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浮生物语4(下):天衣侯人 作者:裟椤双树 内容简介 敖炽突然闯入鱼门国,与老板娘一家团聚。重聚天伦,未知和浆糊喜出望外。敖炽与老板娘携手坐镇不停,一面与从未露面的天衣侯人斗智斗勇,一面为人寻找遗失的美好。在这里,老板娘一家四口遇见了能从枉死人的骸骨中生长出来的、专门收集歉意的年年,解脱了因为想要成仙放弃妻女的假幽帝,还发现了好伙伴聂巧人极力掩藏的秘密 鱼门国处处透露着神秘,让人如坠雾中。神秘莫测的天衣侯人、乌川尽头无人知晓的过往,突然重启的三府会考这一切都扑朔迷离,牢狱鱼门国的出口究竟在哪?老板娘一行人奔着龙门而去,能否顺利出狱谜团终会解开,每个人都将走向自己的结局。 不停仍在继续,浮生茶的苦涩和甘甜,唯有品尝过的人才会明白。 第一章 【年年】 楔子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第一章 【年年】 1 1. “给我道歉!”敖炽恶狠狠地瞪着我,手里抱着一个鸡腿猛啃。 “爸,吃菜!”未知把一夹青菜放他碗里。 “乖!”他扭头朝女儿眯眼一笑,转过头又瞪着我,“给我道歉!” “爸,喝汤!”浆糊盛好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摆到他面前。 “乖!”他朝儿子咧嘴笑,但立刻又扭过头来瞪我,“给我道歉!!” 我大口扒着饭,根本不理睬这个在慈父脸跟复读机之间反复切换的男人,即使此刻我的内心是那么地波涛汹涌。实话是,对于突然窜到鱼门国的敖炽,我到现在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老怕这是幻觉,或者又是哪个不怀好意的东西变了他的样子来糊弄我。 但问题是,敖炽是货真价实的,不是幻觉,不是赝品。他看两个孩子的眼神从来都没变过,装不出的宠爱与重视。在我领着孩子们回到不停,推开门看到这个骂骂咧咧拿着树枝满院子追阿灯的家伙时,那一刹那的心情实在难以表达,像是突然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又像是被灌了一肚子的辣椒面,喉咙里烧得可怕,自到了鱼门国后曾有过的不能对旁人言明的孤独与虚弱,都在此刻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对象。 两个小娃像疯了的小猪一样朝他扑过去,父子三人高兴地在地上打起了滚,未知抱着他亲了一脸口水,很久都不肯撒手,浆糊高兴之余还不忘跟他爹汇报自己已经能熟练背诵好多首唐诗不过未知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识数没进步。兄妹俩又为此打成一团,而这死鬼身为亲爹不但不劝架还在一旁指点招数,例如未知你不能老用掐的,你得用手肘和膝盖去攻击,浆糊你出拳的速度太慢……在此期间,胖三斤用眼神问过我三次:“亲爹??”我只能翻个白眼……一旁,两条信龙也沉醉在兄弟重逢的喜悦中,抱在一起鼻涕眼泪哥啊弟啊好久没见啊乱叫一通,也亏得敖炽带着信龙哥哥,联系到信龙弟弟才这么快找到不停所在。就是阿灯惨点,敖炽把妻离子散的气都撒它身上,骂它没有原则怎么能听熊孩子的使唤说走就走,搞得这条憨鲸鱼受完惊吓受委屈,这会儿正闷在池塘里郁闷地吐泡泡,不知要吃掉多少土豆条才能安抚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最冷静的那个自然是我,我就静静地看他们胡闹,最后说一句:“闹够了?开饭!” 差点忘了,在回到东坊之前,一直与我们同行的五子棋忽然要求我们停车,他说他想了半天还是不跟我们走了,他还是想回唐府地下,弄明白自己到底在看守什么东西,态度十分坚决,不管未知跟浆糊如何挽留也不肯留下。我一直觉得,五子棋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也可能,他根本不是个“孩子”,无论如何,我尊重他的意愿,掉转车马回到唐府附近,在他跟我们告别时,我叫住他,转身去买了十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给他,说:“这些包子想必不如我家胖三斤包的好吃,你随便吃吃。”未知把自己那块绣着小兔子的手帕也塞给他,说男孩子也要常洗脸,脏兮兮的不好看,然后就瘪着小嘴要哭要哭的样子。浆糊则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我来找你下五子棋。有时间你也可以来找我。” 五子棋抱着包子捏着手帕笑着跟我们道谢,没有多余的话,只说:“这几日很是高兴。” 最后,我抱了抱他,并在他耳畔道:“你于众人有救命之恩,将来若想吃好吃的,只管来我不停,管饱。若有难处,也不必自己扛着。” 他咧嘴一笑:“我明白。” 我希望他永远都只为第一个原因来找我。 其实我也特别好奇他究竟在看守什么东西…… “诶诶!你倒是说话啊!当我死的?”敖炽突然夹了一块肉塞到我嘴里,正愣神的我吓了一跳,呸一口吐出来,骂道:“有病啊!不知道我减肥不吃肥肉吗?!” “我让你给我道歉!!”他锲而不舍。 “道道道哪门子歉!我凭啥给你道歉?”我啪一声放下碗筷,不耐烦地瞪着他,“你烦不烦,食不言寝不语,你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你掐我电话就是不对!”他也啪一声放下筷子,非得弄出比我更大的响动。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坐在一旁绣花的胖三斤觉得苗头不对,赶紧上来劝架,“老板娘还有老板娘夫君,都消消气,先吃完饭再说。” “娘娘腔一边儿去!”敖炽气呼呼地甩他一句,“别叫我老板娘夫君!没准儿明天我就休了这泼妇!叫我敖大爷!” 胖三斤坚持住微笑:“好的敖大爷,可问题是在下并非娘娘腔啊。” “哪个老爷们儿会热爱绣花!”敖炽哼了一声,“我们两口子的事儿你别管!” 我没别的感受,就是想笑,敖炽越炸毛我心里就越高兴,准确地说是觉得亲切……真正思念一个人,应该是思念他的所有,不止他的好,还有他的坏脾气吧。 “那个,其实做女红只是我的爱好罢了……”胖三斤叹了口气,委屈得想去墙角画圈儿,“伤自尊……我去给阿灯做土豆条。” “爸,三斤叔叔对我们可好啦,每天都给我们做好吃的,还给我们做衣裳哪!”满脸饭粒的未知站出来给胖三斤说了句公道话,“以后你别骂他也别打他呀,打坏了我会伤心的。” 敖炽一愣,不禁摸着她的脑袋:“小小年纪就有悲悯之心,也是难得。” “你女儿只是怕以后要吃你跟我做的饭而已。”我残忍终结了他的幻想。 未知吐吐舌头,赶紧低头扒饭。 敖炽轻打了一下她的脑袋,尴尬地骂了一句:“没出息,就知道吃!” “民以食为天。”浆糊补了一句,“书上说的!我好有文化……” “都给我闭嘴吃饭,食不言寝不语不懂啊!” “可刚刚一直是你在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我觉得吧,这一大两小的聒噪真是今天最好的下饭菜,所以这是我到鱼门国之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餐。如果天天都能这样,那么把家安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决定再吃一碗饭,胃口真好。 第一章 【年年】 2 2. 春天的夜晚总是比别的季节多了几分温柔与甜美,尤其天空还有半弯月亮时。 两个娃早早地睡了,敖炽给他们讲睡前故事才讲了一半,之前跟着我一路奔波也是疲惫,毕竟还是那么小的年纪。 之前信龙弟弟把衣柜当作安乐窝,每天都睡在里头,现在两兄弟则一起挤在衣柜里继续诉说兄弟情义,不过没说多久就传出了通俗跟美声两种呼噜声……委屈的阿灯吃了比平常多一倍的土豆条,又把池塘里的青蛙当球抛了好多次,这才委委屈屈地沉到水里睡着了。胖三斤晚饭后就没再出现,大概躲在房间里悲伤地绣着花吧。 敖炽站在院子里,身后就是我常坐的藤椅,可他却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目光直视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没动,我也没说话。 月色落在我们身上,好像有温度似的。 良久后,他才略略转过头,说:“抱歉,我来晚了一点。” “所以现在是你跟我道歉?”我叹气,“你爷爷怎么办?东海怎么办?” “我还是那句话,那么容易就死了的家伙是当不了东海龙王的。”他皱眉道,“我更担心的是你们,我留在龙宫的每一天都不曾睡过好觉。我怕你们受欺负。” 我笑:“谁能欺负一个老妖怪和两个小魔王。” 他转过身,伸手从我衣领里轻轻拽出怒面龙王,托在手里端详:“如果不是它,你大概都死过一回了。” 我把这个“护身符”塞回去,说:“那次只是我大意了。” “大意可以无数次,但命只有一条。”他把我揽到怀里,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从小到大我没怕过什么,只有你跟孩子是我的软肋。” 我把差点跑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这么跟我说话我很不习惯。” 他居然露出极温柔的笑容:“仅此一夜。以后每天打你八遍。” 时间就这么停下来吧,头顶月光脚踏实地,我们一家安好,有吃有喝,六畜兴旺。 “难得月色如水,坐下来陪大爷赏个月呗。”他一屁股坐到藤椅上,还把我也拉到他腿上坐下。 我也想好好赏个月,但又实在没办法不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跑过来的?鱼门国入口有结界,按理说没有胖三斤来接引的话,你是进不来的!” “天下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么?”敖炽冷哼,“我不过是去找负责东海交通运输的船务大臣聊了聊人生,他就把能到鱼门国的飞鱼舟给我了,我上了船,就这么来了呗。结界算个屁啊,我动动小指头就能解决。就是这破地方实在让我不开心,一个个老古董们看我跟看怪物似的,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穿越了呢。结果那娘娘腔跟我说这里就是这样的民风跟生活习惯。” 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我心里隐隐的不安始终没有消退。 “你这一走,你那些叔叔伯伯们一定会钻天入海地找你。”我皱眉道,“尤其那个无藏青霜,他横竖是要找我们麻烦的。” 他狡黠一笑:“找我?有那么容易么?” “你干什么了?”我瞪着他。 “谈完人生之后,船务大臣那胆小的老头子是断不敢多说什么的,我还弄了好多个替身让它们带着我的味道四面八方地跑,要找到真正的我,不花个一年半载是不行的。那时,你也到该出狱的时候了。”他洋洋得意道。 我一翻白眼,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高招,除了跟人“谈人生”。 “没什么比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他抬头看着比刚刚圆了不少的月亮,“守在你们旁边,我才能吃得香睡得好。”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吧,不管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有敖炽在,倒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 只不过,此刻仍有一件事让我心头忐忑,在考虑半晌之后,我对敖炽说:“你来之前,我去替人处理了一个乱子。” “然后呢?”他盯着我。 “我认识了一只妖怪,一只时妖。你听说过这种妖物么?” “没听过……男的?长得好看不?” 我给了他一拳:“我说正经的!时妖其实是时间的结晶,也就是具象化的时间,有干预时间的能力,但因为本身妖力很弱,所以不会闹出大乱子。但是,时妖对未来是有预感的,尽管比较模糊。” “所以那只时妖跟你说了什么预感?”他有些好奇。 我朝两个娃的房间方向望了一眼:“她说,她从浆糊身上预感到了‘悲伤’,并且是‘很重很重的悲伤’。” 敖炽皱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该不会……是被姑娘甩了吧?” 这厮真是悲伤粉碎机……搞得我想难受都难受不起来了。 “要真是这样,也还好……”我转了转眼珠,但转眼又愤愤不平起来,“有你我这样优秀的爹妈,我们家浆糊长大之后怎么也是人中翘楚,谁这么不长眼把我儿子甩啦??” “揍她!往她脸上泼卸妆油!!” “必须的!!” “等等,还有个事儿!我怎么觉得才几个月不见,两个娃突然长大了好多,如今看起来怎么也是两三岁的模样了,这不正常啊!” “他们俩本来就不是正常孩子,你跟我都不是人类,难道还要拿人类的发育规律往他们身上套?” “也是……那啥,你是不是长胖了一点?我腿有点麻……” “我弄死你!我连肉都忍着不多吃你说我胖!” 突然“啪啦”一声响,藤椅被我俩压垮了……垮了……了…… 好吧,希望在增加了敖炽这个大魔星之后,不停未来的日子,不要像这把藤椅一样凄美。 第一章 【年年】 3 3.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鱼门国跟外头确实没什么两样,二十四节气一个都不差,眼瞅着再过几日就是清明,各家香烛铺里也是人头攒动,生意好得不得了。空气里也总带着隐约的烟火气,偶尔飞过一些灰烬。 除了吐槽没有网络当不了网购达人以及没有电力供应也没有扫地机之外,敖炽越来越习惯这里的生活,也越来越喜欢胖三斤做的饭菜,尽管他依然喊人家娘娘腔。 自打唐府那桩生意之后,不停就没接到过任何值得我自豪的生意,这个把月来我就替人找过五次大门钥匙,六次钱包,还找回了一只猫两只狗,哦,还有一群走失的小鸡。敖炽还嘲笑我靠这些小生意去赚钱还不如把时间用来补瞌睡,我坦白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有他这个对客人态度奇差的客服经理,不停的营业额老早就冲到新高度了!顺便提醒他是不是能把那身粉红底儿的花衬衫换下来,哪怕随便找个普通袍子裹上也比这一身儿好啊,毕竟鱼门国的百姓还是习惯了古时的生活与审美,我这身旗袍大概已经是他们能接受的最底限了,想想敖炽一身花衬衫加短裤拖鞋在一群古装的人里晃悠的样子,分分钟出戏啊! 至于聂巧人那边,听说官府将著名的罂冢主人判了死罪,罪名是残害无辜,草菅人命,暂行收押,秋后处斩。听了这个消息,我心里竟没有太多大快人心的感觉,说到底,也只是个自己逼死自己的笨蛋罢了。只希望这么笨的家伙,数量越少越好。 “走走,进那家店瞅瞅。”我拽住敖炽的胳膊往旁边一间卖衣裳的小店里走。 “都说了我不爱穿这些东西,再说天气已见闷热,穿袍子哪有穿短裤舒服!”他拒绝配合,指着前头一间卖兵器的铺子说,“去那儿看看呗!早说过要给你弄一个称手的武器防身。匕首怎样?好像太小了点……斧头又太大……要不,榔头如何?” “……” 今天是我们两口子难得的逛街时间,一大早就听买菜回来的胖三斤说今天在东坊的平安街会有一场烟火祭,其实每年清明前都会举办,不但有各种表演,还有来自各地的美食,最后还会有舞火龙烧小鬼之类的祈福活动。虽然清明是个哀思亡者的日子,但大家也确实把这场节前的烟火祭当成个热闹节日在过,也是,亡者已矣,生者的日子总是要继续,并且能快快乐乐地继续才是最好。 反正不停今天也没啥生意,我干脆拖了敖炽出来看热闹,两个小家伙当然也想跟来,但因为浆糊写了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未知十道算术题做错了七道,我干脆地剥夺了他们玩耍的权利,让胖三斤监督着他们重做。不过我也是有私心,自打当了妈,感觉人生里的浪漫越来越少,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能跟敖炽单独出去逛个街,重温一下二人世界也是极好的。 所以,我们像曾经那样,手拉手穿过大街小巷,敖炽一边说胖死你胖死你一边把所有我想吃的东西都买回来。 最终,他的衣服没有买成,我的兵器也没有买成,只吃了一肚子的食物。 现在是傍晚,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红霞,没什么美感,像谁不小心切破手指流了点血。 往平安街那边走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调皮孩子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拿着小花炮,点燃一个扔一个,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忽然,人群中发出一阵欣喜的欢呼,原是悬在平安街入口的一对做成仙鹤状的巨大花灯亮起来了,一只叼着灵芝,一只叼着花篮,很是生动,被风一吹,两只仙鹤的翅膀缓缓而动,马上要飞起来一般。 “过个清明都这么喜庆……”敖炽忍不住嘀咕。 “这不是还没到清明么,就只许大家哭丧个脸?能欢天喜地地活着才是对祖先最大的不辜负。”我白他一眼,捏着还剩两颗的糖葫芦串儿走过去。 我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但是唯有这种类似庙会花灯会的热闹我喜欢凑一凑。我喜欢在夜里穿行于旖旎的灯火中,耳边是各种热闹的叫卖声,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不同的食物的香气,每一个经过的人脸上都带着笑,摇动的折扇与胭脂的香气绘出俗世红尘里最常见的小幸福。 虽然肚子已经撑得不行了,可我一看见卖蜜汁烤鸡腿的还是走不动路,眼珠子都要掉进去了。 “吃?”敖炽做了一个准备掏钱的动作。 “别……我就闻闻……”我委屈地摇头,“实在吃不下了。” 他看着我的样子,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揽着我的腰道:“你真是太蠢了!” “滚!”我推开他,往他脚上狠踩一脚,“我再蠢也没有蠢到在水下缺氧!” “说好不提这事儿的!!” “我就提!咋样!” “答应我,别在孩子面前提……” 嘭!几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无数惊喜的脸孔在强光下亮起来。 我赶紧双手合十,在烟花消失前许愿,据说很灵。 愿望就两个字——平安。 敖炽又说我蠢,说对着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许愿还不如对着他这条龙许愿灵验——破坏气氛简直是他的爱好。 不等我骂他不要脸,一阵清脆的吆喝声从左前方传来—— “来来来,道歉道歉啊,一文钱一次,一文钱一次,价廉物美嘞!” 循声望去,一个卖首饰的小摊跟一个卖花炮焰火的小摊中间,摆了一个不到三尺宽的地摊,一块黑布铺在地上,上头摆满了纸折的各种花灯与动物,一根红蜡烛站在小瓷盘里,豆大的光闪闪烁烁,几乎被淹没在四周的光线里。这位置很狭窄,刚刚好能容纳下那个穿着淡粉红袍子,裹着淡粉红头巾的年轻后生,他盘腿坐在黑布后头,生得细眉细眼高鼻薄唇,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手拿着一盏纸花灯,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吆喝着生意。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吆喝的是道歉?!还一文钱一次?!这算怎么回事? 我朝那地摊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黑布两侧还各用一块石头压着一张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下意识地将纸上写的两句诗念出来。 “这位姐姐是要买个道歉么?”他见我愣神的样子,赶紧问我。 我回过神来,笑了,指着他地摊上的小玩意儿道:“难道你想跟我说,这些东西叫‘道歉’。” “也可以这么说。”他见终于有了个主顾,忙道,“姐姐是要买一个么?” 我一挑眉:“‘道歉’也能卖?” “为何不能?”他反问,“每个人心里肯定都有一个想道歉但又一直没有道歉的人,买了我的道歉,就不用担心歉意无法传达给对方了。” “哦?你有这么本事?”我被这小子的描述吸引到了,活了这么久,卖什么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卖道歉的。 “姐姐心中可有一个对不住的人?”他打量我一番,从黑布上拣起一朵折成莲花状的纸灯递给我,“我看这个纸灯很衬姐姐的模样。” “小子,她最对不住的人是我,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能让她给我老老实实道歉?”敖炽跳出来,跟我一起蹲到他面前,“只要能行,别说一文钱,一百文我都给你!” 后生将目光挪到敖炽脸上,也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摇摇头:“这位穿着奇异的公子,你不用被道歉呢。” “公子就公子,什么穿着奇异!”敖炽立刻不高兴了,“凭什么我不用被道歉?” 后生咧嘴一笑:“因为您并没有生这位姐姐的气啊。” 敖炽眼珠一转,看看他又看看我,嘴硬道:“瞎说!我脸上写了我不生气吗?”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太有趣了,真的会读心术么。 “确实是写着呢。”后生点点头,然后又转向我,继续推销他手里的纸灯,“姐姐,你拿这个吧。” 我接过纸灯,巴掌大的一块,叠得倒是很精致。 “只要把那个人的名字写在花灯上,就可以了。”他竖起一根手指,“只要一文钱!” 我将纸灯翻来覆去看了看,最后还是递还给他,笑:“虽然你讲得有趣,卖的东西也有意思,但姐姐我思来想去,心头并没有对不住的人。所以,这个我是用不上了。”说罢,我又掏了几文钱出来:“看样子你今天还没开张吧,就当我给你的彩头吧。” 他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伸手接过,只说:“不会啊,姐姐你心中明明有这么一个人的。” 这孩子……想我历世千年,红尘辗转,见过的人是多不胜数,我恨过,爱过,愤怒过,也帮助过以及惩罚过,但唯独没觉得对不住过谁。我这颗树妖之心,至今俯仰无愧。莫非他是说当初那些把我误认为浮珑山颠的神树,为了向我祈愿攀爬峭壁,最后堕崖而亡的人?也不对,关于这段错误,我老早老早就在子淼的教诲下,去山崖下给亡魂烧了纸钱,还亲手将那些白骨安葬妥当,并且诚恳地向他们道过谦了。除此之外,我不曾亏欠伤害任何人。 “这位小哥,我真的没有。”我想,也许这孩子只是在故弄玄虚揽生意罢了。 “好吧,你说没有便没有。”后生把纸灯摆回原位,“多谢姐姐打赏,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拿你的钱,请收回。” 倒是个有原则的家伙。 我也不勉强,收回铜钱,又问:“你住在东坊?” 他笑笑:“我是到处跑的,哪里有人我就把摊子摆到哪里。” “生意好么?” “并不太好。”他老实回答。 我笑:“这倒不奇怪。我老家流传过一句话,叫做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警察?”他疑惑道。 “就是官府衙差之类的意思。” “哦。”他点点头,转而又道,“可有些问题,只有道歉才能解决啊。” 我站起身,道:“这点我同意。人谁无过,说句对不起总比什么都不说强很多。” 他笑笑,不再言语,又把手拢在嘴上吆喝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正要离开,又回头问他。 “年年。”他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他衣裳的颜色一样,不太像个男孩子。 “又是个娘娘腔……”敖炽撇撇嘴,拉着我走了。 这烟火祭果然没白来,不但吃了一肚子好东西,还遇到一个卖道歉的少年。 第二章 【夜书】 楔子 只要不停还在,杜撰就无法击败真相。 第二章 【夜书】 1 “再不吃就没了!”仅剩的一块西瓜递到我面前,敖炽吐掉一串西瓜籽儿,朝一旁努努嘴,“好不容易抢下来的。” 一旁的小桌前,满脸西瓜籽的未知生怕浆糊来抢,三口并一口地啃着西瓜,无从下手的浆糊只能冷傲地舔着西瓜皮。这是昨天胖三斤从后院摘回来的,他将那里开辟成了一块“私家菜地”,丝瓜茄子大葱土豆西红柿一样不少,这个大西瓜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个大皮薄,甜如蜜糖。我并不太清楚他是怎样把季节不同的瓜菜培育到同一个时间段成熟,好像只要他喜欢,冬天也能吃上西瓜。他说,早知今年天时如此怪异,当初就多种一些西瓜了。 清明刚过不久,四月底不到五月的天气,俨然已是酷暑,明明该多雨的季节,却起码有十来天不见半颗雨水。热,没有一丝风,窗外的花叶纹丝不动,连池塘里的水位都低了许多,阿灯露着脊背,无聊地在水里追青蛙。 “鬼地方,没电没空调。”敖炽敞开花衬衫,扯起衣襟扇风,“洗澡都不畅快。没网没电视,一丁点娱乐活动都没有! ” “所以你有大把时间滚去赚钱!”我赏了他一记白眼,“自己数数,这半个月你又吓跑了多少客人!” “找假牙这种事你能忍我不能忍,那死老头子不会再去订做一副吗!”他愤愤道,“我只是把他拎出去没踢出去已经够尊老了!”我吐出一颗西瓜籽:“可我们现在的不停就是帮人找东西,客人有任何要求……” 啪一声响,衣柜门被推开,信龙哥哥探出昏昏欲睡的脑袋吼道:“还让不让我睡午觉了?!” “你明明可以跟你弟弟一起出门逛街,是你自己懒.非要宅在衣柜里!”我扭头骂回去。 “没钱逛什么街!你发工资给我们了吗!”信龙又骂回来,“连个豪宅都没有,只能睡个破衣柜!” “你一个瞎子要什么豪宅!”“我能聆听豪宅深处蕴藏的天籁!”“滚……” 砰,衣柜门又合上了。 在这种炎热干旱,生意又清淡的日子里,大家都挺无聊的。整个不停只有信龙弟弟还保持着活泼度,自打兄弟重逢,我跟敖炽再不需要它们为我们当手机之后,突然拥有了大把闲暇的它们,一个就整天窝在衣柜里睡觉,一个就成天看不到影子。听胖三斤说,信龙弟弟每天都跑出去参观市容,总是很晚才回来,而且一定是哼着小曲儿的。又瞎又没钱还能玩得这么开心,也是人才。 嘴完西瓜,感觉稍微有了些凉意,我看着窗外炽热的景色,说:“时间真慢。” “在这儿呆烦了?”敖炽挑眉,“如果你想现在走,我也不介意想想办法。” “你又在打什么馊主意?”我瞪他,“说好了一年,那就是一年,哪怕鱼门国变成无间地狱,我也会在这里留到我该走的那一天。何况,我现在挺喜欢这儿,跟我们的世界并无区别。”敖炽收起玩笑的神情,认真道:“就因为这里看起来太好了,我才觉得危险。” “有你在,我们母子会有危险? ! ”我笑。 “这倒是实话。”他摆出受到称赞后的讨打表情,“那就继续玩下去吧,一年期满,我要那些家伙好看!” “我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回忘川,每天都能吃到赵公子做的饭,听纸片儿的八卦,听路过的妖怪说故事。”一说起这些简单的希望,我的眼睛里就会漫出笑意,“还要惩治那些来店里吃白食的!也不知九阙那厮怎样了,咱有还在东海时就跟他失去联络了。” “他又不是第一次失踪了。再说那种老光棍需要担心吗?”敖炽冷哼,“还不就是跑哪个犄角旮旯追妹子去了,追汉子也有可能……” “去去!他不是说他早有未婚妻了么!”我捶了他一拳,“反正我觉得不妥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以他的资质跟不要脸程度.好像没什么事会难住他……” “本来就是。”敖炽耸拉下眼皮,拿过一把蒲扇使劲扇,“热死了!” “要是子淼在就没问题了。”我脱口而出。 因为这句话,敖炽跟我展开了长达一个钟头的辩论赛,核心内容是他其实也会降雨只是不太熟练,但肯定不比子淼差。我说你们东海龙族擅长的是搬运水源,得从一片水域吸够了水才能到另一个地方降雨,就算你们也可以靠自身能力制造水源,但也治标不治本,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天气状况。敖炽说不过我,恨恨地用一句“他再厉害不也翘辫子了吗!”收尾。 曾经不能说不能想的子淼,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我们之间再平常不过的话题,时间的强大,无非如此。 “滚去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晒!”我踢了他一脚。 “那是娘娘腔干的事儿!” “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扔给胖三斤!” “去就去!”敖炽边走边嘀咕,“再这么热下去,那些人走在街上都会自燃……” 第二章 【夜书】 2 真是个乌鸦嘴! 在敖炽说完那句话的第二天,东坊着火了。 入夜不久便听到外头远远传来惊叫与锣声,那时我正跟敖炽坐在顶楼上喝茶乘凉,忽然一阵火光亮在西面不远处。这鬼天气,人夜后的温度也没有降低半分,即便隔着几条街,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我最怕火了。 我跟敖炽用最快速度赶到起火的宅子前,火势正盛,附近的人们正源源不断赶来,最先到的人提着水桶抱着脸盆,手忙脚乱地往火场里泼,现场一片棍乱。 “我的儿啊!他还在里头啊!”一个年轻妇人拼命要往火里冲,被身边的男子拦腰抱住,他疯了般喊:“进不得进不得啊!我去!” 旁人赶紧将这对男女拦住:“火这么大,你们进去也是个死!” 敖炽见状,拉着我退到一个没人看到的死角,化成一道紫光,闪电般冲入火海,我连一句小心都来不及说。片刻之后,他睑上沾着黑灰,抱着个吓傻了的小男娃出现:“孩子放这儿,咱有继续扮路人吧。” 旁边,熊熊大火像是受了遏制,渐渐熄灭了。 “你手怎么了?”我盯着他的右手背,一道血痕。 他抬手看了看,不以为然:“肯定是刚刚一拳把塌下来的横梁打碎时弄伤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这孩子也是聪明,居然跳到水缸里躲着,不过幸亏里头只有半缸水,否则不烧死也淹死了。” “你就不能少用点蛮力?”我看那伤口还挺深,里头还扎着木刺,说不心疼也是假的。“哪管得了那么多。”敖炽撇撇嘴,拉起我没事人一样融进了人群里。 很快,有人发现了孩子,通知了那对要死要活的夫妻,大悲大喜的父母,抱着捡回性命的儿子又哭又笑。没人去追究孩子是怎么出来的,大家都以为火势突然减弱直至以息灭的原因是泼进去的水起了作用。总之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那就是大喜事。 房子是没救了,连光架子都没留下多少。 “我说如意他娘啊,你们在家里放了啥啊?这火噌一下便燃起老高,连个前奏都没有,可吓死我们了。”一个壮汉擦着脸上的汗水,心有余悸道,“以后可要留点神了!幸好井口离咱们不远,不然今晚遭殃的怕不止你一户。”孩子母亲急忙道:“我家什么都没有放啊,又不是火药作坊,又不是油粮铺子,我心里也奇怪啊!” “就是就是,本来好好的,我们只是去打水给孩子洗澡,前脚出门,后脚就烧起来了!”孩子爹也一脸委屈,“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出门时我可是连孩子房里的油灯都吹灭了!”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该不是近日天气燥热,惹来天火烧屋吧?” “要是天火来袭,咱们半个东坊都会化灰烬吧,怎可能只烧这一间?我看哪,可能是妖物作祟。” “真有妖怪啊?” “当然有啊!” 这时,旁边又一阵喧闹,七八个年轻人,有几个脸上还勾眉画眼,留着来不及卸掉的戏妆,正闹腾着把几口大木箱以及一堆戏服行头搬回火场隔壁的园子里,我看那扇青砖拱门上用朱漆填刻着“绕梁”二字。 “都利索点!”一个年近四旬的高胖男人匆匆从拱门里跳出来,一身暗蓝绣铜钱纹的绷衫,像个有钱的小老板,他一边指挥着年轻人搬东西,一边责怪,“年纪轻轻的比谁都怕死!都说了莫慌莫慌,哪有那么容易就烧过来!看看看!戏服都弄皱了!” 一个年轻后生道:“班主,火那么猛,谁敢担保不会殃及四邻,熄得快是我们运道好,再多烧一会儿,咱们凤鸣班的家底可就都没啦!”胖班主往后生脑袋上敲了一记,骂道:“你练功能有耍嘴皮子一半勤快,我就是运道好了!有你们这群猴子,真不知我凤鸣班还能撑到几时!还不给我把东西搬回去!” 后生嘻嘻一笑,边搬箱子边道:“有大师姐在,凤鸣班自然千秋万世,叫好叫座,班主您就别瞎操心了。” “大师姐能保你们一辈子么!”后生后脑勺上又挨了一下,胖班主愤愤道,“不思进取!哎,丁香把箱子抱稳,里头可是你大师姐最喜欢的头面,小心点!”说着他又跑到一个抱着木匣子的小姑娘面前,叮嘱她小心。 一个戏班子? 家当刚刚搬完,人群里匆匆走出几个穿着体面的公子,班主见了他们,立刻满脸堆笑打躬作揖。 “冯班主,一切可还安好吧?”其中一个灰衫公子很是担忧地询问,边问还边往那扇拱门里瞧。其余两个公子也是相同神情,一边慰问一边朝拱门里瞅。 “卢公子宽心,凤鸣班一切安好。”冯班主赶紧道,说着又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夜书也好,并未受到惊吓。”公子们这才放了心,松了口气道:“我们见绕梁园这边起了火,赶紧过来,实在担心得很。” “几位放心,纵然天上下刀子,我们该几时登台仍旧几时登台。”冯班主心知这几位在担心什么,忙不选地保证,说着还扯起嗓子朝拱门里喊:“夜书!卢公子他们来探你,你且出来见见吧。” 不多时,空气里拂来沁人心脾的兰麝香气,由淡转浓,伴着由远及近的细致脚步,一个清澈婉转的女声自拱门后传来:“多谢几位公子记挂,夜书一切皆好,还请几位公子早些归家歇息。” 因为光线与角度的缘故,我看不到拱门后的人,只看见一只雪白纤细的玉手自门中探出,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有些女人,就算只露一只手,也足够颠倒众生。所谓吸引力,无需刻意便能打你个措手不及。就在我们愣神时,脚步远去,香气飘散,公子们脸上的痴笑变成淡淡的失落,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冯班主长长吁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进门。 我走上前,打量着紧闭的拱门,随便抓了个过路的大叔:“请问‘绕梁’是什么地方?” “绕梁园里是个有年月的戏台子,还有可供休息的房间,外地来的戏班子通常都住这里。”大叔说得口沫横飞,“这凤鸣班可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当家花旦丽夜书,不知多少人拜倒在她的金嗓子下,她唱的《牡丹亭》可是一绝呢!他们上个月来了东坊,戏迷们得了消息,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大叔说着说着,打量了我跟敖炽一眼,咳嗽几声道,“看你们这装扮,多半是刚从北坊来的吧,那边的人常穿得怪气,听说比起听戏他们更爱打架。难怪你们不知凤鸣班,不知丽夜书。” 咦,感觉好像被歧视了? “神经病!听戏不都是老头老太才热爱的事儿吗!”敖炽对着大叔的背影呸呸呸。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娱乐呀。”我提醒他,又看了看那“绕梁”二字,“名字倒取得贴切,要不咱们哪天也找个时间来听他们唱戏?” “不去!”敖炽皱眉,“我会睡着的。” “不想见见那个什么……丽夜书?”我坏笑着碰了碰他,“刚刚你不是流着口水说人家的手好看吗?” “现在讨论这个合适吗?人家隔壁刚刚火灾啊!”敖炽戳我的脑袋。我打开他的手:“人没事,房子烧再多也能重建起来。所以我现在心情还满好的。” “什么鬼逻辑……”敖炽转了转眼珠,“那你拿钱买票!我的钱昨天给未知买糖葫芦了!” “滚!你明明是拿去买什么奖券然后一个钱都没中!浆糊去买梅子干时都看见了!” “……我要跟他谈谈。” 我收起想打死他的心,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有卖戏票的地方,我走到拱门前敲门。刚刚那个被班主敲头的后生开了门,问我:“啥事?” “想请问一下贵班下一场戏几时开锣?何处可购买戏票?”我满脸笑容道。后生挠挠头:“后天入夜之后,咱们戏班都是在入夜后开锣,而且后天的戏票已经售罄。哦不对,之后十场的票都售罄喽,我们一个月只演三场,十场之后便要离开东坊去别处,你们要赏戏的话,恐怕只能到咱们下一个登场地买票啦。” “这么紧俏?”我挑眉。 后生得意起来:“也只咱们凤鸣班能有这光景,丽夜书的大名一摆出去,真真一票难求。抱歉啦。” “好吧,那只能有缘再见了。”我笑着告辞。大门关上,敖炽又翻白眼:“专家门诊都没这么高冷吧!还一个月只演三场……追着看的人也是无聊透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另一端传来。 高头大马停在与绕梁园一墙之隔的火灾现场前,容貌端丽的白衫女子利落下马,走到尚未散去的人群中,取下一块金光浮动的腰牌亮在众人面前,一只造型精美的貔貅口叼铜钱,霸气伏于腰牌顶端,一排水波花纹衔于底部,秀美又不失刚劲的“天衣侯府”四字端刻正中。 “侯爷听闻此处走水,特遣我来照应,谁是屋主赵明福?”女子收起腰牌,环顾四周。 “我,是我!”那男人一手搀着妻子,一手抱着孩子,怯怯走到女子面前。 “屋主赵明福,三十有二,娶妻韩氏,二十有八,育有一子名如意,四岁三个月。”女子不慌不忙道,“可正确?”夫妇俩对视一眼,点头。 “莫怕,我只是循例核实尔等身份。”女子笑笑,取了一个金纸制成的信封递给他们,“里头是天衣侯府出具的银票,四坊通兑,数目足够你们另觅新居。” 夫妇俩面面相觑,不敢接,嗫嚅道:“这位姑娘,此宅乃是在下祖屋,虽不幸被毁,但我们还是希望在此地重建家园……”他话没说完,已被女子打断:“侯爷说走,你们便走,并没有商量的余地。若你们执意留下,后果自负。” 两口子脸都吓白了,旁人也纷纷劝道:“天衣侯府惹不起啊,且他们送钱给你另寻家宅,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你们还扭捏什么?拿了钱去过好日子啊!” 一番犹豫后,夫妇俩只得接过那金灿灿的信封,哆嗦道:“谢侯爷!” “只要家里人齐齐整整,哪里不能生活。”女子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脸,“侯爷是为你们好。” 夫妇俩不敢再搭腔,只是默默点点头。 这白衫女子,我们是见过的,天衣侯府中替我们引路倒茶,又奉上天衣金笺的侍女。 她显然一早就发现了躲在人群中的我们,径直走上来,朝我们微一躬身:“侯府一别,多日不见,老板娘可还安好?”说着,她又瞟了一眼敖炽手背上的伤,笑:“大火未得殃及四邻,也是劳二位费心了。” “你们天衣侯府的动作也真快,东坊的房子烧了,烟都还没散,你们南坊的侯爷便知道了,你也就到了。”我笑道,“上次匆匆一别,未请教姑娘芳名,与侯爷又是什么关系?” “侯爷赐名霜官,侯府中寻常侍女罢了。”她笑道,“凡与四坊民生相关之事,都是我天衣侯府管辖范围,今日既有百姓屋舍被毁,天衣侯府循例是要来查验的。霜官尚有些琐事要办,得闲再与老板娘话家常。” “请便。”我点点头。 言毕,霜官回头遣散人群,行事言语十分老练。 敖炽将我拉到旁:“以前老百姓遭了灾,天衣侯府都会来送温暖么?” “我怎么知道,我就比你早来几个月罢了!”我白他一眼,“就我印象中,倒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当初因为蟾宫路的事儿,好些民居也遭了损毁,也没见天衣侯送钱来补贴。或是他送了,但是我不知道?” “切,照你这么说,这鱼门国里岂不是没有穷人了?反正只要生计上出了问题,就有天衣侯出来救济?”敖炽脸上跳出一百个不相信。我皱眉:“正因为不可能,我才奇怪为何他独独对这起火灾这么重视。” 敖炽看着身后那片余烟袅袅的残垣断壁,说:“刚刚我进火场的时候,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怎么了?” 一间这么大的宅子遭了火灾,不管火势多大后果多坏,也一定是先从某个部分烧起来,再蔓延开去。”敖炽认真道,“可从我们亲眼看到这宅子起火,到我们赶过来救人,不过片刻工夫,这宅子却烧得十分均匀。” “你意思是,这不是普通火灾,而是像有人拿一把巨大的火焰喷射器,把整个宅子瞬间卷入火海?”我试着打了个比方。 “没错。房屋所有部分都是在同个时间燃烧起来的,就像一股火海涌来,瞬间吞没。就算事先把整个宅子泼满汽油,要同时燃烧,也得好几个人站在不同房间跟位置同时点火。”敖炽继续道,“那家人也说过,他们不过寻常人家,家中也没有储备危险品。” “一股火海涌来……”我打量着夜色下的废墟,路人甲们刚刚的议论在耳畔回响—— “我看哪,可能是妖物作祟!” 敖炽思索片刻,看向霜官玲珑婀娜的背影,嘴角一扬:“咱们得晚点回家了。” 第二章 【夜书】 3 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比任何时候都圆,氤着淡淡的、被烧红了似的颜色。 已到凌晨,温度不降反升。人群早已散去,当事人夫妇也带着孩子去了客栈,走过的野猫也悄无声息。 火场里,霜官缓步行走,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无色琉璃瓶,每走三步便从瓶子里倒一滴水下来。 “霜官姑娘行进的路线,似乎是在画一个看不见的符咒呢。”我自她背后现了身形,笑嘻嘻地说。 “这么加班加点地工作,必须让你们侯爷给你加工钱!”敖炽挡到她面前。对于我俩的前后截击,她短暂的诧异立刻被释然的笑容取代:“侯爷说,老板娘两口子定是极爱管闲事的人,来前侯爷也曾叮嘱,若遇你们插手,也随你们高兴便好。” “你家侯爷深居简出,倒也不耽搁体察民情,连人家今年多大生了几个孩子都一清二楚。恐怕连我家今天吃了多少西瓜他都能数出来吧?”我现在更确定我这个所谓的下属的情报局头子属性,我佩服他庞大低调的情报网,以及对事态发展的准确把握,不过,一切都在对方意料之中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 敖炽冷笑:“照你家侯爷这特务性子,该不会连我洗澡都要监视吧?告诉他,偷看我可以,但是敢偷看我老婆孩子,我就拆了他那座狗屁的近水楼台!” 霜官掩口一笑,道:“侯爷心系四坊民生,唯愿百姓平安康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君子也。老板娘夫君多虑了。” “既是君子,又何必躲躲藏藏。”敖炽不屑。 霜官笑而不答。 “你留下来究竟所为何事?”我盯着她手里的琉璃瓶。 “侯爷说,万一遇到你们,此事也不必隐瞒。”霜官的神色严肃起来,“此地疑有魃,不除恐有大患。” “魃?!”我跟敖炽同时脱口而出。 霜官点头。 “心性暴虐,吞风卷水,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我眉头深锁,“你说的,可是有妖中恶鬼之称的‘魃’?” “正是。”霜官又道,“失火的消息送至侯府时,自火场中取来的土与焦木也一并附上,侯爷见了,说土泛赤色,木透殷红,疑为魃,着我即刻赶来。” “负责送消息的人,速度倒是奇快。”我看着霜官镇定的脸。“既是为侯府办事,速度是必须的。”霜官微笑,“想必老板娘对下属的要求也是相同。” “我只替人寻找失物,监视他人我没兴趣。” “不可能!”一直沉默的敖炽突然打断我们,“早在千年前,东海龙族便联手天界诸神将魃这种恶物剿灭殆尽,之后再未闻其踪迹。你家侯爷搞错了吧?” “侯爷也只是说‘疑有’,但他能做出这般推断,多少也是有根据的吧。”霜官举起手里的瓶子,“为防万一,侯爷嘱我置伏火印于火场,若真有魃作乱,可暂起阻隔之用,防止邪火以此为起点,蔓延成祸。你们既知魃这种妖物,也该知它所过之处皆有火灾大旱,一旦它妖性大发惹起第一场火,若不及时阻止,不消十天半月,方圆百里皆成火海,大患!” “但愿是你们搞错了,不然会很麻烦。”敖炽蹲下来,抓了一把焦土在手里,借着朦胧月色细细查看,土中确实泛着一股隐隐的红气,他皱眉,“我听闻当年与魃的一场恶战,龙族与天界虽胜出,但也损失惨重。这种妖物放火的本事太厉害,一旦被它们的火沾上,世上寻常的灭火方式均无法扑灭,物成灰,人成灰,它们的终极目的大概就是烧尽整个世界。” 其实我也老早听闻过“魃”的大名,子淼也曾说过,魃是最难对付的妖怪之一。但魃究竟长什么模样,却没有个统一说法,有人说像猴子,有人说像狗,还有说像美男的,但皆因这种妖物早已罕见于世而得不到印证,随着时间流逝,关于魃的一切资料也越来越少,许多人连魃的名字都没听过。 但是,我又看了看眼前的废墟,总觉得哪里不对。 “还是不对。”敖炽将手中的土扔掉,“如果真是魃,你们觉得我还可能从火场里救出那个娃娃么?早就烧得渣都不剩了。还有,我可是随便用了点灵力便将火势压住了。” 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 “可是,土见赤色,又烧得如此均匀,除了魃,还有谁?”霜官皱起柳叶眉,“何况,侯爷神机妙算,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你家侯爷既如此厉害,何不直接算出魃在何处,一举歼灭?”我揶揄道。霜官笑笑:“侯爷说万事万物,岂能尽在掌控。善缘孽缘,也都要靠个缘字。他只是掌管民生事务的天衣侯,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何况,就算是神,也难以无所不能吧。” 我耸耸肩:“所以他把找出魃的任务扔给你了?” “正是。”霜官突然笑得顽皮,“但侯爷也说了,若我觉得难以胜任,不妨在布好伏火印后去一趟不停,所需费用,由天衣侯府一力承担。” 我眼睛唰一下亮了:“那你的意思是?” “寻人之事,老板娘比我擅长。我宁可选择花钱消灾。”她笑,随手摸出一张金笺给我,“听闻老板娘挚爱黄金,这是五百两黄金,老板娘可自行往四坊里各间银号去兑领金条。若能寻得此妖,另有五百两黄金作酬。” 一把火就给我送一千两黄金来……天衣侯府,果然富可敌国,随便给给就是千两黄金。 “那么,老板娘的意思是……” “成交!”敖炽赶紧拍胸口,然后立刻转向我,“一人一半!”霜官松了口气:“如此大好,我真怕你们因为魃的缘故不愿接这生意,我这人粗心,平日里丟的戒指朱钗不计其数,没有一件寻回来的。” “霜官姑娘谦虚了。”我笑,“在天衣侯府任职的人,没有真正粗心的。” “老板娘谬赞。”霜官朝我们微一躬身,“伏火印一出,最多可保一月平安,余下的事情就拜托了。” 说罢,她又走几步,将瓶子里的水洒尽之后,转身出了废墟,跨马扬鞭,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来得突然,走得爽快,活像个来去自由的幽灵。 “我看,就算我们今天不在现场,她也会来不停找我们的。”敖炽拍拍身上的尘土,“她的主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我们出手了。可见你这个下属还是有自己办不了的事。” “管他呢,谁给得起金子我就帮谁的忙。”我高高兴兴地把金笺收好,又抬头环顾四周,“火场在此,若因魃而起,那这只魃应该就在附近。” 正在这时,一阵婉转优美的唱腔从隔壁的绕梁园中徐徐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很少听戏,分辨不出这是京剧还是昆曲,只觉字正腔圆,气韵醇厚,更有以情带声之意,连我这不懂戏曲的人也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里头的每个唱词给熨了一遍,淡淡的忧思与牵念,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被牵扯出来。敖炽缩了缩脖子,说:“凌晨吊嗓子,要是在我隔壁我非打死她不可。” “挺好听的。”我看着绕梁园高高的围墙,“这个凤鸣班有意思,若是旁人见邻居家被烧成那样,哪里能这么镇定。偏那班主就像知道隔壁的火烧不过来似的,不慌不忙。” “还有只露手不露脸的大师姐,也镇定得不像个活人。”敖炽摸着下巴。 动人的唱腔还在继续,唱词与此刻的景象也是出奇的般配,我站在绕梁园门前,四周依然燥热,但某个瞬间,我偏偏觉得有一股阴寒之气,从门缝里挤出来…… 第二章 【夜书】 4 回到不停,已是天光微明,一路上我跟敖炽商量好了,要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接近凤鸣班,既买不到戏票,那就只好从那几位狂热粉丝手里直接抢了,这种事是敖炽的强项。 胖三斤听见动静,打着呵欠走出来:“回来得好晚。要不我直接做早饭了?”我这才觉得肚饿难忍,说:“我要吃你前天做的肉馅脆皮烧饼!三个!” “我也要三个!”敖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着我,“你最近越来越能吃了,都赶上我的食量了。” “能吃是福。”我瞪回去。都说心情影响食欲,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敖炽回到我身边的缘故。万幸虽然饭量大涨,但身材没变,这一点太让人羡慕! “啊!”胖三斤突然一拍脑袋,“忘了件事!”他匆匆忙忙跑出去,拿了一个信封回来,“瞧我这记性!这是前晚有人送来给你们的,当时你们俩出去散步了,我收起来后竟忘了。” 接过信封拆开,两张印着凤凰图案的纸券露出来,正中写着“凤鸣”二字,右下角 落着后天的日期,背面用篆字印着“牡丹亭·丽夜书”,旁边画了一枝清俊的梅花,简简单单,毫无累赘,似是戏票。抽出第二张戏票,背面的梅花下头却多了两行蝇头小楷——“寻人心切,请至朝云街绕梁园一见。丽夜书。” 敖炽将戏票反复看了几遍,疑感道:“这么巧?不停的名气已经大到连一个外来的戏班子都知道?” “你要是对客人的态度好一些,不停的名气会更大。”我把戏票抢过来,“怎么,不敢去见传说中的大师姐?怕被美人勾了魂?” “该害怕的是你吧,万一我被勾了魂,喜新厌旧,你下半辈子咋过?”敖炽冷哼,“人家可是连一只手都风情万种呢,哪像你,除了赚钱就是吃!还动不动就虐待我!” “你要是看上别人了,走就是。”我打了个呵欠,“我去睡会儿,你自己玩儿。”走了几步,我又停下,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要是以后我也新人胜旧人了,麻烦你也自觉点。” “你敢!”“我一个老妖怪,有什么不敢的。” “站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上谁了?姓聂的还是姓唐的?要不就是家里的娘娘腔?” 胖三斤从大门外冒个脑袋出来:“敖大爷,我始终是有尊严的!” “你不做饭在这儿偷听什么!” “你声音那么大,我不需要偷听……” 如你所见,多了敖炽的不停,任何时段都很热闹。 大概疲倦过度,我反而了无睡意,摸摸浆糊的睡脸,又替睡相极差的未知盖好踢下来的薄被,窗外的鸟鸣已稀稀落落地响起来,我坐到窗前,淡淡的晨曦穿过我手里的两张戏票,背面那枝梅花生动得像要从纸上落下来,似乎还有一丝细细的香,从花瓣里飘出来,穿过空间的限制,落入我的呼吸…… 第二章 【夜书】 5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小小一方庭院,细雪飞扬,红梅正盛,假山下已结冰的水池边上,绿裙素面的年轻姑娘正扯着一方手帕,柳腰轻摆,巧笑倩兮,边练嗓子边练身段,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一本略微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六字端端正正写在封面,几片梅花瓣散在上头,红得可爱。纵无华服粉黛,也是个清丽佳人,举手投足,眼波流转,又有落雪红梅为衬,却也美成了一幅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哎呀,谁!” 一个从墙头跳进来的人,不但砸碎了墙边的花盆,压死了好几株无辜的植物,也惊吓了她。白衣黑发的年轻公子,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身上的袍子也沾满污泥,连脚上的鞋子都少了一只,十分狼狈。 她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尖叫,小心翼翼靠过去,问:“是贼么?”公子一阵咳嗽,坐起来抬头看她,哭笑不得:“贼不会在白天翻墙入室。” “哦。”她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那你是什么?”话音未落,她脸色急变,指着公子的耳朵,“你你你……你的耳朵……耳朵……” 公子眉头一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咬牙道:“臭道士,伤我真元。”一对雪白毛茸的狐耳,渐渐现出。 她连退三步,慌张地差点跌倒,结巴道:“你……你是猫?不不,是狐狸精?”公子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右胸上一道深深的剑伤,沾染在上头的血,比枝头红梅还艳丽。“你别过来……我会喊人的!”她脚软,一屁股坐在积雪斑驳的地上,“别吃我,我不好吃!” 公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染血的手,挤出笑容:“我吃素的。起来,地上凉。”她呆看着他,不敢伸手,说:“你……你真是狐狸精?” “有人想将我开膛剖腹,取我内丹,姑娘,可否施以援手,救我一命?”他直视她的眼睛,言辞恳切。 “可我只会唱戏不会打架,我救不了你的!”她慌忙摆手。他煞白的嘴唇微微翘起:“不用你打架,只求你将我藏起来,躲过这群歹人,我自然一切安好。” “可是,我们凤鸣班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你啊……”她又怕又愁,“我的房间很小,藏不住你的,被班主发现就麻烦了!再说我们过几日就要离开此处,我……” 他伸出食指轻轻摁住她的嘴:“我知道一个藏身之处,但只有你能替我引路,你可愿意?”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指:“你真不吃我?” 他笑着摇头。她松了口气,说:“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便是,但不能离这里太远啊,我还要赶回来练功,后天还要登台。” 他的目光落到那本册子上,问:“你是梨园中人?” 她点头。 “常唱哪一出?”“牡丹亭。”“杜丽娘?”“是。” 他端详着她的脸:“扮相定然很好。” “我喜欢唱这出戏……”她答非所问地垂下眼睛,长睫毛挡住了视线,她还是不太敢正视一只妖怪,虽然这只妖怪长得也并不太吓人,客观说,他的模样还很好看,凤眼高鼻,线条优美,即便受了伤脸色不好,也未得折损多少姿容。听人说狐妖变的男女都貌美之极,原来是真的。 他伸出手:“我们走吧,能扶我一把么?” 她犹豫片刻,起身将那本唱词抱在心口,另一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指尖。 “这本唱词很要紧?”他笑看她仿佛抱着绝世珍宝的模样。“我娘留下的。”她低声道。 “你的手真热。”他抓紧她的手,缓缓朝前走。 “你的手真冷。”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随着彼此体温在手中的传递,她高悬的心渐渐放下,起初的恐惧也像融雪一样化开。 她觉得,他们只是走出了后院,吱呀一声,北角那扇破破烂烂的后门被他推开,清酣冷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大片雪地上,寒梅盛开,小小一座木屋隐于梅林之中,秀雅清致。 “啊?我竟从不知后院之后有这样一处梅林。”她张大眼睛,神情欣喜。 “就是这里了。”他松开她的手,笑,“我可以在此安心养伤了。” 忽然,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天地一片寂静,只有红白二色相映成趣,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撒:“好大的雪!好冷的天儿,真好!” 他笑看着她:“你喜欢冬天?” “嗯!”她用力点头,“冬天我才能做许多事。” 他笑:“做事还挑季节么?”她神情略略黯然,也不再有心思玩雪,说:“我该回去了。” “门在那里。”他指了个方向。她默默走了几步,回头:“你不会死在这里吧?我看你的伤口好深。” “休养一段时间自会痊愈。你快回去吧。”他朝她挥挥手。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又回头:“你既然不吃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他吸了口气,笑:“因为我是妖怪。” 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谢谢你。我会去看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又是吱呀一声,她推开那扇破门,眼前仍是那座班主临时租来的庭院,然而并没有落雪,地上还是像之前那样积雪斑驳。明明没有走多远,身子却疲累起来,她坐下来靠在墙边歇息,揉着大概被雪风吹疼了的脑袋。 “夜书!”班主从旁边的回廊里走出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慌慌地应了一声。班主打量着她:“处处寻你不着。你不是在后院练功么?” “练得乏了,四处走走。”她起身搪塞道。 “回去吃饭吧。” “嗯。”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银那扇门。 第二章 【夜书】 6 他果然有妖法。 她鼓起勇气去找他,可推开那扇破门,迎面却只有泥泞曲折的小路,对面还坐着一位摘菜的老太太。雪地,梅林,木屋,无迹可寻。 她微微有些失落,一只狐妖,突然闯进她的世界,又突然消失了。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每天练功练嗓,在定好的日子登台献艺,她是凤鸣班最红的台柱最好的花旦,丽夜书,也是最受戏迷欢迎的“杜丽娘”,与她搭戏的“柳梦梅”已经换了好几个,可那并不重要,反正台下最热烈的掌声,最青睐的目光,都是只给她一人的。她喜欢自己的职业,再简陋的舞台,她也能光彩照人,也只有在舞台上,她觉得自己是被世界善意相待的。 冬天,她的演出场次会很频繁,隔两三天便有一场,而夏天,大概一个月顶多一场。 这些都是班主的意思,他姓冯,她刚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能用一枚绣花针取一个人,或者妖的性命。但现在,他是一个圆润敦实、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带领一个戏班子,走南闯北,赚回来的钱,一点血腥都不带。 认识班主之前,她跟着母亲生活,她家的院子离一座和尚庙很近,附近也没有多少邻居。 母亲喜欢唱戏,每天捧着一本发黄的《牡丹亭记全本》,反复地看,反复地唱。家中的小院里种满梅花,那是母亲唯一喜欢的花,她喜欢跟冬天有关的一切。每到夏天,母亲就足不出户,屋子里有一口大水缸,一入夏她就把水缸注满水,然后几乎不吃不喝地呆在里头,睡一整个夏天。 对父亲,她没有任何印象。这个男人自她记事起,就没有出现过。母女俩的生活很清苦,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母亲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来滋扰的狂蜂浪蝶倒是常常岀现。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瘦成杆子的男人,左脸上的痣还长着长毛,他常常躲在母亲去洗衣服的小路上对其动手动脚,被母亲斥责之后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竟还拿了几块糖来诱她,让她跟他回家做他女儿。母亲赶来时,气得直哆嗦。 那天,母亲让她自己先回家里,她跟那男人一道,往旁边的树林中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母亲独自回来,她有些害怕,想上去抱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觉得肩膀那儿很疼,好像被很烫的东西碰到似的,母亲的手,刚刚正碰到她的肩膀。 母亲在水缸里呆了整夜,第二天才像往常一样,给她梳头做饭。从那天之后,那个男人再没出现过。不光是他,所有对她们母女不怀好意的人,都渐渐没了踪迹。她问母亲,为何要住在和尚庙附近,他们每天都要敲钟,好吵啊。母亲摸着她的头说,这里安全。 安全吗?如果安全,他又怎么会出现? 那天在下雨,很大,院子里,母亲跟他对面而立,她站在他们中间,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你以为,和尚庙的香火气就能盖住你的踪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往下滑。 “起码,得了十年安稳。”母亲微笑。 “你应承过我不杀人。”他冷冷道,“你也应承过我,会善待师兄。”母亲沉默。 “十年前,红袖楼大火,百条人命。”他抬手,指向院外竹林方向,“十年后,那里又藏下数条冤魂。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你可以替他们报仇。”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不太听得懂这些对话,但她突然觉得母亲会离开她,她飞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他像被人刺了一刀,压抑的痛楚在眼底挣扎:“我曾说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可你一再破杀戒,终有一日会重归本相,届时自有别人来找你斩草除根。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他看着紧搂着母亲的她,叹息。 母亲蹲下来,抱着她,不哭不笑,许久之后,她对他说:“七天后你再来吧。我的生活,我自有打算。” 雨越来越大,把所有人与物的轮廓都模糊了。 七天之后,他如约而来。也是在这天清晨,她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留下来的,只有一本《牡丹亭记全本》。十岁的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抱着这本唱词,问他:“我娘会回来吧?” “如果她爱你,就不会再回来。”他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她跟她母亲很像,小小年纪,已是明媚动人。她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唱本上。 房间內的温度突然升高,离她最近的木凳突然腾一下燃烧起来,火焰来得无凭无据。他皱眉,拂袖生风,火焰骤灭。随后,他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盘腿坐好!”她惊慌,照做。冰凉刺骨的气流,从他的手掌流向她的天灵盖,她无法言语,不能动弹,灵魂像要被挤出去似的。 一切都结束在他吐出一口鲜血之后。她抚着心口,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她回头,愕然看着瞬间虚弱不堪的他,一缕新生的白发飘在鬓边。 “你叫夜书是吧。”他擦去唇边血迹,费力坐起来,调匀呼吸,“你爹丽敏知,神知堂的弟子,我的师兄。” 她怯怯道:“我不知我爹的名字。我没见过他。” “你当然没有见过他。”他苦笑,“十年前,一个叫红袖楼的地方失火,火烧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没有逃出来,包括你爹。而那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他顿了顿,在短暂的犹豫后,说,“那场火,因你娘而起。” 她茫然,惶惑,这些事,并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跟我走吧。”他起身,一缕白发垂在肩头,他拈起几根,自嘲地笑笑,“以后,咱们都得学着过寻常人的日子了。” 她是怕他的,但他跟那些来滋扰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猥琐,没有恶意。没有拒绝的立场跟勇气,她抹着眼泪站起来,抱着那本唱词,跟他走出了大门。 又是十年,她再没回去过那个和尚庙附近的家。 他组了一个戏班子,取名凤鸣班,从此天南海北讨生活。他说,你娘唱的牡丹亭,天下一绝,你虽比不了,但也勉强接近。 凤鸣班,丽夜书,在无数次粉墨登场后,渐渐广为人知。 在她真正长成一个大姑娘后,她才知道,神知堂是专门抓妖怪的地方。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已是班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娘是一只魃,你身上,流着一半妖血。” 她愣了许久,最后只是“哦”了一声。原来,妖就是她这个模样,但是,跟人又有什么区别? “魃,身藏异热,不善加控制,赤地千里,万物成灰。千年前,魃被龙族天界联手剿灭,只有极少数幸存下来,隐藏妖力匿于人群,甚至与人结为夫妻。随着时间流逝以及血统的混杂,魃的后代们也渐渐失去了祖先们强大的能力。但它们仍有‘怒火一起,百里成灰’的危险。”他看着她的脸,“你娘屡开杀戒,妖性渐浓,留在你身边,早晚害你尸骨无存。若她还保有一丝良善与理智,自当寻得极寒之地,了断残生。” 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唱本,指甲憋得通红:“我跟她一样对么……”她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是一只随时会烧死别人的妖怪?就像当年那张木凳……” “不一样。”他摇头,“你只有她一半妖力,当年我已用尽全部修行将之封印,虽不能根除,但只要你心境平和,夏热之时打坐调息少出门,冬雪之季多受些寒气护体,便与常人无异。这几年,你做得很好。” 她沉默半晌,忽然笑了:“难怪你夏天都不让我多登台。” 他笑:“万一你唱激动了,烧了戏台子可怎么好。” “你再也抓不了妖怪了,对不对?”她突然问,“这些年,你老了,胖了。” “不抓就不抓,当戏班班主更赚钱。”他笑笑,低头看了看发福的肚子,“没了飞檐走壁打打杀杀的能力,说胖就胖了。” “杀了我,杀了我娘,你本可以这样做。”她望着他。“你娘是我师兄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师侄,没有杀自家人的道理。”他坦白道。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今晚雪好大,我出去走走。”她起身告退,推开门,雪花打着旋儿挤进来,她回头,“班主,你喜欢我娘,对吧。” 他微愕。她笑笑,迎雪而出。 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优美的嗓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自己唱了多少遍牡丹亭,当了多少回杜丽娘。 也许,她是世间心态最好的一只妖怪?班主说了,只有心境平和,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寻常人。而她也明白了,为何母亲最爱梅花,最喜冬季,只有在这个季节,她们才能放开怀抱去跳去闹,去哭去笑,而不用担心情绪的激烈勾起妖火,伤及无辜。她们一直在被局限的命运里,寻找夹缝中的自由,与为数不多的幸福。 坐在颠巅的马车上,她不断将头伸出去看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院落,他们的戏班又要去别处了,可是,那只狐狸直到她离开,都没来同她告别,他的伤好了么?该不会死了吧? 第二章 【夜书】 7 这个冬天,走到了尾巴。 她在新的落脚点里整理着行李,窗外已敲过三更,桌上的香炉里细烟成线,清冷微甜的气味飘浮于室。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有人突在她身后亮了嗓子,吓得她慌忙回头。“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身白袍干净如雪,狐耳也化回了人耳,好一个羡煞世人的翩翩公子。 “你来啦?”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上下打量,“伤势可好了?” “已无大碍,休养一年半载,自当彻底康复。”他忽然朝她躬身作揖,“夜书姑娘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我也没有做什么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凳子道,“坐吧。你一定赶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吧。” 他坐下,笑笑:“我是一只狐妖,去哪里都容易。” “那些杀你的人追来了吗?”她担心道。 “他们一时半刻寻不到我。”他拍拍她的手,“放心。” “你的手还是这么冷。”她看着他细长的手指,“狐狸都是这样么?” “大约是动得太少,身子暖不起来吧。”他笑,“要不你教我唱戏,听说光是练身段都是极不容易的,没准唱上一出“牡丹亭”,我身子就暖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狐狸学唱戏……” “你教是不教啊。”他佯作生气状,“瞧不起我们狐狸么?” “不不,我教。”她赶紧点头,“不过我听你刚刚唱的那两句,也不比我们戏班的小生差啊。” 他有些得意:“那便是天分了。” “好吧,那你是唱旦角还是生角?”她打量他的脸孔,“你这模样,扮哪个都漂亮。” “你是杜丽娘,我自然是柳梦梅。”他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拖长了声音,“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她一甩衣袖,娇着一笑。暖黄的烛光下,两个秀美的人影投在墙上,声如天籁,才子佳人,一段牡丹亭记唱得有板有眼,如痴如醉,可惜没有观众,只有月色虫鸣,无声地欣赏这场难得的好戏。 天亮前,他要走,她问:“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梅梦柳。”他笑。 “你唬我。”她不悦,“一听就是随便编派的,人家叫柳梦梅,你就叫梅梦柳?” “不骗你。”他特别真诚地看着她,“因为我今天才有名字,以前那些人都只管叫我妖孽或者狐狸精。” 她想了想,说:“罢了罢了,梅梦柳就梅梦柳吧。” “你快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 “嗯,路上小心。” 自称梅梦柳的狐狸没有食言,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不论他们戏班去了哪里,他都会找到她,除了跟她学戏,也会将他曾遇到过的稀奇事讲给她听,有时还会带她飞到天上,落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玩耍。她喜欢跟他在一起,觉得平静的生活多了颜色,他说的每个笑话,给她摘来的每朵山花,都是宝贝。 梅花树下,青山深处,许多地方成了他们两人专属的戏台,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唱一辈子牡丹亭。但一切都很保密,他总是挑四下无人的时候找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这一天,是除夕。他带着她回到最初的那片梅林,雪很大,他背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行走,她摘了一枝红梅,摘下梅花来,恶作剧般插到他的发间。 “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好重。”他故意一个趔趄,把她摔到软软的积雪上。 她翻身坐起,抓把雪砸他:“我的腰只有一尺六!” “哈哈。”他躲开积雪,轻盈落到她身后,伸出双臂将她裹到怀里,“冷吗?” 她摇头:“我怕热不怕冷,越冷越好。” 一阵寒风吹过,殷红的花瓣从身后的梅树上飞下来,落到他们的头上,衣裳上。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不远处的木屋:“要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夜书……”他的声音有一丝黯淡,“兴许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了。休养两年,我已经快痊愈了。” 她心下一沉,却强迫自己微笑:“伤好了是好事,你还是会来看我的吧?” “我是妖,我们不一样。”他的下巴停在她的头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这样安心地抱你,不用担心背后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把想杀死我的刀。” “我们不一样?”她咬紧嘴唇,最终还是脱口而出,“我们一样!”他转头看她,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娘是一只魃。”她深吸了口气,“我身上,流着一半妖怪的血。班主牺牲修行封印了我的妖力,所以你才以为我是个真正的人。” 他诧异地松开手:“你是……魃?”她转身,看着他愕然的脸,笑:“你总说我的手为何那么热,魃就是这样的妖怪啊,最擅长制造高温干旱与千里赤地。” 寒风卷起雪花,打在他们的身上。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你一定有过一段很不易的日子。”她笑着摇头:“虽然没见过我爹,但我娘待我很好,她不在之后,班主待我也很好。” “你爹娘都不在了?”他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听说,我爹是神知堂的门徒,以抓妖杀妖为己任。但他遇到我娘。”她笑笑,“世间相爱的故事都大同小异,背叛的原因也大同小异。因为我娘,我爹被废了修行逐出神知堂。也许柴米油盐的生活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最初的激情与新鲜过去后,他渐渐厌倦,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从那些女人的逢迎里寻找满足与尊严。那天,那间红袖楼突然着了大火,百条人命,无一幸免。”他皱眉:“是你娘……” 她点头:“她只是被反复的绝望击垮了。我爹的师弟,也就是后来的班主,他本可以杀掉我娘,但他没有,只是要她承诺,今后都不得再犯杀戒。那时,我娘已经怀孕了。” 她断断续续将之后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 风雪渐渐止住,地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层,他们坐在雪地上,四周只有梅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你怕我了么?”她打破沉默,“他们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怪。”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她忍着,利索地站起来:“好的。” 一根残枝落在地上,她不小心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这声音好刺耳,一直钻到了心里。 她第一次觉得冷。 第二章 【夜书】 8 除夕过去了整整半个月,新春伊始,万物复苏,可他再没来看过她。除了登台,她整天留在房间里,抱着那本翻旧了的唱本,把心事都说给它听,如今,也只有它是唯一长伴身边的朋友了。 “你看,他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她自言自语,渐渐泪流满面,“他怕我……不会再来见我。”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哽咽着唱,最后整个脸埋到自己的臂弯里,呜呜地哭。 也只有登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只是常常恍惚着把跟自己对戏的小生看成他。 那天清晨,她突然从床上坐起,脑中只得一个念头——她要去他们相遇的那个院子,她要把那片梅林找出来,她想见他,哪怕就一面,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想他好好跟自己道个别。她悄悄走出房间,直奔后门,连她最要紧的唱本都没有带上。 飘着薄雾的清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衣衫单薄的她跳出去,却冷不丁被三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就是她了。”有人冷冷地说。 薄雾突然厚重起来,盖住了天与地,以及身在其中的一切…… “嘿!吃饭了!”肩膀上,有人拍我。 我猛然惊醒,敖炽拿着一个烧饼在我眼前晃动。 “怎么热成这样?”他见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赶紧替我擦去,“没事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的右手,两张戏票,还紧紧攥着。我一把抓住敖炽的手,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噩梦?”敖炽松了口气,“可怜的,一定是太担心我手上的伤了吧?皮外伤而已。” “谁担心你啊!”我白他一眼,“我梦见丽夜书了。”说着,我把戏票举起来:“这戏票有问题,有人在上头作了法,引我入梦。” 敖炽看出我不是在开玩笑,拿过戏票上下翻看,问:“究竟梦到什么了?” 我将梦中所见所知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 听罢,敖炽冷笑:“这妖怪倒还坦白,连你的人都没看到,就抢着把她的老底都交了。这也好,省得我们麻烦了,直接去绕梁园抓人吧。”说着他又摇摇头,“不过说不定是陷阱,欲擒故纵,还是不能大意。” “如果梦里的一切是真的,那么我们要对付的魃,已经不是传说中最凶恶的妖怪了,她母亲的血统已经不纯了,到她这儿还只有一半妖血,最后还被封印了。论实力,她根本不是你我的对手。”我略一思索,“昨夜大火,只怕是有事情让她情猪激动,才动了妖火,连累隔壁邻居。她既来找我,只怕是真的有求于我。” “也是。如果她真是一只纯粹的魃,昨夜咱们就不可能救回那个孩子,那场火也不可能只烧掉区区一间宅子。”敖炽想了想,“别瞎想了,反正人家戏票都送来了,咱们大大方方赴约就行。” 一场牡丹亭,咱们是非看不可了。 第二章 【夜书】 9 三天后,夜。绕梁园外,来听戏的粉丝们老早排起了长队,鱼贯而入。凤鸣班的人气确实高得离谱。 整个绕梁园的布置很简单,正中间一方搭建完好的戏台子,四周散布着大小均一的房间,整整齐齐摆在戏台前的数排长凳上,座无虚席,伴着锣声鼓点,丝竹器乐,戏台上已然造出另一个光彩照人的世界。 我跟敖炽坐在最后,无数惊艳与崇拜的目光都投到了舞台上那个长袖如云,顾酚生辉的女人身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就是她,哪怕脸上浓墨重彩,我也确定她就是我梦中见到的丽夜书。她行云流水地演着她的杜丽娘,台下随时都有热烈的叫好声。 可是,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精彩的表演,而是作为布景的一片梅树,他们倒也花心思,都不是用一幅画来当背景,而是用了真实的梅树,也许大多数人会以为那只是手工制成的模型,但在我眼里不是,从树到花,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每一朵都鲜活得像是刚刚盛开,红得刺眼,现在可是近五月的天气。 我低声对敖炽道:“梅树有问题。” 他皱眉,闭上眼,提起灵力,伸出右掌往双眼前一抹,再睁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去,全是狐狸!” 戏台上,她继续顾盼生姿地唱着,可身后的七八株梅树实际上只是七八根枯枝,但每一根都插在一只半死不活的狐狸身上,这些狐狸,有白有黄,有大有小,被妖术困住,不得不拿自己的血肉去供养枯枝,继而造成梅树茁壮,红梅盛开的假象。 “这是虐畜啊!”敖炽啧啧道,“女人的恨意太可怕了,被一只狐狸甩了,就残害它的同类泄愤!” 我没说话。一场牡丹亭唱毕,她落落大方地领着众同僚上台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戏终人散,众人忙着收拾道具。 “大师姐,这些假梅树还是就放这里么?”一个后生问道。 她回头,轻笑:“就放此处。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走!”我拖着敖炽往后台去。 看来她早已吩咐下去,我们一亮身份,立刻就有人将我们带到园子里最僻静的一处房间前,说这是大师姐专属的妆室。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挂满精美的头面与戏服,灯火明亮,她端坐妆台前,细细卸妆。妆台上摆满胭脂水粉,颜料画笔,椭圆的镜面里,慢慢露出一个正常的美人。 “地方狭小,两位凑合坐坐。”她目不斜视。 “不必了。”我笑笑,“你煞费心思送来戏票,如今我梦也做了,戏也看了,夜书姑娘有话就直说吧。我不停童叟无欺,只要你给得起钱,我就找得回你要的东西。” “老板娘果然心直口快。”她擦去脸上最后一点残妆,“难怪还没到东坊,就已经听到有人夸你的不停。我想让你替我找一个人。” “梅梦柳?”我干脆地替她说出了这个名字。 “对。”她笑,“我平日里不爱说话,又怕你们管我打听来龙去脉,索性把要说的一切都封在戏票上,一场长梦,犹胜千言万语。” “他一直没回来?”我问。 “呵呵,许是怕我像我娘那样,因为一件不能原谅的事,便要他灰飞烟灭吧。”她冷笑,“毕竟,我是一只魃。” “隔壁的宅子是你烧的?”敖炽质问。 ”一时气愤,无心之失。”她轻描淡写。 “无心之失?”我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去摸她的脸,“这么俊的脸,干这么危险的事,很不好。” 她推开我的手:“老板娘言重了,不是没死人么。” 我笑着搓了搓手指:“真出人命就晚了。” “你究竟做不做我的生意?”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只要能把梅梦柳找回来,多少酬金都不成问题。” “找回来你想干嘛呢?跟他再唱一出牡丹亭?”我冷笑,“还是跟台上那些狐狸一样,拿他来当种树的土?” 她脸色微变:“你看见了?” “既是替人找东西的,眼神自然得好点。”我收起笑,“在我考虑要不要接你这笔生意之前,咱们还是先谈谈那些狐狸,以及你‘放火’的原因吧。” “抱歉,我可没心思跟你们谈这些。”她拂袖道,“既不想赚我的酬金,二位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想赚。”我耸耸肩,“但我的习惯是,赚钱也得赚明白钱。今天不把我想知道的弄明白,我们是不会回去的。” “无礼!”她红颜大怒。腾一声响,离我最近的圆凳突然烧起来,房间里的温度也骤然上升 “滚出去!”她怒吼。 “是你千方百计请我们来,如今又让我们滚?无礼的是你吧?”敖炽把我拨到身后,“爷玩火的时候,你娘都还没出生哪。”说罢,他手指轻动,微光射出,她拖在地上的裙摆顿时燃起火苗,吓得她脸色大变,慌忙用脚踩灭。 “还以为你胆子多大,一点点火苗也吓成这样。”敖炽讥笑。 “你们……”她大概是后悔找我们做生意了,猛然起身,双手握拳,大呵一声。 轰!整个房间都烧起来,可是,火焰却始终烧不到我身边,准确说,是烧不到敖炽身边,一层淡蓝光华在他身上跳跃,将火焰隔离到一米开外。 她大吃一惊:“你们究竟是何人?” 敖炽不理她,问我:“就地弄死还是留活口吊打?” 不等我回话,火海中突然窜出一阵怪风,一道黑影闪电般冲出来,拽住丽夜书的手臂,飞快冲出火海。 跟我这种老妖怪比速度,并不明智。我化身为光,嗖一下追了出去。敖炽一挥手,先熄了房内大火,旋即也紧跟出来。夜空下,一绿一紫两道光,紧追着前方一阵混沌的怪风。 第二章 【夜书】 10 “减减肥,也许你能飞得快一些。”敖炽讥诮着,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 我们一直向北,追到这座孤立于水的小岛上,准确说,是被追的人体力不支,掉到了这里。 孤岛很小,来回顶多二十米的距离,岛上除了一座坟,什么都没有,淙淙水声时缓时急,发出古怪的调子,像哑巴在努力学说话,无端端的压抑。 满脸大汗的冯班主,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左手仍死死拽住丽夜书,并努力挪动身子,把她护在后头。大概是这一下跌重了,丽夜书还有些发蒙,微张着嘴,神情茫然,像条缺氧的鱼。 “当年你的修为一定不低,哪怕散尽修行,如今也还能御风而行。”我真诚地称赞班主,“可惜了,若不是为了她,说不定你能成一代宗师,斩妖除魔。” 冯班主笑道:“一代宗师不过是句玩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是正经。”他看向我们,“难怪火灾那晚我觉着园外有奇异的气脉,想必二位那时就来过了?” “我家离失火现场不远。班主既能察觉出我二人与众不同,那么对你当家花旦的所作所为也是了如指掌吧。”我的目光瞬间犀利,投向他拼命维护的女人。 “你挡着我做什么?”回过神来的丽夜书猛地推开他,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我:“我好心给你们生意做,不帮手就算了,还要对我无礼!简直跟梅梦柳一样狼心狗肺!” 极致的愤怒,化成了在她双手间燃烧的火球。 “夜书!不要胡来!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他扑上去阻止,却被她一脚踹开。 嘭!巨大的火球气势汹汹地朝我跟敖炽咬过来。 嗤——火球停在离敖炽不到半尺的地方,化成了一道轻飘飘的蒸汽,对面,敖炽只是竖起手掌,做了个“禁止靠近”的姿势。 “你……”她一直在低估我们的实力,情急之下,火焰竟从她全身各处冒出来,聚在空中形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敖炽冷笑,手指一勾,呵了声:“去!” 岸边的水面顿时绞出一根水柱,以迅雷之势卷过来,将她泼个透心凉晶晶亮。没时间再跟她闹下去了,我化出一根绳索,将她绑得严严实实。 “二位手下留情!”冯班主见状,扑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她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坏,她只是……” “还不够坏?房子都给人烧了好吗?”敖炽怒道,“要不是我去得及时,那孩子能活下来?” 他难受地摇头:“她也是无心的。” 我冷冷道:“无心?你身为修道之人,虽修行已失,但眼见她以妖术残害生灵却不加阻止,也是无心?” 他长叹一口气,咬牙走到仍对我们骂骂咧咧的丽夜书身边,突然一耳光打下去:“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话音未落,他将她拎起来,疯了似的拖到那座坟包前,将她用力摁在墓碑前,大声道:“你看清楚!你再给我看清楚!看清楚这里埋的人是谁!” 她仇恨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目光移到墓碑上——丽夜书梅梦柳之墓。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我们也看到了。 第二章 【夜书】 11 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她被一桶凉水泼醒。看不清面目的三个男人,在模糊的视线中鬼魅般晃动。 是强盗?她的心砰砰跳。 “你把那只白狐狸藏到哪里了?”有人恶狠狠地问。她愣了愣:“什么白狐狸?” 一记耳光打下来:“还装傻?你身上可明明白白染着那狐狸精的味儿!我们寻了好久才寻到你!快说!” 这就是他说过的恶人了吧,要将他开膛破肚的家伙。她突然庆幸他没有再来找过她,不然被绑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她了。 “我只见过白猫,不曾见过白狐狸。”她轻轻说。 又是一记耳光与各种辱骂。 黑暗里,有光闪过,她只觉得左臂一热,继而便是钻心的疼。一个人晃着他手里的短刀,冷冷道:“不说也行,今天只在你手臂割一刀,明天割两刀,后天再不说……”冰凉的刀刃抵在她的脸颊上,“听说你是个唱花旦的,要是没了这张脸,还能唱么?” 冷汗从她的背脊渗出来。 三人离开了房间,没有给她松绑,也没有给她吃喝。她从来是不怕冷的,但这个晚上特别冷,她甚至有些发抖。 忽然,有人轻轻捧起她的脸,喊她的名字。她睁眼,久未谋面的他,好端端地在眼前,只是眼睛很红,像哭过一场。身边也不再是那间阴暗的屋子,而是那片她做梦都想回去的梅林,想不到都春天了,这里的积雪还在,枝头红梅依然盛开。 “你快走!”她猛地推开他,“那些要杀你的人找来了!我没有跟他们说你在哪儿!你快走啊!”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他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她的脑子突然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对啊,他在哪儿?她好像从未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他就在她身边,在那个破落的后门背后,在那片落雪红梅的世界里。可是,她竟说不出他究竟在哪里,他的出现与离开都像梦一样不经意。 “你不是在那扇门后么……”她喃喃。 他怔怔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孔:“夜书,我藏在你的梦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梦呓般重复:“梦里?” “这是我最擅长的法术,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握住她的手,神情里有一丝歉意,“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是说,你与我的每一场相见,我们唱过的每一段戏文,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梦?”她突然受到了惊吓,抽回手,“怎么可能……怎么会……”他忽然笑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不也是在梦中相识的么。梦境与现实,有时并没有界限。” “所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咬紧嘴唇,“你知道我在找你,但你不想见我。你怕我。” 他不作声,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化成一滴水。 “我从不相信人类。”他缓缓道,“我躲藏,是为了活命,我修炼,也是为了活命。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击败所有想杀我的人。术士们想要我的内丹,妇人们想要我同类的皮毛,我从一场又一场的追捕中活下来。我救过一个女子,可她最后却只是带来一群拿着火把与利器的村民。” “你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她忽然笑出来,“可惜我连人都不是。” “我只是以为,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蠢。”他笑,“没有人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带一个陌生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何况还是一只陌生的狐狸。” “班主也说过,我并不太聪明。”她收起笑容,却不看他,说,“你走吧。他们抓住了我,早晚会发现你。”说着,她突然抬头:“他们会找到你么? “若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也许会在你睡着后来找我吧。”他笑,“不过不用担心,就算他们找来,也未必能打得过我,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嘴里喃喃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词句。 “夜书,告诉他们我在哪里。”他轻轻摁住她的肩膀,“你要是有事,你们戏班就唱不下去了,你的班主一定会恨死我。” 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何你还要留下来?”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这个法术有时间限制,我还得再过三天才能离开你。” “哦……”她点点头,“那你走了以后,好好修炼,早些当上一只很厉害的狐狸精。” “夜书……”他皱起眉头。 “再陪我唱一回牡丹亭吧,如果你为利用了我而感到抱歉的话。”她仰起脸,露出只在见到他时才会露出的快乐的笑,“可我从不知道,我的梦会这么好。” 寒风卷过,落雪红梅交缠成一幅天然的幕布,戏台之下没有观众,只有她与他,云袖轻舒,形影不离。 一桶凉水泼下来,世界分崩离析。 “居然还睡过去了!”有人在骂,“大哥,我看这小妞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的。” “干脆划花她的脸吧!” “还是给她点时间吧,这么好一张脸,毁了就太可惜了。”领头的人不怀好意地笑,拧住她的下巴,“再给你三天,再不说,我让你比死还难受。” 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这些人一眼。 这几个人,活得比妖怪还可怕。 这样的三天,长过了三年。。 没有人给她吃喝,手臂上的伤口沾了水,比新割的时候还疼,一条乌黑的铁链深深勒进她的身体,深得快要触到骨头,稍微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她累,渴,很想睡觉。但是,每一听到房间外来回的脚步,她就命令自己睁开眼。可是眼皮还是越来越重,也许快要昏迷了吧,可是昏迷时也会做梦吧…… 她开始哼戏文,回想在凤鸣班度过的每一天,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只要能阻止她的思维模糊下去,她就拼命去想,拼命不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 可还是不行,最后,被反绑着的她动了动手指,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活动的部分。于是,每当想睡的时候,她便用尖尖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指尖,很用力。 渐渐地,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空气的湿冷,难捱的饥饿,只是睁大了眼睛,机械性地掐着手指,用血肉模糊的疼痛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凊醒。 第三天还没到,房门被人撞开了。 班主提着刀,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铁链被他斩断,他背着摇摇欲坠的她朝外头冲。 三个敌人虽受了伤,却仍然像三头狼,拿着各自的武器追上来。他既要拿刀去挡,又要护住背后的她,随着几道凌厉的气流,他的身上又多了好几道深深的伤口。他显然没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最后,她看见领头的那个坏人,手中举着一根尖锐的降魔杵,朝他的天灵盖刺下来。不不,班主是不能死的,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滚开!”她尖叫,血液像沸水一样在身躯中翻滚,一道熊熊火焰从她心口冲了出去,转眼将三人裹进火海。他们尖叫,在地上扭动,像三条丑陋不堪的虫子。 她喘着粗气,身体像一块发热的炭。班主背着她在夜色下飞奔,她从不知班主还残留着御风而行的本事。很快,他带着她落到一片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烫,他束手无策地抱着她,反复嗔怪:“怎的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这十年来我一直要你心境平和,如今你这样,我……” “班主,眼看你都要被人杀掉了,我还能心境平和,那我就真是个怪物了。”她虚弱地笑出来,“我觉得我好像快融化了。” “你的本能强行催动被封印妖力,而你的身躯并不足以支撑这股突然爆发的力量。所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要被自己烧死了么?”她平静地问,“我能感觉到那股看不见的火焰,在我身体里乱跑。” “不不,我会想办法!”他用力摇头,“夜书,你撑着一点,乌川尽头有映骨冰峰,是极寒之地,我们去那里,一定能压制住你体内的妖力。” “我可能去不了了,班主,我的身子越来越轻了。”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红,抓住他的手也开始冒出缕缕青烟,她赶紧松开手,竟还玩笑道,“可惜了,你该拿两个地瓜让我握在手里,很快就熟了。” “夜书!”他红了眼睛,心脏难受得要裂开。 “再去找一个杜丽娘吧。”她让自己躺平,仰头看着夜空,“班主,你一直知道他住在我的梦里吧? 他点头:“我第一次在后门前叫醒你时,便觉察到有妖物躲到了你的梦里。而你连你刚刚是睡着了这件事都浑然不知。” 为何没有替我赶走他?”她笑,“是怕我伤心?” “是法力不足。”他皱眉,“如今的我,连那三个混账东西都敌不过。除了残留的感知力与御风飞行,再无别的本事。不然,我也不会用了两天才找到你。” “以后,别再这么不要命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慢,“班主,不是所有妖怪都是坏的吧……” “当然不是。”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烫得他发疼。“我娘还活着么……”她连甩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摇头。 “她回来,你跟她说,那本唱词,我保护得很好,一页都没少……”她的眼神里透出莫名的喜悦,“班主,死了就跟睡着一样吧,也会做梦,梦里有落雪,有红梅,还有会唱戏的狐狸……” “别睡,夜书你继续跟我说话!”他硬是憋住眼泪,大声喊她的名字。 突然,炽热闪亮的火焰从她的每一寸身体里轰然而出,足足烧起几米高,他被气浪冲开,重重跌落在数米开外的地方。火焰里,忽然浮出一股白气,飘忽的形状像一只狐狸。 “狐妖?”他吃了一惊,“为何你还不离开?你可知若夜书死去,你便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早就放弃离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若我是被外力抓出去,她尚可平安。一旦我主动离开她的身体,她就会魂魄俱散,当场殒命。这是藏梦之术的后果。不然,哪里轮到那三个畜生造次!” 他愣住。 “她不是第一个为我提供梦境的人,但是,从前我都走得轻松潇洒,我是妖,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声音冷笑,“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可我比她凶恶多了。” “你……”他攥紧拳头。那声音突然笑起来:“纵然凶恶如我,到底也遇到了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许,我并没有你们人类想象的那么坏?” “你这又何苦!” “她一个人如何唱牡丹亭,总得有个伴儿不是。”声音又笑,“你改行是对的,你不够狠毒。” 他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势,与身形已经虚化的夜书,咬牙道:“你没有时间了,火焰一灭,夜书就会消失。” “我对时间并没有眷恋。因为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我用来躲避追杀。”声音里钻出一股悲凉,“你们都说妖物穷凶极恶,得而诛之,可真正践踏性命的,也许并不是我们。”话音未落,最后一簇火焰,熄在风中。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一片焦土,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土在手里,很窝囊地哭出了声。他挖了一个坑,将焦土埋进去,慢慢地,垒出一座新坟。 回到凤鸣班,已是数日后的深夜。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地去了她的房间。一切如故,《牡丹亭记全本》默默躺在窗口前的桌子上。 他把它抱在心口,从母亲到女儿,人世间匆匆一遭,到最后只留下这泛黄的本子。 她等了一生,也没能等回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柳梦梅”,她的女儿,算不算是圆了这场梦?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抱着本子在油灯下坐了一夜,说了一夜,关于自己的没用,关于夜书的死去,关于狐狸的愚蠢,好像怀里的不是纸做的玩意儿,而是两个他一辈子都找不回来的灵魂。 翌日,鸡啼三遍。他从昏迷般的睡眠中醒来,怀中的纸册不知去向,床上,却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丽夜书,眉目如故,笑颜如花。 “我确曾听闻,一些家传的物件,只因跟在主人身边久了,又得主人真心喜爱,沾染了生灵之气,便有妖化的可能。”听罢冯班主的故事,我看着他旁边的“丽夜书”,“一本唱词,竟能化身得如此完美,也是少见了。刚刚我摸她的脸,便知她不是魃,她的体温太凉了。” “我一直认为,是夜书的死讯刺激了它。”冯班主叹息,“那晚后,它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夜书,它跟在夜书身边多年,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她唱戏的天分,它都能复制得天衣无缝。可是,它对夜书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天她独自出门去找那只狐狸,之后,它就一直认定夜书的死,是因为找不到那只狐狸,是那只狐狸辜负了夜书。所以它一直在找,三年,它‘扮演’了三年的夜书,却始终找不到那只狐狸。所以它抓了那些狐狸,用它的方式泄愤。” “你就听之任之?”敖炽责问。 “它的妖力,比我强。”他无奈地摇头,“何况我有私心,凤鸣班需要丽夜书,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只要它开心,我也只能随它去。虽然我一次次告诉它,那只狐理并没有辜负夜书,但它第二天就会忘记,依然坚持自己的想象与判断。”他顿了顿,脸色越发沉重,“几个月前,我发现它不但能模仿夜书的模样与嗓门,竟连魃的妖性也模仿起来,凡是它停留的地方,气温就会升高,一旦它生气,身边的东西就会被妖火烧毁,一开始只是些小物件,但那天,我要它收敛心性,勿伤无辜,或许语气重了些,它便怒火大起……唉,幸好只是烧了房子,没有殃及生灵。” “跟着主人久了,死物也会有感情。”我看着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着“你是夜书我是谁”的她,“只可惜性情太偏执。” 我蹲下来勾起她的下巴:“你弄错了你该找的人。” 她瞪着我:“我要找梅梦柳!我要找那只狐狸!” 我笑:“你真的是你以为的那个自己吗?” “我是丽夜书!”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服气,“我就是丽夜书!” 我摇摇头举起右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默默念了一段咒语。彩光流过,掌下的她身形骤缩,直至化作一本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于封面上清晰可见。 冯班主看得呆了去:“你……你竟有将妖物打回原形的能力?” “快别提了。”我抱起这本册子,开始捶心口,“作孽哟,钱还没收,我就把我的客人弄死了!” 敖炽赶紧把我拉起来:“快别丢脸了!别忘了还有天衣侯那个土豪,这本册子可值五百两黄金!”我这才稍微平复下来,把这本册子紧紧搂在怀里:“对哦。” “你们究竟是何来历?”他盯着我们,“你们身上明明有非人类的气脉。” “你还是多想想怎么把你的戏班子搞好吧。”敖炽白了他一眼,“我们俩是不停的男女主人,如果以后你丢了假牙,欢迎来找我们。” 冯班主哑然。 我走到那座孤坟前,挖了一个小坑,把这本唱词放了进去。 “你干吗?!”敖炽跳过来,“五百两黄金啊!” 没有它,我照样有本事把金子收过来。”我头也不抬地埋着土,“它应该跟他们在一起。” 敖炽嘟囊几句,也不再反对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水声淙淙,夜风阵阵,我总觉得有人在唱,一男一女,情深款款。 第二章 【夜书】 尾 那晚发生的事冯班主请我们保密,我没有收他的封口费。戏台上的狐狸敖炽全部救了下来,装进袋子带到深山放了,他说那些狐狸不讲卫生,放屁特别臭。 凤鸣班在东坊剩下的演出全部取消,冯班主带着他的人马趁夜离开了,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许多人为错过了丽夜书的表演捶胸顿足,包括那三位忠粉公子,听说气得病倒了。 炎热的天气恢复了正常,初夏的凉风在我们的院子里来回。我跟敖炽坐在院子里喝绿豆汤,未知跟浆糊在池塘里跟阿灯玩水。我在计划明天几时去天衣侯府找土豪拿金子,敖炽则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牡丹亭记》唱词,看得呵欠连天。 “山猪吃不了细糠,你这样的糙汉哪里是赏戏的材料。”我把那本唱词抢下来,“啧啧,怎么全是绿豆汤在上头!”敖炽躺到躺椅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看着风轻云淡的天空,忽然说:“你知道最惹我发脾气的是哪种人么?” “喜欢我的!” 他朝我翻了个白眼:“是随意杜撰他人的家伙。一如当年的子淼跟你,在完全不认识我的时候便认定我是草菅人命的孽龙。” 我被绿豆汤呛了一口:“后来不是给你平反了吗!” “因为是龙,所以被杜撰出无所不能与神匹敌的荣光,因为是妖,所以被杜撰出皆是凶邪的面孔,因为记忆里最后一个背影,所以杜撰出负心郎的故事。”敖炽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喜欢杜撰的家伙,都应该拖到孤岛上去埋了,很讨厌。” 我耸耸肩:“那座岛可埋不下那么多人。”甘甜爽口的绿豆汤被我一扫而光,我砸砸嘴,“只要不停还在,杜撰就无法击败真相。” 敖炽听了,嘿嘿一笑:“再来一碗绿豆汤!” “没有了……” “你把一桶绿豆汤喝光了?” “嗯。” 你是猪啊! “你再说一次!” 初夏的傍晚,不停的院子里又热闹得鸡飞狗跳起来。 第三章【幽帝】楔子 幽帝,由乌云沐赤雷而生,落地生根,非妖物,反得仙灵之气。得其允许入内者,可避天动,效用等同长生引。然幽帝一生只可挡九次天劫,数满则亡。此物难说成因,只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缘得其庇护之妖物,当珍惜今后,慈悲生灵。 第三章【幽帝】1 女人在收拾好的行囊上打了最后一个结,这个结她打得很慢,仿佛想打一辈子。 男人站在窗前,焦急与期待在脸上交替而现,月光透过窗户纸,贴在上头的红囍字还像新的一样。 “我们成亲还不满一月……”女人声音很小。 男人好像根本没听到,只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问:“收拾好了么?” 女人低头,不说话,细白的手指在包袱上揉来揉去。男人回头,不解地看她:“我问你收拾好了么?” 她把鼓鼓的行囊抱在膝盖上,舍不得交出去。 “嘱你准备的黄酒与干肉都放进去了没有?”他的注意力里完全没有这个女人的存在,见她沉默不语,他走过去,伸手抓住行囊。 “都……妥当了。”女人也抓住行囊,紧紧地,很怕被他夺走似的。 当男人感受到从行囊上传来的阻力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什么,把散出的心思收回来放在眼前的妻子身上,蹲下来,轻抚着妻子的脸:“你不是答应了的么?” 她垂着头:“我不想答应,我后悔了。” “阿藤……”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着想,娘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不会放弃任何救治她的机会。” 她抬头,杏核大眼里满是不安与悲伤:“乌川尽头是禁地,没有人知道那里是怎样的,大家都说没有人能活着从那儿回来!” “不是说过么,我并非去乌川尽头,只是去鬼针岛。”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向往,“罗武他们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断不会错的。有他们作伴同行,阿藤你大可放心,罗武可是有功夫的。” “此人终日醉心于玄术丹药,病了也不肯去见大夫,委实让人无法放心。”她柳眉微皱,“你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心思,当真相信那个吉凶未卜的地方藏着让凡人成仙的法子?这样的故事,连小孩子都不信……” 他突然生气了,一把拽过行囊,用行动打断了她。 她被拉了个趔趄,差点从床沿上摔下来。 “我意已决。”他站起身,绝决得像个陌生人。 眼泪终是流了出来,她还是坐在床沿上,红着眼睛望着将尽的烛火,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只一句:“你走吧。” 咚咚咚!有人敲门,喊着他的名字。他将沉重的行囊挎到肩上,连一个回头都没有,决然走出房间。 烛火燃尽,女人的脸隐入黑暗。 没有月色只有黑云的夜晚,有人满怀欣喜奔向远方,有人独守空房彻夜不眠。 白华管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窗户上的囍字被揭了下来,她靠在冰凉的窗口,梦吃般低吟。 第三章【幽帝】2 “你要我替你找铁果?”一大早的,我盯着眼前这个身高不超过一米,还是个驼背的老头,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传说中一千年都未必开一次花,一万年都未必结一次果的铁果?” 老头点头。 “你拿那东西干啥?”敖炽一边砸核桃一边瞪他,“又不能吃又不好玩,人家找这玩意儿是拿来炼兵器的,你这把岁数,风都能吹倒,还想玩暴力?” 的同类们 老头沧桑的老脸被他说得通红,攥在手里的我家的名片被揉成了另一张老脸,但态度依然很坚决:“我要找铁果!你们不是专门替人找东西的店么?” “大爷,你大概弄错了一点点。”我喝了一口茶,“我们不停只替人寻找遗失物,并非赏金猎人,不是你让连我们去找什么我们就去找什么。这铁果,是传说中只生活于地底深处的铁骨兽的食物,数量稀少,生长环境隐蔽且恶劣,只有铁骨兽能寻到,许多人莫说见过这种植物,连铁骨兽都不知什么模样,所以,这肯定不是大爷您的遗失物吧。” 被我这么一说,老头的驼背更弯了,看起来像只快死的虾。 “我若得了铁果,纵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它离我而去。”老头的嘴唇颤抖着,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咚咚咚地朝我们磕头,“求二位帮老朽这个忙!此恩此德必当铭刻于心,今后必为两位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别别!”敖炽赶紧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就你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还为我们鞍前马后?你一不小心嗝屁了我们还得替你办后事呢!” 老头的小短腿在空中乱踢着,大声争辩道:“我烧了一辈子的饭!我烧的饭煮的菜都是一等一的美味,从不会烧焦!” 话音未落,在门外晒被子的胖三斤扯起噪子喊了一声:“大爷,这技能我也有!您换一个呗!” “我……”老头的脸都憋到发紫了,最终颓然地垂下头,“我不会别的了。” 敖炽把他放回地上,说:“都这把年纪了,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回去享享天伦之乐是正经。走吧。” 老头摇头:“没有天伦之乐,我一个人,一条命。” 我放下茶杯,问他:“你究竟找铁果来干什么?”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隆隆雷声,初夏五月,最近总是打雷。老头突然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嚅嗫道:“我……我就是急需它,我有一种病,只有它能治好。” 啪!我重重扣下茶杯的盖子,厉声道:“你这妖怪,还不说实话!” 老头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摆手否认:“不不不,我不是妖怪,你弄错了!” 敖炽叹了口气,蹲下来敲了敲这个惊慌失措的家伙:“亲,你现形了自己都不知道吗?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吓……” 敖炽的手指敲出了几声闷闷的金属声,驼背老头不知去向,我们面前只有一口铁锅,没错,就是百姓家中最常见的那种炒菜的铁锅,唯一的区别是它比它的同类们多长出了一对人类的手脚,“啊?!”它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一阵惊叫,居然就这样抱着头飞快地跑了出去,一口撒腿就跑的铁锅,场面真是又诡异又滑稽。 敖炽望着它迅速消失的背影,喷喷道:“这年月,连一口锅都能修成人形了……” “妖怪无处不在,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打个呵欠,“这家伙看起来老,其实修为尚浅,被人一吓就露原形。不过我好奇它找铁果干吗,那玩意儿只在铸造兵器时有用处,它不过是一口锅,看起来毫无武力值…… 轰!突然又是一声炸雷,声音之大,把我都惊了一惊。其实窗外的天气并不是太糟糕,有几朵乌云,但微不足道,雷声虽不断,却并不见落雨。最近的天气好像一直是这样。我走到窗前,抬头看天:“你觉不觉得这雷声不正常?” 敖炽走到我身边,举目远眺,又一声炸雷在天际间劈开,隐隐伴有几道闪电。 “赤雷?!”我跟敖炽异口同声道。 我长长吁了口气,说:“不知是哪些妖怪要过天劫了,难怪最近总见小妖异动。你看咱们院子里那条会骂脏话的蛇都躲起来了。” 我跟敖炽眼中的“赤雷”,人类是看不见的,那种近乎血色的“红”,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气,一旦天起旱雷,闪电之中又见此红气,基本就可断定为“天劫”——世间每个妖怪一生中总要遇到一次的“命坎”,躲得过捱得住,你的身份才算是得到了“认可”,可以有资格继续活下去。通常修炼五百年以上的妖物才有过天劫的一日,许多小妖怪甚至都等不到老天出手的那天,便因为各种原因夭折。我将“天劫”视为一只妖怪的期末考试,跨过去,你就是一只合格的大妖怪,有能力走到足够强大的前方,跨不过去,便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如果你们还记得梁宇栋,便该知道这是 一个对妖怪严格到残酷的世界,哪怕是修行千年的银杏树,不管内里有多少悲天悯人的曲折,拿不到长生引,跨不过天劫,也只有一个结果。 敖炽皱眉:“难道是那口锅要过天劫,铁果是它的长生引,所以必须找到?”他马上又摇头,“那口看起来很没用的锅怎么看都不像超过五百年修行的样子,该不会只是个神经病吧?” 我白他一眼:“五百年很长?对一棵树来说,五百年可能只够它拥有独立而清醒的意识,对一只狐狸来说,五百年可能仅仅只够它变成一个女子,当然,也有一些妖怪,可能只要修炼一百年就能呼风唤雨。每只妖怪都有个体差异,时间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如果那口锅真要过天劫,我们不帮它,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敖炽挑眉,“你不是一贯悲天悯人么?” “它都跑了,我怎么帮?”我叹气,“即便我们帮它去找铁果,也未必能保证一定找到,铁骨兽可不是街边的猫狗,你想见就能见。就算找到,也未必能赶上最后的期限。过不过得去,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花草簌簌作响,天上的云朵也跑得快起来,雷声是暂时止住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过天劫。”敖炽看着天空,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我愣了愣。对,我在这世上何止存活了千万年,但从没有动过一次与“天劫”有关的感受。据说,每只妖怪在过天劫之前,身体自然就会意识到这件事,甚至能清楚知道自己离那一刻还有多少天。天劫这件事就像埋在每个妖怪的DNA里的一个按钮,一到时间就会自行启动。可我身体里的“按钮”,至今都没有动静,我从未觉察到任何来自“天劫”的危险。 “咋啦?你还盼着我被雷劈是不?”我用力踩了他一脚,“是不是盼着我被劈死然后你好讨个小老婆!” “我就只有这一双人字拖!这破地方只有布鞋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愤怒地指着自己的脚,“还小老婆,我敖炽真要讨小老婆,根本不用等到你挂掉!” “那你跟我扯什么天劫!” “你不是树妖吗!”“那又怎样!” “当然不怎样!我就是说说!”敖炽气哼哼地转过头,“天劫算个屁,横竖都有我给你顶着,要劈也是先劈我。等我挂了你才好去勾搭小鲜肉,哼!” “滚!我喜欢吃腊肉。”“真的?骗人没肉吃!” 然后,这场架就再也吵不下去了。我相信敖炽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不管他的神态表情有多么的不靠谱,如果真有一天,老天爷不想放过我了,千刀万剑,他都会给我挡下来。 我根本不怕天劫,我怕的,是敖炽的孤注一掷。 正因我知道天劫的厉害,知道妖怪跟人类一样,有太多不能舍弃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帮过不少妖怪寻找它们需要的长生引,有很多成功了,也有很多失败了,但我还是尽力去做,毕竟,不论妖怪还是人类,想活下去的本能都是一样的。 第三章【幽帝】3 我跟敖炽出门去找过那口锅,但它显然因为自己身份的暴露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与羞辱,跑得无影无踪。罢了,命由性定,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回到不停,已近傍晚,屋子里,端端正正坐着数日不见的霜官,胖三斤刚刚把一杯茉莉花茶放到她面前,见我们回来,他赶紧说:“霜官姑娘等好久了,说是来送酬劳的!”他把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大声。 我立刻喜上眉梢,热情万丈地迎上去。 霜官微笑着起身,朝我行了个礼:“前日老板娘来侯府,恰好侯爷外出,害老板娘白跑一趟,侯爷深感歉意,故遣我赶来,将剩下的一半酬金如数奉上。” 不说还好,说起这事我就生气,解决了丽夜书的事儿之后,我理直气壮地赶去天衣侯府,谁知连大门都没让我进,开门的小丫头说侯爷不在,天大的事也办不了。当时我还想,这藏头藏尾的老家伙怕不是想赖账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只好把敖炽喊来,夫妻同心,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妖怪的工资不能拖欠。反正那天我悻悻地回了不停,并在回来的路上规划了一百种吊打天衣侯的方法。 “哪里哪里,侯爷太客气了,我跟他都是大忙人,能理解。”我一边笑嘻嘻地说着客气话,一边接过霜官奉上的小锦囊,从里头掏出一张闪闪亮的金笺,跟我之前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除了金额不对。 我保持着笑容,把金笺举到霜官面前:“不是说剩下的一半酬金也是五百两么?昨只有三百两?” 霜官微笑:“侯爷说了,若带回那罪魁祸首,方算完整,可领走五百金。可惜老板娘并未带回,故而只能领走三百,此为公道。” 我居然无言以对。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敖炽白我一眼,“一本唱词,两百黄金!” “闭嘴!”我掐了他一把,把金笺收好,拿出硬装出来的好脸色对霜官道,“三百就三百。你家侯爷还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家占呢。” “放弃一件东西远比捡回它容易,既然一开始就选择放弃,便要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后果。”霜官笑道,“起初我还怕老板娘为难我,可侯爷说你一定会欣然接受少拿两百金这个后果,因为老板娘活得比许多人都清醒。” 清不清醒我已经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现在浑身肉疼,两百两黄金啊说扣就扣了啊!这个活在阴暗处的老不死的天衣侯啊! 给了金子,霜官连茶都没有喝一口便告辞而去,我让她代我问候她侯爷全家,包括侯爷他妈。 今天的晚饭又要多吃两碗了,气的! “有钱拿总好过没钱拿。”胖三斤一边收拾茶杯一边安慰我,“晚上我准备了糖醋排骨,又香又甜又糯,小未知最爱吃的。” 好吧,就当那两百两金子都拿去买小鱼干喂猫了! “未知跟浆糊还没回来?”我看看天色,不停里只要没有那两只小魔怪在,并且我跟敖炽也没有吵架,就安静得很明显。 敖炽望望门口:“肯定又跟小伙伴跑去糖画摊了!我听浆糊说过几回,你那丫头已经被糖画摊的老板恨死了,每次去转糖画都能转到一条龙,她不但自己转,还替别人转!糖画摊杀手说的就是她!”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那是咱闺女手气好,我记得你也去转过糖画啊,每次啥都转不到,唯一一次还是个小鸡,你这种才是糖画摊老板的真爱。” 不停附近有条街,街上全是各种小吃摊,那是小孩子们最爱的地方。未知以前喜欢那里的桂花糖糕,后来又爱上了转糖画。糖画就是将红糖融成液状,有时糖画摊的老板还会加一些香喷喷的桂花汁或者别的果汁在里头,然后凭借多年功力,以勺子当画笔,舀起糖液往光滑的白玉石板上倒出各种精美的图案,待糖液凝固之后就成了甜脆的糖画,又好看又好吃,小孩子们没有不喜欢的。不过每次你得先转一转糖画摊另一边的竹针,竹针停在哪个图案上,你就能得到相应的糖画,最吸引孩子的,自然是头奖的龙,其次是凤凰,最差的就是桃子跟小鸡……我陪未知去玩过好几次,每次她都能转到一条龙。难道有龙的血统的家伙转糖画也能转到龙?那她爹又该怎么解释?! “切,我是看人家小本生意,不愿意增加他的成本。”敖炽冷哼,“我出去接他们。” “不是说好了要锻炼他们的独立能力吗?”我叫住他,“总有一天他们是要离开我们独自生活的。” 敖炽想了想,又坐回来嘟囔:“他们还这么小,何必把他们送去学什么书法跟刺绣,晚几年再说嘛。” 几天前,我把未知跟浆糊送到了位于相思里另一头的宋先生家里,他与他的夫人一道,在自己家开设了一个专教小孩子学习书法与刺绣的“私塾"。宋先生教书法,他的夫人教刺绣,已小有名气,来往于宋家的小孩子络绎不绝。他们的学费收得顶便宜,遇到家里清贫的甚至会免掉,有时候还管孩子一顿午饭,倒是一对厚道人。作为邻居,在好几次听到旁人对宋先生夫妇的称赞,以及看到别家孩子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技能之后,我考虑了十分钟,决定把整天游手好闲的浆糊跟未知也送他家去。事实证明,两个小东西很快就爱上了这种类似上学的生活,连懒觉都不睡了,总是准时出门,高高兴兴往宋家去。 但敖炽一直是不太赞同的,总说孩子还小,未知又那么调皮,学刺绣免不了要拿针线,戳到手指咋办。我说,你担不担心,她早晚也是要受伤的,凡事要从娃娃抓起,吃过亏才学得乖,再说了,你两个娃也不是普通孩子,早跟着他们的亲妈见过许多次世面了,小小一根绣花针能难倒她? 敖炽还是不高兴,横竖就是心疼,这个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亲爹。我走到敖炽面前,看着他不高兴的脸,说:“你以为我送他们去宋家,是为了让他们当书法家或者刺绣达人?” “不然呢?”他瞪我。 “从出生到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有你有我,有赵公子有纸片儿有各种妖怪,有东海龙王有东海龙宫,现在还有胖三斤有信龙有阿灯,听起来好热闹。”我叹了口气,“可你从没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其实从来没有突破过‘不停’这座堡垒,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靠自己有去接触过不停之外的世界,他们需要年龄相仿的朋友,也需要从现在开始,学习如何与这个世界独立相处。跟人类的学校一样,学习知识与技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面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在家里遇不到的事,以及你对它们的处理方式。” 敖炽愣了愣,没说话。我蹲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浆糊将来要娶媳妇,未知要嫁人,他们会有自己的世界。我们陪不了一辈子。” 敖炽又沉默许久,看着我,突然说:“未知嫁人那天,我一定会躲在墙角哭的。你不要告诉她。” 我笑出来,喉咙有点哽。 敖炽越发一脸悲色:“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水灵灵的小白菜,一下子就被猪给拱了!” 我捶了他一拳:“有你这么说女儿跟未来女婿的吗?!你才是猪!” “我是龙。我就是这么个感觉!” “龙里头的猪!” “那嫁给一头猪的又是什么?” “你晚上没有肉吃了!” 正斗嘴时,劈里啪啦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过来,挎着小书包的浆糊欢欢喜喜跳进屋来,红扑扑的小脸上都是汗,一下扑到我跟敖炽中间欢呼:“赢啦赢啦,我赢啦!” “你干什么赢啦?“我嗔怪着给他擦汗,“跑那么快,鬼追你啊!” “是未知追我啊。”浆糊得意地笑,“她今天跟小蝶她们比谁跑得快,输了,被我笑话了,她不服气,非说我没资格笑话她,因为我跑得比她还慢,所以今天下课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跑到家,输的那个今晚一块糖醋排骨都不许吃!” “你们还真是无聊。”敖炽拧了拧他的脸,“你是哥哥,偶尔让让妹妹,不丢人!” “今天不行。”浆糊撇撇嘴,“糖醋排骨不能让!” “去去,让三斤叔叔给你洗洗脸,脏得跟流浪猫似的!”我刚要让他走,又把他拉回来,嗅了嗅鼻子,“你身上怎么一股子硫磺味儿?” 浆糊扯起自己的衣裳嗅了嗅,说:“不知道呀,今天整个院子里都是这个味道,小蝶身上特别浓。硫磺是什么呀?” “回来再跟你说,赶紧去洗脸换衣服!”我戳了戳他的脑袋。浆糊刚要走,又折回来,打开书包,摸出一张小心叠好的宣纸递给我,说:“这是今天宋老师教我写的,宋老师说我是写得最好的一个!送你们当礼物。我洗脸去啦!” 我打开这份礼物,白净的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五个字——家和万事兴。敖炽拿过去看了半天,红了眼圈:“突然觉得咱家孩子有文化了!” “他们以前也不是文盲啊!”我忍不住又给了他一拳,这厮到现在都没学会怎么好好夸人。 我要把咱家浆糊的墨宝裱起来挂床头!不,挂在大门口!”敖炽很兴奋,但很快,莫名的沧桑突然爬到脸上,他看着浆糊跑开的方向,“老婆,我怎么觉得他们出生还是昨天的事?当年连床前明月光都念不好的小浆糊,如今已经会用毛笔写家和万事兴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我笑笑,突然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不是好事吗。” “只是有点感慨。”他也笑出来,“我的字写得还没有浆糊好看,对吧?” “很难得你能这么客观地评价自己。” “你知道吧,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老不夸奖我!” “你自己夸奖自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外援。” “你……”敖炽突然收起跟我斗嘴的心,看向门外,“未知怎么还没回来?” 是不太对劲,以这小丫头的脚力,就算用滚的也该滚回来了。 出门,街上行人不多不少,忙着回家吃饭的人里,没有哪个是未知。糕饼店、糖画摊,所有未知爱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她不是那种一声不吭就改变计划的孩子,既然她决定了跟浆糊赛跑,就一定会完成这件事之后,再去干别的。宋家位于相思里另一端的末尾,跟不停刚好摆在一条直路的两端,顶多五六百天米的距离,很近。而我跟敖炽几乎将灵力提升到最高点,却也捕捉不到未知的任何气息。 未知丢了?!我们迅速回到不停,要浆糊把下课后的所有事情全部跟我们讲一遍。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以宋家为起点往家里跑,我们一起出发,小蝶还给我们发令,说要当裁判呢。我一口气就跑回来了。”浆糊一口气说完,不加掩饰的担心霸占了他脸上的每块肌肉,“未知真的不见啦?” 我点头。浆糊扭头就跑:“我去找!” 敖炽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从现在起,你留在不停哪里都不许去。我跟你妈会去找。” “不要!”浆糊不妥协地踢着腿,“妹妹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见的,我要负责的!” 浆糊很少管未知叫妹妹。但许多时候,称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一直在那个位置上,从未被挪动。 “这件事并不是你的责任。”我把浆糊解救下来,轻轻摁住他的肩膀,“如果你一定要为这件事尽点力,就留在不停跟三斤叔叔一起把晚饭准备好,等我们把未知找回来,再把所有的糖醋排骨都给她吃。如何?” 浆糊想了想,伸出小手指:“你们把她带回来,我以后都不跟她争糖醋排骨!说定了!” 我点头,慎重地跟他拉了勾。 胖三斤问我:“附近都找过了?” “连公用的厕所都没放过!”敖炽皱眉。 “不光是用眼睛找的吧?”胖三斤又问。 “我们今天耗费的灵力,足够小妖怪们修炼五十年。”我坦白道。 总是一副欢乐脸的胖三斤第一次严肃起来,“如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小未知已经不在你二人能掌握的范围之内,二是她还在附近,只是被‘藏’起来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敖炽没好气道。又对我说:“我再出去找找。” “我跟你一起。”我把浆糊推到胖三斤身边:“替我看好这一只。 胖三斤在我们身后喊:“去找找聂大人吧,人多好办事,官府经常处理这种拐卖孩童的案子,很有经验!” 敖炽听了,愤愤回头:“你家孩子才被拐卖了!娘娘腔!” 胖三斤无辜的脸,“我是好意……” 暮色渐浓,我们问了她可能经过的每条路线上的路人与摊贩,相思里的蚂蚁洞都搜索过几遍了,未知依然下落不明。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在离家门五百米距离之内。 站在人烟渐稀的街头,敖炽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焦躁与暴怒,他只是特别坚定地问我:“咋家闺女不是那么容易被拐卖的吧?她可是我敖炽的女儿呢。” 丢了女儿的父亲,需要支持,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当然不会”,我握紧他的手,未知跟浆糊原本就不是普通孩子,他们成长的速度,尤其是心智这块,根本不能拿正常标准来衡量。一块糖就想骗走未知是不可能的,十块也不行。但是如果她不是被拐走,而是真的被‘有心人’绑走了呢?她虽然会飞会吐火,但始终还是个武力值低下的孩子,她还没有对抗刻意的险恶的能力。 我急,我慌,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跟敖炽说我已经无法控制地脑补到未知被坏人抓去塞进炉子里炼丹的场而。 轰隆!一声闷雷又在头顶炸开,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蝶? "敖炽突然说, “浆糊说,小蝶要当他们的裁判,那么她就是最后见到未知的人?” 我们都认识小蝶,她是宋氏夫妇的独生女,七八岁的年纪,早在我把未知送去学习之前,她们便常在一起玩耍,小蝶还来过不停,跟未知浆糊一起捉蜻蜓,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像个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们。 我跟敖炽立刻再次往宋家赶去,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之前我们已经去过一次,宋先生说未知他们下课后就离开,并没有返回,还很着急地表示要出门帮我们一起找,但被我们婉拒了,那宋先生虽写得一手好书法,奈何一介文弱书生,去也是白去。更重要的是,宋先生受了伤,左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说走路不小心撞树上了……唉。 我跟敖炽跑得比风都快,眨眼间已在宋家门口。 第三章【幽帝】4 宋夫人开的门,她身形一贯消瘦,右手上缠着纱布,隐隐透着血迹,开个门都吃力。 “是老板娘啊。”她见了我们,神色并不太自然,“未知可有下落?” 我摇头:“暂时还没有。你家小蝶在吗?我们有些事想问她。” 她本能地回头看了看,说:“在。你们进来说。”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她。 “方才做饭时不当心,割伤了手指。不碍事。”她尴尬地笑笑,“我至今都不太擅长拿刀。” 宋夫人本姓什么全名什么我都不知道,只听宋先生喊她阿藤,熟络之后我也喊她阿藤,连未知都叫她阿藤老师,是个十分秀丽娴雅的女子,说话的声音总是低顺温柔,但那一手飞针走线的本事足称鱼门国之最。她绣的任何图案,都鲜活得像要从布料上跳下来。作为一个织围巾都能织成梯形的手工渣,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还专门跟她学过几次如何顺利地钉扣子,她十分耐心地教我,虽然我是个笨学生,但起码现在不会把扣子钉成鸡屁股了。对阿藤的喜欢,也是我把未知送到她这里学习的原因之一,毕竟还是女儿家,感受一下针线女红总好过天天跟她的狂野亲爹学拳脚功夫,我是真怕未知长大后搞不清楚自己的性别…… 天已黑尽,宋家小院里不知何故并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团。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几张东倒西歪的桌椅,那块地方平日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孩子们就坐在那里,阿藤喜欢在院子里教小丫头们刺绣,小男生们则跟着宋先生在屋子里学习书法,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又各不相扰。 “是老鼠。”阿藤看出我的疑惑,主动道,“刚才我拿扫帚赶它时不小心弄的。” 空气里,飘荡着一层刺鼻的硫磺味。里屋,硫磺的气味更浓。宋先生正在跟小蝶说话,小姑娘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窝在父亲怀里,缩成一团,一根手指上缠着纱布。见了我们,宋先生正要起身,却被小蝶死死拉住不让他离开,他只好抱歉地笑笑,又笑切地问:“未知找到没有?” “没。”我看着小蝶, “所以才来问问小蝶,我想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未知的人。” “啊? ”宋先生愣了愣,转头问小蝶, “是这样么?您的没有听你提起过?” 小蝶把头埋得很低,只摇头,不说话。 阿藤走上前,心疼地把女儿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生怕被谁抢了似的。 敖炽想冲上去,被我拽住。我蹲到小蝶面前,摸了摸她明显发冷的小脸,尽量温和地问:“小蝶,今天未知跟浆糊赛跑,你是不是给他们当裁判呀?” 小蝶从母亲怀里勉强露出睑来,小声说:“是。” “浆糊是不是跑得很快,把未知远远甩在身后?” 小蝶点头。 “那你有没有跑过去给未知加油呢? ”我微笑,不能再吓到她。 “有……未知跑好慢……她说她午饭后不该去我家厨房偷吃一整个西瓜,所以跑不动。”小蝶怯怯道。 我跟敖炽很尴尬,家里又不是没有西瓜吃! “然后呢?”我耐着性子继续问。 “我就陪着未知往不停走……”小蝶突然停住,害怕地把头埋回阿藤怀里。 “小蝶,你不要怕,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想以后都见不到未知吧?”我强压下快要爆炸的心情,抓住小蝶的手,“乖,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宋先生也在一旁劝慰:“小蝶,勇敢点,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 阿藤没有说话,只把小蝶抱得更紧。 “有……有怪物!”小蝶犹豫了好久,终于说了出来, “好大的风沙,把我跟未知卷住了,风沙里有怪物,长了翻膀,还有尾巴,还有鱼鳞……我吓得哭,未知把我推开,怪物扣住她的肩膀把她带走了……风沙也没有了,我还站在我们刚刚在的地方,旁边经过的人好像什么都没着看到……我就跑回家了。” 教炽的怒火都要从眼睛里烧出来了,他竭力冷静下来,问来先生:“你们不知情?” 宋先生摇头:“这孩子一回家就躲进被窝,又哭又发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句话也不说。”说完,他突然抬头着着我们, “世上真有妖怪?” “你不信你女儿?”我反问。 “小蝶从不撒谎。”他说完,突然朝我们跪了下来,“对不起!” 这个行为在我们看来完全不能理解,小蝶没有一开始就说出实情也是正常,被妖物吓坏的孩子,连回忆都是惊恐的。我知道宋先生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日里与人为善从不跟谁争执,你可以说他是个老好人,也可以说他胆小怕事,虽然因为小蝶间接延误了我们的时间,但他也委实不必为这个跟我们下跪道歉。 “你这是做什么?”敖炽去扶他,他却执意不起,又连说了好几次对不起。 “你快起来,小蝶也是受了惊吓,不怪她。”我去拉他,“幸好小蝶没事。事已至此,我们自会处理。但我希望你们能仔细回想一下,最近你们有没有遇到些奇怪的事,或态怪的人。” 宋先生立刻摇头。阿藤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敖炽将我扯到一旁,低声说:“若真是妖怪,小蝶身上定会染上妖气,你试试能不能从这里找出线索。” “没用。”我对他附耳道,“你没闻到整个屋子都是硫磺味?就算真有妖气残留在小蝶身上,被这么浓的硫磺味一冲,也剩不下什么了,何况刚刚我们急用灵力找未知,一时半刻还恢复不过来。” “等等,他们家又不是药店又不是火药铺,怎么会弄这么多硫磺?”敖炽突然问,“我只知民间有用硫磺祛蛇虫的习惯,还有道士会拿硫磺粉来驱妖。” 我跟他对视一眼。 “宋先生,”我转身走到他面前,端详着他脸颊上的伤,“你真是撞树上了么?” “是……是的。”他脸色有异,声音并不够理直气壮。我深吸了口气,对他们夫妻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去了,你们夫妇二人方便送我们到门口么?” 他们有些紧张,阿藤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不愿意?”我笑笑,“比起下跪,这件事不是容易很多么?” “好,我们送二位出去。”宋先生轻轻拉了拉阿藤,“走吧。”又摸了摸小蝶的头:“你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回来。” 小蝶虽然不愿爹娘离开,但她似乎也觉察到空气中一些奇怪的压力,看了看我跟敖炽,听话地钻回被子,把自己紧紧地捂起来。 四人一路无话地走到大门前,我突然站定,回头,宋先生差点撞到我身上。 “你真撞树上了?”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是……”他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还撒谎!”我厉声呵斥,右手一扬,旁边摆放的一张木凳顿时四分五裂地飞开了去。 两口子都吓了一大跳。 “我们不想吓着孩子。”敖炽冷着脸。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看着脸色发青的他们,“你我两家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短,相处也算愉快,皆是为人父母,你们若知道些什么却不愿如实相告,我会极其失望。” “我……”宋先生垂着脑袋,像是要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 “是鬼针岛上来的怪物!”阿藤终于冲口而出。 “阿藤!”宋先生慌乱地拉住她。 “不能再瞒下去了。”阿藤难受地看着他,“你我也是为人父母,若被抓走的是小蝶,你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宋先生沉默。 “鬼针岛?”我一把抓住阿藤的胳膊。 第三章【幽帝】5 三年,杳无音讯。 他病重的娘亲没能等到他成仙归来,连看他最后一眼都成了永久的奢望。已经有人劝她改嫁了,趁她还年轻。她温和地拒绝了所有好心人。既然说了要等他,天塌了她也会守在这个家里。 他走后的数月,她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她亲手给女儿做衣裳,绣在上头的蝴蝶比真的还灵动。她喜欢在女儿的衣裳上绣蝴蝶,女儿的名字也叫小蝶,老人说,蝴蝶就是“福叠”,她信这个说法。 没有人知道她夫君离开的真正原因,邻居们都当他是外出做生意了,毕竟他不算个合格的书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庸的读书人,他既没有博取功名的能力,又没有淡泊名利的胸襟,要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阿藤,恐怕连老婆都不太容易找到呢,这样的人,出去做做小生意赚几个钱养家才是正经。 他们不知道,面对他们的轻视,他跟阿藤说得最多一句话是:“不过是些凡夫俗子,有朝一日我得了机缘成了仙,才让他们晓得我的厉害!” 在他出发去鬼针岛前,阿藤都以为他不过是在说笑,因为每次她都只是对他的愤愤不平抱以一个宽容的笑。谁还没有个梦想呢。 在阿藤心里,他也没有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他是很瘦,打一袋米都费劲,杀个鸡反而被鸡追得满院子跑。但他很孝顺,走十几里山路只为去一条山溪里抓一种鱼做药引,然后不眠不休守着药罐一整夜,再一口口喂母亲吃下去。他对自己也好,虽然没有哪份工作做得长久,赚不回多少钱,每次回家,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廉价的珠花,或者一包香粉,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带她去风光秀丽的郊外走走,把采来的野花插在她的鬓间。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父母走得早,婶娘带着她过活,隔壁就住着他跟他娘。他们一起玩耍,一起上过学堂,有一次,他们不知怎的惹恼了一只在街头觅食的恶犬,他把她推开,自已被狠狠咬了一口,胳膊上鲜血淋漓,后来敷了好多药才好起来。当时她吓坏了,以为他要死了,哭着说只要他活着,将来她就跟他一辈子不分开。 阿藤觉得,这就是男女之爱了,所以,嫁给他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她以为会在一起一辈子的人,就为了那么个可笑的理由,那么轻易地就走了。 原来,他曾经说过的话,不是一个玩笑。 分别的那个夜晚,他的兴奋让他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 三年,就在她快把无望的等待当成习惯时,三年又三个月时,他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她几乎认不出他来,还以为是哪个乞丐闯进来,衣衫褴褛,头发胡子又脏又乱。 烛火之中,她看清了来人,忍了三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阿藤”他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冲上去一把将她搂到怀里,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走了……我哪里都不去了!” 她抽噎着点头:“好!” 沐盆前,她小心地替他加着热水,心疼地看着他:“怎么弄成这样?罗武他们呢?怎的没有同你一道来。” 他深深皱起眉头,忽然握住她的手:“阿藤,你相信世上有妖怪么?” “妖怪?”她愣了愣,“也许有吧,北坊那边不是常有奇怪的东西吗?” “我是说,吃人的妖怪。”他松开她,难受地抱住自己的头,“罗武他们全都没了!” “没了?”她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罗武他们说,鬼针岛上住了一位仙人,不但赐医治百病的仙药,还能指点凡人修炼仙法,若能求得仙人青睐,飞天遁地,点石成金,都不在话下,人再厉害也只是人,怎么也比不上仙。”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我们在乌川上行进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那座像针一般狭长的岛屿。可那上头哪有什么仙人,只有一只浑身乌黑看不出形状的怪物,它自称幽帝,是鬼针岛的主人,然后它……它就把罗武他们给吃了!” 她吓得捂住了嘴。 “我只记得当时我没命地往前跑,最后跌进了乌川,一个漩涡把我拉到水底,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醒来时,却被水流冲到了另一座不知名的荒岛上。我完全迷路了,不知回家的方向在哪里,我在那座岛上以野果为食,绝望等了三年,才等到一艘商船。”他垂着头,竟呜呜地哭起来,“等了那么久,终于不用再呆在那个鬼地方了。” 她听得惊心动魄,抱住他:“回来就好。” “阿藤,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场噩梦,我永远都不想记起来。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她用力点头。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大难不死的他,变得比从前勤勉了许多,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任何工作都认真仔细,他不再采野花给她,但是会在她肩膀疼的时候适时拿出一帖配好的膏药,还会仔细替她按摩好久,他也不再送她廉价的小礼物,但是在两年后,他买下了相思里的这间小院子,郑重地把大门钥匙交到她手里,说:“以后你可以有足够大的地方去教小孩子学刺绣了。”她曾经玩笑般说过,若有一日能换个大些的住所,最好能有个小院子的,她就可以开班授徒了。原来,他都记住了。 他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专门去拜了师父,不曾想竟被师父夸奖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几年时间,写出来的字个个精妙绝伦,诸多大家都要甘拜下风。老师父的夸奖可能有些夸张,但他从此写得一手好字却是事实。她说,干脆你也开班授徒吧。他想了想,说好。 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阿藤渐渐明白,原来爱也可以这么实在。 这些年,也没有谁来找他们询问罗武等人的下落,他说,罗武他们四海为家,连家人都没有,以后,每逢清明,都给他们烧些纸钱吧。阿藤叹气。从此之后,每年清明,他们都会买回大把纸钱,而鬼针岛也变成了一段永不提起的过往,化在纸钱的灰烬里。 然而,他们都以为已经永远摆脱掉的噩梦,在几天前突然缠了回来。它就停在院墙上,一条超过正常体型的、巨大的四脚蛇,碧绿的鳞片闪着幽冷的光,光是身躯就足有三尺,还不算上长长的尾巴,可是,它还有一对巨大的蝙蝠似的翅膀,四脚蛇是没有翅膀的吧?还有,四脚蛇不会用冰凉的目光一直看你。 最重要的是,它还会说话。 “三天后,我会带走你的女儿。”这是它对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 似乎,只有他们能看见这只怪物,那些从院墙外经过的人,没有一个发现它。所以,它是妖怪。 他的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阿藤喊他,他没有反应,仿佛丢了魂魄。很久之后,他才缓过来,对阿藤说:“我曾见过它的!” 阿藤愣住。 “鬼针岛上……它跟那吃人的怪物是一道的。”他开始发抖,“它又找来了,它一定是不甘心。” “我去收拾行李!”阿藤反而坚强起来,“不能坐在这儿等它。我们还可以去找人帮忙!去天仙观找木道长!都说他能降妖除魔!” “不能让旁人知道鬼针岛的事!”他拽住她,“他们不会相信罗武他们是被妖怪吃掉的,他们只会以为我疯了,而且会把他们的死因怀疑到我身上,到时候,我们只怕家无宁日了!” “可那是只活生生的妖怪啊!”阿藤急了,“它说要来带走小蝶啊!” “不要慌,让我想想法子。” 他想了一天一夜,翌日傍晚,他对阿藤说:“快去买硫磺粉,能买多少买多少!一半洒到家里,每个地方都要洒到!另一半洒到小蝶的衣裳上。”他攥紧了拳头,“只能拼一拼了!听说硫磺的气味能驱赶妖怪,不管怎样,先把这三天顶过去!不能乱,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们越是表现得害怕,那只怪物只怕越得意!” 阿藤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飞快地出了门。 之后,宋家院子里便散发出浓浓的硫磺味。旁人问起,他们只说是家里有虫子,拿来熏虫子的。 再然后,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 怪物如期而至,依然停在院墙上,那时候,还没下课,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一院子的小丫头。 他们看在眼里,又不敢声张,怕吓着孩子。强撑到下课,落到最后的未知与浆糊打赌赛跑,小蝶说要给他们当裁判,当三个孩子走出宋家时,它突然展开了双翼。见状,阿藤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跑过去跳到墙下的椅子上,试图用手去抓它的爪子不让它走,宋先生也跑过去帮忙,还拿了一根铁棍在手里。可是,它都不需要挣脱,只是扇了扇翅膀,怪风顿起,阿藤重重摔了下来,手上还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怪力还波及到她身后的宋先生,站立不稳的他倒地时被脱手的铁棍反砸到自己脸上,狼狈之极。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到好笑的对抗战。 但是,关未知什么事?! “我知道你是书生,你胆小,但不知你竟胆小到这般程度,就因为害怕爆出旧事惹来官非,宁可冒着女儿被抓走的危险,都不肯寻求外援!”听罢,我气得胃疼,指着宋先生的鼻子,“你真是读书读到地沟里去了!糊涂到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以为靠那点破硫磺粉就能制服妖怪?” 阿藤生怕我忍不住动手伤他,急忙挡到我们中间:“老板娘息怒,我们并非刻意隐瞒。未知被抓走,我们心头也难受之极,老实说我们很矛盾,一边自私地想要不要将错就错,一边又在犹豫要不要把事实告诉你们,我们很怕你们知道之后会迁怒我们,甚至迁怒小蝶。我们真的很怕,脑子也很乱,才装作不知情。看到你们第二次来,还指名要找小蝶,我便知此事瞒不住了,所以也没有阻拦小蝶说实话。” “这些废话我都不想再听了。”敖炽出乎意料地冷静,“如果你们不想我们真正迁怒你们,现在就赶快把去鬼针岛的路线以及跟那个什么幽帝有关的一切详细告诉我们!” 宋先生把阿藤拨开,一脸歉疚道:“我这就画地图给你们。如果你想杀了我,我也没有二话。” 敖炽冷冷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第三章【幽帝】6 唐夫人说过,乌川尽头是鱼门国最大的隐秘。 此刻,头顶的夜空与脚下的乌川一样深不见底。 敖炽现了原形,载着我在云层里飞速穿行。雷声变得频密,连闪电都近在咫尺。 乌川比我想象中更长更宽,这条承载着整个鱼门国的河川蜿蜒地趴在氤氲的水雾里,像一条蛰伏的龙,哪怕我们的视野已经这么广阔,却还是看不到尽头。 我们按照宋先生给的地图一个岛一个岛地找过去,越往前,水域越广阔越曲折,大大小小的岛屿与草甸星罗棋布,看得人眼花缭乱,赛过迷宫。 我们居然花了三天时间,才在乌川的一个弯道处,发现了一个像针一样狭长险恶的岛屿。大海捞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宋先生说,他们当初走了快三个月才走到鬼针岛,乌川之长,难以想象。 落地,脚下一片绵软,鬼针岛上的每寸土地都烂如沼泽,并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腥臭之气。 身在其中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大许多,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被风化的岩石在两侧层层叠叠,形成一座天然的屏障,把一条狭窄弯长的路夹在中间。 这条路是被踩出来的,细看之下,各种各样的脚印混在一起,但大多数都不属于人类。 “小心些。”敖炽走到我前头,“妖气很重。” 越往前,妖气越浓,住在这里的家伙似乎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的气味。 路上,我渐渐看到一些零散的骨头,全都炭化了,黑漆漆的一坨,已经看不出它们原本属于哪种生物,还有一些连骨头都不是的黑炭块。 忽然,一团亮光出现在道路的尽头——一根两三米高,直径约一尺的黑色石柱,不知是什么构造,在夜色里有频率地闪烁着荧荧的青幽之光,这柱子下头粗上头窄,顶端几乎像针头一样细,柱身上没有特别的纹饰,斑斑驳驳。 真像一根巨大的针,这就是鬼针岛名字的由来? 那些围在它周围的小屋子又是什么鬼?那并不是用世间常见的任何材料搭建而成,而是云,并且是乌云,用乌云“搭”成的房子居然这么实实在在地摆在地上。我数了数,有四间,目测每间屋子有个十平米左右,有门有窗,看起来像是供人类居住的宿舍似的。 可是,没有一丝人气,每个窗口,都黑黢黢的。 我跟敖炽迅速走到其中一间屋子前,敖炽先凑近紧闭的房门听了听,冲我摇摇头,又伸手去推,门没锁,乌云做的门,竟也吱呀吱呀地叫唤。 一股腐败的气味从门后钻出来,熏得我干呕了几声。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敖炽示意我不要进去,他站在门槛外,打了个响指,一团火光从他手里飞出去,停在屋子的最高点,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桌子、椅子、衣柜,还有一面破损的铜镜,屋子里的家具还算齐备,但是并不成套,像是东拼西凑来的,角落里竟还有一架织机,一个身着罗裙的女子背对我们盘腿坐在它面前,长长的黑发垂过腰际,应该很年轻。 敖炽依然不许我进去,他从地上捡了个石子儿,对准那女子的肩膀击去。女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竟毫无反应地歪倒在地,并且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顾不了许多,一个箭步冲进去,发现这女人的确年轻,甚至貌美,但她已经死了,虽然身体已经有了难闻的气味,但没有腐坏,早已僵硬如铁。看起来,要么是她在纺线时突然死去,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把她摆成这种姿势放在这里。 “走!”敖炽拖着我离开这间屋子。 我跟他心中已对另外三间屋子有了相同的猜测。 果然,一模一样。 每间房子里都摆放着拼凑来的家具,似乎想努力营造出一个正常的“家”的感觉,但是,每间房子里,都留着死去的人。第二间房,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睡在冰冷的床上;第三间房,也是个年轻女人,也带着小女孩,趴在饭桌前;第四间房,还是年轻女人,怀里抱着又一个小女孩,靠在躺椅上。 “变态!”敖炽冷冷道。 “幽帝……”我皱眉,宋先生说这个怪物是鬼针岛的主人,喜欢以年轻女人和小女孩为食,为食…… 我腿突然软了一下,幸而敖炽及时扶住了我。 我不敢去想未知,更不敢想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会不会立刻疯狂到杀掉整个鱼门国里的妖物。 “未知不会有事。”敖炽用力搂着我,“那么容易被吃掉,就不配当我的女儿。” 突然,一片阴影从我们头顶飞过——一只巨大的,长着蝙蝠翼的绿色四脚蛇,落在石柱前方,鳞片在闪动的荧光里闪着冰凉的光,一对墨绿色的眼球紧紧盯住了我们。 就是它!是它把未知带走的! “这不是飞鳞吗?”敖炽打量着它。 确实是飞鳞。所有带鳞片的爬虫一旦修炼成有翅膀的妖物,便统称飞鳞,以壁虎与蜥蜴最常见,但飞鳞通常体态偏小,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小妖怪,最喜欢偷一偷人类家里的食物或者好看的珠宝,然而这大的飞鳞我还从未见过。 “我女儿呢?”我竭力保持着镇定,上前一步,“交出来,我不杀你。” 飞鳞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不是说它会说人话么?会说不会听? 我又重复了一次,剩余的理智已经不多了。 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嘶嘶地吐出长长的信子。 “它身后是什么?”敖炽突然问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石柱顶端,浮着数块连成阶梯状的乌云,诡异的云梯一直延到黑云滚滚的夜空里。因为都是黑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跟敖炽几乎同时纵身而起,直奔云梯而去。 见我们有了动作,飞鳞一声怪叫,展开巨大的双翼,气势汹汹地朝我们扑来。 怪风骤起,一个炸雷撕裂夜空,赤色的闪电像一条条暴露出的血脉,见者惊心。 就在我们与飞鳞即将正面交手的瞬间,一团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乌云,对准我们笼罩而下…… 第三章【幽帝】7 一辆马车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飞奔。车内,阿藤抱着熟睡的小蝶,紧靠着宋先生,忧心忡忡。身旁,堆满了他们的全部家当。 这是飞鳞给 “不是说不走么?”她轻声问。 “留下也不妥。”他叹气,“若未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他们夫妇二人不会饶过我们。” 话音刚落,只听马儿发出一串惊恐的嘶鸣,马车被一股巨大的阻力挡住了。 不等车内的人说话,只见紫光闪过,宋先生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眼前的世界顿时化成一片混沌,所有意识都被咔嚓一下切断了。 完全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一股冷流劈头而下,飘远的魂魄顿时聚拢归来,宋先生猛地睁开眼睛。 我扔掉手里的水瓢,蹲到他面前:“醒了没?没醒我再替你浇点水。” 宋先生惊惶地看了看四周,脸色大变:“你们……你们怎的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带来?不应该用‘回来’才对吗?”敖炽冷笑,“亲爱的幽帝大人。” 宋先生一愣,脸上的惊恐旋即像面具一样碎掉,露出了被刻意隐藏的淡定与平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未知呢?” “在你的计算中,她应该已经被吃掉了吧。”我笑笑,抬头对天上喊了一声,“还玩儿?快下来!” 一道绿光自厚重的云层中突然蹿出,飞鳞展翼,又快又稳地朝地面而来,它的背脊上,坐着毫发无伤,还咯咯直笑,开心得不得了的未知。 宋先生愕然。 飞鳞落地,吭哧吭哧地喘气,未知跳下来搂着它的脖子说:“一会儿你再带我飞飞飞,你比阿灯厉害多了,它从来飞不到那么快,慢吞吞的一点也不好玩!” 飞鳞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怕了她似的,赶紧摇头。 敖炽把她抓过来抱在怀里,说:“有本事你自己飞,不要总想着靠别人!好好跟你爹学习,包你一年后比它还飞得快!” “真的吗?可你只教过我怎么用最快的法子从浆糊那里抢吃的啊。”未知撅嘴。 “那是基本功的修炼。”敖炽翻了个白眼,“连吃的都搞不定,怎么翱翔天际!” 再没有比他们父女互相吐槽更美好的画面了。 宋先生看着飞鳞,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喃喃:“怎会这样……” “在你的记忆中,鬼针岛上的飞鳞,是一只热爱吃活人的妖怪,被它抓到的活人,从来活不到第二天。”我冷笑,“一直以来,它在你眼中只是个有求于你的、凶狠的可怜虫。” 宋先生不说话。 “这是飞鳞给我的。”我拿出一张缺角泛黄的纸,“‘未得长生引,但寻幽帝护。乌云如针立,便是避劫处。见水沿水上,遇岛入岛中。若有造化深,当无绝人路。’也怪我是个少耐心的家伙,这大部分妖怪人手一本的《妖灵长生方》,我从没有很仔细地读过,尤其最后一章。” 宋先生继续沉默。我走到那根“石针”前,伸出手,整个手掌轻而易举地没入了柱子里,之前我们都看岔眼了,这针状的柱子根本不是石头的,而是由乌云状的无形之物交缠在一起形成的,因为都是黑里见灰的颜色,加上当时是晚上,难免弄错了质地。 “幽帝,由乌云沐赤雷而生,落地生根,非妖物,反得仙灵之气。得其允许入内者,可避天劫,效用等同长生引。然幽帝一生只可挡九次天劫,数满则亡。此物难说成因,只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缘得其庇护之妖物,当珍惜今后,慈悲生灵。”我说完,看着他,“我想我能了解你对自己的不满。” 他把目光缓缓挪到我脸上,笑:“你了解?你了解什么?你能了解一个家伙生下来就是为了替那些根本不相干的妖物挡天劫,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你能了解从生到死都只能困在一个地方?你能了解你可以看到尘世间的一切,看到人类活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而你只能看看的心情?”他一口气反问了我无数个问题,停顿半晌,又问,“你了解一个绝望的家伙对希望的渴盼?” 他一定以为我无言以对,但他错了。 “我了解。”我毫不犹豫道,“因为我曾经跟你差不多,固定在一个地方千万年,寸步不能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未来,无聊到以玩弄人命为乐。” 他怔了怔。我脸色一沉:“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偷取别人的人生。” 他皱眉,暗暗咬紧了牙关,仰起头道:“我没有偷!当初是他心甘情愿要与我交换,是他说他想当神仙!而我又那么想当一个人类,两全其美,互相成全的事,又怎能说是偷!” 如果你如实跟他说,你只是天生有仙气,你生来是要帮妖怪们挡天劫,你是乌云所化的灵体,一生都不能离开这个鬼针岛,如果你这样说了,他依然愿意同你交换,那就不是偷。”我看着他不服气的眼睛,“可你说了吗?你只告诉他,你是神仙,连天上能劈死妖怪的巨雷都伤不到你分毫的神仙,你长生不死,无病无痛。” 他脸色发青。 第三章【幽帝】8 原来,罗武他们根本不是带他去鬼针岛寻什么仙人,而是去抓一只会飞的四脚蛇,他们说这怪物只在鬼针岛及其附近活动,如果能抓到活的,带回北坊就能卖个天大的价钱,不过就算是死的,也值钱。药铺老板说这是千年难见的灵物,做成药岂止能长生不老。 当他知道这个真相时,他已经被罗武他们绑在鬼针岛上一块显眼的巨石上,对,他们带他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拿他作饵,因为听说这个怪物喜欢吃人肉,活的。 在那一刻,他觉得身边的那几个人,才是世上最恐怖的怪物。 他们成功地引出了那个怪物,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是,最后活下来的却是他。罗武他们反而成了怪物的腹中食。吃饱了的怪物走到他面前,嗅了嗅他的味道,他吓得尿了裤子。 这时,一团乌云般的玩意儿,飘到他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人类?”乌云会说话,一阵气流拂来,绑他的绳子断成几截。 他吓得哆嗦:“我……我来找神仙!他们骗我,说鬼针岛上有神仙……” “你找神仙做什么?”乌云又问。 他嚅嗫着:“我是想……想求神仙指点我,因为我问也想当……当神仙。” “为何你想当神仙?”乌云再问。 “可以无病无痛,不老不死,不用再看任何人的白眼,不用再活得那么艰难,还能用仙术治好我母亲的病。”他老实回答。 乌云沉默了片刻,问:“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娘,还有我娘子。” “你已经成亲了啊。” “是的,我离开时,刚刚成亲一个月。” 乌云说:“你回去吧。” 说完,乌云慢慢退开。 “请问,”他壮起胆子叫住它,“这里是不是真的住着仙人?” 乌云停住,说:“是。” “真的?”他顿时喜出望外,刚刚才受的惊吓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你跟我来吧。”乌云往前移动。 那只长翅膀的怪物,也跟着乌云往前飞。 他看到了那根由乌云组成的神奇的“针”。 “这就是神仙。”乌云说着,飞向那根“针”,很自然地与它融为一体。 在它面前,那凶悍的四脚蛇变得像一头绵羊,收起翅膀落到地上,低眉顺眼地趴着。 他没有见过神仙,但是能化成云朵,还能以无形之力断掉绳子,还能让如此凶恶的怪物毕恭毕敬,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噗通一声跪在它面前,用力磕头:“请大仙指点迷津!小人做梦都想摆脱凡体,早入仙界!” “当了神仙,便不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你愿意舍弃你的妻子,你的家,你已经拥有的生活?” 他脱口而出:“我愿意!” 它说:“如果,你来当我,我去当你,你也愿意?” 他愣了愣,说:“我当你?” “对,你将拥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无上的法力,无病无痛的身躯,还有无数崇拜与哀求。”它说,“他们都称我为幽帝。” “你肯把你的一切给我?”他诧异道。 “是。如果你发自内心的愿意与我交换的话。”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他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 “那么,你到我身边来。”它的身体上突然生出了一只“手",“握住它。” 他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只觉得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气体。它低声对他说了一句奇怪的像咒语一样的话,让他照着大声念出来。他记下,念出。 之后,世界便熄灭了。 他没有听到任何怪声,连一阵风都没有,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了那根长在地上的“针”,而对面,那个曾经的他正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兴奋地又跑又跳。 “那个……”他说话,却已经不是原本的声音,喉咙像是有火在烧。 曾经的他停下来,微笑着看他:“三年,你的愿望达成了。” 三年?他不过是眼前黑了黑,这就三年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高兴。 “我走了。还好,你这里还留着记忆,这样我就不会出错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正要走时又停下,回头,“轻易放弃的东西,想再拿回来就难了。好好当你的神仙吧。” 等等,他是要干什么呢?他成了自己?他要回去找阿藤吗?可不对啊,阿藤还是他的妻子啊! 他越想越不对,用力挣脱出来,也化作一朵云,飞快地朝他离开的方向追去。 可是,晚了一步。罗武留下的船,已经驶离岸边。他想跟过去,谁知刚到岸边便被一股力量狠狠扯回去,重新落回了那根针里。 眩晕之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从这个不能叫身体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塞进他的意识——关于幽帝,关于要过天劫的妖怪,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 原来,这个所谓的神,就是这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疯子一样寻找离开鬼针岛的方法,徒劳。 然而,他却能看见万里之外,自己家中的情景,看见另一个自己狼狈地回到家里,看到阿藤抱着他痛哭流涕,看着他抱着他的女儿痛哭,看到他越发活得像个一家之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到女儿抱着他甜甜地喊爹,看到阿藤用世上最温柔爱慕的眼神与他对视。 他突然觉得自己被彻底抛弃了,他甚至觉得,比起原本的自己,阿藤更爱那个人,只要在他面前,她每个表情都是幸福的。那个人,把原本属于他的生活,过得比他好太多。 愤怒,难堪,挣扎,把所有极端情绪都经历完整之后,他终于没有力气了。 幽帝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落地生根的地方,他顶多能将自己的精魄化成一朵云分离出去,沿着鬼针岛走一走,然后望着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去的家的方向。 轻易放弃的东西,想再拿回来就难了——那个人临走时的话,成了他心上永远也拔不下来的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蠢多可笑多好骗,人生又多么的一塌糊涂。 他当了“神”,却从此一无所有。身边,只有那条巨大的四脚蛇。 那只四脚蛇原来会说话,它总是哀求自己,说自己修行不易,求他帮它挡天劫,它还说,如果它能过得了天劫,以后都不吃人了,它愿意用自己最大的爱好来交换生存的机会。 之前他一直是拒绝的,你吃不吃人与我何干……不止四脚蛇一个妖怪,每一年,都有几只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鬼针岛的大小妖怪们来求他,他装作看不见听不不见。那个家伙留下的记忆告诉他,身为幽帝,那个人从来没有履行过自己的“神力”,没有为任何妖怪避过天劫。 是啊,谁会傻到拿自己的生命为不相干的妖怪阻拦灾祸,何况还只有九次机会。 妖怪们绝望离开,那些掐着点儿找来的,来不及离开便被劈成了焦炭。他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是,当那个雷声滚滚,狂风四起的傍晚来临时,他把瑟瑟发抖的四脚蛇喊了过来,问它当初为什么不吃掉自己。四脚蛇老实地回答,它就是觉得他看起来太瘦,应该没有那几个壮汉好吃。 他竟然笑了。然后,他用自己的身体替它挡住了整整九个狠劈下来的炸雷,他至今都记得那天的天气有多恐怖多糟糕,闪电都是红色的。他不是想救它,不过是突然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去。 得了生机的四脚蛇没有离开鬼针岛,它说他救了自己的命,要报答他。 他呵呵笑,说你走吧,你能给我什么。 四脚蛇说,我把你的妻女带来!你们一起生活!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样的他,还能给她们母子什么“生活”? 四脚蛇并不太理解他的想法,但它不打算违逆他。 那你想要点别的什么吗?四脚蛇还是不甘心,不送他点什么,它不舒服。 我想有妻有女,他说。 那我就去把她们带来!再把那个家伙吃掉如何? 不行!你如果真要报答我,那么,这一生都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有,你不是说过得了天劫就不吃人了么? 好吧,我不吃人。可我不懂你! 不懂就不懂吧。 最后,四脚蛇飞走了,他想,也许它被自己矛盾的表述给气跑了。 但很快,它回来了,还抓来一个年轻女人。 它把女人扔到他面前,说,像不像你的妻子? 妖怪的逻辑,也是不好理解。 他端详着这个面露恐惧的女人,觉得她长得居然有些像阿藤,阿藤看见蟑螂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她留下来。别人可以偷走他的一切,为何他不能拿走别人的东西,包括人。 他用云修了一座小房子,四脚蛇真是个天生的大自然的搬运工,今天拿一把椅子,明天拿一张桌子,东拼西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房间。 我不杀你,也不伤你,我只想看你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他这样跟女人说。 女人不敢有任何反抗,心惊胆战地住了下来,其间也逃跑了好多次,可她哪里有法子离开鬼针岛。 他让四脚蛇给她抓鱼吃,他站在窗口看她对镜梳妆的样子,每天都这样,他只是看看。 可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女人在一个清晨死去了,坐在织机前,不是自杀。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从此以后,他大概是爱上了那种有人可以让他“看看”的感觉,他不再拒绝来求他保护的妖怪,他跟它们说,只要你们带年轻女人跟小女孩给我,我就保你们过天劫。 数年间,有三只妖怪成功地做成了交易。 他享受着这一切,看着那些被他认为跟阿藤很像的女人,抱着可爱的小女孩在云屋里生活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他甚至想加入到她们的生活里,跟她们一起吃顿饭,但是,他每次分身出现,就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算了,还是在窗外看看就好。 但,这些女人和孩子全部都在来鬼针岛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死去,症状跟第一个女人一样。直到这里有了四座云屋,他才觉得事情不对,让四脚蛇去查,原来鬼针岛上的岩石散发出的古怪腥气,对妖怪无害,却是人类的慢性毒药,会在毒发之时让人不知不觉停我止呼吸。人类根本不能在鬼针岛上存活超过一个月。 知道这个后,他一整天都没说话。 大概因为云屋的缘故,里头的遗体都没有腐坏,他总是舍不得把她们扔到水里,依然让她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 后来,再有妖怪来找他,他不再提出这样的交易,看得顺眼的,就帮,不顺眼的,不帮。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命运里,越走越远。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飞鳞告诉我们的,它是整件事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冷冷看着“宋先生”,说:“飞鳞虽然有眼睛,可那基本上是个摆设,看不清东西的,它们是仅靠气味来分辨一切的妖怪。你老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把家里以及小蝶身上都洒满硫磺,为的就是破坏飞鳞的嗅觉。”说罢,我把未知抱过来,看着她后脖子上一块不起眼的,已经干涸发乌的血迹道,“你再趁机将小蝶的血抹在未知身上,如此,飞鳞自然把未知当作小蝶带走。你也真是机关算尽,动歪脑筋动到我家未知头上。你也不看看她爹妈是谁!” “宋先生”突然笑出声来,一副已经不怕生死随我们处置的模样:“正因我知道未知的父母是怎样的家伙,我才选中了她来代替小蝶。” 我跟敖炽愣了愣。 “飞鳞突来,说三天之后带走小蝶,我与这妖物好歹在鬼针岛上共渡数十载,太了解它乖戾残暴的性子。虽不知它要带走小蝶的真正目的,但我肯定落在它手里,小蝶是没有活路的。当然,也可能是岛上那个蠢货指使飞鳞来抢孩子,可是,我如何能让我的孩子被抢走?”他一字一句说得倒是畅快,“我如此不易才得来今天的生活,阿藤与小蝶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费尽心思割断鬼针岛的一切,我把我们的日子过得那么幸福那么好,我不能让这些怪物毁掉我的人生!”他又笑,笑得很难听,“别人应该斗不过这些怪物,但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我曾听不少人夸奖你们的不停,说世上没有你们找不回来的东西,还有人说你们本就身怀异能,连天仙观的木道长都对你们毕恭毕敬。而你们平日里的言行,在我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呵呵,你们一定能帮我的忙。” “帮忙?”我顿时恍然大悟,指着他,“你选中未知,不是因为相信我们有能力把她找回来,而是算准了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夫妇俩暴怒之下必然将鬼针岛夷为平地,从此,你大可带着妻女远走他方,再无后顾之忧。之前你装无能装不知情甚至对阿藤都不说实话,但又故意露出疑点惹我们怀疑,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看穿你的真正意图,让我们以为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发现的端倪,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敖炽一听,到底忍不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畜生!你偷了人家的生活不说,还偷了我的孩子让我们帮你杀人灭口!” 这一脚很重,他几乎爬不起来,只能半坐起来,忍痛笑道:“我此生计算错两件事。一是飞鳞竟会帮他,我本以为他此生都要困于鬼针岛,永远不可能再介入我的生活。二是没想到飞鳞这样的怪物会转了性子,不但没有吃掉未知,还愿意给那个家伙当证人。”他看着飞鳞,问:“为什么?” 飞鳞的脑袋转向他这边,说了一句:“他救我,你没有。” 他笑,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心口:“求生是本能。我不愿为你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有错?” “当一个不作为的幽帝,也好过当一个贼。”我冷睨着他,“你觉得你能把别人的人生过得更好,所以理直气壮地偷了来。可我想跟你说,别人的人生不管多糟糕,那也是别人的人生,你没有任何资格替他活下去。你到人间这么些年,却连‘不问而擅取是为贼’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他沉默,强撑着笑脸:“又如何呢?事已至此,无路回头。你们大可杀了我,再把我的尸体扔进乌川,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会留你活口么?”敖炽步步逼近,脸如阴云。 说不怕死,恐怕还是很难。“宋先生”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敖炽眉头一皱,突然一掌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他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第三章【幽帝】9 “你确定要这样做?他这样的家伙,就算被扔到乌川里喂鱼,也是公道的。”我看着声息全无的“宋先生”,问那朵从我身后飘来的,像一团棉花糖似的云,它不是乌云,是白云。 “我已经让阿藤与小蝶无依无靠过一次,实在不能再有第二次。他虽然说了太多谎,但他对阿藤母女的好倒是真心的。”云朵发出百岁老人似的声音,还伴着几声咳嗽。 未知跑到云朵面前,不高兴地问它:“幽帝伯伯,飞鳞说你要死了?” “嗯,快了吧。”云朵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每个人都会死的。” “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去天上那间大大的云屋里玩了啊?”未知瘪着嘴。 “虽然以后没有云屋了,但你还是可以让飞鳞载着你到天上去玩啊。”云朵发出轻轻的笑声,然后对我说:“你家女儿真好,不怕我,也不嫌弃我。” 飞鳞说,他已经保住了九只妖怪的命。 他还没有消失,仅剩的元气还支撑着他的身体,但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白”。幽帝的颜色越浅,代表离生命的终点越近。 那天,它瞒着他违背了永远不出现在宋家的承诺,同时,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正派一些,它硬是提前三天通知宋家要带走小蝶,这样就不算偷了吧?!最重要的,这不是报复,它只是想把他的女儿带到他面前,趁他还在,还有能力伸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 可还是搞砸了。 “还有多久?”我看着“幽帝”。 “三天,或者四五天吧。”云朵的口气很轻松,“我现在还能走能飞,还能跟小未知玩游戏。” 我说:“抱歉,我没有能力把你们再换回来。如果你们交换不足四十九日,彼此魂魄未稳,或许我还有法子。但现在,你们的魂魄已经跟身体完全融合,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你也是真正的灵物了。” “我只是个灵物,依然算不上神仙吧?”云朵忽然笑起来。 “也能算是神仙。毕竟,你能挡住天劫,这可是许多天界神君都办不到的,可见造物之神奇。”我说,旋即又郑重道,“你真的不见你的妻女?我可以帮你。” “就让她们以为我从未离开,不是更好?”他笑,“从前,我一事无成,明明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东西,自己却不要了。等我想拿回来时,才发现已经拿不回来,因为那些东西根本不会在原地等我。于是我也去偷别人的东西,可是,偷来的东西只能让我高兴一下子,而我想高兴一辈子。你看,我就是蠢得要死吧。” “这个时候明白,也不算太蠢。”我笑笑,想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该拍哪里。 “你也是妖怪吧?”他突然问。 “是。”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过天劫了么?”“没有。” “那你要早作打算,不然未知要伤心的,无论如何,都别抛下她。” “我自有打算,你放心。” 一番折腾下来,天也渐渐亮了。 我们把云屋里的遗体全部火化,骨灰洒进了乌川。岸边,他跟飞鳞一道,非常非常认真地对着滚滚河水说了三次对不起。 我没有问他为何后来改变了态度,愿意无条件帮妖怪过天劫,我猜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依然抱着早死早解脱的念头,二是,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是一个“人”,是人,就该有人性,好的那种。 “你们保重。”他跟我们道别。 未知搂着飞鳞的脖子恋恋不舍,这孩子,喜欢啥不好,偏偏喜欢一条巨大的四脚蛇! 我把她抱起来,敖炽则扛着“宋先生”,想跟他们再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算了,回家吧,只愿各归各路,心安理得便好。 “妈!”未知突然喊我,“别走!我想留下来陪幽帝伯伯吃一顿饭,他那天跟我说,要能再跟家里人吃顿饭就好了。但以前那些孩子都不肯跟他吃,都怕他。”未知认真说,“我们跟他一起吃好不好?” 我捏了捏她的脸,回头问他:“要一起吃个饭么?” 那朵云用力地跳了跳:“好!” 敖炽把“宋先生”扔到地上,不耐烦道:“好吧好吧,吃完再走!” 飞鳞好像也有点高兴,立刻飞出去,不一会儿就抓了好几条肥美的鱼回来,又飞出去,带回来一堆野菜野果子。敖炽生火烤鱼,我从云屋里抬出桌子找出碗碟,像模像样地凑了一桌菜。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一朵云怎么吃东西……会像长出手那样长出嘴吗?只是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些遗憾,多多少少得到了弥补。 那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虽然敖炽把鱼烤糊了。 临走时,我问飞鳞有什么打算,它说会继续留在鬼针岛,就算他不在了,它也会留在那里继续修炼,因为它不讨厌这个地方。 我觉得它是我见过的、最有潜力也最坦白的四脚蛇,祝它早日修炼成厉害的大妖怪吧。 坐在敖炽背上,鬼针岛越来越小,吃饱喝足的未知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 第三章【幽帝】尾声 相思里另一头的宋家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好多孩子的家长都嘀咕,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 荒野的马车里,昏睡的阿藤与小蝶缓缓醒来。 “相公!”阿藤见宋先生还在昏睡,赶忙紧张地喊他。 “爹!”小蝶也推了推双眼紧闭的宋先生。 他慢慢张开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捂着发疼的脑袋坐起来:“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故,总觉得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我们的马车,然后我们都晕了。”阿藤回忆着。 “马车?”他看看四周,“我们怎么会在马车上?” 阿藤一愣:“不是你说要离开东坊,去别处定居么?” “我们为何要离开东坊?” 阿藤又一愣,想了半天:“对啊,我们为何要离开?” 小蝶也很茫然地看着父母。 他坐起来,下了马车,四周景色如故,毫无异常。 阿藤也下了车,问:“我们调头回去?” 他看了看来路,又看了看前方:“还是往前走吧。我记得我是要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的。也许另外的地方更适合我们一家。” “嗯,那走吧。我也想去别处看看。” “好。” 马儿嘶鸣一声,车轮渐渐转快,朝前方奔去。 我跟敖炽抱着未知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目送这一家三口远去。 删除他人的记忆并不容易,但我起码还有法子暂时封闭他们跟某个“点”有关的记忆,能封多久我不太清楚,反正,只要他们记得自己要去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就行了,既然已经留了他的命,就成全他当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的愿望吧。鬼针岛的一切,愿他们此生永不记起。 “走啦,回去吃饭!几天没回去,胖三斤跟浆糊要急死了吧。” “切,浆糊才不会急呢,他巴不得吃独食!” “可是浆糊跟我说,如果你能平安回去,他把所有糖醋排骨都给你吃。” “真哒?”“回去就知道了。” “妈,我还能去鬼针岛找飞鳞玩吗?” “以后再说,先回去洗澡,你都发臭了。” “是爸爸放了个屁!” “呃……之前吃的那个鱼可能不卫生………赶紧走赶紧走!” 一家三口,匆匆消失在野地之中。 第四章【太岁】楔子 冬,大雪日,枣树下,寒风旋卷,枯枝如灰。 她在树下埋东西,冻到通红发紫的十指,缓慢而机械地将覆着冰雪的土拢起,压实。 这是一片荒地,四下无人,只得这一棵枣树,说不出的孤单冷清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她靠着树干坐下,身上的衣裳太单薄,薄到随时都会消失在这个冬天似的,两块并不正常的红晕挂在曾经清秀明媚的脸上,一道长长的疤,从右脸颊一直延伸到下颌。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她轻轻地唱,那是寻常市井里听不到的调子,精致,悲伤,每个音符都绵长柔软,仿佛能从里头拉出剪不断的丝。 她一开口,北风也缓了些。 翌曰,路过的樵夫发现了她,然后,果断报了官。 那一年,官府里堆积如山的文案里多了这样潦草的一条—— “东坊南郊无名地,一女倚树而僵,双臂微伸,无伤无毒,系天寒致命,无疑。亡者生年不详,估为二十一二,身份难定,遗体无人认领,由官府代为安葬。结案。” 数百年后,又逢落雪之日。 写着“安宅”二字的灯笼在精致的屋檐下随风摇动,裹成一个球的小厮拿着扫把,打着呵欠拉开大门,旋即变了脸色大喊起来:“哎哟喂可了不得啦!门口有个死人!!!” 他还没死,起码还有半口气,至少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 冰凉的砖石垫在脸下,他竟然一点也不觉难受,肚子里是空的,五脏六腑都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难受与好受都不再属于这个身体。 他是怎么走到这户人家前的,他也说不清了,就是觉得这户人家比别处都亮,他就跟飞蛾一样,循着亮光,踉踉跄跄地来了。 又一阵急促散乱的脚步声后,有人来试他的鼻息,旋即便是斥责:“小兔崽子胡喊个什么!这哪里是死人了,分明还有气!快将他抬进去再说!” 这是他在彻底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混乱的光线与嗡嗡的人声在身边交织,灵魂仿佛也脱离了去,朝前方那团若有若无的光飞过去…… 第四章【太岁】1 “逗我玩儿是吧?”我急吼吼地从外头冲进来,将手里印着“公函”二字的信封与信纸朝桌上一摔,跳到板凳上咆哮,“三府会考是个什么鬼?还要我参加?” 抱着一本闲书窝在躺椅里的敖炽不耐烦地冲我道:“管他什么鬼啊,不想去就不去呗!一把年纪还在椅子上跳啥!我正看书呢! “闭嘴!有本事你去当这个狗屁国主!”我跳下来冲到他旁边,一把从他手中抽走那本《百美图集》扔到地上,“这也算书?哪有人会一边看书一边照镜子说这个没我帅那个没我帅全部没我帅的!” 敖炽所谓的书,其实是一本从街头书摊上买回来的类似画集的玩意儿。也不知是哪个无聊画师弄出了这么一本东西,把鱼门国历代男女美人的画像都给列了出来,美女五十名,美男五十名,美其名曰“百美图”,销量居然还不错,连卖烧饼的不识字的李二麻子都买了一本。 得了这本书,敖炽就像找到了生命的灯塔,一边看一边照镜子,并喜滋滋地从中获得毫无根据的优越感。 只有闲成了太平洋的人才会干这种无聊事吧。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敖炽弹起来,“我仔细研究过好多遍了,这里没一个男人比我英俊。女人的样貌么,倒还可以……” “那你倒是都娶回来啊!”我冷哼。 他摸摸下巴作沉思状:“那不行,我看这里头大部分女人都是‘古人’了,活到现在的也肯定老得不能看了,综合评定,还是你好点儿。” “滚!”我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去看看未知跟浆糊的作业写完了没有!” 肯定没写完,等会儿再看,急啥,我们应该多给年轻人一点时间。”他白我一眼,走过去拿起被我摔到桌上的信封跟信纸,“国主大人,这可是火漆封口的公函呢,我能看看不?” “我说不许看你就不看吗?”我回瞪他。 “当然不会。”他贱贱一笑,拿起信纸,“来来,我看看到底是啥东西惹我夫人这么生气。” 几分钟前,有两个家伙同时来到不停,一个是天衣侯府的小厮,一个是官府老大聂巧人的属下,不但同时到达,目的也一样——给我送公函。 身为挂名国主,又没钱又没权还不被下属尊重,我都快忘记这层身份,突然出现一份公函,着实吓我一跳。当下打开,两封公函连内容都几乎一样—— “三府会考将至,请国主府循例主事,我处自当从旁协助。” 落款处分别是天衣侯府与官府鲜红的印章。 可是,啥是三府会考啊?我不用装也是听不懂的样子啊! “三府会考?”敖炽把只有一句话的公函来回回看了几遍,“听起来似乎是一场很牛的考试?但问题是你一个连学校都没进过的半文盲怎么去主持考试呢?” “只有文盲才会看什么百美图。”我把公函抢回来,愤愤道,“这胖三斤出门买东西到现在还不回来,他是个女人吧,这么磨叽!”话音未落,胖三斤拎着菜篮子哼着小曲儿滚回来了,还没站稳就被我抓住,把公函扔给他:“啥意思?” 他看过公函,不禁瞪大眼睛:“哟,三府会考之期又到了呀。啧啧,看来老板娘您要忙一忙了。” “啥啥啥?”我急了。 “鱼门国每隔三年都有一次全国性的考试,国中有才之人自四坊而来,齐聚东坊,文武双试,过五关斩六将,全程由国主府坐镇,官府与天衣侯府从旁协助,三府共同选拔出最优秀之人才,善文者多由天衣侯府所用,善武者自然收归官府。特别出类拔萃者,国主可留为己用。不然您以为这么多年,三府之中的人才从哪里来。”胖三斤不慌不忙道。 我望天,想了想:“听起来不是跟考状元差不多?” 胖三斤点点头:“是差不多,不过咱们这儿的三府会考说不定比考状元还刁钻些呢。考官们出的题目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呢。” “等等,考官是谁?考题谁出?”我瞪着他。 “既是三府会考,考官自然是老板娘您和您的文武二将啊。”胖三斤微笑,“哎呀,要说这三府会考,因为早些年国主之位悬空而暂停,如今可好,咱们鱼门国又有一桩盛事了。” “盛盛盛事?盛事个毛线球啊!”我忍不住又在他面前跳起来,“我是老板娘啊,全国人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国主啊,我没进过学堂没文凭怎么当考官?你这不是给我挑事儿吗!” 胖三斤无辜道:“这又不是我定的。三府会考乃国中大事,沿袭多年,并非某一人说了算,老板娘你虽然对国主身份一再掩饰,这也不耽搁你当考官的,实在不行,你戴个面纱?” “你个娘娘腔才戴面纱!”我忍不住戳他的脑袋,“你不是说这个什么会考因为没有国主暂停过么,既然我从未公开过我的身份,那么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们肯定以为国主之位依然悬空,既然如此,为什么突然又把这事给提出来了?” 胖三斤耸耸肩:“想必是聂大人与天衣侯觉得需要补充新血了吧。” 我就知道是这两个在使坏,咬牙道:“他们要招兵买马自己去招就是了,扯上我干啥?我这就去找聂巧人算账!” “您找他们也没用啊。那二位是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胖三斤拉住我,“既然他们二位已经联手出了公函,那表示此事势在必行。您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纵然大家免不了会知道有了新国主,可也不知道新国主就是不停的老板娘。您还是可以自由翱翔的,还是可以跟卖葱姜蒜的小贩讨价还价的。” 胖三斤哭笑不得:“老板娘您究竟在担心何事呢?当考官罢了,具体要做什么,聂大人与天衣侯自会与您商议,我也会为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呢。再说,三府会考本身也是一件好事,既能挖掘出一批有用之才为国效力,同时也是给有抱负有能力的人提供发挥价值的机会,您身为国主,自然也希望鱼门国欣欣向荣,代代繁华吧?” 我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考试这件事么?一次输赢又能证明什么?” 胖三斤想了想,道:“确实不能证明所有,但起码能证明一部分。至少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我看了看他:“啥时候开始考试啊?我要做什么呀?” 胖三斤掐指算了算:“会考之期通常于大暑之日开始,要考哪些内容,考多少时间,都由三府商议决定。如今连小暑都还没到,老板娘您还有大把时间准备。至于要做些什么,相信届时聂大人他们会跟您详谈的。” 大暑之日,现在还不到六月,就是说起码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想到这里,我总算是平静了些。 “我做饭去啦。”胖三斤挽着菜篮子朝厨房走,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冲我一笑,“您从不拿自己当国主,但您总是会做国主该做的事。” 这话说的,我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不就是解决过一条有问题的路,挽救过一个差点走上邪路可能现在也没多正直的臭道士,收拾过一只石头老虎,扳倒了一个卖毒品的不法商人,以及帮各位大爷大妈找猫找狗找假牙等等等等,我做的明明是一个生意人该做的事。胖三斤这句话,是称赞还是有别的意思? 不觉间我来鱼门国已近半年,也就是说,我还能在这里留半年。 想到半年之后我就吃不到胖三斤煮的饭菜,听不到聂巧人的冷嘲热讽,不能再跟唐夫人八卦,不能再教训木道长那个老油条,不能再坐在竹帘之后看夕阳之下东坊的大街小巷,也不可能再生活于一个仿佛倒退千年时光的世界,心里居然隐隐有些舍不得。 直觉告诉我,鱼门国只能是鱼门国,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注定要留在原地,而我只是偶然的过客,一旦离开,永无归期。 可是……我真的可以全身而退么?初入国境行舟水上时看见的生于水下的彼岸花,还有青山之后历代国主的坟墓,无数暗藏在平静生活背后的秘密,一直是我最大的不安的来源。平心而论,这里并不是一个槽糕的地方,但为何会成为龙族惩罚罪犯的“监狱”?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很热,我捏着那两封公函,出神地站在阳光里。 “你在那儿晒腊肉呐?”敖炽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朝我招手,“还不快过来!你女儿刚刚写完了一篇作文,名字叫《我的爸爸妈妈》,看完我保证你一定会打死她的!” “来了来了!喊什么喊!”我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快步朝他走去。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来到鱼门国的第一天,胖三斤便对我说过—— 真正的龙,永远不可能突破鱼门而入。 但是,敖炽就在我面前,看得见,摸得着。 第四章【太岁】2 哐哐哐! 从来没人把不停的大门拍得这么响。 我前脚刚进屋,后脚就把我给震了回去。就算是聂巧人和天衣侯的人来找我,也不敢下这么大力气! “谁啊这是?!”心情本来就不够爽朗的我没好气地冲到门前,猛一下拉开大门,劈头就骂,“敲这么大声是想拆我房子吗?!” 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一股销魂的大蒜味就扑面而来,熏得我连退八步。 “您是老板娘?不停的老板娘?” 伴着一声惊喜的呼唤,更浓郁的蒜味快马加鞭朝我扑来。五十来岁的光头大叔,比我还矮半个头,穿着像是小了一码的绸衫,露出一口并不好看的牙,一脸兴奋地盯着我。 我掩着鼻子,瓮声瓮气答道:“自然是我。” 没有一点点防备,他就这么向我扑过来了,双眼放光。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咋?大白天的还想耍流氓?”敖炽嫌弃地瞅着地上那四脚朝天的家伙,皱眉,“你把全东坊的大蒜都吃了是不是?这么臭!” “哎唷……”大叔揉着肚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边从袖口里掏东西,一边又朝我走过来。 敖炽挡在他跟我之间:“有话就站那儿说!不然别怨爷拆了你的骨头!” 大叔停下步子,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被掏出来,抖开,哗啦啦一阵响,好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落到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给您的,都是给您的!”大叔捂着肚子,总算是恢复了一点正常人的样子,“听说不停专为人寻找失物,我有急事相托!” 客户?我瞄了一眼地上的金饰,迅速估算着它们的重量,脸上立刻由阴转晴,拨开敖炽走到大叔面前,忍住蒜味笑道:“您早说呀,吓得我以为家里来疯汉了呢。我夫君手没轻重的,您没事儿吧?” 大叔赶紧摆手,咧嘴笑道:“也怪我太激动,一见老板娘您就跟见了亲人似的,唐突了唐突了!”本来我想说屋里坐吧,但一考虑到这漫天遍野的大蒜味,我改口道:“院子里坐吧,就冲您拿我当亲人,怎么也得喝杯好茶才是。”说罢又赶紧把金链子捡起来,装模作样地要还给他,“您都还没说丢了什么,我也还没答应要不要接这桩生意,金子您还是先收起来。” “不不不!”大叔慌忙把金链子推回来,“不管老板娘您接不接这单生意,这些都是您的,权当是个见面礼,买卖不成人情在。我成大远没别的意思,就是敬佩老板娘的为人,老早听说您的不停专为人寻找失物,童叟无欺,连老太太的假牙都能找回来,不但有本事,又是菩萨心肠,哪怕今日您不帮我,能见到您一面,我也倍感荣幸呢!”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一出口,连那股蒜味都不那么令人讨厌了呢。 “来来,坐坐坐。成老板是吧?”我喜笑颜开地将他领到院子里的树荫中坐下,又喊来胖三斤给他彻了一杯香气扑鼻的铁观音,“喝茶喝茶,这天气怪热的,歇歇再说。” 他端起茶杯嗅了嗅,连声说好茶好茶,但旋即又放下,急迫道:“老板娘,不管怎样,还是希望您能帮我一把啊。” “丟啥了?说说看。”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敖炽坐在我旁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一把大蒲扇使劲儿扇风。 “宅子。”他脱口而出。 “房子也能丢?”敖炽噗嗤一笑,“难不成还长腿跑掉了?” 他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东坊南郊那所大宅本是安家祖宅,据说安家乃是个百年大族,人丁兴旺,显赫一时,只怪时运弄人,这几十年来越发凋敝了,现在就剩一位安老爷子主事,膝下还有一位小少爷。去年立夏之时,安家少爷拿了祖宅的房契来我钱庄借钱,说好一年还清,逾期即拿祖宅抵债。我宽限了他们好几日,也不见他们拿钱来还,我自然就拿了房契与当时立下的字据去安宅收房子,谁知他们竟一口否认有借钱这回事,甚至说根本不认识我,死都不肯搬出去。我气得呀,白纸黑字的事啊!可恨我又不是那些狠辣货,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对付,索性带着手下住进安家。可没住上几天,我贴身收藏的房契不翼而飞。这必然是安家人搞的鬼啊!这年月,欠债的倒还厉害过放债的!别人都当我们开钱庄的心狠手辣,赚的也是容易钱,哪个知道我们这些正经人的苦啊!”说完,他还可怜巴巴地抹了抹眼睛。 我笑笑:“为了逼他们搬走,你真的什么事都没干?没往人床上扔过死老鼠?没往人水缸里下泻药?没装神弄鬼吓唬人家?” “没有!绝对没有!”他赶紧否认,“我是正经生意人。有借有还,咱们之前说得好好的。我们装神弄鬼?我看他们才装神弄鬼!”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您当我稀罕他们安家的宅子么?好些人都说,那老宅子里有古怪!我就算收了这宅子,也是打算推倒重建再转手卖钱的。” “古怪?”我看着他。 他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不干净的东西啊!您想啊,百年老宅,又没几个人住里头,能不古怪么?我那两个手下都在半夜见过怪东西,有说是个没脸的黑影,有说是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在宅子里飘来飘去……也亏得是我们胆子大,想着怎么也得把房子收回来,这才坚持在里头住着。” “那你自己看见什么东西了么?”我问他。 他挠了挠自己的光头:“我倒是没见着,我这人睡觉特别死,天塌了都不醒的。不过就是觉得那宅子里冷,彻骨的冷,您看看这什么天儿,还是冷!”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找回房契?”我放下茶杯,“话说这事儿不该我管啊,丢了房契属于盗窃案,你应该找官府才是正经。” “怎么没找啊!”他一脸沮丧,“官府每天要处理的案子那么多,杀人放火哪件都比我这件麻烦,官府也是人力有限,等到他们排出时间来查我这个‘小案子’,再快也是几个月之后了。我这儿等不起啊!这房子一日不推倒重建,我就得损失一日的银钱啊!我连新屋舍的买家都找好了,答应别人两年后交付,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你看现在这事闹的……” 我想了想,笑:“听你这么一说,你似乎不光是要我们替你寻回房契吧。” 他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这个嘛……如果老板娘肯帮手让安家人搬离,我更有重谢!您看,这毕竟也算是替我彻底找回属于我的宅子嘛,跟您的生意不冲突是吧?” 敖炽碰了碰我,小声道:“这事儿棘手呢,他都说了现在是个安老爷子主事,这些老人家可不好对付,稍微用力过猛,老头儿一激动,挂了咋办?万一没挂,半身不遂,干脆赖上咱们又咋整?犯不着为了几条金链子接这烫手山芋。” 敖炽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一看到那些金光闪闪的宝贝儿,我又欲罢不能。 “成老板您也别着急,接不接这单生意,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我把金链子推到他面前。 “不不不,老板娘您别这样成不?”他又把金链子推回来,“你收下金子慢慢考虑也不迟。不过也别太迟了,明儿日落之前能给我个答复么?我就在安家等您!” “没有正式接下生意,我是不收分文的。”我坚持把金链子还给他,“这些您先拿回去。我会仔细考虑考虑,就明天日落之前吧,我亲自去安府拜访,届时再给您一个确实的答复,如何?” “这……”他面露难色,思忖半晌又道,“明天日落之前?!说定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笑。 “好,我等老板娘大驾光临!”他无奈地收起金链子,“那就先告辞了。” 我看着那杯一口未动的铁观音,笑问:“成老板不爱喝茶?” “粗人一个,平日里就好喝几口老白干。”他嘿嘿一笑,“再配上几头我最爱的老蒜,那滋味真是绝了。”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从没听过老白干配大蒜这么酷炫的组合。送走成大远,敖炽问我:“你要接?” “金链子诶!”我说,“大拇指那么粗的金链子诶!” “你要应付的很可能是一个固执到死,可能还会有各种怪癖的老头子,单从借钱不还还能理直气壮这点来分析,这安家就不是省油的灯。”敖炽边扇蒲扇边说,“当然我也有一百种方法让老头子从宅子里消失,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肯定没这必要。”我白他一眼,“我们开的是不停,不是强盗窝子。天下没有任何事是不可以商量的。先摸摸那家人的底细再说呗。” 正在厨房里洗菜的胖三斤被我叫了出来,手里还捏着滴水的竹笋。 “东坊南郊的宅子?姓安的人家?”胖三斤仔细回忆着,“倒是有些印象。这宅子颇有些年头了,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姓安的人家世代居住于此宅,关于这户人家倒也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是个大户人家,家中子孙混迹于各种生意场,倒也风生水起,显赫一时,只是后来似乎遇到了难处,渐渐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再后来……就没后来啦,普普通通的人家,似乎也很少与外界打交道,也并不惹是生非。” “就这些?”我打量着胖三斤,“你在鱼门国恐怕不止呆了几百年吧,连安家大宅的底细都不清楚?” 胖三斤耷拉下眼皮,无奈道:“老板娘您恐怕也不止几百岁了吧,那您能知道您所居住的地方的所有人的底细么?我并非闲来无事热爱家长里短的婆婆大婶,许多事也仅仅是道听途说知道个大概罢了。” 说的也是……我挥挥手:“去去,做饭去。竹笋烧肉是吧?” “嗯嗯,我特意选了肥瘦适宜的五花肉哦!保证入口即化,不油不腻。”胖三斤笑嘻嘻地说,末了又道,“若老板娘想知道关于这宅子的详细来历,想来国中也只有一个地方会有详细记载。” 我撇撇嘴:“天衣侯府?” 胖三斤点头:“正是啊,凡与民生有关之一切,皆被天衣侯府记录在案,连小小一个摊贩的来历底细都能查到,何况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宅子。” “可我一想到天衣侯那个老不死的就来气怎么办?”我还记挂着被他扣走的金子呢…… “忍着呗。干吗跟生意过不去呢?”胖三斤笑着回了厨房。 “去吗?”敖炽问我,“话说那厮府中的婢女们个个颜值都很高呢,不比那百美图里的女子差多少。” 我打了个呵欠:“哦,你不知道聂巧人手下的衙差们也个个都是英俊非凡的小鲜肉么,还个个都有六块腹肌,正好我有事想去官府一趟,要不你我分头行事?” 敖炽转了转眼睛,突然在我身后暴跳如雷:“你咋知道人家有六块腹肌的?你一把年纪还偷看人家洗澡?” 一只拖鞋飞过去砸他头上。能动手解决的,绝不多废话。 第四章【太岁】3 在东坊住了半年,时间越长,越觉得这里太大太大,许多地方是我至今都未曾涉足过的,比如,“安宅”。 在我印象中,从东坊的南门出去之后,是一片开满山花的缓坡与洼地,远处落着几个村子,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跟一条半干不干的小河水并驾齐驱,延伸到模糊的远方。 没记错的话,当初聂巧人带我去的弥弥村以及木道长的天仙观就在附近吧,但又好像不是。路痴的痛,请谅解。 在问过路人之后,我才知道从那片缓坡上爬过去,走到一片竹林时左拐,竟然有另一番光景——一座大宅安然立于夕阳之下,尽管染着岁月的痕迹,却不曾失掉半分威赫,像个阅尽沧桑的老者,依旧矍铄地看守着它在乎的一切。 反正吧,我去到的每个宅子,不管唐府还是罂家还是这个安宅,都比我住的房子好一万倍!感觉人家一个厨房就比我的卧室还大…… 敖炽碰碰我:“看啥呢?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这宅子修得好啊,上百年的老房子看起来还这么扎实。”我说。 “我东海龙宫的集体宿舍都比它华丽得多,怎不见你夸赞几句?”敖炽白我一眼。 “光华丽有什么用。”我冷哼,“一座有历史有故事的宅子,一定会被一种无形的气场包裹着,让你忍不住想进去一探究竟,哪怕是里头的一棵荒草,一根立柱,也是与众不同的,所谓神秘感,便是如此。”我啧啧两声,又道:“这么好的宅子,推倒重建未免可惜。我得好好建议一下成大远。就算改造成高档观光客栈也不错啊,你看这外头环境多清幽。” “说这么多,就像你已经替成大远把宅子拿回来了似的。”敖炽横抱双臂打量着眼前的大宅,“别忘了你要面对的是个欠钱不还的老油条,你敢碰他一下他立刻就能倒下来装死的。” 我冲他嫣然一笑:“再老能老过我?” “也是。走,敲门去。”他也笑,牵起我的手往前走去。 高大的宅门巍然于前,上好的木材在岁月里依然坚实挺括,每一道痕迹都泛着无法复制的古朴幽光,铜质的虎头门环上布满了淡绿的锈迹。 “一点人气都没有啊。”敖炽啧啧道,拿手指碰了碰门环,“常常被人摸着打理着的,门环不至于锈成这样嘛。” 我轻轻捏住门环,扣了几下。 没人应门,我又加重力气扣了几下,老头子耳朵背听不到,年轻人总该听到吧,再说成大远不是还在里头么? 正在我准备喊敖炽翻墙进去瞅瞅虚实的前一秒,大门打开了。 面容白净清秀的年轻男子站在高高的门槛后,浅灰色的袍子整整洁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藏青色的头巾在裹着热气的晚风里微微晃动。 “二位有何贵干?”男子的声音跟他的面容一样轻柔秀气,透着股读书人的味道。 “哦,我们是成大远的朋友,他是住这里吧?”我探头探脑往里瞅,门缝后头,只见一条长长的通道,没有什么光线,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百姓人家,开门不见庭院而是一条不见天日的通道,这样的布局倒是少见。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你们找他啊。” “是的,我们约好了的。”我猛点头。 年轻人想了想,让到边:“那你们进来吧。”说罢,他又多看了敖炽的花衬衫一眼,觉得奇怪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样子。 这事我也毫无办法,也不是没有替他准备随大流的袍子,胖三斤给他做了好几件,他非说丑非说像浴袍反正就是不穿。最后胖三斤无奈,找来他能找到的最花俏的布料,照着敖炽穿来的花衬衫给他重做了好几件,大红大绿的花朵简直丧心病狂。 总之每当敖炽穿着崭新的花衬衫在我面前晃,我心里都有一只巨大的羊驼狂奔过去…… “打扰了。”我拉着敖炽不动声色地迈过了门槛。 入门后的通道很长,灰色的砖石密集地叠出一个固若金汤的空间,几个火把插在墙壁上,但是都没有点燃,整个通道的照明仅仅依靠尽头处的亮光。 好歹走完了,我眼前顿时敞亮——好大的宅子啊!!! 房间排列倒是中规中矩,四四方方地围成一个巨大的矩形,一共三层,每层房屋前都是朱漆立柱串成的长廊,檐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一串铜质的风铃,而东南西北角又各有一个往里延伸的巷道,不知后头还有多大的面积。总之,这个宅子十分方正对称。 但怪的是,放眼看去没有仼何花草点缀其中,除了院子中间那棵矮矮的枣树。 这棵树应该被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翠绿满目,枣花尚在花期,一串串乖巧地躺在枝头。但是,这么大的院子里只有一棵枣树是不是太浪费了? “那个人住在二楼东厢房里。”年轻人顺手指了指左前方。 “未请教公子是……”我打量着他。 “在下安玉禾。”年轻人拱手道。 我笑问:“安家的公子爷?” 他不否认,将我们带到长廊东角的楼梯前:“自此上去左转第二间房便是。” 真是个心大的人呢,面对陌生人一点都不警惕,甚至都不问我们姓甚名谁,随随便便就把我们放进来了。 “你很讨厌成大远吧,安少爷?”敖炽指了指楼上,突然问。 他又皱皱眉,把明显的厌弃控制在这个小小的表情里。 “没有见过这样无赖的人。”他淡淡道,“非说我跟他借了钱,要拿我家宅子抵债。我们自然不从,他便带了手下硬住进来,硬要我们搬走。此行径与强盜有何异。” 我与敖炽面面相觑,一个指天誓日地说借钱不还,一个言之凿凿说子虚乌有,两个人都不像在撒谎…… “既如此,为何不报官?”敖炽盯着安少爷,“这可属于私闯民宅,怎么也得把他们抓起来重判才是。” 安少爷沉默片刻,道:“且看他们如何胡闹,小事无须劳烦官府。” “安少爷的心胸果真如大海一样宽广呢。”敖炽笑,“这些讨债的家伙没少骚扰你们吧?” “就是住着,也并未造次。”安少爷道,“所以才没有报官的心思,世道艰难,兴许他们有他们的难处,闹一闹也就过去了。何况宅子宽大,多住几人倒还热闹。” 啧啧,这思路……不过总算有一点跟成大远说的一样,就是他没有对安家人做过缺德的事,只是住在这里碍他们的眼,希望用这种精神压力逼他们搬走?!而安家上下对这种“我用眼睛杀死你”的逼债方式显然并不接招,你爱住就住,我不报官也不骂你当你小透明……这种交锋也算少见了。我活了这么长时间,债主逼债的法子自古以来都没大变化,没有哪一种是能上台面的,但落到成大远身上倒是例外了,这么礼貌的债主也是清新脱俗呢。 正说话间,北角那儿走出两个人来,俏生生的翠衣小丫鬟搀着年近古稀的老头子,在老头手中的拐杖发出的嘚嘚声里,沿着走廊缓缓朝这边来。 “是……谁?”老头微佝着背,紫到发黑的长袍像一片甩不掉的阴影,裹住行将就木的身体,连声音都比寻常人慢了一拍,像是出了问题的老唱机,握住拐杖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 “来找成大远的。”安少爷迎上去,扶住老头的胳膊,“爷爷,日暮风起,您出来做什么?”说罢他看向小丫鬟:“你也是,怎的不给爷爷披上披风?受了风寒如何是好?” “老爷子死活不肯穿,说热。”小丫鬟也是一脸无奈。 安少爷皱皱眉:“算了算了,你快将他扶回房去。” “是……谁?”老头像是听不到身边人的说话,自顾自地又问了一次,老迈的双眼里一片浑浊。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安少爷,他方才道:“这是在下的祖父,身子不好,脑子也有些糊涂,毕竟上了年纪,难免的。” “原来是安老爷子。”我笑着朝老头施了礼,“小女子姓沙,今日与夫君来府上拜会成老板,叨扰到您不好意思。” 话音未落,小丫鬟嗤一声笑出来:“老爷子记不住的,您说了也是白说。” 安少爷看了她一眼,她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爷爷,您先跟泥儿回去,我一会儿就来陪您吃晚饭。”安少爷替老爷子整了整衣领,对小丫鬟道,“把爷爷扶回去。” “好。”她搀着老爷子正要离开,突然又回头笑嘻嘻地看着我的旗袍:“你这裙子好生怪异,我从未见过,但是真好看。” 不等我回应,安少爷已开口斥责:“多嘴!还不回去!”小丫鬟又吐舌头,赶忙扶着老爷子走了。 “家中丫鬟疏于管教,二位见笑了。”安少爷朝我们一拱手,“天色将晚,外头的路不好走,二位访客完毕后还是尽快离开吧。” “好的好的,您忙您的。”我赶紧道,“我就是来跟成老板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安少爷点点头,转身离开。 暮色之下,整个安宅变成了老照片似的颜色,夜风偶过,檐下风铃叮当作响,走廊上安少爷的背影,轻飘得像个幽灵。 “无头公案啊,一个打死都说借了钱,一个打死都说没借,你怎么想?”敖炽挠着鼻子问我,“要不别理这麻烦事了,咱不差那几条金链子,等年底出去了,你想要多少金子没有。” 我想了想:“上去跟成大远碰个头再说,总得有个交代。” 说罢,我噔噔噔地上了楼梯。大概是时间久远,我总觉得每走一步,楼梯就晃悠一下。 第四章【太岁】4 成大远的房间房门紧闭,听不到任何声音。 敖炽咣咣咣地敲了好几次门也不见人来开门。 “那厮说他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该不是睡着了吧?”敖炽把耳朵贴到门上。 “这时候是睡觉的点儿吗?”我皱眉,吸了口气,将手掌覆在门上,稍用灵力一推,房门应声而开。 熟悉的蒜味又扑面而来,普普通通的卧房里空无一人,对面的大床合着帐子,一双男人穿的黑布鞋摆在脚踏旁。 真在睡觉啊?我跟敖炽走上去,敖炽撩开帐子,床铺上躺的,正是那成大远,此刻这厮正枕着松软的枕头,双目紧闭,躺得笔直,对我们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心知不对,敖炽推了推他露在外头的胳膊,脸色微变,又立刻探他鼻息,片刻之后,他对我摇摇头:“挂了。” 啥?昨天还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汉子,今天就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了?! 我环顾四周,房间里整整齐齐并无特别,且房门是从里头上锁,看成大远的表情也是毫无痛苦或惊讶之状,跟睡着了并无两样。 难不成这斯太爱睡觉不注意锻炼,所以睡着睡着就睡死了?! 但这几率小到连我都不相信啊!正疑惑间,我突觉脚下有异,与敖炽同时低头一看,两双枯黄的手,瘦得只有一张皮,出人意料地从床底探出来,没骨头似的缠上了我跟敖炽的脚踝,并试图继续往上爬,力气还不小。 但是,这种级别的暗算还是不要用到我们身上吧。我出指一挥,低呵一声:“断!” 四只枯手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化成几段黄藤,扭动几下便没了动静,但床底旋即又钻出十几只枯手来,报仇似的往我们脚上狠狠缠过来。 敖炽拉住我举起来的手指:“你那没用,我来给它们断个根儿。” 不得不说这些黄藤化的枯手还是有些本事的,起码在敖炽跟我说话的这一刹那,它们已经缠过了我们的膝盖,很紧,这种骨头都要勒碎的力道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住。 一团拇指头大小的火光,随着敖炽的一个响指落到爬得最快的枯手之上,腾的一下,所有枯手都烧了起来,纷纷落到地上。我跳到一旁,飞快掸去裙摆上的火星,骂道:“你下手注意点!烧坏我的裙子咋办?!” “你那旗袍又不怕火。”敖炽白我一眼,“对付这些藤蔓植物,没有比火更有用的了。” 说话间,一个人从床底滚了出来,哎呀呀地乱叫着,拼命甩着手,最后一截正在燃烧的黄藤就拴在他的手腕上。 “木道长?!你怎么在这儿?”我瞪大了眼睛,指着面前这个好不容易甩掉黄藤的苯蛋,天仙观的主人,很久没见的木道长! 木道长一边吹着被烧疼了的手腕,一边诧异地看着我:“老板娘啊?您身边啥时候多了这么个妖孽啊,乱放火是要出人命的!” “管谁叫妖孽呢?”敖炽瞪着这个秃顶老道土,“你喊的老板娘是我老婆知道不?” “啊?”木道长瞪大了眼睛,立刻转向我:“当真?” 敖炽来到鱼门国后,好像的确还没有见过木道长,我点点头:“是。” 木道长立刻换上他惯有的谄媚的笑脸,一把握住敖炽的手道:“对不住啊对不住啊,不曾想是老板娘夫君,冒犯了冒犯了,今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哪。” 敖炽嫌弃地抽出手,没好气道:“自个儿照照镜子,都秃成那样了,谁跟你自家人!” 说着他又转过头问我:“你以前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臭道士?想揍我们家浆糊的那个? “哎唷,那都是多久前的误会了!”木道长赶紧赔笑脸,“如今见着您了,才知道为何浆糊小公子会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小小年纪就气势万千,原来都是随了您这位亲爹啊!” 坏了,我觉得敖炽马上就会改变对木道长的看法。 果然,敖炽的脸立刻就不那么臭了,居然还笑着拍了拍木道长的肩膀:“眼神儿不错。改天来我家坐坐,顺便传授你一套生发秘方。” “都给我住嘴!”我站到他们俩中间,“床上还躺着个死人呢,你们俩好意思在这儿相见恨晚?” 木道长这才道:“我也纳闷儿啊,您二位大老远的跑这宅子来干吗?我还以为抓到那贼人了呢!” “贼人?”我跟敖炽俱是一愣,“偷啥了?” 木道长指了指成大远:“他。” “偷成大远?”我跟敖炽脱口而出。 “成大远?谁是成大远?这位叫胡大远啊。木道长迷惑地挠着秃头,“我也是受人之托啊,找了足足六天才寻到这位的下落。” “胡大远?”我也蒙了,急问道,“受谁之托?” “胡大远的老婆呗。”木道长说,“七天前,这胡方氏哭哭啼啼地寻到我天仙观来,抱着我腿就不撒手啊,说她刚刚下葬还不到三天的夫君被人偷了,墓地被掘了个大坑,大家都说造孽哟,又说那块地曾有人狼出没,喜以亡者为食,只怕是被那妖物掘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惊又吓,本身就是个没主意的人,一听有妖物作祟,这不就火急火燎地找到我这儿来了么。” 敖炽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了,问:“你说,躺那儿的家伙七天前就是个死人了?” “是啊。”木道长笃定地点点头,“这胡大远以前也常来我天仙观烧香祈福,添香油也还大方,他家就在天仙观附近的胡家坳里,平日里做点小生意,是个规矩人。我与他也算熟识,又见胡方氏可怜,加上此事蹊跷,还扯上妖物,于是便亲自跟胡方氏去了他的墓地一探究竟。” “是妖物所为?”我问。 “呃……”木道长支支吾吾了半晌,“恐怕是。” “恐怕?”我一挑眉,“你看不出来?” “哎唷,我有几分本事,别人不知,老板娘您还不知么?”木道长有些尴尬,“我让胡方氏拿了胡大远平日里最爱穿的衣裳,最爱吃的东西,还有他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做法追寻他的下落。整整六天啊,才得知这家伙居然在安家。今儿一早我循着踪迹追来,潜入安家,本打算偷偷带走他了事,但横竖又觉得此事怪异,也是脑子发热,便藏到床下,心想这死了的人总不能自己走到这里来吧。再说了,这安家人活得与世隔绝,起码在我接掌天仙观之后,我从没在任何公众场所见过安家人,听说连他家平日里的菜肉瓜果、灯油火蜡啥的,都是让人送到宅子里。安家显然不该跟胡大远扯上任何关系才是啊。所以我才想躲在暗处等等,看看一会儿是不是有人进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如果真有人来,不是盗尸贼也跟贼脱不了关系,到时候只要拿住对方,总能问出个缘由。” 说着他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我在这儿藏了快一天,老骨头都要散了,正打算放弃这念头,要带胡大远离开时,你们却来了。我又不知来者何人,就看见两双脚过来,所以才使出这招鬼藤缠,打算抓住你们审问清楚。” “你那些烂藤子,对付小猫小狗还行,以后别随便拿出来丢人了。”我白他一眼,突然问,“胡大远最喜欢吃大蒜?” “大蒜?那倒没听胡方氏提起,她说胡大远最爱吃的是烧鸡。”木道长回忆着,不解道,“吃不吃大蒜有什么要紧的么?不过也是,我今天一进这房间就闻到蒜味儿,浓得很,还以为是安家的人在这房间里用大蒜驱虫什么的。” 敖炽看着胡大远的尸体,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他?”木道长一愣,“他说什么了?他不都死了么?” 敖炽不理他,只看了我一眼。我当然也明白了,打量着这具声息全无,冷硬如冰的躯壳:“浓烈的蒜味可以掩盖他的死气,不仔细分辨的话,连你我这样段位的老江湖都很难发觉。问题是,他来找我们,用假名假身份不说,只怕说的话也大半不可信。一个死去的躯壳,装成活人拿着金子来骗我们,意义何在?” “啥?老板娘您说啥?”木道长大吃一惊,指着胡大远道,“您说他去找过你们?” “昨天中午的事。”我也不瞒他,“他说他叫成大远,开钱庄的,安家少爷借钱不还,不肯按约定拿安家老宅抵债,他才带了手下住进这宅子讨债,但是不久前房契被偷了,他要不停尽快帮他找回来。而安少爷一口否认有借钱这件事,但是对他的强行入住又并不太激烈地反对,不驱赶,也不报官。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木道长听得瞠目结舌,想了想又问:“那老板娘您答应接这笔生意了么?” “我今天来安宅就是看看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赚他的钱。本想着上来给他个答复,谁知道人都没了。”我看着敖炽:“你咋看啊?我现在脑子有点不够用。” 敖炽沉默半晌,反问我:“如果胡大远活着,你是答应帮他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啊,为啥不答应。我从来不跟金子过不去。”我的目光被枕头旁边的一个布包吸引过去,因为颜色跟床铺挺接近,刚刚没留意到它,现在看来倒是挺眼熟,好像就是他昨天拿来装金链子那个,鼓鼓囊囊地躺在那儿。 我俯身拿起小布包,抖落出里头的东西,果然是那几条金链子,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来,寥寥两行字——身无长物,仅有薄金,若偿心愿,千恩万谢。 这倒怪了,感觉就像是知道我会来,特意备好了给我似的,另外,这字迹娟秀清雅,横竖都不像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能写出来。 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胡大远”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活着”,而他算准了我会来,所以留下金子跟纸条,赌我会接这笔生意,为他一偿心愿。且不管他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他最终极的心愿一定是真的,那就是——把安家人赶出安宅,把这个宅子替他“找”回来。 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会去做的事,如果他知道不停,那么多少也该知道我的风格,但他依然来了,依然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不知是他太不了解我,还是他到最后一刻都认为他的这个要求并不是一件坏事? 想不出答案。 “那就住下来吧。”敖炽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一半。 “住下来?”我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窗外暮色已浓,空荡荡的屋舍与院落都陷在模糊阴沉的轮廓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时不时一阵风过去摇动老旧的风铃,每一声铃响,都有回音。 木道长缩了缩脖子,说:“还是不要了吧……此事诡异,不如先让我把胡大远带回天仙观去,好歹给那胡方氏一个交代,再说死者为大,入土方安,老搁在外头不是个事几啊。” 敖炽断然道:“不行。” “为啥?”木道长急了,“这不比活人啊,再放下去会坏的……你看他皮肤已经开始变色了!” 敖炽走回床边,发现胡大远的脸色确实比刚才难看了许多,已隐隐透出了死灰之气,没有生命的躯体到底难以支撑时间带来的侵蚀。敖炽想了想,出掌往胡大远身上一拂,一层水波似的光流便自他头顶蔓延而下,转眼包裹了整个身躯,闪烁几下之后,光流无迹可寻,而胡大远的肤色也在此时恢复如常,与活人无异。 敖炽收回手掌:“现在你不用担心他腐烂变质了,我丢出去的这丁点灵力,至少保证他一个月都完好无损。” 木道长诧异之余赶紧向他竖大拇指:“厉害厉害!能令逝者如生,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难怪您能娶到老板娘啊!” 敖炽这回倒没有洋洋得意,只一字一句道:“已死之人不可能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到处跑,此人不过是个傀儡,不管他是被心术不正之人以邪术控制还是根本就是为妖物所纵,要把藏于背后之人挖出来,只能从胡大远身上找法子。他哪家都不去,偏偏赖在安家,足见这家人跟此事脱不了关系。我一进门就奇怪,这么大的宅子,就住三个人。而且还有个怪事,你们自己过来瞧。” 说罢他又走回窗前,朝我们招招手。 好难得看到敖炽这么正经的样子呢!不耍宝胡闹的他,果然还是有几分谜之姿色的呢。我跟木道长赶紧凑过去:“什么怪事?” 他指着窗外院落的正中间:“那个。” 那棵宅子里独一无二的枣树。 “那棵树啊,我来时就看见了。”木道长不解道,“如此大的地方就栽这一棵树,孤零零的,又不好看。是挺怪的。” 夜色中的枣树在地上投下了斜长的影子,枝叶窸窸窣窣地摇动,毫无美感,倒像个病入膏肓,被全世界嫌弃的可怜人。 “你看看这宅子,再看看那棵树。”他回头看我一眼。 我又仔细看了片刻,恍然大悟:“困?” 闻言,木道长也猛一拍脑袋:“对啊!我也是光顾着胡大远这事儿,都没留神这茬!” 安宅是个标准的四方形,院落中心却独独只有一棵枣树,但凡对建筑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让这种“格局”出现在自己家里,四方加独木,则成一个“困”字,大不吉。 既然安家是一个延续百年的家族,又非目不识丁的乡野粗人,对这种事情必然更加讲究,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而不做改善。换成别人,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接把那棵枣树移走,或者干脆砍掉,可他们非但没有,还把这棵树照顾得很好。 除非,他们需要这个“困局”?! “此宅除了人气稀少,倒也没觉察出‘不干净’的地方。但是胡大远来找我们时,可是言之凿凿说这里不对劲。”我从枣树上收回目光,笑,“也许是该住下来感受感受。” “啊?那我也留下来吧!”木道长急忙道,“你们去探探安家人的口风,我在这里看着胡大远,万一有什么怪东西找来,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我瞟了他一眼:“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啊,你这秃道做事几时变这么积极了?” 木道长转转眼珠,马上腆着笑脸解释:“那胡方氏思夫心切,我既应允她找回胡大远,自然要保证把她的亡夫齐齐整整地带回她身边,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好交代。” “收了人家不少钱吧?”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没没……”木道长赶紧甩头,“当初老板娘醍醐灌顶,我早已舍了那歪门邪道的心,如今只一心为百姓们谋福利。” “信你才有鬼。”我撇撇嘴,“那你好好在这儿守着吧。我估摸着安家人压根儿还不知道自己家里住了个已经死了的人。” “好好,二位快去,有什么发现一定知会我一声,若真有妖物作祟,我木道长第一个不饶它!”木道长满脸正义道。 走出房间,关门之前,我又回头看了看房里,木道长背对着我们,站在床前,一只脚有些焦灼地点着地面。 关上门,我对敖炽耳语几句,他看我一眼,没有作声。 下了楼,一阵夜风吹得我起了鸡皮疙瘩,四周明明流动着尚还燥热的空气。 安宅虽大,找个人却不难,只管往那亮着灯火的房间去便是了,一目了然。 敲门。 “谁?” “安少爷,是我们两呀,成老板的朋友。” “门未上锁,进来便是。” 第四章【太岁】5 “你们要留宿?”昏黄的灯火里,安少爷放下手里的书卷,不解地看着我们。 “方才跟成老板聊得太起劲,竟忘记了时间,想告辞时天已黑尽。不瞒安少爷,别看我与我夫君长得健康,其实我们俩都有眼疾,这一到夜里就不太看得清东西。”我有声有色地编着理由,“你刚不也说外头夜路难行,我只怕此刻离去我们会不小心跌沟里去呢。哈哈哈。”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那也无妨,你们就去成大远隔壁落脚吧。之前那是他两个手下住着的,这两日像是没见着他们,许是出去办事了。若房间空着,你们就住下吧,我家空房虽多,但常年无人居住,积灰甚重,不宜住人。若他那手下回来了,你来跟我说,我着泥儿给你们重新收拾一间便是。”真是知书识礼又体贴入微的年轻人呢,横看竖看都不是那种会拿着祖宅的房契去借钱的败家子儿。 “行行,太感谢了。”我满脸堆笑,又装作随意地问道,“安少爷,您这宅子就住了您跟老爷子还有小丫鬟?” 安少爷点头:“正是。” “这人确实有些少啊。”我笑,“不觉冷清么?” “我生性不喜嘈杂,能安静度日,求之不得。”安少爷笑笑。 正在这时,敖炽的肚子很不给力地咕噜噜叫了几声,尴尬之极。 安少爷听了,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仍是浅浅淡淡地,朝一旁的柜子看了看,说:“那里头搁了几个梨子,你们拿去充饥吧。厨房已经熄火,今夜怕是不能招待你们了。” 敖炽立刻不客气地走过去,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竹篓来,几个已经干瘪变色的梨子挤在里头,也不知道被存放了多久……他看了一眼,又把竹篓放回去,回头对安少爷露齿一笑:“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吃吧。” 安少爷也不多劝,说:“只怕是搁得有些久了,吃起来也不入口,是我唐突了。” “没事没事,饿一顿死不了的。”我赶紧道,又将话题一转,“安少爷,我冒昧多问一句,令尊令堂是不住这里还是……” 他的手指缓慢翻过一页书,说:“二老已去世多年,我由祖父一手养大。” 说罢,他打了个呵欠:“时间不早,二位还是早些歇息吧。” 见他不再接招,我也只得跟他道了晚安,乖乖退出房间。 “怎么看?”敖炽问我。 “有血有肉,非妖非鬼,普通人一个。”我答,“就是少年老成,心如深海。这种人,你光靠套话是套不出什么的。” “严刑逼供如何?”敖炽亮了亮拳头,“就算不是妖邪,他也不是个普通人,哪有人会任凭外人住到家中胡闹还不报官的?不想报官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不想,另一种是不敢。你说他是哪种?” “不好说。”我摇头,看着眼前这座四四方方的建筑物,觉得自己像是被无意中关进了一座严丝合缝的堡垒,居然找不到一点突破口。 “我去四下看看。”敖炽说,“总有蛛丝马迹。顺便再找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饿死了。你回胡大远房间去守着。” “你小心些。别什么都拿来吃!”我叮嘱道。 “这话留给你自己。”他戳了戳我的脑袋,迅速转身而去。 我回头,北面尽头安少爷的房间依然亮着灯火,除此之外的所有窗口都漆黑一片。他就真不怕有贼人趁虚而入么?就真的那么放心我们几个陌生人在自己家里来来去去? 我沿着走廊往回走,心头正盘算着,谁知刚经过一条巷道口时,一双冷冰冰的手突然自暗处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也幸亏我眼明手快,才及时收住了拳头,否则这风烛残年的安老爷子还不得被我打到支离破碎……我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的,不等我放下拳头,这老爷子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抓着我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枣花儿开啦!” 我吁了口气,对着这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道:“安老爷子,这赏花吧,得白天才是时候。您黑咕隆咚地到处乱跑,跌了撞了可不得了。” “枣花儿开啦!”他指着院中的枣树,语气比刚才更欢乐,还跟个孩子似的抓着我的胳膊用力摇,“枣花儿开啦!” “哎唷老爷子您别激动!”我赶紧拉住他,“您那小丫鬟泥儿呢?怎么不跟您一道?” “泥儿睡啦。”老爷子又不像完全糊涂了,有些话还是听得明白,“我们看枣花儿去!”边说他边把我朝那边拽。 “好好好,看枣花儿去。”我只得顺着他往枣树那边走,还得搀着他,万一摔了,我是要负责的……紧走慢走到了树下,安老爷子指着树枝上的一朵朵枣花,高兴得皱纹都舒展开了,但又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我们看枣花儿!” “嗯嗯,好看呢。”我附和着。 安老爷子一直仰着脖子,使劲儿仰着往树上看,看了半天,又说:“没有!” 我耐着性子问:“什么没有?枣花儿不是都在那儿吗?” 老爷子皱起了眉头:“没有! “有啊,这不是吗?”我指着离我们最近的几朵枣花。 “没有!没有!”老爷子越发不高兴了,垂下头,受了莫大打击似的嘟囔,“没有……没有……” “好好,说不定明天就有了呢。”我看夜色渐深,不能再由着老头在外头瞎逛,只得好言哄起来,“要不我先送您回去?等您睡醒了,明天就有啦。” 安老爷子抬头看我:“明天有吗?” “有有有,肯定有。”我用力点头。 老头儿垂下脑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盯着我:“饿啦?” 跳跃好大……不过我饿了是事实,难不成被老头听到我肚子唱歌了? “哎呀,我没吃晚饭。”我嘿嘿一笑,“这您都知道啊。” 吃饭!吃饭!”安老爷子抓住我的手往前拖,“吃饭!” “好啊,您老请我吃饭吧。”我突然放弃了把老爷子直接塞到安少爷房间的打算。 他一直抓着我的手,跟个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宝藏给人看的孩子一样,着着急急地往前走。 我被他带着原路返回,又跟着他拐进他刚刚走出来的巷道里,从灰黑的砖墙之间穿过,走到这座宅子的“第二圈”。跟我想的一样,安宅就像是被两个四方体重叠围住的建筑,第二圈跟第一圈的布局一模一样,也是三层楼宇,走廊环绕,四角有巷道,连屋檐下的风铃都一样,而大门却避开了这一圈,直接通往种着枣树的第二圈,难怪我们进门时要走过那么长一截不见天日的通道。 这种层叠修建,正中间最显要之处又只种一棵孤树,真是困上加困,连我这外行人都能看出不妥,着实无法想象谁会设计出这样一座宅子,跟安家人有仇么? 老爷子拉着我,直奔东边走,越走他越表现地小心,快到东边底层最后几间房子前时,他更是蹑手蹑脚地走起来,边走边说:“吃饭……吃饭……别吵别吵……” 一直走到最末的房间前,老爷子轻轻推开房门,小声道:“快进来!” 我跟在他后头进了房间,他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说:“吃饭!” “很黑啊,点个灯吧?”我睁大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去适应眼前的黑暗。 “嘘,吃饭不说话!” 老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听到凳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有铁链晃动摩擦时的哗哗声。 不对头。我伸出手掌,呵了声:“亮!” 一团碧绿通透的光球在我掌中亮起,缓缓升到上空,照亮了整个房间。 看清眼前一切时,我实实在在地往后退了两步,说出来也不丢人,被吓的—— 一张古朴的八仙桌前,坐着四个人,四个从模样到年纪到衣着都一模一样的安老爷子。唯一区别是,其中三个的腰上紧紧缠着乌亮的铁链,铁链另一端深深嵌进了他们身后的三面墙壁里,而且,这三个人由始至终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坐在那里,做出不断拿东西吃的动作,事实上他们面前空无一物。 安老爷子坐在我的正对面,也跟他们一样,伸手从空空的桌面上抓起一把空气,然后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嚼完了还往下咽,咽下去后又重复之前的动作。 他“吃”得很高兴,见我愣在对面,还对我招手:“一起吃!” 虽然我是老妖怪,但这种情况下还是寒毛都竖起来了好吗! 但落荒而逃是不可能的,我深吸口气,走到八仙桌前,壮起胆子将手指伸到另一个“安老爷子”的鼻子下,没气儿。再试其他两个,也是没气儿。 三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坐在桌子前“吃饭”,这又是逗我玩儿哪!! 不过,场面虽诡异,但这三个家伙好像并不具备危险性,只无知无觉地重复着他们的动作。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细节,这三个“安老爷子”跟那个安老爷子一样,都少了一根手指。 “一起吃。”安老爷子还在跟我招手。 我知道从这个稀里糊涂的老爷子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挤出个笑容:“老爷子您慢慢吃,我突然不饿了,回去睡觉啦。” 说完,我火速熄灭亮光,退出房间,关好门,正要原路返回时,前方忽然隐隐飘来一点亮光,有人提了一盏灯笼往这里来了。 我略一思忖,飞身跃起,紧贴着走廊顶端飘浮着,屏息静气等那个人过来。 来人是泥儿,东张西望,时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直走到最后这间房前,泥儿停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重重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小姑娘声音不大,我隐隐听个大概。 “哎呀,爷爷你咋又趁我睡着了乱跑呢,万一摔了,少爷是要责怪我的。” “吃饭……” “好好,吃饱了没?吃饱了我们回去。” “我要看枣花!” “枣花也要睡觉的,明儿早上看行不行?” 又是凳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泥儿扶着老爷子走出来,关了门,一老一少在灯灯笼的幽光里远去。 我落回地上,忍不住又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第四章【太岁】6 胡大远的房间里,敖炽已经先我一步赶回来。见我进来,他劈头就问:“我正要出找你,去哪儿了你?不是让你回来呆着么?” “你查看得如何?”我反问。 敖炽道:“这里每间房我都看过了,除了家具与灰尘,什么都没有。我还找到了他们的厨房,唯一奇怪的就在这里。” “厨房怎么了?” “没有食物。”敖炽道,“一丁点食物都没有的厨房你见过吗?” 木道长听了,插嘴道:“是不是刚好吃完了啊?” “吃完?会吃完到连根葱都没有,连糖盐酱油都吃得一滴不剩吗?”敖炽白眼道。 木道长挠挠头:“那倒也不太可能……” 敖炽又道:“虽然没有食物,厨房里的刀具倒是挺齐全,而且每把都擦得光光亮亮的。” “没有食物,却有刀具……”我喃喃,“老爷子还总是把吃饭挂在嘴边……安家人到底吃什么呢?” “喂喂,发什么愣呢?”敖炽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我把刚才所见简明扼要地向他们讲述了一遍,不出意料,在听到有四个一模一样的安老爷子围在桌前吃空气之后,他们两个的下巴都差点掉地上。 “你不是饿昏头眼花了吧?”敖炽摸我的额头。 “滚!”我打开他的手,“我能眼花吗?我还去探了另外三个的鼻息,都不是活的。而且你刚刚有没有去后面那一圈?你没发现这座宅子本身修建的格局就很有问题吗?四四方方的两圈,正中间一棵树,困上加困!” “困上加困?”敖炽一愣,“刚刚我忙着找厨房去,是发现这外头还有一圈一模一样的建筑,但我确实没想到这一茬。” “你就知道找吃的!”我狠狠瞪他一眼,“我看这里不简单,不管也得管了。”说着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胡大远,叹气:“你的金子还真不好赚。” “连老板娘您都觉得麻烦?”木道长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们。 “这宅子如果已经存在数百年,当初又被人刻意修成这个格局……”我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自云后露了一线,给眼前的世界蒙了一层诡秘的白翳,“也许,这宅子本身就是个妖物了吧。” 敖炽的脸色顿时严峻了。木道长吓了一跳,忙道:“不会把我们吃了吧?这这这……我还有好多事没办哪!” 我斜睨他一眼:“你是想说你还有好多钱没花死了好憋屈是吧!” 木道长顿时涨红了老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做道士做到你这份上也可以去死一死了。”我鄙视道,“我也只是推测而已,事实上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这里有任何妖邪之气。” 敖炽突然攥紧拳头,转身就要走。我拽住他:“干啥?” “把老安小安还有那小丫鬟一起绑了啊!不说清楚就往死里吊打!”敖炽不耐烦道,“你我三个在这里嘀咕半天有什么用,这事最好速战速决,虽然胡大远已经没气儿了,但好歹也是牵扯到人命的事,万一他老婆一直等不到秃道土把她夫君带回去,她一着急去报了官,我们说不定还会被安一个知情不报延误案情的罪名呢!” “刚刚我还幻觉你变聪明了呢。原来真是幻觉。”我狠狠掐了他一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组合,却可以对外人的强行入住淡定以对,甚至放任我们这些陌生人在他家里自由来去,所有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件事。” 我顿了顿,认真道:“就是他们不怕。”敖炽一怔。 “有时候,没有畏惧的人,是没有弱点的。”我说,“起码,很难被找到弱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与他们正面硬碰,以防万一。” “那现在怎么办?”敖炽气鼓鼓地坐下来,“陪一个秃道土还有一具尸体聊天吗?” 我深呼吸一口,说:“我去一趟天衣侯府。” “我跟你一道。”敖炽立刻站起来。 “不要。”我把他摁回去,“此宅诡异,有你坐镇起码不会出大乱子,我速去速回。” 敖炽想了想,只得点头:“快些回来,别跟那变态侯爷多废话。” “跟他多废话?到今天为止,我们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吧。” 说罢,我走到窗前,探头看看外面,没人,旋即跃出窗外化身为光,用最快的速度往天衣侯府方向飞去。 第四章【太岁】7 南坊离东坊还真是挺远的,用这么快的速度急飞过去,起码也用了我将近两个钟头。 我想的是,如果敲了三下门还没人来开的话,我就直接奔天衣侯的卧室去。 但是,敲第二下时门就开了,值夜的婢女居然都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特别精神地把我迎进了府中,像我第一次来时那样,将我引到临水的凉亭里坐下。 那里的摆设还跟上次一样,古琴檀香,细烟袅袅,一水之隔的对岸,三层楼宇隐隐有灯火闪动,水光潋滟,如梦如幻,这老不死的居所仍是一副出离尘世的姿态。 很快,霜官来了。 “老板娘深夜驾临,倒是难得啊。”她笑着给我倒茶。 “茶我就不喝了,此事急得很。”我示意她不用再倒了。 “哦?”她停下手,茶杯里刚好倒了一半,“何事令老板娘如此重视?” 我一字一句道:“东坊南郊,一户安姓人家。” “安姓人家?”霜官不解,“他们如何了?” “不是他们如何,是我要知道他们世代居住的这座宅子的来历,以及这些年它经历过的一切,当然,如果能包括安家祖辈的种种事迹就更好了。”我如实道。 霜官面露思索之色,道:“这户人家,我印象不多,依稀知道他们本是大户人家,子孙绵延数百年。怎么,他们来跟老板娘做生意?” 我笑:“他们的钱,恐怕我赚不了。霜官姑娘,还是烦请天衣侯赐教吧。” 霜官面露难色:“侯爷刚刚就寝,这……” “事关生死,横竖都比他睡觉重要。”我看着对岸,“或者,我亲自去他卧房给他问个好?” “老板娘言重了,我这就去通传。”霜官起身,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从沉重诡秘的安宅出来,坐在这细腻温和,隐有仙家之气的天衣侯府里,整个人都感觉舒爽了许多。 远处隐隐传来柔美悠长的古琴之音,倒不知是哪个有雅兴的人在深夜抚琴,调子虽是平常,人耳却很是平和安静,急躁的心情仿佛被熨了一遍,整颗心都服帖了。琴声淡香,月清水静,散落湖面的光点像从梦中醒来的精灵,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忽然,有水声传来,对面的楼宇里,有人走出来,提了灯笼,踏上一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小舟,不慌不忙朝我这边驶来。 咦?那老不死的终于肯露面了?我站起来,走到凉亭边缘,与舟上之人对视。 还是看不清样子啊,只看见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夜风里微动,巨大的帽檐垂下来,连个下巴都没露出来。 我突然有一丁点紧张。 小舟终于停在了凉亭之外。乘舟之人不疾不徐地走下来,一直走到我面前,但并不说话,只提起手中灯笼,细细地照亮我的脸。 这么对待上司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我有点生气了,说:“你老花眼啊,凉亭里灯火这么亮,你还拿灯笼照我?” 对方仍不言语,也没有放下灯笼的意思 我火了,伸手一把掀开了对方的帽子。 什么都没有……帽子下头什么都没有……不但如此,整个斗篷都在我眼前突然塌了下去,灯笼也掉在地上,滚向一边。 “啊!”我忍不住惊呼一声。 “老板娘!老板娘!” 霜官的声音响起来,趴在木几上的我猛一下睁开眼,迅速坐直了身子,心里咚咚地跳。 做梦?! 对面的湖水上,却真有一只小舟正向着对岸而去,舟上仿佛站了一个人,但几乎轮廓都看不清楚。 我站起来,指着前方:“那是谁?” 霜官掩口一笑:“自然是侯爷。” “啊?”我一惊。 霜官道:“我去通传时,侯爷说前几回都因故错过了,今次也该跟老板娘见上一面,闲话家常。谁知我们来时,您已经睡着了。侯爷说还是莫要打扰您,便回去了。” 我不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瞌睡脸,一定是没吃晚饭太饿了才犯困,竟然把这么难得的会面错过了! “是我失态了。”我朝她笑笑,“算啦,以后有缘再见吧,反正,三府会考之期临近,有的是碰面的机会。” “那倒是。”霜官说着,将旁边的托盘送到我面前,一张金笺在里头闪闪发光,“侯爷给您的。” 我赶紧将金笺抓过来,仔细一看—— “东坊安家,四百年前自外地迁入,于南郊荒地建宅,形奇特。后子孙兴旺,家宅富裕。数年后,传此宅中太岁现身,引为奇谈。某夜,安家一门三十八口皆亡。传有妖物为夺太岁灭其满门,有修道者至安家,降妖孽而去。然太岁何在,不得而知。” “太岁……”我皱紧眉头,捧着金笺继续看下去。 天衣侯这次给我的内容,比上回多了很多。 当金笺在我手中再次化为金粉分散而去时,我的心情却比来的时候更糟糕了。 第五章【枣花】楔子 傻孩子,一边割你的肉,一边说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你信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 第五章【枣花】1 破晓前,我回来了。 敖炽跟木道长居然都没打瞌睡,一个站在窗前俯度瞰安宅,一个坐在桌前瞪着胡大远的遗体发呆。 “见到了?”敖炽问。 “见了。”我点头,“事情有趣得很。” “你真见到天衣侯了?”木道长赶紧凑到我面前,“那可是个轻易不见人的主儿,许多人连天衣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今天确实比平常积极很多呀。” 木道长眼珠一转,连声道:“这不是关系到我天仙观的声誉么,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十里八乡的百姓就会以为我木道长是骗吃骗喝之辈呢。” 我瞥他一眼:“行了,一会儿有让你帮手的时候。”说罢,我狡黠一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玩个游戏吧?” “玩游戏?”两个老爷们儿同时瞪大了眼睛,尤其敖炽,一脸“你有病吧”的嫌弃。 “玩不玩嘛?”我撇撇嘴,“赢了有大奖哟!我私人提供的金子!” “老板娘你到底想玩啥?”一听有奖品,木道长态度立刻缓和下来。 我走到窗前,看着漆黑一片的宅子,说:“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谁能让安家的人走出这座宅子,哪怕只是迈出门槛一步,谁就是赢家。” 敖炽皱眉:“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我耸耸肩:“玩玩儿呗。”说罢我拉起他的手,笑,“走嘛,闲着也是闲着。” 木道长想了想,问:“赢了真有金子?” 我严肃道:“我不骗没头发的人!” 木道长摸了摸瓦亮的脑门,沮丧地叹气:“咱们轮流去?您二位先请?” “不,一起行动,在这个过程里谁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离开宅子都算赢。”我说,“咱们各凭本事呗。” 木道长看了看床那边,为难道:“这不好吧,咱们都出去了,没人看着这里……”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你还怕他再活过来一次?”我伸手揪他的胡子,“走!少废话!” 木道长连声叫痛,不得不随我出了房间。 下楼,凉风扑面,檐下风铃叮叮当当摇晃,声音略显杂乱。 敖炽停下步子,拽住我的胳膊:“你想验证什么?” 我笑:“想知道天衣侯的金笺有没有胡说八道。” 敖炽挑眉:“确实有眉目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吐舌头。 “先把话说清楚!”他不让我走,“危险系数多少?” 我看着他的眼睛:“万一怎样,恐怕只有你能镇得住它。” 敖炽的脸色顿时严峻。 我握紧他的手,踮起脚对他耳语几句,末了又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离开这座宅子一步!” 敖炽一怔,没再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这时,木道长转回来,很是得意地跟我们说:“我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法子,不过需要你们配合,这样能算我赢么?” 我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老油条:“只要你的法子能引他们出去,都算你赢。” 第五章【枣花】2 砰砰砰!安少爷的房门被敲得震天响。 很快,安少爷披衣而起,开了门,不解地看着门外气急败坏的我:“何事?” “你家老爷子刚被人劫走了!!”我惊慌地指向大门口,一口气道,“我方才睡不着起来喝水,偏巧看到窗外有个陌生男子肩膀上扛着你家老爷子跑得飞快!” “我也看见了!”敖炽煞有介事地证明,“怕是成子大远那伙人熬不住了,绑了你家老爷子做肉票呐!” 安少爷脸色骤变,立刻冲出房门往不远处的安老爷子房间奔去。 房门洞开,内无声息,他火速进屋,外间泥儿的床铺与里屋老爷子的床铺均空无一人——至少在他眼里,房间里是空无一人的。 木道长屏住呼吸,满头大汗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捏诀默念障目咒,硬生生将好好睡在床上的泥儿跟安老爷子从安少爷眼中“抹掉”了。 我心里暗骂木道长不中用,障目咒这种初级法术都使得这么吃力!而且在跟我们商量好用这个法子时,老家伙还特意说千万不能拖太久,不然他怕顶不住。我很是奇怪,木道长虽算不得高手,小小一个障目咒对他来说该是易如反掌,怎么搞得跟放大招似的。 “泥儿……”安少爷脸色大变。 泥儿……我以为这时候他脱口而出的应该是“爷爷”。 敖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还愣着干啥?追啊!”话音未落,他朝我使个眼色,拽着失魂落魄的安少爷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亲眼看那贼人出了大门往南边去了,咱们现在追应该还能追上!” 安少爷被拖得踉踉跄跄,两人一直冲到离大门不到十米的地方,安少爷突然跟回了魂似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敖炽的手,整个人就势收住脚步,定在原地,怎么都不肯再往前一步。 敖炽故作诧异:“安少爷这是做什么?不追了?那可是你爷爷啊!” 安少爷深吸了口气,镇定道:“我并未亲眼见他离开宅子。我要先在宅子里找找。” “我跟我夫人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敖炽急吼吼地指着门外,“再不追就晚了!” “多谢关心,此事我自会处理。”安少爷冷冷转过身,一只手攥成了拳头。 敖炽一跺脚,指着他骂:“你这人好不孝!亲爷爷被抓走了都不管!不行,你必须跟我出去把人追回来!”说罢,他追上去再次抓住安少爷的手腕,这回他下了真力气,硬是拖着安少爷往大门去。 “你放手!放手!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好心留你们过夜,你们便是这样恩将仇报吗?”安少爷奋力挣扎,却死也挣不开敖炽铁锁般的大手,眼看着就要被他拖到门后。 “你才恩将仇报!爷爷把你养大,他出事了你都不管!”敖炽反唇相讥。 此刻安少爷已整个人蹲在地上,拼命往后仰着身子阻止敖炽的拖拽,场面有点滑稽,像生气的父亲拖着死也不肯回家的顽皮儿子。 “放开我!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安少爷的神情从愤怒转成了恐惧,他瞪着越来越近的大门,所有的镇定荡然无存。 “看起来,你并不担心你爷爷呢。”我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这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他怨毒地看我一眼,几缕乱发贴在冷汗淋漓的额前,咬牙道:“你们不是成大远的朋友!你们究竟来我家做什么?” 我笑:“我们想带你离开这宅子,去外面看看。” “不!我不想出去!“他怒吼。 “不想,还是不敢?”我直视他的眼睛,突然收起笑容,“今天非让你出去不可!” 敖炽斥了声:“走!”说着便将他继续往前拖。 “不!我不出去!”他面色煞白,挣扎之余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泥儿救我!” 安老爷子的房间里,传来东西被撞翻的声音,一个绿色的影子冲出来,鬼魅般轻飘而迅速地越过庭院,无声无息落到安少爷身边,细白的手掌挥出去,一下将敖炽的手击开,旋即将安少爷拽到自己怀里,跳到离我们几米开外的地方。 泥儿还是穿着那身绿裙子,打着赤脚,散着头发,紧紧搀着安少爷,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们,眼神里有敌意,但更多的是不解。 “比你的力气还大。”敖炽走到我身旁,揉着发疼的右手,低声道,“留神些,小丫头不可小觑。” 我点点头。 木道长大汗淋漓跑过来,看着眼前两人对两人的阵势,道:“老板娘,你果然不是真的想玩游戏啊!” 我笑笑:“我就想知道,这宅子里住的人,谁力气最大。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 “力气最大……”木道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嘀咕道,“我这条老命差点交代出去……” “你今天大失水准啊。”我斜睨了老家伙一眼,“是你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你心里自然有数的。一会儿我再跟你聊人生。” 木道长面色一变。 就在这时,我出其不意地将早就绕在指间的一根头发抛出去,细细长长的一道光,麻利地将泥儿一圈圈绕了进去,收紧,再收紧。泥儿的喉间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瞬间无法动弹的她,咚一声倒在地上。 安少爷见状,慌忙扑上去将泥儿揽在怀里,愤怒地冲我吼:“我安家历来避世不出,从不与人结怨,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给我放了她!” 我没时间理会他,只看向敖炽,点了点头。 敖炽皱眉,果断地伸出手掌,那团只有他才能操控,可烧尽天下不净之物的海蓝真火,犀利地在他掌上跳动,越来越亮,越来越热。 火焰在安少爷的眸子里跳动,他突然整个人挡到泥儿面前:“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杀泥儿?” 我对木道长道:“把他拖开,这个你总办得到吧?” 木道长不敢多言,赶紧上去把安少爷拖开。 “给我放手!”安少爷又踢又打,最终还是被木道长拖到一旁。 突然,安少爷不再挣扎,也不再歇斯底里,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朝我们磕头:“你们放过泥儿吧!我求你们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人了!我爱她!我比爱我的性命还爱她!” “是吗?”我笑了,手指一动,厉风突起,直扑泥儿。只听刷刷几声,泥儿身上的裙子被撕得粉碎,木道长啊呀一声捂住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一边说着,又一边从指头缝里朝外瞅。 很快,木道长的手放了下来,嘴张得老大,诧异地看着泥儿。衣裙之下的身体,应该不能算是身体了,除了露在外头的脸脖与四肢,泥儿全身找不到一块可以被称之为“肉”的地方,虽然每寸皮肤都极其光滑,光滑到发亮,但它们是乌黑的,无数错综复杂的脉络在皮肤下隐约跳动,并且在她身体上找不到任何属于女性的特征,这让她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层厚而滑腻的膜包裹住了,但奇怪的是,这块覆住她的“膜”并不够平整,到处都是缺损的痕迹,似乎被人割掉了一般。 安少爷愣在那里,他并不惊诧,只是有一种仿佛自己被扒光了衣裳的慌张。 我蹲到他面前,冷冷问:“你想跟我说,你爱上了一只太岁?” 他的嘴唇颤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哥哥爱我。”五花大绑的泥儿突然开口,认真地争辩,“我们说好了的,生生世世不分离。 我皱眉:“那么,你们的‘誓言’要在我手上终止了。” 腾!耀眼灼热的火焰在她身上蹿起,越烧越猛。 ”不!泥儿!泥儿!”安少爷狂吼起来,拼命要往那边去,被木道长一掌劈晕过去。 敖炽走到我身边道:“好多年没有遇到这玩意儿了。没想到这个鬼地方居然有。” “太岁出恶地,不稀奇。”我注视着火焰中的泥儿,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挣扎,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有。 “天衣侯那边的情报倒是齐全,连几百年前的隐秘事都记录在案。”敖炽啧啧道。 就在这时,一团说不出形状的物体突然从泥儿的身体里蹿出来,轻松地从火海中突破而出。 “不能让它出去!”我大喊,跟敖炽几乎同时跃向空中。可是,不等我们出手,这团绵软无骨的玩意儿就像是在空中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几团火花嚓嚓闪过后,它重重跌在地上,一片黑气从它滑腻的身体里渗出来,流血似的。 “别被黑气碰到!”我冲木道长大喊,“太岁毒,普通人触之即死!” 木道长赶紧架起安少爷,跳到危险范围之外。 “我过去,你别动。”敖炽将我扯开,大步流星朝太岁而去。 “此物不在三界之中,你小心些!”我大声提醒。 太岁散出的黑气越来越浓,范围越来越广,敖炽以强火击之,那东西却丝毫没有退避之意,只在火中扭动着身躯,更出乎意料的是,它居然还有能力从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里跳出来,凶狠地扑向敖炽。 啪一声响,太岁就像烤化了的口香糖般,紧紧黏在敖炽身上,它的身躯仿佛没有任何限制,越变越大,不断蠕动,竟在须臾之间把敖炽整个“包”了起来。 见势不妙,我冲木道长大喊:“桃木剑给我!” 木道长赶紧从背后取下通常被他拿来当摆设的桃木剑,扔过来大叫道:“老板娘出大招出大招啊!” 死秃头知道个屁啊!太岁乃世间极恶之物,生来便是三界之外的异数,它连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都不怕,我这只树妖还能发什么大招!只能硬碰硬,且普通刀剑奈何它不得,唯天生有守正诛邪之效的桃木或可一试。 紧握木剑,我照准太岁便是狠狠一剑,一大块黑肉被削掉,伤口处青烟顿起。太岁身躯一抖,却未见大损害,反倒赶在我出第二剑之前伸出几堆软肉缠住了我的手脚,用对付敖炽的法子对付我。 腐烂腥臭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孔,我觉得就算不被它包起来闷死也会被熏死!动弹不得的我眼看着身上的黑肉迅速生长扩大,正打算用蛮力挣脱时,眼前突然一亮——无数道犀利的紫光利箭般穿透太岁的身体,只听轰一声响,困住我们的太岁被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强光过后,紫色巨龙腾空而起,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在它口中飞快旋转。 四分五裂的太岁眨眼间又合为一体,生命力确实超乎寻常的顽强。但是,它没来得及使出第二波攻击,一道巨大的紫光从敖炽口中呼啸而出,仿若一柄直取命门的长矛,狠狠刺穿了太岁的身体。 这道光线,跟我以往见到的任何一种都不同,它出现时,我耳朵里轰一声响,分明感到连空气都在震颤,四周的温度在极热与极冷之间迅速切换。 没有任何声响,嚣张至极的太岁居然像水蒸气一样在我们面前消失了,连块残渣都没留下。 敖炽自空中落下,恢复人形,胸口大起大落,但仍摆出屁事没有的姿态,冲我吹胡子瞪眼:“不是让你别动手吗?!你以为这坨烂肉能把你夫君吃了?” 我没心思跟他斗嘴,上前抓住他明显发凉的手:“不要跟我撒谎,你真的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歹是动了龙珠,稍微有些心动过速也是正常的。” “有必要这么拼?”我下意识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些,想把自己的温度都给他似的。 单看当初敖炽因为龙珠稍有闪失就退化为幼年状态的往事,便知龙珠之于龙的重要性,命脉所在,岂能大意。所以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到了这把年岁,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吓到我,除了身边挚爱的生死安危。如果说我还有软肋,那就在这里。 “此物太凶,连海蓝真火都不怕的玩意儿,不放大招是搞不定的。不过也不算太大的招,不过是用龙珠的一点点力量直接攻击罢了。”他没事人一样摸摸我的脑袋,嬉皮笑脸道,“看你这么担心我,我就放心了。这个老婆肯定是不会被小鲜肉勾搭走了!” “要不是看你动了龙珠损了真气,我肯定揍你。”我拉下他的手,“还好这次的敌人是太岁,此物虽凶,生命力极强,但攻击性不足,换成别的魔物,你暴露龙珠便是给它们最好的弄死你的机会!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胡闹?你明明可以用别的法子收拾它!” 敖炽白我一眼:“你站在原地不动,我就不会出大招。你都被抓住了,我心里急,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我气得要死:“你被困住我不急吗?!” “你急我也急,那你还生什么气?现在你没事我没事,太岁也收拾了。”敖炽伸了个懒腰,“可以回去吃早餐了!” “事情还没完,吃个屁的早餐!”我掐了他一把,朝躺在地上的泥儿和安少爷努努嘴。 我手指一动,给泥儿松了绑,海蓝真火并没有给她的身躯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态,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眼睛一直是睁着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昏蒙中渐渐有了意识。 我从枣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化成衣裳遮住面色惨白的她。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吃力地走到仍未苏醒的安少爷身边,跪下去,伸出手虚弱地推着安少爷,喃喃:“哥哥,别死……别死……” “放心,他死不了。”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残破不堪的身体,“倒是你自己……泥儿,你真的不疼吗?” 她没吱声,仍是呼喊着安少爷。 我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在旁边呈惊讶状的木道长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到我跟敖炽面前,指着敖炽:“你……你是龙?” 我一把打开老家伙激动的手指,狠狠瞪着他:“第一,对刚刚你看见的所有,一辈子保持缄默。第二……”我出其不意地揪住他的胡子,“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好好好!一定不说出去!”木道长疼得呲牙咧嘴,连声道,“但我没说啥假话啊!哎哟哟,胡子要断了!” 你如果只是替人寻回胡大远,老早就该带着他的尸体离开安家回去复命拿钱了,却偏偏躲在床底下,还骗我说是想找出盗尸贼的线索,你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尿性我还不知道?你会主动替人找盗尸贼?但你确实这么做了,依我看,要么人家重金拜托,要么就是这盗尸贼跟你脱不了干系!”我松开他的胡子,“连使出障目术都吃力,这绝对不是你的实力。要是我没猜错,安宅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压制了你的法力,正因为许多法术你使不出来,所以才一直窝在安家想法子。而你见我跟敖炽出现,又急着要带胡大远的尸体回天仙观,莫非,你很怕我们知道你来安宅的真正目的?” 木道长被我一连串问题打得满脸通红,老家伙搓着手指,支支吾吾。 “不说清楚,我就带你去见聂巧人!”我冷哼,“只要官府一插手,你以为你还能瞒得住?聂巧人那性子,连你祖坟里的秘密都能挖出来!” “别别,千万别惊动官府呀老板娘!”木道长急了,脱口而出,“这事要是捅出去,我天仙观数百年的声誉就毁了呀!” 我跟敖炽对看一眼,老家伙果然有问题吧! “还不说清楚!”我戳着他的秃头。 木道长哭丧个脸,跺脚哀号:“作孽哟!祖师爷爷你倒羽化升仙了,留下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啊!” “祖师爷爷?”我一怔。 “是厉天师。” 一个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人的声音幽幽飘出来。 “谁?”我猛回过头,凉风之下,空荡荡的大院里只有那棵枣树,几片没站稳的树叶随风而下,在最后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辛苦几位了。” 还是那个声音,轻轻柔柔,虚无缥缈。 敖炽皱眉道:“懂不懂礼貌,滚出来说话!” “老板娘夫君,今夜你居功至伟,多谢了。” 敖炽四下搜索,依然不见说话人的踪影,我们甚至连一丝异常的气息都捕捉不到。 木道长听了,突然激动起来,对着空气怒斥:“妖孽!还不现身!” “小木头,我现不了身了。” 小木头……我忍住笑,说:“不管怎样,让你的恩人老对着空气说话,不太好吧?” “我就在你们面前。” 面前?面前不就只有那棵枣树? 我们三人迅速走到枣树前,仰头看去,除了满树绿叶与一串串乖巧的枣花之外,没有任何活物。声音从树上落下来:“抱歉,我命不久矣,无力现身。” 敖炽经起耳朵分辨了片刻,狐疑地盯住那些嫩黄嫩绿的枣花:“是枣花在说话?” “枣花!”木道长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满树枣花道,“你这妖孽竟躲到真身里去了?难怪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搜了整个安家都没发现你的踪迹,你居然藏在这里!” “是小木头你学艺不精,若换你祖师爷爷,哪怕我只剩一口气,他也能寻得我下落。” “妖孽你还说风凉话!快把东西还给我!” 我听得真真切切,说话的,真是一树枣花…… 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枣树上凭空落下,骨碌碌滚到了我脚边——一个绢布卷轴。 木道长眼睛一亮,冲上来就想抢,被我一脚踹开。 “你再乱动我就烧了你的胡子!”我警告他。 木道长苦着一张老脸道:“那老板娘你一定要保证,不能把你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一个字都不可以!” 把卷轴拾起来,细腻滑腻的触感紧贴着我的指尖,打开卷轴,原本雪白的丝绢已有了旧色,一行行楷书慢慢露出来,字是平庸的,难得的是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方方正正,应该是男人的手笔。 “有四百多年了吧……” 枣花里,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第五章【枣花】3 “你可想好了?”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都过去二十年了,他还是记得那个早晨跟她的对话,一字不差。 现在是下午,没到饭点,但杏花村里的位置早被占满了,他坐在东南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边剥着花生米,一边看向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方向。 晶光璀璨的琉璃帘横在那里,优雅地把杏花村的大厅隔成了两个世界。 因为有枣花姑娘抚琴唱曲,杏花村的生意从未差过。枣花姑娘唱的曲子,连怡红楼的花魁都比不上,枣花姑娘的模样,走遍四坊也寻不到比她好看的,枣花姑娘的气韵,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有,枣花姑娘除了名字不够别致,哪里都是完美的——所有见过她,听过她的人,都这么想。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不爱喝酒,觉得喝酒误事,但今日天寒,又身在杏花村这样出名的酒馆,起码成该装装样子。 从进来坐下到现在,凡是经过他身边的女子,不论年纪,没有不偷瞧他的。多好看的男人,睫毛那么长,眼睛那么亮,鼻子那么高,脸庞的线条挑不出一点瑕疵。就是穿得太随意了,灰扑扑的旧袍子,粗糙得像一大块洗碗帕,随便用一根黑腰带系着,沾着泥土的旧布鞋也不打理打理,一个用旧布缠起来的细长包裹摆在靠里的凳子上,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距离里。 这样漂亮的人,应该是不修边幅的世家公子,应该是读万卷书的俊俏书生,应该是红粉丛中游刃有余的倜傥郎君,这是多年来,各位陌生人关于他的猜想,可谁都没猜中。 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纤瘦挺拔、姿容出色的年轻男人,会是个以降妖除魔为业的道士。知道他的人,都尊他一声厉天师,不知这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总之,他很厉害是真的,落在他手里的妖物,从无生还的可能。 有时候照镜子,他也觉得自己不像个道士,长得不够蛮横,不够有力。而且,只要他笑,就很暖,不笑,就很冷,所以他从来不笑。有时候他故意不刮胡子,摸着满脸扎人的胡茬子,他觉得这样挺好。 但今天他刮胡子了,刮得特别干净,当一个糙爷们儿的心思,被杏花村里的酒与人轻易化解掉。 记得二十年前,他被师父捡回去养,那座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但那里成了他五岁之后的家。 师父爱喝酒,但不许他喝。师父懒得要死,却逼他记熟各种心法咒语。师父带他去无名荒山里修炼,自己找借口跑了,留他一人在深山中,收拾了两条蛇精、三只蜈蚣精,以及一只豹妖。握着沾满妖血的桃木剑,他才突然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这么厉害了。 可师父还是不满,说你啊就是长得太俊秀,没什么震慑力,搞不好还会被妖怪看上,麻烦啊麻烦。 他觉得师父太不正经,世间妖邪太多,诛之不尽,老东西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对自己很严厉,练法、练剑、练心,没有哪天是浪费的,既然要当天师,就要有该有的觉悟。 破道观的隔壁是一处民居,住着一对没有孩子的中年夫妻,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年岁的枣树,未见他们悉心照顾,却每年依然按时开花。一到花期,藏着甜味的淡香就会越过墙头,落到他鼻子里,这香气与寻常枣花颇有不同,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总之,无数个月夜,他在一地银光里舞剑,枣花的甜香就是他唯一的陪伴。 他喜欢这个味道,温柔绵长,从不争锋人前。从五岁到二十岁,他把一树枣花的香味当作了朋友,毕竟,他真的没朋友,每天除了在观中修炼,就是外出杀妖,所有想跟他做朋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都犹豫了,因为他们害怕妖怪,顺便连他一起怕了。喜欢他的姑娘也有好多,但每个都在靠近他之前,就被他用最冷的眼神最无情的言辞赶走了。他是道土她们不知道吗,道士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就在那年枣花开的时候,师父在喝了一葫芦的酒后,再没醒过来,连死都带着满足的笑。他感觉这老家伙的一生就是个谜,活得太自在,说不定他真的脱掉臭皮囊,羽化登仙了?老家伙曾说,自己已经有三百岁了,要是徒弟你肯努力,说不定活得更长。问题是,他根本不需要活那么长啊,人生近百年,已经很久了,为何还要执著更长?而且老家伙说不定是骗人的,三百岁的人,已经算老妖怪了吧! 观里突然就冷清下来。 他没想过离开,也没想过要收个弟子,虽然以他现在的功力,收十个弟子也是可以的。 一个人守着一座破道观,倒也清净,他喜欢清净,天生的。 那天清晨,他在院中打坐,隔壁突然传来砍树的声音。他睁眼,莫名一惊。原来夫妇俩准备回南坊老家生活,已卖了房子,明天就要动身,走之前打算砍了这棵枣树,说枣木多少还能换几个钱。 他看着已经被砍出几道伤口的枣树,说:"也卖不了几个钱。都长这么高了,砍掉可惜。” 那妇人直言:“厉天师,你与我们为邻十余载,竟没发觉这棵枣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我与夫君成婚多年,膝下犹空,焉知不是这枣树冲撞了我们?砍了它,也是图个好彩头。” 他微微一愣,这些年只顾着闻香舞剑,倒真没留意枣树有没有结过果实。 只开花,不结果的枣树……他仰头看着满树嫩黄嫩绿的枣花,说:“我给你们银两,就当把这棵树卖与我了吧。至于冲撞一说,实属无稽,有无子女皆看缘分,怨不得其他。” 对于他,夫妇二人还是敬畏的,既然他开了口,他们也无话可说,收了他的银子,留下了枣树。 第五章【枣花】4 师父没了,邻居也没了,初夏的夜晚也清冷了。 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点了一盏油灯,静静地看书。 “谢啦。” 女子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过来,仿佛近在耳边。 他纹丝不动,目光依然留在书上,“跟我说话,你也是胆大,不知我是准吗?” “你是因天师。”女子的声音里有笑意,“五岁来到隔壁,偷吃过糖罐里的糖,被老道士打了屁股,七岁时,练习御剑术被剑追着满院子躲,鞋子都跳掉了;八岁时……” “好了好了!”他啪一声把书放下,“你知我是何人,还敢出来,不怕我收了你?” “十五年了呀,我要有事,早该有事了。”她嘻嘻地笑,“反倒是我想问你,你明知我是谁,为何留下我?” “小小花精,连妖都算不上,又无害人之举,我并无对你出手的理由。”他坦白道,要是没了你,我就闻不到我最喜欢的枣花香了——后面一句,他没说出来。 “所以我才谢谢你呀。”她真诚地感激,“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跟你讲话,怕打扰你修炼。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道谢的。” “嗯。”他不再跟她多言,拿起书继续看。 花精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空气里的甜香,比平日里浓郁了一些,闻上去更觉舒心。 那天之后,他的生活渐渐有了热闹的迹象。 隔壁一直未见新主人入住,只要他在院子里,花精就会跟他说话,什么都聊,什么都问。比如他今天出去又降伏了什么妖怪,发生了什么惊险或者有趣的事,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大街上的姑娘们是不是都盯着他看。 刚开始他不习惯这样的“问候”,但渐渐地,他有了一种“有人在家里等我”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坏。 她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喜欢哼唱自己编的小曲儿,每一支他都喜欢听,但他从不表露,怕被笑话。 花期过后,枣树上只剩枝叶,但他有几次在夜里往墙那边看时,能看见树上隐隐藏着一点萤火虫般的微光,那就是她的样子吧,一点小小的、温柔的光。 邻居搬走之后,给枣树浇水打理的事就由他来做了,他做得很细心。有一年夏天,雷雨之夜,他整晚没睡,穿着蓑衣守在枣树旁,时刻注意着空中闪电的走向。 她说:“你快走吧,万一雷劈下来,你挡不住的。” 然而,他就是用那把穿了符纸的桃木剑,生生将一道朝枣树劈来的雷电改了方向。枣树没事,他握剑的右手,虎口被震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天明之后,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包扎伤口,然后睡了一整天。 之后一连三天,她都沉默着,从早到晚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觉得奇怪,忍了三天,还是恐不住了。夜里,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到枣树下:“吓得不敢说话了?”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厉天师,我想有手有脚。” 他一愣:“你想修人形?” “没有脚,一个大雷下来我跑不了躲不过,兴许就被臂死了,没有手,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想跟你们一样。” 他诚实道:“你只是花精,世间最弱的灵体,想修成人形是不可能的。” “但你是最厉害的天师啊!”她一点不沮丧,反而充满了期待。 “不行。”他断然拒绝,“助妖成人,有悖天道。师父是给我立了规矩的。” “你知我不害人。”她轻轻衰求,“我只想过一过另外一种生活。” 他摇头:“我说过你修不成人形,纵然用别的法子‘借’你人形,也维持不过二十年,并且为了这二十年,你最终要付出的……可能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那样也不坏啊。”她一点都没害怕,也没犹豫,“厉天师,我愿意拿所有去换这二十年。”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转身离开。 天没亮,他便离开了道观,一走就是三个月。 再回来时,他风尘仆仆,脸上手上添了好些伤口。 “你又去杀妖怪了?”薄雾如烟的清晨,她看着树下的他。 他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露出个泥巴捏成的小人儿。 “离尘土做的身子,能保你二十年平安。”他将泥人摆在树下,自己盘腿坐下。 “身子?”她惊讶道,“你肯帮我?” “你可想好了?”他问。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厉天师,谢谢你呀!”她高兴极了,“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不看,不说,什么都不必做。” 第五章【枣花】5 不知是不是每个花精所成的人形都有这么美,他背靠着树干,脸色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雾气未散,小小院落像是有了仙气,她笑靥如花,婀娜娉婷,仅仅是站在那里,已是美人如画。 他拼命掩饰真气耗损带来的不适,淡淡道:“你有手也有脚了,可以离开了。” 她尚沉浸在初成人形的喜悦里,一听这话,连忙跑到他面前“离开?” “你有二十年时间,难道还打算用在这无人的小院里?”他看了看她微红的面颊,很快又把视线移开,闭目养神。 “你不陪我?”她瞪大了眼睛。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身如磐石,“助你成人形,我已是大错,当在观中静思已过。你且记好,红尘万丈人有千面,不论你际遇如何,都不可生害人之心,否则,我绝不手下留情。”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厉天师,我明白,我始终是为你们所不齿的妖邪,这些年你能如此待我,已是我莫大的福气。我会记住你的话。”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没几步又停下,转过身对他道:“厉天师,我可否……” 他睁开眼:“可否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臂,但最终又放下来,不太好意思地说:“算了,没事。你保重。” 然后,他看着她像只初得自由的小鸟一样,兴奋地飞出了他的世界。 他叹气,重新闭上眼睛,自己在干什么呀,堂堂一个守正辟邪的道士,却帮一个妖精踏入人间。这事要是被旁人知晓,只怕连地下的师父都要被口水淹死吧。但是,他就是拒绝不了她,不忍心,不愿意,不舍得。她那么微小,无害,甚至天真。 小院之外的世界,真的会让她幸福吗? 她走后不久,有不认识的人拿着地契来道观,说这块地已经卖给别人了,麻烦他尽快搬走。 他连地契都懒得多看一眼,搬走就搬走吧,对他而言,哪里都能容身。 临走时,他只对来人说,不管将来你们要拿这块地做什么,隔壁那棵枣树,你们一定不许碰,不然我会不高兴。来人多少知道厉天师的名号,惹火了他,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连忙保证绝不动枣树一根毫毛。 其实,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花精的枣树,即便再开花,味道也不一样了。留着它,也许只是不想伤害一段透着甜香的回忆? 他背着师父留给他的桃木剑,开始了浪迹天涯的日子。 被他降伏的妖物,已经数不过来,今年他四十岁,看起来却依然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可能师父说的是真的,时间对他们特别宽容。 突然,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琉璃帘后隐见情影,款款落座,声如黄莺:“大家久等了。” 声音一点都没变呢,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 婉转的琴声像一条鄰光斑斓的溪水,从她的指尖淙淙而出,听者无不心旷神怡。 杨柳青青著地叠,杨花漫漫枕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他仔细听着她唱的每一个字,跟当年一样,她唱的曲子总有与众不同的气韵,只是这支改自无名氏的《送别》,在她听来,却从头到尾都布满了深刻的伤口,对的,是伤口。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琉璃帘被撩起,她走出来,身姿娴娜如昔,脸上却蒙了一块面纱。 “感谢诸君抬爱,今日是枣花最后一次登台。”她看着台下的拥趸,最后将目光定在他所在的位置,眼睛里浮出笑意,“告别之时,又逢故人,枣花愿意再献喝一首,聊表寸心。” 台下一片哗然,无数人扼腕叹息。 一首只有他听过的曲子,从琉璃帘后传出。 他忽然觉得,他只是跟她分开了一小会儿而已。 第五章【枣花】6 夜,暗香浮动的房间里,她笑着说:“也不知怎的,你一来,我便知道了。你身上有枣花的味道。” 他冷面如冰,看着她右脸颊上那条长长的伤疤,皱眉:“怎么弄的?” 她摸了摸那道疤,无奈地笑笑:“怕是大限之日临近,以前还能用灵力隐藏它,这几日却是再也藏不住了。” 他沉默片刻,望着她依然年轻的脸:“这二十年,过得如何?” “厉天师,你还是那么年轻好看。”她细细看着他,“我以为你我再无相见之期了。” “说说吧。”他坐到她对面,烛光在他们之间跳跃。 其实没多少可说的呢,她离开小院,去了无数地方,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哪里都是新奇的。她不怕冷不怕热,也不会肚子饿,但是总这么走啊走啊也有些累。幸而她长得好,唱歌也好,只要亮亮嗓子,哪个酒楼都愿意留下她。有一份工作,又能被人喜爱,多好啊,做人的乐趣就在这里呢。 厉天师说,人有千面,意思是人也分好坏吧。她觉得自己没有遇到什么坏人,至少在前十年,她无忧无虑。直到那年冬天,她居然发烧了,原本还以为自已是不会生病的呢。她独居,无人可使唤,只得自己去医馆,那天的雪特别大,她走了一半的路便再也走不动了,坐在拱桥的台阶上歇息。 不知几时,她以为雪停了,迷迷糊糊抬头,一把伞与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出现在头顶。他是个刚刚出师的郎中,一双手温暖得像三月里的阳光。他说不能再坐在风雪里,要扶她走,她走不动,他只好背起她,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新开的小药铺里走。 他说话特别温柔,看着她的时候,笑容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啊,你看到他就想从心里笑出来,你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你不想跟他分开,不想他生病,不想他不开心。 她从独居的小屋里搬了出来,他说,等他在业界闯出了名堂,就跟她拜堂成亲。 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冬天,他苦读医书,她便默默替他沏杯热茶,煮碗甜汤,自己打了无数个呵欠都不舍得去睡;春天,他给患者诊病,她就在后院里拿着蒲扇拼命煽火,小心看守着每个在火炉上煎熬的药罐,弄得满脸都是黑灰;夏天,他疲倦倚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时,她总有办法把所有蚊子都赶走;秋天,她牵着他的手,走在金黄翠绿的郊外,边走边唱歌,他摸着她的头,脸上尽是宠溺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腻啊。 但,还是遇到了坏人。 那年的一个夏夜,几个大汉闯进了药铺,砸了所有的东西,还抽出亮晃晃的刀,说要断了他的手指,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他们不像开玩笑,把发抖的他逼到了墙角。她走到他们背后,请他们住手。大汉让她滚,不然连她一起收拾。 她问他们,怎样才能放过他。 其中一人不怀好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半真半假地说,你这小妞肯在脸上划一刀,我就不切他的手指。 她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从大汉手中抢过刀来,往右脸划了下去。所有人都惊了。 他的手指保住了。临走时,那几个汉子对他说,你小子有福气,这样的女人肯跟着你。 他慌张地替她上药,包扎伤口,并不断说你怎的那么蠢! 她笑道:“不碍事,这伤口,明日就没有了。” 他不解。第二天,伤口真的没有了。他吓到了。 她握着他的手,把关于她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他听,包括她是一只花精。 他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你怕我?”她看着他,心里划过不好的预感。 “不不……不怕。”他不敢看她,潦草地应付着。 几天之后,她看着他收拾好行囊,他说,上次那些人是一个有地位的同行派来的,因为他医术出众,锋芒太露,得罪了这位老前辈,他怕他们再来滋事,索性去北坊的亲戚家避一避。 “你等我,等风波平息了,我便回来!”他斩钉截铁道。 “好,我等你回来。”她从不纠缠,他说要走,便让他走吧。 就在他出门前,她叫住他,伸出双手,笑:“能再抱抱你么?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双手。” 他愣了愣,最终只对屋檐下的她说:“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她才慢慢放下了手。 七年过去,他没有回来。 “这就是我二十年来的生活。”她笑着替他斟了杯茶。 他看着已经没有热气的茶:“高兴吗?” “高兴。”她笑得特别灿烂。 “那就好。”他一口喝尽了那杯没有温度的茶,“我走了,你保重。” “厉天师……”她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他头也不回地问。 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她笑了笑:“算啦,没事。你也保重。” 数日之后,东坊南郊一片荒地的枣树下,人们发现了一具冻僵的女尸。 荒地上曾修了一座民居和一所道观,但后来被拆掉了,这块地就渐渐荒凉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有些人觉得自己见过她,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在远处,看着她被人抬走。 一道寻常人看不到的、微小的光,从她的心口飞出来,隐入枣树之中。 二十年,过完了。 夜里,他独自在枣树下打坐,一滴滴鲜血从他腕上的伤口流出来,然后像鸟儿一样飞进了枣树。 还是不能看她灰飞烟灭啊,能留多久是多久吧。 一抹霜色,渐渐生在他的两鬓。 第五章【枣花】7 百年后,安宅。 一个中年人坐在床边,问那刚刚醒来的年轻人:“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怎的在我家门口晕倒?” 床上的人眉头紧锁,想了半天,喃喃:“我……我是个郎中……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回来找我的妻子……可我找不到她……” 一个家丁道:“老爷,这位怕是神志不清,还是尽快打发了吧。” 中年人摇摇头,又问:“你真是郎中?” 他点头。 “我正琢磨往家里放个大夫,以后我们瞧病也方便。若他真是郎中,便留下。若是个疯子,再打发了不迟。”中年人道,又问他:“你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是……”他揉着脑袋。 “那你就暂且跟我们姓吧。” 他终于有了落脚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以前的生活,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在市井流浪,他没有亲人朋友,也没念过书,但他真的懂医术,这些就像天生刻在他灵魂里似的,他给街头艺人治病,给流浪汉治病,换回微薄的银子跟馒头。他一直在乱走,他觉得自己是有妻子的,她在某个地方等他,可她长什么样子他完全不记得。直到那天走到这座大宅子前,他总觉得里头有一道光,他必须要进去。 可是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只能小心地在他们的家里生活下来。 这座宅子好大,四四方方的,而且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枣树,真奇怪。 但他喜欢这棵枣树,说不出的喜欢,不忙的时候他总爱坐在树下,望着满树的枣花发呆。 安家上下一共三十来口人,很有钱,但并不张扬,并且一家上下都对这棵枣树很好,浇水施肥从不怠慢。他们对他也不错,因为他们发现他确实会治病,还治得不错。 那天是清明之期,安家老小都出门去祖坟祭拜,宅子里只有看家的小厮跟他这个外人。 中午,他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枣树下打盹。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叫他。 他睁眼,却见枣树之上,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姑娘,笑吟吟地看他。 他猛坐起来,失声喊道:“枣花?!” 他认得她,她叫枣花,他在一座桥上遇到她,她陪自己过了许多个春夏秋冬,她曾为自己划伤了脸,她是一只花精……模糊的记忆突然就清晰起来,仿佛一场大梦惊醒。 “你还是回来了呀。”她叹气。 “我回来了!我说过我会回来的,我要娶你的!”他仰着头,一脸兴奋,“你快下来吧!” “我不能下来。”她遗憾地晃着小脚,“这里也不该是你留下的地方,你快走吧。” “好不容易才寻到你,我不会走,除非你跟我一道走!”他急了,"我们回药铺去,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回不去了。”她温柔地看着他。 “不不,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跟我回去好不好?”他不顾一切往树上爬,谁知才爬了几步便重重摔下去。 他猛然睁开眼,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梦?!他站起来,突然抱住枣树,仰头问:“枣花?你在这里是不是?刚刚是你在跟我说话?” 回应他的只有树叶摇动的声音。 即便如此,他仍莫名地高兴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不走了,哪里都不去,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还在生气,所以不肯见我。” 此后,他比谁都照顾这棵枣树,他还跟它说话聊天,不分白天黑夜都跟它在一起。安家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病,要不是看在他的医术,以及他除了这个怪癖之外并无别的出格之处,连安老爷都想把他撵走了。 到后来,他干脆整晚睡在枣树下,连做梦都喊着枣花的名字。 那晚,中元之夜,炎热异常。他照例睡在树下,半夜,他突然被一阵古怪的呻吟声惊醒。 枣树下的土地,不停地拱动起来,像孕妇的肚子,下头似乎有什么活物想出来,而呻吟声就是从土里冒出。他吓了一大跳,看着地上那个“大肚子”,加上不断的呻吟声,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尖端往“肚子”上一划,只见白光一闪,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从土里跳出来,正好落到他怀里。 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眉目清秀,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而她除了脖子以上以及四肢是正常肤色外,身体其他部分皆是乌黑一片,像是罩了一层光滑无比的“皮”。 他大叫一声,将她推到一旁。 小丫头趴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毫无恶意。 “你是谁……”他满头大汗。 话音未落,被惊动的安家人跑了出来。 小丫头看着眼前这些陌生人,有些害怕,不停往他身边靠。为首的老管家见了小丫头的脸,面色大变,立刻回去把安老爷请来。安老爷到场后,脸色铁青,对老管家耳语了几句,然后对在场所有人道:“今夜之事,谁都不许向外透露半分!否则家法伺候!” 几个家丁拿来被子,将小丫头一裹,迅速带走。 他总觉得这个夜晚是一场噩梦,但那丫头看他的眼神,却怎么也忘不了。 之后的十来天里,他再没见过那丫头,也不知安家人拿她怎样了。她不是人类吧,不然怎么会长成那个怪样子? 他又不敢多问。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知道安老爷并不像表面那样和善,他是一家之主,他说一没有人敢说二,也许正因为有他这样威严的大家长,安家才能坐拥大笔财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吧。 不管怎样,一切与他无干,他只关心这棵枣树,只关心他的枣花几时愿意回到他身边。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安家看似平静的生活,突然被切断了。 第五章【枣花】8 他是郎中,不怕血,但是这么多这么多血,他还是怕了。 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好好地蹲在自己房间里整理医书,毫无预兆的尖叫声突然在窗外炸起,惨烈地刺穿他的耳膜。 他慌忙推开窗户,一团带着腥气的黑影嗖一下从眼前窜过,他还来不及看清是何物,黑影便去了另个方向,然所到之处,只见鲜血飞溅,众人倒地,那些尖叫着逃跑的家丁与婢女,一个都没活下来。转眼之间,好好的一所大宅,淹没在血海与死亡之中,除了呜呜的风声,再听不到一点动静。 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张大了嘴巴,木头人一样杵在窗前。 黑影终于停下来,失踪了许久的小丫头,赤身裸体地站在死不瞑目的尸体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发现了窗后的他。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木然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地朝自己跑来。 她进了屋,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突然朝他的脑袋伸出手。 “不要杀我!”他大叫一声,抱头蹲下。 她的手指从他发间拈走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 没死?! 他试着睁开紧闭的眼睛,浑身发抖:“不要杀我!” 她蹲到他面前:“哥哥,你怕什么呀?” 他哆嗦着看向她:“你杀人……” 她仔细地想了想,说:“他们先杀的我。哥哥,你不知道地下有多黑多冷,那些石头有多硬。我不能说,不能动,好难过。” “你………你在说什么?”他大惑不解。 话音未落,窗口有人叹气。 他扭头一看,又吓一跳,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白影,像个女子的轮廓,一股暗香,浸着甜味,挣扎着从一片血腥中飘出来。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白影轻轻地对小丫头说。 “这声音……”他一愣,脱口而出,“枣花?是你吗枣花?” 白影始终在窗外,没有进来,对他道:“该回来时没有回来,又何必再回来。” 他扑到窗前,激动道:“枣花,真的是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回来晚了!” 小丫头见状,走到他身后,望着这团白影:“枣花姐姐,这些年你总劝我勿有戾气,忘却前尘,我也这么想啊,但放不下的不是我,是安家的人。百年前他们杀我一次,百年后他们又想割我的肉。我生气了。他们能杀人,我就不能杀他们?” “泥儿,你这样做了,姐姐怕你无路可走。”白影叹气。 他夹在她二人之间,惶恐道:“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笔冤孽债。”窗外,一个男人赤手空拳从天而降,道袍加身,白发如雪,面容却是年轻的,只是眼神太多沧桑,他环视周遭一切,叹气,“紧赶慢赶,还是差一步。” 不等房间里的人回过神,道士已如一阵风似的“飘”到他们面前。 他的舌头打结,指着道士问:“你……你又是谁?” 道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打量着一旁的小丫头,自言自语:“都说太岁出土,必生大凶,如今看来话是说反了,若无大恶在前,又焉有太岁出世。” “厉天师?”白影诧异中又有惊喜,“你怎来了?” 道士走到窗前,端详着这团白影:“你强行脱离真身,太耗损真气。” 自影不以为意:“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待我先料理了这妖孽。”道士从背后抽出桃木剑,看向小丫头。 “不可!”白影嗖一下飞进来,挡在小丫头面前。 “她杀了安家上下,此物留不得。”道士皱眉,“你让开。” “我若告诉你,安家上下是我杀的,你要杀的应该是我呢?!”白影断然道。 道士不为所动:“让开!” “我以为二十年一过,我必灰飞烟灭。可我没有,我好端端地在枣树里醒过来。没过几年,有人带着道士来了这块荒地,道土见了我,面露喜色,一番查看后对雇佣他的人耳语几句。不久后,这里便修起了宅子,我被围在中央。然而在宅子即将完工前的头一晚,中元之夜,有人带来了五花大绑的泥儿,她身上被贴满了奇怪的符纸,嘴也被塞着,然后他们硬把她塞进一口缸里,封死,埋在了枣树下。”白影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看着她用头撞缸子,看着她痛苦挣扎,看着她一点点咽气……可我只能看着,我连脱离真身的能力都没有。”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才从安家人口中依稀听到,有‘人牲’在地,安家从此必大富大贵,世世家业兴旺。我猜想,他们说的人牲就是泥儿吧。不知怎的,她尸身一直不腐,且还会跟我说话,她说她叫泥儿,家在一个开满野花的山坡下,后来爹娘没了,她流落市井乞讨为生。那天,一个穿着富贵的老爷来到她面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给她吃,她太饿了,吃了,边吃边向他道谢。可是,吃完面之后的记忆都没有了,她再醒来时,已经被绑起来,不能动,不能喊。” 房间里异常安静,泥儿垂下头,默默抹起了眼泪。 “人心不正,邪术不绝。”道士缓缓放下剑,打量着泥儿,“看来,当年他们之所以挑中这里建宅,就是看中了此枣树有灵气,且方圆十里又只得这一棵树,是天生用来做困龙局的好地方。以少女生葬,辅以邪咒,再以此局困其魂魄,催旺主家财运,恶毒之极。但人算不如天算,恶土出太岁……这也是万里无一的巧合了。”他扭头看着窗外那一片惨状,又道:“恶土出太岁,此物多借亡者而生,头颅四肢之外,皆覆黑肤,光润滑腻,割肉食之,可得长生,然此物最恨取其肉之人,必杀之后快……安家人也非泛泛之辈,想来对玄异之物也颇有了解,不然不会以邪术催财,更不会认出这就是太岁。若非动了取肉之心,只怕也不会有灭门之祸,实是一错再错。” “你永远如此明事理。”白影高兴了起来,“你会放过泥儿的吧?” “我放过她,别的道士也不会放过她。”道士冷冷道,“太岁出土,但凡有些本事的同道都有所感应,我只是来得比他们快些。不出一日,别人也就到了。” “她本性不坏。”白影恳求道,“若落到别人手里,只怕没有活路。何况你也知她身负异力,若再有人想割她的肉,岂非又一场血案!” 道土沉默良久,最后说:“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我?”白影一愣。 第五章【枣花】9 他不知道枣花跟道士达成了什么协议,只知道她要跟道士走了。 昨天,安家来了好些个陌生人,有男有女,有的拿拂尘,有的握宝剑,每个都有腾云驾雾的本事。 但,他们对道士十分尊重,甚至敬畏,一口一个厉天师的叫着。不知道土对他们说了什么,这些家伙在面面相觑之后,都说“那一切听凭厉天师处置”,随后便四散离去。 今天一早,官府终于来了人,四下一查看,只从厨房里寻到一名幸存的家丁,此人已是疯疯傻傻,只不断说有妖怪吃人。他们问他是谁,他顺口说自己是安老爷的远房侄儿,惨案发生时在房间里昏睡,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线索,衙差们收了尸体,悻悻而去。 傍晚,她依然保持着一片白影的状态,飘到他跟泥儿面前。 “你不走行不行?”他想拉她,手指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我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她的声音像多年前一样温柔,“倒是你,别浪费一身本事,离开这座宅子,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不!我说了我要娶你!”他坚决摇头。 “此生能遇到你,我从未后悔,从未埋怨。”她轻声道,“你保重。” “枣花姐姐,你要走?”穿上衣裙的泥儿,看起来就是个清秀的小姑娘,“你怪我不听你的话?” “不不,泥儿,你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再杀任何一个人,总有一天,你会真正自由的。”她看着这个一脸天真的姑娘,总觉得像看到了某个时候的自己。 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她对道士说。 道土大袖一挥,她化了一道光,被他拢进了袖中。 “枣花,我在这里等你,我哪里都不去,我等你!!”他望着天,对着那渐渐远去的光点,大声地喊。 泥儿看着他的脸,说:“哥哥,我也哪里都不去,我陪你可好?” 他颓然地垂下头,看着泥儿的脸,苦笑着点点头。 空中,道士御风而行,快得像一道光。 “如今,你可是背负着杀人夺太岁的大罪的妖怪了。”他说,“不后悔?” “你的同道真的肯信你的说辞?”袖子里,传出她不太安心的声音。 “身为天仙观的主人,我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他笑笑,“这些人啊,只想要个结果罢了,我说我毁了太岁,再当着他们的面‘降伏’了你这杀人的妖孽,就算对他们的交代了。只是你今后,只能在我的天仙观里过生活了。” “你终于还是收徒弟了。”她笑,“为何要叫天仙观,我以为你会起个更威武的名字?” 他的白发在风中飞扬:“我都快一百五十岁了,收几个徒弟打发时间也好。” 她噗嗤一笑,旋即又问:"那安宅的结界……” “放心,我的结界,至今无人能突破。有它在,太岁无法离开安宅,只要泥儿不动杀心,它便无法现原形,也就不会泄出太岁毒。即便露了原形,它依然出不去。” “据说太岁入世,会死伤无数?” “太岁不在三界之中,本身力大无穷,其肉有长生之奇效,一旦由它入世,太岁毒泄出,莫说吃它的肉,能从太岁毒下逃生已是万幸。不过,说到底也只是由大恶而生的怪物,若世道昌明,人心向善,这恶气总有散去的一日。恶气一散,太岁枯萎,结界便会自行消失,届时泥儿或可重得新生。” “厉天师,谢谢你。”她特别真诚地说。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别说话了,节省点真气。” “不,还有个问题……” “你想问他怎么会来找你?” “对。” “你回到枣树之后,我去找过他。他娶妻生子,在岳父的资助下经营了一间小医馆,日子过得很平静,却不到四十岁就病逝了。我曾听他在梦里喊你的名字。” 她一惊:“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我们永远不知来世如何,能继续做人,还是别的,我们甚至不知有没有来世。”他看着远方,“我给他下了很重的咒,只要他有来世,不论是人还是猪狗,他都不会忘记你们的点点滴滴,不论他在哪里,都会回来找你。你看,你好不容易变个人,有了手脚,最后却连抱一下他办不到。” “你……你看见了?” “那天,我在你家房顶上。” “哦………” “花精是不是都像你这么不聪明?” “可能是吧……” 风声与云朵簌簌而过,道士与花精渐渐消失在旖旎的光线里。 第五章【枣花】10 叮铃铃,风铃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木道长沮丧道:“就是她说的这样啊,祖师爷爷的结界不但能困住太岁,连他门人的法力也会被压制,所以我才使不出全力啊!” 我合起卷轴,转头问枣树上的家伙:“为何不继续留在天仙观?” “厉天师将我安置在他亲手种的枣树上,失了真身的我,全靠他以真气维持性命。没有人知道堂堂厉天师在他的天仙观里养了一只花精。他老了,我也老了,连唱歌给他听的力气都渐渐没有了。我去天仙观的第二十个年头,他走了。直到最后,他的脸还是像以前那么好看。”枣花轻轻一笑,“我不知他给弟子交待了什么,之后的三百年,都没有人来打扰我。我平静地住在他的枣树里,听小道士们聊东聊西,有时还会围观调皮的孩子火烧天仙观。” 这个……当初未知跟浆糊大闹天仙观时,她也在场……我有一点点尴尬。 她继续道:“我没有再想过离开,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都愿意留在他给我种的枣树里。可是……”她顿了顿,“我始终没能放心安宅里的两个人。” 我皱眉。 “这些年,我常拜托路过的鸟妖或者虫怪帮我去看看,毕竟安宅离天仙观并不太远。”她坦白道,“它们回来都跟我说,宅子里住了一个安少爷,还有一位安老爷,还有个小丫鬟。几百年了,它们带回来的消息永远是一样的。这不对啊。”她叹气,“他是人,怎可能一直活着。我终是决定亲自去看看。可我力量太弱,所以离开天仙观前,我偷进了天仙观的密室,吃了一枚聚神丹,然后跑去天仙观附近的坟地随便寻了一具新葬的尸体,附身其上,还拿石头化成手下,假装债主杀进了安家。” 也算是真相大白了,我深吸了口气,说:“你查到什么?” “他还是他,可又不完全是他。而泥儿……”她沉默片刻,“泥儿看他的眼神,跟当年完全不一样了。那是一个女人在看她心爱的男人。我不知这三百年他们是如何生活下来的,更不知那安老爷子是哪里来的。我只知他没有听我的话,离开安家重新生活。直觉告诉我,不能再让他留在安家。可我力量微薄,做不了什么。所以才想到来找老板娘求助。可我又怕说出实情,你们会觉得事情凶险而拒绝我,而聚神丹只能保我十日平安,时间无多。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将你们引去安家,再加上胡大远的尸体,你们应该会追究到底。” 我撇撇嘴:“整这么麻烦!你怎么不直接找木道长帮你?” 她无奈道:“小木头学艺未精,为人轻浮,实非最佳人选。” 木道长一听,气坏了,指着枣树跳脚道:“你这妖精!要不是祖师爷爷有令,要我们每个掌门弟子世代保你周全,我早就灭了你!你偷吃那么珍贵的聚神丹跑路也就罢了,把祖师爷爷的卷轴带走是几个意思?生怕旁人不知你跟祖师爷爷的往事,非要败坏我天仙观的名声吗?!我追到这里来拿回卷轴我容易吗?!” “住嘴。她说的是事实啊。”我白了木道长一眼,老家伙自己不要脸,面子观还挺重。 我掂了掂手里的卷轴,里头的内容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厉天师确实将他跟枣花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在了里头,跟枣花说的分毫不差。 我回头,那边的泥儿在发呆,安少爷依然昏迷不醒。我走到泥儿面前,她缓缓抬头:“我被他们埋在枣树下,很久之后,我的身体里钻进了奇怪的力量,我看到了光,那道光后面,是哥哥的脸。他是我回到这个世界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喜欢他,很喜欢。” “就算没有结界,你也没想过离开。对么?”我看着她认真的脸。 “他也没想过离开啊,他一直在等枣花姐姐回来。”泥儿轻轻摸着他的脸,“十年,二十年,一直等到白发苍苍,枣花姐姐也没回来。他快死了,在枣树下拉着我的手说他不想死,死了,姐姐回来就找不到他了。” 我一怔:“那你怎么办呢?” “我是太岁啊,能帮人长生的太岁呢。我愿意帮他,心甘情愿。”泥儿笑了,“我问他愿不愿意长生不老,他说愿意。所以我割下自己一块肉喂他吃下去,然后断了他的食指,再割下一片肉与断指放到一起,四十九天后,断指便成了一个小婴儿。而他,渐渐失去了意识,成了个疯疯癫癫只知喊吃饭的老头子。婴儿渐渐长大,这便是又一个他了。不但模样相同,行为举止,甚至脑子里的记忆都一模一样。他不再需要进食,只是,他也变得跟我一样,再不能走出这座宅子,只要跨过界线,身子就疼入骨髓。但他不介意,说这样也好,可以一直等下去了。” 敖炽听得目瞪口呆:“复制人么……太岁就是这样帮人长生?” 我示意他闭嘴,又道:“于是你们就这样‘循环不息’地生活在这里?每到他快死的时候,你就喂他吃你的肉,再用他的食指‘养’一个新的他?” 泥儿摇摇头:“也不一定要等到他快死时。第二次,他三十岁时便要求有新的他,然后他跟我一起,把这个婴儿当自己的孩子养起来。但是孩子越大,他的意识就越模糊,时间过去,他又渐渐变成那个只知要吃饭的老头子,一模一样。” “没有人发现你们的秘密?”我问。 “刚开始那几年,官府来过几次,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安家灭门案也就不了了之了。再有人来,我便说我是安家幸存的丫鬟,他是安家唯一的血脉。加上许多人以为安家是不吉之地,根本不愿靠近,我们又避世不出。时间一长,也没有人再留意我们了。顶多传言安家家道中落,人丁稀薄。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还是会在大门上贴招工启事,雇佣几个仆从,让他们出出进进置办吃穿。不过每隔几年就会换一批。到了最近几年,我们连仆从都懒得请了,吃穿都是请人直接送进宅子。所以成大远来找我们讨账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她苦笑,“我们以为他是疯子,想他闹够了自会离开。我本可以杀了他,可枣花姐姐让我不要再杀人了。那就算了吧。” “你说,他爱你?”我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她露出羞涩的表情,点点头:“那天,我看他又在跟枣树说话,不知怎的,我不高兴了。我赌气说,以后再不帮他了,死就死了吧。他愣住了,然后就把我抱在怀里,说泥儿啊,我是全天下最希望你幸福的人,我很爱你,所以我活下去并不光是为了等枣花,也是为了能跟你永远在一起啊。” 好烂的台词……我不禁在心头冷笑,敖炽也是一副起了鸡皮疙瘩的样子。 “这就是爱你了?”我蹲下来,看着这个好像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丫头。 “说出口的,还不是爱?”泥儿反问我,仿佛不懂的那个是我。 我笑了笑:“傻孩子,一边割你的肉,一边说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纵然你曾是太岁,这么多年你身上的伤口却从未愈合过,割一块少一块,你真的不疼?”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身体,那个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的身体。突然,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她看向自己的双手,一股焦黑的颜色慢慢从指尖往上蔓延。她失声惊叫:“这是怎么了?” “太岁已灭,你只是它的宿主。”我起身,退开一步,“你本就是没有生命的,如今一切也该终结了。” “不不……我不能消失……”她哭起来,“我走了哥哥怎么办?我……” 话没说完,扩散得越来越快的黑色已然吞没了她的整个身体,连带着她身上的衣裳一道,瞬间化成了一缕烟尘。 望着这缕往高空飘去的烟,我又深深叹了口气。 “老板娘。”一直沉默的枣花开口道,“泥儿的魂魄自由了,是不是?她会有下辈子吧?” 我直言:“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希望每个受伤的灵魂到最终都会得到补偿,但总有那么一些悲伤的人,一次次地选择,一次次地选错,最终走到回不去的路上。如果当年枣花不是对她心存怜惜,恳求厉天师手下留情,如果厉天师不是选择用结界困住她,而是直接让太岁消失,如果没有那个心存执念又随口说爱的男人……最起码,她不会有这三百年的剜肉之痛,也许早已轮回转世,另有人生。 事到如今,对错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为你每一次的选择,承担所有后果。 地上一阵悉索的动静,那昏迷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泥儿……泥儿!”他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她的踪迹。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冷冷着着他,“太岁也消失了,你再无长生的机会。” 他愣住,旋即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们把泥儿怎么了?把她还给我!还给我!你们为何要毁掉我的人生?!” 敖炽的拳头被我制止,由得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发狂般地叫喊。当他达到声嘶力竭的顶峰时,我一耳光扇到他脸上,特别狠的一耳光。他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捂着脸,懵了。不等他说话,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拖沙包一样将他往宅子东边拖。 很快,他被我扔在那个角落里的房间前。 我一脚踢开房门,全程没有出现的“安老爷子”又坐在了八仙桌前,跟另外三个“同伴”一道,傻子一样吃着空气。 他瘫坐在地,却下意识地将脑袋别开不去看房间里的一切。 我捏住他的下巴,把脑袋给他正回去,逼他直视那四个老头子,冷冷道:“你跟我谈人生?你看清楚了,你面前的一切,就是被你浪费的人生。” 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嘴唇神经质地禽动,说不出话来。 “你本来有机会走出这座宅子,有一段正常的人生,但你不愿意。”我松开他,“你舍弃了枣花,你后悔了,你固执地认为等待就能弥补当初缺失的一切,可你在等待一个女人的时候又对另一个女人说爱,仅仅因为你怕她不再割肉给你。你命好,轮回两世皆为人,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连你的‘爱’都没有进步,又容易又廉价。” 他嚅嗫着:"不是那样……不是那样……” 这时,远远传来几声鸡啼,一道浅浅的白线在漆黑的天际渐渐明晰。房间里突然传出咔咔的声音,八仙桌前的四个老家伙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像落地的瓷器一样,摔得四分五裂,最后成了一堆堆灰黑的粉末。他吓得惊叫一声。 “没有太岁之力的支撑,这些本已老朽的活死人也就只能化成灰了。”木道长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看着他,“不过安少爷你不用怕,你还年轻,还有大几十年,说不定上百年活头呢。” “你一直知道安宅里有太岁。”我狠狠瞪着木道长。 木道长转了转眼珠,尴尬道:“我是知道,可我也知道它跑不出安家,不会出大事。祖师爷爷既然留它性命,我就不能伤它。再说了,硬碰的话我也不是它对手啊。要不是那花精顺走了祖师爷爷的卷轴,我这辈子都不会来安家的!”说着他又嘿嘿一笑,“不过,太岁始终是个凶物,留下来也是后患无穷。如今是老板娘你们收拾了太岁,与我无关,所以我也没有对不起祖师爷爷,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托梦骂我的。” “不要脸!”我简直想啐他一脸,“我一直以为天仙观是你一人搞起来的三脚猫道观,没想到它的创始人竟真是个高人中的高人,你说你现在这败家样子,怎么对得起你祖师爷爷!” 木道长委屈道:“讨生活并不容易嘛……能支撑着道观不倒闭我已经费尽心血了。” “别扯闲话了,这厮怎么处理?”教炽打断我们,朝失魂落魄的“安少爷”努努嘴,“他现在恐怕是鱼门国里唯一一个吃过太岁肉的人了,要不要解剖了做研究? “不如交给我带回天仙观吧。”木道长说,“禁足,然后每天让他抄一百遍《道德经》,或许有朝一日他能真正清醒过来。我也算积了功德。” 目前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就这样吧。”我拂袖而去。 “诶诶!老板娘留步!”木道长急忙追过来,伸出手,“有劳把卷轴还我吧!这东西真不能外传!” 我举起卷轴,笑笑:“先借我用用,今天日落前,我自会送还到天仙观。” “这……”木道长为难了半天,“好吧……但老板娘一定要保证,不能把卷轴上的内容给宅子之外的人知道啊!唉唉,你说祖师爷爷咋想的啊,这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白纸黑字写出来干啥呀!我们又不敢毁了它,毕竟是祖师爷爷的珍贵手迹,怕祖师爷爷生气,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啰唆!快带着人滚蛋!” 第五章【枣花】尾声 敖炽跟木道长都被我遣走了。 晨曦之下,整个安宅只得我一人,搬来一张小桌放在枣树下,又烧了一壶水,取了两个茶杯。 “你为何还不离开?”枣花奇怪地问我,“整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在纸条上说你‘身无长物’,确实,你给的金链子也不算多贵重。”我取出个随身携带的小香囊,从里头抖落出几片茶叶,“我很久没跟外人喝茶了,你陪我喝一杯,就当你给我的酬劳。” 她嗤嗤一笑:“我如今这样子,怎可能陪你饮茶。” 两杯碧绿的茶水在杯中荡漾,我举起其中一杯,一扬手,茶水飞起,落入花间,转眼无迹可寻。 “啊!”她叫出了声,“好苦!这是什么茶?” “此茶出自一座名为八苦园的茶园,名浮生。”我笑着抿了一口,“很苦,很多人都喝不惯。” “是很苦,不过现在好像又有了一丝甜味。” “甘苦皆有,方为一世浮生。”我放下茶杯,“你觉得你这一生如何?” 她沉默片刻,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爱的是那个在雪中邂逅的人。” “不是他吗?”我笑问。 “我说不上来。”她又沉思了许久,“我只是偶尔会想,当年离开那个小院子时,如果鼓起勇气跑回去抱抱他,我的际遇会不会不一样。他让我有了双手,可我从来没有抱过他。” 微风吹过,树叶轻摇。 “你看过厉天师的卷轴吗?”我突然问她。 “我曾见过他往那卷轴上写字,但我并不知他写了什么。我问他,他只说是一些琐事。”她说,“这次我孤注一掷去偷聚神丹时,这卷轴就摆在旁边的锦盒里,我知道平日里小木头他们很紧张这个,想着我也命不久矣,也就对这卷轴起了好奇之心,一并拿走了。我看了,但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看完,我看到的那些,跟我告诉你们的往事一样。也许厉天师只是闲来无事,写了这些打发时间吧。” “我看完了。”我拿出卷轴,“卷轴里最后一句话,我觉得有必要说给你听。他说,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否认自己爱上了一只花精。” 枣树上,突然没了任何动静。 许久后,一滴露水落下,打在我的手背上。 “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或许这就是他表示遗憾与内疚的方式吧。”我叹息,“他也真是个别扭的男人啊。” 她轻笑:“这就是我们彼此的选择啊,我选择了扭头就走,他选择了闭口不说。所谓命运,不就是这样被我们自己改变了么。” “也许吧。”我又喝了一口茶,“如果以后还能遇见,麻烦你们不要再这么别扭了。我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好遗憾。你们把他说得那么英俊……太可惜了!” ”我们还能遇见吗?” “谁知道,万一呢。” “谢谢你啊。” “话说你给我的金链子哪儿来的?” “哦,那是胡大远的陪葬品,顺手就拿了。” “……”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大半个脸时,我离开了安家。 对了,卷轴里厉天师还说,他起天仙观这个名字,是因为多年前那个清晨,他在简陋的小院里看见了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不知她有没有看到这一段。 回头,一束光线刚刚笼住那棵枣树,空气里,隐隐有一点甜香。 教炽一直在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劈头就问:“你在里头干吗?还把我撵出来!” “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对话,你杵在里头干什么?”我翻了个白眼,旋即又道,“不过我想问问你,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会等我回来么?” “肯定不会啊!”敖炽戳了戳我的头,“以爷的性格,就算你走出了银河系,我也会抓你回来啊!怎么可能在这里死等,神经病啊!”说着他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卷轴上,一口气说道,“你可别被那些傻瓜带坏了啊!你看看他们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蠢事!爱你不就是要在你身边吗,爱你不就是要带你吃好吃的吗,爱你不就是你不开心了我就得负责逗你开心吗,爱你不就是哪怕你变成一棵树我也不嫌弃你吗,爱你不就是不能让你被别人抢走吗?!就这么简单,哪儿那么多废话,真是的。” “你这口气好长……” 不过,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我嘻嘻一笑,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去那家新开的店吃臭豆腐吧!” “不要……” “你不爱我!” “我爱你但我不爱臭豆腐!” “……” 好吧,虽然没吃成臭豆腐,但不管怎样,我选择了跟这只东海孽龙在一起,从未遗憾过。 第六章【怪人】楔子 她说,每个人的影子里都藏着他们的秘密。 第六章【怪人】1 蝉声起伏,盛夏如火,我最不喜的季节还是准点到来了。 我把自己越发嗜睡的原因归咎于夏季的到来,但敖炽十分不赞同,他说夏天让人困倦是真,但没见过谁一边恹恹欲睡边又那么能吃,吃了睡睡了吃,这是冬眠才对,但你一棵树有什么资格冬眠,你好意思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把他打到冬眠了。 了结了安家那件事之后,我遵照约定把厉天师的“心路历程”完好无损地送还给了木道长。 谁都年轻过,谁都爱过,恨过,遗憾过,没有什么丢人的。 我历来跟道上们针锋相对,永远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但厉天师是个例外,虽然我们已经没有相见的机会。 至于木道长,至今我都还记得他涨红着一张老脸,在从天仙观里头送我出门的短短距离里复读机附体,反复叮嘱了一万次要我千万不要把这段埋藏多年的“风流韵事”说出去。 作为报酬,他会在天仙观里给我们家四口免费点平安灯,最大最亮的那种。 我还以为他要把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分我一半呢,这抠门的老东西!!! 饶是如此,我还是把枣花顺手摸来的金链子交给了他,要他代为归还给胡大远的老婆。 失物不能当报酬,我有点心疼,忙前忙后,又是桩没赚钱的生意。 总之,此事之后我倒是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不停的生意一直挺轻松的,没有大主顾上门,尽是些琐碎不赚钱的小生意。 连浆糊跟未知都能帮不停工作了。 他们帮那个没牙的老太太找到了她遗失的绣花针,老太太说这是宝贝,她家老头子留给她的纪念品,也只有两个小家伙有恁好的眼神,硬是从她枕头边儿上把这枚针寻回来了,得到的报酬是一大包老太太自己做的桂花糖。 唉,小鬼们还觉得是自己赚到了,拿着桂花糖请不停里每个人吃,连阿灯跟信龙都有份。 而我还必须表扬他们干得好,不忍心跟他们说他们付出的精力跟回报从生意角度来说实在不成正比,如果不停每笔生意都这样,我们一家老小早晚上街讨饭…… 但是,一块心病,随着大暑之日的临近,越发缠得我坐卧不宁。 对,就是那个没事找事的“三府会考”。 我现在既担心没人来敲门,又担心有人来敲门,没人敲门就代表没生意,有人来敲门吧,我又担心是天衣侯或者聂巧人又来送什么跟这场考试有关的消息。 敖炽不但不帮我纾解心情,还成天统计我又多吃了多少东西,不但统计还要吐槽,说人家有心事都是吃不下,我倒好,化焦虑为食量,再这么下去,他要养不起我了。 你们听这算什么屁话,说得就像他养过我似的,成天盘算着拿我金子的人才最可耻好吧。 总之,这个夏天我十分不舒坦,可能真的患上了夏季焦虑综合症什么的。 今天天气多云,暑气没有那么浓重,敖炽硬是把我从午觉中拖起来,说我好几天不出门就知道睡觉吃饭,腰都粗了一圈,今天必须出门走走,最要紧的是陪他去买西瓜。 胖三斤自己种的西瓜老早就被摘光了,敖炽加上两个小家伙,绝对是不停的吃瓜大户。对他们来说,夏天有了西瓜就等于有了全世界。 这个时候,瓜摊上的瓜已然没剩下几个,敖炽火急火燎地抢了两个,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好像那才是他的老婆孩子。 虽然没有太阳,但空气仍旧像个湿热的罩子,把每个人困在或多或少的烦躁里。 幸好我的旗袍冬暖夏凉自带空调模式,把敖炽羡慕得要死,那天还在骂乌衣小气,给我做衣裳不给他做衣裳。 我说那么好的料子做成花衬衫也实在太浪费了,你也就只适合在某宝上买点打折还包邮的货色,当时就把敖炽气得连西瓜都吃不下了。 午后的街头一如往昔,店铺摊档热闹非凡,来往车马川流不息,我忽然问敖炽:“你觉不觉得街上跟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敖炽左右看看,说:“有啥不一样,人还是那么多,西瓜还是卖得那么快。” 人还是那么多……我前后环顾,道:“你不觉得人好像比往日更多了吗?” 话音未落,一辆马车轰轰而过,前头还有两人骑了高头大马引路,再看那马车,木料扎实,锦缎覆面,一袭素纱遮住窗口,所过之处还带起一阵阵淡淡香风,也不知里头坐的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 不过领头两人看起来就不那么有美感了,膀大腰圆,黑脸虬髯,都跟李逵投胎似的透着股草莽的狠劲儿。 “这样的排场比较少见呢。”我扇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看着远去的车马。 “你有钱你也能坐这么华丽的马车。”敖炽白我眼,“走啦走啦,热死了。” “你少吃两个西瓜我就有钱了!”我掐他一把。 正说着,身后又传来阵有规律的“嘚嘚嘚”的声音,回头,一个独眼老头子,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褂子,骑在一头也是独眼的毛驴上,手里托着烟杆,吧嗒吧嗒地吸着,脚上的布鞋没穿好,一甩一甩的,悠闲得很。 我看着那一人一驴,碰了碰敖炽:“跟你的穿衣风格挺像的。” “他穿的那是乡下老奶奶家里的花被面!能跟我的品位比吗?!”敖炽恨不得把西瓜砸我头上。 小毛驴不慌不忙地走,经过我们身边时却忽然放慢了步子。 “请问二位……”独眼老头俯下身子,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可知‘知秋馆’怎么走?” 知秋馆……东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么?!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你还是……” 我话没说完,旁边那个摆摊卖花瓶的小贩已然打断我,热心地指着左前方跟老头说:“你走完这条街左拐,再往前数三个街口,门口立了一对石麒麟的就是知秋馆啦。” “啊呀,谢谢小哥指点!” 老头高兴地朝小贩拱手,然后拍了拍驴屁股,欢天喜地地朝前头奔去。 那小贩看着他的背影,啧啧道:“这把岁数也来凑热闹……” 我听得好奇,忙上去问道:“小哥,请问‘知秋馆’是什么地方?” 小贩打量我跟敖炽一番,反问:“您二位穿得如此怪异,应该也是从别处来东坊的吧?” “哪儿呀,人家是在东坊开店做生意的老板娘呀!”小贩旁边那个卖炒货的胖大婶赶忙替我解释,又赶忙抓了一包炒瓜子塞到我手里:“这小子头天来摆摊,看您面生,您别介意。” 我看看手里的瓜子,又看看大婶红光满面的大脸,问:“咱们认识?” “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家那只蠢猫丢了,还是你们不停帮我找回来的呀!”大婶哈哈笑。 鉴于帮人找猫找狗的生意太多,我确实不记得这位大婶也曾是我的客人了…… “这样啊,哈哈,怪我记性不好。”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摸出钱要给她。 “一包瓜子儿值几个钱!您给钱就是看不起我。”大婶硬把我的手推回去,又道,“您刚刚问知秋馆啊?” 我只得收起钱,跟她道了谢,说:“是啊,之前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呢。” “那是专供那些来参加三府会考的考生们吃住落脚的地方。” 大婶指着左前方:“就那边。不过这三府会考都暂停好些年了,今年不知上头又发了什么心思重开会者,这不,眼看着会考之期将近,来咱们东坊的外地人也多了。” 一听“三府会考”四个字我心里就阵阵发凉,脱口而出:“那个独眼老头子也是考生?” “是吧。”大婶点头,“听说这考试并无年龄身份的限制,只为选拔有用之才。”说着,她眼睛一亮,拉着我的手道:“老板娘你也可以去参加的!你看你有才有貌,爬树也那么厉害,万一脱颖而出走上高位,就更能帮老百姓的忙啦!” “不不不,她这种笨蛋只适合在家里带孩子。谢您的瓜子,下回再来光顾!”敖炽赶紧把我拖走了。 树上的蝉声越发刺耳,我忧心忡忡地走在树荫下,扯着敖炽的袖子道:“你看你看,老头子都来考试!还有那驾马车,我觉得里头的人也一定是去参加考试的!这些人看起来都好可疑!到时候还要我去给他们做考官,天知道他们会给我找什么麻烦!真是想想都头大!” 敖炽呵呵笑:“要是来考试的都是花样小鲜肉,你就不会头大了对吧。” “你更年期了吧?”我嫌弃地瞪着他。 “我可是一个年龄已经有四位数的高贵的男人,你有什么依据说我更年期?” “你……” “给我站住!还敢跑!” 我们夫妻二人的对话中突然窜出来一声巨大的吼叫。 前方,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人,后头风驰电掣追着两个人。 没跑出几步,前头的人大概被什么给绊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后面两个气势汹汹的汉子猛地扑了上去,其中一人更是骑在那人身上,醋缸那么大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那人身上,另一个汉子则站在旁边,死命拿脚踢上去,被打的人蜷着身子抱着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群众们迅速围上来,有人出言相劝,却被汉子吼了回去:“你们知道个屁!这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的贼,打死了是为民除害!你们谁给他说情,谁就来替他挨揍!” 大约是被汉子那一脸的横肉与凶煞的表情吓到了,所有人都缩回了脑袋。 “胆子不小啊,偷到你爷爷我身上!”骑在他身上的稍微瘦一些的黄衣汉子怒不可遏,硬是拉开那人的手,逼他露出脸来,再使劲扇上去,三两下就让对方的嘴角渗出血来。 “大哥,这种贼就得让他吃点大苦头!” 站着的黑衣汉子顺手从路边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扯过那人的右手摁在地上,举起石头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 石头狠狠砸在了手上,不过是敖炽的手。 他几时走过去,几时伸手截住那块石头,周围的人都没看太清楚。到大家都反应过来时,那块石头已经在跟他手掌的碰撞中四分五裂了。 黑衣汉子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飞快缩回手,恼怒道:“哪个王八蛋多事!” 敖炽拍着手里的石屑,也不看他:“打几下就算了,断人手脚轮不到你。” “你是哪里钻出来的?”黄衣汉子见状不对,站起来警惕地打量敖炽,“这小贼偷我的钱,我不管难道你管?” “自然应该由官府来管。”我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来看了看地上那个口鼻流血的人,应该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吧,穿了件破破烂烂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裳,瘦得像棵葱,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像敷了一层面粉,不知是吓的还是本就虚弱,两手紧紧护在心口,好像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官府?”黑衣汉子哼了一声,“官府日理万机,这等小蟊贼由我们代为惩治,也不算过分吧。” 我问男孩:“你偷他们钱了?” 男孩嗫嚅着,双手护得更紧了些:“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承认了。”我叹气,“把钱还给他们,剩下的事我替你了结。” “不能还……” 男孩的拒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两个汉子听了顿时又得意起来,瞪着我们道:“听到没有?这种死不悔改的贼,打死也是自找的!”说着又要拿脚去踹,被敖炽挡开。 “为什么不还?”我问他。 “我需要钱。” “谁都需要钱,但偷钱不行。” “没有钱买药,我妹妹就没命了。” 男孩费劲地坐起来,眼睛里没有委屈没有后悔,连求饶都没有。 所以这又是一个毫无亮点的,跟贫病与亲情有关的市井故事…… “谁知道这小贼是不是撒谎!”汉子又愤愤道,“你家人生病了你就理直气壮地偷别人的钱?” 敖炽用眼神让他们闭嘴,很奏效,我们家的敖大爷一且开启高冷模式,那绝对是自带杀气,见者胆寒…… “你妹妹重病?”我直视男孩的眼睛。 男孩难过地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把偷的钱还给他们,你妹妹买药的钱,我替你给。” 敖炽立刻扭过头:“喂!我买两个西瓜你都说我乱花钱……” “你再闹,以后一个西瓜都不许你买!”我粗暴地打断他。 男孩皱起眉头,并不太相信地看着我:“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笑笑,“要骗也不骗你这样的小毛孩子。” “可是,那个药很贵。”男孩犹豫着。 “再贵我也买得起。”我朝他心口努努嘴,“拿出来吧。好好一一个孩子,别落个窃贼的名号,不好听。” 他沉默半晌,终于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放到我手里。 “拿回去。”我把荷包扔给黄衣汉子,“这事就算完了。” 汉子仍有不甘:“你说完了就完了?” 我头也不抬道:“他偷你钱不假,你当街殴打滥用私刑也不假,要不我们这就去官府聊聊?” “算了算了,算这小贼好狗运。”黑衣汉子拽了拽他的大哥,“走吧走吧。” “不!以后别让老子再看见你!”黄衣汉子朝男孩啐了一口,悻悻离开。 “还能走么?”我问他,这满身的伤,看着都疼。 “我要抱西瓜我不会背他的。”敖炽抢先道。 男孩咬咬牙,在我的搀扶下站起来,轻声说:“没事,我自己能走。” 我白了敖炽一眼,又看看渐晚的天色,道:“那你随我回家去吧,我拿钱给你,顺便让我家里人替你上点药。” 他有些踌躇。 “放心,我不会把你骗去卖掉的,也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鬼样子了,谁稀罕买一棵葱回去。”我不客气地说道。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又犹豫片刻,终是点点头:“好,我跟你回去。” 第六章【怪人】2 未知跟浆糊好奇地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神态局促的男孩,胖三斤刚刚给他上了药,幸而都是些皮外伤,疼肯定是疼,但死不了人。 “妈,他为啥挨打呀?”浆糊小声问我。 我本来想说他偷钱所以挨打,但不知怎的又改口道:“他为了救自己的妹,出了点意外。” 男孩听到我们的对话,他看我眼,什么也没说。 “小哥哥,请你吃糖。” 未知大方地拿出剩下的桂花糖,递到男孩面前:“我妈说吃东西能分散注意力,你专心吃糖就不会觉得疼啦。” 男孩愣愣地看着未知,眼神很复杂,始终没有接过她的糖,只说:“我不爱吃糖。” “哦。”未知有些小失望,抱着糖走回我身边,嘀咕:“还有不爱吃糖的人,真怪。” 我摸摸她的脑袋:“人各有爱,不要勉强别人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未知点点头,把糖塞到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嚼得很高兴。 男孩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越发暗淡。 他蹭地站起来,急急问我:“你……你不是说要给我钱么?” “你很急么?”我反问,“你妹妹究竟患了什么病?” 他咬咬嘴唇,似有难言之隐,只含糊说:“反正是一般人治不好的病。” “什么症状?”我追问。 他又看了看窗外,更急了,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总之我需要钱去买药,今天要是买不到,又会拖延一天。而且还不知道卖药的人明天还在不在。” 见他急成这样,我也不好再追问,只说:“好,你等我一下。” 说罢,我走到院子里,把蹲在池塘边假装钓鱼的敖炽揪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拿来!” “什么?”敖炽翻白眼。 “钱!”我揪住他的耳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都藏起来了吗?” “不知道你说什么。”敖炽继续翻白眼。 “别闹了行不行,那孩子还等着呢。”我捶了他一拳。 “你才别闹了呢!”敖炽愤愤道,“这些日子生意本来就不好,你还瞎大方!咱们把那小子救下来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再说你连西瓜都不许我买!” “好好好,你买你买,你天买十个我都不骂你了。”我哭笑不得,“快说你把钱放哪儿了?!” “阿灯肚子里……”敖炽撇撇嘴,“反正那家伙什么都能吞。” 我还没来得及骂他,未知就大叫着从屋子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爸爸妈妈!有怪人有怪人!” 怪人? 我俩脸色变,撒腿就往那头跑。 敖炽把抱起未知,警惕地望着屋子里:“怎么了?伤到你没有?” 未知一脸惊奇地指着屋里:“小哥哥是个怪人诶!他的脚不见啦!” 脚不见了?! 敖炽把未知塞给我,抢先跑进屋子,我跟进去一瞧,浆糊好端端地站在男孩面前,也是一脸惊奇,眼睛一直看着男孩的脚。 男孩显然是我们这群人中最慌乱的一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站在椅子前,然而脚踝之下,空无物,这让他看上去就跟个没有双脚的人飘浮在空中一般。 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好像最隐秘的事情被揭发人前,惊恐,羞怯,无所适从。 “妈,他的脚消失了!” 浆糊还是很镇定的,指着男孩已经不见的双脚:“换打会产生这种后果么?” 我无法回答,一头雾水。 男孩躲闪着我们的目光,仿佛犯了不能被原谅的错误。 确认他除了双脚消失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后,我放下未知,走到他面前:“你的脚……” 他低头,不敢说话。 “我正在问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呢,小哥哥突然叫了-声‘不好’,他的脚就不见了。” 未知在我身后积极地描述:“就跟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呢。” 大概她觉得这是件挺好玩的事…… 敖炽警惕地围着他走了几圈,扼住他的手腕,冷冷道:“我们对你从无恶意,你如果不想解释,我只能把你扔出去。” “不要!”男孩一哆嗦,“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出去,他们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我让敖炽放开他,说:“你也生病了,对不对?” 他不看我,不说话,也不知还在抵抗着什么。 “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把你当怪物,起码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会这样想。”说完,我摸了摸他的头。 “我……”他攥紧了拳头,低头道,“天黑之后,我就会彻底消失,天明之后,再度出现。” 所有人都愣了愣,包括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胖三斤。 “这就是你的病?你妹妹也是样?” 这样的“病”,我没有见过,好奇心跟同情心,一边一半。 “我妹妹不一样。她的病严重太多。”他皱眉,“她不能消失,如果彻底消失了,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正寻思着如何让这小子爽快地把事情的原委都说出来时,胖三斤突然将我跟敖炽扯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们看那小子脚下,除了没有脚,还有件东西也没有吧?” 我跟敖炽顺势看去,他呈悬浮状的脚踝之下,空空如也,除了少一双脚,还少什么? 灯火之下,我们的影子在地上交错摇晃着,突然,敖炽脸色变:“影子……这小子没影子。” 确实如此,我仔仔细细将地上的影子来回数了好几遍,只有五个,可我们现在有六个人。 这家伙,确实没有影子。 男孩似乎觉察到我们异样的目光与表情,把头埋得更低了,也就在这时,他消失的部分从脚踝又往上挪了两寸。 “凡是这世间的东西,不论活人还是死物,都是有影的。”胖三斤皱眉道,“没影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废话,若是寻常人,怎么可能没影子。 我跟敖炽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把浆糊跟未知挡在我们身后。 男孩忽然慢慢抬头,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现在他每个小动作都会引起我跟敖炽的高度戒备,敖炽习惯性地把我拨到身后,问他:“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不要怕我。”他声音有些发抖,“我知道我这样子会吓坏你们,所以才想赶在天黑前拿了钱赶紧离开。可……” “为什么会这样?”我看着他。 他咬咬牙,道:“我的影子丢了。我妹妹也是……” 我的好奇心又被刷出了新高度,丢猫丢狗丢人都不算啥了,居然还有丢影子的…… “自从失去了影子,我们的身体便起了奇怪的变化。先是我妹妹,每到日落之时,她的身体就会一点点地消失,天黑之后,她便整个人都不见了。” 他开始低声啜泣:“我知道她就在我身边,可我听不到她,看不到她,只能等到翌日天明,她才会重新回来。 “可谁知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以前第二天就能回来,越到后头,她回来的时间就越迟,从一夜延迟到两天,然后是三天。 “她每次回来时都十分虚弱,她说我虽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我,她好饿,好渴,可是她吃不到东西也喝不了水,她的手根本接触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硬撑到回来的时候。” 他狠狠擦掉落下来的眼泪,又道:“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现在是三天,如果以后变成七天十天甚至更长,她不是会被活活饿死么! “我只得带着她去看大夫,大夫说她好好的,没病。我又带她去见过好几个道士,他们全被吓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坐在街边哭,我没有父母没有家,这些年我带着妹妹东躲西藏,要是妹妹也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 “那天夜里,我哭得正伤心时,一个婆婆经过,问我怎么了,我瞧着她面善,应是个好心人,便将我们的遭遇和盘托出,谁知她听了便说此症有药医,并说她认识一个人,专卖能医治我妹妹的药,只是此人爱财,不给够钱是定买不到的。” 男孩终于说出了见到我们之后最长的,也是最有价值的一段话。 “一个随便路过的老太婆说的话你也信?”敖炽忍不住道,“就不怕她是个老骗子?” “世人常说病急乱投医,我已经没有资格去质疑了。”他皱眉,“而事实是,婆婆没有骗我。我找到了那个卖药的人,买到了药。妹妹吃了之后,虽然未能痊愈,但消失的时间又缩短到一夜,若能长期如此,我也心满意足。只要妹妹能活着,终有一日能找到治愈她的人吧。” “那你呢?”我打量着这个瘦弱不堪的少年,他消失的部分又多了一些,“你的病又如何?” “我发病的时间比妹妹晚,最近一个月才开始。我还撑得住。”他认真说。 “小子,你把最重要的一段漏掉了吧。”敖炽急了,“你说你们的影子‘丢了',怎么丢的,难不成你带它去散步被绑架了么?!” “我不知道。”他红着眼睛摇头,“两年前,我跟妹妹寄居在一座荒废的古庙,那天我偷了一只鸡回来,我生火烤鸡,很香,妹妹坐在我身边直咽口水。 “外头一直下雨,从白天到夜里,越来越大。突然有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我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庙外窜进来,接着我的心口便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痛入骨髓,但我没有晕,疼痛只持续了片刻便消失了。 “我回过神来,眼前一切如故,烤鸡还在冒着香气,妹妹也安然无恙,我以为刚刚是我饿得太厉害所以有了幻觉。 “但妹妹跟我说她刚刚心口好疼,好像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撞到似的。可我们确实没有在彼此身上发现任何伤口。但我很快发现,我们两个的影子没有了。不管我们站到怎样的光线里都看不到它。” 我想了想,问:“所以你们兄妹俩的‘消失症’是从丢了影子之后开始的?” 他点头。 我又问:“闯进来的黑影,你当真没看清楚?” “太快了,不过眨眼的工夫。”他摇头,“甚至到今天我都不能完全肯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在脑中迅速构建出当时的场面,如果这黑影不是幻觉,它不伤人,却带走人类的影子…… 谁会有这种古怪的行为?是人为施展的秘术,还是妖物所为? 以我的见识跟资历,似乎也没有多少跟这种行为有关的信息。 越是诡异,我越有兴趣。 “你想过把影子找回来么?”我突然问他。 他沉默许久,反问我:“方才我听你家的小妹妹说,你开的店,是专为人寻找失物的?” 我笑:“是。” 他黯谈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光:“你能帮我们找回影子么?” 但那点光很快又媳了,他低头:“可我已经没有钱了。你们开店做生意的,都是要赚钱的。” 我无视敖炽的白眼,说:“你可以先欠着,待你跟你妹妹恢复如常之后,你好好去找个活儿干,别整天偷鸡摸狗的,等拿了工钱,你分期还我。” “可以吗?”他又见到了希望,声音都明亮起来,只是他的身体已经只剩半截了。 “我说怎样,就是怎样。”实话是我还真不习惯跟半截身子对话…… “谢谢。”他向我鞠躬。 “先别忙道谢。”我心里已然有了盘算,“你说你要去买药,找谁买,买何药,你一五一十跟我说明白。否则我帮不了你。” 说话间,这小子基本上只剩个头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消失了大半的身体,低声道:“卖药人我不知其来历也不知其姓名,每次给了钱拿了药就走,并不交流。” “药呢?可是市面上能见着的?” 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他说,这味药叫‘两脚羊’。”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两脚羊……古时对人肉之别称。 “荒唐!”敖炽毫不掩饰他的恶心,厉声道,“你确定他给你的不是猪肉羊肉?” 他被敖炽吓得哆嗦:“我……我也不能肯定,反正他是这样讲的,说我跟妹妹的病,唯有两脚羊可缓。” 赶在他彻底消失前,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卖药人在哪里?” “他在……弥弥村。” 言罢,他终于是不见了。 而我,心里却咯噔一下。 弥弥村,那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地方,要不是他提起,此地几乎都要淹没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开始回想那个村子里的一切,爬满青苔的石碑,残破凋敝的屋舍,没有任何生机的空荡……还有它后头那个神神秘秘的山洞。我不喜欢弥弥村,那骨子里的荒凉让人留不住任何念想。 “天亮后,我们去弥弥村。”我对敖炽说,“虽然我并不想再去一次。” “你去过?”敖炽皱眉,“我居然不知道你曾去过一个卖人肉的地方!” “那时候你又不在!再说我去的时候那里根本没有人。” “我不管,反正能卖人肉的地方绝对不是好地方,明天你不要乱来,一切听我安排。” “你把你的西瓜安排好就行了。” “啊,西瓜!走走吃西瓜去。还有啊,今晚你别洗澡了。” “为什么?” “那小子说过,他消失后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他能看见我们!你懂的!” “为什么我们的关注点永远不能在同一个层面上呢?” 第六章【怪人】3 即便是在夏天的清晨,有阳光,有热度,弥弥村的颜色还是没有一丁点改变。第一次留在我印象中的灰与黑,青苔与乱石,已经是此地的灵魂,拒绝光线,拒绝生机。 敖炽四下环顾,情不自禁地抚了抚手臂,厌弃道:“什么鬼地方,这种天气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让你穿长裤,你非要穿短裤,怪谁。”我同样拿嫌弃的眼光瞟了瞟他身上的短裤。 那是他自己去买的布料,回来逼着胖三斤给他做的。你做短裤就做短裤吧,非得选块鲜绿色的料子,配上花衬衫,看上去就是一场灾难好吗!难得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有足够气场驾驭大红大绿的奇男子。 “不是我的原因,是这里有问题。”敖炽本正经道,“你看看四周,连只鸟都没有。” 确实没有鸟,此刻走在弥弥村里的活物,只有我们三人而已。 恢复正常的男孩急急忙忙地走在凹凸不平的田间小道上,我让他带路。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小音。 走的人越少,路就越难走。脚下这条路遍布碎石,坑坑洼洼,要随时小心崴到脚。 小音走得太快,一脚踩进凹处,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幸好被敖炽一把拉住。 他赶紧挣开敖炽,说:“我没事,我自己能走。” 他似乎很喜欢说类似的话,他自己能走,这种刻意的坚强自立也许会令人欣赏,但也容易招来嘲笑。对于一个假装坚强的弱者,世界通常会更严苛。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孩子身上,背着比我想象中更复杂的故事。 走过荒芜的庄稼,一间又一间破败的农舍被我们甩到后头,小音指着前方:“那里就是了!每次我都在那间屋子里买药。” 那是一间摇摇欲坠的屋子,房顶上的野草长得比房子好多了。门口用竹竿搭起的晾衣架上还挂着几件破破烂烂,早已褪了色的衣裳。 小音推开房门时,我都担心这朽烂的木会直接碎成渣子。 房子里没有人,家具摆设都蒙了厚厚层灰,桌子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饭菜,当然早已经霉变到看不出本相,完全没有住人的迹象。 小音在里头来回找了几圈,顿时绝望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腾起的灰尘里喃喃:“他走了……我应该昨天就赶来的。是我失约了……” 敖炽捂住鼻子,四下打量:“你确定是这里?这房子里可是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呢。” “是这里。”他肯定地说,“我们每次都是在这里见面。” “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我的目光从房间里各种物件上一扫过。 “他是个老头,个子很矮小,留着长胡子,也不怎么跟我讲话。”他抱着头,懊丧道,“怎么办,买不到药,妹妹就没法子活着回来了。” “你先别急。只要这世上真有这个人,我们肯定能找到。” 我顺着屋子走了一圈,内外室都没有人来过的迹象,灰尘盖得完完整整。 小音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外走,敖炽拦住他:“去哪儿?” “兴许他没走多久,我去外头找找。”小音急道,“别拦我!” “敢卖‘两脚羊’的,必然不是普通药贩子。”我站到他面前,“他若无心见你,你是找不到的。” “那我怎么办?”他慌了,“只有他能让我妹活下去!” “带我们去见她,我们……” 敖炽突然捂住了我的嘴,示意我们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 仅仅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有个影子从窗外闪过。 敖炽冲出门外,前后左右上下,除了渐渐燥热起来的空气,没有别的。 回到屋子里,敖炽冲我摇摇头。 不管那影子是什么,小音的脸色已是煞白一片,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神情也恍惚起来。 “是谁?”我抓住他的胳膊,“谁让你这么害怕?拿走你影子的家伙?” “不,不是。”小音摇头,嘴唇哆嗦着,“是那个人。” “哪个人?”我终于明白这小鬼是属牙膏的,一次把话说完有那么难受吗? “坏人。”小音的声音也在哆嗦,“他又追来了……他又找到我们了。” 话音未落,这小子突然发了疯似的往外冲,被敖炽拦腰抱住,怒道:“发什么疯!把话说清楚再走!” “放手!”他用力挣扎,“我要回去!那个人来了,他能找到我就能找到我妹妹,他会把我妹妹抓走的!” “让他走。”我让敖炽放手。 敖炽撒开手,这小子立刻狂奔而出。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没有不追上去的理由。 要追上一个孱弱的孩子是没有难度的,我跟敖炽跟在后头,跟他保持着七八米的距离。 只是他奔跑的方向,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果然,他一路跑到了弥弥村的尾部,越过那一片用鹅卵石累积而成的矮墙时,还差点摔一跤,然后继续狂奔,直到那个夹在两棵老槐树之间的山洞出现在视线里。 这些日子,他跟他妹妹就躲在这个山洞里?! 我跟敖炽加快了速度,跟着他冲进了山洞。 我突然想起昨晚他曾说“这些年我带着妹妹东躲西藏”,一个如他这样的男孩,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不会打架不会骂人,模样也普通,这样的人也会惹来江湖恩怨,那确实是有趣极了。 山洞内外俨然两重天地,外头的热度已经能让奔跑的人汗流浃背,而里头的的温度又瞬间把你所有的体温驱赶得无影无踪。 这感觉跟我上次来时一模样。 “真黑。”敖炽打了个响指,放出一团火光去照明。 两侧的山壁湿漉漉的,参差不平的缝隙之间生着苔藓与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越往里头跑,温度越低。 “这小子有病吧,选这样的地方落脚,也不怕冻死?”敖炽疑惑道。 “看看再说。”我仔细辨别着小音的脚步声,在蜿蜒曲折、岔路不断的山洞里前进。 小音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他的动静,很快消失在前方的一个岔路前。 敖炽停下来,拽住我,重新认真打量着我们身处的环境。 这里寒冷,安静,除了植物就是我们,石壁在深灰与墨黑中交替层叠,组成奇怪而挣狞的图案,看不清这里究竟有多高,火光之上是无尽的黑暗。 “怎么了?”我问他,“再不追,那小子可就跑远了。” “如果你是个流离失所的十几岁的孩子,你会选这样的地方藏身?”敖炽反问我。 “你怀疑他?”我想了想,“普通的孩子就定不会,但长期生活得像一只惊弓之鸟的孩子可能会。” “不不不,可能是之前天气太热我脑子有点糊,现在冻清醒了。”敖炽仍然拽着我不松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妥,这个山洞给我的感觉太坏了,出去再说。”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拖着我掉头往回走,可是才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停下了,低声说了句:“见鬼……” 一片湿漉鹿的石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它本身并没有古怪,古怪的是,我们来时,身后明明是条弯曲的通道,虽然不是直来直去,但也不至于一回头就变成一条死路。 “原本是通道,对吧?”敖炽一动不动地瞪着眼前的石壁,问我。 “嗯。”我投赞成票,因为我们两个确实都没有眼花,记性也不差。 敖炽冷笑:“也是胆大,敢跟我们两个玩鬼打墙的游戏。” 但是,我没有从这里捕捉到任何跟异类有关的气息,虽然冷,但这寒气只是寒气,没有其他的东西夹杂在内。 “别闹了,鬼都没有,谁跟你玩鬼打墙。”我退后几步,从突然出现的石壁左侧,发现一条不易察觉的,狭窄的口子,刚刚好能通过一个人,再看右侧,也有一个口子,也是能通过一个人。 这山洞也是调皮,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构造给改了,并且是在我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两个再笨一些,说不定跑着跑着就撞上原本没有的石壁头破血流了呢。 “上次好像不是这样的……”我嘀咕着。 敖炽听,又诧异道:“你还来过这里?” “嗯。”我伸手摸了摸石壁,冰湿一片,即便只是指尖那丁点寒意,也有穿肌透骨的能力,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来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子,还钻进这个不见天日的山洞!”敖炽厉声道,“你不说,我就直接把这个洞夷为平地,省得我们还要找路出去。” “你正常点好吗?”我白他一眼,“我也是无意中来的,你以为我想进来啊!” 不能说实话啊,一来我跟聂巧人有约定,要替他保守秘密;二来,我要是说了实话,比不说还麻烦,敖炽身为史上最简单粗暴的醋缸子,他能忍受我跟一个长相不赖、身手不凡的年轻男人暗夜奔逃独处一室?天知道他还会脑补出什么奇葩的情景……嗯,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好,现在先不跟你说这个。”敖炽虽然满脸怀疑,但又奈何不得我,说,“既然你来过,上次也是这样?” “不一样。”我回忆着当初跟着聂巧人跑进来的情景,“上次进来时,我一路向前,从未回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破山洞的规矩,是回头就迷路?” 敖炽看着左右两道缝隙:“那你是怎么出去的?一直不回头直接横穿?” “虫子。”我如实道,“这里有个地方长了一种像QQ糖样的虫子,会飞,捉出来往暗处一放,跟着它就能回到入口。” 敖炽皱眉,回头道:“那现在是怎样?捉虫子回去还是继续找那个臭小子?” “我猜,虫子跟孩子在一个地方。”我转身看着延伸向前的通道,“这山洞里,只有那个地方有光。如果我要落脚,会选那里。所以不管我们接下来要干吗,都得去同一个地方。” 说罢,我闭上眼,示意敖炽不要说话,在极端的安静中,沉下来心,努力回忆着那天跟着聂巧人走过的路线。 “直走……左转……再左转……直走……右转……”我睁开眼,拉着敖炽朝前跑去。 “你记得路?”敖炽一万个不相信,“你可是著名路痴。” “当然不可能完全记得。”我没好气地回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赌一把。只要去时的路没有改变,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顺利到达。” “好吧,我跟你走。”敖炽哼了一声,“要是走错了路没有找到你说的虫子,我就用我的法子出去,你不要阻止。” “行。” 湿冷的空气从我们耳畔呼呼而过,我让敖炽熄灭我们顶上的光,黑暗更有利我回忆方向。 千万别撞墙!千万别走错!我默默祈祷。 第六章【怪人】4 完全不知道我们跑了多久。当一束微光出现在不远的前方时,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敖炽的惊奇大于惊喜:“你居然找到路了?!” “你老婆一直是很靠谱的。” 我得意得很,心里却把各方叫得出名号的大神菩萨们统统跪谢了一遍。 离那透着光线的洞口越近,寒气越重。敖炽的嘴里吐着白气,骂道:“什么鬼温度,冻死爷了!” 我不忍心告诉他,等下进去会更冷。 我们在洞口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有哭声从里头断断续续传出来,是小音,而哭声之中还伴着一阵散乱的敲击声。 放轻脚步,我们俩做贼似的走进了这山洞中唯一有光的地方。 里头没有什么变化,六角形的寒明虫密密麻麻地趴在石壁上,正是它们的身体在不间断地散着明亮的白光,让这块百来平方的空间亮如白昼。 正中间那一座巨大的冰柱依然保持着它张牙舞爪的本相,覆着寒霜的铁链弯弯绕绕地拖在地上,沉重不堪。 而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聂巧人当时是怎么从那么粗的铁链里脱身出来的,何况把他绑起来的人还是我这只千年老妖怪…… 不过确实也多了一些东西。 靠北边的石壁下,有一张用干草堆起来的“床”,一张旧棉被乱七八糟地缩在一角,用旧衣裳裹成的枕头斜躺在上头,床铺不远处还有一个拿粗树枝搭出来的临时衣架,上头晒着几件姑娘穿的衣物。 再远点,是个拿石头垒起来的灶台,里头的燃料还没用尽,一星半点的火光仍在挣扎,几个敞开的包袱随意堆在另一头,露出来的无非是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具。 这小子,居然真的住在这里?!天生自带防寒模式? 我看他确实不怕冷,因为这会儿他正趴在那冰柱之上,手里拿了个锅铲子,一边哭,一边对冰柱又敲又打,连我们]两个进来他都完全没有察觉。 这里有姑娘的衣裳,问题是,姑娘呢?! 敖炽走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他下了一大跳,回头见是我们,顿时跟见了救星样,把抓住敖炽的手:“帮帮我!她要冻死了!” 敖炽听得糊涂,将他从冰柱上扯了下来,斥道:“年纪轻轻的,说话一点条理都没有!给我镇定点!” 他根本听不进去,用力挣脱敖炽,又往冰柱上扑过去,疯子般拿锅铲往上头敲打,大概是拿出了他一辈子的力气,虎口都震裂开来,鲜血顺着手掌往下淌,然而并没有用,冰柱连一块冰碴子都没掉下来。 敖炽也来了脾气,上去抢了他的锅铲扔到一边,再抓住他的肩膀拖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掼,一脚踩在他心口上,冷冷地道;“你再动一下,我就踩断你的骨头。” 他涨红了眼睛,双手用力掰住敖炽的脚,但又不敢太挣扎,哭喊着说:“那个坏人来过了!他始终不肯放过我们,他始终想杀掉我们!他把她关起来了,他要把她活活冻死!” 如果这小子的精神没有出问题……我的目光落到冰柱上。 上次来时,我只是在绑住聂巧人的时候靠近过冰柱,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它看仔细,只道它是个模样怪异体积庞大的冰块…… “别让他乱动。”我对敖炽说,随后快步走到冰柱前,忍住刺骨之极的寒气,把脸贴到离它最近的地方,睁大眼睛朝里头瞅。 淡淡的白气氤氲在它的表面,我时不时地吹口气让视线能更深人一些,当我的睫毛已经挨到冰面上时,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愣了两秒,又把脸凑了上去—— 冰柱里头,有个人。 我看不清此人的面容,也不知是钻人冰层内的光线,还是冰柱内部也有光源,光线从不同方向而来,交织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阻碍了我分辨冰中之人的视线,只隐隐看出是个女人的轮廓,个子不高,娇小玲珑,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长而黑的头发跟身上那件水蓝色的裙子一样,如鱼尾般散开着。 “怎么了?”敖炽见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愣在冰柱前,着急地喊,“你别靠那么近,当心脸粘到冰上扒不下来!” 他的大嗓门把我的魂给叫了回来,我退后几步,转身看着他:“冰柱里……有个女人。” “啊?”敖炽一愣,俯身把小音拽起来,“是你妹妹?” 精疲力竭的小音喘着粗气,带着哭腔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来时她就不见了。她身子虚,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不可能自行离开。可这里只有这么大块地方,我到外处看……结果却在……在那块冰里发现了她。” 他抓住敖炽的手臂:“帮我救她出来!是那个人找来了!他一直想杀掉我们!” 救她……如果她是个普通姑娘,又身染怪病,还被封冻在冰中不知多长时间,缺氧与低温早就杀她千百次,谁也不可能救她了。 我走到小音面前,他歇斯底里地朝我吼:“你们说过要帮我的!现在我妹妹危在夕,你们怎能袖手旁观?!” “你不说明白,我们只能袖手旁观。”我的眼神比那块冰还冷,“如果你妹妹是普通人,她现在不可能还活着。你认定她活着,要我们救她,要么是你疯了,要么……她不是人。” 小音急了,脱口而出:“她不是人又如何?她不是人,也是我的妹妹。我们相依为命多年,我不会眼看着她出事不管的!” “你说实话,全部。”我指着那块冰,“你说明白了,我便替你破开那冰柱,把她放出来。” “你先把她放出来,我再告诉你行不行?”他抹着眼泪哀求,“再放她在里头,只怕真的救不回来了!” 教炽拿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我权衡一番,对他摇了摇头。 “我坚持我的意见。”我拿出最后一点耐心,“如果你不接受,我们这就离开,你自己想法子救人吧。” 说罢,我拉上敖炽,作势要离开。 “不要走!”身后传来扑通声,他无力地跪在地上。 “我们不是亲兄妹。我爹说,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有人将一个女婴弃在我家门口。虽然生活艰难,爹娘还是收养了这个孩子。 “爹娘在时,日子虽贫苦,家里也是欢欢笑笑。她跟我一起长大,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我喜欢她,护着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 “可是,她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高烧到差点死去。乡里的郎中好不容易将她救回来,也就是从她病愈之后起,这丫头便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们投在地上的影子,缓缓说:“她能看见别人的秘密。” “秘密?”我不解,“怎么说?” “她说,每个人的影子里都藏着他们的秘密。”他抬起头,看着我们,“那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不能见光的秘密。”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平缓,但我就是觉得一股寒意从背上蹿过去。敖炽的脸色也变得更不好看了。 “她说,村里的牛大哥杀过一个人,为了钱,那人还埋在后山的枯树下。” 四周的白光落到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苍白到下一刻就要死去似的:“这话被人听了去,捅到官府里,衙差来了,往后山一搜,当真寻到了那具白骨,还在牛大哥家里寻到了刻着死者名字的金锁牌。 “牛大哥被抓了,认了罪,砍了头。牛嫂却疯了,她始终不肯相信老实巴交的丈夫会干这杀人抢钱的勾当,她天天堵在我家门口骂人,骂我家养了一个怪物,看到我妹妹就会冲过来打她。 “村里人对这件事也有看法,他们虽然认为杀人偿命是应该的,但比起牛大哥,他们更怕的是我妹妹。 “有人欺我妹妹年幼,好几次诱她去看别人的影子,然后问她他们有啥不能见人的事。我妹妹老老实实地说了,结果又引起了几场混乱。连村长在外头养了个外室的事都被她说出来,村长夫人自然不依,闹得鸡飞狗跳。” 我摇摇头,说:“虽然她有这样的能力,那也不能说明她不是人类啊。” “病愈之后,她没有了休温。”他苦笑着,“任何时候触摸她的身体,都像一块冰。她对季节没有任何概念,不怕冷,不怕热。加上她异于常人的能力,村里人找了外头的道士来看,泼了她一头一身的黑狗血,她吓得大叫,疯了似的在村子里乱跑,谁抓她她咬谁,连我爹都被她咬伤了。可是,谁被泼到一身血都会吓到的不是吗?何况她当时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但她的反应更坚定了大家的想法,在他们心里,只有妖魔鬼怪才会对黑狗血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所以,他们听信了道土的话,把她关进了贴满符纸的铁笼里,沉到了后山的河里。” 悲伤从他的眼中弥漫出来:“爹娘不顾众人的拉扯,跳到河里去救,却再也没上来。那条河太深,水流太急。” 短暂的沉默之后,敖炽很投入地看了我眼:“若是有人敢泼浆糊和未知狗血,我会亲手把那人做成狗粮。” 旋即他又问小音:“既然你父母施救未果,那你妹妹是如何活下来的?” “直到晚上,村民才把我放了。”他冷冷一笑,“大概他们以为我妹妹已经不可能有活路了,我一个小男孩子,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 他的身子有些发抖,是寒冷,也可能是愤怒:“我跳进河里,脑子里是空白的,只知道我爹娘死了,妹妹也死了,我应该去找他们。我在黑暗冰冷的河水里下沉,我一点都不害怕,也不难受。身边一切越来越模糊,直到我的脚突然碰到一块坚硬的物体,我本能地摸过去,是个铁笼子。我像是突然被惊醒的人,紧紧贴着铁笼,把手往里伸,虽然那时我知道妹妹已然是具尸体。” 回忆让他的面部表情变得特别丰富,情不自禁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伸出手,做出当时的样子。 “我伸进笼子里的手,突然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抓住了。妹妹最喜欢牵着我的手出去玩,那种感觉太熟悉了。当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妹妹还活着。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那铁锁从笼门上掰了下来,打开门,把妹妹拖了出来,拼命往水面上游。 我皱眉:“她活着?” 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我只能相信那个姑娘的确不是人类。 他终于是点了头:“是的,她活着。她呼吸,被那些人弄出来的伤口也在流血,身子仍旧一如既往的冷。她很害怕,抱着我不停发抖,说不要再把她关到那么黑的地方。”眼泪再次从他的眼眶里落下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你们不会知道我有多难受。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要让她好好活着,谁都不能再伤害她。当晚,我偷偷回到家里,收拾了一些衣物,带上爹娘剩下的所有钱,领着妹妹永远离开了我们出生长大的故乡。” 我听到教炽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两声,通常他有这个行为,表示他内心正在纠结,也许,他开始同情这个一直被他看不顺眼的小子了? “你不怕她?”我问他,“一个被沉在水里一整天的小姑娘居然还能活着,一般人是很难接受的。” “我跟她之间不是‘一般人’,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他口气坚决,“我带着她四处流浪,我偷钱,偷衣服,偷吃的,也没少挨打。但是只要看到她平安,看到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以为,我们能这样跌跌撞撞地生活下去,起码再不会有人想把我们置于死地。可是……” 他的眉头深深地绞起来:“可是我没想到,即便我们逃到了离家乡那么远的地方,也没能逃脱死神的纠缠。” “村民们知道你们还活着?”敖炽按他的逻辑猜测着,“他们仍然不愿意放过你们?” 他摇头:“离开家乡后,我们再没遇到过这些人。” “我们流落到北坊的时候,住在郊外一处荒废的宅子里。那年,我十二岁,妹妹十一岁。 “我喜欢那个宅子,尽管旁人都说那里死过人闹过鬼,但我们都不怕,比起看不见的鬼,看得见的人才可怕。至少那里的屋顶不会漏水,门窗可以抵御风寒,那是我们住得最久的地方。我以为我们会一直住下去。可是,在那个暴雪的夜里,一个男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腰间挎着一柄长剑,抽出来的时候,剑光晃得我要闭上眼睛。” 他攥紧拳头,咬牙道:“他把我绑在柱子上,不管我如何怒骂,如何哀求,他还是把长剑刺进了妹妹的心口。她倒在地上,身下的鲜血流成了河。他割断绑我的绳子,只说,有人要她死。然后,他消失在夜色里。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妹妹。” “然而他并没有杀死她。”我揉了揉有点发胀的脑袋,“或者说,你妹妹又活过来了?” “我无法解释。”他苦笑,“总之她就是活下来了,只是伤好之后,身子变得更虚弱了些。我怕那个疯子知道她还活着,不得不带着她离开,东躲西藏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我只能如此。幸而之后的几年,那个人再没出现过。我本以为雨过天晴,我们总算能过些正常人的日子了,谁知在破庙又遇到那样的灾难……”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我:“真的有命运这个东西吗?我们的命运真的是一早就被定好的吗?凭什么?我们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留下一条性命过寻常日子,过分吗?” 他一拳砸到地上,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吼道:“过分吗?!我妹妹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的父母为此而死,我的家灰飞烟灭,这些年我们像老鼠一样在各种阴暗的夹缝里活着,在别人踩死我们之前狼狈逃命! 他的每个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至少我给不了。 我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有些人,有些妖,他们丢掉性命的原因未必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而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就是原罪,一种对他人而言,隐蔽的威胁。 自远古时期至今,跟世界上的诸多动植物一样,妖怪中也有许多种类已然灭绝,当他们天生的力量被认定为不能驾驭的隐患时,不论这隐患是否真的是隐患,他们的未来便成了定局。 越脆弱的人,越没有安全感,也越有铲除一切的执念。 如果小音说的一切是真的,我同情他们。但同情归同情,理智是不能丢的。 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切,没有哪里不对,但我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把敖炽拉到一旁,问:“你怎么想?” 他往冰柱那边瞅了一眼:“放出来?再冻下去,说不定真就冻死了。” “底细末明。你也知道那姑娘十之八九不是人类。”我有些犹豫。 “再厉害不也就是个小妖怪?”敖炽不屑道,“有你我坐镇,还能让她反了天?再说,不把她弄出来,我们也无法查明她究竟是哪路的。” 他顿了顿,又把我拉到离小音更远的地方,低声说:“不过听那小子的描述,我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什么?” “上古之时,世间有一种妖物,能自影中窥人之秘密,它们具体长什么模样没人知道,也没有任何文书记载,只说它们从不自己养育后代,一旦有了子嗣,便将之遗弃到人类的村落或者别的人来人往的地方。” 敖炽又分析道:“如果这是真的,那说明至少这种妖怪的后代长得跟人类很像,不然哪个正常人会收养个青面獠牙长尾巴的怪物。但是,因为这种妖怪的本事让太多人忌惮,所以众人一直捕杀,据说几千年前它们便绝种了。至少从我出生到现在的这么长时间里,阅妖无数,也从未见过这种妖怪,甚至连跟它们有关的传闻都没听到过。所以我觉得这东西是真的灭绝很久了。” “万一有幸存呢。毕竟这里是鱼门国,不是外头的世界。” 我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你知道我不知道?阅妖无数这个词显然更适合我吧?” “切!撇开老家伙不说,其他三海龙王之中,西海龙王圆月川算是跟我关系最好的。这家伙成天不干正事,就喜欢东奔西走,又爱跟妖魔称兄道弟。论起对妖怪的了解,你我加起来都未必有他熟。” “我也是多年前偶然听他说起的,记得他当时喝离了,我还问他这妖那什么名字,他说他也忘了,然后就醉倒了。”敖炽撇搬嘴,“只怪你没有我这么多亲戚。” “现在知道秀亲戚了?从前不知道是谁把自己说得跟个放浪不羁爱自由的孤儿似的。”我白他一眼,“行了,不管那姑娘是什么,弄出来再说。” “那我去了,你站远点。”敖炽转身朝冰柱走去。 小音一直用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在一旁窃窃私语的我们,有好几次想冲过来问我们话,最后还是没敢过来打扰,现在见敖炽突然有了动作,他急急忙忙地站起来,一副要跟过去帮忙的样子。 我抢先一步摁住他,摇摇头:“他一个人就够了。你帮不上忙。” 他闭紧了嘴唇,比什么时候都紧张。 敖炽围着冰柱转了一圈,停下来,将右手掌覆在离冰面不到厘米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再没有别的动静。 几分钟过去,敖炽依然如此。 小音再也憋不住,急急问我:“他在做什么?不是要破开这冰柱吗?为何动不动?” 他大概是没有看到敖炽手上隐隐暴起的青筋,他没有用灵力,而是用元气催动蛮力汇聚于掌中,打算将冰柱由外向内震裂开去。 这是一个很笨的、跟敖炽的实力很不匹配的方法,但是,比起用灵力直接摧毁,这个笨法子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困在里头的人不会在暴击的那一瞬间,跟冰柱一道化成渣子。 只是敖炽本人会辛苦不少,看他涨红的脸就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 偶尔,他考虑事情会比我想象中更周到。 “你别闹。”我示意小音闭嘴,“他在用他的法子把你妹妹弄出来。” 小音似乎不相信,但也不敢再说话,拳头攥得死紧,身上每块肌肉都绷紧了。 四周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咔! 一声细微的响动。 敖炽掌下的冰面上,出现了一道寸把长的裂纹,很钱。 我的心也跟着缩紧了一下,有戏! 敖炽又一个深呼吸,连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可见使出去的力气起码又多了一倍不止。 但是,裂纹仿佛被固定了样,没有加深与延展的迹象,不管他头上再冒出多少条青筋,这条裂纹都不为所动,那歪斜的一道,像一张不屑的嘴,用实力嘲笑他的无力。 以敖炽的性子,怎么能忍受在我们面前失手的耻辱…… 他皱眉,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双掌齐齐发力。连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然而没有用,裂纹没有丝毫变化。 一滴汗水从敖炽额头上滑下来,他收回手,尽量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交叉十指,看似随意地活动了几圈。 小音心慌地抓住我:“打不破吗?是不是力气不够?” 这话被敖炽听见了还了得,不等我说话,敖炽喉咙里已然蹿出一声怒吼,双掌如雷击出。 咔咔! 裂纹从一条变成了两条,交织在一起,缓慢延长。 我有些诧异,起初我以为这冰柱顶多是个终年极寒,不会融化的奇物罢了,虽然罕见,但在我眼里也不算了不得,可敖炽在急怒之下使出的蛮力,别说区区一根冰柱,若是打在石壁上,只怕这整座山都碎了。但事实是,这样的攻击对那块冰而言,只是区区两条裂纹,这非常非常不合常理,再回想当初聂巧人要我把他绑在上头,还有那圈牢不可破的铁链,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炸开。 敖炽仍在努力,我分明看到他的手掌都开始发抖了。 突然,一道雪光刺破洞顶最高处的黑暗,凶悍且迅速地朝敖炽击去。 然而那厮忙着跟冰块较劲,根本没工夫注意头上的动静。 “快闪开!” 我扔下小音,飞身跃到半空,在离敖炽不到两米的地方,一脚朝那不明物体踢去。 “当”一声巨响,一把雪光犀利的长剑,深深没人了对面的石壁中,十几只倒霉的寒明虫成了剑下亡魂,唰唰地掉到地上。 我落到敖炽身前,警惕地望着头顶,说:“别管那块冰了,洞顶有人!” 敖炽收回手,连呼了几口大气才勉强平复下来,看着对面那柄剑,咬牙道:“搞偷袭的都是龟孙子!” 我同意他的看法,但现在最关键的不是偷袭,而是有人藏在洞顶,我们两个却毫无察觉。也是我们大意,这里虽然有寒明虫照明,但它们的光芒并没有覆盖全部空间,寒明虫的数量越往上越少,逐渐弱化的光芒在我们头顶形成了一片井盖大小的黑暗,由此推断洞顶离地面极高,藏人太容易。 利剑出鞘,主人却半晌没有动静,不知是不敢妄动,还是在酝酿第二轮攻击。 阿婆吃怒火烧心,一道火光自掌心而出,化成飞龙冲向洞顶,轰轰有声。那陈势吓得四周的寒明虫唧唧叫着乱飞起来,无数团白光在我们眼前見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火龙奋爪摆尾,将顶上的黑暗烧成片火海,烈焰之中,突然有黑影落下,身姿轻盈矫健,镇定自若。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对方,此人落地时不但姿势利落漂亮,且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应该是个男人,个头比敖炽矮不了多少,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包得未免太严实。 别人做贼蒙面,起码面巾之外还得露双眼睛,这位倒好,整张脸都蒙上,一个窟窿都不留,就算功夫高到可以听声辨人,也不怕把自己闷死?又是个绝世怪人。 小音被这不速之客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躲到我们身后,指着黑衣人道:“是他!就是他要杀我妹妹!” 黑衣人见状,纵身朝身侧的石壁跃去,一把抓住剑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整个身子都没入石壁的长剑拔了出来。 我那一脚的力气也非同小可,他能这么轻松拔出来,足够资格当我的对手。 “阁下在上面偷听也就罢了,出手暗算未免太小人。”我冷笑,“我且不管你跟这对兄妹有何过节,现在他是我的客人,酬劳没付清楚之前,我是不许人动他的。” 长剑上的光,亮得耀眼,黑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一言不发。 “不说话,害怕了?”我假装捋头发,悄悄缠了根发丝在指间,又看了敖炽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先上,你留神别把他打死了!” 不等敖炽发话,我纵身跃起,右臂一扬,手中的发丝化成细绳,稳准狠地朝黑衣人扑去。 我现在不要他的命,我要他的真面目。 可是他的功夫确实太好了,明明我的绳子已经挨到他了,他却跟个幽灵样闪到一旁,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让我扑了个空,并且在闪躲的同时手起剑落,将绳子斩为二。 我的绳子虽然只是一根头发,但它的坚韧度从未让我失望过,从没有什么兵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斩断它,或者说,从未遇到过有这么大力的操纵兵器的人。 一根头发,已然告诉了我对方是什么实力。 不等我再发招,敖炽已经把我扯到了后头,说:“退下吧,这个人你收拾不了。” 话音未落,敖炽飞身而出,一拳击向对方面门,这一拳太快,带着呼呼的风,谁挨上都吃不消。 但他又闪过了。 敖炽的拳头在砸到石壁前及时收住,他回头,一掌劈出,灵力凝成的蓝光呼啸着击出。 轰一声巨响,对面的石壁瞬间破出一个人头大的洞来,寒明虫又死了一片。 然而,犀利冰凉的剑尖从飞舞的寒明虫里刺出来,直逼敖炽而去。 见此情景,敖炽也没后退,反而迎着剑尖而去,伸出右手二指,准确地夹住了剑身,任凭对方再怎么用力,此剑也没能再往前移动半分。 敖炽眉头一皱,指下用力朝后一推,竟逼得对方连退三步,再一咬牙,那长剑竟被他生生掰断,剑尖嗖一下飞出去,擦着小音的脑袋撞上了冰柱,当啷啷地落到地上。 黑衣人手握断剑,跳到旁,冷冷道:“滚出去。” 隔着厚布传出来的声音并不太清楚,但这三个字我们还是听明白了。 “滚出去可以,但我们得带着她起走。”我朝冰柱里努努嘴。 黑衣人攥了攥拳头,举起断剑朝我刺来,我也不示弱,连拔两根头发化成长绳,左右围攻。 敖炽则忍下想一把火烧死他的心,赤手空拳与他缠斗以求能留个活口。一时间,我们二对一斗得不可开交。 不过,我们存着不伤他性命的心,他却没有半分领情,一把断剑舞成了一片眼花缭乱的光,每招都想取我们性命般凶猛。 终于,我的一条绳子瞅准了机会,缠住了他的脚。 他一时失了平衡,跌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单薄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手里紧握着那截断掉的剑尖——小音像个疯子一样喊叫着,把剑尖对准他的身体刺过去。 我们来不及阻止小音杀他,也没来得及阻止他狠狠一拳击中小音的心口,剑尖刺进他胳膊的时候,小音也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冰柱上,头破血流地落了地。 在他试图爬起来的瞬间,敖炽一拳击在他的脑袋上,他咚一声栽倒下去,另一条绳子唰唰几下缠上了他的腰,总算将他从头到脚绑了个结结实实。 来不及理会这个混蛋,我飞快跑到小音身边,把趴在地上声息全无的他扶起来,他双目紧闭,全身骨头都像断了似的,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我心知不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又摁住他脖子上的动脉,不跳……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一个身体并不够强壮的孩子,那一拳加上后来的撞击,足够要他的命了。 而我从未如此沮丧过,我的客人在交易尚未完成时,居然在我面前被人杀死,头一回。 “小音……”我不甘心地摇动他的身子,喊他的名字。 敖炽拉住我的胳膊,摇摇头:“别摇了,他死了。” 我咬了咬牙,放下小音的尸体,费力地站起来。 敖炽扶住我:“不怨我们,是这孩子太鲁莽。”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把那晰的头巾摘下来,我要看是哪路三头大臂的混账,居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杀手。” 黑衣人挣扎得很厉害,然而绑在他身上的绳子,越挣扎就越紧。 我以为这是个不怕死的人物,原来为了求生也能挣扎得这么难看。 走到他身边,敖炽一脚踩在他背上,没踩断他的脊梁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 剑尖扎得很深,那小子一定把自己所有的埋怨与恐惧以及愤怒化成了此生最大的力气。 我蹲到他面前,看着他的伤口,伸出手指夹出剑尖,用力朝外一拔,一股鲜血喷出来,应该是很疼的,不然他不会闷哼一声。 “你也知道疼啊。”我看着手里那染血的剑尖,“我以为你的身体跟你的心一样,不是肉长的呢。” 他不作回应,仍旧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绳子已经深勒进去,其中一截已经勒破了他露在外头的双手。 我举起剑尖,挑断了他系在脑后的绳子,蒙住他面容的头巾立刻松开来,我只需用一根手指就能将它挑开。 “不要!”他突然爆出一声怒吼。 “不要?”我冷笑,“莫非你还怕丑不成?” “你们给我滚!”他声嘶力竭地喊叫。 头巾松开之后,他的声音清楚多了,但是,为什么听上去有些耳熟?! 我愣了片刻,拽住他的头巾用力朝下一扯。 头巾下的脸,既不是丑陋不堪,也不是非人怪物,甚至连一丝狰狞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而我,却像见了鬼一样,噌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抓着那条头巾,连退了好几步,指着地上的人,连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怎么是你?!” 聂巧人长长叹了口气,无力地把脸贴在地上,咬牙道:“我不是已经让你们滚了吗?” 最吃惊的还是敖炽,他收回脚,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失态的我,问:“你们认识?” “早就听她说过,她有个脾气极坏的夫君。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他呵呵一笑。 敖炽的坏脾立刻就上来了,冲过来大声问我:“他是谁?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不管敖炽的声音有多大,跳得有多高,我也听不见看不见了,脑子里只有繁杂的嗡嗡声,眼前只有乱飞的寒明虫。 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为什么会是聂巧人? 他不是鱼门国中最受爱戴、最刚正不阿、最维护正义的官府首领吗?! 要是聂大人在就好了——我不止一次听到有百姓这样说。 我到鱼门国这些日子,跟他虽称不上知己好友,但在往日遇到的风波里,不管他为人多死板说话多难听,从头到尾,他却永远跟我站在同阵线,也实实在在地帮过我。 他虽然是一个不讨喜的死脑筋,但身上那股子嫉恶如仇的气味,从未在任何时候衰减过。 我视他为朋友,且我历来自信于自己挑选朋友的眼光。 往日跟他相交的种种飞快从我眼前闪过,我混沌一片的脑子理不出任何头绪,一个众人爱戴的、英雄般的人物,如何能跟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扯到起一?! 我用力甩了甩头,警告自己马上把理智跟镇定找回来,但是,挺难的。 “你……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我憋了半天,却憋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多想笑出来啊,这么笨的话都说得出来。 但是,我笑不出来,除了这个,我想不出任何别的原因。 倒是聂巧人笑出来了,然后,他一字一句道:“世上只有一个聂巧人。”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最后的点希望都碎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个山洞里,只有敖炽的声音在回荡。 第七章【弥弥】楔子 那些消失的人好像又回来了,他们站在他身边,高兴地称赞着他:你是弥弥村的福气啊,我们都很喜欢你啊。 第七章【弥弥】1 我觉得冷,特别冷,身上自带御寒功能的旗袍好像失去了作用。四周只听得寒明虫扑扑乱飞的动静,以及地上那个人沉重如铁的呼吸。 “他就是你说的聂巧人?”敖炽站在我跟聂巧人中间,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三遍。 我如何回答?我到现在都不愿承认面前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就是聂巧人。我不敢回答他,一个“是”字,不仅仅是答案那么简单,那还意味着决裂与敌对。 很早很早前我便说过,我不惧外敌,最恨内贼。 但,还是得冷静,不能乱。我深吸了口气,问:“你觉得有必要给我个解释吗?” 尽管处在我认识他以来最狼狈的状态,聂巧人还是保持住了惯有的镇定,冷冷道:“你们要么趁现在杀了我,要么赶快离开!” “你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个孩子。”我强压下怒气,“他还是我的客户。他连酬劳都还没来得及付给我!” 他加重了口气,没有任何内疚:“我再说一次,要么杀我,要么滚!” “官府首领,知法犯法。从前的那个你是我的幻觉,还是整个鱼门国的幻觉?”我被他的回应气得胃疼,“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明白,我要你比死还难受!” 聂巧人皱眉,闭紧嘴巴再不开口,而是拼命扭动着身子往冰柱那边挪,鲜血不断从他胳膊上的伤口涌出来,在地上印出一道深色的痕迹,看他的表情,大有视死如归之态。 敖炽脚踩到他身上,怒道:“都绑成这样了还不老实,还想往哪里去?你已经弄死了那个孩子,莫非还惦记着他的妹妹?” 我被敖炽的话提醒了,小音的妹妹还封在冰柱里。我快步走到冰柱前,发现冰柱上被敖炽弄出来的裂痕开始有了变化,伴随着细微的咔咔声,裂痕从起初的两条分支出来,在冰面上缓慢延展。 “妹妹……”聂巧人冷笑,“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信么?” 我听这话不对,指着冰柱扭头质问:“那我们该信谁?你吗?那你告诉我,这里头的人是谁?” “你们既然不走,那就留下吧。”他答非所问,放弃了动弹,只长长叹了口气。 “你到底跟我玩什么把戏?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刺激我?!”我终是忍不住了,蹿过去一把拧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抬起右手怒道,“再不好好说话,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你?” 敖炽见状忙上前拉住我:“别瞎闹!你能掌劈死他才怪,这事我来。” “别拉着我,我今天非得打死他不可!枉我拿他当朋友,他却……” 我话说一半,却突然被噎住了—— 聂巧人的眸子消失了,整个眼眶里只见一片血红,两只耳朵瞬间拉长变尖,五官也在变化,一对牛角状的物体刺破他的双肩,如两柄杀气四溢的弯刀立于两侧,而他的身体也同时发出了咯咯咯的诡异声响,我拽着他的手尚未松开,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迅速膨胀。 敖炽一把将我拖开。只听咔嚓几声,缚住聂巧人的绳索断成了几截。我心下一惊,这绳索是我的头发所化,坚韧非常无可匹敌,能硬生生挣断这束缚的,足够拿“怪物”来形容。 聂巧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在他直起腰身的瞬间,随着布料的撕裂声,他的身体放大了整整倍,青黑色的脉络从他裸露的每寸肌肤上凸显出来,杀气腾腾,触目惊心。 我跟敖炽都愣住了,记忆中,从没见过这种红眼尖耳双肩生牛角,且身高体格相当于两个敖炽的物种。 “你跟这种大块头怪物当朋友?”敖炽挡到我前头,强压下心头的诧异,用他一贯吊儿郎当的口气道,“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是心大呀。”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嗡嗡乱作一团,与聂巧人相识以来的种种场面飞速而凌乱地砸过来。 这个男人,一身好武功,嫉恶如仇铁面无私,他总是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不给我面子,他不懂得什么叫谈笑风生,骨子里天生缺乏叫“幽默”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他不止一次表达出他不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即便无数次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依然用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固执排斥着这种认可。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不是排斥妖怪,而是他自己本身就是妖怪。他以为单方面否决妖魔鬼怪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摈弃,多年如一日地坚持掩耳盗铃,或许能让自己好受一些,能够继续理直气壮地坐镇官府,受万民景仰。 他隐藏得太好了,认识这么久,他居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我习惯以妖气去区分人类与妖怪,虽然我在这方面的本事已经足够优秀,但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世|间万物都在变化、进步,包括妖怪,也在漫长的修炼中越来越擅长掩饰自己的身份,扰乱视听。这一点上我应该检讨,自打当了不停的老板娘,我忙着吐槽赚钱结婚生孩子,确实疏于修炼,在灵能术法上没有退步已是万幸,但现在看来,已是不太够用。唉,怪我懒!回头一定要找个山灵水秀之地闭关修炼,争取当一只更专业的老妖怪! 但现在,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变异的聂巧人究竟是什么属性,善恶难定,实力不明,他想弄死我怎么办?我打不过他怎么办?万一敖炽也打不过他怎么办?我们都挂了的话,浆糊未知就变成孤儿了,好可怜…… 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对面,聂巧人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巨大的阴影把我们两人笼在其中。他每呼吸一次,就有淡淡的白气自口鼻而出,他身上每条丑陋的脉络跟虫子似的微微蠕动,肩头的牛角太锐利了,被刺中的话,一定肠穿肚烂没有抢救价值。 “你以前见过这种怪物吗?”我竭力镇定下来,在敖炽身后小声问他。 “人不像人,牛不像牛,哪儿有牛角长肩膀上的!”敖炽皱眉,“这是个新物种!没现原形的时候就杀人不眨眼,现在更麻烦,你别乱来,我去收拾。” 话音刚落,敖炽仰头直视这大块头血红的眼睛,攥紧拳头,提起一口气,蓄势待发。 他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甚至听到了他喉间发出的呼呼的怪声,光线落在他的肩上,牛角上反射出来的光,从眼睛扎进我的心里。 这种感觉太坏了,对未知物种的忌惮是本能,但我并不恐惧,我只是……有点伤心。 咫尺之外,他停下了,俯瞰着我们。 敖炽举起拳头。 “你以为我要杀你们? ”他突然开口,声音也跟平日不同,又粗又厚,像没有打磨好的石头。 敖炽冷笑:“谁宰了谁还不好说呢。”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抬起一只手,尖利的指甲指着自己:“这样的我,谁见了都想让我消失,对吧。” 突觉画风不对……我设想的场面是东海孽龙大战牛魔王……可是,妖魔化的聂巧人却没有半点丢失理智的迹象。 我从敖炽身后走出来,警惕地看着那双高高在上的血红眼睛:“你不打算跟我们动手?” 他居然笑了,声音大得像打雷。 “长得凶狠丑陋,就一定会干凶狠丑陋的事?长得好看,就定会干好看的事?”他震颤的心口渐渐平复下来,“你应该不是这种简单粗暴的脑子。” 我皱眉:“你刚刚才杀了一个孩子。” 他没有做声,转头看了看小音的尸体,说:“在你眼里,他是孩子。在我眼里,他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的仇敌。” 我跟敖炽俱是一愣。 他回头看着我,语气沉着:“我掌管官府多年,自然比谁都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他指着自己,“我常常想,自己会苟活到什么时候。” 苟活……他居然用了一个如此消极的词语。 “我不懂。”我坦白道,“你的秘密藏得太深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冰柱前,端详着那一道道仍在扩散中的裂纹,道:“此冰柱非凡物,寻常人动不得它分毫。可见,你夫君也非寻常。” 敖炽却少见地没有摆出得意之态,反而觉得他是在讥讽自己没有把冰柱一击而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仅仅造成了缓慢内伤,实在有些丢面子。想到这层,敖炽不禁冷笑道:“把好好一个姑娘冻在里头,你的爱好也相当脱俗呢。” “是你干的?”我望着那个在冰面之下隐隐约约的女子,“既然不打算跟我们动手,也没有什么疯癫的迹象,是不是能跟我说说心里话?”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面,说:“她,是我亲手放进去的。” “你跟小音有仇,跟他妹妹也有仇?”敖炽斥问,“犯得着用这种法子对付一个女流之辈?” 他凝视着冰下之人,缓缓道:“她叫鲈儿。”说着,他脸上忽然泛出跟外形完会不匹配的温柔,不知是哪段回忆,让他唇边挂起了微笑。 鲈儿……我突然想起我将他绑到山洞那日,在他剑穗上看到的那个“鲈”字,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鲈鱼的鲈?” 他点点头,又道:“如你所说。我的秘密藏得太久太深了。” 第七章【弥弥】2 咕噜,咕噜,他一连喝了两口水,又冷又咸又腥。 大雨在乌川的水面上砸出无数小坑,他在里头浮浮沉沉,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头上的伤最重,但不太疼,因为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就是脑子里总嗡嗡地响着,对方向也彻底失去了判断。不知还能撑多久,再无法靠岸的话,他就一辈子都上不了岸了。 乌川原来有这么长,这么深,这么多弯折,水下还暗藏各种危险,比如咬掉了他腿上一小块肉最后被他捏死的怪鱼,还有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他的蛇一般的水草,对,还有从船上飞来的长矛与渔网,船上的人大约将他视为危险或者猎物。 他一无所有,除了一身力气。他记不起自己在乌川上漂了多少天,错过了多少可以让他上岸的孤岛,他的身体只是在顽固地执行一个命令——不能上岸,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他总是觉得还不够远,却并不记得产生这种固执的原因。 然而到了现在,力气渐渐不足以保证他的性命了。划动的手脚已经疲累到好像不属于这个身体了。 但,还是不想被淹死啊。密集的雨水打在脸上,又痒又疼。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再睁开时,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与众不同的轮廓——迂回的河岸,广表的树林,跟他沿途见到的孤岛完全不一样的,一块巨大的陆地。 可以上岸了,也必须上岸了。他拼命游动,挣扎着摆脱了几个漩祸,在精疲力竭前的最后刻,抓住了岸边一簇坚韧的草根。 憋足一口气将自己拖上去,他瘫倒在绵软的草丛里,像一条快死的鱼,这时候,哪怕是个三岁小儿,也能一脚踩死他。幸而,没有人经过。 直到大雨变成小雨,他才渐渐从被掏空的状态中缓过来,慢慢从地上坐起,警觉地四下打量。 这是个空无一人的河岸,长满了野草野花,大大小小的乱石散落其中,离岸越远,地势越高,一座植被丰茂的小山横在右前方,再远些,便是挽手矗立的巨大山峦,在灰白的天空下透出碧绿的颜色。 他收回目光,看着手边的一朵橘色野花,不禁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然而他的指甲太尖太利,即便是这种没有力道的抚摸,也害得好几片花瓣脱离身体,无辜地掉进草丛。 他收回手,又看向另一朵粉色的小花,又好奇地伸出了手。灰白,碧绿,橘色,浅粉——这里的颜色真新鲜,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色彩。但是,这究竟是哪里? 他徒劳地思考,一个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记得的人,又怎可能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脑子里仅存的记忆也是模糊断裂的,用力地想,才会想起连绵的火光,巨大的嘶吼,可奇怪的是,他并不难受,好像失去的并不是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的东西。 他晃了晃脑袋,慢慢站起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朝对面的小山走去。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从来不怕疼,唯一能让他难受的,只有饥饿。在乌川里漂了多久,他便饿了多久。别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一样,似乎连死神都嫌弃他。 踩着凹凸不平的土地,他在暮色的掩映中走到小山脚下,空气里飘来柴火的烟味,混着淡淡的清香。他抬头,一条逼仄的山路弯曲向上,气味似从那里而来。腹空难忍,他拖着疲倦的身躯,沿路而上,越往前,气味越浓郁。 山路的尽头,是一块空地,四周围满高高低低的野草与树木,一座小巧的庭院落在中间,断瓦残墙,不见人踪,荒凉得像座孤坟。 他走到轻轻一推就可能坍塌的围墙前,以他的身量,连脚都不需要踮就能将院子里头的景象尽收眼底。石桌石凳乱七八糟地躺在茂密的野草中,几棵有年月的银杏树也老早枯死了,只剩下朽烂的躯壳,树前的鱼池不见滴水,铺了一地枯草树枝,假山在里头摇摇欲坠。三间房舍有两间都烂得没了房顶,只剩一间勉强齐全,跳跃的火光与吸引他一路而来的气味,便是自这间房中弥漫而出。 咳咳咳咳——有人在里头咳嗽。 他走到门前,推开连锁都没有的大门,弯下身子走了进去。 这庭院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清理过了,地上的落叶积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头咔咔作响。他径直走到那间房门口,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迎面便是一堆在地上燃烧的篝火,上头挂着一口烧黑了的铁锅,一堆糊糊状的玩意儿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 他进去,眼前除了篝火与铁锅,便只剩烂家具,四条腿都被砍掉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几个包袱,折断的高脚宫灯被当成衣架,挂着件灰色袍子,只有一张床还算完整,铺在上头的棉絮上全是破洞,脏兮兮的被子堆在一角。 没看见人。 正当他这样想时,身后却传来啊一声大喊,紧跟着就是棍子断裂的声音——突然有人从右侧的衣柜里跳出来,将根手腕粗的棍子狠狠打到了他的背上。惊恐之下的力气往往凶猛,棍子应声断成两截。但他只是稍微朝前趔趄了一下,背上仅仅是有点麻而已。 他回头,高瘦的蓝衣书生紧握着剩下的半截棍子,牙关吹得死紧,颤抖着仰望他。任何寻常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会跟这书生一般反应吧,谁能接受一个跟他们长得如此像的——怪物?! “你……住在这里?”他向书生。好久没有说话,有些不习惯了。 书生想跑,但即便眼前这红眼如血,双肩生牛角的家伙没有表现出半分怒气,他的腿也不争地粘在原地。手里的半截棍子成了书生最后的支撑,他发白的嘴唇不停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是。” 他走到篝火前,指着铁锅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米……米糊糊。”书生结巴着。 “吃的?”他俯下身子,好奇地看着那一锅并不好看的玩意儿。 冷汗从书生额头滑下来:“我只剩这么些米了……你要吃就都拿去。” 他伸出手,直接从锅里抓了一把米糊塞到嘴里。 书生吓坏了,脱口而出:“烫!” 是有点烫,但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囫囵着咽下去,也没什么大感觉。 “真难吃啊。”他把嘴里残余的米粒吐了出来。 书生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问道:“你是鬼?还是妖怪?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找上我?” “我?”他也坐下来,背靠篝火,密布于身体上的青黑脉络在逆光里跳动,与人类相似的脸孔上一片茫然,“我从乌川那头漂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妖怪。” 闻言,书生的目光落到他头上的伤口上,壮起胆子问:“你脑子被伤到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说:“伤口有些深。” “有有……有人敢伤你?”书生难以置信,在他眼里,这种怪物不该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他陷入短暂的沉思,说了一句:“这些伤,也算不得什么。” 谁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多伤口,谁逼得他坠入乌川,谁让他远走千万里流落到一片陌生天地,都想不起来了,唯一留在意识中的,依然只有零碎的彼此没有任何牵连的画面,连天的火焰,疯狂的嘶吼,没有任何颜色的世界……” 书生或许觉得他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可怕,也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胆子比刚才大了一些,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盯着书生:“神?你觉得世上有神?” “当然有。”书生点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我没有见过。”他如是道。 要不是心里还有紧张跟防备,书生简直要笑出来了:“我也没有见过,世上也没有多少人见过。神又不是路边卖烧饼的,谁都能见到。” 他不再说话,又将四周打量一番,最后盯着立在床脚处的一把剑,问:“你的剑?”那是一把普通的剑,只比寻常的剑稍长了一些,黑褐色的木质剑鞘透出抹暗红的颜色,上头布满岁月的痕迹。 “嗯。”书生怯怯点头,“我爹留下来的。” “那你为何用棍子打我?”他回过头,“你明明有一把剑。”书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使剑。怕它割了我的手。” “你爹呢?你爹会使它吗?”他的问题总是转得很突然。 “会。”书生老实道,“我爹是镖师,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许多年,比我的年纪还大。死在剑下的宵小之辈,不计其数。” “那你爹很厉害啊。”他由衷地赞许,“他希望你也能如他一般吧?” 书生嗫嚅着,半响才道:“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平生最了得的,唯有读书这一件事。只求能在三府会考之中脱颖而出,谋个一官半职。” “你爹也赞成?”他又看了那把剑一眼。 书生垂下脑袋:“赞成不赞成,他都不在这世上了。” “你爹死了?”他问。书生点头。 “如何死的?”他追问。 “仇家做的。当着我的面,杀了他。”书生把棍子握得更紧了些,“我躲在柜子里,不敢出声。” “那你杀了那些人么?”他的表情异常平淡,好像在他心里对人命生死并没有什么概念。 书生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苦笑:“怎么杀?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他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你怕他们?” “没办法。”书生无奈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追杀过我。我只能逃。亏得我聪明,之前客栈那回,若非我用计跟隔壁男子互换了房间,深夜里死在乱刀之下的就是我了。从此我连客栈都不敢住,只能委身于荒山旧宅。” “哦。”他点点头,“你不想死,所以让别人去死。 “身不由己。” “你也不想记起过去的一切吧?”他看着书生苍白的脸。 书生摇头:“不想。我只想寻个安稳之地,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你有名字吗?”他又问。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 “聂巧人。” 篝火渐渐小了,铁锅里的食物也安静下来。 第七章【弥弥】3 清晨,阳光从破碎的窗外照进来,灰尘在光线里欢快地跳动。 他平展双臂,左右看看,又扯起身上那件灰袍子端详一番,再紧了紧腰带,这才满意地吐出一口气。但是没控制好,这口气变成了一个饱嗝。 他挑出几件换洗的衣裳,几块碎银子,打成一个包袱挎到肩上。床脚处的长剑刚好笼在一束明亮的光线里,剑鞘上的各种痕迹比夜里更深刻,它沉默地立在老地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委屈的幽魂。 他走过去,握住剑柄,将它扛在了自己肩上。 篝火老早成了一堆白灰,脚下的地面依然是湿润的,他不慌不忙打开房门走出去,望了望天空,半眯起眼睛。天气真好啊,记忆中完全找不到这样的蓝天白云,澄澈光明。 穿过小院,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泛红的脚印,随着他的远去,渐渐变淡。 鸟语花香的晨光穿过树梢洒在水洼里的模样,就像有人掰碎了金子扔到里头,一只青蛙从水草之间跳过去。 他站在水洼前,低头看自己的倒影。 比起原来,水面上的人似是健壮了一些,模样倒是没有太大走样,眉眼鼻口,仍是那俊秀过人的年轻书生,只是,越发没有书生的味道了,连肤色都不如之前白皙,横在肩上的长剑,毫不客气地驱走了一切与软弱有关的气味。 他摸着自己的脸,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不坏吧,毕竟脚下这片土地,只习惯这样的自己。既然打算在这里活下去,尊重这里的喜好也无妨。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着水中的倒影,试着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最终面无表情道:“自今日起,你便是聂巧人。” 几只飞鸟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自林间冲向天际。 第七章【弥弥】4 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只随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方向,笔直向前,遇山翻山,遇河涉水,中途绝对不因为任何原因改变方向。 最初陪伴他的,只有天上的日月,林间的鸟兽,荒芜的狂野,但慢慢地,路途中有人了。砍柴的樵夫,河边浣衣的妇人,起初只是三两个,渐渐就多了,凉棚下吃饭喝茶大声聊天的,路旁设摊做买卖的,骑着马扬鞭飞驰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塞满了他的视线。 景色也不同了,连绵的房舍与田地取代了深山老林,孩童追逐嬉戏的声音盖过了飞过的雀鸟的鸣叫,常常还有些猫狗跳出来,为了各自的食物大打出手。 他试着喝过路边小贩卖的凉茶,还在河边看过几个老头子钓鱼,看了一个时辰之后终是默默走了,他无法理解将无限期的等待视为乐趣的人。路过一座村落前的树下时,几个十来岁的乡野少女为挂在树梢上的风筝发愁,她们看着他,羞红了脸却又什么都不敢说。不就是一只风筝么,何至于将她们为难成这样。他跃起,轻松落到树枝上,取了风筝送回她们面前,谁知几个丫头互看一眼,谁也不敢接,红着脸跑开了,剩他一人拿着风筝,不明所以地站在树下。 这里的人,相处起来有些难呢。他把风筝放到树下,继续他的行程。 他越往前走,越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目的地的感觉微微勾起了他的厌烦。气候也随着旅程的延长而变化,从春风拂面到骄阳似火。 一直走到那个晚霞灿烂的傍晚,他停在块石碑前,望着刻在上头的三个字,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弥……弥……村。” “站住!不许跑!不许跑!” 一个飞奔出来的身影打断了他的思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田间小路上跑得飞快,身上的水蓝色裙子像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换了个地方飘荡。她的前头,风风火火跑着一只大白鹅,怪叫着踩出各种迁回的路线,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她追上。 原来这里的人,把时间都花在钓鱼放风筝以及追赶禽类上面了……难怪他们的身材那么瘦弱矮小,力气也让人耻笑。 不过,他原来又干了些什么呢?虽然没有了确切的记忆,但定不是这些事。 自信的大白鹅在一系列旋转跳跃中落到了他的手里,抓一只鹅罢了,不就是伸个手的事。 姑娘气喘吁地冲到他面前,指着被他抓住翅膀的鹅:“你跑……有本事你跑上天去!” “它在地上跑你都抓不着,上天你就更抓不着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姑娘噗嗤笑:“你家的鹅能飞上天呀?” “我没有养过鹅,不太清楚。”他认真道。 大概被他的认真吓到了,姑娘站直了身子,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好奇道:“你不是咱村里的人,是路过,还是访友?” “我……”他被问住了,想了想,说,“我走了太久,有点烦,不想走了。” 姑娘又笑:“你从哪里来?” “我从……”他又被问住了,他哪里记得,跟她说自己是从乌川里漂来的?好像又不妥。左思右想,他又低头看了看此刻自己身上穿的衣裳,说:“我从一座山上的荒宅里来,我叫聂巧人。” 姑娘又将他打量一番:“你拿着剑,莫非是住在山里的猎户?要么就是隐居山林的剑客?可看你一表斯文的样子又不像。你怎么会住在山上的荒宅?” “我爹娘被仇人杀了,他们还想杀我,我跑了。”他回忆着在荒宅里听来的故事,努力将它置换到自己身上,“我爹是个镖师。” 姑娘一惊:“有这样的事?后来呢?你有没有报官?凶手归案了没有?” 他看着她脸,有些奇怪她为何会露出这么急迫但又真诚的表情,他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他们刚刚才遇见,交集仅仅是他帮她抓住了一只鹅。 他直言道:“我连他们是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果他们以后找到了我,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这么说你没有报官了。”姑娘皱起眉头,“人命关天,要不我带你去官府?” “官府?”他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可以给你讨回公道,惩治凶手的地方。”姑娘见他好像不是装傻,又问,“你不知道官府?” 他摇头。 “那你们一定住在很远的地方,并且你爹从来不告诉你有官府的存在。”她猜测着,“我也知道有人天生就对官府有排斥,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跟那里有牵连。可能他们大多数是害怕吧。” 他听不太懂她的意思,把鹅递给她:“还给你。” 她接过来,双手拎着愤怒的白鹅的翅膀,笑道:“不管怎样,谢谢你帮忙。要不是你,我还真抓不住这小畜生。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鞋子都破了,不如到我家去吃个饭洗把脸,我再替你把鞋子补补。”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鞋子上全是灰土,两个大拇指还戳出来了。 “走吧。”她催促道,“天都快黑了,再晚回去我娘会发脾气的。” “有饭吃吗?”他摸着自己的肚子,里头咕咕响,自打有了这样的身体,他对饥饿有了新的体会,一天不吃都难受。而且,他爱上了这些人都喜欢吃的东西,馒头,咸菜,蒸的烤的炸的鱼或者猪肉牛肉,并且惊奇于他们了怎么能想到这么多折腾食物的方法…… 她哈哈一笑:“叫你跟我走就是请你吃饭呀,你帮我抓住了鹅,算是我的回礼呗。我娘煮的饭虽然不是太好吃,但总比饿着肚子强。” “哦,那我跟你去。”他看着前方大大小小的房舍,炊烟与灯火跟暮色组合成宁静安乐的画面,他想,如果要停下来,这个地方比之前见过的都好。 走在田间小路上,姑娘问:“你说你姓聂,那我以后管你叫聂大哥好吧?” “嗯。” “你都不问我的姓名?” “哦。你叫什么? “我姓魏,平日里大家都叫我鲈儿。” “鲈儿?” “鲈鱼的鲈。” “为啥你要叫一条鱼的名字?” “这是弥弥村的风俗呢。传说以前这里是一片巨大的水洼,后来干涸了才渐渐有人来住,最后成了村落,‘弥弥’的意思是水多得要漫出来,所以咱们村叫弥弥村。也不知从哪辈先祖开始,说这里本是水洼,在这里出生的孩子起个跟鱼有关的名字会好养活。所以我就叫鲈儿。我爹单名一个鲲字,也是鱼呢,哈哈。” “起个鱼名字就好养活?为什么?” “这……反正就是一种祝福吧,我也说不上为啥。祖祖辈辈都这样。你就别纠结这些了。” “哦。” 虽然他对身边这个姑娘说的话有许多都不理解,但是他并不讨厌听她叽叽喳说个不停,这一路上,他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交流。 夏天的夜晚有风,但还是热,时不时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他跟她在野花的香气与蛐蛐儿的鸣叫声中并肩向前,心中甚是平静。 第七章【弥弥】5 他留在了弥弥村,不想走了。 那晚在鲈儿家吃完了她娘煮的并不好吃的饭菜之后,他放下碗筷,说:“我能不能留在你们的村子里?” 鲈儿将他的身世跟她娘讲了一遍,这个中年妇人在洗碗的时候认真考虑了一番,说隔壁七叔家正好有间空房,收留他不是问题。但还是要跟村长说说,得他同意才行,毕竟是个外乡人。再说,你就凭他帮你抓住了鹅,就确定他是个好人?还是你看他年轻英武,眉眼出众,动了心? 鲈儿顿时红了脸,连声否认,还说她老早立下誓言,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他坐在外屋,隐隐听到母女之间的谈话。好人跟坏人,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如何区分呢?帮你抓鹅,帮你拿风筝,看到狗掉进水里就把它捞出来,这是不是就是好人?如果是,那么他也算吧。那坏人呢,寻仇杀人的匪徒,眼见双亲被杀却无动于衷的子女,为了自己的欲望牺牲掉别人的家伙,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坏人吧。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些人生活的方式与准则。 但最终,他还是被允许留下了。在他主动帮村子里的人一口气扛回数根沉重的圆木时,村长觉得可以留下他,村子里的年轻男子大多离开这里去了繁华之地,平日里但凡要做些跟力气有关的活儿就变得十分为难,连伐木修个房子都不容易。再说,一番交谈下来,村长觉得这男青年除了说话有点呆笨术讷之外,也没看出什么坏习气,既然他说他无家可归,那便暂时留下他,如若以后他犯下什么错误,再撵走不迟。村长最强的技能是打算盘,从不做亏本生意。一间房子三顿饭就能换来这么一个超强劳动力,何乐不为。 从此,他就成了七叔家的房客,三餐有时在七叔家吃,有时鲈儿会叫他过去吃,他都无所谓,反正两边的饭菜都一样难吃,但他从来都吃得很香,一句抱怨都没有,只要肚子不饿,他就舒坦。每天,他都要帮村子里的人干活,替这家修理屋顶,替那家砍柴打水,村里人都挺喜欢这个不善言辞闷头做事的年轻人,时不时送他吃的或者衣物,对他的帮忙也是连声道谢。弥弥村的村民都是这样,每天不论谁见了谁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聊天,从没见过谁跟谁吵架,打架就更没见过了,对许多地方来说,一团和气只是个说说就算了的美好愿望,但弥弥村做到了。 他发觉,自从在弥弥村中生活之后,时间就变得短了。每天清晨起床,喝两碗大米粥,帮七叔喂喂鸡鸭,中途再帮花大婶挑挑水,顺便听她跟自己讲年轻时的貌美如花差点就当了哪儿哪儿的花魁之类的往事,吃罢午饭,可能又要帮村长去劈柴,他家的柴堆成了山,怎么也烧不完,村子里的男孩子也喜欢找他,因为他不但力气大,还会拳脚功夫。只怪有一日一群泼皮不知怎的找来,挨家挨户抢钱抢粮,自然被他三两下收拾了,打得半死不活,鬼哭狼号逃命去了,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光只会挑水砍柴,对他的喜爱里又多加了几分惊讶的钦佩,更庆幸村子里有他这号人物。孩子们见识了他的本事,缠着他不放,他抵挡不了,只得当了他们的师父,教一些简单拳脚。有人问他这身功夫哪里得来的,他答不上来,只能含糊应付过去。他也回想过很多次,也想知道这身本事从何而来,但最终没有结果,只觉得这是藏在他的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时候,鲈儿会驾着驴车,带他去西坊的集市上采买食物衣裳或者工具,鲈儿告诉他,鱼门国的核心部分便是东南西北四坊,弥弥村虽远在郊外的郊外,也属于西坊范围,西坊不但住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还有高楼华宅数不胜数,吃的用的玩的也是弥弥村这样的乡野之地不能比拟的。不过,鲈儿跟街市上那些姑娘不一样,她们总是流连于制衣店首饰店胭脂水粉店,但鲈儿每次去西坊只会在一个地方恋恋不舍。 那堡垒一般密实森严的黑色建筑,连墙壁都是拿铁水浇筑而成,门口的飞翼麒麟兽傲然而立,面目凶悍,同为铁质的身体散着寒气,离老远都能感觉到。鲈儿流连不舍的,正是这个跟四周的繁华缤纷格格不入的地方,她说这就是西坊的官府,掌管鱼门国治安发法度,百姓安危。 每一次,她都会在官府前面站很久,铜墙铁壁而已,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在陪她第五次观赏官府外观之后,在回弥村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她:“首饰店不比官府好玩?” 鲈儿停下驴车,放小毛驴到小河边喝水,她自己也坐到河边,拔了根野草在手里玩。 “我的问题很复杂吗?”他站到她背后。 “我爹就是官府的衙差。”野草在她手里晃动,“忙起来的时候,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她笑笑,“不过村里人都以他为荣,他在的时候,没人敢来村里捣乱。我从小就爱听他讲他办过的案子,抓过的恶徒。他总说,生而为人,便要讲天地良心,不行恶事。但是,人性难测,良善之人再多也无妨,恶人有一个便令一方不得安宁,他身为官府中人,当秉法理公义,惩恶扬善,至死方休。” 他坐到她身边:“你爹的身手一定很好。” “不比你差。”她有些得意,“他轻功好得能在水上如覆平地。”说着,她的得意之情很快黯谈下去,“不过,他还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了。” “我知道。”他点头,“我刚到弥弥村不久,你就跟我说过你爹不在了。” 她看着眼前缓慢流动的河水;“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皱眉:“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追捕杀人犯,为了救途中跑出来的一个小孩,被对方的刀戳中了心口。那犯人不地道,刀上喂了毒。”她表情很平静,“我爹到最后一刻也没撒手,死死抱着犯人的腿。路人胆小,谁也不敢上前帮手,我爹被断了双手,犯人正要逃时,官府同僚赶来,制服了犯人,不多久便砍了头。”她低下头,“他连句遗言都没留给我和我娘。但我不怪他。” 他沉默片刻,问:“你想跟他一样?” “我要是个男孩,一定会投身官府。”她遗憾地笑笑,“可惜我是个姑娘,连一只鹅都抓不住。顶多替瞎眼老太太带个路,捡到钱包一定要还给失主,在小偷行窃时提醒被窃者注意。”说着她张开嘴,指着自己一颗缺了一小块的牙齿说,“看到这颗牙了没?三年前我在西坊集市上遇到个对老人大打出手的流氓,我劝他住手不然我报官,他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我没忍住,拿了一根擀面杖就上去了,结果他被我打破了头,我的牙也缺了一块。最后还是官府出来把他带走了,有几个我爹的旧同僚认出了我,还说虎父无犬女。我也是真不好意思啊,哈哈。” 他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笑,忽然说:“你不要打架了。以后,都由我去打。” 她微微一怔。 河水淙淙,几只飞鸟点水而过,惹得毛驴昂昂叫。 回去的路上,改成他来驾车,在集市上走了大半日,她也疲了,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微微把头斜过去,跟她的脑袋靠在一起,心里跑过从来没有的感觉,暖暖的,甜甜的,无论如何都想抓紧的……幸福?! 这些人常常说的“幸福”,就是现在这样吧?没有烈焰跟嘶吼,没有汹涌的河水与死亡的气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天都平静轻松,身边的人没有异样的眼光,没有恐惧没有攻击,他们喜欢自己。 聂巧人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啊。 他看着她的睡脸,放慢了车速,希望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久一些,最好,能走一辈子。 第七章【弥弥】6 弥弥村要办喜事了! 大大咧咧的鲈儿姑娘终于有人肯娶了。最高兴的还是鲈儿娘,恨不得天天烧香拜佛感谢老天让她这个女儿嫁出去。 对于婚姻这件事的意义,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只知道要了一个女人,就意味着今后的日子都要跟她在一起,每天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不准别人打她欺负她,吃她煮的饭,跟她一起坐着驴车来往于山路与市集,春夏秋冬,再无更改。 而这些,恰恰是他所希望的。所以,他愿意跟这里任何一个普通男子那样,娶了她。 以村长为首,村里每个人都开心,娶了村里的姑娘,代表着这个有力气有本事的小伙子算是在弥弥村扎下根了,以后再不用担心流氓泼皮来闹事,劈柴挑水之类的体力活也不怕没人干了,啧啧,真是天大的喜事。 婚期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村长挑的日子,说那天宜嫁娶。好像是全村嫁女儿似的,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红花红灯笼,喜气洋洋,花大婶亲自拿红纸剪了双喜字贴满鲈儿家的每扇窗户,村里跟鲈儿玩得好的小姐妹更是帮她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长作主,找木工给鲈儿打一个新衣柜当礼物。等待鲈儿出嫁的这些日子,是弥弥村最幸福热闹的时光。 这一天,他又跟往常一般,陪着鲈儿娘去了村子后头那座寒明洞,鲈儿娘说她十几年前便将一坛酒埋在里头,如今也是该取出来的时候了。 寒明洞本身是个奇怪的地方,不论四季,里面都寒气袭人。山洞里的通道漆黑一片,难辨方向,行走其中绝对不能回头,一旦回头,里头的道路就会自行变化令人迷失其中,你只要一路往前,便一定能走到一处有光亮的地方,那里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四周石壁上还爬满了白色的会发光的寒明虫,出去时只要捉一只放到外头的黑暗处,寒明虫便会朝洞口飞去,跟着它就能出去。所以,“去时莫回头,归来跟虫走”,就是出入寒明洞的法宝。对他们而言,寒明洞除了出入方式怪异些,本身却是个天大的好地方,大夏天的把瓜果蔬菜与肉类往冰柱旁边一堆,怎么都不会腐败,哪怕一两个月后再拿出来,食物仍旧新鲜如初。所以,寒明洞就是弥弥村的天然储藏室,只要有食物需要储藏,村民们就往洞里搬,据说这是弥弥村的祖先们发现的,一代代传下来,惠及子孙。不过,也是弥弥村历代相守的秘密,除了村民,外人均不知这座看似寻常的山洞的玄机。说来也是,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都把东西往里塞可怎么得了! 冰柱前,他帮鲈儿娘把埋在地下几尺深的酒坛子挖出来。鲈儿娘抱着酒坛验视片刻,欢喜道:“封得严实,没有半点损坏。” “这里如此寒冷,不会坏的。”这些年,他帮村民往寒明洞里搬运过无数次蔬果肉食,确实保存极好。 鲈儿娘笑看着他:“这坛酒跟鲈儿的年纪一般大,是鲈儿爹在她出生那年亲手埋下去的。村里的习惯是,谁家生了女儿,就要埋坛酒,到她出嫁时挖出来,调之‘女酒’。如今鲈儿爹虽不在了,有这坛酒陪鲈儿出嫁,也算圆满。” 他点点头:“好。” “你这孩子呀,就是心眼儿简单,说不出什么花哨话。”鲈儿娘笑道,“不管你过去如何,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鲈儿这丫头大大咧咧不懂得保护自己,你要好好看着她才是。她若为难你,你也尽管告诉我,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四周这么冷,心里却温温暖暖的。他很少笑,但此刻却自然地微笑起来:“她从不为难我,我喜欢她,她喜欢我。” “哈哈,村里人都喜欢你,说你到来是咱们全村的福气。”鲈儿娘哈哈笑,“行了,出去吧,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他点点头,抱起酒坛跟着鲈儿娘往前走。 忽然,他回过头,盯着身后那根看过无数次的冰柱——刚刚是自己眼花么?为何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晃动了一下?但是再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鲈儿娘催他走快些,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走了出去。也许真的只是眼花罢了。 回到村子里,立刻又忙碌起来,结婚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 好不容易干完一天的活儿,回到鲈儿家吃完晚饭后,他坐在院子里陪鲈儿看星星,弥弥村的夏夜里,头上常常星河璀璨,鲈儿最喜欢看,她说,听说人死去了,若有人牵挂着,灵魂就会升到天上变成星星,永远看着地上那个牵挂自己的人。 按照他的性子,应该直接回答她从来没听过有这种说法,人死了就死了,变成腐肉白骨,也可能变成一堆灰烬。但是,大概是在这里生活久了,性子有了一些改变,总之,在鲈儿说不知道她爹是不是也是其中一颗星星时,他说的是:“可能是吧,天空那么大,能装下你爹的。” 鲈儿靠在他怀里,哭笑不得。今晚的星光也是闪烁不停,鲈儿坐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起身跑到屋子里,捧了他的剑出来。这把剑很少出鞘,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对付泼皮流氓时,展露过它的杀气。 “我替你打理了一下。”她递过来的剑,剑鞘跟剑把被皮绳细心缠过,剑尾上还多出了一个用红线编成如意双蝶结的剑穗儿,双蝶结中间还绣了一个乖巧的“鲈”字,“这把剑是你爹留下的,不能弄坏了。我看剑鞘上已经有许多小裂纹,所以拿绳子替你缠好,剑柄也缠了,以后你使剑时便不容易脱手。” 他握着这把装饰新的长剑,捧着那块剑穗儿,说:“好看。” 鲈儿高兴道:“我不善手工,花了好多天才弄好这个剑穗儿。” 他微笑:“我不会弄丢的。” 鲈儿靠在他肩头,说:“绣了我的名字,不是怕你忘了我,是希望你以后不论走多远,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顾着自己的性命,得想着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我不会死的。”他揽住她的肩膀。 她满足地点点头,看着满天星子道:“遇到你之前,我有时候会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孩子,不然我就能跟我爹一样考进官府,惩恶扬善,保护身边的人。现在有你了,我不遗憾了,你在,我们就很安全。我相信以你的心地与身手,没有坏人是你的对手。” 他笑:“这么说,我也应该投身官府才是。” “你真要去,我会支持你的。”她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你的实力,能保护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弥弥村。” “那……改日我去试试?” “不过我怕我娘不答应……毕竟我爹……” “说说罢了,现在村子里的事我都应付不完呢,哪儿有时间去管别的。” “对了,村长让我们去看看那衣柜还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好,明天去。” 夏夜的静谧与甜美,随着桂花的香味释放到弥弥村的每个角落。 如果天天都这样,该多好。 第七章【弥弥】7 鲈儿发烧了。额头烫得像一块火炭。 大夫来看,说是劳累过度,热毒攻心。喝了药也没有大起色,高烧一直不退。大夫说,得尽快找些冰块回来冷敷,不然怕有危险。可是,炎夏正盛,村子里哪来现成的冰块! 众人正着急时,他已经火速往寒明洞跑去,找冰块还不容易,那里有一整根冰柱呢! 冰柱前,他举起带来的斧头,狠狠砍下去。 虎口震得发麻,可冰柱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他皱眉,又接连几斧头下去,依然如此,冰柱的坚硬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旁人眼里已是力大无穷的自己,却对一块冰无计可施?还是说,这块冰寻常人是动不了的?想到昏迷的鲈儿,他一咬牙,拿起斧头果断朝自己左手的掌心用力一划,伤口豁开,鲜血涌出。 他盘腿坐到地上,深吸一口气,静静等待。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的身体渐渐有了变化,无数青黑的经脉在皮肤下跳动,两根尖角自双肩破出,好好的一双眼睛只有一片血红,身量也暴涨两倍。 他喘着粗气走到冰柱前,屏住呼吸怒吼一声,疾风顿生,手起斧落,只听铿一声响,尺把长的冰块应声落地。也就在此刻,冰柱发出诡异的咔咔声,无数裂纹以它那道“伤口”为始,迅速遍布到整根冰柱上。 他正不明所以时,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更有奇怪的白色强光自裂缝中射出,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久,强光渐渐弱去,他才勉强睁开眼睛,旋即吃了一惊——冰柱上的裂纹消失了,此刻的它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孤独地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 但是,地上多了一个东西。六七岁的小儿,肩上生着两个脑袋,一男一女,赤裸着身子斜躺于地。 冰柱里怎么会有人?他走上前,将这双头小儿拎起来,晃了晃。 很快,小儿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张开了眼睛。 见了他,小儿的两个脑袋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男声女声同时道:“出来了。真不容易。” 他将小儿扔到地上,问“你……你们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两个脑袋都难受起来,哽咽着说:“我们的父母亦是弥弥村的村民,只因我们出生时一身双头,便被村民视为妖孽,爹娘顶住压力将我们养到七岁,最终还是敌不过村民们的嫌弃与恐惧,他们请来法师,将我们关在这冰柱之中,过去了多少年,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了。”说着,两个脑袋哭得更厉害,“我们想家,想爹娘,这里好冷。” 也许,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种孤独无助的寒冷了吧,毕竟他是在鸟川之中捡回一条命的家伙。现在他生活的地方,人们对于各种与他们不一样的存在,比如妖怪,比如鬼魂,比如长相奇特的残疾之人,确实抱着畏惧与嫌弃,甚至厌恶与憎恨,他数次在集市上见过无知孩童追打谩骂模样丑陋的乞丐,还见过有人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四不像的怪物套着锁链,命令它们在火圈之中来回,以此博得观众们的打赏,还见过道土将抓来的所谓猫妖当众剥皮处死,众人拍手叫好的场面。渐渐地,他终于明白,“你跟我们不一样”往往是最容易被仇视的原因。 两个头的孩子,被当做妖怪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一出生就杀掉,已经是他们走运。 “哥哥,你能带我们出去吗?”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说:“等一等。” 说罢,他走回冰柱面前,整个人贴了上去。很快,白烟自他背上散出,身上那些经脉开始剧烈跳动,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的巨痛瞬间布满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紧咬住牙关,不知在压抑着什么,当目光落到冰柱下的铁链上时,他突然大吼:“快拿铁链把我绑起来!” 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跑过去,照他的吩咐,吃力地拖起那条算不出长度的铁链,一圈一圈勉强绕到他身上。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做完这一切,孩子惶恐地看着他。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身体里散出的白烟越来越多。 不知过去多久,白烟散去,铁链松掉,脸色苍白的聂巧人跌落在地,手掌上的伤口已然无迹可寻。 “哥哥,你怎么了?”孩子跑过去搀扶他。 “没事了……”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刚刚你们看到的,不能跟任何人说。” 孩子用力点头。 “你跟我出去吧。”他捉过一只寒明虫,抱起被他砍下来的冰块。 “可是……”孩子又有点犹豫,“我们害怕外头的人拿石头丢我们。” “我在,没有人会打你们。” “好!” 第七章【弥弥】8 他的狼狈把大家都了一跳,取冰块而已,居然弄得面色苍白,连衣装都破破烂烂。他说是从寒明洞出来时遇到了野猪,打架打成这样。 不知是冰块来得及时,还是大夫的药终于起了作用,鲈儿的烧渐渐退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他带回来的这个长两个脑袋的小孩子。他隐瞒了孩子的真实来历,怕他们知道那冰柱有异之后再不敢去寒明洞,只说是在洞口捡来的,遇到时已经半死不活,顺便带回了村子里。 他素来有一说一,村民们没有怀疑。但是,对这个孩子,他们的恐惧是写在脸上的。 “在替他们寻到更好的去处之前,他们跟我住在一起。我会看管好他们,不让他们给大家找麻烦。”他对所有人道,“他们只是被抛弃的孩子,你们不要太介意。” 还能说什么呢?他是村子里最受人喜欢的人,再说这孩子除了有两个头之外,倒也没有其他,模样长得还颇乖巧,还会在他的示意下不断跟大家道谢。 最后,村长发话,那就暂且让这孩子住下,等寻到合适的去处再议。 他松了口气,弥弥村的村民本性善良,只怪这孩子运气不好,出生时恰遇到一群心如铁石的人。想来那冰柱确实有异力,不但能保存瓜果蔬菜,连人都能保存下来。他寻思这回头得找个机会向村子里的老人打听一下究竟是哪个年月,村里人找法师对付这个孩子。应该是许多年前了吧? 孩子就这样住了下来,跟他同吃同住在七叔家里。 鲈儿对他的决定总是无条件支持的,不但不嫌弃这个孩子,还给他送去合身的新衣裳。孩子始终怕生,好几天都不敢出门,只呆在他的房间里。 怪事也是在这几天发生的。 七叔失踪了。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一声招呼也没打就不见了,他的房间里还放着只吃了一半的花生米。他最爱吃花生米,每天晚上都要吃完一碟才肯罢休。 里里外外都不见人,甚至都没有人见七叔出过屋子,连他都以为老头跟往常一样,吃了花生来就哼着戏曲儿睡觉了。七叔的什么东西都还在,就是人没了。大家猜测他是不是有急事,趁夜离开了村子,决定再等两天。 然而,七叔失踪还不到两天,花大婶也不见了,情形跟七叔一模一样,也是一大早起来,家里人发现卧室里空无一人,然而花大婶最喜欢的绣花鞋还好好摆放在床下。 众人觉得不妥,一拨人忙着继续找人,一拨人去了官府报案。但,最大的不妥被他发现了——一直足不出户的孩子,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从六七岁的模样突然长到了十二三岁。 他关上门窗,问孩子出了什么事。 两个头,少年与少女,仍旧微笑:“谢谢你打开封印把我们放出来。” “封印?”他诧异。 “冰柱就是封印啊。”两个脑袋咯咯笑,“也不知几千几万年了,老被关在里头,也挺难受的。” “你们不是弥弥村的人?”他脑中一片混乱。 “你真好骗。随便一个谎话就信了。”两个脑袋同时朝他吐舌头,“我们是妖怪呀,哈哈哈。” 他皱眉,一把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剑。 “你杀不了我们的。”他们毫无忌惮,“我们是‘暗’,是这个世界上最老最老的妖怪之一,骗你无非是想通过你的帮忙,光明正大住到村子里,人类越没有防备,越方便我们捕食。 唰,利剑出鞘,剑尖直指他们的咽喉。他们连退一步都不屑:“我们同你讲这么多,无非是看准了你不会对付我们。我们不怕你。” “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我的斧头劈坏了?”他冷冷道,“这世上,没有我不敢杀的东西。” “包括真正的聂巧人么?”他们嘻嘻地笑出来。 他脸色骤变。 “野山荒宅,好好的一个书生,被一只怪物当了美餐。吃完之后,怪物便成了书生。”他们居然鼓掌道,“能如此不留情面地吃掉一个人,我们也十分钦佩哪。” 他执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你们如何知道的?” “嘻嘻嘻。”他们指着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里,藏着你们的秘密。最难看的,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他一惊,长剑竟然脱手落地。 “人类的影子是我们最爱的食物。”他们缓缓道,“我们还能从影子里见到你们拼命掩藏的秘密。”说着,他们凑近,在最近的距离里直视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封印里寂寞地活着,我们能听到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秘密。但是,最吸引我们的,还是你的秘密。你究竟是什么呀?” 他强迫自己与这两个脑袋对视:“你们不是能看到秘密吗?” “但我们在你的影子里看不到别的,只有你如何取代聂巧人这一个秘密。”他们惋惜道,“我们说过,我们只能看到你们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 他脚下一动,落地的剑被挑起落回手中,眨眼之间,剑尖直刺人他们的心口,穿背而出。 他们低头看着从心口穿过的长剑,面色没有半分惊惶,反而笑着步步后退,直到把刺人身体的剑一点点退出来。 他的攻击,连个伤口都没给他们留下。 “刚刚不是才说了吗,你杀不死我们的。”他们笑着坐到床边,无所谓地晃悠着双腿,“我们定个协议吧。你把我们放出来,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也不希望你阻碍我们觅食。不如你就装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我们,胃口并不很大,我们再吃两三个就会离开,并且保证不碰鲈儿姑娘。你仍然可以用聂巧人的身份跟她在一起,继续你正常的生活。否则,我们自然有法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秘密。届时有什么后果,你敢不敢赌一把?” 他攥紧了拳头,额头渗出了冷汗,各种念头在内心疯狂地冲撞与纠结。 “你放心,被我们吃掉影子的人,会立刻消失,没有什么痛苦。”他们谈定道,“当然,你也可以去找一些所谓的法师高人来对付我们,但我们会把这些行为视为破坏协议。”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不说话,便当你同意了。”他们满意地躺到床上,狡黠笑道,“谢啦,聂巧人。我们会替你守住秘密的,嘻嘻。” 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两头妖怪……不不,应该是在自己的秘密面前,他居然软弱成这样。如果弥弥村的人知道他本来的样子,知道他吃掉了真正的聂巧人,还会喜欢他吗?如果鲈儿知道她要嫁的人跟真正的人类是不一样的话,她还会靠在他的肩上吗? 他不知道自己吃掉聂巧人算不算滔天大罪,只知道那天他太饿了,他身体的本能告诉他,吃了这个人就不饿了,还能接替他的身份,像这里大多数的人那样生活下去,只是不能自己弄伤自己,不然会现出本来面目。但是,这些话说出去又有什么用,以他对人类的了解,他们不会原谅这吃人的怪物,他在弥弥村做过的一切讨人喜欢的事情,都会被立刻抹杀。 这样的事不能发生。不能。 他握着长剑的手,终于松开了。如果几个人的消失能让一切保持原状…… 最终,他跟自己妥协了。 第七章【弥弥】9 继七叔与花大婶之后,又有三个人失踪了。 官府来查,没有头绪。弥弥村再难觅到欢喜之意,村民们个个愁眉苦脸,心有恐惧,生怕下一个不见的,是自己的亲人。 鲇儿每天都要出去找人,走得双脚都起泡了也不愿放弃,她说万他们被贼人绑了也难说,不找下去,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要是爹在就好了,他定能查出原因把他们找回来。 他默默陪在她身边一起找,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他才踩着暮色把她背回来。内心从未如此憋闷过。 那晚,他在房中,看着那已经长成十六七岁模样的妖怪,说:“你们说的数目,已经到了。你们长得如此迅速,不可能一直躲在房里不见人,早晚会被村民发现。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回弥弥村。” 两个脑袋做沉思状,然后对视,少年问少女:“你觉得呢?” 少女噘起嘴想了半晌:“行啊。明天就走吧。有好多地方可以去呢。” 少年点头:“行。” 他松了一口气。 第七章【弥弥】10 清晨,他握着剑,跟满脸泪痕的鲈儿站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动,眼前的景色就要撕裂成碎片。 整个村子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鲈儿娘,包括村长,包括所有所有曾跟他朝夕相处的朋友。 鲈儿是个很少流泪的姑娘,但今天,她除了哭,已经不知道能做什么。 整个村子的人哪,几百条命啊! 那只妖怪……没有遵守承诺。身体里所有的血气都往脑子里灌,他疯了般冲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嘶吼道:“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见他这样,鲈儿更慌了,跟过去抱住他,哭喊道:“聂大哥你别这样,你吓到我了。我现在很乱,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正对面的屋顶上出现了笑嘻嘻的他们,此刻,他们已俨然是成年人的模样了。 他愤怒地跳上去,一把扼住了他们的脖子,硬生生将他们从屋顶上拖下来,狠狠掼到地上,疯了般举剑往他们身上乱刺:“你们说过今天离开,你们说过只吃两三人,言而无信,可耻之极!” 鲇儿冲上去拖住他,惊惶地问:“他们是谁?那孩子吗?为何几日不见便长成这样了?” 妖怪向鲈儿露出笑脸,说:“鲈儿姑娘,我们不是孩子,我们叫做‘暗’,是妖怪哟。” 鲈儿大吃一惊:“妖怪?” “不光我们,你心心念念要嫁的男人……” “住口!”他怒吼,一脚踩到其中一个头上。 “鲈儿姑娘,咱们给你变个戏法呗。”另一个头说着。突然伸手从一旁拾起一块碎石,朝他裸露的脚踝上狠狠一划。 他避让不及,鲜血洒出,整个人顿时石化在那里。 “聂大哥!”鲈儿惊叫,本能地伸手去捂住他的伤口,却被他把抓住,吼了一声:“快走!” “我不走!你要我去哪儿?”鲈儿哭喊着。 见她如此,他扭头便跑。暗见他想逃,诡笑着爬起来,飞到旁边拉起晒在竿子上的渔网扔出去,一下将他困住。急怒之下的他,突然身量暴涨,转眼便现出了本相。鲈儿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比我们还难看吧。”暗嘻嘻一笑,拍拍手,“走啦,你们自己玩儿。嘻嘻。” 话音未落,便听嗤啦一声,碎成小块的渔网飞溅开来,他闪电般从里头冲出来,同时拾起地上的长剑,高高跃起,对准暗的两个头颅横劈下去,所有的愤怒与绝望都灌了进去,这刻,他脑中什么都不存在了,他只要杀了那只妖怪,他要它灰飞烟灭,挫骨扬灰。 剑锋凌厉而下,血光暴起,一男一女两个头颅自暗的肩上滚落而下。世上,没有他杀不掉的东西——他心中只这一个念头。 没有了头颅的身体扑通倒在地上,很快便化作了一摊血水。可地上的两个脑袋却没那么容易对付,男头竟然还能跳腾而起,化作一道薄烟遁形于半空。 女头则盯住了呆若木鸡的鲈儿,电光火石的瞬间,它嗖一下朝鲈儿的背脊上撞过去。 追逐男头未果的他猛一回头,趴在地上的鲈儿,背上竟钻出那女头的脸来,阴笑道:“斩下我们又如何。呆在这个姑娘身上也挺舒服,嘻嘻嘻。” 鲈儿用力撑起身体,满脸冷汗,巨大的撞击与痛楚反而让她镇定了下来。他飞快跑过来,本想抱住她,却在半途收回了手。他不敢碰她了,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立场去碰她。 “聂大哥……”她撑在地上的手臂剧烈抖动,费力地抬起头看着他,“你原本是这个样子的吗?” “可不就是吗。”她背上的脸笑得十分得意,“他根本不是人类,他吃人啊,血淋淋地吃下去,比我们还狠呢。” 鲈儿闻言,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红着眼睛看着他:“是这样吗……” 再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借口了,他点点头,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吃了聂巧人,身体也随之起了变化。他是个很胆小的书生,我很饿,而且我不喜欢他。”他想笑,但是脸上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本想用这个崭新的样子生活下去,我以为可以,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一滴眼泪落到他的手背上,鲈儿闭上眼睛喃喃:“为何会这样……” “你别怕,我一定会把你身上的妖怪清除掉!”他皱眉。 “我劝你别乱来哟。”那张脸又发话了,“现在,就算你打我一个耳光,她的脸也会疼哟。”他心下一怔。 “早说过我们是杀不死的呀!你真是个傻大个。”那张脸越发得意起来:“姑娘,说起来,你们村里的人虽是我们吃的,但这傻大个才是一切的根源啊,哈哈。” 这妖怪的无耻超过了他的认知,他愤怒,却不知如何反驳,因为它说的是事实,如果不是他的妥协,起码大家会有所防范……比起以人为食物的暗,更不该被原谅的,是他自己。 “聂大哥,你扶我回去。”鲈儿突然说,“你会杀掉这妖怪的,对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埋怨。 他错愕道:“你……你不恨我?不怕我?” 她咬牙道:“事已至此,不能让这妖怪,哪怕只是这妖怪的一半,再有机会出去害人。” “小姑娘你太天真了……” “住嘴。”她打断它,又指着不远处的地上,对他说:“聂大哥,我一只鞋掉那儿了,那是我娘给我做的,帮我捡回来吧。” 他看过去,的确是她的绣鞋落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好,我去拿。”他起身而去。 “小姑娘,有你护着,你真以为这个废物能对付我?”背上的脸又得意起来。 “我不会护着你。”鲈儿的唇边突然露出一个决绝的笑,她一把拾起地上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当他意识到身后不对的时候,长剑已然穿过了鲈儿的身体,从那张脸的眉心刺了出去。 他第一次听到,身体里有碎裂的声音。眼前的世界实然没有了颜色。只有鲈儿身体里流出的血是红的。像从前那样,鲈儿靠在他怀里,吃力地笑,“我要是个男孩子,一定会去官府当差……我不光要抓坏人,还要抓坏妖怪……” 他觉得眼睛很烫,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一滴眼泪。 “聂大哥……我从头到尾都不相信那个妖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他,“你还是我的聂大哥……”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停止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 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四面八方涌来的乌云把天都要压塌了一般。雨点啪啦啪啦地砸下来,他抱着鲈儿渐渐冷掉的身体,随着她一道,凝固在空无一人的弥弥村里。 这就是一切的结局了?那些消失的人好像又回来了,他们站在他身边,高兴地称赞着他,你是弥弥村的福气啊,我们都很喜欢你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跟快乐有关的记忆,一点点被抽离出身体。 咯咯的笑声从鲈儿身上突兀地响起来。 他心头一惊。 “可惜啊,多好的姑娘啊,就这么死了。”鲈儿背上的脸笑得合不能嘴,“你以为一剑我就死了?” 他像被毒蛇咬过,整个人僵在那里。 “你能斩断我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脸的笑声不断,越发刺耳,“但以你的见识跟智慧,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我是那个无用书生么,任你想杀就杀。” 他没有说一句话,突然抱起了鲈儿的尸体,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入寒明洞。冰柱前,他爆吼一声,一拳击出,冰柱上顿时露出碗口大的洞,冰渣四溅,裂缝如网,刺眼的白光再一次从中射出。 这时,那张脸不笑了,反而惊恐吼道:“你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我知道哪里来的,就该送回哪里去。”他双手扶着鲈儿的肩膀,将她的背脊贴到冰柱上,谁料她的身体竟跟融化了一般,突然自冰面沉了下去。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已经来不及,昨天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的鲈儿,成了冰柱之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白光散去,冰柱又自动恢复到本来的样子,连一个伤痕都没留下。 他呆呆抚摸着刺骨的冰面,无力地跪了下去。 第七章【弥弥】11 因为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冰柱上裂痕扩展的声音便成了最响亮的动静。 敖炽最先打破僵局,劈头就骂:“你吃啥长大的呀这么蠢?不就是吃个人吗?那种对父母性命弃之不理为了苟活陷害别人的懦夫,被吃了也是活该。你知道全世界的妖怪们一天要吃多少人吗?当然吃人肯定是不对的。但你至于把这事看成你最大最阴暗的秘密吗?爷当年洗澡也间接害了不少性命,可我的心里依然充满了阳光啊!” “闭嘴!别提你当年的破事了!还要不要脸?!”我狠狠掐了他一把。 “现在看来也许很傻。”聂巧人坦白道,“但当时,我无法轻看这个秘密。我怕的东西太多。”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想太多未必是好事。”我看向冰柱,又问,“你怎会想到将鲈儿带来寒明洞?以你的性子,不该是拿起剑把那个脑袋斩成肉酱么?” “如果那样,我就是真的蠢到无药可治。”他走到裂纹几乎已经遍布全身的冰柱前,“暗说过,冰柱是封印。当初正是我损坏了冰柱,白光泄出,才放出了这妖怪。当时我已经被悲伤与愤怒填满了,当情绪处于极端状态时,我反而清醒了,其实当时也是赌一把而已,我想既然冰柱能封住它们那么多年,必然有制服它们的力量,说来可笑,我将鲈儿贴到冰柱上,本是想借冰柱之力冻死那个女头,谁知却误打误撞,将之再次封印其中。后来我猜测,这封印打开与启用的法子是一样的,就是破坏它的完整性。但此并柱非凡品,能在它身上留下伤口的,这些年来除了我,便只有你夫君了。” 敖炽有些不痛快了,走过去戳着冰面道:“照你这么说,这封印被我打裂了,应该很快就会再度解开,那为啥你的生平都说完了,它还是没动静?” “因为你用尽全力,也只是让它有了微小的裂纹。所以解封的时间变长也不奇怪。我一掌就能劈下它一块‘肉’,你跟我不能比。”聂巧人直言不讳。 “我去!你意思是我的实力不如你?”敖炽气坏了,举起拳头就要往冰面上砸,但是在挨到冰面的瞬间停住了,突然问,“等等,这里封着‘暗’的一半,另一半呢?” “多此一问。”我白他一眼,看着地上的小音,“另一半,就是他吧。小音……连名字都是一半。” 聂巧人冷睨着小音已经僵硬的尸体,说:“离开弥弥村后。我在西坊流浪了一些时日。后来官府招考,我去了。时间一晃便是二十载,我从衙役做到了官府首领,弥弥村的往事便跟弥弥村本身一样,变成了荒芜的废墟。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外出远游,目的就是寻找暗的另一半。自打进了官府,接触到的各种奇闻异事与典籍记录都比从前多出许多,我费了不少心思,终于查到跟‘暗’有关的信息。这种妖怪生于上古之时,可说是世上最早的一批妖怪,它天生双头,男头专食人之影,女头则窥影中之秘密,两头皆在时,刀枪皆不能取其命,唯有斩断其头方有破解。”他顿了顿,继续道,“两头落地虽能令暗的妖力大损,但并不代表终结,此物但凡还有一口气,便有附身活人之能力。男头逃走后,我断定他会附身于人类,伺机而动,不过男头一旦附身人类,便跟寻常人无异,如若不小心生活,任何会让人类死亡的方法都对它有效,但一日不见其尸体,我心便难以安定,毕竟它以影为食的能力还在,多少还会祸害世间,故而多年来我仍四处寻查,但此妖狡猾,隐藏太好,我始终未得其踪迹。反倒是女头我不太担心,虽然还没有查到彻底消灭女头的法子,但除非有人破坏冰柱,否则她永远都只能是半只无用的妖怪,再不能用他人的秘密作为要挟了。” “二十年……”我想了想,“‘小音’躲了你二十年,为何今日要大费苦心先引得我们插手此事,来到寒明洞,而你居然也埋伏在此。他明知这么做自己是死路一条,莫非他是活腻味了?” “昨日夜里,我收到一封信,上头只得一句‘暗之一半,明日将往寒明洞’。”他深吸了口气,“以我对这个妖怪的深仇大恨,无论这封信是真是假,我都会去。可我没想到,你们居然也来了。我本改变计划不打算出手,但我眼见你们在那‘小音’的诱骗之下,动手攻击冰柱,我心想这妖物骗你们来,必是要救它的同党,若成功解除封印,女头被放出,两头重聚,妖力互增,恐有重生之望。虽然只剩了一个头,这妖物依然狡诈,它算准我在你们面前不敢轻易出手,怕被牵扯出旧事。” 敖炽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等等,如果这小混蛋是骗我们来替他打开封印,他又何必通知你来现场?万一你还是出手了并且阻止了我们,他岂不是竹篮打水还赔上性命?你说过,男头附身于人后,随随便便就能弄死他。” “小音并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真有力量打开封印,如果有,固然大喜。同时,既然我们有开封印的本事,自然就够资格对付聂巧人。退一步说,即便我们没有能力打开封印,只要聂巧人在这个过程中出手阻止,只要我们把他当成那个故事里的‘恶人’,自然会全力攻击,如果他露出本来面目就更好了,没准我们一怒之下杀了这怪物。更重要的是,即便我们不动杀心,聂巧人也未必会放过知道他真面目的我们,毕竟,他曾经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间接害死整个弥弥村的人。如今他身居高位,更应该要守住秘密。只要他动了杀心,我们必会全力抗击。既然这小音能引我们插手此事,可见其花了不少时间去打探以及确认我们夫妇的背景与实力,两强相斗的后果,怎么都是渔人得利。聂巧人视他为死敌,他又何尝不盼着聂巧人早日消失,毕竟聂巧人是能砍掉他脑袋的人。”我冷笑,“不过他什么都算计好了,甚至利用我们的善意与同情心,骗得我们相信了他的悲惨故事,却算漏了一点。” 聂巧人发出沉闷的笑声:“算漏的,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你们起杀心。我已经不介意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你们面前。” “或许小音已经觉察出这一点,所以他才拼命刺伤你,要你露出原形,逼我们动手。”我不禁又想起当时将他绑在这里的场面,“所以你是只要受伤流血就会突破原本人类的模样,变成这样的怪物?” “不完全是。”他摇摇头,“只有我自己,或者知道我本来面目的人让我受伤,我才会变成这样。原本我以为只有我自己能做到,因为在这里生活以来,也被别人无意伤过,但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才猜测,知道我原形的人也有这样的本事。” “上次路镇之祸时,你故意割伤自己,再让我把你绑到这里……” “唯有使用我‘本来的’力量,才能尽快制服对手。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他如是道。 “你这样相当冒险啊,如果你没来得及赶到寒明洞,半路上就露了原形,岂不是整个鱼门国都知道你的秘密了?”我觉得此人的脑子可能真的构造奇异。 “调慢呼吸,平息气血,便能延缓变化的时间,这些年我对自己的身体,也算控制得很好了。让你把我绑到冰柱上,一是只有极寒才能快速愈合我的伤口,让我恢复正常,二是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几乎会丧失理智,我一个人在那儿还好,你在那儿,我怕中途神志丧失,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他双息,“不管怎样,都谢谢你。” 敖炽听得频频点头,但旋即又觉出不对,大声问我:“你跟他单独来过这个破山洞?” “来过又怎样啊?”我踢了他一脚,“没听到我是为了不吓着无辜群众才拼命跟他赶来吗!” 敖炽揉着屁股:“说说都不行啊!以后不许这么干了!孤男寡女的!” “我觉得,现在的重点是封印就快开了。”聂巧人打断了我们,看向冰柱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 “怕啥!有我在,还能让一个头跑了?”敖炽愤愤道。 “跑是跑不了了。”聂巧人道,“妖身残缺,元气外泄,又被封印侵蚀封闭二十年,我想这个头大概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留神些好。”我看着已经渐渐露出白光的冰柱,心头总觉有哪里不对,“等会儿鲈儿出来,敖织立刻擒住她,封印恢复之后聂巧人你立刻击破,再马上把鲈儿放回去。此后,我们想法子封闭寒明洞,在没有得到能彻底清除女头的方法前,就让它安安生生留在这里吧。” 另两人表示没有异议。 很快,冰柱破裂的声音响彻整个山洞,随着耀眼四射的白光,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年轻姑娘落到了地上,双目微闭,宛若沉睡。我看到聂巧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时隔二十年再见到曾经要共度一生一世的人,换谁都无法心如止水。 破裂之后的冰柱很快又像镜头倒带一样恢复成完整的模样,敖炽紧紧摁着鲈儿冰冷的身体,朝发愣的聂巧人吼道:“还看!干活去!” 聂巧人猛一下回过神来,忙朝冰柱举起了拳头。 然而就在此时,敖炽手下一空,鲈儿的尸身居然凭空消失了,害得他差点跌个嘴啃泥。 我心头咯噔一下,一个残缺不全,附身他人,还被封印了二十年的半死不活的妖怪,不可能还有隐身脱逃的本事啊!而且还拖着一具尸体! 聂巧人也脸色大变。 “嘻嘻嘻。”山洞之外的黑暗里突然传进来两个声音,一男一女异口同声,“你们以为我隐藏筹谋二十年,挑选过无数有能之人,煞费苦心布下今日之局,是为了让两个头重聚?聂巧人,你看了那么多书,查了那么多线索,都没看到那句‘两头若分,女头附人身七日后,男头亡,则可再生于新体’?这才是我们重生的关键。不过也是,这么关键的东西,我们怎可能随便让人知道。哈哈哈。从的斩断我们的头开始,我们的计划就开始了。我们的失误在于当时我还没来得及自杀,你就把鲈儿放进了封印,害得我是能苟活于世,想方设法让封印再次破除,才敢放弃这条烂命。谢谢啦,以后我们会更加小心,不再低估任何人的实力,不然又被砍了头就太麻烦了。” 三人俱惊。 我说我怎么觉得整件事有一个点始终不对——“小音”明知自己会死,却那么容易就把自己送到聂巧人的拳头下,原来是吃准封印已破,女头早晚脱身,只要自己一死,便能再生于鲈儿体内。妖身完整,一旦封印解除,我们又无防备,自可溜之大吉……” “老板娘,还有聂大人,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不敢露面的混蛋洋洋得意道,“只要人们心里还藏着不可告人的阴暗秘密,‘暗’就会永远存在。来日方长,我们当有再会之日。” 之后,四周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觉得,来鱼门国这么久,我终于遇到了最难缠的敌人。一个连我跟敖炽都不熟悉的,生于上古之时的老妖怪。 来日方长……行,下次再见时,让我这老妖怪好好跟你谈人生吧。 第八章【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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