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风沙星辰 作者:[法]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内容简介 《小王子》作者圣埃克苏佩里自传,讲述只属于他的沙漠与狐狸 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这本书是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之外最有名的两部作品《风沙星辰 》和《夜间飞行》的合集。 《风沙星辰》是圣埃克苏佩里在为法国航空公司执行飞行任务中的旅行见闻和哲思,《夜间飞行》讲述的是一位飞行员与风暴的搏斗,充满无尽的勇气与哲理。 这两部作品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思想写照与行动实录。他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满天乌云里寻找停靠站,在璀璨星空中追寻自己的星球生的喜悦。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序 把这本书献给我的伙伴亨利·纪尧姆1。 大地所给予我们的一切,比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书籍都更为渊博广阔。因为它始终在挑战着我们。人类在遭遇阻碍的那一刻,也恰恰是他发现了解自我的契机。为了踏上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必须拥有合适的工具,比如一张犁、一把刨子。农民在耕作中,总能借助着他手里的工具,一点一点地挖掘到那属于自然的各种秘密。而这些隐藏在土地中的奥秘,又时常蕴涵着普世的真理。飞机就是这样一种工具,它引领着人们,走到世界面前,审视着、解读着千百年来困扰人类的关于宇宙的种种。 我的眼前始终浮现着第一次在阿根廷的夜间飞行。昏暗的夜晚,平原上微弱的光线,好像空中零落的星光。 这片黑暗的海洋中的一切,都在诉说着意识的存在有多么的珍贵。那一刻,也许有的人正在阅读思考,互相倾诉着各自的心声;也许有的人正全神贯注地探索着宇宙的奥秘,计算着仙女座离我们究竟有多远;还有的人,在某一个角落,相爱着。远处乡间闪动的火焰,是人们在等待食物的信号。这些人里面,有诗人,老师和木匠。然而这片闪烁的星空下,又有多少关闭的窗户,暗去的星光,与沉睡着的人们…… 我们要试着走近这一切。和乡间那灯火阑珊处,轻轻地聊上几句。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一章 航线 月亮在一层苍白如雪的雾气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渐熄灭了。头顶上的天空,立即被云层遮盖了起来。我们行走在云层与雾气中,一个全无光影的空洞世界。 1926年,我以年轻飞行员的身份进入拉泰克埃尔公司,也就是法国航空公司的前身,负责图鲁兹到达喀尔航线的飞行。我也是在那里,学习了关于飞行员这个职业的一切。和所有的同行们一样,在有幸驾驶飞机前,我经过了那么一段新手的实习期。试飞,从图鲁兹到佩皮尼昂的来回旅行,冰冷的停机库里令人抑郁的气象课程。我们生活在对陌生的西班牙山脉的恐惧中,以及对前辈飞行员的某种敬畏情感中。 这些常常在餐厅中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老飞行员,看起来粗糙而冷淡。他们时常有点高高在上的,给我们这样那样的意见。当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从阿利坎特或者卡萨布兰卡飞回来,穿着被雨淋湿的皮夹克加入到我们中间时,总有一个新飞行员,会忍不住腼腆地向他询问关于旅途的一切。他们简短地回答着,向我们叙述在空中遭遇到的风暴。这一切的讲述对我们来说,构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那是一个充满了陷阱与圈套,四处皆是悬崖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黑色的长龙守卫着山谷的入口,千万束的闪电好像花环一般覆盖着山顶。老飞行员们以某种近乎科学的方法,令我们维持着对他们的尊敬。然而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会消失在茫茫高空中,再也无法回到我们中间。 我还记得某一次比里飞行归来的场景。比里后来在克里比耶山脉中丧生了。他当时坐在我们中间,一言不发地大口吃着饭。他的肩膀好像被旅途中的辛劳挤压着,难以抬起。那是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从航线的这一头到它的那一端,天空是腐烂的。飞行员穿行在山脉中,如同旧时帆船上被切断了绳索的大炮,在甲板的污泥上,前后左右地震动着。我看着比里,咽了口口水,然后小心地询问他,旅途是否顺利。比里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题,皱着额头,身体向面前的盘子倾斜着。当天气恶劣的时候,飞行员在机舱中为了清晰地观察外部的一切,必须将身体倾斜到风挡玻璃以外。机舱外的寒风则毫无遮挡地、长时间地涌入双耳。比里终于抬起了头,像是听见了我在跟他说话。他试着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顿时点亮了我。比里很少笑,而他短暂的笑容似乎也立即甩掉了脸上的疲倦。他并没有对自己的胜利做任何的解释,微笑散去后,就又低下头,无声地咀嚼着。在这个灰色的小餐馆中,在一群群努力驱赶着白天疲惫的普通公务员中,这个肩膀沉重的同事显得如此高贵。在他缺乏细腻的外壳下,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天使如何战胜凶猛的黑龙的场景。 终于有那么一天,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简单地对我说: “您明天出发。” 我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允许我离开的指令。一阵沉默后,他说: “所有的相关条例您都已经了解了吧?” 那个时期的引擎并不具备如今的安全性能。引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失灵,是飞行员经常会遇到的事故。这种情况下,向岩石盘踞且没有任何避风港的西班牙大地举双手投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不幸的是,当引擎被摧毁后,飞机也无法支撑太长的时间。”在实习期间,航空公司教我们,如何在引擎报废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保护飞机的完整性。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盲目地飞入岩石区。因此航空公司以最严厉的惩罚,禁止飞行员在山区的云海上飞行。引擎出故障的飞行员,常常会进入这一片白茫茫的海洋,然后在完全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下,一头撞在山尖上。 这就是为什么这天晚上,一个沉重而缓慢的声音再次向我重复着相关的条例: “在西班牙,跟随着指南针的指示,飞越在云海上,那是非常美丽而优雅的。但是……” 那个声音变得越发的缓慢,“但是请您记住,在那层云海下隐藏着的,是永恒。” 一瞬间,这个静谧、平坦而简单的,当你从云海中浮出的那一刻探索到的世界,对我而言忽然拥有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意义。那种温柔变成了一个陷阱。我能够想象得出,在我脚下铺展的这片白色海洋,隐藏着怎样致命的骗局。那里既没有属于人的喧嚣与羁动,也没有城市中的车水马龙。占领它的,只有无边的绝对的寂静。对我来说,这个白色的陷阱变成了一条界线。它分隔着现实与幻境,让已知的世界与未知的一切遥遥相望,无从聚首。我猜想,一出戏它本身也许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有当某一种文化,某一种文明,或者某一种职业来诠释它的时候,它才拥有属于它的内涵。就好像那些山里人,他们也一样见过白色的云海,然而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云海下那层无与伦比的窗帘。 当我走出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一种幼稚的骄傲占据了我的内心。黎明来临的那一刻,我就将载着几名乘客,成为飞机上的指挥者了。但是在骄傲的同时,谦卑之情依然在我心中无法挥去。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西班牙是一片缺少避风港的土地。我担心如果在飞行中真的遇到机械故障,自己会难以找到迫降的平原。我反复查阅着地图,然而它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将那片贫瘠的土地呈现在我面前,并没有给予我任何其他的消息。我喜忧参半,决定与纪尧姆一起度过这个夜晚。纪尧姆是我的同事,他已经在我之前飞越了这条航线。他知道关于西班牙的种种秘密。而此时我需要的,正是来自同行的经验与引领。 当我走进他家时,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已经听说了,你高兴吗?” 他走到壁橱边,从里面拿出一瓶波特酒和两只杯子,然后依然微笑着走到我身边: “我们把这瓶酒喝了。你等着瞧,这可管用呢。” 纪尧姆一身的自信,好像那点亮整个房间的灯泡一样,挥洒得遍地都是。正是他,在几年以后,打破了穿行在安第斯山脉与南太平洋之间的飞行次数纪录。那天晚上的他,脸上带着无比祥和的笑容,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灯光下,简洁地对我说:“无论是狂风、大雾还是下雪,当所有阻碍你飞行的因素出现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在你之前,已经经历过这一切的同事们。然后你对自己说,‘别人能成功的,我也一样能完成。’”在他说完以后,我摊开了地图,请他和我一起再看看这场旅行的飞行路线。我坐在台灯下,弯着身体面对着地图,倚靠着前辈的肩膀,我仿佛又找回了在初中时深夜读书那一刻的宁静。 那个晚上,纪尧姆给我上的是一堂多么奇妙的地理课!他并不教授我关于西班牙的知识,而是试图把西班牙变成我的一个朋友。他既不跟我讨论水文地理学,也不谈当地的人口、畜牧这些问题。他不跟我讲瓜迪克斯这个城市本身,而是向我讲述它附近某一片田野边的三棵橙子树:“你要当心这些树,在地图上做个记号……”于是,这三棵树立即就比内达华山脉还显得重要。他也对洛尔卡不感兴趣,倒是跟我讲了一大通关于洛尔卡附近的某一个农庄。农庄的主人,一个农夫与一个农妇,是如何经营这片被外面世界所遗忘的一望无际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他们栖身在山谷上,如同一座灯塔的守护人。那片星光下,如果有什么人遇到了危险,这两个守护人是随时做好了帮助别人的准备的。 我们还一一列出了被地理学家们所忽略的各种细节。因为令地理学家们感兴趣的,通常只是那条穿越各大城市的埃布罗河。他们并不关心莫特里尔西部的草地下,还隐藏着另一条水流,而它正是周边三十多条河流的源头。“你要小心这条水源,它侵蚀着周围的田野……记得在地图上做一个记号。”我还记得莫特里尔的那些蛇。它们看起来极其普通,只不过时而轻轻地呻吟着,吞下一两只青蛙。然而它们从来都是只闭着一只眼睛睡觉。在飞机用来迫降的宽阔的草原中,它们静静地躺在草坪上,审视着远处的一切动静。一有机会,就立即如同火焰一般舞动起来…… 我还做好了与山坡上三十只绵羊斗争的准备。“你以为这片草地空无一人,然后突然之间那些绵羊就向你冲来……”我用微笑来回答这个听上去实在是有点不怎么厚道的威胁。 灯光下,西班牙在我的地图上,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充满童话的国度。我在地图上做了各种信号,哪里充满了陷阱,哪里将会是我的避风港。农庄,三十只绵羊出没的草原,那条水流,统统被记录下来。 与纪尧姆告别后,我感觉到有一种在这寒冷的夜色里独自行走一段的需要。我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带着一种莫名的热情,行走在陌生的人群中。与素不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令我因装满了秘密的内心而变得无比自豪。他们不认识我。而他们的烦恼、冲动,将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齐被装进邮包,由我来为他们传递。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将会通过我的双手抵达目的地。我被厚重的大衣包裹着,在人群中迈着好似保护者一般的脚步。可是,人们却是无法了解我的孤独的。 人们也不会收到那些我在深夜收到的消息。天空中某处也许将有一场风暴,它将令我的首次飞行变得有点复杂。天上的星星一一暗去,可是人们怎么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呢?我是这个秘密中的独行者。在战斗开始以前,我已经知道了敌人的位置…… 当我收到那事关生死的重要命令的时候,我正站在摆放着圣诞礼物的橱窗面前。亮着灯的橱窗里,好像展示着这世上一切的商品。我面对着它,骄傲地品尝着来自航空公司的暂时推迟飞行的指示。我是一个受到威胁的战士,这些在我面前闪烁着的水晶、灯罩、书本,能带给我些什么?在第一次起飞前,我已经品尝到了属于夜间航班酸涩的果肉。 被叫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我推开百叶窗,窗外下着雨。我沉重地穿上衣服。 半个钟头后,我坐在自己的小行李箱上。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我等待着公共汽车的出现。所有的同伴们,在他们的第一次飞行前,都经历过这么一刻漫长的等待。汽车终于出现在了街的拐角处。那是一种响彻着铁轨一般杂音的老式公车。我和还没睡醒的海关工作人员,以及几个普通办事员一起,挤在汽车狭窄的座位上。车厢里一股沉闷与腐朽的气味。好像布满了灰尘的行政机关里,一个黯淡的办公室,将一个男人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吞蚀掉。汽车每隔五百米停一次,于是车上就又多了一个秘书,一个海关办事员,或者是一个检查员。那些已经蒙蒙眬眬睡着的乘客,当新的乘客上车的时候,他们会努力打起精神,与对方打个招呼。然后,又立即被浓浓的睡意侵占了。这阴郁的老公车,就如此缓慢地行驶在图鲁兹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飞行员混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一路上路灯林立,目的地离得越来越近。这辆老公车,它不过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在变成蝴蝶飞翔在天空中以前,不得不栖息在里面的虫茧。 所有的同伴们,都经历过这么一个早晨。在谦卑地服从那令人有点恼怒的检查员的同时,内心由衷地滋生出对西班牙和非洲邮航的责任感。也正是此时,三个小时后敢于同奥斯皮塔莱特的闪电斗争的飞行员诞生了。四个小时后,他义无反顾地决定绕海飞行,或者在暴风雨、山川与大海的夹攻中,直接向阿尔科伊山脉进攻。 所有的同伴们,都曾经在图鲁兹冬天灰色的天空下,被遗忘在栖息于公车上的人群中。但是也正是在这么一个早晨,一种属于帝王般的力量与勇气在他身上诞生了。五个小时以后,他将把属于北国冬天的雨点和雪花抛在身后。他将减缓引擎动力,在阿利坎特耀眼的阳光包围下,一路向着夏天降落而去。 老公车早已消失不存在了。然而它的简陋和不舒适,却一直生动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多少象征着在飞行员的职业中,迎接坏消息到来之前,艰难却又不可或缺的准备与铺垫。一切都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朴素和简洁的方式进行着。我还记得在我正式成为飞行员的三年后,如何通过一场不超过十个句子的对话,获知同事莱克里万在飞行中丧生的消息。莱克里万是这条航线的一百个同事中的一员。在某一个白天或者是夜晚的浓雾中,他永远地退出了这个职业。 那天一样是凌晨三点。一片寂静中,坐在阴影里的主任对检查员说: “莱克里万今天晚上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 “啊!”检查员回答道。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检查员,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他继续说道: “啊,是吗?他没能成功降落?又掉头飞回去了?” 坐在公车最后面的主任,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有。”我们等待着下文,主任却再没有说过一个字。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句“没有”后面,是没有下文的。莱克里万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他也再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降落。 在我第一次起飞前的那个黎明,我与所有的人一样,经历着踏入这个职业前,所必须经受的神圣的洗礼。透过玻璃窗,我看着碎石子路上倒映出的路灯。路面的水洼上,风不时地将水面吹动得涟漪起伏。我心想:“说真的,这将是我的第一次飞行,我的运气真不太好……”我看着检查员:“这是不是说,天气非常糟糕?”检查员疲倦不堪地看了一眼窗外:“这个证明不了什么。”我于是问自己,判断好天气还是坏天气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昨天晚上,在谈到那些老飞行员不断灌输给我们的关于所有不好的预兆的迷信说法时,纪尧姆用他轻描淡写的微笑将它们统统否定了。可它们还是顽固地占据了我的思绪:“对那些没有掌握飞行路线所有的细节的人,要是碰上风暴,我真同情他……真的!我同情这些人!”通常他们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为了显示他们的资历与优越,会习惯性地摇摇头,然后用充满可怜的眼神盯着我们看,好像是在对我们天真的热情表示无限的怜悯。 我们中间有多少人,曾经把这辆阴冷幽暗的公共汽车当做自己最后的栖身地?六十?八十?被那沉默寡言的司机引领着,行驶在下着雨的黎明中。我看着自己的周围,阴影中闪动着几点光亮,香烟的火光让人的思绪停顿破碎。抽烟的是些上了年纪的公务员。他们又曾经陪伴过多少飞行员,作为他们最后的守卫者? 我不时捕捉到这些人低沉的交谈声。他们谈论着疾病、金钱,还有令人伤心的家务事。这些谈话勾勒出那堵黯淡的监狱的墙,无情地将人们关闭在里面。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在召唤着我的命运的面孔。 坐在我身边的公务员,你从来都没有从这堵墙翻越出去的机会。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用尽全力,搭建着那蒙住了双眼的平和生活。就像飞蛾一样,它们总是往有光亮的地方飞舞过去。你在那布尔乔维亚的、一成不变又令人窒息的外省生活方式中,舒适地将自己就这么安顿下来。你筑起这道谦卑的墙壁,用它来抵挡狂风、海浪与星星。你不再想为那些严峻的问题而操心担忧了,因为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昔日沉重的生活负担。你不是生活在某一个游荡的星球上的公民,你也不会去提出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只是一个生活在图鲁兹的小布尔乔维亚。在曾经还来得及做些什么的过去,从来没有人抓住过你的肩膀,对你说些什么。如今,你自己堆砌成的黏土,早已经风干变硬。你身体里曾经沉睡着那颗音乐家、诗人或者天文学家的心灵,再也没有人能将它唤醒了。 我不再抱怨天空中飘洒的雨点。这神奇的职业即将向我打开一扇门。两个小时以后,我眼前舞动着的,将是黑色的长龙与笼罩着山顶的蓝色闪电。我一路要阅读的,则是闪烁在天上的星星。 这就是我们在正式成为飞行员以前所经受的洗礼。从此以后,我们便踏上了征途。大部分的时候,旅行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们像职业的潜水员一样,平静地潜入深不见底的大海。这个海洋今天已经被人们掌握研究得很是详细。飞行员、机械师、通信员不再将每一次出发当做一次探险,而是走进了一个实验室。他们遵守的,是指针上显示的各种数据,而不是窗外一片接一片的风景。机舱外的山川被黑暗笼罩着。可它们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山川,而是某种需要精确计算的看不见的力量。通信员在灯光下记录着所有的数据,机械师在地图上画着标记,飞行员则不时地根据眼前的地理参照,纠正着飞机的方向。 至于地面的通信员,他们则每时每刻,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来自同事们的消息:“凌晨零点四十分,230航道,机上一切正常。” 这就是今天全机组人员在旅途中的状态。他们或许都不觉得自己正处在某种行动中。他们离所有的坐标点都无比遥远。然而引擎响彻机身的呻吟声却赋予这看似平凡的一切以特殊的内容与意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然而在那些数据表里,指针间,却正进行着人眼看不见的炼金术。那些神秘的手势,欲言又止的话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为奇迹的发生做准备。当那一刻终于来到时,飞行员也终于可以舒口气,将额头贴在窗玻璃上。黄金长于虚无中:它在中途停靠站的红绿灯下闪烁着。 我们也都经历过,离下一个停靠站只剩下两小时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迷航。 当梅尔莫兹2驾着水上飞机,第一次穿越南大西洋,在太阳即将落下时,他到达了热带辐合带。他眼看着龙卷风的尾巴,在自己的面前收得越来越紧,好像砌起了一堵墙一般。然后夜色慢慢地降临,将这片场景遮掩起来。一个小时以后,当梅尔莫兹钻进这片云层时,他走进了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幻想世界。 海面上的龙卷风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好像庙宇里黑色的柱子。它们支撑着,也令阴暗的风暴的顶部与底层,看上去更加壮大。透过被撕裂的顶端,某种光线洒落下来,那是柱子间闪耀着的满月。梅尔莫兹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废墟中穿行着。他绕过海水汹涌的区域,在月光下飞行了整整四个小时以后,终于找到了出口。眼前的场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震撼着他,以至于从这片辐合带走出来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当时连害怕的念头都还来不及有。 我还记得那些飞行在真实与幻觉边缘的时刻。来自撒哈拉各停靠站的消息,一个晚上都是错误的。于是我和通信员内里犯下了严重的判断错误。当我透过浓雾的裂缝看见隐约闪烁的水面,立即将飞行的方向往海岸边调整。因为错误的消息,我们不知道已经在公海上飞行了多久。 我们并不确定飞机是否还剩下足够的汽油,能将我们带回海岸。即使能抵达海岸,也必须找到可以着陆的停靠站。然而当时,月亮正在慢慢地落下。在没有任何角动力消息的条件下,加上一片漆黑的天空,飞机几乎是盲目地在空中飞行着。月亮在一层苍白如雪的雾气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渐熄灭了。头顶上的天空,立即被云层遮盖了起来。我们行走在云层与雾气中,一个全无光影的空洞世界。 停靠站无法给予我们关于飞机当前所处位置的任何消息:“没有数据显示,没有数据显示。”云层与雾气让飞机身在某处,却又行走于虚无中。 就在我们已经绝望时,左前方一个闪烁的亮点,撕下了隐藏在雾气中地平线的面具。我感觉到一种近乎狂乱的喜悦。而坐在边上的内里,则唱着歌身体朝着我倾斜过来。这点光亮并不来自某个停靠站,它应该属于某座灯塔。因为夜晚的撒哈拉,一切停靠站的灯光都被熄灭,像是一片死亡的土地。那光线继续闪烁着,片刻后熄灭了。我们于是朝着另一处闪着光线的地方继续飞行。 只要某处有光亮,我们就抱着某种盲目的希望,往它的方向飞过去。假如那亮光持续着不熄灭,我们立即企图证明,它来自航线上某个停靠站。“前方有灯火,”内里同西斯内罗站联络着,“请关闭灯火,连续三次亮灯。”西斯内罗站按照内里的要求操作,可是我们面前的灯光却依旧闪亮着,没有熄灭。 尽管燃油正在一点一点地耗尽,我们却不放弃任何一个发光的目标体。每一次的尝试,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次生的机会。可是每一次,那亮光都来自灯塔,而不是我们寻找的停靠站。 我们似乎是在这一个又一个的行星中迷路了。这一片你永远无法踏及的星空中,我们寻找着属于我们的那颗星星。只有它是饱含着我们所熟悉的风景与温柔的。 只有它,拥有我们所寻找的……我会向你们讲述,当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幅幅画面,也许有人会觉得那很幼稚。即使是在这种极端的危险中,我们仍然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烦恼与牵挂。我当时又饿又渴。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西斯内罗停靠站,就能把飞机装满汽油,然后在卡萨布兰卡降落。凉爽的早晨,我们将结束工作。内里和我一起来到市中心,小酒馆已经开门营业了……我们两个找张桌子坐下来,面前摆着牛奶咖啡和热羊角面包,嬉笑着谈论昨天晚上的危险情景。那将是属于我和内里的来自生命的礼物。对一个年老的农妇来说,只要一幅简单的神的画像,或者一串念珠,就能让她与神相会。而我,那第一口炽热的、混合着牛奶与咖啡滋味的芬芳,就足以让我沉浸在活着的喜悦中。也正是当牛奶、咖啡与麦子在口中融合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同静谧的田野、异国的植被之间的交流,同脚下的大地神奇的相知相通。在所有的星光中,只有那么一颗,能给予我们黎明时分那顿早餐独特的温柔。 然而阻拦在我们与那陆地间的距离,却是如此难以逾越。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财富,都聚集在一颗迷失了方向的灰尘上。内里这个天文学家,只能企求着众多的星星,帮助他找到这颗迷路的小尘埃。 他突然在纸上写下了些什么,递给我。“情况一切正常,我刚刚收到一条你难以置信的消息……”我的心狂跳着,等待他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消息救了我们的命。终于,我等到了来自“上天的恩赐”。 这是一条来自昨天晚上我们的出发地卡萨布兰卡的消息。飞机当时因为交接而延迟了起飞的时间,随后我们就在空中偏离了航线两千公里,迷失在云层与雾海中。这条消息代表官方,从卡萨布兰卡机场发来。“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由于您在卡萨布兰卡起飞时,螺旋桨在旋转时靠停机库太近,我不得不向巴黎要求对您处罚。”我当时的确是将飞机靠停机库太近了,这位先生因此而生气也是完全正常的事情。我已经在机场的办公室里,非常谦卑地听了他一大堆的责难。而他此时的这条消息,在这片浓厚的雾气与充满威胁气息的大海中,却显得如此的不协调。我们手中驾驭的,是这架邮航与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正困难无比地为此搏斗着,这个男人却在这个时候,清算他对我的怨恨。我和内里完全没有因为他的消息而觉得生气或者懊恼,反而感到一阵巨大的喜悦。在这架飞机里,我们两个才是唯一的指挥者。他难道没发现,从坐上飞机那一刻开始,我们袖子上印着的“下士”级别,已经变成了“队长”的头衔?他正在打扰着属于我们的梦境。当我们从大熊星飞到射手星时,当我们此时唯一关心的是背叛了我们的月亮时,他不合时宜地打扰着我们…… 这个男人应该立即执行的义务,也是此刻他唯一的义务,是给我们提供正确的数据,好让我们计算不同行星之间的距离。而他提供的所有数据,都是错误的。所以他目前可以做的,就是闭嘴。内里在纸上写道:“他们有时间折腾这些蠢事情,不如动动脑子,想想怎么让我们从这片虚幻世界走出去……”这个“他们”概括了这个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的人,他们的议会、参议院、军队和皇帝们。读着这条来自某个荒唐的,自以为和我们有什么关联的人的消息,我们转向了水星的边缘。 我们被某种最奇怪的偶然所拯救着:当我们不再抱有找到西斯内罗停靠站的希望时,我决定垂直地向海岸线方向转,一直到燃油耗尽为止。我做好各种准备,让飞机不在海面上坠落。不幸的是,不停地在欺骗着我的灯塔,把我引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更不幸的是,四面阻碍我们的浓雾,让我们很难平安地到达陆地。可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眼前的局势在我面前,已经再清晰不过了。我忧郁地耸了耸肩膀。内里这个时候又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的消息如果在一个小时以前传达到,也许还能救我们的命。“西斯内罗站找到我们目前的位置了,二百十六,但是不能确定……”西斯内罗不再是隐藏在黑暗中而无法触及的,它在我们的左边。但是,它离我们究竟有多少距离?内里和我在短暂地讨论以后,一致认为,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往西斯内罗站方向飞行,我们将冒着错过陆地的可能性。内里回复着:“还剩一个小时的燃料,维持九十三方向。” 此时航线的停靠站,却一个接着一个地醒来。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达喀尔站,都纷纷加入到与我们的对话中。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向当地的机场进行了报告,所有机场的负责人都通知了相关的工作人员。他们慢慢地走到我们身边,好像是围绕着一个重病的病人一样。那是一种无用的温情,但它至少是温暖的。那是一种枯萎的建议,但它至少是柔和的。 忽然之间,传来了图鲁兹站的声音,那远在四千公里以外的图鲁兹。图鲁兹问道:“飞机的型号是不是F……”(具体型号数据我已经不记得了)。“是的。”“这样的话你们还有两小时的燃料,该型号的蓄油装置与标准型号不同。请调整方向飞往西斯内罗。” 就这样,航空飞行这个特殊行业,它所苛求的一切,正在改变、丰富着这个世界。它让你领会到这一出出重复的剧目中,每一次蕴涵着的不同的意义。对于乘客来说单调重复的风景,却对机组人员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地平线上堆积的云层,对掌控飞机的人来说,早已不是一幅单调的装饰画。它刺激着他们的肌肉,时时地向他们提出挑战。他们意识到这一点,观察着研究着它,用一种真正的语言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又一个的山顶,它们的脸庞在显示着些什么?在满月的照耀下,它们是最适宜的方位坐标。但是如果飞行员盲目地在空中翱翔着,无比困难地纠正着自己的偏航,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并不确定,那这些山顶就变成了危险的炸弹。它将夜晚变成海洋,只要有一个尖顶露出水面,海水立即变得波涛汹涌。 大海亦是如此。对普通的乘客来说,从高空中望下去,浪花既显得静止不动,风暴也就让人无法捕捉到它们的踪影。结冰的水面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浮冰,展露着断裂的痕迹与纹路。只有机组人员才了解,这片白色的浮冰意味着水上迫降是不可能进行的。它们对飞行员来说,就如同一条有毒的河流。 即使是一程令人愉快的旅途,飞行员也无法以一个观众的身份欣赏一路的风景。天空与大地的颜色,海面上风吹过留下的痕迹,黄昏时金色的云彩,他都不能潜心观赏。他好像一个开垦土地的农民,时时要分析掌握着春天的来临,霜降的危险,下雨又会给他带来些什么。飞行员要破解那云、雾与欢乐的夜中,隐藏着的种种消息。只有在掌握了这所有的消息以后,在遇到了自然的挑战时,飞行器才会越发地服从人的指挥。当飞机行走在暴风雨组成的法庭中,他所要面对的是山川、大海与风暴,这三个神灵将与他争夺手中掌控的那架飞机。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二章 同伴 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对挑战,恐惧就消失了。令人恐惧的,恰恰是一切的未知。 第一节 包括梅尔莫兹在内的几个同事,一起开辟了从卡萨布兰卡到达喀尔的法国航线,途经当时还不完全熟悉的地区——撒哈拉。有一次,引擎在发生故障以后,梅尔莫兹落入了当地土著摩尔人手中。摩尔人在犹豫了十五天以后,最终没有杀死梅尔莫兹。于是他又重新驾驶着装满了邮件的飞机,在这片土地上空起航。 美洲航线开通以后,依然是大胆的梅尔莫兹在详细研究了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圣地亚哥的公路段以后,决定在安第斯山脉上建一座桥。要知道,他已经在撒哈拉上建过桥了。航空公司给了他一架最高能飞到五千两百米的飞机,而安第斯山脉的最高点则达到了七千米。梅尔莫兹得在安第斯山脉中通过飞行,寻找到适合搭建桥梁的隐藏在高山间的平地。在经历了沙漠的考验以后,他这次面对的是严峻的山川。层层叠叠的尖顶在风中洒落下它们雪花的披肩。那风暴来临前的一片雪白,那位于两堵岩石组成的峭壁之间剧烈的颠簸,要求飞行员的,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拼死的斗争。梅尔莫兹在对对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加入了这场战斗。他连自己能不能从这场搏斗里活着走出来都不知道。他只是不断地尝试着,为了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探索着。 终于有一天,因为他的锲而不舍,他成了安第斯山脉的囚犯。 飞机被困于四千米处某一岩壁呈垂直状的高原。整整两天,梅尔莫兹与他的机械师试图找到重新让飞机起飞的方法。在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以后,他们不得不冒险走这一步:让飞机朝着下方的悬崖腾空下降,寄希望于下落的速度足以发动引擎。从高低不平的地面弹起,然后平移到悬崖处,最后猛地坠入一片深渊中,梅尔莫兹近乎疯狂的赌博,终于让飞机重新飞翔了起来。接着他将机头调整到面对着悬崖的尖顶,然而在不小心触到了尖顶上半融化的冰雪后,飞机在仅仅翱翔了七分钟后,就因为雪水的侵袭而再次遇到了引擎故障。所幸的是,这次在他们脚下的,是宽广的智利平原。 第二天,梅尔莫兹继续他的实验。 当他充分掌握了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飞行技巧以后,他将这项勘探任务交给了纪尧姆。梅尔莫兹继而开始了对夜间飞行的探索。 当时的停靠站还没有任何的夜间照明设施。梅尔莫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即将抵达时,工作人员在地面用汽油燃起三堆明火,给即将降落的飞机当照明灯。 他就这样为民航的夜间飞行开启了第一条路。 当黑夜被他降伏后,他决定向海洋发出挑战。1931年,用以运输的民航航班第一次穿越了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历时总共四天。在返回的途中,梅尔莫兹的飞机在汹涌澎湃的南太平洋海域上,遇到了汽油故障。他与机组人员,以及出了故障的飞机,最终被一艘过路的轮船搭救逃生。 梅尔莫兹不断地探索着沙漠、山川、黑夜与海洋。他不止一次险些在任务中丧命。而当他每一次从危险中回到我们身边,你可以肯定的是,用不了多久,他将再次出发。 终于有一天,在他以职业飞行员工作了十二年以后,当他再一次飞翔在南大西洋上空时,他向地面传来了一条简短的消息。消息里说,他切断了右后方的引擎。接下来的,是一片寂静。 消息本身看起来并不令人特别的担忧,然而在十分钟的寂静后,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十分钟的沉寂在日常生活中也许没有任何的意义,但是在用于邮件运输的民航中,却蕴涵着沉重的消息。这十分钟里,发生了某些也许人们永远无法窥探到真相的事件。不幸也好,没有意义也好,它终归是发生了。命运给出了它的裁定,而面对这一裁决,我们却听不到任何的回音。一只无形却有力的手,掌控着那架飞机,或者奔向没有重心的水上迫降,或者投入坠机的深渊。 我们中间有哪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这分分秒秒中,希望越来越渺茫的等待?那种寂静在每一秒的流逝中,显得越发骇人,好像某种致命的绝症。我们不是没有过希望。只是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着,天已经很晚了。于是,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自己的同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将在自己穿越了无数次的南大西洋的天空中,悠闲地、永远地栖息着。梅尔莫兹,像一个在田野里收割完麦子的播种者,躺下来静静地安然睡去了。 身边的同事如此逝去,因为他们牺牲于工作中,这种缺失似乎比日常生活中的生老病死所带来的伤痛要小一些。他在最后一次停靠在某一个站点以后,远远地离我们而去了。他的消失也许对我们来说,在一开始并不是致命的。不像人离开了面包是无法生活的。 因为我们早已经习惯,每一次与同伴们相遇前漫长的等待。从巴黎到圣地亚哥,他们散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被隔开的哨兵。只有旅行中的偶然,才能让这个大家庭中的成员聚集在一起。也许某一个夜晚,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或者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经历了多年的寂静与无声后,重启不愿终止的对话,以及将我们再次融合在一起的往日的记忆。然后所有的人,将各自再次起航出发。大地是如此的荒芜,可它又同时馥郁丰饶。它小心地隐藏着自己众多的秘密花园,它们是如此难以触及。然而,我们的职业终有一天,会引领着我们踏入这花园中。生活将我们分开,让我们少有时间与机会去牵挂自己的同伴们。可是在彼此的寂静中,同伴始终在某一个角落,忠诚于最初的友谊!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相遇,他们会难掩火焰般的喜悦,摇动着我们的肩膀!所以,我们早已习惯了等待…… 可是渐渐地,我们发现清澈的笑声是永远地消失了。秘密花园再也不会为我们开启。于是我们开始真正的哀悼。它并不痛彻心肺,只是饱含苦涩。 没有什么能替代离我们而去的同伴。没有什么比得上昔日共同的回忆,一起度过的艰辛岁月,曾经的争吵、和好与种种心灵的悸动。我们再也无法重建逝去的友谊。你以为自己种下了一棵橡树,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栖息在它的叶子底下。其实,一切都是徒劳的。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一起成长,一起播种,可是那些树木接二连三消失的岁月,终究还是来到了。同伴们一个一个地离我们而去。从今以后,我们的哀悼中还混合了迈向衰老的隐秘的悔恨。 这就是梅尔莫兹和其他所有同伴们教会我们的。也许,一种职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拥有将人凝聚起来的力量。这其中最珍贵的,是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 人只为了物质而工作,他搭建的是将他自己囚禁起来的监狱。我们把自己,用终将灰飞烟灭的纸币,寂寞地捆绑。 我搜寻着记忆中,给我留下长久回味的时刻,让我难以忘怀的分分秒秒。它们统统不是来自金钱和财富。梅尔莫兹的友谊是无价的。与同伴共同走过的艰难岁月,将我们永远地维系在一起。 夜间的飞行,天空中成千上万的星星,几个小时的平静与骄傲,是金钱买不到的。 艰苦飞行后等待着我们的新世界,那些树木、花朵、女人,那些黎明时向我们投来的清新的笑容,还有小小的音乐会,是金钱买不到的。 当然,还有所有属于我和梅尔莫兹的回忆。 我们三架邮航的航班,在夜色即将来临时,同时被困于里奥德奥里海岸。里盖尔在传动杆遭到损坏后,第一个在此降落。布尔加在此停靠准备迎接和他一起飞行的团队,谁知道在重新起飞时却遇到了重力故障。而我,则是刚刚落地,天忽然就黑了下来。我们于是决定一起救援布尔加的飞机,在天亮以后把它送到维修地。 一年前,我们的同事古尔和埃拉布尔,也是因为故障在此停留,遭到了异教人士的杀害。我们知道,在今天的博哈多尔角,仍然驻扎着一支拥有三百支步枪的穆斯林军队。我们三个人也许远远地就已经被他们发现。也许,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夜。 我们于是做着在此地过夜的准备。清空了飞机上几个用来装运货物的箱子以后,我们把它们围成圆圈排放着。然后在每个箱子后面,点燃一支蜡烛,好像放哨的岗亭一般。就这样,茫茫大漠中,仿佛回到了人类最初的生存状态,我们搭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村庄。 围坐在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村庄边,我们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的拯救,也或者是在等待着摩尔人的到来。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予了这个夜晚如同圣诞夜般的祥和气息。我们讲述着各自的回忆,嬉笑着,歌唱着。 我们品尝着节日般轻快的热情与欢乐,可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陪伴我们的,只有风,沙,与星辰。在这片灯影昏黄的沙漠中,六七个除了回忆便一无所有的男人,分享着某种看不见的财富。 我们终于再次相遇了。肩并肩地坐着,或者各自沉默着,或者互相诉说着。我们发现,我们都属于同一个世界,自己的存在因为他人的意识而变得更为丰富。我们相视微笑,好像被释放的囚犯,面对大海的广阔而赞叹不已。 第二节 纪尧姆,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的故事。我并不打算唠叨地叙述关于你的勇气和职业价值观。我知道这些赞美总是让你有些尴尬。在讲述你最美丽的探险奇遇的同时,我所要描绘的,是其他的内容。 有一种品德,它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庄严”,只是词汇在这里终归显得有点单薄。因为这种品德,也可以同时与最欢快的笑容并存。 纪尧姆,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如何庆祝你走出历险的文字。我一直对这幅与现实不符合的画面耿耿于怀。这幅画面中,你任意地挥洒着加夫洛什3般的任性与洒脱,仿佛生死关头面对人生最大的危机时,勇气只是一种年少轻狂的大胆和血性。写这篇文章的人,一定不了解你。你不是那种在还未面对对手前,会嘲笑、鄙视对方的人。面对风暴,你的反应首先是判断:“这是一场危险的暴风雨。”然后你接受事实,寻求面对的方法。 我要叙述的,纪尧姆,是我记忆中关于你的这场历险的真实面目。 在一场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飞行中,那时候是冬天,你失踪了将近五十个小时。我从巴塔哥尼亚返回以后,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整整五天,我们两个轮流穿行在一望无际的山川中,搜寻你的踪影。然而,我们却一无所获。两架飞机其实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当时觉得,即使是由一百个人组成的空军中队,从早到晚地飞行一百年,也无法将高达七千米的群山搜个遍。我们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连当地的走私犯、强盗,那些为了五法郎不顾一切的匪徒,都不愿意冒险上安第斯山脉的峭壁,替航空公司寻找你的踪影。他们说:“我们不想冒生命危险。冬天的安第斯山脉,是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的。”当我和德雷在圣地亚哥降落的时候,当地的智利警官们也建议我们停止搜救。“现在是冬天,你们的同伴,即使能在飞机的坠毁中活下来,也无法与黑夜抗争。山上的夜晚能将人变成冰块。”当我再一次穿梭在安第斯山脉巨大的岩石与峭壁之间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在搜寻着你的踪影了。我好像是在一片冰雪铸成的教堂里,守护着你的尸体。 到了第七天,两场飞行中间,我正在门多萨的餐厅吃午饭。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对着所有的人喊:“纪尧姆,他还活着!” 餐厅里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全体互相拥抱着。 十分钟以后,我带着两个机械师——勒菲弗与阿布里一起起飞。四十分钟以后,我们在一条公路边降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眼认出那将你从圣·拉法瑞尔带回来的小汽车的。那是一次美丽的相遇。我们一起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你拥抱在怀中,享受着你重生的这个奇迹与它带给我们的喜悦。然后你终于讲出了第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的句子,充满了令人敬佩的男人的骄傲的话:“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 后来,你向我们讲述了关于这场事故的一切。 在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脉,一场暴风雪在四十八小时内,留下了总共五厘米厚的积雪。积雪阻塞了所有的飞行空间,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因此全体掉头,放弃了原定的飞行任务。你却仍然选择了起飞,试图在空中找到某个突破点。当你飞到南面方向时,终于在六千五百米的海拔点找到了撕开暴风雪的缺口。飞机下方六千米海拔处,安第斯山脉的尖顶透过风雪若隐若现。你将飞机的前行方向瞄准了阿根廷。 天空中下行的气流,常常带给飞行员一种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觉。飞机的引擎明明处在一种不正常的运行状态,可是作为飞行员,我们依然冒着危险继续飞行。你调整飞机的方向,让它不至于随着气流下降到太低的海拔点。飞行的速度在强烈的气流攻击下变得越来越慢,你却继续往前冲锋着。这个时候我们通常会担心,刚才调整的方向是不是有点过了头。于是,你又任凭着它被气流一会儿推到左边,一会儿掀到右边。那气流如此之猛烈,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往下降一样。你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一场全宇宙的灾难,没有任何的藏身之处。这个时候企图退回到刚才气流还比较平稳的区域,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些看似坚固如同支柱的天空,此刻已经被撵碎。你正在慢慢滑入被切割、粉碎成碎片的世界中,而云层正柔软地上升着,一点一点地把你吞噬。 “我差点就被困在云层和气流中,”你对我们说,“可是当时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云上方的下行气流似乎还比较稳定,因为在同样的海拔高度,它们不停地重新组合着。总之所有的一切,一旦到了海拔高的山脉,就变得那么奇怪……” 还有那些云…… “为了不被云层中的气流震得弹出机舱,我不得不松开方向盘,双手紧紧抓牢座椅。机身摇晃得如此剧烈,我的肩膀都被保险皮带拉出了血迹。霜冻则令我眼前任何观察仪器都失去清晰的显示,于是我被气流从六千多米的高度一下子扔到三千米。” “三千五百米处,我隐约看见水平方向一堆黑色的实体。我重新掌握了飞机的方向。随后,我认出了那堆黑色物体,那是阿根廷的钻石湖。我知道钻石湖底部呈漏斗型,其中一侧是迈坡火山,海拔高达六千九百米。虽然当时我已经从云层中逃了出来,可是旋涡般的大雪依然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决定在三十米的高度,绕着钻石湖盘旋,直到燃油用完为止。折腾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着陆了。当我走出飞机的那一刻,风暴立即把我掀翻在地。我才站起来,它又将我吹倒。于是我只能爬到刻度表下,把自己用运输用的邮包裹起来,就这样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一直等到风暴结束。” “风暴过去以后,我开始步行,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纪尧姆,你知道当我们重新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吗?你虽然一切正常,可是看起来如此干涩、瘦弱,好像一个小老头!那天晚上,我驾着飞机带你回门多萨的时候,你身上盖着的毛毯,像是一层包裹着你的药膏。然而,它却无法令你痊愈。你浑身酸痛的身体令你筋疲力尽,你不停地翻过来转过去,始终无法入睡。你的身体既没有忘记那些岩石,也没有抛开那些风雪。它们在继续纠缠你。我凝视着你发黑的脸孔,它肿胀着,好像一只腐烂的水果。你很丑,惨不忍睹。你几乎丧失了干这一行不可缺少的美好的工具:你的手看起来如此的愚笨。而当你为了能顺畅地呼吸而坐到床边上时,两条下垂的双腿好像死去了一般。这场旅途对你来说,似乎还没有结束。当你试图靠着枕头寻找丧失已久的平静时,一幅幅画面又朝着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在你的脑海里列着队,你只能一次又一次,与那些顽强的敌人斗争着。 我替你倒上一杯草本茶。 “喝了它!” “最让我吃惊的是……你知道……” 好像一个获得胜利的拳击手,你满脸伤痕地回忆着那场奇异的旅途。你用一块一块的记忆碎片,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在你的讲述中,我仿佛看见你如何徒手攀登在四千五百米高的山川上,行走在垂直的岩壁上,没有冰镐,没有绳索,没有食物。冰雪中你的脚、膝盖、双手,鲜血直流。一点一点地被掏空热血、力量和理智,你带着蚂蚁般的固执,继续前进着。如何绕过脚下的层层阻碍,摔倒了以后再爬起来,历尽千险爬上陡坡,却发现脚下面对的是一片深渊。你不敢给自己任何的休息,因为怕自己再也无法从那积雪堆成的床上爬起来。 滑倒了以后,必须在第一时间站起来,因为严寒正分分秒秒地吞噬着你,让你变成一块化石。只要多停留那么一分钟,你就不得不动用正在死去的肌肉,千辛万苦地只为了站起来。 你抵御着各种可怕的诱惑。“在大雪里,”你对我说,“我们失去了对话的本能。两天、三天、四天的步行以后,所有你期盼得到的,就是睡眠。可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知道我还活着,如果她知道我还在继续行走着,同伴们相信我,我能继续走下去。如果我现在停下来,我就是个浑蛋。’” 为了让自己一天比一天肿胀的脚好继续行走,你不得不每天用小刀在鞋子上划开一个口子。 “从第二天开始,我最大的任务,就是阻止自己思考。为了能够继续行走,我必须停止胡思乱想。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它像一个涡轮机一样,不停地旋转。我用电影和读过的书的画面来填满自己的脑袋,可是,用不了多久,眼前出现的,又是自己在绝望中的那一幕。于是我就在脑海里搜索其他的回忆……” 然而终于有一次,在滑倒以后,你胸口朝着地面,拒绝再爬起来了。好像一个耗尽了所有激情的拳击手,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直到裁判数到十。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既然没有了希望,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这殉教般的折磨?”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获得平静,再没有岩石,没有积雪,也没有彻骨的寒冰。当你的眼皮闭上的那一刻,疼痛与坠落,灼伤的肌肉与不堪一击的生命重担,统统在瞬间消失了。你品尝着毒药般的寒冷,它像吗啡一样,温存得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你的生命好像找到了避风港,某些柔软、珍贵的东西蜷缩在你身边,包裹着你。意识正在渐渐地脱离你满是创伤的身体。 你的谨慎开始消失了。我们的呼唤,也已经无法再触及你。或者说,对你已经显得好似梦中的回响一般模糊遥远。你在不经意间,滑入了一个对你来说如此温柔美丽的世界。你无须努力,就能品尝到大地中无限的乐趣。纪尧姆,那一刻,你吝啬地拒绝了我们希望你回到我们中间的请求。 睡梦中,悔恨混合着具体的细节,猛然出现在你意识的最深处。“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保险能让她不至于陷入苦难,但是,那保险……” 在这种失踪的情况下,必须等待四年,才能得到正式死亡的宣判。这个细节犹如闪电一般穿过你的脑海,顿时抹去了其他所有的画面。然后你的身体,正面朝着地面,贴在一片积雪的斜坡上…… 你这一站起来,就又继续行走了三天两夜。 当时你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能走远了: “我猜想,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征兆。比如,我每走两个钟头,就不得不停下来,把鞋子再割开些,把脚上的雪擦掉,或者让自己的心脏休息片刻。最后那几天,我开始丧失记忆。我发现自己不停地在遗失各种物件。第一次是我的手套,我把它放在面前,结果在出发前却忘记把它带上。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没有了手套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接下来是我的手表,小刀,指南针。每停下来一次,我就变得越发的潦倒……” “能拯救我的,就是继续往前走一步。继续走一步。那不断重新开始的一步。” “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这是我所听见过的最高贵的话。它将人摆在超越任何阶级的位置,它给予人特殊的尊严与骄傲。这么多年来,它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你终于睡着了。在饱经抽打与折磨的身体下,你的意识安静地躺下了。然而明天,它又将在你醒来时,再次引领着你,左右着你。身体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个仆人。而属于这工具的骄傲,纪尧姆,你一样擅长描绘它: “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我行走了三天以后……我心脏的跳动开始变得非常微弱……我沿着近乎垂直的山坡爬行,身边就是万丈悬崖,我不得不一边爬一边用手挖洞,好让自己的双手有所支撑。可是这个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脏失灵了。它似乎犹豫着,歪歪扭扭地敲打着。当我感觉到,它多犹豫了一秒钟的时候,我停下来。我听着自己的心跳。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好像自己的心被挂在高空中悬荡着。我跟它说:‘加油,再使点劲,你得继续跳下去……’要知道,它是一颗多么顽强的心!它继续犹豫着,然后又重新出发……实在是为它感到自豪!” 门多萨的这间卧室里,我看着熟睡中的纪尧姆。我想,“假如我们赞美他的勇气,纪尧姆一定会冲着我们耸耸肩膀。可是如果我们赞美他的谦逊,那一样是在欺骗他。他所拥有的,是超乎这些普通优点之外的更高贵的品质。他用耸耸肩膀来回答我们的褒扬,那是因为他有过人的智慧。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对挑战本身,恐惧就消失了。令人恐惧的,恰恰是对一切的未知。当我们清晰地审视着这一切时,我们就会发现,纪尧姆的勇气首先来自他的正直与诚恳。” 他的伟大,在于他的责任感。对自己、对飞机,对他的同伴们的希冀的责任感。他知道他的手中,握着同伴们的痛苦与欢乐。他明了自己对其他活着的人蕴涵的所有意义。他也同样看到了,他的这份职业,对未来的进步所贡献的一切。 他与所有这个世界上伟大的生命一样,愿意用自己的枝叶去覆盖那庞大的水平线。人与其他所有生命的区别,在于他的责任感。在于他面对并非缘起于他的苦难时所表现出的羞愧。当同伴取得胜利时,他所体会到的骄傲。当他在脚下摆放下一块石头时,他感觉到这个手势,也许正在为世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有人将这样的人与斗牛士或者那些顽主混淆在一起。他们吹嘘着,这些人是如何鄙视死亡。然而我却嘲笑鄙视死亡的人们。假如他们从未考虑过,那维系着你我无法割断的属于每个人的责任,那么,或许是因为他们智识的匮乏的,或许来自年少的轻狂。我曾经认识一个剥夺了自己生命的年轻人。我不记得是出于爱情的忧伤,还是文学的失败,他对着自己的胸膛射了一枪。我只记得,面对着那张苍白的脸,我看不到任何的高贵,只有无尽的懦弱与不堪。在这张好看的面孔后,在这个男人的头脑里,一定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最多,有那么几张年轻愚蠢的女孩子的面容。 面对着这轻薄的命运,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死去的人。那是一个园丁。他曾经对我说:“您知道吗,有的时候我铲土铲得浑身是汗。我的关节炎让我的腿疼得难以忍受,我每天都不得不与它斗争着。但我还是要铲土!铲土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当我铲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如果我不干活,谁会来修剪我的树木?”他热爱他的树木,他的土地和他的世界。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慷慨而伟大的人!他和纪尧姆一样,用生命的名义,与死亡进行着搏斗。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三章 飞机 单纯的物质上的斗争所取得的进步,并不能解决人生存本身要面对的终极问题。机器也好,飞机也好,都只是一种工具,如同农民耕种时使用的犁。 纪尧姆,当你日夜监控着气压表,试图通过陀螺仪找寻到空中的平衡,分秒倾听着引擎的呼吸,肩头被重达十五吨的金属压迫着时,你所经历的,其实是人类面对的某些终极与永恒的问题。也就是在那一刻,你拥有了与山里人一样的高贵气质。和一个诗人一样,你懂得欣赏黎明到来时的非凡魅力。在黑暗腐败的夜色中,你如此热切地渴望这束苍白的光线,能将东方暗沉的大地点亮。这奇迹般的喷泉,曾经多少次在你面前缓慢而悠闲地倾泻喷洒,拯救了你即将死去的身体与心灵。 你虽然掌握着飞机所有的技术操作,但这并没有把你变成一个单纯的技术员。我常常觉得,那些对技术发展之所以会心存恐惧的人,是因为他们混淆了目的与手段的区别。单纯的物质上的斗争所取得的进步,并不能解决人生存本身要面对的终极问题。机器也好,飞机也好,都只是一种工具,如同农民耕种时使用的犁。 如果人们以为机器的发展正在损坏着人本身,也许那是因为,在面对如此迅速地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技术革新面前,我们丧失了客观审视这一切所必须具备的相对性。这一百年的技术发展,与人类一万年的漫长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们才刚刚栖身在这片风景中,我们选择要住下来的房子,甚至都还没有完全建造完毕。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改变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工作的条件,生活的习惯。即使是人内心最隐秘的那个角落,也同样在经历着猛烈的冲撞。分别、离散、距离、相聚,所有的这些词汇仍然保留着它们最初的面目,只是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却已经不同于往昔了。我们依然固执地使用昔日的词汇与语言,来解释阐述今天的世界。过去似乎总是显得更美好,因为它所讲述的涵盖的一切,都是我们早已熟悉了的语境。 每一次技术的进步,都将我们推向自己所熟悉的环境以外。我们好像不停地在迁徙着的民族,始终都还未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祖国。 我们如同那些蛮族部落,被崭新的玩具吸引着,痴迷着。一程又一程的空中飞行,除了追求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快的纪录,再没有其他的意义。我们似乎是忘记了,究竟为了什么让飞机翱翔在天空中。飞行本身这个行动,暂时地取代了它最初的目的。如同出征打仗的将军,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占领那片土地。士兵们鄙视被他们征服的人民,可是这场侵略的最终目的,不正是建立与统治一个新的国度?在一切的技术进步中,我们用人力搭建铁路,创造工厂,挖掘石油。我们是否有些忘记了,这所有的建设,最初都是为了服务于人?这场战斗中,我们不知不觉地,采用了与士兵们同样的逻辑。只是,在夺取了土地以后,现在到了建立与管理这个国度的时候了。我们要把这座没有身份的房屋,交还给那些活着的人。真理对于某些人来说,矗立在不断地开垦、建造、占领中。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它隐藏在停留与栖息中。 我们的房子也许会慢慢地,被建造得越来越人性化。机器的角色,则会随着它自身的不断完善,而变得越来越模糊。人类所做的所有工业化的努力,各种计算,彻夜地审视着图纸,似乎都是为了寻找到一种简单明了的符号。好像几代人不断地实验与寻找的,只是让穹隆、船头和机身,用一种最简单纯粹的,形似胸脯或肩膀的线条在图纸上呈现出来。工程师、绘图员、统计员们的工作,似乎就是为了让所有的衔接处都变得更为流畅,让机翼再没有与机身脱离的可能性。精美自然的外表,所有的细节好像一首诗歌一般,生动地组合在一起,成为研究与计算的终极目标。当图纸上再没有任何细节可以删除时,就是抵达完美这一境界了。机器在其进化中,只会显出越来越简单的面孔。 当科学创造的发明性探索性不再被人们注意时,也就是它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机械器材其“机械”的外表正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它光滑如鹅卵石般的外貌。在使用它的时候,你甚至都忽略了它的存在。 不久以前,人们还习惯于同构造复杂的工厂打交道。而今天,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某一个引擎此时正在运转着。它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就是像心脏一样的跳动。而你我,早已对自己的心脏习以为常,不再关注于它的搏动了。当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工具本身时,它便通过工具,让我们同园丁、航海家和诗人所共有的某种气质相聚相汇。 飞行员将从水面跃起,进入天水相连处。当引擎转动,发出铜锣似的巨响时,他能通过被震动的腰间,感觉到自己的工作即将开始。他感觉到飞机在水上一秒一秒地在积聚着速度。他感觉到十五吨重的机身正准备着,冲上天空。飞行员把双手压在方向盘上,一种来自上天的力量在他手心里滋长着。当这股力量成熟时,他灵巧地移动着双手,于是飞行员将飞机与水面分离,滑进了蔚蓝的天空中。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四章 飞机与地球 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 第一节 飞机不仅仅是一种机械设备,它还是一种分析仪器。这种仪器让我们终于能有机会去探索地球的真面目。几千年来,我们一直被道路欺骗着。人也好像一个君主,他希望一路探访他的臣民们,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认同他的统治。可是围绕在君主身边的奉承者们,则欺骗着君王。他们在他的旅途中摆上天下大吉的布景,请来歌功颂德的舞者。可怜的君主因此对自己的王国一无所知,他全然料不到那些在广阔的田野中挨饿的老百姓,此时正诅咒着他的命运。 于是,我们就如此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行走着。他绕过贫瘠的土地、岩石、沙漠,始终契合着人的需要,一路上泉水充盈。他引领着山里人从他们的农场走到长满麦子的田野。他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用婚姻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如果那其中有哪一条道路冒险穿越过沙漠,那他在找到绿洲前,则至少要绕二十条弯路。 如同宽容的谎言,我们脚下的道路弯曲缠绕着。一路走来,我们以为遍地是馥郁的土地、果园、草地。长久以来,我们美化着自己的监狱,以为这个星球湿润而温存。 而这些年,我们的视野却在逐渐变得锐利而宽广。因为有了飞机,我们终于找到了引领我们直接抵达目的地的大路。当我们从地面起飞时,我们就已经抛开了蜿蜒穿行在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小路。再没有一路跟随着君主的朝臣们,也无须众多的泉水,我们直接瞄准着遥远的目标。从高空中眺望下去,此时我们看见的,是岩石与沙漠。生命像是荡漾在废墟中的青苔,在某一个角落偶然地盛开着。 我们于是变身为物理学家、生物学家,观察着山谷间如同奇迹般生长的绿色生命。我们终于能够透过飞机的舷窗,将人类放到宇宙的空间,去审视他分析他。我们坐在飞机中,重新阅读着人类的历史。 第二节 飞往麦哲伦海峡的飞行员,通常都会经过南部里奥加耶戈斯上方一个古老的熔岩流。火山灰在地面堆积起来,足足有二十厘米厚。接着你能看见第二个、第三个熔岩流。一路上每两百米就出现一个开口在侧端的火山堆。它们远没有维苏威火山的高大壮观,只是谦逊地躺在平地上,展露着各自榴弹炮一般的脸孔。 今天的这一切,看起来平静有序。但是当这千万座的火山某天喷吐着火舌,用它们扎根在地底的风琴互相呼应着,那场面的奇异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远处更古老的火山已经被金色的草地所覆盖了。有时候你还能看见它们身体里长出了一棵树,好像一朵花怒放在花盆里。夕阳独特的光芒下,平原闪耀着令人艳羡的色彩。一只野兔越过,一只鸟儿飞过,生命在这片新土地上,留下他们的足迹。 在抵达蓬塔阿雷纳斯以前,最后一群火山堆露出了它们的面孔。一片栖息在绿草地上的火山,它们将从此沉浸在温柔与顺从中。每一条裂缝都被柔软的亚麻覆盖着,土地是平整的,山坡也没有了昔日的陡峭,它们早已遗忘了自己的过去。这片青草抹去了曾经的阴暗危险。 这就是世界上最南面的城市,环绕在南极的冰川与熔岩流之间。当你距离黑色的熔岩流如此近的时候,你便会感叹人类在这里的存在是一个奇迹。那是一种奇妙的相遇!我们不知道如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群过客,来到这片神秘的花园。 我在夜晚的温柔中着陆了。蓬塔阿雷纳斯!背靠着一座喷泉,我看着街上年轻的女孩们。离她们优美的身姿如此地近,我越发感觉到人类的神秘。这个世界上,生命与生命的融合是如此地容易,花朵即使在风中也能同其他的花朵相聚,连天鹅们都彼此相识,只有人,时时刻刻搭建着属于人类的孤独。 心灵将人与人阻隔得多么遥远!一个被梦幻侵占的少女,我如何才能走近她?年轻的女孩低垂着双眼,在心里对自己微笑着,步伐缓慢地向家里走去。她是不是已经满怀着可爱的谎言?她可以用情人的声音、思想来建立一个属于她的王国。从此以后,这个国度以外的一切地方,对她来说就都是蛮族夷邦了。她好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封闭在她的秘密与习惯中,把自己锁在歌唱般记忆的回声中。 蓬塔阿雷纳斯!我背靠着喷泉,一群老妇人在我面前走过。她们的穿着举止,让人一眼就能辨别出,这是些给人当仆人的女人。一个小孩裸露着脖子,无声地哭泣着。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小孩。我对于面前所有的这些人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永远也无法走入属于他们的王国。 友谊、爱恨、欢愉,这一切人类的游戏都是在一片如何脆弱而单薄的布景下上演!在一片熔岩流依然温热的土地上,明天也许即将受到冰雪与风沙的侵袭,究竟是什么让人类相信,长久与永恒是有可能存在的?人类的文明如同一层脆弱的镀金层,一座火山,一片大海,或者是一场风沙,都能将它从此抹去。 这个城市似乎是矗立在一片坚实富饶的土地上,好像绿草青葱的博塞4。人们忘记了,在这里和在地球上其他任何角落上一样,生命的存在是一种奇迹与奢侈。人的脚下永远也不存在永远坚固的土地。在距离蓬塔阿雷纳斯十公里距离的地方,有一个池塘。它被矮小的树木包围着,谦卑得好似一个院子里的小水塘。而这个不起眼的池塘,却时时刻刻在经受着海潮的冲击。在它日夜平静的呼吸下,芦苇在它身边荡漾,小孩们嬉戏着,它服从着一种人眼看不见的强大力量。静谧的冰川下,平和的水面下,它承受着来自月亮能量对它的影响与掌控。海水的波浪在那片黑色实体深处运动着。绿草与花朵下,海水无声地翻腾前行着。这个只有一百米宽的小池塘里,跳动着的是大海的脉搏。 第三节 我们居住在一个游荡的星球上。凭借着飞机,我们终于能看清楚,它究竟来自何方。一个小小的池塘与月亮之间的关联,揭示出这个星球上某些隐秘的线索。我还知道其他神秘的迹象。 当我们远远地,飞行在朱比角与西斯内罗之间,你可以看见众多呈圆柱形的高原。它们的宽度从几百米到三十多公里不等,高度却惊人的一致,在大概将近三百米左右。除了高度一致,它们还拥有几乎相同的外表,连悬崖的形状都大同小异,如同埋藏在沙子底下神庙的柱子。这些圆柱形的高原昭示着人们,这里曾经是一片连接在一起的宽广的高地。 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班刚刚开通的那几年,因为当时器材耐用度不高,以及其他故障和各种救援问题,令我们常常不得不临时选择一个地方降落。但当地的沙地却又是充满了欺骗性的。你以为它是牢固的,实际上它却带着你下沉淹没。至于那些看似表面坚硬如沥青的旧时盐矿,它们通常在你的脚下显得很坚硬,却常常在轮胎的重量下不堪重负。那层白色的盐顿时破裂,露出恶臭的黑色沼泽。所以当条件允许时,我们会选择在高原上着陆。它们光滑的表面下是不会隐藏任何陷阱的。 这种安全的保障来自它表面那层粗大的沙粒,那是一堆由细小的贝壳堆积起来的巨大沙堆。高原完整的表面下,这些沙粒在内部分割成碎片,再堆积起来。山川最底层最陈旧的堆积物,已经形成一层纯粹的石灰岩。 雷内与塞尔被异教徒俘虏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为了让摩尔人使者替我们传口信,我在他们出没的栖身处着陆。在使者离开前,我和他一起寻找这片高地的下山路。而每一个方向的道路,都将我们带到垂直的悬崖边。没有任何机会从这里走出去。 然而,在重新起飞寻找其他的落脚点前,我却停留在那里不愿离去。我体验着一种有点幼稚的喜悦,因为此时的我,正踏在一片既没有野兽也没有人类触及过的土地上。摩尔人还从来没有征服过这片城堡,欧洲人也还未探索过这一土地。我大步行走在纯净的沙粒上,我是第一个让它们流动的人。这片金色的如同贝壳的灰尘,我是第一个打破属于它们寂静的人。这片如极地般静谧的沙滩,还从未有一株绿草的踪影,我却如同一颗随风飘落的种子,成了第一个见证人。 天空中一颗星星闪耀着,我凝视着它。我想,这片白色的纯净,在几千几万年中,只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群星。忽然我的心紧紧地抽紧了。我看见离我十五、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颗黑色的石头。 在这片一百米厚的贝壳堆形成的巨大的沙堆上,排除了任何石头存在的可能性。深深的地底下,也许某处正躺着些火石。然而在这片光滑崭新的沙堆表面,这块黑色的石头是以何种奇迹般的力量跳跃上来的?我捡起石头,是一块如拳头般大小的黑色石子,重如金属,形状好像人的眼泪。 面对着苹果树铺展开的台布,落入它怀中的只有树上的苹果。面对着星空的沙滩,它所能揽入怀中的,一定是来自天空中星辰的沙粒。还从来没有哪一块陨石,用如此直白的方式向人讲述着它的来历。 我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这棵神秘的苹果树。我想,从那上面一定还掉下过其他的果实。并且,我还一定能在它落下的起始点找到它。因为这千万年来,没有任何的事物打搅过它们的存在。于是我立即开始了搜寻。 果然,每一百公顷,我就找到一块类似的石头。它们都拥有相同的黑钻石般的坚硬外表。就这样,从飞机量雨计的高处,我见证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流星雨…… 第四节 最让人着迷的,是站在这行星浑圆的背脊上,在星空与沙堆间,此刻一个男人的意识正存在着闪烁着。在一堆矿物质堆起的高原上,一个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我,恰恰记得那样一个梦…… 同样是一次被困沙海的经历,我当时正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月光下金色的丘陵闪动着它们明亮的山谷的身形,而山谷巨大的阴影,又与光亮仅一线之隔。在黑影与月亮共存的沙漠上,笼罩着一种陷阱般的寂静。而我,就在其中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时,只看见头顶上黑黢黢的天空。我当时躺在山顶,交叉着双臂,面对着群星。我不明白自己面对的这片黑暗究竟是什么,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没有屋顶的笼罩,没有树枝能让我抓牢,我觉得自己被连根拔起一般,即将坠入茫茫黑暗中。 然而令我恐惧的坠落却没有发生。从脖子到脚跟,我发现自己原来紧紧贴着大地。将自己的体重交付予土地,令我顿时如释重负。拥有重心的感觉就好像爱情,让人充满了归属感。 大地贴着我的背,支撑着我,将我轻轻地托起,牵引着我走入头顶上的那片黑暗。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力量挤压着,贴在一颗星体上。我品尝着这种力量,体味着宇宙中的孤独与安宁。 我确定自己是被某种力量运载着,如果此时地下发出器材调整的声音,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吃惊。老帆船倾斜时发出的响声,长远而苦涩。而脚下厚重的土地里,依然是一片寂静。压在我肩头的力量,也正在平和地渐渐消失。 我冥想着此时自己的生存状态。迷失在沙漠中,面对着沙漠与星辰,离我所习惯的一切无比遥远。如果明天摩尔人不杀我了,如果没有那么一架飞机寻找到我的踪影,那么重回那个属于我的世界,将不知道需要多少天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的时间。此时的我,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风沙与星辰中的凡人,呼吸着天地间的温柔…… 突然,各种梦境占据着我的心神。 它们悄无声息,好像地下的泉水,温存地侵占着我。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画面,只有一种充满友谊的存在,悄悄地在靠近我。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的意志涣散地跟随着记忆奔跑。 那是一个布满了黑色冷杉与椴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幢我喜欢的房子。它离得我多远并不重要,因为此时它终归无法温暖我的身体。不如就让它留在梦幻里,陪伴我度过这个孤单的夜晚。此时的我,已不再是那具躺在沙滩上的身体。我朝着房子走去。我是它的小孩,填满着关于它的记忆与气味。我闻到前厅新鲜的空气,房子里生气勃勃的声音。连池塘里青蛙的歌声,都飞越了千万里,来到此地与我相会。我需要千百种的坐标来辨识自己,让我看清楚沙漠究竟带给这片土地何种寂寞,这寂寞带来的其他万千种沉寂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是躺在星辰与沙子之间。我看见了房子里庄严的大橱。它们虚掩着,露出摆放在里面如同雪片般的床单。年老的女管家,好像一只老鼠般地在房间里来回跑着。她似乎永远都在围绕着那些床单转,把它们开,再叠好,计算着数量,然后不时地喊着“啊!我的上帝,这实在是太不幸了。”当她发现任何有可能威胁这幢房子永恒存在的缺失时,她立即飞奔着赶来修补。无论是祭台上用的纬纱,还是三桅帆船上的船帆,任何的瑕疵她都决不放过。 对了,我是应该专门写这么一页,关于你,我的老管家。在我刚刚开始飞行生涯的时候,每次回到家里,总是看见你手拿着针线,穿着长到膝盖的长袍。你每一年都比前一年多了些皱纹,也更加苍白。你的双手总是在准备着平整而没有褶皱的给我们睡觉用的床单,用来铺在餐桌上没有针脚的白桌布,还有节日里用来装点的水晶。我来到你整理衣服床单的房间看你,坐在你的对面。我向你讲述自己的生死经历,企图感动你,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你说,你没有变。孩童时的我,常常弄破自己的衬衫。“哦,这实在是太不幸了!”有的时候,我的膝盖擦破了皮。于是我回到家,让你给我上药,好像今天晚上一样。只是,我的老管家,如今的我,不再是从公园深处跑回家了。我是从世界的另一端,带着辛辣的孤独的滋味,沙漠中旋转的狂风,和热带耀眼的月光,回到了你的身边。你对我说,当然,男孩子喜欢四处乱跑,摔断了骨头还以为自己厉害无比。不是的,不是的老管家,我早就已经走出家门口的小公园了!如果你能明白,那些树荫是多么地渺小!和花岗岩、原始森林、沼泽地比起来,它们是多么地不起眼。你可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如果有人看见你,他们会立即举起自己的卡宾枪向你射击?你可知道,有那么一片沙漠,即使没有床和床单,夜里寒冷如冰,人们也就在那里就地睡下…… “啊!野蛮人。”你说。 老管家对于她的世界的信仰,如同一个修女对教廷的信仰一样坚固难以动摇。我感叹着她谦卑的命运,将她引领着走入这条既没有视野又没有声音的路途…… 然而这个撒哈拉之夜,躺在风沙与星辰间,却让我明白,我对老管家有失公正。 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被那奇怪的力量与大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刻,另一种力量把我带回最真实的自我。我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将我拉向曾经影响着我的人生的种种。我的梦比沙丘和月亮还要清晰。是的,一幢房子的美妙不在于它能给予你温暖,给你一个躲避的屋檐;也不在于它拥有的保护你的墙壁;而在于它在不知不觉中,在点滴岁月中,慢慢地累积、存储在你心中的温柔。因为它的存在,令你心底深处那片黑暗沉重底下,有一天会一点一点地流淌出如同泉水般的,梦……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五章 绿洲 于是她们把自己如同绽放在野地中的花园一般的心灵,交付予他。只是他爱的,却是那精雕细琢的人造公园。 讲了那么多关于沙漠的一切,我想向你描绘一下绿洲的面貌。它并不是一片被撒哈拉包围的青葱土地,而是另一场飞行的奇迹,将你带入一次神秘的邂逅。你是一个学习生物学的大学生。你坐在舷窗后,远离着人群的喧嚣,无动于衷地望着矗立在平原上的城市。它们的道路一路通向星空,而养育着它们的,是如同血管一般的田野的精华。气压表上的指针震动了一下,这片绿色的布料近在眼前。你于是变成一个沉睡的公园中这片草地的俘虏。 有时候,距离并不能确切地衡量出事物的远近。花园里的一堵墙锁住的秘密,往往比遥远的中国威严耸立的城墙还要多。一个小女孩藏在寂静与沉默中的灵魂,也许比撒哈拉的绿洲和厚厚的沙漠对它的保护还要严密。 我将向你们讲述,我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的某一次短暂停留。那是在离阿根廷康科迪亚不远的地方。这样的故事,其实是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因为神秘无处不在。 我在一片田野上着陆。我并不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一场如同童话故事般的奇遇。我驾驶着一辆陈旧的福特车,接待我的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家庭。 “您可以在这里过夜……” 开到路口转弯处的时候,明亮的月光下,显出几棵大树的身形。而树的后面,隐藏着一幢奇异的房子。它矮小而壮实,几乎如同一座城堡。当你一旦跨过它的门廊,这传奇般的城堡立即给你一种安全感,好像走入了一座深深的修道院。 接着从房子里走出两个年轻的女孩。她们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我,好像两个士兵,守卫着她们的王国,禁止陌生人的进入。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撅了撅嘴,用绿色的长棍敲打了一下地面。在用这种奇怪的方式介绍完自己后,她们一声不响地向我伸出手,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好奇的充满挑战的意味,然后在我面前消失了。 这一幕让我觉得有趣又充满魅力。它简单、静谧又欲言又止,好像一个秘密的序幕。 “哦!她们有点未开化,是不是?”女孩们的父亲对我说。 我跟着他走进了这幢房子。 我一直喜欢巴拉圭城市里的石子路上,充满嘲笑意味的青草。它们来自人们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原始森林。它们时刻观察着,人群是否依然牵挂着城市,推搡挤压这些石板路的时机是否已经来临。我喜欢这种形式的破坏损害,它们表达的是一种巨大的财富。而在这幢房子里,我却彻底地沉醉了。 因为一切都以一种赏心悦目的方式呈现着它破损的面目。苍老的树木上覆盖着的青苔;属于情侣们的木头长凳上,留下的一代代人在上面倚靠的痕迹;被腐蚀的木板与窗户,破碎的椅子。如果说这里的主人不常常修葺它们,却看得出他常常来此打扫。所有的物件都干净明亮,没有丝毫的灰尘。 客厅好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裂开的墙壁,被撕裂的吊顶,而我却喜爱这所有一切散发出的陈旧气息。脚下的地板虽然摇晃着如同跳板,却依旧被光鲜地打上了蜡。这是一幢奇特的房子,虽然陈旧不堪,却丝毫不给人留下缺乏管理与养护的印象。恰恰相反,它的陈旧里透露出一种满怀尊重的情感。每一个年头的逝去,也许都给它增添着无法形容的魅力,令它的面孔变得越发复杂丰富。当我穿过客厅,将要走入饭厅的时候,主人提醒着我: “小心!” 是我脚下的一个洞。这个洞足以卡住我的双腿,骨折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个洞的存在,却不是任何人的错误:它是时间的杰作。它以一副君主般的面容神态,鄙视着所有的借口。主人既没有对我说:“我们会把所有的这些洞都填上,我们不缺钱,但是……”他也没有对我说:“这幢房子我们租给了市政府三十年,应该由他们进行维修……”更何况,这也确是事实。房子的主人不屑于这样或者那样的解释,这种自如令我喜欢。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哦!房子有点损坏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如此的轻松,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因为房子的破损而感到悲伤。你能想象一队泥水匠、木匠、油漆工,在这幢房子里摊开他们的各种工具,把房子从里到外地进行修整,八天以后,当你重新走进房子的时候,发现它面目全非,好像你从来没见过它一样?一栋毫无秘密、没有隐蔽的角落、脚下没有陷阱的房子,与市政厅的客厅又有什么区别? 那两个年轻的女孩,自然是消失在这幢魔术般的房子里了。当客厅已经拥有储藏室一般的丰富与神秘,我实在很难想象,储藏室会是什么样子。这房子里任何一个虚掩的壁橱,一定都堆满了一捆捆发黄的信件,那些属于曾祖父的单据与发票。钥匙一定比锁要多得多,于是自然而然地,没有一把老钥匙是与如今还在使用的锁对得上的。派不上用处的钥匙让人想起房子里的地下室,埋起来的箱子,和一堆一堆的金路易。 “我们准备用餐吧,您说呢?” 所有的人坐到餐桌边。我呼吸着传递在房间里的如同旧时图书馆般的气味。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香水比得上这股味道。我尤其喜爱那些沉重的大台灯,我想起童年时,它们在墙壁上留下的斑驳美妙的影子。 两个年轻的女孩,此刻又再次神秘地出现在我面前。她们依然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她们一定刚刚喂完她们的狗和鸟儿,打开房间的窗户,尽情地品尝着夜晚清风中,植物散发出的气味。她们抖开摆在面前的餐巾,用眼角谨慎地打量着我,思忖着是不是要把我和她们的宠物们放到一起。她们有一只美洲蜥蜴,一只獾,一只狐狸,一只猴子,还有很多蜜蜂。所有这些小动物都生活在一起,相安无事,组成一个人间天堂。而她们两个,则统领着所有这些生命,用她们迷人的小手喂养它们,给它们喝水,还给它们讲故事。无论獾还是蜂蜜,它们都认真听着故事。 我等待着这两个小女孩用她们细致而充满批判精神的判断力,对眼前这个男客人,做出快捷、秘密却又是决定性的评判。小的时候,我的两个姐妹,总是会给第一次出现在家里餐桌上的客人打分。当谈话声落下,一片沉寂中,忽然响起一句“十一分”。能体会到这其中无穷乐趣的,只有我和我的姐妹们。 这童年时的经验让我有点不知所措。面前两个如此警觉的“法官”,更是令我觉得尴尬。这两个法官能分辨出哪些动物是天真,哪些是假装单纯。她们能从狐狸的脚步里揣测出它今天的心情。她们对它内心的步伐了如指掌。 我喜欢她们锐利的眼神和纯真的灵魂,可是我真希望她们能换个游戏玩。害怕她们嘴里要吐出的是那个“十一分”,我给她们递盐、倒酒,不时地献着殷勤。可是当我与她们的眼神交汇的时候,我明白法官温顺而庄严的评判,是你永远不可能收买的。 奉承对她们来说是无用的,因为她们不懂得什么是虚荣。我也不准备向她们讲述我的职业,来抬高自己在她们眼里的身份。因为把自己抬到与梧桐树枝叶一样高的位置,只为了看看鸟巢里的小鸟是否长出了羽毛,向朋友问一句好,这多少是颇为鲁莽的行为。 两个安静的小仙女继续用她们的眼睛追踪着我。每当我同她们闪动的眼神相遇时,我就立即停下来不说话了。这片寂静中,地板下响起一阵窸窣声,片刻后就消失了。我充满好奇地抬起眼睛望着她们。在对我进行了各项测试以后,她们一定是还比较满意。于是年纪较大的一个,一边用她年轻的牙齿咬着面包,一边天真地对我说: “那是蛇。” 她看起来对自己的解释非常满意,好像这个说明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不太愚蠢的人来说,都应该已经足够了。她的妹妹看着我,似乎是在等着看我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然后她们两个一起把她们温柔天真的脸庞面向面前的盘子。 “啊!是蛇……” 我当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穿梭在我双腿间,环绕在我的脚踝边的,原来是蛇…… 我继续微笑着。我微笑是因为这幢房子,每一秒都带给我新的惊喜。她们一定是明白了我在想些什么,于是年长的那个对我说: “它们在桌子底下的一个洞里有个窝。” “晚上十点左右,它们就离开了。”另外一个补充道。 轮到我定睛观察她们了。她们细腻的皮肤,平静的脸孔下荡漾着的无声的笑容。我欣赏着这种王者般的气质…… 这一切如今对我来说,都已经如此的遥远。两个小仙女变成什么样子了?也许她们已经结婚了。从小女孩到女人的转变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情。她们在各自的新房子里做什么?那些曾经令她们疯狂痴迷的植物与蛇又在何方?总有那么一天,女性的种种会在她们小女孩的身体里,一夜之间觉醒。这个时候,一个傻瓜会走进她们的生命。有生以来第一次,那双聪慧敏锐的眼睛迷失了方向。傻瓜只要向她们吟诵一句诗歌,她们便将他当做诗人。她们以为,他能欣赏布满了洞的地板的魅力,她们以为他也会喜欢那些獾。于是她们像相信那些游走在脚下的蛇一样的,信任这个傻瓜。于是她们把自己如同绽放在野地中的花丛一般纯洁美丽的心灵,交付予他。只是他爱的,却是那精雕细琢的人造公园。从此以后,傻瓜牵着昔日公主的手,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奴隶。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六章 在沙漠中 只是他依然记得撒哈拉每一个沙堆褶皱处隐藏着的危险;他记得深夜里每一次枕着沙粒,躺在帐篷中的情景;他记得夜晚围绕着篝火,讲述着关于敌人的一切时,那颗跳动的火热的心。那种记忆,就如同品尝大海的滋味。试过一次以后,你终生难以忘却。 第一节 当你成为撒哈拉航线的飞行员,从一个堡垒飞到另一个堡垒,成为沙漠的囚犯的时候,你将连续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与藏在那座老房子里的温存再也无缘。沙漠里是没有绿洲的。花园和年轻的女孩,这些都属于传说。当然,当工作结束了以后,在遥远的地方,也许会有千百个年轻的女孩在等待着我们。当然,她们的獾和她们的书本,耐心地组成了那些美好的灵魂。当然,她们让一切都变得很美丽…… 我了解什么是孤独。三年沙漠的生活,让我尝尽了它的滋味。我们似乎并不怕年轻的生命在这片贫瘠的风景中被损耗消磨,只是远方的世界里,一切都在逐渐苍老逝去。树木上已经果实丰满,土地里也稻谷金黄,女人们越发的美丽。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们开始急切地想要回家…… 对于普通的人来说,时间的流逝常常是难以察觉的。他们生活在一种临时的平静中。然而对于飞行员来说,即使在到达了停靠站以后,我们依然能感觉到推动着我们不断前行的信风。我们好像永远行色匆匆的旅行者,无论是乡间流动的溪水,还是明媚的田野、灵动的村庄,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旅途的脚步。即使停靠的那一站安详惬意,我们仍然被一股轻轻的狂热点燃着,耳中响着飞机的杂音,觉得自己时刻都在路上。我们觉得被思想的风带入某种未知的未来,跟随我们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沙漠中有越来越多的异教徒出没。朱比角的夜晚,一刻钟一刻钟地,好像被时钟上的针切割开来:哨兵们用他们所熟悉的呼喊,互相警戒着。朱比角的西班牙城堡,就以这种方式,抗击着那些不见踪影的异教徒。而我们这些驾驶着飞机的旅人,则倾听着远方越来越近的呼喊。它们好像飞过海面的海鸟,轻拂着翅膀在水面留下点点涟漪。 然而,我们曾经是如此地热爱沙漠。 如果我们不为了它而放弃整个世界,如果我们不愿意走入它的传统、习俗以及它的敌人,我们就永远无法了解它为这个地球上某些人所建立的那个祖国。沙漠中的人们,他们关闭在自己搭建的墙壁中,按照属于他们的规则生活着,沉浸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并觉得欣喜的寂寞中。他们离得如此遥远,没有任何一架飞机能把我们带到他们身边。如果你去参观他的房间,你会发现那里面空旷一片。属于他们的王国,在他们的心中。正因为如此,沙漠并非由沙尘组成,也不是那些带着枪的图瓦雷克人和摩尔人…… 我们接受了游戏的规则。撒哈拉向我们露出了它神秘的脸孔。走进撒哈拉不是为了寻找绿洲,而是要将一座喷泉变成我们的信仰。 第二节 从我的第一次飞行开始,我就已经品尝到了沙漠的滋味。我和里盖勒、纪尧姆一起,被困于努瓦克肖特附近的小堡垒。这个毛里塔尼亚的小停靠站,如同一个遗失在汪洋大海中的小岛,偏远荒芜。一位年老的中士和十五名塞内加尔人一起驻守在此。当他得知我们的到来时,好像是迎来了来自上天的使者。 “啊!能和你们说话实在是太好了……真的,你们不知道这对我的意义!” 我们的出现对他的意义如此重大,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六个月来,你们是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他们每六个月给我供应一次粮食和军需品,来的要么是副长官,要么是队长。” 我们对这一场面非常惊讶。在离达喀尔只有两个小时的地方,活节连杆的突然断裂,让我们不得不临时改变了降落地点。于是我们才出现在这位中士面前。 “来,喝酒,能请你们喝酒我非常高兴!等下次队长来的时候,我就没有能给他喝的了。” 这一幕我已经在另一本书里讲述过,只是那并非一部小说。 他对我们说:“上一次,我连干杯都没能干成……我当时惭愧得很,只能让其他人来接替我。” 和站在你对面的人一起喝一杯,为了这一分钟的到来,他们至少已经等待了六个月。这一个月来,他们打磨着自己的武器,把储藏粮食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几天他们开始感觉到,期待已久的一天即将来临。他们分秒监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期待着阿塔尔小分队抵达时,沙尘飞舞的一刻…… 可是中士没有足够的酒,他们既不能庆祝,也不能干杯。他觉得自己颜面扫地…… “我希望他赶快来到。我等着……” “他在哪里,中士?” 中士用手指着茫茫沙漠: “没有人知道,队长他也许此时在沙漠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个夜晚我们是在堡垒上的露台度过的。我们谈论着天上的星星,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星辰和从飞机上看到的一样完整,只是天空显得更平稳。 在飞机上,当黑夜特别美丽的时候,你常常会沉醉在其中,忘记还有飞机要操纵。于是,机身会一点一点地向左面倾斜过去。当你飞到一个村庄的右下翼时,你还以为自己是在水平位置。可是在沙漠里是没有村庄的踪影的。或者不知不觉地飞到了一支渔船小舰队的上方,只是撒哈拉里也永远没有渔船的出现。于是你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微笑了一下,轻轻地将飞机调整到平直的位置。于是,你又抓住了刚才的那一群星辰,如同村落般密集的星星点点。从城堡的高处望去,却只有一片没有凝固的沙海。星星依然悬挂在空中。中士对我们谈起它们: “我知道应该朝着哪个方向去……那边那颗星星,跟着它一直走到突尼斯市!” “你的家在突尼斯市?” “不是,我表妹的家。” 中士沉默了良久,然后对我们说: “总有一天,我要去突尼斯市。” 也许,跟随着这颗星星一路行走,就能抵达我们梦想的地方。除非,在这场旅途中,一个接着一个干涸的水井,让诗意慢慢地转变为狂乱。于是,星星、表妹和突尼斯城开始混淆在一起。于是浪漫的希望之旅,一点一点地演变成噩梦。 “我曾经向队长要求过,让他准许我去突尼斯市,为了我的表妹。他回答我说……” “他回答你说什么?” “他说,‘表妹们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因为达喀尔比突尼斯近很多,他就把我调到了达喀尔。” “她长得好看吗,你的表妹?” “突尼斯市的那个?当然,她的头发是金色的。” “不是,我说的是达喀尔的那个。” 中士,我们当时一定令你很尴尬。你伤心而忧郁地回答着:“她是一个黑女人……” 中士,撒哈拉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永远朝着你走来的上帝,也是藏在五千公里的沙海后面,一个温柔的金发表妹。 沙漠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是从我们身体里油然生出的,是我们对自己的了解与认识。那天晚上我们同中士一样,爱上了一个表妹和一个队长…… 第三节 努瓦迪布处在没有被当局掌控的领域的边界,并不能算一个城市。努瓦迪布有属于我们航空公司的城堡、仓库和一幢小木屋。尽管军力资源稀少,但是因为被周围无边的沙漠环绕着,令努瓦迪布几乎不可战胜。为了穿越这片沙漠,穆斯林战士常常是还未抵达目标,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水源。然而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北部总有些伊斯兰教徒继续在向着努瓦迪布方向行走过来。每次队长兼当地行政负责人来我们这里喝茶,总会摊开地图,向我们讲述他们的行走路线,好像在讲述一个关于异国公主的传奇。然而他们却从未到达过目的地,好像沙漠中的水源一样,流着流着就慢慢干枯了。当地政府发给我们的手榴弹和子弹,全都在我们脚下的箱子里沉睡着。除了寂静,我们并没有其他的敌人需要抵抗。卢卡,机场的主任,从早到晚地用留声机放着音乐。那歌声离得那么远,用一种半梦半醒的语言讲述着什么,引人生出一种类似饥饿的、没有缘由的感伤。 这天晚上,我们在城堡里与队长共进晚餐。队长领着我们参观他的花园。他收到三箱穿越了四千公里来自法国的泥土。就是在这捧泥土上,长出了三片绿叶。我们像抚摸着珍宝一样,轻轻地触着这几片叶子。队长自豪地对我们说: “这是我的花园。”当卷着黄沙干涩的风吹起时,我们从花园来到了地窖。 我们住在距离城堡一公里远的地方。晚餐结束后,大家在明亮的月色下步行回到住处。月光下的沙漠是玫瑰色的。我们感到自己身处其中的贫乏,但至少沙子的颜色是浪漫美好的。哨兵的一声呼喊顿时又将我们拉回这有点可悲的世界。因为此时有一个穆斯林战士,正在沙漠中前行着,所以任何的脚步声都让撒哈拉如同惊弓之鸟。 哨兵的呼喊掐断了沙漠里一切的声响。 我们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可是,疾病、灾祸、异教徒,有多少危险拦在我们面前!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些秘密狙击手的目标。只有塞内加尔的哨兵,如同先知一般,在警戒着我们。 我们回答着“法国人”,然后在黑色天使前走过。我们觉得呼吸顿时顺畅了。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让人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高贵……它虽然被沙漠远远地阻隔在外,却令人瞬间感到这个世界的变化。沙漠重新变得庄严而沉重。一个正在前进的穆斯林战士,虽然他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却显露着难以形容的神性。 晚上十一点,卢卡从无线电站回来,通知我做好准备,十二点飞往达喀尔。飞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十二点十分,我将载着邮件飞向北方。我站在一面破损的镜子前,仔细地刮着胡子。时不时地,我用海绵擦着自己的脖子。我走到门边,眺望着窗外的黄沙。天气很好,可是风向却变了。我重新走到镜子前,思索着。当风持续往一个方向吹了几个月以后,忽然改变方向,有的时候会对天空产生干扰。我穿上那些可笑的行头:皮带上系着照明灯,还有高度计、铅笔。我找到内里,他将担任我今天飞行中的通信员。他也在刮胡子。我问他:“你还好吗?”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好。可是我却做好了天气会变糟的准备。毫无理由地,我的心抽紧着。 我走出房间,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朗。沙漠中笼罩着一种有秩序的安静。突然,一只绿色的蝴蝶和两只蜻蜓撞到了我的照明灯上。一种沉重的情绪笼罩了我,它也许是一种欢愉,也许是恐惧,它来自我身体里的最深处。有一个人在远方对我诉说着宣布着些什么。风完全改变了方向,空气是清凉的,而我却收到了一个警报。风和沙都没有给我任何的暗示,跟我说话的,是那两只蜻蜓,还有一只绿蝴蝶。 我爬上一堆沙丘,面向东方坐了下来。如果我是正确的,那它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临了。蜻蜓在距离绿洲几百公里的内陆寻找些什么? 被推上海滩的船只的碎片,告诉人们飓风正肆虐于海洋的深处。而这些昆虫告诉我的,是远处一场沙尘暴正在向前行走着。一场朝东的风暴,将棕榈树上的蜻蜓们赶到了此地。风暴的泡沫已经触摸到了我。那是无比庄严的一次接触,它是一个证明,一个沉重的威胁。它只是对着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好像浪花对着最后的警戒线温柔地抚摸着。我身后二十米的地方,还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但是我知道,几秒钟以后,撒哈拉将会轻轻吐出它的第二次呼吸。三分钟以后,我们的仓库将被吹得东倒西歪。十分钟以后,黄沙将填满了天空。当我们起飞的时候,我们将面临的是沙漠中疯狂的火焰。 而这一切却不是令我感动的原因。让我充满了近乎原始的欢喜的,是我居然听懂了那似是而非的语言,像一个野蛮人一样闻到了特殊的气味。我在愤怒地拍打着的蜻蜓翅膀上读懂了关于未来低声的预言。 第四节 我们和那些未被降伏的摩尔人始终有着联系。他们来自某一片不允许我们踏上的土地的深处。有时候,他们会出现在朱比角或者西斯内罗的城堡,只为了买些甜面包或者茶叶,然后又消失在一片神秘中。我们尝试着驯服他们中的一些人。 有时我们遇上的是几个在当地部落中很有影响的首领。在经过航线负责人的同意以后,我们将他们带上飞机,让他们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熄灭他们心中无名的傲慢之火。因为在他们杀害犯人时,常常并非出于仇恨,而是出于蔑视。当他们在城堡附近和我们相遇时,他们连辱骂我们都不屑,只是转过身去,往地上吐口水。这种骄傲完全出于他们对自身强大力量的一种错觉。他们中曾经有多少人向我重复着:“法国人,你们运气好,因为从这里到你们的国家得走上一百天……” 于是我们带着他们其中的三个,坐着飞机参观了这个陌生的法国。他们中间的一个,有一次在和我一起飞到了塞内加尔以后,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树木。当我在帐篷下面重新见到他时,他们正弹奏着乐曲庆祝着,女人们光着身体在花丛里跳舞。这些男人的一生,从来没有见过一棵树、一个喷泉,或者是一朵玫瑰。他们唯一听说过的花园,是《古兰经》里那些流着泉水被称做“天堂”的地方。这天堂和美丽的花园,只有在沙漠中,通过那苦涩阴森的死亡之门,才能引领你走入。三十年艰辛地与风沙相伴,一瞬间,就被背后的手枪夺走了性命。然而,上帝欺骗了他们。因为身边的这些法国人,他们既不以死亡当做条件,也不用干涸来进行要挟,好像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带入了花园与天堂。这就是为什么,现在那些年老的首领开始有了梦想。这也是为什么,撒哈拉在给予了他们一生如此贫瘠的快乐以后,他们向我们吐露着心里的秘密。 “你知道……法国人的神……他们对待法国人,比摩尔人的神对待摩尔人,要慷慨!” 几个星期前,我们把他们带到萨伏依。领路的人把他们带到一座巨大的瀑布前,对他们说: “喝吧。” 那是淡水,淡水!在撒哈拉要走多少天,才能找到离你最近的一口井。即使找到了,要挖多少个钟头的沙子,才能喝到一口混合着骆驼尿的烂泥水!哦,水!在朱比角,西斯内罗,努瓦迪布的小摩尔人,他们寻找的不是钱,而是水: “给点水吧,给点……” “如果你听话……” 在撒哈拉,水比金子还要贵重。每一滴水都令沙漠里星星点点的绿草向外伸展。如果某个地方刚下了一场雨,一定立即引起一场规模宏大的部落迁徙。人们向三百公里以外长着青草的地方朝圣而去……努瓦迪布如此吝啬的水源,十年都没有从天上落下一滴。此刻眼前的瀑布却在他们的面前咆哮着,好像一个被打破的蓄水池,肆意地流淌着。 “我们走吧。”领路的人对他们说。 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再让我们待一会儿。” 他们面色沉重,庄严地坐着,一声不吭。从这高山的肚子里流淌出的,是生命,是人类的鲜血。对他们来说,这片瀑布象征着神的出现,他们不能就此转身离去。神打开了闸门,显示着他无穷的力量。三个摩尔人依旧没有动静。 “你们还在看什么?走吧……” “等一等。” “等什么?” “等水停止不流了。” 他们等待着神结束这一疯狂的行为,收回他少有的慷慨。 “这水已经流动了整整一千年了!” 这天晚上,他们试着尽量不去想那瀑布。对于某些奇迹来说,最好是不要去想它。否则它会令人思绪混乱,它会令人对神产生怀疑…… “这是你们法国人的神,你明白吗……” 我很了解我的这些蛮族朋友。他们此刻开始对自己的信仰,多少产生了怀疑。从此以后,他们做好了服从的准备。他们多么希望,能由法国军需处向他们提供大麦,保障他们的安全。事实上,一旦他们听从法国当局的命令,他们将获得一切物质上的保证。 然而,他们三个身上都流着与特拉扎省的埃米尔5阿勒·玛穆一样的血。 我认识阿勒·玛穆的时候,他还效力于法国当局。法国政府因为他的各种贡献,授予他荣誉军官的称号。他享受着政府给予他的物质上的财富,同时又拥有当地部落的尊敬,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可是某一天夜里,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在沙漠里杀害了由他负责陪同的法国军官们,带着步枪,骑上骆驼,去与那些不服从当局的部落会合了。 大家把这突然的反抗,一致称为“背叛”。他的逃亡既充满了绝望的味道,又饱含着英雄色彩。从此以后,一个部落贵族将流亡于沙漠中。所有的人对这一疯狂的举动,都充满了不解。 然而,阿勒·玛穆的故事,不过是很多阿拉伯人相同的经历而已。当人渐渐老去时,我们开始对自己的人生反思冥想。于是有一天晚上他发现,当自己的手与那些天主教徒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背叛了穆斯林的神。从那一刻开始,其实他丧失了一切。 对他来说,平静的生活与源源不断的大麦,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曾经行走沙漠的战士,如今变成了一个和平的牧师。只是他依然记得撒哈拉每一个沙堆褶皱处隐藏着的危险;他记得深夜里每一次枕着沙粒,躺在帐篷中的情景;他记得夜晚围绕着篝火,讲述着关于敌人的一切时,那颗跳动的火热的心。那种记忆,就如同品尝大海的滋味。试过一次以后,你终生难以忘却。 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他会抛开一切舒适繁华,重回茫茫沙漠中。 他杀害的那些军官,也许也同样令他尊敬。但是对真主的爱,是超越了这世上的一切的。 军官们蜷缩在被子里,面向着星辰,躺在沙子上。星星慢慢地变换着位置,天空如同一座巨大的时钟。月亮弯向沙漠,用它的智慧把一切带回虚无。那些天主教徒即将睡去,只需要短短的几分钟。为了重建昔日部落的辉煌,为了继续他们的征途,为了沙漠的闪光,只需要付出天主教徒们在睡梦中轻轻的喊叫……再过几秒钟即将诞生一个新的世界…… 就这样,英俊的军官们在沉睡中死去。 第五节 今天在朱比角,肯玛拉和他的兄弟穆亚内请我到他们的帐篷下去喝茶。穆亚内无声地注视着我,脸上透露着充满野蛮气息的警惕。只有肯玛拉,向我表示着欢迎: “我的帐篷、骆驼、女人和奴隶们,都为你服务。” 穆亚内的视线依然集中在我身上,然后转向他的兄弟,嘀咕了几句以后,就又陷入了沉默。 “他说什么?” “他说,博纳富偷走了属于戈尔巴的一千头骆驼。” 这位博纳富队长是撒哈拉骆驼骑士6阿塔尔地区小分队的队长。我虽然不认识他,但却从摩尔人那里听说了关于他的一系列传说。摩尔人每次谈论到他时,都充满了愤怒,但同时又对他怀着一种畏神般的尊敬。他的存在好像给予了沙漠某种特殊的价值。今天他又忽然出现在正在向南行的伊斯兰战士的队伍后面。他一口气偷走了几百匹骆驼。每次他都以摩尔人对他的归顺作为条件,将属于他们的宝贝归还到他们手中。 穆亚内越发严厉地看着我,又对他的兄弟说着些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明天将以伊斯兰战士的队伍出征,目标就是博纳富。我们有三百支步枪。’” 我早就猜到,这几天将有特殊事件发生。三天来,摩尔人不停地将骆驼迁到井水边,还有那些鼓舞人心的大型集会。他们好像正在扬起一道无形的船帆,如今澎湃的风已经把它涨得满满。因为博纳富每一步迈向南方的步伐,如今都充满了辉煌与荣耀。我几乎已经无法看清,他们的出征,到底是出于爱还是恨。 拥有一个如此高大的敌人等着你去杀死,好像让这个世界也变得崇高庄严了。只要是博纳富出现的地方,当地的部落立即收起帐篷,带着它们的骆驼逃跑离开。他们害怕与他的相遇。放弃了营地的安全,抛开女人的怀抱,将幸福的睡眠抛在脑后,顶着难言的干渴朝着南方日夜行走了两个月后,突然发现自己在黎明时落入了阿塔尔小分队队长的手里。这是所有摩尔人都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所以,如果真主允许的话,让大家杀了博纳富吧。 “博纳富很厉害。”肯玛拉对我说。 我现在知道了属于他们的秘密。好像一个男人,渴望和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漫不经心梦幻般闲散的脚步相遇。他们在深夜徘徊游荡,远处博纳富的脚步刺痛着他们的神经,灼烧着他们的灵魂。这个将自己打扮成摩尔人的天主教徒,带领着他手下两百个摩尔人士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潜入了当地部落的领地。他早已抛开了那些属于法国军人的道德教义,将它们如同供桌上的牲畜一样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这些准则教条对他来说只有光辉的外表,遇到实际危机时,它们显露出的,只有令人可怕的软弱。这个夜晚当摩尔人还沉浸在他们粗重的睡眠中时,他将自己来来回回的脚步留在了沙漠的心脏中。 穆亚内在帐篷深处一动不动地冥想着,只有他的眼睛闪烁着。他手中的银色的刺刀,将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用来玩耍的物件。此时的他,对我充满了鄙视,自己则被一种高贵的情感所填满。因为他即将为了博纳富出征远行。黎明时他将被一种仇恨推动着起程,尽管这仇恨中充满了爱的痕迹。 他将身体弯向他的兄弟,看着我低声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他在离城堡远的地方遇见你,他会朝你开枪。” “为什么?” “他说:‘你有飞机和无线电通信,你有博纳富,但是你没有真理。’” 穆亚内纹丝不动地裹在蓝色斗篷中,审判我。 “你像一只羊一样地吃那些绿叶子菜,像猪一样吃猪肉。你们的女人们不知羞耻,她们不把自己的脸遮起来。你从来不祷告。如果你没有真理,你的飞机、无线电通信,还有你的博纳富对你来说有什么用?” 我欣赏这些从来无须为自由而斗争的摩尔人,因为生在沙漠中,你永远是自由的。他们也不为珍宝而战,因为沙漠赤裸一片。但是他们为了某一个秘密王国斗争着。沙漠无声的浪花中,博纳富像一个海盗船长一般地带领着他的小分队前行。因为他的出现,朱比角不再是悠闲的放牧人的家园。他掀起的风暴沉重地击打在沙漠的双肋上,因为他,他们晚上把帐篷收紧。而穆亚内像一个年老的猎人,倾听着博纳富的脚步行走在风沙中。 当博纳富有一天即将返回法国的时候,他的敌人们不笑反哭。好像他的离去,把他们的沙漠撕去了一个角,让他们的存在顿时失去了光彩。他们对我说: “他为什么要走,你的博纳富?” “我不知道……” 这些年来,他用自己的生命与他们玩了一个游戏。他把自己的规则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们的规则。他睡觉的时候,头靠的是他们的石头。然而他的离开,却在告诉他们,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唯一的一个游戏。他从容自然地从桌子前离开,而那些摩尔人则早已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们依然对他抱有希望。 “你的博纳富,他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 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摩尔人想。欧洲的游戏是不能满足他的。他会回到这每一片被他的高贵所缠绕的土地。他以为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奇遇,欧洲才是他最终的归宿。然而他一定会失望至极地发现,所有他拥有的财富都在这里:沙漠的骄傲,黑夜,寂静,这个风和星辰的祖国。如果有一天博纳富回来,这个消息一定会在第一个夜晚,就悄悄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在撒哈拉某处,被两百个摩尔人士兵包围着,他们知道他栖身于何地。于是他们将再次把骆驼牵到井边,储藏起大麦,准备着枪支。被一种恨,或者是一种爱,驱使着,向他走去。 第六节 “把我藏在去马拉喀什的飞机里吧……” 在朱比角,每天晚上,这个摩尔人的奴隶都向我诉说着这个乞求。在他做完了主人要求他干的活以后,他盘腿坐着,为我沏茶。每天一次的乞求好像祷告一样,让他一天内心平静。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治愈他的医生,或者唯一能拯救他的神。他把脸弯向烧水壶,眼前浮现着马拉喀什黑色的土地,粉红色的房屋,一种简单的生活,和所有他失去的一切。他从来不对我的沉默生气,也不怨恨我不给予他生命:我对他来说不单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是一种向前走的力量,好像一阵吹起的风,有一天能把他带到他所向往的地方。 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飞行员,刚刚成为朱比角机场的主任没多久。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间背倚着西班牙城堡的小木屋,里面装着一桶盐水和一张小床。我对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并不抱任何幻想。 “老巴克,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所有的奴隶们都叫巴克,所以他也叫巴克。四年的奴隶生涯后,他仍然没有放弃:他记得自己曾经如同帝王般的生活。 “你以前在马拉喀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在马拉喀什,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也许还继续在那里生活,而他曾经做的是一份绝妙的工作: “我是看管牲口的负责人。我的名字叫穆哈麦德!” 当雇主吩咐他: “我有牛要卖,穆哈麦德,去给我把它们从山上领下来。” 或者是: “给我把那一千头羊从山上领到草地上。” 巴克就领着牲口们,从山上浩浩荡荡地下来。他是它们唯一的首领。当羊群中的某一只绵羊因为分娩而停留时,他就勒令脚步最快的那几只慢慢走。当牲口们拖拖拉拉地不肯前进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用鞭子催促着它们。巴克行走在自信的步伐中。这群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只有他能在星辰中寻找到合适的道路,只有他能决定何时该休息,何时要找个水源喝点水。深夜时分,当牲口们已经沉浸在梦里时,巴克站在那里,心怀对这些没有意识的畜生们的无限温柔,为他的臣民们祈祷着。 有一天,一群阿拉伯人对他说: “跟我们一起到南部去,那里有很多牲口。” 他们让他走了整整三天。三天以后,当他走到一条弯曲的山路边,他们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这个“巴克”的名字,然后将他卖给了人贩子。 我还认识很多其他的奴隶。我每天都去摩尔人的帐子下喝茶。光着脚,坐在羊毛的地毯上,对游牧民族来说,这是一种奢侈。他们在这帐子里停歇片刻,而我则品尝着这一天旅行的滋味。沙漠里,你时刻能感到时间的流逝。炙热的太阳底下,黑夜与清风正在慢慢地来到。炙热的太阳底下,牲口与人都在向着死亡这个巨大的蓄水池慢慢走去。于是,悠闲与无所事事永远都不会是徒劳的。白天总是如此美丽,好像通往大海的错综复杂的路途。 我认得那些奴隶。当主人们从他们的藏宝箱里取出烧水用的炉子、水壶和杯子的时候,他们就走进了帐篷。那藏宝箱里满是些荒谬的物品,没有钥匙的锁链,没有花的花瓶,陈旧的武器…… 奴隶无声地在炉子里填满干柴,往火苗上吹着气,把水壶装满水。他如此平静地投入到这个游戏中:泡茶,照顾主人的骆驼,吃饭。炙热的白天里,他期盼着夜晚的降临。寒冷的星空下,他等待着火热的白天。他喜欢四季分明的北国,那里夏天阳光明媚,让人实在难以想象冬天大雪纷飞的场景。而冬天白茫茫一片,又让人觉得夏日的青葱碧绿也许只是一个传说。而这片热带土地上虽然变化细小,撒哈拉日夜的交替却将人从一种希望带入另一种等待,也同样让他欢愉。 有的时候,黑人奴隶屈腿坐在门前,尝着晚风的滋味。在这具被擒获的身体里,记忆早已经被抹去。他唯一隐约记得的,是自己被绑架时散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他的叫喊,将他捆绑起来的男人们的手臂。从那一刻起,他坠入一种奇异的睡眠中。好像一个盲人,再也看不见塞内加尔细长的河流,和摩洛哥南部白色的城市。他像一个聋子,再也听不见自己曾经熟悉的声音。这个黑人,他并不为自己感到不幸,他只是残疾了。某一天生命忽然落入这游牧生活的轨迹,一切都围绕着沙漠中的迁徙与转移,从此以后,他还能拥有或者保存些什么关于往日生活的痕迹?家庭、妻子、孩子,对他来说,难道不比死亡消失得更彻底? 人在经历品尝过慷慨的爱之后,忽然有一天被剥夺了所有的温情,这常常会令他在高贵的孤独中疲倦厌烦。于是他谦卑地向生活靠近。哪怕是一种最平庸的爱,也能令他幸福。放弃属于自己的权利,听从别人的使唤,让他觉得温和而平静。奴隶于是变成了点燃主人骄傲心灵的炭火。 “给你,拿着。”主人对他的囚犯说。 这一片刻主人露出的祥和,是因为他一路炙热疲劳的路途,在这片清凉中暂时得到了缓和。于是,他递给他一杯茶。奴隶对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感恩不尽。为了这杯茶,他弯下身体亲吻主人的膝盖。奴隶并不携带脚镣和锁链,因为他完全不需要!他是如此的忠实!曾经的黑人皇帝早已不存在,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幸福的奴隶。 有一天,他将被释放,重获自由。当他老得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当他消耗的食物和穿在身上的衣服,比他能为主人带来的回报少的时候,他将获得对他来说某种过度的自由。整整三天,他徒劳地在一个又一个帐篷下询问着,有没有人需要一个奴隶。一天比一天虚弱,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他就乖乖地躺下睡在沙子上。我曾经在朱比角见过一个赤身裸体死在沙子上的奴隶。摩尔人任由他慢慢死去。小摩尔人则在这些阴暗的残骸边游戏着,每天早上跑到他身边,看看躺在地上的这具躯体是否还在蠕动。这一切都符合自然规律,好像是在对奴隶说:“你工作得很好,现在你有睡觉的权利了,睡吧。”躺在地上那个身体,此刻感受到的不是生命对他的不公正,而是令人眩晕的饥饿。他渐渐地与土地交融在一起。在工作了三十年以后,他赢得了躺进大地的权利。 我第一次看见黑奴在我眼前死去,他丝毫没有呻吟:因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令他呻吟的痛苦。我猜测在他身上,有一种阴暗的对一切的默认与赞同。好像一个迷路的山里人,在用尽了全部力气以后,躺到了雪地上,用大雪包裹起自己的梦想。令我痛苦的,并不是他死去时所经受的痛楚。而是人死时,随之消失的一个未知世界。我自问,和他一起离开的是何种画面?哪一种塞内加尔的植被,哪一座摩洛哥白色的小城,将一点一点陷入遗忘中?我不知道,在这一堆黑色躯体里,熄灭的是哪些悲惨的牵挂:泡茶,给牲口喝水……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有某些记忆将在此时得到重生,令人在高贵中走向消亡。坚硬的头骨好像藏宝箱,我不知道那里面,哪些丝绸的色彩,哪些狂欢的场景,哪些对这片沙漠毫无用处的回忆,能躲过这场沉船的灾难。 “我负责看管牲口,我的名字叫穆哈麦德……” 这个被擒获的黑人,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拒绝向命运低头的奴隶。摩尔人剥夺他的自由,让他在一夜之间和新生婴儿一样,一无所有。然而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上帝也同样能在瞬间摧毁人的丰收。比物质上的侵害更深刻危险的,是摩尔人对他作为个人身份印记的威胁。这个巴克却并没有妥协。他不让自己生命里曾经那个牧羊人的记忆就此消失。 他不像大多数奴隶一样,满足于平庸的幸福。他不因为主人偶尔的仁慈,而对自己奴隶的角色感到喜悦。他在心中保存着那个穆哈麦德的影子,牢记着穆哈麦德曾经住过的房子的样子。这幢房子虽然如今空无一人,却也决不允许其他人踏入。巴克好像一个守门人,在长满青草的过道和让人无聊的寂寞的包围下,忠诚地死去。 他不说“我是穆哈麦德·本·拉乌森”,而是说“我曾经名叫穆哈麦德”。好像是在梦想着这个被遗忘的人物,有一天在奴隶的外表下得以重生。有的时候,在深夜的寂静中,往日的记忆如同孩童圆润的歌声一样,在他心中升起。“半夜里,”我们的摩尔翻译说,“半夜里他谈起马拉喀什,他哭了。”另一个他,在其体内毫无征兆地慢慢伸展觉醒。他寻找着那个倚靠着他双肋的女人,只是这片沙漠里从来没有女人走进过。他倾听着喷泉的流水声,尽管这里的喷泉滴水不吐。巴克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住在白色的房子里。每个夜晚他坐在同一颗星星下,住着棕色房子的人们追逐着风。他被一种神秘的昔日柔情填满着,好像这些情感终于靠近了属于它们的港口,于是巴克来到我身边。他想告诉我,他准备好了,他的满腔温柔也准备好了,只要能回到他自己的家,他就能将这些感情注入他爱的人心中。此时他需要的,只是我的一个点头。他微笑着对我说: “飞机明天出发……你只需要把我藏在去达喀尔的飞机里……” “可怜的老巴克。” 因为如果我真的帮助你逃亡,那么当摩尔人发现时,他们会用何种手段杀害在撒哈拉所有的飞行员和军官?在各个停靠站机械师洛贝尔格、马沙尔、阿布格拉尔的帮助下,我尝试着把你从摩尔人的手里买下来。可是摩尔人很少遇上对他们的奴隶感兴趣的欧洲人,于是他们趁机敲诈。 “两万法郎。” “你当我们是傻瓜?” “看看他强壮的手臂……”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 终于,摩尔人不再奢望我开出天文数字。在其他法国朋友的帮助下,我买下了老巴克。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沙漠里,我们围成圆形坐着,十五个摩尔人和我,一起整整谈判了八天。我的一个朋友,则·乌尔德·拉达里,他是当地的一个强盗,也是巴克主人的朋友。他暗中帮助我,说服巴克的主人: “你就是不卖他,他也干不了多久的活了,”这是我事先跟他商量好的说法,“他生病了,现在虽然看不出来,但是里面已经开始腐烂了。你还不如赶快把他卖给法国人。” 我事先答应另一个摩尔强盗拉吉,如果他帮我把巴克买下来,我会付他酬劳。 “用卖巴克收来的钱,你可以买骆驼、枪支和子弹。然后,你可以出发当战士跟法国人打仗。这样你就能从阿塔尔再买回三四个新的奴隶,你还不赶快把这老家伙打发了。” 当我买下了巴克以后,我把他锁在我们的木屋里。因为如果他在飞机出发前,在外面闲逛的时候被摩尔人再抓住,那他们一定会把他贩卖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当我将他从奴隶的身份解放出来还给他自由的时候,那是一场重大的仪式。伊斯兰教隐士、巴克的旧主人,还有伊布拉伊姆,朱比角的贵族,都到场了。他们三个完全可以戏弄我一番,在离城堡二十米远的地方,把巴克的头砍下来。然而他们却热情地拥抱了他,签了一封正式的协议: “现在你成了我们的儿子。” 根据法律,他也同样是我的儿子。 巴克拥抱了所有他的这些“父亲”。 出发之前,他在我们的木屋里,度过了一段温暖的日子。每天他都不厌其烦地要求我们,向他讲述他的行程:他将在达喀尔下飞机,然后会有人给他一张去马拉喀什的汽车票。巴克享受着这个关于“自由”的游戏,好像那些玩“探险者”的小孩。这段走向生命的路程,汽车,人群,他即将看见的城市…… 洛贝尔格代表马沙尔和阿布格拉尔来见我。为了不让巴克一到目的地就受饥饿之苦,他们让我转交给他一千法郎。有了这些钱,巴克可以安心地找一份工作。 我想起那些“行善”的老女人们。她们每给二十法郎,就要求一张字据。洛贝尔格、马沙尔和阿布格拉尔并不是在行善,更不要求任何的承认或者感激。他们不像那些渴求幸福的老女人,出于怜悯和同情而为巴克做这些。他们只是简单地,想要帮助一个男人重新拾起属于他的尊严。他们和我一样非常清楚地明白,当重回故地的喜悦一旦过去,等待着巴克的唯一忠实伙伴,将是苦难。也许他会在某一个地方的铁路边,痛苦地徘徊数月。也许他的生活,将比在沙漠里和我们在一起生活要困难得多。但是,至少他回到了属于他的家园。 “去吧,老巴克,去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飞机震动着。巴克最后一次弯下来,望着朱比角。飞机前聚集着两百个摩尔人,他们想看看一个奴隶在踏入生活之门前脸上的表情。如果发生任何的问题,他们都随时准备好在远处把他重新拾回来。 我向这个五十岁的新生儿道别。 “再见,巴克!” “不。” “什么不?” “我不叫巴克,我是穆哈麦德·本·拉乌森。” 第一个关于巴克的消息,来自阿拉伯人阿布达拉。他受我们的委托,在抵达达喀尔以后协助巴克。 汽车要晚上才出发,巴克因此有一天空闲的时间。他先是在小城市里一刻不停地闲逛。阿布达拉揣测他一定是既担忧,又充满了感动。 “怎么了?” “没什么……” 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假期中,巴克还没有体会到他重生的意义。他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幸福,只是除了这种幸福以外,昨天的巴克和今日的巴克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此时的他,却和所有的人一起,平等地享受着阳光,拥有坐在阿拉伯人葡萄架下的咖啡馆里的权利。他坐下来,给阿布达拉和他自己叫了一杯茶。这是他第一个作为自己主人的手势。而这个手势却丝毫没有让服务生感到惊讶,因为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一定想象不到,当他为巴克倒茶的时候,他正令一个男人的自由变得如此辉煌。 “我们去其他地方吧。”巴克说。 他们向着阿加迪尔的高处散步走去。 柏柏尔人的舞者向他们走过来。她们对着巴克展现出的柔情,让他觉得自己即将重生。她们不知不觉地,将他迎入了生命之门。拉着他的手,她们向对待所有过路人一样,温情脉脉地给他递上一杯茶。巴克想向她们讲述自己重生的故事,她们轻笑着。她们为他高兴,因为他看起来幸福无比。他对她们说,“我是穆哈麦德·本·拉乌森。”可是这并不让柏柏尔的女人们吃惊,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即使他们来自遥远的国度…… 他继续在城里闲逛。他驻足在犹太人的卖布匹的店门前,看着大海,梦想着自己现在可以行走在任何一个地方,因为他是自由的……可是这自由也令他觉得苦涩,它让他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所有关联。 一个小孩在巴克面前走过,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小孩笑了。这不是主人的孩子,他也无须讨好他。这是一个弱小的孩子,巴克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爱抚。孩子的笑唤醒了巴克,让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些用处。他于是大步往前走。 “你在找什么?”阿布达拉问他。 “没什么。” 可是当他走到街边拐角处,面对一群正在玩耍的小孩,他停了下来。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然后走回犹太人的布匹店,买回一大堆东西。阿布达拉责备他: “你个白痴,把钱浪费在这些东西上做什么!” 巴克不理睬他。他庄严地向小孩们做着手势,于是孩子们就将自己的小手伸向了那些玩具、手链、金色的尖头布鞋。当他们拿到了珍宝以后,立即像小动物一样,逃得远远的。 阿加迪尔其他的孩子们马上就听到了消息,向他跑来:巴克给他们穿上金布鞋。接着是阿加迪尔附近的村落,小孩们叫喊着向着这个黑色的神奔跑过来。于是,巴克用完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钱。 阿布达拉以为他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而我却不这么认为,巴克是在用这种方式分享属于他的喜悦。 拥有自由的巴克,也同时获得了被爱的权利。他可以向南走,向北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得属于他的面包。这些钱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此刻深深渴求的,是尝试着在自己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之间,串起一根绳索。阿加迪尔跳舞的女人们对他无比的温柔,但是她们不需要他。布匹店的伙计,街上过路的行人,所有的人都尊敬他作为一个自由人,与他平等地分享着阳光,但是没有一个人真正需要他。他无限的自由,让他无法感觉到自己在这块土地上的分量。他缺少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和负担,牵绊着我们脚步的泪水、分离、责备与幸福。 巴克的统治就从阿加迪尔辉煌的日落下开始。这片清凉是他期待已久的。到了出发的时间,巴克被潮水般的小孩们围绕着向前走,好像昔日包围着他的羊群。他就如此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他的第一个印记。明天,他将走入属于他的苦难。但是至少此时,他有令他自豪的分量。好像一个天使,因为身体太轻巧而无法停留在人间,总是不经意地就要飞上天空。于是他就自欺欺人地在自己的腰带上挂上沉重的铅块,错误地以为自己从此有了扎根人世的分量。巴克艰难地向前行走着,被孩子们拉扯着,他们唯一渴望的就是他手中金色的布鞋。 第七节 这就是沙漠。《古兰经》在这里只是一部游戏规则,它将沙漠变成一个帝国。在撒哈拉深处上演的,是一出充满激情的神秘的戏剧。沙漠中的生活不仅仅是部落迁徙,寻找绿色的青草,游戏也依然是它的一部分。一片被降伏的沙土与其他的又有什么区别!面对这片正在被改变的沙漠,我想起了童年时的游戏。那阴暗的公园对我们来说,驻足着各种神灵。这个没有界限的王国对小孩们来说,是永远无法触摸到它的每一个角落,将它完全掌握的。我们在那里建立了一种封闭起来的文明,每一个脚步都有它自己的滋味,每一个细节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含义。然而终有那么一天,小孩会长成大人,当我们用与童年不同的标准,再次审视着昔日魔幻般冰冷又炙热的公园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又将是什么?我们有点绝望地停驻在栅栏外,隔着灰色石头砌成的围墙向里面望着,惊讶于它的狭小封闭。于是我们猛然间领悟到,那个曾经让人觉得永远无法捉摸透的公园,它的无尽与神秘并不在于公园本身,而来自小孩们赋予这个游戏的色彩与含义。 当你一旦走进去以后,就再没有什么神秘和不可知了。朱比角,西斯内罗,坎萨多港,哈姆拉干河,盖勒敏—塞马拉大区……所有这些我们抵达过的地方,好像被擒获了的昆虫一样,一个一个地失去了它神秘的色彩。可是令我们追随不停的,却绝非美丽的幻想。每一次的发现与探索,都是真切又独一无二的。当我们正品尝着沙漠的美妙滋味时,其他的人正在挖掘石油寻找财富。等他们抵达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因为棕榈树也好,贝壳的粉末也好,他们热情的绽放只持续那短短的一个小时。而我们将是那一刻唯一的见证人。 沙漠,有一天它让我走进了它的心脏。1935年飞往印度支那的旅途中,我途经埃及。我在利比亚的边境陷入一个沙漠的陷阱,当时以为自己将命送此地。故事是这样的。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七章 沙漠的心脏 我们做的是一种凡人的工作,面对的也是平凡人的烦恼。与我们相伴的,是风、沙、星辰、黑夜和大海。我们等待黎明的到来,如同园丁期盼春天的降临。我们渴望下一个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云中探索着真相。 第一节 飞到地中海区域的时候,飞机下方云层密布。我下行到二十米处,大雨几乎要把风挡玻璃压碎,而海面则好像是在冒烟。我什么都看不见,为了不撞上哪艘船的桅杆,我必须全神贯注。 我的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给我点上一支香烟。 “咖啡……” 他走到飞机后面,拿来了保温桶。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手敲打着操纵杆,让飞机维持两千一百的转速。我扫了一眼数据表上的资料,每根指针都在各自正确的位置上,一切都在掌握中。海面在大雨的冲淋下,散发出一股蒸汽,好像一个巨大的盛着热水的水盆。如果此时我驾驶的是水上飞机,海面的凹陷一定会令我颇为头痛。可我手里操纵的,是一架普通飞机。凹陷还是不凹陷,我都不能在水面着陆。这给了我一种荒唐的安全感。大海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在这里故障也好,危险也好,都与我无关。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以后,雨逐渐变小了。云层依然飘得很低,然而光线却已经如同绽放的笑容般,穿越着它。我欣赏着即将到来的好天气。我猜测着自己的头顶,此刻正游荡着一层薄薄的白棉花。我倾斜着穿过云层的纹理,天空中露出第一个缺口…… 在还没有看见它以前,我已经揣测到了它的存在。正对着我的海面上,一条冗长的青葱的痕迹,好像一片明亮深厚的绿洲。它就像我在摩洛哥南部,穿越了三千公里的沙漠以后,刺入我心中的大麦田一样,生机勃勃。我感到自己是飞入了一片有人居住的土地,心中不由得轻快起来。我转向普雷沃: “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 突尼斯。飞机加油时,我正在签署各种文件。当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忽然听到某样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扑通!”那声音沙哑沉闷,没有回声。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一场发生在停车库的爆炸。当时有两个男人死在事故中。我于是沿着公路寻找着。空气里有些许飞扬的灰尘,那是两辆高速前行中撞在一起的汽车,此刻一动不动像冰雕一样矗立着。有的人向车跑去,有的人向我们跑来: “打电话……找医生……” 我的心抽紧着。命运在夜晚平静的光线下,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它的目标。好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强盗,没有人听见他们留在沙子上那充满弹性的步伐。营地里有传言说,那是穆斯林战士正在到来。然后一切又重新落入金色的寂静中,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沉默……站在我边上的一个人说,车祸里的两个人摔碎了脑袋。我对那些血腥的场面不感兴趣,于是转过身离开了公路,朝飞机走去。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留下了某种威胁的印象。刚才那让我一下子就辨别出的“扑通”声,也许也和命运一起,将在空中等着我。 我出发向班加西飞去。 第二节 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当我飞到的黎波里的时候,我不得不摘下自己黑色的眼镜。沙漠将眼前一片变得金黄。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一片如何巨大的被黄沙覆盖的土地!我再一次感到,河流与人在此处的出现,是一个纯粹的幸福的巧合。 从天空中望出去的一切,都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夜晚的降临将会如同一幢关闭的神庙。它把你引入没有出口的仪式与冥想中。所有凡间的世界都将逐渐隐去,彻底消失。这片浸润金色光芒的风景也快要慢慢蒸发。没有什么比此刻更令我珍惜与沉醉的了。只有经历过这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飞行的人,才能了解我所诉说的一切。 我一点一点地舍弃了阳光,舍弃了在遇到故障时能够迎接我的宽广平原,舍弃了指引我的坐标。飞机滑入了黑夜,与我同在的只有满天的星辰。 这个世界的死去是在缓慢中进行着的。光线逐渐隐去,天与地混合在一起。大地如同蒸汽般上升,扩散。第一群星星好像在绿色的水中颤抖着,还要等待良久才能看见它们转变为坚硬的钻石。流星雨无声的游戏则通常出现在深夜。有的时候那场面如此庞大,让我觉得天空似乎是在刮着狂风。 普雷沃调试着固定灯和急救灯。我们用红色的纸张将灯泡包起来。 “再加一层……” 他又裹上一层。灯光依然太明亮。它就好像摄影师冲洗照片的暗房里的那层光线,给外面的世界戴上一层红色的面纱。这灯光有的时候,会摧毁黑夜脆弱的身体,让它变得混沌一片。所幸的是今天晚上空中依然悬挂着一弯新月。普雷沃走到机尾,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三明治。我吃了几颗葡萄。我既不饿也不渴,感觉不到任何疲劳。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种状态下,不停地驾驶了十年了。 那弯新月也逐渐死去了。 班加西出现在黑暗中。它站立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的光晕。我到达城市以后,才看见它的踪影。我寻找着停机的平地,这时候红色的航路标示点亮了。灯光切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我操纵着飞机拐弯。一座直冲云霄的灯塔点燃了它的灯光,它追踪着停机坪在上面画上了一条金色的路线图。这个黑暗中的停靠站的一切设施,都令人赏心悦目。我减缓了速度,向着下面黑色的深潭潜了下去。 飞机降落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我朝着灯塔慢慢滑行。这里的军官与士兵也许是所有停靠站最殷勤的了,他们把这个黑暗的停靠站慢慢变得明亮。他们处理着我的各种文件,给飞机加油,我将在二十分钟以后重新起飞。 “请您起飞以后在我们上空转一个弯,否则我们无法知道起飞任务是否完成。” 上路。 我在这条金色的跑道上,慢慢飞向一个没有任何障碍的黑洞。我的飞机型号是“西姆尔”。投影机的灯光紧追着我,让我无法打弯。终于,它不再逼着我了,他们应该猜到了巨大的灯光让我眼前发花,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垂直地打了个弯。投影灯再次照到我的脸上,然后立即用它细长的金色光芒给我指路。我在对方一系列的手势中,感到一种难得的优雅与周到。现在,我将继续向着沙漠飞行。 巴黎、突尼斯城以及班加西的天气预报都预计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时速的来自后方的风。我预计用三百公里左右的速度,从亚历山大城抵达开罗。这样的路线可以让我避免经历未知的偏航,因为无论是在我的左面还是右面,都将会有尼罗河山谷中那些城市的灯光给我做导航灯。如果风速没有改变的话,航行的时间将会是三小时二十分,如果它减弱的话,则需要三小时四十分钟。飞机开始进入一千五百平方公里的沙漠。 没有了月亮,沥青般的漆黑一直扩张到星星里。没有了光亮,我就没有了方向坐标。在抵达尼罗河前,我也收不到任何无线电站的消息。除了时不时地观察着自己的指南针,我对任何其他事物都不感兴趣。当普雷沃站起来的时候,我把飞机调整到两千米高处,这个位置此时的风力对飞机的前进最有利。我也时时打开灯,看看仪器表是否一切正常。但大部分的时间,我把自己关在黑暗里,被行星们微弱的光亮包围着。它们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讲着同一种语言。我像那些天文学家一样,阅读着一本关于天空机械的书籍。我觉得自己纯净而充满书卷气。外面世界的一切都熄灭了。普雷沃在与睡意斗争了片刻后,终于也睡着了。引擎温柔的轰鸣中,面对着静谧的星辰,我品尝着属于自己的孤独。 我思考着。没有月光的指引,也没有无线电消息。看到尼罗河的灯光以前,我们与外面世界没有任何的联络。我们处在一切之外,唯一让我们悬挂在这片沥青中的,就是飞机的引擎。我们正穿越着童话中的大峡谷,任何错误都既没有原谅也没有出路。我们把自己交给了谨慎的神灵。 一束光线从无线电对讲机的接头上渗出。我叫醒了普雷沃,让他替我把它遮起来。普雷沃在阴影中,像一只熊一样地摇摇晃晃地前行着。不知道他是用纸巾还是黑色的纸把光线遮盖起来,这束微光就这么消失了。它不同于远处星辰微弱苍白的光芒,那是一种舞厅里闪动的光亮。它令我双眼眩晕,忽略了空中其他的亮点。 飞行了三小时以后,我的右边闪动起一片明亮。那是一片捉摸不定的光亮,一会儿闪烁着,一会儿又隐灭了。我飞进了云层里。机翼被光环照亮着,我却还是偏爱把明亮天空作为方向标。光线在这里稳定,集中,形成粉色的光束。此时一股深厚的气流推动着飞机,我正行走在一片不知道厚度的风中。我上升到两千五百米,却依然无法穿越云层。再下降到一千米,那光束依然一动不动,越来越耀眼地粘附着飞机。算了,还是想想其他的事情吧,它自有它离开消散的那一刻。尽管我非常不喜欢这小客栈一般的光线。 我计算着:“虽然天气晴朗,一路上却仍然有气流。风并不十分平静,我的飞行速度应该超过了时速三百公里。”仔细盘算一番后,我仍然没有具体方案,还是等从云层里出来以后再试着找自己所在的位置吧。 终于飞出了云层,光束突然熄灭了。我看着前方猛然发现,空中一条狭窄的峡谷处,又一处积云在等待我。那光束已经点亮了。 这个圈套,我注定是又要再飞进去的。三个半小时的飞行后,我开始有点担心了。因为按照事先计算的,我们应该已经离尼罗河不远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也许能从高空中看到它。此时我还不敢往下方飞,担心我的速度并不如计算的那么快。 我并不是有什么具体的恐惧,只是怕无故地浪费时间。于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期限:这段路途的飞行时间最多不可能超过四小时十五分。在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哪怕在没有任何风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性为零),飞机也应该已经过了尼罗河上空了。 当我飞到积云的边缘时,它闪耀着越来越迅速的光芒,然后忽然熄灭了。我不喜欢这种与黑夜中魔鬼的交流。 面前浮现出一颗绿色的星星,闪动如一座灯塔。它到底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我也不喜欢这种超乎寻常的光亮,好像某种危险的邀请。 普雷沃这时候醒了过来,用他手里的照明灯照着仪表器和引擎。我把他和他手里的灯光一齐推开。我正飞在两堆积云的边缘,趁着这个空当我观察着自己的下方。普雷沃又重新睡着了。 四小时零五分钟的飞行后,普雷沃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应该已经到开罗了……” “我想是的……” “那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 也许是因为我减缓了引擎的速度,才吵醒了普雷沃。他总是对飞行中任何声响的改变,都极端的敏感。我开始慢慢向着下方的云层滑行。 我看了看地图,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抵达了海岸,所以此刻下滑对我们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我继续下行,方向转为背面。我透过窗户看见城市的光芒。刚才的飞行也许让我错过了它们,此时它们出现在飞机的左侧。我飞到了积云下方,为了不让飞机卷入左方的云朵,我再次转了方向,北偏东。 云层继续在下降,遮住了我所有的视线。我不敢再降低高度,高度计上显示我处在四百的位置,但是具体多少压力我毫无概念。普雷沃侧过身来,我对他喊:“我现在往海面上飞,在海上结束下降,这样可以避免撞上什么……” 事实上,没有任何的迹象可以证明,我们仍然处在预先设想的路线上,说不定我早就偏离航线飞到了海上。云层下的黑暗看起来牢不可破。我尝试着解读飞机下的一切,寻找着灯光和各种迹象。此时的我,如同一个在炉膛深处,竭尽全力搜寻火苗的人。 “一座海上灯塔!” 最后一刻,我们才看见矗立在那里的陷阱!这是一种怎样的疯狂!好像幽灵一般的灯塔,难道是黑夜铸造了它?我和普雷沃几乎是在同时,猛然发现它就在机翼下三百米的地方,接着…… “啊!” 除了这声本能的喊叫,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除了天崩地裂般地将我们摇晃得东倒西歪的巨大爆裂声,我失去了其他任何感觉。飞机以两百六十公里的时速向下坠落着。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和普雷沃等待着那绛红色的冲天火光在我们面前爆炸。我们好像当时都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我只是平静地等待着,耀眼的火光将我们带入未知与昏迷中。然而大火和爆炸却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地震般剧烈的晃动,它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横扫机舱,将飞机的窗户连根拔起,钢板则被弹到几百米以外,巨大的呼啸声一直侵入到我们的内脏。我们就在它的愤怒中被摇晃翻腾着,一秒钟,两秒钟……我等待着飞机在这场地震中,最终像一颗手榴弹一样,爆炸成碎片。可是这来自地下的摇晃,却并没将这一切领入最终的爆发。我对这个过程全然不解,无论是这场“地震”也好,还是那无尽的五秒、六秒的等待……突然,我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旋转,它的力量如此强大,把我们的香烟从窗口一直喷洒到右边机翼。接下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我对普雷沃大喊: “快往外面跳!” 我们从被粉碎的窗口跳出来,站在离飞机二十米远的地方。我对普雷沃说: “没有受伤?” 他回答我说: “没有!” 可是,他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好好检查一下,您向我发誓您没有受伤,没有哪里摔碎了……” 他回答道: “没事,只是灭火器……” 我以为用不了几秒的时间,他就会开膛破肚地倒下。可他依然完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边盯着我看一边重复着: “是灭火器!” 当他确认飞机并没有爆炸时,他说: “是灭火器刚才摔在了我的膝盖上。” 第三节 我们能在飞机的坠落中逃生,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在手提灯的照耀下,一路寻找着飞机在地面滑过的痕迹。在离它最终停靠地两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那些被震动得弯曲了的钢板和铁链。一路上,飞机都在沙子上留下了它的痕迹。第二天早上我们才看见,飞机以近乎切线的角度撞在一片沙漠高原的最高点。它并没有头朝地面地栽下,而是一路肚子贴着地面以两百六十公里的时速爬到顶端。沙子上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子如同一盘弹珠洒落着,也许正是它们救了我们的命。 普雷沃立即拔去了所有的插头,避免短路造成的事后火灾。我背靠着引擎思考着:这一路四小时十五分钟,我在高空经历着大约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风速,它对飞机一定是起着某种作用的。但是因为半路它改变了方向,所以飞机因此而偏航到了什么位置,是我完全无法估算的。唯一能计算出的,是我们此时正处在一个离目的地四百公里远的正方形中。 普雷沃坐到我身边,对我说: “能活下来实在是太棒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任何喜悦。我的头脑里正被某些思绪占据着。 我让普雷沃打开他的照明灯,我自己手里也拿着探照灯往前方走去。我仔细地看着地面,画下一个半圆,然后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我在地面搜寻着,好像在找一个不见了踪影的戒指。这里……就是这里……慢慢走到飞机边,我靠着机舱坐下来。我寻找的,是一个让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切都还有希望的证据。但是我没有找到。我探求着生命迹象传递给我的某个消息,最终却一无所获。 “普雷沃,我没有找到一株绿草……” 普雷沃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还是等天亮以后再谈这些吧。我觉得疲惫不堪,“方圆四百公里,一片沙漠中!”突然我跳了起来: “水!” 燃油箱已经空了,蓄水箱也滴水不剩。沙漠将它们统统吞噬了。我们在飞机里找到剩下的半升咖啡,两百五十毫升的白葡萄酒。我们把咖啡和葡萄酒过滤了一下,然后混合在一起。还有一些葡萄和一只橙子,我计算着:“沙漠里太阳底下步行五个小时,我们就把所有这些都消耗完了……” 我们在机舱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我躺下来准备睡觉。我勾勒着即将来临的历险:我们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一无所知,能喝的所有饮料加起来不到一公升。如果我们目前处在右侧方向,找到我们大概需要八天左右的时间。这是我们所能期望的最乐观的前景,即使是八天,我们也不一定能坚持。如果飞行中偏离了航线,那找到我们将需要六个月。我们还不能指望搜救的飞机,因为他们最多在方圆三千公里范围内进行搜索。 “真遗憾……”普雷沃对我说。 “为什么?” “还不如一下子死了干脆!” 我们不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即使通过飞机被救起的机会非常小,我们还是不能放弃。也不能滞留在原地,错过了周围某一个也许存在着的绿洲。我们决定今天先出发步行一天,打探完再回到飞机坠毁的地方。然后在离开飞机前,在沙子上写下我们的行程计划。 于是我蜷缩成一团,准备这样睡到黎明。能睡觉让我很愉快,疲劳好像一条毛毯一样铺在我身上。我并不是只身一人在这片沙漠中。半睡半醒中,记忆与温柔的耳语陪伴着我。我还不觉得口渴,一切都好。睡眠一旦侵占了我,现实立即在梦境里消失了踪影…… 然而当黎明来临时,一切都不同了! 第四节 我曾经非常热爱撒哈拉。当我在这片金色的沙海里醒来时,风将沙漠吹动得如同大海般浪花迭起。这一夜,我在机翼下入睡,等待着也许会有人来营救我们。 我们向着弯曲的山坡走去。地面上的沙子被一层黑色闪亮的石子覆盖着,好像钢铁做成的鱼鳞,闪烁着盔甲般的光亮。我们落入了一个金属的世界,四面包围着的,是钢铁般的风景。 越过了第一座山头以后,紧接着又一座闪亮的黑色山头在等着我们。我们一边走一边刮着脚上的尘土,好留下一个记号,让我们沿着它返回。我们面朝着太阳前进。我决定朝东走,因为所有的迹象,天气预报、飞行时间都令我相信,我们已经穿过了尼罗河。在短暂地尝试了向西走一段路以后,我感觉到一种难以解释的不自在。于是我把向西的念头留到明天再说。我同时也牺牲了向北行进的这个可能,北面应该能把我们带到大海边。三天以后,当我们在半疯狂的状态下,决定扔下飞机,一路一直走,直到我们倒下,我们依然选择朝东走。更确切地说,是东北面。这看起来是一个与所有的理智与希望背道而驰的决定。而在得救以后我们才知道,事实上任何其他方向都将把我们带入死路。即使是朝北一路走,我们也不可能抵达海边。如今当我想起这一切(虽然它看起来非常荒唐),我选择往东走的唯一理由,是因为那是纪尧姆当时在安第斯山脉被困时选择的路线方向。在思绪混乱中,它好像在向我暗示着,那将是迈向生命的方向。 走了五个小时以后,四周的风景发生了变化。我们正在行走的山谷中,似乎有一条沙子的河流在流淌着。我们大步前进着。如果今天这一路上没有任何发现的话,就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到飞机坠毁的地方。忽然我停了下来: “普雷沃。” “怎么了?” “那些记号……” 从哪里开始我们忘记做记号了?如果找不到来时的脚步,那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立即转身。走了一段路以后,垂直地在第一个方向处转弯,然后重新找到了刚才留下的脚印。 脚印一补上,我和普雷沃再重新出发。随着上升的热气,空气中出现了幻景。巨大的湖泊出现在眼前,可是当你一走进,它又立即消失了。我们决定穿过沙谷,到达最顶端以便观察地平线。六个小时的行走,我们应该已经前进了三十五公里的距离。走到这黑色的山脊时,我们无声地坐下了。脚下的沙谷连接的,是一片连石子都没有的、照得人眼睛疼的沙漠。地平线的地方,光线组成了令人越发迷惑的幻景,城堡和祭拜楼,几何形状的建筑和笔直的曲线一一呈现在眼前。 再往前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得回到自己的飞机旁,等待着伙伴们发现沙漠中红白相间的归航台。虽然我对此抱着极小的希望,但它却是目前唯一的可能。况且我们把最后那点剩下的可以喝的液体留在了飞机上,而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喝水。为了活命,我们非回到飞机边不可。 当你正朝着一条也许能带给你生的机会的道路前进的时候,掉头往回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在层层幻境之外,地平线的另一端,也许林立着城市,流淌着清水,铺展着草原。我知道,此时掉头是正确的选择,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地陷入沙漠的黑暗中。 我们睡在飞机的边上。这一天我们步行了六十多公里,喝完了所有剩下的饮料。一路向东的行走没有让我们发现任何的绿洲与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搜救的飞机出现在这一带。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已经干渴难言…… 我和普雷沃将机翼的残骸、铁皮堆积在一起,准备好汽油,当夜幕降临时,点燃了属于我们的火堆。可是,人群在哪里? 火苗慢慢地升起。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情绪,我们看着飞机的信号灯在沙漠中燃烧着。它向黑夜传递着无声却又耀眼的消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呼唤,可它又同时充满了爱意。我们在乞求水源,我们又同时在寻找与人的交流。我多么希望此时沙漠中有其他的火焰燃起,因为只有人才拥有火,那是一种他们回答我们的方式! 我看见了我太太的眼睛。只有她的眼睛始终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在询问着。我看见了,那些所有关心我的人的眼睛。它们聚集在一起,责怪着我的沉默无声。然而我却在回答着他们!我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在回答!我向黑色的夜空中,抛出最耀眼的火苗! 我做了自己能做的,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在滴水不入的条件下,步行六十公里。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再没有任何可以喝的。如果这一切无法维持更长的时间,那将会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也希望,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假如我们有那可以吮吸的被灌满了的水壶。可是当我闻到瓶底化锡味的那一刻,时钟就开始倒计时了。当我吞下最后一滴液体的那一刻,我就沿着陡坡开始下滑了。普雷沃哭泣着。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你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要完蛋了,也就只能让它完蛋了。” 他回答道: “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 是的,再没有任何的情感或者细节,是能够让人忍受的。明天,后天,我将一点点地发现,一切都无法忍受,一切都是受刑般的折磨。虽然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曾经想象过,某一天被关闭在驾驶室里,活活淹死。或者飞机从天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地掉下来,我被摔得七零八落。明天我将要面对的,将是比这些都要更奇特诡异的局面。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尽管我燃起了熊熊大火,也许我将最终放弃有人听见我们呼唤的所有企图…… “如果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泣……”是的,这就是不可忍受的地方。每一次当我看见那些正在等待着我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顿时我有一种抛下眼前一切,大步向着一个方向跑去的冲动。远方有人在喊“救命”,那里正上演着一场撕心裂肺的灾难!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角色颠倒,然而它却也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普罗沃的在场让我觉得心里平静不少。他和我一样,在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焦虑与担忧。对我们来说无法忍受的,是另一种东西。 我希望自己能沉沉入睡,一个晚上或者几个世纪。只要睡着了,外面的一切对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那是一种如何的静谧!可是我们正在传递的呼喊,充满希望的火焰……我无法忍受这些画面。我无法将手臂交叉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正在发生的灾难。每一秒的沉默都正在毁灭着我所热爱的一切。一股火一般的愤怒在我的身体里流动:为什么我们没有按照预期计划抵达目的地,而是一步步坠入黑暗?为什么面前的熊熊烈焰没有将我们的呼喊带到世界的另一端?耐心!我们马上就到!我们马上就到!我们是你们的拯救者! 火渐渐地熄灭了。我们把身体倾向烟灰,试图温暖着自己。明亮的消息已经燃烧完毕,它是否正行走在属于它的轨道上,然后抵达它的目的地?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如同一场没有人会听见的祈祷。 现在我准备睡觉。 第五节 天亮以后,我们用一块抹布盛起了残留在机翼上的一点玫瑰酒,那酒里混合着汽油和机翼上的油漆。味道虽然令人作呕,我们却还是把它喝了下去,至少它可以湿润我们的嘴唇。在这顿美餐之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我们还有左轮手枪。” 我猛然间变得充满了攻击性,带着一种敌对的恶意转向他。此刻,没有什么能比情感的流露更令我仇恨的了。我极度需要让自己觉得,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出生成长是如此简单,死与饥渴也是那么简单。 我斜着眼角观察着普雷沃。如果能让他闭嘴的话,我不惜揍他一顿。而他无比平静地向我讲述着,关于如何“卫生”地死去这个问题。他谈论这个话题的方式,好像是在说“吃饭前必须洗手”一样,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悲剧色彩。其实我们的观点一致。我昨天在瞥见手枪上的皮套子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些。我的这些想法是理智而非病态的。我们无法承受自己所应该担负的责任,手枪却有承担一切的能力。 依然没有人来搜救我们。或者,他们正在其他的某一个地方寻找着飞机的踪影。很有可能是在阿拉伯半岛。在明天以前,在我们丢弃自己的飞机以前,我们没有听见其他任何飞机的声音。我们只是几个黑点,与其他的黑点混合在一起,洒落在茫茫沙漠中。搜救人员一定是跑到另一个星球去了。 沙漠里三千公里的范围,要找到一架坠落的飞机,得花上十五天。搜救人员很有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和伊朗之间寻找我们的踪影。我对此仍然抱有渺小的希望,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无其他生路。于是我决定改变策略。我独自出发去侦察周围的情况,普雷沃留守原地,点上火,期待也许会有搜救人员的出现。事实上,我们等的人从来也没现身过。 我出发的时候,连自己有没有返回的力气都不知道。我的脑海中此时浮起了关于利比亚沙漠的种种。在撒哈拉地区沙漠里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湿度,而到了这里,只剩下百分之十八。生命在这里,像水蒸气一样地蒸发消失。贝都因人、旅行家、殖民军官,根据所有这些人的经验传说,在利比亚的沙漠里,在没有水的条件下,你可以支撑十九个小时。二十个小时以后,你的眼睛里将充满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光芒,那说明生命的尽头已经到来了。 这阵在飞行中欺骗了我们的东北风,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将我们滞留在这块平原,并无限地延长着我们的停留时间。在第一丝光明绽放之前,它究竟将持续多久? 我依然决定独自出发。尽管这看起来好像是驾着木舟,投入汹涌的大海中。 黎明的出现,让这片布景显得少了些阴沉黯淡。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盗猎人一般地行走着。昨天晚上我们向周围几个神秘的沙坑投进去猎人用来引诱猎物的绳索,这个行动好像唤醒了我身上关于偷猎者的所有好奇。于是我一一核实了我们准备好的陷阱,它们是空的。 看来动物的血我是喝不到了。说实话,我也不想喝。 虽然空手而归,我却无法抑制自己探索这些洞穴的欲望。生活在沙漠里的动物,它们靠什么活命?在洞穴里栖身的,应该是些沙漠狐狸。它们的体形和兔子差不多大,头上长着巨大的耳朵。我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追踪着它们的足迹。它们把我带到一条狭窄的沙河边。我欣赏着眼前精巧的脚印,三个脚指头组成的扇形的印记。我想象着这些小家伙在黎明时疾走着,然后来到石头边舔着上面的露水。这一片是它奔跑时留下的脚印,那一片是它与同伴并肩驰骋的足迹。我带着一种奇怪的喜悦,走入这场清晨的散步。我喜欢这些生命的迹象,它几乎让我忘记了此时我有多么的干渴…… 终于,我走进了狐狸们用来储藏食物的“房间”。沙粒下每一百米,就有一株微小的如碗口般大的灌木,它的树枝上堆积着金色的小蜗牛。狐狸每天清晨都来这里找吃的。而此时我所面对的,正是这罕见的属于自然的秘密。 狐狸并不在每一棵灌木前停下来。有的灌木上虽然堆满了蜗牛,它却不屑一顾。它似乎充满了警觉性,时不时停下来吞下两三个蜗牛,然后又立即再换一家餐厅。 难道它是故意不让自己一下子吃饱,以延长这场清晨的散步?我想应该不是。这不经意的游戏,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战术技巧。如果它在第一棵灌木前立即将自己的肚子填饱,那么只需要两三餐的时间,它就把这些活的“储藏室”消灭干净了,随后它将渐渐失去食物的来源。于是它不仅每一餐都在不同的树丛上取得食物,还从来不吃那些并排长在一根树枝上的蜗牛。它似乎对自己所面临的危险是有意识的。如果它在同一个地方捕获太多的蜗牛,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没有了蜗牛,也就没有了狐狸。 它的脚印把我带到它的洞穴边。此刻它也许正竖着耳朵,惊慌失措地倾听着我的脚步。我对它说:“我的小狐狸,我就快死了。奇怪的是,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我站在那里冥想着。想到它也许要比我晚死三十年,这丝毫不让我觉得难过。三十年,还是三天,一切都只是一个角度的问题…… 我所需要的,只是忘记生命中的某些画面…… 我继续向前走,因为极度的疲劳,身体正在发生着某些变化。即使我眼前并没有幻影,我也不停地自己创造着…… “哦,嘿!” 我举起手臂大喊。可是这个对我做着手势的男人,它不过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好像顿时活跃了起来。我想叫醒这个正在睡觉的贝都因人,可是他却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树干。这里怎么会有树干?我吃惊无比地把身体弯向它,我试图举起一根裂开的树枝,可它居然是一块石头!我重新站起来,望着自己的周围,好多好多黑色的石头。地面上栖息着一片远古时期的森林,散落着破碎的树枝。百万年的狂风下,它像一座教堂一样地倒塌下来。巨大的如同钢铁般的树枝滚到我面前,它们面皮褶皱,呈墨黑色。我能看清楚树枝上的枝节,细数着上面一圈一圈的年轮。这片曾经充满了音乐和小鸟的树林,在某种未知力量的诅咒下,变成今日一副阴森敌对的风景。它比黑色的丘陵更冷漠,将我远远阻隔在外。我一个活着的人,在这片永远不会腐蚀的岩石间做什么?我一个肉身终有一天会腐烂的人,在这片永恒中做什么?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走了八十公里的路了。也许是因为口渴缺水,才让我眼前幻觉重生。或者是因为太阳,它照得树干上好像裹上了一层油,它照得好像万物都戴着一层盔甲。这里既没有沙子,也没有狐狸,只有一个巨大的铁砧,而我正行走在上面。我感觉太阳正抓着我的脑袋。哦,看那里…… “哦,嘿!” “那里什么都没有,别激动,这一切都是幻觉。” 我自己和自己说话,因为此刻的我需要理智的引领。要拒绝眼睛看到的,是很困难的事情。不向面前的嘉年华般的狂欢飞奔而去,显得越发困难…… “白痴,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真实存在的……”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而我却看见离我几公里外的山坡上,一个十字架。一个十字架,或者一座灯塔…… 但是这并不是向海边走去的方向,所以那应该是一个十字架。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研究地图,到头来却完全没有用处,因为我对自己目前身处何方没有任何概念。无论如何,任何向我指示着也许有人存在的地方,我都不应该忽略。我发现一个小小的圆圈上,竖着一个十字架。于是我想到了某个传说,“那说不定是个宗教机构。”十字架边上我看见一个黑点,于是我又继续着那个传说:“一口永恒的井。”我的心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一口,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口井的存在?再远一点的地方,两个白色的圆圈。我想那也许不是什么世代流淌出清泉的井,它立即就显得不那么美好了。在这些圆圈的周围,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所宗教机构!教士们在山上竖起一个十字架,用来召唤遇难的人们!我只需要走到它边上,走向主的身边…… “可是利比亚只有东正教的修道院。” “这些教士拥有一间美好明亮的厨房,地面铺着红色的方砖。院子里一个有点生锈的水泵,水泵下你们都猜得到,就是那口世世代代吐着清泉的井!啊!当我敲响他们的门的时候,当门口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那将是一场盛宴……” “白痴,你刚才描绘的画面,是普罗旺斯的房子,那里才没有什么钟。” “……当我敲响修道院的钟声时,看门的人会举起手臂朝我喊:‘您是上帝派来的!’然后他叫来了所有的修士,他们欢快地冲我奔来,拉扯着把我领到厨房,对我说:‘等一下,等一下孩子,我们去井里取水……’” “而我,因为喜悦而颤抖着……” 我并不会因此哭泣。因为我发现,山丘上最终并不存在那个十字架。 西方的承诺只是一派谎言。我掉头往北去。 北面至少有大海的歌声。 跨过这座山头,地平线展现在眼前。哦,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你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它无法欺骗我!可是,假如一脚踏入这幻想中,反而让我高兴呢?假如虚假的希望能安慰我此时正在崩溃的神经?假如我偏偏喜欢健步如飞地向它走去,因为我将感觉不到疲倦,幸福的情感油然而生……让普雷沃和他的左轮手枪滚到一边去吧!我喜欢这种轻飘飘的醉意,我沉醉其中,我渴得即将死去! 黄昏的到来让我立即清醒了。我突然停下脚步,怕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黄昏一降临,幻景立即消失了。地平线处的水泵、宫殿全无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沙漠。 “你走得太远了!黑夜将笼罩一切,你必须等明天天亮再走。” “不如继续往前走……为什么要再一次掉头往回去?我也许刚刚打开了一扇门,它将带着我走到海边……” “你在哪里看见海的踪影了?你永远也到不了,说不定从这里到海边有整整三百公里的距离。普雷沃还在飞机边等着,说不定有一队沙漠旅行者路过飞机坠落的地方……” 我得回去,但是我得先试试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人: “哦,嘿!” 上帝,这个星球上难道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嗓子喊哑了,发不出声音了,我觉得自己真可笑……再尝试最后一次: “有没有人!” 这喊声夸张而傲慢。 我掉头往回走。 两小时以后,我远远地看见了普雷沃点起的火。他一定以为我迷路了……我对他的反应,已经无所谓了…… 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还有一百五十米。还有一百米。五十米。 “啊!” 我惊愕无比地停下来。一种狂喜占领了我的全身。被火光点亮脸庞的普雷沃,正和两个靠在引擎上的阿拉伯人在聊天。他沉浸在如此巨大的喜悦中,以至于都没有看见我的到来。哦,如果我和他一起在这里等待着……那我就已经得救了!我高兴得大喊: “哦,嘿!” 那两个贝都因人吓得跳了起来,睁大双眼瞪着我。普雷沃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我跟前。我张开双臂,他却拉着我的手臂,难道是怕我摔下来?我对他说: “终于等到了。” “什么等到了?” “阿拉伯人!” “什么阿拉伯人?” “站在您边上的阿拉伯人,那里!” 普雷沃滑稽地看着我,好像很不情愿地向我诉说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这里没有什么阿拉伯人……” 这次也许我是真的要哭了。 第六节 我们已经在沙漠里滴水不入地过了十九个小时。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喝过什么东西吗?只有昨天清晨那几滴玫瑰酒!东北风仍然主导着气流,也暂时减缓了我们蒸发的速度。东北风向有利于高空云层的构建,如果它能飘到我们头上,如果它能落下几点雨!可是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普雷沃,我们从降落伞上裁剪些三角形下来,然后用石头把它们固定在地上。如果今天晚上风向没有变化的话,明天清晨降落伞的布料上应该能收到不少露水。我们只需要用力挤布料,就能让露水存放在燃油箱里。” 我们在星空下并排放了六个白色壁板。普雷沃拆下一只汽油储藏箱。剩下的,就只有等待黎明的到来了。 飞机的残骸中,普雷沃居然奇迹般地发现了一个橙子。我们两个把橙子一分为二,一人一半。这小小的半个橙子令我既感慨又震惊。虽然与我们此时真正需要的相比,它实在算不了什么。 躺在篝火边,我打量着这个被火焰照亮的水果,我对自己说:“人类不知道一个橙子究竟有什么意义……虽然此刻我已经被宣判了徒刑,但它无法破坏我拿着这半个橙子时的喜悦。此刻这个小小的水果带给我的快乐,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巨大最震撼的……”我背贴着沙地,吮吸着手中的果子,仰望着天空中的流星。那一秒的幸福是永恒的。我接着对自己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的一切规则,在你没有被囚禁在其中时,你永远也无法真正明白它的含义。”我到今天,此时此刻才刚刚明白,一根香烟、一杯朗姆酒对一个囚犯意味着什么。这原本对他也许渺小普通的一切,如今他都充满愉悦地享受着。想象一下这个囚犯微笑着喝着他的朗姆酒。他微笑,是因为他改变了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品味着最平凡的人的快乐。 清晨时,燃油箱里汇集了大量露水,有将近两升!我们将与干渴告别!我们被拯救了! 我从油箱里盛出一杯水。那水的颜色是一种美丽的黄绿色。尽管我渴得快死掉,然而第一口,混合着可怕的金属的味道,还是让我屏住了呼吸。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喝泥浆水。 我看着普雷沃的眼睛在地上打转,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突然他弯下身来,大口大口地呕吐着。三十秒以后,轮到了我。我跪在地上,双手深陷在沙子里,吐得翻江倒海。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整整十五分钟,我觉得自己的胆汁都快吐光了。 十五分钟以后,我停止了呕吐,只隐隐约约地觉得一阵恶心。最后一次机会也落空了。我不知道是因为降落伞上的涂料,还是停机库里的四氯化碳侵入了油箱,我们必须用其他容器来蓄水。 天已经亮了。我们得迅速地赶路,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平原,大步往前面走,一直到太阳下山。我必须像纪尧姆在安第斯山脉一样不停地走。我将不再遵守航空公司的命令,失事以后留在飞机附近不动。没有人会来这里营救我们。 我们再一次发现,其实遇难的不是我们。遇难的,是此刻正在等待我们的人们!他们已经被某种可怕的错误撕扯得遍体鳞伤。我们不能不向着他们奔去。正如纪尧姆从安第斯山脉返回以后对我说的一样,他当时是向着他们走过来的!这应该是一个普世的真理。 “如果我是只身一人活在这世界上,我就躺下不再继续前进了。”普雷沃对我说。 我们向着东北方向大步前行。如果飞机在坠落前已经越过了尼罗河,那么每一步,都将把我们带入阿拉伯半岛沙漠的心脏中。 这一天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被一种匆忙迫切的情绪占领着。我还记得自己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幻境让我恶心不已。我们时不时地通过指南针纠正着自己的方向,也时不时躺下来喘口气。我还扔掉了自己的橡胶雨鞋。其他我什么印象都没有了。我的记忆只有在夜晚的清凉中,才变得清晰有逻辑。我和地上的沙子一样,正在被慢慢地抹去所有的痕迹。 我们决定在太阳落山时,停下来安营驻扎。我心里清楚,其实我们应该继续赶路,因为今天如果再找不到水源的话,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就会送了命。但是我们带上了降落伞的帆布壁板,如果这次没有涂料的污染,也许明天早上能喝上露水。 可是,北方虽然依旧云层清晰,风却改变了方向。沙漠里上扬的热风开始抚摸我们的身体。那是野兽苏醒的迹象!我能感觉到,它正舔舐着我们的双手和脸庞。 继续赶路,我连十公里都已经走不到了。三天没有喝水,我已经走了整整一百八十公里…… 突然,普雷沃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发誓,那是一个湖泊。”他对我说。 “您是疯了还是怎么了?” “现在这个时候,黄昏下,它不可能是一个幻景吧?” 我没有回答。我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它也许不是一个幻景,而是我们疯狂的产物。普雷沃怎么可能相信这是一个湖? 但是,他固执己见: “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走过去看看……” 他的顽固刺激着我的神经: “去吧,去吧,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对身体会非常有好处!您的湖泊,就算它真的存在,它也一定是咸的。就算它不是咸的,它也只属于魔鬼。等走到它面前,您就会发现眼前什么都不存在!” 普雷沃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走远了。我了解这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那些夜游者一头扎进火车头里一样。”我知道普雷沃是不会再回来的。那种空荡的眩晕将吞噬他,让他再没有力气掉头。他将在远处倒下。我们各自死在各自的角落里。这所有的一切,对我都再没有意义! 对眼前局面的无所谓,让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半已经被淹死了,却平静得出奇。我肚子贴着岩石,写下了一封遗书。这份遗书文辞优雅,给活着的人留下各种建议。我带着虚荣的快感重新读着它,哪天有人发现它时一定会说:“多么优美的遗书,可惜他就这么死了!” 我想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处在哪个阶段。我尝试着吐口水,可是我已经没有口水了。如果我闭上嘴巴,一种黏稠的物体将嘴唇封起来。它慢慢在上面干涸,然后形成一条长圆条子。我倒还能够继续吞咽转动喉咙,眼前也没有冒金星。我知道当自己眼前开始出现耀眼的各种精彩表演时,那说明我还剩下两个小时的时间。 天黑了。月亮从昨天晚上开始,变得比平时圆胖。普雷沃没有回来。我躺在地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侵略着我的心智。我尝试着给它一个定义。我想,那是一种出发起航的感觉!我正出发去南美洲,四肢伸展地躺在甲板上。船上的桅杆被风吹动得四处摇晃,天上星星闪亮。虽然这里没有桅杆,我却还是向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远航了。这旅途中我什么都不需要做,那些贩卖黑人的人贩子将我扔在船上,任我而去。 我想到再也不会回来的普雷沃。一路上我没有听见他抱怨,一次都没有。这很好。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就是抱怨与呻吟。普雷沃是个男人。 啊!离我五百米的地方,有灯光在晃动!他一定是迷路了,在向我示意让我给他指路!可我没有手提灯,没办法回答他。于是我站起来大喊,他却听不见…… 另一处灯光在距离他两百米的地方亮起,接着又一个。上帝,难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我大喊: “哦,嘿!” 没人听见我的声音。 可是那三盏灯继续着他们的搜寻。 我没有疯,我觉得自己一切正常,我很平静。于是我仔细看前方,五百米外有三盏灯。 “哦,嘿!” 他们还是听不见。 我突然变得惊慌失措,然后狂奔起来,“等等,等一下……”他们转头走了!他们会越走越远,去其他地方搜索,而我会就此摔倒在生命的门槛前,当它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我的时候…… “哦,嘿!” “哦,嘿!” 他们听见我的喊声了。我吃惊无比,却没有停下脚步。我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哦,嘿!”然后我看见了普雷沃,我跌了下来。 “我刚才看见很多灯光!……” “什么灯光?” 是的,面前只有普雷沃一个人。 这一次我并没有感到绝望,而是一种沉闷的愤怒。 “您的湖泊呢?” “我越是往前走,它越是离得我远。我朝着它不停地走了半个小时,觉得它实在是太远了,所以就回来了。但是我肯定那是一个湖泊……” “您是疯了,彻底疯了!您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又为了什么才这么做?我愤怒地抽泣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愤怒。普雷沃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嗓音向我解释着: “我实在太想找到可以喝的水了……您的嘴唇怎么这么白!” 我的愤怒像雪一样地融化了……我用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觉得好像从梦里醒了过来。我顿时忧伤无比,慢慢对他说: “我和您一样,清楚地看见前面三处灯光……我真的看见了,普雷沃!” 他沉默了片刻后说: “这一切都糟透了,是不是?” 这片没有水蒸气的大气下,大地很快就又明亮了起来。空气非常寒冷。我从地上爬起来,行走着。没过多久,我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我身体里正在脱水的血液,已经无法畅通地流动,刺骨的寒冷渗入体内。我的下颌不停地打颤,身体也像树叶一样晃动起来。我从来不是一个对寒冷特别敏感的人,此时却觉得自己即将冻死。人的身体在缺水时的反应,是多么的奇怪异样! 我早就将自己的塑胶雨鞋丢弃在某个角落,因为白天的炎热让我实在不愿意再带着它四处行走。风却越刮越猛。沙漠是一片没有避风港的荒野。它光滑如大理石,让你白天找不到树荫,夜晚赤裸裸地面对大风。没有一棵树、一块石头,能让你暂时地栖息片刻。风追赶着我,像是一队英勇的骑兵。我不停地转圈,企图躲开这一切。我先是躺下,可用不了多久,我又不得不站起来。躺着或者站着,我都无法逃开寒冷的鞭打。我没有再继续往前走的力气了。无法逃开追赶我的凶手,我双腿陷入了沙堆中。 片刻后,我意识到自己居然还在一边打着颤,一边往前走。我在哪里?啊!我应该是刚刚走远,那是普雷沃的喊声,是他唤醒了我…… 我重新走回他的身边,自己对自己说:“这不是寒冷,而是,而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征兆。”我已经严重脱水了。昨天还有前天,我都在不停地行走。 在寒冷中死去是一件让我痛苦的事情。我比较喜欢那些幻景,十字架,阿拉伯人,远处的灯光。它们对我要有吸引力得多。我不想像一个奴隶一样被鞭打…… 我又再次膝盖朝地跪了下来。 我们身上带有少量药品,一百克的乙醚,一百克的九十号酒精,一百克一瓶的碘。我试着喝两口乙醚,好像是在往肚子里吞刀片。然后又吞下了些90号酒精。 我在沙子里挖了一个坑,睡进去,在身上盖上沙子,只有脸露在外面。普雷沃在地上找到了些细小的树枝,于是用它们点起了火。他不肯把自己也像我一样用沙子埋起来,而是不停地打着转。 我的喉咙依然收紧着,这虽然不是一个好征兆,我却觉得自己比刚才舒服了很多。我觉得自己平静了下来,一种丢弃了所有希望的平静。虽然与自己的意志相左,我还是在星空下,随着那艘轮船远航去了。我并不觉得自己很不幸…… 只要不移动自己的肌肉,就不会觉得冷。我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埋在沙子底下的身体。我不再动弹,这样我就感受不到痛苦。在所有这些痛楚后面,有多少疲倦与幻觉。刚才追赶我的风,为了逃避它,我像一只野兽一样地打着转。我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胸口被一个膝盖挤压着。我挣扎着推开天使压在我身上的力量,沙漠里你永远别想一个人独处。现在终于没有人围绕在我身边了,我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家里,闭上眼睛不再动弹。所有那些如同河流般流淌着的画面,正牵引着我,走向一个安静的梦:河流在汇入大海那一刻,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变得平静了。 永别了,我爱的人们。我的身体无法抵挡三天的干涸,那不是我的错。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泉水的囚犯,从未怀疑过离开了它,我的独立会变得如此短暂。我们总是以为人可以不断向前,人是自由的……我们忽视了将我们与井连接在一起的绳索,好像一根脐带一样,无法割断。 除了你们的痛楚,我再无其他的遗憾。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重新开始一切。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感受城市中的生命与跃动。 飞机并不是一个终点,而只是一种手段。我们不是为了飞机本身一次又一次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好像农民们不是为了手中的犁才耕作一样。飞机让我们离开了城市,飞到一片未知的陌生土地,探寻着关于世界的真相。 我们做的是一种凡人的工作,面对的也是平凡人的烦恼。与我们相伴的,是风、沙、星辰、黑夜和大海。我们等待黎明的到来,如同园丁期盼春天的降临。我们渴望下一个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云中探索着真相。 我并不抱怨什么。三天以来,我不停地走,饥渴难耐,却依然在沙堆中探寻着道路。我寄希望于清晨的露水,我尝试着与自己的同类聚首,却不知道他们在这个地球上的哪个角落。这一切,其实都是凡人的烦恼。对我来说,它们和普通人晚上选择去哪个音乐厅一样的重要。 我不理解那些坐着郊区火车拥挤在一起的人。他们被一种自己感觉不到的力量挤压成蚂蚁一般地生存着。他们空闲的周日,是在一种如何的荒诞中度过的? 有一次在俄国,我听见一个工厂里有人在演奏莫扎特。我写作,收到两百多封辱骂我的信件。我不怪那些喜欢沉迷于咖啡馆里简陋音乐会7的人,他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歌唱与美妙的戏剧。我责怪那些用廉价娱乐来赚钱的人。我不喜欢人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引导,腐蚀着无辜同时又无知的大众。 我热爱我的工作。我不后悔。我认真地玩了这场游戏,虽然最后我输了。这种失败的本身,是属于这工作的一部分的。无论结果如何,大海上的清风,我是呼吸过了。 人生只要品尝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那食物的滋味。是不是,我的伙伴们?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刻意去寻找与经历危险的生活。我不喜欢将生死弃之于脑后的人。我不喜欢危险。我知道自己热爱的是什么。是生命。 天空似乎慢慢变白了。我从沙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摸了摸放在地上的壁板,它干涸如沙丘。露水在黎明时降临,而微白的黎明却没有打湿我们的壁板。我思绪混乱地对自己说:“这里有一颗干涩的心……一颗干涩的心……它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我们出发,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闭上,得继续赶路。” 第七节 天上吹起了那十九个钟头就足以将人吹干的西风。我的食道虽然还没有完全地关上,却已经干硬疼痛。我猜,他们向我描绘过的骇人的咳嗽即将到来。我的舌头开始变成一种负担。最严重的是,我的眼前开始冒起闪亮的光点。我决定,当这些光亮变成火焰的时候,我就躺下不动了。 我们快速地行走着,趁着清晨天气还凉快。我们心里很清楚,一旦太阳升起,我们就再也走不动了。太阳…… 我们没有权利流汗,也不能停下来休息。尽管此刻空气清凉,而潮湿度依然只有百分之十八。在充满谎言的温柔的风的抚摸下,我们的血液正在慢慢蒸发。 第一天我们吃了一点葡萄。三天以来我唯一的食物,是半个橙子和小半个玛德琳娜蛋糕。我自己都惊讶当时哪来的唾沫咀嚼这些食物?现在我已经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是觉得口渴。好像除了口渴,身体的每一部分正在显露出缺水导致的各种症状。干硬的喉咙,如同石膏一样的舌头,嘴里可怕的味道。这所有的感觉对我来说,都是从未经历过的。也许只有水,才能治愈它们。口渴正在慢慢从一种欲望变成一种疾病。 想象着泉水和水果的画面,让我顿时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痛苦了。可是那橙子被吞入口中的感觉,又渐渐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好像我一点一点地在忘却属于自己的温存。 我们才坐下来休息,却已经又到了出发的时间。行走了五百米的路程以后,我们已经筋疲力尽。我无比喜悦地躺下,伸展着四肢。可是,上路是必须的。 周围的风景发生了变化。脚下的石头变少了,我们直接行走在沙子上。两公里以外等待着我们的,是层层叠叠的沙丘。还有沙丘上几株矮小的植被。 走了还不到两百米,我们就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至少得走到那灌木边上。” 我和普雷沃都已经达到自己的极限了。八天后,为了寻找到坠毁的飞机,我们在得救以后开着车一路追踪着自己走过的这段路程,我发现自己走了超过两百公里。我是如何做到的? 昨天,我一路行走时,已经了无希望。今天,“希望”两个字对我来说,根本失去了意义。我们为了行走而行走,如同田地里耕作的牛。昨天,我梦想着长满橙子树的天堂。今天,天堂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我也不再相信,某个角落有橙子的存在。 除了干涸的心,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将倒下,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我已经没有痛苦了。此时的我,觉得忧伤是一种温柔如水的感情。忧伤的时候,我们同情自己,像一个朋友一样哀叹自己的命运。而我,我已经没有朋友了。 当人们某一天发现我的尸体时,看着我被灼伤的眼睛,他们一定会想象着,我如何呼唤,如何受尽折磨。他们不知道,一个人如果还有遗憾、痛苦,那说明他还很富有。而我,已经不再拥有这种财富了。年轻的女孩,在坠入爱河的第一个晚上,被忧伤包裹着轻轻哭泣。忧伤与生命的颤抖是缠绕在一起的。而我,我已经没有忧伤了…… 沙漠,就是我自己。我没有了唾液,更没有了能令我呻吟颤抖的温存画面。太阳晒干的,是我泪水的源泉。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什么?一阵希望的清风,如同海上的涟漪,吹过我的面庞。是什么征兆提醒着我的知觉?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一切又都改变了。这层薄纱,这些小丘,还有那些轻快的绿色,它们组成一出剧目。那舞台虽然依旧空荡,可一切都已经在暗暗地酝酿准备了。我看着普雷沃,他和我一样吃惊,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觉得不可思议。 我向你们发誓,有什么事件即将发生…… 我向你们发誓,沙漠已经被点亮了。我向你们发誓,这片沉默与缺失,在一瞬间变得比躁动的人群更令人感动欣喜…… 我们得救了,沙子上出现了人的足迹! 我们失去了人的轨迹,变成两个行走在这世界上的孤魂野鬼。然而此时,我们居然发现了沙子上属于人的奇迹般的脚印。 “这里,普雷沃,这是两个人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去……” “这里,这是骆驼弯曲膝盖留下的印子……” “这里……” 可是我们还没有得救。我们不能停留在这里等待,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有人发现我们,也已经太迟了。只要咳嗽一开始,一切都来不及了。而我们的喉咙……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突然我听到一阵鸡叫声。纪尧姆对我说过:“最后那一刻,我在安第斯山脉听见鸡叫,还有火车的声音……” 当我想起纪尧姆的叙述时,我自己对自己说:“先是眼睛欺骗我,现在轮到了耳朵。这些都是缺水的症状……”可是普雷沃抓住我的肩膀说: “您听见没有?” “什么?” “鸡叫的声音!” 是的,我这个白痴,这里的确有生命的存在…… 我的最后一个幻觉,是眼前有三只狗,正互相追逐着。普雷沃说,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可是,我们两个都看见了那个贝都因人。我们一起用尽了胸腔中全部的力量向他呼喊,我们同时幸福地微笑起来! 可我们的呼喊连三十米外都传递不到。我们的嗓子已经完全干涸。我们的声音那么低那么微弱,他根本就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 这个贝都因人和他的骆驼,正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在小山丘后面。也许他是只身一人。魔鬼正残忍地将他从我们身边拉走…… 我们没有力气再跑了! 又一个阿拉伯人出现在沙丘上。我们低沉地号叫着,疯狂地挥动着双臂,他双眼望着前方,什么都没有看见…… 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当他的脸与我们的脸相遇时,一切都被填满了。当他的眼睛落在我们身上的那一秒,他抹去了我们的干渴,推开了窥视我们的死亡。他轻轻的一转头,改变了整个世界。那个轻巧简单的动作,那游荡的眼神,他像上帝一样创造了生命…… 这是一个奇迹……沙丘上,他朝着我们慢慢走来,如同行走在海面上的耶稣…… 阿拉伯人看了看我们,用他的手压在我们的肩膀上,而我们则毫无抗拒地服从着。此时此刻,没有人种或是语言任何的分歧……这个贫穷的游牧人将他天使般的手放在了我们的肩膀上。 我们像两头小牛一样,将头伸进了水罐。贝都因人被我们疯狂的牛饮吓住了,不得不拉住我们,让我们慢慢喝。可每次他一松手,我们就把脸一起浸入水罐中。 水! 它既没有味道,也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我们无法给你下一个定义,我们品尝着你却不了解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品,你本身就是生命。你以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注入我们的身体。因为你的存在,让我们再次开启了已经在心中干涸的源泉。 你是最大的财富,却又是最娇弱最纯粹的。人可以死在一片含镁的水源前,或者一片含盐的湖泊脚下,又或者那混合了涂料的露水。你不接受任何的融合混淆,你是一个谨慎又胆小的神灵…… 而你带给我们的幸福是无限的。 至于你,拯救我们的利比亚贝都因人,你永远也不会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我从来不记得你的脸孔。因为你的脸,对我来说是全人类的脸。你从来没有揭下我们的面具,就已经认出了我们。你是仁爱的兄弟,在所有的人群中,我都能认出你的踪影。 你充满了高贵与善良,像一个神一样地慷慨,给予我们珍贵的水源。所有我的朋友,我的敌人,在那一刻全部化做你,向我走来。从此以后,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了任何敌人。 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八章 人 即使是一只老去的动物,也依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优雅。为什么美丽的人的躯体,会被损害得面目全非? 第一节 我又一次面对着曾经令我难以理解的某种真相。我以为自己迷失了方向,坠入绝望的最深处。而一旦我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就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平静。似乎从那一刻开始,我们慢慢了解着自己,成为自己灵魂上的伴侣。再没有什么,比这种平和静谧更珍贵的了。博纳富在追赶着风的时候,一定也体会到了这种平静,纪尧姆在安第斯的大雪中也不会例外。我怎么会忘记,当自己被沙子覆盖着全身,即将被口渴缺水勒死的时候,在漫天星辰下感觉到的内心的温热与平和? 人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得到这种最终的释放与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是多么矛盾重重的动物。当你给了没有食物的人足够的吃的,让他们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时,他们常常因为吃得太饱而昏睡过去。勇敢善战的人,有时候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软弱无能。当慷慨大方的人成为富翁后,吝啬立即成了他们新的特征。所有的政治理念流派,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将人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给予他们新的希望?每一个个体所希望的期盼的都是不同的,又有哪一种政治敢说自己代表了全人类的向往?人不是被圈在一起的牲口,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大同小异。一个穷困潦倒的帕斯卡的诞生,要比好几个不知名的有钱人的出现,有价值得多。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最一无所有的时刻,经历了人生最温暖巨大的喜悦。它留给我们如此多的怀念,以至于我们几乎不后悔这过程中一切的苦难。在与同伴们重逢的那一刻,我们分享着属于各自独一无二的回忆。 我们如何能知道,在何种条件下,人生将变得丰富而多彩?属于人类的生命的真相又隐藏在何处? 真相,常常不是那些显露在表面的一切。如果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是另一片土地,橙子树向下生长着结实的根茎,然后挂满了茂盛的果实,那么这片土地就是属于橙子树的真相。如果某种宗教、某种文化、某种价值、某种活动,能帮助人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平静与满足,让他在这一切的包围下逐渐变成一个高贵的灵魂,那么这种宗教,这种文化,这种价值与活动,就是属于人的真相。这其中的逻辑是什么?是在这个过程中,让人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与美好。 我好像觉得,自己一直在讲述那些选择服从至高无上理想的人们的故事。他们的理想有的是沙漠,有的是飞行。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在试图说服你们欣赏人的伟大,那么我背叛了自己最初的目的。这一切首先值得欣赏赞叹的,是造就人的那片土地。 人的志向也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的人将自己关在小店铺里,有的人却向着某个方向,大步地行走着。我们以为在他们童年时的奔跑里,能看见他们人生最终方向的影子。其实儿时的疾跑冲刺,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拥有过,它们不过是某种表象的错觉。在劫难中或者一场火灾中表现得格外高大的小店铺的主人,你我应该都觉得似曾相识。他们在火灾或者灾难中表现出的英勇,让那个夜晚成为他们人生最高大的时刻。然而从此再没有其他的机会,没有造就英雄的土地出现过,于是他们在自己的高大中渐渐沉睡着。是的,高远的志向也许能将人从牢笼中解救出来。只是,大部分的时候,如何将那些志向本身,从埋没它们的沙堆中挖掘出,让它们重见天日? 航天之夜,沙漠之夜,这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的机会。然而当人们处在这些环境中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各种需求与渴望却都是一样的。现在让我继续向你们讲述我的一个西班牙之夜,它教会了我很多。 那是在马德里的前线,我以记者的身份出现在那里。那天晚上,我在隐藏在地下室的餐桌上,与年轻的队长一起享用晚餐。 第二节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聊天。那是来自总部的命令,要求士兵们攻打位于这片工人居住的郊区的几个敌人的堡垒。队长听完电话以后,耸耸肩膀走到我们跟前:“我们里面的几个人,”他说,“我们得先发制人……”他把自己面前的两杯白兰地推到中士面前,然后对他说: “我们两个打头阵。喝完这两杯你就去睡觉。” 中士这就睡觉去了。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桌子边守夜。这间完全封闭的屋子里,任何光线的渗入都令我无法睁开眼睛。五分钟前,有人把塞在入口处的抹布拿开了。我于是看见月光下,倾洒入房间里被毁坏的光线,照亮着这好像有鬼魂附身的废弃的屋子。我于是把抹布又塞回原来的位置。我的眼前浮现起了那些青绿色的堡垒。 这些士兵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然而出于谨慎,他们都一言不发。士兵们好像是谷仓里储存着的种子,战争一打响,就有一只手将他们一把抓起,洒入田野间。 我们继续喝着白兰地。坐在我右面的,为了一盘象棋争吵着。坐在我左边的,开着无聊的玩笑。我究竟是在哪里?这个时候进来一个半醉的男人。他摸着自己毛茸茸的胡子,用温柔的眼睛看着我们。他的眼神滑到白兰地上,寻找着,然后又回到白兰地上,乞求地看着等着。队长低声地笑着。男人觉得自己好像有了那么点希望,于是也笑起来。所有的人跟着他们一起笑。队长轻轻把酒瓶往后挪,男人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一场幼稚的游戏就此开始,好像一场无声的芭蕾。穿过香烟的云雾与疲劳的不眠之夜里,下一场战斗开始前,这个游戏维系着一个梦。 当我们窝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着游戏的欢乐时,外面的爆炸声却如同大海上的风暴一样猛烈。 战争一打响,这些男人将会被汗水所淹没,清洗。然而此时他们却继续着醉意蒙眬的芭蕾,一盘又一盘的象棋游戏。他们好像是在用这一切,继续着自己的生命。他们早已都调好了闹钟。当铃声响起时,所有的人将爬起来,伸着懒腰系好皮带。队长将带上他的左轮手枪,喝醉的男人也将醉意全无。然后他们会沿着这条走廊的斜坡走到月光下,简单地说几句:“又他妈的要进攻了”,或者是“天气真冷”。然后将自己投入这深沉的夜。 到了即将出发的时间。我坐在中士的床边上,观察着还在沉睡中的他。他躺在一张铁床上,周围杂乱地堆放着地窖中的各种杂物。他沉浸在自己全无烦恼忧愁的睡眠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幸福。这无忧无虑的梦境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它让我想起了我和普雷沃在利比亚飞机坠落以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当时我们还并没有被干渴鞭打着,我们在飞机边安稳地睡了两个小时。那时候我觉得,睡眠让我拥有了某种特殊的力量,它让我有权力拒绝外面世界的一切,让我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再没有什么比那天夜里,我将自己的脸庞埋在手臂下,沉沉睡去更令我觉得幸福安宁的了。 中士此时正被这种平静包裹着。他蜷缩成一团。当闹钟响起时,有人点燃了固定在一个玻璃瓶上的蜡烛。烛光下,除了士兵们的军用鞋,什么其他的物件我都辨认不出来。他们巨大的鞋子上钉着铁钉,包着铁皮,那是搬运工人们常穿的大头鞋。 中士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军用物件:子弹盒、左轮手枪、军用皮带。他还得带上驮鞍、颈圈,以及所有套马所需要的装束。我曾经见过,在摩洛哥的地窖中,人们让那些瞎了眼睛的马去拉沉重无比的石磨。此时颤抖的红色烛光下,他们也正在叫醒一匹眼睛看不见的马,让他执行属于他的任务。 “嘿,中士!” 中士慢慢挪动着身体,露出了他依然沉浸在睡意中的脸,嘴里不知道在咕哝着什么。他依然不愿意醒来,把自己继续投入睡眠中,好像躲进母亲的肚子里。他好像是在潜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握紧自己的拳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珍贵的海草。我们坐在他的床边,一个士兵将他环绕在头边上的手臂拿开,轻轻抬起他沉重的脑袋。这一幕让我想起温暖的马厩中,马儿温柔地抚摸着围栏的场景。“嘿,战友!”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情脉脉的场面。中士最后一次尝试着,拒绝走入这令人筋疲力尽、冰凉如水的夜。他要把自己留在甜蜜的梦境里。可是,太晚了。好像星期天早上寄宿学校的钟声,慢慢叫醒被惩罚的小孩们。他早已经忘记教室里的课桌、黑板和布置给他的课外作业。他正徒劳地梦想着那些乡间游戏。钟声继续敲打着,无法阻挡地,将他领回这个不公平的人的世界。中士慢慢地重新回到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这身体他早已经想将它抛弃。然后在寒冷的清醒中,慢慢地感觉到身上令人伤感的疼痛,和套马装束的沉重。等待他的是漫长的行军,还有死亡。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浸润在鲜血的陷阱中的双手,将如何在沉重的呼吸中,一步步抬起;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这个过程中的种种不适与痛苦。我看着眼前的中士,再次想到自己在沙漠中的那段经历。想到那令人无望的口渴,炙热的太阳,无边的风沙,为了追随自己的梦想所冒的种种危险。 这个时候,他在我们面前站了起来,直视着所有人的眼睛说: “到时间了?” 此时出现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微笑着的中士绕过了所有普通人习以为常的逻辑。是什么令他这么做?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巴黎,我和梅尔莫兹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因为不知道哪个特殊的庆祝日,狂欢了整整一个晚上。黎明快要到来时,我们坐在一家小酒吧的门前,因为一夜不停地谈话、喝酒,而恶心,筋疲力尽。天空渐渐泛白时,梅尔莫兹突然抓紧了我的手臂,他如此用力,以至于我都感觉到了他的指甲掐着我的手臂。“现在正是达喀尔……”那是机械师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扯下螺旋桨上套子的时候。飞行员们将查看当地的天气预报,机场里还人烟稀少。天空已经渐渐有了颜色,我们开始为别人准备聚会,狂欢桌上的台布已经铺上,而我们却还不知道究竟谁将是来宾。有人正追赶着危险奔跑着…… “反而这里,实在是无聊……”梅尔莫兹说。 你呢,中士,你又是受了哪一场盛宴的邀请,让你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 你已经向我讲述过你的故事。你曾经是巴塞罗那的一个小会计。你终日与数字为伍,对自己正在分裂的国家不怎么关心。然后你有一个同伴入了伍,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你于是经历着一场令人吃惊的改变。曾经让你在意的一切,正慢慢地在你眼里显得琐碎无比。你的快乐,烦恼,那些生活中的舒适,好像都变成了另一个世纪的画面。有一天你收到一个同伴死去的消息,他在马拉加附近的海岸被打死。你并没有要为同伴报仇的欲望,至于政治,它也从来没有让你特别地感兴趣过。然而这个消息,还是像一阵海风一样,吹入了你的生命。有一天早上,你的一个同伴对你说: “我们去不去?” “去。” 于是,你们就这样上路了。 你无法用言语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我眼前却有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它们解释着关于你这么做的真相。 野鸭在迁徙时,总能在它们占领的土地上,引起其他动物好奇的围观。那些被人圈养的鸭子,被它们三角形的飞行路线吸引,也忍不住笨拙地想尝试着高高地跳跃起来。原始的呼唤在它们身上,不知道唤醒了哪些残留的本能。于是那一分钟里,家鸭们变成了迁移的鸟群。在它们小小的坚硬的脑袋中,那些谦卑的关于池塘、鸡窝和眼前食物的画面,变成了宽广的大陆,无边的海洋和疾风的滋味。它忽视了自己的脑袋有没有足够的地方,能储存下如此多的奇迹。它依然拍动着翅膀,鄙视眼前的吃食,想要成为飞翔在空中的野鸭。 我想起自己曾经在朱比角养的那些瞪羚羊。我们当中所有的人,都在当地养过瞪羚羊。我们把它们关在带栅栏的露天房子里。瞪羚羊是非常脆弱的动物,必须有流通的空气和清风才能令它们生存下去。它们在幼年时被擒获,在人的养育下,不但能活下来,还会乖巧地在你手中吃草。它们任由人抚摸,将潮湿的鼻子伸在你的掌心中。你以为,它们从此变得和那些被养在家里的动物一样。你以为,你让它们躲过了一切未知的忧伤,即使是死亡也会显得温柔无比……可是当它们有一天背朝着围栏,面向着沙漠,顶着它们小小的鹿角,似乎被磁化了的那一刻,它们不知道它们正在逃开你为它们圈起来的世界。你给它们奶水,它们依旧乖乖地喝着。你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把自己的鼻子陷得更深。但是当你准备将它们放回大自然时,在几下轻快的跳跃后,它们又重新走回围栏边。如果你不阻拦它们,它们甚至连挣扎都不挣扎,将自己靠在栅栏上,低着脖子,就这样一直到死。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令人喘不上气的飞奔?它们都不曾经历过。当它们被擒获的时候,它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沙漠中的自由它们一无所知,正如那雄性的气味,对它们来说陌生无比。而你却要比它们聪明得多。你知道它们寻找的是什么,你知道只有沙漠的广阔才能令它们活得完整。它们向往的,是变成一只真正的瞪羚羊,跳着属于它们的舞蹈。它们需要的,是沙漠中一百三十公里时速的直线奔跑。无所谓某处会有豺狼的出现,因为属于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品尝自然中的恐惧。也只有危险才能让它们超越自己,从此奔跑得越发迅速。无所谓沙漠中正在等待着它们的雄狮,因为属于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那烈日下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生死危机。你看着它们,心想,是的,它们正被一种忧郁的乡愁折磨着。那乡愁,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渴望……它们所渴望的一切,都真实地存在着,只是你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描绘它。 那么我们呢?我们的生命中又缺少了些什么? 中士,此时此刻,是什么让你感觉到,你人生的旅途,将再没有欺骗与背叛?也许是那兄长般的手臂,正轻轻抬起你沉睡的额头。也许是这轻柔的微笑,没有埋怨地分担着你的一切。“哦,同伴……”我们会埋怨,那是因为我们仍然是两个分开的个体。而这世上存在那么一种关系,感激也好,同情也好,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那一刻,你感觉自己如同被释放的囚犯一样,呼吸着自由。 在两组飞机一起飞越当时还神秘未知的里奥德奥罗时,我们都经历了这种两个生命缠绕在一起的关系。我从来没听到过被救起的飞行员感谢救他的人。最经常发生的,反倒是从一架飞机卸载被运输的邮包到另一架飞机上时,飞行员之间互相的指责辱骂:“浑蛋!我会发生故障,都是你的错。因为你像个疯子一样顶风飞在两千米高!如果你跟着我往低处飞,我们现在已经到努瓦迪布了。”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的飞行员,突然发觉自己对对方来说,原来是个浑蛋。仔细想一想,他为什么要感谢你救了他的命?当他与你一同飞上天空的那一刻,他和你冒着一样的生命危险。你们如同一棵树上两根相连的树枝。即使你救了他的命,他依旧有权利保留着他不变的骄傲。 中士,对于那个将你的额头轻轻抬起,为你准备着死亡的人,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们互相都为对方冒着相同的危险,不是吗?这一分钟将你们连接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令你们不再需要任何的语言。我明白为什么你放弃原有的生活,来到战场。在巴塞罗那,也许你很穷,也许你只身一人,也许你连一个栖身处都没有。而在这里,你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归宿,你的灵魂有了依托。是的,你是被爱接纳着、包围着的。 那些政客真诚与否的口号,是否如同一颗种子一般,在你的心中生根发芽,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如果它们真的在你的心田里长出了幼苗,那是因为这些种子回应着你的需求和等待。你是种子们唯一的法官。因为种子的优良,只有土地才能辨别。 第三节 与伙伴兄弟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将彼此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这个过程中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们,爱不是站在这片风景前,各自望着某一个地方,而是所有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同望去。只有彼此捆绑在一起,朝着顶峰一同攀登而去,当我们抵达目标的那一刻,我们才成了真正的灵魂上的伙伴。否则为何在这个物质越来越舒适的时代,当我们在沙漠中分享着彼此最后的食物时,内心体会到的是一种圆满的喜悦?对于我们中间所有经历过在撒哈拉沙漠里,与同伴一起被拯救的那种喜悦与感动的人来说,人生其他各种快乐在它边上,好像都变得如此的琐碎。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周围今天的世界正在慢慢崩裂。每个人都围绕着承诺给予他这种圆满的宗教,兴奋着,膜拜着。然而所有的这些宗教,又以相互矛盾的言辞,在表达着同样的愿望与希冀。人们在用某种手段达到这种“圆满”前四分五裂,却又分享着同一个目标。 从现在开始,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觉得吃惊的了。那些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上还沉睡着一个陌生人的人,在巴塞罗那的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地窖中一夜间醒来。牺牲,人与人之间的互助,社会的不公正,所有这些无政府主义者的信条,从此以后将变成他唯一相信的真理。而那些保护了跪在某座修道院前凄惨不堪的修女们的人,则做好了为上帝献出自己生命的准备。 如果你们不认同梅尔莫兹,为了传递区区几封信件,冒着死亡的风险穿越安第斯山脉,那么梅尔莫兹一定会笑话你们。因为属于他的真相是,那关于人的伟大与高贵,只有当他穿越了安第斯山脉的那一刻,才在他的身上诞生。 如果你们想说服那些并不拒绝参加战争的人,战争本身有多么可怕,那么首先不要以为是他们身上流着野蛮好战的血液,在评价他们之前,试着去理解他们。 现在来看看这位在南部指挥里佛山战斗的军官。他的军营在两座隐藏起来的山脚中间。某天晚上,他正在接见从西部高地下来的对方军事谈判代表。当他们正一起喝茶的时候,东部高地上的当地部落突然袭击他的军营。队长让地方军事代表先回去,他好专心作战时,对方回答他说:“我们今天是你的客人,上帝不允许我们就这么扔下你不管……”于是他们召集起自己的人马,帮着队长一起保住了他的营地。然后又重新爬回自己在高山上如同老鹰巢一样的窝。 几天以后,轮到他们为第二天攻击队长的军营做准备。他们派来使者对队长说: “那天晚上,我们帮助了你……” “是的……” “为了你,我们消耗了三百颗子弹……” “是的。” “出于公平,你应该还给我们。” 队长不愿意靠自己在子弹上的优势,赢得这场战争。于是他高贵地把三百颗子弹还给对方,让他们用这些子弹来攻打自己。 人类的真相,是那些让人与动物得以区分的力量,让人真正称得上“人”的信仰。队长在他与敌人的关系中,表现出的尊严、诚实,对对方生命的尊重,将他提升到一个令人敬佩的高度。而那些平庸而充满蛊惑性,一边拍着阿拉伯人的肩膀赞美他们,一边打从心底侮辱他们、看不起他们的人,对于他们,你一定充满了同情与鄙视。 为了理解他的需求,为了看清楚他的本质,我们不应该把各种真相对立起来。是的,你们是有道理的,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有道理的。逻辑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那些将人类所有不幸归罪于驼背的人,也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我们现在发起一场对驼背们的战争,所有的人一定立即兴奋不已,报复驼背们曾经犯下的罪孽。是的,也许驼背们也曾经犯过罪。 为了看清楚人的本质,必须暂时忘记你我之间的分歧。我们可以把人分成左派和右派,驼背的和不驼背的,法西斯的和民主的,所有这些区分都不容置疑。但是你们知道,真相是那些将世界变得简单明了的东西,而不是制造纷扰混乱的发明创造。真相,是一种展现宇宙的简单语言。牛顿并没有“探索”到某种解除谜语答案的规律。牛顿创造了一种人类的语言,它既能够解释苹果是怎样坠落到地上的,又是太阳上升的缘由所在。真相并不是那些外表,而是让这个世界变得简明单纯的一切。 为什么喋喋不休地讨论各种意识形态呢?所有的这些讨论都只有引起人们对人崇高的怀疑和绝望。所有我们周围的人们,其实他们的需要都是一样的。 我们希望得到拯救。那挥动铲子的人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挥动铲子。服刑的人挥动的铲子,让服刑的人自己觉得屈辱,它不同于勘探者挥动的铲子,让勘探者变得高大。牢狱不在那铲子挥下去的地方,牢狱在于他一万次地将铲子挥下去,却依然孤独地被关闭在自己的世界中,永远无法与外面的一切相聚相知。 而我们,都渴望着从这样的牢狱中逃脱出来。 在欧洲有两百万人,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意义,却依然期盼活下去。大工业的发展将他们从农民的语境里连根拔起,然后把他们关入巨大的工人集中住宅区,好像装满黑色车厢的火车站。在这些工人住宅区的深处,他们渴望有一天能被唤醒。 其他一些人,干着各行各业中打杂的衔接活。那些职业的本身,禁止了你拥有属于先驱者或者博学人士们拥有的快乐。人们以为,为了让他们成长,只需要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吃的,满足所有他们的需要。渐渐地,他们变成了库特利那8笔下的小布尔乔维亚,小城里的政客,或者是工厂里的技术人员,被琐碎的生活关闭了起来。他们虽然受了教育能读书写字,却毫无学养文化。他们平庸地以为,学问无非是自己记忆中的各种公式。专业课程里的蹩脚学生们,对自然科学了解得比笛卡儿还深刻,对法律比帕斯卡还掌握得全面。但是,他们是否拥有笛卡儿与帕斯卡的思考能力? 所有的人,有意识无意识地,都希望自己能存在着。令他们迷失的,是以哪种方式存在,以哪种方式让生命继续。是的,我们可以用军队的制服点燃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唱着军歌,分享着面包。他们就此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那种生存在宇宙间的滋味。可是面包一分享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死亡。 我们也可以让古老的传说复活,古罗马帝国的传说,或者泛日耳曼主义的传说。让德国人沉浸在作为贝多芬同胞的骄傲中。 可是这样的偶像与崇拜,却是一种食人的陷阱。那些为了科学的进步,拯救他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的人,当他们的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们也同时在为其他生命的到来做着准备。为扩张自己的国土而牺牲生命,或许是一种英勇壮丽的死亡方式。但是今天的这场战争,却与它开始时宣扬的一切主张背道而驰。这场战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远远不是靠流一点血,来激活自己的民族了。一场战争,当它开始动用飞机、芥子气,它就已经不再是一场血腥的外科手术了。每个人驻扎在自己的高墙后面,在毫无出路的情况下,各自用各自的海军纵队向对方投着鱼雷,炸毁对方的作战中心,切断对方的食物供给。谁最后一个腐烂,谁就赢得了胜利。最终,那两方敌人难免同时走向毁灭。 在一个慢慢变成沙漠的世界,我们渴望和同伴们重逢:与同伴们分享面包的那一刻,也同时让我们接受了关于战争的种种价值。可是如果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我们并不需要战争将炙热的肩膀维系在一起。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在我们向着同一目标的道路上,并不能为我们增添任何的灵感。 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们是团结的,同生在一个星球上,我们是同一艘船只上的海员。如果说不同的文化有的时候需要互相碰撞对立,才能有新的创造,那么它们之间的互相吞噬却是再恐怖不过的事情。 因为将自己拯救出来,只需要找到那个将你我连接在一起的生命中共同的目标。外科医生诊断病人时的目的并不是听他形容自己的各种症状,而是通过这些症状治愈病人。外科医生所用的语言,是一种普世的语言。物理学家通过研究方程式,找到的是关于原子和星云的秘密。即使是一个最普通的牧羊人,也逃不开这个规律。因为这个在星空下看守着几只绵羊的简单的人,如果他仔细思索一下自己的角色,就会发现他不仅仅是一个为地主干活的农民。他是一个士兵,一个守卫者。而每个守卫者都应该对自己的王国负责。 难道牧羊人就不期盼着,某一天他沉睡的思想与意识被唤醒?在马德里的前线,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建在山坡上,离战壕只有五百米的学校。一位下士正在给其他的士兵们上植物学的课程。当他用手一片一片撕下虞美人的花瓣,向这些被战地的泥土与灰尘掩盖着头脸的战士们展示着花朵的构造结构,他引领着他们走向一场朝圣。他们安静地坐在四周皆是炮弹尘土的座位上,手撑着下巴,仔细地倾听着。他们眉头紧皱,咬着牙齿。虽然下士讲的那些东西大部分他们都听不懂,却固执地坚持坐在那里。因为人们曾经这么对他们说:“你们好像那些刚从山洞里走出来的野蛮人,你们得赶快追赶上这个世界上的文明人!”于是他们迈着自己笨重的脚步,向前走着。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那一刻,哪怕是最普通渺小的,我们才会感到幸福。只有那一刻的清醒,才能令我们活在平静中,死时归于安宁。因为活着的时候人生有意义,死去时生命才不显得虚无。 当普罗旺斯的一个农民走到生命尽头时,他将自己拥有的羊群和橄榄树,一起交到自己的儿子手中,再由儿子世代传递着。死时农夫的外衣,只是生命的一个外壳。每一个个体的存在,在消亡的那一刻好像一个破裂的豆荚,将种子撒播到田野中。 我曾经亲眼见证了一场三个农民在床前与他们的母亲告别的场景。那场面无疑是令人痛彻心肺的。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脐带被割断,两代人维系在一起的那个结就此断裂了。从此以后,这三个儿子将独自面对人生的一切,从此以后,全家团聚的那一刻将再没有了母亲的踪影。然而在这生命断裂的那一刻,我却看到了一种延续与重生。三个儿子将成为家庭的领头人,一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再将手中指引全家的力量,交给此时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们。 我看着这个年老的农妇的脸,她平静而已经僵硬的面孔慢慢地变成了一张石头的面具。在这张面具上,我看到了三个儿子的影子。老妇人用她的身体、灵魂,打造了这三具男人的躯体。现在她破碎地躺在床上歇息着,轮到她的孩子们来继续播撒这家族的血脉。母亲死了,母亲万岁。 母亲走了,将她白发苍苍的脸庞刻在了儿子们的身上。一代一代的传承与消亡充满了痛楚,却也在这种蜕变中,一步一步迈向某种不可知的真相。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小镇上为死者鸣起的钟声,在我听来并不充满绝望,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轻快与温存。它奏响的并不只是死亡的哀悼,它也为重生的喜悦轻唱着。它宣告着由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转换与过渡。当我们听到,这老妇人与大地结合在一起的歌声时,内心体味到的,是无限的平静。 随着缓慢的生命之树的成长,一代人传递给另一代人的,除了生命,还有意识。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进步!人类从最初生在一片混沌迷茫中,从最初生命本身的存在还是一个奇迹,发展到写出歌剧《康塔塔》,探索解析银河系。 母亲传递的并不只是生命,她还教授着一种语言,把自己掌握的几个世纪以来的思想的遗产,交到了儿子们的手中。正是这些来自每个家族特有的概念、神话,才造就了牛顿与莎士比亚,让他们不同于一个普通的粗糙的生命而存在着。 我们内心深处感觉到一种饥饿,是这种饥饿,将西班牙的士兵推向植物课的讲台,将梅尔莫兹带到了大西洋南部。因为这种饥饿的存在,人类“创世纪”的篇章才将继续书写着,它让我们了解自己也认识宇宙。 第四节 写到这本书的尾声的时候,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即将起飞前的黎明时,坐在陈旧的公车里的那些年老的机关人员。他们看起来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地生活着。唯一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心中,从未生长出那种饥饿。 他们这一生都在沉睡中。 多年前,在一次长途的火车旅行中,我突然想步行参观一下这节将我关了整整三天的列车。凌晨一点左右的时候,我走完了列车所有的车厢。卧铺车厢里空无一人,一等车厢也是空的。 而三等车厢里,却挤着上百个波兰工人。他们完成了在法国的工作,正坐火车回波兰去。我走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体中间,尝试着不踩到他们。这是一节没有任何分隔的车厢,好像一间巨大的卧室。里面弥漫着兵营的气味,所有的人被火车前进的晃动推搡着,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陷入了一个噩梦中。占领他们的,是一种苦难。一个个剃得光光的肥大的脑袋靠在木长椅上,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辗转着身体,被噪音攻击着。没有人在其中体味到睡眠的甜美。 这些人被经济的潮水冲击着,从欧洲大陆的这个角落漂流到了另一个角落。他们丢弃了自己在北部的家园,狭小却美丽的花园,和窗台上那三株天竺葵,开始了这丧失了一半人性的生活。他们带在身上的,只有做饭的工具,几条被子和窗帘,用绳子捆扎着。所有在法国四五年的生活中,他们抚摸过的,疼爱过的猫咪、小狗和天竺葵,他们都不得不放弃。能带在这身上的,就只有用来填肚子的锅碗瓢盆。 小孩吮吸着母亲的乳头,母亲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生活变成了一场荒诞而杂乱无章的旅行。我看着那父亲,他光秃沉重的脑袋,好像一块石头。身体被缺少舒适的睡眠折成好几块,身上裹着的是肮脏破烂的工作服。那男人,就如同一堆烂泥。深夜中,这些几乎没有形状的身体,摊躺在车厢中。我当时想,问题不在于苦难、肮脏和丑陋。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女人,也许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天,他曾经对她轻轻地微笑着。他在上完班以后给她带来了鲜花。他腼腆而笨拙,也许因为即将站在她的面前,而颤抖不已。女人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娇俏妩媚的天赋,享受着折磨男人的小小的快感。当时的男人,远非今日一个挖掘工具般的迟钝,心里感觉到的,是一种美好的焦虑。人生的谜团就在于,这个男人是如何变成今天这团烂泥的。是哪一种模型,好像一架机器一样,把他压挤成眼前这个样子?即使是一只老去的动物,也依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优雅。为什么美丽的人的躯体,会被损害得面目全非? 我继续在这群无法享受平静的睡眠的人群中旅行着。车厢里飘荡着沙哑的打鼾声,低沉的呻吟声。 我在一对夫妻的面前坐了下来。男人和女人的中间,挤着一个小孩,他沉睡着。睡梦中小孩转过了头,露出一张无与伦比的婴孩的脸。这是一张多么令人疼爱的脸孔!他是这对夫妇金色的果实,他是苦难中诞生的优雅与美好。我把头伸向他光洁的额头,我看着他柔软的小嘴心里想:这是一张音乐家的脸,这是孩童时的莫扎特!传说中的小王子们和他没什么两样,他如此被保护着、宠爱着,长大以后会如何出色而与众不同!当花园中开出一朵新鲜娇艳的玫瑰花,所有的园丁都感动不已。他们把玫瑰移植到一边,对它精心栽培,呵护有加。只是,人的世界里并没有这样的园丁。眼前的小莫扎特也总有一天,将被生活的机器发现,逮捕。然后莫扎特将坐在散发着臭味的咖啡馆里,享受着糟糕蹩脚的咖啡馆音乐。莫扎特其实早就已经被判了刑。 我回到了自己的车厢。我对自己说,这些人其实并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苦恼。而令我痛苦的,不是这个世界缺少仁慈。这不是一个永远打开的伤口,你只需要小心轻柔地对待它,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那些身上满是伤口的人们,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受伤的,其实是人类本身。令我痛苦的,是关于园丁的故事。令我痛苦的,不是苦难,因为人自己把自己安置在苦难里,就像陷入一种慵懒与习惯中不愿自拔。东方的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污垢里,他们却乐得其中。令我痛苦的,是国家救济的粮食无法解决的。令我痛苦的,既不是驼背们,也不是眼前的丑恶。令我痛苦的,是每一个人身上,被谋杀了的莫扎特。 只有当思想的清风,拂过烂泥的那一刻,才有可能造就真正的人。 夜间飞行 Vol de nuit 序 安德烈·纪德 这是一个关于航空公司如何同其他运输方式竞争,争分夺秒地争取速度的故事。如同小说里那位令人敬畏的里维埃先生所说的:“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事关生死。因为每个夜晚,与火车和轮船相比,我们正在丧失白天赢来的优势。”夜间运输航班在其诞生之初,受到了各方面的责难以及质疑。如今在我们读这本小说时,其最初试验阶段时的种种危险已经成为过去。然而那充满惊险与意外,令人难以捉摸的航空之路,越发地增添了黑夜的深邃与神秘。尽管危险依然存在着,而我坚信,它们正在一天一天地减少。每一架正在起飞的飞机,都为下一架飞机的顺利航行扫清着障碍。飞行业其实与人类探索新大陆一样,在刚开始的时候充满了英雄色彩。而这本向我们讲述那些翱翔在高空中的先驱者的小说,则洋溢着史诗般的音调与节奏。 圣埃克苏佩里的第一本小说我就已经非常欣赏,而《夜间飞行》则更让我喜欢。《来自南方的邮差》中主人公点点滴滴的回忆细致动人,混合着温柔的情感起伏。全篇中的“我”时时掩饰着自己情感的流露,却无法阻止阅读的人捕捉到他内心的脆弱与温存。而恰恰是这些平常又柔软的感情,让人觉得自己与飞行在空中的英雄们是如此的贴近。《夜间飞行》中的人物,则完全表现出一种超越常人的品格。这本令人颤抖的小说,之所以让我喜爱,正是因为它尝试着去描绘主人公们与众不同的高贵灵魂。关于人类的弱点、失败与种种的丢弃,如今的文学已经能无比自如地去揭露与描写它们了。拥有坚定的信念与力量从而超越自我,才是更需要作家去表达的主题。 小说中比飞行员更令人惊叹的人物,是那位里维埃主任。他并不亲历那些危险的飞行任务。而他,却在所有飞行员背后,鼓励着推动着他们,要求他们发挥自己最大的潜能,去战胜黑夜中的种种危险。他决断果敢,容不得任何差池。对他来说,任何细小的错误都是要受到惩罚的。里维埃的严厉一开始的时候让人觉得缺少人情味,多少有点极端。实际上他的一丝不苟针对的并不是某一个个人,而是工作中的不完美。作者对里维埃这个人物的欣赏与敬佩的感情,贯穿着小说的全文。我非常感谢作者,向我们大家揭示了一个看似矛盾,却又是人类心灵路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真理:人生的幸福不在无拘无束的自由中,而是在承担与接受使命的责任中。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充满危险的夜间飞行任务。一架又一架的飞机在夜空中平安地起飞与降落,才是他们渴求的幸福的归宿。里维埃远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没什么比他接待失踪飞行员的太太那一幕更令人感怀的了。对他来说,身处在这个指挥他人的位置,是一点都不比那些接受指令去执行的下属的任务来得简单的。 里维埃说:“要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你,你只需要向他表达你的同情和理解。我从来不同情什么人,或者即使我有这样的感情,我也把它们隐藏起来……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惊讶自己有如此的力量。”“您可以喜爱那些被您指挥的人,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您对他们的感情。” 里维埃是一个“被某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比‘爱’更沉重伟大的责任感”支配着的人。为了打破人自身的局限,里维埃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他是为了这种使命与超越在生活着的。我喜欢小说中作者所谓的“难以形容的伟大的责任感”,它让我想起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我所热爱的,并不是人类本身,而是那吞噬他的力量。”里维埃所讲述的,也许正是所有英雄主义的源头。“我们总是将这样那样的价值置于人宝贵的生命之上。这些价值究竟是什么?”“也许,除了个人的幸福,他们可以拯救和创造某种更持久、永恒的东西。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也许,就是为此在日夜工作着、奋斗着。” 英雄主义也许将在军队中淡化消失。因为今天的化学家们让我们相信,今后的战场将不再是昔日英雄们面对面搏斗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先进的科学武器。那么,这些翱翔在空中的飞行员,难道不是人类勇气与力量最好的展现?时刻冒着生命危险的飞行员,是有权力对普通人脑海中所谓的“勇气”轻轻微笑的。在这里,请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允许我引用他早先执行卡萨布兰卡与达喀尔之间航班时,在毛里塔尼亚写下的一封信: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几个月来的工作实在太多:搜寻失踪的同伴,修理在当地陷入故障的飞机,还有飞往达喀尔的航班。我刚刚成功地完成一项充满探险色彩的任务:与十个摩尔人和一位机械师,经过两天两夜,我们一起拯救了一架飞机。这两天中,有各种危险的警报。我第一次亲身经历子弹在自己的头顶上鸣叫的经验。在这种环境下,我比那些摩尔人要镇定不少。我也终于明白了,曾经令我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将勇气排在所有美德的最后一位。因为勇气实在不能算是一种美好的情绪体验。它混合着愤怒和虚荣,还有很多的固执,以及某种有点粗野的运动般的快感在里面。尤其是那种生理上的兴奋与激动,它本身和勇气并没有太大的关联。你敞开着衬衣,双手插在胸前,大口地呼吸着,这种感觉令人很舒畅。如果是在晚上,它还混合着一种正在做坏事的印象。我想,我是再也不会欣赏那些光有勇气的人了。 我想在这里引用坎东书中的某些段落,来作为本书的题词(尽管我并不同意坎东书中的很多内容): 我们隐藏自己的勇气,就像隐藏自己的爱情。勇敢的人将他们勇敢的行动藏起来,就像善良的人把他们对别人的施舍藏起来。他们或者将它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出来,或者他们对此道歉。 圣埃克苏佩里在这本小说中讲述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他自己的亲身体验。一个像他这样时刻面对着死亡的作者,给这本书带来他人无法模仿的真实的滋味。这些年来,有不少作者极尽天才地虚构着他们想象中的历险与战争场面。然而这些作者的文字,当它们面对真正的战士与探险家的时候,还是会让人忍不住轻轻微笑起来的。这本小说令我欣赏的,不仅是它的文学价值,也是它作为历史资料的珍贵性。这两点如此难能可贵地结合在一起,使得《夜间飞行》拥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 夜间飞行 Vol de nuit 第一章 飞行冥思 人的富有来自他的苦难与艰难,也来自他对简单生活的接纳,比如此时此刻,从这扇窗户静静地眺望着外面的风景。 第一节 从飞机里望下去,丘陵起伏的曲线被金色的夕阳笼罩着,平原亦因为这特别的落日之光而闪闪发亮。这片土地上的阳光好像是永远不会消失一样,如同那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飞行员法比安,运载着巴塔哥尼亚的信件,由南部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飞行。天空中宁静的云朵少有褶皱,如同那港口平稳安详的水花。法比安知道,如此静谧的天空预示着夜晚即将降临。他正慢慢地驶入一片无限宽广又舒适的避风港。 这一片寂静中,法比安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正在散步的牧羊人。巴塔哥尼亚的牧羊人总是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他们的羊群,从这个山头走到那个山头。而对他来说,飞机一路掠过的那些小城就是他的羊群。每两个钟头,他总能看见他的“羊儿们”或者依水静静地矗立着,或者孤单地独自停留在那一片草原上。 有时候,在飞过一片几百公里荒凉如大海般的草原后,忽然一个小农庄出现在他的眼前。它似乎又把法比安带回那些飘着炊烟、印有生命痕迹的城镇与村庄。于是,他用飞机的翅膀向茫茫大海中的一艘小舟致意。 “前方抵达圣·朱利安,我们将在十分钟后着陆。” 飞行通信员向所有该航线的人员传递着消息。 一路上两千五百公里,从麦哲伦海峡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飞机短时间的中途停靠,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圣·朱利安也许是茫茫黑夜笼罩天空前,最后一个接纳他的小城。飞过了圣·朱利安,接下来的只有漫长的黑夜,如同非洲大陆一般神秘莫测。 通信员递给法比安一张纸条:“我的耳机里又是噪音,又是暴风雨的声音。您准备在圣·朱利安过夜吗?” 法比安微笑着。天空平稳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水缸。所有他们停靠的站点也无一不在向他们证明,天空晴朗无风。 他对通信员说:“我们继续飞。” 通信员却认为,暴风雨一定已经出现在某处离他们不远的天空了,好像那些钻进水果里的蛀虫。此刻的夜晚虽然美丽,却也无比任性。所以,他不想走进这即将腐烂的阴影。 飞机在圣·朱利安上空慢慢减缓速度的那一刻,法比安觉得累了。所有那些让普通人的生活显得温存的细节,他们的家,手里的咖啡,散步道上的大树,在他眼前无限地扩大。他像是一个征服者,弯下腰来观察着那个即将被他征服的王国,却在无意中发现这王国中的人们谦逊简单的幸福。他需要放下武器,感觉自己身体的沉重与疼痛。人的富有来自他的苦难与艰难,也来自他对简单生活的接纳,比如此时此刻,从这扇窗户静静地眺望着外面的风景。这个小村庄接纳了他。而他,则因为它偶尔的存在而感到满足与喜爱。它像爱情一样,慢慢地包裹你,笼罩你。法比安渴望自己能在这里久久地生活着,让他的生命也浸润些这村庄透露出的永恒的气息。因为那些他生活过一个钟头的小城市,和他穿越过的被老围墙环绕着的花园,似乎都是有着亘古不变的味道的。圣·朱利安离他们越来越近,铺展在眼前。法比安想到自己的友情,温柔的女孩们,白色台布透露出的亲密,和所有那些为了追寻永恒,驯服着自己的人和事。村庄毫无保留地流淌在机翼下,花园的墙壁再也不能将里面的秘密藏起来。可是降落以后,法比安清楚地知道,其实他能用眼睛看见的很少很少,不过是几个穿行在石头堆里的人而已。圣·朱利安用它的安宁与不变,保护着它隐藏的激情。它拒绝了法比安的温柔。要征服它,就要停下旅途的脚步,停靠在它身边。 十分钟以后,法比安的飞机又重新起飞。 圣·朱利安在他的身后,变成一片光芒,一片星星,化入灰尘中,最后一次地引诱着他。 “我看不清刻度盘了,得把灯打开。” 他用手触摸着开关。机身红色的灯光,在窗外蓝色的光线映照下,微弱地照着刻度盘上一根根的指针。他把自己的手摆在灯泡前,手指只是微微地被染上亮光。 “天还不够黑。” 而夜在静静地升起,像一层昏暗的烟,笼罩着山谷。人的眼睛往下面望去,已经分辨不清是平原还是山脉了。村庄纷纷将自己点亮,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地面。他将飞机的导航灯打开,它无声地回应着那些村庄。大地布满光亮。面对黑夜,每一幢房子都点亮自己的星星,好像是对海洋般深邃的夜晚的一种回答。有人的地方,就有跳动的灯光。法比安喜欢这种进入黑夜的方式,好像慢慢驶入一个港湾,缓慢而美丽。 他把头埋进机身里。指针上的镭开始闪亮起来。飞行员核实着一个个数据,他虽然坐在飞机里,却将外面天空的消息了然地掌握于心。他用手指触摸机体纵梁的钢块,感觉到这金属体里流动的生命。是的,这块金属不只是在颤动着,它是像拥有生命那样地在活着。五百马力的引擎在它的体内制造出一股温和的电流,将这块冰冷的金属变成温暖柔软的躯体。这一刻,飞行员在空中感受到的,既不是眩晕,也不是某种令人陶醉的满足,而是驾驭着一个活生生的躯体时的神秘莫测。 黑夜中的机舱,像是他创造的另一个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舒适地安顿下来。 他轻轻地敲打着电力分布表,触摸着一个个开关,移动一下身体,寻找着某一种更舒适的姿势,来感受那依靠在五吨重的金属上的动荡的夜。然后他摸索着,将备用灯推开挪到一边,然后又把它重新拿回来,确认它没有掉在什么地方。他用手去敲打每一个把手。每一次,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找到。他像是在训练自己的手,去适应一个黑暗的世界。当他确认自己的手指对这个世界如此的熟悉以后,他打开机舱的灯,灯光照亮机身各种仪器,监视着显示盘。他像跳水一般,跃入了无尽的黑夜。陀螺仪、高度计、引擎转速,所有的指标都显示正常。他伸直了身体,把颈部贴在椅子上,开始这场黑夜中的飞行冥思。 如同夜空中的守卫人一般,他发现其实黑夜中的每时每刻,都显露着人的存在:人的呼唤,房屋的灯光,和某种难言的忧虑。黑夜中的一点亮光,是某一幢远离人迹的房屋。 灯火暗去的那一刻,是那幢房子停止向世界召唤的一刻。围着桌子坐在台灯边,对明天充满了各种希望的农民们,永远都不会料到他们此时的欲望、希冀,会随着黑夜飘得如此遥远。法比安在穿行了几千公里的路途,经历了如同战争一般的暴风雨以后,此时坐在上下颠簸的飞机里,捕捉到了这些灯光下颤动的灵魂。他们以为他们的台灯点亮的只是自己那张简陋的桌子,却不知远在八十公里外的高空,一个飞行员正被这闪闪灯光的呼唤深深地打动着。 第二节 就这样,三架用于邮件运输的飞机,分别从巴塔哥尼亚、智利和巴拉圭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飞机上的邮件一旦卸下,它们又将在午夜时再次飞往欧洲。 三位飞行员坐在他们的驾驶室里,迷失在茫茫夜色中,冥想着他们各自的这一程夜间飞行。三架飞机缓缓地离开那或是晴朗或是充满暴风雨的天空,不紧不慢地贴近城市,好像从山上悠然散步下山的农民。 里维埃先生,航空公司所有航线的负责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降落地来来回回不停地打着转。他一声不出。因为对他来说,只要这三架飞机还未到达,这一天依然充满了危险。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当里维埃不断地收到电报消息,他感觉到自己终于是一点一点地在掌握命运了。好像这个过程中的未知因素,对他和他的工作团队来说,都逐渐地在减少。 一位操作员走到他身边向他报告通信站发来的消息: “从智利飞来的飞行员已经看见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灯光了。” “好的。” 用不了多久,里维埃就能听见飞机的声音了。黑夜终于要将这些飞机还给他。如同浪花起伏的大海,最后还是将被它颠覆拍打了许久的珍宝,交还给沙滩。 当三架飞机都降落在这片空地上时,这一天才算结束。工作了一整天的同事们可以回去睡觉,由另一批人员顶替他们的位置。可是,里维埃是无法休息的。飞往欧洲的航班即将再次令他忧心忡忡。这就是他的生活。这个顽强的老战士,第一次觉得自己疲惫不堪。一架飞机的到达,永远都不会是一场战争的结束,也不会开启那和平的幸福生活。对他来说,那不过是再一次重复一遍已经走过的成千上万次的路。里维埃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用尽全力试图挑起的这个重担,其实是一样永远不可能停止也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我老了……”他觉得自己老了,因为无休止的工作似乎不再是他唯一的生活动力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考虑这些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的问题。这些年来一直被他撇在一边的温存,此刻却如同一阵忧郁的耳语,低吟在他耳边。他明白是他自己把自己推向衰老的。因为他一直以为,等到哪一天他真的老了,他就可以享受所有生命的快乐与温柔了。好像这一天真的会来临,好像人在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就真的能获得那企盼已久的平静与幸福了一样。可是人生终归没有那样的平静。可能也没有他等待的胜利。所有的飞行员也不会每一次都安全地抵达目的地。 里维埃走到勒鲁面前停了下来。勒鲁是他们的技术工头。他和里维埃一样,已经整整工作了四十年,这份工作是他生活唯一的重心。当勒鲁每天晚上十点,或者是凌晨回到家里时,家对他来说既不是另一个敞开着的世界,也不是所谓的避风港。勒鲁抬起头,指着发青的轴轮说:“这家伙勉强才支撑到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固定好。”里维埃弯下身凝视着轴轮:“得跟车间的工人说,要调整轮轴的安装方法。”里维埃一边用手轻拍着轮轴的印痕,一边重新审视着勒鲁。一个有点滑稽的念头忽然浮上他的脑海。他刻满皱纹的严厉的脸上显出一个微笑: “勒鲁,您这一辈子,谈过很多恋爱吗?” “哦!恋爱,主任先生,您要知道……” “您和我一样,从来没什么时间顾及这个,是不是?” “像您说的那样,从来没什么时间……” 里维埃试图从勒鲁讲话的语调上来判断,他的回答有没有些许苦涩的味道。没有。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在面对自己昔日的生活时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好像一个木工刚刚完成了一块被他擦亮的门板一样,充满了平静的满足。 “我想,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了。”里维埃思忖着。 他于是推开那些因为疲劳而占据他思绪的种种念头,朝飞机库走去。从智利飞来的飞机已经在他们的头顶隆隆作响了。 第三节 飞机引擎的巨响声离得越来越近。信标系统的红色灯光将停机坪打得闪亮,好似是在庆祝某个重大节日。 飞机穿越在灯塔中,机身闪着耀眼的光芒,金光闪闪。当它终于在飞机库停了下来,所有的机械师都冲上前去准备卸载时,飞行员佩雷尔却坐在位置上不下来。 “您还在等什么?” 飞行员的思绪被某些事物所占领着,对大家提出的问题充耳不闻。也许飞机在旅途中的噪音还回旋在他耳边。他慢慢点着头,把身体往前倾,不知道在摆弄着什么。终于,他将脸庞转向同事们,神色郑重地审视着所有人,如同一个君主正在观察着他的臣民们。他似乎在想,自己是凭真本事赢得他们的心,赢得这节日般的庆祝、远处那个躁动的城市,和那城市里的女人们的。他可以像一个皇帝一样,将他的人民掌握在他的手里,触摸他们、聆听他们。他可以先侮辱他们,然后向他们保证不会砍了他们的头,让他们安心地欣赏月色。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微笑着和蔼地对大家说: “你们请喝酒吧!” 接着,他从飞机上走下来,向大家讲述他的旅途。 “你们要是知道这一路上的经过……” 当他认为,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的时候,他把飞行服脱了下来。 小汽车载着他、沉默的里维埃和一位脸色阴沉的检查员一同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驶去。他突然变得忧伤起来。能平安地回到地面上是一种多么令人激动的喜悦!可是当欣喜过去,当你尝试着回忆这发生的一切,某种难以形容的怀疑与不确定立即占据了你的脑海。 与龙卷风的斗争,那种抗争的过程是真切又实在的。它不同于这一次留在他脑海里的画面。 “那些画面是变化多端的。” 他努力地回想这些画面。 他当时正在平静地穿越安第斯山脉。积雪带给山川无限的平静,如同漫长的历史给予废弃的古堡的安宁一样。厚重的积雪下,没有人烟,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只有那高至六千米的笔直的山川尖顶,陡峭骇人的石堆,和一望无际的平静。 大概是在图蓬加托火山顶的地方…… 他思索着。是的,就是在那里,他见证了一个奇迹。 一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只是觉得有点别扭。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明明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可实际上却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你一样。当他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被一种愤怒的情绪包围了。可是,这些愤怒究竟来自何方? 他如何能猜测到,它们究竟是来自石头中,还是来自云朵中?因为,从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阴沉的暴风雨的迹象。可是,在这个平静空间的表面下,另一个世界正在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佩雷尔的心莫名的抽紧了,他看着这些看上去无辜的山顶,那层层的积雪,好像只是比刚才略微阴暗了一些。然而,他却觉得,它们像突然有了生命一样。 他下意识地握紧驾驶器。某些他无法解释的事情正在发生着。他的肌肉绷起,像是准备立即投入战斗的野兽一般。可是他满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片寂静。那是一种承载着奇怪力量的寂静。 一瞬间,一切都变得尖锐起来。山顶与尖峰,像是注满了风的船头,朝各个方向向他侵袭而来。空气中同时扬起一股灰尘,那是山上的积雪,如同一层面纱,上上下下地在舞动着。他想给自己找一个往回退的出口,可是当他转过头看到身后的景象时,他颤抖了。整个安第斯山脉像是沸腾了起来,狂风暴雪飞舞着。 “我完了。” 一个又一个的山头喷射着雪花,那是一簇又一簇与火舌一样凶猛的雪花,互相追打着。狂风颠簸的山脉好像都要上下移动起来。 如此暴力的颠簸晃动,在他的脑海里却只是留下些很是模糊的记忆。他几乎都想不起来被包裹在此中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他只记得,自己是被这些灰色的火舌,完完全全地击败了。 他继续思考着。 “和这次的暴风雪相比,以前的那些龙卷风实在不算什么。” 他以为,在那几千几万的记忆图片中,他清楚地记得这一张。实际上,他已经把它忘记了。 夜间飞行 Vol de nuit 第二章 生命之痛 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平静无波,但实际上,爱、恨、生、死这些生命之痛,也一样压在他们的肩头。 第四节 里维埃注视着佩雷尔。二十分钟以后,当他走下小轿车,脚步沉重且身心疲惫地走入人群中去的时候,他或许会想:“我真是累了,这工作就不是人干的……”他也许回家以后,会对他的妻子承认:“在这儿可比在安第斯山脉上强多了。”然而就在几个钟头前,所有普通人牵挂的、在意的,都和他切断了关联。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在他尝试着走出这场劫难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在这样的灯光下,再次踏上这个城市,或者是,某一天与他儿时那情谊深厚又有些乏味的伙伴重逢。里维埃担心,人群中那些崇拜者热情洋溢的感叹之词,会掩盖这场旅途本身的神圣性。好在佩雷尔面对这所有的赞美之情时,表现出的是他那一贯的谦逊随和。他只是简单地讲述着他的旅程。这是他的职业,他在描绘它的时候,就好像一个铁匠在介绍他的铁砧一样。里维埃向他表示祝贺:“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成功摆脱这场风暴的?” 佩雷尔首先向所有人解释他不得不放弃的往后退的念头,“我当时别无选择。”接下来,茫茫大雪令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这个时候,强烈的气流救了他,把他一下子带到七千米高,“后面的一路,我都不得不让自己维持和山脊差不多的高度。”他还不得不改变方向仪的位置,因为大雪很快将它堵塞,“方向仪会结冰。”随后的强气流让他一路往下跌,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低到三千米的地方,居然还什么都没撞上。当他擦着平原低行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头上的那片天空变得清晰蔚蓝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一个地洞里钻出来。 “风暴有没有延续到门多萨省?” “没有,我降落在那里的时候,天空是晴朗的,也没有风。不过,我感觉它离得并不远。” 按照他的形容,“这实在是一场奇怪的风暴”。不但山顶被风雪完全地遮盖,就是山下平原处也被黑色熔岩似的狂风包裹。城市被一个个地吞噬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佩雷尔被某些回忆抓住,沉默了。 里维埃转向检查员:“这是一场来自太平洋的飓风。他们通知我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种飓风从来都没有到达过安第斯山脉的另一端。目前只能预计,它会继续往东面吹。” 对飓风毫无概念的检查员,点头表示同意里维埃的说法。 检查员的喉结蠕动着,神色犹豫地转向佩雷尔。他并不说话。思考了一阵后,他重新拾起自己那有些忧郁的自尊,双目直视着前方。 他的忧郁和他的行李一样,跟着他一起四处行走。到阿根廷来,被里维埃叫来执行任务,他算是被他自己那双大手和检查员的尊严牵绊住了。那些充满了激情与幻想的事物,他是无权喜爱的。因为他的职业,他有权欣赏的是守时严谨这些品质。除非是在某一次停靠的时候遇上另外一个和他一样的检查员,否则他永远不能和人一起喝一杯,用“你”来称呼对方,或者在讲话的时候用双关语。 “当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评价别人的人真难。”他心想。 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在做什么评价。他不过是点点头而已,即使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会慢慢地点头。他的点头让心里有鬼的人顿时心神不宁,也鼓励着诚实的人们继续努力工作。他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因为检查员不是为了与人交流那些美好的情感而生的,他们的使命是写报告。自从里维埃在他交给他的报告里写上了以下的评论,他就彻底放弃了企图换一种方法写报告的念头了。“罗比诺检查员的任务,是写详细的报告和小结,而不是诗歌。罗比诺检查员应该运用他的专长分析问题,但是不要鼓动或刺激任何人的情绪。”从此以后,他面对所有工作中人为差错的态度,就像他看见摆在他面前最普通的面包一样。无论是喝了酒的技术人员,还是那些成夜没有睡觉的机场负责人,或者是在着陆的时候让飞机重新弹起来的飞行员,都无法再刺激罗比诺检查员的神经了。 里维埃是这样评价罗比诺的:“他并不是最聪明的,不过他的确是挺管用的。”里维埃对自己在工作中的要求是,要充分了解他团队中所有人的性格。而他对罗比诺的要求,只要他对全部的规章制度了然于心就可以了。 有一天里维埃对罗比诺说,“罗比诺,所有出发晚点的飞机,您都应该扣除他们奖金里的‘准时’这一份。” “即使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外界因素?比如大雾?” “是的,即使是大雾。” 罗比诺对有这么一位严厉的上司,多少觉得有点自豪。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不害怕员工们因为被惩罚而怪罪到他头上来了。他于是在工作中也毫不犹豫地向里维埃看齐。 “您给出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十五分,”他向机场负责人重复着里维埃跟他说的话,“因为飞机的起飞晚点了,所以您将拿不到奖金。” “罗比诺先生,问题是五点三十分的时候,我们连十米远的地方都看不见。” “制度就是这样的。” “可是罗比诺先生,我们总不可能把雾扫除掉吧!” 罗比诺对这种毫无逻辑的惩罚游戏乐此不疲。所有那些被他扣过各种奖金的飞行员也好,工作人员也好,没一个明白他的各种惩罚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实际上,他什么想法都没有,”里维埃说,“这样至少可以避免他有任何错误的想法。” 如果飞行员的飞机有任何的损害,飞行员将被扣除“不得损坏飞行器材”这一项奖金。 “那如果是因为飞机飞到森林的上方,才被损坏的呢?”罗比诺问。 “因为森林而损坏的也一样。” 罗比诺于是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我非常遗憾,”他对某一位飞行员充满陶醉感地说,“可是,谁让您损坏了飞行器呢。” “可是罗比诺先生,”飞行员回答道,“这种意外又不是我选择的!” “制度就是这样的。” “制度就好像是那些宗教仪式,”里维埃想,“它虽然看起来荒谬可笑,不过它也同时孕育了人类。”对里维埃来说,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否显得公平,他根本就无所谓。“公平”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或许都没有什么意义。当里维埃看见那些小城市里的布尔乔维亚们,晚上在放着音乐的报亭前消磨时光,他就想:“是否公平对他们来说既不存在,也没有意义。”对里维埃来说,人就和软蜡一样,需要你去揉捏,与之塑造一个灵魂与意志,才会成形。他并不想企图用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团队们,而是希望他们超越自己。尽管他惩罚所有误点起飞的飞机,尽管他的各种措施里充满了不公正,同时也因为这些惩罚,他令飞行员们在每一次起飞时,都拥有和停靠时一样的意志。这种意志是由他里维埃创造的。他不给他的团队们休息的快乐,而是始终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们的毅力。因为里维埃,航空运输成为这一万五千公里内最快捷的运输方式。 里维埃时常说:“这些人很幸福,因为他们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而他们之所以热爱这份工作,是因为我的严厉。” 他也许令他们非常痛苦,但同时也让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快乐。 “我必须促使他们走向一种超越普通人的生活。那是一种痛苦与幸福并存的生存状态。”里维埃自己跟自己说。 小轿车驶入城里。里维埃让司机将他带到公司的办公楼前。只剩下罗比诺和佩雷尔。罗比诺看着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第五节 这天晚上的罗比诺,由衷地觉得自己身心疲惫。面对佩雷尔的胜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灰暗。他意识到,尽管自己拥有检查员的头衔与威信,但是与眼前这个劳累不堪、闭着眼睛蜷缩在汽车角落里的男人相比,他的价值要小得多。罗比诺第一次感觉到钦佩这种情感在他心里油然升起。他需要表达他的情感,他更需要赢取一份友谊。这一天的旅行和种种的失败不但让他觉得疲惫,更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晚上在核实汽油储备量的时候,他彻底搞错了数据,计算出来的结果差了一大截。负责汽油储量的人员同情他,才帮他重新做了计算,完成任务。最让他觉得难堪的是,他把机械师狠狠批评了一通,因为他非常自信地认为,机械师装配B6型号的油泵是错误的。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把B6油泵和B4油泵搞混了。而他在训斥机械师的时候还振振有词地说:“您的这种错误是绝不可原谅的。” 他开始惧怕那属于他的旅馆小房间。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每天工作完毕,他都是一成不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从箱子里拿出一沓纸,慢慢写下“小结”的抬头,漫不经心地涂上几笔后,又把纸撕了。他希望自己能将航空公司从某种巨大的危机中解救出来。问题是,公司到目前为止,还没碰到任何严重的问题。他唯一解救过的,是某架飞机螺旋桨上生锈的轮子。他当时神色凝重地用手慢慢地摸着轮子上生锈的地方,而那天的机场负责人居然跟他说:“这个问题您得联系飞机到达这里前停靠的机场,因为它刚刚才到我们这儿,问题不出在这里。”罗比诺对自己检查员的角色顿时很是怀疑。 他靠近佩雷尔,对他说:“您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用晚餐?我需要找人谈谈。您知道,检查员这个职业,有的时候挺不容易的……”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可怜,他又立即补充道:“您知道,我肩上扛的责任实在太多了!” 通常罗比诺的下属都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私人关系上的瓜葛。大家都想:“要是他完全找不到写报告的素材,说不定他就拿我开刀。” 这天晚上的罗比诺,占据他全部思绪的,只有他自己的悲惨生活。比如他身上的湿疹,那是他唯一的秘密。他多么希望能讲给什么人听,抱怨一番,让人家安慰他一通。还有他在法国的情人,他从来没给别人说过。每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他向她诉说自己的工作,希望这个女人能欣赏他爱他。他需要有个人倾听他谈论这些事情。他需要用自己的卑微去获得安慰。 “怎么样,您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佩雷尔微笑着接受了他的邀请。 第六节 里维埃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们还都懵懵懂懂的,像是在梦游一般。他既没有脱下大衣,也没有把帽子摘下来。里维埃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旅行者,来去匆匆。他矮小的个子,灰色的头发,和最普通平常的衣服,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如此不起眼。然而他的出现却总是能激起人们的某种热情与能量。秘书们立即从睡梦中醒过来,办公室的负责人开始处理紧急文件,打字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电话接线员将重要的电话留言都留在了总台,接收到的电报则全部记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 里维埃坐下来,读着这些消息。 在经过了从智利飞来的航班的考验后,他重新阅读着这令人愉快的一天所发生的各种事件。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地抵达着。每一个飞行员飞过的机场,都是一张灰暗的胜利通知单。从巴塔哥尼亚飞来的航班比预期飞得还要快,因为此刻的风向由南朝北,大大加快了飞机的飞行速度。 “请给我关于气象预报的消息。” 所有的机场都吹嘘着自己的天空有多晴朗,风如何的温顺。这是一个被镀上了金色光环的美洲之夜。里维埃陶醉在这一切中。此时此刻,某一个飞行员正在与黑夜斗争着。这一次,他胜利的机会很大。 里维埃推开他眼前的记事本。 “很好。” 他走出办公室看了一眼正在工作的员工们,像一个恪守岗位的守夜人。 他站在一扇开启的窗户前,凝视着眼前的夜色。夜不仅包裹着布宜诺斯艾利斯,它像一个巨大的船舱,也将整个美洲揽在怀中。他一点也不惊讶夜带给他的这种庞大雄伟的感觉。智利圣地亚哥,对他来说是一片陌生的天空。一旦有那么一位飞行员正往圣地亚哥飞去,他即使在航线的另一端,也是与飞行员处在同一片夜空深深的穹隆下的。里维埃和他的工作人员们,通过无线电监视着飞行员的行踪。而巴塔哥尼亚的渔民,则是透过飞机发出的亮光,捕捉到这庞然大物的踪影。对夜间飞行的忧虑不仅是压在里维埃的心头对引擎隆隆声的担忧,也同样笼罩着被飞机掠过的城市与乡村。 天空如此的晴朗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他记得那些杂乱无章的夜,飞机危险地陷入一片混沌中。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无线电中可以听到飞行员的抱怨声,混合着暴风雨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这片粗糙的杂音下,那金色的音乐般的声线消失了。没有什么比飞行员轻轻的歌声消失在沉重的黑夜中更令人心碎的事了! 里维埃认为,在这样一个监视着航班能否安全抵达的夜晚,检查员应该留在办公室里。 “请给我把罗比诺招来。” 罗比诺此时正在尝试着将一位飞行员变成自己的朋友。旅馆里,他面前打开的行李箱告诉人们,其实罗比诺和所有普通人是一样的。箱子里无非摆着几件难看的衬衣,和一些必要的日常洗漱用品。墙壁上贴着一张女人的照片,那是个非常消瘦的女人。他向佩雷尔叙述着自己的需要,温柔的感情和众多的遗憾。他以为在向佩雷尔讲述着自己珍贵的财富。只是他的叙述是如此的糟糕,展现在飞行员面前的,其实只是罗比诺的悲哀,好像他精神上的湿疹。 可是罗比诺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他生命中小小的光亮。当他从箱子的深处拿出一个精心包好的小包时,脸上显出无比的温顺与柔和。他无语地轻拍着包裹,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是我从撒哈拉带回来的……” 检查员几乎是红着脸讲出了这个句子。这些黑色的小石头给他不幸的婚姻生活带来了安慰,引领着他走向一扇神秘之门。 他的脸越发地红了: “这种石头在巴西也能找到……” 佩雷尔轻拍着沉醉在他自己世界里的罗比诺的肩膀。 “您喜欢地质学?” “它是最令我着迷的东西。” 他一生中,唯一对他温柔的,就是这些石头。 当里维埃派来的人来找罗比诺的时候,他虽然有点伤心,但检查员的自尊马上又重新显现在他身上了。 “我得走了,里维埃先生需要我,他有重大的决定要做。” 当罗比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维埃已经把让人去找检查员的事情忘记了。他正对着墙上的航空公司路线图发呆。检查员等待着他的指令。良久的寂静后,里维埃头也没转过来地询问着:“您觉得这张路线图如何?” 里维埃有的时候提出的问题,像是一个刚刚从梦境里走出来的人,突然想起来要给人家猜一个字谜。 “这张图……” 检查员神色凝重地看着路线图,头脑里其实什么想法也没有。里维埃一声不响地继续思索着:“这整个路线的脸孔是美丽的,同时也是艰难的。我们为此付出了很多人的生命,都是些年轻人。它现在是站稳脚跟了,可它同时又有那么多的问题。”然而对里维埃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达到他的目标。 罗比诺站在他旁边,还是用刚才的神情盯着路线图看。罗比诺知道,他是永远不可能从里维埃那里获得任何同情与安慰的。 有一次,他试图向里维埃讲述自己糟糕的人生经历。里维埃用玩笑话回答他:“如果这些事情让您睡不着觉的话,至少您能多干些工作。” 其实这句话对里维埃来说,只能算是半个玩笑。因为他不止一次地说:“如果音乐家的失眠令他创作出杰出的作品,那么这种失眠本身也是美好的。”当他任命勒鲁成为技术工头的时候,他心想:“看看这有多美丽,这丑陋的人令爱情却步……”勒鲁完成的所有重要工作,也许都要归功于他相貌上的缺陷。正因为他的不好看,才把他生活的全部都集中在工作上。 “您和佩雷尔很熟悉吗?” “嗯……” “我不责怪您。” 里维埃转过身,低着头,踱着小步子。他嘴角边浮起了一个令罗比诺不解的微笑。 “问题是……问题是,您是他的上司。” “是的。” 里维埃想到,每个夜晚的行动都与天空紧紧地连在一起,充满了惊险与戏剧性。只要人的意志稍有懈怠,引来的也许就是失败。从此刻到太阳升起,也许需要斗争的还很多。 “您得停留在您上司的角色里。下一个夜晚,也许就由您指挥这位飞行员,委任他危险的任务。而他,必须服从您。” “是的……” “您支配着这些人的生命。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生命比您的更重要……” 里维埃犹豫着。他继续踱着步子,沉默了片刻。 “如果他们因为友谊而服从您的命令,那么实际上您是欺骗了他们。” “是的,当然……” “如果他们以为,因为与您缔结了友谊,就能够令他们躲过某种危险,那么您还是欺骗了他们。因为服从您是他们的义务。您请坐。” 里维埃轻轻地将罗比诺推向他的办公桌。 “现在,我要将您领回属于您自己的位置。罗比诺。如果您累了,厌倦了,您寻求支持的对象不应该是这些人。您是上司,您的软弱是愚蠢可笑的。请您写下来。” “我……” “请您写下:‘罗比诺检查员,因为某个理由而惩罚飞行员佩雷尔……’您随便找一个理由就行。” “可是主任!” “请您按照我说的做,罗比诺。您可以喜爱那些被您指挥的人,但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您对他们的感情。” 无线电里传来从紧急停机坪发来的消息:“飞机出现,发动机减速,即将着陆。” 这种突如其来的紧急迫降,将会令里维埃当天晚上所有的飞行安排至少延迟半个小时。“浪费一个如此晴朗的夜晚!”他悔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空中明亮的星星,那有神性的信标装置,和金色的月亮。 飞机一重新起飞,夜晚对里维埃来说,就重新显得动人而美丽。它将生命承载在它的双肋中,而里维埃则竭尽全力保护着那些生命。 “前方的天气如何?”他通过无线电问飞行员。 十秒钟后,无线电那头传来了回答:“天空非常晴朗。” 接下来,飞行员穿越过的每一个城市,对里维埃来说,都是这场战争中他占领的领地。 第七节 一个小时以后,巴塔哥尼亚的航班上,通信员突然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抬了起来。他看着天空中厚重的云朵,正渐渐地熄灭了星星。他俯身往下面看,试图寻找地面上那些村庄发出的灯光。它们如同隐藏在草丛里的毛毛虫,而此刻这片漆黑的草丛中,却没有丝毫的亮光。 面对这艰难的夜,他感到阴郁不快。在这场战斗中,他们忽进忽退。好不容易赢来的领地,没多久又不得不还给敌人。他对飞行员的策略完全不理解。他明明觉得,和远方那些云层对抗,简直就是直接把头往墙上撞。 他看见正对着他们的地平线低处,有一片人眼很难捕捉到的光亮,那是闪电。通信员用手碰了碰法比安的肩膀。法比安一动不动。 从远处席卷而来的暴风雨开始了它对飞机的第一波攻击。随着飞机被暴风雨轻轻地抬起,通信员觉得好像所有的机身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接着,他隐约觉得,自己也许将在这夜色中失去知觉,慢慢融化飘浮。于是,他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纵梁上的铁把手。 除了机身红色灯泡发出的光线,他眼前一片漆黑。他颤抖着体验着这种下沉到黑夜的中心,没有任何救援的恐惧。他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飞行员,问他到底准备怎么办。只是越发用力地抓牢把手,把身体靠向法比安,看着他阴暗的脖子。 微弱的光线中,他唯一能看见的就是他纹丝不动的肩膀和脑袋。他的身体向左边倾斜着,面朝着风暴,在每一个闪电下脸庞变得瞬间清晰起来。但是通信员对这张脸孔下蕴藏着些什么,却无法洞悉。这张苍白的脸,在每一个闪电间流露出的意志,他的愤怒,他那渴望战胜风暴的愿望,通信员都没有看见。 然而,他揣测得到,隐藏在这背影下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将他引领到暴风雨的中心。也正是这种力量,此时此刻,让他们与暴风雨战斗着。也许飞行员紧握着操作器的双手,此时已经将暴风雨捏在自己的手中,就像捏住了一只野兽的脖子。而他有力的肩膀依然是一动不动。 左边,又一阵闪电掠过。 通信员想用手去碰法比安的肩膀,指给他看新一轮的闪电。而这个时候,只见法比安慢慢地转过头,面向着他的新敌人凝视了良久。然后他又转回身去,肩膀依然纹丝不动,头颈靠在坐椅上。 第八节 里维埃离开了办公室,走到大街上呼吸新鲜空气。他企图借助散步来抛开那重新占据他全部思绪的,某种难以形容的焦虑不安。像他这样一个为行动而生的人,这一刻仿佛感到,工作中各种充满戏剧性的悲欢离合,其实也一样充斥着日常生活。他想起那些生活在城镇里的布尔乔维亚。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平静无波,但实际上,爱、恨、生、死这些生命之痛,也一样压在他们的肩头。他自己的痛苦教会他不少的东西。“也许这些经验能让我打开新的窗户。” 将近十一点左右,他觉得自己平静了不少,于是重新往办公楼方向走去。他慢慢地穿过拥挤在电影院出口处的人群,抬起头仰望天上的星星。星星照亮着他脚下狭窄的小路,却又在那些招贴画下显得有些黯淡。里维埃心想:“今天晚上有两架航班在飞行中,我就要对这一整片的天空负责。这些星星其实是在人群中寻找我,召唤我。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即使被人群包围着,我还是依然觉得孤单。” 他耳边回响起某段旋律。那是他昨天和一群朋友一起听的音乐。朋友们对这段曲子完全不欣赏:“这东西实在很无聊。您也一定觉得很无聊,只是您不愿意承认而已。” “也许……” 和今天晚上一样,他当时觉得有点寂寞。可是,他很快就体会到了这种寂寞本身的富有与魅力。音乐中滚动的消息向他流淌而来,好像一个温柔的秘密,在那么多的普通人中,它唯独选中了向他倾诉。就像此刻闪耀在空中的星星。它们照亮着人世间那么多的肩膀,却只有他能听懂它们说的语言。 人行道上的人群不时地推挤着他。他自己跟自己说:“我是不会生气的。我就像一个孩子生了病的父亲,在人群中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着。他将家里的沉默与寂静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他望着人行道上的人们,寻找着和他一样,因为某种爱或者创造漫步前行的人。他想起点灯人的孤单与寂寞。 办公楼里的寂静是他喜欢的东西。他慢步穿过一间间的办公室,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排排打字机在各自的罩子下睡着觉。摆着所有按类别归类材料的橱窗也全部关闭着。那是他十年的工作与经验。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参观某家银行的地下室,那里储存着所有的财富。对他来说,所有这些材料的积累比银行的金子更有价值,因为它们拥有某种活的力量。 他在某间办公室里遇见了当天唯一的值班秘书。这个男人在深夜的工作,令生命与意志在黑夜中无限延续。从图鲁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也为此永远不会中断。 “他不知道自己的伟大之处。” 飞行员们在天上的某个角落战斗着。夜间航班就像是某种顽症,你必须时刻监视着它,协助这些从头到脚都在和夜色战斗的飞行员们。他们身陷这片漆黑的阴影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用自己那盲目的双臂把自己从大海般的深渊中拔起来。有时候,你会听见那些让人害怕的告白:“我当时不得不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手,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红色灯光下,那如同暗房一般的机舱里,唯一看得清楚形状的,就是飞行员的手。那是他们的世界里唯一剩下的,也是必须拯救的。 里维埃推开办公室的门。墙角书桌上的台灯打开着,像是一片被照亮的沙滩。打字机敲打键盘的声音含蓄地赋予着寂静某种意义。电话铃声时不时响着,值班秘书于是站起来,朝着那悲伤的、不断重复着的倔犟的铃声走去。他拿起听筒,脸上那隐约可见的忧虑渐渐地平复了:那是一通温和的对话。接着他又平静地重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脸孔因为寂寞和疲倦而显得毫无表情。当此时天空中正有两架飞机在翱翔着,黑夜中的电话铃声究竟会带给他们些什么危险?里维埃想起那些在灯光下读着电报的飞行员的家人,那隐藏在父亲们脸上的短短几秒却又是永恒的悲伤。每一次电话铃响起时,他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对它的回应。而那行走于自己的书桌和电话之间的秘书,就好像一个潜水员,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投入神秘的海洋。 “我来接吧。” 里维埃拿起电话听筒,对面传来嗡嗡的声音。 “是里维埃。” 一阵轻微的杂音后,对方说:“我给您转通信员。” 又一阵杂音,接着传来另一个嗓音:“这里是通信员,我们向您报告各个站点的情况。” 里维埃边听边点头:“好的,嗯。” 除了常规消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情况。里约热内卢站索取相关情况,蒙得维地亚站汇报天气,门多萨站谈论他们的飞行器问题。所有的这些都是航空公司的常规话题。 “飞行员们如何?” “这里有暴风雨,暂时无法联络到飞机。” “好的。” 里维埃想,这里的天空如此晴朗,群星闪耀,而电报员已经检测到远方风暴的气息。 “一会儿见。” 里维埃站起来准备离开。值班秘书走到他跟前:“请您在记录上签个字,主任。” “好的。” 里维埃发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对秘书产生一种深厚的友谊,承载着夜晚的沉重。“这是个和我一起战斗的战友,”里维埃想,“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夜是用何种方式将我们连在了一起。” 第九节 里维埃手里拿着一堆文件,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忽然感到自己右胁边一阵剧痛。这几个星期以来,这股疼痛时不时地在侵袭着他。 “还是和上次一样……” 他背靠在墙壁上:“这真可笑。” 然后他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一只衰老的狮子。一阵忧伤侵袭着他。 “一辈子的辛苦居然就是这个下场!我五十岁了!那么多年我不停地学习、斗争,因为我,民航业有多少重大的突破。而现在,占据我生活的居然是这个……这真可笑。” 他等待疼痛慢慢消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重新开始工作。 他查阅着有关各部门的报告。 “我们发现,在301型号引擎卸装的过程中……我们要求给予该问题的负责人严厉的查处。” 他在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弗洛里亚诺波利斯的停靠没有遵守相关的指令……” 他签字。 “出于对安全的考虑,我们决定替换航空港的负责人里夏尔……” 他签字。 然而他右胁的疼痛却提醒着他,自己除了“主任”的角色,也是一个和其他所有员工一样的普通人。他不禁苦涩地思索着。 “我到底算不算公平?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继续一贯的严厉,各种故障就会减少。这些故障的责任并不在人的身上,而是某种阴暗却强大的力量在左右着一切。如果我一味遵守公平的原则,那每一次夜间飞行都将冒着死亡的危险。” 他突然对自己一贯铁面无私的作风感到厌倦不堪。他想,能拥有一颗同情别人的心,其实是很美好的事情。他继续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至于罗比诺,从今天开始,他将不再是我们团队的一分子。” 他想起那天晚上与罗比诺对话的场景。 “这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参照,一个例子。 “可是主任,主任……请您破一次例,就一次!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 “这是给所有人的参照。” “可是主任!” 他眼前的罗比诺就像是一只用旧了的钱包。许多年前,罗比诺站在飞机前拍的照片曾经被某张报纸刊登过。那场景对里维埃来说依旧历历在目。 里维埃凝视着眼前这双苍老的手。罗比诺天真地向他陈述着自己曾经的辉煌。 “主任,1910年的时候,在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就是我装的!1910年开始我就在航空业干了,二十年了!您怎么能……更何况,这样一来,车间的年轻人会如何取笑我!哦……” “这和我无关。” “那我的孩子呢,主任?我有好几个小孩!” “我已经跟您说了,我另外给您安排一个机械工的岗位。” “还有我的尊严,我的骄傲!二十年在航天业的工作,一个像我这样有经验的工人……” “您可以继续在机械工的位置上工作。” “我拒绝这个岗位,主任,我拒绝!” 那双颤抖着的双手,厚重而布满褶皱。里维埃掉开自己的目光。 “不,主任,您听我说……” “您可以离开了。” 里维埃跟自己说,“我解雇的其实不是罗比诺,而是那些工作中的错误,和由此引起的各种灾难。那些错误的责任不在于他身上,也许只是通过他来传递而已。” “人可以创造事件,指挥着它们的进程。可人本身又是有点可怜的东西,他一样需要其他的人来塑造他。当他变成某种错误的载体的时候,也许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他隔绝起来。” “我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就此剥夺了他的幸福?他喜欢那些工具敲打在飞机金属上的声音?他的生命从此没有了诗意?还是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因为他得靠它过活? “我实在是累了。”里维埃心想。他觉得身体里一股热气正在上升着。“我其实很喜欢这老伙伴……”他眼前又浮起那双苍老的手的画面。他知道,其实想让这双手欢快地握在一起,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对他说:“好的,没问题,您还是留在这个岗位工作吧。”他可以想象得出,那幸福立即会像溪水一样地流淌在罗比诺的手中。而正因为这种幸福,让这双工人的手显得美丽无比。“假如我把这份报告撕了?” 这天晚上当罗比诺回家的时候,他的家人一定焦急无比地询问:“你的位置保住没有?” 老头会用他那谦逊又骄傲的口吻回答着:“当然!阿根廷的第一架飞机当年都是我装的!” 车间里的年轻人也不会再因此嘲笑他。 “我要不要撕了它?”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里维埃拿起听筒。 一阵沉默后,话筒另一端传来某人的声音。 “这里是地面,是谁在听电话?” “里维埃。” “主任先生,650已经在跑道上等待了。” “好的。” “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在最后一刻重新组装了电路,电路有重大安装错误。” “好的。之前的电路是谁装的?” “我们还在核实中。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会对相关人员进行处置。飞机上如果有任何电力故障的话,在飞行过程中都将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当然。” 里维埃想:“对于工作中任何发现的错误,没有及时根除消灭,都是一种犯罪。所以,罗比诺非走不可。” 秘书继续在一边敲打着打字机。 “这是什么?” “这两个星期以来的账目。” “为什么到现在才刚刚给我?” “我……” “我一会儿再看。” “这些看似微小的事件慢慢地积累起来,形成一股神秘的力量,不断地扩张上升,无声地笼罩着人正在尝试创造的作品。”这让里维埃想起那些缓慢地侵蚀着古庙宇的藤本植物。 对刚刚做的决定,他试图能让自己安心,“我喜欢所有这些员工,我对抗打击的并不是他们。而是由他们传递的错误……” 他的心此刻跳动得如此迅速。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人生确切的价值是什么,公正是什么。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幸福,他颤抖的双手,温柔和同情到底值什么……” “生命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矛盾,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让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的这具躯体,不断地创造和持续着……” 里维埃思索着。他拿起了电话。 “请打电话给飞欧洲航班的飞行员,让他出发前来见我。” 他想:“不能让这飞行员飞到半途又退回来。如果我不在后面盯着他们,黑夜总是让他们胆怯。” 夜间飞行 Vol de nuit 第三章 游向黎明 是的,他总是相信,黎明能治愈所有的疼痛。 第十节 飞行员的妻子被电话铃吵醒了。她看着丈夫心想:“再让他多睡一会儿。” 她凝视着他裸露的宽阔的胸膛。 他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像是一艘停靠入港的船。她用手弄平床单上的褶皱,好像轻轻抚平海面那一点浪花。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风迎面吹来。这是一间能俯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卧室。隔壁房子里随风飘来的旋律,和人们起舞的脚步,让人想起这正是休息与玩乐的时间。这个城市将人们保护在它森严的城墙后,一切都是安全宁静的。而这个女人觉得,只有她的男人,时刻都准备好拿起武器,冲锋上前。他此时安静的睡眠,是为了准备几个小时后,在天空中那场凶险的战斗。这个沉睡的城市是不能保护他的。用不了多久,当他像一个年轻的希腊神一样地带动着地上的尘土,爬起身,城市中的灯光都将因为他而显得黯淡。她看着他强壮的手臂,它们即将承担起那飞往欧洲的航班的命运。这种责任与承载一个城市的生死一样重大。她迷惑了。茫茫人海中,只有他被选中,投身于这也许要牺牲自己生命的工作。 她很是感伤。这个被她的温柔包裹着抚摸着的男人,即将为了那些她无法体会的胜利与斗争,而离开她的怀抱。这双看似柔软的双手,即将触摸无限的黑暗与深邃。她了解他作为情人的微笑,却永远无法理解当风暴来袭时,他神一般的愤怒。她赋予他各种温柔的象征,好像音乐、爱恋与花朵。然而所有这些符号在他每次即将离开时,全都坠落在地上,化为乌有。 他睁开眼睛。 “几点了?” “十二点。” “外面天气如何?” “我不知道……” 他从床上爬起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窗边走。 “我应该不会觉得太冷。风往哪个方向吹?”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把身体伸向窗户外。 “风向朝南,很好。这一路飞到巴西应该都没有问题。” 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随后将目光转向了脚下的这个城市。 他觉得它既不温柔,也不明亮温暖。 “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阿雷格里港附近也许有雾。 “我有我的战略,我知道应该从哪里绕开有雾的区域。” 他依然将身体弯向窗户外,深深地呼吸着,像是准备即将跃入大海中一般。 “你一点都不难过……这次要去多少天?” 八天,还是十天,他自己都不知道。难过,为什么呢?那些平原、城市和山丘,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自由。他想到一个钟头以后,自己即将飞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上空,他微笑了。 “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将离这个城市如此地遥远。夜晚的出发总是美丽的。拉动汽油闸的那一刻,你还是面朝着南方的,十秒钟后,你就面向北方了。城市变得如同大海般深沉。” 她想到他为了征服这一切而必须放弃的。 “你不爱家吗?” “当然爱……” 妻子觉得他即便是行走在房间里,肩膀也好像已经是在与天空战斗一般。 她向他指指天空。 “天气很好,天上尽是星星。” 他笑了起来。 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它的温热让她感动,这样鲜活的肉体难道正遭遇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你虽然勇猛,但还要谨慎!” “谨慎,那是当然的……” 他还是微笑着。 他穿上了衣服。为了这场盛会,他挑了最重的皮衣,最粗的料子,穿戴得像个农民。他越是穿得厚重,她越是欣赏。她给他系好皮带,穿上靴子。 “这双靴子我穿着碍脚。” “那就穿这双。” “给我找根绳子用来绑我的急救灯。” 她替他整理着头盔,让一切都看上去完美。 “你很好看。” 他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觉得像个老头子。” “我真嫉妒……” 他笑着拥抱着她,将她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然后他把她一把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个小女孩一样放到床上: “睡觉。” 他关上了门,走在人群中,向自己面临着的挑战跨出了第一步。 她躺在床上,忧伤地看着那些花朵、书和空气里的温柔。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如同大海般深沉了。 第十一节 里维埃在办公室与即将出发飞往欧洲航班的飞行员谈话。 “您在前一次的飞行中给我开了个不小的玩笑。”里维埃说,“当时天气情况良好,您却在半途往回飞。您是害怕了?” 飞行员吃惊得一声不出。他搓着两只手,然后慢慢抬起头,直视着里维埃:“是的。” 里维埃打心底里同情他。一个如此勇敢的年轻人,居然也会在恐惧面前退缩。飞行员试着向里维埃解释。 “我当时什么都看不见。当然,远处的无线电通信也许还隐约能望见……但是机舱里的灯光变得非常微弱,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我打开机舱内的灯,可是它连机翼都无法照亮。我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一个看不到底的洞里,而且这个时候引擎开始颤抖了。” “它没有。” “没有?” “没有。事后机械师们检查过,引擎没有任何问题。当飞行员感到恐惧的时候,他们总以为引擎在发抖。” “问题是当时这种情形下,谁会不害怕!飞机被山脉包围着,没有任何优势。我尝试着让飞机飞到更高的海拔位置,但是气流如此强烈,飞机不但没有升高,反而还降下了一百米。我当时连陀螺仪和压力测量表都看不见!加上引擎好像过热,内力汽油压力减小……所有这一切被一片混沌的黑暗笼罩着。我当时很庆幸自己能掉转头飞回来,重新看见一个有亮光的城市。” “您是太擅长想象那些不存在的画面了。去吧。” 飞行员走出了里维埃的办公室。 里维埃把身体陷进了椅子里,手摸着自己灰色的头发。 “这是我所有飞行员里最勇敢的之一。其实,那天晚上他干得很漂亮。而我,我把他从恐惧里拉了出来……” 此刻,里维埃思绪万千。 “要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你,你只需要向他表达你的同情和理解。我从来不同情什么人,即使我有这样的感情,我也把它们隐藏起来。我也喜欢自己被友谊和人的温情包围着。比如一个医生在他的职业中,需要时时流露出对病人的理解体察。只是,我面对的是本身不带情感色彩的飞行中的各种问题和突发事件。而我的责任是培养飞行员们如何镇静有效地去处理这些事件。如果我任凭这些事件自由发展,毫无疑问,事故就会出现。有时候,好像凭借着我的意愿,我就能阻止那些空中事故或者飞机晚点发生。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惊讶自己有如此的力量。” “也许这就如同园丁那永远不能停息的劳作,使土地有一天能迎接森林的到来。” 他又想到飞行员: “我把他从恐惧中拉了出来。我要攻克的并不是他本身,而是人在面对未知情况时,那种不由自主的抵制情绪。而正是这种抵制,让行动停止前进。如果我倾听他,同情他,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某个神秘的国度经过了一场历险。而他所恐惧的,正是这种神秘与不可知。人只有在走下了那口阴暗的井,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再重新爬上地面的时候,才能摆脱神秘带给他的恐惧。而这位飞行员,只有在走入最深厚隐秘的夜色以后,才能看清楚那未知中隐藏的一切。” 尽管如此,在这场斗争中却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友谊,将里维埃和他的飞行员们维系在一起。他们都有着一样的欲望,就是取得胜利。里维埃还记得他是如何投身到这场夜间飞行的战斗中来的。 对于航空业来说,民航开发夜间航班就如同投身一片未开垦的丛林一般,让所有人惧怕。将一架飞机送往高空,以两百公里的时速面对着风暴、大雾和其他黑夜所带来的问题,对于军用机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而对像里维埃他们这样的民航公司,没有夜间航班也就意味着效率与速度的大幅降低。如同他所说的:“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事关生死。因为每个夜晚,与火车和轮船相比,我们都在丧失白天赢来的优势。” 里维埃曾经无比厌倦地听取那些数据,保险问题,还有所谓的“舆论压力”。“舆论,是我们完全可以左右的东西!这所有的讨论都是在浪费时间!所有付出的代价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人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创造,这是永远无法抵挡的趋势。”里维埃当时既不知道商业航线何时会开发夜间航班,也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开发。但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他记得自己坐在绿色的地毯前,手托着下巴,倾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反对意见。所有的这些反对声音对他来说,都是徒劳的。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积聚的力量,“我的理由比所有这些都更有力,我一定会赢。”当大家问他,究竟他有什么完美解决方案,来排除所有这一切的危险。他回答道:“只有经验才能让人总结出规律,任何的规律都不可能出现在试验以前。” 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斗争以后,里维埃终于赢得了这场战斗。有的人说,他的胜利是因为他的“信仰”。其他人说,那是因为“他的坚定,和他像熊一般强有力的脚步”。而对他自己来说,他胜利的原因要简单得多,因为他选的这条路不过是趋势所在。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夜间航班采取百分之百的谨慎态度。飞机只在太阳升起前一个小时出发,太阳下山一小时后降落。只有当里维埃认为他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以后,他才敢让飞行员们投入深夜的旅行中去。如今,大家对这个决定充满了怀疑,他几乎是一个人在继续斗争着。 里维埃拿起电话,想知道所有夜间航班的最新情况。 第十二节 此时飞往巴塔哥尼亚的飞机正身陷风暴中。法比安放弃了企图绕过风暴的尝试。依据他的判断,这场风暴的区域非常宽广。因为他能够看见闪电一直延伸到内陆,并且照亮那如围墙般厚重的云层。他企图飞到云层上方。如果情况没有好转,那就必须往回飞了。 他读着仪表上显示出的他们的海拔高度:五千五百英尺。他用手心压着驾驶盘,准备往下降。引擎剧烈地震动起来,飞机也跟着一起抖动。法比安纠正着飞机下降的角度。手上的地图告诉他,下面的丘陵高度为五百米。为了安全起见,他让飞机盘旋在七百米处。 这个时候将飞机下降到这个高度,就好像是在赌场赌博一样。 一股巨大的气流令飞机继续下沉。法比安这个时候幻想着飞机掉头,重新飞回那片布满星星的天空。可是,飞机一度也不倾斜地继续往前飞。 法比安计算着自己可能从这场风暴里飞出去的可能性。这很有可能是一场区域性的风暴,因为下一个停靠站特雷利乌,从他们获得的消息来看,只有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层。所以,他们其实只需要在这片昏天黑地中飞二十分钟,也许就可以重见光明了。然而飞行员非常担忧。他把身体往左弯下来,企图看清楚在这一片昏黑中,那隐约的亮光究竟是什么。然而云层稍稍一变,黑影略微又重了一些,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有些疲劳了,那些亮光立即消失了。 他把通信员递给他的一张纸条折起来。里面写着:“我们现在在哪儿?” 他倒是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地方。他回答道:“我不知道。从指南针上显示的来看,我们正在穿过一个风暴区。” 他再次弯下身体。排气管喷出的火焰悬挂在引擎上,好像一束焰火,阻挡着他的视线。它如此苍白,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被熄灭了一般。然而在这一片虚无中,这束苍白却将人的视线紧紧地抓牢。他凝视着这团被风吹得浓密地交织在一起的火花,像是火炬上跳跃的火舌。 法比安每半分钟都要重新核实一遍陀螺仪和指南针上的数据。他不敢再打开那些微弱的红色照明灯,因为它们每次都让他感到眩晕。所有以镭数据为计量的仪器,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被所有这些指针、数据围绕着的飞行员,感觉到的其实是一种充满了错觉的安全感,就像一艘正在被水慢慢侵蚀的轮船。黑夜正席卷着岩石与暗礁,带着一种致命的力量,向飞机冲撞而来。 “我们到底是在哪里?”通信员向他重复着这个问题。 法比安重新把身体弯向左侧,再次审视着前方的天空。他不知道这场恐怖的战斗将持续多久。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从这片黑暗中解脱出来。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张脏兮兮的被捏皱了的小纸条上:“特雷利乌:四分之三的天空有云层,风向朝西,微弱。”如果特雷利乌的天空四分之三有云,也许地面能从那云层的缝隙中发现他们飞机的亮光。除非…… 远处苍白的光线鼓励着他继续往那个方向前行。然而,他对局势仍然充满了不确定。他潦草地在纸上写下一句话,递给通信员:“我不知道能不能穿过前方,请告知后方天气是否仍然晴朗。” 答案是否定的:“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报告:往后方退不可能,有风暴。” 他开始猜测,来自安第斯山脉的这场风暴,已经改变方向朝海上袭来了。在它抵达城市以前,飓风一定会先将地面包围。 “请询问圣·安托尼的天气状况。” “圣·安托尼回答:‘这里开始刮风,西部有风暴。天空百分之百被云层遮盖。’圣·安托尼因为无线电干扰,接受信号非常差,我这里信号也不好。我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得重新装上天线。您准备往回飞吗?您具体有什么打算?” “让我安静会儿!请询问布兰卡港的天气。” “布兰卡港的回答是:‘预计二十分钟以后将会有强烈风暴。’” “特雷利乌呢?” “特雷利乌有热带气旋,夹杂暴雨。” “向布宜诺斯艾利斯报告以下消息:‘我们四面的通路都被切断,风暴在一千公里的范围内发展,前方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该怎么办?’” 对飞行员来说,这个夜晚,他们是无法靠岸了。飞机既无法将他们带入一个避风港,因为所有的通道都被切断了;它也无法带着他们走入黎明,因为一小时四十分钟以后,他们的汽油将燃尽。坠入一片混沌中,将会是迟早的事。 如果他们能抓住黎明…… 黎明在法比安此时的脑海里,就像一片金色的沙滩。在经历了这个艰难的夜晚以后,他们缓慢地在沙滩上靠岸。对于此刻还处在危险中的飞机来说,将出现可以停靠的平原。安静的土地上栖息着沉睡的农庄、羊群和一片片的山丘。黑暗中一切的危险都将就此消失。假如,他们能游向黎明! 是的,他总是相信,黎明能治愈所有的疼痛。 然而,此刻把目光投向那太阳升起的东方,却只是徒劳。这漆黑的夜,将他与日出远远地分隔在两端,永远无法相聚。 第十三节 “亚松森的航班一切顺利,大约将在两点左右降落。但是巴塔哥尼亚的飞机误点了,看起来好像飞行员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好的,里维埃先生。” “我们可能不等巴塔哥尼亚的飞机降落,亚松森的航班一到达,就让欧洲航班出发。你们做好准备。” 里维埃重新读着从北方停靠站传来的电报。即将飞往欧洲的航班这一路看起来应该是平静安全的:“天空无云,满月,没有风。”巴西的山脉在月光的照耀下,层次分明。山脉中黑色森林起伏的曲线,也在月光的浸润下,闪烁着银色的光彩。这一路上的月色,如同一个储蓄着光源的喷泉,用之不尽。 如果里维埃给出出发的命令,那欧洲航班将进入一个稳定的世界。一个没有任何扰乱光影平衡因素的世界。即使是此刻温柔的微风,也不可能走近它。 然而里维埃面对这一片宁静,犹豫了。就好像他正面对着一片被禁止踏入的金色土地。发生在南部的事件对里维埃来说是致命的。所有反对他的人,都会以道义上的理由来攻击他。然而他的信念没有因此而被撼动:因为一条细小的裂缝,而导致了一场灾难。然而也正因为灾难的发生,才将这条裂缝暴露在他们面前。“也许得在西面设置新的观察点……”他思考着,“我完全有理由坚持设观察点,这很有可能会减少事故发生的源头。今天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一点。”失败只会让意志坚硬的人越发坚强。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总是在为那些毫无意义的游戏争斗着,在意那些表面上的输赢。人,常常如此轻易地就被那表面的失败所牵绊住,而停止了前进的脚步。 里维埃拿起电话。 “布兰卡港没有通过无线电通信发来任何消息?” “没有。” “请给我接停靠站的电话。” 五分钟以后,他与布兰卡港的通信员通话: “为什么您不给我们传达任何的消息?” “我们这里没有接收到任何飞机的消息。” “是他那里没有发出还是其他原因?” “我们不知道。风暴太猛烈,他就是发出了,我们也听不到。” “特雷利乌听得到他吗?” “我们收不到特雷利乌的任何消息。” “打电话给他们。” “已经尝试过了,电话线被切断了。” “你们那里天气如何?” “西面和南面都是闪电。” “有风吗?” “暂时还比较弱,但是估计持续不了十分钟。”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 “布兰卡港?能听得见我说话吗?好吧,你们过十分钟再打给我。” 里维埃翻阅着所有从南部停靠站发来的电报。所有站点都显示,没有了巴塔哥尼亚航班的任何消息。有几个站点已经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失去了联络。里维埃面前的地图上,被风暴包围的区域,正在不断扩大。那些城市与村庄就像一艘迷失了方向的小舟,被黑夜禁锢着。只有黎明的降临才能解救他们。 然而里维埃却依然怀揣着某些希望。他躬着身体看着地图,也许他能找到那么一片安宁的天空,给巴塔哥尼亚的航班提供一个避风港。他已经通过电报向周边三十个省的警察局询问当地的天气情况,当局的回应正在一个个反馈到他手中。两千公里内所有的无线电通信站都已经收到指令,只要接收到巴塔哥尼亚航班的呼叫,必须在三十秒内联络布宜诺斯艾利斯,好让里维埃在第一时间给法比安指示。 所有的秘书都被要求凌晨一点在办公室内集合。大家听说,夜间航班将被暂时取消,而飞往欧洲的航班则被推迟到白天起飞。他们低声地谈论着法比安、风暴和里维埃。大家猜测着,里维埃那坚定的信念正一点一点地被这场风暴击垮。 当里维埃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所有的议论声顿时消失了。他依然如同一个旅行者一般,大衣紧扣着,头上戴着帽子。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办公室的负责人。 “现在是一点十分,欧洲航班的文件都准备好了没有?” “嗯……我想是的……” “您的工作不是想,而是执行。” 他慢慢地转过身,往一扇打开着的窗户边走,手交叉地摆在背后。 一位秘书走到他身边:“主任先生,来自巴塔哥尼亚航班的消息非常少。有站点报告说,内路观察点有很多无线电线路已经遭到毁坏……” “好的。” 里维埃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凝视着夜色。 就这样,从现在开始,他们收到的每一条消息,都在告诉他们,飞机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中。每一个城市,在无线电被摧毁前,都尝试着向他们报告风暴现在抵达哪个方向了。“风暴源自安第斯山脉内部,它一路横扫,一直延伸到海面……” 里维埃看着窗外闪烁的星星,潮湿的空气迎面吹来。这是一个奇怪的夜,一切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腐烂糟糕。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空此刻虽然星光满溢,然而里维埃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绿洲而已。这个脆弱的夜,只需一阵狂风,立即就能触及它毁灭它的宁静。这是一个难以战胜的夜。 天空中某个地方,此刻,一架飞机正无力地与夜搏斗着。 第十四节 法比安的妻子打电话来办公室。 每天晚上,她都计算着巴塔哥尼亚航班到达每个站点的时间。“他现在应该已经从特雷利乌起飞了……”然后她又重新入睡。过了一会儿,“他应该离圣·安托尼不远了,也许已经看到城市的亮光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审视着天空:“这些云肯定会妨碍他……”有时候,月亮像个牧羊人一样在天上散步。她重新回到床上,天空中明亮的月亮和那么多的星星,让她顿时很安心,它们一起保护着她的丈夫。一点钟左右,她觉得他正在慢慢向她这里飞:“他一定已经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她于是又爬起来,给他准备些吃的,一杯热咖啡:“天上总是那么冷……”每次他回到家里,她都好像他是刚从堆满积雪的山上下来:“你不冷吗?来暖暖身体……”一点十五分左右的时候,所有的食物都准备好了,她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和其他每个夜晚一样,她打电话询问飞机的降落时间。 “法比安着陆了吗?” 接电话的秘书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您是?” “西蒙娜·法比安。” “啊!请您稍等……” 秘书什么都不敢说,将听筒交给了办公室的负责人。 “哪位?” “西蒙娜·法比安。” “啊!……有什么我可以为您做的,女士?” “我丈夫的飞机降落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令人难以解释的沉默。然后对方简单地回答道:“还没有。” “飞机误点了?” “是的……” 又一阵沉默。 “是的……飞机晚点了。” “啊!” 这一声“啊”来自一个受伤的灵魂。晚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可怕的是,这晚点正无限地延长着…… “那么,他大概几点能到?” “他几点能到?我们……” 我们不知道。 她好像面对着一堵墙。所有她得到的,只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回声。 “拜托您,请您回答我!他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在哪里?请您稍等一下……” 电话那头的迟疑让她非常不自在。她清楚地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对方终于想好了怎么回答她: “他十七点三十分的时候在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起飞。” “然后呢?” “然后……严重误点……因为天气非常糟糕……” “啊!天气糟糕……” 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公平!此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空中正悬挂着如此明亮的月亮!她忽然想起来,从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到特雷利乌,只需要飞行两个钟头。 “可是他已经飞了六个小时了!他总给你们发过消息,消息里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在这种天气情况下……我们是没有办法听到他发来的消息的,您理解吗?” “什么叫这种天气情况!” “女士,一有了消息,我们立即给您打电话。”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再见,女士……” “等等,我要和你们主任通话!” “主任非常忙,他正在开会……” “我不管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我必须和他通话!” 办公室的负责人回答道:“那么请您稍等……” 他推开里维埃的门:“法比安夫人打电话来,她坚持要与您通话。” “好了,我最怕的事情来了。”里维埃心想。那些理智以外的感情因素开始纷纷浮出水面。他的第一反应是回避,飞行员的母亲或者妻子不应该进入操作室。越是在危险的时刻,越是要远离那些情绪,因为它们是无法拯救处在危险中的人的。然而,他还是决定接听这个电话。 “把电话转到我这里来。” 他一听到话筒里传来的这个颤抖的、纤细的嗓音,就立即明白,自己无法给予她任何回答。因为任何的回答,都将是苍白无力的。 “女士,请您一定保持冷静。在我们的工作中,长时间的等待消息是很平常的事情。” 此时此刻,里维埃面对的并不是这个女人个人的悲伤与痛苦。质疑他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和他的不断奋斗、创造相对立的另一种生活哲学与价值。此刻他正在倾听着的悲伤的嗓音,是他的敌人。因为个人的幸福与伟大的奋斗,永远是矛盾的、无法相容的。这个女人所讲述的一切,是属于她那个世界里的真相。夜晚餐桌上点亮的台灯,一个生命对她另一半的呼唤,那个国度里的温柔、希望与记忆。她要拿回属于她的这一切,她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里维埃有属于他的真相,但是他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力否认她所寻求的。他的真相,在家的台灯下,显得那么难以启齿,那么没有人情味。 “女士……” 她不再继续听他说了。“她一定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里维埃想。 某一天,里维埃和一位工程师一起弯着身体看一个因为造桥而受伤的当地农民。工程师对里维埃说:“因为要造这座桥,而有一个农民的脸被压得粉碎,值得吗?”当地没有一个农民,肯只为了方便自己的交通,而牺牲这张脸,任由它被压得面目全非。然而,桥还是继续在造。工程师说:“大多数人的利益总是由少数人的利益牺牲而得来的。”里维埃回答道:“人总是说生命是无价的,可是当你面对具体情况的时候,我们又总是将这样那样的价值置于人的宝贵的生命之上。这些价值究竟是什么?” 里维埃想到他的团队,心紧紧地被揪起来。任何行动,哪怕是建一座桥,也会摧毁个人的幸福。他不禁问自己:“我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这些也许哪一天会失去生命的人,他们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着。”他仿佛看见那些在夜晚的灯火中,朝着金庙望去的人热切的脸庞。“我有什么理由把他们从那里面拉出来?”他有什么权力剥夺他们属于个人的幸福?难道他不应该保护他们享受幸福的权利?而他,却是那个粉碎这一切的人。可他又清楚地知道,个人渺小的幸福,总有一天会如同那金庙前的幻景一样,蒸发消失。衰老和死亡会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摧毁它。也许,除了个人的幸福,他们可以拯救和创造某种更持久、永恒的东西。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们,也许就是为此在日夜工作着、奋斗着。 “爱,如果我们只是去爱,那会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巷子。”里维埃的内心,隐约地感觉到某种比单纯的爱更崇高的责任。那好像也是一种柔情,只是它更特殊,独一无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句子:“我们追寻的,是一种永恒……”他是在哪里读到这个句子的?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座秘鲁印加帝国时期的太阳神古庙宇,那些堆砌在山顶的巨石。如果没有了这些如同某种悔恨的隐语一般,压在今天人们灵魂上的这些石头,那么这曾经如此伟大的印加文明还剩下些什么?“昔日那些古民族的领袖,是出于一种残忍,还是出于某种深厚的爱,强迫他的人民,在这高山上堆砌这些石头,建造着某种不朽?”里维埃又想起小城里的夜晚,那些围着报亭的音乐起舞的布尔乔维亚。“他们的那种幸福……”也许,令昔日的领袖们深深同情的,不是他的人民遭受的苦难,而是他们终有一天的消亡散落。不是个人的死亡,而是这个民族终有一天将在这片沙海中不见了踪影。于是,他引领着他的人民在高山上堆起千百吨的巨石。因为至少这些石头,永远也不会被沙漠湮灭。 第十五节 这张被他揉得发皱的小纸条也许能救他们的命。法比安咬着牙,将小纸条又重新一折四。 “完全无法与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系上。我已经无法继续进行操作了,我的手不停地被火光击中。” 法比安无法克制地变得毛躁起来。他尝试着回答通信员。然而,因为他的手放开了方向盘,在纸上涂写着什么,一股气流立即猛烈地将飞机抬起。于是,他放弃了企图与通信员对话的念头。 他的手又重新紧紧地压在操作盘上,努力减轻飞机正在遭受的气流攻击。 法比安粗重地呼吸着。他知道,他们必须想尽一切方法,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取得联系。好像即使隔着这些距离,他的那些同事也能递给他们一根绳子,让他们从这架即将被毁灭的飞机中安全地爬下来一样。此时此刻,他需要那么一个声音,哪怕只有一个,来自那个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的世界,告诉他,地面依然在指引着他。 如果此时他能听见来自地面的指令,他一定会一字不差地遵守。他心想,“如果现在他们让我毫无目标地盘旋,那我就毫无目标地盘旋。如果现在让我往南飞……”在这片月色的阴影下,温柔而平静的避风港一定是存在着的。他的那些如学者般博学的同事,此时一定弯着腰,在如花般美丽的灯光下,研究着那一张又一张的地图。他们一定知道,这茫茫夜色中的避风港在哪里。他们不会把这两个正在云层中与龙卷风搏斗的战友丢弃不顾的。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如果命令法比安:“以两百四十公里的时速全速前进……”那么他一定遵命把时速提到两百四十公里。可是,他现在只身一人。 他感觉到,飞行器材正开始全面反抗他的指挥。在每一次因为气流的下沉中,引擎都如此剧烈地颤抖着,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法比安努力掌控着飞机。他将头埋在仪器表里,面对着陀螺仪的水平方向。因为从机舱外的情况来看,他已经完全看不清天与地的分界线了。一切都消失在一片混沌中,好像回到了天地最初的原始状态。仪器表上的那些指针晃动得越来越快,法比安几乎无法将它们读清楚了。飞行员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无法估算出,指针上显示出的数据是否可靠正确。他们只是一步步越来越深地陷入这片难以走出来的沼泽地。数据显示他们处在“五百米”高的海拔位置。而他明明看到一片丘陵,朝着他们席卷而来。它们好像全体被连根拔起,疯狂地旋转着,将他们紧紧包围起来。 法比安决定,与其让飞机如此坠落到这片山丘中,不如立即紧急迫降。为了避免撞上丘陵,他扔下飞机上唯一的照明弹。照明弹被点燃,盘旋着,照亮飞机下方的一片空地,随即熄灭。被照明弹点亮的那片空地,是一片大海。 “完了,我们完全迷失方向了。我已经做了四十度的调整,结果还是被飓风吹得偏离航线。陆地到底在哪里?”他随即往西面调整方向,可是他想:“现在我们没有了照明弹,这就相当于自杀。”他想到身后的同伴,“他一定已经重新架起了无线电天线。”而法比安此刻已经不再责怪通信员冒着被雷电击中的危险使用天线了。因为他知道,现在只有他紧握着操作盘的双手,在掌握着他和他的战友那轻微如尘土般的命运。忽然,他的手让他深深地恐惧起来。 在这巨大的气流冲击下,为了减少压力对操作盘的冲撞,避免电线被切断,法比安使出所有的力气,紧紧抓牢操作盘。他抓得那么紧,以至于双手都失去了知觉。他试图活动自己的手指,却发现它不再听自己的指令了。某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他的手臂,它们好像被一层软绵绵的橡胶膜包裹着。他想,“我要自己想象,自己正全力握紧着……”他不知道此刻能否光凭借着毅力,来操纵自己的手臂。他发现,对操作盘剧烈的震动,自己的手臂完全感觉不到,只有肩膀觉得疼痛。“它正在从我手里逃跑,我的手迟早会松开……”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确实感觉到,双手被黑暗中某种力量掌控着,不由自主地慢慢打开。 他仍然可以继续战斗,寻觅逃生的机会,因为机舱外的一切,并不是不可战胜的。然而他却无法战胜他自己。也许下一分钟,下一秒,某一种脆弱就会侵占你的身体,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法避免的错误。 就在这一秒,风暴被撕开了一个角。一片闪烁的星星像是渔网中致命的诱饵,向他召唤着。 他知道那是一个陷阱。你看见高处闪烁着星星,于是你向它走去,然后你再也没法从那里走下来…… 而他渴望光亮的饥渴,依然引领着他往那个陷阱走过去。 第十六节 法比安驾着飞机往高处飞。比起刚才,星光让他能略微控制飞机飞行的方向。它们微弱却令人欢喜的光芒吸引着他。他在风暴中不断苦苦挣扎,企图找到那么一点亮光。现在这些点点星光就在他的眼前,哪怕它们是最危险的,他也不愿意就这样将它们放走。它们闪动的光芒好像那些小客栈温暖的灯光。他一路冒着死的危险,与它们在某处汇合是他此时唯一的念头。 他一点点地旋转着往上飞。云层渐渐没有了刚才的阴郁,而是像一阵阵浪花,清晰纯净地向他涌来。法比安驾着飞机浮出云层。 法比安无比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天空明亮得让他的眼睛难以睁开。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他从来都没想到过,有这样的黑夜和云层笼罩,那满月和众多的星星,居然也能拥有如同潮水般倾泻而下的光线,把人的眼睛照得睁不开。 在飞机浮出云层的那一瞬间,一阵宁静包围了他们。连一点摇晃都没有,飞机像一艘越过了水堤的船,驶入一片静谧的水域。这片天空就如同那些深藏在大海中的幸福小岛。风暴在它下面,创造了足足有三千米厚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充满了狂风暴雨和闪电的世界。而这片天空,则面对着星星,展示着它如同水晶般纯净的脸孔。 法比安恍惚地觉得,他们飞到了某一个梦幻世界。因为一切都变得如此明亮,他的手、衣服,还有飞机的翅膀,全部都被这片透明之光包裹着。 法比安转过身,看见通信员此时正微笑着。 “情况比刚才好!”通信员喊着。 他的嗓音在飞机的巨响中消散着。他们唯一的交流工具,只有各自脸上的微笑。“我一定是疯了,”法比安想,“我居然在微笑,我们已经完全迷失方向了。” 那成千上万无形的手臂,正在将他们抛下。他们像是那些临刑前的罪犯,正独自享受着那行走在花丛中美丽的最后一刻。 “太美了。”法比安想。他游荡在这片如同宝藏般富有的星空中。他和他的同伴,是这片天空下唯一有生命的物体。就像那些在城市中行窃的盗贼一样,他们被面前的财宝深深迷住,却不知道该如何从这道围墙后走出去。 夜间飞行 Vol de nuit 第四章 等待胜利 胜利,失败,这些字眼是没有意义的。生活超越了所有这些词汇,也早已绘制出后面的画面。 第十七节 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的一位无线电通信员忽然做了一个手势。顿时,所有在无线电前守候了半天的人,一起向他聚集而来。 通信员的手迟疑着,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们遇上风暴了?” 通信员点了点头。无线电干扰让他无法清楚地听到对方传来的内容。 然后他在纸上画下了几个符号,接着他写下了完整的句子: “被困于风暴上方三千米处。在内陆往西飞,因为我们完全偏离了航线。下方所有的出路都被堵住。目前不知道,我们是否仍然在海面上飞行。请告知风暴是否已经到达内陆。” 因为风暴的原因,这条消息只得经过一个又一个的中转站,方才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消息在黑夜中传递着,像是一把燃烧着的火炬。 布宜诺斯艾利斯那边回答道:“风暴已经抵达内陆。你们还剩多少燃油?” “剩下半个小时的燃油。” 这个句子,又一站站地传回布宜诺斯艾利斯。 法比安他们的飞机,注定将再次被卷入风暴中。 第十八节 里维埃沉思着。他已经不抱希望了。飞机将无可挽回地消失在黑夜的某一个角落中。 他想起曾经令年少的自己印象深刻的一幕:那些大人抽光池塘里的水,为了寻找两具尸体。当池塘的水被抽光时,农民们发现两张看起来像是正在沉睡的小孩的脸。他们是在夜里被淹死的。 里维埃想到那些被黑夜所掩埋的宝藏……那些绽放着所有的花朵,等待着黎明来临的苹果树。黑夜是如此富有。它散发着各种芬芳,羊群在夜色中静静地睡着,花朵还没有被染上那明亮的色彩。 渐渐地,黎明中,山谷露出它圆润的身形。树木潮湿的枝干在阳光下露出脸庞,紫苜蓿新鲜的气味也慢悠悠地散发在空气中。然而,在这片山丘中,在这片草原与羊群中,躺着两个好像睡着了的小孩。他们悄悄地在夜晚,从这片土地流淌到了另一个世界。 里维埃想起法比安太太的担忧与温柔。这种爱滑过他的心房,好像一个穷困的小孩,拿着别人借给他的玩具。 他想起法比安的手。这双手还继续掌控着飞机的操作盘,哪怕这一切都即将消失。这双放在胸口上的手,将这一切纷乱承担起,如同一双充满了奇迹的神的手。 法比安在夜的云海中游荡着。在他的下面,栖息着永恒。他迷失在这一群群的星座中,只身一人。然而,他的手依然牢牢地抓住这世界。他手中紧握的,是那沉重的人类的财富。他带着这些珍宝,绝望地在一颗又一颗星星之间散步…… 里维埃想,至少还有那么一个通信站在倾听着他们。那是法比安与这个世界剩下的,仅存的那么一丝联系。没有抱怨。没有喊叫。绝望中响彻的,只有那最纯净的沉默。 第十九节 罗比诺把里维埃从他的孤独中拉了出来。 “主任先生,我刚才想了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尝试……”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建议,他不过是想表达自己此刻完全与里维埃站在同一战线的良好意愿。他倒是非常希望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然后像琢磨一个谜语那样,研究个半天。对每次他找到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里维埃从来不当一回事:“罗比诺,我告诉您,生活中是没有出路的。唯一存在的,是前进的力量。我们能创造的是这种力量,一旦有了它,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自然跟着产生了。”正因为此,罗比诺才鞠躬尽瘁地干他检查员的工作,好创造出那些机械师不断前进的力量,保证飞机螺旋桨上的轮子永远不会生锈。 可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件让罗比诺无能为力。他检查员的头衔,既没有给予他控制风暴的能力,也没赋予他左右飞行器的力量。此时天空中的这架飞机,不是为了罗比诺的“准时到达奖金”在飞行着。它唯一的目的,是逃脱“死亡”这项惩罚。 罗比诺完全派不上用场。他于是游走于一间又一间的办公室。 法比安的妻子来到了他们的办公室。她在秘书们的办公室里等待里维埃接见她。秘书们偷偷地抬起眼睛观察她。她有点胆怯地看着周围的这些人,突然流露出一种羞愧的情绪。所有的这些人都在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们仿佛是踏在某一个人的身上向前行走着。那些痛苦的情绪,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连串数据留下的残渣而已。她尝试着寻找法比安在这里留下的某些痕迹。因为在家里,一切都在不断提醒着她法比安的离去。那张空的床,冷掉的咖啡,一束孤寂的花……然而在这间办公室里,她也没有寻找到她所期待的。空气中弥漫的情绪,与怜悯、友谊和怀念这些感情截然相反。从她走进办公室到现在,她唯一听到的说话声,是一位秘书的抱怨:“上帝,到现在还没有发电机的账单!让他们从桑托斯寄个账单又不是什么难事!”她吃惊地望着说话的男人,随后将眼神转移到墙上贴着的那张地图上。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她有点尴尬地猜测着,自己在这个地方,表达的、代表的,是某种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真相。她几乎后悔自己的来访。她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人发现。她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然而她所代表的这种真相是如此令人信服,办公室里悄悄注视她的目光越来越多。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在此地的出现,向所有人揭示着,幸福在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神圣的东西。而他们所有的这些人,是如何完全没有意识地,在进行着自己的行动的同时,一手摧毁了这个女人的平静与幸福。 里维埃在办公室接见她。 她悄悄腼腆地悲叹着那些花,冷掉的咖啡,她年轻的生命。在里维埃冷冰冰的办公室里,她的嘴唇再次颤抖了起来。她发现,那属于她的真相,在里维埃他们的世界里,变得难以启齿。所有那些炙热的、近乎原始的爱与奉献,在这里都显得那么自私。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我一定非常打扰您……” “您不打扰我,”里维埃说,“不幸的是,女士,在这种情况下,您和我,除了等待,没有其他能做的。” 她微微抬了抬肩膀。里维埃明白她想要说的。她心里在想,“家里的台灯,我准备好的晚餐,还有那束花,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曾经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对里维埃这样说:“对于孩子的死,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最困难的是那些你已经习惯了的小事。比如他散落在家里的衣服,比如深夜时醒来,自己不由自主的温柔。可是这些温柔现在都是徒劳无用的,就和我的奶水一样……”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法比安的死将从明天开始印入她的生活。每一个行动,每一个物件,都将变得没有意义。法比安会慢慢地从她的房子里消失离去。里维埃从心底同情她。 “女士……” 女人谦逊地微笑着,向里维埃告辞。她不知道,她唇边这个淡淡的微笑所拥有的巨大力量。 里维埃坐在桌子前,觉得身体有点沉重。 “她在帮助我发现,我曾经寻找的……” 他用手指敲打着从北部停靠站发来的电报,沉思着。 “人并不要求一切都能永恒,只是不想看着自己的行动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意义……” 他的眼神落在了那些电报上:“在我们这里,飞机上传来的那些支离破碎、毫无逻辑的句子,往往就是在宣布死亡……” 他看着罗比诺。这个平庸的男人,此刻因为自己的无用,而没有了方向。里维埃近乎生硬地对他说: “您是不是需要我亲自给您找点工作干?” 里维埃推开秘书们工作的办公室的门。R.B.903,法比安的飞机,在墙上的表格里出现在“不可使用”那一栏。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其实是在这里向大家宣告着,法比安失踪了。法比安的太太自然是无法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的。那些准备欧洲航班文件的秘书,因为知道航班不可能准时起飞,所以工作速度大大减慢。停机坪上的工作人员,因为此刻没有了观察的目标,而不断打电话询问相关指示。一切都减缓了脚步。“看看这一片混乱!”里维埃心想。他苦心经营的作品,此时就像一艘行驶在海上的帆船,抛了锚,又失去了有利的风向。 他听到罗比诺对他说: “主任先生……他们结婚才刚刚六个星期……” “好了,快干活去。” 里维埃怀着这所有一切创始者的信念,看着他的秘书、机械师和飞行员们。所有这些人都帮助着他,在打造属于他们的作品。他想起古时候那些小村庄的村民,因为听说在某些遥远的地方有很多美丽的小岛,而一起建造出海的船只。那条船载满的是村民们的希望,是它让人们终有那么一天,可以撑开船帆,行驶在大海上。“这行动中会有人因此死去,他们最终也许什么都证明不了。而这些人,只因为那条船,坚持自己所相信的。” 里维埃与死亡搏斗着。当生命重新点燃他的作品时,就如同风吹动着航行在海上的帆船一般。 第二十节 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再没有听到任何从法比安飞机上传来的消息。一千公里以外的布兰卡港在二十分钟以后,收到飞机传来的另一条消息: “下降。准备进入云层……” 然后,又一句晦涩的句子被特雷利乌接收到: “什么都看不见……” 这架所处位置不明确的飞机,此时对活着的人来说,好像是某种在时空外游荡着的幽灵。 飞机的燃油是否已经耗尽?尽管飞机显示出某些故障,飞行员是否依然尝试着能找到陆地进行迫降? 布宜诺斯艾利斯要求特雷利乌: “请询问他们目前的情况。” 无线电通信的接收站如同一个实验室,镍、铜、气压表,还有蜘蛛网般缠绕的电线。监听消息的工作人员穿着白色工作服,无声地审查着一切。 他们的手指灵巧地触摸着这些仪器,探索着神秘的天空。 “没有回应?” “没有。” 他们也许还能捕捉到某一丝生命的痕迹。假如飞机还能重新飞入那片群星中,也许他们能听见星星唱歌的声音……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着,好像正在滴淌的鲜血。他们还继续在飞吗?每一秒对他们来说,也许都是一个机会。然而,时间正在将这些机会慢慢地摧毁殆尽。就像那些消失了的神庙,在两千年的历程中,时间将它们一点点地变成了灰烬。时间每过去一秒,这架飞机的危险就更增添一分。 每过去一秒,都消逝了一些什么。 法比安的声音,他的微笑。沉默笼罩着这支日夜工作的团队。那是一种越来越沉重的寂静,好像大海一样压在他们的身上。 终于有人出声了: “一点四十分了。飞机的燃料应该已经用完,他没有继续飞行的可能了。” 每个人的嘴唇上都涌上一股苦涩又乏味的情绪,好像走到了一场旅行的终点。某种难以解释清楚的,有点让人恶心的东西戛然而止了。在这一片铜与镍的包围下,升起一种悲伤的感情,如同某一座被摧毁的工厂。所有这些仪器都显得如此沉重和无用,它们缺少情感,像是枯死的树枝。 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黎明的来临。 再过几个钟头,阿根廷将在阳光的照耀下,浮现在人的眼前。这些人站在那里,像是面对着沙滩上一个被人正慢慢拉上来的渔网。没有人知道,这网兜里究竟装着什么。 里维埃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感受着只有在重大灾难过后,人才会感受到的那种松懈。他已经通知了全国所有省区的警察。现在除了等待,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然而,即使是在一座死人的房子里,秩序仍然是必不可少的。里维埃向罗比诺布置着任务: “给北部的停靠站发电报,通知他们巴塔哥尼亚航班将严重晚点。为了不拖延欧洲航班,将下一班巴塔哥尼亚飞机推迟到与欧洲航班一起出发。” 他把身体往前倾,努力想记起某些看似很重要的事情。 “罗比诺。” “里维埃先生?” “请您立一条新制度,禁止飞行员超过一万九千的角速度,它会摧毁飞机的引擎。” “好的,里维埃先生。” 里维埃的身体向前弯得更厉害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独处的孤单。 “好了,罗比诺,去吧,我的老战友……” 罗比诺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平等的主任的语调,吓得有点不知所措。 第二十一节 罗比诺有点忧郁地游走在办公室里。航空公司的呼吸好像突然暂停了。原先计划两点起飞的欧洲航班被推迟了,要等天亮才出发。工作人员们依然在监视着所有的消息,只是这一切已经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们继续收到从北部各个站点发来的消息,向他们报告当地那“晴朗的天气”,“完美的满月”,还有“无风的星空”。然而这所有的一切,照亮的都只是那遗失的荒芜国度。罗比诺拿起一份资料随便翻看着,他不知道办公室的负责人正需要这份资料。他发现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流露的,是一种充满蛮横意味的对罗比诺的敬畏。办公室负责人像是在对他说:“您什么时候看这个都行,不是吗?我现在正需要……”这种强硬的态度,来自一个比他地位低的人,让他着实吃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有点毛躁地将材料还给了他。办公室负责人走回自己的座位,很是优雅地坐下。“我不应该这么轻易地放他一马。”罗比诺心想。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来回踱着步子,回想这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这场事故中受打击的,是里维埃的决策方法。换言之,就是罗比诺自己也将受到牵连。 他想起刚才里维埃坐在办公桌前,对他说的那句“我的老战友”。他从没见过如此脆弱的里维埃。罗比诺很同情他。他在脑海里搜索着,想找到些能安慰里维埃的句子。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情感。于是,他轻轻地敲了敲主任办公室的门。没有人回答。他不敢敲得更响,只是轻轻地将门推开。罗比诺第一次怀着近乎友谊的感情,走进里维埃的办公室。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中士,冒着枪林弹雨,靠近自己那受伤的将军,陪伴着他走出这溃败的战场,成为他流放途中的兄弟。罗比诺好像是在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与您站在一起。” 里维埃一声不出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罗比诺站在他的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他面前的这只狮子虽然是被打败了,却依然让他胆怯。罗比诺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句子。可是他每次抬起头,看见的都是里维埃低垂的脸庞,灰色的头发,还有他那因为苦涩而紧紧闭上的嘴唇。终于,他鼓足了勇气: “主任先生……” 里维埃抬起头看着他。他好像从一个深远的梦中醒来,完全没有注意到罗比诺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人知道,他的梦里有些什么,他感觉到些什么,他在哀悼着些什么。里维埃长久地望着罗比诺,好像罗比诺是某种事物的见证人。罗比诺有点尴尬。里维埃看着他,嘴边浮起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讽刺的表情。罗比诺被他看得脸越来越红。虽然罗比诺怀着令人感动的好意来到他面前,然而这一切只能不幸地在此向里维埃证明着,人类本身某些无法掩盖与隐藏的愚蠢。 罗比诺被一种慌乱无措的情绪占领着。在他面前,既没有中士,也没有将军,更没有漫天横飞的子弹。里维埃还是那样看着他。罗比诺将手从左手口袋里拿出来,尴尬万分地说: “我是来等候您的指挥的。” 里维埃看了看手表,简洁地回答道: “现在是两点。亚森松的航班将在两点十分降落。让欧洲航班做好准备,两点十五分出发。” 罗比诺向大家传达着令所有人吃惊的消息:夜间航班并没有被取消。罗比诺接着要求办公室的主任:“请把刚才那份材料给我拿来,我需要审察。” 对方这次依然是站在他的面前。而罗比诺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请您等我看完再用。” 第二十二节 亚森松的航班向地面传来即将降落的消息。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里维埃依然监控着航班迈向幸福的每一个步子。这对他来说,是在这一片纷乱的灾难中,向所有的人证实他的信仰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这架即将到达终点的幸福的航班,通过电报,同时向他们宣布着空中其他千万架幸福地翱翔着的飞机。“不是所有的天空都充满了飓风的。”里维埃想,“路一旦被人走了出来,不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 一路下行,飞机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停靠站。巴拉圭就像一个种满了鲜花的可爱花园,那些低矮的房子,流动的溪水,尽收眼底。飞机与风暴的区域擦肩而过,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机上的九位乘客,裹着厚厚的毛毯,额头靠在窗前,如同欣赏着珠宝店那橱窗里的珠宝一般,遥望着阿根廷的小城。坐在前排的飞行员,用他的双手掌控着乘客们珍贵的生命,睁大眼睛一丝不苟,如同一位牧羊人。通信员的手指,正敲打着写给地面的最后一条消息。他像是在空中谱写着一首奏鸣曲最后的愉悦的音符。而在地面的里维埃一定能读懂这首曲子的含义。消息发出,他收起天线,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他笑了,他们着陆了。 飞行员着陆后,与即将飞往欧洲航班的飞行员站在一起。他背靠着飞机,手插在口袋里。 “轮到你接着飞?” “是的。” “巴塔哥尼亚的航班已经到了?” “他们已经不等他了,失踪了。天气好吗?” “非常好。法比安失踪了?” 两个人的话都很少。他们之间如同兄弟般的友谊,让他们不需要用过多的话语来表达各自的感情。 工作人员将从亚森松运来的包裹装入飞往欧洲的航班。飞行员一动不动,头向后仰着,脖子贴着刻度盘,看着天上的星星。他觉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混合着一种愉快的情绪在自己的体内滋生着。 “装载完毕?”飞机外响起一个声音,“准备起飞。” 飞行员依然不动。引擎已经被启动了。从自己的肩膀上,他感觉到飞机正依托着他。他顿时觉得放心了,这一夜充斥着确切的和不确切的消息,飞还是不飞……他的嘴微微张开着,牙齿在月光下闪烁着,像是一只小野兽。 “小心夜色!” 他没有听见同伴们的提醒。手插在口袋里,头仰着面对着天空中的云,他想起那些即将出现在他眼前的山川、河流与大海,轻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一阵吹过树林的微风,让他整个颤抖起来。那笑声虽然轻微,却比云层、山川、河流与大海更强大。 “你怎么了?” “这个傻瓜里维埃……他居然以为我害怕了!” 第二十三节 一分钟以后,欧洲航班将飞出布宜诺斯艾利斯。重新开始战斗的里维埃,不愿意错过飞机隆隆的声音。他要听着它的出生、成长和壮大,如同一支行走在星辰中的军队的脚步。 里维埃抱着手臂,走过秘书室。他停留在一扇窗前,倾听着,梦想着。 他只要叫停一架飞机的起飞,夜间飞行所有的意义将从此丧失。他选择走在那些弱者前面,尽管也许明天早上,所有的人都将反对他的决定。 胜利,失败,这些字眼是没有意义的。生活超越了所有这些词汇,也早已绘制出后面的画面。一场胜利会让一个民族变得孱弱,一次失败则会唤醒另一个国家。里维埃经历的失败,也许是他赢得最终胜利所必须签署的契约。只有不停地前进,才是唯一的真理。 五分钟后,无线电通信站将向飞机报告这一路的停靠站点。这微弱的生命的呻吟,将会是一万五千公里的旅途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里维埃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眼神依然严厉地看着这些工作着的秘书。伟大的里维埃,成功的里维埃。他的肩上背负着的,是胜利的沉重。 译后记 对于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大部分中文读者对于他的了解,都停留在《小王子》这部哲理童话上。《小王子》是法语文学中迄今为止在世界上被翻译得最多的作品。它虽然让圣埃克苏佩里借此走向了世界,可是也多少让人们忽略淡忘了作者在此之前其他的重要著作,以及他作家身份以外,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生使命:飞行员。 圣埃克苏佩里于1900年出生在里昂的一个贵族家庭,父亲让·德·圣埃克苏佩里拥有子爵的头衔。父亲在他四岁时死于一场车祸意外,从此他与四个兄弟姐妹一起由母亲单独抚养长大。圣埃克苏佩里的母亲将毕生心血都奉献给了五个孩子,竭尽全力提供给他们最优秀的教育。诚实、平等、宽广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些在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中不断出现的理想品质与价值追求,是母亲玛丽从小播撒在他心中的珍贵的种子。 1912年在一次假期中,圣埃克苏佩里第一次走进一座飞机场。他立即对飞行与航空兴趣盎然,成天流连忘返于那些机械师的身边,追问着关于这个庞然大物的种种问题。终于有一天,十二岁的圣埃克苏佩里瞒着母亲,坐在飞行员韦德里纳身边,实现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飞行。那一天,他写下了下面这些句子:“机翼在夜晚的呼吸下颤抖,引擎的歌声令人昏昏睡去。我们与太阳苍白的光芒,擦肩而过。”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一个漫步在空中的浪漫诗人诞生了。 圣埃克苏佩里从来不是一个出挑优异的学生。在取得了高中文凭以后,他因为文学学科成绩不佳,而没能考上国家海军学院,只能在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做旁听生。讽刺的是,当年这个因为文学成绩不好而上不了大学的高中生,在多年以后居然成了法语文学史上在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这一时期,圣埃克苏佩里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怀疑,他既没有具体的目标,也看不到人生可能的前景。惨淡的日子中,他写下了大量的十四行诗,借此抒发心中的忧伤与抑郁。 1921年圣埃克苏佩里在斯特拉斯堡第二空军部队中服兵役,担任机械师的工作。从那时起,他自行承担费用,开始学习如何驾驶飞机。成为法国空军的正式飞行员,是他此后五年最大的目标。1926年,他以飞行员的身份受聘于法国航空公司的前身——拉泰克埃尔公司,负责从图鲁兹到达喀尔的航线。拉泰克埃尔公司不但开启了圣埃克苏佩里辉煌的职业飞行师生涯,这段经历也成为他小说、散文创作灵感的主要来源。在一次又一次令灵魂颤抖的着陆以后,在沙漠空旷孤独的黄色寂寞中,圣埃克苏佩里用他的笔记录着自己与战友们所经历的种种伟大历险。 小说《夜间飞行》所描绘见证的,正是作者亲身经历的,20世纪初夜间航班在民航业最初的开拓与发展。小说的主人公里维埃的原型,其实也就是当初聘用圣埃克苏佩里的拉泰克埃尔公司的航线开发主任迪迪埃·多拉。 在今天这个飞机已经成为最普通平常的交通工具的年代,人们也许会对《夜间飞行》中试图描写的“英雄主义色彩”缺少理解它所需要的历史与时代背景元素。20世纪初,因为技术上的大量限制,令飞机的夜间飞行还只是局限在军用飞机的领域。那个年代,驾驶一架飞机和今天相比,复杂性与困难程度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今天民航的电脑自动驾驶在当时是完全不存在的。也就是说,飞行员只能依照事先的路线设计,在空中根据地图以及飞机上各种数据的显示,来判断当前的位置是否和预计的相同。任何未知的天气变化,引擎故障,加上当时雷达技术发展的不完整,令飞行员在每一次起飞时,都面临着生死的威胁。就是在这种条件下,航空业作为运输行业的“起步者”,为了在与铁路和水运的激烈竞争中占据一席之地,拉泰克埃尔公司才投入到夜间航线的开发中。从此,对于飞行员们来说,将要面对的危险,将不仅仅是天气的突变与技术的局限,还有茫茫深不见底的黑夜。 里维埃这个人物的高大之处,在于他用尽一切方法鼓动着他的飞行员们,让他们打破人自身的局限。正是这种以牺牲普通人的幸福安逸为代价的,对高远理想,对一切未知世界饥渴的探索与追求,让航空业从最初的举步维艰发展到今天,变成了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之一。当第一架载着邮件的民航航班在深夜时起飞,一封邮件从欧洲大陆抵达南美洲的时间由几个月被缩短到几天,里维埃和他的团队们开启创造的,不仅仅是时间上的纪录,更是属于人类本身的奇迹。 《夜间飞行》1930年在法国出版以后,立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1931年这本小说赢得了知名的费米娜奖(Prix Fémina)。除了文学上的价值,这更是一本具有珍贵历史文献意义的作品。圣埃克苏佩里以飞行员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向人们讲述着航空业发展过程中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他在描绘这首史诗的时候,既拥有一个诗人的细腻与敏感,又饱含着探险家的激情和血性。也因此,令圣埃克苏佩里成为法国文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充满个人魅力的作家。 在圣埃克苏佩里20世纪30年代的飞行员生涯中,他与自己最好的同伴们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所有的这些经历,令他对生死、友谊、人生的价值不断地反思着,于是有了这本出版于1939年的散文集《风沙星辰》。在一次又一次的起飞降落中,飞行员们在探索与了解脚下这片土地的同时,也在不断地重新认识着人类本身的生存状态,与生命在面对自然与宇宙时所表现出的渺小脆弱。 在《夜间飞行》中已经显露出的,作者对小布尔乔维亚满足于安逸生活的批判,在《风沙星辰》中体现得更加犀利尖锐。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比安于现状、缺少渴望了解外面世界的好奇心更可悲、可怕的事情了。人在习惯于慵懒中慢慢把自己关闭了起来,再没有了飞翔的冲动。于是热爱驰骋在高空中的野鸭变成了只顾眼前吃食的家禽,于是曾经闪动在人身上的灵感与天才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圣埃克苏佩里对高远的追求,不仅仅停留在飞行的层面上。他痛恨思想上的平庸,精神上的懒惰。他的那句“令我痛苦的,是每一个人身上,被谋杀了的莫扎特”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贫瘠的心灵面貌时痛彻心肺的呐喊。这种真诚的呐喊既充满了对现实清醒的认识,更饱含着对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民满腔的热爱。用自己手中的那支笔唤醒千万民众,令思想的清风吹拂过烂泥,是一代又一代欧洲知识分子印入灵魂的信仰与使命,也因此把欧洲大陆变成了宽容与人道主义思潮的摇篮。作为一位飞行员兼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说,也许缺少雨果文字中挥洒洋溢的浪漫与诗意,也许没有左拉笔下如同史料一般详尽的细节,然而他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灵魂,和不畏生死探索世界真相的气质,让他与所有的法国文豪最终在先贤祠相会。 圣埃克苏佩里的一生如同一部小说,跌宕起伏。他的死更是一个传奇,让世人着迷却又无法解开其中的秘密。 1944年7月31日早上8点25分,圣埃克苏佩里作为法国空军的飞行员,驾驶着他的P-38闪电式战斗机从科西嘉岛附近起飞。他只身一人,飞机上没有携带任何的弹药。8点30分,飞机向地面雷达系统输送了最后一个消息以后,就此消失在普罗旺斯沿海。 虽然当时法国军方基本确认圣埃克苏佩里的飞机坠毁在南部海岸,但因为战时的特殊情况,打捞尸体以及寻找飞机残骸是不可能进行的。二战结束以后,1948年,法国政府追认圣埃克苏佩里为“为法兰西牺牲的英雄”。1998年9月7日,普罗旺斯的一个渔民在马赛海域附近,打捞上来一个刻有“圣埃克苏佩里”字样的军用头盔。经过验证,法国政府在2004年宣布,这个头盔确实属于《小王子》的作者。2000年,圣埃克苏佩里飞机的残骸终于在法国南部地中海海域被找到。 飞机当时是如何坠毁,怎样坠落的,到今天历史学家们还无法确认。从20世纪50年代起,先后有两三个普罗旺斯当地的居民,称自己在1944年7月31日这一天早上,在马赛附近海面,看见一架P-38的战斗机被德国空军击落。我有幸联络到如今唯一还在世的见证人保罗·梅纳尼(Paul Mélani)先生。按照梅纳尼先生叙述的,在7月31日早上,他在马赛附近海岸,无意中看见一架法国空军的P-38战斗机被两架德军战机上下夹攻。P-38没有向对方开火,而是企图上冲与其中一架飞机同归于尽。最终,这架法国战机被其下方的德军飞机开火击中,坠入地中海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梅纳尼,虽然听到过飞行员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名字,却全然不知随着飞机一起消失的,正是20世纪前半叶初法国独一无二的文学面孔。 2008年,一位二战时德国国家空军的飞行员霍尔斯特·里贝尔特(Horst Rippert)在接受法国《普罗旺斯报》采访的时候承认,自己在1944年7月31日上午,在当时圣埃克苏佩里飞机出现的上空,击落了一架P-38闪电式战斗机。里贝尔特说:“如果我当时知道那是圣埃克苏佩里的飞机,我一定不会向他开火。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9 盟军在普罗旺斯地区的登陆日期是1944年8月15日。历史学家称,流亡在伦敦的戴高乐将军,早在7月初已经要求所有法国空军成员,不要在普罗旺斯上空起飞,以免影响随时有可能展开的联军登陆。那么是什么,让圣埃克苏佩里依然在7月31日这一天,在不携带任何弹药的情况下,冒死飞上马赛那片明媚的蓝色天空?有的人说,是因为圣埃克苏佩里生来喜欢冒险的冲动与不顾一切的热情。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的生理状况每况愈下,让他难以继续驾驶飞机,于是萌生了死意。 当你读完这本小书,你一定会发现,圣埃克苏佩里是一个多么热爱珍惜生命的人。轻易投向死亡,绝非他的人生信条。同时你也会明白,他一生追逐高远空灵,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拥有飞翔的翅膀,也许,他也就宁愿像“小王子”一样,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回到属于他的星球上去。 “我不后悔。我认真地玩了这场游戏,虽然最后我输了……无论结果如何,大海上的清风,我是呼吸过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