坐飞机人肉背来的北城,就那么十来斤, 也要分一半叫他带回去给家人尝鲜。 那段时间闻疏白对他挺有怨气,说他这种“别人家的小孩”最是烦人。 因为记忆中闻家的这份热情, 晏斯时做了一些思想准备,才去赴了这次应邀。 见面以后, 闻妈妈自然诸多嘘寒问暖, 晏斯时有问必答, 难得没有生出丝毫反感。 他相信闻疏白一定提前同闻妈妈通过气, 她问的那些问题, 虽热情却一点没触及界限。 聊了一会儿,闻妈妈便起身去厨房,说要亲自看汤, 那调味的火候就她能把握, 熬一下午的上好食材, 可不能功亏一篑。 闻疏白耸耸肩道:“我妈一直这样, 罗里吧嗦的。” 闻疏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种嫌弃在旁人听来未尝不是一种无意识的炫耀。 他瞥了晏斯时一眼,不好直接道歉, 干巴巴地转移了话题。 闻爸爸工作之外是个挺随和的人,这也是闻疏白能跟家里人没大没小的原因。 他们这圈子里,闻疏白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父母恩爱,家庭圆满。 其他人关上门来,各家父母都有自己的一笔烂账。 两人的恩爱饭桌上也有体现,那盛出来第一碗汤,闻妈妈一定是先递给闻爸爸。 晏斯时喝了一口,由衷夸赞一句。 闻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还是小晏贴心。” 闻疏白:“哦,这不就是说我不贴心?” “你贴心?年年只知道送我爱马仕,就花色换来换去,一点新意也没有。”闻妈妈同闻爸爸炫耀,“你猜小晏今天来送我什么?翡翠胸针,正冰阳绿的,那设计和种水,漂亮得很。我正愁过几天去茶会,那身套装缺点装饰呢。” 晏斯时说:“您喜欢就好。” “喜欢。怎么不喜欢。”闻妈妈笑眯眯说,“不怪小晏从小就招女孩子喜欢,单就这送礼的心思,谁比得上——哦,小晏你现在有女朋友没有?” 晏斯时都没反应过来这话题是怎么陡然转向的,“还没有,阿姨。” 闻疏白这时候插话:“妈,你可别想自作主张要给人介绍对象啊,晏斯时的脾气你也了解。” 闻妈妈白他一眼,“我是这种多管闲事的人吗?我连你都懒得管,你看你成天晃晃晃荡的,也不知忙些什么东西,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喜欢的姑娘也不敢追。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了……” “……”闻疏白被戳中痛脚,不说话了。 看一眼晏斯时,想叫他帮忙转移火力,哪里知道他只闷头喝汤,也不吱声。 吃完饭,晏斯时陪闻妈妈喝茶闲聊,又同闻爸爸下了几局象棋。 到九点半,结束叨扰。 闻妈妈将晏斯时一直送到了院子大门口。 她笑容亲和,说道:“一直只从疏白那儿知道你的情况,今天亲眼见到了,我就放心了。以后有空常来吃饭,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晏斯时应下,“谢谢您今天招待。” “别客气。你跟疏白一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孩,只可惜……”闻妈妈拍拍他手臂,咽下了剩余的话,只笑道,“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啊,我看你那食量就发愁。” 跟闻妈妈道别之后,晏斯时转身往前方去取车。 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处,闻爸爸出来了,将一块披肩盖在闻妈妈身上,随即搂她肩膀进去。 吱呀一响,对开的黑漆大门阖上。 小院里那一捧澄黄亲暖灯光,一瞬被隔绝。 大抵因为周末,夜生活刚刚开始,回去路上堵成一片。 视野里满满当当的红色尾灯,连成一条行走缓慢的灯河。 晏斯时稍微有些耐心丧失。 他拿过一旁排档储物格里的手机,点开了那简笔画的鱼的头像。 对话停留在他生日当天。 那之后,直到今天,他一次也没在园区碰到过夏漓。 他酗咖啡,每日固定时间段下楼,这园区就一家星巴克,照理不至于这样不凑巧。 手指点按消息发送框,悬停在弹出的虚拟键盘上。 最终没有输入文字,而是再度点击头像,进入朋友圈。 最新一条动态是在三天前。 是条视频,翼装飞行赛事的精彩集锦,末尾赞助商是某运动相机品牌。 再往前翻,上一条发布于一周前。 九宫格照片,机场内景、沿途街道、落地后的第一餐…… 配文是:吃完就干活[加油] 没有定位,但晏斯时一眼认出来是在纽约。 才知道她出差了。 退回到对话界面,晏斯时算了算时差,发出一条消息。 / 夏漓一上午都在和Jerry他们开会复盘此次的宣传活动,直到中午,她在酒店附近找了家简餐店,点一份Tao,边吃,边处理一上午积压的微信消息。 滑动对话列表,很意外发现,一个半小时,晏斯时给她发了条消息。 YAN:去出差了? 夏漓匆忙咬了几口卷饼,剩下的放在盘子里,拿纸巾擦了擦手指,回复消息。 Sherry:抱歉刚刚在忙。 Sherry:是的。在纽约出差。 发完消息,她才想起计算时差,此时国内是凌晨零点四十左右,晏斯时多半已经睡了。 哪里知道,消息只发出一分钟不到,晏斯时便回复了。 YAN:你的工作似乎经常需要出差。 夏漓愣了一下。 他从何得知?难道他翻看过她的朋友圈? Sherry:是的。已经快成朋友们的半个专职代购了。 YAN:那么想请专职代购帮个忙。 夏漓还没回复这条,晏斯时的下一条已经发过来。 YAN:你住在哪个酒店? 夏漓回复了酒店名称和所在街道。 片刻,晏斯时分享了一个地址定位。 YAN:酒店附近有家书店,步行五百米左右。方便的话,能否帮我带本书。 为了方便辨认,还附带了书封的图片。 夏漓切换到浏览器搜索了一下书名。 那是上月刚刚发售的一本计算机与脑神经科学领域的学术著作,目前国内尚没有引进。 Sherry:没问题。 YAN:麻烦了。 Sherry:不客气~ 吃完中饭,夏漓顺便去了趟晏斯时分享地址的那家书店,哪知道居然没有。 她拿地图搜索了其他书店,最近的离此处1.5公里,为了不白跑一趟,她照着谷歌地图上的电话拨过去问询,得知有货,这才权当消食地步行过去。 结束所有的收尾工作,夏漓回国,周五抵达国内。 时差颠倒,作息紊乱。她晚上没睡着,到次日下午,挨不住睡了个漫长的午觉,醒来时已是黄昏。 她从枕边捞过手机,给晏斯时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回国了,周一去上班时把书给她。 YAN:你在家? Sherry:嗯。 YAN:我过来拿吧。顺便请你吃晚饭。 实则,这种临时的邀约夏漓一般都会拒绝。 但大抵徐宁不在家,房间里太安静,她睡了太久,有种沉入水底一样的昏沉,瞧着没关紧的窗户,有风吹动着纱帘起伏,地板上投下一道静谧的夕照。 不知道为什么,就回复了一个“好”字。 放下手机后,寂静的氛围让夏漓又有些眼皮沉重。 她想,再睡十分钟…… 突然惊醒,是因为梦见跌下了楼梯。 她懵然睁眼,才发现手机正在振动,而室内一片黑暗。 她急忙摸过手机,是一个归属地为北城的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接通时她顺便瞥了眼时间,才知已是晚上七点半。 而她发完微信消息那会儿应该是六点不到。 “喂……” “夏漓?” 电话那端竟是晏斯时的声音。 夏漓愣了下,总算彻底反应过来,忙说:“抱歉抱歉!我发完消息就又睡过去了!刚回国作息还有点乱……” “没事。你没事就行。” 电话里听来,晏斯时的声音更有一种毫无波澜的平静。 她将电话免提,切到微信界面看了看。 三条晏斯时的未读消息,第一条是通知他到了,第二条是询问她是不是临时有事,第三条是一则未接通的语音电话。 他多半以为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夏漓很少会这样掉链子,一时有些赧然,“抱歉,我一般不会无故失联……” 晏斯时依然说,没事。 夏漓问:“你已经回去了是吗?” “没有。” 那声音始终听不出什么情绪。 夏漓:“那你……” “你小区门口。”那端声音顿了顿,“你好好休息,我先……” 夏漓打断他:“等我下,我马上下来。” 顾不上更多,夏漓随意找了条长款的针织打底裙套上,披上风衣。 照了照镜子,昨晚犯懒没洗的头发被睡得乱糟糟,她拿齿梳随便梳了几下,翻出一顶贝雷帽戴上。 拿上装书的袋子,揣上手机和钥匙,蹬一双平底鞋,关门,匆匆跑下楼。 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果真见晏斯时正在路边。 着一件黑色硬质料子的风衣,单手抄袋地站在那儿,身形清落,头发让春风吹得几分凌乱。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他转头看过来。 夏漓赶紧两步跑到他面前,喘着气再度道歉:“不好意思……” 晏斯时依然说:“没事。” 她递过纸袋,“你的书。” 晏斯时接了,道声谢,低头看她,“休息好了?” 夏漓很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请你吃饭吧。” “我请。” 晏斯时说完,便转身朝停车处走去。 夏漓只得跟过去。 小区门口只能临时停靠,晏斯时将车停到了附近底商的停车场,步行过去五分钟。 夏漓将方才差点跑掉的帽子摘下,重新戴上,正了正。这时候动作一顿,因为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晏斯时:“问了几个同学。” “谁?” “王琛,陶诗悦。”他语气清淡不过。 是从王琛那儿问到陶诗悦的微信,加了陶诗悦。 陶诗悦只有她的微信,但没有电话号码,又去帮他问七班的同学。 如此一圈下来,终于问到。 ===32(似有痛觉的灼烫感...)=== 吃饭的地方是上回闻疏白推荐里另一家餐馆, 未免饭点排队,晏斯时出门之前提前打电话订了位。 车刚启动, 餐厅正好打过来, 说订座一般只保留到七点半,现在已经超时了,询问他是否还打算过去。 晏斯时抬腕看手表, 让对面再帮忙保留半小时。 也许是那餐厅人均高, 翻台率低,所以答应下来。 到了那餐厅, 有人来带座,将他们引至一个安静独立的卡座。 夏漓先没翻菜单, 到座位上脱了风衣,先去了趟洗手间。 她回来落座时, 晏斯时自菜单上抬头看一眼, 她穿一条偏休闲款式的奶油白的针织裙, 小翻领设计, 露出分明的锁骨。白色很衬她, 像松枝上一捧茸茸的雪。 夏漓翻开菜单,问晏斯时点了什么,在那基础上又添了一个素菜, 一道甜品。 点完以后, 晏斯时接了她手里的那本菜单, 递给服务员。 夏漓端上茶杯啜一口茶, 自袅袅茶烟上瞥去一眼,目光不自觉被他递菜单的手吸引。那真是一双好看的手, 手指均匀修长,皮肤白皙清薄, 手背有并不夸张的青色筋脉,那银色金属腕表,也合衬得相得益彰。 等上菜时,晏斯时问到她的工作内容。 夏漓没想到他会对此感兴趣,介绍说她的工作就是跟海外的市场部门对接,负责一些针对品牌形象的宣传活动,包括策划和落地实施。大部分方案是海外部门主导的,他们更多提供一些支撑性的工作。 “分了亚太、非洲、欧美几个大的市场,我主要是跟美国和加拿大对接,所以会常常飞去那边出差,一年至少三次吧。” 夏漓看一眼晏斯时,见他手指握着茶杯,确实是在认真聆听的模样,这才继续说道,“东部的纽约、华盛顿,西部的西雅图、旧金山……”她垂下眼,抿了一口茶,“以及洛杉矶。都有去过。” 晏斯时抬眼看他,“也去过波士顿?” 是的,波士顿和纽约离得那样近,巴士4小时,飞机1小时。 她飞纽约那么多次,却阴差阳错的,一次也没有去过。 夏漓看他一眼,当他不作声的时候,她总像是隔雾观山。 区别在于,以前她总想探一探那清冷的山的真面目,现在却似已没有这样的执念了。 她低头喝茶时,倒是晏斯时又开口,问她,本科学的什么专业。 “英语……”她下意识答,收音却轻。 而后又反应过来,一个专业而已,能泄露什么秘密。 她那时候花半年啃完英语原版书的心思,报考专业时选英语还是历史的纠结…… 顺着这话题,夏漓问道:“你学的是计算机是么?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就对编程这些感兴趣。” “嗯。”晏斯时同她介绍,他在MIT念完本科之后,就继续深造,拿了CSE MS学位,即计算科学与工程硕士(Master of S putational Sd Engeerg)。 夏漓还挺意外晏斯时没有继续念PhD。据她所知,王琛就还在攻读PhD学位。 夏漓又聊到帮他代购的事,“你说的那家书店没货,我去另外一家帮你买的。” 晏斯时闻言微愕,抬手轻按了一下额头,“……抱歉。” 临时起意的幌子,特意搜索的离她最近的书店,没想到最后还是给她添麻烦。 夏漓却微笑摇摇头,“没事没事,那书店也挺近的。” 边吃边聊,虽然话题依旧不算深入,但夏漓觉得两人相处的气氛已经比前两次要自在、轻快得多。 他们点的餐品里,有一瓶晏斯时点的柚子酒,说是这店里的特色。 晏斯时因为要开车,只喝冰柠檬水,那酒就只有夏漓一人在喝。 柚子酒冰镇过,味道清甜甘冽,真像是鲜榨了一整颗柚子。 饮下去似夏天提前来临。 吃到一半,晏斯时接到一通电话。 他看一眼来电人,起身道:“你先吃,我接个电话。” 大约十来分钟,晏斯时回来。 他坐下说声“抱歉”,解释说是工作电话,对方在公司加班,问他一些数据库参数方面的问题。 夏漓摇摇头,“没关系。” 晏斯时盯着她看了一眼,隐约觉得她面颊皮肤比方才红了两分。 他目光自她手里端着的琉璃酒杯,移动到一旁磨砂玻璃的酒瓶上。 伸手,拎起那酒瓶一看,300毫升的容量,已经去了一半。 晏斯时看她,“你酒量怎么样?” “小瓶装啤酒两瓶的量。怎么了?” 晏斯时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这酒有30度。” 也是怪他,那时候夏漓去洗手间,他点酒时,服务员特意说过,这酒口感调配得很好,喝起来跟果汁没两样,但度数不低。 他忘了提醒夏漓。 “……”夏漓瞳孔定住。 果真,这顿饭还没吃完,她已觉得天旋地转,走到门口时脚步虚浮,差点绊倒。 “小心。”晏斯时伸手,及时将她手臂一提。 也不敢再放手,就这样半搀着她,到了车上。 好在夏漓酒品很好,她喝醉的次数不多,寥寥几次都是不哭不闹,直接呼呼大睡。 这次也是,一上车,那温热空气与舒适座椅齐齐围剿,神志投降得比什么都快。 晏斯时提醒:“安全带。” 挨靠着座椅的人纹丝不动,只闻微沉的呼吸声。 晏斯时一手撑着排档,探身过去,抽出了安全带。 那带着酒气与果香的温热呼吸,就擦过他的颈侧。 他顿了一下,不自然地稍稍偏开头,“咔哒”一声扣上安全带。 似冬日靠近一丛篝火,即便远离了,那微热紧绷的触感,还留在皮肤上。 他不由地伸手去抹了抹自己颈侧的皮肤。 车子穿行于煌煌的灯河,车厢里却昏朦寂静,像是深海里的潜水艇。 晏斯时间或转头看一眼夏漓。 很少体会这种心情,纯粹的平静,而非枯寂,更没有隐藏其下的隐隐焦灼。 只是纯粹的平静。 到了小区门口,晏斯时试着叫醒夏漓,问她具体住在哪栋哪层。 沉酣的人自然没有给他答案。 思索片刻,晏斯时掏出手机,点开陶诗悦的微信:抱歉再麻烦你一次。你有徐宁的电话吗? 半分钟后,陶诗悦回给他一串省略号。 又过片刻,陶诗悦回复道:拉了个群,你群里问吧——晏斯时你这回人情欠得大了,不请我吃顿饭说不过去吧? 晏斯时回复:一定。 退出对话框一看,果然首页多出来一个群聊,群成员一共七人,名称为“老朋友们快来看有人诈尸”。 陶诗悦在里面发了第一条言:你认识的人都在这里了,你自己问吧@YAN。 聂楚航紧跟着冒泡:这是什么群? 晏斯时点开群成员列表看了看,判断昵称为“XN”的,应当就是徐宁。 便在群里发消息道:能否麻烦给我一个你的电话号码@XN。 XN:我来了!! XN:131XXXXXXXX XN:晏同学找我什么事? 聂楚航紧跟着又发了一条:晏斯时?!!@YAN 晏斯时给群列表里还没添加的林清晓、聂楚航和徐宁都发了好友验证,而后拨出了徐宁的电话。 徐宁今天一整天都跟几个大编剧聊一个本子的大纲,头昏脑涨的时候刷刷手机,正好刷到了群消息。 今天陶诗悦帮忙在七班同学间问夏漓电话号码的事,引起了不少的轰动。 夏漓的电话号码,正是她发给陶诗悦的。 现在晏斯时又问她的电话号码,让她有些担忧是不是夏漓出了什么事。 看见有陌生号码打进来,她跟诸位编剧老师打了声招呼,便起身往阳台走去。 接通以后,问道:“晏斯时?” “嗯。是我。” “怎么了?是不是夏夏出什么事了?” “她喝醉了。你在家吗?” “我不在。我今晚估计回去很晚……” “你们住哪一栋?我送她上楼。” 徐宁报了楼栋和门牌号,又问:“她带钥匙了吗?” “我问问。” 徐宁听见手机里声音远了,隐约是晏斯时低唤夏漓的名字,唤了好几遍,夏漓才“唔”了一声。 晏斯时问钥匙,依然是问了两三遍,夏漓这才嘟囔一句“口袋里”。 片刻,电话里晏斯时声音重新靠近,“带了。” “那就麻烦晏同学送她上去?我估计我十二点之前能回。” 晏斯时说:“到时候可能要进屋用一用你们的厨房,希望你不会介意。” 徐宁说:“不会不会!你尽管用。” 她想晏斯时真是十足周到妥帖,既没将夏漓带回他的住处,也没随便将人往宾馆一扔。 知道她与夏漓合租,用厨房这样的事,竟也会提前跟她打招呼。 挂断电话,晏斯时揣上手机和方才从夏漓风衣口袋里摸出来的钥匙下了车。 绕至副驾驶座,拉开门。 轻推夏漓肩膀,她不甚耐烦地皱眉“唔”了一声。 借此刻漏入车厢的昏黄路灯光去看,她脸色酡红,即便不挨近,亦能感受到蓬蓬的热气。 他搭在她肩膀的手顿了顿,紧跟着抬手,垂眸看她许久,终于微曲指骨,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面颊。 那薄而潮红的皮肤,热得惊人。 而他确信,手指触及的那种似有痛觉的灼烫感,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她皮肤的热度。 他替她理了理敞开的风衣,又停片刻。 随即掏出自己口袋里她的钥匙,捏在手里,抓住她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 之后的动作,便有种一气呵成的干脆。 他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座椅上稍稍托起,另一只手臂隔着风衣托住她膝盖弯的上方,就这样打横抱了出来。 侧身,拿手肘推上了门。 待走到小区门口,车自动锁上。 这小区住的基本都是打工的年轻人,门口不查岗。 进去以后,那楼栋号并不是依照顺序依次往下排的,他花了些时间才找到夏漓住的那一栋。 拿捏在手里的蓝色圆形电子门卡碰了碰,楼底铁门解锁。 侧身以手臂推开,里头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 怀中的人很轻,即便抱着上四楼也不觉得吃力。 而叫他这一路脚步似有种一深一浅虚浮感的,不是这份重量。 是她紧贴着他颈侧皮肤的潮热鼻息,连绵不绝。 到了四楼门口,晏斯时将人双脚先落地放了下来,而后搂住她的腰,让她全身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拿钥匙开门,摸到门边开关,白色灯光随揿下的动作顷刻洒落。 再度将她抱起来,走入玄关,蹬了鞋,穿着袜子走进房间。 房子很老,但叫她们精心布置过,那一色的老气的红木色家具,都巧妙地隐藏了起来。 屋里有股柑橘味的清香,似是无火香薰的气息。 两间房房门都是阖上的,晏斯时无法确定哪一间是夏漓的,又怕擅入不礼貌,就将她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他走过去带上了房门,再回到沙发边。 夏漓身上的风衣外套明显裹得人不很舒服,他便帮她脱了下来。 看见餐椅椅背上搭了条毛毯,拿过来,抖开给她盖上。 所幸还有两天才停暖气,室内足够温暖,应当不至于感冒。 之后,去厨房烧了壶热水,放在沙发对面的茶几上。 往玻璃杯里先倒了一杯,将其晾着。 他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独居的经验倒很丰富,一切都是推己及人的考虑。 做完这一切,晏斯时在沙发边沿上坐下,侧低头看着熟睡的人。 伸手,将盖住她额头的碎发拂开。 手指上皮肤的温度与触感,又叫他一顿。 他不清楚自己是在凝视她,还是审视自己。 静默地坐了好久,直至意识到再待下去未免不够礼貌,这才起身。 给徐宁发了条微信,告知她人已经安全送到了,便离开了房间。 晏斯时没意识到自己往回走的脚步很快,呼吸也有几分失于平静。 到了路边,看见车子雨刮器下压了张纸,取下一看,是临停超时的罚单。 上了车,他没所谓地将其往中控台上一扔。 仍有似有若无的香气,清酒与柚子的清冽。 好似薄薄的纤维,沾在了他的衣服上。 他在寂静中目光扫过那已经空掉的副驾,看见一抹白色。 探身去捞。 是她掉落的贝雷帽。 ===33(暗潮涌动的硝烟味...)=== 夏漓这一觉直接睡到次日清晨七点。 那沙发睡得她全身都似被捶打过的酸痛, 稍微动一动,脑袋里神经跳痛。 她撑着爬起来, 去找自己的手机, 最终在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口袋里发现了。 她正觉得口渴极了,端起来一饮而尽,再看水壶里还有, 又添了一杯。 刷牙时,瞧着镜子里几分蓬乱的头发, 伸手抓了一把。 渐渐想起昨晚跟晏斯时出去吃饭,被半瓶果酒干趴下的糗事。 最后的记忆, 是她上了晏斯时的车。 洗头洗澡之后,夏漓擦干头发, 顶着干发帽回到自己房间。 解锁手机, 锁屏弹开后的页面, 微信图标右上角, 缀了一个未读数字为“327”的红点。 她所有的群都设置了免打扰,一般情况下很难出现这么大规模的未读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工作方面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所以有谁为了方便沟通, 或者不如说甩锅更贴切, 于是新拉了一个群。 做好心理准备, 点开微信。 确实有个新群, 但不是工作群。 “老朋友们快来看有人诈尸”。 哪个正经工作群都不会起这么不正经的名字。 327条的未读消息,有283条都是这群一夜聊出来的。 夏漓点进去, 稍微往上拖了拖聊天记录,发现晏斯时竟然在这群里。 再看群成员, 除了她自己,剩下的六人是晏斯时、林清晓、徐宁、聂楚航、王琛和陶诗悦。 细品如此诡异,结合群名来看,又如此合理。 群主陶诗悦真是个天才。 大抵是闲的,夏漓将聊天记录一直拖到了最开始的地方,然后顺着时间顺序往下翻。 这群建立的初衷,是晏斯时问徐宁的电话号码。 间杂着似乎有点状况外的聂楚航,@晏斯时的微信号,追问他是不是晏斯时的消息。 晏斯时很长时间没回复,群里其他几人乱七八糟地聊了一会儿。 直到快四十分钟后,晏斯时出现了,回复了聂楚航:是我。 于是群再度活跃起来,几乎都围绕晏斯时展开。 问他在哪儿工作、做什么行业、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没继续读PhD——最后这条是王琛问的。 晏斯时基本都回答了,但很简短,那风格未免太像是个理智冷静、言简意赅的AI。 等基本信息都问过之后,后面内容便是混乱的自由开麦环节:王琛孜孜不倦地表达对晏斯时没有继续深造的惋惜;聂楚航和林清晓见缝插针地名为互怼实为撒狗粮;在香港工作的陶诗悦说下月可能要来北城出差,让晏斯时到时候请客…… 这所有的消息里,夏漓特别在意的是,群刚刚建立那会儿,林清晓发的一条—— xxxxiao:今天怎么这么兴师动众地找我们家夏夏@YAN。 所有专门@晏斯时的消息,他都回复了。 独独这条。 直到翻完了所有的群消息,夏漓都没看到晏斯时关于这条的回答。 退出群聊,再去查看那些单独发来的消息,都是昨晚的。 起初是王琛: ——晏斯时问你的电话号码。 然后是陶诗悦发了两条: ——嗨嗨,你跟晏斯时现在有联系? ——他找我问你的电话号码,看到消息回我一下~ 徐宁的则是: ——夏夏你在睡觉吗?你有陶诗悦微信吗?她在问你的电话号码,你回复她一下? ——哦她说是晏斯时叫她帮忙问的,你直接回复晏斯时也可以。 ——我把你电话给陶诗悦了哈。 ——酒醒了没?还OK吗?我马上就到家了。 林清晓发了好多条: ——徐宁跟我说,陶诗悦找了好几个七班的同学问你的电话号码? ——还是晏斯时让她帮忙问的?? ——你跟晏斯时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我是不是漏掉什么瓜了???? ——陶诗悦拉群怎么还把我拉进去了[撇嘴] ——……你消失了吗! …… 夏漓从来没有经历这么混乱的一个清晨。 她一个朋友圈里的不活跃份子,何曾体验过这种仿佛全世界都在找她的焦点时刻,一瞬甚至怀疑是不是误拿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剧本。 就在她一一回复这些遗留信息时,欧阳婧也凑热闹般的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我好像吃到了一个关于你的瓜。 等基本处理完这些消息,夏漓头发都快干了。 她顺利地欠下了欧阳婧、林清晓和陶诗悦各一顿以八卦为主题的聚餐。 最后,点开了和晏斯时的对话框。 打算道声谢,想了想,又决定完全搞清楚再说。 去浴室将头发完全吹干,换了身衣服,夏漓下楼,去附近吃了早餐,顺道给徐宁也带了一份。 到家半小时,夏漓正拿笔记本在餐桌那儿处理工作邮件,徐宁打着呵欠从卧室出来了。 “早。” “早——你酒醒了?” “嗯。” “我昨晚回来喊了你的,你没醒。我也抱不动你,就让你继续在沙发上睡了。” 夏漓说没事,“给你带了早餐,可能有点冷了。” “我刷个牙过来吃。” 一会儿,徐宁坐到餐桌旁,摸了摸装早餐的袋子,尚有两分温热。 她懒得拿去热,就这么打开吃。 夏漓半阖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望向徐宁:“我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 “晏斯时送你回来的啊。他给我打电话问了楼栋号。” 这部分夏漓看群里消息就猜到了,“我的意思是……我怎么上楼的。” 徐宁吸豆浆的动作停了下,“……你那时候还能自己走路吗?” “……应该不能。”她神志都不清醒,那段记忆完全丢失。 “那就是抱的或者背的呗。”徐宁做出合理猜测。 “……” 徐宁打量着她,挤眉弄眼笑道,“有点遗憾吧?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哪有!” “你们是不是在暧昧啊。” “那就更没有了。” “晏斯时什么性格的人,昨天为了你兴师动众。你不知道多少人跑过来问我什么情况。” “……大家是不是有点太闲了。” 徐宁不再打趣,认真分析道:“我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过你写的那‘回忆录’,客观说高中时候他对你就挺特殊的。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没对欧阳婧和陶诗悦做过吧?陶诗悦跟她还更熟呢。” “……是吗?” “你现在对他什么感觉?” 夏漓却似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她端过杯子喝了口水,牙齿轻磕着玻璃杯边沿,陷入思索。 过年那一阵,夏漓有个大学室友找她聊天,同她分享了一件无语的事: 初中时特别迷恋班里的一个男孩,黑黑净净,个子高高,阳光又帅气,成绩虽然一般,但篮球打得好极了。那时候少说年级三分之一的女生都喜欢他。过年期间初中同学聚会,十年后再次见到那男生,简直幻灭——不过二十五六岁,已然胖了一大圈,脸也发腮了,黑胖黑胖形容毫不偏颇。他只读了当地一个很一般的大专,如今在做什么她已没心思打听,只觉得他言行举止变得好粗俗猥琐,类似“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风流是正常的,都要到二十七八岁才能稳定下来”,“找老婆还是不能太看颜值,得找贤惠顾家、孝敬公婆的”……明显冒犯女性、大男子主义的言论张口就来。 她简直有种五雷轰顶的心情。 最后室友下结论:死掉的白月光才是完美的白月光。 而晏斯时呢。 从回忆里走回到现实的晏斯时,丝毫没有叫她觉得幻灭,依然是那时的霁月光风。 反倒她出社会以后,接触了更多人,发现没了象牙塔那单纯环境的粉饰,大部分男性暴露出来的真实面目,各有各的可憎。 也就更能懂得,如晏斯时这样优秀、自律、谦逊又懂得尊重女性的男人有多难得。 或许是她变得胆小现实,比以往更清楚她与晏斯时的差距。 也就不敢挟着过去那份磅礴的心事,义无返顾投入他曲折的山川。 她最最怕的不是没有结果,是她会忍不住反复衡量自己的付出,如饿久之人遇到食物必要报复性暴饮暴食那般,急着为自己过去漫长的单恋讨一份“公道”。 她不想自己变成这样的人。 太复杂的心情。 当下她只能说: “……我不知道。” 徐宁吃过饭,回自己房间赶稿子。 夏漓轻敲键盘的动作停下,摸过手机,点开晏斯时的微信。 Sherry:抱歉昨晚喝醉失礼了。谢谢你送我回家。 YAN:不客气。 YAN:酒醒了? Sherry:嗯。 对话暂时停顿。 夏漓手指在九宫格键盘上敲下一个“我”字,又删掉。 她有种很不自然的心情。 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因为她不记得而不存在。 像是一种身不由己,她总会不断去挖掘昨晚那段丢失的记忆,试图回忆起来:究竟是背的,还是抱的? 晏斯时肯定知道。 ……可她总不能问他吧。 对话界面里,倒是晏斯时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YAN:你的帽子落在我车上了。 夏漓这才意识到确实没见那顶帽子,赶紧回复。 Sherry:能麻烦你周一带去给我吗? YAN:好。 结束对话,她忍不住去分辨,自己有没有因为又将跟晏斯时见面,而对周一的厌恶感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 周一上班,上午例行晨会。 夏漓对此次活动做了个总结。 散会后宋峤安单独又称赞了一番她的工作,说部门年度旅游定在了六月,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 夏漓笑说:“这种事情还是行政决定吧,我都可以,我听安排。” “行政也是从我们这儿收集意见。” “那我就听大部分人的意见。” “……” 宋峤安倒也不气馁,夏漓的性格他很了解,“那为了犒劳你出差辛苦,晚上我单独请你吃饭?” “下班了只想马上回家睡觉怎么办?时差还没倒过来。”夏漓笑盈盈的,再度四两拨千斤地婉拒了他的邀请,“下次吧。” 宋峤安暂且不为难她了。 夏漓回工位上,登陆桌面版微信,点开了和晏斯时的对话框。 Sherry:中午有时间吗? 晏斯时几乎是秒回的。 YAN:有。 Sherry:麻烦你下楼把帽子给我可以吗? YAN:可以。 Sherry:十二点半,中庭的那个咖啡座碰头? YAN:好。 夏漓算着时间,点了份外卖。 那外卖差不多12点10分送到楼下。 她下楼去拿了外卖,顺便去星巴克买了杯冰咖啡,而后走去中庭的咖啡座那儿等人。 几张露天桌椅,一把深绿色遮阳伞。 这里保洁做得不到位,椅子和桌子常常落满枯叶和沙尘,久而久之就成了摆设。 大家一般不会在这儿歇息,更多是像她这样,当个“接头”的地点。 她把外卖袋和咖啡袋搁在桌上,捏着手机四下环视了一圈。 园区四面都是办公楼,还真不确定晏斯时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工作群里有新消息,夏漓低头回复。 片刻,忽觉有一阵熟悉的清冷气息略过鼻息。 一顶帽子直接落下,轻轻盖在她头顶。 她倏然转身,一瞬屏息。 晏斯时就在她身后,近得只离咫尺。 咖色风衣内搭白色衬衫,软而不失筋骨的料子,叫他高峻的身形撑得孤松玉立。 三月中,晴好天气初见端倪。 清透天光里,猝然这样近的对视,那清贵衿冷的面容,好看得叫她一霎失神。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她笑问,抬手拿下了头顶的帽子,又不动声色地退一步。在他的气息里,她总有种无法呼吸之感。 “或许是你看手机太投入没注意。”晏斯时目光略过她身旁桌子上的两只袋子,“中午就吃外卖?” “吃外卖快一点,还能有时间午休一会儿。” 夏漓拿起星巴克的纸袋递给他,“这个是请你的。前天真是麻烦你了。” 晏斯时伸手接过。 便是一瞬沉默。 眼前的人穿一件白色宽松的套头毛衣,浅青玉色的齐踝半身裙,像濛濛烟雨天,青柳梢头初放的一点新叶。 他片刻走神是因为想到了前天晚上。 是之后冷静下来,才自感逾距和唐突。 眼下再见夏漓,难免有两分不自在。 但晏斯时看着她,话语倒是没怎么犹豫:“今天晚上……” 话没说完,被不远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夏漓!” 夏漓转头看去,是自园区大门口方向过来的宋峤安。 宋峤安大步走过来,很随意打了声招呼,笑问:“你们一起吃中饭回来的?” 夏漓说“不是”。 宋峤安没多问,告诉夏漓道:“刚接到的通知,今晚跟设计部门有个联谊团建。” “去哪儿?”夏漓瞬间有些苦脸。 “SO3。新开的一个餐酒吧。” “……都要去吗?” 夏漓奉行的职场生存原则之一是,下班以后同事就是陌生人,非必要绝不联系,更会谨慎与同事交朋友。至于团建这样的事,能逃就逃。 “部长组织的,你说呢?” “……好吧。” 宋峤安抬腕看一眼AppleWatch,“回办公室?” “您先回去吧,我再跟我同学说两句话。” 宋峤安闻言,转过目光,打量晏斯时。 晏斯时冷漠回视。 邀请被截胡。他难得目光里两分戾气,却也是极难捕捉的,似薄薄的刃,只有寒芒一闪而逝。 一时间暗潮涌动的硝烟味,只有当事的两人自己察觉。 宋峤安说:“那好吧,我先上去了。” 待宋峤安走后,夏漓问晏斯时:“你刚刚想说什么?” 晏斯时平静说:“……忘了。” ===34(悉数撞进了她的心里...)=== 下班后, 夏漓拖拉着最后一点工作不肯一口气完成,试图以此逃脱团建, 但宋峤安没有让她得逞。 作为组长, 他对她的工作内容了如指掌。 此时刚完成了一个项目,下一个项目还在调研阶段,再忙又能忙到哪里去? 发送日报邮件, 夏漓关了电脑, 拿上包和外套,趁着宋峤安去洗手间的当口, 和部门的另外几个女同事一同出发了。 宋峤安有一部车,夏漓很怕到时候他会提出载她一起过去。 夏漓不迟钝, 对宋峤安的意图一清二楚。 她对宋峤安本人其实不反感,毕竟在他手下干了三年, 当时第一次出国出差, 小到怎么递签证这样的细节, 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她只是对他没有朋友之外的其他感觉。 他们部门人员构成相对偏年轻化, 公司也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条例。 宋峤安对夏漓的态度, 部门都有所察觉,有时候还会跟着起哄一两声。 正因为如此,夏漓尤其注意与宋峤安相处的分寸感, 怕态度不够明确让宋峤安误会, 也怕态度过分强硬会让彼此尴尬。 夏漓和那几个女同事先到的SO3。 夏漓身旁位置坐了人, 此刻那人却主动站起身给宋峤安让座, 一边笑说:“宋哥来这儿坐!” 夏漓总不能阻止别人让座,只得一脸尴尬地别过了脸, 端水杯喝水。 宋峤安坐下以后便问她:“怎么刚刚一眨眼的工夫你就不见了?” “跟Sara她们有个话题没聊完,就一起过来了。” “要不要先单独点一点儿小吃?行政他们统一订的套餐, 要等人都到齐了才会上菜。” 夏漓摇头:“不用,我还不太饿。” 她不想再跟宋峤安聊工作之外的话题,就拿出手机,佯装要回复朋友紧要的微信消息,一边手机打字,一边几分敷衍地应着宋峤安的话题。 果真,没一会儿,似乎宋峤安觉得索然,转头去跟另一边的同事聊天去了。 人陆陆续续赶到,差不多快到齐时,开始上餐。 他们团建包了半场,散座区的桌子拼起来,连成了两张大的长桌。领导将两个部门的人打散混坐,夏漓他们这一桌插-进来不少设计部的人。 晚餐开始,宋峤安作为小领导,自得负责活跃气氛。 夏漓很高兴他没空顾得上自己,乐得闷头吃东西,偷偷刷手机,几乎不参与任何大的话题。 坐在她另外一边的,是那时候被领导“调剂”过来的一个设计部的男同事,也不怎么参与话题,倒是默默地观察了夏漓好一会儿。 在夏漓放下手机,给自己续果汁的时候,男同事出声了:“你是负责上回纽约那个项目的Sherry?” 夏漓抬眼看去,微笑道:“是的。” “我参与过这项目的视觉传达设计,跟你微信上对接过工作。” 男同事手指碰一下鼻尖,有些腼腆,“叫我Zack就行。也可以叫我小林,我叫林池宇。” “我刚刚听见你好像在玩一个三消游戏……” 林池宇点头,“有个跟它类似的,画风和UI设计更漂亮,你也可以试试。不过国区没有,你有美区账号吗?” “有。游戏叫什么?” 夏漓的App Store此刻就登的是美区账号,因此直接将其点开。 林池宇报了名字。 夏漓输入,“……好像没搜到?” “是不是拼写……这个游戏的名字很容易拼错。” “你看下?”夏漓将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 / “行情很好,不怪某些人有危机感。”卡座区,闻疏白收回饶有兴致观察了半天的目光,调侃道。 对面的晏斯时没什么表情,只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加了冰块的清水。 闻疏白自称主职是享受生活,副职是才是做投资的。他读大学那会儿就权当玩票地投过几家实体餐饮店和虚拟创意热店,赚得盆满钵满。发展至今,已然能脱离闻家的荫蔽自立门户了。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风口将会是人工智能、新能源汽车、自动驾驶等这些高新科技领域。 晏斯时刚刚回国那会儿,闻疏白拉着他详细打听过美国那边的行业现状,很有投身这些行业的打算,尤其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有太多细分领域,未来还是一片蓝海。 晏斯时作为一线研发人员,掌握行业最前沿的风向,而闻疏白学金融的,和这种纯理工科领域差了一个天堑。 三五不时的,闻疏白就想喊晏斯时出来聊聊,给自己补补课。 晏斯时说今晚请他吃饭,他推掉了没什么建设性的局,欣然赴约。 来了才知,晏斯时醉翁之意不在酒。 闻疏白对这上一回初次相见时印象就很不错的姑娘多了两分好奇,一边跟晏斯时聊天,一边时不时地观察几眼。 就发现他们那团建还没过半,就先后有两个男的对她殷勤备至。 闻疏白屡次打量晏斯时,试图从他那冷淡的表情里多分析出一些内容,但都是徒劳。 他们是从幼儿园起的交情。 这么多年,闻疏白没见晏斯时谈过恋爱。 样本为零,自然没有经验可供参考。 他印象里晏斯时对女生一直都挺冷淡的,倒不是说爱答不理,而是那种一视同仁的礼貌和疏离。 唯一关系好一些的,也就方舒慕。 而就上次晏斯时生日那天聚会的状况来看,方舒慕不但很难成为那个例外,还极有可能被彻底摒除在晏斯时的社交圈子之外。 因为方舒慕姓方。 而方家跟晏家三代交好。 两人吃东西聊天,而晏斯时对夏漓那一边的情况,虽密切关注,却似乎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 闻疏白好几次说:“我看她挺无聊的,你要不把她叫过来喝点东西?” 晏斯时都无动于衷。 闻疏白笑说:“我妈怎么好意思说我不会追人。来都来了,你就一点行动也没有?” 晏斯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拿餐巾擦了擦手,起身去洗手间。 刚踏进门,听见里面有交谈声。 很巧,是夏漓的那个直属领导,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两人可能有点饮酒上头了,正在接水龙头的凉水洗脸。 那眼镜男笑道:“老宋你还没把人追到手?” 夏漓领导说:“这不得循序渐进。” “你俩都共事好几年了吧,能不能行?一起出差那么多回,孤男寡女的,怎么就没把握机会……” “别这么说。”夏漓那领导的声音有两分不悦,“谈恋爱这事得讲究两厢情愿……我这不正在努力追吗?” “瞧着不挺纯挺好拿捏的,这么难追?老宋你要不行,换我来吧,我保管一星期给人拿下……” 夏漓那领导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大抵是碍于情面,没说什么。 晏斯时走到了一旁空置的洗手盆前,拧开水龙头,凉水浇下来时,他冷声道:“烦请说话放尊重些。” 一旁的两人齐齐转头。 眼镜男:“……你在跟我说话?” 晏斯时冷眼瞧着他。 眼镜男莫名其妙:“你谁啊?我们认识吗?” 宋峤安:“……他是夏漓的同学。” 眼镜男瞬间有两分心虚,但嘴上却说:“怎么着?你也对人有意思?想分一杯羹啊?那去我后面排队。就开句玩笑,至于……” 眼镜男话没说完,晏斯时倏然上前,猛地一把揪住他后颈衣领,按着他的后脑勺,径直往水盆里按去。 流水声中,晏斯时声音淬冰一样的冷:“好笑吗?” 眼镜从鼻梁滑落,“啪”一声掉进水盆里,眼镜男挣扎,却没想到压在脑后的手掌竟纹丝不动。 那冰冷声音又问一遍,不急不缓地:“好笑吗?” 眼镜男嚎道:“老宋!老宋!” 宋峤安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去拉晏斯时,“兄弟,兄弟!算了,算了……就喝醉说了两句胡话,不至于……” 晏斯时视线移动到宋峤安脸上。 那似寒刃锐利的目光,让宋峤安也不禁有些发憷。 最终,晏斯时松了手,冷嘲道:“你就这么当她领导的。” 宋峤安顿时讪然。 眼镜男眯着眼,趁势从水盆里捞出了眼镜。 宋峤安见他还有撸袖干架的意思,急忙拽着他手臂往外拉,“行了!走吧!” 两人走到了门口,眼镜男仍有两分不忿,低声嘟囔了一句,“他先动的手,怕什么?大不了报警……” 混杂着流水声,那道冰冷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过去:“你可以报警试试。” 这话的语气更近似一句警告。 外头没声了。 晏斯时就着冷水,洗了好一会的手,眼底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的厌烦。 他整了整衣服,洗了一把脸,这才出去。 闻疏白正在给自己倒酒,瞥了眼对面落座的晏斯时,愣了下。 他脸上沾着水,神色沉冷,眼里似有几分乖戾之气。 “……怎么了?” 晏斯时不说话,只端起玻璃杯咽了一口冰水。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那边团建,这边小酌,一切照旧。 团建的这一边,酒酣饭饱,场子彻底热起来。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夏漓就会伺机溜走。 她四下看了看,大领导和宋峤安都不在这一桌了,判定这是个好时机。 便将手机锁定,装进包里。 转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时,捞了个空。 这才发现,外套落在地上了。 夏漓捡起来一看,顿时有两分崩溃: 是她前阵去出差时,在纽约新买的薄呢外套,昼夜温差大的春季,早晚穿刚刚合适。 她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精打细算,挑的都是质感和版型上佳的。 这外套料子轻柔,颜色也是漂亮的浅灰色,而此刻,它掉在了地上不说,还被不知道经过的谁,踩上了两个脏兮兮的脚印。 她抱着那衣服,拍打了几下,没拍掉,心疼得要命。 就在这时,宋峤安端着酒杯过来了,看出她要走,就说:“这就回去?” 夏漓不说话,只低头徒劳地继续拍自己的大衣。 这一刻,心底生出了强烈的辞职的冲动。 “再待会儿呗?这个点车难打,我送你回去。” 说着话,微醺的宋峤安就要伸手去捉她的手臂。 夏漓正要躲开,宋峤安的手臂被人一挡。 夏漓抬头,一愣。 晏斯时伸手,抓着她抱在手里的大衣,往他的方向轻轻一拽。 她似不由自己地被带了过去。 晏斯时冷冷地瞥了宋峤安一眼。 经过方才洗手间的事,宋峤安自知理亏,这会儿也就不再吭声。 晏斯时低头看向夏漓,声音清淡却温和,“我送你回去?” 夏漓点头。 她心情糟糕透顶,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晏斯时抓着她的大衣,她跟在他身后。 那种微妙的被牵引的感觉,让她心潮微微泛起。 到了餐酒吧门口,晏斯时松了手,低头打量她,问道:“冷不冷?” 夏漓摇头。 晏斯时稍顿,伸手,将她抱在臂间的大衣拿了过去,“我帮你拿着。” “衣服弄脏了……” “没事。” 晏斯时往衣服上瞥了一眼,那两个脚印很是分明。 便说:“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干洗店,等会顺道送去就行。” 夏漓点点头。 两人步行往停车场走去。 夏漓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晏斯时沉默。 就是在这时,夏漓从这沉默里反应过来。 心里有面小鼓,轻敲了一下。 她想,总不会是“偶遇”。 晏斯时知道她在哪儿团建,“偶遇”这借口太拙劣,在他这儿应当是不屑一提。 她突然间便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沉默发酵过后,更有种叫人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微妙。 一直到前面拐了弯,夏漓鼻腔一痒,打了个小声的喷嚏。 疏疏的风,吹在身上其实并不是太冷。 “冷吗?”晏斯时却出声了。 她摇头,否认的话却不及晏斯时的动作快。 下一瞬,他就将她的外套往她怀里一递,随即脱下自己身上的长风衣,往她背上一盖,再接回了她弄脏的外套,抱在臂间。 这一系列动作,都没让夏漓找到阻止的空隙。 那风衣往下滑,她急忙伸手拽住衣襟。 几乎立即想到了很久之前,和晏斯时逃课的那一晚。 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沉默。 这样相似的一幕。 她想,她穿过三回他的外套了。 任何事情重复三遍,都应当多了些意义吧。 她突然不敢去看晏斯时。 那外套夏漓没穿上,就这样披着,不自觉地维持着两手抓着衣襟的动作,被那衣服上沾染的气息包围着,一路上心情都有些莫名的失陷感。 “你……你不会冷吗?”夏漓出声。 晏斯时白日穿的那件衬衫外面,多套了一件浅灰色毛衣。 只是那料子看着很薄,总觉得御寒能力堪忧。 “不冷。” “要不走快点吧。”夏漓提议。 她话音刚落,晏斯时真就加速。 仗着腿长,快步如风,让她恨不得小跑才能追上。 就在她将要赶上的那一瞬,晏斯时倏然停下脚步,转身。 她也赶紧停步。 隔了半步的距离,晏斯时低头看她:“还要再快点吗?” 她觉得他话里有隐约的笑意。 一时间微怔。 也就忘了防备。 钴黄路灯光似在她眼里劈出了一条直直的道。 晏斯时的目光就这样看进来。 这晚的夜风,像是悉数撞进了她的心里。 谁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否则她听胸腔里隐隐慌乱的潮声,怎么还是旧日频率。 ===35(昏暗与暧昧总是互生...)=== 干洗店里灯光洁净, 空气里有股干燥的洗涤剂的香味。那微微轰鸣的声响,似乎来自于后方运作的机器。 前台工作人员拿着夏漓的薄呢外套, 检查那脚印污渍, 又翻看标签查看面料成分。 大抵是他们的工作作风,每一项都查看得很仔细。 这慢条斯理的动作,无限拉长了时间, 叫夏漓有种幻觉, 仿佛能听见身旁的晏斯时,那腕上手表时针走动的滴答声。 她稍稍别过目光看了一眼, 只触及晏斯时的手臂便收回,没敢去看他的侧脸。 浑然不察时没有什么, 而一旦有了意识,神经便不自觉地绷紧, 不由她主观意志控制。 工作人员将信息写了张卡片, 塞进外套口袋里:“三天之后就可以来取了。” 回到车上, 晏斯时继续将车子往夏漓的住处开去。 半晌, 没有人说话,车厢里连音乐声都没有。微妙的寂静。 晏斯时看一眼副驾驶上的人,她垂着眼, 手里虽捏着手机, 但并没有点亮。 夏漓回神, “……没有。可能团建太累了, 一直闹哄哄的,一安静下来就只想发呆——你会这样吗?” 车里开了暖气, 微燥的风,吹久了有几分热。 夏漓伸手, 拨弄了一下出风口,若无其事地问:“……你今天一个人去的么?” “你们在卡座区?” “嗯。” “难怪,我完全没注意到。” 矛盾似乎是人的本质特性之一,就像此刻,她明明很想试探出答案,又在需要更进一步时打了退堂鼓。 就这样没头没尾地沉默下去。 她跟晏斯时好不容易熟稔起来的氛围,仿佛又变得不自在起来。 安静了好一阵,晏斯时出声:“你的那位领导……” “他怎么?” 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到底不是晏斯时的作风,况且,以他所知,夏漓的性格绝不似她外表那样柔弱,应当无须他费心提醒。 “没什么。”晏斯时最终说道。 车子临停于小区门口的树荫下。 夏漓道谢,而晏斯时依旧说“不客气”。 夏漓不由地笑了一声。 晏斯时看她,“笑什么?” “我感觉我们好像在做任务,每次都是这两句。” “那下次你对我别再这么客气。” 夏漓被晏斯时这句听来十分平淡的话烫了一下。 大抵要怪这寂寂车厢里,只有仪表盘与中控屏散发幽幽的光。 昏暗与暧昧总是互生。 她很快调整几分惚恍的心绪,说“那我上去了”,解了安全带,伸手去拉车门。 晏斯时于此时出声,清凌一把嗓音,语气里不含笑,但确实叫人听出两分玩笑的意思—— “你要带走我的衣服?” 夏漓动作一顿。 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腿上还堆放着他那件咖色风衣,不知不觉已抱了一路,几与体温无异。 她急忙将衣服拿下来,往座位上放。 手指也烧起来。 拉开了车门,夏漓下车,掌着车门,还算镇定地说道:“拜拜。” 晏斯时隔着车厢昏暗的光线看向她,“晚安。” / 晏斯时外婆戴树芳要来北城例行复查。 检查楚城就能做,楚城地方小归小,到底也有自己的三甲医院。 但为了叫晏斯时放心,戴树芳宁可多些奔波。 况且阳春四月,正是北城最舒适的时节之一,散散心也是好的。 外公霍济衷已不怎么管公司具体的事务性工作,闲来无事,也就陪戴树芳一道前来。 两位老人住不惯酒店,晏斯时提早让人把桃月里的房子打扫了出来。 这房子是晏斯时的母亲,霍青宜结婚之前,霍济衷给她买的。 原是想假若婚后夫妻发生矛盾,霍青宜在北城能有个去处。 房子空置多年,许多电气设备也已失修,收拾起来颇费工夫。 验收工作晏斯时委托给了闻疏白。 闻疏白去过之后,同晏斯时汇报,那地方老是老了点,舒适性不错,住人没问题。 “还是那时候的房子质量好。”闻疏白感慨,递还了桃月里的钥匙给晏斯时,“——话说我总觉得似曾相识,我是不是曾经去过。” 晏斯时面色平淡,“你小学去过。”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了?我们小学的时候,阿姨在那儿住过?” 晏斯时不再作声。 闻疏白立即反应过来,不该提到他妈妈霍青宜。 也明白了验收工作晏斯时为什么要叫他去,自己不肯露面。 与霍青宜有关的事,在晏斯时这儿,尚且还是禁忌。 预定时间,戴树芳和霍济衷出发前来北城。 与二老同行的,还有罗卫国。 罗卫国儿子罗威也在北城上班,他陪同二老,也顺便抽空看看儿子。 戴树芳不怎么喜欢罗卫国,但霍济衷说他热心细心,带着有什么事情要办,也好有个使唤的人。 外公外婆抵达那日,晏斯时开车去机场接人,一道吃过中饭,再送去桃月里。 挺窄一条巷子,再拐进去不便倒车。 晏斯时就在巷口停下,卸了后备厢的行李,送二老往里走。 门前一株幽绿石榴树,荫了一片天光,其上天色湛湛,似群青琉璃瓦。 晏斯时停在门口,敲了敲门。 片刻,有个穿蓝色工作服的阿姨过来开了门,拎过了他身旁的行李箱。 晏斯时转身对二老淡笑说:“里面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你们看看如果还缺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戴树芳看着晏斯时,“你不进去啊,小晏?” “我就不进去了。” 两位老人默然一瞬,没说什么。 晏斯时说:“你们先休息,外婆我明早来接您去医院复查。” “你明天不上班哦?” “我请假。” 次日,晏斯时陪同戴树芳去医院做了全套相关的检查,复查结果十分理想,主治医生让加强锻炼和营养,下次全面复查,可以安排在一年以后。 后头恰逢周末,戴树芳想去瞧一个医疗器械的展览,但很不巧,与晏斯时一个业界论坛的时间重了。 在餐厅包厢吃饭时,聊起这事。 罗卫国说:“小晏总你大可忙你的去,我陪霍董和戴老师去参加就行。” 戴树芳有些嫌弃罗卫国,他这人周到细心不错,但往往殷勤太过,“你跟着去还叫不叫人消停?” 罗卫国笑说:“那要不我叫我儿子来?他对北城熟得很。” 戴树芳就更嫌弃了。 罗卫国这人的脸皮好似天生比别人厚两分,又说:“这展览全都是外国展商吧?正好,我在北城还认识一个人,我老乡闺女,念的就是英语专业。她给戴老师您做向导,您一定满意。” 戴树芳说:“我都不认识,放我跟前做什么……” 晏斯时此时开口了,“您见过的。” 戴树芳说:“哦?” “我高二那年明中校庆,她跟您打过招呼,姓夏。” 戴树芳思索片刻,“是不是那个,当时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夏什么的女儿?” 罗卫国讪讪地说了句“是的”。 可见那时候夏建阳那事闹得多难看,一贯不怎么关心厂里事务的戴树芳都听说过。 戴树芳说:“印象中那小姑娘挺乖巧的,怎么有这么一个父亲。” 罗卫国说:“人小姑娘争气,比我家罗威可争气多了。现在在一个什么科技公司上班,好像是外企,还是什么国外部门……您要是觉得可以,我给她打电话,问问她有没有时间。” 戴树芳:“那你问问。” 晏斯时平声说:“我来。” 罗卫国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晏斯时:“我说我来打电话。” 戴树芳敏锐捕捉到什么:“小晏你跟人认识啊?” 晏斯时“嗯”了一声,却不欲解释太多,起身,拿着手机走到了包厢的窗边,播出电话。 夏漓接到电话时刚刚午睡结束。 趴久了手臂发麻,滑动两下才将手机接通。 “在忙吗?” 听见晏斯时的声音,夏漓不由地坐正了两分,端起一旁马克杯喝了口水,“没有,还在午睡时间。” “周日有空吗?” 夏漓点开电脑上的日程安排看了看,“有。” “可能有些唐突……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听完晏斯时的讲述,夏漓有两分犹豫。 大抵这分迟疑被感知到了,晏斯时说:“不方便也无妨。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情世故。” “不是……”夏漓忙说,她对晏斯时外公外婆的印象其实很不错,“有个条件可以吗?” “你说。” “让罗叔叔别跟着去。” 她听见电话那头,晏斯时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好。” 这声极难捕捉的轻笑,让夏漓觉得,她似是跟晏斯时达成了某种默契。 毕竟,当年正是基于对罗卫国的招架不住,才有了晏斯时同她借耳机的事。 才有了她一切心事的开端。 周日,晏斯时亲自开车将外公外婆和夏漓送至展览门口。 三人下了车,夏漓特意落后一步,跟他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二老。” 晏斯时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36(潜藏的暗流...)=== 会展中心附近有条老街,观展之后, 夏漓就带着两位老人逛街去了。 那周围路狭人多, 晏斯时将车停得稍远些,步行过去。 老街入口处砌了球形石墩分阻机动车,晏斯时在道旁的梧桐树下等人, 没多时便从人流中寻得三人身影。 戴树芳怀里抱一束花, 从石墩间的间隙走出来,夏漓紧随其后。 晏斯时走上前去, 看戴树芳怀里的花。 黄色调花束,一眼瞧去有黄玫瑰和洋甘菊, 拿雪白雾面纸包着,很有春日气息。 “那他算是开窍了。”戴树芳笑说, “刚刚逛街路过一家花店, 小夏送的。” 晏斯时顺势将目光投向夏漓。她作休闲打扮, 穿帆布鞋, 背一只帆布包, 头发扎了起来,似学生模样。 她也有花,不过就一支, 黄色郁金香, 斜插-在帆布包里, 孤零零的, 品相也一般,看着像是花店卖不出去, 搭送的赠品。 步行至停车场的途中,晏斯时问外婆逛得怎么样。 戴树芳说:“幸亏今天麻烦了小夏过来给我做导游, 展上那些新机器,操作指示全是英文,要没个翻译还真弄不懂。小夏是真耐心,陪了我大半天,她那鞋子还打脚,后跟都磨起水泡了。” 晏斯时立即顿步,转头,垂眼看去。 夏漓脚上那帆布鞋,确实是出了名的会磨脚的那个品牌。 晏斯时这时停步,戴树芳和霍济衷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夏漓顿时不自在,看一眼晏斯时,小声说:“没事,贴过创可贴的。” 那目光在她鞋上歇停了数秒钟才收回。 车泊在前方路边划分出的停车位,晏斯时率先拉开了副驾车门。 霍济衷将要上去,戴树芳一把护住他的手臂,“小夏坐前面。” 霍济衷有些莫名:“你不跟小夏投契吗,你俩坐后面聊聊天也不无聊。” 戴树芳瞪他一眼,“小夏脚痛,坐前面位置宽敞。” 逛了半天,到底有些劳心费神,上车以后两位老人便不怎么说话了,都阖眼小憩。 车窗半开,外头天色将暝,空气里有股花木扶疏的雾气。 这寂静让晏斯时和夏漓都没作声,怕打搅后座两位老人休息。 大抵是这半日相处,夏漓是真投了戴树芳的缘。晏斯时印象中不怎么爱关心他人私事的外婆,这时候竟问起了夏漓家里的事。 “我听罗卫国说,你父亲跟他是老乡?” “是的。” “你父亲还在我们厂里工作吗?哪个厂?” “已经不在了,戴老师。他现在在一个居民小区做保安。” “那你母亲呢?” “在托辅机构做烧饭阿姨。” “哦。”戴树芳了然地点点头,看向霍济衷,说道:“其实可以叫他们再回咱们厂里工作。” 夏漓凭戴树芳的这几句话,猜测她多半知道夏建阳的事。 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她仍有两分难以消化的尴尬,“劳您费心了戴老师,我爸妈现在工作挺稳定的,上班的地方离家也近。” 戴树芳说:“那到时候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小夏你尽管开口。找小晏也行,直接给我打电话也行。” 夏漓笑着应下。 吃完饭,晏斯时先送戴树芳和霍济衷回桃月里,那儿离餐厅近。 车停在巷口,晏斯时让夏漓坐在车上稍等会儿,他将人送进去就回来。 说着,抬手轻轻一掷,“帮我保管。” 夏漓条件反射伸手去接。 是他的车钥匙。 夜里,那巷子显得更幽深曲折些。 配合两位老人的步幅,晏斯时走得很慢。 戴树芳怀里仍旧抱着夏漓送的那束花,“小晏,你回国以后跟陶诗悦联系过吗?” “前一阵加了微信。” “没见过面?” “没有。” “跟其他高中同学呢?见过面吗?” 晏斯时也说没有。 戴树芳笑眯眯地看着晏斯时,似是得出了什么结论,却不点破,只说:“我是觉得你比上回见,要开朗许多。” 晏斯时未置可否。 “孟医生那边,去见过吗?” 晏斯时说:“有时候会。” 他们说话间,已到了桃月里的门口。 戴树芳就站在门前,看向晏斯时,“我知道,小晏你这回回国发展,多半都是为了我。我这回复查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你外公身体也算健朗,我们两个不需要你太多操心,我们只希望,你多替自己操心操心。” 戴树芳转头,看了看桃月里的门牌号,伸手温柔地抚了抚门框,声音也低柔两分,“你一直是个懂得自省的好孩子。这话我说过无数遍了,小晏,你妈妈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希望迟早有一天,你能听得进去这句话。”说罢,她怅惘地叹了声气。 晏斯时只是垂眼沉默。 戴树芳笑笑,抬手去揿门铃, “快回去吧,别叫小夏等得太久。” 片刻,住家的阿姨过来开了门。 晏斯时叫二老早些休息,目送他们进了门,将要转身时,又想起什么,唤住了阿姨的脚步,叫她帮忙拿样东西。 巷口,车打着双闪灯。 夏漓坐在位上,手里捏着那枚车钥匙,明明放入储物格即可,她却似真在执行“保管”的命令,一刻也没放下过。 没等多久,她看见巷子里晏斯时走出来了。 到了车旁,他没绕去驾驶座,反而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夏漓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深蓝色的无纺布袋。 袋子解开,里面是双一次性拖鞋。 晏斯时将拖鞋放到她脚边的黑色脚垫上,说:“路上一定堵车,开回去很久。你换拖鞋脚舒服点。” 夏漓愣了下,只觉得受宠若惊,“没事,贴了创可贴的,真的还好。” 晏斯时微微躬身,伸臂,作势要去握她的脚踝,“那我帮你脱?” 那声音清冷而微沉,不带一丝叫人遐想的暧昧。 正如他的性格,做任何事情都是干脆且磊落的。 而她一瞬慌得几乎语无伦次,“不……我,我自己来吧。” 说完,她迅速蹬掉了脚上的帆布鞋,也不敢抬头,低着眼,去找那双拖鞋套上了。 晏斯时顿了一瞬,因为瞧见她头发扎起露出的耳朵,那白皙小巧的耳垂,一霎变得通红,薄红的皮肤揉一揉就会破似的。 他不自然地别过了视线。 上车,夏漓递过了车钥匙。 晏斯时接过。 叫她拿得久了,那金属的按键部分,都有些温热。 车子启动,汇入夜色。 晏斯时说:“今天谢谢你。” 夏漓摇头,“你上回才说不要跟你客气,那对我也是这样。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我感觉最近都是我在给你添麻烦。” “那不叫添麻烦。” 那叫什么呢? 总觉得这话该有后半截,晏斯时却不说了,让她一瞬的心情像是瞥见一个线头粘在了绒毛的衣服上,拈了半晌却莫名给拈丢了。 不踏实的意犹未尽。 夏漓手臂撑窗胡思乱想,直到晏斯时出声,叫她回神。 “怎么想到送我外婆花?” “我们在街上恰好碰见有个男生当街给她女朋友送花,戴老师就埋怨你外公,说她上个月生日,连花都没收到一束。明明知道她现在练习打字不方便,还要送她那么沉甸甸的宝石镯子,戴着做事情都不利索。”夏漓笑着说道,“那时候走累了,我安排他们到咖啡馆歇脚,旁边就是花店,就随便买了一束送给她。” 戴树芳生日,晏斯时送的是她最喜欢的红茶茶叶。 夏漓这样一说,他也不自觉自省,当时应当再配一束鲜花。 好似,照顾人的心情是夏漓的一种天赋。 这种天赋无所谓讨好或是谄媚,因为于她似乎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得她照顾的人,却能得片刻慰藉,或是整日的好心情。 也不怪相处半天,戴树芳就这样喜欢她。 她的确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女孩子。 “那你的那一支谁送的?”晏斯时问。 “花店。” 果然。 四月柔柔的晚风吹得人神思懒倦,夏漓连打了几个呵欠。 坐副驾驶的人应当陪聊,这是她的礼仪,但今天半天走了十五公里多的路,她一个疏于锻炼的社畜,此刻很有些电池耗尽之感。 她又打了一个呵欠,手指揩去眼角的眼泪,“抱歉,我想睡一下。” 声音也疲软下去。 晏斯时说:“睡吧。到了叫你。” 夏漓睁眼时,车厢里一片阒静。 驾驶座那边窗户开着,晚风疏疏吹进来,轻卷着烟雾,昏暗里一点火星,来自于晏斯时的指间。 他比这空气更沉默,夜色中侧脸的轮廓似静岭起伏,目光蛰伏于黑暗,清冷的,遥远的。 夏漓怔怔地看着他,没出声。 那烟他拿在手里,几乎没怎么抽。 在这项不良嗜好面前,他并不是个老手。 可能有点像是有些人心情不好便习惯买醉,香烟此刻发挥了酒精的作用。 她无声地窥探还是被发现。 那烟烧到了一半,晏斯时手臂回收,往灭烟器里轻摁时,倏然转头。 夏漓只来得及闭眼,但睫毛颤了几下。 “醒了?” “嗯……”夏漓不好再装睡,睁眼,“怎么没叫我?” “看你睡得很熟。” 夏漓摁亮了手机屏幕,看一眼时间,据此推算,他至少等了她半个小时。 心里泛起一种像是手指抓过毛桃的感觉,那样很细碎又不致命的痒,洗过了也有触觉残留。 “你心情不好么?” “不是。” “那就是等我等得太无聊了。”夏漓笑说。 晏斯时怕她误会,解释道,“在想一些事。” 想什么,夏漓不好再问。 那烟灭掉了,狭小空间里残余的烟草气息,片刻后也消失殆尽。 晏斯时将车启动,往夏漓所在小区驶去。 他换挡时,夏漓目光瞥去一眼,看见自己送给他的打火机,“这个生日礼物你还喜欢么?” “当然。” 简单两个字,却叫她有心情洗过一遭的轻快感。 晏斯时看她,几分斟酌着问道:“五一有什么安排?留在北城,还是……” 夏漓回神道:“可能得回楚城一趟——你外公外婆什么时候回去。” 晏斯时明白她的意思,是想倘若他们也五一回去,可以同行。 “他们下周就走了。” 夏漓点点头。 晏斯时说:“在楚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他们,不必客气。” “好。” 夏漓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的。 她最最不愿意消耗与晏斯时相关的人情。 这晚洗澡,创可贴揭下来,脚跟的磨伤沾了水,有几分疼。 之后几日伤口开始愈合。 总有隐隐的痒。 / 戴树芳和霍济衷小住半个月便回楚城了。 紧随其后的五一假期,夏漓回家一趟。 楚城没有飞机场,也尚未通高铁。从临市下高铁,再转大巴,抵达时已经是下午了。 姜虹和夏建阳盼得热切,早早等在路边,待夏漓下了出租车,抢着去拿行李。 边往回走边寒暄,听说夏漓中午只在高铁上吃了个面包,姜虹忙说:“饭一直热着的,汤也都炖好了,你休息一会儿,我炒个小菜就能吃饭。” “你们吃过了吗?” “吃过了。” 到家,夏漓先去了趟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再出来。 回旧沙发上坐下,看见茶几上有张传单,夏漓随手拿起来。 那是张楼盘宣传广告,上面列出的户型普遍100来平米,均价3500元左右。 夏建阳这时候从厨房走出来,端了盘切好的苹果。 夏漓问:“你们去看房啦?” “没。随便接的传单。” “这小区在哪儿?” “体育公园附近。” “那你跟妈有空可以去看看,有特别好的户型,可以留意一下。” 夏建阳有些局促,“看了也买不起。” “我帮你们出首付,你们自己还贷。” 厨房里的姜虹忙说:“你工作才攒了几个钱,你自己也要用啊。” 北城生活成本高,夏漓每月工资除掉房租、吃饭和通勤,实则剩不下什么。 但每年发的年终奖,她都存下来了。 按照开发区房价均价估算,三成或者四成首付,叫她一次性拿出来还不至于太难。 夏建阳也说:“你以后自己还要成家,我们不能花你的钱。” 夏漓说:“房价每年都在涨,现在买是最划算的,以后万一你们想回老家养老,这房子卖了也是一笔投资。你们先去看嘛,看了再说。” 夏建阳和姜虹就没再说什么了。 夏漓的视野比他们开阔,做决策也能想得更远,这种大事上,他们已经倾向于听从她的判断。 夏漓下午睡了一觉,傍晚时分起来。 坐客厅里看电视的姜虹问夏漓:“你罗叔叔说晚上想请你吃饭,你想去吗?他说他上回去北城时间不凑巧,连饭都没请你吃一顿,过意不去。” “你们去吗?” 姜虹说:“我们无所谓,主要看你。” “我不是很想去。” “行。那我打电话跟他说。” 这种时候,夏漓常常会想,长大独立的好处之一,就是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以往,这种情况根本由不得她说不。 晚上,姜虹做了几个菜,都是夏漓爱吃的。 吃饭时,夏漓问了问姜虹和夏建阳的近况,得知工作一切顺利,放心几分,又说,“约在下周的体检,到时候你们记得去。” 姜虹说:“以后别浪费这个钱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我们又帮衬不上什么。” 夏漓说:“花的都是必须的。” 后头便是闲聊,夏建阳状似无意地提起:“听你罗叔叔说,霍董上回去北城,你帮忙做了导游?” 夏漓很是直接地问道:“爸,你想说什么?” “没有……我就想问问,了解了解情况。” 夏漓却很了然:“是不是罗叔叔想让你打听,我跟霍董的外孙是什么关系?” 夏建阳不说话,但那表情摆明了被夏漓说中。 “爸。”夏漓语气平和,“您和妈现在的工作,都是我想办法帮你们找到的。我当初的想法就是,以后能不麻烦别人就不要麻烦别人,尤其是罗叔叔。您现在也不是靠他吃饭,其实不必要再对他那么小心翼翼。” 姜虹笑说:“你爸就是看人脸色看习惯了。” 夏建阳不吭声了。 姜虹说:“我就说了闺女的事情你少管。我们啥事不做白享福,你还不乐意。” “这不是……关心漓漓嘛。”夏建阳讪讪地替自己分辩两句。 在家没什么娱乐活动,夏漓早早洗漱过去了床上。 床单被罩都是刚洗过的,被芯和被褥,姜虹也趁出大太阳时晾晒过,有一股干燥的香气。 在家又待了一天,夏漓便返回北城。 为了赶第一趟高铁,她起得很早,上了车以后就戴上U型枕开始补觉。 中途醒来,查看手机,发现有晏斯时发来的新消息。 YAN:今天回北城? 夏漓回复:是的。 YAN:哪趟高铁? YAN:我去那边办点事,顺便接你。 夏漓没去细究这“顺便”有多“顺便”,拍了车票信息发给他。 几小时颠簸,终于抵达北城的高铁站。 夏漓拖着行李箱,朝出口走去。 远远便看见了晏斯时。 白衣黑裤的一身,颀长的身形,叫人怀疑是否电影明星的清隽面容,以及总有些拒人千里的清落气质,很难不让人一眼看见。 夏漓加快脚步,而晏斯时也似看见了她,抬眼望过来。 在他的视线里行走,总像撑一只舟渡湖,明明是平静的湖水,却总觉得有潜藏的暗流。 叫她脚步都有些不自然。 到了跟前,夏漓打声招呼,晏斯时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 边走,晏斯时边问:“很早就出发了?” 余光里瞧她一眼,能看出面容有两分舟车劳顿的倦色。 “嗯。想早点到,留出点时间休息。楚城什么时候通高铁就好了,以后就不用这么折腾。” 万向轮轧轧地碾过路面,那声音听起来几分欢快。 到了停车场,晏斯时将车解锁,拎着行李去后备厢。 夏漓拉开了副驾驶车门,一下顿住—— 那座位上,放了一大束的粉色玫瑰,粉泡芙,小碗大小的重瓣花朵,层层叠叠,拿双层纸包裹,里头一层是白色的雪梨纸。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整一束漂亮得都有些嗲气,像被宠坏的小公主。 听见后备厢车门关上,夏漓望向驾驶座。 对面车门打开了,隔着车厢,夏漓看向晏斯时,“这个……” “给你的。”晏斯时看她一眼,表情似再平静不过。 原来真不是错会。 夏漓抱起那束花时,那沁甜的香气扑面而来,叫她莫名的有些手足无措。 而晏斯时或许误会了她迟疑的意思,就说:“放后座去吧,免得占位置。” 夏漓想了想,倘若一路都抱着花,可能有些傻,便就拉开了后座车门,将花暂放了过去。 上车以后,夏漓沉默了好一会儿。 空气里隐隐弥散着香气,像清早下过雨的玫瑰园。 他们都好像默契地不去谈这一束花。 夏漓问他:“你五一在做什么?” “在家休息,看书。” “没出去玩么?” “跟闻疏白吃了一顿饭。” “听起来好像有点无聊?”夏漓笑说。 晏斯时目光自她脸上略过,仿佛有深意的,“是。” 夏漓的下一个问题,被电话打断。 她说声抱歉,接起来。 是宋峤安打来的,说纽约那边紧急需要一份报告,要她今晚提供过去。 “……不是说好了节后要吗?” “提前了。他们部门领导亲自问我要的,你尽量辛苦一下吧。” “他们都不过五一吗……” 宋峤安笑说:“五一全称五一国际劳动节,恩格斯领导的活动纪念日。你跟资本主义国家讲这个。” 电话挂断,夏漓便拿手机点开了报告的说明文档。 晏斯时问:“要加班?” 夏漓苦着脸点点头。 全程,夏漓都在跟宋峤安沟通报告的具体事项,没能抽空跟晏斯时好好聊天,这让她很有些过意不去。 晏斯时倒是无所谓的态度。 抵达小区门口,晏斯时也下了车,提上她的行李箱,说送她进去。 夏漓自己,则只背着小包,跟在晏斯时身后,怀里抱着那一束粉色玫瑰。 一路进去,不少人错目打量。 到了楼栋楼下,夏漓腾出一只手,去摸小包里的钥匙。 结果摸了个空。 晏斯时看向她。 “……我好像忘带钥匙了。” “行李箱里没有?” 夏漓摇头。她不会把这么小的东西收进行李箱里,怕丢,而且昨晚刚收拾过箱子,她很确信没有。 她拿出手机,给徐宁打了个电话。 徐宁:“宝贝我今晚八点的飞机啊。” 夏漓:“……” 徐宁:“要不你去找个星巴克等我?或者直接去公司?” 夏漓:“……行吧。” 电话挂断,夏漓看向晏斯时,“徐宁可能晚上11点多才到。” 晏斯时顿了一瞬,而后平静地说: “你可以去我那儿等。” ===37(被雾气半拥...)=== 晏斯时话音落下时, 夏漓呼吸都轻了两分。 相较于去星巴克,去公司, 抑或直接去酒店开个房间, 去晏斯时那儿根本算不得什么妥帖的提议。 而她不知道为什么,像有一半的理智被抽离,思绪晃了一下, 就听见自己说“那又要麻烦你了”。 二十分钟左右, 抵达晏斯时所住的公寓小区。 车驶入地下停车场,停好以后, 晏斯时问她,行李箱需不需要提上去。 夏漓的笔记本电脑和充电器都在行李箱里, 便点了点头。 晏斯时开了后备厢,拎下她的行李箱。 车位离电梯不远, 到电梯口, 晏斯时拿卡刷开门禁, 进去是一段大理石走廊, 倒映洁净到几无人气的冷白光。 一梯一户的格局, 悬停待机的电梯很快下落。 晏斯时伸手,虚虚地拦住了弹开的电梯门,让夏漓先进。 夏漓立即想到了多年前, 元旦之前的那个初雪夜, 在KTV的电梯里, 晏斯时也曾有过这样的举动。 夏漓目视着晏斯时按下27层的按钮。 电梯一霎提升, 人有种微微失重感。 厢轿四壁光可鉴人,夏漓有意只盯着指示楼层的显示屏。 这种故作自然的心情, 都有点旧日重现之感。 走出电梯, 空间安静极了,让夏漓觉得被晏斯时推在手里的行李箱,四轮碾过地面的轻响,都有些打扰。 夏漓目光越过玄关一眼望进去的空间,主色调为白色,灰与墨做点缀。 晏斯时开玄关柜门,拿了双未拆开的一次性拖鞋递给夏漓。 公寓固定时间有家政过来做打扫,晏斯时不喜自己的空间有外人留下的东西,是以备了这些拖鞋。 夏漓换拖鞋时,不自觉地扫了鞋柜一眼,清一色都是男士鞋。 走过去环视一圈,这里洁净的程度,叫人联想到科幻电影里那种高科技的无菌实验室。 晏斯时让夏漓去沙发上坐,自己往吧台走去。 夏漓在黑色的皮质沙发上坐下,总有一种无法排遣的手足无措,她拿了一旁的抱枕抱在怀中,才觉稍微缓解两分。 转头去看吧台处的晏斯时,他正在清洗一只玻璃杯,水流哗哗的轻响,反而又为这空间增添几分叫人屏息的的静默。 “这边好像离园区很近。”夏漓自觉这话题有点没话找话。 “让闻疏白找的地方。”晏斯时说,“只位置近,别的不算方便。” 她看见他关掉了水龙头,接了杯净水,而后问道:““要加冰块吗?” “不用。” 晏斯时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杯子外壁残留的水迹,端着水杯走过来,俯身,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夏漓轻声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隔了一点空间,晏斯时在她身旁坐下。 一瞬间,只觉得周围空气都变成了一种有实质的东西,挤压着她的呼吸节奏,她拿余光瞟了瞟晏斯时,又喝了一口水,若无其事地说:“等下要借用一下你的餐桌。” 晏斯时看她,“不需要书房?” “不用不用,餐桌就可以。” 夏漓说着便放下了水杯,起身朝玄关处走去,“我拿下电脑。” 晏斯时也跟了过去,问她要不要帮忙。 夏漓说“不用”,利落放倒行李箱,蹲下身拉开拉链,打开一线,往里瞥一眼,动作却一时停住——她的贴身衣物虽是拿分装袋子装着的,但一摊开就会看见。 她抬眼,看了看晏斯时。 晏斯时也看着她。 片刻,就在她决定大大方方摊开行李箱时,晏斯时似是反应过来了她这一瞬犹豫的原因,转过身去,“我帮你收拾餐桌。” 那餐桌干净得要命,哪里需要额外收拾。 夏漓骤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拿出装在内胆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和充电器,阖上了行李箱,走回到客餐厅里。 在餐桌旁坐下,接上笔记本店员,夏漓点开了网络连接,问晏斯时:“可以用一下wifi么?” 晏斯时点头,“密码是219的二进制。” “219的……”夏漓懵了一下。 晏斯时顿了顿,走到她身旁,左手手臂往她背后的椅背上轻轻一撑,右手探向笔记本电脑键盘。 夏漓放在键盘上的两只手立即回撤。 她一动也不敢动,那呼吸就在头顶,清冽气息如清冷山谷间弥散的凉雾,而她正被这雾气半拥。 垂着眼,只敢盯着眼前的电脑键盘,看他迅速敲下一串数字,1101…… 后面是什么,她走神了,被那只皮肤薄白,指骨分明的右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晏斯时最后点击了一下回车键,片刻,说:“好了。” 顷刻后撤,那气息也一并远离。 “……谢谢。” 唯独心跳几分失衡。 好在,忙起来以后,夏漓便没空关注其他。 晏斯时翘腿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一册杂志。 他缓慢翻过一页,目光越过书页,朝餐桌那方看去。 夏漓正全神贯注地瞧着笔记本电脑,神色严肃,飞快敲一阵电脑键盘,停下,再敲一阵,形成了某种规律不明的节奏。 有时候停得久一些,就去摸电脑旁的水杯,喝上一口,放下,再继续。 其间,他见她杯子里水将要喝完,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一瓶纯净水,放在杯子旁边。 她稍稍分神说了声谢谢,但贯连的节奏并未被完全打乱,随即便又投入进去。 他在她身旁站了片刻,没作打搅,回到沙发坐下。 午后日光灼目,叫遮光的纱帘过滤,透进来只见其淡白天光,不见炎热。 她在这种明净里似乎成了一种永恒的存在,无由地叫旁人也心情静定。 大约过了下午四点半,晏斯时听见频频的呵欠声。 几次之后,再朝着餐桌边看去,却见她脑袋趴在了手臂上,一动不动。 晏斯时起身走过去,脚步轻缓。 撑着桌沿,低头看一眼,听见低缓均匀的呼吸,确定她是真睡着了。 他去沙发那儿,拾起那上面的白色盖毯,走回到餐桌旁,轻轻给她盖上。 动作一顿,因为瞧见她头发落下来,簇拥住了半张脸,那睫毛长而密,在眼下落下一簇扇形的,淡淡的影子。 像是不由自主,他伸手,手指尖轻触了一下那丛睫毛。 大抵睡着了亦能感觉到痒意,她微微蹙了蹙眉。 他一瞬间便收回手。 夏漓之所以选择趴在桌上小憩,是因为这姿势维持超过不了半小时就会手麻脚麻,不至于让她睡得太久耽误时间。 睁眼,打个呵欠,坐起身时,有什么从肩头滑落。 伸手去抓,发现是张米白色的薄毯。 她愣了下,抬头看向晏斯时。 他依旧坐在沙发上,像她睡之前那样翻着杂志。 只是此刻,他也正看着她这方,像是就等着她抬眼看过去一样,在目光相触瞬间,他淡声说:“醒了?” 是夏漓先一步挪开视线,“……嗯。” “五点了。考虑晚上吃什么?” “要出去吃吗?” “都可以。” “我想点个外卖,比较节约时间。” “想吃什么?” “你有吃过什么味道比较好的吗?” 晏斯时甚少吃外卖,工作再忙也至少会抽出半小时时间下楼去吃一顿简餐,哪怕内容只有三明治和咖啡。 此刻,他略作斟酌,“我来点吧。” 夏漓点头,“麻烦啦——那我先继续忙一下?” 晏斯时嗯一声。 附近有家港式茶餐厅,恰好是闻疏白的投资之一。 那时候闻疏白带他来看公寓,提了一句,说当时住在这儿,为了有个随叫随到的便宜“食堂”,随手就投了一家餐厅。没想到发展得挺好,账户上数字年年攀升。 前两年餐厅做了升级,档次更上层楼,就更难订上位。 晏斯时微信上联系闻疏白,问他能不能叫他的“食堂”往他的公寓送一份晚餐。 闻疏白简直莫名,发来一串问号,说:就为了这点屁事儿联系我? 晏斯时说:回头请你吃饭。 他翻了那餐厅点评网上的菜单,挑了几个菜给闻疏白发过去。 一会儿,闻疏白回复他,给餐厅经理打过电话了,今儿假期最后一天,餐厅忙得很,他点的餐,尽量一小时内送到。 餐厅很准时,六点差几分钟便将餐点送达。 不是那样简易的打包盒,是个竹编的提篮,打开来四样菜,装在精致的碟盘中。 夏漓拆筷子时,看见了那上面的餐厅logo,很是疑惑:“我记得这家好像没开通外卖?” 那时候徐宁过生日,她们去吃过,对得起人均三百的价格,尤其那酥香甜软的菠萝油包。 晏斯时神情没有任何起伏,说:“可能刚开通的。” 夏漓也就信以为真,没细究,因为实在太饿。 吃过晚饭,夏漓继续投入工作。 晏斯时处理完那提篮和餐盘,走到餐桌旁,问夏漓:“工作还剩多少。” 夏漓一顿,“你晚上是不是有安排了?如果不方便的话……” “没有。”晏斯时说,“忙不过来我可以帮忙。” 夏漓有点心动,她实在加班加得没脾气了:“可以吗?” 她这样一说,晏斯时便拉出餐椅,在她身旁直接坐了下来。 “还有几份资料没看完,我得归纳了一起做个整合。” 夏漓点开一份pdf文档。 晏斯时瞥了眼,都是英文,密密麻麻的,数据也多。 她是英专的,读起来应该毫无难度,只是内容都很长,一份就有三四十页。 晏斯时示意她将电脑给他。 夏漓照做。 见他点开设备管理,连上了一台打印机。 跟她确认后,他依次点开了那三份文档。 片刻,她听见前方房门紧闭的房间里,传来了隐约的刷刷吐纸的声响。 晏斯时起身朝那房间走去。 再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三份装订好的文档,和一支红色水性笔。 晏斯时在她身旁坐下,捏着那只笔,翻开了第一份资料。 夏漓看见他无意识地转了一下笔,一下晃神,想到当年他也有这个习惯。 晏斯时此时投来一眼,似在问她,在发什么呆。 她立即收回目光,看向笔记本屏幕。 身旁时而传来纸与笔摩擦的沙沙声,夏漓偶尔分神瞥一眼,看见他正拿着笔圈划勾点。 顺次地看过他衣袖挽起的手腕,白色衬衫的衣领,清晰的颈项线条…… 目光不再往上,迅速收回。 她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后图书馆。 淡白的灯光下,她几乎都能闻见那日清潮的雨水气息,整个世界成了泽国,沉沉浮浮。 静谧、心口微涨的情绪,都是如此的如出一辙。 不到一个小时,夏漓听见笔帽阖上,笔被放下,在桌面上轻磕一下的声响。 那三份资料被递过来,晏斯时说,“好了。” 夏漓接过,随手翻了翻,一下笑出声。 那资料上,大段大段被晏斯时圈出来,旁边空白处,红笔批注两个字:废话。 真正有用的地方,他也圈了出来,归纳大意,可作引用的数据更是划出重点。 她还记得他的字,欹正相依,清逸洒脱。 如今的字,比及当年字形更偏草书,结构也更疏落些,多了些成年人的不羁。 正一条一条翻开那些批注,听晏斯时出声:“问你一个问题。” 夏漓抬眼看他,“嗯?” 晏斯时也看着她,目光清邃,语气一如既往的淡而平和:“当时,你是不是在看我推荐给王琛的那本书。” 这话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一句陈述。 像一记绝杀。 夏漓瞳孔微放,一下说不出话来。 ===38(荒唐的梦)=== 当下场景, 让晏斯时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下着雨的安静图书馆里, 他跟着教材, 自学练习编写一个小程序,具体是什么,年代太久远, 已经忘了。 只记得过程不甚顺利, 有个频繁报错的bug一直没解决。 思绪被打断,是因为一阵疑似铅笔滚过桌面的骨碌声。 回头去看, 夏漓截住了铅笔,神情几分慌张。 她问他借词典, 他注意到她手边那本厚度可观的原版书籍,封面配色几分眼熟。 她递过笔记本问他生词, 他看着那些词汇更觉得眼熟。 因为前不久王琛找他问过一些段落翻译, 其中有几个单词, 不大常见, 却也出现在了这生词列表里。 再看一眼那本书, 虽然她很快的将其盖了起来,但他猜测,可能就是他推荐给王琛的那本《Guns, Gers and Steel》。 至于她是怎么知道这本书的, 就无从得知了。 此时想起旧事, 让他不由地想就这个细节做个确认。 虽然他觉得, 夏漓多半已经不记得这么琐碎的事了。 但没想到,不过就随口一问, 夏漓的神情竟似考试携带小抄,被抓包后一样的惊慌。 “……是的。”夏漓别过了目光, 而后笑说,“当时听你跟王琛聊到书里的翻译,感觉好像是世界历史相关的课外书。我那个时候很喜欢历史,去查了一下,觉得还挺有意思,正好市图书馆就有,就借了一本。” 他信了她的解释吗?她不确定,只从他的表情,很难分析出太多内容。 不敢再纠缠这个话题,夏漓继续翻着他梳理过的资料,笑说:“谢谢,帮我大忙了。” 晏斯时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不用不用。你忙你自己的吧。后面整合部分我自己来。” 内容繁多,整理起来比夏漓预计的花了更多的时间,宋峤安又在催促,搞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得空瞥去一眼,坐回到沙发上的晏斯时,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指不时划过触控屏。 就似当年,明明疏离于人群,却总叫人一眼留意。 如果不是今天的临时任务太紧急,和他共处一室,她一定会频频分神。 夏漓完成了报告,又做了一个简介扼要的PPT,脑袋里已是一团浆糊。 发送给了宋峤安,等他反馈时,夏漓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点开微信,给徐宁发了条消息:快到了吗? 等行李转盘、打车,照此推算,倘若不堵车,徐宁到家少说要也在四十分钟以后了。 宋峤安回复消息,说内容没啥问题,让她照着要求发送到指定邮箱。 邮件发送完毕,一种累到极点的解脱感。 夏漓阖上笔记本,一秒钟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看向沙发上的人,“我弄完啦。” 那身影没动弹。 夏漓顿了一下,轻缓地起身,推动椅子时都放慢动作,没让它发出太大的声响。 走到沙发那儿一看,晏斯时斜倚靠背,阖着眼,呼吸微沉,手边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已经睡着了。 夏漓顿时很觉得意不去,好好的假期,她自己加班不说,还把晏斯时也牵扯了进来,叫他整个下午和晚上都白白地耗在了这儿。 晏斯时既然已经睡着,她更不好意思打搅。 将手机调至静音,随手拿过他摊在茶几上的杂志,在沙发边的灰色地毯上坐了下来。 那是本聚焦于高新科技领域的英文杂志,许多的专有名词,读起来费劲,尤其加班已将她的精力榨空。 手机掏出来,刷了一会儿微博,也觉得累。 好像已经吸收不了任何文字信息了。 索性放了手机,往茶几上一趴,发呆。 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沙发上的人。 他眉目沉静,睡着的时候,好似雪山静默。 让人觉得呼吸都是一种打搅。 趴着默默地看了许久,空间太安静,用脑过度的疲惫也泛上来,漫过思绪。 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醒来是察觉到有什么落在了肩头。 夏漓倏然睁眼,一下对上一双清冷的眼。 晏斯时就坐在靠近茶几的沙发边缘,正倾身给她盖薄毯。 夏漓立即坐起身,“你醒了。” “嗯。” “对不起我又睡着了……”社畜的日常就是缺觉,永远都在缺觉。 “是该睡觉了。” “几点……” 晏斯时抬腕,“零点过十分。” 夏漓揉了揉枕久了有些发麻的手臂。 晏斯时看向她,“徐宁到了吗?我开车送你回去。” 顿了一瞬,补充道:“在这儿歇一晚也行。” 说罢,他轻声打了一个呵欠。 这个呵欠让夏漓一下便难住了。 出于种种原因,夏漓此刻都有些难以开口,麻烦晏斯时再开车送她。 过去二十多分钟,一来一回就是四十多分钟,那时候都一点了。 假如她提出自己打车回去,以她对晏斯时的了解,他周到的性格也绝不会答应。 好像,眼下只剩下了一种选择。 她知道那是不妥的。 她知道。 “……不会麻烦你吗?” 晏斯时抬眼看她,“你是说……” “在你这里打搅一晚的话。” 晏斯时平声说:“不会。你自己有洗漱用品?” 是的,还有换洗衣物,她的行李箱里什么都有。 这句话,让天平无限倾向那个不妥当的选择。 “……那就麻烦你了。”夏漓手掌在茶几上撑了一下,起身。 蜷缩久了,腿发麻,起到一半,那一下千万细密针扎的刺麻感,让她双腿失控,身体也随之失去平衡。 条件反射地去寻一个支点,伸手一撑。 待看清楚自己撑的是晏斯时的膝盖时,她慌地急忙收手。 一下跌得更严重。 “小心。”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提,她倾倒的方向随之改变,直朝着侧前方跌去。 天晕地旋的一瞬。 她左腿膝盖抵住了晏斯时两腿之间的沙发边缘,右手手掌也顺势撑住了他的肩膀。 比方才更加不妙的情形。 夏漓无法呼吸,这一霎心脏直接停跳。 眼下,似她已整个跌进了他怀里。 捉着她手臂的那只手,手指微凉,却似一处火源,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如同山谷低回的风。 望风燎原,她被猎猎山火舔过脸颊。 皮肤烧起来,呼吸也缺氧。 行将窒息。 晏斯时微微抬眼,即能看见灯光下她素净的面容,似春光繁盛时,一朵与世无争的白杏花。 她眼睑半敛,目光低到了最低处,暗自隐藏,只能看见那微微颤抖的睫毛。 她穿的是一件半袖的T恤,他捉住了她手肘上方的那一寸,压住了棉质的布料,挨着些许的皮肤。温热柔软。 有清甜香气略过鼻息,使他屏了一下呼吸。 喉间泛起微微的痒。 最终,是夏漓撑着晏斯时的肩膀,脚落了地,那声音明显有点故作镇定:“……不好意思脚麻了。” 晏斯时还没说什么,她已退后半步,“……可能要借用一下浴室。” “嗯。”晏斯时也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说,“行李箱我帮你拿到客房?” “好……谢谢。” 闻疏白朋友多,大抵那时候常有朋友来留宿,所以多备了一间客房。 那客房一直维持着一种酒店式的规整整洁,晏斯时来时就这样了。家政打扫是顺手的事,他平常不怎么进那间房,也没费心去动过它。 打开客房门,晏斯时按下开关,将行李箱推进去,再带着夏漓去客卫。 三分离的格局,设备都是通常用法,没什么格外需要强调的。 晏斯时拿出干净浴巾和毛巾,放在洗手台一角,随即便出去了。 夏漓回客房,掩上门。 心跳犹不平息。 她蹲在地板上缓了一下,才去开行李箱,从中拿出自己的睡衣和洗漱用品。 再穿过客厅时,没看见晏斯时的身影,不知他去了书房还是主卧。 洗过澡,夏漓走出浴室,望着空荡客厅,硬着头皮喊了一声:“晏斯时……” 片刻,客房旁那扇门打开了。 她说:“我好像没找到吹风机。” 晏斯时便从房间里出来,朝浴室走去。 吹风机被放在岩板洗漱台下方,搁板上的一只黑色置物筐了,她不好乱翻他的东西,所以没找到。 晏斯时将其拿出来,插上插头,递给她。 “谢谢。” 晏斯时离开前瞥她一眼,她穿的是一套甚平款式的睡衣,藏青色底,平铺印着白色兔子和樱花的图案。 肩头搭了一块毛巾,堆着潮湿的头发。 发梢滴水,她低头时,有水迹从锁骨处蜿蜒下落,顺着白皙的皮肤,跌往更低处…… 晏斯时立即收回目光。 夏漓吹干头发,清理掉落的碎发,走出浴室。 晏斯时正在吧台那儿喝水,白色灯光下,那背影瞧着有些清寥。 “那个……” 晏斯时转头。 “我先去睡觉了?” “嗯。” “晚安。” “晚安。” 夏漓进客卧躺下,摸过手机回复徐宁的消息:我今晚就在朋友那里借宿,不回来啦。你早些休息。徐宁:哪个朋友? 夏漓不理,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 她平摊在床上,被沐浴露和洗发水的清香簇拥,根本无法“晚安”。 明明整个人已有被掏空的困倦,却另有隐隐的兴奋吊着她的大脑皮层。 很像是累到不行时,喝了咖啡强行续命的感觉。 房间里安静极了,隔音效果也极好,几乎听不见外头车流的任何声响。 关了灯,翻来覆去好久。 直到过了凌晨一点,才渐渐地熬出一点睡意。 主卧的晏斯时同样入睡很晚。 好不容易睡着,又叫奇怪的梦惊醒。 是浴室那一瞥的延续,水迹下落,至更低处。 纠缠时,灯光被摇碎,粼粼的光斑晃荡,在她眼里,在她净透的皮肤上。 晃得他头一次这样理智尽失,甚而近似于癫狂。 只为了迫切地想要弄坏一个人。 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醒来只觉得房间安静得吓人,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不常自渎,或许正因为这样,才做了这样荒唐的梦。 后背的汗渐渐冷却,一种浸透的凉意。 他手臂搭在额头上,待呼吸平静,起身,端起一旁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冰块化了,那介于温凉之间的口感很是没劲。 但还是一口气饮尽,随即揿亮了台灯,穿上拖鞋,走去主卧的浴室冲凉。 ===39(是她吗)=== 按掉闹钟之后, 夏漓呆呆地睁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有清醒过来的实感。 待反应过来此刻是在晏斯时家里, 她霍地一下爬了起来。 换好了衣服, 睡衣折叠整齐放进行李箱,这才打开门。 以为自己起得算比较早,没想到晏斯时更早。 晏斯时站在吧台那儿, 穿着白色衬衫与灰色长裤, 疏淡的色调,显得人也毫无烟火气。 他正提着银色细颈的水壶, 往咖啡滤壶上的滤纸里注水。 “早。”夏漓走过去,“你起得好早。” 晏斯时抬眼, 目光只在她脸上停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早。”晏斯时平声说, “吃早餐吗?” 夏漓看了看餐桌上打包的纸袋, “我先洗漱。” 洗漱过后, 夏漓将自己的物品从浴室里带出来, 回客房。 纸袋里的东西已经拿了出来,装在两只白色的餐盘里,培根蛋吐司卷和海鲜芝士包菜蛋饼。 晏斯时递了一杯咖啡到她手边, “要加糖吗?” “不用。”夏漓捏着杯耳端起来, 抿了一口, “苦一点正好提神, 打工人不配加糖。” 抬眼,瞥见他眼底隐约的笑意, 才知不是错觉。 吃完早餐,夏漓自告奋勇要清洗餐盘和咖啡杯, 被晏斯时婉拒,让她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箱即可。 那箱子她早就收拾好了,这时候推了出来,就坐在客厅沙发里等。 越过餐厅看着开放式厨房里,清淡日光下的背影,那水声听来都是愉悦的。 二十分钟不到,车子便开到了园区,驶入地下停车场,停在了夏漓公司那一栋电梯附近的车位。 车停下,夏漓解开安全带,叫晏斯时帮忙解锁一下后备厢。 晏斯时说:“可以放在车上,下班再来拿。” “我今天多半要加班,而且不知道加到多晚。”夏漓笑说,“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了。” 晏斯时看她片刻,终究没有勉强什么。 走到后方,替她拎下行李箱。 夏漓接过,推行两步,想起什么,又赶紧转身,拉开了后座车门。 那束花放了一晚上,没再那样的新鲜,但像是美人倦眼,依然漂亮。 夏漓抱着花,晏斯时顺势就接过了她手里的拉杆箱。 往电梯走去,那陈了一宿的玫瑰,香气更郁。 余光看一眼身旁的晏斯时,有个问题横在心口,回避一整天了,到底又绕回来,让她有点不吐不快。 这么犹豫斟酌着,一直走到了电梯间。 走入电梯,夏漓按下楼层按键,自厢轿的反光中看了一眼身旁的身影,暗自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有个问题。” 晏斯时垂眼看她,“嗯?” “你送我花,是不是因为我送过戴老师花。” 晏斯时一顿。 只有两人的空间,在她问出这句话后,她觉得空气都仿佛稀薄了两分。 “这只是原因之一……” 没等他说出“原因之二”,电梯抵达一楼。 门一下弹开,将他们一下带回到工作日的清晨。 外头七八个等着进电梯的人,其中一个便是宋峤安。 电梯里的情景,让宋峤安面露惊讶。 晏斯时上班不在这一栋,低头跟夏漓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电梯。 与宋峤安错身时,没看他一眼。 宋峤安进了电梯,挤到夏漓身旁,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抱着的花束和身旁的银色行李箱。 “……你们一起来上班?”宋峤安笑了声,问道。 夏漓不想,也不觉得有跟宋峤安解释的必要,就只“嗯”了一声。 宋峤安也不再说什么了——方才晏斯时出电梯时,与他擦身嗅到的那一阵香气,和此刻夏漓发上的一模一样。 这一整日,夏漓放在电脑旁的那束花,引起了不少人的问询。 她一律回答,同学送的,多余的一句也不透露。 至于宋峤安,夏漓知道他一定是误会,甚至自发地坐实了什么,因为他突然就没了那份让她常常尴尬不已的殷勤。 倒也不是特别突然—— 自上回团建之后,宋峤安对她就没那么热情了。 她不知道团建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也懒得问。 现在两人回归到最单纯的同事状态,正合她的心意。 / 下旬,夏漓刷朋友圈时,看见了陶诗悦发的新状态,定位是北城的机场。 她还记得欠陶诗悦一顿饭,主动发去消息,问她在北城待几天,有空的话请她聚一聚。 陶诗悦回复说,正好还有个人也要请我吃饭,要不一起得了。 说完就拉了一个群。 三人群,另一个人没让夏漓意外,自然就是晏斯时。 陶诗悦在群里发消息:只能待三天,而且行程巨赶,不好意思啊没法挨个单独聚了。只有明天晚上没安排,看你们有没有空。 夏漓说能腾出时间,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打卡的餐厅。 陶诗悦说,有是有,就怕订不到座。 随即附上了餐厅的定位。 大约几分钟后,一直没冒泡的晏斯时在群里回复:位订好了。 Saya TAO:……你还是这种闷声办大事的性格。 Sherry:那就明晚见啦? Saya TAO:我还带个人你们不介意吧? Sherry:男朋友? Saya TAO:Yep. 群聊结束后,夏漓收到了晏斯时单独发来的消息。 YAN:明晚一起过去。 Sherry:好。 隔日是工作日,夏漓要加班,打算先去跟陶诗悦吃晚饭,再回去居家办公。 正常下班时间过了没一会儿,微信上收到晏斯时的消息,说他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马上开到园区门口。 夏漓便收拾东西下了楼。 此时园区门口人车交杂,一片混乱。 她找到晏斯时的那辆黑色SUV,快步走过去拉开车门。 一阵微冷空气扑面而来。 晏斯时看见她坐下扣好安全带以后,放在腿上的除了她的包,还有一只精致的礼品袋,便问:“给陶诗悦准备的礼物?” “对。就一个小东西。” 她总是这般周到妥帖。 逢上晚高峰,这一路过去花去将近四十分钟。 他们停好车,进餐厅时,陶诗悦和他男朋友已经到了。 “抱歉抱歉,路上有点堵车。”夏漓坐下,顺道递过小礼品袋。 “哇,还有礼物!”陶诗悦几分惊喜地接过。 都落座后,陶诗悦向夏漓和晏斯时介绍了她的男朋友。 陶诗悦如今出落的明艳光华,性格也脱去了读书时那几分叫人不适的优越感,开朗又大方。 她男朋友与她很般配,都在香港工作,一位证券投资人,英文名是Dev,长相与谈吐都很精英作派。 性格同样属于开朗那一派的,虽跟他们是第一次见,但几句话就叫气氛热络了起来。 “这位是夏漓,我高中同学,在我转国际班之前跟我一个班的。”陶诗悦又转向晏斯时,同Dev介绍说,“这位我跟你提过,晏斯时,我高中暗恋过的人。” Dev竟向晏斯时伸出手,笑说:“幸会幸会。” 晏斯时同他握手,也说:“幸会。” 夏漓只觉得场面很是魔幻。 莫非他们留学过的人都要更洒脱些? 在场似乎只她一人,在听见陶诗悦那与介绍“这是我曾经喜欢过的明星”无异的平淡口吻时,差点被一口热茶呛住。 她想,或许再过十年,她都不大可能在晏斯时也在场的情况下,同第三人介绍:他是我曾经暗恋过的人。 她做不到。 这顿饭有同样开朗的陶诗悦和Dev主导,无所谓冷场一说。 近况、八卦、业界秘辛……什么都能聊。 陶诗悦从她妈妈那里听说过戴树芳之前来北城做手术的事,还特意同晏斯时问询了戴树芳的近况。 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 最后晏斯时买了单,去停车场取车,另外三人到门口等待。 这时候,陶诗悦才凑近夏漓,笑问:“你俩什么情况?” “……不好说。” “那就是有点情况的意思?” 夏漓笑笑,不否认。 “回头有空你去香港玩,你再单独跟我展开聊聊。我可太好奇了,你们怎么暗通款曲的?” 去国外待过一遭的陶诗悦,如今说话很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 夏漓说:“……非要说的话,偶然吧。” 陶诗悦看她片刻,“我有个问题啊,你要觉得唐突也不用回答。你是至今都还喜欢他呢,还是现在重逢了两人从零开始勾搭的?” 夏漓笑说:“你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啊陶老师。反正我知道你应该是早就不喜欢了吧。” 她也间接听说过陶诗悦身边一直没断过人,换男友十分洒脱。 那个哽咽着唱“我也很想他,我们都一样”的女生,早就与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陶诗悦耸耸肩,“都人间蒸发了,我喜欢空气吗?而且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就会发现喜欢晏斯时这样的人会很累。他不说,你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谈恋爱总不能只靠心电感应。” 夏漓笑一笑。 “和他这种人在一起,女生总要单向奔赴得更多。而且,他有‘前科’的,万一哪天一个不高兴,又断联消失怎么办。” “会吗?”夏漓笑问。 “我瞎说的,乌鸦嘴别当真。”陶诗悦笑说。 晏斯时的车开到了路边。 陶诗悦和Dev下榻的酒店离餐厅不算远,晏斯时先送他们过去。 抵达酒店楼下,陶诗悦和男友下了车,同晏斯时道谢。 晏斯时打上双闪灯,拉开车门,对陶诗悦说,想耽误她一分钟,单独问一句话。 陶诗悦看一眼Dev,玩笑道:“天啦,他不是现在才幡然醒悟,要跟我告白吧。” 晏斯时下了车,跟陶诗悦单独走到了一旁,与车子隔了一段距离。 陶诗悦笑问:“想问我什么?” 晏斯时说:“可能有些冒昧。当年,你有没有送过我一本杂志?” “我送没送过你不记得……”陶诗悦顿一下,“偷偷送的?” 晏斯时点头。 “我送你东西什么时候偷偷摸摸过,我不都是光明正大硬塞吗——话说你为什么怀疑我啊?” 晏斯时却不再说了。 那是本趁他不在教室,偷偷放在他桌上的《看电影.午夜场》。 中间夹了张便笺纸。 他至今还记得那留言的内容: 电影是生活的解药。 天气不错,祝你心情愉快。 留言的落款,是个“S”。 目前,他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两个高中同学英文名以“S”开头——当然,或许都不是,S也有可能是某个姓氏的首字母。 而假如不是陶诗悦。 是她吗。 他向着前方打着双闪灯的车子投去一眼。 或者。 希望是她吗。 ===40(以为你不来了...)=== 车停在绿爽斋门外, 晏斯时坐在车里燃了一支烟。 拿在指间,待它静静地烧到头了, 摁熄在灭烟器, 这才拉开门,下车。 今天晏斯时爷爷作八十大寿,定下整个绿爽斋。 酒店老板都亲自递上拜帖, 送一盆玉雕迎客松, 祝老人寿比南山。 晏斯时正朝着绿爽斋走去,与出门而来的闻疏白迎面撞上。 闻疏白一身藏青色正装, 领带都打得工整,可见给足重视。 “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家老头一直逼我给你打电话催一催。”闻疏白见晏斯时露面,如释重负地收了正要拨号的手机。 晏斯时神色倦淡, “来的都有谁?” 闻疏白转身, 同晏斯时往前走, “有个情况, 你最好提前了解一下。” “……嗯。”闻疏白觑他的神情,“你爷爷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毕竟今天过生日, 这么多人的在场, 也不好撕破脸面。” 晏斯时沉着眼, 没作声。 两扇洞开的实木仿古雕镂门前,站着晏绥章与一个陌生女人。 并非以为的“狐狸精”长相, 那女人一头长发盘起,着一身米色套裙, 温柔端庄得很,看年龄可能三十出头,至多不超过三十五岁。 女人先看见晏斯时,不动声色地拿手肘轻撞晏绥章。 晏绥章正与一位宾客寒暄,瞥了一眼,神情未变,叫人将宾客领入内,方才看向晏斯时,声音可堪温和:“来了。” 晏斯时连眼皮都不曾掀动一下。 闻疏白替着打圆场,笑说:“晏叔,你看到了啊。人我是替你催到了。我们先上去陪爷爷说会儿话。” 晏绥章点点头,“去吧。” 一踏进门,便有熟脸不熟脸的人迎上来,一叠声地称呼“晏公子”、“晏少爷“…… 这称呼里有股腐朽的封建味,像是捡了两三百年前旧社会的名头往人头上套,让晏斯时很不喜。 所有殷勤他一概不搭理,径直上楼。 楼上雅厅里,一股清檀香混杂茶烟气息。 平日不苟言笑的晏爷爷,此时被人簇拥着,亦是不吝笑容。 此刻,挨他坐着的是方舒慕——她也收敛了平日里那类酷飒的打扮,耳钉、骷髅样式的银质吊坠,统统都摘了,穿一条白色软缎的连衣裙,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作派。 方舒慕看见晏斯时进了门,赶紧提醒,“爷爷您看谁来了。” 一时间,除了晏爷爷和方舒慕,圆桌上所有人起身,齐刷刷地往外挪,让出了晏爷爷身旁另一侧的空位。 晏爷爷也站起身,惊喜地朝晏斯时伸手,“小晏,快过来!” 晏斯时眼底泛起不着痕迹的倦色,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在晏爷爷身旁坐下。 晏爷爷笑道:“小晏还是给我面子。去年他老头过生日,他都没参加。” 方舒慕的父亲方平仲笑说:“斯时去年不还在国外吗?他要是回了国,哪有自己父亲生日却不参加的道理,是吧?” 实则,凡与晏家交好的人谁不知道,晏斯时十八岁出国,至去年下半年,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过国。 现今终于回国发展了,过年和元宵也不曾回家一趟。 这一回,若不是晏爷爷八十大寿,恐怕他依然不会露面。 方父方平仲看向晏斯时,似想为这番打圆场的话求得一个肯定。 晏斯时冷淡地睨他一眼,并不承他的人情。 方平仲的笑声一时间略显尴尬,只得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以作掩饰。 晏爷爷打哈哈:“反正人来了就好。” 方舒慕提茶壶,给晏斯时倒了一杯茶。 晏斯时接了,毫无情绪地道声谢,随即轻轻往桌面上一搁,自此再没动过。 这一桌坐的是晏家的近亲与世交,对晏斯时的近况殊为关心。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晏斯时简单应答,那态度自然算不得热情,可除了不热情,倒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没多时,迎完宾客的晏绥章,与那个女人上楼来了。 局面瞬间便变作了晏绥章主导。 菜品上桌,推杯换盏总有讲究,先敬何人,后敬何人,因何缘由……那一套繁杂的礼数,叫晏绥章玩得滴水不漏。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 方平仲拉了女儿方舒慕的手,端上酒杯,绕过来要跟晏斯时敬酒,由头也找得漂亮极了:“斯时你跟我们家慕慕是一块儿长大的,事情既然早早就定了,斯时你又确定了就在国内发展,以后跟慕慕常来常往,不必太生疏。叔叔敬你一杯,祝你事业……” “什么事?谁定的?”晏斯时打断他。 方平仲一愣。 晏斯时看向方舒慕,似把这个问题又抛向了她。 方舒慕一时有些难堪。 她将方平仲往原本的座位方向推了推,低声说:“爸你坐回去,都说了别来你们大人这一套。” 方平仲:“好好好,那我不管了……” 方平仲端着酒杯,又去给晏爷爷敬酒去了。 方舒慕手掌轻撑着桌面,看了看晏斯时,觥筹交错的场合里,那些酒散金迷半点没沾他的身,他依然清寂疏离。 “抱歉。我爸没恶意,就有点多管闲事。” 晏斯时声音分外平静:“我不喜欢有人干涉我的决定,尤其长辈。” 方舒慕一时讪然。 她约了晏斯时好几次,都是未果。 两人上班地点不过两公里,他连工作日的一顿中饭也不肯赏光。 家里频频催促,叫她抓紧跟晏斯时联络感情,她烦得不行,抱怨了一句,那也要我约得出来! 今日饭局上,方平仲就借长辈名头,和二十年前,方晏两家一句“娃娃亲”的玩笑做起了文章。 可谁不知道,晏斯时最不吃的就是这一套。 他连自己的父亲都能忤逆。 方舒慕强撑着,又说道:“那也是我的问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爸这么有敌意,他毕竟是长辈……” 晏斯时看她一眼,神情分外淡漠:“你不知道吗。” 方舒慕一时嘴唇抿成一线。 气氛正尴尬时,一位长辈说要同方舒慕喝一杯,替她解了围。 方舒慕刚走,晏绥章跟那女人又一同过来了。 晏绥章的话就直接得多:“今天既然来了,往后就别继续使性子。北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平白让人看笑话……” “你以为我今天来,是看了你的面子?”晏斯时的声音有种近于长夜流冰的冷。 晏绥章蹙眉。 这时候,晏绥章身边的女人似嗅闻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急忙笑说:“给谁的面子都是一样,都是一家人……” 晏斯时笑了一声。 那笑意比他的声音还要冷,“您同谁是一家人?” 女人表情一僵。 晏绥章有些火气上头,但多少顾忌宾客在场,语气虽是不悦,声调却始终不高,“晏斯时,你今儿是来参加爷爷生日的,还是来砸场的?没叫你履行长孙的职责,是爷爷宽仁,你摆脸色给谁看?没有谁低声下气求你来……” 晏斯时顷刻站起身。 晏爷爷瞧了过来,一时,所有人视线都转了过来。 晏绥章神色沉冷。 生怕晏斯时不顾场合,当众耍他那孤僻的少爷脾气。 晏斯时走到晏爷爷身旁,声音平和极了:“礼物我叫人直接送到家了,您到家以后看看,合不合心意。有个朋友今晚的飞机出国,我暂时失陪,过去陪人喝一杯。” 晏爷爷心知肚明,但笑说:“去吧,爷爷准你——可别喝太多啊。” 晏斯时颔首,也不再瞧晏绥章一眼,转身便走了。 闻疏白坐旁边一桌,对主桌的动静了如指掌。 此刻借去洗手间的由头,跟了过去。 晏斯时听见木楼梯上方咚咚咚的脚步声,脚步一顿,转头。 闻疏白站在上方笑说:“你今天简直是个刺头——去哪儿喝酒啊,要不要我请你一杯?” “不用。你继续待着吧。” “真不用?” 晏斯时摆摆手,回身继续朝楼下走去。 回到车上,又点了一支烟,只抽了两口就灭了。 晚风潮热,拂过皮肤使人心情越发烦躁。 晏斯时头往后仰,无声地靠了一会儿,还是下车。 他喝了酒,车不能开,也不想叫代驾,干脆先扔这儿了。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过了繁华地带,人声渐息。 繁盛花木掩映下,前方拐角处,落地一只方形灯笼,印着某酒馆的名称。 巷口拐进五十米,出现了那酒馆的店招。 晏斯时推门进去,门口铃铛一响。 巴掌大的小店,如此隐蔽,但并非门可罗雀,里面一半的座都被占了。 店里在放黄金时代的粤语歌曲,人声喁喁,偶尔杯壁碰撞的轻响,很是幽静。 老板瞧他是生面孔,特意想招呼得细致些,但看他似乎不怎么想搭理人,端上酒就自动回避了。 晏斯时坐在吧台前,喝完了整杯加冰的威士忌。 仍觉得那生日宴上的喧闹不绝于耳,身上都似沾上一层那些黏腻的酒气。 他拿出手机来,原想着这儿离绿爽斋不算远,不如叫闻疏白过来喝一杯。 可不知为什么,消息将要发出时,又觉得索然。 回删了,退出微信。 顿了片刻,又点开了手机通讯录。 / 夏漓难得没加班,在家里跟徐宁一块儿吹着空调看综艺,听她聊些做了编剧之后,听来的娱乐圈一手八卦。 电话响起。 她看了眼来电人,扔下手里没吃完的半把樱桃,立即起身朝自己卧室走去。 徐宁笑:“看你反应就知道谁打来的。” 夏漓掩上门,接通电话。 那一贯清越的声音里,染上一点哑,直接问她:“在加班?” “没。在家看视频。”夏漓在床沿上坐下。 “有空出来喝一杯吗。” “现在?” “嗯。” 夏漓拿下手机看了眼时间,“在哪儿?要是太远的话…… 那边沉默一霎。 随即她像是听见很轻的一声叹,那声音说:“有些远。算了……抱歉。” 夏漓往窗外看了一眼,北城的夜景尚有种流光溢彩的热闹之感。 时间还不算晚。 她没办法拒绝那道听来有两分低落的声音。 于是说道:“那你要帮我叫车。” 临时出门,夏漓来不及化妆,只换了一身衣服,拿上一只小包,装上手机和钥匙。 走出卧室,客厅里的徐宁瞥她一眼,“要出去?” “嗯。” “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太晚的话你就先睡,不用等我。” 徐宁平常能不出门都不出门,她的所有社交关系都在网上维系。 很难理解,什么样的力量能大晚上的把人叫出去,在家葛优瘫不更开心吗。 夏漓在楼下等了没一会儿,晏斯时帮她叫的车子就到了。 是真有些远,开过去快四十分钟。 那司机照着导航停了车,夏漓下车,只看见了那落地的灯笼,没找到酒馆入口。 她给晏斯时发微信,说找不到地方。 晏斯时让她就在那里等着。 六月中的天气,晚风里站一会儿已叫背上沁出一层薄汗。 夏漓四下张望,听见有脚步声,回头。 才发现那一处黑暗里竟有个巷口,晏斯时正从暗处走出。 她快走两步迎上去,到了跟前,嗅到一阵淡淡的酒气。 他身上穿的那件衬衫,版型较平日分明更显正式,却叫此刻的他,穿出一种醉玉颓山的风姿。 他们往里走。 幽深小巷里,只有店招灯牌散发微弱的光。 夏漓听见晏斯时说:“路上堵车?” “有点。” “时间太久。”因在步行的缘故,晏斯时的声音听来总有种雾气一般微微沉浮的感觉,“……我以为你不来了。” 夏漓心头怔忡。 这句话莫名让她心口泛起一些潮湿的情绪。 ===41(呼吸有意义...)=== 进酒馆时, 正好有一对情侣推开门,门楣上挑着的铃铛清脆一响。 待那两人走了出来, 晏斯时顺手掌住门, 让夏漓先进。 到吧台坐下,兼任酒保的老板递来酒单。 夏漓扫一扫酒单,转头笑说:“你真的很有想法, 叫我这个酒量两杯倒的人陪你喝一杯。” 晏斯时稍稍探过身体, 接了她手里的酒单,扫过一眼, 指一指最下方:“喝这个?” 夏漓不逞强,点了一杯无醇莫吉托。柠檬、气泡水、冰块与薄荷的混合饮料, 一口下去有种直达天灵盖的清凉。 夏漓手指轻握杯壁,单手托腮, 借昏黄灯光去看身旁的人。 记忆中没见过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稍显失控的场景, 想起来的只有两回。 一回是那年校庆, 他接了个电话, 不知什么内容, 表情凝重如天塌了一角。 还有一回是那晚在钟楼,他跟不知道是谁打电话,语气沉冷, 几分顶撞。 今日他的状态更似后者, 冰冷的不悦, 但并不直白显露于脸上, 只是那气场,像灰天暮地的冬日, 淋在身上的一场冷雨。 店里在放一首好老的粤语歌,她未曾专门学过, 也能哼唱两句: 我多么够运,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头顶灯光似晾了半宿的月光,照得一切都有种微凉的调子,连他的声音也是:“去了一个不大喜欢的饭局。” 夏漓想到钟楼的那一晚,他的回答也是这样语焉不详。 饮料还剩一半,夏漓放了玻璃杯,“喝酒只会越喝越郁闷。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夏漓掏出手机打车,想到什么,问晏斯时:“你今天过来没开车?” “那要怎么开回去。” “不知道。再看吧。” 夏漓沉吟了一下,“我有驾照,只是不常开。” “敢上路吗?” “试试吧。” 上一次曾租过车,载万年不肯出门的徐宁去郊区山里泡温泉。 虽然慢吞吞的,但顺利抵达。 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她不会轻言说“试”。 穿过一段很是繁华的街道,到了晏斯时停车的位置。 不远处一栋仿古小楼,一眼望去灯火煌煌,古香古色的招牌,题“绿爽斋”三个大字。 门前车位上,停的要么是豪车,要么是黑色的四个圈,低调的老款型号。 夏漓猜测,晏斯时就是从这饭局上逃出来的。 她意识到自己虽然对真实情况一无所知,但下意识地用了“逃”这个字。好像这就是符合晏斯时性格的做法。 晏斯时掏出车钥匙,轻轻地掷给她。 夏漓按车钥匙解了锁,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晏斯时站在车门外,手臂撑着打开的车窗,反手按了按车门上的一个“M”按钮,随即指点她调试座椅位置和高度的按钮何在。 “方向盘位置能调么?” “可以。” 正在这时,身后忽有人唤:“晏斯时?” 晏斯时回头。 夏漓也朝着声源处望去。 换了一身装扮,让夏漓没有第一眼认出,直到那年轻女人走近,她从她几分冷傲的神情中认出来。 是上回晏斯时生日时,KTV里那戴着银质骷髅头吊坠的人。 方舒慕有些惊讶,“你还没走?” 晏斯时只在听见叫他名字时,条件反射回头,瞥了一眼。旋即便转回去,不再理会。 倒是夏漓,向着方舒慕微微颔了颔首。 她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好打招呼。 晏斯时手臂伸进车内,遥遥地点了点方向盘转向轴上的一个按钮,叫她按这调整。 夏漓按动按钮,将方向盘调到自己掌控最舒适的位置,“好了。” 晏斯时提醒:“腰枕和后视镜要不要调。” 夏漓点头。 全部调好以后,她说:“可以了。 “都可以了?” “嗯。” 晏斯时又长按了一下那“M”键下方的按钮“2”,说:“好了。” 夏漓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应当是座椅记忆功能。 下一回,如果她还要开这车,按下“2”就能调取她所有的设置参数。 两人的旁若无人让方舒慕有些难堪,正进退维谷,晏斯时转头,淡淡地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 “没有。就告诉你一声,上面散席了,爷爷他们马上就下来。” “哦。谢谢。” 方舒慕不再说什么,摁了一下车钥匙,不远处一辆越野车车灯一闪。 晏斯时绕到副驾驶座上了车,继续告诉夏漓点火启动、电子手刹、前进后退换挡等操作的位置。 夏漓一一记下。 忽觉晏斯时声音一停,目光往前方某处睨去。 夏漓顺他的视线看去,那绿爽斋门口,有三人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隔着这段距离看不清脸,但能分辨是一位老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女人不知年纪,打扮偏成熟,但身姿体态都很年轻。 晏斯时只一瞬就收回了目光,扫过的这一眼无限厌倦。 夏漓将车子启动。 开始不习惯,蹭得很慢,引得后面好几辆车狂按喇叭。 她心态很好,任他们怎么“嘀”她,只管保持自己可以掌控的速度,直到基本功能都上手之后,这才渐渐加速。 驶离了最繁华的这一段路,夏漓才敢分神,去瞧一眼晏斯时。 实则方才她的操作多少有些手忙脚乱,但晏斯时绝不越俎代庖。 只告诉前后左右的车况信息,丝毫不干涉她的驾驶思路。 她想起刚进公司那会儿,宋峤安听说她有证却不敢上路,借了他的车给她练手,还自告奋勇做陪练。 结果,变道、超速、刹车……他什么都要指点,让本来新手上路就慌得不行的夏漓,更是手足无措。 练了没五公里,两人都一肚子火。 之后宋峤安再提议陪练,夏漓找各种方法婉拒了。 相比之下。 好像,动心过的人,会让她一再动心。 哪怕是这样的小事。 车渐渐驶离中心区域,车流渐稀,夏漓开得越发得心应手。 一直开到目的地,全程没出任何状况。 方才夏漓导航时,晏斯时没注意听是去哪儿,此刻环顾四周,似到了某处山脚下。 抬眼望去,山野岑郁,静寂无声。 上山只能靠步行,狭窄一条水泥步道,分明已是夏日,地上却仍有落叶。 空寂的山林间,偶有鸟声啁啾,路旁草丛里,有什么爬过枯叶的簌簌声响。 实则只走了五分钟不到,便出现了一段长长的台阶。 台阶的尽头,围墙上方现出斗拱飞檐,是一处很小的寺庙。 晏斯时问:“还开着门?” “早关了。我们也不是来拜佛的。” 台阶陡峭,也不甚平整,阶缝里冒出青苔。 看来这不是个游客常来的地方。 一口气爬到最高处,夏漓停下,撑住腰喘气。 晏斯时倒似轻松不过,呼吸节律只稍稍变快。 待这一阵喘息平缓,夏漓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拍拍身旁,让晏斯时也坐。 晏斯时坐下前回身望了一眼,他们后方,是紧闭的圆洞门。 片刻,有风习习而来,染着草木的苍郁气。 那叫人黏腻的烦躁感,一下荡涤大半。 此处太静,叫人说话声也放低。 晏斯时问:“也是你的秘密基地?” 夏漓笑一下,“算是吧。上回跟徐宁过来拍照,来晚了已经关门。我觉得就在寺门外看一看日落也不错,就一直等到了天黑才下山。后来有天晚上心情不好,又自己来了一趟。” “不怕吗。” “就是因为这里有寺庙才不怕呀。”夏漓笑说,“谁敢在佛祖眼前造次。” “……有道理。” 说着话,夏漓借月光看见台阶旁的草丛里有两粒石子,捡了起来,随手往下一抛。 石子跳滚过台阶,清脆地骨碌响一阵,没入黑暗。 一切复归静默。 他们都不再说话。 在此处,好似语言是多余的。 夏漓抱着双膝,头枕手臂,在夜风中捕捉到身旁的人平静的呼吸声。 她偏头看去,轻声问:“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饭局上遇到什么事吗?” 过了片刻,晏斯时却只“嗯”了一声。 夜色里只见其侧脸的轮廓,他微微垂着头,眉目隐入夜色。 像一个缄默的谜。 其实没有期望他会回答。 但真是这个结果,还是让她心脏往低处跌了一下。 怅然若失。 她也就不再问了。 片刻,忽听手掌轻拍皮肤“啪”的一声脆响。 晏斯时转头。 “有蚊子。”夏漓挠了挠手臂皮肤。 灰色吊带背心叠穿一条黑色休闲吊带裙,裙长及踝,腿是遮得严严实实,手臂全露在外面。 晏斯时盯着她抓挠的地方看了一眼,起了好大一个疙瘩,因为皮肤白,那泛红的颜色就更醒目。 “下去吧。”晏斯时提议。 他身上没着外套,没法替她挡一挡。 “不再坐一会儿?” “当血包?” 夏漓笑出声,“习惯了。我O型血,比较招蚊子。再坐一会儿吧,我开车一趟不容易。” 晏斯时就说,“好。” 一时间却又沉默。 夏漓不禁想起了当年和晏斯时逃了晚自习的那一晚。 他们走过步行街,她喝热红豆奶茶,他喝冻柠七。 而那家音像店,前些年就倒闭了。 夏漓忽说:“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聊过关于世界末日的话题?” “嗯。” “你还记得12年12月21日那天,自己在做什么吗?” 晏斯时略微思索,“不记得了。” 或许泡在图书馆,或许服药之后,昏睡一整晚。 那是那段时间的常态。 “你呢?”他问。 “我好像是在赶作业。”夏漓笑说。 不过那天很多人告白,她们院里成了好几对。 夏漓又说:“我记得当时问你,你说,你的心愿不以意志为转移。现在呢?假如再有一个世界末日,在那之前,你有没有必须做的事?” 说话时,夏漓转头去看了晏斯时。 她没想到,晏斯时也正看着她。 目光顷刻对上。 夜里去瞧,她眼睛的颜色更深,黑茶色调,似这静幽山林。眸光流转,是今日月色。 有什么,似羽毛或者柳絮,在他喉间轻拂了一下。 微不可觉的痒。 这对视让夏漓有点慌,率先转过头。 就听见晏斯时轻声说:“末日之前没有。此时此刻有。” “什么?” 他的回答不是语言—— 他伸手,捉着她手臂,轻轻一带。 她斜侧身体,倾倒而去,膝盖抵住台阶,径直撞入一个怀抱。 温热体温,浅淡酒气,按在她背脊处的微凉手掌…… 所有一切,视觉、嗅觉与触觉,被名为晏斯时的人,占据得满满当当。 连心跳都不属于她自己。 晏斯时低头,下巴抵着她肩颈,深吸一口气。 半醉的人,总该有点逾距放纵的特权。 她皮肤上清甜气息涌入肺部,让他如同从黑漆漆的低压海底,探出水面。 第一次觉得。 呼吸有意义。 ===42(你喝醉了吗...)=== 那呼吸带一点酒气, 似水烧开,揭开那一刻, 拂面而来的水蒸气。 肩颈处的皮肤都烧起来, 叫她全身僵硬。 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拥抱,没有预期它会发生。 更不曾想过,会发生在她与晏斯时之间。 他仿佛在汲取她身上的温度, 这种依赖感, 让她手足无措。 像有一只黄昏的钟,在她心里, 一阵一阵撞出震荡的声响。 晏斯时摇头。 潮湿情绪堵住了喉咙, 让她无法再次发声。 晏斯时在此时松开了她,稍稍退后, 隔着夜色望向她, 音色沉哑:“夏漓……” 没有谁被这样连名带姓地唤, 不会生出几分严肃感。 她后背不自觉地微微挺直, 手指攥住了裙子的布料, 攥出满手潮热的薄汗。 晏斯时稍顿。 那神色似在斟酌。 她屏住了呼吸。 忽听身后“吱呀”一响。 两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回头。 寺门开了一扇,一个穿青布衣的僧人, 手里提着一只木桶走了出来。 僧人往外瞧一眼, 脚步一顿, “两位施主是来进香的?本寺开放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 夏漓窘然, 不好说自己大半夜跑来,只为了占人山门散心, “……谢谢师傅。那我们明早再来。” 僧人单手作礼,“台阶陡峭易滑, 二位下山注意安全。” 话已至此,夏漓和晏斯时只好起身往下走。 僧人则提着木桶,从寺旁小路,往后方更深处走去。 渐而脚步杳杳。 下台阶比上台阶难,夏漓微微侧身,一步一阶。 晏斯时的手,始终虚虚挨着她的手臂,像是以防她摔倒,好随时提供依托。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重回到狭窄的水泥步道上。 一时无人说话。 脚下踩过一片枯叶,发出薄脆碎裂的声响。 夏漓转头,看了眼晏斯时,所有的话,千回百折,最后还是回到委婉的这一句:“你喝醉了吗?” “没有你以为的那样醉。” “那就是,多少有点,是吗?” “嗯。” 不然不会任由对那份温暖的渴求发展到彻底失控。 不会这样唐突。 夏漓轻笑一声,“那等你醒醒酒。” “……好。”她的笑容,以及凉雾一样清柔的声音,都好似在他心口处轻挠了一下。 走回到停车场上了车。 静谧的车厢里,一种微妙情绪充满了他们的胸腔。 心脏似浸了温水的海绵,微微发胀。 车行了一阵,晏斯时看见前方有家24小时便利店,让夏漓靠边停一下车。 夏漓问:“要买东西?” “买瓶水。” 车停下,夏漓去找双闪灯的开关,晏斯时手臂探过来,按了一下那红色三角尖的按钮,随即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 看着那身影进了便利店,夏漓往方向盘上一趴。 感觉心脏犹有连绵不绝的余震。 她没能忍住,扬起嘴角。 几分钟后,晏斯时回来。 他拉开车门,夏漓看见他手里拿了两瓶冰水,和一瓶花露水。 上了车,他不急去系安全带,将水瓶往排档的杯托里一放,揭开了花露水的盖子,抬手,揿亮车顶灯光,问她,咬在哪儿了。 那薄荷绿塑料瓶装的某神花露水,不管是出现在这高档黑色配饰的车里,还是出现在晏斯时的手里,都违和得让她想笑。 她稍稍扭身,伸出手臂,这才发现,已经不止被叮咬了一处。 晏斯时托住了她的手臂,将花露水喷口对准红肿处。 夏漓偏头,微闭双眼。 “呲呲”轻响,冰片与薄荷的沁凉香气瞬间弥漫整个空间。 收了花露水瓶,晏斯时拉开副驾前方的储物格,将其放了进去。 紧接着拧开一瓶冰水,递到夏漓手边。 “谢谢。”她坐他副驾的时候,可没为他提供过这样周到细心的服务。 这时候,晏斯时才拧开了剩下的那瓶水,微微仰头,一口气喝下一小半。 夏漓一时没有错目,盯住了那微微滚动的喉结。 颈间肤色冷白,尤其显得有一种禁欲感。 待他放下水瓶,夏漓立即别过目光,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水。 车开到了晏斯时所住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没有立即将车子熄火,夏漓只解开了安全带,看向晏斯时,“你心情有变好一点吗?” 这句复现的问句,让晏斯时顿了一下,“当然。” 夏漓笑,“那就好。” 伸手,按下了引擎按钮,熄火,然后说道:“那你上去早点休息?” “你呢?” “我打个车回去就好。” 晏斯时看她一眼,语气平静地说:“你可以上去歇一晚,我明早送你。” 空气一霎便微妙起来。 “不太方便……”夏漓不自觉地捋了一下头发,呼吸都轻了两分,“什么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都没有,而且我明天还要早起。” “这么晚,你要一个人回去。” “我下班都是自己打车呀,有时候加班比现在晚多了。”夏漓笑说。 晏斯时沉吟片刻,“我帮你打车。” 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到了一楼,晏斯时一直将她送到了小区门口,陪着她等车到来。 夜风已褪去热气,几分温凉地拂过。 晏斯时看着灯下的身影,她低着头,不自觉地在手臂上被叮咬的地方掐十字。 “你生日快到了。” “嗯。”夏漓抬了一下头,稍顿,“……你记得。” “夏至日。很好记。” 任何好记的日子,也总要有心才会记得。 晏斯时看她,那目光似有深意,“有什么生日愿望?” “都行。”夏漓笑说,“未知的都是惊喜。” 叫的车到了,果真和先前一样是一部专车。 晏斯时替夏漓拉开后座车门。 她坐上去,他微微低头看她,“到了跟我说一声。” 她点头,“你好好休息……等你酒醒。” “好。晚安。” “晚安。” 车启动,夏漓透过车窗往外看,他身影一直站在路边,目送着她。 直至街景疾驰而过,她回头透过后窗也看不见了,方才作罢。 她手肘撑在玻璃窗沿上,撑住了额头,傻笑两声。 带一身花露水进屋,免不了要被徐宁盘问两句,大晚上去哪里喂蚊子了。 夏漓给晏斯时发了条报平安的微信,笑着往浴室去,“我去洗澡了。” 浴室里水没停,她哼歌也没停。 出来时,徐宁拦住她,“你该不是脱单了吧?” “还没有吧。” “‘吧’?” “还没有。” “那就是快了?” “应该吧——你想知道细节吗?” 徐宁“啧”一声,“不想。除非你写下来给我,拜托,能不能行了,一篇稿子你坑我大半年。” 夏漓敷衍她:“有空我一定写,一定一定。” 夏漓回卧室仰躺下,高举手机,解锁,有晏斯时回复她那条报平安的新消息。 YAN:好。早些休息。 夏漓打字回复。 Sherry:已经准备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YAN:好。晚安。 Sherry:晚安。 她放了手机,翻个身,脸埋进枕头。 此刻,她与晏斯时之间,大抵只剩下糯米纸那么薄薄一层,半透明的阻隔。 一句话就能挑明。 即便如此,仍然觉得,挑明与不挑明,性质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挑明以后会如何。 但此刻她有些迷恋现在这样如同微醺的状态,什么都带一点朦胧,像醉里赏雪。 / 夏漓生日那天是个雨天。 更不巧的是,她被临时抓壮丁去帮忙校招。 校招工作除了人资部,相应部门的核心人员也会参与。 欧美组这边原本协同校招的那位姐姐,原是两周后的预产期,本来准备忙完这一波便去休产期,谁料昨晚七点突然发动,紧急住院,黎明时分生了。 缺个人手,不得已,部门领导点了夏漓顶上。 秋招春招都已经进行过一轮,现在主要招的是暑期实习生。 行程安排紧凑,一天走完三轮面试所有流程。 现在这公司在业内很有号召力,全部岗位加起来,每年能收到上万份实习简历,分摊到他们海外运营部,也已是个不少的数目。 夏漓是第二面的面试官之一,一整天都耗在面试会场,从早上到傍晚,聊得口干舌燥。 她跟晏斯时约的晚上七点半吃晚饭。 原以为面试工作七点结束,赶过去刚刚好,谁知道各个环节拖延下来,时间一直往后推。 她不得不一再给晏斯时发微信,告知他自己要晚到。 最后,晏斯时回复她:没关系。你安心工作,全部结束以后再联系我。 一直到了八点半,她这边的流程才走完,原是应该等所有同事都结束了一块走,但她今天特殊情况,打声招呼,准备先撤一步。 她收拾东西,精疲力尽地给晏斯时发了条微信。 晏斯时叫她就在会场等,他开车过来接她。 / 车停在面试会场侧门外的路边。 晏斯时发完消息之后,等了约莫十分钟,才看见有人出来。 穿着灰色套装的夏漓撑着一柄透明雨伞,步履匆匆。 她拉开车门时,外头的雨气灌入车厢,晏斯时看她一眼,愣了下,“……怎么这么狼狈?” 她像是被水泼了半身,灰色齐膝西装裙和肉色丝袜都是湿的,还在滴水。 “同事他们工作还没结束,我刚刚临时去帮他们拿外卖,被车溅的。”夏漓收了伞,往里看了一眼,有些踌躇。 晏斯时说:“就放车上,没事。” 夏漓这才上车。 她坐下扣安全带时,晏斯时回身,捞过了后座上自己的西装外套扔给她,让她先擦擦身上的水,免得着凉。说罢又顺手将空调调成了热风。 “……拿这个擦?” “先将就一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不贵吗?”那柞绸的里衬,摸一摸即知价格不菲。 “衣服不重要。” 夏漓是真狠了狠心,才舍得去擦。 一身凉意,尤其那丝袜,贴在腿上的湿黏感让她整个人都很不爽。 然而那袜子是连裤的,她没有办法当着晏斯时的面脱下来。 只想着再忍忍,到方便地方再说。 边擦着水,夏漓边吐槽道:“我今天好倒霉。” “嗯?” “刚等你过来的时候,坐在大厅休息,被人拦住了。他是今天来参加面试的学生,进了二面,但二面没过。我们那时候三面的流程还没完全结束,他非要我给他一个机会,再跟他聊聊。我说二面结果是三个人共同决定的,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他也不听,塞了一堆证书复印件给我,就自顾自地开始吹嘘他的获奖经历……” “没叫保安吗?” “叫了。他被请出去的时候一直骂我,骂得好难听。我让HR把他加黑名单了。” 夏漓颓然地叹声气,只觉得这一整天好累,“……今天可是我生日,谁生日这么倒霉。” 晏斯时看她,“还想去餐厅吗?” “……不是很想了,好累。也不是很饿。” 晏斯时想了想,又问:“那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夏漓身体往后靠,思绪是空的,纯粹天马行空信口开河:“想看雪。” 她生日在夏天,夏至,北半球白昼最长的一天,可以说跟下雪天气最最南辕北辙。 她想过,有生之年,一定要去雪山这样的地方过一次自己的生日。 她话音刚落,晏斯时说:“好。” 夏漓一下坐直身体,因为听出来晏斯时的语气根本不是随口敷衍,“……你认真的?” “认真的。”晏斯时抬腕看一眼手表,“但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43(他是闯入夏至的一场雪...)=== 夏漓此刻充满好奇, 甚至很想问晏斯时,假如她提出想去月球上散个步, 他是不是也能毫不犹豫说“好”。 晏斯时问:“明天要照常上班?能请假吗?” “要的。年假不多, 不能随便请,而且明天上午还有个非常重要的会。” 车行一阵,沿路建筑渐渐是夏漓平常见惯的那些。 果真, 前面路口一拐弯, 就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 车停在小区门口,晏斯时抬腕看手表, “二十分钟换衣服,时间够吗?” 夏漓没想到, 晏斯时还会先送她回家换衣服。 她眨了一下眼,故意说:“我还想洗个澡, 卸一下妆, 考虑一下换什么衣服。你知道的, 女孩子洗漱打扮就是会比较慢。” 晏斯时略微沉吟, 却并没有如她所愿, 而是将时限直接延长两倍:“一小时呢?” 夏漓笑了,去拉车门,“二十分钟。我很快下来。” “出门前跟我说, 我把车开过来。” 夏漓拿起来了那把她立在一旁, 中午于便利店里临时买的透明雨伞。 打开门, 坐沙发上码字的徐宁抬头看她,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换身衣服,还要出门……”她声音戛然而止, 是因为看见餐桌上放了好大一束花。 不见一丝杂色的白玫瑰,连包装纸和丝带都是纯白。 几如雪天里最无暇的白月光。 “宁宁你买的?”夏漓惊讶。 “你不如数数有多少枝?这么大一束我不如请你吃顿好的——晏斯时下午联系我帮忙收的, 说你今天忙完一天回到家里,还能看到鲜花,应该会很开心……” 徐宁说着,像是受到启发,“我可以把这个桥段写进剧本里。” 夏漓忙说:“不准写! 我注册版权了!” “……” 夏漓没有时间过多感慨,迅速去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 她衣服不多,穿什么就很少纠结。 只扫了一眼衣柜,就从中挑出了一条连身裙。 珍珠白色,裙身部分材质轻盈,吊带是一条细细的珠链,她怕会断,买回来之后还特意去找裁缝,将串珠的棉线换成了透明鱼线,接缝处再额外做了加固。 这裙子平日通勤没有机会穿,今天过生日,它恰到好处。 套上裙子以后,夏漓给晏斯时发了条消息。 虽然她仍然不相信大夏天的能有地方看雪,但还是多问一句:需要带冬天的衣服吗?晏斯时回复说不用。 二十分钟尚有余裕,夏漓更换了一只与裙子相配的小提包,又稍稍补了个妆,换了口红颜色。 临出门前,给晏斯时发去微信消息。 雨已经很小了,夏漓还是撑住伞,怕淋湿这条娇贵的裙子。 她脚上的鞋只有浅浅的跟,走路时格外小心地避开了路上的积水。 车已在门口等候。 夏漓上了车,吹着带一点香气的干燥空调风,此时此刻,终于有了过生日的心情。 晏斯时启动车子之前,将放在排档上的一只纸袋递给她:“没时间专门吃晚饭了,你饿的话可以先吃点东西。” 纸袋里是一些培根卷、三明治和面包等方便入口的简餐,还是温热的。 杯托里,还放了两杯热饮,一杯是咖啡,另一杯是热果汁。 “你刚刚去买的?”夏漓问。 “嗯。” 他真是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夏漓那时候说不饿,此刻闻着食物的香气却又有了胃口,就着热果汁,吃了两牙三明治。 吃的时候很小心没让碎屑掉在车上。 晏斯时时而转头去打量她。 鲜少见她穿这样稍显隆重的衣服,那珍珠白的色调很衬她,隐隐光华,漂亮而不显得乍眼。 待她吃了东西,晏斯时说:“到目的地还要一段时间,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可以听歌吗?”夏漓坐了这么多次晏斯时的车,发现他似乎没有在车里放音乐的习惯。 晏斯时点头,叫她自己连接蓝牙。 “你不是在导航么?” 晏斯时便拿了手机,解锁递给她,叫她直接拿音乐软件登她自己的账号。 手机没用保护壳,机身原本薄薄的手感,叫她拿在手里缺乏一些安全感。 英文系统,和她的一样。 手机壁纸同样是深蓝色的大海,只有一页菜单,八个文件夹,显得简洁极了。 夏漓点开了那个命名为“E)的文件夹。 晏斯时平常最常用来听歌的软件应当是Spotify。 而夏漓还是更习惯用某易云,因为听歌口味很杂,歌单生态更对她的胃口。 这APP晏斯时也下载了,点开一看,他的账号是登录状态,用户名为“YAN0219”。 她记下了这用户名,而后搜索“雪莉酒实验室”,搜到自己,点进自己喜欢的歌单。 翻了翻自己的歌单,往下一拉好几首都是洪卓立。 夏漓差点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退出,连搜索记录也清空掉,而后问晏斯时:“……可以放你的歌单吗?想听听你平常都听什么。” 晏斯时说可以。 夏漓便点开了Spotify。 最新添加的一首是《Get You The Moon》(*)。 Cae you are you are The reason why y head is still above water And if I `t get you the oon ao you (因为你是,你是我仍未溺水的原因/我恨不能将月亮当做礼物送给你/把一切都给你) 此刻车已经上了高速。 车窗玻璃隔绝了外头疾速的风声,车厢里有种如在水底的静谧。 那低沉的歌声,让人心里慢慢涨起潮水。 / 夏漓到底是在车里睡了一觉。 座椅太舒服,让人整个陷下去,配合微微的颠簸,与闷响的风声,很适合小憩。 醒来已过十一点,车还在开,外头一片漆黑,只见车前近光灯照出的一片光亮,和前方路上遥远的车尾灯的红点,两侧黢黑的山峦在行走。 “……我们还在北城吗?”她打个深深的呵欠。 “不在了。” “还有多久到?” “快下高速了。” 二十分钟后,车驶出高速,再往前的那段路,却比在高速上还要寂无人烟。 跟着导航,沿着省道又开了二十分钟,渐渐出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硕大建筑,远看像是个体育馆,或是什么高大的厂房。 车没从正门入,直接开入地下停车场。 下车以后,夏漓跟着晏斯时进了一道门,往里走,穿过如同消防通道的一段长长走廊。 走廊尽头,又是一道门,门开着,站了一个穿黑色冲锋衣的工作人员,焦急催促道:“晏先生,得抓紧时间了!” 两人加快脚步。 进了那扇门,工作人员领着他们又经过一段走廊。 走到底,工作人员将门推开,两人走进去。 那是个房间,有两个工作人员似已等候多时,手里拿着两件长款羽绒服,和两双靴子。 一长一短,一黑一白,同一个品牌,白的那件是女款。 夏漓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白色羽绒服就被塞进了她怀里。 她下意识地将其套上。 对面晏斯时也已穿上。 两个工作人员跟晏斯时说了句都准备好了,带上门出去。 夏漓拉拉链时,晏斯时说:“照165和37码准备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差不多。”夏漓抬头看一眼,“你现在多高?” “上次体检是187。” “那不是比我高好多。” 拉链合到底,她往前一步,挺直了背,手掌在自己头顶搭了搭,而后朝他平移过去,似要跟他比一下身高。 晏斯时垂眸,看着面对面站着的人。 她长发还没从羽绒服领口拉出来,就堆在颈项,簇拥着一张似只有巴掌那样大小的脸。皮肤白皙,毫无瑕疵,嘴唇上衍了一点薄红。 他两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没有拿出来,怕自己会忍不住去抱她——比身高才不用像她这样费劲。 片刻后,晏斯时抬腕看了看时间,还剩五分钟到零点。 没空再磨蹭了,晏斯时叫她换上靴子,随即伸手,隔着羽绒服捉住了她的手臂。 带到了这房间一侧的门口,晏斯时顿了顿,回身看她一眼,随即,推开了门—— 纷纷飞絮,漫天皆白。 夏漓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拂面而来的凛冽寒气,吹得她皮肤一紧,直接忘了真实季节。 她忍不住跑出去。 靴子陷入了厚厚的、棉花一样的积雪中,她确信这是真的。 “怎么办到的啊!” 晏斯时说:“人工的。” “那也很神奇了!” 这地方其实很小,平面面积可能不到一百个平方,像那种大型摄影棚里造出来的景。 但无论是远处的景深,还是近处的置景,都分外逼真,在“雪山”脚下,甚至还有个小木屋。 夏漓兴奋地踩着积雪,又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她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及踝的长羽绒绊了一下,她干脆跌下去,直接躺倒在了松软的雪地里。 尽兴地大口呼吸。 有咯吱的脚步声靠近,夏漓呼出小团白气,看见上方的视野里,出现了晏斯时。 他伸手要来拉她。 她伸臂去够他的手,碰到了微凉的手指,一把攥住,使劲一拽。 晏斯时身体微微失衡。 她那一点力气,根本不足以拽倒他。 但他顺势倒了下来,倒在她身旁。 夏漓偏过头来看他,因为这与冬季无异的寒冷空气,和方才的跑动,她面色泛红,鼻尖更是。脸上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 晏斯时看一眼手表。 最后五秒。 “生日快乐。” 夏漓忘记说“谢谢”,因为一颗心脏几乎在他此刻深邃的眼睛里沉没。 他是闯入夏至的一场雪。 是她生命里原本不会存在的存在。 晏斯时也沉默,就这样注视着她。 一片雪落下来,沾在她的长而密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那雪半化不化的,她伸手去揉了一下。 手放下的一瞬间,被晏斯时一把捉住。 他手指微冷,她却像被灼烧,下意识去挣,没有挣脱,叫他握住了半截手指,他指腹来蹭她指尖方才揉出的水渍,一种下意识般的温柔。 她心脏像是揉皱,就这样一动不动。 “夏漓……”晏斯时出声。 于此同时,她鼻子一痒,本能地打了一个响声的喷嚏。 夏漓:“……” 空气都沉默了一瞬。 “冷吗?” 夏漓不好意思地答:“……好像有点。” 晏斯时手掌一撑,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拽起,“那先去吃蛋糕。别感冒了。” “……还有蛋糕?” “当然有。” 蛋糕在那小木屋里。 货真价值的木屋,能闻见空气里木头干燥的清香。 里头有个小小的壁炉,壁炉跟前斜支着一张皮沙发,坐下以后,恰能通过对面两扇玻璃墙,看外面落雪。 室内很是温暖,他们将羽绒服脱了下来。 蛋糕放在沙发前的小茶几上。 大抵因为此处太偏僻,又是临时的嘱托,那蛋糕卖相不太高级,非常普通的水果蛋糕,奶油花裱得很潦草,草莓和菠萝看着都似有些不新鲜了。 夏漓全然没有所谓。 晏斯时往蛋糕上插蜡烛,问:“插五支?” “好啊。” 五支细细的彩色蜡烛,等分地竖起。 晏斯时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她送的那一枚,依次点燃了蜡烛。 夏漓双手合十,“我能许三个愿望吗?” 晏斯时微扬嘴角,“可以。” 要健康,要快乐。 还要,晏斯时也快乐。 夏漓一口气吹灭蜡烛。 餐刀切下两牙蛋糕,装在纸碟里,夏漓拿叉子划下些许,送入口中。 不是太好的奶油,甜得发腻。 看晏斯时,他的神情也很勉强。 夏漓笑说:“意思一下就够了。” 这仪式结束,片刻,有两个工作人员送来了晚餐——或许称之为夜宵更合适。 西式简餐,一份烤鸡,两份意面,两碗奶油汤。 可能放得久了,口感都有些软趴,夏漓确实饿了,没那么挑。 有这么一场雪,其他的如何都无所谓。 待吃完东西,夏漓套上那羽绒服,又去外面的雪地里尽情地玩了一圈,堆了个小号的雪人。 羽绒服里只单穿一条连衣裙,不很扛冻,直到冷到不行,复回到小屋里。 壁炉里新添了银炭,火光似呼吸一隐一现。 夏漓坐在沙发上,捧着热红茶暖手,待稍微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温。 旁边晏斯时一条手臂撑着沙发扶手,另只手里也端着红茶,时而喝一口。 空气里有股混杂了各种气息的甜香,叫人思绪犯懒。 夏漓呵着杯子上方飘出缭绕白气,“来北城第一年第一次看见下大雪,特别兴奋。在南方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晏斯时转头看她,“是哪一年?” “2014年,好像是12月6号,初雪。” “还记得具体日期?” “……嗯。因为那天手机差点丢在出租车上了。” 她大一那年换了一部新手机,通过复制到SIM的方法,花了好长时间,将旧手机里的所有的短信都复制到了新手机里。 大三换了智能机,用某个同步助手软件,又复制了一遍。 倘若手机一丢,所有痕迹不复存在。 所以那晚的慌张叫她至今记忆犹新。 “喜欢北城吗?”晏斯时问。 “实话说不算喜欢。” 以前她对很多东西的追逐,都不过是爱屋及乌。 “我记得你当年想考北城的大学。” 夏漓怔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嘴唇还挨着陶瓷杯子的杯沿,“你看到我志愿那天,是明中誓师大会结束……” 晏斯时忽地抿住唇,目光微沉,没有作声。 他记得。 那天是2月27日。 “那是我高中最后一次见你。”夏漓抬眼,转头看向晏斯时,这问题在心里不知道辗转过多少遍了,“……一直有些好奇,那时候你为什么突然就离开学校了。” 她没说“消失”。 晏斯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片刻后,他垂眼喝了一口红茶,方平声说:“那天家里发生了一点事。” 他声音平淡,其实说不上有多冷。 但只要不迟钝,就能明白这回答是封闭式的,不会再做展开了。 又是这样语焉不详。 夏漓听见自己心里,轻声地“啊”了一下。 其实没有预期中的那样失望。 好似在晏斯时身上,这样才是正常的。 她只是,难以避免地感觉到了两分疲倦。 叫她想到当时高烧刚退,窝在床上抱着电脑,不眠不休写那篇稿子时的心情。 平静的心灰。 她其实一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期待。 而此刻的疲倦大抵是因为,前几天那个拥抱让她好像有些误判形势了。 她所以为的,和晏斯时所以为的,可能存在某些不同步的地方。 而当下的气氛又这样的好,好像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都被准许,被谅解,被包容。 换成是她,假如他想知道些什么,她一定会和盘托出。 甚至,甚至包括那些过期的喜欢。 但在晏斯时那儿,似乎不是。 夏漓放下红茶杯,怔然地看了看窗外的雪。 有两分遗憾,是因为,刚刚她要是不打那个搞笑的喷嚏,是不是现在情况不一样。 她收回目光,笑了笑,“……我好像有点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还来得及睡一小会儿么?” 晏斯时看一眼手表,“还能睡两个小时。” “那我小睡一下。你记得叫我。” “嗯。” 夏漓将旁边的羽绒服勾过来,给自己盖上,微微偏着脑袋,靠住沙发靠背,阖眼。 气氛很是安静,只能听见壁炉里,那炭偶尔炸一下的轻响。 无法判断时间过去了多久。 只感觉晏斯时伸手,托住她的额头,将她脑袋轻轻一按。 偏过去,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一开始是在装睡,因为突然间不想聊下去了,也不想气氛骤然冷却得太明显。 但屋里有种微微缺氧感的温暖,脑袋挨着他的肩膀,呼吸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闭眼得太久了,睡意真就泛上来。 彻底向困顿投降之前,她在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都说理智清醒的人比较痛苦,这话好像是真的。 她为什么一定执着于试探着闯入他的界限范围。 为什么不能满足于当下已然99分的一切。 那么漫长的单向旅程都熬过来了,当下不拿到100分不行吗? 她的人生本来从来也没有什么是100分的么。 然而,不行。 或许正是因为这是晏斯时,所以才容不下一分的瑕疵。 ===44(你知道我现在是清醒的...)=== 夏漓并没有睡太久, 大约只过了半小时就醒了。 壁炉里的火光,盖在身上的羽绒服, 以及玻璃窗外还未止息的飞雪, 都让她恍惚了一下,而后才渐渐回忆起前因后果。 夏漓点点头,脑袋自晏斯时肩膀上离开。 “想继续在这儿待一会儿, 还是准备返程。” 夏漓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回去吧。” 收拾了东西,晏斯时跟这边工作人员做了个交接, 随即两人回到车上。 此刻已接近凌晨三点钟,开回去还有将近三个小时。 晏斯时说:“不用, 你在车上睡一会儿。我能请假。” “那你要是觉得困,随时叫我来换。” 车出发前, 夏漓最后瞥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建筑, “这是个室内滑雪场吧?” “嗯。” 她没有细问具体是在哪儿。 不知道的地方, 才是真正的秘密。 回程途中, 车窗外那微微闷响的风声也似在她脑海中回荡了一路。 半睡半醒的时候, 叫她想到高中时坐夜间巴士从聚树镇回市里。 像行驶在一个荒诞的梦里。 那样的心情几乎如出一辙。 抵达北城住处小区门口时,天已经半亮。 夏漓高中那会儿写作文常用的一个形容,天色是一种鱼肚白。 远处隐隐一线橘光。 夏漓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谢谢……你赶紧回家休息吧。” 而她现在上楼, 赶在上班之前, 兴许还能睡上一小时。 夏漓去拉车门, 想着应该说“早安”还是“晚安”。 “稍等。” 却听晏斯时出声。 他伸手按了一下他那一侧门上的某个按钮,将车门锁定。 看向她, 而后说到:“耽误你两分钟,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夏漓一顿。 深夜奔袭, 晏斯时脸上很有些疲色,但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清明,且隐隐有几分什么都不会再打扰到他的坚决。 夏漓呼吸不觉一提。 晏斯时只沉默了不到半秒,便开口道:“这些话那天晚上就该说了……” “等等。”夏漓打断他。 她感觉到这声音有些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像隔了一层潮声。 晏斯时看向她。 夏漓手指握紧,好似那口黄昏的钟又在心口撞击,震荡得有几分发疼,“……我应该能猜到你想说什么。但是……” 呼吸重了一下,这停顿的数秒钟,在她心里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继续说:“……我觉得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反复斟酌过的念头,说出口倒没她以为的那样艰难。 晏斯时目光安静极了,叫她一瞥之下很难猜出他此刻的想法。 而他的声音也堪称冷静:“你知道我现在是清醒的。”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夏漓不知道如何回答,“……可能不合适。” “我们?” 在几分清锐的目光注视下,她很难点头。 “真拿我当老同学的话,就不该用这种套话敷衍我。” 夏漓一时沉默。 双闪灯跳动,似一只表,在她心口走时。 最终,她很平静地说:“每个人对亲密关系的理解都不尽相同,期望也不相同。” 晏斯时每一次的反问都一针见血:“意思是,我没有达到你的期望。” 夏漓想说不是。 不是,或许是我没有达到你的期望,所以你连门扉的一线都不曾敞开给我。 方才回程途中,她后半程完全清醒,一直在反复考量最近的事。 像一块染色的布,反复捶打洗练,直至再也榨不出一点颜色,她也想得一清二楚。 她可以装傻,但是做不到。 小时候吃不上的糖果,长大以后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 但晏斯时不是糖果,不是为了完满少女时期遗憾的一种补偿。 她无法自欺欺人地只去品尝那最易得的甜味。 原谅她不自量力。 她想做那个真正可以走进他心里的人。 而如果她不是那个人,那么宁愿连这份保质期未知的甜也一并舍弃。 趁现在,她还能舍得下。 还没有彻底泥足深陷,不会那么痛。 他是闯入夏至的一场雪。 原本就是她世界里不会存在的存在。 人造雪毕竟不是真正的冬天。 晏斯时没有再追问什么。 她这两秒钟的沉默,在他那儿已算是做了回答。 他搭在方向盘的上的手,此刻以一种很是颓然的状态垂落了下来。 昨天订花。 那花店的官网上写,白色玫瑰的话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 是他还太糟糕。 不到时候说出这句话。 片刻,晏斯时清了清嗓,方能重新出声:“生日还算开心?” “当然……以后应该都不会有这么好的生日了。” 晏斯时看见她深深点了一下头。 但他已经很难判断,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对他的安慰。 真觉得开心,不会这时候突然来判他的死刑。 或许是他的沉默,让她觉得她必须还得说点什么,她看他一眼,说道:“……抱歉。希望你不会觉得我是个莫名其妙、讨厌又矫情的人。” “我从来没这样觉得。” 高中那段日子,于他是彻彻底底的兵荒马乱,结束得更是仓促无常。 而她是他能想起来的,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 晏斯时伸手,指了指副座前方的储物格,“给你的生日礼物。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夏漓伸手按开,那里面有一只包装精致的礼盒,墨蓝色布纹纸,拿在手里很具质感。 “……谢谢。” 晏斯时没应承这句话。 没什么能替她做的了,好像担不了这个“谢”字。 车外已是天光大亮的情形。 晏斯时按下按钮,将车解锁。 夏漓拉开了车门,而后对他说“早安”。 他好像是“嗯”了一声,但不知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眼前一切都有些失焦般的模糊。 车门摔上了。 片刻,又重新拉开。 他立即抬眼。 夏漓就站在车门外,迎着晨曦,那一身衣服是一抹捉不住的月光白。 她说:“生日许的第三个愿望,是希望你快乐,这是真心的……希望有那样一个人,陪你实现。” 他没说什么,就这样看着她,脑子好像停转了,有些不能理解她的话。 除了她,还能有谁? 夏漓顿了顿,像在等他说“谢谢”一样。 他知道这很失礼,但实在说不出了。 她又说了句“拜拜”,车门重新阖上了。 晏斯时望着车窗外那道身影走进了小区,直至看不见。 低下头,靠在方向盘上。 心脏如被注入了一剂急冻液,血液也缓缓停止流动。 黑色的潮水涌上来。 那喉咙似被掐住,无法呼救的窒息感分外熟悉。 ===45(宁愿饮鸩不愿忍耐...)=== 为免吵醒徐宁, 夏漓进门时动作放得很轻。 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在床上躺下, 整个人有种熬了通宵的昏昏沉沉。 睡不着,眼睁睁熬到平常上班时间起床,洗漱时看一眼镜中自己, 脸色暗沉毫无气色。 一上午都头重脚轻, 开会时思维比平常慢了不止一拍,叫她觉得自己像具行尸走肉。 彼时夏漓正准备起身去倒水, 有个同事叫了她一声,循声望过去, 却见那同事身旁站着的, 是设计部的林池宇。 夏漓笑着打声招呼, 还是叫他“Zack老师”。 林池宇因这称呼有些不自在, 再次强调可以直接叫他“小林”。 “听说昨天是你生日,但你好像你一整天不在公司。” “怪不得。”林池宇将手里拎着的一只礼品袋递给她,“给你准备了一点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 夏漓笑说“谢谢”, 往袋里看一眼:“不是太贵重的东西吧?” “不是。自己设计打样的一组徽章, 小玩意儿。” 林池宇始终有些局促, “那,那我先回部门了。” 林池宇走后, 夏漓拆了礼物。 徽章一组六个,动物园题材的, 每种动物都特别憨态可掬。 烤漆珐琅工艺,十分精致。 但她好像想不出怎么派上用场,赏玩了一会儿,就随手放进电脑桌的抽屉里了。 这天夏漓没加班,到点便走。 到家,一眼便看见桌上那一束白玫瑰,它那么安静漂亮地存在,好像因看见它而产生的几分伤感,都是对它的不公正。 夏漓很难说自己是什么心情,坐在那里呆呆地欣赏了一会儿,拿手机拍了张照,这才起身去洗了个澡。 回到房间里,又一眼看见了早上随手放在梳妆台上的,晏斯时送的礼品盒。 犹豫了好久,还是将其拆开。拆得很快,像是故意对抗那潜意识里几分珍视的心情。 里面有两样东西。 一条项链,铂金线条状的鱼形,简洁优雅,鱼眼处镶一粒蓝色宝石,灯光下折射的光芒,如同鱼从海底跃起,鳞片反射阳光的那粼粼一瞬。 另一样,是一副30×20厘米的小幅油画。 整幅的墨蓝色,点缀几笔白色,是深夜静谧起浪的大海。 角落里,更细的画笔落了两行字: The big wave brought you. Y 夏漓盯着落款“Y”看了好久,盯得那画里的海面都泛起一点雾气。 / 之后并不是没再碰见过晏斯时,毕竟在一个园区。 一次是在中庭的咖啡座那儿打电话,遥遥看见晏斯时朝他们公司那一栋走去。 他穿一件白色衬衫,也看见她,投来一眼,微微点头以作打招呼,像青灰天色里,一掠而过的白羽云雀,惊鸿一瞥,缥缈而不可及。 一次是她跟林池宇在星巴克里聊新项目视觉传达方面的问题,晏斯时过来买咖啡。 她注意到时,他正站在出餐区那儿看着她。 不确定他看了有多久,但当她看过去时,他同样只是颔了颔首,随即便转过头去了。 取了咖啡,他推门而出,一道暑气卷进来,片刻便消散。 还有一次,是在园区门口。她加完班,在门口打车,就看见晏斯时拿了一瓶茶,自便利店方向走了过来。 他正在打电话,讲的是英文。对面大抵是同事或者同行,太多计算机领域的专有名词,她只听懂七八分。 晏斯时留意到她,步幅似放慢几分,将走到她跟前时,他打完了那通电话,问她一句,才下班,她说是。他顿了顿,似有话要说,但最终没说什么。 这几次偶遇,夏漓总觉得晏斯时又变回了那晚在便利店里,他们重逢时的样子。 天寒地冻,世界尽头的无人之境。 除此之外,两人生活再无交集。 八月中旬,夏漓去旧金山出差。 一年三次大的品牌营销活动,分别在春夏秋三季。 从活动落地到结束后复盘,待了一周多,行程满,事情繁杂,一趟下来,身心俱疲。 回国当天,不幸碰上飞机晚点,在机场多待了四小时。 夏漓总觉得美国那边室内冷气开得要比国内低,大抵就是多余吹了这四小时冷气,让她在长途航班上睡了一觉之后,发觉喉咙发疼,鼻子也堵住了。 预感要糟。 落地北城,辗转到家,第一时间冲了一杯也许只能发挥安慰剂作用的感冒灵。 最后还是没逃过,感冒了。 但几乎每年都会感冒一次,仿佛已成了年度打卡任务。 这一回来势汹汹,没一会儿就开始发烧。 她在家里没找到药,喝了杯热水,而后在外卖APP上下单了一些退烧药,到沙发上躺下,给徐宁发微信:说不定给你的稿子后半篇有着落了。 徐宁发来一串问号。 上上周有部网剧在甬市开机,徐宁作为编剧之一跟组去了,得常驻到剧集基本杀青。 夏漓:我发烧了。 徐宁:多少度? 夏漓:没找到温度计。家里好像没退烧药了,我刚刚叫了外卖。 徐宁:那你吃了药先休息。如果烧没退,到时候得去医院啊。 夏漓:好。 夏漓将手机往茶几上一放,随即阖上眼。 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她听见有人敲门。 全身绵软无力,不想动弹,只听那敲门声叩三声,歇一会儿,再叩三声。 有规律,不急不缓。 好有礼貌和耐心的外卖员,换其他人,估计已经要踹门了。 她蓄力了好长时间,终于一咬牙爬起来,靸上拖鞋,头重脚轻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晏斯时。 她可能是烧傻了,愣了一下:“……你怎么开始送外卖了?” 晏斯时低头看她,声音很是平和:“徐宁说你发烧了。我住得近,她让我过来看一眼情况。她不放心。” “那我的外卖呢?” “什么外卖?” 她摸睡衣口袋,摸了个空,折返回去,在茶几上找到自己的手机,点开外卖app一看,她那笔订单下单以后并没有支付,超时以后,直接取消了。 “我能进来吗?” 她有点怔愣地回头,“哦……可以。” 大抵是没找到合适的拖鞋,晏斯时脱鞋以后,就穿着袜子直接踩着地砖进屋了。 他将手里提着的纸袋放在茶几上,走到餐桌那儿去,端起烧水壶。 那里面应当是满的,她先前烧的,只是不知道还热不热。 晏斯时倒了一杯水,走过来搁在茶几上,从纸袋里拿出一支电子体温计,按下以后,递给她。 她在沙发上坐下,接了体温计,自领口伸入。 而晏斯时在这时背了一下。 片刻,她放好了体温计。 他方才转身,从纸袋里拿出退烧药,从铝塑的包装里按出一粒,连同杯子一起,递到她手边。 她做什么反应都慢了半拍,迟缓地接过,就水服了药。 电子温度计“嘀嘀”响了两声。 她取出来,捏在手里去看。38.5度。 晏斯时也凑近看了一眼。 “你房间在哪儿?先去休息。”他说。 她点点头,“那你……” “我待一会儿就走。” 她便起身,脚步虚浮地朝自己房间走去,也没关门,合衣蒙头倒下。 大抵药开始生效,迷糊间只觉得一直在出汗。 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有人轻叩门扉。 夏漓睁眼,朝卧室门口看去,看见晏斯时立在那儿,一下愣住。 原来先前发生的不是梦。 “……你还在。” 晏斯时点了点头,声音平静,“烧退了吗?” “不知道……好像退了。”她想,应当是退了,因为此刻她已能正常思考。 已能开始感知他的存在感。 “再量一量体温?” 夏漓点头。 她记得温度计在外面,就说:“可以拿一下温度计给我吗?” 晏斯时转身去了客厅。 片刻回到卧室门口,稍顿了一下,才走进来,走到了床边停下。 她从他手中接过温度计,拉过被子掩了掩,自领口伸入腋下。 晏斯时单手插袋地站在她床边,目光似是在看她的书桌。 她顺着看过去。 是那副小油画。 书桌她铺了白色桌布,认真布置过,那副蓝色油画靠着她那些灰白色书脊的原版书籍,漂亮得不得了。 夏漓最后瞥了一眼那小画落款处的“Y”,随即将目光转移到晏斯时身上。 前几回大约只是远远地打招呼,所以感觉不甚明显。 此时近看,只觉得他好似清减了两分,那白衬衫衬得人有种清臞之感。 他好像状态不太好,眉眼间有隐隐的郁色。 因他打量了那副画太久,夏漓忍不住问:“是你自己画的吗?” “嗯。” “不知道你会画画。” “在国外的时候学的,只学了半年。画得不好。” “已经很好了,很漂亮。” 晏斯时不说话,回头看了她一眼。 很难说这一眼里有怎样的情绪,她也没去细究。 体温计响了两声。 夏漓取出一看,“36.9。差不多已经退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饿了吗?帮你点了一份粥。” 饿的感觉不明显,只有种虚脱的轻松感。 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补充一点能量,就点了点头,手臂撑着床沿,起身。 晏斯时先一步出去了。 夏漓走到餐桌那儿,晏斯时已经食物摆在了桌面上。 除了一份鸡丝粥,还有几样清爽小菜。 她识得那筷子上的logo,不由地怔了一下。 是上回,晏斯时点“外卖”的那一家港式茶餐厅。 大约是三周前,她跟徐宁在家,为庆祝徐宁参与编剧的剧集即将开机,就说吃顿好的。徐宁那天懒得洗头,非不肯出门,只愿点外卖。 夏漓想起这家港式茶餐厅,但点进去一搜,他们根本没开通外卖服务,打电话过去确认,也说从没开通过,短期之内都只能支持堂食。 晏斯时将粥碗放到她跟前,她拿起勺子,垂眸道了声谢。 没有问他,是怎么叫人送的“外卖”,猜也能猜到一定费了些周章。 生病让人神志软弱,她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没有问。 清粥的微热香气,叫她生出一些胃口,舀了一勺尝了尝,清咸的口感很是熨帖。 晏斯时将送餐的提篮盖好,往里面推了推,随即说道:“慢吃。我先走了。” 夏漓微怔。 这时候去看时间,才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 她至少睡了三个小时。 他一直在等她退烧吗?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晏斯时微微点了点头,神情毫无波澜,“需要帮忙就联系我。” 夏漓点头。 说完,他就转身朝门口走去了。 换了鞋,只在玄关那儿同她道别一句。 他开了门,走出去,轻关上了门,锁舌锁定,有一声轻响。 走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夏漓放下勺子,给徐宁发了条微信:我烧退了。晏斯时已经走了。谢谢你让他过来。 徐宁二话不说,直接丢过来几张截图。 第一张是她发的屏蔽了同事和领导的朋友圈,吐槽自己落地就发烧了。 第二张是徐宁和晏斯时的对话。 YAN:冒昧打扰。请问夏漓现在情况怎么样? XN:我不在北城,在外地跟组呢。 YAN:那她一个人在家? XN:是的。 YAN:你们有没有共同朋友在北城,能过去看看她的情况。 XN:你不就是吗? XN:你不放心的话,过去也帮我看一眼吧。 夏漓看完,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徐宁:下回可千万记得屏蔽他啊[坏笑]。 小区门外。 停靠太久的车再度喜提一张罚单。 晏斯时坐在车里,很久没动。 明知应当不会,却也担心万一,万一她还有需要联系,他能第一时间赶到。 他已努力不作多余关心,不叫她因此产生负担。 今天或许也不该来。 但倘若不看一眼,总不放心。 也有私心,因为太久没见,心里隐隐的焦渴之感,在看到她的朋友圈那一刻到达沸点。 宁愿饮鸩,不愿忍耐。 ===46(我找到你了...)=== 夏漓从旧金山回来后不久, 有猎头前来联系。 滨城一家研发无人机的科技公司,对她的履历很有兴趣, 邀请她聊一聊。 夏漓私底下与这家公司的两位部门主管电话聊过几轮, 对方对她很满意,邀请她去滨城一趟,见面详谈, 夏漓也就趁着周末飞了一趟滨城。 回来以后, 工作再度进入高强度的节奏,秋季要召开全球新品发布会, 宣传和营销部门尤其有得忙。 恰好在这时候,夏漓收到家里的消息。 姜虹五月做体检, B超发现左侧胸部有个包块,医生建议她过段时间再复查。 这两天姜虹洗澡时摸到那包块似有所增大, 重新去拍了个片子, 发现已有4厘米大小。不过那包块边界清晰, 回声明显, B超初步判定为肿瘤, 良性可能性较大,建议手术切除送检。 姜虹就说,想趁着学生开学之前去把手术做了, 开学以后, 托管班又要接收一批新生, 那时候会比较忙。 “不用吧, 一医贵,而且手术床位不晓得排不排得上。” 整个楚城就一医这一家三甲医院, 周边县镇看大病都会往一医跑。 夏漓沉吟道:“那再去妇幼保健医院复查一遍,手术也尽量在妇幼做。乳腺手术他们可能专业一些。” 过了几天, 姜虹告知夏漓,在妇幼的复查结果与三医一样。 姜虹让她不必回去,医生说了不算是大手术,做微创的话三天就能出院。 夏漓到底不放心,最后还是请了两天年假,周三下午下班之后乘飞机到江城,坐大巴赶回了楚城。 抵达楚城已是凌晨,早过了医院的探视时间。 夏漓在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去医院陪同手术。 夏漓联系夏建阳询问病房号时,才知道,姜虹是在一医住院。 而没想到罗卫国也在,他带了花束和果篮,分外热情,让夏漓很觉得陌生—— 一贯以来,罗卫国对她家的关照,实则都带有一些俯视意味,这回却有些讨好。 闲话几句,护士将已经做好准备的姜虹推进了手术室。 罗卫国因厂里还有事,便先走了,说晚上有时间再过来瞧瞧。 等待手术结束的时间,夏漓问夏建阳:“你们不是一直嫌一医贵吗?这回怎么想通啦?” 夏漓父母平常小病小痛的,能诊所解决就诊所解决,不能解决的再去医院,但首选一定不会是一医。 夏建阳支吾了一下,“一医毕竟是三甲,保险一些。” 夏漓认可地点点头,“还好有床位。” 夏建阳也说:“运气好。” 夏漓却瞧出他脸色有几分不自然,他一直是个几分木讷的人,一旦出现这种神情,表现得便很明显。 夏漓了然:“是罗叔叔帮的忙是吧。” 夏建阳点点头,目光却有两分闪躲。 那手术很快,不到两小时便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姜虹麻醉刚醒,神志尚不是完全清醒,到病房后没多久,就又睡去。 夏建阳下楼去买中饭,夏漓留在病房陪护。 她坐在床畔,盯着输液瓶时,摸了摸姜虹的手背,有些凉,再摸摸脚,也是冷的,便将被子掖得更严实些。 没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 夏漓抬头看去,推门而入的人让她大吃一惊—— 是戴树芳和霍济衷。 夏漓赶忙站起来,同两位老人打招呼。 戴树芳也稍有怔愣,笑说:“小夏请假回来了呀?” “是的,还是回来看看放心一点。”夏漓对他们会出现在这儿分外不解,“二老怎么……” “哦,我们过来办事,正好过来瞧瞧。”戴树芳将手里抱着的向日葵放在床头柜上,走到床边观察姜虹的情况,又看了看监控仪器上的数据,和输液瓶旁挂着的今日注射清单。 “戴老师,我的意思是……” 戴树芳转头瞧了她一眼,笑说:“他可不让我们告诉你。” “他”是谁,聪明如夏漓,怎么会猜不到。 一定是晏斯时拜托了二老多多关照她父母,而罗卫国和她家走得近,又常在霍济衷跟前走动,作为中间人,自然有什么第一手的消息都会直接汇报给二老。 所以罗卫国才一改常态,态度殷勤。 他本就是个很会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人。 戴树芳同夏漓寒暄几句生活与工作近况,便准备走了,说是中午约了饭局,实在不能久留。 夏漓将二老送到病房门口。 戴树芳这时候才笑说:“小晏还得麻烦小夏你多多关照。” 夏漓有两分不安,“我……” “我的意思是,小晏现在还来往的老同学老朋友不多,又没怎么认识新的朋友。这孩子不大会表达,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先反省自己。我们倒是宁愿他自私一些。小夏你平常周末要是有空,跟他吃个饭,看个展,叫他不要老是一个人呆着,我们也能放心些……” 面对戴树芳殷切的目光,夏漓没办法不点头。 戴树芳叹声气,“你是个好孩子。” 潜台词隐约含了两分惋惜的意思。 夏漓想,晏斯时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她,一定是提过的,不要打扰,不要叫她有负担。 二老离开后没一会儿,夏建阳买饭回来。 夏漓不甚有胃口,挑着米饭,食不下咽,她跟夏建阳说了方才二老来探望的事,夏建阳很是惊讶。 “爸,霍董他们关照我们多久了?” 夏建阳只得说实话:“有一阵了。罗卫国不让我们跟你说,说是那个小晏总吩咐的。这回我们也没想麻烦到霍董他们,是罗卫国来找我们吃饭,我说你妈要住院了。他就自己汇报给了霍董,霍董直接叫人安排我们来一医做手术,叫我们不用担心,会帮忙安排最好的医生主刀。”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吗?” “罗卫国还来问过我们,想不想再回厂里,霍董可以替我们安排。” “你们答应了吗?” “没有……”夏建阳有些讪然,“现在工作做得挺好的,回厂里做什么……还有,听说我们在看房子,罗卫国说集团在开发区投了一个楼盘,马上就要封顶了,霍董说到时候可以给我们一个员工内部价。” 夏漓听得几分失神。 如果不是因为晏斯时,霍济衷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哪会有精力和闲心关照两个过去厂里毫不起眼的员工。 而对于晏斯时而言,她的父母就是陌生人,面都没见过,或许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明明是那样一个与世疏离,不愿意沾惹人情世故的人。 出院时间安排在周一,夏漓周日就得回北城。 临走之前特意给夏建阳打了一笔钱,说住院的床位安排已经麻烦人家了,治疗费用该付的还是得自己付。况且能医保报销,也花不了太多钱。 夏建阳说知道,不会给人添麻烦。 又让她别老打钱,两人工资够花,她年节给他们发的红包已经够多了。 姜虹则问夏漓:“国庆回不回来?” “回来。林清晓要结婚了,我给她当伴娘——您还记得她吗?” “记得,你高中最好的朋友嘛。她都要结婚了啊?对象哪儿的?” “也是明中的,跟我们一个年级,高中毕业就在一起了。” “那好啊,这么多年,知根知底了。” 夏漓却知道,林清晓跟聂楚航这么多年没那么简单。 毕业之后,两人大学不在一个城市,异地了四年,四年间无数次分分合合。 徐宁说简直像在看《老友记》,Rachel和Ross就是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互相折磨到白头。 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林清晓去了东城,跟聂楚航同居。 去年两人开始谈婚论嫁,但因为聂楚航那个强势的母亲,又发生了不少的矛盾。 他俩吵得最严重一次,林清晓连求婚戒指都退回了。 后来聂楚航几番挽留,还是断不了,再度复合。 聂楚航跟家里闹了一次,扛住了他母亲的压力,也跟林清晓订好了未来的计划:五年之内在东城买房,往后两人不跟父母同住,要不要生、什么时候生小孩由林清晓全权决定,生了小孩请月嫂照料。总之,不叫聂妈妈有太多插手他们二人生活的机会。 姜虹难免窠臼地问了问夏漓,现在有没有在谈恋爱,打算什么时候找男朋友。 夏漓敷衍道:“工作忙。再说吧。” / 夏漓回北城以后,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请晏斯时吃顿饭。 出于礼节。 她斟酌用词,发微信消息给晏斯时。 YAN:不用客气。阿姨手术结果如何? Sherry:已经出院了,目前在家休养。 YAN:那就好。 Sherry:最近有空吗?想请你吃顿饭,这次实在太过麻烦你了。 过了一会儿,晏斯时才回复。 YAN:最近不在国内,在公司加州总部做交流。这顿饭我心领了。 夏漓打了几个字,又删除了,没再说什么。 后来没过两天,那沉寂了有一阵的“诈尸群”里,王琛丢了个视频,并发消息@晏斯时:你还在加州?我后天来加州开会,有空我俩吃个饭呗,关于视频的内容,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晏斯时回了一个“OK”。 随后,聂楚航冒泡,说视频只看了一分钟,就感觉真是隔行如隔山,完全听不懂。 夏漓正在办公室里写文档,戴上耳机,点开了那视频。 是在硅谷办的一场关于人工智能前沿理论的研讨会,视频截取的晏斯时发言并回答提问的那一段。 晏斯时穿一身剪裁与廓形皆属上乘的银灰色西装,眉目矜冷,清贵冷峻不似科研人员,倒似豪门贵公子,几代以上的老钱家族浸润出来的气质,似玉斐然。 如果不是他胸口夹了一张参会证,而手里又捏着PPT遥控播放器,大抵不会有人觉得这是正儿八经的学术研讨。 而他聊的话题,是另一种意义的高不可攀: 他用一个例子,解答作为“前馈神经网络”的卷积神经网络,其算法的具体原理。 夏漓非常努力地想要跟上思路,但在听到“C1层的3个特征映射图,各组像素经过求和,加权值和加偏值,再经由Sigoid函数,得到三个S2层的特征映射图”这一段时,不得不承认,领域与领域之间有差异,智力与智力之间也是。 这视频是有字幕的,夏漓已经放弃了对内容的理解,只看着讲述这些内容的人。 这些大多数人听来艰涩无比的概念,在他那儿却好似通俗语言一样流畅,甚而因为熟稔,显得比日常对话还要自如。 那清冷微沉的嗓音,不带情绪的冷静与从容,都叫她想到那句话:Sart is new sexy. 和她下定决心不再沉溺不矛盾。 这视频中的晏斯时,让她遵从本能地犯了一会儿花痴。 / 晏斯时从加州回来,多要了一天假期,在家休息。 他很厌恶舟车劳顿,不是因为累,而是厌恶机场大量陌生人聚集的嘈杂环境。 那种急匆匆的吵闹让他很不舒服。 到家也不得清闲: 接到电话,晏爷爷住院了。 出于应尽的礼数,晏斯时去了一趟医院。 刚走到病房门口,便听里头有吵闹声。 他顿了顿,推门一看,晏绥章和上回那个女人都在,晏爷爷半躺在床上,正朝着晏绥章发火:“你还敢来?你是真打算气死我。” 一直照料晏爷爷的助理连声劝道:“您别生气,再气血压又要上来了。” “我能不气吗?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急着败坏晏家的门风。” 这时候,晏爷爷往门口一瞥,“小晏,你来了。” 晏斯时走过去,目光略过晏绥章和那个女人,却见那女人诚惶诚恐地看了他一眼。 “您情况怎么样?”晏斯时走到床边。 “没事儿,就是被你爸气得,高血压犯了。”晏爷爷情绪稍缓,“正好,小晏你做子女的最有发言权,你劝一劝你爸。” 晏斯时不明就里,看向晏绥章。 晏绥章面色沉冷,并不说话;他身旁的女人倒是嗫嚅片刻,但也没出声。 气氛沉默得诡异。 晏斯时看晏爷爷,而晏爷爷也不说话,好像说出来就会污了他的嘴。 直至晏爷爷的助理小声地说了一句:“晏总打算跟许女士结婚。” 晏斯时蓦地抬眼,看向晏绥章。 晏绥章并不瞧他一眼,只对晏爷爷道:“我的事轮不到一个晚辈来干涉。而您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这是我的决定,不是商量。” 晏爷爷却是冷笑:“我倒要看看,我不同意的事,你怎么把它办成。” 这时候,晏绥章身旁的女人出声了,那声音带着一丝怯怯的恳求:“我们不是故意要与您作对,只是晏先生也有他不得已的地方……” 晏爷爷的修养,再生气也不会同外人口出恶言,他甚而是温和的:“小许,恕我直言,这是我们晏家的私事。” 女人咬了咬唇,忽地一折膝,在病床旁跪了下来,“我并不想掺合晏家的私事,只是……只是我已经怀孕了。” 晏爷爷一震。 女人垂颈,那神情柔弱极了,似带露的百合花一般,“……我并不图晏家的任何,我可以让晏先生提前立下遗嘱,我分文不取。我只想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也可以不结婚,只要孩子生下来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晏,可以养在晏先生膝下……” 晏斯时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要过来。 每次他被“礼数”捆绑,而参与晏家相关的事情时,都会发生叫他作呕的事。 就像此刻,恍如有冰冷的毒蛇爬过他的脊柱,嗓子里叫人硬生生塞进一把蟑螂的卵。 他无法再待下去。 他快吐了。 他径直朝着病房门口走去,开门,反手摔上。 “嗙”的一声巨响。 / 夏漓正在微信上跟林池宇对接工作上的事,有个同事私聊她,说门口有人找。 夏漓跟林池宇说了声有点事先离开一小会,便拿上工卡,起身。 在门口刷了卡,却见前方走廊里有一人看了过来,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是闻疏白。 夏漓很是惊讶,“闻先生你找我?” 闻疏白走到她跟前,“抱歉啊,没打一声招呼就突然跑过来。我没你的微信,只记得晏斯时说你在这儿工作,就直接找过来了。” “是有什么急事吗?” 闻疏白神色几分凝重,“这两天——就前天晚上到现在,你跟晏斯时有过联系吗?” 夏漓愣了下,“没有,我跟他……最近都没怎么联系。” “他前天的飞机回国,我晚上给他发了消息,约他吃饭,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复。他手机也一直关机。去他住处找了,人也不在。也问过方舒慕——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还有其他同学和朋友,甚至问了晏家的人,还有他的心理医生,都说这两天没跟他联系。公司这边也问了,说请了三天年假。” 夏漓心脏直朝着不见底的深渊跌去。 她艰难地消化了闻疏白的话,勉强维持镇定:“……他的外公外婆呢?” “还没问,他们年纪大了,怕他们担心。就想问问你,能不能试着联系一下他。假如再联系不上,我准备报警了。” “你们都联系不上,我……我又怎么……” “你试试。”闻疏白看着她,“你对他而言还是不同的。孟医生说,假如他只是单纯不想搭理人,那或许你联系他会有用。” 夏漓心乱如麻,没仔细分析闻疏白这番话,只低头去解锁手机。 大拇指起了一层薄汗,指纹解锁失败,输密码,又输错一次。 对话列表翻不到了,只好直接搜索他的名字。 点进去,也没斟酌,飞快打字:你在哪里? 她能感觉到自己全身发凉,尤其是手指,打字时几分难以自控的颤抖。 没有得到回复。 她竟不觉得意外。 她看向闻疏白。 闻疏白:“打个语音试试?” 她已经有些无法思考了,依言照做。 点语音点成了视频通话,也没注意。 那拨打的提示音枯燥地响了好一会儿,因为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 闻疏白又说:“电话。” 她觉得他们好笨,应该一开始就打电话,假如是关机的话,前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她手指好像有些不听使唤,滑动屏幕翻找通讯录时有种冷涩的卡顿感。 找到晏斯时的名字,拨出。 片刻,手机传来有规律的,不紧不慢的“嘟”声。 这是……打通的提示? 夏漓惊愕地看向闻疏白。 闻疏白急切地问:“怎么?” 夏漓没回答他的话,因为听见手机里一道熟悉的声音: “喂?” 清冷的,渺远的。 好像是从时空的那一端,穿越茫茫的尘世传来。 夏漓站不住了,蹲下去,撑住额头,听见自己声音有哭腔,“……你在哪儿?” / 夏漓不知闻疏白究竟什么来头,他们下飞机之后,竟有一部直升机来接。 穿过将暮的云层,花了半小时不到,降落在渔岛上。 停机坪附近有一部车无缝衔接,载着他们直奔晏斯时发来定位的位置而去——他被他们勒令待在原地,哪里也不许去。 车窗大开,夏漓几乎半个身体都探出窗外,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急切地注视着前方。 远远的,出现了一块红色塑料招牌,那上面的字,依稀看去,是“阿翠超市”。 夏漓按捺激动,指了指:“那里!” 车开到了超市门口,夏漓等不及它完全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下去,直奔超市而去。 老板正嚼着口香糖看电视,夏漓往柜台一扑,吓他一跳。 “老板,刚刚有没有一个人在你们店里面等人?” “他应该去旁边了。”老板往店门右手边指了指。 夏漓道声“谢谢”,匆匆跑出门。 顺着老板所指的方向,她沿着沙地快步走了不到五十米,便看见一棵遮天蔽日的榕树下,站了一道清孑的身影。 “晏斯时!” 那人转过身来。 天快黑了,暮色只将人勾勒成了模糊的影子。 夏漓小跑而去,晏斯时也朝着她走过来。 离他两步距离,夏漓顿下脚步。 到这儿,他才似从影子变成了人,让她能看清他的脸。 他头发被海风吹乱,整个人都如同这即将堕入夜色中的海,沉默孤独,一个永恒的谜。 她深吸一口气,一路上积攒的所有情绪此刻全都涌上来,忍不住劈头盖脸道:“你是不是又要人间蒸发,说消失就消失!” 晏斯时愣了一下,“……我只是过来散散心。手机没电了,才充上。” 夏漓呼吸一滞,“……那你为什么不充电?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有人会担心你,会像傻-逼一样一直一直找你,一直一直给你发消息,一直一直等你……” 她在说什么。 她不知道了…… 她住了声,退后一步,抬手掩面,无法自控,哽咽出声。 晏斯时一时怔住,心脏被揉皱,眼底泛起无声而汹涌的波澜。 他两步走到她跟前,垂眸看去,她长发被海风吹得凌乱,双肩颤抖,那么纤薄的身体,好像要因此散架一般,从她指缝间,泄出破碎的呜咽。 他有些手足无措,轻声问:“……我可以抱你吗?” 夏漓发不出声。 不待她回答,他伸臂,径直将她搂入怀中。 她如同被清咸而微凉的海风拥抱。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回,我找到你了。 ===47(永远记得归处...)=== 前天晚上自医院离开之后, 晏斯时回到公寓。 空间似实验室一样洁净而毫无人气,玻璃隔音太好, 让周遭只有绝对的、死亡一样的静默。 这种死寂反而让他无法平静, 他不想再待下去,订最近一趟航班离开北城。 这座小渔岛不是旅游热门地点,尚且保留了许多原本生态。 定的那间酒店离海非常近, 夜里躺下, 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月亮,会觉得海浪的声音就在耳边。 醒来发现手机没电了, 懒得充。在这小岛上似乎用不上手机,他带了一些现金, 买东西、吃饭和乘车绰绰有余。 天黑以后,海风潮湿, 墨浪翻滚, 月光照在上面, 那延伸至远处的沉默与诡谲像是另一个世界, 令人着迷。 不知是晚上几点钟, 身后有道童声唤他:“喂!” 转头看去,是个只穿着沙滩裤衩的小男孩。 小男孩挠挠头,说:“我们准备吃夜宵了, 我爸问你, 要不要过去吃点。” 小男孩指了指不远处的超市, “超市老板。” 他道声谢, 婉拒了,小男孩却跑过来, 径直拽他手臂,“你在这儿坐一天了, 不无聊吗?” 也就八-九岁的孩子,力气却大得惊人,他真就被拽了起来,就这么被牵着往超市走去。 超市很小,门前挂一颗灯泡,光黄黄的比月光还要陈旧。 门前沙地上支了一张小桌,几个塑料板凳,桌上摆着炒蛤蜊、蒜蓉扇贝、青菜、白粥和两瓶啤酒。 明明素昧平生,老板却硬要他坐下来喝两杯。 那种大大咧咧又质朴不过的热情,让他无法拒绝。 男孩叫阿永,超市叫“阿翠超市”,阿翠是阿永的妈妈,之前患病死了。老板说得轻描淡写。 阿永不耐烦听大人闲聊,呼噜喝完粥就跑进超市里看电视去了。 吃完夜宵,他想付账给老板,老板不收,说就自己随手搞的两个菜,哪好意思收钱。 他便买包烟,买两瓶水,支持生意。 进店里拿水的时候,他看见了柜台后方的墙上,贴了张红底白字的告示。 告示的最后留了两行电话,一个是XX派出所。 走时,老板问他住哪儿,他报了酒店名称,老板说认识,叫他回去注意安全,又说,岛上的日出也不错,明早可以早起瞧瞧。 他领会到了老板隐晦的关心,说一定看看。 第二天下午,又去了超市一趟,告诉老板日出他看了,挺漂亮。 男孩阿永正坐在小板凳上,唉声叹气地写作业。 他顺口说了句解题思路,阿永像找到救星,拜托他帮忙辅导作业。 他问,今天不是周末,小孩怎么不上学。 老板说,上周刮台风,把教室玻璃、灯管都吹裂了,学校还在维修。 他原是打算回酒店休息片刻,再回北城,但阿永求得殷切,他就在超市里买了根苹果数据线,接老板的充电器将手机充上,打算先订张返程的机票。 手机关机两天,电量彻底耗尽,接上电源,充一会儿才能开机。 他将其搁在柜台的一角,拿了阿永的作业簿,帮忙看题。 一会儿,手机开机,他拿起来正准备解锁,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被勒令就留在阿翠超市等她过来,哪儿也不许去。 阿永的作业很简单,但阿永很笨,四则运算学得稀里糊涂。 他教得心累。 好不容易辅导完,他买瓶冰水,走到门口去吹风。 阿永得老板允准,跑出门找小伙伴玩儿去了。 玩了一个多小时,满头大汗地回来,就去冰柜里面拿冰棒。 阿永问他:“你等的人还没来啊。” 他说:“对啊。” 阿永笑嘻嘻:“你好像留守儿童哦——留守大人!” 他说:“是啊。” 阿永说:“你不会被放鸽子了吧?” 他说:“不会。” 阿永说:“这么肯定哦?” 他说:“对。” / 她果真没有爽约,披一身暮色出现,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 晏斯时从没见过她这一面,她由来是温和的,表达拒绝都能冷静理智。 何曾这样失控,甚而情绪激动到说脏话。 晏斯时下颏抵着她肩膀,轻嗅她发间的香气,心中浪潮起伏之感犹未平息。 被海风吹得太久,皮肤发凉,而怀里的人如此温热,让他几乎是遵从本能地将手臂收紧。 怕是幻觉,怕她消失。 心口莫名隐痛,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你会联系我,不然我不会让手机关机……” “……我才没找你,是闻疏白找你。”她的声音里隐隐有股倔强的怒气。 晏斯时顿一下,“……但你来了。” 夏漓不再说话。 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样充沛而汹涌的情绪,所谓的“放下”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好像当年那个在KTV里听到“夏天还是那么长,我们都一样”时,躲起来崩溃大哭的少女,依然是她灵魂里最执着的底色。 眼泪一涌出来便洇进他衬衫的胸口,那一片都变得潮湿温热。 此刻,不远处的闻疏白有些尴尬。 他等了等,又等了等,前方两道拥抱的身影始终没有分开。 他不得已咳嗽一声,“那个,你们要不要考虑先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回去?” 片刻,夏漓抬起头,手掌在晏斯时胸口轻撑了一下。 晏斯时立即松开手。 两人朝闻疏白走去。 闻疏白问:“现在就回去,还是?” 晏斯时说:“吃了晚饭再走吧。这里海鲜不错。” “……你还真是来旅游啊。” 晏斯时看夏漓,问她的意见。 夏漓说都可以。 这时候,阿永跑回来了。 他脚步在超市门口一个急刹,“接你的人来啦?” 晏斯时说:“是啊。” “那你要走了吗?” “嗯。” “那有空再来玩啊。” “好。” 晏斯时让闻疏白和夏漓稍等,走进超市,又拿了两包烟,三瓶水。 付账时,对老板说:“谢谢您这两天关照。” 老板瞥他:“不是你一直关照我的生意。你再多待两天,我都要去进货了。” 他拿付款码给晏斯时,报了总价。 晏斯时对数字很敏感,说:“差了两块。” 老板扬扬下巴,“你那瓶我请你的。” 晏斯时走出超市,将几瓶水分给夏漓和闻疏白。 酒店附近有家海鲜大排档,味道很不错。 海获都是最新鲜的,食材与加工费分别计算。 他们点的餐品里有一条石斑鱼,清蒸,鱼肉鲜美,入口即化。 晏斯时和闻疏白各开一罐啤酒,夏漓喝椰子水。 闻疏白端起跟晏斯时算账的架势:“来回飞机票,直升机的燃油费,托管费什么的,都得你报销。” 晏斯时:“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坐直升机是你自己的私心。” 夏漓说:“我还是第一次坐。” 晏斯时改口:“我报销。” 闻疏白笑:“叫你再玩消失这一套。” “我说了只想散散心。否则我有必要请年假?” “谁知道,你这人不就是在奇怪的地方特别有原则,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吗?” 闻疏白喝口酒,转头对夏漓说,“他是个在离家出走之前,都会把自己房间里台灯的插头拔掉、被子叠好、垃圾带走的人。” 夏漓看一眼晏斯时,问闻疏白:“……他还会离家出走?” “对啊。出走到我家。” 夏漓笑出声,“什么时候的事?” “小学一年级吧?半夜来我家敲门,背个书包,见面先给我妈递一只信封,说里面装的是这个月的生活费,请我妈收留。” 夏漓想象了一下那场景,觉得……好可爱。 晏斯时语气淡淡的:“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闻疏白:“反正肯定不比你记性差。” 他们是在户外吃的,海风吹过来,很是惬意。 因此吃完以后,闻疏白就有点不想走了,说来都来了,不如住宿一晚,明天再走吧,理由找得也很恰当:“半夜开直升机,多不安全啊。” 晏斯时住的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度假酒店,二楼带个泳池,能一边游泳一边看海。 办了入住手续,闻疏白打算先游几圈,过两小时再吃一顿夜宵。 晏斯时则想下去散散步。 他淋浴之后换了身衣服,去走廊另一端敲夏漓的房间门。 片刻,门打开。 她好似也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散发酒店用的洗发水的香气,清淡的白茶味。 “要出去散散步吗?” “好啊。你等我一下,我稍微吹一下头发。” 夏漓将门打开两分,正准备叫他进来坐着等一下。她住的这间房带阳台,海景特别漂亮。 他说:“我去楼下大厅等你。” “……好。” 夏漓将头发吹到七分干,下楼去找晏斯时。 晏斯时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翻一册杂志,他抬眼看过来,阖了杂志,起身。 酒店门口就是海。 他们沿着退潮的沙滩往前走,夏漓穿的是平底的单鞋,矮矮的一点跟,平日通勤常穿。此刻走两步便有沙子进去,她索性脱了鞋,赤足。 晏斯时伸手。 夏漓有些不解。 晏斯时径直微微俯身,接了她手里的鞋,两指拎住后跟提在手里。 海风拂面而来,带一股咸潮的气息。 夏漓今日情绪大起大落,此刻有些沉默,时而抬手,将吹乱的头发往耳后捋去。 晏斯时则在想先前夏漓情绪爆发时说的那番话,那不像是在说闻疏白,也不像是在说这次的事。 “……你那时候找过我?”晏斯时出声。 夏漓脚步稍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她知道他会问,“……当然。王琛和陶诗悦都找过你。我以为,那时候我们至少算是朋友的。即便我不是,王琛也是。但是你……你好像对在明中的一切都毫不留恋。” “不是。” 夏漓察觉到晏斯时停了下来,顿步,转过身去。 晏斯时没有提鞋的那只手抄在长裤口袋里,他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夏漓不说话,就站在原地。 她在等,等那扇门究竟会不会打开。 夜色里,晏斯时略显苍白的脸,有种孤肃的静默。 终于,他说道:“离校,到去波士顿,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的记忆很模糊。直到现在也很难回想起来具体的事。你或许不信,我不记得我具体是怎么离开楚城的。” 夏漓微怔。 “……抱歉。本科我除了上课就是在睡觉。药物让我很不清醒,也无力维持生存之外的其他事情。” “……什么药?” “助眠的,还有,抗抑郁的。”他声音很平静。 夏漓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般的想起,白天闻疏白去找她,提到了“心理医生”。 “……那现在?” “读研的时候已经停药。现在可以正常生活,偶尔做心理咨询。” 当然,最近变得频繁。 孟医生的医案上,最近的记录,都是:“她”。 他不提她的名字,只说“她”。 她让他一点一点想起了很多高中的事;和她在一起,才觉得社交不算无聊,尚有意义;她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已然回到正轨,因为他产生了对亲密关系的渴望。 她很温柔,但其实柔中带刺;她也很漂亮,眼睛尤其。 她好像是他与世界的一根纽带,通过她,他可以拥抱世界上的更多,虽然他依然觉得大多数事情都很无聊。 和她分离片刻就觉得焦虑,渴望长时间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只看着她睡觉。 她好像一直很缺觉,这正合他的心意。 他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样的节奏才算合适,这样早地就送玫瑰,是否唐突。可又觉得别的花与她不相称——他对她没有玫瑰之外的心情。 他不怕坦诚,他对她有性的冲动。但从未主动地幻想过她,因为害怕亵渎。 但他还是搞砸了,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他越界,也或许她看出来,他内心世界还是一片没有重建完成的废墟。 每次偶遇时的若无其事总让他不得其法,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心里是一片沸腾的名为嫉妒的硫酸池。 他不想看见她身旁再出现其他男人。 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忍耐。 夏漓起初的震惊都变成深深的自责,“……抱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不会……” 晏斯时低声道:“你别道歉。这跟你没关系。” “我什么都没帮到你……我还冲你发火。” “不是。你今天过来找我,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其实不太信,但电话开机的一瞬间,恰好就接到她的电话,未免太像是一种宿命。 夏漓有片刻失语,因为晏斯时此刻看她的目光,就像夜色中的海,一种缄默的深邃,在她心里掀起隐隐而不绝的潮声。 “真的吗?” “真的。” 夏漓往前走了一步,看向他的眼睛,“那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先跟朋友打声招呼。我担心你,闻疏白也担心你,还有你外公外婆……如果我们对你不是可有可无。” “好。” “那拉个钩?” 她伸出手。 他轻笑了一声,大抵觉得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但还是伸出手来,勾了勾她的小指,再印上大拇指。 夏漓转身,他们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那阿翠超市就出现在视野中。 夏漓望了望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想到什么,说:“你等我一下。” 她朝着超市一路小跑而去。 晏斯时不明所以,加快了脚步跟上前去。 他看着她进了超市,不知道跟老板说了什么,阿永跑到了后面的货架,随后她也跟了进去。 没一会儿,夏漓跟阿永走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根红布条。 晏斯时一时怔然。 夏漓摸了摸阿永的头,“以后你们开展这个业务赚钱,一条收20块。” “我爸不让。” “那你偷偷的,赚的零花钱都自己花。” 阿永“嘿嘿”笑。 夏漓这时候抬头看向他,说:“你过来帮一下忙?” 三人朝那棵大榕树走去。 到了树下,晏斯时放了她鞋,接过她递来的布条——像是从什么红色横幅上剪下来的一段,剪得不甚整齐。 布条上拿黑色记号笔写着: 愿晏斯时永远记得归处。 他看着这行字,没有说话。 心里想道,你就是我的归处。 阿永催促:“快挂起来!” 夏漓说:“挂高点。” 晏斯时踮脚,捉了范围内最高的一根树枝,将那红布条绕了一圈,打个结,系紧。 海风吹过来,那红布条随之招摆。 晏斯时想到那年古柏苍翠,香灰弥散,她被冬日的寒风吹得鼻尖泛一点红,眼里亮晶晶地映着被他挂在高处的布条。 那上面是她的祈愿,愿所愿得偿。 他低头看向夏漓,她跟阿永都正望着那布条,似是很满意。 晏斯时抬手摸摸阿永的脑袋,“你快回去吧,我跟姐姐要单独说两句话。” 阿永嘿嘿一笑,摆摆手就走了,“你们下回再来玩啊!” 一时寂静。 晏斯时看着夏漓,“我有几个问题。” “嗯?” “回北城以后,我能请你吃饭吗?” 这样简单的问题,倒是让夏漓有点惊讶。 她故意说:“我要考虑一下。” “看电影呢?” “也要考虑一下。” “音乐会?” “还是要考虑一下。” 晏斯时顿了顿,“那有什么是不用考虑的?” 夏漓已经忍不住笑出声,“……这个也要考虑一下才能回答你。” 晏斯时也笑了。 夏漓看着他眉眼舒展,如玉斐然,忽然觉得。 能得他这样一笑,人间风月都如尘土,不值一瞰。 ===48(原来是你)=== 次日清晨, 三人神清气爽地离开了渔岛。 闻疏白毫不客气地让晏斯时必须买头等舱的飞机票,否则可没有下回了。 飞机上, 夏漓拿了本航空杂志, 摊在桌上翻开。 她察觉到坐在旁边位上的晏斯时一直频频看她,转头去问:“怎么了?” 翻着杂志, 夏漓随意问道:“林清晓和聂楚航婚礼, 你会去吗?” “聂楚航请了我,但我……” 夏漓听他语气几分犹豫, 转眼看去,他微微敛着目光, 似是在斟酌如何解释。 “假如有别的安排,不去也没什么的。” 晏斯时摇头, 语气很淡, “我很多年没回楚城了。有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夏漓心下怔然,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因为你妈妈?” 很久, 晏斯时轻“嗯”了一声。 夏漓不再追问, 因为看出晏斯时眼底有几分隐忍的痛色。 他们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开始,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说:“不去也没关系,反正是那种吃席的婚礼, 小地方办的估计也没什么特色。” 晏斯时点了点头, 没再作声。 夏漓走马观花般地翻完了手里的杂志, 瞥了一眼晏斯时, 忽说:“有件事,我考虑好了。” 晏斯时看向她:“嗯?” 她眨了眨眼, 微笑说:“今天中午,你可以请我吃饭。” 晏斯时轻声一笑, “好。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 林清晓和聂楚航的婚礼,定在十月四日。 二号下午,夏漓陪姜虹在天星街逛街做头发,闲时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林清晓和聂楚航临时拉的婚礼宾客群里,突然开始接龙。 往上一翻,才知是有人提议办个单身派对,正好大家好好聚一聚,不然婚礼当天太匆忙,婚礼过后,大家各有安排,陆陆续续又要离开楚城了。 接龙的都是要参加的。 夏漓也就跟着接了一条。 等过一会儿再看群,场地和分工都已确定,有人准备烟酒,有人负责零食和水果……甚至还有人做了个简单excel表格记录,权责清晰明确。 有人在群里问:七班和十八班一起啊? 有个十八班的回复:怎么了,你们七班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玩啊? 有人起哄:这不挺好的吗?七班妹子多,十八班汉子多,今晚大家再相看相看,万一毕业这么多年以后,突然又看对眼了呢? 姜虹做头发花了一些时间,等她弄完以后,夏漓才照着群里分享的地址赶过去。 是栋别墅,不知是哪位同学提供的场地。 进去以后倒没有夏漓以为的那样吵闹,音响里在放他们读书那会儿流行的歌,周杰伦林俊杰孙燕姿五月天等。 桌上堆满了切好的水果,零食与小食琳琅满目,饮料酒水都是自便。 夏漓先找到林清晓和聂楚航,跟他俩打了声招呼。 林清晓头发前几天刚染过色,漂亮而有光泽的棕栗色,指甲也是刚做的,浅粉色的猫眼石。 这晚已经有无数人夸她漂亮,还有人放言:想抢亲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抓紧啊。 聂楚航让他们别闹,修成正果费了他老大的劲,临门一脚再被人截胡,他真就命都没了。 夏漓再去找徐宁,她正拉着一个十八班的在航空航天领域工作的同学聊天,她说她要接一个航天题材的本子,提前采采风。 夏漓不打扰,走去餐桌那儿拿饮料。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回头一看,是欧阳婧。 夏漓笑说:“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想来想去还是提前一天吧。我怕明天赶路休息不好容易水肿,后天化妆不好看。” 欧阳婧是林清晓的四个伴娘之一。 “你男朋友没跟着过来?” 欧阳婧摇头,“还没到带回来见家长的时候。” 欧阳婧看她,笑说:“那谁呢?他没来?” “聂楚航请过他,不过他说了不来。” “你们现在什么情况啊?那次惊动七班找人以后没后续了吗?”欧阳婧笑问。 “这个……有空跟你单独吃饭的时候再说吧。你也太难约了欧阳老师。” “没办法,我们演出彩排太多了,轻易又不能请假。” 她们正聊着天,又有人过来了。 是肖宇龙,手里还牵了一个女孩。 夏漓打招呼,笑问:“女朋友?” “未婚妻。”肖宇龙笑得嘴角咧到耳根。 “哇!恭喜恭喜!” 那女孩笑意温柔,“谢谢。” 肖宇龙本科毕业之后没考研,选择了考公回楚城,现在在市政府宣传部门工作,未婚妻跟他是一个单位的。 相较于四年前同学聚会时见,感觉他略圆润了几分,大抵就是所谓的“幸福胖”。 他未婚妻朝他笑说:“你看吧,都说你胖了。” 肖宇龙立马将手里那罐啤酒换成了纯净水,“今天就开始减肥!” 之后,夏漓又跟七班班长朱璇聊了一会儿。 沙发附近渐渐聚了些人,不知他们在聊什么话题,很有些热火朝天的意思。 夏漓拿了一罐七喜走过去,沙发上都坐满了,欧阳靖让旁边的男生往里挤了挤,给夏漓让出一点位置。 “够不够?”欧阳靖问。 夏漓挨着她坐下,“够的。” 欧阳婧搂了搂肩膀,“你好瘦,根本不占地方。” “欧阳老师学舞蹈的说这个,你的腰有一尺八吗?” 欧阳婧笑起来。 听了会儿,才知大家在聊高中生时谁暗恋谁的话题。 有个男生自曝,说那时候暗恋艺术班一个学画画的女生,经常偷偷往她抽屉里塞钛白颜料,因为他听说那个用得快。 现场懂画画的不懂画画的都夸,好浪漫,又实用又浪漫。 也就由这个话题延伸开去,大家聊起了那时候做过的浪漫又不为人知的事。 带牛奶水果、写情书这些都是基本操作。 有人说为了跟喜欢的人坐同一趟公交,谎称是他隔壁小区的,好名正言顺地下晚自习后跟他一块走。坐到他的小区以后,再偷偷转车,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半。 有人说班里有次演话剧,喜欢的女生特想演女二号,为此他请了好多人吃饭,让她们放弃跟那个女生竞争。 有人说喜欢的人生日那天跟父母吵架不高兴,他看准时机提前在走廊里扔了五十块钱,希望她捡到钱以后能开心点——但女生太拾金不昧了,直接交到了失物招领处。 肖宇龙这时候笑眯眯说道:“那我也说一个吧。” 大家都望向他。 他说:“为了能一直跟她一起值日,跟劳动委员成了铁哥们儿,每学期排值日表的时候,都会贿赂他一顿好吃的。” 夏漓愣住。 看向肖宇龙。 她想到了毕业那年在KTV里,肖宇龙似乎唱过一首《知足》,那隐隐的深情与欲言又止。 有人起哄:“嫂子知道吗?” 肖宇龙搂住未婚妻的肩膀,“知道啊。她的事儿我也都知道。” 说完,肖宇龙瞥了夏漓一眼,眼里带笑。 那笑意仿佛在说,过去的事不必在意,谁的青春里没有一段故事。 挨个地往后聊,轮到了夏漓。 夏漓捏着七喜的罐子,喝了一口,想了想,说道:“我不是当过广播台台长吗?他生日那天,我假公济私,在广播台给他放了一下午的歌,都是他喜欢的歌手。” 有人说了句“卧槽”,说带入了一下自己,听见广播里放的每一首都是自己喜欢的,心情得开心成什么样,一定觉得有人跟自己心有灵犀。 坐在地毯上的几个七班的同学转过头,笑说:“真的看不出来,你那时候给人的感觉好文静好内向。你说的人是谁啊?” 夏漓笑了笑,摇摇头不肯说。 那几个同学就乱猜起来,问是不是当年班上最帅的——也就是演张学良的那男生。 夏漓连说不是,有些招架不住,就放了易拉罐,起身笑说:“我去下洗手间。” 别墅的格局很规整,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处。 刚走到走廊那儿,左手边房间门忽的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夏漓定睛看去,微怔,继而惊喜。 走廊顶上一盏六面玻璃的复古吊灯,灯光的颜色比月光稍稠两分,将灯下的人也勾勒出几分暖色的调子。 “晏斯时?你怎么,你不是说……” 晏斯时却瞧着她,那目光里有种沉渊般的深晦,“原来是你。” 夏漓一愣。 晏斯时骤然伸手,将她手腕一带。 他很少这样强势,动作里有几分不由分说的急切。 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是间卧室,四壁贴了米棕竖条纹的墙纸。 此刻,她的后背抵着墙壁,面前站着晏斯时,仍旧扣着她的手腕,低沉的声调又问一遍:“是你是吗?” 这房间隔音效果比较一般,夏漓此刻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客厅里说话的声音,虽不是那样明晰,但听清绰绰有余。尤其那环境下,大家情绪兴奋,说话的调门都比平常大。 “……你听见了。” “嗯。” 她被笼在晏斯时挡住了卧室顶灯落下的阴影里,扣着她手腕的力度一直没有丝毫松卸,他不退身,就这样低头看着她。 说毫不惊慌是假的,这一回真像是携带小抄被抓包了,耳根都烧起来,她抬了抬眼,却不太敢与晏斯时对视,轻声说:“……我们出去聊?” 两人是从后门走的,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外头起了风,带着秋日的潮与凉。 夏漓捋了一下头发,看了看并肩而走的晏斯时,“……你不是说了不来参加。” 晏斯时说:“临时改了主意。” “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 “我来的时候没看见你。” “我在卧室睡觉。” 夏漓有了一个猜想:“……你就住在这儿?” 晏斯时“嗯”了一声。 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急于确认更重要的事。 走出小区门,外面不远处是一条河。 晏斯时在桥上停下,夏漓跟着顿住脚步。 晏斯时一只手臂撑在石桥的栏杆上,稍稍斜侧身体,看向她。 他并不出声,好像是将这场交谈的主动权全部都交给她,说与不说,都由她自己决定。 夏漓往栏杆上一趴,望着黑沉的河水经过脚下,两岸的灯火映在水中,星星点点又沉沉浮浮,像她此刻的心情。 “……该从哪里开始说呢。”夏漓转头,看一眼晏斯时,撞见他深海一样的目光,又倏然地移开。 她觉得此刻还有一个十六岁的灵魂住在身体里,才让她矛盾又纠结,心脏像皱巴巴的信纸,写满了无人阅读的心事。 最终,她开口,声音里染着一点潮湿,“……15年冬天,有个同学去北城出差——他是从我们七班转到你们国际班的。我请他吃饭,顺便打听你的下落,他跟我说,听说你在加州理工大学读书。16年3月,我趁出差去了趟洛杉矶。行程很赶,我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那一整天,从早到晚,我都待在来往人流最多的那条路上,远处每出现一个男生,我都会想,那会不会是你……” 晏斯时愣住。 他终于明白,重逢那天,他提到自己在MIT时,她那怅然若失的一声轻叹是为什么。 “当然结果可想而知。你在麻省理工,不在加州理工。洛杉矶和波士顿,一西一东,横跨整个美洲大陆。”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坐在返程飞机上,耳机里放着《暗恋航空》,“你没有下凡,我没有翼”。 多少里数也凑不够积分,换取一次偶遇。 “你还记得,高二下学期我过生日,你送我一张明信片吗?” 晏斯时心口泛起一种冰雪灼烧的钝痛,他点点头。 “新加坡海底世界2016年6月结业了,我还没来得及亲自去一趟……” 她好像就是在得知结业的消息时生出了放下的念头。 再怎么努力追赶,追不上广阔世界,人世如潮。走散的人永远走散,所有繁华到最后都有尽头。 夏漓转过头,隔着眼里泛起的茫茫大雾去看他,“是的,晏斯时,我是喜欢过你好多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能想到的很多次偶遇,都是我处心积虑的结果,包括那天你过生日。我们去图书馆那天我就偷偷记下了你的生日,后来我又偷看了你的歌单……那天为你放歌,我计划了好久。我也猜到了你可能会在钟楼的教室……” 所以,她记得他的生日,记得他不能吃辣,看他给别人推荐的书…… 那本杂志,他现在确定,那也一定是她送的。 什么都能串联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并非迟钝,只是下意识回避将那些蛛丝马迹往这方面去猜测——他消失那样久,杳无音信。 如果她喜欢他,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薄情、最混蛋的人。 心里翻起沸腾般的痛楚,不单单是因为她此刻雾气氤氲的眼睛,还因为他意识到,世事无常,将他困在局中。 他错过她太久、太久了。 他再次回头去翻点那些往事,那双看着他时,总有些脉脉的眼睛;洗干净再还给他的运动服;与他共享的秘密基地;执意要请他的那顿中饭…… 所有吹过他们的风,所有如风一样沉默的瞬间…… 原来,都藏着她隐晦、珍贵的心事。 这次没有问“可不可以”,即便答案为否。 他伸手,抓住她撑在栏杆上的手臂,一把拽过来,紧紧合入怀中。 她额头轻轻撞上胸膛时,那种痛楚之感分毫没有消退,反而因为她如此真实存在的呼吸与眼泪,而加倍翻涌。 “……对不起。是我后知后觉。”他觉得呼吸都在撕扯心脏。 她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衬衫心口那一片被浸得温热,像一枚灼烫的印记烙在皮肤之上。 他听见她潮湿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会选择全部都告诉你,是因为这些过期的喜欢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当下和以后,才有意义……” “你的当下和以后,能不能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 晏斯时手掌紧紧按着她的后背,他害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是以立即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需要考虑。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管多久……” 夏漓心里潮湿得一塌糊涂,像梅雨季来不及摘下,淹在雨水中的青果,放久了,一片塌软的酸涩。 世界的一切都在风声中变得模糊,耳畔只有他沉沉的声音—— “这次,我来等你。” ===49(送给你一封早起的信...)=== 好似一条没有方向的路, 走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终于走到终点。 那封她没有送出的信, 在此刻得到回应。 夏漓从没经过这样沉重又轻盈的矛盾心情, 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想落泪。 过了好久,她终于出声, “我有件事还没跟你说……” 话音还没落, 忽听周遭传来说笑声。 她跟晏斯时同时转头瞥去,有四五个男女走了过来, 听他们聊的内容,好像是打算出去买点烧烤。 是今天来参加派对的人, 都是十八班的。 那几人走到了桥头,自然而然地朝这边望过来, 其中一人认出来了, 惊讶道:“你是那个国际班的晏斯时?” 晏斯时没说话, 他不认识他们, 只微微点了点头以作打招呼。 随即稍稍侧身, 将夏漓挡得更严实,他怕她不自在。 那人认出来之后,其余几人也都纷纷打招呼, 他们自然是注意到了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但没恶意起哄, 就玩笑道:“打扰了打扰了, 我们现在就走。” 待说笑声远后,晏斯时低头看夏漓, “你刚刚想说什么?” 夏漓摇摇头,“晚点再跟你说吧。我们先回去?” 晏斯时没有异议, 他松开手臂,她退后的一瞬间,他心脏都好似随着怀抱空了一下。 之前的那对话已经结束了,大家没再聚拢在沙发旁,又恢复了三三两两各自组队闲聊的状态。 他们原是想悄悄混入不引起注意,但事与愿违,走进客厅的一瞬间,聂楚航立即挥手高声打招呼:“嗨!” 聂楚航正站在通完二楼的楼梯那儿,身旁是林清晓和其他几个十八班的同学,一时间,围在那处的人统统转头看了过来。 而后欧阳婧、肖宇龙、朱璇他们,全都围了过来。 自然免不了一通寒暄,夏漓见晏斯时像被国宝似的围了起来,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打算先去旁边等他。 而晏斯时忽然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一霎又放开。 晏斯时温和不失礼貌对围着他的人说道:“抱歉,稍后再聊?我先过去跟准新人打声招呼。” 夏漓跟晏斯时走到了楼梯旁。 聂楚航笑说:“谢谢你把这儿借给我。” 晏斯时说:“不客气。” 林清晓有两分惊讶:“这是你的住处?” 晏斯时点头,“高中的时候有时候会住在这儿。” 夏漓此刻心生两分疑惑,他不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吗? 林清晓说:“聂楚航跟我说你有事来不了。” 晏斯时说:“事办完了,临时赶回来的。” 林清晓笑说:“谢谢你赏光,太给我们面子了。” 晏斯时说:“应该的。” 林清晓又说:“你刚到吗?” “下午到的,刚刚在房间休息的。” 林清晓笑了笑,朝夏漓挤挤眼睛,“作为伴娘,夏夏你可得帮我们好好招待一下这位贵宾。” 一会儿,肖宇龙他们也都过来了,延续了方才的寒暄。 晏斯时对他们印象不深,但因为是高中时期多多少少打过交道的人,且是夏漓的同班同学,他额外多了几分耐心。 一番闲聊过后,夏漓跟晏斯时去餐桌那儿拿饮料。 夏漓之前喝那罐七喜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又重新开了一罐。 晏斯时也跟着拿了一罐。 夏漓笑,“……干嘛学我啊。以前也是。” 她指的是高中的时候,在奶茶店里,晏斯时跟着她点冻柠七。 晏斯时修长手指轻扣着易拉罐拉环,轻拉一下,“噗呲”一声中,他说:“你喜欢的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她好像被这句话给恭维到了。 音响里这时候在放一首节奏轻松的快歌。 夏漓问:“会不会觉得很吵?” “还好。” “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借住的地方给聂楚航。” 晏斯时语气始终是淡淡的,“毕竟是你最好的朋友结婚。” 夏漓笑出一声,“这样啊。” 她偷眼瞥他,喝一口七喜,微甜的气泡在喉腔里升腾。 这派对没有持续到太晚,后天就要办婚礼,林清晓和聂楚航明天还有很多琐事需要准备,得早些回去。 送走了其他人,林清晓他们最后离开。 林清晓问夏漓和徐宁:“今天晚上你们去我家睡吧?我带了两套敬酒服,还是不确定穿哪套更好看,你们帮我参谋一下。” 徐宁说:“当然没问题。” 另一边,聂楚航同晏斯时告辞,“今天打扰你了。” 晏斯时说:“没事——你们开车过来的?” 聂楚航说:“打车来的。” “那稍等片刻,我送你们。” 他们又待了十来分钟,有人来敲门,告知晏斯时车已经开过来了。 晏斯时从他手里接了钥匙,对大家说道:“走吧。” 门外停了一部奔驰,坐五人刚好。 大家很自觉地上了后座,将副驾驶座让给了夏漓。 但事实上,一路十来分钟开过去,反倒是坐在前排的两人没有说话。 车先放了聂楚航,再开到林清晓所住的小区楼下。 夏漓手放在车门拉手上,没立即去开,转头问了问后座正在下车的林清晓:“晓晓你家里有多余的牙刷么?” “不确定哎,可能得找找。” “那你们先上去?我去趟超市。” 林清晓笑说:“好啊。”给了夏漓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待两人下了车,夏漓转头看晏斯时,微笑问:“可以陪我买东西么?” 楚城地方小,但夜生活毫不枯燥,沿街彩色塑料雨棚下支着桌凳,烧烤炉里送出阵阵白烟,混杂孜然与辣椒面的香气。 他们往前走了不到两百米,出现了一家便利店。 店里是另一种洁净的安静。 夏漓穿梭于货架之间,拿了两把牙刷,两条干净毛巾和两包一次性内裤。 晏斯时跟在她身后半步,脚步声很轻。 走至货架后方时,夏漓脚步一停,转头看他一眼,轻声说:“……我们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她不知道自己声音为什么放得这样轻,好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一样。 说的也是寻常的事,因为她打算明天好好跟他聊一下滨城那家公司的事。 但一看见晏斯时隽清的眉眼,心里就好似了起了一种毛绒绒的感觉,再寻常的话都多了一层暧昧。 晏斯时垂眼看她,净白灯光照得皮肤又更白皙两分,这样近看也毫无瑕疵。眼睛里两盏小小的灯,漂亮得让人失神。 他时常有拥抱她的冲动。但时常克制。 “……好。”他清越的声线染两分哑。 走出便利店,两人原路返回。 到了小区门口,晏斯时说:“早些休息。” “你也是。明天见。” “明天见。” “晚安。” “晚安。” 夏漓转身往小区大门走,顿步,回望一眼,果真,晏斯时还站在原地。 她笑:“你快回去啦。” 晏斯时说:“等你进去。” / 三人聊到了凌晨,话题完全信马由缰,反正聊什么互相都能接得上。 林清晓的妈妈几次过来敲门,催促她们早点睡,说晓晓你熬夜的话气色会不好,那么贵的面膜可就白敷了啊。 三人意犹未尽地结束了座谈会,要不是新娘子休息是刚需,她们多半要一直聊整个通宵。 夏漓跟徐宁睡客房,两人又单独聊了一会儿,到凌晨两点左右睡去。 睡之前夏漓看了看手机微信,看两小时前她与晏斯时互道的晚安。 次日上午,夏漓醒来时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上午十点了,这才记起昨天睡之前忘了定闹钟。 窗帘半阖,照进来的天光晦暗,像是天根本没亮,往外一看才知道外面正在下雨。 徐宁还在睡,夏漓没打扰她,先起床。 外面很安静,林清晓的父母已经出门了。 夏漓很不好意思,问林清晓怎么不叫她们起床。 “反正你们没事儿,多休息一会儿吧。” 夏漓走去浴室刷牙,林清晓过来洗手,想起什么,提醒道:“哦,餐桌上有你的信。” 夏漓疑惑:“什么信?” “早上八点吧,晏斯时送过来的。” 夏漓愣了下,赶紧几下洗漱完毕,跑出去一看,果真有封信。 普通的白底红框的信封,封口处拿胶水黏好了,那上面写着四个字:夏漓亲启。 夏漓小心翼翼地撕开开口,拿出里面的信,往阳台走去。 风雨如晦,扑面而来潮凉的风,带着绒毛似的水汽。 夏漓展开了那封信。 / “漓漓: 听见外面起风,仿佛要下雨。 我徘徊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睡不着觉。 想给你写一封信,因为我忘记了重要的话。 时间太晚,找不到还开着的文具店,我只能在家里翻箱倒柜。 找到一本信纸,是当年明中发的,忘了什么时候放在书房的抽屉里。时间太久,信纸有些泛黄,且还印着明中的校徽,希望你收到的时候,不要嫌弃它简陋。 有些话或许应当当面告诉你,但我又怕忘记。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时常忘记要说什么。 我原本是不打算回楚城参加婚礼,原因我跟你说过。但你一离开,我想到你已不在北城,好像偌大的城市,就失去了留下的理由。 回来让我痛苦,但见不到你更甚。 愿你别被我吓到,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你有这样强烈的依赖。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你对我的说的话,让我喜悦又痛苦。 你说过时的喜欢毫无意义,但对我而言不是这样。 昨晚我开车返回,不知怎么开到了尚智书店,如今看书的人太少,书店纷纷倒闭,我有预期它也是同样。 但它竟然还开着,招牌这么多年没换,陈旧得更加不起眼。 时间太晚,它已打烊,我坐在车里,有一种等它开门的冲动。 之后又绕去明中。 学生都放假了,学校进不去,我在校门外等到了钟楼零点的钟声。想象你也在。 你看,我所能想起的往事,都与你有关,所以那绝非毫无意义。 你给了我一个支点,让我回首往昔,不单单是焦灼、迷惘与痛苦。 我忘记告诉你,那时候的你,对我而言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 和你相处,我感觉到风慢下来。 那些在我身后,不停催促我的东西也会慢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世界的关联可以用“命悬一线”来形容,无所谓做这个世界的一介微尘,或一个过客。 但和你重逢至今,我却对它生出一些眷恋,因为这个世界有你。 阿翠超市的老板误会我意图自杀,但我不会。因为任何的告别都不是真正的告别,只有与你的才是。 原谅我说了等你,却又情不自禁地自陈心事,好像在博取你的同情。请你相信我绝无此意。 还忘记告诉你,我喜欢你。 如果爱与痛苦相关,那么我要纠正我的措辞。那不单单是喜欢。 一想到今天晚上才能见到你,我希望自己能立即睡着,睡眠的时间不至于那样难熬…… 等不到晚上,迫切想要见你,大约因为下雨了。 我与雨声都陪着你,愿你好眠。 想送给你一封早起的信。 如果可以,我想在你醒来之后就见到你。 晏 10月3日凌晨” / 仿佛不是信,是谁捎来了一段昨夜的风雨给她。 夏漓快速看完,又回头逐句重读,再度看到末尾时,将信纸照着原本的折痕折回,塞回信封,急匆匆走回房间,去找自己的手机。 她直接拨出电话,只一声那边便已接通。 “喂……”她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声音是发抖的,“你在哪里,在家吗?” “在附近。”电话里的声音很哑。 “抱歉,我才醒。你发个定位,我换身衣服就来找你……” “别急。我把车开到楼下。” “好……你等我。” 夏漓撂了电话,脱下林清晓借她穿的睡衣,换回自己昨天的那一身。 打开房门,林清晓大抵是看她一脸着急,问道:“怎么了?” “没……我去见一下晏斯时。” “他信里说什么了吗?” 夏漓摇头,“晓晓我回来再跟你说。” 她蹬上鞋子,打开门,就这样下楼去,林清晓在身后喊,“你把伞带上!” 她来不及折返了。 出了门,一路小跑,淅沥小雨很快打湿发丝。 到大门口一瞧,对面路边停了辆黑色奔驰,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忘了记下车牌号。 就在此时,那车打了两下双闪灯。 她立即看着马路跑了过去。 一打开车门,晏斯时便拿了他的西装外套来裹她,擦她发上的水,“怎么不打伞……” “你听我说……”夏漓一把抓住他的手,微喘着气,几分急促,“你听说我,有件事我本来是准备今天晚上跟你商量的,但我现在必须先告诉你。” “你说。”晏斯时暂且停下了动作。 “滨城有家做无人机的公司,给我发了offer,让我年后过去。类似组长的职位,年包谈得也很满意。我在现在的公司再熬两年,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晋升。我说我会考虑,但我其实已经倾向于接受……怎么办,晏斯时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你当然应该接受。” 夏漓答得很快:“可是我不想异地恋。” 晏斯时一怔,因为听明白她这句话的话外音。 他只考虑不到三秒钟,便说:“你答应他们。其余的我来解决。” 夏漓甚至没有注意他说的是“解决”而不是“克服”,这两个词的意思天差地别。 她抬头看住他的眼睛,“你说的?” 自重逢以来,她一直要求自己必须冷静理智,因为很明白一旦自己沉沦,将会陷入巨大的被动。 二十五岁的人生当然还可以试错,可她唯独不愿意拿晏斯时试错。 此刻,她决定让二十五岁的大人暂且让位。 就让十六岁的夏漓,来替自己做一次决定。 她听她的,她说怎样她就怎样。 而十六岁的夏漓怎么舍得让晏斯时再等。 她永远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奔赴。 “我保证。”晏斯时说。 他说他来解决,她就相信。 “好……”夏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再说话,也不知还应该说什么。 她看向晏斯时,希望他来开口。 她还在想着那封信,那翻涌的情绪堵住了心口,让她喉咙发梗。 ——如果爱与痛苦相关,那么我要纠正我的措辞。那不单单是喜欢。 夏漓的手是温热的,仍然紧紧抓住他的手。 她的发上沾了雨雾,濛濛地散发着一点湿气,那双蕴着水光的眼睛在沉默的注视着他,让他失言。 周遭空气仿佛不断升温,越发稀薄。 呼吸渐渐短促。 夏漓只觉得心脏有些缺氧,像撒了噼啪的火种,炸得紧缩又微微发疼。 她看着晏斯时眼眸渐深。 明明一贯那样清冷的眼里,此刻,却燃起幽暗而微烫的热度。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彼此的呼吸。 一起一伏,像空旷山谷里雾气回荡。 她喉咙发紧,心脏已经停跳。 在即将窒息之前,他径直伸手,按住了她的后颈,声音黯哑地向她请示:“我可以……” 她不说话,捉着他手的那只手稍稍往前一探,轻轻勾住他衬衫衣领,随即微微仰起脸,睫毛发颤地闭上双眼。 搭在肩膀上的外套落了下去。 那按着她后颈的手稍一用力,挟着经年的风雪,倾身而来。 吞没了她下一次的呼吸。 玻璃一片模糊,车窗外风弥雨散。 世界在雨中倾覆。 一切都在燃烧。 ===50(男朋友)=== 唇起初是微凉的, 生涩而不得其法,好像只由着心底里隐忍已久的情意, 和本能的渴慕带着他们互相探索。 晏斯时尝到一些柠檬掺杂薄荷牙膏的清凉, 无由想到那个初夏,那加了冰块的冻柠七的滋味。 舍不得放开,直到她似乎氧气耗尽, 轻推他的胸膛, 他终于停下。 她额头往他胸膛上一抵,平息着呼吸, 他低头轻嗅她颈间的皮肤,发丝散发雾蓬蓬的清香, 像下着雨的苹果园。 漫长的一个吻, 雨中的世界都有天荒地老之感, 终于暂且分开。 夏漓手指还攥着他的衣襟, 抬起的眼里漾着几分迷离的水雾“……你昨天晚上整夜没睡吗?” 晏斯时望着她的眼睛, 克制没有再度吻下去,“天快亮时睡了一个小时。” “不困吗?” “等到你就不困了。” 夏漓觉得那沥沥的雨声是下在自己心里的,是昨夜他独自熬过的那场夜雨, 浇得她心里一片潮湿, “……你得好好休息。” 她看了看时间,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晚上跟外公外婆吃饭。” “那现在回去睡觉, 好不好。” 晏斯时看着她,声音平静, “你知道我舍不得睡去。” 但他熬了几乎整晚,眼下淡淡的一圈青色。她承认这样神色几分倦淡沉慵的晏斯时, 是另一种意义的勾人,但不能由着他任性了。 “你稍等我发条消息。”她说。 消息是发给林清晓的,询问她白天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林清晓说没有,她跟聂楚航今天主要要去接大学同学,并帮他们安排食宿。 放下手机,夏漓看向晏斯时,“我送你回去休息?” 晏斯时说好。 夏漓让晏斯时稍等片刻,自己上楼去林清晓家里,拿了提包,重回到车里。 “要我来开吗?” “不用。”晏斯时说,“不远。” 雨天的别墅,确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寥。 夏漓走进去时不由去想,昨晚晏斯时待在这静如坟冢的地方,是怎样心情。 她很自然地往昨天那间卧室走去。 晏斯时伸手,捉住她手腕轻轻一拽,解释说昨天他临时回来,此处又要立即办派对,家政来不及全部打扫完成。 昨天那间实则是客房,他一般住在楼上。 他挽着她上楼。 到了二楼,穿过一段铺着棕色木地板的走廊,在尽头处的房间门口停步。 晏斯时推开门,她眼前出现一间面积很大的卧室。 一眼望去是两扇大窗,分割作六格的木质窗棂,玻璃外头,雨浇得那两层高的树,墨绿得近于黑色。 复古风格,但因为是十多年前的设计了,有些过时之感。但木质家具无疑质量上好,有股沉沉的香气。 房间里还有两扇门,她猜测一扇应该通往浴室,另一扇就不知道了,或许是衣帽间。 靠着窗户,支了一张樱桃木的书桌,桌面很干净,一盏玻璃台灯,一本信纸和一支钢笔。 他昨晚就是坐在这里给她写信的吗? 一想到这里是高中时候的晏斯时住过的地方,夏漓无由几分紧张。 她尽量若无其事道:“你快休息吧。” 晏斯时点点头,却是往床尾方向的那道门走去。 打开瞬间,夏漓往里瞥了一眼,确认那是浴室。 她以为晏斯时要先洗个澡,骤然有些不自在,环视一圈,往书桌那儿走去,拉开椅子坐下。 那果真是明中的信纸,手指摸上去,还有昨晚那封信字迹拓下来的痕迹。 片刻,晏斯时脚步声靠近了,她回头,一张干毛巾落了下来,盖在头上。 夏漓笑着抓住毛巾,“我头发都快干了。” 晏斯时在床尾坐了下来,她擦了几下头发,转头看他,催促他:“你快睡啦。” 他“嗯”了一声,待她将毛巾往椅背上搭去的瞬间,他却倏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椅子上轻拽了起来,往自己跟前一带。 膝盖抵住床沿,被他半拥入怀,手掌轻按着她后腰处。 他低声说:“陪我。” 少有的祈使句。 夏漓不由自主:“……好。” 他们合衣躺了下来。 夏漓被晏斯时拥在怀里,嗅着他身上冰雪草木般的静冷香气,总有无声惊雷之感。 明明没什么,但心脏跳得好快。 仿佛是在做梦。 连声音都轻,怕打扰:“你昨天说,高中时候住在这里。” 晏斯时说:“有时候住这儿。大部分时间住外公家里。” “什么时候?夜不归宿的时候吗?” 她这句话有些玩笑的意思,却觉察到空气静了一瞬。 将要抬头去看时,晏斯时说:“我妈妈状况不好,不想看见我的时候。” 敲在玻璃窗上的滴答雨声,叫晏斯时的声音听来有种微潮的平静。 夏漓一时怔然。 晏斯时声音和情绪都毫无波澜,问她,记不记得高中有一次他在KTV里睡着了。 夏漓点头,“记得。那天是聂楚航的生日。” “那天就是。” 霍青宜不想看见他,他也不想一个人来这空荡荡的别墅。原本已经不打算去KTV了,临时改变主意。心情糟糕,去了也不愿参与,只待在角落里听歌睡觉。 说着,晏斯时捉她的手,抬起来。 她不明所以,却见他敛下目光,拿她的手指去触碰他的鼻梁与眉骨,“我和我父亲长得很像。她说,越长大越像。有时候,她会将我错认成他,不让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夏漓敏锐听出,晏斯时这话的意思,她妈妈并不是单纯“生病”,或者说,不是通俗意义的生病。 手指轻触到硬净的骨骼,像是在触碰火焰。 晏斯时平静到漠然的语气,让她心里顷刻似被薄刃划过,倏然而过的疼。她想缩回手。 但是她忍住了没有,低声说:“……我不认识你父亲,也没见过他。从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开始,它在我心中就是晏斯时。” 晏斯时没有说话,因为她蓦地抬头,将一个薄薄的吻落在他唇边,那话语轻轻的,像是雾气拂过:“就是那天,我偷偷记下了你ipod 的歌单。那天还下了雪,你记得吗?你说北城的雪不错。因为你,我毕业以后去了北城。我不喜欢北城,但是喜欢你——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话音未落,她的后脑勺便被扣住,他偏头,追上了她这个稍纵即离的吻。夏漓呼吸微滞,不再出声。 在车里被他们暂且压抑的,似一粒没被扑灭的火种死灰复燃,火势更显盛大。他舌-尖轻轻抵开她的齿关,她情不自禁主动回应。 却渐渐有难以招架之感。 两人分明是一样的起点,为什么他进步这样神速,天才就是在各方面都能轻易甩开旁人一大截吗。 夏漓气息渐渐不够用了,思绪与理智齐齐陷入泥沼,心甘情愿地失陷。 原来,晏斯时谈恋爱是这样的。 走势渐渐危险之时,晏斯时却近乎突然地停了下来。 他偏头,下颏抵住了她的肩头,声音黯哑:“……抱歉我有点失控。” 夏漓睁眼,呼吸几分短促,她看他片刻,笑了笑说,“你再不休息我就要失控了,你见识过我发火的。” 晏斯时轻声一笑。 之后,空气安静下来。 晏斯时仍旧拥着她,实话说她觉得这姿势不见得有多舒服,但晏斯时很快睡着,气息渐而沉绵。 她没有趁他睡着就偷偷爬起来,因为答应了要陪着他。 只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点开某阅读软件,打开一本好久之前便加入书架,但没空阅读的书。 晏斯时醒时有些不辨时间,外头天色晦暗,而他手臂轻拥着一个昼思夜想过的人。 他花了数秒钟确认这不是在梦里。 他刚准备确认夏漓是不是也睡着了,她出声:“你醒啦。” 她转过身来。 晏斯时“嗯”一声,问她时间。 “下午三点。” “怎么不叫醒我吃午饭。你不饿吗?” “好像不怎么饿。” 这光线昏朦的午后,叫人醒了也像睡着。 静谧得不舍出声破坏。 晏斯时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像是一种恩赐。 他静静地拥了她片刻,两人方才起床。 晏斯时走去浴室洗脸。 夏漓听着雨声已经停了,不确定,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一线,外头潮湿的风吹进来,她伸出手去,手心去探了一会儿,确定已经停了。 两人出门吃了饭,晏斯时开车送夏漓回家,他晚上要去霍济衷那儿吃晚饭。 下过雨,路况比平时糟糕两分,车也开得稍慢。 半小时后,车抵达夏漓家楼下。 她家不在封闭式的小区里,就临着非主干道的一排楼房。 夏漓去解安全带,晏斯时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垂落下来,忽将她的手指一捉。 稍稍握紧了,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明明他神情那样的淡,动作却有无言的眷恋。 夏漓心中柔软。 晏斯时看她,“晚上我来接你。” 夏漓吃过晚饭,拿了伴娘服就要去林清晓那儿——明早接亲,新娘伴娘要很早起来化妆,就住在新娘那里更方便。 夏漓笑,“还好楚城小,你送来接去的也不会耽误时间。” 晏斯时替她按开了安全带的按钮,“你上去吧。晚上见。” 夏漓点点头,一种很是不舍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她不知道自己会是这样黏糊的人。 最终,她伸手拉开了车门。 下了车,将要轻甩上门的时候,却听“吱”的一声响,楼下铁门打开了,走出来拎着用以买菜的空环保袋的姜虹。 姜虹看见夏漓,说道:“回来啦。” 随即朝着车子驾驶座瞥了一眼,笑问:“漓漓你朋友?” 夏漓只觉得从早上到现在,一切都好像被按了加速键,她很想笑,很想对晏斯时说,没想到吧,这就见家长了。 她微笑,平静地说:“男朋友。” ===51(寂寂的火)=== 晏斯时将落下车窗的动作换成拉开车门, 下了车,几分恭敬地同姜虹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叫晏斯时, 是夏漓的高中同学。” “你好, 你好……”姜虹尚有几分怔愣,而后蓦地反应过来,“晏……你是霍董的……” 晏斯时点点头, “霍济衷是我外公。” 姜虹几分手足无措地看向夏漓, “漓漓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没收拾,现在去买菜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新鲜的肉菜。” 夏漓说:“他只是送我回来, 今天不在家里吃饭。” 这晚,餐桌上的话题自然是避不开晏斯时。 姜虹和夏建阳追问夏漓, 是什么时候跟人在一起的,怎么之前没提过。 之前霍济衷的诸多关照, 当然能透露些蛛丝马迹, 但他们不敢真往那方面去想, 毕竟两家条件相差过分悬殊。 他们只当是因为, 作为高中同学, 夏漓跟晏斯时同在北城,来往较多,后者便跟家里随口叮嘱了两句。 夏漓不好说其实今天上午刚刚确定关系, 只说, 之前一直在接触, 最近在一起的。 夏建阳不免有两分担忧, 女儿甚少跟家里说体己话,做什么事都很自己的主见。不管是填报志愿还是找工作, 都是她自己拿的主意,他跟姜虹很难插得上嘴。 印象中女儿从没谈过恋爱, 至少她之前从没跟家里提过,而今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男朋友,还是霍济衷的外孙。 “人家是不是认真的?”夏建阳问。 夏漓觉得好笑:“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认真的?” 姜虹便说:“他们这些有钱人家的男的,不都是喜欢骗小姑娘,给人买辆车买个包,玩玩就散了。像那个罗威,仗着罗卫国有几个钱,花心得很,还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听说是个刚刚大一的小姑娘,从农村好不容易考到北城去的。还是罗卫国亲自出面,给了那小姑娘家里几万块钱,他们才没去罗威的公司闹。” 夏漓不觉得惊讶。罗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简直顺理成章。 她只是略有些替那小姑娘感到痛惜。 夏建阳也说:“你们是在正经谈对象吧?” 夏漓说:“放心,我怎么会没有基本的判断力。” 姜虹又生出另外的隐忧:“我们家跟他们家差距这么大,漓漓你跟人谈恋爱,会不会受委屈?” 个中细节很难尽述,夏漓只跟父母一再保证,对方是个人品靠谱的人,自己也会保护好自己。 晏斯时进门时,戴树芳正在跟家里保姆商量今晚的菜式,淡柔灯光里,人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听见动静,戴树芳朝门口看一眼,立即笑盈盈地迎上前,“同学送回去了?” 戴树芳摸摸他单穿着衬衫的手臂,“现在天气凉了,还是多穿件外套,别感冒了。” 晏斯时说:“外套放在车里了。” 此刻,原在书房里的霍济衷急急忙忙结束了工作电话,也走了出来,招呼晏斯时赶紧坐,又叫保姆过来沏茶。 戴树芳挨着晏斯时坐下,侧头一径打量,喜不自胜,“留到几号回北城?” 晏斯时想了想,夏漓一定是婚礼结束了才会回,就说:“可能五号或者六号。” “那太好了,多留两天好好玩玩。” 保姆沏了茶来,晏斯时饮茶陪聊,问了问二老最近身体状况。 他基本一周打一次电话,但当面聊与电话聊总有区别。 眼见一切都好,稍稍放下心来。 晏斯时端起薄胎的白瓷茶杯,浅啜一口,往楼上瞧去。 目光停在二楼平台右手边,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戴树芳顺着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晏斯时。 只觉他目光很淡,看不出太多情绪。 晏斯时平声开口:“房间一直空着?” 戴树芳轻叹声气,“……不然还能有谁住?我们都舍不得动里头的东西,只让人定期打扫。” 那曾是霍青宜的房间。 待吃完晚饭,晏斯时又陪二老在小区里散了会儿步。 刚下过雨的天,空气吸饱了的水分,嗅着有股草木混杂泥土的气息,生苦的涩气。 老人步幅慢,晏斯时特意放慢速度,配合他们。 走入一片树影底下,戴树芳鱼此时开口,声音比平常轻了两分,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小晏,你这回怎么想到要来楚城?” 自霍青宜去世之后,晏斯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国外,期间倒是回过两次北城办事,只是没回过晏家。 但楚城,一次也没来过。 去年秋天,戴树芳做完手术以后,稍作恢复,回了楚城继续休养。 过年期间,她给晏斯时打了好几次电话,叫他来楚城一道过年——不回霍家都成,可以住酒店,年夜饭也能在外头吃。 但晏斯时宁可一个人待着,也不愿前来。 而这次,他却冷不丁地就回来了。 昨天下午,戴树芳接到他电话时,简直又惊又喜。 此时,晏斯时肩膀擦过一根枝桠,感觉叶片上清凉的雨水落了下来。 沉默片刻,他说道:“总是要回来的。” 夏漓给了他一个契机,当他真的再度踏足这座小城,才发现有些事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痛苦,那样丝毫不能触碰。 况且还有明中。 与夏漓有关的一些记忆,构成了某种心理上的安全区域。 戴树芳不再多问,只有几分感慨道:“愿意回来就好。” 晏斯时说:“下回回来,我带一个人来家里吃饭。” 戴树芳顿时了然,笑问:“该不会是,姓夏的那姑娘?” 晏斯时“嗯”一声,“除了她也不会有别人。” 戴树芳很为自己四月份那会儿就瞧出来几分猫腻而感到得意,手肘轻撞霍济衷,说:“你看,我就说吧。” / 隔日,林清晓婚礼。 夏漓她们几乎整晚没睡,凌晨三点就开始化妆。 一大早,聂楚航和伴郎团来接亲,拦门、找鞋,一整套流程没落下。 车队出发,去了婚宴酒店的房间,聂楚航父母已等待多时,又是一套敬茶、改口的程序。 林清晓实则并不喜欢这一套,但林妈妈很坚持,说她想办什么旅行婚礼、草坪婚礼,只请至亲好友,完全是在替聂家省事,人家本来就有些挑你的毛病,反而会拿你的这份省事轻慢你。 林妈妈坚持,该有的程序一点也不能落下,酒店更得订楚城最好的,风风光光,大宴宾客,才不算让她跌了面子。 两位妈妈为结亲一事“battle”已久,到后来林清晓心累极了,只想赶紧把这破婚礼办完了事。 她跟聂楚航已经定好了去欧洲度蜜月,到时候那才是重头戏。 敬茶之后,婚礼开始前有限的富余时间便用来拍照。 内景拍完,摄影师让大家转移至酒店的草坪。 伴娘团跟林清晓一块儿合影,夏漓听从摄影师的指挥摆pose时,忽瞥见前方走廊那儿过来一个人。 一身清灰色西装,略显宽松的休闲款式,内搭白色衬衫,闲适随意,毫不喧宾夺主。 他也看见她了,便顿了脚步,不再过来,就站在廊下。 昨天的雨下尽了未来一周的坏天气,今日天光清透,他仅仅站在那儿,就有种雪霁天晴的清隽。 “那个伴娘,看镜头……” 夏漓回神,忙将落在晏斯时身上的目光移回。 然而在晏斯时的注视下,她只觉得自己动作僵硬极了,关节都似生锈,不知怎样去摆。 好在她们只是陪衬。 这一组照片拍完,摄影师让新郎和伴郎团接上。 夏漓捏住裙摆,朝走廊那儿走过去。 这时候,大家也都注意到了晏斯时,纷纷打了声招呼。 晏斯时说没打招呼提前过来了,希望没有打扰。 林清晓笑:“伴娘的家属,怎么能算打扰。” ——凌晨那会儿起床,夏漓看大家都有些困得睁不开眼的意思,就说要不聊点八卦。 林清晓说,还有什么八卦?不都已经翻来覆去地聊遍了吗? 夏漓便舍己为人,勇敢自曝。 于是免不了被拷问得彻彻底底。 夏漓走到晏斯时跟前,单独跟他打声招呼,“嗨。” 晏斯时仿佛觉得这样打招呼的方式有点好笑,轻笑了一声,也学她,“嗨。” 分明昨天都接过吻了,此刻见他,却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对视都不大敢。 晏斯时垂眸去看她。 她们的伴娘服是青玉色的缎面裙,四套在设计细节上各有不同,分别是吊带,一字领,泡泡袖和裹胸款。 徐宁和林清晓的大学同学分别挑了相对保守的泡泡袖和一字领,欧阳婧个头高挑,齐踝的吊带给她穿了,夏漓便穿着那件裹胸裙。 裙身齐膝盖以上,微蓬的A字形,露出笔直而骨肉匀停的双腿。 上身肩膀、领口及后背的皮肤,日光下莹白一片,毫无瑕疵,锁骨与肩胛骨明晰而不夸张。 晏斯时只扫过一眼便收回目光,只盯住她的脸,“不冷吗?” “冷啊,为了好看没办法。”夏漓笑说,“等下拍完进室内就好了。” 晏斯时“嗯”了一声,忽地抬起手。 夏漓条件反射地眨了一下眼,便觉面颊微微一痒,是他手指拂过了落在上面的一缕发丝。 “裙子很好看。”他低声说。 夏漓不自觉地屏了一下呼吸,“……那要不要我们一起拍张照。” “好。” 夏漓转身,正要朝着草坪那儿走去。 晏斯时伸手,将她的手一把捉住,紧紧扣住了手指。 她倒是呆了一下,只觉掌心里生出一层薄汗,晏斯时牵着她的手走在前,她恍神过后被他带着跟了过去。 走到那边,夏漓在一堆杂物里面,找到了装着拍立得的纸袋。她将拍立得递给徐宁,让她帮忙拍一张。 夏漓挽着晏斯时,退后了几步。 徐宁眯眼盯着取景框,“OK。” 到底是十月的天气,昨天又下过雨,空气微冷,风吹过时,皮肤都起一层凉。 徐宁叫他们看镜头,倒数三二一。 数到“二”时,夏漓忽觉晏斯时抬起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 微凉皮肤挨上他掌心的温热,那一霎似有细密的电流经过。 拍立得吐出一张相纸,徐宁拿在手里,说再来一张,正好两人一人一张。 拍完过后,夏漓走到徐宁跟前,接了一张相纸,双手捂住,借体温让其更快显影。 有呼吸自头顶落下,夏漓回头看一眼,晏斯时走到了她身后,看着她手中的相纸。 片刻,那影像显现出来。 两人皮肤都白,画面里都快过曝。 夏漓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将其递给晏斯时,“这张给你。” 晏斯时手臂自她肩头越过,接住。 夏漓拿着另外那张,脱口而出:“这样我们就有两张合影了。” 晏斯时一顿,“第一张是?” “当时话剧《西安事变》演出结束,我们拍过一张大合影。你可能不记得了。” 晏斯时想了想,“你站我后面一排?” 夏漓点头。 “照片还在吗?” “我手机里存了的,等会儿给你看。” 徐宁已受不了这两人的旁若无人,“啧”一声便拿着拍立得走了。 这时候,摄影师已经拍完了新郎和伴郎团,喊新娘和新郎过去,拍个大合影。 夏漓将自己手里的拍立得照片递给晏斯时,叫他先帮忙保存一下。 晏斯时看着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黑色皮革的钱夹,将其中一张,塞进了照片夹层里。 / 急匆匆拍完照片,林清晓便得马上回房间换主纱,更换妆发。 夏漓得上去帮忙,聂楚航叫她放心去,他会好好招待晏斯时。 等林清晓换完衣服,典礼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夏漓跟化妆师护送林清晓下了电梯,到宴会厅门口,跟两个花童汇合。 两人寸步不离,时刻帮忙打理拖纱,调整细节。 很快,那里头音乐声响起,司仪一番开场白,叫新娘进场。 大门打开,林清晓手捧白色郁金香,踩着地毯缓缓步入。 夏漓望着她被层层白纱簇拥的漂亮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 待林清晓上了台,夏漓方从一旁走进宴会厅,在挨着主桌的那一桌,找到了晏斯时。 他专门给她留了座。 夏漓坐下以后,单手托腮地看着主舞台。 晏斯时看她一眼,脱了身上的外套,往她肩膀上一搭。 她回神笑了笑,两只手臂穿进袖管。 外套绸质的里衬,还带着一层温热。 所有流程走完,最后一项是抛捧花。 一时间所有挨近舞台的女宾都凑了过去。 夏漓今日穿着高跟鞋忙前忙后,脚有几分痛,此刻起得晚了一步,见舞台上已经围了三层人,干脆就作罢了。 晏斯时问她:“不去?” 夏漓笑笑:“算了。这么多人估计也抢不到。” 最后,是个头高挑的欧阳婧拿到了那束花。 仪式结束,酒席开席。 夏漓累过头了反不觉得饿。 随意吃了几口,没一会儿,已经换上敬酒服的林清晓和聂楚航过来了。 夏漓跟晏斯时端了杯子起身碰杯。 林清晓笑说:“就等喝你们的喜酒了。” 夏漓也笑:“拜托我们才交往一天。” “弯道超车,懂吗?” 聂楚航单独同晏斯时道谢,叫他下次有空去东城玩。 晏斯时应下。 酒席结束,夏漓回林清晓的化妆间,将帮忙替她保管的东西都交接了,拿了她特意单独给伴娘准备的伴手礼,离开酒店。 晚上还有一场宴席,不过夏漓他们都不准备参加了,体谅林清晓接待两方亲戚的辛苦。 晏斯时的车临停在酒店大门口。 夏漓上车以后,整个人往后靠去。虽然不是她结婚,却也累得够呛。 她问:“我可以脱掉鞋子么?” 晏斯时说当然。 她便蹬了高跟鞋,两脚直接踩在地垫上。 晏斯时问她:“去哪?回家吗?” 夏漓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想睡觉。” 晏斯时看她一眼,“那就去我那儿。” 在车上时,夏漓的眼睛就有些将阖不阖的意思。 所幸地方不远,二十分钟不到便到了。 晏斯时开了门,夏漓走进去的一瞬,立即注意到,餐桌上放了一束花。 白色郁金香,拿蕾丝缎带系着,仿佛林清晓的捧花。 她怔了一瞬,走过去拿起一看,凭蕾丝的样式认出并非那一束。 她看向晏斯时。 晏斯时解释说:“刚叫人送来的。” 她捧着花,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在他这里,似乎永远都有恰到好处的惊喜。 此外,餐桌旁还有一只塑料袋。 夏漓掀开一看,里面是牙刷、卸妆水和卸妆棉。 显然也是刚送过来的。 晏斯时提了那袋子在手里,另一只手自然不过地牵住她的手,往楼梯走去。 她手里捧着花,身上还穿着他的外套,就这样亦步亦趋。 到了卧室里,晏斯时走进浴室,将东西放在流理台上。 夏漓脱掉西装外套,放下那束花,走进浴室。 晏斯时已经拧开了水龙头,拿手探着温度,老式的热水系统,要放一会儿才有热水。 夏漓走到他身旁,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 中途补过妆的缘故,此刻妆还没花,只口红褪了一半,微闪的眼影粉落了些在下睫毛的下方。 不知是不是只有她这样,总觉得带妆一段时间,比刚上妆时更好看;镜子里看,也比手机自拍要好看。 她盯着镜中,两分自恋地欣赏了片刻,听见身旁晏斯时说,“好了。” 她手指去接温水,确觉得温度刚刚好。 正要收手去拿化妆水,晏斯时忽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指。 她心脏没来由地一悬。 晏斯时紧跟着欺身一步,伸臂往她身侧流理台台沿一撑,截住了她退后的去路。 他垂眼看着她,她往镜子里瞄一眼,确信他正在盯着她的唇,半花的口红,似雨水打过的海棠红。 他倏忽抬手,大拇指轻按了一下她的唇,随即修长手指轻轻将她下巴一抬。 她忍不住眼睫轻颤,抬眼撞进他幽深的眼中。 那里燃着一簇寂寂的火。 他低头,覆上她的唇。 此刻,才觉自己屏息太久,几欲窒息。 他手掌紧紧按着她的肩胛骨,她忍不住踮脚,双臂越过他平直的肩膀,绕至后颈交缠。 空气一再升温。 不知过去多久,他们都有些缺氧。 晏斯时手指陷入她的发间,片刻,脑袋退开几寸。 呼吸落在她的鼻尖,停顿一瞬。 往下,最后,那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锁骨上。 她几能感受到这落下的一吻,有种克制已久之后,溃堤的隐隐激动。 然而,只这一瞬,晏斯时便退开了。 他伸臂拿了那瓶卸妆水,往她手里一塞。 出声时,音色喑哑:“你洗漱吧。” 随即便转身出去了。 若非皮肤白皙几如冷玉轻雪,一但耳根泛红便格外明显,他说话时的表情。实际上完全还称得上是冷静。 浴室门阖上了。 夏漓傻傻地捏着那瓶卸妆水,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52(我永恒的夏天...)=== 夏漓卸妆之后, 简单洗漱,将要走出浴室时, 意识到自己身上这条裹胸裙, 大抵不怎么适合睡午觉。 晏斯时正站在窗前,似在瞧着外头的树。 午后天光明亮, 叶片也绿得喜人, 光影摇晃,洒落一些在他白色衬衫上。 “……可以帮我拿一下我装衣服的纸袋吗,我可能得换身衣服。” 没一会儿, 他从楼下回来,走到浴室门口, 将纸袋递了进来, 替她阖上了门。 那袋子里有夏漓昨晚换下的T恤和牛仔裤, 以及一套睡衣——是林清晓为她们准备, 一起摆拍闺蜜团“睡衣趴”的衣服。 那睡衣虽是系带的浴袍款式,但实则很是保守,领口严实, 长度及小腿肚。 她没让自己想太多, 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书桌前的椅子被拉了出来, 稍微侧放, 晏斯时坐在椅上,单臂支在桌上, 看着窗外。 听见开门动静,他转头来看了一眼。 “嗯。” 夏漓掀开被子, 在床上躺下来。 高支的棉质床品,深灰色,上面有近日洗濯过的清香。 她拥着被子,看着晏斯时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不由自主道:“那个……” 晏斯时顿步。 “我还没给你看照片。” 晏斯时似是犹豫了一瞬,才朝着她走过来,侧身在床沿上坐下。 夏漓摸过手机,打开许久没有用过的Q.Q软件,点进空间里那加密后的相册,从里面找出那张从徐宁的相机里拷出来的大合影,递给晏斯时。 晏斯时低眼去看,手指扩点屏幕,放大照片。 夏漓穿着民国的学生装,蓝衣黑裙,戴一根发带。齐锁骨的中发,簇拥一张巴掌大小的脸,鼻子玲珑秀气,两道弯弯的清秀的眉毛,杏眼明亮,带着笑意。 确实就是他记忆中的形象,只不过比起现在,多了两分清稚的学生气。 晏斯时问:“能发我手机上吗?” “嗯。” 晏斯时点右下角那三个点的按键,弹出的菜单里,有分享给微信好友的选项,他将其发送给了自己。 随即,又认真看了看,将手机递还给了夏漓。 夏漓:“……你看完啦?” 晏斯时点头。 夏漓原本想借此机会,把这相册里的秘密都透露给他。 然而,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君子,叫他看这张,他就只看这张。 “……确定不再看一下吗?” 晏斯时一顿,片刻,有所了悟,伸手再去拿她的手机。 然而夏漓忽然生出难得的害羞的心情,一下就将手机锁屏,远远地扔到了枕头那一端,“……算了,还是下次再看吧。我要睡了。” 晏斯时也不去抢,就点点头说:“那你快睡。” 说罢便要起身。 手腕被抓住。 他转头,低眼。 “我昨天陪过你,你今天不陪我吗?”她声音清软,大抵说着就打了一个呵欠的缘故,这话听来总有两分撒娇的意思。 他目光立时深了两分。 所有挣扎只在心里发生,他神情平静,不动声色地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好。 晏斯时掀开被子,合衣平躺下来。 她侧身,将额头靠过来,抵着他的肩头,也不说话,只是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空气里一股轻易便能捕捉的香气,来自她的发间。 晏斯时由她靠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那睡衣也是绸制的,轻薄的料子,像是人的第二层皮肤,就那么无辜地烫着他。 片刻,听见她呼吸渐趋沉缓。 他盯着头上天花板,一动不动,在脑海里架设了一个数学模型,从第一步开始推演。 借以熬过这个注定十分漫长而折磨的下午。 / 六号,夏漓跟晏斯时一道回了北城。 夏漓正式接受了滨城那边的offer,定了年后的三月中旬前去入职。 这天下了班,夏漓没跟晏斯时一起吃晚饭,直接回到住处,准备跟徐宁聊聊这事儿。 徐宁不愿意出门,两人吃外卖又实在是吃腻了,便决定自己来煮点什么。 她们手艺都很一般,平常工作也忙,基本甚少下厨。 夏漓在厨房找到几百年前买回来,却根本没用过几次的雪平锅,说要不就煮个泡面吧。 泡面里加了鸡蛋、芝士和午餐肉,热腾腾的整锅端上桌,两人拿碗,各自挑面。 这几日气温骤降,室内还没开始供暖,正适合吃点热烘烘的。 夏漓说了自己要去滨城的事。 徐宁说:“哇,那不是升职加薪了。” “去那边是类似组长的职级,肯定比现在好。” “挺好的。先不说工资与职级,你现在那个姓宋的领导那么烦人,你去了就不用再在他手下干活了——亏你能忍他三年。” 夏漓笑:“但就没办法跟你合租了。” “那有什么,我再找个人合租就行。什么时候走?” “明年三月。跟那边说好了我在这边拿了年终再过去。” “那还早。” 徐宁捧碗喝口热汤,“说实话我挺高兴的。” “嗯?高兴不用跟我合租啊?” “不是。高兴你没有为了晏斯时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强行留在北城。你真挺理智的。” “那是因为他说他会解决异地恋这个问题,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干脆。” 徐宁摇摇头,“我觉得他给不给你保证,你多半都会去。” 夏漓笑,“徐老师你真挺了解我的。” 她一贯觉得,能够健康地去爱一个人的前提,是自己能给予自己足够的安全感,而事业是她所有安全感的本源。 徐宁说:“你欠我那篇稿子,还有没有下文了?” “……你就不能假装已经忘记了吗?现在都跟他在一起了,哪里还有动力伤春悲秋。你不觉得,假如故事和现实注定有一样必须烂尾,那还是故事烂尾比较好吗?” “……”徐宁无语,“就没听过这么冠冕堂皇的拖更理由。你信不信我把文档发给晏斯时。” “随便。”她笑眯眯地说。 “……” 吃着面,继续扯闲篇。 夏漓说清晓结婚了,她现在也脱单了,问徐宁,真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徐宁很坚决摇头,“我自己一个人挺好的,对男人这个群体也没什么向往。” 夏漓笑:“你写的不都是爱情戏?” “就因为写太多了,所以回归现实会有落差啊——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你这么幸运。真的,你和晏斯时完全是小概率事件。” 这一点夏漓也不得不承认。 “我就只想有机会能接到更好的本子,写两部好意思在朋友圈里宣传的的好戏。我爸妈一直催我回楚城考公,我得拿出点成绩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夏漓说:“到时候我一定号召我朋友圈里所有人都去追剧。” 外头北风呼号,夏漓喝着热腾腾的面汤,觉得这样也很好。 她们都走在各自坚定选择的路上,不轻易偏离轨迹,也不拒绝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的惊喜。 / 夏漓和晏斯时就和寻常情侣一样,看电影、看展,偶尔逛街,以及,时常一起加班——或者说,晏斯时陪同她一起加班。 工作性质决定,他们时常配合美国那边时差,遇到需要对接的情况,晚上十点、十一点下班是常事。 夏漓跟晏斯时吐槽,有朝一日一夜暴富,她一定买下现在这公司,制定规章制度,让美国那边的部门统统凌晨四点上班,配合国内的作息时间。 时间一晃,到了平安夜。 这年的平安夜并没有雪,只有薄刃似的寒风划过脸颊的干冷。 感谢美国那边要休圣诞假期,夏漓他们得以好多天不必加班。 下了班,在地下停车场跟晏斯时汇合。 晏斯时将车开出去,一边说道:“闻疏白的父母,请我们去他们家里过节,你愿意去吗?” “不会打扰吗?” “不会。闻疏白说,他父母上了年纪以后更喜欢热闹。” 夏漓偏头看着晏斯时,“你跟他们的关系应该很近。” “高中以前常去他家吃饭。”晏斯时掌着方向盘,神情平和,“他父母很恩爱,是真正的模范夫妻。” 所以闻疏白性情才有一种更为乐观的纯粹。 夏漓心想。 去往闻家的途中,他们顺便在一家进口超市买了一支上好的红酒和一盒巧克力,作为上门的礼物。 车停在门前,门口闻妈妈已经在等着了,手挥得殷切,像是等自己小孩儿回来吃饭一样。 待他们下了车,闻妈妈几步迎过来,跟晏斯时打声招呼,而后笑吟吟打量夏漓,问她如何称呼。 晏斯时做了介绍,闻妈妈笑问:“那叫你小夏可以吗?” 夏漓笑说:“可以的,长辈都这么叫我。” 大门进去,是一方小院,种了许多的花木,但天寒日冷,大多凋敝了,只有沿着墙角开着一丛月季。 穿过小院,进了屋子,暖和的空气里浮着一股清新的腊梅香气。 闻妈妈接了礼物,拿了他们脱下的大衣,亲自挂上,叫他们去沙发上坐,又吩咐厨房里保姆斟茶。 “小晏你给闻疏白发个信息,问问他去哪儿了。我就叫他去买瓶蓝莓酱,他去了半个钟头还没回来。”闻妈妈说道。 夏漓看见晏斯时还真就拿出了手机。 她往屏幕上瞥了一眼,见晏斯时发的是:速回。 感觉跟小朋友之间通风报信似的。她笑了一声。 没一会儿,闻疏白父亲倒是先回来了。他进门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见了两位小辈,立即释出三分和蔼。 闻爸爸洗了手,换了衣服,来客厅坐下喝茶,长辈口吻地问了问晏斯时近况,又问他:“最近回家了吗?” 晏斯时微敛目光,“没怎么回去,叔叔。” “你爷爷,最近身体状况好像不大好。” “我听说过。” 闻爸爸便说:“……不回去掺合也好。” 都说家丑不外扬,但晏绥章的那些事哪里瞒得住,况且他这回似乎是铁了心要“老夫聊发少年狂”。 圈里都议论,也不知那姓许的给晏绥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那样一个瞧着儒雅清正、行事妥帖的人眼看着要“晚节不保”。 晏爷爷不松口,晏绥章执意妄为,许女士肚子又一天大过一天。 家里那些狗皮倒灶,晏斯时只听一句都嫌烦,自然不会主动搭理。 夏漓在旁听着,看见晏斯时微微蹙了蹙眉,眼底几分厌倦。 说话间,闻疏白回来了。 没等闻妈妈数落,他先声夺人:“您知道您要的这牌子的蓝莓酱多难买?我跑了三家超市才买到。今天又堵车,外头冷死了……” 闻妈妈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接了蓝莓酱,叫闻疏白去客厅陪同学聊天。 闻疏白找个空位坐下,从茶几上盘子里拿了个橘子,先跟夏漓打招呼,笑说:“还怕你会不来呢。” 夏漓笑说:“怎么会。” “我妈看过晏斯时朋友圈的照片以后,一直嚷着要见见真人,说都没见过晏斯时谈恋爱呢,一定很稀奇……” 这时候闻妈妈忙走过来,“你不要乱说!” 闻疏白立马说:“对对,我瞎编的,您没觉得稀奇。” 闻妈妈一记警告眼神:“……等会儿收拾你。” 夏漓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朋友圈照片。 晏斯时朋友圈是关闭状态,什么时候发过照片? 她很是好奇,趁着他们换了话题,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往晏斯时身后藏了藏,偷偷点开微信,点进他朋友圈。 依然是关闭状态,但朋友圈封面换掉了。 什么时候换的,她完全不知道。 不再是夜色中墨蓝深海,而是换成了他们的拍立得合影。 朋友圈简介也挂上了: My eternal sur. 我永恒的夏天。 许是晏斯时注意到了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转头瞧了一眼,继而发出一声轻笑。 夏漓不知道为什么就脸热了一下。 她没有在朋友圈官宣过,觉得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没必要昭告天下。 但没有想到,晏斯时已用最为大张旗鼓的方式,替她宣告了主权——只有对他感兴趣的人,才会特意单独点进他朋友圈。 ……这个人,又偷偷“上进”不告诉她。 闲聊片刻,准备开饭。 闻父闻母是不怎么时兴过这洋节的,但今天却随了小辈的喜好。 餐桌特意布置过,铺了红绿配色的桌旗,待烤鸡、小羊排、火腿奶酪拼盘端上桌,再点上蜡烛,一切都有了节日氛围。 吃饭时气氛更轻松。 闻妈妈随口说起,初中有一年的平安夜还是万圣节,晏斯时也是来这儿过的。 晏斯时说:“万圣节。” 闻妈妈笑:“小晏你还记得啊?” 晏斯时“嗯”了一声。 经晏斯时一提醒,闻妈妈也开启了回忆模式,对夏漓说道:“那时候小晏弄坏了南瓜灯,他以为是我亲手做的,怕我伤心,之后还特意亲手做了一个还给我。我都没好意思说,我手笨得很,根本做不好手工,那灯是我买的。” 闻疏白这时候笑道:“那您就不知道了,灯是我弄坏的,晏斯时是替我背锅的。” “……”闻妈妈瞪他一眼,“我就说,小晏这么细心谨慎的人,怎么会弄坏东西。” 夏漓在一旁听得不由微笑。 默默背锅,不出卖朋友,还吭哧吭哧自己做南瓜灯…… 他怎么会这么可爱。 夏漓出声道:“我听闻疏白说,晏斯时小学的时候离家出走,求您收留他……” 显然,这是闻妈妈极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一听她提起,立马说道:“是呢,他还付我生活费。那么一丁点大的人,礼数比大人还周全。同样年纪,闻疏白就比他差得远了。” 夏漓笑说:“那后来呢?” “在我家住了几天,就送回家了。” 闻疏白补充说:“我妈特舍不得,恨不得我跟他对调。” 夏漓偷偷看一眼晏斯时,他在淡暖的灯火里目光温和,以往少见的一种神态。 她偷偷伸手,在桌下握了握的手。 将要收回时,晏斯时反握住了她,扣住手指。 也不看她,仍旧听闻妈妈说话,但所有的语言,都在他们相扣的指间了。 吃完饭,闻爸爸来了个工作电话,便去了书房。 夏漓随闻妈妈去厨房拿甜点,客厅里剩下晏斯时与闻疏白。 晏斯时说:“跟你聊一笔生意。” 闻疏白:“现在?这儿?聊生意?” “下次去正式场合聊也行。 这样一说,闻疏白反倒好奇他想说什么。 晏斯时说:“你不是一直想投资人工智能领域。” 闻疏白点头:“评估了很多个工作室和项目,没什么定论。大多数是打着人工智能的幌子,挂羊头卖狗肉。” 晏斯时说:“我给你的建议是,不如自己组建团队。” 闻疏白一愣,看向晏斯时,“你的意思是?” 晏斯时点头:“我技术入股,负责物色团队核心研发人员和算法研究。其余,尤其资金就得你来负责。” 闻疏白笑说:“你们晏家那么粗一条大腿,你弃之不用,找我融资来了。” 晏斯时掀一下眼,“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找其他人。” 闻疏白忙说:“我哪说了不愿意?就很好奇,你怎么想通要出来单干了?之前我鼓动你好多次,你都无动于衷。” 晏斯时平声说:“因为我有个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 “办公地点要在滨城。” “……”闻疏白哑然失笑,“搞半天是为了女朋友。你今天真是让我涨了见识。” 方才闲聊时,夏漓提过年后要去滨城工作的事,闻妈妈还替他们担心异地恋容易出问题。 晏斯时只说:“你有意向我们就再找时间详谈。” 闻疏白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今别的都好说,顶尖人才千金难求——受父亲的观念熏陶,闻疏白一直觉得自己的投的那些吃喝玩乐的项目,赚钱归赚钱,但实则没有多大意义。 假如能做成一家业内领先的人工智能企业,才是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 到时候他才真能在老头儿那里挺直腰杆。 “一定得在滨城?”这是闻疏白最后的疑虑。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去那种沿海的南方城市,也不知能不能习惯。虽说到时候公司组建起来,负责具体业务的是晏斯时,但他自己也不可能纯当甩手掌柜。 晏斯时说:“相关领域滨城产业集群效应更好,政策支持力度也更大——我这段时间做了一些前期调研,回头把资料给你。” 闻疏白确信晏斯时不纯是“恋爱脑”,也不纯是一时心血来潮。 他一贯的性格,谋定而后动,一击即中。 显然创业这件事也是这样。 闻疏白只略作思考,便说:“行。后续我们找时间再聊吧。” 晏斯时往厨房门口瞥了一眼,看见夏漓端着装了蛋糕的瓷盘,跟闻妈妈一起走了出来。 他多叮嘱闻疏白一句:“要是我评估以后觉得你资质不够,就接受滨城那边的挖脚,仍旧上班。事情还没定,你先别跟夏漓说。” 闻疏白:“……你还要评估我的资质?” 晏斯时:“不应该吗?” 闻疏白有种服气之感。 水果蛋糕是闻妈妈的手艺,她最近刚刚开始学烘焙,对成品不大满意,是以磨磨蹭蹭半天没肯端出来。 直到夏漓尝过,一再告诉她味道真的很不错。 闻妈妈将已经切好的蛋糕放在茶几上,将银质叉子递给闻疏白和晏斯时。 夏漓知道晏斯时不喜甜食。 但他接过叉子,从盘子里划下一口,认真品尝过,评价道:“很好吃。” 闻妈妈一时喜笑颜开。 吃过蛋糕,又闲聊许久,直到过了晚上十点,晏斯时和夏漓准备告辞。 闻妈妈一直将人送到门口,殷切地让他们有空再来。 夏漓笑着应下。 回到车里。 晚上晏斯时没喝酒,夏漓喝了小半杯的红酒,不至于叫她醉倒,但酒精让她双颊持续地发热。 她外套没穿,放在了后座,此刻仅着白色毛衣,尤觉得热。 她将窗户打开一线,见晏斯时伸手要去揿引擎按钮,忽地伸手,捉住他的手。 晏斯时不明所以。 直到她发烫的脸颊,贴上了他的手背。 手背是微凉的。 当然,也可能是她的皮肤太热。 晏斯时暂且没动,垂眸看着她。 她脸颊潮红,皮肤薄软,这贴着他手背的动作,无言眷恋,叫他一时心口微痒。 他反手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陪我去个地方。” ===53(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夜里深巷更有曲折幽寂之感, 几棵树木枝桠秃棱地立在那儿,凄寒萧肃。 尽头有盏灯, 灯下可见青砖墙体上钉着的蓝底白字的门牌号。 此外, 它还有一个称呼,叫桃月里。 上一次夏漓来过这条巷子,但没走进, 只在车里等着。 此刻站在晏斯时身边, 见他久久凝立,她转头朝他看去。 夜色里目光深敛, 让人看不出情绪。 终于, 晏斯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 将钥匙插了进去。 黑漆木门一推开, 迈过石砌门槛, 里面是两进的院落, 宽绰疏朗, 角落几丛竹子疏落有致,寒冬里犹有绿意。 这地方是霍济衷送给女儿的婚前礼物,彼时北城尚不像如今寸土寸金, 买的时候没花太多钱。现在, 同样地段已炒至天价, 还一房难求。 算是霍济衷最无心之举, 又最回报丰厚的一笔投资。 在霍青宜去世之后,此处便归到了晏斯时名下。 房间四面环抱, 一处朱窗里还亮着灯。 晏斯时解释说,有个阿姨一直住在这儿, 平日里帮忙看顾房子,打扫卫生。 阿姨应着声打开了门,几分惊诧,问晏斯时怎么突然过来,是否吃过晚饭。 晏斯时说只来打声招呼,逛一逛就走,叫她不必招待。 阿姨却出了房门往厨房去,让晏斯时先逛着,她去沏一壶茶。 问晏斯时到时候茶送到哪个房间,他随口说院子里。 晏斯时牵住夏漓的手,走往正北的房间,一边多提了一句。 阿姨是戴树芳那边一个很远的远房亲戚的女儿,老公孩子都已经去世了。戴树芳看她没着落,就给了她这个差事。 正北是客厅,开了灯,屋内宽敞堂皇,一色古色古韵的中式家具,清水白墙上挂了几副字画。 夏漓凑近去看,看见其中一副的落款与钤印,惊讶道:“这幅字是你写的!” 是稼轩的词: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夏漓叹:“写得真好。” 晏斯时看过去,一时间没有作声,眼底有暗流层涌的幽深,“是仿的名家笔迹。” 夏漓听着他脚步声走近,立在她身后,那声音很是清寂,对她说: 应该是初三那年写的,那个暑假没做别的,就在临这一幅字。 写完以后,他妈妈霍青宜叫人装裱起来挂在客厅,逢人就说是那位名家的真迹。假如别人信了,她便十分高兴,说我们家阿时今后不当科学家,当个书法家也大有可为。 那是他记忆当中,最后一段霍青宜正常且清醒的时间了。 晏斯时平静的声音里,连叹息都没有:“……后来她就生病了。别人都说她疯了。” 夏漓一震,转头看去。 他神情亦是平静。 那时候不管是陶诗悦还是厂里的人,都说晏斯时的妈妈生了病,他回楚城就是为此。 但究竟得了什么病,却都无人能说得清楚。 上回从晏斯时的话里,夏漓已隐约猜到,那不是一般意义的“生病”。 但由他亲自点明,仍然觉得心里一震。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姨走了过来,说茶已经送到院子去了。 院里,竹篱旁立着石桌石凳。 石凳上垫着羊绒垫子,石桌上放着茶壶与茶杯,茶壶搁在一只加了炭火的小炉子上保温。 茶壶旁几只白瓷小碟,装着果脯与坚果。 此外,石桌旁还放了一个炭盆,刚刚烧起来的,尚不够红热。 夏漓坐下,提起茶壶给晏斯时倒了一杯热茶。 他手指松松地捏着瓷杯,垂眸喝了一口,随口一提的语气:“以前经常在这写作业。” “你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晏斯时点头。 “……你父亲,好像不住在这儿。” “嗯。” 晏斯时放了杯子,淡声说,那时候他妈妈霍青宜跟他父亲晏绥章经常吵架,霍青宜时常来这儿小住,他也就陪她一起。 不待在晏家的霍青宜,似乎要开心得多。 以前这院子里满是花草,四季更替都有景致,都是她费心打理的。 但晏斯时仍能隐隐察觉到她在开心表象之下的痛苦,她好似故意在用这些琐碎的岁月静好,来对抗精神内核逐渐崩塌的凌迟。 “她本科学的古建保护与修缮,梦想成为林徽因那样的建筑学家。” 但本科毕业没多久,就认识了晏绥章,并很快结婚。 晏绥章这人,富贵里浸淫出来的派头,给外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书香门第的贵公子。 他追求女人不靠手段伎俩,靠他自己都信以为真的“真心”。 霍青宜一个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女孩子,根本招架不住。 那时候要结婚,晏爷爷实则持反对态度,倒不是嫌霍家门第低,而是他以相人的直觉,觉得霍青宜并不是那个能扮演好晏绥章“妻子”这一角色的人。 但晏绥章执意要娶,甚而放出可以为了霍青宜放弃晏家家产的豪言。 晏爷爷最终松口。 然而他的直觉也得应验。 晏绥章最初的激情过去,便要求霍青宜更多展现她作为“妻子”的“职责”,尤其是要大度:不过应酬局上与那些活跃气氛的女人聊两句,何至于上纲上线? 三番五次,他开始不耐烦:你总疑心我出轨,我也不能白担这罪名。 晏斯时“离家出走”那次,就是晏绥章第一次与霍青宜吵得天翻地覆——晏绥章带一身酒气回家,领子上印着女人的口红印。 他那时候才六岁多,吓得不敢出房间门,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 只觉得是不是自己的错,因为他听见霍青宜气头上的话:早知道这样我根本不会跟你结婚生子! 没有谁是天生“乖巧”的,不过是环境逼得人不得察言观色。 他不想父母再吵架,是以往后做什么,都对自己有种近于偏执的高要求,觉得是不是只要自己听话懂事,什么都做到最好,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显然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晏绥章破戒一次之后,也愈发肆无忌惮,只不过处理得当,从没叫霍青宜抓到真正切实的把柄。 他根本一开始就看错了霍青宜,以为她那偶尔流露出的傲气,只是她性格的点缀,就像玫瑰得带一点刺,才更让人念念不忘。 太顺从的人,他反而觉得缺乏一点余味。 玫瑰的刺偶尔扎手无妨,可当一身都是刺,那就不好玩了——恰好,霍青宜本真的性格就是浑身带刺。 他在霍青宜这里碰的壁,统统要去外头找回:找那种最最温柔如水,予取予求的。 回头去想,霍青宜无法宽容,又无法自洽的痛苦,源于她是真的爱过晏绥章这个人。 不然何至于给唯一的孩子起“斯时”这样的名字。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我欣喜于出生在这个时候。 那不单单是对孩子出生于太平盛世的祈愿,还有情到浓时的缱绻。 但戏曲里被引用至滥俗的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到最后,爱意耗尽,只剩绵亘的疲惫。 连恨都称不上。 晏斯时还记得高一上学期那一年的新年,就是在这院子里,霍青宜翻出了不知道哪一年自己亲手画的古建手稿,对他说,等开年以后,她想把以前的专业,当个爱好捡起来。 但年后不久,霍青宜就“疯了”。 晏斯时是很久以后,从“发疯”的霍青宜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个元宵后的周末,霍青宜回了一趟晏家,恰恰好撞见了晏绥章跟一个女的在家中偷情,就在他们的卧室。 那在床上的女人,与她长了一张五成相似的脸。 之后,霍青宜就突然崩溃了。 而外人眼里的“突然”,或许是日积月累的痛苦,早就将她内心的白塔侵蚀得只剩黄沙。 那只是吹散黄沙的最后一缕风罢了。 “疯了”的霍青宜,成了晏家的丑闻,成了晏绥章那金质玉章的外表下的一桩抹不掉罪证。 霍家的处理方式是讳疾忌医,讳莫如深。 直到霍济衷和戴树芳将女儿接回了楚城。 霍济衷有一次酒后吐真言,说他余生都将在后悔中度过。 后悔将女儿嫁给了晏绥章,更后悔自己轻信了晏绥章的巧言令色,认为所有一切都不过是生意场上的逢场作戏——他也是生意人,很能明白个中的身不由己。 晏绥章还对他说:您的这个女儿,性格您应该比谁都了解,她这么强硬,一点点都不肯向我服软。哪一次吵架以后,不是我低声下气地前去求她?您还给她买了套房子,我们稍微一有口角,她就跑过去躲起来。我次次吃闭门羹,“三顾茅庐”,周围邻居都看我笑话。 是以,霍青宜向他咨询的时候,他总是劝说,晏绥章那样的男人,放到外头去当然不缺人惦记,不必要太过计较。况且,年轻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难道真的要吵到这个家散了? 久而久之,霍青宜就不再向他倾诉任何了。 他以为是情况好转,但后来才知道,或许他的这番迂腐言论,才是最后捅向她的那把刀子。 光买房有什么用,他最终也没能给女儿真正的庇佑。 到最后,晏斯时的声音依然平静:“有时候宁愿自己没有出生,或许她就能无所顾忌。” 那炭盆里的炭已经彻底烧了起来,将向火的这一侧皮肤烤得发烫发紧。 但夏漓仍然觉得冷,心里像是结了冰凌的河水缓缓淌过,她抓住了晏斯时的手,轻声说:“……戴老师说你总是自省,宁愿你更自私一些。我也是这样想。” 晏斯时没有说话。 而夏漓站起身,两步到了他跟前,一只膝盖抵住石凳的边沿,俯身去拥抱他,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晏斯时伸手,搂住了她后背。 她以很是别扭的姿势低下头来,将脸埋在他的肩膀。 那声音有种潮湿之感:“……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名字。” 晏斯时无声地偏过头,嗅了一下她垂落的发丝的气息。 她低声说:“我父亲也精神出轨过——就是高中时候,我们逃掉晚自习的那一天我知道的。我那时候好恨他,但是后来渐渐地也就漠然了,因为觉得我没有那个审判的资格,要怎么过日子,得由我妈自己决定。如果她愿意离婚,我肯定百分百赞成;她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行去劝,更加不会拿我父亲的错误来折磨我自己。我只会想,他已经不是我的依靠了,今后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看,我就是这么世俗折衷,自私冷漠——而你是我见过,精神最纯粹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晏斯时说:“我已经知道了。”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我现在好难受,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她不知道他光风霁月的背后,是这样一身风雪。 那样的日子,以他的性格,他夹在中间,会是何等的难捱自责,无能为力。 她甚至一度还因为他不愿意对她敞开心扉而心生退意。这样的事情,旁人听来都觉沉重,当事人又如何能够轻易坦然地提及。 晏斯时自己也觉得奇怪。 实则大部分的事,他连心理医生都不愿倾诉,却在此刻几乎全都告诉给了她,没有太多的心理挣扎。 这里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踏足。 回忆太多的地方,对心觉自愆的人是禁地。 今天临时起意带她过来,大抵是因为今日节日,气氛太好。 他想带最重要的人,来见一见最重要的人。 “你不是已经在安慰我了吗?” “……这算什么。” 晏斯时低头亲一亲她的额角,“已经足够了。” 静静的都不再做作声。 直到一阵寒风扑来,吹得炭盆里白灰翻飞。 “冷吗?”片刻,晏斯时手臂收紧两分,“冷的话我们进屋。” 夏漓摇摇头,仍旧这样别扭地抱着他,不愿松开。 晏斯时似觉得好笑,温热气息贴着她耳畔:“我们换个地方,让你抱个够好不好。” 跟阿姨打过招呼以后,两人便准备离开了。 晏斯时跟阿姨说,下回或许会过来吃饭,到时候会提前打招呼。 阿姨在这儿只做一些洒扫的工作,又拿那样高的工资,心里一直很不安,听晏斯时这么说,简直求之不得。 出了门,两人回到车上。 待车厢里空调开起来,被那暖风包围,夏漓才觉方才真有几分冷。 天已经很晚了,车直接开到了晏斯时的公寓。 交往以来,夏漓曾有三四次来晏斯时这儿留宿,都是加班加到十一二点的情况。 他的公寓里额外给她准备了一套洗漱用品和换洗睡衣。 进门之后,夏漓先去洗澡。 待她洗完了,晏斯时再去。 出来时,却见夏漓抱着一个抱枕,斜倚着沙发扶手,手里拿着手机,似乎是在刷朋友圈或是微博。 “WIFI密码改了吗?”夏漓问,“我好像连不上了。” “改了。621的二进制。” “……”夏漓笑了,手机递给他,“帮我输。” 晏斯时走过去,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她的手机。 夏漓嗅到他身上两人一模一样的沐浴露与洗发水的香气,想到上次来他这里加班,笑说:“你故意的吧。”弄一个她必须要百度才能知道的密码。 “你说是就是。” 她往屏幕上瞧,1001101……他输得很快,她还没记住就完成。 她盯着他的手,像是情不自禁:“……你的手真的好好看。” “是吗。” “没人跟你说过吗?” “可能说过。没印象。” 晏斯时将连接上WIFI的手机递还给她,伸手捏捏她的后颈,起身,去吧台那儿倒水。 夏漓说:“可以给我也倒一杯吗,也要加冰的。” 晏斯时端了玻璃杯过来,夏漓锁定手机,接过。 她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瞥见晏斯时正在看她。 他穿棉质的灰色T恤做睡衣,领口露出明晰的锁骨。 墨色头发刚洗过,有种柔软的质地,衬得眉眼清净。 照理说,那小半杯的红酒早已代谢掉了,此时她却无端仍有一种上头的感觉,那微醺的恍惚支配她的行动,等她反应过来,已然凑到了晏斯时唇边。 她嘴里还衔着一小方冰块。 晏斯时显然也没想到。那冰块渡过来时,他顿了一下。 随即伸手,毫不犹豫地夺了她手里的玻璃杯,往茶几上一放,手臂搂住她的腰。 那冰块很快融化。 夏漓觉得缺氧,与晏斯时交换的呼吸,有烧开一样的热度。 晏斯时退开,她睁眼一瞥,看见他目光幽深,随即,他低下头。鼻息沿着颈间血管的走向蜿蜒而下,到锁骨处稍停。 夏漓已有预期地屏住呼吸,而睡衣领口被拉下,大片皮肤接触到微凉空气的一瞬,她还是忍不住睫毛颤抖。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让她不知怎么办。 她甚而不敢低头,手指攥住了放在一旁的抱枕,只让目光越过晏斯时的肩头,去瞧那明净的吧台。 水龙头、咖啡壶、玻璃杯…… 每一样都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叫人心喜的洁净感。 不,没有用,注意力丝毫未被分散,反而越发鲜明。 好在,没多久晏斯时便抬头来吻她。 她觉得自己像是得救。 但并不是,他不是来救她的。 这个吻不同以往,有种极为明确的掠夺感,她伸手轻推他的手臂,没有推开,反而手被捉住,往身后一个反扣,挣脱不得。 夏漓思绪一片混乱。 天花板上吊灯的灯光都变成了细碎的钻光,像是实质的尘粒,洒进她的眼里。 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被一片热茫茫的白雾遮蔽,流泪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应。 这一片混乱中,她还能想象他那只好看的手。 手指修长均匀,骨节清晰,皮肤白皙。 手背有并不夸张的青色脉络,延伸至几分嶙峋的腕骨。 / 空气尚未彻底安静。 当然,或许是夏漓的错觉,因为心脏仍在鼓噪,脑中还有一湃一湃的回响。 她呼吸不匀,此刻所有的害羞情绪一齐反刍。 而害羞的原因不单单是这件事本身,还因为这是晏斯时。 她将脸紧紧埋在晏斯时怀里,久久不肯抬起来,声如蚊蚋地控诉:“……你故意的。” “什么?” “因为我说你手好看……” 晏斯时觉得好笑:“我可没这样想过。” 她小声说才不信你。 方才晏斯时理智得过分。 那只手像在做什么实验一样,精准地探索,再一点点控制变量,直到找到最为准确的坐标与力度。 就那么冷静地,一寸一寸瓦解她的意志。 空气过分干净,她甚至还能嗅到那一点清咸的气息,就像刚刚空间安静,连外面的风声都听不见,那么任何细碎的呜咽与水声,都似被放大,以至于格外明显。 晏斯时低头,亲亲她湿润的眼睛。 见她始终躲着,干脆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夏漓一落在主卧的床上,立即翻个身,拉起被子,整个蒙住自己的脸。 晏斯时洗了手再回来,坐在床沿上,伸手尝试性地拽一拽被子,没拽开。 听见她声音闷闷地发出来,“……也没多余的睡衣让我换。” 晏斯时起身去了衣帽间,找了件自己的T恤,走过来说道:“将就一下。” 夏漓探出半颗脑袋,耳后皮肤还是一片薄红。 伸手,接了那T恤。 清洁之后,夏漓换上T恤,抱上换下的睡衣走出主卧浴室,也不看晏斯时,往房间外面走去。 晏斯时不解地跟过去。 夏漓叫他:“别过来——我用一下你的洗衣机。” 她去了次卫那边,不敢看睡裤湿得多厉害,直接一股脑地塞进了洗衣机里。 洗衣机启动,发出闷沉的轰响,好似仍在她身体里起伏不停的海潮声。 经过吧台,夏漓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再回到主卧时,总算已然稍显镇定。 晏斯时已经躺坐下来,正在翻一册杂志,抬头看一眼,看见那黑色T恤的长度,只齐她腿-根,便收回了目光。 夏漓自另一侧爬上来,躺下。 晏斯时见她半晌没动,伸手,轻轻地碰一碰她的肩膀,“不跟我说晚安吗?” “……晚安。” 夏漓听见揿下开关的声音,灯光灭了。 清冽的气息靠近,微热手指来轻按她的下巴。 有吻轻落,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好听得像是往静潭里投下玉石:“这样才算。” ===54(我要生气了...)=== 腊月二十八, 夏漓和晏斯时一同回了楚城。 坐飞机,落地江城, 霍济衷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去接。 车先送夏漓回家,夏漓叫司机开到XX花园小区。 “嗯。我妈等不及,过户完成就马上搬进去了。” 姜虹和夏建阳特意赶在过年之前搬了新家。 房子他们早早就在看了, 最初原本是打算买期房, 后来去一个建成三年的小区看了几套二手房,姜虹渐渐有了就买二手的打算——期房交房要等, 装修完毕还要通风放置至少三个月以上,搬进去时已不知猴年马月。 现在买下来的这套带装修, 原业主家里人生了重病,急着出手凑医药费。 姜虹去看过好几次, 对朝向和户型都很满意, 那偏于简约的装修风格, 也很得她的心意。 唯一的问题是, 房子有120平方米, 三室两厅,比原本计划的多出了20平方米。 夏漓找个周末回楚城一趟,也去看过那房子, 条件确实不错, 就叫他们直接定下来。 首付她出一部分, 他们自己出一部分也就足够了。无非后续还款压力稍微大一点, 但以后不用租房,省下的房租也就填了这部分空缺。 之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办贷款, 去房管局过户,差不多一月初, 拿到了房本。 姜虹一刻也等不及了,风风火火地开始搬家,准备赶在过年之前一切落停,这样就能在新家过年—— 假如夏漓要带男朋友回家吃饭,也不至于太寒酸。 晏斯时跟着下了车,去后方帮忙提下行李箱。 夏漓抽出拉杆握在手里,问晏斯时:“初四来我家里吃饭?” 2018年的农历新年很晚,2月15日是除夕,初四是2月19日,晏斯时的生日。 “明天……”夏漓似是这才反应过来,“哎呀,太忙都忘记了,我没给你准备礼物怎么办。” “礼物不重要。”晏斯时抬手摸了她脑袋一把,“明天上午我来接你。九点?十点?” “王琛也回楚城了,明天中午我们一起跟他吃个饭?”“他一个人吗?” 车里,司机见两人似乎有要聊下去的意思,两度欲言又止,还是落下车窗提醒一句,说门口有电子眼,车不能停得太久。 晏斯时伸臂,拥住夏漓,低头说道:“明天见。” “明天见。” 她总觉得他们每一次暂别的拥抱,都有种依依不舍的缱绻。 新家已让姜虹布置得井井有条。 门口新贴了春联,屋内电视柜旁放了一盆年橘,茶几上果盘里水果与零食琳琅满目。 姜虹喜不自胜地领着夏漓在各个房间参观,最后,停在了朝南的一间次卧,“这是你的房间,特意叫你爸买了书柜和书桌,你所有的书都给你搬过来了。” 房间面积不算大,但整洁明亮,衣柜、书柜和书桌等一色家具都是白色。 “四件套也给你买了套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还专门买新的做什么。” 姜虹笑笑,“毕竟终于有了我们自己的家。” 夏漓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热。 小学跟爷爷奶奶同住,初中来楚城住出租房,高中先住宿舍后住那只有几个平方米的单间公寓…… 这样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是她学生时期最梦寐以求的东西。 姜虹“哦”了一声,想起什么,走过去打开了书柜下方的柜子,从里头搬出一个铁皮盒子,“上了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没敢给你扔掉。” 夏漓一怔,接过那铁盒。 姜虹就让她先休息,她去准备晚饭。 夏漓晃一晃铁盒,听见里头的东西碰撞的声音。 应当是大二以后,就没再打开过,她早已不记得钥匙丢在哪儿了。 翻箱倒柜一番,以前的东西搬过来之后,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更找不到钥匙。 夏漓放弃了,去找夏建阳求助。 夏建阳找了把梅花起子,直接卸掉锁扣片螺丝,将其拆了下来。 夏漓打开铁盒。 那里面的东西,带一股封存已久的尘涩气息。 回忆扑面而来。 / 隔日清晨,夏漓洗漱之后简单化了个妆,手机上收到晏斯时的消息,下楼前跟姜虹打声招呼,说今天要出去,中饭和晚饭都会在外面吃。 姜虹有点紧张,郑重地叮嘱道:“晚上必须回来啊。” “……知道啦。” 走到小区门口时,晏斯时的车也正好开过来。 停稳以后,夏漓拉开车门—— 虽已有预期,但看见副驾上那样一束黑色包装的玫瑰时,仍克制不住地心头一颤。 她抱起花束坐下,扣了安全带再去嗅闻。 这花从外层到内层,是深红到浅粉的渐变,花型复古,每一朵都又大又饱满,像是油画的质地。 她忍不住问,“是什么品种?” 晏斯时说,应该是厄瓜多尔的Dty Rose,翻译成灰蔷薇或者脏玫瑰。 在楚城这样一个小地方,要买这样进口的玫瑰,想一想都得费时费力。 他的心意比花更衿贵。 夏漓转头看他,笑问:“那次你去机场接我,带了一束粉色玫瑰。你说,我送戴老师花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呢?” 车已经驶出去,晏斯时轻打方向盘转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想听你说。” “我怕送其他的花你会误会,认为我对你没有朋友之外的心思。” 一般不是送玫瑰才会误会吗? 夏漓忍不住笑。 又觉得他的逻辑其实无懈可击。 距离高中已经过去多年了,老城区的天星街变化不大,倒是开发区新修一座万达广场。 与王琛约在万达的一家餐厅。 他们到得较早,先逛了逛,待快要到十一点,王琛说到了。 两人去了那餐厅,先找位置坐下。 他们坐的这位置能看见店门口,十一点一分不早一分不晚,王琛出现了。 夏漓笑着朝门口挥挥手,“王琛!” 王琛闻声看来,也挥挥手走了过来,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和夏漓记忆中的印象相比,好像变化不大,且经过这么多年,那种Nerd的气质越发明显。 夏漓笑问:“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我是谁吗?” 王琛推推眼镜,仔细打量,“夏漓?” 夏漓转头笑着跟晏斯时吐槽,“……他居然是疑问语气。” 王琛说:“变漂亮了,跟我记忆中稍微有点偏差。 夏漓说:“当你是在夸我了。” 王琛看向晏斯时,“你不是说要带女朋友吗?你女朋友呢?” 空气一静。 王琛眼睛睁大,终于恍然大悟,一拍额头,“……原来如此。” 夏漓笑出声。 王琛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几分感叹道:“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服务员递上菜单,一边点菜,夏漓一边问王琛的近况。 “没什么特别的。”王琛说,“实验室、公寓两点一线。” 晏斯时说:“三年能毕业吗?” 王琛:“……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那是PhD,不是一个什么随随便便的学位。研究一直进展不顺利,现在这进度,五年能毕业就不错了——话说,你怎么不继续读书了啊?” 夏漓发现他对这个问题相当执着。 晏斯时说:“很无聊。不想读了。” 王琛不很信这个理由,“你居然会厌学?” 夏漓却相信这应该是晏斯时的真心话。 当一个人生活只剩下念书的时候,大抵真的会觉得念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晏斯时说:“早点毕业回国。我这边虚位以待。” 王琛说:“什么意思?” 夏漓说:“他在和朋友创业,做人工智能。” 王琛说:“我学的不是人工智能,是……” 晏斯时接了他的话,“脑神经科学。正好和我们需求对口。” 王琛像是莫名来了动力:“行吧。我一定争取三年毕业。” 这顿饭,王琛基本都在跟他们两人聊人工智能,聊国内的高新产业。 夏漓不得不感叹,他真是一如既往的清新脱俗:真就对她与晏斯时恋爱的事一点八卦的兴趣都没有。 吃完饭,王琛便先回去了,说下午得陪老妈去爬山。 临走时特意嘱咐晏斯时:多联系啊,可不能下次吃饭又要过这么多年。 夏漓在一旁笑不可遏。 夏漓和晏斯时下午看了一场电影。 日本剧情片,温吞的鸡汤,拍得很一般,但因为是情人节,片子又挂了东野圭吾的名头,上座率很是不错。 荧幕上光影明灭,他们时常走神,在黑暗中接吻,分享爆米花的甜味。 吃过晚饭,时间尚早,夏漓提议不如去尚智书店逛逛。 一路堵车地开到老城区,结果到那儿一看,书店已经歇业打烊了,要初六才会开门。 夏漓笑说:“怎么这么不巧啊。” 倒也不觉得特别遗憾,大抵只要跟晏斯时在一起,哪怕浪费时间都有意义。 夏漓两手揣在外套口袋里,靠入晏斯时怀中,将额头抵在他胸口,“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她穿一件白色羽绒服,内搭的是羊绒半身裙和靴子,整个人都暖烘烘的,带着清甜的香气。 晏斯时伸手半拥住她,问她要不要去夜市逛逛。 她摇摇头,“……去你那里吧。” 晏斯时顿了一瞬,说“好”。 开去晏斯时住处的路上,车厢里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微妙,让夏漓不知不觉地呼吸紧张,说话都有点心不在焉。 十五分钟左右便开到了。 停了车,晏斯时提醒夏漓,前面储物格里有礼物。 夏漓将其按开,里面有只黑色的礼品袋。 下了车,她拉开后座车门,抱上那束花,提着礼品袋,跟着晏斯时进了屋。 那复古风格的装修,夜里亮了灯,有种咖啡馆一样的幽静。 夏漓喜欢棕色皮质沙发旁的那盏玻璃落地灯,灯罩像是垂落的铃兰花。 晏斯时叫她稍坐,自己转身去了厨房,拿了瓶纯净水过来。 他们脱下的外套挂在了玄关的衣帽架上,此时晏斯时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衣袖微微推起,露出小臂。 她顺着他的腕骨,一路看到他轻捏着水瓶的手指,片刻,接过水瓶,放在茶几上,随即将他的手指一捉,说:“给你看看我准备的礼物?” “不是说忘了。” “骗你的啦。”夏漓笑着,暂且松开他的手,转身,将手探入自己的包里。 晏斯时在她身旁坐下,就看见她难得的几分扭捏,随即像是下定决心,才将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只黑色绒布小袋,松解了抽绳,往掌心一倒,落下两枚银色对戒。 她看他一眼,似是不好意思,急忙合拢掌心。 晏斯时却将她手指掰开,拈起那枚男式的,干脆利落地套上了中指。 夏漓盯住他的动作。 他这双手真是极其适合佩戴银戒,映衬之下指骨分明,一种禁欲之感。 她戴上了那枚女式的,“……是不是有点俗。” “怎么会。” 晏斯时捉住她的手,她借着灯光,偏转角度去看,两枚对戒反射同样的光。 抬眼,晏斯时正在看她,就这样一下撞进他漂亮而总有几分清冷感的眼睛里。 分明也不是第一次对视,却还是叫她心脏突跳,想到了那一年圣诞节,英语老师放他们出去看雪,在走廊里,她转头时无意间与他目光相撞。 那种怦然的感觉她能记一辈子。 晏斯时抬起手,捏捏她的耳垂,随即手掌按住在她颈侧,稍稍抬起她的脸,垂眸吻下去。她手臂环住他的后颈,不自觉便倾付所有热情回应。 有什么沿着毛衣下沿探入,微凉触感挨上腰际,让她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紧,本能地将身体挨向他。 晏斯时尚不能自如地单手解开搭扣,尝试两次都失败,听见她轻声笑了一下,他咬了一下她唇以作警告。 第三次终于成功。 覆笼时夏漓呼吸都是一滞。 他的吻温柔却不失强势,与他手上的动作一致。 空气好似在静静燃烧。 就在这时,夏漓包里的手机响了。 “……” 她想无视,然而那振动有些不屈不挠,不得已只能稍稍推开,手指将包扒拉过来,拿出手机看一眼,姜虹打来的,她按了免提,扔在一旁。 姜虹:“漓漓,还不回来啊。” “……快回来了。” “早点回来。天气预报说晚点要下雪了。” “……好。” “一定要回来啊。”姜虹有些支吾,“……毕竟你们只是在谈朋友,也没订婚,在外面过夜不好,叫男方家长知道了,要说闲话的……” “……”夏漓赶紧拿起手机将免提关掉了,耳根一瞬红透,“好啦我知道啦。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我等你……” “您别等我!我带了钥匙的……” “好好好不等你。” 电话挂断以后,夏漓有些生无所恋,尤其晏斯时还忍不住笑了一声。 晏斯时说:“我送你回去。” “……你认真的吗?” “当然。” 夏漓真没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意思。 她也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比较少跟人开玩笑。 她隐隐有些不服气,撑住沙发起身,紧跟着分坐在他膝头,凑近亲他一下,“认真的吗?” 他依然说:“当然。” 黑色毛衣衬得他肤色冷白,似清霜薄雪,那双眼睛也是如此。 好像他永远镇定,永远不会失控。 夏漓再度凑近,看着他的眼睛,却是虚晃一枪,微微低头,一下吻在他的喉结上。 听见他闷而轻声地“唔”了一声。 夏漓不再说话,借着一鼓作气的胆色,脸埋在他的颈侧,手往下探。 他倏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阻止。 “……我要生气了。”她轻声说。 他便松了手。 挨上时,夏漓一惊,蓦地抬头,而晏斯时已然别过了脑袋。 他原本薄而白皙的皮肤,耳后已是一片泛红。 夏漓笑起来,“……你应该去当演员。” 晏斯时不作声。 夏漓试探着再进一步,他仍然想要阻止,但大抵真的怕她生气,所以她挣一下就挣开了。 灯光是泛黄的暖,好似让空气也热了两分,那金属扣被轻轻按开的声响,清脆地像是投了一粒暴烈的火种。 夏漓看见晏斯时头往沙发靠背仰去,抬起手臂搭在额头上,微微抿住了唇。 她将额头往他肩头一靠。 实则不敢看,连睁眼都不敢。 热度已让她整个人不知所措,像是接受了什么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挑战。 她只好胡乱发挥。 直到听见晏斯时轻轻叹了一声,好似无奈。 随即,他捉住了她的手,开始引导。 夏漓嗅到晏斯时毛衣领口有淡淡的香气,抬眼,看见他仍在泛红的耳垂,情不自禁地凑近去挨了一下。 “……” 晏斯时不得不伸手,掰过她的脑袋,吻住她。 / 没有人说话。 晏斯时下巴靠在她肩上,呼吸急促而凌乱,许久仍未平息。 夏漓不敢动,她不确定方才时间过去了多久。 只觉得缺氧到心肺都有种爆裂开的感觉。 晏斯时气息稍复,单手拥着她,稍稍坐直身体,拿过了茶几上木质的纸巾盒。 他帮她擦手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别处。 晏斯时近乎无奈地说了一句:“满意了?”她笑了一声,这才别过目光看他。 整理之后,晏斯时将她抱在怀里,不再出声。 气氛有种如水的静谧。 不知道过去多久,晏斯时亲一下她的脸颊,说:“我送你回去。” “……” 晏斯时轻声一笑,认真地解释:“我不能还没去你家吃过饭,就给你妈妈留下坏印象。” 他这句话的语气实则很郑重。 就像他对待其他任何他认定的原则的态度。 夏漓终于点头。 又黏糊了半小时,他们出门。 夏漓这种时候尤其嫌弃楚城太小,车开得再慢,一转眼却就已经到了小区门口。 踩着那临停的时限,晏斯时探过身吻她。或许因为似在倒计时,这个吻有种末日般的尽兴与不尽兴。 夏漓下了车,抱着花束,退后两步,同晏斯时挥手。 车窗落下,晏斯时看着她,似要她先进去。 夏漓走两步又回头看一眼,进小区门时最后举高手臂挥了一下,“你快回去啦!” 家里,姜虹还没睡,正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夏漓进门时有些尴尬。 姜虹说:“……回来啦。我剪个指甲就去睡觉。” “嗯……” 夏漓放了东西,先去洗澡。 浴室里热气蒸腾,她之前分明已经洗过手,这时候还觉得那触感隐约残留,忍不住胡思乱想,为以后的自己担心……那真的可以吗? 洗完澡,夏漓倒了杯水,回自己卧室躺下。 想起礼物还没拆,又爬起来将袋子拿了过来。 晏斯时送给她的礼物好像总要双份。 一份是贵重,一份是心意。 贵重的那份是一对宝石耳钉,造型是两只猫,两只的形态不同,猫眼处镶着绿宝石。 另外那份是巴掌大的翻页书,应当是晏斯时亲手画的。 快速翻起来,就是连帧的动画,一个小猫玩毛线团的简单场景。 最后那页写了一句话: 有时候觉得你像鱼,有时候又觉得像猫。 落款依然是“晏”。 夏漓趴在床上,开心地翻了好几遍。 给晏斯时的“晚安”,已经收到回复: 晚安。 ===55(我喜欢你的名字...)=== 这年除夕, 姜虹分外有干劲,大早便起床准备食材, 连带着夏漓也跟着忙进忙出。 分明只有三个人, 团年饭姜虹却准备了一桌子菜,说吃不完也没关系,正好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 偷闲的时间, 夏漓就会给晏斯时发消息。 聊的话题无甚营养, 但一直没中断。 晏斯时不总是秒回,有时候隔半小时回复, 说正在陪外公看电视聊天。 到了晚上,微信消息提示不觉于耳, 夏漓听着电视挨个回复拜年。 开发区这边没禁烟花爆竹,十一点刚过, 不远处便烟花炸响, 照得天空时明时暗。 夏漓拍了一段小视频, 发给了晏斯时。 姜虹与夏建阳平日十点就睡了, 今日过年熬到零点已是极限, 没等春晚结束,便已洗漱上床。 夏漓也去洗了个澡,关了客厅电视与照明, 回自己卧室躺下。 这时候, 收到了晏斯时回复的微信消息, 说方才陪外公外婆散步去了, 没注意看手机。 Sherry:已经躺在床上了。不过还不困。 YAN:别睡着了。 夏漓发过去的“你真的要过来吗”没得回复,大约他开始开车, 无暇分心。 或许是除夕夜路上车少,不过二十分钟, 微信上便有晏斯时的新消息,他已经到了,问她楼栋号。 夏漓回复以后,他让她五分钟后下楼,不必麻烦换衣服,随意套一件外套就行。 他见见她就回去。 夏漓爬起来,取下衣柜里的长款羽绒服,套在睡衣外。 出去时脚步很轻,也没敢开客厅的灯。 乘电梯下了楼,打开大门,晏斯时就站在门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黑夜里孤月似的清标。 她走到他跟前,还不及感知夜风的寒凉,他已掀开了羽绒服将她裹住。 仰头看着他寂清却有温度的双眼,她踮踮脚,亲他,“你真的过来了呀。” “嗯。” 远远的又有烟花升空,那爆鸣的声响让他们齐齐转过头去。 有大楼遮挡,那烟花并不能看得完全,夏漓说想绕到视野开阔的地方去瞧一瞧。 “你这样会冷。” “不会的。就几步路而已。” 晏斯时便牵住她的手,朝小区门口走去。 放烟花的位置应当是在体育公园,看着很近,真要走过去也有一公里。 晏斯时的车停在附近,就说载她过去看看。 上了车,夏漓将车窗打开,趴着窗沿往外看,料峭空气拂面,她不觉得冷,离公园越近,那烟花越大越清楚。 找了一处视野好的位置,晏斯时将车靠边停下,也打开了驾驶座一侧的车窗,他单臂撑着,转头看着她。 此刻,绽了一朵硕大的明黄色烟花,如星芒四散,将半个夜空都照亮。 她惊喜地转过头来,“快看!” 晏斯时并不去看夜空,只看她的眼睛,那样明亮,也似燃了一场烟花。 下一秒钟,他蓦然伸臂,按下了副驾安全带的锁扣,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向自己,倾身吻去。 那烟花很快被遗忘。 夏漓耳畔心里,都只有晏斯时的呼吸声。 她讨厌两座之前排档的阻拦,使她不能挨近他,换气间隙,微喘-气息地说:“……你座位往后移一下。” 晏斯时微讶,但依言按下了车门上的座椅调节按钮。 座位与方向盘间空出富余空间,夏漓弓着身,自排档跨过去,直接分膝往他腿上一坐,就这样侧身挨向他。 晏斯时关闭了两侧车窗,外头的轰鸣声彻底被屏蔽,两臂紧紧搂着她细瘦的腰,抬头,几分迫切地吻住她。 这样亲切的姿势,使得彼此对对方的一切变化都感知明晰。 夏漓身上的外套半褪不褪地挂在手臂上,棉质睡衣的最上两粒扣被解开。因光线昏暗,又是密闭空间,她方敢睁眼低头去看。她抬起手,分明是想推开他,手指却深陷他墨色的发间。 继续点火只是彼此折磨,最终,晏斯时退开了。夏漓抱着他,埋头于颈间,微颤如风里抖落一片枯叶。 晏斯时在她耳畔的呼吸温热,声音几分黯哑:“……你怎么总是让我忘记初衷。” 他的初衷只是想过来见见她。 “……怪我咯?” “不怪你,怪我。” 晏斯时抬手,修长手指替她扣上了领口的纽扣,抬头亲亲她发烫的耳朵,“送你回去?” 夏漓默默地点点头。 几乎一路飘飘然地上了楼,动作轻缓地开门,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倒头躺了下来。 微信上有晏斯时的消息,叫她早些睡。 夏漓回复,说他到家以后,她收到他的消息再睡。 还有些余留的拜年消息,她没心思处理了,翻个身脑袋埋进枕头里。 反复回想方才车里的有个瞬间,晏斯时的手托住,那手背的皮肤,几与她一片白皙的肤色一模一样。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上,还戴着她送的银色戒指。 这样一幕能直接让她大脑宕机。 没多久,收到了晏斯时的消息。 夏漓回复晚安,让他早点休息。 晏斯时回复道:睡不着。我勉强试试。 夏漓笑得手机差点砸下来。 / 姜虹那顿“年年有余”的年夜饭,到初三也没完全消化完。 但初四要来客,便全部处理了做新鲜的。 夏漓能感觉到,姜虹对此的重视甚至还要高于除夕,就宽慰她不要这么紧张,晏斯时远远会比她以为的随和。 “那不行的,他随和是他的事,我们的态度是我们的事。” 夏漓无奈,就随她去了。 晏斯时按照约定时间准时到达。 夏漓下楼去接,看见他手里提的礼品盒,忍不住笑。 叫他这样一个天上月一样的人,提着什么烟酒茶叶、人参阿胶,真是说不出的违和。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才愿意去做这些礼数。 屋里,夏建阳和姜虹都严阵以待,那架势简直像在等待领导莅临。 直到晏斯时递上礼品,自我介绍,叫他们可以像其他长辈一样称呼他“小晏”,又接了夏建阳找的烟,那气氛才稍显正常。 姜虹在厨房里忙碌,夏建阳坐在客厅待客,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又被架上了一个“考察者”的位置,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尤其这人还是霍济衷的外孙。 夏漓便很自然地接管了局面,穿针引线地串起话题,介绍晏斯时的专业和工作。 夏建阳问:“创业的话,是不是风险挺大?” 晏斯时说:“当然有风险,但不会影响到夏夏的生活。” 夏建阳有此一问就是听说有些创业失败的,一下背上几十上百万的债,担心夏漓会受牵连,没想到晏斯时如此敏锐,一下就看穿了他问话的用意,且回答直指他的顾虑。 夏漓说:“创业失败大不了就继续上班嘛。上班还稳定对吧?” 夏建阳点头说是。 没一会儿,午饭做好了,几人移步餐厅。 夏建阳不擅酒桌文化那一套,只开始与晏斯时喝了两杯。 姜虹更善谈些,饭桌上问的问题也更细致——实则很多情况夏漓已经提前汇报过了,但姜虹好似要再听晏斯时说一遍才觉心安。 晏斯时十分耐心,有问必答。 最后,姜虹说:“上次我做手术的事,真是麻烦你了。” 晏斯时说:“阿姨您不必客气,不用说这么见外的话。” 一番对话下来,姜虹的喜悦已是溢于言表,“我听说,漓漓之前跟你外公外婆接触过?” 晏斯时点头,说霍济衷和戴树芳很喜欢夏漓,今晚他们也要给他过生日,并问:“夏夏方不方便跟我一起去。” 姜虹忙说:“方便,当然方便,晚上她也没别的安排。” 夏漓笑了,“您问过我了吗,就说我没安排?” “你有什么安排?” “……” 吃过饭,夏漓端上了提前订好的蛋糕。 前两天她特意找一直待在楚城的几个同学问来的,本地最好的一家蛋糕店,而且初三就开始营业。 她知道晏斯时不喜欢吃蛋糕,但要给他的仪式,她一点也不想缺漏。 晏斯时很配合,该吹蜡烛吹蜡烛,该许愿许愿。 吃完蛋糕,夏漓带晏斯时进了自己房间。 晏斯时还在打量房间,她将一只小礼物盒,和一个差不多长30公分,高15公分的的铁盒,往他面前的书桌上一放。 她轻拍一下那铁皮盒,说道:“这个是临时想送给你的第二份礼物,所以没包装,将就一下。” 那铁盒明显不是新的,油漆脱落的地方露出锈迹。 “现在能打开吗?”晏斯时有些好奇。 “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俩在房间待太久的话,一会儿我妈又要过来唠叨了。”夏漓笑。 晏斯时便决定带回去再打开。 这几日夏漓在家无事可干,把姜虹和夏建阳替她搬过来,但只胡乱摆放的书籍,全部整理了一遍。 晏斯时此刻去看书柜,有一排放了整排的杂志,都是《看电影》。 从2007年到2010年,按照时间顺序,排放得整整齐齐。 晏斯时目光扫过2009年那一部分,毫不意外地发现,缺了5月份的《看电影.午夜场》。 他抬手,点了点,“少了一本。” “……是呢。” “去哪儿了?” 夏漓笑:“去哪儿了呢?我也不知道。” “送人了?” “好像是吧……也不知道收到的那个人有没有扔掉。” 晏斯时轻笑一声,“来路不明的书,当然扔掉了。” 夏漓眼睛睁大,“……真的吗?” “不知道。你得去问你送书的那个人。” “……” 这时候门口姜虹的人影一晃,笑眯眯问晏斯时,要不要喝茶,她沏一壶新的。 晏斯时说:“好。谢谢您。” 夏漓无奈地耸耸肩,无声对他说:我们还是出去吧。 待到差不多下午两点半,夏漓便跟晏斯时离开了。 他们订了春节档的电影票,看完以后去晏斯时外公外婆家里,时间刚刚好。 自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透。 前几日天气预报说要下雪,结果只干刮了一阵冷风。 此刻风更凛冽,不知是不是真要下雪。 抵达霍家,霍济衷和戴树芳早已等待多时,热情相迎。 戴树芳叫人来接了他们的外套挂上,拍拍夏漓手背,笑问:“外头冷吧?” “我们开车过来的,不冷的。” “那小晏你带小夏去洗个手,我们马上开饭。” 霍家是前些年流行的那种欧式装修,但因为房子面积大,空间高阔,家具又都是精品,不显得局促,反有一种富丽堂皇之感。 餐桌很大,皇家蓝的锦缎桌旗上摆着一只白色花瓶,插着漂亮的浅粉色重瓣晚香玉。 与中午的那顿一样,晚上也是一大桌子的菜。 夏漓之前与二老就打过交道,相较而言,她与他们相处起来就自在得多。 和前两次相比,他们对她的态度更多了一层亲热。 戴树芳笑眯眯说:“年后小夏你就要去滨城是吧?” 夏漓点头:“辞职以后工作交接完毕就会过去。” “滨城好,靠海,气候温暖,空气也清新。” 夏漓说:“您到时候可以去玩。” “等小晏也过去了,我一定去。”戴树芳笑说。 晚饭结束,戴树芳让保姆拿上蛋糕。 夏漓知道吃不完,是以订的蛋糕尺寸不大,但戴树芳准备的这个可就毫不客气,好似生怕小一寸就亏待了晏斯时一样。 一模一样的流程,又要来一遍,夏漓感觉晏斯时已经有些生无所恋了。 但他依然十分配合,没有半点的不耐烦。 吃完蛋糕,陪着二老闲聊,到了晚上九点半,保姆过来说,外头开始下雪粒了。 戴树芳赶忙拉开客厅的窗帘瞧了瞧,叫晏斯时送夏漓回去,不然一会儿雪下大了,路不好开。 两人便告辞。 一推开门,风夹着雪粒扑面而来,晏斯时叫二老别送,外面冷。 戴树芳和霍济衷就站在门口,叫夏漓有时间再来。 上了车,晏斯时将暖气调高,开雨刮器扫了扫车前玻璃,随即问道:“现在回家?” “你想让我回去吗?”夏漓看着他,眼睛里像盛着两弯小小的月亮。 晏斯时不说话,打转向灯,将车启动。 拐出小区以后,夏漓识得车子不是在往她家的方向开。 到达晏斯时住的地方时,那雪粒已经变成了小片的雪花,落在地上即刻化去。 拿上礼物,晏斯时牵着夏漓的手进了屋。 灯打开了,融融灯光叫人一点也想象不到外头的寒气。 夏漓走到窗边去看雪,晏斯时说楼上书房有大落地窗,视野更好。 进了书房,夏漓根据格局,明白过来晏斯时的卧室,另外那扇门就是通向这里。 书房面积几与楼下客厅相差无几,拉开丝绒的帘子,是一整面玻璃窗。 夏漓在窗边立了一会儿,雪还太小,没什么看头,她转而去看书桌后的整排书架。 书都有些年头了,最上面两排,是成套的名著精装版,那应当不是晏斯时的品味,大抵是装修的时候采买过来做装饰的。 在方便拿取的那一排,夏漓发现许多本心理卫生健康方面的书,此外,是计算机编程相关的专业书籍。 连期的《大众软件》、整套《虫师》漫画、以及不连期的《看电影》。 夏漓一下便发现了2009年5月号的《看电影.午夜场》,抬手,将其抽了出来。 一翻开,有张便笺飞出来,落在了地上。 晏斯时先一步俯身将其捡了起来。 他捏着那便笺,低头看得仔细。 夏漓只觉像有热气扑向面颊,忍不住伸手去夺,“……别看了啦。” 晏斯时手拿远了,没让她够着,轻笑一声问道:“字是左手写的?” 夏漓不说话。 “为什么要匿名?” “……那当然要匿名。你那天看起来心情不好,我怕直接给你,你会拒绝。”夏漓小声说。 好像,此刻与晏斯时对话的,又变成了少女时期的她。 满腹心事,委婉曲折到极点。 “不会。”晏斯时低头看她,“如果是你给的。” 夏漓睫毛蝉翼似的颤了一下,“……真的吗?” “真的。” 似乎这句话给了她勇气,她顿了顿:“你要看一下生日礼物吗?” 晏斯时点头,走到书桌旁,抬手搭上了那铁盒。 夏漓呼吸一轻,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是没法当他的面跟他一起看,就拿着手里这本杂志,朝落地窗对面的单人沙发走去,若无其事道:“……你自己看吧。” 晏斯时揭开铁盒。 入目的第一样东西,已让他一怔。 包著书纸的一册漫画,封面一行行将褪色的字,仔细辨认,是“Fro Y”。 翻开看,是《噬魂师》的单行本。 漫画中间夹了两张纸,一张是列了中文释义的英文单词,一张是电脑配置清单表。 再往下翻,一只MP3,不知是什么牌子,外观有些磨损,但看来整体状况还算良好,让人怀疑或许充了电还能开机。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照片,都塑封过,一张是《西安事变》演出结束后的合影;一张是画质超糊的单人照,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但更具体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毫无印象。 铁盒最以及一本“百日冲刺计划书”,里面夹了一只信封。 纸张已然泛黄,最普通的那种白底红格的信封,上面写着:晏斯时亲启。 晏斯时顿了一会儿,才去拆那封信。 前面那些零碎的,被精心保管的物件,带着时光的厚重分量,已然让他心潮起伏。 / 晏斯时: 你好呀。 我是夏漓。 我们已经认识快两年了,希望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不会太惊讶。 这信纸好严肃,还印着明中的校徽,不知道在这样简陋的信纸上写情书的人,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是的,这是一封情书。 原谅我开宗明义,不然我一定会不停地绕弯子,然后跑题,最后失去一鼓作气告诉你的勇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如果我说第一面,是不是显得我很肤浅? 那时候,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第一眼见你,我就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天我在窗边写作业,窗外的树梢上忽然飞过了一只白羽的鸟,那么轻盈而迅速,我连它的影子都捕捉不及。 第二次见你,是你刚转过来的那天,你没注意到我——还好你没有注意到我,我那时候超级狼狈。 但那天我知道了你的名字。 海晏河清,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是这个意思吗? 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喜欢你的名字。 喜欢在大课间的人潮汹涌中,找到你身影那一刻的惊喜。 喜欢你的背影,你走路的样子,你低头时风会跟着沉默,你被风吹起的白色衣角。 你总是显得有些孤独的影子,你喜欢独来独往,你听的歌有跟你一样的气质。 你谜一样的眼睛,你似乎只向界限内的朋友展露的温柔。 你坐在窗边看书,偶尔走神露出的百无聊赖,那天的树绿得好漂亮,阳光都更眷顾你。 …… 我还可以列出一百件,我喜欢你的事。 我羡慕所有接近你的事物,你的朋友,你的耳机,你银色的打火机,你的外套,在你指间的铅笔,被你拿着的冻柠七,你翻开的每本书,你听的歌,甚至你说出的单词,和落入你眼睛里的风景…… 我这样自私又狭隘地喜欢你。 我是你的朋友吗?或许是吧。 因为这样,我必须连看向你的目光都要小心翼翼地隐藏,怕你发现,从此我连靠近你的机会都失去。 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为了不辜负我向你奔赴的每个瞬间。 所有故事,只在落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才算完成。 可不可以,在读完这封信之后,告诉我我的故事,最后的句号应该怎样谱写? 夏漓 2010年2月23日 / 这封信迟了八年,送达他的手中。 晏斯时看得仓促,甚至不及看第二遍,就这样拿着信纸,朝夏漓走去。 夏漓手臂撑在沙发旁的小桌上,托着腮,看着窗外。 等得忐忑,那种心情,好像是回到了10年。 她想象的场景,她会在起风的走廊拦住晏斯时,递上那封信。 他看完会说什么,她不知道。 只知道所有沉宛的心事,最终都将有下落。 身后响起脚步声。 夏漓回神,刚一转头,晏斯时已走到她身侧,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这样撞入他的怀抱。 好像撞入了风里。 那想象中的,2010年的夏天。 打闹的笑声中,走廊里翻卷着白色纸张,夏凉风越过面对面站立的他们,又朝着远处汹涌而去。 这就是他的答案。 她的句号。 ===56(他是存在本身...)=== 复杂而滂湃的情绪, 如浪潮一样鼓动他们的心脏。 夏漓觉得这个拥抱好紧,似要将她揉进他的血肉之中。 话音刚出声, 便被吞没, 晏斯时转身,轻将她一推,她后背抵靠上玻璃窗, 被彻底禁锢于他的怀中。 这个吻有他远胜以往的激动, 她缺氧到心脏都在发疼。 晏斯时退开,手掌仍然捧着她的颈侧, 望进她眼睛里的目光,有暗寂的火。 明明那样清冷的声线, 却能将这昵称唤得这样缱绻。 晏斯时后退,在单人沙发椅上坐下, 让她就坐在他的膝间, 仰头, 细细密密地吻她。 夏漓按住晏斯时的手臂, 触到他腕上脉搏,她呼吸散乱,一深一浅, “……我想先去洗澡。” 晏斯时点头, 拥了她片刻, 方才松手。 书房的另一道门, 直接通往主卧。 洗漱用品都是齐备的,只除了睡衣。晏斯时自衣柜里找出一件棉质T恤给他, 是他自己常穿来作睡衣的那件灰色。 夏漓拿着衣服往浴室门口走去,晏斯时叫她先洗, 他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她心里明了,不作声地点点头。 待晏斯时离开,夏漓走进浴室,刚准备开始洗漱,又想起什么。 走回书房,从扔在沙发上的外套里摸出手机,给姜虹打了一个电话。 接通时,她往外面看了一眼,雪开始下大了。 她对姜虹说道:“在下雪,晏斯时外公外婆怕晚上开车路滑,回去不安全,留我在他们这里休息。” 姜虹似是顿了一下,而后说“好”,又问:“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吧?” “还好。” 从来没有为夜不归宿撒过谎,这是第一次,甚至还搬出更长的长辈,叫姜虹没法置喙。 至于她信不信,是不是实则心知肚明,那就不知道了。 打完,直接将手机静音。 洗漱完,接上吹风机吹头发。 那嗡嗡的声响盖过了外头的声音,她没听见脚步声,推开浴室门才发觉晏斯时已经回来了。外套大约挂在了楼下,身上穿着灰色毛衣,那上面似乎还沾着外面风雪的寒气。 “外面冷吗?” “还好。” “你先去洗个澡,不要感冒。” “嗯。” 他们的对话显得若无其事。 夏漓看着浴室门关上了,在床边坐下,但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这样等有些刻意,就起身去了书房,将方才心不在焉翻看的旧杂志拿了过来。 拉开了靠窗那张樱桃木书桌前的椅子,稍侧身手臂支在书桌上,低头翻开。 仍然心不在焉。 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思绪已然开始飘忽。 不知过去多久,水声停了,片刻,浴室门被打开。 她很刻意地没有转头去看,假装自己看杂志看得投入。 那脚步声靠近,带着一股潮润浅淡的香气,都停在了她身后。 她手指不自觉地将杂志一角卷起,掌心起了薄汗。 下一瞬,晏斯时伸臂,往桌沿上一撑。 呼吸一滞。 她转过头,目光径直撞入他的眼里。 清隽的眉眼悉数落入视野,他没说话,直接俯身来吻她。 好像,前面所有暂且中断的情绪,镇定自若的对谈,隐秘沉晦的心猿意马,都是为了此刻,只要一个吻,一点即燃。 夏漓被晏斯时抱上书桌坐下,身上的灰T直接被推高,她两臂撑在身后,借以让自己不要往后倒去。 窗帘半开,玻璃窗变成了模糊的镜子,映照台灯的光,与他们的身影。 在这张书桌上,读高中的晏斯时曾在这里阅读,写作业,听歌…… 下雨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瞧着外面雨打枝叶的情景发呆。 联想与眼前的实景,变成了双重的刺激。她成了一朵蓄满水的灰云,随时要落雨。 各种复杂的念头,感官的,情绪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处理。 只好去拥抱他,唤他的名字,像是请求,抑或求助。 晏斯时抬头,摸摸她的额头,随即将她拦腰抱起。 他再来吻她的时候,按床边的开关,顺手关上了顶上的大灯。 但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 玻璃灯罩,滤过的灯光朦胧幽淡,这样的半明半昧,反而比绝对的黑暗更有氛围,更适合游走于现实与遐想的边境。 夏漓只觉一切都似外面的那场雪。 下得缓慢又静谧,但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那狂啸的寒风有多暴烈。 好像,那寒风掠过她时,也带走了一部分的东西。 叫她不知道是心脏,或是别的哪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需要被填满,需要有什么作为她的锚点。 否则。 她也将会变成一缕风。 有人将她从虚空,蓦地拽回了实处。 那一瞬,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眼里泛起水汽。 晏斯时立即顿住,来亲吻她的眼角,语气两分慌乱,问她:“是不是……” 她摇头,那样漫长的温柔早就足以消解一切的疼痛。 “不是……”她思绪茫茫,“你明白吗?” “嗯。”晏斯时落一个吻在她泛着薄汗的额角,“我明白。” 那种得偿所愿的心情。 她仿佛轻叹:“……好喜欢你。” 晏斯时伏低额头,在她耳边说:“……做过一个梦。” “什么?” 那低哑的声音,向她复述,那个荒唐的梦里,揉碎的灯光,如何散落在她眼睛里。 夏漓说不出话来,她终于见识到了他最为失控的样子。他收敛了所有的温柔,展露极具破坏性的一面。 她本来已然乱七八糟的思绪,彻底变成一锅沸水。 想到去年与晏斯时在便利店重逢。 觉得他是长冬覆雪的雪山,寒冷,如遥不可及的梦境。 可如果不鼓起勇气靠近,又怎么会知道,那实际是一座休眠的火山。 爆发时熔岩滚烫,有他最为炽-热虔诚的爱意。 她甘愿落一身十万灰尘。 他不是梦境。 他是存在本身。 (*) / 汗水渐渐蒸发,让暴露于暖气中的皮肤有种紧绷之感。 夏漓被晏斯时拥在怀中,他不时地亲一亲她的头发。 空气里有一股清咸的气息。 两颗心脏以相近频率渐渐平复,他们像浅浅滩涂上的两条鱼。 没有更多想法,只有一种濡沫的慵懒。 “有个问题。”夏漓出声才觉得自己嗓音有些哑。 “嗯?” “假如没有发生那件事……高三的时候你收到信,会怎么答复我?” 一时没有听见回答,夏漓抬眼去看。 他在思考,清峻的眉目有种绝不敷衍的认真。 “可能不会答应,但也不会拒绝。我会告诉你,家里有些事让我暂且无法分心,如果可以,希望你等一等我,厘清思绪以后,再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是他的风格。 夏漓笑,“可是那时候你都要出国了。想想还是希望不大……这封信现在让你看到,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 晏斯时没法违心说“不是”。 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少,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更无法向对方做出承诺。 夏漓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准你有亏欠心理。我觉得我们在羽翼丰满的时候重新认识,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并没有站在原地,没有自怜自艾。 她追逐他眼里看过的风景,也因此见识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 晏斯时低头吻她。 夏漓已经知道了,他内心动容的时候,都会这样,不以言语作为表达。 余烬未熄,只一个吻就再生火焰。 晏斯时亲着她仍然发热的耳垂,低声问,再来一次。 呼吸擦过的微痒让夏漓缩了一下脖子,“……不够吗?” “不够。” 低沉声音几如一种无法拒绝的蛊惑,夏漓小声说,那你要轻一点。 晏斯时说好。 然而,也是夏漓,在不久之后,就哀求着推翻了自己的这句要求。 这一次完全由晏斯时游刃有余地主导,那双眼睛沉-沦又清醒地,看着她彻底溃堤,还要来吻她的生理泪水,很是无辜地说,怎么这么快。 呼吸平复,夏漓随意套上了晏斯时的T恤,起身拿床头柜上的水瓶喝水。 她往窗外瞥了一眼,走过去将见窗帘拉得更开。 透过玻璃,看见外面的枝叶上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雪。 晏斯时看她额头抵在窗户玻璃上,呼吸留下一片翳翳的雾气。 那样子让他觉得很可爱。 但忍不住提醒:“别感冒了。” 夏漓说不会。 室内是开了中央空调的,但单穿着短袖还是会觉得冷。 在回到床上之前,夏漓决定先去冲个澡。 洗完以后,再换晏斯时。 夏漓这才有空拿过静音的手机看一眼,有几条微信消息,但都无关紧要。 没一会儿,晏斯时自浴室出来。 在她身侧躺下时,身上还带着薄薄的水汽。 夏漓翻个身窝进他的怀里,嗅闻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没头没尾地说:“你是双鱼座。” “嗯。” “我是双子。林清晓有次说,两个人,四个人格的恋爱,听起来好拥挤。” 晏斯时轻声一笑。 “雪什么时候会停。”她玩着他戴戒指的手指,有点放任自己思绪信马由缰。 “不知道。”晏斯时低声说,“反正雪停之前,不会放你走的。” 时间早已过了零点。 世界好像将他们遗忘,他们在这无人知晓的一隅,再度奔赴癫狂的梦境。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 ===57(只准看着我...)=== 醒时窗帘是拉着的,叫人不辨晨昏。 她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一看, 发现竟然已经过了中午十一点, 瞬间吓得清醒。 只剩17%电量的手机上,有一通姜虹的未接来电,十点钟打来的。 ——漓漓, 在别人家里留宿睡懒觉不好哈。 夏漓有点茫然,起身靸上拖鞋, 看见通往书房的门是半掩着的,便走过去将其推开。 书房里窗帘大开, 晏斯时正坐在单人沙发椅上,在外头映照进来的明亮雪光中跟人打电话, 白色毛衣与浅灰色长裤, 似一道月光那样明净。 夏漓靠着门框, 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 先没打搅他, 自己转身先去浴室洗漱。 洗漱完毕再去书房,晏斯时已经打完了电话,操控着支在小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听见脚步声, 晏斯时转过头, “睡醒了?” “嗯……”夏漓抓了几下几分凌乱的长发, “好奇怪, 我妈问我退烧没有。” 晏斯时解释,他醒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手机上来了姜虹的电话。 他没贸然替她接, 自己给姜虹打了个电话,说她昨晚着凉, 有点低烧,吃了药还在休息。 以他对姜虹性格的了解,倘若她睡得太晚又迟迟不回消息,姜虹一定会生疑。 夏漓笑了,“果然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我们还是早点回北城吧。” 她身上仅穿着短袖T恤,晏斯时怕她真感冒了,捉她的手腕,到他腿上坐下,拥住以后,方说:“我等过了正月十二再回去。” 晏斯时语气平静:“计划2月27日去扫墓。” 夏漓一怔,“……我能一起去吗?” “你愿意的话。” “那我也去。”夏漓轻声说。她决定将剩余的年假全部用掉,反正回去便要辞职。 安静一瞬,晏斯时低头看她,“饿不饿? ” 夏漓摇摇头,莫名不敢与他对视,脑袋往他肩上一伏。 奇怪,明明昨天晚上到最后忍不住讲过一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她任何的样子他都看过,此刻面对他,还是会觉得害羞不已。 一定是他已经穿戴整齐的缘故。 他们差不多过了凌晨四点才睡。后面并非都到了最后一步,只是拥抱,亲吻与相互探索,他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 好像不舍分开,不舍得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 夏漓打个呵欠,闷闷地说:“……你怎么起这么早?还这么有精神。” 晏斯时轻笑,催促她去把衣服换上,别着凉了。 夏漓点头,正要起身,又想起什么:“那个……平常都是家政过来洗衣服打扫吗?” “怎么?” 她有些羞于启齿,“床单……”方才她略扫过一眼,那真的是乱七八糟的没眼去看。 晏斯时捏捏她泛红的耳垂,了然道:“我亲自去换。” 夏漓回卧室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明明四点到十一点,也睡了七个小时,但还是觉得疲累,有种宿醉的虚浮感,她好笑地想,这是不是就叫做纵-欲过度。 接上手机电源之后,给姜虹回了消息,继续撒谎,说已经退烧了。 姜虹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 为了不辜负这难得一见的雪景,两人决定出门吃中饭。 推开门,寒风清肃,天地皆白。 楚城很少下这样大的雪,尤其还是在春节期间,这不免让夏漓觉得,这场雪是专为了他们而下的。 起得晚了,楼栋附近大部分的积雪已让小孩儿踩得七零八落,空地上堆了大号雪人,围着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 夏漓先没上车,咯吱踩着雪,找到一小片未被“染指”的地方,捡了根树枝,在上面划出晏斯时的名字,而后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丢了树枝起身,仅仅这么一会儿,双手已让寒冷空气冻得几分僵硬。 晏斯时捉住她的手,替她捂住,垂眸轻轻呵气。 她抬眼去看,白色圆领的套头毛衣,反射雪光,又映在他脸上,皮肤薄而白皙,那微微垂落的睫毛,似冬日里灰雀的羽毛。 心脏无法控制地怦然而动,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无端忐忑的心情。 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幕过分纯情。 好像,她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反复地喜欢上晏斯时。 上了车,夏漓接上了车内的数据线给手机充电。 点开微信时,发现七班的群里有新消息,有人发了在明中操场的雪地上,写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照片。 大家纷纷出来冒泡,问学校这么早就开学了? 拍照片的同学说高三已经返校补课了。 有人说,比他们读书那儿还苦逼,至少他们初七才开始上课。 夏漓刷着消息,问晏斯时:“明中高三已经开学了,我们等会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晏斯时说好。 吃过午饭,晏斯时载着夏漓去了明中。 校门口没有停车位,车停得稍远。 他们踩着积雪走过去,夏漓的一只手被晏斯时揣在他羽绒服的口袋里。 校门口的书店已经迭代过好多回,早不是他们读书时的模样了,而《看电影.午夜场》也已在2018年的开年伊始,1月2日这天,于微博上宣告了停刊。 好像,他们的青春已经彻底结束。 到了校门口,保安拦着不让进,夏漓报了老庄的名头,说是他的学生,很多年没回来过了,想进母校看看。——校门外的展览板上,还贴着大红喜报,庄凌晖老师荣获全市最受欢迎教师第一名。 保安问她:“你们哪一届的?” “2010届。” “那是毕业好多年了——高考上的什么学校?” “我南城大学,他麻省理工。” “国际部的啊?” “对啊,以前还没有国际部呢,只有国际班。国际班第一届不就是2010毕业的吗。” 保安见两人文质彬彬的,都有种书卷气,又对答如流,不像是社会闲散人员,让他俩登记了姓名和身份证,放行。 校园里一片寂静,只有寥寥几人在积雪的操场上玩耍,看着也不像是学生,可能跟他们一样都是返校的毕业生。 他们穿过有风经过的连廊,到了原本的二十班教室。 班号改成了十二,教室门紧闭,里面只有空着的课桌椅。 夏漓指了指靠窗的倒数第二排,“你以前坐在那里。” 晏斯时目光一时很深,“你都记得。” 夏漓转头,笑得眼睛成两弯月亮,“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上了楼,又去了趟原来七班的教室。 七班每个月都轮换座位,夏漓也没法指出自己以前常坐在哪儿。 离开高一高二年级教学楼,他们穿过校园,往高三学部走去。 经过那立着校长雕塑的小广场,夏漓有两分小小的得意:“忘了告诉你,那天晚上你来这里抽烟,我是偷偷跟踪你过来的,不是偶然碰见。” 晏斯时说:“我后来猜到了。” 夏漓一愣。 晏斯时微笑摸摸她的脑袋,“我又不笨。”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她还没得意超过五秒钟呢。 “因为你好像没有恶意。你不是跟我分享了你的秘密基地。” “那……”夏漓想了想,“运动会递水给你那次呢?” 晏斯时思索,“那就不确定了,都说得过去。” 倒是经夏漓一提醒,晏斯时想到:“我的照片是运动会上的?” “对呀。偷拍的。” “……你比我以为的要大胆一点。” “不大胆怎么搞到你。” 晏斯时似乎被“搞”这个字,逗得勾了勾嘴角。 他们继续往前走,晏斯时问,还有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好像没什么……哦,元旦祈福的时候,我写在布条上的祝福是送给你的。” 晏斯时握着她手的手掌,一时又收紧几分。 她真的为他做了好多的事,那样隐秘,熨帖又毫不打扰。 到了高三教学楼,恰逢有个老师下来,拦住了他们不让上去。 此时刚过下午两点钟,高三正在上课。 如此,他们也就不打扰了,换了另一条路,穿过操场,往东北角的钟楼走去。 只想碰碰运气,但没想到一楼的门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常上锁。 落雪的午后,钟楼独自矗立,进入内部,那阒静让他们上楼的脚步声都放轻。 没有意外,广播台是锁着的,但楼上的空教室没有上锁。 推开,里面仍然摆着那些废置的桌椅,难以想象,这角落像是被时光遗忘了,独立地存在着,连空气里的那股尘味,都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有个词语叫普鲁斯特效应,意思是,只要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就会开启彼时的记忆。 此刻,那个黄昏被少年吃掉的红豆面包,那个冬日的晚上,黑暗里燃起的一点火星,他手掌撑在桌上,俯身来问她,怎么哭过了…… 所有细节纷涌而至。 夏漓走到后方,推开了那钝涩窗户,凛冽而清新的寒风涌入。 她吹了吹凳子上的灰,坐了下来,看向晏斯时,笑道:“好怀念。” 晏斯时不说话,径直朝她走去。 到了桌前,不顾桌面上一层灰尘,手臂往桌沿上一撑,另一只手往前探,拊住她的后颈。 俯身闭眼,吻住她的唇。 时间静止。 连风也不存在。 连同她的心跳。 她怔忡地睁着眼睛,半晌才缓慢闭上。 所有声息都湮没于时间。 只有那年黄昏的钟声,一声一声地在她心口震响。 / 离开明中,又去了晏斯时的住处。 夏漓想睡个午觉,吃过晚饭再回家。 上了楼,晏斯时叫她先去书房的沙发坐一会儿,他来换床单。 夏漓终究好奇,走到门口去观望。 但真的看见了又发现没什么可围观的,晏斯时一人在国外生活那么久,不可能不具备基本的生活能力,他又不是什么少爷,哪里会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程度。 昨晚那套深灰色的床品被拆下,换成了一套燕麦色,看上去更显温暖。 夏漓刷过牙,仍旧换上晏斯时的T恤,躺进床上。 她是真的困,在暖气与被套清淡香气的围剿中,说着话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晏斯时低头去看,手指轻轻拨-弄一下她的睫毛,看落在她下眼皮上的浅浅的影子。 片刻起身,拉上了窗帘,去书房里找了一本书,回到卧室,靠坐下来。 夏漓醒时有些恍惚。 室内一片昏沉,唯一亮着的,晏斯时那一侧床头柜上的台灯。 那光线清幽,像雪地月光。 “……天已经黑了吗?” 晏斯时回神,拿书签夹住书页,“五点半了。” “……我睡了这么久。” 晏斯时阖上书,轻放在床头柜上,“饿吗?考虑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夏漓摇摇头,忽地伸臂,搂住他的颈项,“……吃完饭就要回去了。时间这么少,你也不知道叫醒我。我以为最多只会睡半小时。” 晏斯时似觉得好笑,顺势将她手臂一拽,让她起身,跨坐在他膝头,挨着她耳朵轻声说,昨晚折腾她太过,他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那你也舍不得我吗?” “当然。” 夏漓就不再说话,低头靠在他肩膀上。 只有彼此安静的呼吸声。 而不过片刻,她就感知到,晏斯时起了反应。 夏漓偏头瞧他一眼,他的神情可堪冷静。而就是这样的波澜不惊,叫她格外想要复现昨晚他的失控。她毫不犹豫地伸手一覆。 晏斯时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捉住她的手腕,这动作的趋势并不是要推开她。 他语气很平和:“想好,别后悔。” “……才不会。” 下一瞬,便觉天翻地覆。 晏斯时按着她的手腕,直接将她往后一推,她身不由己地朝后方仰倒。 他手掌顺着手腕往上,扣住她的五指,紧紧压在她的脑袋旁边。 夏漓睁眼,便能直接望进正上方他幽深的眼睛,她第一次见他拿这样危险的目光看她,让她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放了什么大话。 这怀疑成真。 原来,昨晚的晏斯时仍然有所保留。 求饶无用,反而好像起了反作用。 他是说过的,让她不要后悔,所谓勿谓言之不预。 这是她没有见过的晏斯时,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与破坏欲。 可是为什么她很喜欢,甚而激动得全身颤栗。 叫她想到那时候。 她在心里说,她要成为他的共犯。 思绪如雾气漫漶之时,晏斯时低头来吻她,“你有点不专心。” “……我在想高中的你。” “想他做什么?” “……你连自己的醋也要吃吗?”她笑问。 晏斯时手指轻轻掐住她的下巴,让她与他对视。 “只准看着我。”他说。 ===58(我会一直陪着他...)=== 夏漓一次性支取了所有年假, 暂且安安心心待在楚城。 之后几天,她和晏斯时每天下午都会在他的住处“偷-情”, 厮混到晚上才回家。 坦白说, 不跟姜虹完全摊牌也有好处,这让她每次都有种高中生早恋的隐秘刺激感。 一直待到2月27日,也即正月十二, 清早, 夏漓同晏斯时去给霍青宜扫墓,同行的自然还有霍济衷与戴树芳。 见了面, 夏漓发现晏斯时怀里抱着的花束,是白色晚香玉。 想到生日那天, 霍家餐桌上插瓶的浅粉色晚香玉。 明白过来,那大约是霍青宜生前最爱的花。 那花束静默不言的, 也在见证一切。 这天是阴天, 天色灰淡, 不显得肃杀, 只有一种平静的宁谧。 霍青宜葬在楚城东北近郊的东山公墓, 不是新年伊始,也不是清明节气,今日前来扫墓的人并不多。 入园之后便无人说话, 夏漓抱着一束白菊跟在晏斯时身旁。 她能推测他此时一定情绪复杂, 如果前些年他都没回过楚城, 那这就是霍青宜去世之后, 他第一次过来扫墓。 但具体是怎样的心情,外人又怎能妄谈“感同身受”。 她唯一经历过的死亡只有前两年外公去世。 但他走时无病无灾, 大家都说那叫寿终正寝。家里沿街摆席,锣鼓架吹拉弹唱整夜, 或许是她跟外公从小并不太亲近,小学以后又不常在老家的缘故,那氛围并不叫人觉得过分悲恸,只是怅然若失——至少她是这样。 在草地与整齐林立的墓碑间穿行一阵,走在最前方的戴树芳先一步停了下来。 夏漓顺着看过去,一方大理石墓碑,镌刻姓名与生卒年月。 方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亦能看出那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晏斯时走到墓前,放下那束晚香玉;夏漓也紧跟着走过去,放了自己准备的白菊。 戴树芳从霍济衷提着的袋子里,拿出准备好的祭品,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但大抵是霍青宜生前爱吃的,一串葡萄,几个雪梨,几块桂花糕。 她将三个盘子摆成一线,再去整理水果与糕点,也要将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晏斯时看着戴树芳几分佝偻的背影,躬身接了她手里的东西,垂眼低声说:“我来吧。” 墓地常有人打理,整洁干净,只旁边飘着几片落叶。 霍济衷瞧见了,蹲下身去将其捡拾起来。 一家人对情感的表达都这样隐晦,全程无人说话,但依然能让人觉出空气中那微微涌动的缅怀的忧伤。 他们静默地待了许久,直到戴树芳出声,拍了拍晏斯时的手臂,“小晏,回去吧。” 晏斯时轻声说:“您和外公先去停车场等我,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晏斯时掏出车钥匙递给她。 草地沾了露水,几分湿滑,夏漓搀住了戴树芳,往墓园大门走去。 戴树芳脚步很慢,“小夏,小晏跟没跟你提过,他妈妈生前的情况。” “提过的戴老师……我知道阿姨生前患了心理疾病。” 戴树芳叹声气,“那她怎么去世的,你知道吗?” “晏斯时还没跟我说过。” “她是自杀的。”戴树芳却是干脆。 夏漓对霍青宜去世的原因有过推测,也隐隐猜到了,但叫戴树芳这样点出来,仍觉得心头一震。 戴树芳说:“她那段时间一直好一阵歹一阵,也不是第一次尝试……我们后来加强了防备,但还是百密一疏……” 夏漓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校庆那天,戴树芳接了电话一脸惊慌,霍济衷更是连后续的捐款仪式也没参加,两人带着晏斯时,走得慌乱又匆忙。 那或许就是因为,霍青宜差点出了事。 戴树芳说,八年前的2月27日那天,霍青宜提早叫好了车,趁保姆出去倒垃圾的那三分钟,从家里跑了出去,不知怎的,跑到了一个停工好几个月的工地上。 她爬到了楼顶,或许那时候正好清醒,也或许临了又放弃,便给晏斯时打了个电话,让晏斯时去接她。她说那地方好高,她不知道怎么下去,她很害怕。 夏漓想到了高三那个誓师大会的下午,晏斯时接到一通电话之后,就直接离开了学校。 “小晏自己打了车过去,也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赶过去的路上,又商量报了警。工地离得不远,小晏是第一个到的……” 那楼房有十五层,半个烂尾楼,只能爬楼梯上去。 待晏斯时爬到楼顶时,已经晚了一步。 仅仅只晚一步。 他只来得及看见楼顶边缘,一片残影掠过。 随即,底下传来一声闷响。 夏漓倒吸一口凉气。 只觉有千万根针,密密匝匝地刺透心脏。 她无法呼吸。 “警察赶到的时候,小晏整个人已经是崩溃的状态……” 他跪在顶楼边缘的水泥地上,对外界所有的刺激都失去了反应。 以上的内容,也是后来在警方的反复问询之下,他艰难透露的只言片语。 但那以后,他不再对当时的情况复述一个字。 整个人呈现彻底的封闭状态。 彼时,戴树芳也快要垮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由来不是一句轻巧的惋惜。 好歹霍济衷强抑悲痛,一方面支撑妻子,一方面照拂外孙。 他专程请了江城最好的心理医生过来,心理医生评估,最好先将晏斯时送离楚城,远离刺激源。 霍济衷便紧急带着戴树芳,送晏斯时回了北城。 晏斯时不愿回晏家,桃月里也无法住人,他们便另寻住处。 那是不堪回首的一段时间,戴树芳现在回想都觉得绝望。 好歹,在心理干预之下,到了夏天的时候,晏斯时的状态已经稳定许多。 彼时美国那边的学校将要开学,戴树芳不放心他过去,但他坚持自己没问题。 戴树芳到底担心,便跟着一起过去。 她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陪着晏斯时,在异国他乡生活了近一年。 刚刚到波士顿的晏斯时,过着很规律的生活,只是除了学习之外,从不跟人有多余交流。 戴树芳很难判断他的情况是否真的有所好转。 有天晚上,晏斯时一人开车去了Revere Beach,到凌晨才回来。 她吓坏了,央求着晏斯时去看心理医生。 她在医学界有些朋友,委托他们找波士顿那边的同侪,打听到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起初晏斯时不愿意去,坚持称自己可以正常生活。 有一天,压力之下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对晏斯时说,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的孩子,你不能让我连孩子的孩子也失去。 那或许是道德绑架,但对晏斯时这样总是自省内耗的人而言,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情绪崩溃的请求,无疑有几分作用。 后来,在心理医生Myra的帮助之下,晏斯时的情况逐渐稳定,并开始好转,那时候戴树芳才考虑回国。 她跟晏斯时约法三章:每周去看医生;每天都要给家里打电话;以及,三餐定时,按时服药,好好休息。 从药物减量到彻底停药,他的生活在读研时,终于基本回到正轨。 那过程似是修理好了一块摔得粉碎的手表,机芯、机括、发条…… 而一个人心灵和精神世界的精巧,远胜于机械的造物。 当秒针重新滴答,他的生命才重新开始流动。 恍如熬过了一个漫长而灰暗的冬天。 夏漓很难想象,彼时的晏斯时生活在怎样的一种心理绝境当中。 他是个父母吵架都要自责的人,要如何原谅自己迟到的那几秒钟。 那必然是永远的噩梦,永远挣脱不得的枷锁。 听完戴树芳说的话,她背过头去,寒风凛冽地擦过她的眼睛。 她趁着戴树芳不注意,飞快抹去眼角的雾气。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站在一棵常绿的柏树之下。 戴树芳抓过夏漓的手,轻拍她的手背,“我跟老霍年纪都大了,今后不过活一年是一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晏斯时。我听说过,有些心理疾病没有彻底治愈之说,未来还有反复的可能……我看得出来,除了我们,你是他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我能不能把他托付给你,哪怕你们以后不做男女朋友,作为他的同学、朋友,在他需要的时候,也请你帮他一把……” 夏漓喉间似梗着硬物,毫不犹豫地说道:“不管他状况好与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他。我发誓。” 她甚少以这样郑重的口吻承诺什么事情,因为太明白世事无常,人心思变。 但这件事,她很确定自己能做得到。 晏斯时不只是她年少的幻想,青春的执念。 他是她永远愿意回报以全部热忱与孤勇的,最爱的人。 风吹得戴树芳花白的发丝微颤,像她有两分颤巍巍的手,她眼含热泪,“谢谢你,小夏,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晏斯时自墓园那边过来了。 夏漓看见他裤脚被草地的露水打得几分潮湿,神情犹有一种沉默的冷寂。 他独自在墓前说了什么,想了什么,她不想、也不打算去窥探。 那是他可以保留的角落,是他独自一人的海边。 夏漓伸手,将他的手握了一下。 他手指有些发凉。 晏斯时立即低眼看她,反握住她的手,“怎么?” 夏漓笑笑,摇摇头。 ===59(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对于宋峤安而言,她这决定有些突然, 因为目前为止她在公司的表现很好, 年终奖也拿得尚算丰厚。他现在对她没有其他心思,但作为直属领导,工作方面还是得过问几句。 夏漓很坦然, 笑说:“被挖角了呗。” 宋峤安当然得例行挽留:“现在走挺可惜的, 年前跟HR谈年终奖的时候,我们部门大领导准备给你调薪。你要是还有什么要求, 现在可以提,我先帮你向上反映。” 夏漓玩笑道:“宋老师我盯的是你的位置, 你如果让给我,我就考虑继续干。” 这样一说, 宋峤安明白她真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也就玩笑语气说道:“那得部门领导先给我让位。” 辞职审批很快, 但还得多留两周交接工作。 徐宁不打算再找室友了, 她有个编剧朋友, 合租的室友也准备四月份跳槽,到时候她就会退了这边的租,搬去跟那位编剧朋友同住。 夏漓在这出租房里住了三年, 但购物比较克制, 东西并不算多, 断舍离之后就更精简。 比较难带走的是一些书, 这部分打包以后,晏斯时开车过来, 一趟帮忙带去了桃月里暂存。 工作交接的这段时间,夏漓终于不必加班, 每天到点打卡走人,跟晏斯时一同吃晚饭、约会。 她在晏斯时那里留宿的频率越来越高,最后干脆直接住了下来。 离职前几天的周五,公司几个关系相对较好的同事,约了夏漓一起吃顿饭,给她践行。 在一家日料店定了包间,边吃边聊。 不是公司团建性质,气氛自然就随意得多。 设计部的林池宇也在,端着梅酒跟夏漓喝的西柚可尔必思碰碰杯,笑说:“知道你辞职了还蛮突然的。” 夏漓笑说:“跳槽这种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宣扬对吧。” “对。不过具体什么公司暂时还不便透露。” 夏漓不迟钝,当然知道林池宇对她有好感,但去年夏天那会儿,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进一步的了解,国庆时候夏漓就跟晏斯时在一起了。 后来有一次夏漓在便利店门口碰到过林池宇。 那时她正跟晏斯时在一起,十分自然地将喝过两口的茶饮递给了晏斯时。 林池宇一看也就明白了,此后再也没在微信上跟她聊过与工作无关的内容,连之前发过的,类似美术展览的资讯消息也不再分享。 林池宇将杯中的梅酒一饮而尽,“那就祝夏老师前程似锦。” 这顿践行饭,大家其实都没怎么喝酒,但散场时,宋峤安却似半醉。 出门后,宋峤安叫住夏漓,说耽误她几分钟时间,单独说两句话。 夏漓有两分警惕,但毕竟就在人来人往的店门口,料想宋峤安也不至于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她站得离宋峤安有两步远,笑问:“宋老师想跟我说什么?” 宋峤安看着她,“想跟你道个歉。” 夏漓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宋峤安苦笑,那两分含混的话语让人听不出真正的情绪,“……我是到关键时候才发现,我这人挺怂的,我屁都不敢放一个……你男朋友不错,他应该会好好珍惜你。祝你幸福。” 夏漓有几分不悦。 她其实很少在这种人际交往的事情上较真,尤其都离职了。 她笑一笑,用几分认真的语气纠正:“他不是不错,他是很好。谢谢你的祝福,我想我会的。” 此时,夏漓注意到路边有车停靠,打起了双闪灯。 她已经能一眼识别晏斯时的车,就对宋峤安笑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宋峤安没说什么,点了点头,抬头望车子那儿看了一眼。 夏漓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 待驶离了店门口,晏斯时看她,平静问道:“刚刚在聊什么?” 夏漓就势跟晏斯时吐槽,“莫名其妙跟我道歉。说他自己很怂,关键时刻不敢出声什么的。说得好像是因为他怂,才让你捡漏了一样。” 晏斯时沉吟,“我想,他要道歉的不是这件事。” 夏漓立即转头看他。 晏斯时将去年春天,她跨部门团建那回,在洗手间里发生的事简单复述一遍。 夏漓听得睁大眼睛。 她从未见过晏斯时跟人起争执,但她知道这就是晏斯时的性格:换成别的人,比如他认识的陶诗悦或者林清晓,那样被人言语侮辱,他也一定这么做。 她脑补了一下,非常遗憾当时自己没在场。 他冷冰冰将人脑袋按进水盆里的场景,想想应该蛮带感的。 “……我都不知道发生过这种事,难怪后来宋峤安对我态度就变了。”夏漓说。 晏斯时说:“他比我以为的好几分,至少他还记得跟你道歉。” “他曾经也算是你的情敌,你帮他说话。”夏漓笑。 “情敌与否,都要公正评价。” 夏漓刚想称赞晏斯时大度,他又淡淡地说:“当然,还好他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跟你吃饭了。” 夏漓笑出声。 她好喜欢他若无其事吃醋的样子。 车直接开到晏斯时的公寓。 夏漓进门以后,看见书房门开着,里面比平日里显得凌乱几分,桌上桌下堆了好几摞书本、杂志和打印的资料。 晏斯时解释说,在整理一些技术资料,刚刚临时出门去接她,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让她先自己玩一会儿,或者先去洗澡,他可能要继续做一点整理的收尾工作。 夏漓洗过澡,倒了杯水,走去书房。 晏斯时正面对着台式机屏幕,这时候转头来看了看她。 她说:“不用管我,我就进来看一下。” 她小口喝着水,随意翻了翻桌上那堆书籍,一时顿住。 放了水杯,她抽出两本一模一样的英文书籍,举起来看向晏斯时,笑说:“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 是关于计算机与脑神经科学领域的学术著作——当时晏斯时让她帮忙在纽约代购的那一本。 晏斯时说:“如你所见。” “你自己都有了,还让我再买一本。” “不然怎么有理由见你。” 夏漓想不到还能比这更叫她满意的“说法”,傻笑了一声,“……好了不打扰你了,你继续。” 她捧着水杯,小口喝着,随手翻了翻晏斯时的那些期刊杂志,又忍不住去看他。 淡白光线照在他脸上,那不带一丝情绪的平静,莫名就让夏漓想到了当时王琛分享在群里的,晏斯时参加论坛时发言的那段视频。 那种冷静与理智,以及面对专业的专注,如出一辙。 她捧着水杯,有点怔然。 晏斯时觉察到了,自屏幕上移开视线,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 目光再依次经过他解开两粒扣子白衬衫的衣领,若隐若现的锁骨,劲紧的腰——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她知道,那衬衫之下恰到好处的薄肌,用力时腹部隐约延伸至深处的青-筋,摸起来手感有多让人失控。 再到他挽起衣袖的小臂,戴着腕表的手腕,搭在白色键盘的手,以及手指上的银色戒指…… 夏漓放了杯子。 那轻轻搁在桌上的声响,让晏斯时再度转过头来。 夏漓问:“我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 “但是你打扰到我了。” 她看着他的目光,竟有两分的委屈。 晏斯时一顿,“……我怎么打扰你的。” 夏漓挨过去,膝盖抵着他的腿,将电脑椅往后推了推,空出的空间,使她恰好能够跨坐在他腿上。 晏斯时看着她,目光渐暗。 她捉住了他的手,往睡裙下摆遮蔽的空间探去。 她望着他的眼睛,耳后已是一片薄红,声音也轻,带着一种强作的镇定,对他说,“这样。”他的指骨,隔着棉质的布料,触到隐约洇热的潮。 “……刚刚在想什么?”晏斯时声音微哑,他耳根也开始泛红,或许比她更要强作镇定。 夏漓脑袋往他肩膀上一伏,摇摇头,不再说话。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你知道我还要工作。” 落在夏漓耳畔的声音,清冷而微黯。 她顿了顿,刚准备起身,晏斯时手掌将她后背一按,阻止了她的动作: “……所以我要抓紧时间。” / 夏漓很喜欢主卧里她亲手挑选的四件套。 前几天刚到,洗过烘干以后就换上了。 非常漂亮的晴山蓝,是春日里雨停之后,太阳下云雾浅浅笼罩群山的颜色。 此刻,重新洗过澡的她拥着这一片蓝色,手臂支撑趴在床上,翻着一册杂志。 晏斯时还在隔壁书房工作,她不再留在那里。 她已经打扰他够多了。西装裤彻底弄脏;说好的抓紧时间,最后还是半小时起步;明明她说她来动就可以,但无奈体力太废,没几分钟就只能移交主动权。 最惨的是,他们还打翻了那只水杯。 晏斯时非常冷静地抢救回了键盘,但今晚不许她再进书房了。 夏漓挑拣着看完整本杂志,又拿了笔记本电脑过来,点开了一部电影。 她本以为晏斯时今晚要工作到很晚,但电影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从书房过来了。 “还没睡?” “嗯。想看完这部电影再睡。”夏漓按了暂停按钮,问他,“你弄完啦?” 晏斯时点头,走过来在床沿上坐下,“正好,有件很严肃的事想问你。” 这认真语气,让夏漓也不禁正襟危坐,“……什么?” 晏斯时看着她,“你能接受两到三个月的异地吗?” 夏漓愣了下。 晏斯时继续说道:“还有些前期的工作没做完,可能得到五月底或者六月初,我才能过去。” 她刚张口,晏斯时又说,“我会每周过去找你。还有,那边的住处我已经叫人看好了,离你公司很近,两居室公寓,你可以先搬进去。如果你想一个人住,也看了一套一居室的……” 夏漓终于有空当插话,“你怎么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啊。” 晏斯时一顿,“抱歉,我是不是应该先跟你商量。” “谁会不喜欢拎包入住。”夏漓摇摇头,直起身,伸臂去拥抱他,“……是我没商量就决定去滨城,然后让你全程配合我。” 晏斯时手掌按在她后背,侧头,亲一下她的耳朵,“因为是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热,“……那说好了,就异地三个月。你应该知道,我一秒钟也不想跟你分开。” ===60(有身化鹤腐草为萤...)=== 在滨城的公寓, 离上班的CBD,步行仅需十分钟。 高层视野极佳, 在阳台上即能远眺海湾的景观, 晴日里去瞧,那湾浅蓝色的海,波光粼粼的漂亮。 离得近, 夏漓每天早上都能多睡半小时。 起床以后花十分钟时间敷衍一个通勤妆, 步行去公司的路上,买一份早餐, 一切都能非常从容,再也不必匆匆忙忙。 她如今多少算是个小领导, 又是空降,难免不能服众, 花在工作上的精力就得成本增加。 入职时, 正好新公司要做春季的品牌宣传活动, 她经验丰富, 与同事交际圆融却不失锋芒, 在推进活动流程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就确认了自己的话语权。 有了title,她不必再去紧盯极为琐碎的细节, 而是能放开手脚做更多决策层面上的事, 这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让她哪怕加班也有一种充实感。 和晏斯时每日视频电话交流, 当然她很不喜欢这种看得见却摸不着,抓心挠肺的感觉。 晏斯时信守承诺, 周五晚上飞来滨城看她。 她在公司加了班,估算飞机抵达时间, 打车前去接人。 在国内抵达口等了二十分钟左右,远远便看见晏斯时走了出来。 白衣灰裤的装扮,臂上挽着一件浅咖色的风衣,手里提一只二十寸的黑色行李箱。 她招了一下手,晏斯时立即看过来,脚步加快两分。 晏斯时停在面前时,夏漓忍不住笑,打量着他,“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热一点。” 三月下旬的滨城,已经可以穿短袖,她穿着黑色吊带上衣,宽松牛仔长裤。 夏漓掏出手机时,晏斯时将她的腰一搂,推着行李箱往外走去。 她知道他的性格,甚少会在公共场合与她有过分亲密的举动,这一下搂腰,已经是极限了。 上了车,昏暗的后座上,晏斯时一直没松开她的手。 她手心里泛潮,抬眼去看他时不知为什么呼吸都放轻了,“……你吃晚饭了吗?” “飞机上吃过。”晏斯时语气与神情俱是平静,但眼底有与这空气一样的情绪,微热而潮湿,又不可捕捉。 夜里的机场高速很是通畅,比正常少了二十分钟抵达公寓。 房子晏斯时没实地参观,只视频上看过。进去以后,发现环境比预期得更好,室内已让夏漓收拾过,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叫人舒适的细节。 夏漓接过晏斯时的风衣挂起来,打开鞋柜门,拿出一双干净的男士拖鞋递给他,一边说道:“我来的时候什么都有,根本不需要我操心。” 晏斯时细心到拖鞋都叫人提前准备好了,她能做的无非就是随自己的心意添了一点软装。 两人换了鞋进屋,夏漓去厨房冰箱里拿水。 脚步声跟了过来,在她拉开冰箱门的一瞬,晏斯时从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低下头去,下巴紧紧抵在她的肩膀上。 他深深呼吸,叫她觉得他仿佛是缺氧已久。 一时间,她被他身上的气息包围,那样微冷清冽,不属于这个热带的地区,只属于她。 她想起方才车厢里他的眼神,心口似被挠了一把,轻关上了冰箱门,转身,微微踮脚,仰头一下便吻住他。 他手掌按在她的后腰处,正好紧贴吊带上衣下方露出的一片皮肤,那里火焰燎过一样的发烫。 夏漓不舍得放开,可又受不了自己上班整天的不清爽,就低声说:“一起洗澡好不好……” / 离开浴室,又辗转至卧室,结束之时,夏漓如做了一场困兽之斗,不剩半点气力。 窗户让晏斯时打开了,微凉而潮湿的风吹进来。 她脸挨着枕头,几分恍惚地看着窗外,额上汗水还未彻底蒸发,黏着头发。 晏斯时起身去了趟厨房,拿了一瓶冰水过来,拧开以后递到她手边。 她渴得像是咽下了一整块的盐田。 微微支起上半身,抓着他的手,就着瓶口,咕噜咕噜喝下大半,才觉得口渴稍有缓解。 晏斯时也喝了两口,放了水瓶,手指捋了捋粘在她额头上的碎发,声音微微带笑,问她,“还好吗?” “……” 方才,新换的床单叫她攥出褶痕,又将晏斯时白皙的后背抓出浅粉色的痕迹。 他越来越懂怎么摧毁她。 就像刚刚在浴室时,他等不及去取卧室里的安全措施,却又不想让节奏停下,于是将她抱至流理台,俯身低头。 像下了一场热带的暴雨,回想一切都是湿泞,她抓在手里的他墨色的头发,她自己也在滴水的长发……以及她自己。那热带丛林似藏了一个雨季那样丰沛。 有一个瞬间她忍不住低垂目光去看,只觉得像有烟花她脑中炸裂。 嗡响的,空白的。 那空白的感觉,此刻仍然残余在脑海之中。 晏斯时低头亲一亲她的唇角“抱你起来?” 她不说话,乖乖地伸出两只手臂。 清理过后,去了客厅。 夏漓仰躺在晏斯时的膝盖上,他拿着吹风机帮她吹头发,而她则刷着手机,打算点一份夜宵。 她忍不住说:“……我一般加班到这么晚都没饿过。” 晏斯时笑。 问她:“工作适应得怎么样。” 吹风机嗡嗡的声响,让她没听清,晏斯时便低下头来,再问一遍。 她说:“还可以,已经渐渐找到当领导呼来喝去的感觉了。你们呢?进展怎么样?” 晏斯时说:“我保证过的,最迟六月初就能过来。” 她掰着手指数,只觉得还要好久,这才一周,她就已经觉得很难捱。 晏斯时捉住她的手指亲了一下,“我会尽快。” / 第二天周六,两人一块出去逛了逛。 夏漓为公寓选了几个新抱枕,两只成对的马克杯,以及一只霁青色的花瓶,很适合用来插白色的鲜花,譬如白玫瑰或者晚香玉。 晚上,晏斯时没跟她一起吃饭——滨城某大型公司有个他波士顿的校友,他想约他出来聊一聊,那人只周六晚上有空。 晏斯时很觉得抱歉,夏漓倒无所谓,让他放心去,一顿饭而已,大不了他们可以一同吃夜宵。 晚上这顿饭,晏斯时跟校友聊得很尽兴。 他从来不是巧言令色之人,邀请他人离开大公司加入他的初创团队,靠的不是画大饼的那一套。只从专业角度出发,分析未来前景,以及他们将要深入的细分领域。最后,许以合适的岗位和薪资。 校友明显被说动,只有一个疑问,说很少有初创团队有这样大的手笔,问他背后的资本是什么来头。 晏斯时说,等你加入以后就知道了。 校友哈哈大笑,答应回去之后一定认真考虑。 晏斯时打包了特意单点的一份红豆奶冻。 校友笑说:“晏总这么节俭。” 晏斯时淡笑道:“给女朋友带的。她喜欢吃红豆口味的东西。” 公寓是指纹密码锁,晏斯时到了以后直接开门。 进门却见夏漓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茶几上摆了好些酒瓶。 晏斯时走近,将甜品放在茶几上,看了看,那些都是各式各样的柚子酒。 “在做什么?” “我想找到当时我们吃饭的时候,喝过的差不多口味的那种柚子酒。这些都是在网上下单的,下午刚到。我都尝过了,这瓶比较像。” 晏斯时没去看她指的那瓶酒,只低头看她,“没醉?” 她颈侧至面颊一片已有些泛红。 “没有,都只尝了一小口。”夏漓注意到了他提回的打包盒,“这是什么?” “给你带的甜品。” 夏漓打开,拿勺子舀出一勺尝了尝,眼睛一亮,“好吃。红豆味的。” 晏斯时像捏小猫那样,伸手捏捏她的后颈。 夏漓吃着红豆奶冻,看向晏斯时,“我有个问题。” “嗯?” “那次我喝醉了,是怎么上楼的?你背的吗?还是抱的。” “你不记得了?” “完全断片。” 晏斯时笑笑,“不告诉你。” “……”夏漓凑近,“我猜是抱的是吗?” “你说是就是。”“那复现一下。”她放了甜品,晃一下他的手臂,“拜托啦。” 晏斯时没办法,起身,一手搂她的腰,一手托住她膝后,打横抱了起来。 夏漓急忙伸臂将他后颈搂住,怕自己掉下去。 但他抱得轻轻巧巧,分外稳当。 夏漓感受了一下,“……原来是这样的。” “你似乎有点遗憾。” “毕竟都忘光了。” “那这个你应该也忘了。”晏斯时低头,倏然地亲了她一下。她唇上有红豆的香甜气息。 夏漓惊讶,“……不会吧?” 很快,她就笃定道:“骗人。你根本不是这种人。你连抱一下都要跟我确认,怎么会做得出偷亲这种事。” 晏斯时说:“……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夏漓笑着抬头亲他一下,“放我下来吧。” 夏漓吃完了甜品,问晏斯时要不要尝尝那瓶酒。 晏斯时摇头。他不喜欢果汁与酒混杂的味道,如果要喝酒,青睐更纯粹的口感。 夏漓往玻璃杯中倒了浅浅的一小杯,喝了一口,看向他。 晏斯时已猜到她想做什么。 他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主动吻下去,尝她舌-尖清甜的味道。 夏漓很着迷这样的感觉,又喝了一口。 等反应过来时,那一小杯已经见底。 或许没醉,但酒精到底发挥了几分作用,让她更大胆,也更……顺从。 她拿水雾迷离的眼睛看晏斯时时,让他很难不生出更深的摧毁的欲-望。 晏斯时由衷希望,明早她醒来的时候,能够忘了他哄着她说过什么。 / 隔日上午,夏漓睡到自然醒。 坐起身时脑袋几分眩晕。是酒后征兆,她很清楚。 但喝得不算醉,任何事情都能想起来,自接吻开始,到他们倒在沙发上,卧室、浴室、书房…… 夏漓骤然一顿,急忙爬起来。 许是听见了她慌乱的脚步声,她打开卧室门的时候,正好跟走过来的晏斯时撞上。 晏斯时问:“怎么了?” “我……我昨天是不是给你看了什么东西?” 晏斯时看着她,“又忘记了?” 就是因为没忘记才糟糕,夏漓有些崩溃,“……我以为是在做梦。你看了吗?” “你硬塞给我的,不看也不行。”晏斯时笑。 夏漓捂住耳朵,急忙跑去书房。 果真,书桌上还摊着一叠A4纸,她昨晚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晏斯时给他看,写给徐宁公众号的《经过梦的第九年》的稿子。 手机看还觉得不行,还特意打印出来。 她都能想起来,昨晚怎么坐在晏斯时腿上,一页页亲自为他翻页,还嫌他看得太仔细太慢。 ……真是酒精误事。 夏漓怀着一种想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心情,随手翻了翻那叠纸。 却是一顿。 在稿子的最后,那句“不过你不必知道,因为我就要忘记你了”的后面,多了几行字—— 漓漓,得你深爱,诚惶诚恐,是我荣幸。 有身化鹤,腐草为萤。 我爱你。 ===61(愿有月亮为你掌灯...)=== 晏斯时收到晏爷爷的消息, 请他回家一趟。 晏爷爷再三保证,除了保姆, 其他人都被他撵出去了。他就想爷孙俩单独的说两句话, 至多只耽误他半个小时。 晏斯时已经很长时间没去晏爷爷那儿了。 晏家像个浮华靡丽的金色囚笼,晏爷爷的住处却十分简朴清雅。 晏斯时到时,恰好方舒慕从大门出来, 肩上挎着包, 正要走的架势。 方舒慕顿步跟晏斯时打声招呼,“闻疏白说你下周就要去滨城了。” 实则晏斯时的神色和语气都称不上是冰冷,但叫她觉得, 这态度远比彻底的无视还要拒人千里。 就好似一座雪山,你看得见, 你知道他就在缥缈浮云的后方, 若隐若现, 但你一辈子也没法走近他。 在高中之前, 方舒慕算是晏斯时社交圈里, 唯一离他较近的女生,得益于方晏两家的世交关系。 晏爷爷的身份摆在那儿,晏斯时始终是他们圈子里最最核心的人物, 而这样的人, 除却父祖的荫蔽, 自身也优秀得叫人望尘莫及。 而她能够成为他光环周围最近的人, 对此,她始终是有些自矜的。 但后来晏斯时转学去了小城市, 霍青宜又去世,晏斯时出国多年, 与原本的朋友基本彻底断绝了关系。 他再出现时,她似乎已是离他最远的那一批人,甚至或许还不及他的同事。 不能不说这种落差叫人一时很难接受。 听晏斯时说,今后除工作之外不会再回北城,倒是意外的让她心里舒了口气。 至少,往后她不必费尽心机思考如何重新靠近他,也不必再那样的耿耿于怀,觉得那小地方高中出来的一个女生都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 她挺悲哀地发现,这个故事里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竞争。 方舒慕不再说什么了,“晏爷爷在院子里等你——他刚吃过降压药。” 方舒慕最后再看他一眼,从他身侧越过,不回头地朝大门口走去。 晏爷爷身上穿着一件蓝灰色的汗衫,穿了很多年了,洗得已经泛白,手里端着鱼食碗,正在投喂青瓷大缸里的金鱼。 “小晏,你来了。” “嗯。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就那样。”晏爷爷不甚在意地将碗往旁边的一桌上一放,“疏白说你下周就要离开北城了。” “是。” “你们创业进展还顺利?” “还算顺利。”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尽管开口。爷爷别的没有,有些人脉倒还是能用得上。” 晏斯时平声说:“政-府有政策扶持,我们会照章申请。” 晏爷爷叹声气。 院里有几棵树,那疏疏的树影落下,显得他伛偻的身影几分孤单,他峥嵘一生,何曾想过,到了晚年,膝下连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晚辈都没有。 “小晏,你是不是恨过爷爷。” 晏斯时没作声。 “你奶奶去世得早,我念你父亲幼年失恃,很多时候对他都太过溺爱了。后来……我又想着要维护晏家的脸面,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所以不免让你、让你母亲在这其中受了委屈。” 晏斯时神色更淡了两分。 “后来的事情,我再想帮忙,已经是无能为力了……”晏爷爷神色愀然,“再到现在这事儿,你也瞧见了,闹得满城风雨,叫人看尽笑话。” 他半刻没说话,再出声时,语气便不似那般感叹,而更显得决然:“小晏,我已经立了遗嘱,在我名下的财产——虽然不多,我死之后,全都由你来继承。” 晏斯时语气分外平静,“您知道我不在乎。我今天之所以会过来,仅仅因为您和我外公外婆一样,是我的长辈。” “我知道。你心地良善,我怎么会不清楚。爷爷觉得,你去滨城也好。当年我建功立业的时候,靠的也是自己的本事,你有这么聪明的头脑,又珍惜天分,有没有晏家在背后给你撑腰,你都能立一番大事业。你离开北城了,我也好放开手脚。” 晏斯时一顿,问晏爷爷想做什么。 晏爷爷又将那碗拿了起来,拈了少许丢入缸中,看金鱼凑拢抢食,那声音冷静极了:“小晏,后面发生什么事,你都别过问。你也不知情。” 晏斯时便不再细问。 实话说,他如今尚未有余力去纯粹地恨什么。 那时候戴树芳就说,有时候,恨未必不能够成为一个人精神的主心骨,但小晏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在恨的同时,会加倍责怪自己,所以你先别去恨,等你真正强大了,有的是办法处理那些伤害你的人。但还不是现在。 如今,他对晏绥章,对当时明明知情,却每每帮着晏绥章欺上瞒下的方舒慕的父亲方平仲,都只有一种冷漠的厌烦与恶心。 他就是晏家的一员,要如何针对晏绥章,如今只要他有这个心,简直易如反掌。 但当下,他只想先经营好与夏漓的生活。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晏爷爷说:“我听疏白提到过姓夏的姑娘,爷爷祝福你们,往后你们两人在滨城好好的。” 晏斯时神情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谈话至此结束,晏爷爷说晚上约了老朋友一块儿喝茶,就不留他吃晚饭了。 晏斯时便告辞。 晏爷爷腿脚已不甚利索,但还是坚持将晏斯时送到了门口,最后的话里,到底还有殷殷的对孺慕的期待:“……以后年节有空,跟小夏回北城的话,爷爷请你们吃顿饭。” / 六月上旬,晏斯时如约去了滨城。 实则办公室还没彻底收拾出来,但他不想违背约定,也无法忍受一周才能见一次的日子。 舟车劳顿倒是其次,最不喜欢的是每周日飞离滨城。 见面固然令他欣喜,但分别更令他痛苦。 当然,他们每天都有视频电话交流。 他知道她在方案方向选择上说服了领导; 知道她公司每天下午茶的具体内容; 知道她某天加班到很晚,睡前刷购物网站,冲动消费一双根很高的高跟鞋,根本不知道什么场合能够穿得上; 知道她撕了已经刮花的手机贴膜,准备换新,结果转头就摔了手机,摔坏了屏幕,准备送去修理…… 但每日通话只有短短一小时,遇上他或者她加班,时间更没法保证。 不在一起,总担心遗漏彼此的许多生活细节。 晏斯时和闻疏白的公司,办公地点选在了夏漓公司的同一个园区。 闻疏白说他这是假公济私,没救的“恋爱脑”。晏斯时回敬,彼此彼此。 晏斯时别的东西不多,唯独书籍和杂志,叫人帮忙打包,出发那天,悉数寄到滨城的公寓。 他抵达以后,东西也寄到了。 趁着周末,夏漓和他一起收拾整理。 他们都很喜欢这项工作,只要不急于一时,看着堆满屋子的纸箱一点一点变少,而主卧的衣帽间、书房的书架一点一点被填满,这过程很是解压。 书房的唱片机里在播一片黑胶唱片,洪卓立的,是今年晏斯时过生日,除了那临时起意的铁盒之外,夏漓送给晏斯时的正式的生日礼物。 此时正好播到《男孩看见野玫瑰》,夏漓一边跟着哼唱,一边整理一箱类似手稿的东西。 那些手稿是晏斯时平常随手写写画画的东西,思维导图、算法推演等等,英文专业名词掺杂数学公式,一眼看去好似天书。 在这样一堆东西里面,出现一张纯是图案的设计稿,自然就引起了夏漓的注意。 线条勾勒的鱼形吊坠,前前后后画了好几版,越到后面越简洁优雅,也越接近此刻挂在她脖子上的这一条。 夏漓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其举到晏斯时面前,“你没有跟我说是你自己设计的。” 晏斯时瞥一下,伸手去拿设计稿,她一下便藏到背后去,不让他够着。 “耳钉呢?也是吗。” 晏斯时只说:“乱画的。” 他只出个初稿,然后交由专业的珠宝设计师修改并制作。 “哎……”夏漓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从来不会邀功请赏式地去爱一个人。 她跪坐在那堆纸上,朝晏斯时倾身,双臂搂住他,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小晏,晏晏,晏同学……你怎么这么好啊。” 晏斯时轻笑,很诚实地说,这么称呼叫他觉得有点肉麻。 “那……老公?”夏漓反而更想逗他。 晏斯时一本正经:“还不是,别乱叫。” “……”夏漓凑近他耳朵轻声问,“在床上也不可以吗?” 她如愿看见他耳朵立即红了起来。 或许他真有双重人格,明明在床上的时候极有征服欲和力量感,但当他穿戴齐整正经做其他事情的时候,她一句话就能让他变得不好意思。 正因为这样,她对这种反差特别乐此不疲。 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所有东西基本整理完毕。 夏漓拿过手机,准备找家餐厅定个座,他们过去吃晚饭。 晏斯时看一眼她的手机,“屏幕还没换?” “暂时没空拿去换,问了下换屏幕要一千多。我还在考虑是直接换新的还是换屏幕。反正不影响使用,我再纠结一下。” 夏漓是个很惜物的人,大多数时候买每一样稍微昂贵的东西都比较谨慎,到手以后就更爱惜,她有一件羊绒大衣,保养得极好,穿了三年依然柔软如初,廓形都没怎么变样。 / 之后一周,夏漓跟晏斯时忙得不分伯仲。 夏漓的公司要跟某个体育赛事合作,届时将有一系列的宣传活动,其中包括无人机表演秀。这一项最为繁琐,涉及到技术、宣传和设计等各个部门的配合。 而晏斯时这边,新项目刚刚立项,各方技术人才也刚刚入职,要花费很多精力与时间磨合。 周二,夏漓跟设计那边的负责人,初步敲定了表演秀的具体呈现内容,终于可以下班。 时间已过十点半,她给晏斯时发了条消息,得知他还在公司,就问可不可以过去找他。 就在同个园区,一个A座,一个D座。 夏漓步行到D座楼下时,晏斯时已在门口等她,刷了门禁和电梯,带她上楼。 夏漓就职的公司正在高速发展,人员快速扩张,是以租下了A座整栋大楼,听说公司正在跟政府谈地皮,计划建自己的大楼。 而晏斯时和闻疏白他们的公司还在初创阶段,仅仅租下了二十五、二十六这两层。 进去时,还在岗的人纷纷打招呼,称呼晏斯时晏总。 有人好奇地盯着夏漓多看了两眼,但没人多问。 夏漓跟着晏斯时进了他的办公室,门阖上的瞬间,她说:“怎么你当老板了也要让人加班啊。” 晏斯时说,真不是他强制的,现在还在的这几个,都是预定能拿原始股份的技术大牛,平常在大公司都卷惯了,现在做自己的项目,当然比在大公司更有动力。 “哇,那我现在过来还来得及吗?”夏漓笑说。 “当然。市场宣传还在招人,随时恭候大驾。” “我开玩笑的。比起当你下属,难道当你女朋友不好吗?我又不是受虐狂。” 晏斯时轻笑一声。 夏漓打量晏斯时的办公室。 拿磨砂玻璃与公共区域隔开,面积不算大,主体装修为白色,显得整洁而极具科技感。 墙上嵌着可投影的显示屏,桌上两台一横一竖立着的显示器,水冷机箱透明,透出白色的冷光,属于设备小白都能欣赏的漂亮。 夏漓随意转一圈,回到电脑桌旁,“你今天还要加到很晚吗?” “可能至少要到十二点。”晏斯时说,“不要等我,你先回去休息。” 他想到什么,顿了顿,打开办公桌右侧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白色包装的纸盒递给她。 去年九月上市的水果手机,玫瑰金色。 “我正准备自己买的……”夏漓一直没空去修,也觉得15年的机型,拿去修不甚划算。 “都一样。”晏斯时说,“你就当是生日礼物。” 夏漓毫不忸怩地收下了。 又待了一会儿,夏漓准备离开。 不叫他送,让他早点结束工作回去休息。 办公领域与私人领域,晏斯时一贯分得很开,除了咖啡和水,其余零食或者饮料,他都不会带入这个空间。 但此刻还是忍不住亲了夏漓一下,才放她离开。 一直过了十二点,记录过模型DEMO的运行情况,晏斯时离开公司。 共同加班的那几位同事约他一起去吃个夜宵,他婉拒了,直接回家。 刚刚出了园区大门,手机一震。 是新短信提示。 “嗨。碰到王琛,他说你要回北城了?” 晏斯时有些不明所以,紧跟着,源源不断的短信依次发了过来: “嗨。问了问陶诗悦,她说你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你现在还好吗?” “嗨。你还能收到我的短信吗?” …… 晏斯时突然想到,去年在海边,夏漓向他发火,说有人一直一直给他发消息,一直一直在等他。 他一时恍然明了。 “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题目简单得要命。我们都说,这场考试就是学校为了让我们找信心用的。” “嗨。今天天气不错,我整理了自己的to do list,发现高考完之后,有好多的电影要看。” “嗨。新一期《看电影》上市了。” “嗨。你现在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在国外了?” “嗨。你考试会紧张吗?有什么克服紧张的方法吗?” “嗨。明天就是高考了。你可以……祝我高考顺利吗?” …… “嗨。英专好难,有那种能让人敢大胆开口跟路上的留学生交流的诀窍吗?” “嗨。今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我在图书馆赶作业,你呢。” “嗨。又是新年。祝你新年快乐。” …… 滨城夏日的晚风,带一股海水的气息,沾上皮肤一层溽热。 他却觉得饮下了一阵凉风。 自遥远的过去,穿堂而来。 “嗨。我今天收到北城一家大公司的offer了。我们部门一共只录取了三个人。” “嗨。北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你没骗我,真的很美。只是好冷,我还差点弄丢了手机。” …… “嗨。今天在加州理工大学待了整天,没有碰见你。明天就要走了,下一次有机会来洛杉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嗨。你知道吗,新加坡海底世界歇业了。” “嗨。晚上发烧梦到你。这好像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梦到你。但看不清你的脸,只是觉得那模模糊糊的身影很像你。其实,我好像都有点要记不清你具体的样子了。” “嗨。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短信。 不管你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祝你人生永如白昼。 即便有黑夜,愿有月亮为你掌灯。” 晏斯时听过彻夜的海浪。 黎明前返回,一个人开车行驶在无人的公路上,那种天地寂寥的孤独和空虚感,叫他曾有一个瞬间,想直接闭眼,撂下方向盘。 但是没有。 他也不知道被什么驱使,即便心底那样痛苦,还是坚持着,在破晓之时返回了公寓。 此刻,他想,必然因为,有一个女孩的祝福,曾经传达到了神明的耳畔。 让他冥冥之中被指引,走过了那段至暗的隧道。 穿堂的风经过了心脏,留下一种迟缓的痛苦。 晏斯时加快了脚步。 他想立刻拥抱她。 ===62(你就是为我掌灯的月亮...)=== 最开始复制到SIM卡;后来用数据助手迁移;再后来安卓手机换水果手机, 也一并换了新的电话号码,就直接从旧手机上, 将所有短信转发到了自己的新号上。 今天换新手机, 清理数据资料,在收件箱的下方,发现这些尘封已久的短信。 也不知是怎样心情, 只犹豫一瞬, 就挨条勾选,发送给了晏斯时。 他说他很晚才回, 她预计他暂且没空看。 但没想到,短信发出去不过十来分钟, 就听见门口密码锁解锁的声响。 夏漓愣了下,转身往门口看去, 果真是晏斯时回来了。 晏斯时没有回答她的话, 甚至都来不及换鞋, 径直朝她走过来。 夏漓只觉得他倾身而来的拥抱携了一阵风, 那样急切, 又无须言语。 叫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也跟着一紧,隐隐作痛。 假如这些信息,没有在时空中迷路数年, 而是准时送达他的手中, 他想, 过去长夜一样的生活, 不至于叫他如此痛苦。 “……你收到了呀。”夏漓几分怔忡,轻声说道。 像沉入海中的水,经过蒸腾, 复归于云端。 有一天,重新为他下了一场磅礴的雨。 / 周四是夏漓生日。 正好闻疏白也从北城过来了,要在滨城这边留一段时间。晏斯时更多负责技术方面的工作,其他得闻疏白挑大梁。 闻疏白积极组局,说正好可以一起热闹热闹。 晏斯时不确定夏漓喜不喜欢这种热闹,先问她的意见。 夏漓自然没什么异议。 有些工作夏漓将其延到了第二天,没有加班。 下班之后,跟晏斯时先回了趟公寓换衣服,而后去了闻疏白订的KTV包间。 里面除了闻疏白,还有他们公司的两个元老级员工,一个是晏斯时MIT的校友,一个是他跟闻疏白的初中同学。 也是问过了夏漓的意见,才请了他们参加。 夏漓这边一个同事也没请,有在滨城的同学,但因为不在周末,没能腾出时间过来。 这样也好,人多未免嘈杂。 闻疏白按照排行榜随便点了一串歌,调低了音量,纯当做BGM,几人坐在一块儿,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闻疏白作为旁观者,真觉得晏斯时自归国以来,这一年多的时间,变化很大。 刚回来那会儿,类似这样的聚会,哪怕请的都是他们曾经共同的朋友或者同学,晏斯时也很少开口,只独自一人喝酒。 现在他们一起创业,晏斯时承担了很多“忽悠”人才的工作,现在私底下的聚会,若在他的舒适区内,他也会主动地主导一些话题。 但假如夏漓也在场,那他基本上全部注意力都会放在夏漓身上,给她倒饮料,拿水果,听人说话的时候,也不忘叉一片西瓜递到她手边。 闻疏白调侃:“夏同学要不来我们公司工作吧。” “那要看闻总开什么岗位和工资。” “你尽管开,反正超出预算的部分,我叫晏总私人掏腰包。” 夏漓笑说:“那我叫他直接上交工资卡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绕一道弯。” “……”闻疏白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自讨狗粮吃。 随意聊了会儿,话题转到了他们正在准备搭建的AI模型上,基于神经网络架构,预期未来将能进行智能化的文字处理。 闻疏白对夏漓说:“你猜这个模型代号叫什么?” 夏漓认真思考过才说:“Y40?” 晏斯时:“……” 闻疏白哈哈大笑,“叫SHERRY。” 夏漓看了一眼晏斯时,他的表情好平静,好似拿女朋友的英文名做项目的代号,是件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夏漓笑说:“我听说,训练AI是要给它喂大量的资料进行学习是吧?” 晏斯时的那个MIT的校友说:“通俗意义上可以这么理解。” 夏漓就对晏斯时说:“放过SHERRY吧,SHERRY已经很累了,真的不想再学习了。” 晏斯时笑一声。 聊过一轮后,闻疏白问夏漓要不要唱歌。 夏漓沉吟片刻:“作为寿星,我今天就勉为其难地献丑一首吧。” 她不让闻疏白点,放了水杯,自己去了点歌台。 晏斯时跟人碰了一下杯,抿了一口酒,朝夏漓看去。 她已经点完了,手里握着话筒,就坐在点歌台前的圆凳上,看向屏幕。 他没听她正经唱过歌,一时有些好奇。 前奏响起,歌名浮现,《永不失联的爱》。 晏斯时勾了勾嘴角。 “亲爱的你躲在哪里发呆,有什么心事还无法释怀……” 那声音发紧,两分颤,唱到第二句才渐入佳境。 “……你给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相信爱的征途就是星辰大海……” 唱到这一句时,她转过头来,隔着缓慢旋转的灯光看他一眼,却在即将与他目光相触时,又倏然转回去。 好像不习惯这样在外人面前表达心意。 晏斯时手指轻握着玻璃杯,咽一口加冰块的酒液,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方才她回公寓换了条吊带连衣裙,白色缎面,腰部的褶皱设计恰到好处,衬得腰仿佛不盈一握。那双她冲动消费的高跟鞋,也派上了用场,此刻挂在她的脚上,脚踝至脚背一线,线条纤细柔畅。 没有谁比她更适合白色系,月光吻轻雪,那样灵动、温柔又漂亮。 叫人无法错目。 她唱歌并不是技巧娴熟的唱法,但每一句都分外真挚。 如她一样的真挚。 “……你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失联的爱,就算你的呼吸远在千山之外,请你相信,我给的爱,值得你爱。” 唱完,大家都很配合地鼓掌,夏漓从圆凳上下来,走回到晏斯时身旁,拿手扇风,说“好热”。 她知道自己脸发烫并不是因为热。 晏斯时端起茶几上她的水杯递给她,她端上杯子喝一口,抬眼看他,若无其事地说:“还好吗?” 晏斯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手臂不动声色地搂住了她腰,稍稍低头,挨到她耳畔,低低地说:“他们都看着的,不然……” 夏漓一时脸更烫。 后面切了蛋糕,差不多到时间之后,大家就散场了。 出租车停在公寓小区门口,两人下了车往里走。 夏漓脚上的高跟鞋,漂亮归漂亮,但鞋跟高又细,实在不适合走路。而且即便它那样贵了,也会打脚。美丽废物。 晏斯时看出她走得有几分艰难,停了脚步,说道:“我背你。” “不用……” “那抱你。” 说着便俯下身,握住她白色高跟鞋的鞋跟。 夏漓不由自主地脱了鞋,晏斯时手指提住鞋,起身,一只手臂搂住腰,一只手臂拦住膝盖后弯,一把将她抱起了起来。 有人投来注视目光,夏漓脸往他颈间埋,“……我可以自己走的,大不了赤脚。” 晏斯时却说:“脚弄脏怎么办。” 于是,不再管她的请求,就这样一路抱到了楼底下,进了电梯。 晏斯时腾不出手,叫她自己按钮。 等了片刻,电梯抵达一楼,门打开。 里面出来一对夫妻,看了看他们,露出“年轻人啊”的友善笑容。 这对夫妻夏漓认识,住他们楼下的。 她很想装作没看到。 终于到了门口,夏漓挣了一下,晏斯时总算放她下来。 进门,夏漓借着门口穿衣镜看了看脚后跟,磨红了,但没到破皮的程度。 换了拖鞋,她挽上长发抓在手里,朝卧室相连的衣帽间走去。 拿上换衣凳上的睡裙时,晏斯时走进了进来。 夏漓往镜中看去,晏斯时也正在看镜子里的她。 没有人说话。 下一瞬,晏斯时往前走了一步,拿过她手中的睡裙重新扔回凳上,顺势将她手腕一捉。 她被拽得往前一步,撞入他的怀中。 白色衬衫与白色连衣裙,自始至终没有完全褪去,开足的冷气,也抵消不掉似要将人融化的热度。 他们去看镜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搅缠在一起,比镜花水月更美的美梦。 却不是虚幻。 夏漓目光缓慢聚焦,抬眼看着头顶的灯光,空气里有种微浊的气息,她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像是某种身为共犯的罪证。 她转头看着躺在身旁的晏斯时,他墨色头发被汗水濡湿,餍足后的神情有种淡淡的慵倦,那种似乎为声色所腐的隐隐堕落之感,让她很喜欢。 她喜欢他为她沉迷。 “今天我过生日,能不能向晏同学许个愿。” 晏斯时睁眼,“嗯?” “唱首歌给我听吧。闻疏白说你唱歌好听,我都没听过。” “……一定想听?” “嗯。我已经唱过了,你也礼尚往来一下。” 晏斯时倒没什么为难的神色,他的犹豫可能在于他不是很好意思。 但片刻后,还是伸臂将她颈项一搂,说:“就唱两句。” 夏漓点头。 “You are loved,and you are priceless. Cae your love ,nothi ……” (有人爱着你/你无价可喻/因为你的无与伦比) 呼吸如雾气回荡于耳畔,拂起细微的痒。他声音清冷悦耳,如山谷里晨风低徊,轻声慢诉。 Know that the dawn will e for you knoeae for you (愿你知晓,黎明会为你而来/愿你知晓,平静亦为你而来) “Know that y love will be with you……”他说只唱两句,却唱完整段,“Always.” 夏漓耳朵痒得受不了,笑着要躲,晏斯时却搂住她,不许她逃。 谁先吻的谁,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就此,向更深的深处坠落。 / 夏漓让晏斯时先去洗澡,她要先躺一会儿。 待所有的汗水蒸发,浴室里水声也停止,晏斯时过来叫她,说他已经OK,并关切地问一句,需不需要他抱她过去。 “……不用。” 晏斯时轻笑一声,便出去。 夏漓洗完澡,换上棉质睡裙,吹干头发。 自浴室出来,发现放在床尾的手机,一直在不停振动。 她好奇拿起来一看,发现是短信消息,一时怔住。 来自晏斯时的回复。 “嗨。是的,我要回北城了。向你道别,也帮我代王琛道别。” “嗨。原谅我暂时不便告诉你,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请帮我跟陶诗悦道别。” “嗨。抱歉,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收不到你的短信。” 夏漓背靠着床,在干净地板上坐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一片模糊,就看着那些新信息,以不快不慢的速度,一条一条地回复过来。 “嗨。那你这次模拟考试排名如何?” “嗨。可以给我参考吗,你想看的电影。” “嗨。我好像很久没出门了。如果可以,我会去书店看看。” “嗨。还没有。我状态不太好,可能要等到暑假决定什么时候出国。” “嗨。当然会紧张。可以试试开考之前嚼一片口香糖?” “嗨。祝你高考一切顺利。别紧张,你一定没问题。” …… “嗨。没关系,大胆上去搭讪吧,说得不好也没事,反正他们不认识你。” “嗨。看情况今天并不是世界末日。我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感觉不是很好。” 夏漓伸手,擦去滴落在屏幕上的水渍。 一时没有擦得干净,那一点潮湿痕迹,折射着电子屏幕发出的斑斓的光。 “嗨。恭喜你拿到offer,听起来似乎难度不低。你要去庆祝一下吗?” “嗨。我这边天气预报有雪,但迟迟没下。潭柘寺的雪景不错,有空可以去看看。天寒注意保暖。” …… “嗨。抱歉,我不在加州理工,我在麻省理工。不知是不是信息传达有误?你什么时候离开美国?有空的话,我过来一趟,请你吃饭。” “嗨。有些遗憾。不过新加坡又开了S.E.A海洋馆。我想,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嗨。我睡眠一直不大好,好像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了。烧退了吗?如果迟迟不好,记得去看医生。” “嗨。谢谢你一直关心我。谢谢你的祝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暗如长夜,但我已经看见了破晓的光。我想,你就是为我掌灯的月亮。” 夏漓抬手撑住了额头,很是努力,才没有让自己哭得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人在同一时间可以有这样多复杂的情绪,心痛、惋惜、遗憾、释怀、圆满……沉重地堵在她心口,以至于落泪是唯一的反应。 至此,她准备起身。 手机再次一振,屏幕左侧又一条短信弹了出来: “嗨。我准备回国了。希望能在北城碰见你。” “嗨。抱歉,我好像让你过了一个不太开心的生日。” “嗨。碰见了你和你的同事。请原谅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嫉妒心。” “嗨。今天去喝了酒。但好像酒精、烟草……一切令普通人成瘾的东西都无法成为我的解药。我不讳言,我只想见你。” “嗨。谢谢你找到我。” …… “嗨。这是我发给你的最后一条短信。 我不知如何表达,担心你觉得一切太快。但请你相信,我做一切决定从不头脑发热。思前想后,没有其他言语能表达此刻的心情,它们都太隐晦,以至于显得闪烁其词。 我只想说:漓漓,请跟我结婚。 当然,短信显得不够正式,请你来我身边,我想要当面向你请求。” 夏漓仓促地抬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打开卧室门,一眼便看见站在阳台上,两臂撑着栏杆的晏斯时。 夜色中的海湾,倒映着高楼灯火。 一种永不熄灭的璀璨。 晏斯时穿着白色T恤,下摆被风鼓起。 他转过身来看她,目光干净而热烈。 永远是她记忆中的少年。 而她,而她。 第一次,无数次,都只有同样心情: 风涌向风,夜逃向夜。 我奔向你。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