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风港 作者:乔治 R.R.马丁/丽萨·图托 内容简介 本书是马丁和著名的幻想小说家丽萨图托共同策划的小说, 曾两度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提名,是马丁软科幻小说的代表作。 情节跌宕,传统与现实,平民与贵族之间的复杂情感交织,作者擅长的人物心理描写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本书在场景描写上尤为出彩,大到无垠海洋,浩瀚天空:小到森林小径,温馨小屋。 大陆与海外联合打造奇幻文学巨著。 该小说以一颗天气狂暴,海怪繁多,陆地零星分布的架空星球为背景,居民们分为飞行者和岛民两种阶层,飞行者代代世袭,不得僭越。小说的讲述了一个岛民女孩穷尽一生突破社会藩篱,实现飞行者之梦,并由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她的思想也在由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一系列超出想象的后果中逐渐蜕变至成熟。最终,虽然她在一次事故中丧失了飞行能力,但她仍然凭藉自己的行为成了一名广为人尊重的伟大飞行者。 飞行是人类亘古以来不变的梦想,本小说歌颂了向往自由、追求梦想和实现成功的理念,笔锋浪漫瑰丽,描写细腻,富有浪漫主义气息。 前折页 乔治R·R·马丁 一九四八年出生于美国贝约恩市,二十七岁以小说《莱安娜之歌》摘下象征幻想小说最高成就的雨果奖。此后他不仅在文学上获奖连连,更曾在好莱坞担任编剧长达十年之久。至今,他已获四次雨果奖两次星云奖,一次世界奇幻文学奖,十一次轨迹奖等等。 《冰与火之歌》乃是马丁集三十多年写作经验的大成之作。此外,尚有《热夜之梦》、《风港》、《末日狂歌》等长篇作品。 《冰与火之歌》原著共约七卷,现已出版《权力的游戏》、《列王的纷争》、《冰雨的风暴》、《群鸦的盛宴》。其同名电视剧集也由HBO与BBC联合制作,即将震撼播映! 丽莎·图托 出生于纽约,70年代初开始发表小说,1974年便勇夺约翰.坎伯最佳新人奖。与乔治.马丁结为莫逆,多次联手创作,并以《风港》获雨果奖、星云奖以及轨迹年度最佳小说提名。1981年以短篇小说《骨笛》拿下星云奖。之后陆续入围阿瑟·克拉克奖、英伦科幻奖和提普奇奖等大奖。著名幻想作家尼尔.盖曼称赞图托是描写家族疯狂欲望和梦想的第一人。 序章 这是一个风暴肆虐的夜晚。 雨点密集不绝地敲打着小木屋薄薄的柠檬木板,女孩跟母亲挤在一张床上,窗外雨声让她无法入睡,在扎人的羊毛毯中瑟缩着。远方不时传来轰鸣的雷声,间或有划破夜空的闪电,透过百叶窗,刹那间照得小屋亮如白昼,闪电过后,一切重归黑暗。 屋顶又漏了,女孩听到雨滴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会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母亲总为此懊恼。可是母亲既不擅长修补屋顶,也雇不起人来做这差事,只能徒然抱怨这该死的屋子迟早有一天会毁于风暴摧残。“那样倒好,我们能再见到你爸了。”女孩对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尽管母亲时常提起他。 恐怖的狂风中,百叶窗在摇晃,木板咯吱声不断,涂油的窗纸猎猎作响,女孩害怕得睡不着,母亲却丝毫不受影响,在这司空见惯的风暴天,她总能安然入睡。女孩不敢吵醒她,母亲脾气不好,如果被孩子小小的恐惧惊扰得睡不安宁,她会生气的。 木墙在风暴中战栗,雷电轰然齐至,毛毯下的女孩瑟瑟发抖,她害怕今晚真的就要被送去父亲所在的世界。 幸好,这一切没有发生。 风暴终于平息,雨停了,小屋里安静下来,黑暗依旧。 女孩将母亲摇醒。 “怎么了?”母亲问,“出什么事了?” “风暴过去了,妈妈。”女孩说。 母亲点点头,起床。“准备出门了。”她叮嘱女儿,并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衣服。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们得赶紧去海滩。风暴是小船的杀手,女孩知道,那些入港太晚或驶得太远的小渔船会被无情摧毁,甚至有些大型商船也无法幸免于难。风暴之后,挖蚌人会在海滩上找到各式各样被冲上来的海货。有次她们捡到一把金属匕首,卖掉它的收入让她们足足过了两个礼拜阔绰日子。当然,如果想要好东西,就得勤快点,懒人总是等到天亮,也总是一无所获。 她们很快穿好靴子,母亲肩上扛着一个用来装东西的帆布袋,女孩裙子上有好几个大口袋。母亲拎着一根前端带钩子的长杆,用来抓取海面的漂浮物。“快点,孩子。”她催促着,“不要磨磨蹭蹭的。” 冰冷黑暗的海滩上,强劲的西风呼啸着。母女俩不是来得最早的,已有三四个挖蚌人在海滩上逡巡,时不时停下来翻找什么。海水不断吞噬他们留在沙滩上的脚印。有人还带着提灯,女孩记得父亲在世时家里有个很棒的提灯,后来不得不卖掉换钱,这也招来了母亲的抱怨。她没有女儿夜视的能力,在黑暗里老是磕磕绊绊的,也遗漏许多本该看到的东西。 如往常一样,她们分头行动,女孩沿着海滩往北,母亲往南。“天一亮就回来,”母亲说,“别忘了你还有活干,天亮后海滩也没剩什么好东西了。”女孩点点头,匆忙投入了她的搜寻工作中。 这一夜收获甚少。女孩沿着海边走,盯着地面仔细巡视,不放过一点可能的收获。她喜欢这种搜寻工作,如果她能找到一块金属碎片或是一根手臂般粗细、弯弯的、黄色的、令人怖畏的海妖牙回去,母亲会露出难得的微笑,称赞她是个好姑娘。这种称赞很珍贵,大多时候母亲只会训斥她异想天开,尽问一些愚蠢的问题。 夜晚的星光隐没在初露的晨曦中,她只找到两块乳白色的海玻璃片和一只足有她手掌大小的海蚌,粗糙带花纹的外壳证明它属于可食类中最美味的一种,肉色黯淡滑腻。可惜这样的好东西仅此一个,其他被冲上海滩的基本上都是毫无价值的浮木。 女孩正准备按照母亲的吩咐往回走,突然,空中闪过一道炫目的银色光芒,灿烂如新星诞生,照耀了整个天空。 光芒在北边的海面上隐去,女孩凝视着它消逝的地方,片刻之后,它又在偏左的地方出现。她知道那是什么:飞行者宽大的银色飞翼在清晨第一道阳光中闪耀,他们用飞行作为新一天的开始。 她想要跑上前看个仔细,穿着飞翼的飞行者可比那些小小的水鸟或凶猛的夜鹰漂亮多了,女孩喜欢看鸟儿,更喜欢看他们飞翔。可是母亲还在等她回家,现在几乎已经天亮了。 她跑了起来,如果抓紧时间,奔跑回来,或许能赶在母亲惦记她之前看上几眼。她拼命奔跑,穿过现在才出来搜寻沙滩的懒人,海蚌在她的口袋里跳着。 东方的天际橘色尽染,女孩跑到了悬崖前的宽阔沙地,飞行者通常会从前方的悬崖起飞,然后降落在沙地上。女孩喜欢坐在悬崖边晃着她的小脚丫,风穿过她的发丝,天空就在她身边。不过今天她没时间享受,得尽快回去,否则母亲会生气。 可惜,她还是来晚了,赶到的时候,飞行者已经在准备着陆。 飞行者优雅的身姿在沙地上方滑翔,双翼从女孩头顶三十英尺的地方横扫而过,她停下脚步,睁大双眼紧盯着。这时,飞行者正掠过水面,倾斜身体,两只宽大的飞翼一上一下,在空中划出巨大的圆弧,径直向岸边飞来。他优雅地控制着高度,掠过沙地,几乎没有被扬起的沙子沾到。 沙地上还有一位青年男子和一位中年妇女,当飞行者降落时,他们跟着一路小跑,协助他完成着陆。随后,飞行者松开固定双翼的皮带,他们帮着他卸下飞翼,小心谨慎地收折。 女孩认出这是她最喜欢的飞行者。她知道世界上有许多飞行者,也见过不少,甚至能认出几个,她常见的就是岛上的三个飞行者。女孩想象他们一定是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住在巨大的鸟巢般的居所里,居所的墙肯定是用无价的银色金属所制。三位飞行者中,有位灰头发、表情刻薄严厉的女人,还有个小男孩,暗色头发,相貌英俊,声音悦耳,她挺喜欢他。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眼前站在海边的男人,瘦高个子,肩膀宽阔,像她父亲那样。飞行者有张干净的脸,灰色眼睛和红褐色卷发,他总是带着微笑,并且比其他人更喜欢飞行。 “嘿,小姑娘。”他冲女孩打招呼。 女孩惊慌地抬头,发现飞行者正微笑地看着她。 “别害怕,小姑娘。”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惊慌地往后退缩,她虽经常注视着这几个飞行者,但从来没有人发现她。 “这女孩是谁?”飞行者转头询问正在帮他收拾飞翼的助手。 那个年轻人耸耸肩:“我不认识这个岛民女孩,大概是个挖蚌人吧。我见她在附近转悠好几次了,您要我把她赶走么?” “不,不用。”飞行者回答,对着女孩微笑,“你害怕什么呢?嘿,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来这里,小姑娘。” “……妈妈说让我不要去打扰飞行者。”女孩怯生生地说。 他笑出声来:“噢,别担心,你没有打扰我。也许等你长大了也可以做飞行者的助手,就像我的伙计们一样。你喜欢干这个么?” 女孩摇头:“不喜欢。” “不喜欢?”他耸肩,依然微笑着,“那你喜欢做什么?飞行者?” 女孩羞怯地点头。 中年女人嗤笑了几声,飞行者扫了她一眼,皱起眉头。他走向女孩,弯腰牵起她的小手:“好吧,如果你想飞行,那你需要体验下飞的感觉,你想现在就试试么?” “嗯!” “不过你太小了,可对付不了飞翼。”飞行者说,他用强壮的手臂将女孩抱起,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女孩的腿垂在他胸前,小手不知道放哪才好,在他头发上动来动去。“嘿,这样不行。”他说,“如果想成为飞行者,你要习惯把手臂当成翅膀,你能把胳膊伸直并保持不动么?” “我能。”女孩说,像伸展翅膀一样抬高她的胳膊。 “嘿,很快你的胳膊就会疲劳,”飞行者提醒她,“但是你不能放低它们,否则就无法飞行。一个飞行者必须拥有强壮的、不会疲劳的手臂。” “我也很强壮。”女孩坚持着,伸直她的手。 “非常棒,准备好飞行了么?” “准备好了。”她开始上下拍动双臂。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说,“我们不是像小鸟那样拍打翅膀飞行,我想你见过我们怎样飞的,不是么?” 女孩努力回忆着。“鸢鸟!”她突然想起,“你们就像鸢鸟那样飞!” “有时候是,”飞行者愉快地说,“也像夜鹰,像所有可以展翅翱翔天际的鸟儿。我们不是真的在飞,我们如鸢鸟般滑翔,御风而行!所以不要拍打你的翅膀,要保持双臂伸直,去试着感受风,你能感觉到风么?” “能。”这温暖的风夹杂着强烈的大海气息,令人陶醉。 “棒极了,接下来,伸开你的双臂,去迎接它,让它把你托起来!” 女孩闭上眼睛,去想象风托住她双臂带她飞翔。 她真的飞起来了。 飞行者举着女孩小跑,就像在御风飞行,他随风变化着,当风变强或减弱,他也快跑或慢跑,当风转向,他也突然转向。女孩的双臂伸得笔直,风似乎强了起来,飞行者开始加速奔跑,越来越快,女孩在他的肩上轻轻弹跳着。 “喂!小飞行者,我们就要掉海里了!”他提醒她,“转向,快转向!” 女孩模仿她所见的飞行者那样倾侧双翼,一高一低,飞行者随即向左偏转,开始绕圈跑,直到她的双臂重新恢复水平,他才从圆圈轨迹中跑出来。 他不停地跑,她也不停地飞,他们喘着气,大笑着。 最后,飞行者停止了跑步。“够了。”他说,“初学的飞行者不能飞太久。”他将女孩从背上提起,放到地上,脸上仍然挂着温暖的微笑,“圆满完成训练任务。” 女孩的双臂因为举得太久而酸痛,但兴奋的感觉充斥她全身,像要爆炸开来,太阳已高高悬在水平线之上了,母亲责难的巴掌在家等着她,而这一切都无法冲淡她的快乐。“谢谢你,谢谢。”她向飞行者道谢,仍沉浸在强烈的兴奋中,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我叫鲁斯。”飞行者说,“如果你还想飞行,尽管来找我。我还没有自己的飞翼继承人。” 女孩急切地点头。 “那么你呢?”他边说边掸去身上的沙子,“我该叫你什么呢?小姑娘。” “玛丽斯。”她回答。 “真是好听的名字。玛丽斯,我现在得走了。也许下次我们还能再飞一次,你说呢?”他留给小女孩一个微笑,转身准备离开沙滩。助手拿着折好的飞翼离去。他们的背影逐渐在女孩视线中模糊,鲁斯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 突然,女孩朝他们跑去,努力追赶成年人的大步子,在沙滩上留下长串的脚印。 “怎么了?”飞行者听到女孩追来的声音,转身问道。 “这个给你。”女孩说,她的手从口袋里伸出,递给他那个海蚌。 惊讶浮现在飞行者脸上,很快被他温暖的微笑溶解,他郑重地收下这份礼物。 女孩伸出瘦瘦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拥抱了飞行者,回头向来路跑去。她的胳膊伸展在身体两边,跑得如此轻快,看起来就像……在飞。 第一章 风暴 玛丽斯在风暴中驰骋,距离海面仅有十英尺。用宽大的飞翼驯化着狂风。她猛烈地、不顾一切地、快乐地飞着,不惧危险,无视浪花打到身上的感觉,亦不受严寒所侵。天空是一片不祥的钴蓝色,风越来越大,但是她有飞翼,足够了。朝飞夕死亦无憾,只要她在飞,哪怕立刻死去都会快乐。 她飞得棒极了。凭着本能在空气中扭曲和滑动,根本不需要思考。她完美地利用每一次上升或者下降的气流,只要它们能让她飞得更远和更快。在跳跃的海洋上,这一切迫使她不能做出任何一次错误的判断。而她改变航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飞得更开心。像小孩子一样飞得高高的似乎更安全,在波涛之上,尽可能爬升到安全的高度,这样她有着出错的空间。可是玛丽斯像那些飞行专家一样靠近海面低飞,这样非常危险,若飞翼遭遇一次小小的浸水,或者被海浪扑上,就意味着一次笨拙的陨落,接下来意味着死亡。你不可能带着二十英尺宽的飞翼在海里游泳。 玛丽斯是在拿生命冒险,可是她了解风。 她在前方发现了海妖,它的脖子在海面上弯曲成一条暗色水线。不假思索地,她凭着本能做出反应,右手拉紧飞翼上的皮质把手,左臂上扬,她竭尽全力地偏移身体重心,那宽大的银色飞翼轻薄如纱,却极其坚韧,随着她重心的偏移而移动、旋转,右翼转下,前端蜻蜓点水般擦过白色的浪尖,左翼上扬,玛丽斯精妙地抓住了一次上扬的气流,开始往上提升高度。 那一瞬间,死亡——空中死亡——的念头闪过她脑海,但她不允许自己的生命这样被终结——像一只笨拙的海鸥从空中陨落,成为海妖的美味午餐。 一会儿她赶上了海妖,在它攻击范围以外嘲弄地绕圈飞行,在上面她把那怪物看得清清楚楚,光秃秃的身躯埋于浪下,数排光滑的脚蹼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一个与其身躯相比显得较小的头颅,缓慢地在它的长脖子上晃动,全然无视她的存在。或许它知道有飞行者,不过不认为他们是美味。 风渐冷,夹杂着海盐的味道,风暴越来越强烈,空中的玛丽斯甚至在颤抖,不过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是因为兴奋。借着风,她很快把海妖远远甩在后面。现在她又是一个人,轻松自如地飞翔在空旷黑暗的海洋与天空的世界,唯一能听到的,是飞翼在风中划过的呼啸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岛的轮廓显现在海平面上,那是她的目的地。带着旅途终结不舍的叹息,玛丽斯开始降落。 吉娜和托,两个当地的岛民——玛丽斯不知道他们除了服侍来访的飞行者以外平时都做什么——正在着陆区待命。她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周以引起注意,他们从沙滩上站起来,向她挥手致意。当她第二次盘旋的时候才准备好接引她着陆。玛丽斯开始下降,直到她双足离地面仅有几英寸。吉娜和托在沙滩上追着她跑,每人站在飞翼的一侧,她的脚趾从沙滩表面上掠过,在扬起的沙子中缓缓降落。 终于,她停了下来,着陆在干燥而冰冷的沙滩,她感到自己很蠢,一个着陆的飞行者就像一只背壳朝地的老乌龟一样可笑。如果必要的话,她可以用双腿行走,可是举步维艰,姿势笨拙,当然,这次着陆挺完美的。 吉娜和托开始把她飞翼上一英尺一英尺的连接处折叠起来,每个支柱解锁和折叠相邻部分以后,轻薄的金属织箔松弛下来。当飞翼的所有伸杆收缩起来之后,它成为了沿着玛丽斯背部中轴线对称的两片松弛褶皱的金属翅膀。 “我还以为是科尔来呢。”吉娜边折最后一根支杆边说。她的暗色短发像钉子一般在脸的四周支棱着。 玛丽斯摇头,她说得没错,这本来该是科尔的飞行任务,然而冒着风暴前来的人却是她,当然,玛丽斯渴望这样的冒险。她得穿上飞翼——目前为止仍是“玛丽斯的飞翼”,直到科尔能飞。 “我想下周他就会飞个够了。”托愉快地说,他的金色长发里仍夹杂着些许黄沙,在海风中他有些颤抖,这些都不足以冲淡他的笑容,“所有的飞行,他一定乐意。”他来到玛丽斯身前,帮他解开飞翼的皮带。 “穿着飞翼的人是我!”玛丽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托不经意的言语让她恼怒。他怎么能明白?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明白!他们只是一群岛民而已。 她朝沙嘴上的小屋走去,吉娜和托跟着她。如往常一样,她享用茶点,站在篝火前将身体烘干,顺便暖和起来。对岛民们友善的提问,玛丽斯给予尽可能简短的回答。她需要安静,她需要一个人,她什么都不愿想:这是最后一次飞行了,最后一次。因为她至少曾经是个飞行者,人们尊重她的沉默,虽然失望写在他们脸上。在岛民生活的世界里,飞行者是最常见的跟其他岛屿联系的媒介。风暴日夜肆虐的大海,还有层出不穷的海妖海怪,各种各样的危险将船只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本岛群。唯有飞行者才是岛民们链接外面世界的纽带,他们为岛民们单调的世界带来有趣的新闻、传说、歌谣、故事和传奇。 “岛长随时准备见你,如果你休息好了的话。”吉娜说着,一边试探着用手搭住玛丽斯肩膀,玛丽斯推开了她,她想着自己跟这些岛民压根不是同类:没错,服侍飞行者对你来说就够了,甚至你还想着嫁个飞行者,科尔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还没长大。你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科尔即将成为飞行者,不是我!而这些内心翻滚的话,说出口来却只是:“我已经休息好了,这次飞行再简单不过,体力活都让风干完了。” 吉娜领着她去了岛长居所,他正等着玛丽斯带来的消息。岛长的房间跟普通岛民差不多,狭长、鲜少家具,巨大的石炉中,烈焰发出噼啪的声音。岛长就坐在炉边带垫子的椅子上,当玛丽斯进门的时候,他起身迎接。虽然在岛上,岛长们如神□般受人尊崇,掌握岛民的生杀大权,但飞行者们通常能得到他们平等的礼遇。 在飞行者和岛长都行过惯例的见面礼后,玛丽斯闭上眼开始复述负责传达的消息。她不知道,也不介意自己说了什么,那些词句只是在她记忆和双唇间打了个转,并没有进入她的思想。也许是政治消息,她想,最近的消息都是政治类的。 当消息复述完毕,玛丽斯睁开双眼,看起来岛长对她带来的消息颇感担忧,于是她附送给他一个坚定而目的性明确的微笑。很快,玛丽斯的微笑回复惯有的平静模样。“谢谢你,飞行者。”岛长看起来有点无力,“你干得很棒。” 岛民们邀请她在岛上过夜,不过玛丽斯拒绝了。她得马上上路,风暴会在清晨平息,此外,她喜欢在夜里飞行。托和吉娜陪同她一起,顺着山路走去飞行崖。这里每隔几英尺就有提灯嵌在岩石中,以保证这条夜间的盘山路走起来更安全。 山顶处有一个天然的岩架,人们将它拓宽并延伸,作为起飞平台。平台距地面有八十英尺,海浪冲刷着下方的岩石。吉娜和托帮着玛丽斯展开飞翼,锁紧每个支架,于是,薄而柔的金属织箔伸展开,绷紧,闪耀出银色光芒。随后,玛丽斯纵身一跃。 风托起她上升,她又开始飞翔。下有阴暗的大海,上有肆虐的风暴。一旦起飞,她不再回头,有两双充满渴望与羡慕的岛民的眼睛追随她飞翔的身影,而不久以后,她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她没有往回家的方向,而是顺风飞翔,在剧烈的风暴中径直向西。不久,雷电齐至,玛丽斯不得不飞到云层上空,以免被闪电击中,烧成一堆枯骨从空中坠落。如果在家那该多好,有个避风港,静待风暴过去。然后岛民们会沿着海岸看看风暴带来了什么礼物,还有些小渔船会冒险去碰碰运气,或许一整天的捕捞不会完全落空。 玛丽斯的双眼甚至能看见风暴在嘶吼,它粗暴地推着她的身体,她在风暴中穿梭,优雅轻盈地遨游在空气的波涛里。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科尔,于是愉悦的感觉突然抽空,她的身体开始摇摆,继而下沉,玛丽斯反应迅速地改变航向,将自己拉起来。该死的!她诅咒自己的失神,在此之前,一切都那么美好,这次不会让她完蛋吧?这八成是她最后一次飞翔了,所以必须是最完美的一次。噢,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失去了自信和肯定,作为飞行者跟风谈的那场恋爱,到此为止了。 她开始逆着风向飞,跟风暴展开了残酷的斗争,直到她浑身肌肉酸疼。但是她赢了,到达了想去的高度。一旦跟风融为一体的感觉抛弃了你,在近海的高度飞翔将变得危险。 她精疲力竭,跟风的搏斗使她疲惫不堪,直到棱角分明的鹰巢岛轮廓出现在她的视野,玛丽斯才意识到自己飞了多远。 鹰巢岛就是海平面上一块突起的硕大无比的岩石,海浪包围着残破的石塔楼,挟其雷霆之怒,似要冲垮那陡峭的岩壁。严格说来,它根本算不上海岛,岛上唯一的出产物就是零星的坚韧不拔的苔藓。在为数不多的岩石裂缝和岩架中,偶有鸟儿在此筑巢。不过最大的巢是由叫做飞行者的鸟儿所筑。此岛无船可泊,此处无人可至——除了飞行者和鸟儿,唯有他们可以在这片黑色岩架上栖息。 “玛丽斯!” 有人叫她的名字,顺着声音的方向,她看到多雷尔正大笑着向着她俯冲过来,他的飞翼遮住了天上的乌云。在即将撞上她的最后一刹那,玛丽斯迅速地折身转向,从他扑来的身子底下滑翔而出。他绕着鹰巢岛追逐她,让她一扫疲惫和酸疼,在飞翔追逐的快乐中沉溺。 当他们降落的时候,大雨骤降,东方吹来的狂风咆哮着,冰冷的空气刺着他们的脸,飞翼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玛丽斯意识到自己快被冻僵了,知觉麻木。他们着陆于巨石上凿出的软土坑中,没有助手帮忙,玛丽斯在泥浆中滑行了十英尺才停下来,五分钟后她才找到双脚走路的感觉,接着笨拙地除去缠绕在身上的三角形固定皮带。她将飞翼仔细地系在固定绳上,走到翼尖开始折叠它们。 折好最后一个飞翼关节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手臂也酸软无力。多雷尔皱着眉看她完成这一切,他自己的飞翼优雅地折叠好挂在肩头。“你飞了很久吧?”他问道,“我该一早就让你降落,抱歉,玛丽斯,我没有注意到。这一路你肯定都顶着风过来的。这鬼天气,我自己也撞上了不少侧风,你还好么?” “噢,是的,我很累,也许不是真的累,起码现在不是,在这里相遇真让人高兴。一次很棒的飞行,恰好是我需要的。旅途最后一部分可不那么温柔——事实上我几乎掉下来了。不过好好飞一次比休息妙得多。” 多雷尔大笑着用手臂圈住她,她感觉到他飞行后的身体如此温暖,相比起来,自己却是全身冰冷。他同样感受到了,更紧地拥着她。“在你冻僵之前先进屋去。加思从肖坦群岛搞到几瓶可瓦斯酒,现在八成有一瓶正火热得想往你胃里跳去。酒和我们都能让你暖和起来的,玛丽斯。” 鹰巢岛的公共休息室总是充满了温暖和快乐,虽然它也总是空空荡荡。加斯也是个飞行者,比玛丽斯大十岁,矮个子,肌肉发达,是鹰巢岛的唯一驻民。他坐在火边,抬头招呼他们。玛丽斯很想回答他,可她的喉咙被渴望堵塞,牙齿也紧靠在一起。多雷尔领她到壁炉边。 “我像木翼那白痴一样,让她挨了这么久的冻。”多雷尔说,“可瓦斯酒热好了没?快给咱来点。”他迅速高效地脱下又湿又泥泞的衣服,从火堆附近扯出两张大毛巾。 “我干吗要在你身上浪费我的酒?”加斯咕哝着,“给玛丽斯还差不多,我当然乐意,她这么漂亮,又是个优秀的飞行者。”他对着玛丽斯的方向滑稽地鞠躬行礼。 “你一定得在我身上浪费你的酒。”多雷尔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身体,一边说,“除非你打算把它们浪费在地板上。” 加斯回应了他的挑衅,于是抬杠开始,威胁和谩骂的字眼在两人之间飞来飞去,玛丽斯没有听他们说什么——全是老掉牙的词汇,她听得够多了。玛丽斯拧干头发,看着水滴在石地上,拼成奇异的花纹,并迅速蒸发消失。她看着多雷尔,试图去回忆他那劲瘦有力肌肉发达的身体——一个优秀飞行者的身体——不过很快变成了他的脸,正在跟加斯斗嘴的脸。当他察觉到玛丽斯的注视时,他收起了粗鄙的神情,连眼神都温和下来。加斯最后一句俏皮话也被沉默吞噬,多雷尔温柔地触碰着玛丽斯,沿着她下颌的棱角。 “你还在发抖呢。”他从她手中抽出毛巾,并把她包裹起来。“嘿,加斯,在瓶子爆炸之前,赶紧把它从火上拿下来,让我们都暖和暖和。” 可瓦斯酒——一种加了葡萄干和坚果的烈性香料酒,非常带劲。她咽下一口,立刻在血管中引燃了一根火线,颤抖停止了。 加斯对她微笑:“棒极了,是不是?别对多雷尔感恩戴德,我从一个黏糊糊的老渔民那骗了整整一打,他从一艘遇难船上捡到的,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他老婆又不想把这些垃圾放在家里。我拿点小玩意就骗来了,一些金属珠子,本想弄来给我妹的。” “那你拿什么给你妹妹?”玛丽斯从呷酒间隙挤出一句问话。 加斯耸耸肩:“她?她只是损失了一次惊喜而已。下次我去坡维特的时候再给她弄点东西得了,一些彩蛋挺不错的。” “除非他在回来的路上没有看到其他可以交换的好东西,”多雷尔说,“加斯,等你妹妹拿到‘惊喜’的时候,会震惊得来不及快活的。你这个天生的奸商,假如有人出得起价,你连飞翼都能卖掉。” 加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你这鸟人。”他转向玛丽斯,“你弟弟怎样?我都没见过他。” 玛丽斯轻啜一口酒,双手紧握酒杯,力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下周成年,”她谨慎地说,“他将拥有飞翼,然后我无从得知他的去向,说不定他不喜欢跟你作伴哦。” “嘿,他为啥不喜欢?”加斯用受伤的口吻说着。玛丽斯挥挥手,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她已经不在意了。“我喜欢他。”加斯继续说着,“我们都喜欢他,不是么,多雷尔?他年轻,安静,或许有点过于拘谨,不过他会长大。当然,有时候他跟一般人不一样——噢,他会讲故事!还会唱歌!嘿,那些岛民看到他的飞翼就会爱上他的。”加斯惊奇地摇头,“他从哪学来的?我可比他飞得多,可是……” “他自己创作的。”玛丽斯说。 “自己创作?”加斯惊呆了,“他将是我们的歌手,下次竞赛中我们可以从东方人手上夺回胜利了。我们西方的飞行者是最棒的,”他忠实地说,“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称得上歌手的歌手。” “上次可是我代表西方人唱歌的。”多雷尔抗议。 “所以我才这样说。” “嘿,你自己呢?唱得像只海鸟在尖叫。” “也许吧,”加斯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像某人一样自我感觉良好。” 玛丽斯忽略了多雷尔的反击,她的思绪已经从他俩的吵闹中飘走,凝视着火焰,她想着心事,捧着仍温的饮料。在鹰巢岛,她感到平静,哪怕刚才加斯提到了科尔。还有奇特的温馨,没有人住在这个飞行者山洞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是一个家。她的家。她无法想象自己即将和这里道别。 她想起了第一次来到鹰巢岛的时候,快乐的六年前,她刚度过成年日。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为自己第一次独自飞这么远而骄傲,还有慌张,以及羞怯。在这间屋子里她找到一打飞行者,围坐在火边,饮酒、欢笑。聚会正在进行中,可他们都停下来对着她笑。那时候加斯还很年轻,多雷尔就是个比她刚大一点的瘦弱男孩。她不认识他们,但是赫尔默——来自邻岛的一个中年飞行者,也在他们当中。他介绍大家给她认识,直到现在玛丽斯还记得他们的脸,还有名字:来自库赫的红发安尼,后来胖得飞不动的福斯特,老贾米斯。尤其有个绰号渡鸦的傲慢年轻人,他穿着黑色的皮衣和黑色的飞翼,曾为东方人连续三次赢得竞赛。还有一个瘦高个金发的女飞行者,来自外岛,这次聚会就是为她举行的,很少有外岛人飞来,因为太远,非常非常远。 他们热情欢迎玛丽斯,她几乎取代了那个金发女人成为宴会的主角。他们忽略了她的年龄,像对待成年女人一样为她斟酒,让她唱歌,给她讲飞行的故事,虽然大多数故事她都听过,可从来不是在这种场合。最后,玛丽斯感觉她完全融入了飞行者的群体,他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欢庆的宴会又重新回归到往常的流程。 这是一个奇妙的、令人难忘的宴会,而那天发生的一件特别的事更是璀璨地燃烧在她的记忆里,永难忘却。渡鸦,那群人中唯一的东方人,难免跟其他人格格不入,备受嘲弄。最终,在一点酒精的催化下,他开始反抗。“你们自称飞行者。”他说,声音像鞭子一般,玛丽斯到现在都记得,“来,跟着我,我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飞。” 所有人跟他到了外面,鹰巢岛的飞行崖,也是所有飞行崖中最高的。六百英尺的垂直高度,崖下乱石犬牙交错,海浪冲击着它们,在乱石罅隙狂暴肆虐。渡鸦穿着收起的飞翼,走到崖边。他仔细打开飞翼的前三个支架,不过没有锁好固定,铰链仍是活动的,打开的金属架跟着他的手臂灵活地滑动,其余部分他仍然保持收折状态。 玛丽斯很想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很快她有了答案。 渡鸦开始助跑,尽全力纵身一跃,从飞行崖边直落而下,他的飞翼仍然收折着。 玛丽斯倒抽一口凉气,赶紧跑到崖边,大家都往崖边靠拢,有人被吓得面无血色,也有人咧嘴笑着。多雷尔站在她身边。 渡鸦如失足之人一般跌落,双臂仍然贴在身边没有张开,飞翼上的金属箔像斗篷一样在风中飞舞。他以头朝下的姿势往崖下岩石上撞去,那一刹那,连时间都快停止了。 就在他即将撞上岩石的一瞬间,玛丽斯几乎都快听到渡鸦的头撞在岩石上的闷响——灿烂耀眼的银色突然闪过,飞翼张开如神来之笔,渡鸦被风托起,开始飞翔。 玛丽斯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西方最年长的飞行者贾米斯对此仅付之一笑:“渡鸦的小花招。”他低声道,“我都看过两次了。他给飞翼的金属架上了油,当他落到让你提心吊胆的时候,把飞翼一甩——用尽全力地甩,铰链借着这股力滑动,飞翼一节节伸出,金属架自动锁上。是的,干得漂亮,不过我赌他在之前练了无数次。要是有一天,他飞翼上的某个铰链突然卡住,我们就得跟渡鸦大人说拜拜了。” 即便如此,渡鸦犹如魔术般的表演仍然让大家震惊。玛丽斯早就厌倦了飞行者们起飞前一系列烦琐的准备,要飞行助手帮忙把几乎完全张开的飞翼穿上,噼里啪啦锁好每一个支架等等。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起飞。 渡鸦在着陆坑处跟大家重新见面时脸上挂着傲慢的微笑。“等你们学会这招的时候,”他告诉同伴们,“你们才有资格称自己为飞行者。”他是个狂妄自负的人,这一点没错,不过在当时,以及此后漫长的几年里,玛丽斯都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她悲伤地摇头,饮尽杯中的烈酒。现在想起来真蠢,那次聚会后不到两年,渡鸦就死了,被大海吞噬,从此消逝无踪。每年都会死不少飞行者,他们的飞翼通常也随主人逝去。一次笨拙地飞行可能让你掉落水中,长颈的海怪可能会突然袭击贴近海面飞行的人,风暴可能把你从半空刮下去,闪电可能会击中你飞翼的金属箔……是的,飞行者的死路有成千上万条。玛丽斯还猜测有些飞行者死于迷路,在风暴中迷失方向,找不到目的地,最终精疲力竭从空中跌落。还有倒霉的死者,偶遇到最可怕也是最罕见的危机:静风。不过玛丽斯觉得渡鸦的死是自找的,无可避免。因为他只是个愚蠢的、浮夸的飞行者,根本找不到驾驭天空的感觉。 多雷尔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玛丽斯,嘿!你别睡着了倒我们身上啊。” 玛丽斯放下她的空酒杯,手仍贴着粗糙的石头杯壁,试图榨干它残留的温暖。在努力跟需求温暖的本能斗争后,她放开手,拾起自己的毛衣。 “衣服还没干呢。”加斯抗议。 “还冷么?”多雷尔问道。 “不了,我该回去了。” “你太累了,”多雷尔说,“你该留下来过夜。” 玛丽斯避开了他的视线,“我不能,他们会担心的。” 多雷尔叹气:“那总得换件干衣服吧?”他站起身,走到休息室的角落,拉开雕花木衣橱的门,“来选点儿合适你的。” 玛丽斯站着不动。“我得穿自己的衣服,我不再回来了。” 多雷尔柔声劝阻:“玛丽斯,别想太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天哪,来吧,挑几件衣服,你要愿意的话,把湿衣服留下做交换也行。要知道这里的人永远欢迎你,你知道的。玛丽斯,我不能让你穿着湿衣服飞回去,明白么?” “我很抱歉。”玛丽斯说。加斯朝着她微笑,多雷尔站着等她。她缓缓站起身,用毛巾更紧地裹着自己,离开火堆,她黑色的短发发梢冰冷湿润地贴在脖子上。她跟多雷尔一起在衣堆里翻找,直到找出适合她苗条劲瘦身材的裤子和羊毛毛衣。多雷尔看着她穿好衣服,随后很快为自己找到一套。他们从门边的行李架上拿下飞翼,玛丽斯用她修长有力的手指沿着金属架抚摸,检查它是否完好无损,飞翼很少出问题,如果有问题,通常在金属架链接处。箔片本身一如既往地轻软且结实,跟星际航行者带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检查之后,她满意地绑好飞翼,它的状态非常好。科尔可以穿着它飞一辈子,并传给他的子孙后代。 加斯走到她身旁,她看着他。 “我不像科尔或者多雷尔那样能说会道,”他开口,“我……唔,再见,玛丽斯。”他脸红了,看起来有点忧伤。飞行者从不彼此道别。可是我不是飞行者,她想,于是她拥抱了加斯,对他说再见——这个岛民特有的词汇。 多雷尔陪她走到门外,鹰巢岛的风一向很大,不过风暴已经过去。空气中只剩下海浪卷起的薄薄水雾,天上群星闪耀。 “至少留下来吃顿饭吧。”多雷尔建议,“我和加斯可是会为争夺为你服务的机会而决斗哦。” 玛丽斯摇头,她本不该来的,她本该径直飞回家,她本不该跟他们道别。不要刻意结束,假装什么都没改变,就这么自然而然结束比起道别容易得多。他们走到渡鸦曾经纵身一跃的飞行崖上,玛丽斯握着多雷尔的手,站在崖顶,彼此沉默。 “玛丽斯,”最终他开口,带着些许犹豫。他直直地望着大海,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玛丽斯,你可以嫁给我。我会跟你分享我的飞翼,你不需要完全放弃飞行。” 玛丽斯挣开他,因为害羞而全身发热。他没有权利分享飞翼,欺骗会遭到残酷的惩罚。“不要,”她低声道,“不能和你分享飞翼。” “那只是传统而已!”他说,声音因绝望而急切、疯狂,而她能感到疯狂背后的局促不安。他只是想帮助她,而不是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们可以试试。飞翼属于我,不过你也可以用……” “噢,不,多雷尔。岛长,你的岛长绝不允许的。这不仅是传统,而是法律。他们会褫夺你的飞翼转送给更清白的人,就像他们对待走私者林德一样。是的,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到一个没有法律,没有岛长的地方,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可是,分享是一种割舍,你能忍受多久?忍受我,忍受另外一个人跟你共同拥有飞翔的权利?你明白么,我们会因为飞翼反目成仇。我不是个小孩子,能满足于在你休息的时候穿着飞翼练习飞翔,这不是我要的生活。痛苦的飞行,清晰地认识到我背上穿的飞翼永远不会属于我。你同样也会厌倦我无休止地渴望穿上属于你的飞翼,那将是,噢,我们会……”她停住话语,思索着用什么词接下去。 多雷尔沉默片刻。“我很抱歉,”他说,“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情——能帮到你的事,玛丽斯。你的遭遇让我感同身受般痛苦,我想要为你做点什么,我无法想象你从此离开,再也不能……” 她的手重新覆上他的手,他紧紧地握着。“是的,是的,我明白。” “你明白的,玛丽斯,你明白我爱你,是不是?难道你会怀疑么?”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也爱你,多雷尔。但是,我不会嫁给一个飞行者,起码现在不能,我做不到。我会谋杀丈夫,仅仅为了飞翼。”她看着他,试图讲点轻松的话来冲淡这个残酷的事实,可惜没有成功。 他们紧靠在一起,度过这离别之前最后的美好时光。相拥的身体用未知的语言诉说着,那一切他们想要、应该、必须告诉对方却未出口的话。然后,他们分开,从朦胧的泪眼中凝望彼此。 玛丽斯抚摸着她的飞翼,颤抖着,拥抱结束的一瞬间,寒夜骤降。多雷尔想要帮助她,当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他俩都笑出声来,为他们的笨拙和犹豫。她让他帮着展开飞翼,当一边翅膀展开完成,另一边几乎完成的瞬间,玛丽斯突然想到了渡鸦,并挥手让多雷尔离开。他迷惑地望着她。玛丽斯像一个飞行老手一般举起飞翼,用力一甩,飞翼最后一个链接啪嗒锁上,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走好。”他说,在这临别的时候。 玛丽斯张开嘴,又合上,傻傻地点头。“你也是。”最终她挤出一句话,“好好照顾自己,直到……”可是她无法说完最后的谎言,除了道别她没法对他说任何话。玛丽斯转身从他身边跑开,起飞,离开鹰巢岛,在夜风的陪伴下没入阴冷的黑色天空。 是夜,海面上空星光闪耀,这次漫长而孤独的飞行没有任何干扰。风一直从东方吹来,迫使玛丽斯总在抢风转变航向,浪费了不少时间。当小安伯利岛上的灯塔出现在她视野的时候,午夜已经匆匆而过。 她轻巧地入港时才发现,海滩着陆区有盏灯,应该是值班的飞行者助手,不过他们早该休息了,这么晚了几乎没有飞行者来。带着迷惑不解,玛丽斯砰地摔落在海滩上,完成了一次降落。 她呻吟着,急切地想要站起来,接着还得折叠好飞翼。她本不该在降落的时候分心的。灯光移过来,照着她。 “你还知道回来啊?”愤怒刺耳的声音响起,她的父亲鲁斯——准确地说,是养父——朝她走来,用完好的左手提着灯,他的右手已经坏掉,毫无知觉地垂在身体边。 “我只是去了趟鹰巢岛而已,”她防备地说,“你在担心什么呢?” “那是科尔该去的,不是你。”他脸色铁青,绷得死紧。 “他还没长大。”玛丽斯说,“他太慢了——我知道他无法征服最温和的风暴,他只会淋雨,根本抓不住风,等他到鹰巢岛?那得飞上一辈子!除非他能飞,可是一遇见暴雨,他就不行。” “所以,他必须自己学会飞得更好。这孩子必须自己亲自去体验风暴的残酷。你只负责教他飞,这飞翼是属于他的。他必须成为飞行者,不是你。” 玛丽斯如同中闷棍般踉跄后退,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教会她飞行,为她在飞行中每一次无师自通的敏锐灵感而骄傲。这飞翼天生就是你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即使她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和他妻子收养了她,彼时似乎他们在有生之年都无法生出自己的孩子来继承飞翼。而鲁斯受伤了,再也无法翱翔天空,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寻找一个能替代他的飞行者——如果他没有自己孩子的话,他可以自己选择继承人。他的妻子拒绝学习飞行,她作为一个岛民生活了三十五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从悬崖上往下跳——不管是否穿着飞翼。而且,就算她想学也来不及了,飞行者得从小开始训练。所以鲁斯把玛丽斯带到家中,收养了她,并给予她父爱——玛丽斯虽然只是渔民的女儿,但她与众不同,她天生渴望飞翔,而和周围的岛民孩子格格不入。 可是随着科尔的降生,一切都变了。他母亲在痛苦的难产中死亡。那时候玛丽斯还是个小孩子,还记得那个人群四处奔波的夜晚,以及养父一个人在角落哭泣——不过科尔活了下来。玛丽斯突然由小孩变成了母亲,悉心照料科尔,给予他母爱。一开始他们都以为他活不下来,她为他能存活由衷地开心。有三年的时间,她就像爱自己的亲兄弟或者亲儿子一样爱着他,并且仍在养父警惕的目光中继续练习飞行。 直到这一夜,仍然是这个男人,她的父亲告诉她,科尔,小宝贝科尔,将要拥有她的飞翼。 “我是个比他优秀的飞行者!不管什么时候!”在海滩上,玛丽斯告诉她父亲,声音颤抖。 “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这不能改变事实。他是我唯一的亲生骨肉。” “这不公平!”她哭了出来,吼出了从科尔开始变得健康强壮以后就盘踞在她心里的话。是的,科尔现在还小,他操作不了飞翼,可是在他成年的那一天,飞翼就会是他的。玛丽斯没有权利赢得飞翼,她什么都没有。这是飞行者的铁律,从发明飞翼的星际航行者到来的那一天开始,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下来。每一个飞行者家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将继承飞翼。飞行技巧又算得上什么?飞行者的继承铁律高于一切,玛丽斯来自渔民家庭,家里什么都不能留给她,除了一艘小木船的些许遗骸。 “不管它公平不公平,它是铁律。玛丽斯,你比谁都清楚,哪怕你一直试图忽略它。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一个飞行者的角色,而我也允许你这样,因为你喜欢飞行,也因为科尔需要一个熟练的飞行教师。还有,这个岛太大,两个飞行者服务不过来。但是,你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你不是个飞行者。” 他应该更仁慈一点,她自顾自想着,他应该知道对她来说,放弃飞行,放弃天空意味着什么。 “好了,跟我回去吧。”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次飞行。” 她的翅膀仍然完全张开,只有一根皮带松了。“我可以飞走!”她疯狂地说,“你将永远找不到我,我可以去一个没有飞行者的岛,他们会欢迎我的!会接纳我,并且不会管我的飞翼是怎么来的。” “不可能。”她的父亲悲哀地说,“其他的飞行者会拒绝跟这个岛联络,他们会的。就像对肯尼哈特岛一样,那里的疯子岛长处死了带来坏消息的飞行者。不管你走到哪里,偷来的飞翼都会被剥夺,没有岛长会冒险收留你。” “那我就砸了它们,折断它们!”玛丽斯歇斯底里地吼着,濒临崩溃边缘,“折断飞翼,谁也别想飞!就像,就像……” 提灯从她父亲手上滑落,玻璃罩撞碎在岩石上。玛丽斯能感觉到他紧握着她的手。“你不能!玛丽斯,你不能这样做,即使你真的想。你也不想这样对科尔,不是么?所以,把飞翼给我。” “不,我,我不能……” “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甚至以为你今天早上飞出去是要自杀,在风暴中飞着死去。我知道不能飞的感觉,玛丽斯,这就是我如此恐惧与愤怒的原因。可你不该归咎于科尔。” “我没有。我也不会阻止科尔去飞可是该死的我自己是如此渴望飞行,父亲,求你了。”黑暗中,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滑落,她走近他,乞求着安慰。 “噢,玛丽斯。”他说。他无法用双臂拥紧她,她的飞翼仍在背上。“我什么都帮不了你,这就是结局。你必须学会舍弃飞翼生活,就像我一样。起码你曾经拥有过它们——你曾经飞行过,你知道飞行是什么感觉。” “那不够,不够!”她流着泪,倔犟地说,“我曾经以为这就足够了,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别说飞好几年,哪怕就是一瞬间!一个陌生人,你,当时安伯利岛最伟大的飞行者,我看着你们从悬崖上跳下来,飞翔。那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拥有飞翼,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刹那,我能在空中飞,我这辈子就足够了。可是这不够,这不够这不够!我不能放弃,不能!” 父亲脸上的僵硬和愤怒都消失了,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也许你是对的。”他用一种沉重而低缓的声音说,“也许这不是好事情。我说的是我扛起你,让你在海滩上体会飞行感觉的时候,那时我想着,这样会让你好一些,起码比对飞行一无所知好,对你而言这是一次很棒的体验,这份小礼物会让你快乐起来。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不是么?现在的你,再也无法快乐。你无法再做一个岛民,一个真正的岛民,因为你曾经飞过,从此以后,你将清晰地认识到,你在受着何等的禁锢。”他突然停住话语,玛丽斯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更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帮助她解开皮带,折好飞翼,然后他们一起走回家。 他们的家是一间简单的小木屋,屋子周围有树和土地,一条小溪在背后流淌。飞行者一向过着优渥的生活。刚进门,鲁斯就跟她道了晚安,拿着飞翼走上楼去。他就真的一点都不信任她么?玛丽斯想着,我到底做了什么?一瞬间她的眼泪又涌上来了。 于是她踱进了厨房,找出乳酪、冷肉和茶,将它们带到餐厅。点燃餐桌正中的碗状沙烛,她坐下用餐,烛火翩然起舞,陪伴着她。 她刚吃完,科尔进来了,笨拙地站在门口。“嘿,玛丽斯。”他犹豫不决地说,“看到你回来很高兴,我一直在等你。”就十三岁的年龄而言,他是个高个子男孩,有着柔软纤细的身体,长长的红色头发,下巴开始冒出短短的胡茬。 “嘿,科尔。”玛丽斯说,“别傻站在门口。我很抱歉我拿走了你的飞翼。” 他坐下,“那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不介意的。你飞得比我好得多,并且——噢,你知道的,老爹疯了么?” 玛丽斯点头。 科尔看起来很严肃,还带点害怕。“只剩一个星期了,玛丽斯,我们该怎么办?”他径直看向沙烛,而不是看她。 玛丽斯叹气,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我们已经尽力了,科尔。我们别无选择。”他们曾经商量过,她和科尔,她知道对继承飞翼的事情,科尔比她更痛苦。她是他的姐姐,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他母亲,男孩跟她分享了自己的一切,最耻辱、最隐私的事情也不例外。这才是最让人讽刺的。 他抬头看着她,就像小孩看着母亲,即使他知道此时他们同样绝望,他仍然期待着她能想办法。“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我无法理解。” 玛丽斯叹气。“这是铁律,科尔。我们不能对抗传统,在这里不能,你明白的。我们都有职责在身。如果我们可以选择,那么我会选择飞翼,成为一个飞行者。你可以成为一个歌手。我们都能在自己的领域里自豪,并且相信我们能做好。当一个岛民得过苦日子,我渴望拥有飞翼,并且我曾经拥有过。剥夺我飞行的权利看起来是件错误的事情,可是,也许……也许,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只是我看不清其中的联系而已。那些更有智慧的前人制定了我们必须遵守的法律,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道理。而且,或许,或许在这个事情上,我只是个小孩子,只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科尔紧张地咬着嘴唇。“不。” 她疑惑地看着他。 他固执地摇头。“这是错的,玛丽斯,事情不该这样,不该。我一点都不想飞,我不想要你的飞翼。这太蠢了,我伤害了你,可是我根本不想!我也不想伤害父亲,可是我怎么告诉他这一切?我是他的继承人,所以——我必须去继承飞翼!他会恨我的,歌谣里没有胆小飞行者的故事,没有像我这样害怕天空的飞行者。飞行者无所畏惧!我根本就不是个飞行者。”他的手剧烈颤抖。 “科尔,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一切都会。刚飞的时候谁都会害怕,以前我也是。”她没有意识到这是谎言,只想说点让他放松的话。 “可是这不公平,”他哭了,“我不想放弃唱歌,如果我当了飞行者我就不能唱歌了,不能像巴瑞恩那样,不能做我喜欢做的事。为什么我一定要继承飞翼?玛丽斯,为什么你不能当个飞行者,就像你所渴望那样?为什么?” 她看着他哭泣,同样的感觉也蔓延在自己眼眶,她想跟他一起流泪。玛丽斯自己也没有答案,无法回答他,更无法回答自己。“我不知道,”她说着,嗓音空洞,“我不知道,小家伙。这是铁律,从来都是这样,并且,注定如此。” 他们彼此凝望,捕捉对方的眼神,从中寻找对古老到无法理解的法律和传统的绝望。绝望,痛苦,他们在烛光中谈了很久,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话,然后,两人都困了,除了各自回卧室睡觉,什么办法都没有。 然而,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怨恨如潮水充斥着玛丽斯全身,那失去天空的感觉,和与之而来的耻辱感。她独自一人,哭着入睡,梦到了自己再也不能翱翔其间的风暴肆虐的紫色天空。 这一周似乎漫长得几近永恒。 在这漫长的日子里,玛丽斯无数次走上飞行崖,双手插在衣兜,无力地眺望大海。她看到渔船,看到海鸥,有一次还看到井然有序的灰色海猫群,它们在遥远的海中狩猎。而这一切让她更为难过,突然之间,她的世界彻底颠覆,飞行之门无情关闭,天边的海岸线似乎在远离,可她怎能放弃自己的追逐?她只能站在这里,渴望着能带她飞翔的风,而她唯一得到的,只有在风中飞扬的头发。 有一次,她发觉科尔在远处偷偷看着她。而此后,他们俩谁都没提及。 飞翼现在在鲁斯手上,他的飞翼,那本来属于他的,在它属于科尔之前,仍属于鲁斯。当小安伯利岛需要一个飞行者的时候,科姆接受去群岛其他地方的飞行任务,或者是莎丽,当玛丽斯还是个刚学会在天空寻找飞行感觉的小女孩时,她就已是岛上的飞行警卫。如她父亲所担忧的,岛上没有第三个飞行者了,直到科尔行使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之前,只有两个。 他对玛丽斯的态度时好时坏,有时候他因为她在飞行崖上的沉思而狂怒,有时候他用仅剩的完好的胳膊温柔地搂着她哭泣。对玛丽斯,鲁斯无法在愤怒和怜悯中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他开始躲着她。大部分时间他陪着科尔,假装热切和激动,而这个富有责任感的男孩,也试图跟随并模仿父亲的情绪。但是玛丽斯知道,科尔的飞行大部分是用脚在走路,而更多的时间,他花费在自己的吉他上。 科尔成年的前一天,玛丽斯坐在高高的飞行崖上,她的脚悬在崖边摇晃着,看到莎丽在正午的天空中盘旋,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我是在为渔民侦察海怪,莎丽曾说。可是玛丽斯知道不仅如此,她也曾经做过飞行者,时间不短,起码长到足够明白眼前的人是在享受一次愉快的飞行。哪怕现在她只是被困在飞行崖上,也能感受到相隔一段距离之外那快乐传来的余韵。莎丽的每一个转身、每一次银翼在阳光下的闪耀,都能让玛丽斯感到心中的某个部分在飞扬。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玛丽斯问自己。不,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我记得。 她确实记得。曾几何时,她甚至认为自己在能走路之前就见过飞行者。虽然她的母亲,亲生母亲否认这一点。可是在玛丽斯的记忆中,这片飞行崖是如此熟悉、如此真实。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几乎每周都会跑去飞行崖。在那里,就是她现在坐着的这里,她看着飞行者们来来往往。母亲总能在这里找到她,并且总是因此而狂怒。 “你是个陆生的岛民,玛丽斯。”在挨揍过后,玛丽斯总能听见母亲这样说,“不要浪费时间去做这个愚蠢的梦了,我不想我的女儿变成木翼那样的蠢货。” 那是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每次母亲在崖顶捉到她的时候都会给她复述一遍。木翼是木匠的儿子,他非常渴望能当一名飞行者,可是,他没有出生在飞行者家庭。故事中的木翼并不介意,他没有听从朋友或家人的劝阻,一心想要飞行,除了天空,他什么都不想。最终,在父亲的木匠铺里,他为自己制作了一对美丽的翅膀:精心雕刻打磨过的木头做的蝴蝶般的翅膀。每个人都说它漂亮极了,每个人,除了飞行者。飞行者们看到翅膀,只是沉默地摇头。最终,木翼带着他的“飞翼”,爬上了飞行崖,飞行者们无言地看着他,在拂晓的天空中,优雅地盘旋,银翼闪耀着明亮的光。木翼跃下悬崖,想要跟他们来次漂亮的会合,然而,他的结局只是坠落在地,投入了死亡的怀抱。 “这个故事的寓意在于,”玛丽斯的母亲总是在讲完故事后说,“你不该去尝试成为你本不是的那类人。就像岛民想要当飞行者一样。” 这寓意有什么意思?小玛丽斯从来不考虑这些。在她心目中,木翼只是个蠢货而已,然而,当她日渐长大,这个故事又经常浮现在她脑海。不过她总是想着:母亲把它的寓意弄错了。木翼是对的,玛丽斯坚持,他赢得了飞行,哪怕只是跃出悬崖那一瞬间,那也值得付出一切,就算以死相搏也值得。他在飞行中死去,死得其所,这才是一个飞行者的死亡方式。故事里那些飞行者们并没有嘲笑他,或是警告他,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他在学习飞行,他们理解渴望飞行的感觉。岛民们总是嘲笑木翼,在岛民的语言中,木翼就是傻瓜的同义词。可是,一个飞行者将如何看待这个故事?除了感慨落泪,还能做什么? 当玛丽斯坐在崖顶上,冷冷地看着莎丽飞翔的时候,她又想到了木翼。那个一直困惑她的问题又回来了。木翼究竟值不值得?她想着。飞翔是瞬间的,死亡却是永恒。而我呢?我值得么?在风暴中驰骋几年,然后余生再也不能飞翔。 当鲁斯第一次在这片飞行崖上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孩子。当他收养她,教会她在空中骄傲地飞翔,她觉得自己可以为这种快乐而死去。她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跟他的船一起,在风暴中被推到离海岸太远的地方,被海怪无情地吞噬。母亲很高兴有人能收养她。对玛丽斯来说,生命从此以后有了全新的意义,因为她能飞了,那时来看,一切多么美好,美梦成真。木翼是好样的,那时候她这样认为。为了梦想而努力难道不对么?只要努力去争取,梦想总能实现。 可是她错了,她的梦想并没有成真,在科尔降生的那一天破灭。 科尔,一切又回到了科尔身上。 除了失落,玛丽斯什么都无法感觉到,她忧伤得几近平静。 这一天来了,玛丽斯明白,无论如何,它都会来临。 科尔的成年礼是个小型聚会,不过有岛长亲自主持。安伯利岛的岛长是个和蔼的人,身材魁梧,慈祥和善的脸隐藏在满腮的胡须后面,他觉得留着胡子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显威武。他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打扮得贵气逼人,全身昂贵的刺绣织品,戴着黄铜和紫铜戒指,脖子上还挂着沉重的纯正熟铁锻造的项链。他的欢迎仍然一如既往的热情。 宴会厅很大,上有裸露的木质横梁,墙上的火把闪耀着明亮的光,照着绯红色的地毯。桌子被太多的美食压得呻吟——肖坦群岛的特产可瓦斯酒,安伯利岛出产的葡萄酒,飞行者从库赫岛带来的乳酪,还有外岛来的水果,大碗大碗的绿色沙拉。炉上还烤着一只海猫,厨子正在往它身上涂着苦草和海猫油。这可是个大家伙,将近半人大小,被剥了皮的桶状躯体上有一双强劲有力的脚蹼,海猫的毛皮很温暖,呈蓝灰色。它有厚厚的脂肪层,保护自己不受严寒所侵。而在火焰的烘烤下,它们逐渐爆裂,发出滋滋的响声。海猫那奇怪的头颅里塞满了坚果和香草,闻起来味道棒极了。 他们的岛民朋友们都来参加这次宴会,他们围在科尔身边,恭喜声不绝于耳。有些人还跟玛丽斯搭话,称赞她如此幸运,不仅有个当飞行者的兄弟,自己曾经也做过飞行者。曾经,曾经,曾经!这个词让她想要尖叫。 可是飞行者们让玛丽斯感觉更糟,当然,大多数飞行者都来了。英俊的科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魅力,在宴会厅的角落跟那些双眼冒着梦幻泡泡的岛民姑娘们讲着远方的故事。莎丽在跳舞,看来在日落之前,她疯狂的热情和精力能够让半打男人燃烧殆尽。库赫岛的安妮也来了,还有扬格岛的贾米斯,大安伯利岛的赫尔默——他的女儿将在一年内继承他的飞翼,还有六个西方飞行者和三个东方人。在鹰巢岛,他们都是玛丽斯的朋友、兄弟和伙伴。 可现在他们都躲着她,安妮礼貌性地对她笑了笑,然后转头看着其他地方。小贾米斯转达了他父亲的问候,然后陷入了不安的沉默,紧张得不住移动双脚,直到玛丽斯让他离开,他才嘘了口气,声音大得周围人都能听到。就连号称从容淡然的科姆在她身边都没法轻松自在,他端来一杯火热的可瓦斯酒给她,然后说他看见宴会厅另一头有个朋友,必须得去打招呼。 感觉到别人的刻意回避,与周遭快乐的格格不入,玛丽斯坐在窗边的一把带毛皮垫的椅子上,啜饮着可瓦斯酒,听着风拍打百叶窗的声音。她不想去责怪他们,你能跟一个没了飞翼的飞行者说什么呢? 她很高兴加斯、多雷尔,以及那些她特别关爱的人都没有来,可又因她的高兴感到羞耻。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让她的情绪稍微好转:巴瑞恩来了,手里还拿着吉他。 玛丽斯用微笑迎接他,虽然鲁斯认为巴瑞恩只会给科尔带来坏的影响,可她喜欢他。歌手个子很高,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头凌乱的灰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大。他的长脸颊满是风和阳光的痕迹,跟他唇边的笑纹一样明显。灰色的眼睛充满了孩子气的幽默。巴瑞恩有一副低沉浑厚的好嗓子,性格潇洒不羁,对充满野性的故事有着强烈的嗜好。人们都说他是西方最好的歌手,起码科尔这样说过,巴瑞恩自己当然也这样说。不过他还坚称曾到过数百个海岛,这对一个不会飞的人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还说自己的吉他是七个世纪以前东方的古物,是星际航行者们用过的,他的家族传承下来,他肃穆地说着,试图让科尔和玛丽斯相信他。不过他的故事实在是太荒谬了,一把吉他,说得像是家传的飞翼一样! 不管是不是说谎,瘦高的巴瑞恩非常吸引人,也非常浪漫,他的歌唱就像一阵轻风。科尔跟着他学习音乐,还跟他成了好朋友。 岛长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巴瑞恩大笑着坐好,准备唱歌。大家安静下来,连科姆都停下了正讲到一半的故事。 第一首是《星际航行者之歌》。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在那些人们可以声称属于自己的民谣中最古老的。巴瑞恩唱起来驾轻就熟,玛丽斯因为他低沉浑厚的嗓音而平和下来。多少个夜晚,她听着科尔拨弄着自己的琴弦,唱着同样的歌。每当唱到第三节的时候,他的嗓音陡然变得激情无比,歌曲的第三节通常都充满了可怕的爆破音和狂热的誓言。以前玛丽斯总是躺在床上,对着穿墙而入的嘈杂歌声傻笑。 这次她仔细聆听歌词,由巴瑞恩那优美的嗓音唱出来的故事,星际航行者和他们伟大的宇宙飞船,徜徉在银河中,带着宽阔的银色金属翅膀,捕捉星际气流用以航行。这是关于他们的故事,神秘的风暴,残旧的飞船,还有能让他们假死的灵柩,由于偏离航线,星际航行者们来到这个世界,无边无尽的大海,狂暴肆虐的风暴,只有几千个零散的海岛分布在海洋中,风不间断地吹着。歌里唱到了他们着陆在这个世界,虽然着陆并非他们的本意,有数千个航行者死在他们的灵柩里。飞船降落在肖坦群岛,带着宽大而轻巧的篷帆,几乎不比空气重,在海面飘扬,肖坦群岛的四周泛起灿烂的银色光芒。巴瑞恩歌颂着星际航行者们神奇的魔法,他们致力于修复飞船,梦想着有一天乘坐修复的飞船重返太空,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梦想越来越黯淡,他们在希望在失望中痛苦煎熬,最终,希望如火焰熄灭,飞船再也无法带他们重新启航。它在岁月中逐渐消磨着时光和能量,终于消耗殆尽,一切在黑暗中熄灭。后来,为了飞船的篷帆,战争爆发了,老船长和他的追随者在跟他们子女的战斗中失败,那些珍贵的金属篷帆被星际航行者的子女、风港的第一任居民们取下,用飞船上最后的魔力切成小片,它们轻巧、柔软却坚韧无比。居民们利用飞船上一切可利用的金属,制成了飞翼。 风港居民散住在海岛上,他们需要彼此联络。没有燃料,没有金属,大海没日没夜地刮着风暴,还有食肉的海怪,除了免费的暴风,他们什么都没有:这一切让飞翼来得顺理成章。 最后的余音在空气中消隐,可怜的星际航行者,玛丽斯想着,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老船长和船员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飞行者,他们用宽大的星际飞翼飞行在宇宙中,他们的飞行失败了,终结了,新的飞行方式注定要诞生。 巴瑞恩微笑回应了听众的请求,开始弹唱新的旋律,他不停地唱着,唱了六首关于古老地球的歌,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开始唱一首他自己写的,淫猥下流的酒歌,讲的一只欲火中烧的海妖把一艘渔船当成了自己配偶的故事。玛丽斯根本没听进去,她的思维还围着星际航行者打转。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应该喜欢木翼,她想着。他们永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哪怕梦想让他们死亡。我真想知道他们这样做值得吗? “巴瑞恩,”鲁斯叫着,“今天是一个飞行者的成年日,你给咱来点飞行者的歌成不!” 歌手微笑着点头应允。玛丽斯看着鲁斯,他站在桌边,仅剩的好手拿着一杯葡萄酒,脸上堆满微笑。他为科尔骄傲,他的儿子很快就要成为一个飞行者。而此时他彻底遗忘了自己,玛丽斯感到难受和挫败。 巴瑞恩唱起飞行者的歌,那些从外岛传来,从肖坦群岛、库赫岛、安伯利岛和坡维特传来的民谣。他唱到鬼飞者之歌,他们服从于岛长首领的命令,在空中动武,于是永远地消失在海面上空。在遭遇可怕的静风危机时你能看见他们,在空气中无助地游荡,背后还有飞翼的幻影。也许这只是传说,不过那些遭遇过静风的飞行者很少生还,所以没有人能说清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还唱了白发罗恩的歌,这位八十岁的老飞行者用飞翼杀死了一个女人,他的飞行者孙子因为跟这女人发生争吵而被害。 最为悲伤的是阿伦与洁妮之歌,洁妮是个岛民,更糟糕的是她还是个跛子,没法走路,她和当洗衣妇的母亲一起生活,每天都坐在窗边看着小肖坦岛上的飞行崖。她爱上了一位英俊优雅总是带着笑容的飞行者阿伦,在她的梦里面,阿伦也爱着她。而有一天,她看到窗外的阿伦在空中跟一位火红头发的女飞行者追逐嬉戏,落地以后,他们拥吻。当洁妮的母亲回家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死了。岛民们将这件事告诉了飞行者阿伦,他禁止大家埋葬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孩,阿伦将她的尸体抱在怀中,走上了飞行崖,将她吊在自己身下,然后他朝大海的方向飞去,为女孩完成了一个飞行者的葬礼。 木翼的歌自然也唱了,虽然不是什么好歌,只是在嘲弄他的愚蠢。巴瑞恩还唱了噩耗传播者和飞行者结婚时的风舞之歌,如此等等。玛丽斯听得入了神,几乎没法挪动脚步。手里的可瓦斯酒已经冷了,入耳的歌词已经模糊,唯有那无止境、深入骨血的悲哀,将她的记忆带回了有风的世界。 “你弟弟是个天生的飞行者,”轻柔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她看到科姆靠在她椅子的扶手边。他优雅地用手中装着葡萄酒的玻璃杯点了点巴瑞恩的方向,科尔坐在他旁边,紧紧抱着膝盖,看起来对歌手的演唱兴奋不已。 “瞧瞧,飞行者的歌让他如此激动。”科姆轻描淡写地说,“对岛民来说,听歌就是听旋律,而对飞行者来说,听歌是听旋律背后的故事。我明白你听到这些歌会感慨万千,可是你也为他想一想,丫头,他跟你一样热爱飞行。” 玛丽斯抬头看着科姆,她很想嘲笑他的智慧。是,科尔看起来陶醉极了,可是只有她知道个中原因。他喜欢的是唱歌,而不是飞行,是歌的本身,而不是它的主题。可是科姆知道什么?笑容满面英俊的科姆所知的东西和他对自己笃定的完全成反比。“你以为,只有飞行者才会有梦想么,科姆?”她耳语着问他,飞快地扫了巴瑞恩一眼,他刚好唱完一首。 “飞行者之歌千千万万,”巴瑞恩说,“如果我从头到尾演唱出来,整晚上就过去了,我连吃点东西的时间都不会有。”他看着科尔,“嘿,小伙子,当你到了鹰巢岛,你就会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了。”站在玛丽斯边上的科姆举起酒杯向他致敬。 科尔站起身来。“我想唱首歌。” 巴瑞恩笑道:“啊,我可以充满信任地把我的吉他交给你,唯有你,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他站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安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科尔坐下来,有点紧张地拨弄琴弦,咬着唇。他在火光中眨眼,看着玛丽斯,又眨了一下。“我要唱一首新歌,关于一个飞行者的,我——呃,实际上,是我编的,当时我没在场,大家都知道。不过我听过这个故事,而且,呃,它是真实的。它应该被写成歌,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写过。” “好啊!快唱出来,孩子!”岛民们热情期待着。 科尔笑着,又看了玛丽斯一眼。“我给它起名叫渡鸦的陨落。” 他开始歌唱。 他用出色的嗓音将这首歌唱得清晰又纯粹,就像当时渡鸦纵身一跃的场景重现一样,玛丽斯睁大眼睛看着他,敬畏地聆听着。他的歌唱恰如其分,犹如亲临现场般抓住了那种感觉,当她看着渡鸦从死亡线边飞走,那折好的飞翼突然射出银亮光芒时复杂纷乱的感觉。她对渡鸦天真的景仰在科尔的歌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歌里,渡鸦是一个光荣的有翼的王子,全身黑色、目空一切、狂傲大胆,就像那时候玛丽斯对他的印象一样。 科尔有歌手的天赋,玛丽斯想着。“你说什么?”科姆低头看着她,询问道。玛丽斯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说出了口。 “我说科尔。”她低声回答,此时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正好跳入她的耳朵,“如果他有机会的话,他能成为一个比巴瑞恩更棒的歌手。这个故事是我告诉他的,科姆,还有其他的很多故事。我们都看到渡鸦玩他的小把戏,不过谁能把它写得这么动人?只有科尔,他真是个有天赋的歌手,天生的。” 科姆自满地朝她微笑:“完全正确,明年我们能在歌唱比赛中彻底打垮东方人。” 玛丽斯看着他,愤怒的感觉瞬间涌上:他完全没理解到重点,完全!屋子那边,科尔正看着她,用眼神询问着。玛丽斯点头示意,于是他骄傲地咧嘴笑着。他干得非常漂亮。 于是她决定了。 正在此时,科尔还没来得及唱下一首歌,鲁斯走了过来。“差不多了,”他说,“唱完了说完了,热情地吃喝也告一段落吧,现在该严肃点了,别忘了,风暴在门外等着。” 人们严肃起来,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那被遗忘了许久的风声,似又重新填满了整个屋子,玛丽斯听着它,抑制不住颤抖。 岛长走上前来,怀着庄严的信仰将飞翼捧在手上。他诵读仪式上的话:“此飞翼长期服务于安伯利岛,将我们与风港的其他住民相连,从星际航行者手上代代相传,第一位使用它的是星际航行者的女儿玛瑞恩,然后依次传给女儿杰瑞,儿子乔、安妮、弗兰、丹尼斯……”诵读家谱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鲁斯和他的女儿玛丽斯。”玛丽斯的名字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议论的涟漪,她并非一个真正的飞行者,照理说她的名字不该出现在族谱中。他们夺走她的飞翼,仅以念出她的名字为补偿,玛丽斯苦涩地想着。“现在,飞翼的继承者,年轻的科尔将延续飞行者的辉煌,延续其他飞行者们世世代代致力的高尚使命。现在,所有小安伯利岛的居民们,用我们的手触摸他的飞翼,用我们的声音祝福他,‘好好飞,科尔!’” 岛长将折好的飞翼交给鲁斯,鲁斯拿过它们,转交给科尔。科尔僵硬地站在那里,吉他放在脚边,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而瘦小。“新飞行者诞生的时候到了,”鲁斯说,“在此,我传递飞翼,在此,科尔将接受它。好了,站在屋子里捆皮带是个很蠢的主意,我们去飞行崖见证男孩成为男人的时刻吧。” 点火炬的人和飞行者都准备好了,大家离开了宴会厅,科尔被尊在岛长和他父亲之间,飞行者们紧跟着火炬手,玛丽斯和其他岛民远远地跟在后面。 这一小段路走了十分钟,人们步履缓慢,伴随着超凡脱俗的沉默,旅途的终点是飞行崖顶一块粗糙不平的半圆形平台。鲁斯站在平台边,用他的独臂为自己的独子捆绑飞翼,并拒绝任何人帮助。在他展开飞翼的时候,科尔面如白纸,站在飞行台上无法挪动脚步,望着眼前的深渊,在那里,黑色的海浪凶猛地拍击着海滩。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儿子,从现在开始,你已是个飞行者。”鲁斯说完,后退到人群当中,站在玛丽斯身边。科尔独自一人站在星光之下,飞行台的边缘。他背后宽大的银翼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为瘦小。玛丽斯只想大吼,去中止这该死的一切,不管怎样,总得做点什么!她能感觉到泪水在胸膛内肆虐,可她无法动弹,就像其他人一样,她只能看着飞行者的继承人开始他的第一次飞行。 最终,科尔做了一次急促的深呼吸,在飞行崖顶揭开了新飞行者诞生之幕。 在他跳出去之前最后一步,他绊倒了,跌出了人们的视野,围观者迅速冲上来,这位宴会的主人已经快接近海边,他努力拉高身体,慢慢爬升。在海面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圈,接近了崖边,很快又飞了出去。以往也有年轻的飞行者在空中表演各式飞行技巧,不过科尔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他像个穿上飞翼的幽灵,在天空无所适从,动作笨拙,甚至有点迷失方向,天空不是他的家。 新的飞翼也出现了,科姆、莎丽还有其他飞行者开始准备。接下来他们会跟科尔一起飞,大家还能来一些编队造型什么的,然后离开这群岛民,直飞鹰巢岛。在那里,飞行者们还有一个热烈的聚会来庆祝新加盟者的诞生。 还没人来得及飞出去,风向就变了。玛丽斯用她飞行者的领悟力感觉得到,她听到冰冷的狂风在岩石遍布的山顶上呼啸作响,发出尖锐的声音,她看到在空中的科尔被狂风打得摇摇欲坠,他尽力控制着下沉,跟狂风战斗,挽救自己的命运。他在空中突然旋转一圈,有人紧张地抽气,一圈又一圈。他试图用反向旋转的方式控制自己,挣扎着想要反转,他挣扎着,挣扎着,可是风势太狂暴,愤怒的空气将他往下推。一个好的飞行者不该去反抗这么恶劣的风势,他应该去顺从、去驯化、去诱哄,去温柔地扭转和利用风的能量。科尔跟风正面斗争,风打败了他。 “他有麻烦了。”科姆说着,英俊的飞行者迅速甩动自己的飞翼,让最后的关节锁好。“我去引导他飞。”话音刚落,他疾飞而出。 现在要给他太多帮助为时已晚。科尔的飞翼前后摇摆,他被飓风不断冲击着,头朝海滩上撞去。像是有谁无声地指挥,参加宴会的众人全都往海滩跑去,玛丽斯和她的父亲冲在最前面。 科尔飞快地坠落,太快了。他根本没能驾驭风,反而被风推着下掉。他的飞翼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人倾斜着。一只翅膀在地面刮着,另一只指向天空。错了,错了,错了,全错了!甚至当大家冲到海滩的时候,飞扬的沙子仍然在空中形成沙雾,随着一次恐怖的撞击声,科尔掉了下来,在软沙上安全着陆。 可是他的左翼已经折断,飞翼坏了。 鲁斯最先冲到他身边,屈膝,解开他的皮带。其他人聚在旁边。等到科尔能动弹了,所有人看到他在颤抖,眼里充满了泪水。 “别担心,”鲁斯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儿子。飞翼经常折断的,我们能轻而易举地修好它。你飞得不错,就是有点摇晃,每个飞行者的第一次都会这样,下次会好很多的。” “下次,下次,下次!”科尔说着,“我根本办不到!我办不到,父亲。我压根就不想要下次!我根本就不想要你的飞翼!”他大声哭泣,身躯随着呜咽颤抖。 旁观者全被惊呆了,一言不发,他的父亲脸色转青。“你是我的儿子,也是个飞行者。所以,必须有下一次,你必须学会飞行。” 科尔的呜咽和颤抖都在继续,飞翼已经卸下,平躺在他的脚边,坏掉了,无法使用,起码现在如此。今夜不会有往鹰巢岛的飞行了。 父亲伸出完整的手紧握住儿子的肩膀,摇晃他。“你听到我说话没?你给我听着!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荒谬的说辞。你给我飞,否则就不是我儿子!” 科尔突如其来的叛逆精神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他点头,忍住泪水,抬头。“是的,父亲。”他说,“我很抱歉,我只是被吓坏了,刚才,那不是我的本意。”他只有十三岁,在人群中旁观的玛丽斯突然意识到。十三岁、胆怯,甚至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那不是我想说的话,真的。” 玛丽斯突然找回了她的声音。“不,这的确是你想说的。”她大声说道,想起了科尔所唱的渡鸦,想起了她所做的那个决定。其他人震惊地看着她,莎丽捏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而,玛丽斯挣开了她,推开人群,走到科尔和她父亲的身边。 “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她沉静地说,她的声音坚定决绝,虽然心脏在颤抖。“难道你看不出来么?父亲,他根本不是一个飞行者,他是个好儿子,你会为他骄傲,但是他对风根本没有爱,不管法律怎么规定。” “玛丽斯。”鲁斯沉声警告,他的嗓音冰冷至极,唯有绝望与痛楚。“你要夺走你唯一兄弟的飞翼么?我还以为你是真的爱着他。” 一周之前她或许会为这样的话而哭泣,可现在,她的泪水早就流干。“我确实爱着他,所以我希望他能活得更久,更快乐。如果他成为一个飞行者,他不会快乐,也不会让你感到骄傲。科尔是个歌手,天生的,绝佳的歌手。为什么你一定要剥夺他挚爱的生活?” “我没有剥夺他什么,”鲁斯冷冷地说,“这是传统……” “白痴的传统!”新的声音突然插入,玛丽斯寻找她的同盟军,她看到巴瑞恩推开人群走了过来。“玛丽斯说得没错,科尔唱起歌来就像个天使,而他飞起来就像……噢,你们都看见了。”他轻蔑地环视在场的飞行者,“你们这群蠢蛋飞人是被传统生出来的?都忘了怎么用脑子想问题?你们只会维护这白痴的传统,而不管别人的死活么?” 没人注意到科姆是什么时候降落并收折好他的飞翼的,直到他站了出来,光洁的脸上充满了愤怒。“飞行者和我们的传统成就了安伯利岛之名,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传说造就了风港的历史。我不管你唱歌唱得多好,巴瑞恩,你都没资格去超越法律。”他看着鲁斯,继续道,“别担心,朋友,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儿子,让他成为安伯利岛前所未有的优秀飞行者。” 这时候科尔抬起头来,虽然泪水仍在他脸上滑落,突然间,他的脸同样被愤怒所扭曲,并且做出了抉择。“不!”他吼着,挑衅地看着科姆。“你别想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不是懦夫,我不是小孩子!我就是不想飞行,我不想,不想!”他的话如洪水决堤,他的尖叫在空气中回荡,坚守这耻辱秘密的栅栏突然被冲倒。“飞行者!你们自以为高高在上,你们自认为比别人都厉害,可是你们错了,知道么?你们错了!巴瑞恩到过几百个海岛,他会唱的歌比一打飞行者加起来还多。我可不管你想什么,科姆,他可不只是岛民,你们都害怕乘船,可他不怕。你们飞行者害怕海妖,离它们远远的不敢飞近,可他曾经在一艘小渔船上用鱼叉杀死过一只!我敢打赌这些你都做不到!” “这些我也做不到,没错,不过我有我的天赋。巴瑞恩要去外岛,他想让我跟他一起去,他告诉我,总有一天他会把吉他传给我。他仅凭声音就能飞行,并且飞得如此漂亮。除此之外,他还会钓鱼、打猎以及一切!你们飞行者可不行,而他可以,他是巴瑞恩!他是个歌手,他跟飞行者一样棒!我也能做到的,就像我今晚演唱渡鸦的陨落一样。”他怀着愤恨瞪视科姆。“拿走你的飞翼,把它给玛丽斯,她才是个飞行者。”他吼着,一脚踢开那柔软的金属织箔,“我要离开这里,跟巴瑞恩一起离开。”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鲁斯无言地站在那里,良久,他看着儿子,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科尔,那不是科姆的飞翼。”他说,“那是我的,我父亲传给我的,我的祖母传给我父亲的,而我想——我想——”他无法说下去。 “你该对此负责,”科姆愤怒地说,扫了巴瑞恩一眼,“还有你,对,你!他唯一的姐姐!”他补充道,目光转向玛丽斯。 “你说得没错,科姆,”她说,“我们必须负责,巴瑞恩和我,因为我们都爱着科尔,我们想让他快乐——并且活着。飞行者遵从传统太久了,巴瑞恩说得没错,你难道不明白?每年有多少不合格的飞行者,拿着从父母那继承来的飞翼,并且让它们陪葬?风港的飞行者越来越少,因为飞翼无法再造。你想想,在星际航行者们的时代有多少飞行者?现在还活着多少?这就是传统带给我们的一切?飞翼是诚实的,它应该属于那些飞得最好的人,能最大程度保护它的人。而现在呢?血统是我们继承飞翼的唯一条件,血统,而不是能力!而能挽救飞行者和飞翼的东西是什么?恰好不是血统!风港是因为能飞的人才连接起来的!” 科姆嗤笑着,“这对你来说是个耻辱吧,玛丽斯?你不是一个飞行者,你没有任何权利评论我们飞行者的事情。你的言辞冒犯了天空,你亵渎了传统。如果你的弟弟决定放弃他的继承权,那也不错,很好。可是他没有任何资格嘲弄飞行者的法律,以及决定把飞翼给谁!”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仍在震惊中没有回神的人群。“岛长在哪?来告诉我们法律怎么说的!” 岛长的声音迟缓而犹豫。“法律——继承法,没错,可是,这事很特殊,科姆。玛丽斯一直在安伯利岛上服务,我们都知道她飞得很棒,我……” “我要知道法律。”科姆坚持。 岛长摇头。“是的,那是我的责任,可是……好吧,法律上规定——如果一个飞行者宣布放弃他的飞翼,飞翼将被转赠该岛的飞行长者,由他和岛长一起保管,直到新的飞翼继承人被选出。可是,科姆,没有飞行者放弃过他的飞翼,这条法律一般适用于还没有指定继承人就死亡的飞行者,可是现在,在这件事情中,玛丽斯是……” “法律神圣不可侵犯。”科姆说。 “所以你这个蠢货就盲目地遵从它。”巴瑞恩插嘴。 科姆忽略他的存在。“自从鲁斯退役以后,小安伯利岛的飞行长者就是我。我将保管飞翼,直到我们找出另一位更值得成为飞行者的人,一位懂得荣誉,并且能够遵循传统的人。” “不!”科尔吼道,“我要玛丽斯继承飞翼!” “你没有权利说不。”科姆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你只是个岛民。”说着,他弯腰拾起科尔丢下的损坏的飞翼,有条不紊地收折它。 玛丽斯环视四周寻求帮助,不过没有人肯站出来。巴瑞恩无奈地摊手,莎丽和赫尔默回避她的视线,她的父亲麻木地站着,哭泣。他不再是飞行者,连这个称号也没了,只是一个老残废。宴会上的人们逐渐四散,离去。 岛长走向她。“玛丽斯,”他开口,“我很抱歉。如果我有权利的话,我会把飞翼给你的。这条法律本意不是如此,它不是作为惩罚,只是一种引导。可是,那是飞行者的法律,我,我不能去违抗飞行者。如果我反对科姆,小安伯利岛就会变得像肯尼哈特一样,以后歌曲里提到我,也会叫我疯子的。” 她点头。“我知道。”她说。科姆将飞翼挟在胳膊下,沿着海滩往回走,背影逐渐从她的视线中消逝。 岛长也离开了,玛丽斯走向鲁斯。“父亲——”她开口。 他抬头看她。“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女儿。”他冰冷地看向她。老人踩着僵硬地脚步离开,蹒跚着行走,隐藏他的耻辱。 最终,海滩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垂头丧气地无言。玛丽斯走向科尔,伸出双臂拥抱了他,他们紧紧相拥,而此时,他们已不像小孩子那样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安慰,亦无法给予对方安慰。 “到我家去吧。”巴瑞恩的话让他们俩清醒过来。他俩踉跄地分开,看着歌手将吉他扛在肩上,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对玛丽斯而言,接下来的日子黯然无光,并且麻烦不断。 巴瑞恩的住处只是一个小船舱,就在废弃的码头边上,他们一起住在那里。科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乐,每天他都跟着巴瑞恩唱歌,笃定自己将在不久后成为一个歌手。只有鲁斯拒绝来看他这件事情让男孩担忧,而这件事都经常被他抛在脑后。科尔毕竟太年轻,他在这种轻微的负罪感中找到了属于自己年龄的人生快乐,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骄傲。 可是对玛丽斯而言,事情没这么简单,除了去码头上散步,看着归来的渔船以外,她几乎从不离开船舱,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失去的东西。她被束缚在地面上,并且无能为力,她尽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可是她的飞翼仍然离她远去。传统,就像那个疯狂的冷酷的岛长,宣判了她的结局,并且将她身心囚禁。 那次事件已经过去两周。这天,巴瑞恩结束了在码头的工作,回到小船舱。他每天都在码头上的小酒吧里演唱,也搜集流传在安伯利岛渔民间的民歌。他们吃着大碗热腾腾的炖肉,巴瑞恩看着玛丽斯和科尔,说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一艘船,一个月的航行能让我们到达外岛。” 科尔热切地朝他微笑着:“我们俩也一起去?” 巴瑞恩点头。“是的,那是当然,玛丽斯怎么说?” 她摇头。“我不走。” 歌手叹息着。“你留在这里什么用都没有,在安伯利岛你没法过下去。就连我在这里的日子都越发艰难,科姆唆使着岛长给我难堪,那些值得追寻的民谣也开始躲着我了。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一整个世界可以游览,跟我们一起走吧。”他微笑着,“说不定我可以教你唱歌哦。” 玛丽斯百无聊赖地戳着碗里的炖肉。“我唱歌唱得比科尔飞行还糟,巴瑞恩。不,我不能离开,我是个飞行者,我必须留下来,重新夺回我的飞翼。” “我钦佩你,玛丽斯。”他说,“可是你的斗争将一无所获,你怎样去夺回飞翼?” “我不知道,不过,可能,也许。岛长,怎样?我可以跟他谈谈,岛长制定了法律,而且他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他应该会为安伯利岛上的人着想吧?这样的话……” “他不可能对抗科姆,这是飞行者的法律,不是岛民的,他没有权利控制和修改它。而且……”他迟疑着。 “怎么了?” “有个新消息,在码头上传遍了。他们找到一个新的飞行者,呃,或者说是以前的飞行者,实际上确实如此。加沃拉的德文正在航向本岛的船上,他将取得合法居住资格,并且穿上你的飞翼。”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忧虑写在他脸上。 “德文!”她站起身来,手中的叉子掉在地上,“这该死的传统让他们连正常人的思维都没有了么?”她在小船舱里走来走去。“德文飞得比科尔还糟糕!他把自己的飞翼都弄丢了,那次他俯冲得太快,直接掉在水里,幸运的是刚好有一艘船经过,否则他根本活不到现在!哪,科姆打算再给他一双翅膀掉海里?” 巴瑞恩露出讽刺的讥笑。“因为他是个飞行者,并且乐意遵守那些古老的传统。” “他出发多久了?” “好几天了,据说。” “从加沃拉过来起码得两星期,”玛丽斯说,“我必须立刻开始行动,赶在他来之前还有时间。等他穿上飞翼就晚了,飞翼就得归他所有,我什么都得不到。” “可是玛丽斯,”科尔说,“你打算做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巴瑞恩说,“噢,是的,我们可以把飞翼偷出来,没错。科姆已经修好它了,现在它像新飞翼一样好用。可是偷出来以后你打算去哪?走到哪都没人欢迎你的。别做傻事,丫头,你不可能改变飞行者的法律。” “不能么?”她问道,语调突然间充满了活力。她停住脚步,靠在桌子边。“你能肯定么?传统一定不能改变么?它们从哪来的?” 巴瑞恩迷惑地看着他。“呃,好吧,历史上曾经有过众议制,老船长被杀以后,大肖坦岛的岛长首领负责制造新的飞翼,第一次众议通过飞行者不能携带任何武器升空的规定。他们吸取了战争的教训,老星际航行者们曾用最后两台空中雪橇从天上降落火雨。” “没错,”玛丽斯说,“而且历史上还有过两次众议,其中一次发生在某位岛长首领妄图征服所有的海岛,并控制整个风港的时候,他让大肖坦岛的飞行者们违背誓言,带上武器进入天空,对小肖坦岛进行攻击。结果,其他岛上的飞行者召开了众议会,消灭了岛长首领的鬼飞者,对他宣判了死刑。他也因此成为最后一任岛长首领,自此以后,大肖坦岛也只是群岛中的一员而已。” “没错,”科尔说,“第三次众议投票通过了所有飞行者禁止降落肯尼哈特岛的决定,那里的疯子岛长杀了带来噩耗的飞行者。” 巴瑞恩点头。“这些都没错,不过自此以后再也没有召开过众议,你觉得飞行者们会再次集合么?” “当然会,”玛丽斯说,“那可是科姆视如珍宝的传统之一嘛。任何一位飞行者都可以召集众议,我可以在众议会上讲出我的事情,让所有风港的飞行者们来论断,然后……” 她没有说下去,巴瑞恩和她互换眼神,同样的想法出现在两人的大脑里。 “任何一位飞行者。”他无言地强调。 “可是我不是一个飞行者,”玛丽斯沮丧地跌进座椅,“而科尔已经宣布放弃飞翼继承权,至于鲁斯——他要是愿意见我们的话——已经交出飞翼了。科姆不会理睬我们提议的。我们的声音根本没法传达出去。” “你可以去找莎丽啊,”科尔建议,“或者在飞行崖顶上等着,或者……” “莎丽的资历根本不够跟科姆相比,而且她很害怕。”巴瑞恩说,“我知道那件事的后续。她跟岛长一样为你的遭遇而难过,可是她绝不会为此而去挑战传统,她怕科姆连她的飞翼也拿走。至于其他人——你能指望谁?另外你能在崖顶上等多久?赫尔默倒是经常来这里,可是他跟科姆一样古板,小贾米斯又太年轻,其他人也是,你不能要求他们为你冒这么大的险。”他怀疑地摇头,“我觉得这没用。没有飞行者会为你说话,有也来不及了。德文会在两周之内穿上你的飞翼。”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玛丽斯凝视着餐盘中已冷却的炖肉,思考着。一点办法都没有么,她问着自己,真的没有办法么?突然间,她灵光一闪,抬头看着巴瑞恩,小心翼翼地说:“刚才,你似乎提到我们可以去偷出飞翼……” 海风突然变得湿冷,并且狂暴地卷起海浪。对面的东方,一场风暴正在酝酿。“真是个飞行的好天气。”玛丽斯说,脚下的小船轻轻摇动着。 巴瑞恩笑了,拉紧他的斗篷,以免水气渗入。“这种天气?恐怕只有你能飞了。”他说。 玛丽斯将目光转向海岸,科姆的黑色木屋倚靠在树丛边。顶楼的窗户透出灯光。三天了,她忿忿地想着,他怎么还没接到飞行任务?他们得等多久?每一分每一秒德文都在靠近,那个将要夺走她飞翼的男人。 “今晚就干,你觉得如何?”她问巴瑞恩。 歌手耸肩,他正用一把长匕首专心致志地清理指甲,“你应该比我懂得更多吧?”他说着,没有抬头,“灯塔仍然没亮起来,飞行者多久被派一次任务?” “经常。”玛丽斯想了想回道。可是科姆会去执行任务么?他们已经做了连续两晚上的准备了,希望能有一次飞行任务把科姆引出去。难道岛长现在只派飞行任务给莎丽,直到德文来为止?“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说,“我们必须得行动。” 巴瑞恩把匕首插入鞘中。“我倒是有本事拿这个去招待科姆,可是我不能这样做。玛丽斯,我一直支持你,你弟弟就像我儿子一样,可是我不会为了一对飞翼就去杀人。不,我们得等到灯塔亮起,科姆去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再破门而入。除此以外的方法都太危险了。” 杀人?玛丽斯失笑,那倒可能发生,如果他们闯入科姆的房间时,主人没有离开的话。那时候说不定无法避免要杀人,科姆就是科姆,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拿走飞翼的。她以前去过他的房间,还记得墙上挂着十字交叉的两把黑曜石刀,它们闪闪发亮,如果真的糟糕到这一步,那死的是谁还不一定。 “岛长不会召唤他的。”她说,不知怎么的她明白了这一点。“除非有什么紧急情况。” 巴瑞恩仔细研究东方天际的乌云。“所以呢?”他问,“难不成叫我们去制造点紧急情况?那不可能。” “对,但是我们可以制造点紧急情况的信号。”玛丽斯说。 “嗯嗯嗯——”歌手回应以鼻音,考虑着这个提议。“没错,我想我们能做到。”他对她微笑。“玛丽斯,我们触犯的法律恐怕得超过天文数字。跟你去偷飞翼已经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现在你还要逼我在这么一个错误的时间在灯塔上发送一个错误的信号。天哪,你该庆幸我是个歌手,否则我们将会被当成安伯利群岛有史以来最胆大妄为的罪犯。” “你是个歌手又如何?难道能保护我们?” “嗨,你想想,是谁写歌来传唱那些故事?我可以把我们都写成英雄来着。” 他俩大笑起来。 巴瑞恩划着桨,载着他们飞快地驶向树荫遮蔽的海岸,那里离科姆的家不远。“在这等着。”他说着,一边爬出船外,跳到及膝深的水中,“我去灯塔那边,你看到科姆走了,立刻进去拿走飞翼,要快。”玛丽斯点头同意。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独自坐在渐渐加深的黑暗中,看着闪电不停奔向遥远的东方,风暴快来了,她已经感到风中刺骨的信息。终于,在小安伯利岛最高的山顶上,岛上最大的灯塔开始有节奏地闪耀。看来巴瑞恩干得很棒。玛丽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告诉他正确的信号应该怎么发。歌手懂得很多,远远超过了她对他的了解,也许以前巴瑞恩的话并非谎言。 很快,她就潜伏到科姆门前,低头匍匐着,藏身于阴暗的树丛中。门开了,黑发的飞行者走了出来,他的飞翼收折在背上。他穿得可不少,大概是飞行服吧,玛丽斯想着。科姆急匆匆地往主干道上走去。 科姆走了,剩下的任务就简单了。玛丽斯找到块石头,靠近屋子边,然后砸碎窗户。幸运的是科姆还没结婚,一个人住,除非今晚正好有女人留宿在他家。不过他们早已仔细观察过,除了白天有位清洁女工出入以外,没有任何人。 玛丽斯扫开碎玻璃,猫腰爬上窗台,钻进屋子。屋内一片黑暗,不过她的双眼很快适应。在科姆回来之前,她得赶紧找到飞翼——她的飞翼。等他一到灯塔就会明白信号有误,巴瑞恩可不会傻到在那里等他。 玛丽斯没花费太多时间,就在前门旁的架子上,科姆平时放置自己飞翼的地方,她找到了自己的飞翼。小心翼翼地拿下它,充满了爱与渴望,她的双手抚摸着冰冷的金属,检查每一根支架。终于拿到了,她想着,我绝不再让它离开我,绝不! 她将飞翼皮带绑在身上,然后跑出大门,冲进树丛。玛丽斯选了跟科姆不一样的路。他很快就会回来,并且发现飞翼失窃,她必须尽快到达飞行崖。 去飞行崖用了将近半小时,有两次她不得不藏在路边的灌木丛中,以躲避夜间的游人。甚至到了飞行崖之后,都还能看见其他人——两个从飞行者小屋走出来的男人,走向着陆滩,玛丽斯只能躲在石堆后面,等待着,看着他们的提灯逐渐远去。 她蹲得全身僵硬,在冷风中颤抖。她发现遥远的海面上又出现一对银色的飞翼,飞快地靠近。飞行者在海滩上做着低空盘旋,引起居所里驻守岛民的注意,接着平滑地飞了过来,准备着陆。当岛民们帮着来访的飞行者解开皮带的时候,玛丽斯认出了她是库赫岛的安妮,无疑她是来此传达消息的。真是天助我也,这是绝佳的机会。留守的岛民助手会领她去岛长那里。 他们的背影从玛丽斯视线中消失,她活动了下冻僵的脚,迅速沿着石径朝飞行崖上爬去。展开飞翼是一项复杂又耗时的工作,不过她顺利完成了,虽然左翼上的某根铰链卡得有点紧,她尝试了五次才最终锁好整个支架。科姆居然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她刻薄地想着。 而后,忘了科姆,也忘了一切,她助跑,纵身一跃扑向风的怀抱。 狂暴的飓风像拳头一样朝她身上打去,她轻巧地翻滚避过重击,切换方向、旋转着,直到她抓住一股强烈的上升气流开始爬升。她爬升得飞快,越来越高。一道闪电划过,就在她手臂边不远的地方,那一瞬间她感到恐惧,可她很快平息下来继续飞行。她又一次飞在半空中了,这就意味着如果她不小心被闪电烤焦掉下来,整个小安伯利岛上不会有任何人为她哀悼,除了科尔。并且这可不是一个光彩的死法。她倾斜着,继续往上爬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开心得大叫着,宣泄她的喜悦。 有个声音回应了她。“回来!”有人愤怒地高叫着。玛丽斯被吓了一跳,飞行的愉悦感倏然而去,她回头往后看。 闪电又一次切割着小安伯利岛上的夜空,在闪电的光耀下,夜影一般的飞翼出现在她上方,一片灿烂的银色。在云层下方,科姆迅速地接近她。 他的怒吼伴随之而来。“我就知道是你!”他说,话音在风里断断续续,“……不得不……跟在后面……根本没回家……飞行崖……等着。回来!我要让你滚下来!岛民!”最后的话她听清楚了,所以她大声嘲笑他。 “有本事就试试,”她挑衅地吼回去。“让我这个岛民看看你能算什么样的飞行者,科姆!你要有本事,先追上我再说!”话音未绝,她的飞翼侧倾,一个旋转从他的下扑中逃脱,他往下坠,她往上飞,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仍然冲她怒吼。 这种游戏她跟多雷尔玩过无数次了,在鹰巢岛上彼此追逐的时候,这是天空游戏中司空见惯的一种。不过这次的追逐可是来真的,致命的认真。玛丽斯在风中穿梭,唯有寻找能带给她更快速度和更高高度的气流才能逃离失败的命运,凭借着御风的本能,她乘着顺风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科姆远在她下方,刚止住下坠,倾斜着往上,尽全力想要追上她。不过等他达到玛丽斯的高度时,她已经又飞出老远。她不得不尽量飞高,这可不是跟多雷尔玩游戏,她不能冒险。如果正在气头上的科姆飞到她上面,他肯定会不停下压她,直到她被迫掉入大海。当然,事后他可能会后悔——哀悼那一双随她而去的飞翼。不过玛丽斯知道现在的科姆一定会毫不犹豫这样做。飞行者的传统对科姆来说意味着一切,真是无奈啊,不过她在想,一年以前的自己会对一个偷走飞翼的家伙做什么。 小安伯利岛已经远远甩在身后,现在她视线内只有库赫岛上闪耀的灯塔,在遥远的右方,靠近地平线。很快,库赫岛也过去了,唯有身下的大海和头顶的天空永恒不变。还有科姆,无情地固执地追逐着她,无惧风暴,不过,玛丽斯回头,眯着眼看了下,他的身影似乎越来越小。她赢了他么?科姆是个训练有素的飞行者,这一点玛丽斯知之甚深。他作为西方人的优秀代表,在竞赛上总是表现出色,而她还没被允许参加竞赛。不过现在,显然的,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闪电再一次划过天空,几秒钟后,不祥的雷声滚过海面。海妖咆哮着回应风暴,发出隆隆的阵响。不过对玛丽斯来说,确确实实还意味着别的。时间,时间,风暴越来越远了,她径直向北,风暴可能往西移动,无论如何,她已经从风暴之下逃生。 喜悦在她胸臆间蔓延,她飞舞着,盘旋着,像个杂耍人那样在空中表演。那是纯粹的狂喜,驾驭着她在空气中不断跳动,像大海中的小船,从一个浪尖跳到另一个。风将她带到这里,一切都那么完美。 当玛丽斯在享受喜悦的时候,科姆追上来了。当她结束转圈,重新爬升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身影,模糊地听见他的吼叫。大概是告诉她将被禁止降落,她和她偷来的飞翼已经成为万众公敌之类的。可怜的科姆,他知道什么? 玛丽斯开始降落,直到她差一点可以尝到海水的咸味,直到她能听到海浪在她脚下不远处翻滚。如果科姆想要杀死她,如果他想要把她撞落到水中,很好,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置于死亡的边缘,近到她不能再靠近。她在赌,而她赌赢了,科姆只是追上她,飞到她的上空,做出俯冲的姿势。 她知道,她确确实实知道,科姆不会真的这样做,即使他非常想。她从剧烈翻搅的云层下方飞出来,进入清晰晴朗的夜空,星辰散在她的飞翼四周,闪烁着,科姆已经消退为身后的一个小点。玛丽斯一直等到他的飞翼从视野中彻底消失后,才抓住一股新的上升气流,并转向南方。她了解科姆,他只会盲目地径直向前追,直到他放弃并且转回小安伯利岛。 她独自待在空中,陪伴她的只有飞翼,以及暂时的和平安宁。 数小时后,劳斯岛的第一束灯光在黑夜中出现,璀璨的灯塔伫立在岩石遍布的海岛的旧堡上。玛丽斯折冲向它们,不久后,半毁的旧堡大部分出现在她面前,虽似一片废墟,但有灯塔。 她径直飞过它,穿过满是群山小岛的宽度,向西南面的着陆地急速飞去。劳斯岛只是个小岛,飞行者并不经常来,所以没有修建飞行者小屋,这是生平第一次,玛丽斯为此而感激。这里没有驻守人员接待她,无人询问她各种问题。她独自降落,在扬起的干沙雨中悄然着陆,从飞翼中挣脱出来。 着陆以后的脱衣秀结束了,在飞行崖的地基对面是多雷尔的小屋,简朴、暗色、空空如也。敲门没有得到回应,玛丽斯推门而入,房门没上锁,她径直走进去,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整个房间依然沉默。多雷尔去哪了?他几时才会回来?她能在这里等么?如果科姆猜到她的行踪,并赶在多雷尔回来之前捉住她会怎样? 她把一根灯芯草伸到堆积着烧得通红黑煤的炉灶里,然后点着了一根沙烛。她四下打量着这件小巧整洁的屋子,寻找一些有关多雷尔去向的线索。 一向整洁的多雷尔在另一张干净的桌子上撒落了一点鱼饼屑,她的目光转向远处的角落,没错,屋子里真的是空了,安妮塔也不在她的栖木上。她明白多雷尔的去向,他带着夜鹰打猎去了。 希望他还没走远,玛丽斯回到空气中搜寻他的踪迹。她在劳斯岛西边一处危险浅滩的岩石上发现了多雷尔,他的飞翼背在身上,但没有展开,安妮塔栖息在他的手腕,正在享用一条刚抓上来的鱼。多雷尔在跟夜鹰说话,没有注意到玛丽斯,直到她掠过他头顶,她的飞翼遮蔽了星光。 他死盯着玛丽斯,她在空中盘旋,并且处于相当危险的低飞中,一时间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多雷尔!”她喊道,声音紧张颤抖。 “玛丽斯?”难以置信的神情打破他僵硬的脸。 她转身,抓住一股上升气流。“快去岸边,我必须要跟你谈一谈。” 多雷尔点头,倏地起身,夜鹰从他手腕上飞了出去。鸟儿不情不愿地交出口中的鱼,展开白色的翅膀飞到了空中,轻松地盘旋着,等待她的主人。玛丽斯径直向她想去的方向飞去。 她到达了降落点,这次着陆显得有些唐突和笨拙,并且擦伤了膝盖。玛丽斯在混乱中困惑,带着偷窃后的紧张心情,以及久违天空以后第一次长途飞行后的疲惫,还有随多雷尔突然出现而来的,混合了痛苦、恐惧和欢乐的多种情绪……它们淹没了她,冲击着她,而她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多雷尔到来之前,她开始解飞翼的皮带,强迫大脑去处理手上的工作。她不该去想太多,她不该让自己想太多。膝伤处血流不止,顺着腿滑下去。 多雷尔在她身边着陆,优雅而平稳。他因她的突然出现而震撼,不过他不会让情绪渗入到飞行中。这已经不止是一向让他引以自豪的品质,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随着他的飞翼传承下来的血统中的本能。安妮塔在他解开飞翼的时候落在他肩上。 他朝她走来,伸出双手,夜鹰发出一声不愉快的吵闹,不过他无视了。他差一点就能拥抱到玛丽斯,如果她没有突然把飞翼交到他手上的话。 “拿着。”玛丽斯说,“这是上缴给你的飞翼,我从科姆那里偷来的,现在给你了,我打算把自己也托付给你。多雷尔,我来这里是请求你帮我召集一次飞行者众议会,因为你是一个飞行者,而我不是,只有飞行者才能召集。” 多雷尔盯着她,像刚被人从沉睡中惊醒一般,玛丽斯开始不耐烦,并感到深深的无力。“天哪,我会解释的。”她说,“我们能不能先去你的地方?这样起码我能休息下。” 这段路很长,而他们都没有打破沉默,相互没有任何接触,他只问了一句:“玛丽斯……你真的偷……” 她打断了他。“是的,我偷了飞翼。”她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身体朝他的方向挪动,似乎想要碰下他,不过很快自制。“原谅我,多雷尔,我不是故意要……我已是精疲力竭了,并且我觉得自己很害怕,我可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跟你见面。”她陷入了沉默,他也没有逼问,唯有安妮塔的抱怨和牢骚划破夜空的宁静,她抱怨着今夜的打猎结束得如此之快。 一回到家,玛丽斯跌进扶手椅中,强迫自己放松情绪,把紧张赶出大脑。她注视着多雷尔,在他与往日无异的独特动作中,她发现自己逐渐冷静下来。多雷尔跟平常一样,将安妮塔放在栖木上,拉好周围的帘子(其他人让鸟儿保持安静的方式是给它们带上头罩,不过他不赞成这种方法),然后生火,将水壶灌满水,烧开。 “喝茶么?” “好的。” “我用克里花代替蜂蜜,”他说,“它会让你放松一点。” 刹那间,她从他那里感觉到溢满的温暖。“谢谢。” “你需要换下这身衣服么?可以先穿着我的睡袍。” 她摇头,对她来说,动一动是个很艰难的大工程——她看见他盯着她露在短裙外的腿,担忧地皱眉。 “你把自己弄伤了。”他把热水倒在盘子里,拿来碎布和软膏,跪在她身前。清洁的碎布柔软地舔舐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啊,还好伤口没看起来这么严重,”他边动作边低语,“不过你的膝盖——应该只是一点皮外伤。真是一次笨拙的着陆,亲爱的。” 他的气息和温柔的触碰让玛丽斯悸动,所有的紧张、害怕和疲惫突然间离她远去。他的一只手攀上她的腿,并栖息在那里。 “多雷……”她轻柔地说,几乎无法开口破坏这时候的氛围,他抬头,他们的目光相会,最终,她还是回到他身边。 “我们会成功的。”多雷尔说,“他们必须响应,他们不能拒绝你。”他们坐下来吃早餐,多雷尔煮了蛋,泡了茶,玛丽斯已经向他解释了计划的细节。 她笑了,舀起一汤匙蛋送入口中。快乐和希望满在她身边。“谁会第一个响应众议会?” “加斯吧,大概。”多雷尔热切地说,“我会在他家逮着这小子,然后我们可以分配好去附近岛上通知的任务,还有其他的岛。其他人也会来帮忙——噢,我真的希望你也来!”他说着,双眼充满了渴望,“那真是太棒了,我们一起飞,我们又可以一起飞了!” “我们有很多机会一起飞的,多雷尔,如果……” “噢,是的,没错,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一起飞,不过现在——不管怎么说,今无早上真的很好,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是的,它很好。”她的笑容感染了他,最后他也笑了出来。多雷尔伸出手,越过餐桌,正想握住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脸颊,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响亮、带有命令式的敲门声,让他们愣住。 多雷尔起身应门。进门能完全看到玛丽斯坐在椅子上,不过他们没有试图去隐藏,也没有第二道门来藏人。 赫尔默站在门外,飞翼折叠着系在背上。他望着多雷尔,并没有越过他望向小屋里的玛丽斯。“科姆于近日行使了飞行者的权利,申请召开众议会。”他的语调平板、做作,并且刻意的正式,“此次众议会涉及到曾经暂时使用过飞翼的小安伯利岛岛民玛丽斯,她偷窃了属于他人的飞翼。你已被邀请出席众议会。” “什么?”玛丽斯倏然而起。“赫尔默,科姆申请召开众议会?为什么?” 多雷尔转头看了她一眼,赫尔默没有回答,他忽略玛丽斯的行为显得很坦然,没有半点不自在。 “为什么,赫尔默?”多雷尔开口打破玛丽斯问话之后漫长的沉默。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时间站在这里喝空气。我还得去通知其他飞行者,今天可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日子。” “等等我,”多雷尔说。“拿几个名字给我,在哪些岛上,这样会让你轻松点。” 赫尔默的唇角抽动了下。“我不认为你在这个时候真心地想承担这个任务,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虽然本来我是想请你帮助,不过,既然你自己提出来……” 赫尔默在多雷尔穿戴飞翼的时候给了他一些简洁的指点,玛丽斯在旁踱着步,又一次感到无法平静的困惑。赫尔默显然是打定主意忽视她到底,为了避免两个人都尴尬,玛丽斯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 多雷尔在离开前紧紧拥抱并亲吻了她。“替我照顾好安妮塔,还有别担心太多,我会赶在天黑尽之前回来,希望如此。” 当他们飞走后屋内开始变得令人窒息。玛丽斯走到门边的时候才发觉室外也好不了多少。赫尔默是对的,这不是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这种天气总让人想起恐怖的静风。她为多雷尔担忧,她的心颤抖着。不过多雷尔是个熟练的飞行者,也聪明得不至让人忧虑,她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如果一整天都坐在屋里想象多雷尔可能遇见的各种危险,她一定会发疯。光是在此等待,被天空拒之门外就够让人沮丧的了。她看着阴沉的天,云缝中散出几丝阳光。或许,在众议会之后,她将永远做一个岛民…… 如果事情真的糟糕到那一步,以后有的是时间供她哀悼,现在,她下定决心重新回到房间里,不去想它。 安妮塔,夜间的飞行者,正在它的帘幕后沉睡。小屋里仍然死寂、空旷。她为多雷尔做了一个简短的祈祷,将担忧讲出来是一种分散它的方式,她自言自语地推断着科姆召开众议会的原因,最终,她的想法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乱成一团,就像跌入陷阱中的小鸟。 多雷尔的衣橱顶上有一副机智棋,玛丽斯拿下它,把光滑的黑白棋子排成自己看着最舒服的一个开局图案。漫不经心地,她移动着棋子,两边都玩,什么都不想地挪动棋子,看着棋盘变幻。每一步似乎都是终结,而每一步似乎同样充满了机遇,她想着: 科姆是个骄傲的人,而我伤害了他的自尊。他是个公认的优秀飞行者,而我呢?只是一个渔民的女儿,偷了他的飞翼,还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现在,为了重新赢得他的骄傲,他必须在某种公开场合挫败我,而且要通过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仅是拿回飞翼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不够的,他要每一个人,每一个飞行者都亲眼看到,我是如何被他击败并且宣布为非法者。 玛丽斯叹气,对,就是这样了。众议会的目的是宣布一个偷窃飞翼的岛民“飞行者”为非法者,是的是的,歌谣一定会这样写。不过众议会为什么而召开已经不重要了,哪怕是科姆抢在玛丽斯前面做了她想要做的事情,在众议会上,她仍然可以反对他。她作为被告,同样有权利说话,去捍卫她自己,去与那些不近人情的传统抗争,她的机会同样存在。玛丽斯知道,科姆召开的众议会和多雷尔计划召开的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科姆的挫伤和愤怒到了怎样的程度。 她低头看着棋盘,黑白色的棋子交错排列在棋盘上,彼此相邻。双方的军队都摆好了进攻的阵型,局面清晰地表明这已不是一场拉锯战。当她的下一次移动完成时,捕猎即将开始。 玛丽斯笑了,伸手把棋子扫下棋盘。 众议会的准备用了整整一个月。 多雷尔在那天把消息带给了四个飞行者,第二天带给了五个,并且每一个都传话给自己认识的人,这样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消息在风港海面掠过一个又一个涟漪。特派飞行者前往外岛,也有人被派往阿特利亚岛,北边最大的冰岛。最终,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消息,陆续前来参加聚会。 众议会地点选在大安伯利岛,根据传统,众议会本应在科姆和玛丽斯共同的家乡小安伯利岛上举行,不过小岛没有修建可以容纳这么多人聚会的场所,大安伯利岛上有,一个巨大、湿冷的礼堂,很少使用。 风港的飞行者们陆续前来,并非所有人,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紧急情况,或者危险的飞行,不过大多数人来了,绝大多数,这就足够。没有人曾经历过这样规模盛大的聚会。跟众议会相比,每年一次的鹰巢岛年会逊色许多,仅是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比赛而已。或者对玛丽斯而言也没差,在这一个月的等待中,她看着安伯镇被欢乐的飞行者们塞满。 空气中充满节日的味道,先到的人们每晚都要举行酒会,乐坏了卖酒的商人。飞行者们交换着关于众议会及其结果的歌曲、故事和流言。巴瑞恩和其他歌手在夜间款待飞行者们,因为白天他们总是在空中嬉戏竞赛。迟来者到来的时候,通常能受到热情的招待。而玛丽斯,这个被特许最后一次使用飞翼从劳斯岛飞回来的岛民,渴望加入他们。她的朋友都在那里,科姆也在,事实上所有西方的飞翼都聚集到一起。东方人也来了,大多穿着毛皮和金属的套装,跟多年以前,深刻烙印在玛丽斯记忆中那一夜里渡鸦的穿着一样。还有三个苍白皮肤的阿特利亚人,前额戴着银环,他们是高寒地区的贵族,在那里,飞行者可不仅是传递消息的人,他们的地位如国王般崇高。他们跟其他飞行者交流、互称兄弟、平等相待,有穿着红色制服的大肖坦岛飞行者,十二个外岛飞行者代表,还有来自草木繁茂的南部群岛的日晒飞翼牧师,他们对岛民而言,就像天神一样。看着他们,遇见他们,走在他们之中,风港的规模和幅度以及文化多样性给了玛丽斯前所未有的震撼。她曾经飞过,那仅仅是很短的时间,她曾经也是这样特权阶级中的一员,到目前为止,还有很多地方她没有去过,如果她能够再次拥有飞翼…… 最后,所有该来的飞行者都来了,众议会在黄昏中召开。今夜,安伯镇的小酒吧里将不再有狂欢的人群。 “你有机会的。”在进入会场前的台阶上,巴瑞恩告诉玛丽斯,科尔和多雷尔跟她一起,“在几个星期的喝酒和歌唱以后,大多数飞行者都有不错的情绪。我是个流浪歌手,四处漂泊,四处唱歌,四处说话,我知道一点:他们会聆听你的声音。”他咧嘴笑,露出一口尖牙,“对飞行者而言,这可极不寻常。” 多雷尔点头。“加斯和我已经跟大部分人谈过,很多人同情你,尤其是年轻的飞行者。年龄大一点的,看起来大多数站在科姆和传统那一边,不过,他们也没有完全统一意见。” 玛丽斯摇头:“老飞行者的人数比年轻人多,多雷尔。” 巴瑞恩慈爱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所以你必须成功争取他们到你这一边,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看到你所做的一切,相信这再简单不过了。”他微笑。 此刻,众议会的代表们,都在她身后的屋内,玛丽斯听到大安伯利岛长敲响鼓点,代表众议会正式召开。“我们必须得去了。”玛丽斯说。巴瑞恩点头,他不是飞行者,不能参加大会。于是他再一次紧握她的肩,为她祝福,然后带着吉他慢慢走下台阶。玛丽斯,科尔和多雷尔急忙进入会场。 会场是一个巨大的石坑,火把环绕。在凹陷的地面设置有一张长桌。飞行者们呈弧形围坐在桌边粗糙的石凳上,往墙边一级一级升高,直到墙壁和天花板交汇处。老贾米斯年龄最大,他瘦瘦的脸出现在长桌的正中。虽然他已多年没有飞行,他的经验和品德仍然被大家所尊重,他乘船来此主持议会。他的对面坐着入席的唯一两位非飞行者:黝黑的大安伯利岛岛长和大腹便便的小安伯利岛统治者。科姆坐在第四席上,长桌右手边最后一个座位。而左边的第五张椅子空着。 玛丽斯走了过来,同时多雷尔和科尔爬上周围的石阶寻找自己的位置,鼓点又一次响起,这次是为了让大家安静。玛丽斯环视着逐渐静下来的屋子,科尔找到了座位,在还没继承飞翼的年轻人中间。他们大多是乘船从附近的岛屿前来,亲临历史被改写的现场。不过跟科尔一样,他们没资格参与决定。现在,他们如自己可能遭遇的忽略一般忽略了科尔,渴望天空的孩子们很难去理解一个男孩乐意放弃自己的飞翼的心情。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孤身一人,比玛丽斯更甚。 鼓声停止,老贾米斯站了起来,低沉的嗓音响彻整个会场。“这是我们记忆中,第一次召开飞行者众议会。”他说,“我想大家都知道导致此次众议会召开的具体事件,我的要求很简单,科姆首先发言,因为他是众议会的召集者。然后是玛丽斯,科姆所指控的人,她有机会对科姆提出的问题进行解答。然后,所有的飞行者,以及前飞行者都有机会说话。我仅要求你们说话声音要响亮,并且在讲话之前先报上姓名,因为在场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说完他坐下。 科姆站起身来,在一片寂静中开口。“我依传统履行飞行者的权力,召开了本次众议会。”他说,嗓音自信而洪亮,“我们遭遇了一场犯罪,而它的性质和影响,正是需要倚靠诸位来评判的,我们所有的飞行者犹如一体,这次判决跟过往的众议会一样影响深远,可以左右我们的未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的前辈没有通过禁止飞行者在空中使用武力的决议,我们的世界将变得怎样?所有的飞行者不能亲如一家——我们将四分五裂,形成各种小圈子,彼此对抗,而不能和平地解决这片土地上的争端。” 他继续着,描绘了一幅众议会投票决议错误以后即将出现的恐怖画面。他是个优秀的演讲者,玛丽斯想,他讲得就像巴瑞恩唱歌一样。她摇头,让自己从科姆描绘的画面中跳出来,并思考自己将如何反驳他。 “今天的问题同样严重,”科姆继续说道,“你们的决定,同样不止影响一个人,也许你们对她抱有同情,但你们也必须考虑我们即将出生的子孙后代。在今夜的决议中,请随时提醒自己,你们不止为一个人。”他环视四周,即便如此,他激昂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玛丽斯仍然感到一阵惧怕。 “小安伯利岛岛民玛丽斯偷窃了一副飞翼,”他说,“这个故事,我想,在座诸位都已知道了……”尽管如此,科姆仍然复述了一次,从玛丽斯的实际出生,讲到那次海滩上发生的一切。“……新的继承者已经被选派,可是,在加沃拉的德文,他今天也出席了众议会,到来并继承飞翼之前,玛丽斯偷走了飞翼,并且消失隐遁。 “诸位,这还不是她所犯罪行的全部,偷窃是耻辱,但是飞翼被偷走并不足以小题大做到召开众议会,玛丽斯明白她没有希望保有这对偷来的飞翼,她拿到了它,并非逃亡,而是想要借此来对抗我们最重要的传统。她触动了我们社会的基础,她想要开放对飞翼所属权的自由争夺,这将要威胁到所有飞行者。除非我们召开众议会,对她进行正确的审判,否则历史将要被歪曲,玛丽斯将会作为一名勇敢的叛逆者被历史铭记,借此掩盖了她的本来面目:一个窃贼!” 这个词在玛丽斯身上带来了剧烈的刺痛。窃贼?她的本质就是一个窃贼? “她有她的歌手朋友,将会愉快地嘲笑我们。”科姆继续说着,“他会唱着赞誉她胆量的歌谣。”玛丽斯记起了巴瑞恩的声音:我可以把我们都写成英雄来着。她看到科尔,看到他直直地坐着,嘴唇带笑地上扬。歌手们确实拥有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果他们足够优秀的话。 “所以,我们必须清楚明白地提出来,为了对历史负责,去谴责她所做的一切。”科姆说,他的脸正对着玛丽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玛丽斯,我指控你犯有偷窃飞翼的罪行。并且,我号召整个风港的飞行者在此召开众议会,宣告你为非法者,并且宣誓所有飞行者将不得降落在你称之为家的岛屿。” 他坐下来,在恐怖的沉默中,玛丽斯此时方知自己到底冒犯科姆到何种程度。她从未想到他会如此指控她。没有任何内容涉及到她的飞翼,他直接否定了她整个生命,迫使她在全世界都不受欢迎,除了那些遥远的渺无人烟的空岩石。 “玛丽斯,”见她没有站起来,贾米斯温和地提醒,“现在轮到你了,有什么要对科姆说的么?” 慢慢地,她的双足恢复知觉,希望歌手能带给她力量,甚至希望她能借用科姆刚刚使用过的那种确信的语调。“我不否认这次偷窃,”她说,目光扫过一排排面无表情的脸,在这陌生人的人海中,她的声音比曾想的更为稳定,“我确实不顾一切地偷过飞翼,因为它是我唯一的机会。乘船出海太慢了,而在小安伯利岛上,没人会给我帮助。但是,我交回了飞翼,我能证明这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看着贾米斯,贾米斯点头同意。 多雷尔接收到她的提示,在大厅高层的中间,他站起身来。“劳斯岛的多雷尔。”他大声说,“我为玛丽斯作证,她一找到我就把飞翼交还给我保管,并且再也没有使用过它,所以我无法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偷窃。”从他身边传来异口同声的赞同声,多雷尔的家族出名并且为人尊重,他的飞行工作也做得很棒。 玛丽斯赢得了一分,所以她继续,对自己的话感到更有信心。“我需要召开一次众议会,为我所思考的一些东西,一些对我们现在以及未来而言,都非常重要的东西,然而它们被科姆所否决。”不知不觉间,痛苦显现在她脸上。她注意到在观众群中,有一些陌生的飞行者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们是怀疑,嘲笑?还是支持,同意?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双手安静地待在身体两边,而不能在他们的面前紧张地扭在一起。 “科姆说我要对抗传统,”玛丽斯继续道,“没错,那是事实。他只是告诉你们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没有告诉你们为什么它可怕。因为他无法解释,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传统必须要打倒我。仅仅因为改变某些从未改变过的事情,就是大逆不道么?那么,在星际航行者降临之前,人们难道就会飞了?如果不能,是否代表着不会飞的传统才是更正确的?好吧,无论如何,我们不是道伯鸟儿,如果我们飞行的路上碰壁了,我们难道应该继续往前飞,直到我们被撞晕或者死亡?——我们压根没必要继续走那条死路——我们可不是道伯鸟儿孵出来的。” 她听到来自听众的笑声,并且感到鼓舞。她也能像科姆一样用语言来描绘画面!那些愚蠢蹒跚的洞穴鸟形象从她的思维中跳向其他人的,并且绘制了一幅“笑画儿”,她已经提及了打破传统,他们仍然聆听着,得到了灵感,她继续陈述。 “我们是人,如果我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有本能的话,那么我们也应当拥有一种本能——或者意志,去改变。事物是永恒变化的,如果我们足够聪明,我们应当在被迫去适应事物变化之前,去改变它们,让它们变得更好。” “飞翼的继承传统,一代又一代从父母到子女的继承,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当然,比起混乱,或者在悲伤年代里东方人那样用空中武力来决定飞翼归属,继承无疑是一种好的方案。但是,我们不是只有一种方案,并且,它并非一个完美的方案。” “你说够了!”有人咆哮着打断她,玛丽斯朝出声地看去,惊愕地看见赫尔默从第二列前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双臂抱胸,痛恨之色充斥他脸上。 “赫尔默,”贾米斯坚定地说,“玛丽斯还没讲完。” “我不管她讲完没有,”他说,“她攻击了我们的传统,可是她没有拿出任何比传统更好的方案。也没有好的原因。飞翼的继承法之所以能够执行这么久,是因为没有比它更好的方案,对你来说它很糟糕,是的,对你来说糟糕,那是因为你没有出生在一个飞行者家族。是的,你不喜欢它,但是,你有其他的办法?” 赫尔默,在他坐下之后,玛丽斯思考着他。当然,他的愤怒是有理由的,他是一个即将被他信奉的传统伤害到的人——或者说已经被伤害了。他仍然年轻,可是在一年之内他就得成为一个岛民,当她女儿成年后,会夺走属于他的飞翼。他接受了这种失去,以一种面对必然的姿态,或许这对它来说,是一种高尚正直的行为,以示对传统的尊重。而现在,玛丽斯抨击了这种传统,抨击了对他面对即将失去的一切所持的高尚心态来源的根基。如果他可以保持不变,玛丽斯忽然想到,不知道赫尔默会不会因为飞翼而憎恨女儿?就像鲁斯……如果他没有受伤……如果科尔没有出生…… “是的,”玛丽斯响亮地回答,突然意识到整个会场都安静地等待她的答复,“是的,我确实有新的办法,我绝不会擅自申请召开众议会,如果我……” “你没有!”有人怒吼着,也有人嘲笑,玛丽斯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并暗自希望不要脸红。 贾米斯重重地拍桌子。“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正在讲话!”他大声说,“下一个中断她的人将受到惩罚!” 玛丽斯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容。“我设想了一种新的方法,一种更好的方法。”她说,“我设想穿上飞翼的权利需要努力争来,不因为血统,也不因为年龄,而是依据能真正评判一个飞行者是否合格的标准——飞行技能!”当她陈述的时候,这一概念突然在她大脑中跳出,越来越详尽,越来越完整,比她先前构想的让所有人自由竞争更为可行。“我建议成立一个飞行学院,对所有人开放,对所有想要取得飞翼的孩子开放,测试标准可以很高,高到可以过滤大多数人。但是每个人都有权利试飞,不管是渔人的儿子,或者歌手的女儿,或者织工,每个人都能去梦想,去希望。当他们通过了所有测试的时候,会面临一次终极考验,在我们每年一次的竞赛中,他们可以向自己选定的飞行者提出挑战,如果他们足够优秀,优秀到超过被挑战的飞行者,他们可以赢得飞翼! “这样的话,只有最好的飞行者才有资格拥有飞翼。而被打败的飞行者,没错,他们可以等到第二年的竞赛,并尝试从挑战者手中夺回飞翼,或者点名挑战另一个人。这样,没有飞行者可以偷懒,也没有人不热爱飞行,还有……”她看着赫尔默,对方的表情高深莫测。“还有,飞行者的子女也必须通过挑战进入天空,这样,只有当他们做好充分准备了以后,只有等他们实际上比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飞得更好了以后,才能继承飞翼。这样,不会有飞行者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却因为子女已成年而被迫成为岛民,这不再成为他的阻碍,只要他飞得好,他就能继续留在天空。唯有飞行技能才是重要的,不是出身,不是年龄——重要的是人,不是传统!” 她停顿了下,几乎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一个渔民的女儿,知道天空永远不会属于她的——那种痛苦,那种渴望。可是为什么要浪费她的呼吸?在座的都出生在飞行者家庭,她无法扭转他们对岛民天生的轻贱,转而去同情一个岛民女儿。不,重要的是风港里的第二个木翼是否有机会去飞,但是提出来讨论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她说得够多了,她得在他们表态之前坐下,选择是他们来做的。她短暂地扫过赫尔默,一抹奇特的微笑闪过他的脸,她百分百笃定自己赢得了他那一票。 在刚才,她给了他一次重新证明价值的机会,又不用对不起他的女儿。非常满意,微笑着,玛丽斯坐下。 老贾米斯看着科姆。 “听起来真不错,”他说,带着情绪稳定的微笑,科姆甚至都懒得站起来。看见他的平静,玛丽斯突然觉得所有痛苦堆积出的希望悄悄溜走。“不错的梦想,一个渔民女儿的梦想,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也许你并不理解什么叫做飞翼,玛丽斯。你能指望那些从……从一开始……就继承着飞翼的家族,会放弃他们对飞翼的所有权,去把它们传给陌生人?那些没有飞行者血脉,没有飞行者家庭荣誉,也不会维护和尊重它们的陌生人?你真的以为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会把自己的遗产拱手让给那些厚颜无耻的岛民,而不是传给我们自己的子女?” 玛丽斯的脾气暴发了。“那你还指望过我能把自己的飞翼给科尔,他永远不可能有我飞得这么好!” “那可不是你的飞翼。”科姆说。 她的嘴唇紧绷,说不出任何话。 “如果你觉得它是你的飞翼,那是你太愚蠢,”科姆说,“想想吧:如果飞翼像斗篷一样在人们之中传递,如果他们只能拥有它一年或者两年,如此短的时间,能让飞翼的主人感到光荣和骄傲么?他们只是——借来——而不是永久拥有飞翼,而每个人都知道,飞行者必须拥有自己的飞翼,否则他就不能称得上是一个飞行者!只有愚蠢的岛民才会这样妄图进入飞行者的生活!” 玛丽斯能感觉到大家的情绪又一次偏向,由于科姆的言语。他如此能言善辩,迅速组织起论据,使得先前她所争取到的机会付诸东流。她必须得答复他,不过怎样答复?怎样回击?飞行者对飞翼的依赖感就跟对双足一样强烈,她无法反驳这一点,她无法对抗。她回想起当科姆剥夺了属于她的飞翼时,她自己的愤怒,飞翼不属于她,从来不属于她,只属于她的父亲,她的兄弟。 “飞翼不是属于哪一个人,只是托管,”她脱口而出,“即使现在,每个飞行者都明白,他们必须交出飞翼,在他们的子女成年的时候。” “那是完全不同的,”科姆容忍地说,“家庭成员跟陌生人之间能一样么?飞行者的后代可不是岛民。” “这就是重点,这愚蠢的血缘关系!”玛丽斯迅速反击,她的语调升高,“听听你自己的声音,科姆!听听这在你及其他飞行者身上茁壮成长的俗不可耐的势利眼!听听你对岛民的蔑视口吻!就好像他们可以通过继承法来改变他们的立场,得到帮助一样!”她的言辞极度愤怒,观众们的敌意正在上升,她可能会失去他们的支持,如果她坚持拥护岛民对抗飞行者的话,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玛丽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确实为飞翼而骄傲,”她说,自动回到她最强的论点上,“这种荣誉感,如果强到一定的程度,会驱使我们去争取保留它。优秀的飞行者才能留在天空,在竞争中,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被打败。即使被打败,他们也会重新回来。并且他们会满意地知道他们的飞翼是交付给一个足够优秀的飞行者的,知道他们的继承者会继续保持和发扬飞翼的荣耀,谨慎地使用它们,不论出身。” “飞翼的存在不是……”科姆开口,但是玛丽斯没有让他说完。 “飞翼的存在不是为了掉进海里,”她说,“那些拙劣的飞行者为何存在?飞行者不致力于提高飞行技巧的原因在于他们根本不用这么做,所以那些笨拙的飞行者损失了属于我们大家的飞翼。有些人根本不配称为飞行者,也有些孩子太年轻,不能在空中飞,哪怕从技术上来说,他们已经够年龄了。他们恐慌,愚蠢的飞行,结果死去,带着飞翼一起死。”她快速扫了一眼科尔,“还有那些根本不想继承飞翼的孩子怎么办?出生在一个飞行者家庭就意味着你必须继承飞翼,我的弟弟——科尔,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亲生兄弟,又像爱自己的儿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个飞行者。可飞翼是他的,可是我不能给他……我不想给他,噢,就算他想要拥有它,可我实在是无法放弃……” “你的办法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有人大喊。 玛丽斯摇头。“是,它无法解决,它无法让我在失去飞翼的时候不感到悲哀,可是,如果我是被击败的,那么,我可以继续留在学院,训练自己,等到第二年再努力把飞翼赢回来。喔,这世上没有完美,难道你们不明白?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飞翼做到人手一副,并且这种情况将会越来越糟糕,而不是更好,不要再派出不胜任的飞行者了,不要再让我们损失更多。没错,意外始终存在,我们仍然面临危险,但是我们起码不会因为错误的判断,愚蠢的恐惧和技能的缺乏而承受不必要的损失,不管是飞翼,还是飞行者!” 精疲力竭,玛丽斯喊出最后的几个字,但她的演讲已经煽动了观众,他们用激动来回报她。许多人举手,贾米斯指向其中一个,那常驻在肖坦群岛上的飞行者站了起来。 “大肖坦岛的德克,”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当听到飞行者们大喊“大声点!大声点!”时,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的演说尴尬,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想说……我第一次坐在这里,并且听着……我从来没……从来没有期望过……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投票宣判违法者……”他摇头,明显难以组织出像样的言辞。“噢,该死的,”最后他说,“玛丽斯是对的,虽然我很羞于承认这一点,但是这是真的——我不想让我儿子继承飞翼,我害怕,他是个好男孩,请注意,我爱他,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发作,你知道,他有全身颤抖的毛病,他这样没法飞——他根本不能飞——可是他快成年了,除了继承飞翼,他别无选择,明年,他就十三岁了,他渴望我的飞翼,可是当我把飞翼传给他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会飞走,并且死亡,那样我会失去我的儿子,同样也会失去飞翼,那样我也不能活了!不!”他坐下,脸涨得通红,无法呼吸。 一些人大吼着支持,玛丽斯鼓起勇气,看向科姆,他的笑容不那么稳定了,突然间,他开始怀疑。 一个熟悉的朋友站了起来,站在上方对着她微笑。“我是斯坤尼岛的加斯,”他说,“我支持玛丽斯,同样!”另一位飞行者同样支持她,然后另一位,玛丽斯笑了。多雷尔的朋友四散在人群中,正试图让大会朝有利的方向进展。看起来那是有效的!在那些她认识了好几年的飞行者们发表赞同意见以后,逐渐有陌生人站起来表达他们的支持,她赢了么?科姆看起来着实有点担忧。 “你认识到了我们传统的弊端,不过我认为你的学院方案并非解决之道。”突如其来的言辞震散了玛丽斯的自满乐观,讲话的是一位高个金发的女人,外岛的飞行长者。“传统之所以存在是有理由的,我们不应该忽视它,或许我们的孩子会在愚蠢的训练中赢得回归的权利,可是我们要做的不仅是教育孩子飞行技巧,我们必须让他们明白飞翼的荣耀,我们必须从他们幼时开始培养他们飞行的感觉。这是我的母亲教育我的,我也这样教育我儿子。也许某些形式的测试确实必须,你关于竞赛的主意非常棒。”她的嘴角冷酷地扭曲,“我承认,我并不盼望那一天的到来,而它总是迅速逼近,那一天我必须把我的飞翼传给沃德。我们都很年轻,我想,如果那一天到来,他应该同我竞争,去证明他是一个不错的——不,是比我更优秀的飞行者,是的,这才是完美的主意。” 其他的飞行者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是的是的,当然,他们怎么会看不到竞赛的好处呢?每个人都明白,所谓的成年,只是一种专制的认定,当他们拿到飞翼的时候,他们实际上还是孩子,并非真正的成年人。是的,让年轻人去证明自己首先是个优秀的飞行者……这一呼声席卷了整个大会。 “不过这个学院,”发言人温和地说,“根本没必要。飞行者的繁衍已经让足够多的新鲜血液注入了。我知道你的来历,我也能理解你的感受,不过我无法接受这个主意。那不是聪明人做的事。”说完,她坐下,玛丽斯的心也随之沉到谷底。完了,她想着。他们会投票同意举行测试,但是对那些不幸生错了家庭的人而言,天空之门仍然紧闭,飞行者们是否决掉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部分。她努力了,非常非常接近成功,却仍然没有成功。 一个憔悴的穿着银色丝绸的男人站起来。“阿瑞斯,飞行者的一员,同样也是阿特利亚岛的王子。”他说,银色的王冠下,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我同意这位来自外岛的姐妹。我的孩子们有着王室血统,这是出生注定的,他们也注定要继承飞翼。让他们跟一群平民竞争飞行,那无疑是一场笑话。不过测试是必要的,看看他们是否有资格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者,非常必要。” 紧接着,穿皮衣的黑女人紧随他而起。“泽瓦库尔,来自南方群岛的迪斯岛,”她开口,“我常年飞行,为岛长传递信息,可我同样侍奉天神,这是高等种族的权利。让我把飞翼传承给那些低等民,那些泥生的孩子,简直是不可思议!绝不!” “坡维特岛的克瑞恩,我赞成大家的意见。我们为什么要跟渔民的孩子竞争飞翼?他们可不会让我们跟他们竞争渔船,是不是?”大厅里笑声不绝,这位老飞行者咧嘴,“是的,讲个笑话,一个很棒的笑话。好吧,兄弟们,我们自己也会成为笑话,这个学院根本就是个笑话,如果让所有的垃圾出身的人都进入它的话。飞翼属于飞行者,千百年来一直如此,那是因为它本该如此!其他人也满意于这种情况,没有几个岛民是真正想要飞行的。大多时候,飞行对他们而言是个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甚至让他们害怕得不敢去想。我们凭什么鼓励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他们不是飞行者,他们从来没打算成为飞行者,对他们而言,生活的意义是在其他地方……” 玛丽斯不可置信地听着他的话,被他那自以为公正的俏皮激怒了……而令人恐怖的是,她看到其他飞行者,包括一些年轻人,点头赞同他的言辞。是的,他们是上等人,因为出生在一个飞行者家庭。是的,他们是卓越的,不希望跟岛民混在一块。是的,是的!突然间,过去重要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玛丽斯感到她又有了跟岛民相同的思维。突然间,她想到了她的父亲,她的生父,已故的渔民,她几乎没有记忆的父亲。那些她以为逝去的记忆突然回放:五官的印象,大都僵直的衣衫,散发着浓烈的海盐和鱼腥味,他的双手暖暖的,粗糙却温柔,曾经在她被母亲责骂过后,轻抚她的头发,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还有他曾讲给女儿听的故事,低沉浑厚的嗓音,讲述他每天在小帆船上的经历——看到什么样的海鸟,如何从突如其来的风暴中逃生,翻车鱼怎样努力想要跳向夜空,在风中的感受,海浪打着小船的声音……她的父亲是一位敏锐勇敢的人,敢于每天驾着小小的船穿梭于大海中。她的愤怒蔓延,是因为她深刻地明白,她的父亲绝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低等,风港的任何一人! “势利鬼!”她尖锐地说,不再考虑她是否会得罪谁,是否会影响她赢得投票。“你们全都是。想想你们能多优秀吧,仅仅因为你们出生在飞行者家庭,不需要通过自己的任何努力就能继承飞翼。你们真以为你们能遗传到父母的技巧?好吧,那你们如何看待自己血统的另一半?难道你们全是飞行者之间的血统?”她猛然指着坐在第三排的一张熟悉面孔,“你,萨尔,刚才你点头同意。你的父亲是飞行者,没错,但你的母亲呢?她是个商人,出生在渔民家庭。你正视过他们么?假如你的母亲告诉你,你的飞行者父亲不是你真正的父亲——如果她告诉你,你的出生只跟她曾在东方邂逅的一名商人有关,你待如何?那样会如何?你会放弃你的飞翼,并重新选择另一种生活么?” 圆脸的萨尔只能张大嘴对着她,他不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玛丽斯单单要指他出来。玛丽斯收回她的手指,将愤怒向所有的飞行者宣泄。 “我的生父是一个渔民,一个优秀的、勇敢的、诚实的男人。他从未穿过飞翼,从来没想过拥有它们。但是假如,假如他能选择做一名飞行者,他能够成为一名最优秀的飞行者!歌手们会传唱关于他的歌谣,为他而喝彩!如果我们认为才能能够通过血统传承的话,看着我,我的母亲善于纺织和搜集牡蛎,而我不能。我的父亲不会飞行,可我能。而且,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应该知道我能飞得多棒——起码比某些出生就注定要飞行的人飞得更好!”她转头看向长桌边缘,“比你强,科姆。”她大声地说,让整个大厅的人都能听见。“难道你忘了么?” 科姆瞪着她,他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可他什么也没说。玛丽斯转身对着整个大厅。“你们是不是怕了?”她逼问所有人。“你们挂着的飞翼只是一个幌子?你们害怕你们口中肮脏的渔民的小孩们会把属于你们的飞翼抢走,证明他们是比你们更优秀的飞行者,并且像看一群大傻瓜一样看你们?” 她的愤怒随着出口的言辞而耗尽,玛丽斯坐了下来,沉默将沉重挂在整个大厅中。最后一只又一只手举了起来,不过贾米斯仅是茫然地望着前方,他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没人打扰他,直到最后他自己猛然回神,仿佛刚从沉睡中清醒,并对人群中的某人做了个手势。 在对面的高处,有个一只手已坏死的老人独自站在闪烁的黄色火光中,所有人转头看着他。 “鲁斯,来自小安伯利岛,”他温和地开口,“我的朋友们,玛丽斯是对的。我们全都是傻瓜,并且没有人比曾经的我更傻。” “不久以前,我站在海滩上宣称从此之后再没有女儿。今晚,我希望我能收回那些话,我希望仍然有权利称玛丽斯为我的女儿。她让我非常骄傲,虽然她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是的,如她所说,她的父亲是一个渔民,一个比我更棒的男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给予她短时间的爱,并教会她如何飞行。说实话,教她一点不费劲,她一如既往地渴望飞行。我的小木翼,没有任何事能阻挡她追逐天空的脚步,没有。哪怕是我,她的父亲,那时我像个傻瓜一样试图去阻止她,在科尔出生以后。” “玛丽斯是安伯利岛上最优秀的飞行者,而我的亲生儿子却根本无法飞行。只有她坚持着她的渴望,只有她坚持着她的梦想。而你们,我的飞行者兄弟们,如果你们瞧不起岛民的子女,那么对你们来说,惧怕他们更是一种羞耻。你们就对自己的子女没有一点信心么?你们就如此肯定他们无法保有自己的飞翼,无法对抗一个渔民孩子的迫切渴望么?” 鲁斯摇头。“我不确定,我已是个老人,而这些困扰是最近才发生的。不过我只知道一点:如果我的手臂还完好,那么没有人能够夺走我的飞翼,哪怕他是夜鹰的儿子。那么,除非玛丽斯自愿放弃,同样没有人能夺走属于她的飞翼。是的,如果你们真正教会子女们如何飞行,他们将有能力留在天空中,如果你们如自己所宣称的以它为骄傲,你们不会辜负它,并且证明这一点。让那些渴望飞翔的人有权去竞争飞翼吧,也让那些能证明自己足够优秀的人留在天空。” 鲁斯重新坐下,大厅上方的黑暗吞噬了他。科姆张嘴准备发言,不过贾米斯制止了他,“你的话我们听得够多了。”他说,科姆惊诧地眨眼。 “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贾米斯说,“然后我们开始投票。鲁斯已经说出了最智慧的话,不过我必须补充一点。难道我们,我们的每一个人,不都是星际航行者的后代么?实际上,整个风港都是一家人,任何人都能在家谱中追溯出几个飞行者,如果追溯得足够古老的话。想想吧,我的朋友们,别忘了,你们的长子长女才有权继承飞翼并且飞翔,他的弟弟妹妹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将失去飞翼继承权,成为岛民。我们难道应该永远地剥夺他们向往天空的权利么?仅仅因为他们的出生顺序不在第一位?”贾米斯笑了,“也许我该说明,我其实是我妈妈的第二个儿子,我的兄长在他即将继承飞翼的半年前死于一场风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你们觉得呢?” 他环视身边的两位岛长,在会议中他们一直按照飞行者的法律保持沉默。他低声跟其中一个交谈,然后是另一个,然后,点头。 “我们认为,科姆的提议,指控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为非法者,不能成立。”贾米斯说,“现在我们将对玛丽斯的提议进行投票,成立一个飞行者学院,面向所有人开放。我投赞成票。” 自此以后,没有任何质疑。 此后,玛丽斯几乎快休克了,因为胜利而晕眩,就像某些人也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一样,某些她不用再去与之斗争的人。大厅外的空气清新而湿润,风固执地从东方吹来。她站在台阶上,尽情享受着,朋友和陌生人都簇拥在她周围,想要跟她交谈。多雷尔拥着她,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惊讶,他在她身边栖息着。这是怎么了?她不敢置信,我又一次回家了么?科尔在哪里?或许他去接巴瑞恩了,还带着他的小船。 她周围的人群分开,鲁斯出现了,贾米斯站在他身边。她的养父捧着一副飞翼。“玛丽斯。”他叫她。 “父亲?”她的声音颤抖着。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早就应该得到的结局,”他冲她微笑,“在我做了那些事以后,如果你还能让我叫你一声女儿,我会无比骄傲。而让我更骄傲的是,你能穿上我的飞翼。” “你赢得了它,”贾米斯说,“古老的传统没用了,你完全有资格穿上它。我们的学院成立之后,只有你和德文竞争这副飞翼,而你的表现比他棒得多。” 她伸出手,接过鲁斯的飞翼。这是她的飞翼了,它再一次回到她身边。玛丽斯笑着,疲惫一扫而光,她的手真实地感受到飞翼那熟悉的感觉。“噢,父亲,”她喜极而泣,无法成言。她和鲁斯紧紧拥抱着彼此。 当眼泪停止的时候,他们走上了飞行崖,人群安静地跟随着。“我们一起飞去鹰巢岛。”她对多雷尔说,这时加斯也过来了——刚才他淹没在人群里,玛丽斯没有注意到他。“加斯!你也来了,我们可以来个狂欢!” “没错,”多雷尔说,“不过,你认为鹰巢岛合适么?” 玛丽斯脸红了。“噢,当然不!”她环视身后的人群。“不,我们应该回家,在小安伯利岛上,所有人都能去的地方!我们、父亲、岛长还有贾米斯。巴瑞恩会为我们唱歌,如果能找到他的话,还有……”这时她看到科尔朝她跑来,神情激动。 “玛丽斯!玛丽斯!”他跑到她面前,热情地拥抱她,然后笑嘻嘻地挣脱。 “你去哪了?” “跟巴瑞恩一起离开了,我不能不去。我新写了一首歌,现在只有开始部分,不过肯定是一首很棒的歌!我能感觉到,它一定是!那是一首关于你的歌。” “我?” 显然他对自己非常自豪。“是的,你一定会成名,每个人都会唱着歌,每个人都会知道你。” “她已经成名了,”多雷尔说,“相信我。” “噢,不过我说的可是流芳百世。凡歌声所到之处,人们都会记得你——那个渴望拥有飞翼的小女孩,并因此改变了世界。” 也许这是事实,后来玛丽斯想着,在她捆好飞翼,又一次飞在空中的时候,多雷尔和加斯在她身边。不过,改变世界对她来说没这么重要,重要的是在她耳边真实呼啸着的风声,肌肉熟悉地绷紧和伸展,驾驭着她曾经以为永远永远失去的风。她再一次得到了飞翼,她再一次回到了天空,她的生命完整了,她感到非常快乐。 第二章 单翼 死亡最古怪之处,在于它是如此容易,如此平静且如此美丽。 静风须臾降临在玛丽斯身边,没有任何预兆。它降临之前,风暴在她周围肆虐,雨刺着她的眼睛,打着她的双颊,吹得她身后的飞翼金属织箔猎猎作响。风在空气中拥挤,漫无目的地推动她前进,傲慢地主宰她的方向,在风中飘浮,她柔弱一如新生婴儿。在飞翼的支架之下,她的双臂跟风抗争着,酸疼。乌云模糊了地平线,身下的大海不安地咆哮,视野之内,没有陆地。玛丽斯诅咒着、忍着疼痛、继续飞行。 突然,和平降临,随之而来的,还有寂静,以及死亡。 风静止,雨骤停。大海也平息了狂野的波涛起伏,乌云似乎在退却,直到它们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死寂的感觉开始蔓延,安静得怪诞,就如时间停止一样让她窒息。 静风,这是静风。她闪亮的飞翼伸展开来,但玛丽斯仍然开始跌落。 这是一次徐缓的、从容的下降,看起来很美、很优雅,却不可逆转。没有风促使或减缓,她只能滑翔着往下。它不像陨落只在那一瞬间,它从容不迫地持续到永恒,远远地,她能看到自己即将沉没的海平面。 属于飞行者的本能促使她做了一次短暂的抗争,她四处寻找出路,试图改变航向,徒劳地搜索着任何一点上升气流,或者一丝波动空气。二十英尺宽的飞翼,举高或放低,或突然转向,银色的金属箔反射阳光,可她的挣扎只是徒劳,她无法停止地下降。 玛丽斯平静下来,一如身边平静的空气,须臾间,内心也如身下这片大海般平静,她屈服于深不可测的死寂,终结了跟风长期的战争,静风将她救赎。其实,一直以来,风都摆布着她,玛丽斯想着,自己从未真正控制风。它们强大,而她却弱小,她驾驭风的梦想是如此愚蠢。玛丽斯抬头,想知道自己是否能看到传说中会在静风时出现的鬼飞者。 她的鞋尖首先触碰到水面,随即她的身体缓缓没入了灰色的、平静如镜的大海。冰冷的海水冲刷她,犹如烈火般炙烤着她,她沉没,沉没…… ……然后,她醒了,全身汗湿,大口喘息着。 沉默袭击着她的耳朵,冷汗在冰冷的空气中风干,她坐起身,晕眩而盲目。房间的角落里,她能看到煤堆燃烧的赤红色,不过跟鹰巢岛的炉火方位正好相反,炉火离得太远,无法把温暖传到她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味,还有大海独特的气息。 这熟悉的味道驱散了梦中的一切,她在学院里,毫无疑问,她在木翼学院。突然间一切梦魇随着熟悉的现实而消弭。紧张的情绪缓缓从她身体里撤离,直到这时,玛丽斯才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从床头抽出一根引火棉,她小心地走到炉火面前,把引火棉伸进炉火,用来点燃沙烛。 火光中,她看到低矮的床头柜上有一把小小的石质酒壶,不由微笑,一笑过后,梦魇自动消散。 她盘腿坐在床上,啜饮着冰冷涩口的葡萄酒,盯着闪烁的烛光出神。她被梦境困扰,玛丽斯跟所有飞行者一样,对静风怀有恐惧感,可是此前她从未做过关于静风的噩梦。然而,梦中的静风如此平静,周遭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竟然屈服了……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我是个飞行者,她想着,而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飞行者应该做的梦。 有人敲门。 “进来。”玛丽斯说,将酒壶放在一边。 赛蕾拉站在门口,她是个纤细的黑皮肤女孩,留着南方样式的短发。“玛丽斯,该用早餐了。”她讲话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轻微连音,“在此之前,森娜想要见你,在她的房间。” “谢谢。”玛丽斯回以她微笑。她喜欢赛蕾拉,这女孩或许能成为木翼学院最棒的一名学生。赛蕾拉出生在南方群岛,对长期在小安伯利岛生活的玛丽斯来说,那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玛丽斯在年轻女孩的身上看到太多跟自己不同的地方,赛蕾拉虽然纤细,却拥有着跟她身材不符的坚强意志。虽然现在的她在空中飞得还不够优雅,不过她对飞行全身心的热爱,让她有希望得到很快的提高。玛丽斯跟森娜的飞行预备者团队一起度过了十来天,她承认赛蕾拉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学员之一。 “我能在这等你,然后带你过去么?”当玛丽斯下床,在房间的角落梳洗的时候,女孩问道。 “不用,”玛丽斯说,“下去吃早饭吧,我自己能找到森娜的房间。”她再次对女孩微笑,以减轻话里拒绝的意味,赛蕾拉用羞涩的笑容回应她,然后离开。 几分钟后,当玛丽斯独自在狭窄黑暗的走廊里摸索着寻找森娜的房间时,她后悔自己的选择。木翼学院是一片古老的建筑群,一堆巨大的岩石里满是隧道和洞穴,有些是自然形成的,有些是人为挖出来的。底部的房间总是被水淹着,即使是顶部用以居住的部分,很多房间以及所有的走廊都没有窗户,阳光和星光被隔绝在外,大海的味道无处不在。在旧时期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堡,建成于海牙岛的叛逆者跟大肖坦岛对抗的时期,此后一直空闲无用,直到海牙岛的岛长将它赠送给飞行者作为学院所在地。自此以后,森娜用了好几年时间和大笔投资对它做了大幅的改造和恢复,即使如此,在这个被遗弃的废墟里,转错方向和迷路经常发生。 时间在木翼学院的走廊里无影无踪地流逝,墙上的提灯基座被烧坏,灯油也干涸,因此一个整天常常在人们不经意间偷偷溜走。玛丽斯沿着漆黑的走廊摸索着小心前行,有点紧张,也有点因来自旧城堡的压力而不安。她不喜欢地下,不喜欢封闭的环境,这与她飞行者的本能相悖。 昏黄的灯光出现在前方,把玛丽斯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最后一个急转弯,她发现自己找到了熟悉的方位。转完这个弯以后左边第一间房就是森娜的房间。 “玛丽斯。”森娜抬头微笑。她坐在柳条椅上,用骨刀雕刻着一块软木,当她注意到玛丽斯进来后,就把它放在一边。“我正打算再叫赛蕾拉过来去找你,是不是在我们的迷宫里迷路了?” “差一点,”玛丽斯摇头,“我应该想到带提灯进来的。我能从自己的房间走到厨房,或者公共休息室,或者室外,除此以外其他地方都不敢确定。” 森娜笑了,不过仅是礼节性的笑容,用以掩饰她并不轻松的情绪。这位学院的教师是一名退役的飞行者,年龄是玛丽斯的三倍,十年前因为一起非常常见的飞行事故,她陨落成了岛民。通常,她的活力和热情会掩盖真实年龄,不过现在的她,看起来苍老而疲惫。她的左眼在事故中坏死,像一片乳白色的海玻璃,看起来似乎压得她整个左脸都在下沉,它在沉重的负担下颤抖和滑动。 “你让赛蕾拉找我总有原因的吧,”玛丽斯说,“有新消息?” “是有新消息。”她说,“而且不是好消息,我想在我跟你讨论之前,最好不要在早餐的时候提到它。” “怎么了?” “东方人关闭了天空之家。” 玛丽斯叹息着跌坐回椅子上,突然间疲惫同样袭击了她。这条新闻并没有给她太多的震惊,只是让人沮丧。“为什么?”她问道,“三个月前我跟诺德谈过,那时候我正好去远亨德林岛送一个消息。他认为至少在下一次竞赛之前,人们会保持学院大门敞开,他甚至还提到他还有几个看好的学生。” “有一个死了,”森娜说,“那些看好的学生中,有个女孩做了次糟糕的误判,带着飞翼撞到崖边,诺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摔在岩石上。更糟糕的是,她的父母当时正好在场,他们是有钱有势的人——奇斯林岛上的商人,拥有超过一打的商船。理所当然的,他们会追究此事,据说诺德的疏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真的假的?”玛丽斯问。 森娜耸耸肩。“当诺德取得飞翼的时候,只是个资质平平的飞行者,而我很难相信他当了飞行教练以后会变得好一点。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显摆自己,也总是过度表扬和高估他的学生们。去年的竞赛上,他派出了九个参赛者,全都输了,大多数根本不该取得参赛资格。我看只有三个人够格,其中一个就是我提到的这个姑娘,她死了,在天空之家只待了一年。只有一年,玛丽斯!她或许是个人才,可是诺德让她飞得太早也飞得太远。噢,天哪,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你知道,学院是一个负担,是那些岛长们口中无休止抱怨的、毫无用处的负担。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借口来了,诺德被开除,学院被关闭。完了,所有的东方小孩只能放弃飞行者之梦,学会满足于自己不可改变的命运。”她的语调充满了讥讽。 “现在就剩我们了。”玛丽斯闷闷不乐地说。 “就剩我们了。”森娜学舌道,“而我们能撑多久?岛长昨天派了个信使过来,而我没让他知道这条消息,我想先跟你谈谈。她对我们不满,玛丽斯。她说,这七年来,她为我们提供食物、炉火还有铁币,而我们连一个飞行者都没有回报给她,她已经失去耐心了。” “所以我前来帮你。”玛丽斯说。她对海牙岛岛长的了解仅限于传闻,不过那就足够了。海牙岛临近大肖坦,却有着很长的独立历史。其现任统治者是一位高傲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不满于自己的岛屿从来没有专用的飞行者。因此她努力竞争,使得海牙岛成为了西方群岛的飞行者学院驻地,并给予他们奢华的支援。不过现在,她需要回报。“她不明白,”玛丽斯说,“没有一个岛民能明白,真的。现在木翼学院的学员根本还是初学者,要让他们去和那些熟练的飞行者以及飞行者小孩,那些从小就被培养和准备继承飞翼的孩子去竞争?现在太早,如果他们能多给你一点时间……” “时间,时间,时间,”森娜说,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怒气,“是,我也这样跟岛长说的,可她说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了。你,玛丽斯,你是一名飞行者,而我,曾经也是。我们知道培训一个飞行者有多困难,需要年复一年地训练,需要不断练习,直到你的双臂能够稳定,你的手掌不再在飞翼的把手上流血。而岛民对此一无所知,人们都天真地认为那场战争在七年以前结束,战争结束一周以后,到处都能看到渔民、皮匠和技工的后裔在天上飞来飞去。而此后的第一次竞赛结果让他们都很沮丧,飞行者和飞行者的孩子打败了所有岛民挑战者。” “至少那时候他们还会关注,现在呢,恐怕他们都司空见惯了。你那次伟大的众议会已经过去七年,学院成立也七年了,只有一次,岛民夺得了飞翼,而第二年的竞赛上,那个夺得飞翼的岛民又丢掉了它。后来,岛民们仅仅是一群来看飞行者为家族飞翼竞争的旁观者。别人提到木翼学院的学生,就像说起滑稽的插曲一样,那群在严肃的比赛过程中插科打诨,来缓解紧张气氛的小丑!” “森娜,森娜。”玛丽斯担忧地开口。这位年长的女人,为木翼学院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和热情,她的飞行生活因为陨落而倏然结束,现在她全部的梦想就是学院里的年轻人能够获得飞向天空的权利。而现在,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声音颤抖着,怨恨着自己。“我能理解你的痛苦,”玛丽斯握着森娜的手说,“不过没你说的那么糟。” 森娜仅剩的好眼怀疑地望向玛丽斯,推开了她的手。“确实这么糟糕。”她坚持说,“当然,他们不会告诉你。没人喜欢告知坏消息,所有人都知道学院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这是事实。”玛丽斯想要开口,森娜举手阻止了她。“不,够了,我不想再听见任何让我痛苦的字眼,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安慰我,顺便耽搁我们俩的早餐。我只想在其他人得知之前私下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希望你能为我飞一次大肖坦岛。” “今天么?” “是的,”森娜说,“你的教学工作已经做得很棒了。对他们来说,实实在在地接触一名真正的飞行者,比起训练而言好处更多。不过我们可以省下你一天的时间,事实上其实只用几个小时。” “没问题,”玛丽斯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为岛长带来天空之家消息的那个飞行者也给我带来了一条私人信息。诺德有个学生想要继续他的学习生涯,并希望我能在下次竞赛中支持他。他想要得到来这里的批准。” “来这里?”玛丽斯不敢相信地说,“从东方来?不用飞翼?” “据我所知,他提到一支大胆得足以尝试穿越开放海的商队。”她说,“旅行确实冒险,这毫无疑问。不过既然他愿意去尝试,我当然不能抱怨他的到来。把我同意的口信带给大肖坦岛的岛长,如果你愿意的话。岛长每个月会派三个飞行者去东方,其中有一个明天就得起飞。时间很重要,哪怕风向顺利,来这里的船也得走上一个月,而距离竞赛开始只有两个月了。” “我可以直接把口信带到东方群岛。”玛丽斯建议道。 “不,”森娜说,“我们需要你在这儿,你只需要简单地把我的话带到大肖坦岛就行了,然后回来,引导我们年轻的小鸟儿们飞行。”她颤巍巍地从柳条椅中站起身,玛丽斯迅速走过去帮助她。“现在,我们得去看看早饭了,”森娜继续说,“在你飞行之前,你得吃点东西,而我们把时间都浪费在谈话上,我担心其他人把我们的那份吃到他们肚子里去了。” 当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当她们到公共休息室的时候,早餐还在等着她们。两只燃烧的炉火让整个大厅在这潮湿的早上保持温暖和明亮。石墙往上缓缓弯曲成黑色的拱形屋顶。屋内仅有一些粗糙的家具:三张长木桌,以及沿着桌子每一边摆放的长凳。长凳上挤满了学生,交谈、玩闹、欢笑,大部分人的早餐都已告尾声。在居所内大约有二十名飞行预备者,年龄最大的女人只比玛丽斯小两岁,最小的男孩还不到十岁。 当玛丽斯和森娜进来时候,大厅一点都不安静,在喧哗和嘈杂声中,森娜不得不大喊着让所有人能听见自己。当她的话说完以后,大厅里真正安静了下来。 玛丽斯从今天轮值厨师的年轻人克尔手中接过了黑面包,粥和蜂蜜,在一条长凳上找到位置坐下来用餐。在用餐的时候,她与左右两边的学生礼貌交谈着,但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不久,两个学生道别离席,玛丽斯也不用再应付他们。她想起了早些年,当成为一名飞行者的梦想即将破灭的时候自己的感受,而现在,他们的梦想也岌岌可危。天空之家并不是第一个关门的学院,荒凉的阿特利亚岛首先宣布放弃学院,然后在连续三年的失败后,南方群岛和外岛的学院也相继关门。东方的天空之家是第四个关闭的学院,现在只剩下木翼,难怪学生们都如此阴沉郁闷。 玛丽斯用最后一块面包裹走盘里的残羹,吞掉它,然后推开餐盘。“森娜,我会在明天早上回来。”她边起身边说,“在去大肖坦岛后,我打算去趟鹰巢岛。” 森娜抬头看她,并点头。“很好,我计划让利亚和肯特在今天试飞,其他人继续练习。尽快回来。”她继续埋首于食物。 玛丽斯感觉有人在她身后,于是她转身,看到赛蕾拉羞涩的脸。“我能当你的飞行助手么,玛丽斯?” “当然可以,谢谢你。” 女孩冲她一笑,她俩沿着短走廊走到放飞翼的小屋,现在墙上挂着三副飞翼,一副是玛丽斯自己的,两副属于学院,来自没有继承人的飞行者临终遗言赠予。木翼学院在竞赛中表现得如此差劲倒也不难想象,飞行者几乎可以持续多年每天训练自己的孩子飞行,可是在学院——众多的学生,仅有几副飞翼——在天空中练习的时间来之不易。而只在地面上训练,能学到的非常有限。 她将思绪赶出大脑,从架上取下她的飞翼。飞翼裹得紧紧的,沿支架整齐地折叠好,支架间的金属织箔软软地下垂到地板,就像银色的斗篷。赛蕾拉轻易用单手举起它,玛丽斯慢慢分地展开双翼,仔细地检查每一根支架和链条,她的手指和双眼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出现的缺陷,在空中它们会变成危险,要是那时候才发现,就太迟了。 “他们关闭了天空之家,这真是个坏消息。”玛丽斯检查的时候,赛蕾拉说,“在南方也一样,你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里,来到木翼学院,我们自己的学院关闭了。” 玛丽斯暂停手上的工作,看着她。她几乎忘了眼前这害羞的女孩是学院关闭最早的受害者之一。“天空之家的某个学员准备来这里,就像你以前一样,”玛丽斯说,“那样的话,你很快就不再孤独了,不会独自一人居于野蛮的西方人群中。” “你想念自己的家么?”赛蕾拉突然问道。 玛丽斯思考了下。“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有个家,”她说,“我在之处,即为我家。” 赛蕾拉冷静地总结。“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思维模式,作为一个飞行者而言。大多数飞行者都这样感觉么?” “或许有点吧。”玛丽斯说。她的目光回到飞翼上,继续检查。“不过不像我这样明显。大多数飞行者跟自己的母岛有着比我更紧密的联系,虽然不像岛民那样无法分离。你能帮我拉开这根支架么?谢谢。不,我的意思不是因为我是个特别的飞行者,只是我已经离开了老家,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而已。我的父亲——实际上,养父——在三年前逝世,去会见他早已归去的妻子,我的亲生父母早就辞世了。我还有一个弟弟,科尔,可他已经冒险去了外岛,在那里演唱。自鲁斯和科尔都离开了以后,小安伯利岛上的屋子空荡得可怕。那时候起,我回家无人可见,于是我很少去那里。海岛还存在着,岛长希望他的第三个飞行者也能够常驻在那里,这毫无疑问,可是他手上已经有两个常驻的人了。”她耸肩,“我的朋友都是飞行者,大部分都是。” “我知道。” 玛丽斯看着赛蕾拉,女孩直盯着手上拿着的飞翼,太过专注,远超所需。“你在想家。”玛丽斯温柔地说。 赛蕾拉缓缓地点头。“这里跟家不一样,其他人跟我所认知的人都不一样。” “一个飞行者必须习惯这种不一样。”玛丽斯说。 “是的,可是那里有我爱的人。我们都谈婚论嫁了,可是我知道我们永不会结婚。我爱他……我一直都爱他……可是我更想成为一个飞行者,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玛丽斯说,试图鼓励她,“也许,在你赢得了飞翼以后,他可以跟你……” “不,他不会离开他的土地,他不能离开。他是个农夫,他的土地就是他的家。他——噢,好吧,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放弃飞行的念头,而我也从未要求他放弃土地。” “以前有过飞行者和农夫结婚的先例,”玛丽斯说,“你可以回去跟他在一起。” “除非我有飞翼,”赛蕾拉猛然说道,她的目光迎上玛丽斯的,“不管赢得它需要多长的时间,可是,等到我赢得飞翼的时候,好吧,他早就结婚了。这是无法避免的,务农可不是一个人的活计,他想要一个爱着土地的妻子,能给他生很多小孩的。” 玛丽斯无言以对。 “现在,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赛蕾拉说,“而这些或许是我选择的代价……想家,孤独,也许都是。” “是的,”玛丽斯说,她把手放在赛蕾拉的肩膀上,“来吧,我还得赶着去送消息。” 赛蕾拉在前方带路,玛丽斯将飞翼挂在肩上,跟着她走下一条黑暗的通道,通往防卫严密的出口。出口曾经是个观景台,距海面八十英尺,海水拍打着海牙岛的岩石。灰沉沉的天空昭示着阴天,不过扑面而来的大海气息,还有强烈热切地风推动她的感觉,让愉悦充斥着玛丽斯全身。 赛蕾拉帮忙托着飞翼,玛丽斯将皮带固定在自己身上。绑紧以后,赛蕾拉开始展开飞翼,一节接着一节,将金属架锁好,银色的金属织箔拉紧伸展。玛丽斯耐心地等待着,明白自己的角色是一个老师,即使她如此焦急地想立刻飞走。而她只能等着飞翼完全展开,并给予赛蕾拉鼓励的笑容,将手臂滑进扣环里,穿戴好飞翼,手掌握住熟悉的皮质把手。 然后,快速地跑动了四步,她纵身一跃。 有那么一秒的时间,或者不到一秒,她往下坠,不过风立刻托住她,托住她的飞翼,将她举高,她的坠落变成飞翔,这种感觉像是贯穿全身的冲击,这种冲击让她脸色泛红,无法呼吸,皮肤刺痛。就是那一瞬间,那持续不到一秒钟的感觉,让一切都变成值得,它比玛丽斯所知的任何一种冒险都更为刺激,超越爱情,超越一切。活着,升高,她如同投入了情人的怀抱一般,融入强烈的西风中。 大肖坦岛在北方,不过在此刻玛丽斯让强烈的风带着她径直往西前进,沉溺于这轻快的翱翔带来的自由感中,这是她和风游戏开始之前的美好感觉,享受结束以后,她必须转向,寻找和驾驭气流飞向她想要去的方向。一群雨信鸟从她身边飞过,每一只都有不同的明亮颜色,它们的匆忙迁徙昭示着一次暴风的来临。玛丽斯跟随它们,爬升得越来越高,直到海牙岛在她左边缩成一块绿灰色、比她拳头还小的区域。她能看到蛋岛,还有在远方浓雾遮盖下时隐时现的大肖坦岛南方的海岸线。 玛丽斯开始转向,谨慎地减缓她前进的速度,如果不这样做,自己很容易偏离目的地。呼啸的风在她耳边冲过、低语,欢笑并承诺空中有向北的气流,玛丽斯再次上升,在远离海面的冰冷空气中寻找到正确的风向。大肖坦岛的海岸线、海牙岛和蛋岛都点缀在她面前,海洋像灰色的金属一般伸展,小岛就如玩具撒在桌上。她看见微型的小船跳跃在肖坦岛和海牙岛的港湾与海滩上,还有成百上千的海鸥、食腐鸢绕着蛋岛陡峭的危岩飞行。 她对赛蕾拉说谎了,玛丽斯突然意识到。她确实有家,家在此处,在空中,这里有强烈而冰冷的风绕着她,有飞翼在她背上。她俯瞰整个世界,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们担忧着交易、政治、食物、战争还有金钱,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是整个世界的外人,哪怕世界有诸多美好,她仍然能感到自己的隔阂。她是个飞行者,喜欢所有的飞行,如果人们剥夺了她的飞翼,她将不再完整。 露出一个细微神秘的笑容,玛丽斯飞向大肖坦岛去完成飞行任务。 大肖坦岛的岛长总是很忙,作为风港最古老、最富有和人口密度最大岛屿的岛长,他的时间总被无尽的事务占满。当玛丽斯来的时候他正在开会,解决一起小肖坦岛和斯坤尼岛的渔船纠纷,不过他亲自前来接见了她。飞行者跟岛长地位平等,哪怕对他那样有权力的人而言,轻慢飞行者仍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岛长不动声色地听完森娜的口信,并承诺明天早上他的飞行者会将信息带向东方群岛。 玛丽斯将她的飞翼挂在老舰长之家会议室的墙壁上,这个名字随着一代又一代岛长传下来,她进入城市,在街道上漫步。这是风港唯一的真正的城市,最古老,规模最大,并且是第一个被称为城镇的地方——风暴镇,由星际旅行者们所建。玛丽斯发现它无止尽地令人着迷,街上到处都卖风车,叶片对着灰色的天空旋转着。这里的人口比大小安伯利岛加起来还多,成百上千的商店和小摊,出售各种有用的好东西,或许还有些没用的装饰品等小玩意。 她花了几个小时在市场上,愉快地逛街、倾听别人谈话,虽然她没买什么东西。之后,她在风暴镇享用了一顿由熏翻车鱼和黑面包组成的丰盛晚餐,并用一大杯可瓦斯酒将食物冲进胃里,这种火热的香料酒是肖坦人引以为豪的特产。她用餐的小酒馆有一位歌手,玛丽斯足够用心地听他演唱,虽然她认为跟科尔和安伯利岛的其他歌手相比,他差远了。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她飞离了风暴镇,一阵短暂的飓风突然袭来,雨幕把城市的街道冲离她的视线,风向很棒,一直把她送到想去的地方,她到达鹰巢岛的时候,天空刚刚转黑。 鹰巢岛的黑色轮廓,在星光明媚下的大海上耸然而出,从飞沫四溅的海面往上径直六百英尺,一列风化的古老弧形石墙伫立着。 玛丽斯看见窗户内的灯光,她做了一次盘旋,并轻巧地降落在着陆坑里,溅起潮湿的沙粒。因为独自一人,所以收折飞翼用了她好几分钟。她将飞翼挂在鹰巢岛休息室门边的钩子上。 休息室里的壁炉内有小火在燃烧,在它面前,两个飞行者正全神贯注地下着机智棋,黑白棋子在棋盘上厮杀,玛丽斯认得他们,其中一人冲她挥手,她点头回应,不过回应的时候对方的视线已经重新回到棋盘上。 屋里还有另一个客人,身子陷入壁炉前一张扶手椅中,手里拿着一个陶瓷大杯,正在仔细研究炉火。当玛丽斯进来的时候,他抬头看过去。“玛丽斯!”男子突然起身,冲她露出笑容。他放下杯子,穿过房间向她走去。“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多雷尔。”她只能叫出他的名字作为回应,多雷尔走到她身前,用双臂拥抱她,他们接吻,短暂而热烈,充满激情。一个玩机智棋的飞行者分心看了一眼,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对手移动的下一颗棋子上。 “你是一路从安伯利岛上飞过来的?”多雷尔问她,“你一定很饿,来,坐在火边,我给你找点吃的去。厨房里有奶酪、熏火腿,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面包。” 玛丽斯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回壁炉边,把两把椅子放在离两位飞行者较远的地方。“不久前我刚吃过东西,”她说,“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是从大肖坦岛飞过来的,不是安伯利岛。飞得很轻松,今天晚上的风向非常友好。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安伯利岛了,我有点担心,岛长肯定非常生气。” 多雷尔看起来不太高兴,他瘦削脸上的眉头皱起。“你是去飞行?还是又去海牙岛了?”他松开她的手,再次找到自己的杯子,细细啜饮着,蒸汽从杯中弥漫而出。 “海牙岛。森娜请我去花点时间跟学生们待着,我差不多在那里工作了十来天。在此之前,我接了一次很长的飞行任务,目的地是南方群岛的迪斯岛。” 多雷尔放下杯子,叹气。“你不会听我的劝告,”他率直地说,“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些东西。你离开安伯利岛为学院工作的时间太长了,那里的教师是森娜,而不是你。她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铁臂作为报偿,可我没有见过她拿出任何一点铁屑放在你的手里。” “我的铁臂已经够用了。”玛丽斯说,“鲁斯留给我不少。森娜的命运比我艰难,而且木翼学院需要我的帮助,他们鲜少在海牙岛上见到飞行者。”她的语调转向热切,充满劝诱,“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学院待几天?劳斯岛离开你一个星期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可以分享一间起居室,我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不。”他开朗的语调突然消失,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在生气,“我非常高兴能够跟你在一起待上一个星期,玛丽斯,在劳斯岛上我的小屋,或者你在安伯利岛的家,甚至在这里,鹰巢岛。可是不会是在木翼学院。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可能训练一批岛民来抢走我朋友们的飞翼。” 她转回头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帮助我?为什么你对木翼学院的学生如此轻蔑?你就像那些认为飞行者血统高贵的老古董们那样嘲笑学员,而几年前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为此而抗争,你支持我,信任我。而要是没有你,我无法做到这些。那时候,他们想要剥夺我的飞翼,并且要给我冠上非法者之名。你冒着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危险帮助我,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快?” 多雷尔猛地摇头。“我没有变,玛丽斯。听着,七年前,我是为你而战斗,而我并不关心那些你视若宝贝的学院——我是为你的权利而抗争,为你能够保住飞翼,成为一个飞行者。因为我爱你,玛丽斯,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并且……”他顿了下,继续说,语调逐渐冷静,“该死的,你是我见过最好的飞行者,前所未有。将属于你的飞翼让给你弟弟,使你被束缚在土地上,那是种犯罪,是疯子的行为。而现在,你别这样看着我,同样的原则,理所当然地也会影响我的决定。” “是么?”玛丽斯问道,这是个老生常谈的争执,可是仍然让她沮丧。 “当然是的,我不会只为取悦你而对抗我的信仰。飞行者的体系确实不公平,传统必须改变,你对此的看法是对的。那时候我坚信如此,现在仍然坚信。” “你坚信如此,”玛丽斯讽刺地说,“你确实如此说,不过说话恐怕是最简单的。你不会为你的坚信做任何努力——现在,你不会帮助我,哪怕我们此时正近临着失去我们信仰的边缘。” “我们没有在失去它的边缘,我们赢了,我们改变了规则,我们改变了整个世界。” “可是,如果没有了学院,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学院,又是学院!我不是为了学院而抗争的,我抗争的目的是为了改变错误的传统。如果一个岛民能够比我飞得更好,那么我会心甘情愿交出我的飞翼。可是我绝不会去教授他如何超过我,而你却要我这样去做。你,在许多人当中,应该最能明白,对一个飞行者来说,失去天空意味着什么!” “而我同样明白渴望着飞行但是却被告知你没有任何允许飞行的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玛丽斯说,“学院里有个学生——赛蕾拉,也许你从未听过她的名字,多雷尔,她渴望飞行,超越了一切,她就像我以前,鲁斯第一次出现教我飞行时候那样。跟我一起去吧,去帮助她,多雷。” “如果她真的像你,那么她很快就会飞得足够好,而不管我是否选择去帮助她。所以我拒绝。届时,要是她在竞赛中打败了我的某个朋友,夺走了他的飞翼,我不会因此而感到内疚。”他一口喝尽杯中的茶,站起身来。 玛丽斯皱眉,在多雷尔开口的时候她正在思考怎样再去说服,“跟我一起喝点茶吧?”她点头,注视着他走到弥漫着香料和茶叶味道的水壶前,他脚踏的位置,他的行走,他倾身倒茶的方式——这一切对她来说如此熟悉。她对他的了解超过了所知的任何一个人,她想着。 当多雷尔带着热气腾腾甜蜜的饮品回来时,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怒气已经远去,她的思维转入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多雷?几年前我们都准备结婚了,现在我们却在这里,对着分隔千里难得相聚的对方怒目相视,彼此指责,还像两个岛民争夺捕鱼权那样。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一切?我们计划生活在一起,并且生育后代——我们的爱情到底怎么了?”她的笑容如此悲伤,“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你知道的。”多雷尔说,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们的争论主要在一点,你的爱和忠诚,在飞行者和岛民之间摇摆,而我没有。生活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的——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们并不渴望同一样东西,而彼此的理解又是如此困难。我们曾经都这么深爱着对方……”他喝了一口热茶,眼睛垂了下来,玛丽斯望着他,等待着,感受着悲哀。那一刻她希望他们能回到以前,回到他们的爱非常单纯而强烈的时候,似乎单凭爱就能够抵挡一切暴风雨的时候。 多雷尔凝视着她。“我对你的爱依然不变,玛丽斯。万事可变,唯爱永恒。也许我们不能融入彼此的生活,可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能简单地爱着对方,而不是试图去吵架,嗯?” 她微笑着,有点颤抖,她伸出手,他用力抓住,同样笑了。 “现在,不要再争吵了,不要再谈论那些让我们都悲哀的可能会出现的东西。我们拥有的是现在——让我们去享受当下。你没发现上一次我们相见以后,已经时隔两个月了?这段时间你去了哪儿?看到些什么?告诉我一些消息,我的爱。一些能让我快乐起来的闲言碎语。”他说。 “恐怕我的消息不是那么让人兴奋。”玛丽斯说,想着她最近传递的口信和听到的消息,“东方人关闭了天空之家,有个学生死于一起飞行事故,还有一个即将乘船去海牙岛,剩下的不得不放弃学习回家,我想的话,不过我不知道诺德会怎样做。”她抽出手,伸向自己的茶。 多雷尔摇头,一抹微笑浮现在他脸上。“连你的新闻都是关于学院而不是别的。我的就比较有趣了,海妖之点岛的岛长死了,而他最小的一个女儿被选出接替他。有传说克里尔——你知道他么?一头金发的男孩,左手少一根手指,最近一次的竞赛上你肯定注意到他,他做了很多花式双回旋——不管怎样,他打算成为海妖之点岛上的第二位飞行者,因为这位新岛长跟他恋爱了!你能想象么——一个岛长和一个飞行者结婚?” 玛丽斯轻笑:“以前有过先例。” “那可不是在我们的时代。你听说了在大安伯利岛上停靠的渔船队的消息么?被一只海妖毁了,虽然他们是打算捕杀它,结果呢?大多丢了性命,连船也丢了。不过,倒是有一只海妖确实死了,被冲到库赫岛的海滩上——我看到了尸体。”他抬起眉毛,并摸了摸鼻子,“就是逆着风我都能闻到那味道!我还听说了阿特利亚岛的消息,两位飞行者亲王彼此对峙,都想要取得铁矿岛的控制权。”多雷尔止住话头,他转头看向门的方向,狂风打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他转回来,喝了口茶,“原来只是风。” “怎么了?”玛丽斯问道,“你看起来有点焦急,在等人么?” “我猜加斯可能来了这里,”他犹豫道,“我们本来约好今天下午在这见面,可是他一直没出现。没什么重要的,他就是给库赫岛带个口信,然后说他会在回程的时候顺路过来见见我,我们可以一起喝酒。” “说不定他现在一个人就喝上了,你知道加斯的。”她轻声安慰他,不过多雷尔看起来是真的担心,“太多事情可能会耽搁他了——或许他必须立刻带个口信回去,或许他不得不决定留在库赫岛参加一次聚会之类。我相信他现在肯定平安。” 尽管这样说,玛丽斯心中同样担心。她最后一次见到加斯的时候,他明显发胖——对飞行者来说是很大的危险。而他太喜欢社交活动,尤其是葡萄酒和美食,她衷心希望他能平安。好在加斯从来不是个鲁莽的飞行者——这是令人欣慰的记忆。虽然他的飞行只能称为稳定,他无法主宰天空。现在,加斯越来越老,越来越胖,反应也越来越慢,年轻时代稳定的技能逐渐变得不可靠。 “你说得对。”多雷尔说,“加斯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也许他在库赫岛上遇见一些老朋友,一时间忘了跟我约好了。他喜欢喝酒,不过从来不在酒后飞行。”他饮尽杯中的茶,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或许我们该重新回到欢乐中,不去担心他,起码今晚如此。” 他们的目光交汇,并且转移到低矮有靠垫的长凳上,靠近壁炉。在这里他们成功控制了情绪,至少这一次,把矛盾和恐惧抛诸脑后,更多的茶,还有随后的酒被吞入腹中,他们谈论了过往的美好时光,交换了彼此认识飞行者们的消息。夜晚就在薄薄的愉悦的雾气中须臾而逝,入夜时分,他们分享了同一张床,以及一些回忆以外的东西。抱着自己中意的人入睡,这感觉真好,玛丽斯想着。在自己狭小的床上独眠过这么多夜晚以后,被他拥抱着,他的头靠在她肩膀,身体彼此依偎,最终,玛丽斯沉沉睡去,带着温暖和舒适。 但是,这一夜她又梦见了陨落。 第二天,玛丽斯早早从冰冷恐惧的梦中惊醒,她没有吵醒多雷尔,独自下床,在休息室享用了一顿硬奶酪和面包组成的早餐。当阳光洗去恐惧后,她穿上飞翼,将自己交付在清晨的风中。正午时分,她回到了海牙岛,并为正在试飞的赛蕾拉和另一位叫做简的男孩做了飞行指导。 她又在木翼学院待了一个星期,看着学员们在天空中不稳定地进步,在他们练习的时候给予帮助,每晚都在火炉边给他们讲著名飞行者的故事。 但是,她越来越为自己长期缺席小安伯利岛而感到愧疚,最终她决定离开,承诺森娜会及时回来帮助准备学生们的竞赛。 飞回小安伯利岛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当她终于看到熟悉的燃着火焰的灯塔时,几乎精疲力尽,并为能够倒在自己长而空的床上感到高兴,可是床单冰冷,屋内灰尘弥漫,玛丽斯发现她很难就此入睡。她房间似乎变得狭窄和陌生,她起身,打算找点吃的。可是自己离开太久——留在厨房里的那点食物都变质腐坏了。带着饥饿和不快,她重新回到床上,断断续续入睡。 第二天她去了岛长家,岛长的欢迎有礼而疏远。“这段时间非常忙,”他简单地说,“我找过你好几次,可惜你都不在。科姆和莎丽只能交替传递消息,玛丽斯,他们很疲倦了,现在莎丽有了小孩,我们能满足于岛上只有一个飞行者,就像那些面积只有我们一半的穷岛一样么?” “如果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尽管交给我吧。”玛丽斯回答,她不能指责岛长的抱怨,就像她同样无法承诺远离海牙岛一样。 岛长皱眉,可是他也无能为力。他背诵了一段很长很复杂的信息,需要带给坡维特的商人们,装载谷物种子的帆船快回来了,而只有他们能派出船只去接收,除此以外,还有一些铁币作为贿赂,为他们在安伯利群岛和科萨拉群岛的争执中对安伯利岛的帮助。玛丽斯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信息,尽量不让它们进入自己的思维层面,就如所有飞行者那样。然后,她出发去了飞行崖,进入天空。 或许是担心她再一次逃脱,岛长一直占用着她的时间。她从一个任务中回来,立刻被派去执行另一个。来回坡维特岛四次,小肖坦岛两次,大安伯利岛两次,科萨拉一次,还有去库赫岛、石碗岛和劳斯岛(多雷尔不在家,出去送私人口信了)各一次,还有一次长途飞行去东方的凯特码头。 当她最终空闲下来能够再次逃去海牙岛时,离竞赛开始不到三周了。 “你打算送出多少学生去参加竞赛?”玛丽斯问道,门外,狂风暴雨猛烈撞击着岛屿,而厚厚的石墙将人们与恶劣的气候隔绝。森娜坐在低矮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正在修补的衬衫,玛丽斯站在她前面,后背向火取暖。她们待在森娜的房间里。 “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建议。”森娜说,从她手中笨拙的修复工作中抬起头来,“我想,今年的话,也许,五个吧。” “赛蕾拉是毫无疑问的。”玛丽斯仔细思考着,她的想法可能会影响到森娜,而森娜的决定则能左右所有想要成为飞行者学员们的命运。只有那些能够获得批准的人才有资格去参加竞赛。“戴门也是,他俩是你最优秀的学生。他们以后呢?谢尔和利亚,怎么样?或者,列昂那?” “谢尔和利亚。”森娜说,继续缝纫,“我想不太可能让他俩只去一个。要让他俩相信不能组队去参加竞赛都已经是个苦差事了。” 玛丽斯大笑,谢尔和利亚是两个年轻的有抱负的人,也是亲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俩有才华也有热情,虽然不屑于做简单的练习,又容易被突发情况吓得惊惶失措。她常常在想,像谢尔和利亚这样密不可分的陪伴,究竟是给了彼此力量和勇气,还是仅仅加深了彼此共同的缺点。“你认为他们能赢么?” “不,”森娜头也不抬地说,“不过他们已经长大到足够去尝试了,去面对失败,或许会让他们做得更好。让他们锻炼去吧,如果他们的梦想脆弱得连一次失败都无法承受,他们永远不能成为飞行者。” 玛丽斯点头。“那么,列昂那不行了?” “我可不会推荐列昂那,”森娜说,“他没有准备好,而我怀疑他是否有准备好的那一天。” 玛丽斯很惊讶。“我看过他飞行,”她说,“他很强壮,有几次飞得相当漂亮。我承认他很情绪化,并且发挥不稳定。不过当他状态好的时候,他甚至比赛蕾拉和戴门加起来还厉害。或许他才是你最大的希望。” “或许,”森娜说,“可是我仍然不会推荐他。某一周他好得像只腾飞的雄鹰,而第二周呢,他跌跌撞撞翻翻滚滚像个第一次被扔上天空的孩子。不,玛丽斯,我确实想赢,可是,对列昂那来说,胜利或许是一件最糟糕的事情。我敢打赌,他会在成为飞行者的一年内死亡。对一个飞行技能能够随着情绪来来去去的人而言,天空太不安全了。” 虽然不愿承认,玛丽斯仍是点头。“也许你的选择是智慧的。”她说,“不过,你的第五个推荐名额打算用谁?” “克尔。”森娜说,将她手中的骨针放在一边,检查着自己修补的成果,把它铺在桌子上,转身坦然地用她唯一的好眼看着玛丽斯。 “克尔?他确实飞得不错,可是他太紧张了,并且超重,跟其他人根本不对等。他的手臂还不到飞行者必须的一半强壮。听我说,克尔没有希望,至少现在没有,也许,在几年后……” “他的父母想要他参加这届比赛。”森娜疲惫地说,“他们说克尔已经浪费两年时间了。在小肖坦岛上他们拥有一座铜矿,并且迫切地期待克尔能够为他们赢得飞翼。还有,他们慷慨地支持学院。” “我明白了。”玛丽斯说。 “去年我告诉他们不行。”森娜继续道,“可今年我无法这样斩钉截铁地确定了。如果这次竞赛没有取得成功,岛长也许不会再支持学院。那时,只有有钱的顾客能为我们阻挡关门大吉的命运。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让每个人都高兴高兴。” “我可以理解,”玛丽斯说,“虽然我不完全认同。不过,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它也无法帮助克尔减轻失败带来的伤害。有时候他似乎很喜欢玩点小花招。” 森娜冷哼一声:“我想我必须这样做,虽然我痛恨这样。我还希望跟你的谈话能够让我打消这个念头。” “不可能。”玛丽斯说,“你高估了我的口才。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在这最后的几周里,飞翼的使用权只给予那几个被选出参加竞赛的人。他们需要更多的锻炼,而其他人只能用地面练习和学习来打发时间。” “早在几年前我就这样做了,”森娜说,“他们还彼此对抗模拟竞赛,我希望你也能跟他们较量较量,哪怕只是为了教他们什么是失败。赛蕾拉去年参加过竞赛,而戴门已经失败过两次了,不过其他人需要这种经验。谢尔……” “森娜,玛丽斯,快来!”大厅里传来吼声,气喘吁吁的克尔突然出现在玄关,“岛长派人来了,他们需要一个飞行者,他们……”他的每一个字都跟喘气挣扎着。 “快,跟他出去。”森娜对玛丽斯说,“我会随后赶来,尽我所能。” 在休息室的学生中,等待着的陌生人也同样气喘不止。他从岛长的灯塔那一路跑来,而他的话似乎从身体里直接爆发。“你是飞行者么?”他是个年轻人,显然很狂躁,乍一看像是只野生的小鸟被关在笼子里。 玛丽斯点头。 “你必须飞往肖坦岛,哦,我请求你飞去。请来他们的治疗师,岛长让我来叫你。我的哥哥病了,脑子迷糊了,他的腿也受伤了——严重受伤,我都能看到骨头——而他没法告诉我怎么去治疗,或者怎样才能缓解他的高烧。求求你,快一点!” “海牙岛难道没有自己的治疗师么?”玛丽斯问道。 “他的哥哥就是治疗师。”戴门回答道,他是岛上的原住民,一个精干的青年人。 “大肖坦岛的治疗师叫什么名字?”玛丽斯问道,正好此时森娜跛行进入到休息室。 年长的女人立刻明白了现在的局势,并且接过指挥权,“岛上有好几个。”她说。 “快点,”陌生人哀求道,“我哥哥可能会死掉。” “我可不认为他会死于一条断腿。”玛丽斯刚开口,但是森娜用手势让她沉默。 “那么你是个傻瓜,”年轻人焦急道,“他发烧了,他在说胡话,他爬山采药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下来了,而且独自一人躺了几乎一整天,直到我找到他。快点,求你了!” “大肖坦岛附近就有一个治疗者,叫做菲拉,”森娜说,“她年老了,脾气古怪,不喜欢海上旅行,不过她的女儿跟她在一起,并且学到了她的手艺。如果她女儿不能来,她会告诉你另外治疗者的名字。不要在风暴镇浪费你的时间,那里的治疗者在收拾草药包之前一定得先称称你给的铁币有多重。对了,顺便去下南方登陆港,告诉轮渡舰长一定要等到一个重要的客人。” “我马上就去,”玛丽斯说,用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在炉火上冒着蒸汽的炖锅,她饿了,不过这可以等一等。“赛蕾拉,克尔,来帮我弄下飞翼。” “谢谢你。”陌生人喃喃低语,此时玛丽斯和学生们已经出发了。 门外,风暴终于暂停,玛丽斯感激着自己的运气,径直飞过海峡,掠过几英尺的波浪,飞得这么低其实是很危险的,不过她已经没有时间选择高度了,而且,在离海岛这么近的地方,一般不会有海怪出没。这次飞行并不长,她很容易就找到了菲拉,但是她拒绝前来,森娜早就预言到这一结果。“海水让我不舒服。”她不怀好意地自语,“而且,海牙岛上的那个男孩,他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比我厉害么?一直这样觉得,年轻的蠢货,现在好了,他不得不哭着向我求助。”然而,她女儿为母亲的行为道歉,并立即动身去了渡口。 在回程的路上,玛丽斯放松了自己,尽情享受风带给她的愉悦感受,用以弥补刚才来大肖坦岛的途中对它们粗鲁暴力的使用。带来风暴的乌云已然远去,水面上阳光明媚,拱形的彩虹出现在天空的东方。玛丽斯向彩虹的方向飞去,追逐它,乘着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肖坦岛上空爬升,还撞到一大群夏日的海鸟,吓得它们四散而飞,它们笨拙受惊的模样让玛丽斯大笑,她在空中轻巧地转身,她的身体习惯性保持微妙的灵敏和平衡,以适应不断变化的风。受惊的海鸟们飞向不同方向,有些朝海牙岛飞去,有些朝蛋岛或者大肖坦,还有些直接飞向了开放海。玛丽斯极目远眺——她眯着眼睛,试图确认——那里好像有只海怪,正伸长脖子准备捕捉一些迷失方向的海鸟?不,看样子又不太像,像是狩猎海猫的渔民,又或者是船只。 她在大海上盘旋滑翔,将岛屿甩在身后,不久后她看清楚了,那是船队,五只在一起航行的船,当风把她带得更近的时候,她甚至能看清楚它们帆布篷的颜色,虽然褪色不少,在海面上鼓风飘荡的船帆依然鲜艳抢眼,船体呈全黑色。本地船只不会这样花哨。这应该是从东方来的商队,走了很长的路程。 她猛然飞低,看到辛勤的船员正在操纵船帆,拉动操纵绳,改变船帆朝向,以便让船行保持在最佳的顺风面。有船员抬头看到了她,冲她挥手打招呼,但大部分人继续埋首工作。在风港的开放海上航行向来是件危险的差事,因为风暴肆虐,每年有好几个月根本无法来回相距遥远的岛屿。对玛丽斯而言,风像爱人一般亲密,可是对航海者来说,它是笑面杀手。假装友好,实则寻找机会掀翻船篷,或者操纵着船只撞到海里的暗礁上。船只的体积庞大,不可能像飞行者一样跟风嬉戏追逐,在海上的船,只能跟风战斗。 不过现在这些船只安全了,风暴已经过去,至少在下一个风暴酝酿成型之前,阳光会一直照耀在海面上。风暴镇今晚肯定会有一场庆祝宴会,欢迎从东方来的大规模商队不啻于一次最好的狂欢理由。群岛间航行的旅途,几乎让三分之一的船只在海上失踪。玛丽斯估计船队在一小时内应该能进入港口,从他们的航向和风力判断出来。她再一次在船顶上空盘旋,清晰地感到自己在空中的优雅自如与下方船员们辛苦搏斗之间的对比,并决定暂缓回海牙岛的旅程,先去往大肖坦岛传递口信。她甚至可以等他们进港,她想着,好奇船队带来了什么货物和消息。 在码头区热闹的酒馆里,玛丽斯喝了不少酒,由于她是第一个带来商队消息的人,兴奋的客人们不停对她发问。现在所有人都聚集在码头,开怀畅饮,并推测商人们都带来了什么惊喜。 欢呼响起,开始只有一个声音,接下来四处传遍——船队靠港了,玛丽斯站起身,尽量控制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酒精让她头晕眼花。她几乎站不住了,不过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向大门,挤在人群里让她勉强保持站立。 门外嘈杂喧嚣,一时间玛丽斯纳闷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成群的人拥在一起激动什么。耸耸肩,她逐渐在人山人海中挣扎出来,坐在一只打翻的桶上。她想避开这群人,去寻找从船上下来的家伙,或许还能给她带来点新消息。她背靠着光滑的石墙,抱着双臂等待着。 她睡着了,直到有人推她的肩,玛丽斯才不情愿地清醒过来,她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面前陌生人的脸。 “你就是玛丽斯?”他问,“飞行者玛丽斯?小安伯利岛上的玛丽斯?”他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有着严峻的,苦行僧一样雕刻般的面庞: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充满戒备的脸。对这张脸而言,他的眼睛令人惊讶——大而黑,并且清澈。他铁锈色的头发从高高的前额直落而下,在后脑勺扎成一束。 “是的。”她回应,站直了身子。“我是玛丽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睡着了。” “你大概已经睡着了。”他平板地说,“我是乘船过来的人,有人指给我你在这里,我想也许你是来找我的。” “噢!”玛丽斯飞快地看了下四周,人群已经四散而去。除了一群站在跳板上的商人还有装卸货物和篷帆的工人,码头已经很空旷。“我坐在这里等你,”她低声道,“喔,我只想稍稍闭下眼的,其实昨晚我睡得很好。” 她就像对老朋友一样对他唠叨,玛丽斯想着大概是因为喝醉了。她仔细地看他,男子的衣服是东方式样,不过很简单:又厚又暖和灰色布衣,没有装饰品,头巾在他背后吊着,他一只手臂下夹着帆布包,腰间别着一把带皮鞘的刀子。 “你说,你是从船上下来的?”她问道,“不好意思,我现在大概还没完全清醒。船上其他乘客呢?” “其他乘客都在吃东西或者喝酒,商人们在讨价还价,我不得不说,”他回应,“旅行非常艰难,我们在风暴中丢失了一艘船,仅有两位船员被安全救回来。船上条件当然不好,拥挤,不舒适。乘客们都很高兴能上岸。”他顿了顿,“不过,我可算不上是乘客。嗯,抱歉,或许我打扰你了,我不认为你是来接我的。”他转身走开。 突然间玛丽斯意识到他就是自己要见的人。“嘿,当然是你!”她冲口而出,“你一定是那个学生,从天空之家来的那个。”他回头看着她。“我很抱歉,”她说,“我都把你给忘了。”她从桶上跳下来。 “我叫瓦尔。”他说,似乎期盼着这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南艾伦岛的瓦尔。” “好的,”玛丽斯说,“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我……” 他不安地把袋子换到另一只手,嘴角的肌肉抽紧。“他们也叫我单翼。” 玛丽斯愣住,没有说话,不过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想,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他略带尖锐地说。 “我听说过你,”玛丽斯承认,“你还有意参加竞赛?” “我有意参加竞赛,”瓦尔说,“为此我已经努力了四年。” “我明白。”玛丽斯冷漠地说,她抬头看天,拒绝去看他的脸,此时已几近黄昏。“现在我必须回海牙岛,”她说,“否则他们一定以为我掉进大海里了。我会告诉他们你来了。” “你不想去跟船长谈谈么?”他嘲讽地说,“她就在对面的小酒馆,对着一群愚蠢的家伙们讲故事。”他的头斜倚着码头上的建筑物。 “不了。”玛丽斯立刻拒绝。“不过,谢谢你。”她转身离开,不过当他叫住她的时候,停步。 “我能雇到载我去海牙岛的船么?” “在风暴镇你可以雇到一切。”玛丽斯回答,“只要你出得起钱。在南方港有定期的轮渡,你最好今晚留在这里,明天早上乘轮渡过去。”她再次转身,沿着卵石街道走向飞行者住处,她把自己的飞翼存放在那里。她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把这个长途跋涉而来,为了圆一个飞行者之梦的男子陡然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是这惭愧的感觉不够强烈到让她转回去。他竟然就是单翼,她狂怒地想着。她震惊于他承认这个名字,更震惊他竟然敢来第二次尝试竞赛。他肯定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待遇。 “你早就知道了!”在木翼学院里,玛丽斯大吼着,狂怒让她不在乎是否被学生们听到,“你早就知道是他!但是你居然没告诉我!” “我当然知道。”森娜说,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连她完好的眼睛都跟坏掉的那只一般漠然,“我之所以没有早告诉你,就是知道你会这样反应。” “森娜,你怎么能这样做?”玛丽斯质问,“难道你真的打算推荐他去参加竞赛?” “只要他飞得够好,”森娜答道,“不过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一定会。推荐克尔我可没多大把握,现在有了瓦尔,一切就没问题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怎样看他么?” “我们?” “我们飞行者,”玛丽斯不耐烦地说,她一直在炉火前来回踱步,现在停下来面对森娜,“他绝不可能再赢一次,就算他赢了,你觉得木翼学院就能保全?在他第一次赢得飞翼后,学院还能存活下来,如果他再赢一次,海牙岛的岛长肯定……” “海牙岛的岛长肯定会感到骄傲和高兴。”森娜慢条斯理地打断她,“我相信,瓦尔如果赢了,他一定会定居在这里。岛民们可不会叫他单翼,只有飞行者们这样叫。” “他自己叫自己单翼!”玛丽斯说,她的声音又一次抬高,“而且你知道他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哪怕在他穿着飞翼的那一年,他连半个飞行者都不算!”她又开始来回走着。 “我自己也连半个飞行者都不算,”年长的女人平静地说,望着跳动的火焰,“一个没有飞翼的飞行者。瓦尔还有机会去飞,而我有什么?我会帮助他。” “你的意思是,为了学院能赢得竞赛,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玛丽斯谴责地质问。 森娜布满皱纹的脸对上玛丽斯,她完好的眼睛射出明亮锐利的光芒,“他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憎恨他?”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玛丽斯说。 “他赢得了一副飞翼。”森娜说。 突然间,她陌生得可怕。玛丽斯转身,背对着老妇人,不想看她那只剩下一片白色的眼睛。“他逼死了我朋友,导致她自杀。”她低沉而强烈的声音响起,“嘲笑她的悲伤,夺走她的飞翼,用他的双手亲自把她推下飞行崖。” “没这么严重,”森娜说,“艾瑞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认识艾瑞,”玛丽斯缓缓开口,仍然面对着炉火,“她拿到飞翼没有多久,否则她会是个真正的飞行者,最优秀的飞行者。每个人都喜欢她,如果在公平竞争的情况下,瓦尔根本不可能胜过她。” “可瓦尔确实打败了她。” “那是因为她弟弟,我在鹰巢岛上见过她,就在她弟弟死去不久后。”玛丽斯说,“她全程目睹,她弟弟乘船出发,追着翻车鱼的活动轨迹,而艾瑞在他上方飞着,一直关注着他。她看到海怪靠近,可是她离得太远了,风卷走了她的警告声,她试图飞得近一点,可是时间不够了。她看到船被卷走,撞成碎片,看到海怪的脖子伸出水面,口里衔着她的弟弟。然后,一切结束了。” “那么,她不该满脑子想着这些去参加竞赛。”森娜简单地说。 “那时距她参赛,只有一星期了。”玛丽斯说,“她本来不打算去,那天她在鹰巢岛上,看起来如此凄惨,每个人都想要帮助她振作起来,游戏,竞赛,唱歌和喝酒,我们都鼓励她去,压根没想到有人会去挑战她,在她这样的状态下。” “她应该知道众议会通过的法律。”森娜坚持说,“你的众议会,玛丽斯。每个在竞赛场上的飞行者都可以被挑战,而且一个健康的飞行者不能两次缺席竞赛。” 玛丽斯转身,再次面对年长的教师,满脸怒容。“你说的是法律!人情被置之何地?是的,艾瑞是不该来,可是她必须在朋友当中,这样她才能遗忘悲伤,哪怕是片刻!我们都看着她飞的,那一次她飞得如此笨拙,就像她根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平时都做着什么。而我们都保护着她,她在竞赛中感到了快乐。当那个男孩向她挑战的时候,每个人都难以置信!” “那个男孩,”森娜重复道,“你用了正确的词汇去诠释他,玛丽斯,他只有十五岁。” “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裁判试图向他解释一切,但是他坚持这次挑战。他当然飞得好,艾瑞飞得却很糟糕,那就是了。单翼夺走了她的飞翼,而一个月以后,她就自杀了。” “那时瓦尔也是刚穿过半个大洋,”森娜说,“飞行者没有任何理由指责他,并刻意仇视他。他们同样没有理由在一年后的库赫岛竞赛上那样对待他,一次又一次不停歇地挑战,从退休的飞行者,到刚刚成年的飞行者小孩,还有最优秀,最天才的飞行者成员。” “那时候没有规定不能车轮战的。”玛丽斯防备性地说。 “而我注意到,现在加上了这条规则。那么,如果那时候更公平点呢?” “那不会有影响的,他在第二个挑战者那里就失败了。” “是的。那个挑战者女孩,从七岁就开始训练飞行了,她的父亲甚至还是小肖坦岛的飞行长者,这已经足够击败一个刚接受一次挑战的人了吧?”森娜说,她慢慢地从椅子中起身,发出扰人的噪音,“而且,就算瓦尔击败了挑战的小女孩又如何?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排队等着,超过一打人想要跟他较量较量,而你们竟然坚持称他为半个飞行者。”她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玛丽斯盘问道。 “吃晚饭。”森娜生硬地说,“我有新消息要告诉我的学生们。” 瓦尔在第二天早餐时分抵达海牙岛,森娜正坐在椅子上拿勺子享用海鸟蛋,沉默得可怕,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她。玛丽斯坐在离教师较远的地方,听着赛蕾拉和强壮的年轻人列昂那正试图说服另一个学生——单纯的、安静的女人,叫达娜,木翼学院年龄最大的学生——继续留在学院。昨天的晚饭上,森娜宣布了本次被选派参加竞赛的五个人,达娜非常沮丧,正打算卷铺盖回家,放弃飞行者之梦,过岛民的日子。玛丽斯不时插几句话,关于意愿的重要性之类的评论,不过她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事实上,达娜学飞行开始得太迟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具备飞行的才干。 一切谈话随着瓦尔的进入而中止。 他脱下厚重的羊毛旅行斗篷,将袋子放在地板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注意到了突如其来的沉默,或者其他人盯着他的目光。“我饿了。”他说,“你们有多余的早餐么?” 他的开口打破了沉默魔咒,大家重新开始交谈。利亚为他取来一盘海鸟蛋和一杯茶,森娜站起身微笑着向他走去,带着他走回自己的桌子,坐在她身边。玛丽斯看着这一切——沉默地凝视,厌恶感涌上来,直到赛蕾拉用力拉她的衣袖。 “我说,你认为他会再一次赢得竞赛么?”赛蕾拉问。 “不能,”玛丽斯大声说,突然起身,“这次没有参赛者的亲人在近期死于海难,他拿什么去赢?” 而当天下午,他让她为这句话而感到后悔。 谢尔和利亚已经训练一早上了,他们在实践盘旋飞行,森娜在下方大喊着注意事项,玛丽斯从空中观察他们。午后,按计划应该是赛蕾拉和戴门使用学院飞翼的时间,不过森娜要求他们其中一个让给瓦尔,因为他已经在船上待了一个月,现在需要重新体会在空中的感觉。很快,赛蕾拉自愿让出飞翼。 当瓦尔出现的时候,训练场已经挤满了人,飞翼栓在他身后,折叠起来。大部分学生都是来看他飞行的,玛丽斯穿着飞翼,在学生群中等着…… “戴门,”森娜说话了,“今天我希望你能练习贴近水面飞行,飞得离水面越近越好,让你的飞翼保持平稳,你摇晃得太厉害,必须加以改进,否则将来你会掉到海里。”她看向另一个学员,“瓦尔,你最好先做点准备活动,一会儿我们安排了其他训练内容。” “不必了。”瓦尔说,他直挺挺地站着,背后两个学生在帮他展开飞翼和锁住支架,“我只在必要的情况下超水平发挥,所以给我来点有难度的吧。”他看着正在活动身体准备飞行的戴门,“要不,来点竞赛也成。” 森娜摇头。“你操之过急了,瓦尔。我有安排竞赛练习,等需要的时候。” 不过,玛丽斯排众而出,突如其来地想法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想看看臭名昭著的单翼瓦尔真实实力怎样。“让他比赛,森娜,”她说,“戴门练习得足够多了,他需要一次竞赛。” 戴门的目光在玛丽斯和森娜之间来回转动,显然是渴望参与比赛,但又不愿违背他的老师。“我不太确定。”他说。 瓦尔耸肩。“那就如你所愿,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跟我来一场竞赛的。” 这话大大刺激了戴门,他一向以木翼学院最好的飞行学员而自豪。“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单翼。”他猛然抬起手臂,指向海面另一方,那里有块一半露出水面的拱形大石,海浪拍打着它,在它周围泛着泡沫。“当我们都升空后,听玛丽斯给出发信号,我们从这里到那里,来回三次,敢不敢?” “没问题。”瓦尔研究了那块远处的石头,同意了。 森娜的唇角抽紧,不过她没说什么。没有其他人反对,戴门微笑着,助跑,跳跃。风托住了他,他开始上升。他径直往上,沿着海岸线堂皇地盘旋,从他们头顶经过,飞行的身影在投射的石头上掠行。瓦尔走到飞行崖边,他的飞翼已经完全展开。 “你的刀,瓦尔。”赛蕾拉突然说,其他人看了过去。他华丽的,镶嵌了黑曜石和银边的刀子,仍然连鞘挂在他的腰上。 瓦尔走了下来,拔刀出鞘,奇怪地问道:“我的刀怎么了?” “飞行者传统,”森娜说,“任何武器不能带入空中。赛蕾拉,帮瓦尔拿着它,你放心,我们会照看好的。” 赛蕾拉听从地走上前去,但是瓦尔示意她离开。“这是我父亲的刀,他曾经拥有的唯一体面的东西。我走到哪都带着它。”他将刀收回刀鞘。 “可这是飞行者的规矩。”赛蕾拉茫然地说。 瓦尔讽刺地笑了。“是啊,规矩。可我只是半个飞行者。回去吧,赛蕾拉。”当她走回人群时,瓦尔把自己扔上了天空。 玛丽斯走到飞行台边缘,站在赛蕾拉和森娜中间,每个人都看着瓦尔盘旋向上,跟戴门会合。玛丽斯能够听见身后其他人对他的议论。“单翼。”一个声音响起,也许是列昂那的。在瓦尔嘲笑过戴门以后,他也这样称呼他。这个东方人真是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去树敌。玛丽斯想着,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森娜。 “飞行者们也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去敌对他啊。”森娜回道。连她坏掉的眼睛都抬起往天上看去。现在戴门和瓦尔都绕着对方转圈,就像两只决斗的鸟在寻找对方的弱点。“你得发令开始,玛丽斯。”森娜提醒她。 玛丽斯将双手拱起放在嘴边,用尽全力大喊一声:“开始!”风载着她的声音往上,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戴门首先从他的盘旋中冲出,扫过周围,以一种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姿态掠过水面,就像他一生都在空中度过那般。单翼瓦尔跟在他身后,宽大的银色飞翼有点摇晃,先朝一边倾斜,再朝另一边,看起来有点像是无法维持平衡。两个飞行者都保持在低空,玛丽斯用手搭在眉头上,遮挡他们飞翼反射的阳光。 第一圈的半程,戴门已经明显领先,而瓦尔则开始往上爬升。“风正在往上走。”森娜评论道,玛丽斯点头。感觉像是侧风,他们得调整飞行方式,天底下没有这么容易的飞行,双臂僵着直接伸出去,风就会带你去向终点。 戴门领先自己的竞争对手到达了海中石,然后开始他的回转。零散的叫好声在木翼学员中响起,看起来戴门快赢了。可惜他在回转的时候浪费了太多时间,他转身太慢,圈子太大,而且遭遇了次迎头风,弄得自己摇摇欲坠,很快,他重新控制好飞翼。回程中,戴门看起来似乎没这么稳定。 瓦尔在转身之前先控制好飞翼,在他爬升的时候就改变前进方向,不是一下子陡然转身,而是一点一点地偏转。现在他升到比戴门高很多的地方,不过明显落后。当他最终回转时,戴门差不多已经飞了回程路的一半,不过瓦尔的转身比竞争对手更漂亮也更清晰。 “戴门能够打败他!”在戴门飞回来的时候,列昂那断定。“嘿,戴门!”他双手放在嘴边,大吼着,“快飞!”戴门的转身太慢了——圈子拉得太大——在一片欢呼声中,他的飞翼开始下跌,他的姿势害了他,一时间,他失去了风的支持,危险地迅速往下坠,从他们面前滑过,似乎突然间,石头城堡成为了他和风之间的阻碍。他控制自己缓慢地飘行,没有了速度,并不得不挣扎着拉高自己的身体。 瓦尔没有犯这样的错误,他的转弯非常稳固,让他保持在足够高的位置,不会失去任何风的支持,不管多么微弱。突然间,他似乎开始加速。 “瓦尔已经赢了。”玛丽斯突然说。她本不愿讲出声,但这话在她还没意识到之前就冲口而出。 森娜微笑着,赛蕾拉困惑地看着她。“可是,玛丽斯,看着,现在是戴门领先啊。” “戴门只是骑着风而已,”玛丽斯说,“瓦尔是驾驭它们。他在寻找合适的风向,现在他找到了,仔细看着,赛蕾拉。” 没过多久,戴门的领先优势在他们第二次飞向海中石的时候不断缩小,而回转的时候,木翼学员想要将弧线控制得更小,却又糟糕地滑出了圈外,他在纠正自身方向,瓦尔已经到了转折点。几分钟后,戴门惊呆了,瓦尔的投影不停地追赶着他,最终,对手飞翼的影子超过了他。 学生们沉默了,包括列昂那。 “向他表示我的祝贺。”玛丽斯说,她转身走开。 她的房间冰冷而潮湿,玛丽斯点燃了壁炉,决定把自己从风暴镇带来的可瓦斯酒热一下。她已经喝了三杯,当森娜不请自来并找了张椅子坐下时,她感觉自己放松下来。 “实践进行得怎样?”玛丽斯问道。 “他和所有人竞赛。”森娜说,“戴门已经表现得够好了,但是他无法再去尝试竞赛一次,所以这个下午他放弃使用飞翼。而其他人都想跟瓦尔比试。”她微笑着,语调因为骄傲而热切。“他灵巧地打败了谢尔和简,让克尔和埃贡丢了脸,埃贡差一点掉在海里。赛蕾拉跟他那一场竞赛很接近,女孩偷学了瓦尔打败戴门的所有技巧。她真是个机灵的姑娘,赛蕾拉。” “他飞了六场竞赛?”玛丽斯惊讶。 “是七场。”森娜笑着说,“列昂那几乎快打败他了,风力突然加强,非常狂暴。瓦尔被风吹得转了个圈,他很精瘦,并没有想象中强壮。我会让他朝这方面努力的。你想,一直在飞高飞低的,那个时候的瓦尔一定非常疲惫,不过列昂那坚持要跟他比。列昂那能驾驭狂风,他强壮得像一只海怪。有的时候,他猛然扳动飞翼把手的方式,让我感觉他完全靠自己的膂力硬生生转向的。不过风暴快来了,所以我把他们都赶回了室内。现在你对单翼的看法如何,玛丽斯?” 玛丽斯给飞行教师倒了一杯可瓦斯酒,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相信他能飞。”玛丽斯最终说,“不过我仍然不喜欢他对艾瑞的所为,并且我也不喜欢今天他处理刀子的事情。虽然如此,我无法否认他的技巧。” “他能赢么?” 玛丽斯品尝着她的酒,让温暖和甜蜜的感觉顺着喉咙进入身体。她暂时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也许,”她说,“我能想出一打的飞行者,他们无法掌握今天他展示的技巧。同样的,我也能想出一打飞行者比他更棒,熟悉比他所知更多的花招。告诉我他打算挑战的名字,我能告诉你他的机会有多大。不过——好吧,速度只是飞行者技巧中的一种。竞赛还要考察飞行的优美度和精准度。” “非常公平,”森娜说,“你能帮助我让他做好准备么?” 玛丽斯低头盯着灰色地板。“你让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她说,“你也明白,因为某个人的原因,我不想帮助他。” “你的意思是,只有那些你喜欢的人才有资格去挑战飞翼?”森娜说,“这就是你七年前努力抗争的意义所在?” 玛丽斯抬头,目光对上森娜的,“你是对的,那些飞得最好的人才有资格拥有飞翼。” “而你承认,瓦尔是一个技能出众的飞行者。”森娜啜饮着可瓦斯酒,等待玛丽斯的回答。 玛丽斯勉强地点头同意。“但是你得明白,如果他真的赢了,其他人也不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你叫他瓦尔,可对他们而言,他永远是单翼。” “我又没让你在他整个飞行者生涯中一直带着他飞,”森娜尖刻地说,“我只是让你现在帮帮我,帮帮瓦尔赢得飞翼。” “你要我做什么?” “不比你对其他人做的更多。指出他的失误,告诉他你这么多年成为飞行者所积累的经验,就像你教育你自己的孩子那样。劝告他,帮助他,挑战他。他的技巧已经达到很高水平,跟木翼学院的学员们对抗无法学到更多,而且今天你也看到了,他根本不听我的话。我老了,又是个残废,我只能在梦里重温飞行。而你不一样,你是个活生生的飞行者,众所周知最优秀的一位,他会听你的。” “我可不敢肯定。”玛丽斯说,她一口饮尽了最后的可瓦斯酒,把杯子放在一边。“好吧,我可以给他忠告,只要他肯听。” “很好。”森娜轻快地点头,站起身来。“我感谢你,玛丽斯。现在,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要为此而努力了。”她走到门口,停下,半转身。“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玛丽斯,也许当你更了解瓦尔以后,你会对他更加认同。他很尊敬你,据我所知。” 这话让玛丽斯震惊,但她力持平静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我可不会尊敬他,”她说,“我越多地了解他,我对他的怜悯或认同就越来越少。” “他还年轻。”森娜说,“他的生活并不容易,并且他痴迷着要赢回他的飞翼——虽然不像当年你那么艰难。” 玛丽斯吞下了她的愤怒,不想在自己和单翼瓦尔的年轻生命中谁比较难的问题上发表长篇大论,她只是把对他的怀恨放在心里。 沉默持续着,玛丽斯听到森娜轻而不稳定的脚步声正离她远去。 第二天,最后的训练开始了。 从晨曦初露到暮色降临,六位挑战者一直在飞行。那些今年无法参加竞赛的人,有些回家跟父母团聚,这些人大多居住在海牙岛,或者肖坦群岛以及其他临近的岛屿。剩下的人,家在遥远的地方,回家的旅途太危险,大多蹲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看着幸运的同伴们练习飞行,梦想着有朝一日跟他们一样,能获得挑战飞翼的机会。 森娜站在起飞台下,大声指导和鼓励着手下刚学飞的雏鸟。有时候倚在木头手杖边,不过更多时候她的手杖被用来指点和命令。玛丽斯穿着飞翼,在天空中引导他们,看着他们,冲他们大喊大叫,提醒他们小心。她把赛蕾拉、戴门、谢尔、利亚和克尔按照顺序分组,每次跟他们其中两位对抗,教授他们一些飞行的技巧,可能会在竞赛的时候引起裁判的关注。 瓦尔使用飞翼的机会跟其他人一样多,但玛丽斯发现自己在面对他时更多地保持沉默。他已经参加过两次竞赛了,她自我开解着,瓦尔一定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她要是像对待其他学员那样训练他,未免太过浪费。不过想到了自己对森娜的承诺,玛丽斯仔细观察了瓦尔的飞行,并在当天晚餐过后,邀他出来。 休息室里只有一个壁炉,长椅显得特别空,当玛丽斯来的时候,一张桌子挤满了不能参加竞赛的学生,森娜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兴高采烈地跟谢尔、利亚和克尔谈论最新流行的东西。赛蕾拉和瓦尔一起,在第三张桌子。 玛丽斯让戴门为她的盘子里添满了炖鱼肉,为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走到第三张桌前。 “晚餐还吃得惯么?”她坐在瓦尔对面,问道。 他径直望着她,可玛丽斯从他又大又黑的眼睛中读不出一丝情绪。“完美极了。”他说,“即使在天空之家,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抱怨食物。飞行者们吃得很好,哪怕是群木翼。” 赛蕾拉坐在他身边,明显不感兴趣地推开盘中的一块钩鳍鱼排,“这根本不算美味,”她说,“戴门总是把什么都弄得很淡。你该在我当厨师的时候来这里的,瓦尔,南方菜会用上很多调味品。” 玛丽斯笑着说:“太多了,如果要我说的话。” “我说的不是味道,”瓦尔说,“我指的是食物本身。这里的炖鱼有四到五种不同的鱼类,大块的蔬菜,并且据我猜测,调味酱里面加入了葡萄酒。这就足够了,而且没有一点腐坏的,只有飞行者、岛长和有钱的商人们才会对这样的食物吹毛求疵。” 赛蕾拉看起来很受伤,玛丽斯皱起眉头,放下餐刀。“大多数飞行者吃得都很简单,我们体重不能超标。” “我在臭水沟里捉过鱼,我也吃过完全没有鱼的炖鱼肉。”瓦尔冰冷地说,“我是靠吃飞行者餐盘的残羹剩饭长大的,我很乐意自己的余生都能享用到飞行者们所吃的‘简单’的食物。”他在说到“简单”这个词的时候,无疑充满了讽刺和挖苦。 玛丽斯大受震撼,她的生身父母并不富裕,但她的父亲生前一直在安伯利岛附近打鱼,让他们总是有足够的食物。父亲死后不久,她就遇见了飞行者鲁斯,从此之后,她一直衣食无忧。玛丽斯喝了几口酒,改变了话题。“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你转身的问题,瓦尔。”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哦?”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盘中最后一块鱼,推开空盘,“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飞行者?”他的语调太过正式,连玛丽斯都分不清他是在继续挖苦他,还是说正经的。 “不是错误,不完全是。不过有个疑问,我注意到你总是顺风转弯,为什么?” 瓦尔耸肩。“那样比较容易。” “是的,”玛丽斯承认,“可是并不好。在顺风时转弯会获得更快的速度,但是同样会浪费更多空间,顺风转身,轨迹会变得很长,尤其是在强风中。” “在强风中顶风转身太难了。”瓦尔说。 “需要更多的体能,”玛丽斯点头,“而你正好应该训练下体能。你不可能总是逃脱困难,习惯在顺风转身倒没有多大影响,但是你总会遇见顶风转身的时候,所以你应该练习一下。” 从瓦尔的表现看来,他的戒备没有撤销。“我明白了。”他简短地说。 大胆地,玛丽斯开始了另一个敏感话题。“还有,我注意到今天训练的时候,你仍然带着刀子。” “是。” “下次,不行。”玛丽斯说,“也许你无法理解,不管这把刀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飞行者而言,它触犯了法律。在天空中不允许携带任何武器。” “飞行者的法律。”瓦尔仍然冷冷地说,“告诉我,谁给予飞行者权利制定法律的?我们有农民的法律么?有玻璃制造工的法律么?岛长们才有权制定法律,唯一的法律。当我的父亲给我那把刀的时候,他告诉我不准离身,可是我确实让它离身了。在我拥有飞翼的那一年,我遵从了飞行者的法律,可是除了耻辱它什么也没带给我。我仍然是单翼,好吧,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男孩,会被所谓的飞行者法律吓着,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选择带着我的刀。” 赛蕾拉惊讶地看着他。“可是,瓦尔——如果你打算当一名飞行者的话,怎么能不理会飞行者的法律呢?” “我从来没说我打算当个飞行者,”瓦尔回答,“我只是想赢得飞翼,然后飞行。”他的目光在玛丽斯和赛蕾拉之间逡巡。“另外,赛蕾拉,你也不能成为一个飞行者,哪怕你会赢得比赛。别忘了,当你拥有飞翼的时候,你会变得跟我一样——只配被称为单翼。” “你说的不是事实!”玛丽斯怒道,“我也没有飞行者血统,但是他们待我和飞行者无异。” “你真的这样以为么?”瓦尔说着,露出一个淡漠、讽刺的微笑。从长凳上站起身来。“你得原谅我,我要休息去了。明天必须勤奋地练习我的顶风转身,因此得保留全部体力去应付它。” 当他走后,玛丽斯伸出手,越过桌子想触碰赛蕾拉,可是女孩给了她一个困惑的眼神,起身走开。“我也得走了。”她说,留玛丽斯一人待着。 她独自一人坐了很久,思考着,直到戴门靠近她,她才惊觉到自己面前有一盘吃了一半的鱼。“大家都走了,”戴门轻声说,“你要吃完它么?玛丽斯。” “噢,不,”她说,“抱歉,真是对不起,我走神了,害得晚餐变冷了。”她微笑着帮助戴门收拾盘子,然后留下他一人在休息室,自己沿着阴冷潮湿的石头走廊寻找瓦尔的卧室。 她只走错一次就找到了,她边走怒火边上升,本来打算把火气都发泄在瓦尔身上,可是,在不耐烦地敲门后,她没想到应门的是赛蕾拉。 “你在这里干什么?”玛丽斯吃惊地问。 赛蕾拉看起来犹豫又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而瓦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她没必要回答这种问题。”他说。 “是的,是没必要。”玛丽斯困窘地回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利过问这些。她把手放在赛蕾拉的肩膀上,“我很抱歉。不过我能进去么?我要跟瓦尔谈一谈。” “让她进来。”瓦尔说,赛蕾拉试探性地对玛丽斯一笑,打开了门。 就跟学院里所有的房间一样,瓦尔的屋子狭小,潮湿且冰冷。他点燃壁炉用以驱赶严寒,不过到目前为止没什么成效。玛丽斯注意到屋子不带一点个人色彩,没有象征主人个性的小玩意,也没有可供访客推断主人喜好的装饰品。 瓦尔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做着俯卧撑。赤裸着上身,衬衫扔在床上。“怎么了?”他问道,没有停下锻炼。 玛丽斯盯着他,为看到的东西而惊悚。瓦尔的背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划痕和白色的伤疤,从颜色来看,像是多年前受伤的纪念品。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的视线转向别处,然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我们得谈一谈,瓦尔。”她说。 他弹身而起,冲她微笑,喘着粗气。“把衬衫递给我,赛蕾拉。”他说,在他穿上衬衫后继续开口,“你想谈点什么?”他的头发散着,披到肩膀上,像一道铁锈色的瀑布。这样的散发软化了他脸部严峻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有种奇怪的脆弱。 “我可以坐下么?”玛丽斯问道。瓦尔指了下屋内唯一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壁炉边一把没有靠背的凳子上,赛蕾拉坐在狭窄的床边。“我不想跟你玩把戏,瓦尔。”玛丽斯继续道,“我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在玩把戏?”他问。 “听我说,”玛丽斯说,“我明白你对飞行者心有怀恨,他们让你成为被驱逐的人,给你打上嘲笑的烙印,一个侮辱的名字,还剥夺了你的飞翼。或许这一切很不公平,用车轮战来向你挑战。可是,如果你总是用敌对的态度去面对所有的飞行者,那么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只能面对失败。通过竞赛重新赢得你的飞翼,然后你得带着它生活,为了保住它而继续竞争,并且跟其他的飞行者建立各种联系,这些会伴随你一生。如果你拒绝让他们成为你的朋友,那么你将没有任何朋友。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瓦尔没有动。“风港里的人比比皆是,而只有少数才是飞行者。你是不是漏算了岛民们?” “你为什么如此坚持你的仇恨?你可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去树敌,也许你觉得飞行者们刺伤了你,或者你是对的。但是,这种争执向来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试着去理解这一切。你对艾瑞所做的一切,同样也不能说是对的。如果你想要别人原谅你的行为,那么你就得原谅其他飞行者对你的态度。接受对方,自己才能被接受。” 瓦尔薄薄的嘴唇勾起嘲笑的弧度。“什么让你这么笃定我想要被他们接受?或者被原谅?我没有做什么需要人原谅的事情。我倒还想再挑战一次艾瑞,不幸的是,今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突如其来的愤怒让玛丽斯说不出话来。 “瓦尔!”赛蕾拉震惊地低语,“你怎么能这样说?她死了,她自杀了!” “每天都有岛民死去,”瓦尔告诉她,他的声音温和下来,“也有一些人是自杀。没人去追究他们自杀的原因,或为此歌唱,或为他们无聊的自杀小事而报仇。你得自己保护自己的软肋,赛蕾拉。我的父母这样教育我。没人会保护你,或帮你做什么。”他的目光回到玛丽斯身上。“或许你不知道,我遇见过你弟弟。”他突然转换话题。 “科尔?”她惊讶地问道。 “他在几年前到过南艾伦岛,在他去外岛的途中。还有另一位歌手跟他一起,一个年长的人。” “巴瑞恩。”玛丽斯说,“科尔的良师益友。” “他们停留了一个多星期,在码头的酒馆里唱歌,等着能带他们去遥远东方的船只。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你,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那时候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的弟弟为你唱了不少漂亮的小曲。” “七年前的事情了。”玛丽斯感慨,“我想,众议会之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瓦尔笑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听说这些,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比飞行者的小孩能够继承飞翼的年龄还小,显而易见,我没有任何希望进入天空。直到你弟弟来到我们岛上,为你歌唱,为你的众议会还有你的学院歌唱。几个月后,天空之家成立了,我是那里的第一批学员。那时候,我依然敬爱你,你让不可能的一切成为可能。” “后来呢?” 瓦尔在凳子上半转身,将手伸向壁炉烤火。“我的幻想破灭了,我曾经以为你向所有人开放了一个以前只属于飞行者的世界,我曾经感觉跟你血脉相连,幼稚得可笑。” 他转回身子,玛丽斯在他紧张而带有指控意味的目光下感到强烈不安。“我以为我们很像,”瓦尔继续说,“我以为你致力于打破这个腐朽的飞行者社会。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你所做的一切,只是让自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你要飞行者的名声,飞行者的地位,飞行者的财富和飞行者的特权,你要成为鹰巢岛聚会当中的一员,并且跟他们一样,瞧不起那些肮脏的泥土中打滚的岛民。你向我所鄙视的一切献媚。” “然而,讽刺的是,你不可能成为一个飞行者,不管你有多渴望,它仍然不可能,就跟我,或者这里的赛蕾拉,或者戴门,或者任何一个没有飞行者血统的人一样,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飞行者。” “我是一名飞行者。”玛丽斯沉静地说。 “他们让你假装自己是,”瓦尔说,“因为你非常努力地去迎合他们,尽量让自己跟他们一样。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他们并非真正信任你,或者像接纳自己人一样接纳你。你拥有你的飞翼,但是你仍然被排挤,玛丽斯,难道不是么?不管你嘴上承认与否,你才是第一个单翼,单翼玛丽斯。” 玛丽斯猛然站起,他的话让她狂怒,但她不愿将愤怒向他倾泻,或者没有尊严地在赛蕾拉面前跟他争吵。“你错了。”她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语调平静,但是突然间,她发现自己无法找到反击的言辞。“我为你感到遗憾,瓦尔,”她继续道,“你憎恨飞行者,而你同样瞧不起岛民,你瞧不起除了你自己的所有人。我不需要你的尊重或你的感激,飞行者不光拥有你所憎恶的特权,相应的,他们承担更多的责任。你只是彻头彻尾的自私和自以为是,如果我没有承诺过森娜,我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帮助你赢得飞翼。现在,晚安。” 她走出房间,瓦尔没有动,也没有叫她回来,但是当房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的时候,她听到瓦尔对赛蕾拉说话。“你瞧见了吧。”他语调仍然平板。 那一晚,陨落的梦境又一次光顾玛丽斯,她在奋力的挣扎中醒来,汗湿了床单。这次的梦比以往更糟糕,她在静风中一直在往下掉,一直往下掉,在她身边围满了其他飞行者,在银色的翅膀下翱翔,而没有一人前来帮助她。 日复一日,训练在继续着。 森娜的嗓音越来越嘶哑,脾气却越来越激烈暴躁,跟专制的岛长一模一样。戴门在尝试着让自己的转身更漂亮,每天还用心听很多飞行课程,他在试图用大脑和双臂一起飞行。赛蕾拉努力练习起飞和着陆,想让她的姿势更加优美,与自己的耐力相匹配。谢尔和利亚在优美方面没有问题,更多的时间他们待在强风的高空中,训练自己的耐力。而克尔每一方面都得训练。 而单翼瓦尔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锻炼,玛丽斯仔细观察过他,就像观察其他学员一样,却不发一言。她回答他的问题,如果他询问一些在竞赛场合需要注意的事项,玛丽斯同样也会给予答案。她始终用一种精密而淡漠疏远的态度面对他。 森娜完全痴迷于她门下弟子的飞行中,对此一无所感。而木翼学院的学员们则敏锐地接受了玛丽斯态度微妙的暗示,小心翼翼地与瓦尔保持距离。在飞行过程中他只能自己帮助自己。他有一条毒舌,并且乐于为自己树敌。他当着克尔的面告诉他别抱任何希望,让男孩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还无休止地嘲笑骄傲固执的戴门,一次又一次在对抗训练中击败他。而学员们在戴门和列昂那的带领下,很快就公开地叫他“单翼”。不过,即使这个称呼让他受伤,他也没有表现出半点。 瓦尔也并非完全孤立,就算所有人都回避他,起码他还有赛蕾拉。她对瓦尔并不只是简单的礼貌,她经常找他出去,向他请教飞行的技巧,并且跟他一起吃饭。而且赛蕾拉总是在森娜要求分组对抗的时候,第一个向瓦尔发起挑战。 玛丽斯从她的行为里看出了赛蕾拉的态度,向一个比自己更强的飞行者学习和挑战,可以迅速帮助她克服自己的弱点,比任何训练都有效。而赛蕾拉,玛丽斯知道她迫切地想要在今年赢得飞翼。还有一些跟实际无关的原因让瓦尔更多地吸引了赛蕾拉。这个害羞的南方女孩在木翼学院里总是有点格格不入,除了她以外都是西方人,她和他们不一样,她穿着不一样的衣服,烹饪不一样的口味,顶着不一样的发型,连讲话都带着不一样的南方口音。当学员们聚集在一起讲故事的时候,她的故事都跟别人的不一样。而来自东方的单翼瓦尔,跟赛蕾拉同样流浪到异乡,同样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玛丽斯告诉自己,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两只失去巢穴的小鸟彼此依偎在一起。 然而,他俩在一起的画面仍然让玛丽斯感到担忧。赛蕾拉是如此年轻和容易受影响,而玛丽斯不希望她被瓦尔偏激的观念影响太多。此外,跟单翼走得太近会让她在其他飞行者那里不受欢迎,而赛蕾拉比瓦尔脆弱得多,她会因此受伤害。 但是玛丽斯把这些担忧都抛在脑后,也没有干涉他俩相处,现在已经不是担心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她现在得教给这群木翼学生们一点真东西。 在每一天训练结束的时候,玛丽斯都会与学生进行一对一模拟竞赛。在预定出发参加竞赛的前两天,刮起了狂暴的北风,冷空气的锋面似乎快割伤颤抖的学员们,每一分钟,空气都变得更冷。 “你们没必要站在这里等。”玛丽斯告诉他们,“室外太冷,在我跟你们比赛完以后,帮助下一个同学穿好飞翼,然后进休息室里去。” 劳累的飞行让玛丽斯暖和起来,不过同样让她疲惫。她全身骨头像散架了一般,寒冷的感觉也趁虚而入。此时,玛丽斯发现,飞行崖上只有她和瓦尔两个人。 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完全没有预想到他会等这么久,更没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他竞赛。他是生力军,而自己已经非常疲惫……她抬头看着紫红色不停变幻的天空,舔去嘴角的盐粒。 “现在飞的话恐怕迟了点,”她说,“风很猛烈,而且天快黑了,下一次再比吧。” “猛烈的风正好让比赛更像一场挑战。”瓦尔说,他冷酷的目光对上她的,玛丽斯突然明白过来,心里一沉,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森娜会担心的。”她无力地开口。 “她当然会担心,如果跟木翼学院的学员玩对抗就能让你精疲力尽的话……” “我以前曾连续飞行过十三个小时,没有休息,”玛丽斯被刺激到了,“一下午的游戏而已,不可能让我精疲力尽。” 他用微笑嘲弄着她,她明白自己被对方的小把戏耍了。 “那好,你穿好飞翼准备吧。”她说。 她不打算帮他,不过显然瓦尔已经习惯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穿好飞翼了,玛丽斯悄悄地活动了下,让肌肉恢复一点活力,给自己鼓劲,就算为了让他好看,也一定要胜利。她虽然疲惫,风虽然反复无常,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而瓦尔,他必须得接受点教训。 “按照惯例?来回两次如何?” 玛丽斯点头,目光越过昏沉的天,剧烈的波浪打在远处他们作为标记的海中石的顶端。她今天来回多少次了?十三次?或者更多?这都无所谓。她能够把这最后两次飞得跟最初两次一样好,她的自尊坚持这一点。 “谁来当裁判?”她问道。 瓦尔正好锁紧最后两处链接点。“我们自己知道,”他说,“那就够了。我先起飞,你喊预备出发,同意么?” “可以。”她看着他起飞,瓦尔助跑了几步,到了飞行崖边缘,奋力一跃。他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晃,像一只小船在惊涛骇浪中一般,直到他能控制住自己,往右方滑出,开始爬升。 玛丽斯深吸一口气,让她的头脑保持清醒。她轻快地助跑,起跳。一瞬间她往下坠落,飞翼被风托住,她在风的支撑下往上爬升。她飞到瓦尔的高度时为自己争取了时间,她故意用很拙劣的盘旋方式慢慢爬升,玛丽斯需要这短短的几分钟让身体恢复状态,她疲惫的身体能够尽可能地适应这样的风。 当她达到同一的高度,两个人小心地绕着彼此盘旋,一圈又一圈,挣扎着在狂暴无情的风中稳住自己的位置。她的目光对上他的,即刻偏离,径直看向前方,看向他们用作标记的石头。 “预备——出发!”她大喊着,他们都冲了出去。 风力强大到狂暴,北风占了主要优势,不过时不时被其他风向所干扰。整个东方的天空布满了沉沉的乌云,高耸的形状昭示着风暴即将来临。玛丽斯不安地看了下云,开始继续爬升,在高处寻找一股稳定的、能更快推动她前进的气流。为了保持方向,她必须不时在气流中挣扎,暴风忽然把她推向一边,然后另一边,这样的飞行条件需要更集中的注意力和更频繁的半转,而且她无法绕道而行。 虽然她没有刻意去看他,她的视线时不时能捕捉到瓦尔的身影。有时他落在她身后,但更多时候他在她身边,令人窘迫的接近。他飞得很好,而玛丽斯不能归咎于瓦尔采纳了自己给予他的建议。要打败他,绝非易事,玛丽斯想着。 突然,瓦尔越过她,领先了。 玛丽斯全身的热血被激起,她的身子左倾,想要抓住那股推动瓦尔前进的气流。人们都叫他单翼,但他非常精通如何用两边的翅膀驾驭空气。成天跟木翼学员们竞赛让她技艺退化,反应也迟钝了。 瓦尔一直领先,几乎快超出她的视线,玛丽斯勉强看见瓦尔的双翼盘旋着扫过海中石的边缘。他还是顺风转身的,玛丽斯注意到这一点,他转的圈子很大,几乎快撞上岩石,不过保持了他想要的速度。现在,瓦尔开始回程,保持着领先优势。 她必须超过他。玛丽斯不顾危险地飞近岩石,她的飞翼翼尖几乎贴着石头掠过,碎石飞溅,与她擦身而过,令她在一个关键的时候失去平衡。她曲折地往下坠,失去了风的支持,失速,她的心脏几乎快从喉咙里跳了出来。还好,很快她再次掌握了平衡,瓦尔利用这点时间又拉开了彼此的差距,她只能暗自庆幸他没有看见自己这次失误。 她已经失去了飞行高度,不过在岩石上方,她很快抓住了一次强力的上升气流,突然间,玛丽斯重新升到高空。她鲁莽地往前飞,一心只想立即得到最快的速度,不停寻找和切换方向,直到她寻找到一股稳定的可以使用的气流。 这一切让她追近了瓦尔,不过太迫切地想追上他,让她没有意识到已经接近陆地,突然间她被一股下沉气流拉着下坠,冰冷的空气像一双冰冷的手一样将她往下扯。瓦尔已经设法消除了它,找到一切可能的上升气流,在玛丽斯意识到突然下坠和转向挣脱的时候,瓦尔飞得更远了。他在学院上空盘旋,精确计算了学院烟囱上的轻烟对风向的影响,并开始了他第二圈的出发,越来越高,在玛丽斯完成她的回程以前。 看起来像是连天空都更加眷顾瓦尔,在玛丽斯转身的时候突然这样想着。风帮着他往前走,而总在阻碍着她。在她每次想驾驭风向的时候,狂风变得不可预知,可是瓦尔就能自由地飞行。他似乎一点都不受方向不定的飓风带来的威胁,不断地转换方向,以确定和驾驭最能帮助自己前行的风。 玛丽斯明白,这场竞赛她已经输了,瓦尔飞得比她更高,要知道高度通常就意味着速度,而她想要爬升到他的高度会消耗更多的时间,哪怕她能立即找到最合适的风。她试图缩小跟他的差距,但是跟狂风的剧烈搏斗让她力竭,而且她清晰地意识到现在开始努力为时已晚。瓦尔在下滑着陆的时候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过仍然完成了他的第二圈飞行,并回到飞行崖,最终,他超过她一个翼展以上的距离,显然,他赢了。 当他们都从柔软的着陆坑里爬起来的时候,玛丽斯已经累得无法给予他一个保持尊严的微笑,太过沮丧,以至于她无法做好这次失败都无所谓的心理准备。沉默中,她慌忙收好飞翼,失去知觉的手指不时滑错和漏接金属架。没有告别,玛丽斯把飞翼挂在肩上,转身向风蚀的学院城堡走去。 瓦尔拦住她的去路。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说。 她猛然抬头,感觉到脸上因困窘而急剧上升的热度。“你说不说无所谓!我不管你跟谁说,或是说什么!” “哦?”他淡淡的微笑似乎在嘲弄她,让她意识到她的话是多么违心。显然她真的介意。 “这不是一次公平的竞赛!”她指控,并立即后悔自己无力的,幼稚的抱怨。 “确实不是。”瓦尔承认,他的语气很坦然,所以玛丽斯没有在其中找到讽刺的成分,“你已经飞了一整天,而我休养得挺好。可是你和我都知道,如果我们都在最佳状态,我是永远无法击败你的。” “我又不是没有被打败过。”玛丽斯说,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对我来说不会造成困扰。” “我明白,”瓦尔说,“那很好。”他再一次微笑。 玛丽斯不耐烦地耸肩,感觉到飞翼压在后背上。“我很累了,”她说,“抱歉,劳驾你让路。”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瓦尔让过一边,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他,疲惫地穿过沙滩,开始爬一段泥泞覆盖的阶梯,通往学院的入口。可是爬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突然而来的冲动让她犹豫,在她逃入学院之前,转身看向瓦尔。 瓦尔没有跟着她,他仍然站在沙地上,黄昏聚集在这个孤独而高傲的灵魂中,他折好挂在肩上的飞翼依然反射出灿烂的光芒,他正在远眺大海,那里有一只孤独的食腐鸢朝着日落的天边拙劣地盘旋爬升。 玛丽斯颤抖着,转身走进学院。 每年一度的竞赛是一次可以持续三天的盛会,曾经它只是酒会和游戏,在这里不赌任何东西,除了骄傲。旧日里它规模并不大,依传统也只在鹰巢岛上举行。不过,自从七年前的众议会通过了挑战的决定,参与竞赛的飞行者显著上升,所以必须换个地方举行。 岛长们为了举办权激烈地争夺着,捐赠设备和劳力。对举办岛的岛民而言,飞行者的竞赛同样也是他们的节日,带来大量的旅客还有从其他岛屿来的可观的铁币。岛民们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盛况,对他们当中很多人而言,飞行仍然意味着浪漫和冒险。 今年的竞赛定在斯坤尼岛上举行,一个中等规模的岛屿,坐落在小肖坦岛的东北方。海牙岛的岛长特地为森娜和木翼学员们派了一艘船,岛长的飞奔者(不会飞行只能在本岛传递消息的人)带来消息说,船已经停在这个小岛唯一的港口里,他们将在夜间出发。 “在夜晚航行么?”森娜在早餐时候坐在玛丽斯旁边抱怨着,“真是自找麻烦。” 克尔从麦片粥碗里抬头,“噢,可是我们必须在顺着潮汐的方向航行,”他认真地说,“这就是我们夜航的原因。” 森娜怀疑地用唯一的好眼看着他,“看样子你对海上航行知道得不少啊,是么?” “是的,夫人。我的兄弟雷克是一艘商船的船长,大三主大型商队中的一艘。我另外的兄弟也是个海员,虽然他只是运河渡口的一把手。我想我——好吧,在我来木翼学院之前,我想我也会成为一名海员。这可是离飞行最近的一个差事了。” 森娜打了个寒噤。“就像无法自控的、超重的飞行者掉入海中,就像盲人在飞行,是,这就是航海。” 她的声音大到足够让每个人都听清,很快休息室里响起了窃窃私语。克尔脸红了,埋头继续对付他的粥碗。 玛丽斯颇有同感地望了森娜一眼,因为克尔的缘故,尽量让自己不发出笑声。森娜虽然已经陆生了很多年,却仍然没有丧失飞行者迷信式的对海航的恐惧。 “乘船要走多久?”玛丽斯问。 “噢,他们说的,如果风向帮忙的话,大概三天。在风暴镇停靠一次。不过那又如何?要么我们全都到达目的地,要么我们都死在海里。”教师看着玛丽斯,“你今天就飞去斯坤尼岛?” “是的” “很好。”森娜说,走到玛丽斯面前,伸开双臂拥抱了她,“起码不会所有人都掉大海。我们有两副飞翼,在竞赛的时候必须使用的。将它们带上小船跟我们同行那可不是明智之举——” “是大船。”克尔插嘴道。 森娜看了他一眼。“小船大船都很愚蠢。我们要尽可能保全飞翼。你可以带着两个学生跟你一起飞么?长途飞行也许是最好的锻炼方式。” 玛丽斯从桌前往下看,每个人都听到了森娜的话,四周突然变得安静。每一把汤匙都安静下来,每一张嘴都停止了咀嚼,每个人在等着她的答案。 “这是个好主意。”玛丽斯微笑着说,“我会带上赛蕾拉,还有——”她犹豫着要选谁。 隔着两张桌子,瓦尔放下他的汤匙。“我想去。”他说。 玛丽斯的目光和瓦尔隔着距离相遇。“赛蕾拉和谢尔,或者利亚。”她固执地说,“他们最为需要这样的训练。” “这样的话,我会跟瓦尔一起留下。”赛蕾拉安静地说。 “我想跟利亚一起走。”谢尔补充。 “好了,就赛蕾拉和瓦尔。”森娜急躁地说,“我真的不想这么说,可是如果我们其他人都死在海上,他们俩好歹有最大的可能成为飞行者,为我们的努力留下辉煌的纪念。”她推开粥碗,从长凳上站起。“现在我必须去见我们的赞助者岛长大人,并且对她谄媚一阵子。在你们出发去斯坤尼岛之前,我会回来。” 玛丽斯几乎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她的双眼仍然死盯着瓦尔的。他冲她几不可见地微笑,转身跟着森娜走了出去,赛蕾拉很快也离开了。 克尔在跟她说话,玛丽斯突然意识到。她甩甩头让自己精力集中,并且微笑以对。“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乘船没有想象中这么危险,”他平静地说,“起码从这里到斯坤尼岛不会。我们只会在开放海上走几里路,只有从小肖坦岛到斯坤尼岛那一点路程。大部分时间我们沿着肖坦群岛在走,在航线上,陆地几乎肉眼可见的。而且船没有她想的那么脆弱,我对大船很了解。” “我相信你很了解,克尔。”玛丽斯说,“森娜只是以飞行者那样在考虑问题。在你享受了拥有飞翼的自由后,很难想象乘船出海的感觉,更难以把自己的生命信任地交付给船上的把手和轮舵。” 克尔咬着嘴唇。“我想我明白了,”他说,不过并不确信,“可是如果飞行者们都这样想,那么是他们太无知。反正,乘船就是没有她说的这么危险。”带着满意的神情,他埋头继续对付早餐。 在吃饭的时候,玛丽斯沉思。克尔是对的,她带着模糊的不安想着,飞行者们总是思路狭窄,总是自以为是,按照自己的标准来评判事情。然而,虽然她不肯承认,瓦尔对飞行者颠覆性的指责或多或少改变了她的态度。 随后,她去寻找赛蕾拉和瓦尔。他们不在房间,也不在任何一个可以找到的公共场所。没人知道他们离开休息室以后去了哪儿。玛丽斯在黑暗、冰冷的走廊里面四处乱转,直到自己也迷失方向,让她只能根据墙上是否曾经有过火把的痕迹来决定该往哪里走。 她甚至想大声呼救,嘲笑自己在这个迷宫似的围墙里竟然如此无助。正在此时,她听到微弱的谈话声,循声而去,一次右转弯以后,她找到了赛蕾拉和瓦尔,他俩在一起,靠得很近,在一条死胡同尽头,靠着窗户,在那里可以远眺大海。他俩依偎在一起相互交谈的方式似乎昭示着什么,而这个认知让玛丽斯的情绪更为烦躁。 “我到处找你们俩。”玛丽斯突然出声。 赛蕾拉半转身从瓦尔身边离开,站起身来。“怎么了,玛丽斯?”她热切地问着。 “我们要出发去斯坤尼岛了,你知道的。”玛丽斯说,“一个小时之内能准备好出发么?如果有什么想带过去的东西,你可以打包给森娜。” “我可以在一分钟内就出发!”赛蕾拉说,她的微笑更加激起了玛丽斯不明原因的愤怒,“我很高兴你提到我的名字,玛丽斯。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的脸上散发出明亮的光彩,一跃而起,紧紧拥抱了玛丽斯。 玛丽斯也拥抱她,“我想我能明白,”她说,“现在,赶快去做准备吧。” 赛蕾拉向瓦尔道了一个简短的再见,玛丽斯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然后转身面对瓦尔,犹豫着。 瓦尔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海峡上移开,他微笑着,但是他看起来跟平时不同——这个笑容是真心的,玛丽斯意识到了,这就是不同。他像是沉溺在自己钟爱的什么东西里,让他面部的轮廓柔和下来,看起来比玛丽斯认识他的任何时候都更具人性。 当他回头看到玛丽斯的时候,神情倏变,唇角的微妙变化,让他对玛丽斯展露出的笑容充满了嘲弄和敌视。“我还没谢谢你点我的名呢,”他说,“当你说我可以跟你一起飞去的时候,我可真是高兴极了。” “瓦尔,”玛丽斯疲倦地说,“我们可能都不喜欢对方,但是我们有一长段路要一起飞行。你至少可以试着有礼貌一点,不要嘲笑我。你需要收拾东西么?” “我的东西从来就不需要收拾。”他说,“我会把我的包给森娜,不过要带上刀子。这东西可是我唯一在意的,别担心了,我会准备好的,”他犹豫了下,“在斯坤尼我不会打扰你,当我们降落以后,我会自己找住处。够公平了吧?” “瓦尔。”玛丽斯开口,可他已经转回头去,透过小窗户看着天空不断变化的云彩。他的脸变得冷硬,关闭了一切情绪。 森娜带着其他人去飞行崖送玛丽斯、赛蕾拉和瓦尔离开。大家都很兴奋,笑着闹着,彼此开着玩笑,争着为玛丽斯和赛蕾拉当飞行助手,为她们穿上飞翼服务。无尽的快乐和狂欢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玛丽斯发现自己也不可避免地精神高涨,并第一次感觉对竞赛充满了渴望。 “真希望他们可以成功。”克尔含糊地说,他揉了揉鼻子,在冷风中已经被冻红了。 “以后你们也有机会。”赛蕾拉说,带着点愧疚意味。 “没有人抱怨你的,赛蕾拉。”利亚赶紧说。 “你是我们之中最棒的。”谢尔立刻补充。 “好了好了,”森娜说,一只手搂着利亚,另一只手搂着谢尔,“现在出发吧,我们会在这里跟你们挥手道别,然后在斯坤尼岛相会。” 玛丽斯转身面对赛蕾拉,看到女孩也正热切地望着自己,她的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响应玛丽斯发出的任何信号。这让她想起自己赢得飞翼以后的第一次飞行,那时,她还不敢完全相信已经拥有专属自己的飞翼。她拍拍赛蕾拉的肩,温和地跟她讲话。 “我们会一起出发,靠得很近,所以,放松点,”她说,“特技表演是只属于竞赛——而现在,我们只需要集中精力做稳定的飞行,对你们来说,这次旅行很漫长,我知道,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以你的体力,足够飞两次来回。你只需要放松并且相信你自己,我会仔细照看你们的,不过我想你压根不需要。” “谢谢你,”赛蕾拉说,“我会尽力而为。” 玛丽斯点头,宣告准备出发,戴门和列昂那走上前来为她展开飞翼,一节又一节,让灿烂的银色金属织箔拉紧,直到飞翼完全展开到二十英尺宽。然后她出发了,带着其他人异口同声的道别和祝福,她从悬崖上一跃升空,投入凉爽、稳定、带着些细雨味道的风中。她在空中盘旋,看着赛蕾拉起飞,心里暗暗评判,如果赛蕾拉在竞赛上这样表现,能够得到多少分。 毫无疑问,赛蕾拉在近日里有着大幅的提高。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笨拙,她助跑到悬崖边,没有丝毫犹豫,而是平顺流畅地起跳,并且能够准确地判断和捕捉风的方向,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开始爬升。 “非常棒,我可不相信你的翅膀里带有半点木头渣子!”玛丽斯赞美她。 然后,她俩在半空中做着不厌其烦地大幅盘旋,等着瓦尔。 在刚才热闹的准备期间,他一直斜倚在门边,隔绝在欢乐以外,他的脸上写满了空白和防卫,他已经穿好飞翼了,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捆好皮带。正平稳地穿过学生和飞行预备者的人群,走到悬崖边停住,他的脚有一半踏在悬崖外。他费力地展开飞翼的前三个关节,不过没有将它们锁紧。 然后,他的手臂在扣环中滑行,屈伸。他下蹲,又站起。 戴门走上前去想要帮助他展开飞翼,不过瓦尔转身对他说了几句尖锐的话——玛丽斯在空中盘旋,由于风的影响,她没有听清——然后戴门走回乱哄哄的人群。 瓦尔大笑着,往前一跃。 赛蕾拉在半空中明显地颤抖,她的飞翼随她上下起伏,玛丽斯听到下面的有人尖叫,有人哭嚎,瓦尔在下坠,身体伸直,就像失足下落的人,二十英尺,四十…… 突然间,他的坠落停止——飞翼如神来之笔一般伸出,闪耀着灿烂的光辉,那刺目的银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将这一切渲染得神迹一般。呼啸的空气从飞翼两侧滑过,瓦尔抓住它们,转身骑上那股风,从那一瞬间开始,他在飞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擦过碎浪,拉高自己,爬升,飞翔。那些海浪、岩石和死亡都被他甩在身后,玛丽斯几乎可以模糊地听到他得意扬扬的胜利笑声。 赛蕾拉已经失去了对自我控制,还一直看着瓦尔,玛丽斯大吼着命令她,她才清醒过来,倾斜身子,将飞翼扭转一个角度,这才从可能摔在地上的灭顶之灾里脱身。在城堡上方,暴露的岩石被阳光炙晒着,她寻找到一股强力的上升气流,并驾着它重新回到安全的高空。下面的森娜在大骂瓦尔,狂暴易怒地挥舞着手中的藤杖。而瓦尔根本不在意,他在上升,越来越高,掠过飞行崖,掠过爆发出几声欢呼的木翼学员们。 玛丽斯跟在他身后,从自己的飞行圈中转向,面朝大海,瓦尔已经飞到她前面去了。不过这次他飞得很轻松,沉浸在自己的小把戏里。 当她赶上他,尽可能地飞到他身边——在他上方,并且稍微落后和偏右——她开始冲他大吼,诅咒他,借用并且扩充了森娜所使用的词汇。 瓦尔笑着回头看她。 “这样飞简直是愚蠢透了!又危险又无用,”玛丽斯大吼,“你有可能把自己的命送掉……万一卡住了一根链条……万一你甩的力度差一点点……” 瓦尔仍然保持着笑容。“我喜欢冒险,”他大声喊回去,“而且我才不用甩它们……利用跳跃作弊……比渡鸦棒得多。” “渡鸦是个蠢货!”她大吼,“而且死了很久了……他是你什么人?” “你的弟弟同样唱过这支歌。”瓦尔叫着,他开始转向,往下沉,离开她,突然中止了他们的谈话。 浑身麻木,并且对说服瓦尔不报任何希望,玛丽斯盘旋一周开始寻找赛蕾拉,她就跟在他们后面和下面几百码的地方。她顺风飘下去跟她会合,试图告诉赛蕾拉放松,让紧张的心脏平缓下来,肌肉不再紧绷,重新找回对风的感觉。 赛蕾拉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飞得很糟糕。“发生了什么?”当玛丽斯靠近的时候她尖叫着,“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那是个小花招,”玛丽斯告诉她,“有个叫渡鸦的飞行者曾经做过,瓦尔只是在制作自己的版本。” 赛蕾拉默默地飞了一会儿,琢磨了一阵,然后她的脸恢复了一点血色。“我还以为有人推他下去了,”她叫着,“居然是一次特技——真是棒极了。” “他是在发神经。”玛丽斯回应,并为赛蕾拉竟然会认为有人要推瓦尔跌下悬崖要他的命而悄悄地感到震惊。他真的对她造成了很大影响,她苦涩地想着。 飞行的剩下部分,正如玛丽斯所言的,非常简单。玛丽斯和赛蕾拉飞得很近,瓦尔独自一人飞在前面高处,看起来好像在准备跟雨鸟打交道,它们让他一整个下午都处于能被看到的状态,似乎只有这点作用。 风很合作,一直稳定地推着他们直往斯坤尼岛的方向飞去,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只需要放松身体,伸直双臂滑行即可。这可说得上是一次无聊的飞行,不过玛丽斯并不为此抱怨。他们沿着大肖坦的海岸线飞行,在小港口镇的远处,到处都是渔船队,尽可能地想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从海上捞一大票。他们看到了风暴镇,大肖坦岛最大的中心港湾和城市,在海滨,风车随处可见,大概有四十多个,或者有五十个——赛蕾拉试图去数清楚,不过她还没数到一半,就飞远看不清了。在小肖坦岛和斯坤尼岛之间的开放海上,接近日落的地方,他们侦查到一只海妖,长长的脖子在蓝绿色的水上浮现,强有力的蹼在平静的海面下翻搅。赛蕾拉似乎很开心,在她的一生中听过无数次海妖的故事,可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天还没黑,他们就到了斯坤尼岛。当他们做着降落前的盘旋时,能看到沿着海滩到处都设有指示牌和提灯,用来指引夜间来到的飞行者们。在近旁的飞行者小屋里,火光闪耀,并且充满了人气:一定是在聚会,玛丽斯想着,这是每次盛会开幕之前的序曲。 玛丽斯试图让自己的着陆成为赛蕾拉的榜样,不过当她双手和双膝着陆,将沙子从头发里抖落的时候,她听到赛蕾拉撞在不远处的地上,意识到女孩一定是太忙于完成自己的着陆,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老师是笨拙还是熟练。 快乐的招呼声和欢迎声顷刻包围了他们,热情的双手向他们伸来。“能让我帮你么,飞行者?让我帮帮你,可以么?” 玛丽斯被一双强壮的手臂拉起,看到一张年轻男孩热切的脸和被风吹乱的头发。他的脸上充满了欢乐,他为自己能在这里接近飞行者而光荣,也有可能由于即将到来的竞赛是在自己的母岛上进行而激动不已。 而当他在帮助玛丽斯折好飞翼的时候,另一个男孩在帮赛蕾拉,突然传来风吹飞翼的猎猎声,然后是撞击的声音,玛丽斯扫了一眼,看到瓦尔的着陆。他们在黄昏中跟丢了他,她还以为瓦尔早就到了。 他笨拙地靠双脚爬起来,宽大的银翼在他背上摆动,两位年轻的女孩走近他。“帮帮你好么,飞行者?”这个固定的叠句几乎都成了颂歌,“帮帮你吧,飞行者。”她们的手已经伸到他背上。 “滚开!”他猛地吼道,声音充满了愤怒。女孩被吓得跳了回去,连玛丽斯都惊讶了。瓦尔一向都是冷静自制的,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 “我们只是想帮你收好飞翼,飞行者。”胆大一点的姑娘开口道。 “你们就没有一点自尊么?”瓦尔说,他砰砰地开始解开飞翼的皮带,不需要别人帮忙。“难道除了讨好这些将你们看成垃圾的飞行者以外,你们没有其他事情做了么?你们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女孩胆怯地回答:“制革工人,飞行者。” “那么,滚回去学制革,”他说,“这是一个比伺候飞行者更高尚的活计。”他转身离开她,仔细折叠自己的飞翼。 玛丽斯和赛蕾拉已经从飞翼中脱身。“这儿。”帮助玛丽斯的男孩叫她,并把折叠整齐的飞翼递给她,突如其来的羞愧让玛丽斯笨拙地把手伸向口袋,给了男孩一个铁币。在此之前,她已经习惯了得到无偿的帮助,可瓦尔刚才说的话影响了她。 男孩只是笑着拒绝了她的钱。“你不知道么?”他说,“能触摸飞行者的飞翼会给人带来好运。”说完他离开了,玛丽斯看到他走回自己的伙伴中,海滩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孩子,帮着打整着陆坑,玩着沙子,等待着有机会能够服侍一名飞行者。 看着他们,玛丽斯想到了瓦尔,突然想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的岛屿对飞行者和竞赛表现得不那么激动,而是成群结伙地待在家里,闷闷不乐,并且对风港的飞行者特权表示强烈不满。 “拿好飞翼吧,飞行者?”尖锐的语调响起,玛丽斯瞥了一眼,是瓦尔,正在模仿那些孩子。“给你。”他又开口,恢复了正常口吻,他递给她飞行时穿的飞翼。“我想你需要好好保管它们。” 她从他手上接过飞翼,两手各拿一副。“你打算去哪儿?”瓦尔耸肩:“这是个中等规模的岛屿,有一个或者两个城镇,一个或两个酒馆,也有舒适的床可以休息。我还有点铁币。”“你可以跟我和赛蕾拉一起去飞行者小屋。”玛丽斯迟疑地说。 “我可以么?”瓦尔说,他的语调平静得毫无瑕疵。他的笑容闪烁着,“那将是一个颇富戏剧性的场景,比我今天的起飞更戏剧化,我猜的。” 玛丽斯皱眉。“我可没忘记这个,”她说,“赛蕾拉可能会伤着自己,你知道的。她已经被你那愚蠢的花招吓坏了,我必须……” “相信此前我已经听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了,”瓦尔说,“原谅我吧。”他转身离开,飞快地沿着海滩行走,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 在她背后,玛丽斯听到赛蕾拉的笑声,她正和一个年轻人谈话,交换着彼此第一次长途飞行的感想。当玛丽斯靠近的时候,她停止了话题,跑过来拉住她手。“我飞得怎么样?”她屏息着问道,“我表现得可以么?” “你知道你表现得很棒——噢,只是想我赞美你而已。”玛丽斯笑骂她,“好了好了,我肯定会赞美你的。你飞得就像是你这一辈子除了飞行没有做别的事情一般,天生的飞行者。” “我知道了。”赛蕾拉害羞地说,纯粹的喜悦让她笑出声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不想做任何事情,除了飞行!” “我知道你的感受,”玛丽斯说,“不过我们需要好好休息下才能保持最佳状态。让我们进去,坐在壁炉边,看看哪些人来了。” 当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赛蕾拉却踌躇不前,玛丽斯奇怪地看着她,突然明白了。赛蕾拉在担心自己是否在飞行者小屋里受欢迎。她是个外来者,毕竟,而且,毫无疑问,瓦尔往她的脑子里面塞满了自己的拒绝感。 “别担心,”玛丽斯说,“你不妨进来,除非你打算在夜里飞回去,就算那样,他们也会在其他场合见到你的。” 赛蕾拉点头,仍然有点胆怯,她们走上了通往飞行者之家的卵石路。 这是一个两间房的小建筑,用柔软的,风蚀的白色石头建造。主间被通红的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明亮,里面很嘈杂,人群拥挤,对在干净的天空中飞行的人们而言,丝毫不具吸引力。玛丽斯向四周看去,寻找自己的朋友,而飞行者们的脸似乎都模糊在一块儿了。赛蕾拉紧张地站在她身后,她们把飞翼挂在墙壁的挂钩上,然后努力挤进房间里去。 一个体格魁梧,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正在往火上散发着芳香的大双把炖锅里倾倒液体,还傲慢无礼地冲着某人叫喊,索求更多的食物。当她们走过他身边,玛丽斯瞅着他非常眼熟,须臾,陌生的震撼袭来,她突然认出了这个体重超标的烹饪师。什么时候加斯变得这么老又这么胖了? 她开始往加斯那边移动,突然一双细瘦的胳膊搂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她闻到一股淡得几乎不可感知的花香。 “莎丽!”她叫出声,转身,看到莎丽隆起的肚子。“我压根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你——听说你怀孕了——” 莎丽用手指按住她嘴唇。“嘘,我已经听够科姆念叨了,而我告诉他我们的小飞行者要从娘胎里学习飞行。别担心,我飞得很小心,真的,很慢,也很轻松。我当然不能错过这次!科姆还想要我乘船来呢,你能想象么?”莎丽美丽的脸随着她的讲话一次又一次夸张地变化着表情。 “你别告诉我你想要参加竞赛!” “噢,不,当然不可能,那不公平,让我带着额外的压舱物飞行!”她拍了拍小山丘一般的肚子,笑着说,“我是来当裁判的。我答应了科姆,这次竞赛结束以后我会乖乖待在家,当一个称职的小妈妈,直到宝宝降生,除非有紧急情况。” 玛丽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内疚,知道让莎丽必须去执行飞行任务所谓的“紧急情况”全是由自己长期缺席安伯利岛造成的。不过,在这次竞赛之后,她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留在母岛上,尽自己的职责。 “莎丽,我希望能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玛丽斯说,赛蕾拉害羞地轻轻拉她的衣服,于是玛丽斯温柔地将她带上前来。“这是赛蕾拉,我们最有希望的学生。她今天跟我一起从木翼学院飞到这里来的,第一次做这种长途飞行。” “哦?”莎丽惊讶地抬眉。 “赛蕾拉,这是莎丽。跟我一样来自小安伯利岛。在我刚学会用飞翼的时候,她曾经教过我飞行。” 她们交换了礼貌的问候,莎丽估量着赛蕾拉,然后说,“祝你在这次竞赛中取得好成绩。不过你最好不要挑战科姆,我想如果他在接下来的一年内每天哪也不去就待在家里,我会发疯的。” 莎丽微笑着,不过看来赛蕾拉把这句玩笑话当真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她羞涩地说,“不过既然是竞赛,那么肯定有人会失败。我是真的想当一名飞行者。” “嗯哼哼,好吧,这倒不完全一致。”莎丽轻柔地笑了,“不过我只是开玩笑,孩子。当然,你应该不会去想着要挑战科姆吧?我想你没有多大的机会。”她的目光扫过屋子。“噢,不好意思,抱歉了,我看到科姆给我找了个靠垫,我想现在我必须过去坐在那上面,免得伤害了他的感情。我们以后再聊吧,玛丽斯。赛蕾拉,很高兴认识你。” 她轻快地穿过屋子,离开她们。 “我可以么?”赛蕾拉问道,迷惑着。 “可以什么?” “有机会战胜科姆。” 玛丽斯不快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他很优秀,”她最终开口,“他飞行了几乎快二十年了,在这样的竞赛中,他赢过很多次。不,现在你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并不丢脸,赛蕾拉。” “哪一个是他?”赛蕾拉问道,皱眉。 “就在莎丽旁边,看到没?黑色头发,穿着黑灰色衣服。” “他很英俊。”赛蕾拉说。 玛丽斯笑了,“噢,是的,在他年轻的时候,安伯利岛上一半的岛民姑娘们都爱着他。后来他跟莎丽结婚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心碎。” 这番话让赛蕾拉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在我的母岛上,每个男孩都将赛兰达视为梦中情人,她是我们的飞行者。你也爱过科姆么?” “从来没有,我太了解他了。” “玛丽斯!”突然传来的大喊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加斯在他的角落里冲她挥手,示意她到他身边去。 玛丽斯咧嘴笑了。“来了!”她拖着赛蕾拉往前走,礼貌地跟老相识们点头打招呼。 当她走过来的时候,加斯给了她一个密密实实的拥抱,然后拉开她,仔细看着。“你看起来很疲倦,玛丽斯,”他告诉她,“飞太久了吧?” “而你呢?”她说,“你是吃太多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肚子拴腰带的地方。“这是什么?你是打算跟莎丽同时生孩子么?” 加斯哼了一声,“这个啊,”他叫着,“我妹妹的错,她自己酿了麦酒,你知道的。做点小营生,我得帮她卖出去啊,这是自然的。所以我总得去买点,一次又一次。” “我看你才是她最大的主顾。”玛丽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留胡子的?” “噢,一个月前,两个月,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我都半年没见过你了,大概。” 玛丽斯点头。“多雷尔一直担心你,我和他上一次在鹰巢岛上的时候。那次你和他约好了一起喝酒,结果你没来。” 他皱眉。“啊,”他说,“是的,我想起来了,多雷尔从来没停止过飞来飞去,而我又生病了,就这么简单,没什么神秘的。”他又专注于炉火,搅拌了炖锅。“很快我们就有吃的了,你饿了没?这可是我自己做的,南方口味,加了很多香料和烈酒。” 玛丽斯转头。“你听到没有,赛蕾拉?听起来你终于可以吃到一点像样的东西了。”她将姑娘介绍给加斯,“赛蕾拉,她是一个木翼学员,而且是最棒的一个。今年她恐怕会夺走某位可怜人的飞翼。赛蕾拉,这是斯坤尼岛的飞行者加斯,这里的主人之一,也是我的老朋友。”“不不不,没玛丽斯说得那么老。”加斯抗议道。他对着赛蕾拉微笑,“老天,你跟玛丽斯以前一样漂亮,在她变瘦和疲倦之前。你飞得也跟她一样好么?” “我争取。”赛蕾拉说。 “还跟她一样谦虚。”他说,“好吧,斯坤尼岛知道怎么款待飞行者,哪怕是初学的雏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你饿了没?我们的晚餐很快就弄好了。事实上,也许你还可以帮我对付下这些香料。我可不是真正地道的南方人,你知道。说不定我压根没有弄对它们。”他拉着赛蕾拉的手,靠近炉火,硬是舀了一勺锅里的东西,“来,尝尝这个,告诉我你觉得怎样。” 在赛蕾拉品尝的时候,加斯扫了玛丽斯一眼,指着门口。“瞧瞧,某人来了。”他说。多雷尔刚好进门,手里还拿着折好的飞翼,在整个宴会的嘈杂声中叫她。“还不快去?”加斯大咧咧地说,“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赛蕾拉的,怎么说我也懂得如何尽地主之谊。”他径直将玛丽斯朝门边推去。 玛丽斯给了他一个微笑,然后奋力从刚才的来路挤出去,此时屋内人更多了。在多雷尔挂好飞翼以后,两人终于走到一起。他用双臂环住她,附送一个短暂的吻。当玛丽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发现自己止不住在颤抖。 当他们相拥的身体分开,他的眼里满是关切。“出什么事了?”他说,“你在发抖。”他直盯着她,“你看起来很疲惫。” 玛丽斯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加斯也这样说,不过没有,我很好。” “不,你在逞强。我了解你,我的爱。”他将双手放在她肩上,他温柔的,熟悉的双手。“确实如此,你不打算告诉我么?” 玛丽斯叹气,她确实感到疲倦,突然间才意识到。“我想,我不太了解自己。”她低语,“这一个月来我都没休息好,老做噩梦。” 多雷尔一只手拥着她,领她穿过成群的飞行者,走到靠墙的桌子边。桌上满是红酒、烈酒还有食物。“是什么样的噩梦?”他边给他俩倒了两杯满满的红酒边问,顺便切了两片白色的干酪碎屑。 “只有一个内容,陨落。我遇到了静风,然后一直坠落,直到掉到大海里,死掉。”她咬下一小块干酪,用红酒把它冲下胃里,“真不错。”她微笑着说。 “应该挺不错。”多雷尔回答,“这是从安伯利岛弄来的。不过你不可能真的被这样的梦困扰吧?真的么?我可不觉得你很迷信。”“当然不。”玛丽斯说,“不光是这个。我无法解释,它让我——困扰,而且不光如此。”她犹豫了。 多雷尔凝视着她的脸,等待。 “是关于这次竞赛的,”玛丽斯说,“可能会有麻烦。”“什么样的麻烦?”“还记得上次我在鹰巢岛见到你么?我提到有个天空之家的学生会乘船来木翼学院。” “记得。”多雷尔说,他抿了一口酒。“他怎么了?” “他现在在斯坤尼岛,而且他准备参加竞赛,而且他不是别人,他是瓦尔。”“瓦尔?”“单翼。”玛丽斯静静地说。他皱眉。“单翼,”多雷尔重复道,“好吧,我明白为什么你如此不安了。我也没想到他还会再来尝试一次。难道他能指望自己被欢迎么?” “不,”玛丽斯说,“他深知自己的现状。而且他对飞行者的看法就跟飞行者对他的一样。” 多雷尔耸肩:“好吧,听起来不那么让人开心,不过他根本算不上什么麻烦,我也无法想象他能再赢一次。最近可没有谁失去亲人。” 玛丽斯微微一震,多雷尔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从他唇间吐出来的嘲弄如此残酷——然而,在瓦尔刚进入学院的时候,她自己几乎说过同样的话。“多雷,”她说,“他飞得很好,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训练,我认为这次他能赢,他已经具备了飞行者的技能,我非常清楚,我曾经跟他进行过飞行对抗。” “你跟他进行飞行对抗?”多雷尔不可置信。 “是练习,”玛丽斯说,“在木翼学院,那是——” 他饮尽自己的酒,把杯子放到一边。“玛丽斯,”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你不会告诉我你也帮助他训练了吧,帮助单翼?” “他是个学生,而且森娜让我为他做点什么,”玛丽斯固执地说,“我在那里可不能只按照我的喜好,挑选我自己喜欢的人来帮。” 多雷尔发出一声咒骂,拉着她的手臂。“我们出去说,”他说,“我不想在这里说这些,可能会被人听见。” 屋外很冷,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海盐的气息。沿着海岸,着陆坑预备就绪,到处是提灯照耀,用来指引夜航的飞行者旅客。玛丽斯和多雷尔从拥挤的飞行者小屋走开,并肩坐在沙滩上,岛民孩子们都走了,沙滩上只有他们俩。 “或许这才是我害怕的东西,”玛丽斯说,她的语气里带着苦涩,“我知道你肯定会反对,不过我不能特殊对待他——我们都不能特殊对待谁。你能明白么?你能试着去明白么?” “我可以尝试,”他说,“但是我不保证成功。为什么,玛丽斯?他已经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岛民了,不是那些成天做梦着要当飞行者的木翼。他是单翼,哪怕他穿着飞翼,他也只是半个飞行者。他害死了艾瑞,难道你都忘了么?” “我没忘。”玛丽斯说,“我同样不喜欢瓦尔,他很难让人喜欢,他也讨厌飞行者,而且,艾瑞的鬼魂始终扛在他的肩膀上。不过我不得不帮助他,多雷。因为在七年前我们所做的一切,飞翼将给予那些能够更好地使用它们的人,哪怕那个人是……好吧,就像瓦尔那样的人。强烈的报复心,易怒,并且冷酷。” 多雷尔摇头。“我不能接受这个。”他说。 “我希望我能更了解他一点。”玛丽斯说,“这样我就能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我认为,在飞行者将他定罪为单翼之前,他就憎恨他们了。”她上前,抚摸着多雷尔,“他总是带着指控的口气,开着刻薄的玩笑,要么就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像多年不化的寒冰。看到瓦尔,我觉得我也是个单翼,不管我多么想假装我不是。” 多雷尔看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他说,“你是个飞行者,你不需要害怕这些。” “我是么?”她问,“我无法确定飞行者的定义是什么。这可不是简单地拥有飞翼,或者拥有良好的飞行技能。如果,飞行者意味着……好吧,接受飞行者的一切信条和准则,并且跟飞行者一样瞧不起岛民,或者拒绝为木翼学员们提供任何帮助,只因为害怕他们今后将挑战自己的飞行者同伴,真正的飞行者……如果当一个飞行者意味着这么多,那么,我一定会纳闷自己为什么不跟瓦尔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多雷尔任她抽回手,但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即使是在黑夜,她仍能从他的凝视中读出剧烈的痛苦。“玛丽斯,”他轻声说,“我是个飞行者,我生来就拥有飞翼。单翼瓦尔肯定会憎恨我,难道你也要么?” “多雷!”她受伤地说,“你明白我不会的,我一直都爱着你,信任着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诚挚的。可是……” “可是?”他重复道。 她不敢看他,“当你拒绝跟我一起去木翼学院的时候,我无法为你感到骄傲。” 远处聚会的喧嚣隐隐传来,和海浪拍打海岸的忧郁声混在一起,似乎填满了整个世界。最终,多雷尔开口。 “我的母亲是个飞行者,母亲的母亲也是,这副我出生就要继承的飞翼追溯了我整个家族的荣誉,它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将来的孩子——我有义务生下孩子,同样会继承它,用它飞翔,在未来的某一天。 “你不是出生于传统飞行者家族的人,而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并且,你证明了自己和任何一个飞行者小孩一样有资格拥有飞翼。如果你被天空拒之门外,那将是一种可怕的不公正。我很自豪,我能帮助你。 “我很自豪在众议会上跟你一起为开放天空而奋斗,而现在你似乎要告诉我我俩奋斗的目的根本不同。根据我的理解,我们是为那些有着迫切的梦想,并且为此足够努力的人提供了一次成为飞行者的机会,保障他们有梦想的权利。我们不是想要毁灭飞行者的传统,或者把飞翼扔出去,让那些岛民和飞行者后代像食腐鸢争夺鱼肉那样彼此争斗。 “我们试图去做的事情,或者起码我是这样想的,是开放天空,开放鹰巢岛,开放飞行者阶层,让那些证明自己有资格穿上飞翼的人能够成为一名飞行者。 “难道我错了?难道实际上我们奋斗的目标,反而是要放弃那些属于我们的特殊和与岛民不同的一切?” “我已经不知道了,”她说,“七年前,能够成为一名飞行者,已经让我高兴得不能去思考其他情况了,你也是,我们从来没想过有人想要穿上我们的飞翼,却拒绝其他接受飞行者的其他事情。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人,可是他们存在。而我们同样为他们开放了天空之门,多雷。我们改变的比我们所知的更多,而我们不能对他们另行对待。世界已经改变,而我们必须接受和处理这种改变。也许我们并不喜欢这个结果,但是不能否决它,瓦尔就是这些结果中的一个。” 多雷尔站起身,掸着衣服上的沙粒。“我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说,语调中的痛苦更多于愤怒,“为了爱你,我已经做了很多,玛丽斯,可是我能明白它的底线。世界改变了,这是事实,而且是由于我们的行为改变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像接受礼物一样接受它带来的恶魔。我们没必要拥抱像单翼瓦尔一样的人,他们讥笑我们的传统,并且致力于带给我们伤害。因为你不明白这些,所以你帮助了他,而我决不会,现在你明白了么?” 她点头,没有看他。 时间在沉默中流去。“跟我一起走么,回屋内去。” “不,”她说,“不,现在不。” “那么,晚安,玛丽斯。”多雷尔转身离开她,他的脚步踩在沙滩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直到他走到小屋,打开门,屋内的嘈杂突然爆破出来,然后,门又关上。 海滩上安静和平,着陆坑上的提灯,在微风中闪烁不定,玛丽斯能听到它们轻微的碰撞声,还有那绵绵不绝的海浪卷动,来来去去,来来去去。 她从未感到如此孤独。 玛丽斯和赛蕾拉在一间粗糙完工的小屋里过夜,离海岸不远,斯坤尼岛的岛长大约修建了五十处这样的小屋来招待飞行者。这个飞行者临时居住的村落目前只入住了一半,当然,玛丽斯知道那些来得较早的人已经享受到更舒适的落脚点,在飞行者之家和岛长居住地的飞行者特居。 赛蕾拉并不介意苛刻的住宿条件,玛丽斯把她从临近尾声的宴会中拖出来,加斯整个晚上都跟她在一起,几乎把她介绍给了所有人,在她对他的手艺给予高度评价以后,逼她吃了三份他做的炖菜。还告诉她在场半数飞行者的奇闻轶事。“他真是个好人。”赛蕾拉说,“不过他喝太多酒了。”玛丽斯对此只能表示同意,虽然加斯并不总是这样:当她找到赛蕾拉的时候,加斯喝得双目赤红,走路蹒跚,玛丽斯扶着他回屋,把他扔到床上的时候,他还满嘴的胡话。 翌日清晨,天空阴沉,风力十足。她们被卖早餐的小贩吵醒,玛丽斯走到门外,从他的手推车里买了两根腊肠。早餐结束后,她们穿好飞翼开始飞行。没有多少飞行者在天上,节日的气氛像是会传染一般,大部分人都在飞行者小屋里喝酒和交谈,或是向岛长表示敬意,或者好奇地在斯坤尼岛上转悠,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不过玛丽斯坚持赛蕾拉要进行训练,所以她们在平稳的上升气流中待了将近五个小时。 在她们身下,海滩上又挤满了热切地想要为来访飞行者服务的小孩。尽管他们人数众多,仍然忙个不停。这天的来访者络绎不绝,而最壮观的时候——赛蕾拉用充满惊奇和敬畏的眼看到——是当大肖坦岛的飞行者列队前来,近四十个强壮的飞行者在天空排列成整齐的队形,他们红色的制服和银色的飞翼华丽得足以跟阳光分庭抗礼。 在竞赛开始之前,玛丽斯知道,实际上所有的西方岛域的飞行者都会来到这里。东方人的出场也相当壮观,虽然不像西方人这么一致。而遥远的南方群岛规模较小,会安静很多。还有一小部分是从外岛来的,荒芜的阿特利亚岛,火山般的恩伯岛,还有其他遥远的地方。 时至午后,玛丽斯和赛蕾拉坐在飞行者之家外,手里拿着加了香料的热牛奶,这时瓦尔出现了。 他给了玛丽斯一个招牌式的、带着嘲弄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坐在赛蕾拉旁边。“我相信你已经享受到了飞行者们的热情。”他断然说道。 “他们很好。”赛蕾拉说,脸红了,“你今晚要来么?这里将举行一场宴会,加斯打算烤一整只海猫,他的妹妹还会提供大桶大桶的麦酒。” “不。”瓦尔说,“在我住的地方已经有足够的食物和麦酒了,而且它更适合我。”他瞥了玛丽斯一眼。“毫无疑问,更适合我们大家。” 玛丽斯拒绝回应这种挑衅。“你住在哪的?” “海滨路边大约两英里的小旅馆,那种你不屑一顾的小地方。那里恐怕没怎么接待过飞行者,只有矿工,岛上警卫还有一些不愿提及自己职业的人。我怀疑他们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得体地款待一名飞行者。” 玛丽斯烦躁地皱眉。“你能不能消停一点?” “怎么消停?”他微笑。 在那一刻玛丽斯感到前所未有的想要抹去这种微笑的冲动,想要证明他是错的。“你根本不了解飞行者,”她说,“你有什么权力如此憎恨他们?他们也是人,跟你没什么不同,哦不,这不对,他们确实跟你不一样,更热情,更慷慨。” “飞行者的热情和慷慨都是虚伪的。”瓦尔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只有飞行者才被欢迎参加飞行者聚会。” “他们也欢迎我。”赛蕾拉说。 瓦尔谨慎地打量了她很久,然后他耸肩,那种讽刺的笑容又回到他唇角。 “好吧,你说服我了。”他说,“今晚我会来参加聚会,如果他们肯让一个岛民走进那扇门的话。” “你可以作为我邀请的客人来。”玛丽斯说,“如果你否定自己是个飞行者的话,另外,把你该死的敌对情绪收起来,就几个小时,给他们一个机会。” “求你了。”赛蕾拉说,她握着他的手,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噢,好吧,我会给机会让他们表现出热情和慷慨。”瓦尔说,“不过我可没求他们这么对待我,我可不会帮他们擦亮飞翼,或者在他们的赞美声中唱歌。”他突然站起身,“现在,我想要做点飞行训练,你能给我一副飞翼用用么?” 玛丽斯点头,把她们居住的小屋指给他,飞翼就挂在那里。在他走后,她转向赛蕾拉。“你非常关心他,不是么?”她轻柔地说。 赛蕾拉垂下目光,脸红了。“我知道他有时候很冷酷,玛丽斯,不过他并不总是这样。” “也许如此。”玛丽斯承认,“他并没有让我更了解他,只因为……不过你得注意点,赛蕾拉。瓦尔遭受过很多伤害,而有些人就喜欢这样,当他们被伤害的时候,他们就会伤害别人,甚至那些关心他们的人。” “我明白。”赛蕾拉说,“玛丽斯,你不会认为他们会伤害他吧,今晚,他们会么?飞行者们?” “我只知道他想他们这样做。”玛丽斯说,“这样你就能明白他对他们的看法是对的——对我们的看法。可是我希望我们能证明他错了。” 赛蕾拉什么也没说,玛丽斯喝完牛奶,起身。“来,”她说,“还有点时间做更多的练习,让我们穿上飞翼吧。” 还不到傍晚,飞行者之间已经传遍单翼瓦尔在斯坤尼岛上,并且打算参加竞赛的消息了。消息怎么传出去的玛丽斯并不清楚,或许多雷尔说了什么,或许瓦尔已经被认出来了,又或许是从那些知道瓦尔从天空之家离开的东方飞行者口里传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消息已经传开了,玛丽斯和赛蕾拉在走回住处的路上曾听见两声充满鄙夷的“单翼”,在她们的门外,一位玛丽斯在鹰巢岛认识的年轻飞行者叫住了她,并追问她这个传闻是否属实。当玛丽斯承认这是真的以后,年轻的女人吹着口哨并摇着头。 当玛丽斯和赛蕾拉漫步来到飞行者小屋的时候,天还并不太晚。不过主居室里已经出现了不少飞行者,成群地喝酒和谈天。加斯许诺的海猫正一分为二地躺在烤架上,不过看上去似乎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烤熟。 加斯的妹妹莱依莎,是个结实的,脸平板女人,靠墙的地方放着三个大木桶,莱依莎从其中一个里给玛丽斯倒了一大杯麦酒。“味道真好。”玛丽斯尝了一口后赞道,“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平时都喝葡萄酒和可瓦斯酒的。” 莱依莎大笑。“应该不错,加斯可以保证。他有次跟随一支商船队的时候可没少喝麦酒。” “加斯在哪呢?”赛蕾拉问道,“我以为他会在这里。” “他一会儿就来,”莱依莎说,“他可能不太舒服,所以打发我先过来。不过我想他这样说只是为了逃避搬酒桶的责任,实际上。” “感觉不太好?”玛丽斯说,“莱依莎,他的身体还好么?他最近经常生病,是么?” 莱依莎愉快的笑容褪去。“他告诉你了,玛丽斯?我不太确定,大概是最近半年的事情,主要是他的关节,越来越糟,有的时候肿得非常厉害,甚至没肿的时候他也觉得很痛。”她倾身靠了过来,“我为他担心,真的。多雷尔也是,他去治疗师那里看过了,这里的,风暴镇的都看过。可是没人能帮他太多。而且和以前相比,现在他喝太多酒了。” 玛丽斯大吃一惊。“我知道多雷尔为他发愁,不过我以为只是因为他喝酒。”她犹豫着,“莱依莎,加斯告诉过岛长自己的状况么?” 莱依莎摇头。“没有,他……”她中止了说话,为一名粗壮的东方人倒酒,等他走远了才继续道,“他很害怕,玛丽斯。” “为什么他会害怕?”赛蕾拉轻声问道,从玛丽斯看向莱依莎,又看回来。她站在玛丽斯的手肘边,安静地听着。 “如果一个飞行者生病了,”玛丽斯说,“岛长可以召集其他飞行者,如果他们都同意,他能收走病人的飞翼,以避免它在海上丢失。”她看者莱依莎。“你是说,加斯现在还跟以前一样执行飞行任务?”她说,语调中充满了关切,“岛长可不会省着用他的。” “是的。”莱依莎说,咬着嘴唇。“我很担心他,玛丽斯。他的关节痛总是突然而来,要知道,如果在他飞行的时候突然发作的话……我叫他去告诉岛长,可是他根本不听,他的飞翼就是他的一切,你知道的,你们飞行者都这样。” “我去跟他谈谈。”玛丽斯坚定地说。 “多雷尔跟他谈了无数次了。”莱依莎说,“根本没用,你知道加斯有多么顽固。” “他应该放下他的飞翼。”赛蕾拉突然插话道。 莱依莎看了她一眼。“孩子,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加斯昨天遇见的木翼学员,是么?玛丽斯的朋友?” 赛蕾拉点头。 “啊,加斯提到你了。”莱依莎说,“如果你是个飞行者的话,你就更能理解这一切了。我和你,我们只是在他们的世界外看着,我们不可能体会飞行者对自己飞翼的感觉。起码加斯这样告诉我。” “我会成为一名飞行者的。”赛蕾拉坚持道。 “你当然会的,孩子。”莱依莎说,“可是现在你不是,所以你能如此轻易地说放下飞翼的话。” 但是,赛蕾拉看上去也固执起来了,她顽固地站着,开口:“我不是孩子,而且我非常明白。”她似乎想说更多,可是正在这时候,她和玛丽斯都看向同一个方向。 瓦尔进来了。 “抱歉失陪下。”玛丽斯说,握着莱依莎的手臂安慰道,“我们一会儿再谈。”她急急忙忙跑到瓦尔站的地方,他深邃的眼睛扫过屋内,一只手按在自己装饰华丽的刀柄上,那姿态一半是紧张,另一半是挑战。 “只不过是次小型聚会。”当玛丽斯和赛蕾拉走过来的时候,他含糊地说。 “现在还早。”玛丽斯回答,“耐心等会儿。来,我们去喝两杯,吃点东西。”她对靠墙的地方做了个手势,那里的桌上奢侈地摆满了满是香料的海鸟蛋,水果,乳酪,面包,各式各样的贝壳鱼,甜肉,还有酥皮点心。“海猫肉是今天的主菜,不过我们恐怕还得等好几个小时。”她推断。 瓦尔打量了烤架上的海猫还有桌上的各式吃食。“我再一次地领略到飞行者们吃得是多么简单。”他说,不过他仍然跟着玛丽斯穿过屋子,在桌边吃了两个加了香料的海鸟蛋,一块乳酪,并在暂停吃食的时候为自己倒了一高脚杯的红酒。 在他们周围,宴会仍在继续,瓦尔并没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不过玛丽斯不清楚这是因为其他人接受了他,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没认出他是谁。 他们三人安静地站在一边,瓦尔啜饮着红酒,咬着乳酪,赛蕾拉小声跟他聊天,玛丽斯大口喝着麦酒,每次开门的时候都忧虑地投以一瞥。门外,天色逐渐黯淡,小屋突然一下热闹起来。一打玛丽斯只是模糊认识的肖坦岛人凑在一块儿,仍然穿着他们标志性的红色制服,旁边跟着半打她不认识的东方人。其中的一个爬上莱依莎的麦酒桶,同伴递给他一把吉他,他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低柔嗓音唱着飞行者的歌谣。下面的人都围拢过来,听他弹唱,不时大喊出想听的曲目。 玛丽斯仍然在每次开门的时候关注进来的人,朝瓦尔和赛蕾拉靠得更近,试图排除歌声的干扰,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突然间,音乐停止了。 一曲未完,突然歌手和吉他都沉默下来,沉默在房间中流动,人们的谈话中止,所有人的眼睛好奇地追随着坐在酒桶上的歌手。在这短短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屋里的每个人都望着他。 而他的视线,穿过人群,望着瓦尔。 瓦尔转身,朝他的方向举杯。“问候你,洛伦。”他叫道,还是那令人着恼的平板声调,“我为你美妙的歌声祝酒。”他一口饮尽葡萄酒,将杯子放在一边。 有人把瓦尔的话当作一次隐蔽的挑衅,偷笑着准备看戏,其他的人则当真了,举起他们的酒杯。歌手只是坐在那里,盯着瓦尔,脸色沉了下来。很多人迷惑地看着他,等他重新开始演唱。 “来首阿伦与洁妮之歌。”有人叫着。 吉他手摇头。“不,”他说,“我想我们该来点更合适的。”他轻拨几下琴弦,开始演唱一首玛丽斯不熟悉的歌。 瓦尔转头看她。“你没发现么?”他说。 “这首歌在东方很流行,他们叫它艾瑞与单翼之歌。”他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葡萄酒,冲着歌手再一次举杯,继续他嘲弄人的祝酒。 心内一沉,玛丽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听过这首歌,很多年前,更糟糕的是她曾经喜欢过。这是一个具有煽动性和戏剧性的故事,主旋律是背叛和复仇,单翼作为反面人物,而飞行者被歌颂成英雄。 赛蕾拉愤怒地咬着唇,几乎无法控制她的眼泪。她冲动地想要冲上前去,不过瓦尔拉住她手臂,摇头。玛丽斯只能无助地站着,听着这些残酷的言辞,这跟她自己的歌完全不一样,那首科尔为她写的玛丽斯之歌。她真希望科尔也在这里,立刻创作一首歌来应答。歌手们有种奇特的号召力,哪怕是个像屋子里东方人那样的门外汉。 当他唱完以后,每个人都明白了。 歌手把吉他扔给朋友,从木桶上跳下来。“我要去海滩上唱歌,如果有人愿意去听的话。”他说,拿上他的乐器,走出门外,跟他一起来的东方人还有很多飞行者都跟着他。突然间,飞行者之家里空了一半。 “洛伦是我的邻居,”瓦尔说,“在北艾伦岛,我们仅有一水之隔,我都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肖坦人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其中的一两个时不时向瓦尔、玛丽斯和赛蕾拉投来目光。然后,他们一起离开。 “你还没把我介绍给你的飞行者朋友呢,”瓦尔对赛蕾拉说,“来。”他拉着她的手,强行带她走到一群四个男人组成的小圈子面前。玛丽斯除了跟来没有其他办法。“我是南艾伦岛的瓦尔,”他大声说,“这是赛蕾拉,今天真是个飞行的好天气,不是么?” 其中一人冲他皱眉,是个大个子,黑皮肤的男人,有着宽大的下颌。“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单翼。”他低沉地说,“不过除此以外你就是个屁,我认识艾瑞,虽然了解得不多。你该不会指望我能跟你进行一次礼貌的交谈吧?” “这是飞行者的居所,飞行者的聚会,”他的一个同伴尖锐地说,“你们俩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他们是我的客人,”玛丽斯猛然道,“或者,你是在质疑我待在这里的权利?” “不,我只是质疑你挑选客人的品味。”他拍了拍大个子的肩,“过来吧,我突然非常想去听歌。” 瓦尔试了另一群人,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拿着麦酒杯。不过瓦尔还没靠近他们,他们就放下杯子——杯子里还有大半的酒,匆匆走出门外。 现在只有一群人还在屋里,六个飞行者,玛丽斯模糊地认得他们是从西方远岛来的,还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岛年轻人。他们同样突然离开,不过在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停步,对着瓦尔说:“也许你不记得了,不过我是你夺走艾瑞飞翼那届竞赛的裁判之一。”他说,“我们裁判得非常公平,可是仍然有人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判决,也许你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也许你不知道,这没什么不同。如果他们连原谅我都如此勉强,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同情你,不过你没有任何希望。我的孩子,你根本不该回来,他们不会再让你成为飞行者。” 不管发生什么,瓦尔都一直保持他的冷静,可是突然间,他的脸因为狂怒而扭曲。“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说,“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另外,我不是你的孩子!滚出去,老头子,否则今年我会夺走你的飞翼。” 灰发的飞行者摇头,他的同伴用手肘撞了撞他。“我们走吧,卡登,别在这小子身上浪费同情心。” 他们都走了,只有莱依莎留在屋里陪着玛丽斯、瓦尔和赛蕾拉。她忙着收拾自己的麦酒杯,把它们收在一起去清洗,没有看向他们。 “热情和慷慨。”瓦尔说。 “他们并非都是……”玛丽斯开口,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出话说下去。赛蕾拉看上去随时都能哭出来。 门突然被推开,加斯站在门外,皱眉,看上去又困惑又愤怒。“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我在家里耽搁了会儿,正赶过来主持我的宴会,可是所有人都往海滩上走。玛丽斯?莱依莎?”他砰地甩上门,在屋里走来走去,“如果是有人在这里打架,那么我要扭断那个惹是生非的白痴的脖子!飞行者怎么能像岛民那样闹事?” 瓦尔径直面对他。“我是造成你宴会上没人的直接原因。”他说。 “我认识你么?”加斯问道。 “瓦尔,南艾伦岛。”他等着。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玛丽斯突然说,“相信我,加斯,他是我的客人。” 加斯看上去非常困惑,“那么,怎么会……” “我一向被人称为单翼。” 理解的表情出现在加斯的脸上,玛丽斯明白了在风暴镇码头遇见瓦尔的时候,自己脸上是什么模样,并且厌恶地认识到这对瓦尔来说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管加斯有什么感觉,他都力图控制自己。“我很想自己能跟你说声欢迎,”他说,“可是那是个谎言。艾瑞是个甜美、可爱的女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同样认识她弟弟,我们都认识。”他叹气,看着玛丽斯。“他是你的客人,你说的?那你要我怎么做?” “艾瑞也是我的朋友。”玛丽斯说,“加斯,我并没有要求你忘掉她,可是瓦尔不是杀她的凶手,他只是拿走了她的飞翼,不是生命。” “这有什么区别?”加斯半心半意地抱怨着,他的目光回到瓦尔身上。“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小男孩,而且我们都没想到艾瑞会为此自杀。我犯了自己那一份错误,虽然没有你的大,不过我想……” “我没有犯错。”瓦尔打断他。 加斯眯着眼。“你的挑战就是一个错误。”他说,“艾瑞自杀了。” “如果时光倒流,我仍然会挑战她。”瓦尔说,“她不适合飞行,她的死是她自己的错,不是我的。” 加斯总是温柔又和蔼,哪怕他罕见的生气,大多都是虚张声势和吓唬人的。玛丽斯从未见他的脸变得像现在这样冷酷和尖锐。“出去,单翼。”他的语音低沉,“从这间居所出去,不要再进来。不管你穿没穿飞翼。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也不会再回来。”瓦尔平静地说,“虽然如此,我仍然感谢你的热情和慷慨。”他笑着转头向门外走去。赛蕾拉跟着他。 “赛蕾拉!”加斯说,“我不是……你可以留下,女孩,我从来没有……” 赛蕾拉倏地转身:“瓦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恨你们,所有人!” 她跟着瓦尔一起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当晚,赛蕾拉没有回到她们暂住的地方,不过第二天清晨,她和瓦尔一起出现,俩人都准备好练习飞行。玛丽斯把飞翼递给他们,陪同他们一起沿着陡峭曲折的石阶走上飞行崖。“竞赛。”她告诉他们,“在海岸线上飞,借用海风,保持低空飞行。环绕整岛。” 还没等到他们飞远,玛丽斯开始穿自己的飞翼。完成这次飞行练习恐怕需要好几个小时,她感激这段时间。玛丽斯感到疲惫和暴躁,没有心情跟哪怕最好的朋友待在一起,而瓦尔从来不算是她的朋友。她纵身一跃,让自己去拥抱风,斜冲向大海的方向。 灰白而安静的清晨,风在她身后恒定地吹着,她驾驭着风,让风把自己吹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无论任何方向,那对她而言没有差别。她想要的仅仅是飞翔的感觉,去触摸风的感觉,去遗忘所有的烦恼,所有在这冰凉干净的空气下方的烦恼。 能看清的东西越来越少:靠近斯坤尼岛的海鸥、食腐鸢和一两只夜鹰,这里那里的渔船,远处只有一片汪洋大海,四周都是大海,蓝绿色的海面荡起长长的波纹,在阳光照耀下灿烂着。她看到一群海猫,优雅的银色身形,淘气地在海浪中跳跃,它们有力的脚蹼能够让身体跃出水面二十英尺。一个小时后,她偶然看到一只风幽灵,一种罕见的奇怪鸟类,有着半透明的翅膀,又轻又薄,像是商船的船帆。玛丽斯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虽然她曾听其他飞行者说起过。它们喜欢飞在人们很少达到的高空,几乎从不进入陆地的视线范围。这只一定是在低飞,它在空气中滑行,宽大的翅膀看起来根本没动过,很快,她就失去了它的踪影。 一种深深的宁静感充满了她,她感到陆地上的所有紧张、不安和愤怒都离她远去。这就是飞行的意义,她想,其他的,作为飞行者的职责,为人们传递信息,为她带来尊重、让她生活得更优渥,为她营造生活中的交际网,交友或树敌,还有那些规则、法律或传说,所谓的责任、无限的自由等等,这些都是次要的。对她而言,真正的满足其实是简单的飞行的感觉。 赛蕾拉应该也有同感,她想着。也许这就是自己总是尽力帮助这个南方女孩的原因,当她飞行的时候,她的两颊通红,双眼发光,并且带着愉快的微笑。而瓦尔从来没有这种表现,玛丽斯突然意识到,这个想法让她感到黯然。哪怕瓦尔理应赢得属于自己的飞翼,可他失去了太多,他对自己的飞行技巧有着强烈的自豪感,当他飞行结束的时候,脸上总是散发着得意的光彩,但是他并不能寻找到在空中的快乐。哪怕他赢得飞翼,他都会否定作一个真正飞行者的平和与喜悦。而这种否定,在玛丽斯看来,是瓦尔这一生最残酷的事实。 当她看到太阳的时候,已经几近正午,玛丽斯最终倾斜、转向,在一个优雅的长弧线以后,她开始向回斯坤尼岛的方向飞去。 下午,玛丽斯独自一人待在旅居小屋里,突然,一阵不礼貌的重重敲门声扰乱了她的独处。 来访者是个陌生人,一个矮个子,脸色傲慢,双颊凹陷的男人,灰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在后脑勺系成一束。他的发型和毛皮整齐的衣着告诉玛丽斯他来自东方。他的一只手指戴着铁指环,另一只戴着银指环,昭示着他很富有。 “我的名字是亚瑞克,”他说,“我为南艾伦岛提供飞行服务,已经三十年了。” 玛丽斯打开门请他进屋,招待他坐在椅子上,她自己坐在床边。“你是瓦尔母岛上的飞行者。” 他的脸抽紧了下。“事实上,我来正是为了跟你谈单翼瓦尔的事情。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在谈论他……” “我们?” “我们飞行者。” “哪些飞行者?”他那自以为是的腔调激起了她敌对的情绪,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人的放肆和他自以为是的口吻。 “这不重要。”亚瑞克说,“我被派来跟你谈话,是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你内心深处仍然是个飞行者,虽然你没有飞行者血统。如果你知道瓦尔是哪种人以后,你绝不会去帮助他。” “我知道他。”玛丽斯说,“我不喜欢他,我也不会忘记艾瑞的死,不过,他仍然应该得到自己的机会。” “他已经得到超过自己应得的机会了,”亚瑞克不满地说,“你知道他的血统么?你知道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他的双亲品行不端、肮脏、愚昧。来自洛曼伦岛,不是南艾伦,你知道洛曼伦么?” 玛丽斯点头,记起了三年前自己曾经飞过一次洛曼伦岛。一个满是山脉的巨大岛屿,土地贫瘠但是矿藏丰富。战争是那里的地方病,当地的岛民大部分都在矿山中工作。“他的双亲是矿工?”她猜测。 亚瑞克摇头。“岛上警卫。”他说,“专业的杀手,他的父亲是个带刀斗士,母亲是个弹弓手。” “很多岛屿都有自己的岛上警卫力量。”玛丽斯不快地说。 亚瑞克似乎很喜欢自己的说辞。“在洛曼伦岛上,他们受到的杀手训练比其他岛屿多,”他说,“多得不计其数,实际上。他的母亲在一次交战中被砍掉了用弹弓的手,连手腕一起,砍得干干净净。不久后,停战协议发布了,可是瓦尔那一家子根本不管什么停战协议,他的父亲杀了人,然后一家三口偷了只小渔船,逃离洛曼伦岛,这就是他们来南艾伦岛的原因。他母亲是个废物,一只手残废,不过他父亲倒是重新加入了岛上警卫队,不过时间不长。有天晚上,他喝太多了,不小心跟同伴吹嘘了自己的身份,这话传到岛长耳朵里,又传到洛曼伦岛上。他被绞死了,罪名是小偷和杀人犯。” 玛丽斯沉默地坐着,惊呆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亚瑞克继续说,“因为我恩赐给那个可怜的寡妇同情,我让她到我家当管家和厨师,仁慈地不计较她是个多么粗鄙的女人,而且她只有一只手,干活很慢。我给了他们生活的地方,足够的食物,还让瓦尔和我自己的儿子一起长大。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他本应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我,我是他最好的榜样,我给了他所欠缺的纪律和惩罚,不过看来这一切都浪费了——他的血统太糟。我的仁慈和善良在他俩身上简直就是浪费,而你对他做的一切也是浪费。他的母亲是个懒惰成性的女人,总是发牢骚,抱怨自己身体不好,从来没有按时完成过工作,还总想得到按时完工的报酬。瓦尔曾经假扮自己是个带刀斗士,到处杀人,甚至还想要引诱我的儿子加入到他那该死的游戏中,幸好我及时阻止了他。他真是一个可怕的罪恶源头。他们俩都改不了小偷小摸的习惯,你知道的,我说的是他和他的母亲。我家里总是会丢东西,我不得不把自己的铁币锁好,钥匙带在身上。有一次我甚至抓住他在碰我的飞翼!大半夜的,他以为我睡着了。” “给了他机会去公平地赢得飞翼,而他又做了什么?他对可怜的艾瑞犯了罪,并且手段高得足够杀了她!瓦尔是个没有人性,没有道德的家伙,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我没有把这些东西揍到他身体里,而现在……” 玛丽斯站起身,突然想到了瓦尔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你打过他?” “嗯?”亚瑞克惊讶地仰头看她,“我当然打过他,只有打他才能让他长点记性。当他还小的时候,我用一根黑木手杖打,当他长大了,我用鞭子抽他。我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 “跟你儿子一样?那其他事情他也跟你儿子一样么?瓦尔和他的母亲跟你们同桌吃饭?” 亚瑞克站起身来,他狭长的脸因为害怕而扭曲。即使是站着,他也是个小个子,不得不抬头看玛丽斯。“当然不可能,”他猛然道,“他们是群什么人?被帮助的,被雇佣的岛民,奴隶怎么能跟主子同桌吃饭?我给了他们生活的机会——你凭什么暗示我让他们挨饿?” “你只给了他们残汤剩羹,”玛丽斯极度愤怒地说,“残汤剩羹和废物渣滓,你不会吃的垃圾!” “当你还是个岛民小鬼,为自己的晚餐翻着垃圾堆的时候,我就是个有钱的飞行者了,你没资格告诉我怎么喂饱我家里养的东西。” 玛丽斯逼近他,阴森道:“你让他和你的儿子一起长大,是么?当你训练你儿子飞行的时候,你说了什么,而当瓦尔想要试飞一下你的飞翼时,你又说了什么?” 亚瑞克嗤之以鼻地冷笑。“我用鞭子把这念头从他脑子里抽了出去,”他说,“这是在你和你那该死的学院诞生之前,而你呢?你重新把这该死的念头又放进岛民肮脏的脑子里了。” 她猛地推倒他。 玛丽斯从来没有在愤怒的时候对任何人动过手,不过现在,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双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似乎要将他置于死地,亚瑞克惊愕地踉跄后退,冷笑声在他的喉咙里哽住了。玛丽斯又推了他一次,将他用力推翻在地,她站在他面前,盯着他惊愕、不敢置信的眼睛。“站起来。”她说,“站起来,滚出去。你这个卑劣污秽的小男人,如果我有权力的话,我会撕下你背后的飞翼。你玷污了天空。” 亚瑞克站起身,踉跄地冲向大门,站在门外,他才重新找回了胆量。“血统说明一切!”他叫着,目光穿过门口盯着玛丽斯。“我就知道,我就告诉过他们,岛民就是岛民,你那该死的学院迟早有一天会关闭。我们早就该收回你的飞翼,不过我们很快就会!你等着瞧!” 玛丽斯全身颤抖,她猛地甩上门。 突然间,一个恐怖的怀疑涌上心头,她不假思索地再次拉开门,跑出去追他。亚瑞克看到她出来,吓得赶紧跑开,不过很快,玛丽斯追上了他,并将他击倒在地。几个惊讶的飞行者看到这一切,不过没人站出来帮忙。 亚瑞克在她面前畏缩着,“你疯了!”他突然吼道,“离我远点!” “瓦尔的父亲在哪里被处决的?”玛丽斯质问道。 亚瑞克双脚颤抖,几乎无法站起来。 “在洛曼伦岛,还是南艾伦?” “在艾伦岛,那是当然的。将他航运回去是没有意义的。”他说,移动脚步想要离开她。“我们的绳子一样够结实。” “可是他的罪行是在洛曼伦岛犯的,所以洛曼伦岛上的岛长必须下令处决他。”玛丽斯说,“这个命令怎么传到你的岛长那里?是你飞去传达的,是不是?来回的消息都是你送达的!” 亚瑞克盯着她,突然间,他猛地开跑,玛丽斯这一次没有再追他。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承认了她猜想的一切。 是夜,凛冽的海风带来了冰冷的气息,不过玛丽斯走得很慢,并不急于离开孤独的海滨路与瓦尔见面。她想要跟瓦尔谈一谈——她觉得必须跟他谈——可是她并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能够理解他,对他的同情让她困扰。 她对亚瑞克非常愤怒,并且在情绪的控制下,向他发泄。而现在,她冷静下来想到,这是毫无道理的。她没有权力这样做,哪怕瓦尔也没有。飞行者无需对自己传递的消息负责——这是风港居民的共识,以及许多传说的素材。玛丽斯自己从未传递过直接导致某人死亡的口信,但是她曾经传递过一个消息,让一个被指控偷窃的女人遭到监禁——而那个女人是否会像怨恨判决她的岛长那样怨恨玛丽斯呢? 玛丽斯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佝偻着肩膀,以对抗凛冽的寒风,皱着眉,似乎想把脑海中的问题全扔出去。亚瑞克是个令人讨厌的人,或许他也曾经因为对杀人犯的严酷报复而感到高兴,并且毫无疑问地从中获益。瓦尔和他的妈妈对他而言是廉价劳动力,无论他多么义正言辞地谈到他伪善的慷慨。 在她走近瓦尔居住的旅馆时,玛丽斯还在跟自己争论。亚瑞克是个飞行者,一个飞行者是不能拒绝传递消息的,不管那消息有多么不受欢迎或者不公平。她不能对这个男人的厌恶所影响,因为他导致了瓦尔父亲的死亡(不管他是否应该被判死刑)而迁怒于他。而这也是瓦尔——如果他不打算仅仅是做个单翼的话,同样应该明白的事情。 这间旅馆又脏又乱,里面充满了黑暗、冰冷和发霉的味道。壁炉里的火太小,不足以让整个大厅暖和起来,桌上的沙烛冒着浓烟,瓦尔正在和三个黑头发的大个女人扔骰子,她们穿着岛上警卫的灰绿色制服。当玛丽斯叫他的时候,他走了出来,拿着一杯葡萄酒。 当她说话的时候,他只是照看着手中的酒杯,面色冷淡,一言不发。当她说完以后,他的笑容很快就淡去,“这就是热情与慷慨啊。”他说,“亚瑞克总是不缺这些的。”此后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沉默显得冗长而令人尴尬。“你就想说这些么?”玛丽斯最终开口问道。 瓦尔的脸色微变,唇角的线条抽紧,眼睛眯缝着,他看起来更加冷硬了。“那你希望我会说什么,飞行者?你希望我拥抱你,求你,为你对我的理解而唱首赞美歌?是么?” 玛丽斯被他语调中的愠怒吓了一大跳。“我——我不知道我希望听到什么,”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以理解你的经历,并且我现在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不用你站在我这边,”瓦尔说,“我不需要你,或者你的同情,而且如果你认为我会因你刺探我的过去而感激,那么你错了。我和亚瑞克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是我们的事情,跟你无关,而我们不需要你来评判。”他喝完葡萄酒,把杯子放在一边,打了个响指,酒吧主人穿过房间,把一瓶酒放在他们之间的桌上。 “你想要向亚瑞克报仇,这没错。”玛丽斯固执地说,“而你却已经把它变成了向所有飞行者报复的意愿,你应该向亚瑞克挑战,而不是艾瑞。” 瓦尔为自己再倒了一杯酒,品尝了下。“这倒是个梦幻主义的提议,不过有几个问题。”他冷静地说,“第一,飞行者之家推荐我参加竞赛的那一年,亚瑞克已经不是个飞行者了。他的儿子业已成年,他退休了。而两年之后,他儿子得了南方热病去世,亚瑞克才重新穿上飞翼。” “我明白了。”玛丽斯说,“而你不想挑战他儿子,因为你们是朋友。” 瓦尔的大笑极为冷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小子是个粗野无礼毫无教养的恶霸,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当他们把他扔到海里的时候,我没掉一滴眼泪。噢,是,我们曾经一起玩过,当时他还太年轻,没有领会到自己有多么高傲。我们还经常一起挨打,不过那没有让我们有啥亲近感。”他靠近过来,“我之所以没有挑战他,是因为他飞得很好,我没兴趣去复仇,不管你怎么想,我只对飞翼有兴趣,还有随它们而来的一切。你的艾瑞是我见过的最弱的飞行者,我知道我能夺走她的飞翼,如果挑战亚瑞克或者他儿子,我可能会输。就这么简单。” 他继续品尝着葡萄酒,玛丽斯沮丧地看着他。她走来这里希望能够完成的事情仍然没有完成,她突然意识到这不会发生,她为此而感到难过,她居然愚蠢地想着或许情况能有所不同。单翼瓦尔就是单翼瓦尔,不会因为玛丽斯了解了他残酷的过往而有所改变。他尊重她,总是站在冷漠的距离以外,而她明白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永远不会。不管发生什么。 而她继续尝试着。“不要用亚瑞克来否决所有的飞行者。”她听到自己的用词,惊讶于自己没有用“我们”,为什么她讲着飞行者就像自己不属于其中一位那样?“亚瑞克不是个真正的飞行者,瓦尔。” “亚瑞克和我彼此都非常了解,”瓦尔说,“我非常明白他是个什么人,谢谢你。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残忍,不管是飞行者还是岛民,并且愚蠢,还多么容易被激怒。不过这并不代表我对其他飞行者的看法就错了,他的态度在你的朋友中太普遍了,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亚瑞克只是不够谨慎,把这些观点讲出来而已,并且他的口才可不够好。” 玛丽斯起身。“看来我们对彼此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希望你和赛蕾拉能够在明天早上来训练。”她说完立刻转身走开。 森娜和木翼学院的其他学员在竞赛开始前一天到达,比预计到达时间早了几个小时。在最近的港口靠岸,在海滨路上步行跋涉了十二里。 玛丽斯在空中飞行,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一阵了,当她找到他们,森娜立刻要回了学院的飞翼,让谢尔和利亚赶紧用它练习。“我们必须利用每一个小时,每一次好天气,”她说,“我们被困在船上太久了。” 她的学生走了,森娜示意玛丽斯坐下来,敏锐地看着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指的什么?” 森娜不耐烦地摇头。“我一来就注意到了。”她说,“在往年,飞行者们虽然对我们冷淡,但是他们总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和一副恩赐的嘴脸。而今年,空气中的敌对味道太难闻了。是不是因为瓦尔?” 简短地,玛丽斯告诉老妇人发生了什么。 森娜皱眉。“这样啊,真是不幸,不过我们会挺过去的。逆境会让他们得到锻炼,他们需要这些。” “他们需要么?这可不是那种你能从狂风,恶劣的气候和坚硬的着陆地里能学到的坚韧。这是另一种东西,你想让他们的心和身体一样坚固么?” 森娜用手握住她肩膀。“也许他们必须这样。你的话听起来很痛苦,玛丽斯。而我能理解你的失望,我曾经也是一名飞行者,我更愿意把我的老朋友们想得更善良一些。我们会挺过来的,飞行者和木翼学院都会。” 当晚,飞行者们在居所里享受了一次非同寻常的狂热聚会,非常喧闹,连居住在小村里的玛丽斯和其他木翼学员都能听到。不过森娜不会让她的小鸟们参加,今晚他们需要的是休息,她说,在最后一次有人来她的小屋邀请的时候。 她开始讲述规则。一次竞赛需要持续三天,不过最严肃的部分,正式挑战,将仅限于早上进行。 “明天你们要挑选你们的对手并点名,然后比赛。”森娜说,“裁判们会根据你们的速度和耐力为你们打分。后天他们要看你们飞行的优雅,第三天是精确性:你会飞过木门,来显示你的控制技巧。” 下午和晚上由一些不重要的部分组成,游戏、个人挑战、唱歌比赛、喝酒回合等组成。“把这些节目留给那些没有参加正式竞赛的飞行者们去表演,”森娜警告道,“我想你们不会这么蠢,这些活动只会让你们疲惫,并且浪费体力,如果喜欢,可以去看,不过不要参加。” 她结束了规则讲解,森娜用了一段时间来回答问题,直到有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被提出。这是克尔问的,克尔在三天的海上旅行中减了不少重量,身材看起来令人惊讶地均匀。“森娜,”他说,“我们怎么去选择要挑战的人啊?” 森娜看向玛丽斯。“我们此前也有这个麻烦,”她说,“飞行者家庭的小孩对彼此太了解了,当他们成年准备挑战的时候。而我们没有听到过飞行者的小道消息,对他们谁比较强大谁比较弱小都一无所知。而我自己知道的都是十年前的消息,超时了。你能给点建议么,玛丽斯?” 玛丽斯点头。“好吧,显然,你们必须找出那些你自己有把握击败的人。我得说你们最好挑战那些从东方或者西方来的人,从遥远地方来的飞行者通常是他们区域最好的。当竞赛在南方举行的时候,瘦弱一点的南方飞行者会在场。不过只有最厉害的西方人能够做这种长途飞行。” “同理,你们最好回避大肖坦的飞行者们。他们的组织几乎像一支军队,每天都不停地操练。” “去年我曾经挑战过一个大肖坦的女人,”戴门闷闷不乐地说,“她开始似乎表现得不好,不过当正式比赛开始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 “她可能是故意先表现得很笨拙,试图去吸引一些挑战者。”玛丽斯说,“我知道他们有人这样做过。” “可是这还是有很多人可以选择。”克尔不满足地说,“我不知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我能打败的人的名字?” 瓦尔大笑。他站在门边,赛蕾拉靠他很近。“你不可能打败任何人,”他说,“除非森娜也参加了,你去挑战她还不错。” “我会打败你的,单翼。”克尔挑衅地回应。 森娜制止了她,看着瓦尔。“安静,我不想再听到这些,瓦尔。”她又看向玛丽斯。“克尔说得对,你能告诉我们一些有弱点的飞行者的名字么?” “你当然知道,玛丽斯,”瓦尔说,“比如艾瑞。”他仍然在笑。 此前,就在不久以前,这个建议会让恐惧填满玛丽斯的心。曾经她会认为这是一种最坏的泄密。而现在她并不这么确定了,那些糟糕的飞行者可能会毁灭他们自己和飞翼,而这在鹰巢岛的传闻里面,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我想,也许我可以提出一些名字,”她犹豫地说,“库赫岛的琼恩,算是一个,他的眼神表明了他的虚弱,而他的技能从来没给我留下过好印象。坡维特的巴丽也算一个,她跟去年相比至少增重了三十磅,这是一个确定的信号,飞行者的意志和身体都在走下坡路。”她提了大概半打人的名字,都是飞行者之间经常提到的,被认为笨拙或者粗心,或者两者都有之,年龄太大或者太小的。而后,冲动之下,她增加了一个名字。“昨天夜里我遇见一个东方人,叫亚瑞克,也是个可以挑战的。南艾伦岛的亚瑞克。” 瓦尔摇头。“亚瑞克是个小个子,但是他并不脆弱。”他平静地说,“他可以击败这里的所有人,也许,除了我以外。” “哦?”戴门像以前一样被他暗示的诋毁所激怒。“我们倒要看看是不是,我相信玛丽斯的判断。” 他们又讲了几分钟,木翼学员们热切地讨论玛丽斯给出的名单。最后,森娜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叮嘱他们好好休息。 在她和玛丽斯共享的居所门口,赛蕾拉跟瓦尔道了晚安。“你去吧,”她告诉他,“今晚我留在这里。”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是么?那好吧,照顾好你自己。” 当瓦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玛丽斯开口:“赛蕾拉?我很欢迎你,当然的,不过,为什么……” 赛蕾拉面对她,脸上出现严肃的表情。“你漏了加斯。”她说。 玛丽斯吃了一惊。她确实想到过加斯,这个很自然,他生病了,喝得太多,长得太胖。对他而言,丢掉飞翼才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她知道,他绝不会同意的,而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持续很久,她无法让自己在木翼学员面前讲出加斯的名字。“我不能这么做,”她说,“他是我的朋友。” “我们不是你的朋友么?” “你们当然也是。” “不过显然没有加斯这么亲密。你更关心怎么么保护他,而不是我们是否能赢得飞翼。” “也许我遗漏他是错误的。”玛丽斯承认。“可是我必须保护他,而那很不容易——赛蕾拉,你没有跟瓦尔说过加斯的事情吧,说过么?”她突然担心起来。 “你不用担心。”赛蕾拉说,她越过玛丽斯,冲进小屋,开始脱衣服。玛丽斯只能无助地看着她,懊悔着自己的问题。 “我希望你能理解。”当南方女孩钻进羊毛毯的时候,玛丽斯对她说。 “我理解,”赛蕾拉回应,“你是个飞行者。”她翻身过去,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竞赛第一天,清晨,明亮而寂静。 从玛丽斯暂住的小屋门外看出去,似乎斯坤尼岛上一半的人口都来观看竞赛了。到处都是人群,沿着海滩走来走去,为了更好的观看角度人们爬上崎岖的悬崖,成群结队或者独自一人坐在沙滩、草坪、石头上。海滩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跑来跑去,踢起的沙粒在他们身后飞扬,玩着冲浪,兴奋地大喊大叫。他们奔跑的时候平伸着双臂,模仿着飞行者。商人们随着人群流动:一个男人将自己扮成一支腊肠,还有穿着红酒瓶衣服的人,有个女人推着沉重的手推车卖肉馅饼。连海上都挤满了观众。玛丽斯可以看到超过一打的小船,载满了乘客,冒着随时可能被海浪掀翻一跟头的危险,而且她知道,在她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肯定还有更多。 只有天空,空无一人。 平时,急切的飞行者们早就涌入天空,银色盘旋着的飞翼是天空的一道靓丽风景线,他们抓紧每一分钟做最后的训练,或者简单地在风中热身。不过,今天不行。 今天的空气都是静止的。 死亡一般的平静让人恐惧,连天气都不寻常,甚至不可能,沿着海岸线,寒冷而清新的海风本来应该恒定地吹着,可现在到处都充满了让人窒息的沉重。连云都疲倦地在天上歇息。 飞行者们在海滩上踱步,飞翼挂在肩上,有时对天空投去不安的一瞥,等待着风的到来,彼此小心翼翼地低声讨论着这不寻常的平静。 岛民们急切地盼望竞赛开始,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情况有所不对。毕竟,这是一个美丽清爽的天气,飞行崖顶上已经设置好了裁判席位,裁判们也已就座。竞赛可没法等待天气。在这种怠惰的天气里比赛固然很不精彩,不过仍然可以考验出选手们的技能和耐力。 玛丽斯看到森娜领着木翼学员们穿过沙滩,走向通往飞行崖的阶梯,她急忙跟他们会合。 在裁判席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裁判席上坐着斯坤尼岛的岛长和四位飞行者裁判,分别来自东方、南方、西方和外岛。 岛长的宣告员是一位大块头的女人,胸脯像水桶一样鼓起,站在飞行崖边。当挑战者将自己点名的对手告知裁判的时候,她的双手圈成杯状,环在嘴边大声向所有在海滩上的人宣告这一名字,直到被点名的飞行者听到,出了人群向飞行崖走去为止。然后挑战者将跟他或者她的对手会合,下一个挑战者继续点名。大多数名字对玛丽斯而言都不陌生,她明白他们在进行家庭挑战,家长们测试自己的孩子,或者——另一种情况——飞行者家庭里年幼的孩子挑战自己年长的兄姐,以争取穿上家族飞翼的权利。不过就在木翼学员们快到裁判桌前的时候,一个大肖坦岛的黑发女孩,某位杰出飞行者的女儿,点名了坡维特岛的巴丽,玛丽斯听到克尔低声咒骂:他们可选的名单少了一个。 现在轮到他们了。 轮到木翼学员的时候,玛丽斯似乎觉得气氛比之前更凝重。岛长倒是很活跃,不过四个飞行者裁判看起来都很严肃,还带点紧张。东方人把玩桌上的木制望远镜,就像自己从来没见过那样专注,肌肉发达的外岛裁判一直紧锁着眉头,就连莎丽看起来都很担忧。 谢尔第一个,利亚紧跟着他,他俩都点名了玛丽斯建议过的飞行者。宣告员大声喊出名字,玛丽斯听见这些名字在海滩上下回响着。 戴门点名了南艾伦岛的亚瑞克,来自东方的裁判对此抱以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想亚瑞克肯定很高兴。”她说。 克尔点名了库赫岛的琼恩,玛丽斯并不为此欣喜,琼恩是个瘦弱的飞行者,一个较可能被击败的敌手,而她更希望由学院的一位更强的学员来挑战他——瓦尔,或者赛蕾拉,或者戴门。克尔是他们六人当中最弱的一个,而琼恩很有可能逃脱丢失飞翼的命运。 单翼瓦尔走到了裁判席前。 “你要选谁?”外岛的裁判忍不住低声咆哮。他很紧张,其他的裁判同样如此,甚至岛长也是。玛丽斯意识到自己也在紧张的边缘,对瓦尔即将作出的选择,她不由自主害怕。 “我只能选一个么?”瓦尔讽刺地说,“上次我来参赛的时候,可是有一打的竞争对手。” 莎丽尖锐地回应:“规则已经更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车轮战是被禁止的。” “真是遗憾。”瓦尔说,“我还打算赢一大堆飞翼来收藏呢。” “如果你赢了任何人的飞翼,对你来说都是一种不幸,单翼。”东方裁判说,“其他人都等着你,赶紧点名你的对手,然后走开。” 瓦尔耸肩。“那好吧,我点名小安伯利岛的科姆。” 沉默。莎丽看上去先是惊呆了,然后她笑起来。东方人自顾自地轻笑,而岛长甚至大笑出声。 “小安伯利岛的科姆!”宣告员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小安伯利岛的科姆!”一打以上的声音重复这一名字。 “我想这一场我应该退出裁判团。”莎丽平静地说。 “不,莎丽。”东方裁判说,“我们都相信你的公正。” “我可没要求你回避。”瓦尔说。 她看着瓦尔,迷惑不解:“那好吧,你这是自寻死路,单翼。科姆可不是个会被悲伤影响的孩子。” 瓦尔只是留给她一个神秘的微笑,然后离开。玛丽斯、森娜上前跟他搭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森娜质问道,她正处于暴怒中,“明显地,我在你身上浪费了我的时间!玛丽斯,你告诉他,科姆是个怎样优秀的飞行者!告诉这个任性的蠢货他刚才的选择无疑是扔掉了自己可能得到的飞翼!” 瓦尔饶有兴趣地看着玛丽斯。“我想,他根本就知道科姆有多优秀。”玛丽斯说,迎上他的目光,“他也知道莎丽是她的妻子。我想这就是他点名科姆的原因。” 瓦尔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在他后面,队伍继续前进着,突然,宣告者喊出另一个名字,玛丽斯听见了,震惊得晕眩,她的心脏抽紧。“不!”她说,而这句话卡在她的咽喉,没有人听到。可是像是在回应她,宣告员又一次大喊出这个名字。“斯坤尼岛的加斯!斯坤尼岛的加斯!” 赛蕾拉正好从裁判席走出来,她的眼睛低垂着,当她最终抬起头,看到了玛丽斯的目光,她的脸变得通红,但是立刻带上了反抗的神色。 飞行者和挑战者们两人一对一地相继在清晨的阳光中飞离,奋力跟沉重的空气对抗,平静已经被打破,风仍然如此怠惰和飘忽,飞翼似乎突然多了起来。飞行者们穿上自己的飞翼,挑战者则从裁判或朋友或周围看客那里借来。比赛内容是从这里飞向一个名叫莱斯勒的小荒岛,在那里他们必须着陆,从等在岛上的岛长那收集一个标记,然后回程。在正常的天气条件下,这一趟飞行大约需要三小时,而今天这种情况,玛丽斯推测,可能需要的时间更长。 木翼学员们和他们的对手们在起飞区等待自己的挑战轮次。谢尔和利亚在起飞的时候都做得不错,戴门遇见了一点麻烦,当他们在天上盘旋准备等待出发信号的时候,亚瑞克不停地用各种言辞辱骂他,并且故意在靠近海面时飞得离他很近。哪怕隔着一段距离,玛丽斯都能感到戴门吓得发抖。 克尔就更糟糕了,他起跳的时候太笨拙,几乎是从飞行崖上跌跌撞撞离开的,猛冲向海岸的方向,引起了围观者的尖叫。最终他恢复了控制,把自己拉了起来,当他飞上正确的道路时,他的对手已经取得了相当稳定的领先优势。 科姆对自己成为瓦尔对手的状况,看上去满心愉悦,面带微笑。轻松地跟两个帮他穿好飞翼的岛民女孩开玩笑和调情,回应旁观者的评论,还对莎丽挥手致意。他甚至冲着玛丽斯的方向丢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过他没有跟瓦尔说话,除了在起飞之前。“为了艾瑞。”他大喊着,听起来口气非常坚决。随即助跑起飞。瓦尔什么都没说,沉默地展开自己的飞翼,沉默地从飞行崖上起跳,沉默地起飞,沉默地靠近科姆盘旋。宣告者发出出发信号,他俩立刻从不同的方向往前冲,飞行姿态都很漂亮,飞翼的影子投映在海滩上仰着头的孩子脸上,当他们都冲出视野的时候,科姆处在领先位置,不过只有一个翼宽的优势。 最后出场的是赛蕾拉和加斯,玛丽斯和森娜站在靠近裁判的地方。她无法去往下看他们俩的出发情况,这让她心力憔悴。加斯脸色苍白黯然,隔着距离,他看起来又胖又笨,根本没有机会赢过旁边精干年轻的挑战者。他俩都安静地准备着,加斯只是跟妹妹说过一两句话,而赛蕾拉什么都没说。起飞对他俩而言都不太理想,加斯在沉重的空气中更吃力一点,因为他的体重。赛蕾拉很快飞到他前面,但是当他们从地平线上消失的时候,他已经追上了这个差距。 “我知道你想帮助那些木翼学员,不过你能不能停止你对朋友的这种背叛?” 是多雷尔的声音,他力图保持平静的假象,玛丽斯感觉心烦意乱,她转头面对他,自从海滩那一夜过后,他们没有再说话。 “我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多雷尔。”她说,“不过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我们都知道,他生病了。” “生病了,是的,”他猛然爆发,“可是我只想保护他——而你呢?他要是输了,会要他命的!” “他要是赢了,同样也会要命。” “我想他宁可这样。要是那个女孩夺走了他的飞翼——他喜欢她,难道你不知道?他对我提到她,说她有多么迷人,就在那个瓦尔毁掉了飞行者居所的聚会那个晚上。” 玛丽斯同样对赛蕾拉的选择非常愤怒和恼火,不过多雷尔冷酷的狂暴让她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 “赛蕾拉没有做错什么,”她说,“严格地说,她的挑战是完美的。而且瓦尔也没有毁掉那次聚会,就像你刚说的。你怎么敢这样说!分明是飞行者们辱骂了他,然后自己走出去的。” “我实在是不懂你了,”多雷尔冷冷地说,“我不想去相信你改变了这么多,可是事实如此,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已经站到我们的对立面去了,你宁可陪着那群木翼学员和单翼来对抗真正的飞行者。我不再了解你了,玛丽斯。” 他脸上的责难表情就跟他刺耳的言辞一样让她倍感受伤。玛丽斯强迫自己开口。“你确实不了解我了,”她说,“你无法再了解。” 多雷尔等待着,等待她可能会说更多的话。可是玛丽斯知道,她再开口的话,只能发出哭泣和尖叫。她可以看见愤怒和悲伤在多雷尔脸上交战,最终,愤怒赢了。他转身离去,没有多说一个字。 她能感到,在她看着他一步步离开她的时候,她的心在流血。她也明白,这是一个自作自受的伤口。 “我的选择。”她低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凝视着的大海,在眼前模糊。 他们飞出去的时候是一双双的,几个小时以后的回转,却是一个接一个。 成群的岛民在海滩上等着,期待的眼睛不时扫过地平线,他们同样热切地投身自己的游戏中,在吃饭喝酒的比赛里等待飞行者竞赛的结果。 裁判们盯着天空,手里拿着风暴镇最好的透镜制成的望远镜。他们面前的一张桌上放满了木头盒子,每一个代表两人的比赛,还有很多小卵石,白色卵石代表飞行者,黑色的代表挑战者。当一场比赛终结的时候,每个裁判都会选择把白色或者黑色的卵石投入木盒。在比赛特别接近的时候,也会有裁判选择平票,两种颜色的卵石各投一个。或者这种情况比较少见,如果胜利者的优势太明显,他可能得到两个白色或者黑色卵石。 第一个飞行者出现在天边,船上有人看到他了,大喊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在海滩上,人们纷纷站起身,用手搭在眉间阻隔阳光,观察着。莎丽举起了望远镜。 “看到什么了?”另一个裁判问道。 “一个飞行者,”莎丽回答,笑了起来,“那里,”她试图指出来,“在云层下面,不过看不清是谁。” 其他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玛丽斯几乎无法看清那个小小的斑点。对她来说,那就像一只鸢鸟或者雨鸟,不过裁判们手里有望远镜。 东方女人最先认出飞行者。“那是莱恩。”她惊讶地说。另一个看上去也很惊讶,莱恩是第三对出发的,玛丽斯记得,那不仅意味着他毫无疑问地超过了自己的儿子,还超过了另外四名出发在他之前的飞行者。 当他降落的时候,另外两名飞行者也出现在云层下方,其中一个领先另一个好几个翼宽。这是第一对出发的,裁判们宣布。岛长的一个侍从捧上两只木制盒子放在桌上,玛丽斯听到轻微的卵石投入盒子的声音。 木盒被挪走以后,她靠近看结果。第一个盒子里,她数到了五个黑色卵石和一个白色的,四个裁判投给了挑战者,还有一个判平。代表莱恩和他儿子比赛的盒子里,有五个白色卵石,不过在她数的时候,另外又投入了三个——又有两个飞行者出现了,相距很远,不过莱恩的儿子不在其中。等他最终出现的时候,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之前有五个人,所以莱恩的盒子装了十个白色卵石。真是个难以追赶的差距,小男孩今年恐怕是必输无疑了,玛丽斯清楚地知道。 当每个回来的飞行者被认出以后,裁判会把他们的名字告诉宣告员,她大声喊出来让每个人都能听到。欢呼声不时从海滩上的岛民们那里爆发而出,抱怨声同样也多。玛丽斯猜想岛民的喜悦更多来源于金钱因素而不是个人喜好。大多数岛民对本岛以外的飞行者的了解还不够让他们喜欢或者不喜欢他,不过为竞赛结果打赌也算是传统习俗,她知道有大量的金钱在下方的海滩处转手。对赛蕾拉而言,挑战加斯是很难的,毕竟这里是斯坤尼岛,是加斯的母岛,在这里,他为人熟知并且受人尊敬,拥有更多的支持者。 “南艾伦岛的亚瑞克!”宣告员喊着。 森娜低声咒骂,玛丽斯从莎丽那里借来了望远镜。确实是亚瑞克,毫无疑问,独自一人飞着,不光领先了戴门,还有谢尔、利亚和他们的对手。 一个接一个,木翼学员和他们的对手都陆续返回。 亚瑞克最先到达,然后是谢尔挑战的人,之后是戴门,后面跟着利亚的对手。几分钟后,三个飞行者紧挨着出现了,谢尔和利亚,跟往常一样不可分开,而靠近他们的——现在飞到他们前面了——是库赫岛的琼恩,森娜又一次发出了咒骂,她的脸因为失望而扭曲。玛丽斯试图想一些话来安慰她,不过没有任何词语进入大脑。裁判们开始往木盒里扔卵石,在海滩上,戴门已经着陆,正在对付自己的飞翼,其他人盘旋着准备降落。 天空空旷了一阵子,什么都没看见。克尔同样惨败,库赫岛的琼恩已经着陆了,克尔连身影都看不见,玛丽斯利用这几分钟的时间看看裁判怎么给自己的学生打分。 她无法为结果感到高兴,谢尔的盒子有七个白色卵石,利亚的有五个,戴门的有八个。克尔那场现在已经有六个白色卵石了,不过裁判们正在往里面投入更多,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他并没有现身。“快来吧。”玛丽斯在呼吸的时候咕哝道。 “我看到一个人。”南方裁判说,“非常高,正在斜飞着下落。” 其他人举起望远镜。“是的。”其中一个说。现在海滩上的人们同样注意到了那个斑点,玛丽斯可以听到推测的嗡嗡声。 “是克尔么?”森娜渴望地问。 “我不确定。”东方人回答,“等等看。” 不过莎丽突然放低她的望远镜,看起来几乎快晕眩了。“是单翼。”她小声说。 “给我看看。”森娜说,从她手中抢走了望远镜。“真的是他。”她把观察设备递给玛丽斯,笑容满面。 确实是瓦尔,没错。风让他又回升了不少高度,他驾驭得非常棒,从一股气流跳到另一股气流,身影流露出属于老飞行者的优雅从容。 “宣布他的名字。”莎丽麻木地对宣告者说。 “单翼瓦尔,南艾伦岛的瓦尔!”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又爆发出兴奋的欢呼声,愤然的诅咒声和抱怨声。没有人因为他是单翼而区别对待。 另一对薄薄的银色飞翼出现在上方的视野中,科姆,玛丽斯猜测,通过莎丽的望远镜扫了一眼确认。但是他落后了,落后得太远,根本没有机会追赶上来。虽然对他来说是个耻辱,可是确确实实,他的失败非常明显。 “玛丽斯,”莎丽说,“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裁判过程,这样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判决是公平的。”她打开手掌,一个黑色的卵石躺在掌心,玛丽斯看着她把石头丢到盒子里,另外四人陆续跟随。 “另一个,”有人说,“哦不,两个。” 瓦尔已经降落了,冷静地解开飞翼,如往常一样,他拒绝了围着他的岛民小孩的帮助。科姆径直滑过海滩和飞行崖,在空中愤怒地盘旋着,不愿落地去面对自己确确实实的失败。科姆并不善于面对失败,玛丽斯知道的。 所有人都看向新出现的两个飞行者。“斯坤尼岛的加斯,”宣告员说,“还有他的挑战者,她落后,不过靠得很近。” “是的,是加斯。”岛长忘我地站起来,当赛蕾拉挑战他的飞行者时,他并不高兴。没有一个岛长喜欢失去一双飞翼的可能性。“飞啊,加斯!”他大声地说着,公开支持他,“赶快。” 森娜冲着他做鬼脸。“赛蕾拉做得不错。”她对玛丽斯说。 “还不够好。”玛丽斯说,现在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们了。赛蕾拉大概落后一两个翼宽,不过离海滩已经很近,她看上去有点蹒跚。加斯已经开始降落,从她面前突然往下切了一道锐利的弧线,海滩上为加斯而爆发的欢呼声似乎吓着赛蕾拉了。她的翅膀上下摆动,不过很快她重新恢复了控制,给了加斯一个扩大领先优势的机会。 他飞过了海滩,大约领先三个翼宽,裁判们开始往盒子里投石子。玛丽斯转过去看,这是一场比分接近的比赛,很激烈,很有可观性。或许有人会判平局。 有人判了,不过只有一个。玛丽斯数着石头,五个投给加斯的白色卵石,孤零零的一个投给赛蕾拉的黑色卵石。 “我们下去看她。”玛丽斯对森娜说。 “克尔还没出现呢。”教师回答。 玛丽斯几乎快忘了克尔了。“噢,我真希望他能平安。” “我真不该推荐他来,”森娜发着牢骚,“都怪他家该死的钱。” 他们等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谢尔、利亚和沮丧的戴门都加入了他们,陆续有飞翼出现在海平面,不过克尔不在其中。玛丽斯开始焦急地担心他。 还好,最终他出现了,当天上午出发的所有人中最后返回的一个。从一个错误的方向飞了回来,在飞行过程中他被吹走了,克尔解释道,飞过了斯坤尼岛,他对此非常羞愧。 到这个时候,理所当然的,十个白色的卵石宣告了他的失败。 岛民们已经四散而去,寻找食物、饮料和遮荫的地方。飞行者们在准备下午的游戏,森娜摇头。“来吧,”她说,用一只胳膊环着克尔。“我们去找其他人,弄点吃的。” 下午过得很快,一些木翼学员去看飞行者的游戏,一个外岛人和两个肖坦人赢得了个人奖,西方人赢得了团体竞赛的金牌——其他人休息、聊天,或者玩其他的。戴门带来了一副机智棋,他和谢尔把好几个小时都消磨在上面,两人都试图在下棋上收回一些被折损的骄傲。 傍晚,宴会开始了,木翼学员们在森娜的小屋外也举行了一次小小的聚会,半心半意地试图振奋低落的精神。利亚吹奏着管乐器,克尔讲述大海的故事,其他人喝着玛丽斯从酒贩那里买来的葡萄酒,瓦尔的情绪一如往常,平静而坚不可摧,不过其他人则非常低沉。 “你们振作点,又没人死了。”森娜终于开口,态度粗鲁。“当你们失去了一只眼睛,坏了一条腿,就跟我一样的时候,你们才有资格这么难受。而现在,你们还是把情绪收起来比较好,大家都出去,所有人,免得惹我更烦。” 玛丽斯和赛蕾拉没有回到居所,她俩一起在海滩上散步,聊天,倾听海潮低沉的声响。“你生我的气么?”赛蕾拉静静地问,“我点名了加斯。” “曾经生气过。”玛丽斯疲倦地说,她无意说出自己和多雷尔的决裂。“也许我并没有权利生气,如果你击败了他,你将有权获得他的飞翼。不过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 “那么我很高兴。”赛蕾拉说,“曾经我也对你生气过,现在同样没有了,真是抱歉。” 玛丽斯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两人沉默地走了几分钟,赛蕾拉问道:“我失败了,是么?” “不一定。”玛丽斯说,“你还有机会赢,你听到森娜说的话了。” “没错,”赛蕾拉说,“不过明天比赛的是飞行的优雅,这一直是我的弱项。哪怕我在飞越拱门中赢了,我仍然落后太多,没法追上来。” “安静,安静。”玛丽斯说,“不要去想这么多,在比赛中你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发挥好,其他的都让裁判操心去吧。你能做到就是这样,哪怕你输了,明年也有机会。” 赛蕾拉点头,她们已经走到小屋门口,她飞奔上前去开门,突然被吓了回来。“噢!”她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玛丽斯!”赛蕾拉惊叫道。 玛丽斯立刻跑到她身边,赛蕾拉颤抖地站在那里,看向大门口,玛丽斯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 有人把两只死了的雨鸟钉在大门口,它们耷拉着头,羽毛凌乱,身上满是污秽,钉子从它们小小的身躯穿过,血缓慢却不停地滴落在地。 玛丽斯进门,带着刀子出来处理这恐怖的警告。当她撬松第一颗钉子的时候,雨鸟的尸体砰地掉在地上,玛丽斯发现令她厌恶和恐惧的,不只是残忍的杀戮,还有更残忍的肢解。 雨鸟的一只翅膀被人从身体上撕了下来。 第二天,天气阴沉而寒冷。黎明时分开始下雨,虽然在早上比赛即将开始的时候雨停了,这天仍然显得潮湿和阴冷,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岛民观众比昨天少了一些,这种天气坐在沙滩上可不太愉快。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搭载观众的船只也少了很多。 不过飞行者们关心的只有风,这天的风强力而稳定,是一个非常适宜飞行的日子,在这样的风里,能完成超出预期的飞行动作。 玛丽斯将森娜从海滩上的木翼学员中拉走,小声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情。 “谁会做这样的事情?”森娜震惊地询问。 玛丽斯将手指竖在唇上,她不想其他人听见,赛蕾拉已经被这一事件吓得够戗,没必要让更多的人都被吓着。 “某个飞行者,我猜的话。”玛丽斯严厉地说,“一个变态、残酷的飞行者,不过我们无法肯定究竟是谁。有可能是个被挑战的飞行者做的,或者他们的某位朋友,或者只是个讨厌木翼学员的陌生人。甚至有可能是当地的岛民,赌钱输给了单翼瓦尔。我怀疑是亚瑞克,不过我无法证明。” 森娜点头。“你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我只希望赛蕾拉不会太过被它困扰。” 玛丽斯扫了一眼赛蕾拉,她站在学生中,轻柔地跟瓦尔说话。“她今天必须发挥出色,否则一切都完了。” “他们开始了。”戴门喊道,指着飞行崖。 第一对参赛者已经出发,正迅速地飞过海滩。玛丽斯知道,他们会在水面上盘旋,然后每个人都要做一系列设计好的动作套路,用来证明自己的飞行技巧。动作套路由参赛的飞行者自行设计,有些人中规中矩地尽可能展示普通的飞行技能,也有些想赢得更多分数的人则尝试一些有难度的技巧。这种比赛胜负分明的情况并不多,这个环节里面,裁判拥有最高的评判权。 最开始的两对飞行者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仅仅是一连串起飞、冲低还有优雅的转弯,他们都做得不错,展示出了技巧性,不过没什么激动人心的。第三场比赛倒是有点与众不同。昨天表现得非常棒的飞行者莱恩,同样也是一名善于技巧和动作的飞行者。从飞行崖上起跳以后,他纵身冲向海滩,滑得极低,以至于旁观的岛民们不得不弯腰躲避,然后,他抓住了一股上升气流,直线飙升,冲进了乌云,从人们视野中消失。直到他再次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直冲下来,完全只考虑到速度,中途他只有一次小小的失控,不过很快就从中摆脱,玛丽斯发现自己已经认同他的技巧。而莱恩的儿子表现得差远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要赢得飞翼恐怕要等很长一段时间,除非他明年选择挑战其他家族的飞翼。当他们完成以后,玛丽斯从盒子里数出十八个白色卵石,今天莱恩得到八个,加上昨天他赢得的十个。 谢尔是第一个上场的木翼学员,看起来做得不错。漂亮干净的起飞,几近完美,除了有点轻微的摇晃,接下来是一连串标准动作,转向、盘旋、俯冲和爬升,基本上都很流畅。谢尔在空中看起来柔和自如,而他的对手看起来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玛丽斯以为这次的判决结果会缩小谢尔与对手的差距,不过当她看向木盒的时候,她发现裁判们对木翼学员比她苛刻。两个人投给了飞行者,两个人投了平局,只有一个投给了谢尔。现在他们比分为11比3。 玛丽斯告诉森娜结果,她叹息着。“我已经习惯这样了,我一向痛恨惊险动作。也许裁判的判决是公正的,不过无论如何,偏见总难以避免。没有什么能改变,除非我们的木翼们能比对手飞得好得多,这样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来否决胜利。” 利亚是第二个,跟谢尔选的动作一模一样。都是基础动作,不过运气更差。风向在比赛中发生了变化,玛丽斯平时看惯了利亚的流畅表现,而这一次,被风打断了,使她飞得毫不稳定。好几次,强风吹得她偏离了航线,本来应该完成得很漂亮的动作全被破坏了。她的竞争对手也面对了同样的问题,不过没这么严重,四个裁判投票给了他,只有一个判了平局,留给利亚的局面是10比1。 戴门比他们都更具雄心,今天,当亚瑞克再一次辱骂他的时候,戴门毫不留情地还击了他,这让玛丽斯的唇角露出了微笑。戴门用了飞行者莱恩曾使用的惊人之举,俯冲向海滩来作为开局,亚瑞克试图紧跟着他,想要用迫近他飞行的办法让他的滑翔变得笨拙,不过戴门一次轻巧的转身,漂亮地折向天空,消失在云端,老飞行者跟丢了。裁判中的一员,来自外岛的飞行者对亚瑞克的诡计表示不满,不过其他人仅仅是事不关己地耸肩。“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一个很优秀的飞行者。”东方裁判坚持着,“看看,他的转身轨迹多么紧凑,那孩子确实很有冲劲,不过滑得太厉害。”玛丽斯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戴门总是习惯性地把转身弧线拉得特别长,尤其是顺风转身的时候。 当他们投卵石的时候,四个裁判投给了亚瑞克,只有外岛的裁判投给了戴门。 “库赫岛的琼恩,木翼学院的克尔!”宣告员喊着名字,风比起刚才更强烈,而克尔的表现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糟糕。 几分钟后,森娜对着玛丽斯说:“观看这样的比赛真是折磨,哪怕只有一只眼受苦。” 库赫岛的琼恩又得到了另外八个白色卵石,玛丽斯为克尔感到抱歉。 “小安伯利岛的科姆!”宣告员大声喊道,“单翼瓦尔,南艾伦岛的瓦尔!” 她们走上前去,望着飞行崖,飞行者们的飞翼已经穿好,不过没有展开,玛丽斯可以感到旁观者中泛起的兴奋的涟漪。海滩上的人们喧闹着,甚至连岛上警卫和岛长身边的侍从都开始往前拥挤,想要看得更清楚。 今天的科姆没有再保持愉快的心情和周围人开玩笑了,他和瓦尔一样沉默地站着,黑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行者助手帮助他展开和锁好飞翼,瓦尔和往常一样,挥手遣散了想要来帮他的人。 “科姆的飞行一向很优雅,”玛丽斯警告森娜,“瓦尔今天可能会有不小的麻烦。” “是的,”森娜同意,扫了一眼坐在裁判席上的莎丽。 人群开始不耐烦了,两个飞行者却仍然没有起飞。科姆的助手已经离开他回到人群中,他的飞翼完全展开来,而瓦尔甚至还没开始展开飞翼,相反,他一遍一遍地检查飞翼的连接处,似乎要确定没有一点毛病。科姆对他说了些什么,看起来挺尖锐的,瓦尔中止了手上的工作,抬头看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那好吧。”科姆清晰地说,他开始助跑,不一会儿就往天空爬升。 “科姆来了,”莎丽说,“单翼在哪里?” “他不知道这样会扣他的印象分么?”森娜小声抱怨道。 玛丽斯用手肘撞了撞森娜,引起她的注意。“快看,他又要表演一次了。”她急促地说。 “表演什么?”森娜问道,不过当她问出口的时候,轻松的神色突然出现在她脸上,玛丽斯知道她也明白了。 瓦尔纵身一跃。 飞行崖高度不错,不过崖下只有沙子和旁观者,比起在水面上玩这个把戏,显得更有戏剧性也更危险。不过他仍然做了,他在坠落,飞翼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像是一顶吃饱了风的斗篷。莎丽和南方裁判惊得跳了起来,两个岛上警卫忍不住冲往崖下的方向,甚至连宣告员都发出了惊讶的愕然声,从海滩上的某处,玛丽斯听到有人在尖叫。 瓦尔的飞翼展开,如鲜花迎风怒放。 在那一瞬间看起来似乎不够。他仍然在降落,速度还在增加,哪怕飞翼已经完全展开。不过很快,他让自己身体偏斜到一边,成功逆转。突然间,他开始迅速地爬升,倾斜着掠过沙滩,直接朝大海的方向冲去。人们沐浴在他扬起的沙雨中,有人还在尖叫,另外有人在大吼。 突然,沉默降临,死寂的沉默,大约持续了一次呼吸的时间。瓦尔掠过海浪,就像擦过冰面一样镇定,顺利地拉高自己。直朝科姆的方向飞去,科姆已经被遗忘了,没有人发觉他刚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回转。 掌声四起,欢呼声同时爆发,海滩上的所有岛民有节奏地鼓掌和喊着他的名字。“单翼!单翼!单翼!”一遍又一遍。甚至莱恩壮观的俯冲都远没有瓦尔引起的效果轰动。 东方裁判不由笑了起来。“我真没想到还能再看到这个,”她惊呼,“该死的,该死的,甚至连渡鸦都做不到这么棒。” 莎丽看上去非常痛苦。“一个廉价的小把戏,”她说,“危险程度也很高。” “或许,”外岛裁判同意道,“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做到的,到底怎么做的?” 东方人试图解释,于是他俩都陷入了沉思,在天上,瓦尔和科姆继续着他们的技能表演,瓦尔飞得非常棒,虽然玛丽斯注意到他的逆风转身仍然不太顺畅。科姆飞得更棒,挑战瓦尔的每一种技能,并且比他都做得更优雅一点点,完全展示出他飞行数十年的深厚功底。不过玛丽斯猜想他飞得很绝望,在渡鸦的陨落之后,没有任何技巧能够扳回这失衡的比赛。 她是正确的,莎丽是唯一的例外。“科姆的飞行技能更为全面。”她坚持说,“一次有勇无谋的噱头般的起跳不足以掩饰它们。”不过当她往木盒里面扔进一个白色卵石的时候,手腕明显在颤抖。 其他裁判只是对她的偏爱报以理解的笑容,四个黑色的卵石陆续扔进了盒子。 “斯坤尼岛的加斯,木翼学院的赛蕾拉!” 赛蕾拉和加斯,虽然拥有截然不同的外表,今天两人看起来似乎惊人的相似。玛丽斯在看他们准备的时候想着。加斯应该为自己昨天的胜利而得意,他的飞翼有很大可能是安全的,不过他今天的样子看起来只是更加苍白和苍老。他几乎没有跟莱依莎说话,在穿戴飞翼的时候,像根木头一样沉默着。而他的竞争对手一直咬着嘴唇,在飞行者助手帮助她展开飞翼的时候,赛蕾拉看上去似乎在强忍着泪水。 没有人打算再表演一次壮观的起飞,加斯转向右边,赛蕾拉飞向左边,他们飞过海滩,飞过大海,轻而易举的程度都很相似。当加斯飞过时,一些当地岛民冲着加斯挥手,高喊着他的名字,不过其他人群都保持沉默,还沉浸在对瓦尔表演的震撼中。 森娜摇头。“赛蕾拉的飞行总是没有谢尔或者利亚漂亮,不过她可以飞得更好的。”她在一次寻常的逆风转身中偏失了方向,玛丽斯不得不同意教师的判断,赛蕾拉确实飞得不怎么样。 “她还没有摆脱情绪,”玛丽斯说,“我想她仍然被昨晚的事情吓着了。” 加斯在对手的无精打采对比下,显然占据了领先。他猛地飞高,跟他平时的飞行水准相符,看起来相当优美,漂亮的转身,下滑,盘旋一周。虽然不是一次超出预期的完美盘旋,不过比起赛蕾拉的表现好多了。 “这个比赛胜负很明显了。”斯坤尼岛的岛长笃定地说。他的目光已经投向白色卵石堆,玛丽斯只能希望他不会一口气投下去两个。 “看看!”森娜厌恶地从鼻孔哼出声,“我最好的学生,结果她表现得像是八岁时候第一次飞上天空。” “加斯在干吗?”玛丽斯突然大声问道。加斯的飞翼直冲向大海,先向一边侧倾,再向另一边,几乎是在摇晃了。“这可是非常严重的摇晃啊。” “如果裁判注意到的话,”森娜愠怒地说,“看看,他又朝右倾斜了。” 他确实如此。现在宽大的银翼已经纠正过来,加斯正在平稳地从他们面前滑出,顺着风,轻微地下沉着。 “他怎么只是在飞,”玛丽斯疑惑地说,“根本没有做任何技巧。” 加斯继续直飞着,朝向浪花下面深邃的大海。他飞得相当优美,但是太直了,在这样的风中要飞得平稳优美非常容易,逐渐地,他径直往下坠,现在距离水面只有三十英尺,而他仍在下落着,他的飞行看起来太过镇定,太过平静。 玛丽斯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他在坠落!”她说道,转向裁判。“快去帮他,”她大吼,“他掉下来了!” “她在大喊大叫什么?”东方裁判问道。 莎丽举起望远镜,寻找加斯的身影。他几乎快落到浪花上了。“她说得对。”她无力地说。 混乱突如其来,岛长跳起身,拼命挥手,吼出命令。两个岛上警卫飞奔着跑下飞行崖,其他人也到处跑着。宣告员双手放在嘴边,大吼着:“快帮帮他!帮帮飞行者!船的人们,帮帮飞行者!”在海滩上另外的宣告员重复着这些话,旁观者立刻跑到海岸边,大吼着,手指向那个方向。 加斯触到了水面,他前行的姿势让他擦过浪花,一次,两次,水雾在他的飞翼上升起,很快,他失去了速度,前行缓慢下来,停止。 “没事了,玛丽斯,”森娜说着,“一切都没事了,看看,他们会把他救起来的。”一只小船在宣告员们的指示下已经飞快地往加斯落水的方向驶去。玛丽斯担忧地看着这一切,一分钟后,他们找到了加斯,另一分钟用来救他起来,好在船上还有捕鱼用的渔网。不过,在这么远的距离下,她无法得知加斯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岛长放下他的望远镜。“他们找到他了,飞翼也找到了。” 赛蕾拉在营救加斯的船上空低飞着,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太迟了,她一直紧跟着加斯,不过似乎她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他。 岛长脸色阴沉着,命令另一名警卫迅速跑下海滩,去看看加斯的情况,踱步回自己的座位。裁判们彼此紧张地讨论着,玛丽斯和森娜也陷入令人焦虑的沉默,直到十分钟后那人回来。“他还活着,已经清醒了,虽然吞了不少水。”警卫报告,“他们正在把他抬回家。” “到底怎么了?”岛长质问道。 “他妹妹说,他有时候会犯病。”警卫回答,“这次似乎是发作了。” 岛长咒骂着,“他居然从来没告诉我这样的事情,”他扫了一眼其他飞行者裁判,“我们必须为这场比赛投票么?” “恐怕我们必须投票。”莎丽温和地说,她拿起了一枚黑色卵石。 “投给她?”岛长说,“加斯明显比她飞得好,只是他生病了,你的意思是要让这个女孩赢得这场比赛?” “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先生。”从外岛来的大块头男人说,“你的加斯掉到海里了,就算他之前飞得比莱恩更好,他仍然得判输。” “我不得不同意,”东方人说,“岛长,你不是飞行者,你不会理解的。加斯这次活下来纯属幸运,如果他在飞行传递一次消息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船能够救他,他早就成海妖的食物了。” “可是他生病了啊。”岛长坚持说,疯狂地想为斯坤尼岛保住飞翼。 “那不能成为判他赢的理由。”安静的南方裁判指出,她打了个响指,往木盒里放进了第一个卵石。她放的黑色,其他三人很快地跟她做出同样的判决,莎丽看上去明显有点沮丧,不过岛长坚定地加入了一个白色卵石。 加斯的落水加剧了飞行者和木翼学员双方的痛苦,下午天空开始变暗,暴风雨正在云层中酝酿,特技表演的游戏没有让大家更兴奋一点。一个从凯特码头来的东方人成了今天的大赢家,不过她几乎没遇到什么挑战,因为很多飞行者都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一些没有参加竞赛的飞行者径直飞回自己的母岛。克尔是唯一一个犹豫着是否要加入游戏的木翼学员,他报告说旁观者都四散而去,他们所谈论的一切都关于加斯。 森娜试图鼓励学生,不过这是个艰难的任务。谢尔和利亚已经冷静地面对他们胜利的概率问题,压根对赢得飞翼不抱希望,不过戴门仍然处于沮丧的状态,克尔看上去似乎做好在天空中滑行失败,把自己扔进大海的准备了。赛蕾拉几乎跟他们同样沮丧,在下午过后,她一直显得疲惫又孤单,而在那天傍晚,她和瓦尔发生了一次争吵。 事情发生在晚饭后,戴门摆好机智棋盘,正在寻找对手,利亚又拿出了她的管乐器,瓦尔发现赛蕾拉和玛丽斯一起坐在海滩上,不请自来地加入了她们。“我们走去小酒馆吧。”他建议赛蕾拉,“在那里为我们的胜利庆祝下,我需要摆脱这群失败者,听听别人是怎么评论我们的,也许还可以为明天的比赛下点注。” “我可没什么胜利要庆祝的,”赛蕾拉不高兴地回答,“我飞得糟透了,加斯比我强得多,我根本不该赢的。” “你输或者赢,赛蕾拉,”瓦尔说,“都不取决于是否应该,来吧。”他试图用手拉她站起来,不过赛蕾拉猛然挣脱了他,看起来非常生气。 “难道你就一点不关心加斯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好关心的?你似乎也不该担心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有多么恨他。对你来说,可能他淹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他们就不得不把飞翼判给你了,就现在而言,他们恐怕得想点招数来欺骗你。” 玛丽斯本来一直沉默着,现在控制不住脾气了。“瓦尔,你闭嘴。”她说。 “这不关你的事,飞行者,”他猛然道,“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赛蕾拉跳了起来。“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充满了憎恶?你对玛丽斯总是这么冷酷,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帮助你。你对加斯说了什么?——加斯对我非常友善,而我又做了什么?我挑战了他,现在他几乎快死了,而你竟然对他说出这么可怕的话。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不能么!” 瓦尔的脸像突然戴上了毫无表情的面具。“我明白了,”他平板地说,“按你的意愿行事吧,如果你很关心飞行者,那么就去拜访加斯,告诉他怎样保住他的飞翼。我要自己去庆祝胜利了。”他转身朝着海滨路的方向走去,目标是他住的小酒馆。 玛丽斯握着赛蕾拉的手。“你想要去看看加斯么?”她冲动地问道。 “我们可以么?” 玛丽斯点头。“他和莱依莎共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离这里大概半英里远,他喜欢住在离大海和飞行者居所都近的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赛蕾拉很急切,于是她们立刻动身。玛丽斯对她们可能会遇到的态度有点担心,不过她本身对加斯状况的关心已经足够让她决定去冒这种险。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莱依莎开的门,热情地欢迎她们进去,几乎立刻就控制不住地哭泣。玛丽斯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她。“噢,来看看他,来看看他。”莱依莎泪眼婆娑地说着,“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加斯靠在床上,背后垫着小山般的枕头,厚实的毛毯盖着他的腿,脸色苍白浮肿得很吓人,不过当他看到她们走进屋子时,笑容真诚地浮现在他脸上。“噢!”他微笑着,声音仍然洪亮得一如往常,“玛丽斯!还有要拿走我飞翼的小恶魔。”他冲她们挥手,“快过来,坐在我旁边,跟我说说话,莱依莎除了大惊小怪地烦恼以外就做不了别的,甚至都不肯让我喝点她酿的麦酒。” 玛丽斯笑了。“你可不能再喝麦酒了。”她略带拘谨地说,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吻了他额头。 然而,赛蕾拉在门边迟疑着,当加斯看到她时,他的脸变得严肃了。“噢,赛蕾拉,”他说,“你别害怕,我没有生你的气。” 她走到玛丽斯身边,站着。“你真的没有么?” “真的没有。”加斯坚决地说,“莱依莎,给她们搬凳子。”她的妹妹照做了,等她们都坐下来,加斯继续道,“噢,当你挑战我的时候,我确实很狂怒——也很受伤——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很抱歉,”赛蕾拉冲口而出,“我并不想伤害你,我根本不恨你——那天晚上我在飞行者居所里说的都是气话。” 加斯摇手让她安静。“我知道的,你不用感到抱歉。这海水真是冰冷刺骨,不过也让我清醒了,今天下午我一直躺在这里,思考着。我以前当了个大傻瓜,我很庆幸我还能活着说出来,我不该拼命隐瞒自己的病情,我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而你知道应该选择挑战我,你是对的。”他摇头,“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要成为一个岛民而已,你知道的。我太喜欢飞行了,还有我的朋友,我的旅行。不过,这一切已经结束了,这次小小的游泳就是证明。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我最终是要选择当个活着的岛民,或者一个溺死的飞行者。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可以不受疼痛的干扰,去我想去的地方,不过今天早上——啊哈,真是不幸,我的胳膊和腿突然剧痛,我不希望讲这些,可是它们还是发生了。”他的手伸出来,握着赛蕾拉的,“我想说的是,赛蕾拉,明天我无法比赛了,就算我可以,我也不会去参加比赛。莱依莎和大海能让我好好康复。而我的飞翼属于你了。” 赛蕾拉几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她瞪大眼盯着他,一朵颤抖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你以后打算干嘛,加斯?”玛丽斯问道。 他扮了个鬼脸。“那得看我的康复情况,”他说,“看上去我有三种选择。或许我可以成为一具尸体,也许我会成为一个跛子,当然,如果我能找到一个能够胜任自己职业的治疗师,或许我有机会尝试亲手去做生意。我积蓄的铁币还够给我自己买条船,以后我可以乘船旅行,看看其他的岛屿——虽然我有点害怕我这个聪明的脑袋想出来的乘船旅行的方式,”他轻笑着,“你和多雷以前还开玩笑说过我能当一个商人,还记得吧,玛丽斯?你们还说如果价格合适,我能把自己的飞翼卖了,就因为我喜欢从这里那里换点东西。好吧,看样子我可当不成好的商人了,这里的赛蕾拉要拿走我的飞翼,不过她什么也没给我。”他大笑起来,玛丽斯发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说到了商人、水手,最后话题还是转回飞行者,在加斯的笑话和交换闲言中放松情绪。“你的朋友瓦尔让科姆非常愤怒。”加斯突然说,“而我不能责备他,他是个非常优秀的飞行者,从来没考虑过可能会失去他的飞翼,不过这次似乎他跌了个大跟头,而且是输在一个被所有人称为单翼的人身上。嘿,你就没有做点什么,玛丽斯?” 玛丽斯摇头。“我可没做什么。全是瓦尔的主意,他虽然没有承认,不过我想他可能希望打败一个最优秀的飞行者,让人们忘记艾瑞。而事实上,科姆的妻子还是本次竞赛的裁判,这给他的挑战增加了难度。同样,如果他失败了,他也能多给自己找个理由,可以归咎于飞行者的偏袒。” 加斯点头,讲了个关于科姆的粗鲁笑话,然后转向他的妹妹。“莱依莎,你带赛蕾拉逛逛我们的家好不?” 莱依莎对他的暗示心领神会。“好啊,跟我来吧。”她说,赛蕾拉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她真是个好姑娘。”当她们离开房间时,加斯说,“她让我想起了很多你的事情,玛丽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玛丽斯对他微笑。“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飞到鹰巢岛,那天晚上正好有个宴会。” “渡鸦也在,还表演了他的小把戏。”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玛丽斯说。 “你把这个把戏教给了单翼?” “我没有。” 加斯大笑。“每个人都确信你教给他了,我们都记得渡鸦的表演让你有多震撼,科尔甚至还写了一首他的歌,是吧?” 玛丽斯微笑。“是的。” 加斯似乎想说点别的,并且在思考怎么说更好。一时间,屋内被沉默填满,加斯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他开始哭泣,试图控制情绪,不过失败了,他向她伸出手,玛丽斯走上前,坐在他的床边,拥抱他,轻抚他的额头。“我知道,我不想让赛蕾拉看到我这样——噢,玛丽斯,我真他妈的没用,真他妈的……” “噢,加斯。”她低语,轻吻着他,试图忍住自己的泪水。她感到如此无助,突然间想到如果自己处在加斯的地步会怎样,她颤抖着,把这个念头赶出大脑,更紧地拥抱他。 “记得来看我,”他说,“我——你知道的——当一个人不再飞行了,他就不能再去鹰巢岛——你知道的——失去自由的感觉真糟,还有风——可是我不想失去你,还有我的朋友们,就因为这——噢,天哪,该死的,该死的眼泪——记得来看我,玛丽斯,你发誓,你发誓!” “我发誓,加斯。”她说,竭尽全力保持轻松,“除非你胖得我不能忍受再看到你。” 加斯在泪光中笑了。“啊哈,”他说,“在这里——就在刚才,我突然想到我现在可以放心地增加体重了,你却……”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莱依莎和赛蕾拉回来了,加斯迅速用毛毯擦干眼泪。“去吧。”他说,笑容又回到他脸上,“去吧,我累了,你让我精疲力尽。不过明天比赛结束后记得回来,告诉我竞赛结果。” 玛丽斯点头应允,赛蕾拉走到她身边,弯腰给了加斯一个短暂、羞涩的吻,然后她们离开。 她们缓缓走完半里回程的路,聊着天,品尝着夜晚吹过冰冷的风。她们说到加斯,还说到了瓦尔,赛蕾拉提到飞翼——她的飞翼,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憧憬。“我要成为飞行者了,”她快乐地说,“这是真的!” 不过事实没有这么简单。 森娜在她们的居处等待着,不耐烦地坐在床边,当她们一进门她就站起来。“你们跑哪去了?” “我们去看看加斯怎么样了,”玛丽斯回答道,“出什么事了么?” “我不知道,我们突然被通知立刻去裁判的居所。”她用完好的眼睛看了赛蕾拉一眼,意味深长地续道,“是我们三个,现在我们已经迟到了。” 她们立刻出发,在途中,玛丽斯告诉森娜加斯放弃飞翼的想法,不过老教师看起来并不那么高兴。“好吧,我们会看到结果的,”她说,“反正我也不会带着结果飞走。” 今夜飞行者们没有举行宴会,飞行者居所的主间人很稀少,大概六个西方飞行者,玛丽斯模模糊糊认得,坐在那里喝酒,气氛说什么也算不上庆祝。当玛丽斯她们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人站起身来,“我们去其他屋喝。”他说。 五个裁判围着圆桌争论,当门开的时候,他们突然中止了说到一半的话题。莎丽起身,“玛丽斯,森娜,赛蕾拉,进来吧,”她说,“关上门。” 她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莎丽双手折叠放在身前,继续说话。“我们传唤你们,因为发生了一个纠纷,涉及到在这里的年轻的赛蕾拉,你们有权利说出自己的意见。加斯传来口信说,他明天不再飞了。” “我们知道了,”玛丽斯插话,“我们刚从他那里回来。” “那好,”莎丽说,“这样也许你能明白我们的麻烦,我们必须决定他飞翼的归属权。” 赛蕾拉被她的话打击到了,“它是我的,”她说,“加斯说的。” 斯坤尼岛的岛长用手指敲敲桌子,皱眉。“飞翼不是加斯说给就能给的,”他大声说,“好吧,孩子,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你拿到了飞翼,你能不能保证在这里安家,并且为斯坤尼岛飞行?” 赛蕾拉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没有退缩,玛丽斯注意到了,并赞同。“不能。”她率直地回答,“我的意思是,我没法答应。斯坤尼岛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不过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要回转到南方,带着飞翼,去威勒什岛,那是一个小岛,我在那里长大。” 岛长猛地摇头。“不,不,不!你要回你那鸟不生蛋的南方,那请便,不过我不会让你带着飞翼回去。”他看向其他的裁判。“大家都看到了,我给了她机会的,我再一次强调。” 森娜一拳砸在桌子上。“你们在搞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赛蕾拉有权拿走她的飞翼,她比任何人都更有权获得它。她挑战了加斯,而加斯在比赛中失败了。你们怎么能说不给她飞翼?”她狂怒地瞪视着裁判们。 莎丽似乎被选作了发言人,给了她们一个道歉式的耸肩。“我们对此有过争论,”她说,“问题在于明天的比赛该如何判分,我们当中有人认为,既然加斯不能飞,赛蕾拉就应该成为获胜者。不过岛长那一方认为我们不可能为一场只有一个人参加的比赛打分,他坚持我们应该根据现有的比赛结果来判决输赢,如果按照这种方案的话,加斯现在已经赢得了六个卵石,而赛蕾拉只有五个,所以加斯仍然可以保有飞翼。” “但是加斯已经声明放弃了飞翼!”玛丽斯说,“他不能飞行了,他病得太厉害。” “对此我们有法律保护的,”岛长说,“如果飞行者生病了,他的飞翼要交给岛长和岛上的其他飞行者去处理,如果他们没有继承人的话。我们会把飞翼交给足以信赖的人,一个愿意为斯坤尼岛提供飞行服务的人。我给了这个姑娘机会,不过你们都听到她怎么回答了,那么现在,我将为这副飞翼寻找另一个主人。” “我们曾经希望赛蕾拉能够考虑留在斯坤尼岛,”莎丽说,“那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 “不。”赛蕾拉固执地重复着,她看起来非常痛苦。 “你们所建议的是一个骗局。”森娜尖锐地冲着岛长说。 “我倾向于同意这句话。”外岛的大个子男人插话道。他的手指扒过凌乱的金色头发。“加斯领先的唯一原因是你今天坚持要投给他一颗石头,甚至在他落水以后,岛长。这很难说是公平吧?” “我判得很公平!”岛长生气地坚持。 “加斯想要赛蕾拉赢得他的飞翼,”玛丽斯说,“难道他的意愿就不能被考虑?” “当然不!”岛长说,“飞翼已经不再属于他了,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它是属于斯坤尼岛的所有人的!是信任的象征!”他环视了周围的裁判,哀求道,“把它给南方人是不公平的,毫无理由地将斯坤尼岛的飞行者削减为两个。听我说,如果加斯没有生病,他可以面对任何挑战,不会丢失自己的飞翼,那么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如果他生病以后就告诉我,就像你们飞行者的法律所规定的那样,现在我早就找到另外的人来继承飞翼了。仅仅因为加斯试图隐瞒自己的状况,让我们陷入这种窘境,难道你们要因为一个飞行者隐瞒了他的秘密而惩罚我们整个岛的居民么?” 玛丽斯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一些道理,裁判们似乎同样摇摆了,“你说的也许是事实,”南方的女人说,“我倒是很高兴有一双新的飞翼加入南方,不过你的抱怨很难被否定。” “赛蕾拉也有权利争夺飞翼,”森娜坚持,“你们必须公平地对待她。” “如果你们把飞翼给了岛长,”玛丽斯补充道,“你们就剥夺了她竞争飞翼的权利。她只落后一个卵石而已,她有成功的机会。” 赛蕾拉突然开口。“我确实没有得到飞翼,”她不确定地说,“我为我今天的飞行感到羞愧,不过我可以用公平的方式赢取它,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我知道我一定能,加斯也想要我这样做。” 莎丽叹息着,“赛蕾拉,我亲爱的,这可没那么简单,我们不能因为你的原因就将整个比赛推翻重来啊。” “她确实应该得到飞翼,”外岛的裁判喃喃道,“在这里,我已经可以为明天的比赛投票了,现在比分是六比六。还有人跟我一起么?”他朝四周看去。 “在这里没有卵石给你投票!”岛长猛然道,“而且你不能为一场只有一个人的比赛做出判决。”他双臂交叉,靠在椅背上,皱眉。 “恐怕我必须赞成岛长的意见,”南方人说,“免得他说我偏袒我未来的邻居。” 现在只有莎丽和东方女人了,她们俩看上去都很犹豫。“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们能够对所有人都公平点?”莎丽问道。 玛丽斯看着赛蕾拉,用手碰了碰她。“你真的想要在比赛中再飞一次,尝试赢取飞翼么?” “是的,”赛蕾拉说,“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赢取它,我想要证明我的意愿,不管瓦尔怎么说。” 玛丽斯点头,转身面对裁判。“那么我有个提议,”她说,“岛长,你的斯坤尼岛上还有两位飞行者,你认为他们都足以胜任呢?” “是的”,他狐疑地回答,“那又怎么了?” “那就好,我建议你继续比赛,从现在的比分开始计算,赛蕾拉落后一个卵石,不过加斯既然不能飞了,为他找一个代理人,从你的飞行者里选一个替代他的位置。如果你的代理人赢了,飞翼就归斯坤尼岛,你可以任意再选一人来继承它。如果赛蕾拉赢了,那么,没有人能够剥夺她把飞翼带回南方的权利,她将成为一个飞行者。你认为怎样?” 岛长盘算了大约一分钟。“好吧,”他说,“我可以接受这个决定,吉瑞尔可以替代加斯飞行,如果这个女孩赢过了她,那么她就赢得了自己的权利,虽然我可不会为此而高兴。” 莎丽看上去松了一口气。“非常完美的建议,”她笑着说,“我就知道我们能指望玛丽斯的智慧。” “那我们都同意了?”东方人很快地问道。 所有的裁判都点头,除了外岛那位,再次摇头,喃喃着。“这个女孩应该得到飞翼,那个男人都掉进海里了。”不过他并没有说得太大声。 走出了飞行者居所,夜凉如水,细雨开始降落,森娜叫住了她们,看起来很担忧。“赛蕾拉,”她靠着拐杖说,“你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这一次你可能会输掉飞翼。听说吉瑞尔是个优秀的飞行者,而且,如果我们争论得更久的话,也许我们能争取裁判站在我们这一边。” “不,”赛蕾拉严肃地说,“不用,我要用这种方式赢得飞翼。” 森娜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点头。“好吧,”她满意地说,“我们回去吧,明天飞行竞赛就会结束了。” 在竞赛的第三天,玛丽斯在黎明之前就被吵醒了,黑暗和冰冷让她混乱,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有人在用力拍门。 “玛丽斯,”赛蕾拉的声音从旁边的床上传来,“要我去开门么?”玛丽斯看不见她,现在天都没亮,她们的烛台也没有一个点着的。 “别动。”玛丽斯低声说,“安静。”她有点害怕,拍门的声音持续不断,越来越大,玛丽斯想到了门上被钉着的死雨鸟,想知道在这个时间点上是谁在门的另一边如此焦急地想要她们开门。她从床上爬起,在黑暗中,她找到了曾经用来撬下鸟尸的刀片。虽然不算什么,只是一把小小的金属餐刀,不是战斗用的长刀,不过仍然能让她稍微安心。现在她才敢走到门边。“是谁在外面?”她质问道,“谁在敲门?” 敲门声停了。“雷金。”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她没有认出这是谁。 “雷金?我不认识叫雷金的,你想干什么?” “我从铁斧酒吧来的,”那声音回道,“你认识瓦尔么?那个住在我酒馆里的人。” 玛丽斯的疑虑烟消云散,她急忙打开了门。门外,一个憔悴的男子佝偻着站在星光下,他长着鹰钩鼻子,胡须很脏乱,不过她对这张脸并不陌生:瓦尔待的酒吧的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么?” “我正准备关门,你的朋友还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他去找漂亮妞睡觉了,谁知道我在门外看到他,躺在门后,有人把他揍得够戗。” “瓦尔?”赛蕾拉冲出了大门,问道,“他在哪里?他还好么?” “现在在他住的地方。”雷金说,“我扛他上去的,真是个苦差事。不过我记得他认得这里的人,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来找找,他们打发我来这里了,你可以下去趟么?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马上去。”玛丽斯急切地说,“赛蕾拉,快穿衣服。”她急急忙忙抓起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沿着海滨路飞奔而下,玛丽斯手里拿着提灯。这条路有一段是沿着飞行崖所修,在黑暗中如果踩空了那可是致命的。 小酒馆里一片漆黑,百叶窗紧锁着,前门被里面的梁木紧紧顶着。雷金把她俩留在门外,从一个他称为“秘密通道”的地方走了进去。他从屋里打开门“进来,门锁好。这附近可有不少硬茬子。我这里接待着你根本想象不出来的人,飞行者。”他说 她们根本没听他说什么,赛蕾拉冲上楼梯,进入曾经和瓦尔共享的房间,玛丽斯跟在她后面,当玛丽斯找到赛蕾拉的时候,她正在点亮瓦尔身边的蜡烛。 烛光在小房间里闪烁着,毛毯下的形状发生了点变化,下面传来小动物般的呜咽声,赛蕾拉拿低蜡烛,掀开毛毯。 瓦尔的双眼看到了她,他似乎也认出了她是谁,他的左臂拼命伸出想要握着她的手。不过当他试图说话的时候,只能发出窒息的疼痛难忍的啜泣声。 玛丽斯感到一阵恶心,他的头和肩膀被人野蛮地打伤,脸上满是肿胀和淤伤,根本无法识别出面孔。脸颊上一道很深的伤口仍然在流血,在他的衬衫和下颌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当他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他的嘴也开始流血。 “瓦尔!”赛蕾拉哭喊着,忍不住流泪。她轻触他的额头,他畏缩着躲开了她的手,试图说话。 玛丽斯靠近他,瓦尔的左手紧紧握着赛蕾拉,抓着她,拉动。但是他的右手只能僵硬地放在身边,肯定伤得很重,肌肤上的血迹证明了这一点。这个角度躺着,手臂是不会沾到血迹的,而且他的外套也被撕破了,到处都是血。她蹲在他的右侧,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右臂,瓦尔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锐,把赛蕾拉吓得跳开。这时玛丽斯才看到他断裂臂骨粗糙的边缘刺穿他的皮肤和衣服,伸了出来。 雷金站在门边看着她们。“他的手臂断了,别碰它。”他善意地说,“你这样做了他就会尖叫,真该听听当我扛他上来的时候他发出的声音。我想他的腿也断了,不过我不敢肯定。” 瓦尔安静下来,但是他的呼吸转为痛苦的喘息。玛丽斯恢复了理智。“为什么你没有叫治疗师?”她质问雷金,“为什么你没有给他点止痛的东西?” 雷金震惊地退后,这样的事情他压根就没想过。“我去找你了,不是么?找治疗师?谁来付钱?没钱他可不会来,肯定的,我经历过。” 玛丽斯捏紧了拳头,试图控制怒气。“你现在就去找治疗师,赶快!”她说,“我不介意你是不是要跑几十里路,你最好赶快去做,用最快的速度!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发誓我会告诉岛长,然后让这个破地方关门!” “飞行者,”酒吧主人吐了口痰,“开始用你的权力压迫人了?好吧,我会去的,不过谁为治疗师付钱?这是我想知道的,肯定也是他想知道的。” “该死的!”玛丽斯说,“我付钱,该死的,我会付钱!他是个飞行者,如果他的骨头没有完整的痊愈,如果他没有被小心照顾,他以后就不能再飞了!现在,你赶快去!” 雷金给了她一记不愉快的眼光,转身走下楼梯。玛丽斯回到瓦尔身边,他正发出呜咽的声音,试图移动身体,不过每一个迹象都表明这只是在加深他的痛苦。 “我们不能帮他么?”赛蕾拉说,看着玛丽斯。 “可以。”玛丽斯说,“这里毕竟是个酒馆,到楼下去找点存货,拿几瓶上来,那可以在治疗师到来之前帮他稍微止痛。” 赛蕾拉点头,跑向门口。“我该拿什么?”她问,“葡萄酒?” “不,我们需要更烈性的。找点白兰地,或者……那种从坡维特来的烈酒,他们叫它什么来着?用粮食和土豆酿造的……” 赛蕾拉点头离去,很快她带回来三瓶当地的白兰地酒还有一瓶没有标记,闻起来刺激强烈的细颈瓶。“很刺激的玩意。”玛丽斯说,她尝了一小口,让赛蕾拉扶好瓦尔的头,她将酒灌到他嘴里。他似乎急于合作,急切地吞下她们轮流倒入他口中的液体。 当雷金终于带着治疗师回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瓦尔已经从剧痛中恢复过来。“你要的治疗师来了。”酒吧主人说,扫了一眼地板上的空瓶子,补充道,“这些也得你来付钱,飞行者。” 治疗师扶正瓦尔的手臂和腿,雷金说得没错,他的腿断了,不过没有手严重。治疗师用夹板固定好它们,然后处理他肿胀的脸,他给了玛丽斯一小瓶暗绿色的液体。“这比白兰地好多了,”他说,“不仅能有效镇痛,还可以让他进入睡眠。”他出发离开,留下玛丽斯和赛蕾拉陪着瓦尔。 “是飞行者干的,对不对?”赛蕾拉流着泪问道,她们坐在这烟熏的点着烛火的屋里。 “一只手和一条腿都被打伤,另一边却完好无损。”玛丽斯愤怒地说,“是,这无疑表明是飞行者做的。我不知道哪个飞行者会亲自来做这种事,不过我推测肯定是某个飞行者造成的。”突然而来的冲动让玛丽斯走向瓦尔满是血迹的撕破的衣服,她仔细检查,翻找着什么。“嗯,我想得没错,他的刀不见了。也许被人拿走了,也许他拿着刀反抗,并且丢掉了。” “我希望他的反抗伤到了那个人,不管是谁。”赛蕾拉说,“你觉得会是科姆么?因为瓦尔明天就要赢走他的飞翼。” “是今天。”玛丽斯悲哀地说,视线望向窗外,第一道晨曦已经出现在东方的天空,“不过,不太可能是科姆,当然,科姆会很乐意愉快地毁掉瓦尔,不过他会光明正大地用合法的方式去做,而不是像这样。科姆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那么,会是谁?” 玛丽斯摇头。“我不知道,赛蕾拉,肯定是个疯子,无疑的,也许是科姆的朋友,艾瑞的朋友,也许是亚瑞克或者他的朋友,瓦尔真是给自己找了太多敌人。” “他想要我跟他一起来的,”赛蕾拉羞愧地说,“可是我去看加斯了,如果我照他所希望的那样跟他在一起,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如果你跟他一起来,”玛丽斯说,“你也有可能流着血带着伤躺在这里,赛蕾拉,亲爱的,别忘了钉在门上的雨鸟。他们想给我们一些警告,你同样也是个单翼。”她径直看向晨犠,“而我也是,或许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只是半个飞行者,永远只是半个。”她对着赛蕾拉微笑,“不过我想,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是哪半个。” 赛蕾拉看起来很迷惑,不过玛丽斯续道:“不要谈这些了,在竞赛开始之前你还有几个小时,我希望你能睡一会儿。你今天必须赢得飞翼,还记得吧?” “我睡不着,”赛蕾拉抗拒着,“现在没法睡。” “尤其是现在。”玛丽斯说,“那个对瓦尔施暴的家伙肯定会很高兴地看到你跟他一样失去飞翼的,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 “不。”赛蕾拉说。 “那么,睡觉。” 不一会儿,赛蕾拉睡着了,玛丽斯再一次望着窗外,太阳已经升起了一半,红色的脸庞在沉重的乌云中闪耀,看来今天会是一个不错的日子,有风,适合飞行。 当玛丽斯和赛蕾拉赶到时,比赛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她们在酒馆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因为雷金要求她立刻兑现瓦尔的账单,说服他提供给瓦尔他所需要的一切也花费了不少唇舌。玛丽斯让他保证尽量满足瓦尔的需求,并且不准任何人走上楼梯。 森娜仍然站在裁判边,她一直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先出场的选手穿越木门,玛丽斯打发赛蕾拉加入其他的木翼学员,急急忙忙跑上飞行崖。森娜看到她松了一口气。“玛丽斯!”她大喊着,“我还担心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你去哪了。赛蕾拉和瓦尔跟你一起的么?很快就到时间了,事实上,下一个飞的就是谢尔。” “赛蕾拉已经准备好了。”玛丽斯说,她告诉森娜关于瓦尔的事情。 教师在听的同时,似乎力量和活力也在缓缓流失,她完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更紧地握着拐杖,一瞬间,她苍老了下来。“我不相信,”她虚弱地低语,“我不信……就在发生了可怕的雨鸟事件以后,即使那个时候,我都不相信他们能做这样的事情。”她的脸色灰白,“帮帮我,孩子,我要坐下来。” 玛丽斯扶着她坐在裁判桌上,莎丽看过来,关切问道:“她怎么了?” “不好。”玛丽斯说,放开坐好的森娜。“瓦尔今天不能飞了。”她续道,目光扫过面前的裁判。“昨夜,他被人袭击,受了重伤,现在躺在旅馆里不能动弹。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断了。” 所有的裁判看起来都很震惊。“真可怕。”莎丽说,东方人咒骂着,外岛的裁判不停摇头,斯坤尼岛的岛长站起身来。“这是一起可怕的事故,我绝不允许它发生在我的岛上。我们一定要找到凶手,你听到了,我承诺一定会找到他!” “是飞行者干的,”玛丽斯说,“或者买凶干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打断了他的右臂和右腿。单翼,你们都明白。” 莎丽皱眉。“玛丽斯,这是件可怕的惨剧,不过不可能是飞行者干的。如果你是想暗示我们,科姆会做这样……” “你有证据是飞行者参与其中么?”东方人插话道。 “我知道单翼瓦尔住的酒馆,”岛长说,“是不是铁斧?那可是个糟糕的地方,都是最粗野最可怕的顾客,一群野蛮人。任何人都有可能做这事,喝醉了打架,嫉妒的情人,赌博或者争吵等等。在那地方发生的打架斗殴数不胜数。” 玛丽斯盯着他,“你不会找到谁做了这一切,不管你承诺得多漂亮。”她说,“不过这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来是要拿回瓦尔的飞翼的,晚上给他送回去。” “瓦尔的——飞翼?” “我恐怕不得不遗憾地说,”南方人说,“他必须等到明年再试一次了,我很抱歉他在如此接近胜利的时候伤得这么重。” “接近胜利?”玛丽斯在桌上找到了评判比赛的木盒,将它拿过来扔在他们面前。“九个黑色卵石对一个白色的,这恐怕比接近更多吧?瓦尔已经贏了,哪怕今天他的比分是零比五,他也赢了。” “不,”莎丽顽固地说,“科姆仍然有机会,我不会让你帮着单翼耍弄他,不管我对他的遭遇有多同情。科姆在木门的比赛中会非常出色,他可以赢得十比零的比分,我们每人给他两个,那么他就能保住飞翼。” “十比零?”玛丽斯说,“可能性有多大?” “非常大。“莎丽说。 “是的,”东方人响应,“我们不可能判单翼赢,这样对科姆太不公平,他已经飞了这么多年,我想我们必须宣布瓦尔的失败。” 长桌边的人们都纷纷点头,不过玛丽斯笑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是这种态度,”她的手放在臀部,挑衅他们,“不过瓦尔会得到他的飞翼,幸运的是这里有现成的先例,你们昨天晚上自己刚刚承认的,赛蕾拉和加斯。真是太好了,现在,比赛继续,比分仍然是九比一。召唤科姆来吧。” “我会作为瓦尔的代理人飞行。” 她明白,他们无法否决她的提议。 玛丽斯穿上飞翼,加入了比赛者的队伍,不耐烦和紧张逐渐上升。 木门已经在晚上设立好了,九个用脆弱灌木制成的建筑物稳稳地插在沙滩上,今天的比赛要求选手具备应付高难度转身和精确把握航向的能力。第一道门设置在飞行崖前面,由两根高四十英尺的黑木竿组成,之间相隔五十英尺。两根木竿的顶端由一根绳子连接,比赛中,飞行者必须穿过木门,挺简单的,不过第二道门就在前面几码的地方,而且不在一条直线上,朝一边倾斜,所以飞行者必须在通过第一道门以后急速转向,否则会径直飞到前面而错过。第二道门的黑木竿比第一道门短一点,相距也窄一些。飞行路线弯弯曲曲延伸到浅海,然后又急转回沙滩。一场曲折的,需要精确控制飞翼的路程,九个木门依次变窄,第九个,也就是最后的一门仅有八英尺高,相距二十一英尺。而飞行者飞翼的翼展是二十英尺。从来没有人飞完过九个门,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早上所有尝试过的飞行者中,最好的成绩是六个门,创造成绩的是优秀异常的莱恩。 按照传统,挑战者们首先开始,飞行者们可以知道他们需要飞出怎样的成绩才能打败对手。飞翼挂在肩上,玛丽斯看着木翼学员们起飞。 谢尔如鸽子般直接飞出飞行崖,穿过第一个门,勉强在绳索下通过,他试图在第二个门处突然转向,可是仍然在继续下落。快,太快了。惊慌中,年轻的小木翼迅速把握平衡,避免自己撞到地上,然后突然拉高,从第二道门边略过,而不是从中间穿过。谢尔挑战的飞行者也只成功穿过两道门,不过这已经足以让他成为胜利者。 利亚吸取了谢尔的教训,采用了不同的策略,她起飞以后在海滩上做了一次大幅的盘旋,优雅地往下冲,通过了第一道门,由于在进门前就开始了转身,实际上她更像是绕着一根门柱优雅地旋转,绕过第一门的时候已经直接正对第二道门了。她顺利地通过第二门,又一次早早地开始了盘旋,不过这次转弯太急,顶风转弯的要求比较高。利亚做得很好,第三个门也顺利通过,不过飞过以后她已经无力再做一次转身了,她直接平稳地朝大海的方向飞去,错过了第四道门。无论如何,还是有鼓励的掌声,而她的对手只过了两个门就重重地摔在了沙滩上。所以利亚首次凯旋归来,虽然这不足以让她赢得飞翼。 戴门和亚瑞克的名字从宣告员口中喊出,他俩都遇到了点麻烦。戴门飞得太快,在第二个门之后无法及时转身调整方向通过第三个。亚瑞克过第二门的时候冲得太高,飞翼的上缘擦过了绳子,这就足以让他失去平衡,从赛道偏离。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平局,亚瑞克也能轻松保住他的飞翼。 克尔令人惊讶地也赢得了平局。模仿利亚,他平稳地进入第一门,开始转身,轻松地通过第二门,不过跟利亚一样,他在第三门的地方遇到了逆风,不过没有利亚幸运,他失败了。飞得太低,他撞在沙地上,离第三门很短的距离停止了,岛民小孩们立刻围在他身边帮他脱下飞翼。库赫岛的琼恩想要避免类似的失败,结果拉得太高,直接从第三门顶上飞过。 “小安伯利岛的科姆,”宣告员继续点名,“单翼瓦尔,南艾伦岛的瓦尔。”短暂的停顿过后,“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为瓦尔代理飞行,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 玛丽斯站在飞行崖上,助手帮着她展开飞翼,锁好每一个关节。科姆做着同样的准备。她看着他,他的目光迎上她的,阒黑而紧张。“单翼玛丽斯,”他尖锐地说,“这就是你来的目的?我很庆幸鲁斯没有活着看到你。” “如果鲁斯活着,他会为我骄傲。”玛丽斯生气地回击,她明白科姆是在激怒她。愤怒导致莽撞,那是他取胜的唯一希望。七年前,她战胜过他,而且是更激烈的情况下,她确信今天自己一样可以。精准性、控制力、反应力,还有对风的感应,这是一个飞行者所要掌握的,而她对此极其精通。 她的飞翼已经完全展开锁紧,金属织箔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感到一种全然的平静,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助跑,起跳,翱翔,她起飞了,逐渐拉高,一次陡峭的盘旋,下沉,在空气中优美地滑过,驾驭和切换着每一丝气流,斜飞着通过木门。她倾斜着身子,急转通过第一道门,飞翼斜展着,从顶端到底端划过一条银色弧线,不过她立刻控制了航向,为第二道门做准备,她平稳地滑过第二门。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对风的依恋,不是其他的。本能的反应和感应风的能力,玛丽斯觉着自己也化为了风,第三门近在咫尺,困难在于逆风转向,而玛丽斯轻松地完成,干净利落,迅速优美,她滑过水面,调整好角度,冲向第四门,同样很顺利地通过,一个舒缓的顺风转身让她顺利通过了第五门,第六门几乎就径直在前面,丝毫没有困难的折角,可是太小了,她降低了高度,擦过沙滩。飞翼紧绷着,完全展开,旁观者发出了尖叫和欢呼声。 一次心跳的时间,突然一切结束了。 就在她即将通过第六门的时候,突然一阵下沉的冷空气袭来,完全没有预兆地,它推着她下坠,拉着她下坠,虽然只有一瞬间,不过足够让她的飞翼刷过地面,她的大腿在湿润的沙滩上滑过,她扑通摔在地上,最终在第六门的阴影处停止了前行。 金发的小姑娘跑到她身边扶着她站起来,然后开始折叠飞翼。玛丽斯愉快地喘息着。五个门,是的,五个门。不是今天的最好成绩,但也是不错的纪录,而且这就够了。科姆落后瓦尔太多,并且他还不一定能胜过她。他必须大获全胜,必须领先她非常多,才能从每个裁判手上拿到两个卵石,而他无法做到这一点。 科姆自己也知道,因她的表现而沮丧,他甚至没有飞到这一成绩。在第四门的时候失败了,决定性的胜利,对她,对瓦尔而言,都是。玛丽斯走过海滩的时候无法抑制高兴,飞翼折叠着收在她背上。 宣告员的喊声又响彻在海岸上,赛蕾拉起身开始准备,背后的飞翼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她背后,玛丽斯瞥见了瘦长的,黑发的吉瑞尔,斯坤尼岛的飞行者。 赛蕾拉猛地跃起,玛丽斯仔细看着她,她的心跟她一起飞翔,祈祷着,祈祷着。赛蕾拉在半空中折身,盘旋,像利亚和克尔那样平滑地通过第一道门,继续转身,拉平,向相反的方向旋转,在那一刻玛丽斯呼吸都停止了,赛蕾拉通过了第二门,一个漂亮干净的逆风转弯,如此急促尖锐,仿佛风在她的命令下偏转了方向,顺利通过第三道门,一切在完美的控制中,一次高难度的转向让她通过了第四门,人们开始欢呼第五门对她而言似乎比玛丽斯曾经历的更简单,现在她靠近第六门了,玛丽斯失败的地方,她的飞翼略微摇摆,不过赛蕾拉仍然保持在一个比刚才玛丽斯更高的位置,冷空气同样让她下沉,但是没有带来困扰,她顺利通过了第六门!欢呼声四处而起第七门需要一个往右的急转弯,而赛蕾拉成功地做到了,她径直飞向第八道门…… 噢,太窄了,两根木竿靠得太紧,赛蕾拉飞得更偏向一边,她的左翼猛地撞上了门柱,飞翼的连接杆跟门柱一起撞坏了,赛蕾拉掉到地上。 而玛丽斯仅仅成为了冲向赛蕾拉人潮中的一员。 当她冲到那里时,赛蕾拉已经站了起来,大笑着,喘息着,岛民们围着她,大喊大叫,用沙哑的声音向她表示祝贺。孩子们全都挤了过来,想要摸摸她的飞翼。而赛蕾拉,她的脸被风吹得通红,根本无法停止笑容。 玛丽斯挤出人群,走到赛蕾拉身边,紧紧拥抱她,赛蕾拉一直在傻笑。“嘿,你还好么?”玛丽斯问道,拉开她,站在近处仔细看着。赛蕾拉只能猛点头,仍然咯咯傻笑着,“笑什么呢?” 赛蕾拉指指自己的飞翼,飞翼撞到了门柱,事实上,金属织箔是不会坏的,不过连接杆有点小问题。“这个很容易修好的,”玛丽斯检查了以后说,“没问题啊。” “哎,你没看到么?”赛蕾拉蹦跳了下,她的右翼随着她上下摆动,紧绷着,振动着,而她的左翼耷拉下来,银色的金属织箔垂在沙滩上。 玛丽斯明白了,同样大笑起来。“单翼。”她无可奈何地说,然后她们又一次紧紧拥抱了彼此,开怀大笑。 “吉瑞尔也没有让你丢人,”玛丽斯在当晚告诉加斯,她和他一起坐在火边,加斯已经能站起身,看上去康复得不错,又开始喝着麦酒。“她是个称职的代理,飞了五个门,跟我飞的一样。不过五个跟七个可不一样,理所当然的,根本不够啊,连岛长都没法判个平局。” “非常好,”加斯说,“赛蕾拉应该能得到飞翼。我喜欢赛蕾拉,让她答应以后也要来看我。” 玛丽斯微笑。“我会转告她的,”她说,“她很抱歉,因为她今晚不能来,她得去镇上照看瓦尔,一会儿我也去,虽然我不喜欢他,不过……”她叹气。 加斯用更健康的方式啜饮了麦酒,盯着火光发愣了一会儿。“我为科姆感到遗憾,”他说,“我不喜欢他,但是他飞得很好。” “不用担心,”玛丽斯说,“他确实很痛苦,不过他会振作起来的,莎丽怀孕了,不久以后她肯定不能飞,科姆可以在这几个月内用她的飞翼,而且,据我推断,他甚至会在宝宝出生以后仍然霸占飞翼的。明年他就可以重新挑战了,不一定是瓦尔,也可以是其他人。科姆是个聪明人,我敢打赌,他会点名像库赫岛的琼恩之类的人。” “啊哈,”加斯说,“如果这该死的治疗师能治好我,我要亲自点名琼恩。” “看来明年最受欢迎的人非他莫属了,”玛丽斯同意,“甚至连克尔都想要再挑战他一次,不过我怀疑森娜会不会再推荐他来参赛,除非他有惊人的表现。我想明年她会有更多的选择余地,赛蕾拉和瓦尔的双双胜利,肯定会让木翼学院更加繁荣。很快她就会有更多的学生去操心的。”玛丽斯笑着,“其实你和科姆并不是仅有的两位着陆的飞行者,坡维特的巴丽也被一个家族外的飞行者赢走了飞翼,大哈拉的女儿也让母亲落地了。” “一群前飞行者。”加斯抱怨道。 “还有一大群单翼。”玛丽斯笑着补充道,“世界正在改变,加斯,曾经我们只有飞行者和岛民。” “是啊,”加斯说,给自己倒了更多的麦酒,“然后人们就会更困惑了,飞行的岛民和落地的飞行者,何时才能结束?” “我不知道。”玛丽斯站起身来,“我真想多待会儿,不过我得跟瓦尔谈谈。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安伯利岛履行职责了,现在莎丽怀孕了,科姆又丢了飞翼,岛长毫无疑问会让我工作到死,不过我肯定会抽时间来看你,我保证。” “那就好,”加斯咧嘴笑了,“好好飞吧。” 当她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加斯叫麦酒的声音。 瓦尔勉强撑起身体,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他的头仅能抬到可以喝汤的地步,笨拙地用左手拿着勺子,赛蕾拉坐在他旁边,捧着碗。玛丽斯进来的时候,他俩都抬头看着,瓦尔的手一抖,热烫的汤洒到他赤裸的胸前,他痛得叫骂起来,赛蕾拉忙着帮他擦干净。 “瓦尔,”玛丽斯平静地点头问好。把手中拿到飞翼放到靠近门的地板上,它曾经属于小安伯利岛的科姆。“你的飞翼。” 他脸上的青肿已经消了大半,现在看上去就像他自己本来的模样,虽然他喘息着的双唇无法表现出经典的讽刺表情。“赛蕾拉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他艰难地开口,“现在我假设你是想我感谢你。” 玛丽斯交叉双臂,等着他的话。 “你的飞行者朋友把我弄成这样,你知道的,”他说,“如果我的骨头接错了位,那么我再也无法使用你为我赢来的该死的飞翼,甚至它们长好了,我也不能飞得跟以前一样。” “这些我都知道,”玛丽斯说,“我也很抱歉,不过这不是我的朋友们做的,瓦尔。不是所有飞行者都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所有飞行者都是你的敌人。” “那天的宴会你也在。”瓦尔说。 玛丽斯点头。“那天是很不愉快,而大部分压力是你自己给自己找的,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拒绝他们,憎恨所有人。或者去尝试寻找一些值得交往的朋友?这取决于你。” “我可以告诉你我要寻找谁,”瓦尔说,“我要去找出那个把我害成这样的人,还有那个指示他的家伙。” “是,”玛丽斯说,“然后呢?” “赛蕾拉找到了我的刀,”瓦尔简短地说,“昨晚我把它扔在灌木丛里了,我刺伤了他们中的一个,伤痕足够让我找到那家伙。” “你痊愈以后,打算去哪里?”玛丽斯突然问道。 瓦尔似乎跟不上玛丽斯突然转变的话题。“我想去海牙岛,我听说那里的岛长非常急切需要一个飞行者。不过赛蕾拉告诉我斯坤尼岛的岛长同样很着急,我会跟他们两位都谈谈,看看谁能给我开个更高的价。” “海牙岛的瓦尔,”玛丽斯说,“听起来很不错。” “不,永远是单翼。”他说,“也许对你来说也是。” “没错,半个飞行者。”她承认,“我们都是,不过,是哪一半?瓦尔,你能让岛长为你的服务竞标,飞行者可能会看不起你,大部分人会,也许有些年轻人和冒险家会效仿你,可是我不希望看到那样。你可以带着你父亲的刀飞行,虽然你这是在破坏飞行者们最古老也最智慧的一条传统。这些都不重要,所谓的传统,所谓的飞行者的鄙视,可是没有人能帮助你做什么。但是,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找到了那个伤害你的真凶,用你的刀子杀了他,那么你连单翼都没法当了,飞行者们会将你除名,宣告你为非法者,并且剥夺你的飞翼。风港没有一个岛长敢站在你这边,或者让你居住,不管他们多么渴望拥有一名飞行者。” “你是要我忘掉?”瓦尔说,“忘掉这些事情?” “不,”玛丽斯说,“去找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岛长那里,或者召开一次飞行者众议会,让你的敌人成为那个失去飞翼和生命的人,而不是你。怎么,这个建议听起来很糟糕么?” 瓦尔咧嘴笑了,玛丽斯看到他的牙齿也被打掉了几颗。“好吧,”他说,“听起来不错,我基本上同意。” “这是你的选择。”玛丽斯说,“这段时间你恐怕不能飞了,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点事情,我想你足够聪明,知道怎么才是不浪费时间。”她看着赛蕾拉,“我必须回到小安伯利岛了,好像你也顺路,如果你要回南方的话。你想跟我一起走,然后在我家待上一天么?” 赛蕾拉急切地点头。“那太好了,我非常乐意,不过,我想,那得等瓦尔好点了才行。” “飞行者们拥有无限的诚信,”瓦尔说,“如果我承诺给雷金足够的铁币,他会比我亲生父母更悉心照顾我的。” “那好吧,我跟玛丽斯一起走。”赛蕾拉说,“不过我会再来看你的,瓦尔,我能来吧?我们都有飞翼了呢!” “当然,”瓦尔说,“去吧,穿着你的飞翼,我会照看好自己的。” 赛蕾拉吻了他,穿过房间来到玛丽斯身边,她们一起向门外走去。 “玛丽斯!”瓦尔突然锐声叫道。 她转头,正好看到他的左手笨拙地探向脑后的枕头下,然后以令人恐怖的速度扔了一把刀子过来,长长的刀刃划过空气,撞在离玛丽斯脑袋不过一英尺的门框上。这把刀根本只是黑曜石制成的装饰品,闪着黑色的光芒,看起来很锋利,然而一点都没有韧性,在门框上一撞就成碎片。 玛丽斯看起来被吓坏了,瓦尔笑了起来。“这把刀根本不是我父亲的,”他说,“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财产。它是我从亚瑞克那里偷来的。”他俩的视线在房间内相遇,瓦尔费力地大笑,“来帮帮我摆脱它吧,可以么,单翼?” 当玛丽斯弯腰拾起碎片的时候,她也笑了。 第三章 陨落 她在一瞬间苍老。 当玛丽斯离开泰雅斯岛岛长房间时,她还很年轻,她正沿着备用的地下通道走向海边,一条开凿在山里的潮湿昏暗的隧道。她迅速地走着,手里拿着蜡烛,飞翼折叠好绑在背上,环绕周围的,只有脚步的回音和水滴声。通道的地上遍是泥坑,水浸透了她的鞋子,玛丽斯期望快一点走出去。 直到她走完这条隧道看到暮色的天空,已经穿过了整个山脉,天空是昏暗得令人恐怖的紫色,如此深邃,近乎阒黑。就像深紫色的游伤,满是血痕和痛苦。风,冰冷而肆意,玛丽斯能够尝到破灭的狂暴气息,云层昭示了这一切。她站在山脚下通往飞行崖的年久风化的石阶上,一时间她甚至考虑走回去,回到飞行者居所,休息一整晚,把飞行推迟到明天早上。 虽然如此,再走一次又黑又长的隧道打消了玛丽斯的念头,而且她不喜欢这里。泰雅斯岛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太阴沉冷酷的地方,岛长粗野无礼,在岛长和飞行者的基本礼节下,他的残酷无法掩藏。他让她传递的消息更加重了玛丽斯对他的印象。那些文字蛮横而贪婪,充满了战争的威胁,玛丽斯急切地想把消息送出去,并且遗忘它们,让自己从这个沉重的负荷中解脱出来。 所以她吹熄了蜡烛,不耐烦地大踏步沿着石阶爬上飞行崖。她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留下的线条,头发也变得灰白,但是玛丽斯仍然跟她二十岁时一样优雅而充满活力。 走上开阔的石头平台,玛丽斯开始展开飞翼,当她把最后一根连接杆锁紧的时候,飞翼在风中猎猎作响。深紫色的昏暗天空让银翼反射出黯淡的光影,夕阳的最后几丝光线穿过乌云投射下来,像新的伤口在滴血。玛丽斯有点焦急,她想要在风暴来临之前起飞,这样可以利用锋面获得更快的速度。她独自一人捆好皮带,最后一次检查飞翼,将双手套在熟悉的把手上。快跑两步,她飞离了飞行崖,就同之前无数次的起飞一样,风已经是她熟知而真实的恋人,她让自己投入风的怀抱,飞翔。 她看到地平线上的闪电,在东方的天空中拖出长长的三叉线条。风缓了下来,变得柔和,她往下落,折身转向,希望寻找到更强的气流。突然,风暴袭来,如鞭子抽在她身上。狂风四起,无序地迫使她混乱的飞行,她挣扎着,试图控制前行的方向,混乱狂暴的风,几乎每秒换一次方向。暴雨打在她脸上,闪电使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狂风在她耳边呼啸作响。 风暴将她往后推,突然在头顶,突然在脚踝,就像她只是一个玩具任由狂风把玩。而她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机会,逃离狂风中落叶的命运。她被风连续猛掼着,头晕目眩,恶心犯呕,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在坠落。她回头一看,山脉直冲而来,陡峭的山崖上满是湿滑的石头。她试图避开被吹到山上的命运,可惜仅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狂暴的风。她的左翼撞在岩石上,折断了,玛丽斯朝一边掉落,她尖叫着,左翼耷拉下来,她徒劳地想要用单翼飞翔,而自己也知道这只是苟延残喘,雨幕模糊了她的视线,风暴已经让她站在随时可能被撕裂的位置,玛丽斯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死亡的来临。 大海托住了她,又冲击着她,海浪卷着她,第二天早上,岛民们找到了玛丽斯,全身伤痕累累,昏迷过去,不过还活着,在离泰雅斯岛的飞行崖三里远的乱石滩上。 几天后,当玛丽斯醒来,她已经老了。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她几乎都陷入半昏迷状态,后来她能回想起一些记忆。疼痛无处不在,不管她是否试图移动身体,不管她清醒还是昏迷。大部分时间,她在沉睡,而在梦中,她的疼痛仍然持续不断,就跟真实的一样。她又一次走在昏暗潮湿的地下隧道,一直走着,走着,直到剧痛从腿上袭来,而她无法寻找到通往天空的出口。她不停地梦到在静风中陨落,在没有风的天空中,她引以为傲的力量和技巧都那么无用。她在众议会上当着数百人的面争论,可她的声音如此含混和虚弱,没有人能够听清。她身体火烫,恐怖的火烫,她无法动弹。有人拿走了她的飞翼,捆上了她的双臂和双腿,她挣扎着想要移动,想要说话,她必须飞去某个地方执行任务,传递消息。可是她动不了,她开不了口,她不知道在她脸颊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有人擦干她的脸,喂她喝浓稠苦涩的药水。 有时候玛丽斯清醒地知道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身边的炉火总是熊熊燃烧着,她盖着沉重的毛皮和毯子。她很热,恐怖的热,她挣扎着想要掀开毛毯,可是无能为力。 似乎总有人在她的房间,来来去去。她认得其中一些人——都是她的朋友,不过当她要求他们帮忙掀开毛毯的时候,他们从来不理会,似乎他们根本听不见她说什么。他们经常坐在她床前,跟她说话。他们说着过去,就像一直在她身边一样,这让她困惑,可是现在一切都让她困惑。 科尔来过,唱着他的歌,巴瑞恩跟他一起,巴瑞恩总是咧嘴笑着,有着低沉浑厚的嗓音。年老跛行的森娜坐在床边,什么都不说。渡鸦也出现过一次,全身穿着黑衣,看起来英勇而俊朗,对他没有说出的爱又一次冲击着她的心。加斯带给她冒着热气的可瓦斯酒,给她讲笑话,她笑得太开心,连酒都忘了喝。单翼瓦尔站在门边,脸色如往常一般冰冷地看着她。赛蕾拉,她亲密的朋友,经常前来,讲着一些旧时往事。还有多雷尔,她的初恋情人,现在的挚友,来过很多次,他的出现让她在痛苦和迷惑中感到熟悉的心安。还有其他人也来了,她那些从来没指望重逢的旧爱人,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恳求、指责,他们突然消失,留给她无人解答的重重问题。胖胖的金发提玛,给她带来了自己用石头雕刻的礼物。还有强壮的歌手哈兰,长着一脸黑色胡须,温柔地望着她,就像昔日两人一起住在小安伯利岛上那样。她突然记起哈兰已经在大海中失踪了,然后哭了起来,她的眼泪模糊了他的影像。 还有一位访客,一个陌生的男人,而现在他对玛丽斯而言已经不陌生了:她记得他温柔而稳定的双手,用悦耳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不像其他人那样遥远而模糊,他靠她很近,扶着她的头,喂她喝热烫的奶汤,还有加了香料的茶和浓稠味苦让她陷入睡眠的东西。她无法想起自己怎样或者什么时候遇见他,不过她为他的到来而高兴。他很痩,但是有力,白色的皮肤包裹在全身骨骼和平坦的脸上,脸上有着岁月留下的痕迹。漂亮的白色长发从高高的前额一直披散到后背。在突出的密布蛛网般皱纹的前额下,他有一双清澈的湛蓝色的眼睛。虽然他到来如此频繁,并且认识她,玛丽斯仍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有一次,当他替她检查身体的时候,玛丽斯突然从半昏迷状态清醒,告诉他自己很热,请他帮忙挪开这些毛毯。 他摇头。“你太兴奋了,”他说,“房间很冷,你很虚弱,你需要这些温暖的毛毯。” 惊讶于这些幻想居然开口回答,玛丽斯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好好看看他。她的身体惫懒地不愿动弹,左半身剧痛侵袭。 “放松。”男人说,他冰冷的手指放在她额头。“在你的骨头愈合之前,你最好不要移动。来,喝点这个。”他扶高她的头,将一个厚重平滑的杯子放在她唇边。玛丽斯闻到了熟悉的苦味,她顺从地吞了下去。顿时,紧张和疼痛突然从她身体里抽空,她的头又一次落在了枕头上。 “好好睡一觉,不用担心。”男人说。 玛丽斯艰难地开口:“你是……” “我的名字叫埃文,”他说,“我是个治疗师,已经照顾你几个星期了。你正在康复,不过仍然非常虚弱,现在你需要睡眠,保护好你的身体。” “几个星期?”这个词让她恐惧,她肯定非常虚弱,受了很严重的伤,需要在一个治疗师家里耗费几个星期。“这……这是哪里?” 他将他有力而修长的手指放在她唇上阻止她。“在泰雅斯岛,现在不要问了,我会把一切告诉你,当你康复一些。现在,睡觉,让你的身体好好休息。” 玛丽斯停止了跟睡眠的挣扎,他说了她正在康复,并且一定会恢复健康。她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话,然后沉沉入睡,这一次,她没有梦到那短暂而恐怖的在风暴中飞行,还有身体被撕碎的感觉。 当她再一次清醒,天色已黯,只有壁炉里将熄的余烬映着阴影投射的形状。她正准备起身,埃文已经站在那里,拨火,让壁炉重新燃烧。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巧地坐在床边。 “烧已经退了,”他说,“不过你现在状况还不好,我知道你想要起来,躺在床上不动确实很受罪。但是你必须躺着,你现在还很虚弱,如果你安静地躺着,你的身体会恢复得更好,如果你自己不能安静下来,我必须给你更多的泰西斯。” “泰西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她咳嗽,试图清嗓子。 “一种苦味的药,能让身体和精神都放松,让你进入睡眠和放松,缓解痛苦。是一种很有效的药物,能帮助你康复,但是如果服用太多,它能成为毒药。而我给你的剂量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为了让你保持安静。仅是物理限制对你没有好处,你总是紧张地挣扎着想要重获自由,你不能让身体受伤的部分保持静止。只有服用泰西斯能给你安静、无痛苦的睡眠,这是你需要的。可是我不想再给你了,现在会很痛,但是我想你能忍过去,如果你不能,我再给你药物。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玛丽斯?” 她望着他明亮的蓝色眼睛。“我明白,”她说,“我理解,我会试着保持安静,提醒我。” 他微笑,这让他的脸突然年轻起来。“我会提醒你的,”他说,“你已经习惯了生活中充满活力,运动,总是在飞行和做事。不过在你身体康复之前,你哪都不能去——你必须耐心地等待,躺在这里,尽可能地耐心。” 玛丽斯点头,感到左半身子传来迟钝而紧绷的疼痛。“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耐心的人。”她说。 “是的,当你强壮的时候,我曾经听说过。现在,我需要你把你的坚韧用在忍耐上,这样你才可能痊愈。” “你应该告诉我真实情况。”玛丽斯说,她看着他的脸,试图去解读他的表情。她感到恐惧像冰冷的毒药在她体内穿行,她迫切渴望能重获力量,这样她才能坐起来,检查自己的胳膊和腿。 “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埃文说。 她感觉恐惧堵满了喉咙,无法出声,艰难吐出的话变成了耳语。“到底……我伤得多重?”她闭上眼睛,害怕从他脸上读到任何信息。 “你的身体破坏得非常严重,不过你还活着。”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睁开了眼。“你的双腿在摔落的时候都断了,左腿腿骨裂成四块,我看到的,它们可以重新长好——不过不像你年轻时候那么快。不过我想以后你不会成跛子。你的左臂粉碎,骨头穿出了肌肉,我本来应该帮你截肢,可是我没有。”他将手指按在她的唇上,然后放开——这感觉像是一次亲吻。“我洗干净了它,然后使用火焰花香精和其他药物敷用,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使用它了,不过我认为左臂的神经仍然完好,这样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和锻炼,我想你的左臂可以重新强壮起来,并且能够再度使用。你摔断了两根肋骨,头撞在一块石头上,从我照顾你开始,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我甚至都以为你不会再醒来。” “只有三个地方受伤?”玛丽斯苦笑说,“不管怎么说,还是一次不错的着陆。”她皱眉,“可是我要传递的消息……” 埃文点头。“在你昏迷的时候,你一次又一次重复它,就像在吟诵,你一直迫切地想要去传递消息。不过你不必担心,岛长已经知道你出了意外,现在他已经派了另一个飞行者送同样的消息去了泰瑞恩岛。” “这是自然的。”玛丽斯低声说。她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这可是条紧急消息啊,”埃文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甚至不让人等到好点的天气。它把你送到风暴中,受了伤。甚至差点让你去送死。战争还没开始,不过已经有人开始收割人的性命了。” 他的痛苦表情比谈论到战争本身更让玛丽斯悲伤,战争只让她感到困惑,“埃文,”她柔声说,“飞行者自己选择出发的日子,岛长没有权力命令我们什么时候飞,战争同样如此。是我太急于离开你们这荒凉的小岛,才让我冒险在这种天气出发。” “结果是现在这个荒凉的小岛将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你的家。” “我会在这里待多久?”她问,“要多久我才能再次飞行?”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 玛丽斯的恐惧突然上升到最高点。“我的飞翼!”她挣扎着要起身。“我的飞翼丢了么?!” 埃文的反应迅速地用双手按住她肩膀。“安静!”他的蓝色眼睛燃烧着。 “我忘了,”她低语,“我会安静的。”因为刚才的激动,她全身如针刺般痛苦。“请问……我的飞翼呢?” “在我这里。”他摇着头说,“飞行者,我该了解到,我曾经治疗过其他飞行者,我应该把你的飞翼挂在床头,这样你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它。岛长想要把它拿去修理,不过我坚持保管它,我给你拿来。”他消失在门边,几分钟后又出现,拿着她的飞翼。 飞翼被弄得很糟糕,坏掉了,也没有正确折叠。飞翼的金属织箔本身几乎是坚不可摧的,不过支撑杆只是由普通金属制成,玛丽斯可以看到其中一些支撑杆损坏了,还有些弯折扭曲得不成形状。明亮的银色织箔满是污垢,有些地方看起来就像黑色。躺在埃文的手中,它像一片绝望的废墟。 但是玛丽斯已经觉得很幸运了,飞翼没有在大海上丢失,它能被完全地修复。她的心飞扬着,飞翼对她而言,意味着重生,她可以再次飞行。 “谢谢你。”她对埃文说,尽可能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比起修复飞翼来,修复你的身体更困难,也需要更多的时间。也许比你想象的更长,这不是几个星期的事情,而是几个月,甚至很多个月。并且,我无法承诺你任何事情,你的骨头摔碎了,肌肉也被撕裂——你不太可能,在现在的年龄仍然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好。你要再次行走是没问题的,不过想要再次飞行……” “我会飞行。我的腿我的肋骨和我的胳膊都会好起来。”玛丽斯沉静地说。 “那好,给它们时间,我希望它们能恢复得很好。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他靠近,她能看到他脸上的担忧,“你的头受伤了,可能会影响你的视力,或者你的平衡感……” “别说了!”玛丽斯说,“求你。”泪水溢满了她的眼。 “现在告诉你太快了,”埃文说,“我很抱歉。”他扶过她的面颊,擦干眼泪。“你需要的是休息和希望,而不是担忧。你需要时间再次强壮起来,你会再次穿上飞翼,不过一定要在你准备好之后,在我告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 “一个岛民治疗师,告诉一个飞行者什么时候才可以飞?”玛丽斯咕哝着,假装皱眉。 她必须忍受这一现状,忍受一段时间强迫的闲置,这可不是玛丽斯喜欢的。随着时间推移,她更多的时间处于清醒状态,埃文总是陪着她,哄着她吃东西,提醒她安静地躺着,陪她聊天,一直陪她聊天,让她的大脑处于无时无刻的运转中,虽然她的身体必须静止地躺着。 埃文向玛丽斯证明了自己是个称职的聊天对象,他更像一个生活的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有着超然的观察力和敏锐的捕捉细节的双眼。他经常让玛丽斯开怀大笑,他能让她思考。甚至他能成功地让玛丽斯忘却,有时甚至好几分钟,她能忘却自己的身体破败不堪地被困在床上。 起初,埃文给玛丽斯讲泰雅斯岛上的故事,他的描绘栩栩如生,玛丽斯犹如身临其境。一段时间后,他的话题更多围绕他自己,他把自己的一生经历都告诉了玛丽斯,用此作为玛丽斯在养伤期间对他产生的信赖感的回报。 他出生在位于东方群岛北部边缘的泰雅斯岛的森林中,他的父母都是森林里的木工。 在森林里居住着很多家庭,也应该有不少同龄的孩子。不过埃文从小就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他经常藏在灌木丛中,观察那些惊恐的,黑褐色,全身泥土的工人;或是循着香味寻找到最漂亮的飘香的花朵和美味的根茎生长的地方,或者安静地坐在空地上,拿着不新鲜的面包,吸引鸟儿落在他的手心。 埃文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了一名助产士,助产士贾妮是个娇小的褐色皮肤的女子,机智过人,口舌锋利,为了接近她,埃文自告奋勇成为了贾妮的助手。一开始,她似乎对他的兴趣感到好笑,不过很快接受了他。此后,埃文因为爱激发了兴趣,让他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 在她离开的前夕,他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可是她不能留下来,也不能带他走——不是爱人,不是朋友,甚至也不能是助手,虽然她承认他学得很好,拥有了熟练的手艺。可她总是独自一人旅行,事实就是这样。 在贾妮走后,埃文没有中断这门手艺的实践。离他们最近的治疗师住在萨塞村,从森林走过去需要一整天,很快,埃文的技艺不可或缺。之后,他做了萨塞村治疗师的学徒,他本来可以去治疗师学院培训,不过那样意味着他得做一次海上航行。而在危险的海面上旅行的念头比任何事情都让他恐惧。 当他学完了治疗师的所有手艺,埃文回到了森林,居住和生活。虽然他从未结婚,他也从未一个人独自生活。女人们总爱找他,妻子们需要一个露水情人,旅行的女人在他的陪伴下暂时停留几天或者几个月,病人们在对他的情欲消退以则,也总和他待在一起。 连续几个小时,玛丽斯听着他成熟柔和的嗓音,凝视着他的脸。她能了解这一切,就像自己过去生命中来来去去的情人们,她能理解他身上的吸引力。明亮的蓝色眼眸,富有技巧而温柔的手,高耸的颧骨,令人难忘的鹰钩鼻。然而,她想知道他的感受——他如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完美的自我控制么? 某天,玛丽斯打断了他关于森林场使用工具的故事,“你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我是说,在贾妮之后。” 他看上去很惊讶。“我显然谈过啊,我曾经告诉过你……” “可是都不足以让你跟某人结婚。” “也不全是。比如赛瑞——她在这里跟我住了差不多一年,我们彼此相处得很愉快。我非常爱她,我想要她留下来。但是在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不愿留在森林里跟我生活在一起,所以她离开了。” “为什么你不跟她一起走呢?她有请求你跟她一起走么?” 埃文看上去不太开心。“是的,她有要求过。她希望我跟她一起走,只是那看起来不太可能。” “你从未去过其他地方?” “我去过整个泰雅斯岛,哪里有需要我就去哪里。”埃文相当防备地说,“我在萨塞也住了将近两年,年轻的时候。” “泰雅斯岛只是一个地方。”玛丽斯说,耸着她完好的肩膀,左边传来一阵刺痛,她选择忽略掉。现在她已经被允许坐起来,她害怕被埃文看出来疼痛以后取消这项权利。“有些地方树多点,有些地方石头多点。” 埃文大笑。“太表面的看法了!对你而言,森林的每个部分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显然不需要任何评论,玛丽斯坚持问:“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泰雅斯岛?” 埃文面露苦色。“曾经有一次,”他说,“出了一次事故,一艘船撞到了石头上,船里的女人重伤,我被一艘小渔船带过去救她。那次旅行让我太不舒服了,以至于我几乎不能帮助她。” 玛丽斯同情地笑了,不过她仍然摇头。“在你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的情况下,你怎么能确信这里就是你想要生活的地方?” “我从来没想过知道。玛丽斯,我可以离开,我可以有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不过现在的状态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知道这种生活——这是属于我的,不管好还是不好。而现在去哀悼我丧失的时机似乎也太晚了。我过得很愉快。”他起身,结束了这次谈话。“你的午睡时间到了。” “我可不可以……”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只要你的背能平放在床上,不要移动。” 玛丽斯大笑,在他的帮助下躺好。她不会承认坐着让她疲倦,这样的休息是她需要的。她身体修复得如此缓慢,这让她沮丧,而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因为几块骨头断了,她就能这么容易疲倦?她闭上眼睛,听着埃文拨弄火堆和整理房间的声音。 她想着埃文,她被他吸引,显然这样的相处情形很容易让两个人滋生情愫。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康复了,她和埃文能够成为恋人。而现在她想着这也许不是好事情,当她知道了更多关于他的故事。埃文曾经爱过,然后被放弃,太多次了,她非常喜欢他,不想伤害他,而她也知道自己将离开泰雅斯岛,还有埃文,就在她康复能够再次飞行的时候。也许这样更好,她疲惫地决定,自己和埃文继续保持朋友关系。她必须去忽视掉她有多么迷恋那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的光辉,去忘掉她对他那修长结实的身体和充满技巧的手的幻想。 她微笑着,打着哈欠入睡,去做自己教埃文飞行的梦。 第二天,赛蕾拉来了。 玛丽斯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令人窒息的房间突然变得清晰,充满了干净浓烈的海风气息,玛丽斯抬头看到赛蕾拉站在门口,飞翼挂在手臂上。一瞬间她看起来如二十多年前玛丽斯初见时一样纤细羞怯,那时玛丽斯教导她飞行。这时赛蕾拉笑了,自信的笑容点燃了她黝黑瘦削的脸,时间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走了进来,海水从她的飞翼和湿衣服上滴落,木翼学院赛蕾拉的幻象完全消隐无踪,她是威勒什岛的赛蕾拉,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飞行者,两个成年女孩的母亲。玛丽斯和赛蕾拉拥抱着,因为要保护玛丽斯受伤的左臂,拥抱的姿势很笨拙,但饱含着深厚的感情。 “我一听到你的消息就赶来了,玛丽斯。”赛蕾拉说,“真抱歉,你不得不独自一人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不过现在飞行者之间的交流不像以前那样了,尤其是对单翼们来说。本来我不该在这里,我去给大肖坦岛送消息,我突然决定去一次鹰巢岛,很神奇的心血来潮,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都四五年没有这样冲动过了吧。科瑞娜在那里,刚从安伯利岛飞过来,她告诉我一个东方飞行者带来了你出意外的消息。我立刻飞来了,真是让人担心……”她弯腰再一次拥抱了她的朋友,飞翼几乎差一点从手上滑了下来。 “让我帮你把飞翼挂起来吧。”埃文静静地走上前。赛蕾拉扫了他一眼,把飞翼递给他,她的注意力全在玛丽斯身上。 “你……感觉怎样?”她问道。 玛丽斯笑了,用她完好的右手掀开毛毯,露出用支架固定的双腿。“你看到的,腿断过,不过正在愈合。或者说埃文说服我是这样的。我的肋骨基本上不痛了,我确信腿上的支架也很快可以拆掉——痒死人了!”她苦着脸,从旁边的花瓶中拔了一根长麦秆,皱着眉,专心地把它伸到支架和皮肤之间,戳着。“有时候这样会好一些,不过有时候只能更糟糕,就像挠痒痒。” “你的胳膊呢?” 玛丽斯看着埃文,等他回答。 “别让我来回答,玛丽斯,”他说,“你知道的不比我少。我认为你的胳膊正在完好地愈合,不会再出现任何感染。就像你的腿——在一两天内,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抓挠它了。” 玛丽斯开心地想要跳起来,突然呼吸一促,她脸色变得苍白,喘息着。 埃文皱着眉走近她身边。“怎么了?你伤到哪里了?” “没事。”玛丽斯迅速回答,“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呃,犯恶心,就是这样。恐怕我刺激到了手臂。” 埃文点头,不过看起来半信半疑。“我去泡茶。”他走开,留下两个女人独处。 “现在我想知道你带来的消息。”玛丽斯说,“你知道我的了。埃文是个完美的治疗师,不过痊愈需要太长的时间,被遗弃在这里,我觉得糟透了。” “确实是个很远的地方,”赛蕾拉同意,“而且很冷。”不过南方人总是认为全世界都很冷,除了他们自己的群岛。玛丽斯咧嘴笑——这是个关于南方人的老笑话——握紧了赛蕾拉的手。 “我该从哪里开始讲起?”赛蕾拉问道,“好消息或坏消息?流言蜚语还是政治新闻?你现在可是个‘床民’,玛丽斯。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玛丽斯说,“不过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女儿怎样了。” 赛蕾拉微笑,“赛瑞娜决定和阿诺结婚,你知道的,阿诺在加尔岛的港口拥有经营肉馅饼的许可权。而赛瑞娜经营水果馅饼,理所当然的,他们决定把两个公司合并起来,占领整个馅饼市场。” 玛丽斯大笑。“听起来是个很合情合理的方案。” 赛蕾拉叹气。“是啊,一场很合宜的婚姻,商业气息浓厚。她的脑子里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浪漫细胞——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赛瑞娜是我的女儿。” “玛丽莎的浪漫细胞足够两个人的份了。她怎样?” “噢,她浪漫着呢,跟一个歌手坠入爱河,我已经一个月没她的消息了。” 埃文端着两个冒着蒸汽的茶杯进来,是一种他特制的方法泡的,闻起来带着一股芬芳的白花香,他放下茶杯,安静地消失。 “鹰巢岛有什么消息?”玛丽斯问。 “有一些,不过没有好消息。贾米斯在从吉尔岛飞到小肖坦的路上失踪了,飞行者们担心他在海上走失。” “噢,”玛丽斯说,“我很遗憾!我不太了解他,不过据说他是个优秀的飞行者,他的父亲曾经主持过一次飞行者的众议会,就是决定通过学院系统的那一次。” 赛蕾拉点头。“瓦伦岛的洛里出生了,”她继续道,“不过这孩子体弱多病,一个星期不到就夭折。让人遗憾。加里特也是,这是显然的。还有泰卡廷的弟弟在一场风暴中丧生,他是一艘商船的船长,你知道的。他们说那次风暴卷走了整个船队,时节艰难啊,玛丽斯,我听说洛曼伦岛又开战了。” “泰雅斯岛恐怕也快开战了,不会太久。”玛丽斯忧郁地说,“你就没有一点开心的消息么?” 赛蕾拉摇头。“鹰巢岛不是个让人开心的地方,我觉得我在那里非常不受欢迎。单翼们从来不去那里,不过我去了,亵渎了飞行者血脉的最后一个圣地。这很难让他们开心,虽然科瑞娜和其他少部分人挺礼貌的。” 玛丽斯点头,这是个古老的故事了,飞行者血脉出生即有继承飞翼的荣誉,而单翼们在竞赛中从他们手里夺走飞翼,多年以来,单翼的数量不断增加。每年都能看到更多的岛民飞上了天,古老的飞行者家庭感到备受威胁。“瓦尔怎么样?”她问道。 “瓦尔还是瓦尔。”赛蕾拉说,“他现在非常富有,不过人还是没变。上次我在海牙岛遇见他,他戴着用金属扣串起来的腰带,我可不敢想象它价值几何。他更多时候和木翼学员们待在一起,他们都很崇拜他。剩下的时间,他总是在风暴镇,和阿森、戴门、洛还有那些他的单翼亲戚们聚会。我听说他和坡维特的一个岛民女人混在一起,不过我不认为他会因此离开卡娜。我倒是试图责备过他,不过你也知道瓦尔这人有多么自以为是……” 玛丽斯微笑。“是的,没错。”她回答,呷了一口茶,等着赛蕾拉继续。她们的谈话遍及了整个风港,谈到了其他飞行者的传闻,朋友们,以及她们一起到过的地方,这是一次长时间、大范围的谈话。玛丽斯心满意足,开心并且放松。她的囚禁看起来不会再持续很久了——她重新行走的日子可以用天来计算,这样她就可以开始恢复性训练,为重新回到天空做准备——还有赛蕾拉,她最亲密的朋友,现在正在她身边,提醒着自己真正的生活,在这些厚厚的墙壁背后,她能帮助她重新回去。 几个小时后,埃文端来了整盘的奶酪和水果,还有刚烤好的香料面包,加了洋葱和胡椒粉的鸟蛋。他们一起坐在大床上用餐,饿坏了的样子。交谈,或者说新的希望,给了玛丽斯狼吞虎咽的胃口。 谈话的主题已经转到政治。“这里真的会开战么?”赛蕾拉问,“是什么导致的?” “一块石头。”埃文抱怨道,“一块几乎半英里宽,两英里长的石头。甚至还没有名字。坐落在泰雅斯和泰瑞恩中间的泰瑞海峡里,本来每个人都认为它毫无价值。除了现在,人们在它上面探测到了铁矿。最先发现的是泰瑞恩人,他们开始在那里采矿,并且宣称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权利。而这块石头,在泰雅斯和泰瑞恩之间,偏偏又更偏向泰雅斯一点点。所以我们的岛长也要争夺它。他派了一打岛上警卫去占领,不过被打败了,现在泰瑞恩人正在那里构筑防御工事。” “似乎泰雅斯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赛蕾拉说,“你的岛长真的打算为此开战?” 埃文叹气。“我希望能有第二种想法。可是泰雅斯岛的岛长是一个好战的人,并且很贪婪。曾经他对泰瑞恩动过武,为了一次捕鱼权的争端,而他现在确信他还能再次这样做。他宁可杀掉一些人,也不会妥协。” “我本来要飞去传递的消息充满了威胁,”玛丽斯提供信息,“我很奇怪战争现在还没爆发。” “两座岛都在聚集同盟、武力还有承诺,”埃文说,“据我所知,这里每天都有飞行者来来去去。毫无疑问,赛蕾拉,当你离开的时候,岛长也会扔给你一两个威胁的。我们自己的飞行者,泰雅和杰姆,在一个月中就没有一天休息过。杰姆大部分是来回海峡传递消息,而泰雅从潜在的同盟者那里带来提议或者承诺。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人有兴趣,一次又一次她带回来的都是被拒绝的消息。我认为这样能把战争范围局限在海湾内。”他再一次叹息,“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在战火扩大之前,将会有很多人丧命。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在战争时期,治疗师治疗伤员,可是被禁止谈论根除战争这个祸根,除非他想要被锁定成一个叛徒。” “我想我应该为自己不被卷入其中而感到宽慰。”玛丽斯说,不过她的语调有点勉强。她不像埃文那样对战争深恶痛绝,飞行者们是超越这些冲突之外的,他们总是在充满麻烦的海洋之上掠过。他们是中立的,不会被伤害波及。客观地说,战争本身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不过战争从来没有波及玛丽斯或者她爱着的人,所以她无法深刻地感受到它的恐怖。“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能够复述出一条我几乎没有认真留意内容的消息,真的。现在似乎这项技能已经丧失了,有些消息的词句让我飞行的快乐消隐无踪。” “我明白,”赛蕾拉点头同意,“某些我传递的消息,我能够预见到它的后果,有时候我会因此感到非常内疚。” “别这样想,”玛丽斯说,“你是个飞行者,你无须为此自责。” “瓦尔不这样认为,你知道的,”赛蕾拉说,“有一次我跟他争论过这个问题,他认为我们应该为自己传递的消息负责。” “是他的话,那倒可以理解。”玛丽斯说。 赛蕾拉疑惑不解地望着她,皱着眉,“为什么?” “我很惊讶他竟然没有告诉过你,”玛丽斯说,“他的父亲被绞死了,一个飞行者把命令从洛曼伦岛带到了南艾伦岛,亚瑞克,事实上是。你还记得亚瑞克么?” “太深刻了,”赛蕾拉说,“瓦尔一直怀疑是亚瑞克袭击了他,我还记得他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一点的时候有多么愤怒。”她讽刺地笑了笑,“我同样记得亚瑞克死的时候他在海牙岛举办了一场宴会,有黑色的蛋糕,还有其他的。” 埃文沉思着看着两位谈话的女人,“如果你对你带去的消息感到内疚,为什么你还要飞去传递呢?”他问着赛蕾拉。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飞行者啊,”赛蕾拉说,“这是我的工作,是我要做的事情,职责随飞翼而来。” “我以为,”埃文站起身收拾空盘子,“我不认为我们应该是这种态度。不过我只是个岛民,不是飞行者,我并非生来拥有飞翼。” “我们也不是。”玛丽斯刚准备说,埃文已经离开了房间。那一瞬间她感到些许烦恼,不过赛蕾拉又继续刚才的话题。玛丽斯很快沉入到讨论中,没用多久就遗忘了自己在烦恼什么。 终于到了拆除固定支架的日子,她的腿终于自由了,埃文保证她的手臂也会很快自由。 当玛丽斯看到自己双腿的时候,她忍不住叫了出来。它们如此痩弱、苍白,看起来非常奇怪。埃文轻柔地按摩着它们,用加了草药的热水清洗它们,他温柔而灵活地按摩着久未活动的肌肉。玛丽斯愉快而放松地叹息着。 最后,埃文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起身拿走了碗和衣服。玛丽斯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告罄。“我能走了么?”她急切地问道。 埃文看着她,脸带微笑。“你可以么?” 她的心因为这挑战而紧张,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腿挪到床沿。赛蕾拉想要帮助她,不过玛丽斯轻轻地摇头,示意她朋友离开。 她站起来了,用她的双脚,没有人搀扶。不过毕竟有些地方不对劲,她感觉眩晕,虚弱。她没有说什么,但是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埃文和赛蕾拉靠近。“怎么了?哪里不对?”埃文问道。 “我,我可能是起身得太急了,”她浑身冒冷汗,害怕得不敢挪动脚步,害怕她会摔倒或者晕过去,或者呕吐。 “放松点,”埃文说,“千万别太急促了。”他的声音温暖平和,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赛蕾拉站在左边支撑她。这一次玛丽斯没有拒绝他们的帮助。 “每次就走一步。”埃文说。 听从了他们的指令,在他们的指引下,玛丽斯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她仍然有点犯恶心,想吐,还有些陌生的混乱。然而,胜利的感觉依然充斥了她全身,她的双腿可以再次使用了! “现在我可以自己走了么?” “为什么不试试?” 玛丽斯跨出了没有人搀扶的第一步,然后,第二步,她的精神高涨,太简单了!她的双腿跟以前一样完好如初。她尽力忽略掉胃部的不适,玛丽斯又走出了第三步,突然,感觉整个房间向一边倾侧。 她的手臂撞在地上,她跌倒了,她在突然颠倒的房间里寻找水平线,埃文迅速走上来扶住了她。 “不!”她大叫着,“我可以做到……” 他帮助她站起来,并且稳稳地扶着她。 “让我走,求你了。”玛丽斯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四下环视,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稳,地板平坦得跟以往一样,她的腿站得稳稳的。她做了个深呼吸,又一次往前走。 平整的地板突然在她脚底滑溜,如果不是埃文及时抓着她,她的脸会再一次撞在地板上。 “赛蕾拉——把盆子递给我。”他说。 “我很好……我要走路……让我去做……”不过到此为止,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开始呕吐起来,幸好赛蕾拉刚把盆子放在她面前。 呕吐完以后,虽然仍然颤抖,但感觉好多了,玛丽斯在埃文的扶助下走回床边。 “到底哪不对了?”玛丽斯问他。 他摇头,不过看起来心神不定。“或许只是你操之过急,体能消耗太快。”他说,转头看向另一方。“我得去照顾一个害疝气的小孩,一个小时左右我会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去尝试起床。” 当埃文拆掉她手臂的支架时,她很高兴,欣喜若狂地看到整个手臂依然保持完整和强壮,没有永久性伤害。她明白自己必须努力锻炼,让肌肉恢复以往的力量,这样才能再次飞行。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长时间高强度锻炼的念头也让她更加兴奋而不是沮丧。 很快,赛蕾拉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因为泰雅斯的岛长派来了一位飞奔者。“他有一个去北艾伦岛的紧急消息,”她厌恶地告诉玛丽斯和埃文,“他自己的飞行者又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正好到我离开的时间了,我得回威勒什岛。”他们聚在埃文厨房里粗糙的木质桌子前,喝茶,吃着面包和奶油,作为一次告别早餐。玛丽斯的手越过桌子,握住赛蕾拉的手,“我会想你的,”她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 “我会尽快赶回来看你,”赛蕾拉说,“不过恐怕他们会让我很忙,不管怎么说,我会把你康复的消息传开出去,你的朋友肯定很高兴听到这些。” “玛丽斯还没有完全康复。”埃文静静地说。 “噢,那只是时间问题,”玛丽斯兴高采烈地说着,“当每个人听到赛蕾拉带去的消息时,我已经能够再次飞上天空了。”她并没有读懂埃文忧郁的神色,当她的手臂从支架中摆脱出来时,她还期待过他能更兴奋一点呢,“下次你来这里的时候,我一定会在天上跟你碰面的!” 埃文看着赛蕾拉,“我送你到路上。”他自告奋勇。 “你不需要麻烦的,”她说,“我认得路。” “我希望可以送你离开。” 玛丽斯全身一僵,埃文的语调里有太多不确定的担忧。“留在这里。”她低声说,“无论如何,你同样也该告诉我。” “玛丽斯,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谎过。”埃文说,他叹息着,双肩垂了下来,玛丽斯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像个老人。 埃文靠在椅背上,不过直直地盯着玛丽斯的双眼,“难道你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当你站起来,或者坐着,或者转身太快的时候会出现晕眩么?” “那是因为我仍然虚弱。我会更加小心的,就是这样。”玛丽斯说,充满了防备。“我的四肢很健康。” “是的,是的,我们不必担心你的腿,或者你的手。但是仍然有其他的问题困扰着你,某些不能复位,不能被夹板治好的伤。我认为,这是你的头撞在岩石上造成的,你的大脑受了伤,不过我不太确定,我对此所知甚少,没有人知道太多……” “我没有问题!”玛丽斯力图为自己寻找合理的言辞,“一开始我确实晕眩和虚弱,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能走了,你必须承认这一点,那么我很快就可以再飞。” “你只是学着在适应,在调整而已,”埃文说,“但是你的平衡感被破坏了,你也许能够适应在地面上生活,不过在空中……你在空中生存的能力恐怕一去不返了。我不认为你能在丧失平衡感以后继续留在天空,这是一个对平衡技能要求颇高的……” “你懂什么飞行?你凭什么告诉我我倚靠什么在飞?”她的声音听起来冷硬如冰。 “玛丽斯!”赛蕾拉低语,她试图抓住玛丽斯的手,不过被受伤的女人推开。 “我不相信你说的,”玛丽斯说,“我没有问题,没有治愈不好的问题。我一定会再次飞行,我只是有点犯恶心,仅此而已,为什么你要假设最坏的结局?为什么我要假设它?” 埃文静静地坐着,思考。片刻之后,他起身走向后门的转角放木柴的地方。从圆木和柴薪之间找出一些长的、平整的模板,那是埃文做夹板剩余的木材。他从中选了一块六英尺长,七英寸宽,两英寸厚的木板,把它铺在厨房的木地板上。 他站起身,望着玛丽斯。“你能沿着它走么?” 玛丽斯嘲笑而惊讶地挑眉,荒谬的是,她的胃因为紧张而平静了。显然她完全能做到,她压根没想过这么简单的测试谁会失败。 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一只手撑着桌沿,她平稳地走在地板上,还不是太慢。她没有滑倒,也没有摇晃,不像第一天那样。显然说她丧失平衡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她才不会在平地上摔倒,她更不会从一块两英寸厚的木板上摔下来。 “你要我单脚跳么?”她问埃文。 “就像寻常那样走走。” 玛丽斯踩上木板,似乎木板不够宽到让人正常双脚并着站立,所以她很快跨出了第一步,没有时间给她考虑。她想起了自己当孩子时候蹦蹦跳跳走过的飞行崖,有些崖上的路比这块木板更窄。 木板摇摇晃晃地在她脚下游离,尽管有所自制,当玛丽斯从一边摔下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尖叫起来,埃文抓住了她。 “你移动了板子!”她突然狂怒地说。不过当这话传到耳朵里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的任性和幼稚。埃文只是看着她,玛丽斯试图让自己平静。“抱歉,”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让我再试一次。” 沉默地,他放开了手,走了回去。 玛丽斯紧张起来,她再次走上木板,三步,只走了三步。她开始摇晃,一只脚从板上跨出,踏到了地板。她诅咒着,把它拉了回来,又向前迈了一步,她觉得木板又在移动,她又找不到它在哪了。她把脚收回来,踩在木板上,向前跨步,突然踉踉跄跄冲向一边,摔倒。 这一次埃文并没有抓住她,她的手和膝盖撞到地板上,弹起,因此头晕目眩。 “玛丽斯,够了。”埃文稳健温柔的双手扶住她,将她从暗藏玄机的木板旁拉了回来。玛丽斯能够听见赛蕾拉低声的啜泣。 “好吧,”玛丽斯说,她试图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苦闷,“是有点问题,好吧,我承认,不过我仍然能够痊愈,给我点时间,我会做好的,我会再一次飞行。” 清晨,玛丽斯用最饱满的热情开始了训练,埃文给了她一套石头砝码,她开始定期锻炼。她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双臂——不光是受伤的那一只手,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时光中,悲哀地虚弱了。 为了尽快进入天空练习,玛丽斯把她的飞翼拿到岛长专用的铁匠那里修补。铁匠女人一直忙着为迫近的战争做准备,不过一个飞行者的要求从来不会被忽视,她保证在一个星期之内修好损坏的支架,让飞翼能重新使用。她信守了诺言。 玛丽斯仔细检查了送回来的飞翼支架,折叠和打开每一个关节,检查在支架展开的时候金属箔是否被稳固地拉紧。她的手对这一切如此熟悉,就像一直不间断做着一样,这是一双飞行者的手,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做其他事情都不如整理飞翼那么漂亮熟练。玛丽斯几乎就想带着飞翼径直走向飞行崖了,几乎,不过她没有。她的平衡感没有回来,她想,虽然现在走路比以前稳固。每个晚上,她都秘密地给自己做木板测试,到目前为止她仍然不能走完它,不过已经有所进步。她还没准备好穿上飞翼,不过很快,很快。 当她没有事做的时候,有时会跟埃文一起走进森林,跟着他去采草药。他告诉她每一种他在工作中要使用到的药物的名字,解释每种药材的疗效,在什么时候以及怎样去使用它们。他同样向她讲解了动物们的生活,在寒冷的东方森林生活的野兽跟那些玛丽斯熟悉的,生活在小安伯利岛无害的森林里的亲戚们可不一样,玛丽斯发现它们很迷人,对埃文来说,森林似乎就是自己家一样,动物们一点都不怕他。还有奇怪的红眼白乌鸦享用了他手里的面包屑,他还熟悉猴子们居住的蜂窝状的巢穴里的秘道,还有一次,他抓着她的手臂,为她指出戴顶冠的捕食者,从树枝上划过,寻找不容易看见的食物。 玛丽斯给他讲述自己在天空和其他岛上冒险的故事,她飞行了四十多年,她的大脑里装满了故事。她告诉他小安伯利岛上的生活,风暴镇的风车和码头,阿特利亚岛一望无际的广袤冰川,还有恩博群岛的火山。她同样谈到人迹罕至的外岛,穿越无尽之海到达东方的困难,还有在飞行者们没有内讧的时候,鹰巢岛上温暖的友谊。 她没有谈到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分裂了飞行者。埃文在玛丽斯畅谈飞行的时候没有反驳她,也没有提到任何一句关于她大脑受伤的话。这个问题是危险领域的一个碎片,不比那块木板更宽,而他俩谁都不愿跨出那一步。玛丽斯仍然不能摆脱自己突如其来的晕眩感。 某天,他们走到埃文的小屋外,玛丽斯止住了他进入森林深处的步伐。“那些树让我觉得我仍然被关在屋内,”她抱怨着,“我需要看到天空,去呼吸新鲜清净的空气,这里离海有多远?” 埃文指向北方。“这个方向差不多两英里,你可以看到树木开始稀薄的地方。” 玛丽斯笑他。“听起来你挺不情愿的,当你身边没有树的时候,是否觉得很难过?如果你觉得无法忍受的话,你没必要跟去——不过我倒很纳闷你怎么能在森林里呼吸,太潮湿,太压抑,除了泥土和树叶发霉的味道,什么都没有。” “那是多么沁人心脾,”埃文说,回以她笑容。他们一起走向北方,“对我来说,大海太冷,太空,太大,在森林中我感觉舒适,如同在家一样。” “啊哈,埃文,我们真的不一样,你和我!”她握着他胳膊,冲着他笑,突然为了这样的对比而高兴。她甩了甩头,用力嗅着空气。“没错,我已经能闻到大海的味道了!” “你在我家的台阶上一样能闻到——在整个泰雅斯岛,你随处能闻到的。”埃文指出这一点。 “森林干扰了它的味道,”随着树木稀薄,玛丽斯感到自己的心也轻快起来。她的整个人生都是在海边度过的,或者是海面上空。每天在埃文的房里醒来时,她能感到自己怅然若失,那是因为缺少了无边无际、灰色、广袤、在同样无边和狂暴的天空之下的大海。 森林突然中断,满是岩石的飞行崖就在眼前,玛丽斯开始兴奋,她站在飞行崖边上,大口呼吸着,眺望着天空和大海。 天空呈紫蓝色,到处都是迅速变幻的云,在她这个高度,风相对比较温和,不过玛丽斯可以从一对食腐鸢的盘旋轨迹上看出,在高一点的地方,飞行条件仍然很好。或许不是个适合送紧急口信的日子,不过对玩耍来说,天气真不错,可以拉高,俯冲,在凉爽的风中游玩。 她听到埃文靠近。“你不能告诉我这不美吧?”她说,没有转头,又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飞行崖边,往下看……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在她之下沉降。 她急促喘息着,手臂四下挥舞,想要抓住什么稳固的东西,她在下落,下落,下落,甚至当埃文的胳膊稳稳环着她时,她仍然无法感到自己很安全。 第二天,风暴降临,玛丽斯整天待在屋内,沉浸在抑郁中,想着在飞行崖上发生的事情。她没有锻炼,没心思吃东西,不得不强迫自己关注飞翼。埃文默默地看着她,不时皱眉。 第三天,雨仍在下,不过最狂烈的风暴已经过去,暴雨逐渐温和。埃文提到他要出去。“我得去泰雅斯港买点东西,”他说,“有些草药这里不生长,据我所知,上周来了一只商船队。或许我能把自己的草药袋装满。” “或许吧,”玛丽斯平静地说,她很累,虽然今天早上,除了吃早饭她什么也没做,她感觉自己老了。 “你想跟我一起走走么?你还没去过泰雅斯港吧。” “不必了,”玛丽斯说,“现在我不想出去,我想整天待在这里。” 埃文皱眉,尽管如此,仍然拿起了沉重的雨衣,“那很好,”他说,“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当治疗师最终回来的时候,天早就黑了,他带着装满了草药瓶的篮子。雨已经停了,在日落之后,玛丽斯开始担心他。“你回来得真晚,”在他进门的时候她说着,拂去他衣服上的雨,“还好么?” 他在微笑,玛丽斯从未见他如此高兴。“好消息,好消息!”他说,“港口都传遍了,战争不会开始,泰雅斯和泰瑞恩的岛长在单独会面后,对那块可恶的岩石达成了协议,关于采矿权的妥协!” “没有战争,”玛丽斯有点迟钝地说,“噢,好,好,很好,好消息,怎么发生的?” 埃文点燃炉火,开始泡茶,“噢,都是偶发事件。”他说,“泰雅从飞行任务中返回,什么也没带回来,我们的岛长被所有人拒绝了,没有同盟军,他可没法感觉自己很强硬,无法强势宣告他的权力。我听说他为此狂怒,不过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他派了杰姆去泰瑞恩岛要求召开一次会议,为这纠缠了许久的问题寻找一个解决方法,有总比没有好。本来我以为他能得到奇斯林岛或者斯瑞诺岛的支持,如果他让他们分享足够的铁矿。显然,泰瑞恩和艾伦群岛的热恋可一点没有降温。”埃文大笑,“啊哈,这意味着什么?战争不会发生了。泰雅斯港到处都轻松了,除了某些想要往衣兜里塞更多铁块的岛上警卫,每个人都在欢呼庆祝,我们也应该庆祝庆祝!” 埃文走到篮子边,在草药中翻找,拿出一条大的翻车鱼。“我想或许海产品能让你开心点,”他说,“我知道一种秘制烹饪的方法,要用丹迪草和苦坚果,做出来的鱼能让你的舌头兴奋地唱歌。”他找出一把长骨刀,开始切鱼,快乐地吹着口哨,他的情绪感染了玛丽斯,她发现自己也面带笑容。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埃文皱着眉抬头。“紧急情况,毫无疑问,”他诅咒地说,“应下门,如果可以的话,玛丽斯,我的手上全是鱼鳞。” 门外的女孩穿着修剪整齐的暗绿色毛皮制服,岛上警卫,现在充当岛长的飞奔者,“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她问道。 “是的。”玛丽斯说。 女孩点点头,“泰雅斯岛的岛长送来一份邀请,邀请你和治疗师埃文能赏光参加他明晚举办的宴会,如果你的健康允许的话。” “我的健康没问题。”玛丽斯猛然说,“为什么我们突然这么备受欢迎,孩子?” 飞奔者有着超越年龄的严肃,“岛长尊敬所有飞行者,而你在为他服务的时候受伤沉重地打击了他。他希望向所有曾经为泰雅斯岛送过消息的飞行者献上自己的感激之情,不管多么简单,我们刚经历过一个紧急的时期。” “噢,”玛丽斯说,她仍然感到不满意。泰雅斯岛的岛长不是她所认识的那种会关心和感激人的类型。“仅仅是这样么?” 女孩犹豫着,突然间她的冷静消遁,玛丽斯发现她确实很年轻。“这不是消息的一部分,飞行者,不过……” “不过怎样?”玛丽斯追问道,埃文停止了手上的活计,站在她身后。 “今天傍晚,一个飞行者抵达了,送来了一个只告诉岛长的消息。他在私人房间接待了她,我觉得她是西方人,穿得很奇怪,而且头发留得太短。” “说说她长什么样,如果你记得的话。”玛丽斯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铜币,她用手指把玩着。 女孩看着铜币,笑了,“噢,她是个西方人,很年轻——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黑头发,发型跟你一样,她长得非常漂亮,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她笑起来很亲切,我想的话,不过飞行者居所的人不太喜欢她。他们说,在帮助她以后,从来没听她说一声谢谢。绿眼睛,戴着项链,三根有颜色的海玻璃。足够了么?” “够了,”玛丽斯说,“你观察得很仔细。”她给了女孩铜币。 “你知道她?”埃文问道,“这个飞行者?” 玛丽斯点头。“打她出生那天我就知道了,我更熟悉她的父母。” “她是谁?”他不耐烦地追问。 “科瑞娜,”玛丽斯说,“小安伯利岛的飞行者。” 飞奔者仍然站在门口,玛丽斯转向她。“还有什么事么?”她问,“有什么要说的?我们已经接受了邀请,当然,你得回去向岛长表示我们的感谢。” “还有一点,”女孩突然说,“我忘了,岛长说,他恭敬地请你届时带上你的飞翼,如果那样不会太影响你健康的话。” “好吧,”玛丽斯麻木地说,“好吧。” 她关上了门。 泰雅斯岛的岛长居所是个冷酷军事化的地方,在远离岛上城镇乡村的一个狭窄僻静的山谷里。靠海很近,但是被群山密实地保护起来。在陆地上,只有两条路能通到,都有岛上警卫严密看守。在最高峰上盖着一所石箭塔,在高处警戒能覆盖所有的通路。 要塞本身古旧而可怖,由大块的黑色风蚀石块建成,玛丽斯对上一次来访所知的大部分源于地下的通行,从坚固岩石中开凿的通道。看上去拥有双重保护——岛上警卫带着长弓等武器,在胸墙上列队巡逻,一连串木质的建筑,还有两座黑色塔楼,最高的差不多有五十英尺。结实的木条钉牢了高塔的窗户,这条峡谷靠近大海,因此潮湿而冰冷。唯一覆盖地面的是紫色的地衣,还有顽固地附于要塞巨石底部的蓝绿色苔藓。 沿着从萨塞出来的路往上走,玛丽斯和埃文重复着被山谷哨卡拦住、放行、再拦住的过程,最终他们来到了岛长居所外面。或许他们不会再被拦路,玛丽斯可是带着飞翼来的,岛上警卫不会跟飞行者们开玩笑。庭院内部充满了人气——孩子们在和壮硕的、毛发蓬松的狗玩耍,相貌狰狞的野猪四下跑动,岛上警卫训练着弓箭和棍棒。在墙的一边建有绞刑架,木质被岁月腐蚀得碎裂。孩子们在绞刑架旁玩耍,有个孩子把其中一个套索当作钟摆,另外两个套索空荡地立在一旁,在黄昏寒冷的风中不祥地扭动。 “这里让我感到压抑。”玛丽斯告诉埃文,“小安伯利岛的岛长住在一间大庄园里的木屋中,就在城镇旁的山上,有二十间客房,还有巨大的宴会厅,漂亮的彩色玻璃窗户,和一个召唤飞行者的灯塔,不过没有墙,没有警卫,更没有绞刑架。” “小安伯利岛的岛长是由人们选出来的,”埃文说,“而泰雅斯岛的岛长是从星际航行者时代制定律法的那一脉人继承的。玛丽斯,你别忘了,东方群岛不像西方那样文明有礼,在这里,寒冬更加漫长,风暴更加无情冰冷。我们的土地含有更多矿物质,但是对植物生长而言,比西方的土地更贫瘠。泰雅斯离饥饿和战争都不太远。” 他们穿过一座恢弘的门,下行进入要塞内部,玛丽斯感觉一切安静下来。 岛长在他的私人会议室接待了他们,坐在平坦的木质座椅上,带着两个面色阴沉的岛上警卫。当他们进来的时候,他起身迎接。岛长和飞行者是平等的。“我很荣幸,你接受了我的邀请,飞行者。”他说,“你的健康状况让我牵挂。” 尽管他的话很客气,玛丽斯仍然不喜欢他。岛长是个身材匀称的高个男人,有着端正的五官,几乎称得上英俊,他灰色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这是东方人的传统发式。但是他的态度让人感到不安,他的双眼显示出傲慢,他嘴角的抽搐连大胡子都无法掩盖。他穿着昭示着富有,但是阴暗,厚重的蓝灰色上衣,缀着修剪整齐的黑色毛皮,长靴几乎到了大腿,戴着镶嵌有铁、银还有宝石的宽皮带。腰上还有一把小的金属匕首。 “我感激你的关心。”玛丽斯回答,“我伤得很严重,不过现在正在恢复健康。在你们泰雅斯岛上,有一个非常优秀的治疗师埃文,我遇见过很多治疗师,不过极少有人拥有他这样的技能。” 岛长坐回到椅子上,“他会得到丰厚的奖励,”他说,就好像埃文不在场一样,“好的工作应该得到好的回报,不是么?” “我会自己付钱给埃文,”玛丽斯说,“我有足够的铁币。” “那怎么行,”岛长坚持说,“你在为我服务中几乎丧命,这让我感到非常悲伤,让我向你表示感激之情吧。” “我为自己的债务买单。”玛丽斯坚持说。 岛长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好吧,”他说,“恐怕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得讨论,不过,等到饭后吧。你走了这么久,肯定饿了。”他突然站起来,“来,你会发现我准备得很丰盛,飞行者,我相信你不会找到更好的。” 不巧的是,玛丽斯在无数的场合吃过更好的东西,食物本身确实不错,不过烹调得太糟糕。鱼汤太咸,面包太干太硬,而肉被煮得太久,连肉味的记忆都逃逸得丝毫不剩。对她来说,就连啤酒喝起来都带着酸腐味。 他们在一个昏暗潮湿的宴会厅用餐,在一个有近二十座位的长桌。埃文看上去非常不舒服,他就坐于几个岛上警卫军官和岛长的小孩中间,玛丽斯就坐的位置是岛长旁边,另一侧挨着他的继承人,一个长脸颊,面色阴沉的女人,在整个用餐过程中说了不到三个字。她的对面坐着其他飞行者,靠近岛长的是一个面容疲倦的男人,蒜头鼻子。玛丽斯从以前的会面中依稀记得他是飞行者杰姆,第三个座位上是小安伯利岛的科瑞娜,她面朝玛丽斯微笑。科瑞娜真是漂亮得恐怖,玛丽斯想着,回忆起飞奔者的说法,当然,她的父亲科姆,曾经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 “你看起来挺好的,玛丽斯,”科瑞娜说,“我很高兴,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确实很好,”玛丽斯说,“我希望自己很快能再次飞行。” 科瑞娜漂亮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玛丽斯……”她开口,然后顿了顿。“我也这样希望。”她软弱地说,“每个人都在关心你,我们都想你赶快回来。”她低下头,忙着对付自己盘中的肉。 在杰姆和科瑞娜中间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玛丽斯不认识她,她试图跟岛长女儿开始对话,不过失败了,此后玛丽斯开始研究这个陌生女人。她跟科瑞娜差不多年纪,不过两个女人的对比太明显了,科瑞娜漂亮,充满活力,暗色头发,干净健康的皮肤,绿色眼睛总是活泼地闪耀,散发着自信从容,老于世故的光芒。一个飞行者,又是两个飞行者的女儿,出生并且成长,拿到了代表权利和传统的飞翼。 她旁边的女人很瘦,不过看上去有一种倔强的力量。她深陷的双颊长着很多斑点,她泛白的金色头发在脑后笨拙地捆成一团,让她的前额看起来高得离谱。当她微笑的时候,玛丽斯看到她不规整且变色的牙齿。 “你是泰雅,对么?”她说。 女子用机灵的黑眼睛警戒地看了她一眼。“我是。”她的声音令人惊奇的愉悦,柔和而平静,低语中带着些微讽刺。 “我想以前我们没有见过面,”玛丽斯说,“你是否飞了很久?” “我在两年前赢得飞翼,在北艾伦岛。” 玛丽斯点头。“我错过了那次竞赛,记得那时候我正在执行一次去阿特利亚的任务。你从来没飞到过西方么?” “去过三次。”泰雅回答,“两次到大肖坦,一次到库赫岛。没有去过安伯利群岛,我的大部分飞行是在东方,尤其是这些日子。”她给了岛长飞快而尖锐的一瞥,对玛丽斯露出一个带点阴谋气息的笑容。 科瑞娜一直在听她们说话,试图表现出礼貌。“你认为风暴镇怎样?”她问,“还有鹰巢岛呢?你去过鹰巢岛么?” 泰雅宽容地一笑。“我是个单翼,”她说,“我在天空之家受训,我们都不去鹰巢岛的,飞行者。至于风暴镇,印象深刻,在东方没有这样的城市。” 科瑞娜脸红了,玛丽斯感到有点着恼,天生拥有飞翼的飞行者和暴发户单翼们的矛盾和摩擦让她沮丧,风港的天空不再如曾经一样是个和平之地了,而这一切大多是源自她的行为。“鹰巢岛不是个糟糕的地方,泰雅,”她说,“在那里我交了很多朋友。” “你又不是单翼。”泰雅说。 “喔?单翼瓦尔曾说我是第一个单翼,不管我承认与否。” 泰雅思索地望着她。“不,”最终她开口,“不,那不对。你是不同的,玛丽斯。你不是一个传统飞行者,但是你也不是单翼。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不过我想那样会让你很孤独。” 于是,他们在紧张而笨拙的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晚餐。 当餐后甜点的杯子被收走后,岛长让家人、顾问团和警卫们离开,只有四个飞行者和埃文留了下来。他试图让埃文也回避,不过治疗师不肯。“玛丽斯现在仍在我的看护中,”他说,“我得跟病人待在一起。”岛长给了他愤怒的一瞥,不过选择不再坚持。 “那好吧,”他突然开口,“我们有事情得讨论,飞行者的事务。”他热切地望着玛丽斯,“我将坦率一点,我从我的同僚,小安伯利岛的岛长那里得到消息,他在询问你的健康,他需要你的飞翼,你什么时候能康复返回安伯利岛?” “我不知道。”玛丽斯说,“你可以看到我已经康复了,不过从泰雅斯到安伯利对飞行者而言是一次繁重的旅途,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最佳状态,我会尽快离开泰雅斯岛,如果我能的话。” “一次长途飞行,”飞行者杰姆同意,“尤其是对长时间连短途都没飞过的人而言。” “是的,”岛长说,“你和你的治疗师已经做了太多的步行锻炼,你看起来已经再度康复了。你的飞翼也修好了,据我所知。而你没有飞行,你从来没去过飞行崖,你没有进行训练,为什么?” “我还没准备好。”玛丽斯说。 “岛长,”杰姆说,“我告诉过你的,她根本没有康复,不管看起来怎么样。如果她可以的话,她肯定会飞。”他的目光转向玛丽斯,“如果我的话伤害到你,我很抱歉。不过这是事实,你知道的,我也是个飞行者。一个飞行者就要飞行。没有什么能让一个健康的飞行者待在陆地上。而你,你不是一个普通的飞行者——人们曾告诉过我你有多么热爱飞行,飞行是你的一切。” “我以前是。”玛丽斯说,“……我确实是。” “岛长……”埃文开口。 玛丽斯转头看着他。“不要,埃文。”她开口,“这不是你的责任,我会告诉他们。”她再次转向岛长,“我确实没有痊愈,”她承认,“我的平衡感……我的平衡感出了点问题,不过正在恢复,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糟糕了。” “我很抱歉。”泰雅很快地说,杰姆点头。 “噢,玛丽斯!”科瑞娜看上去极度悲伤,几乎快落泪了,科瑞娜从未因为父亲的事情怨恨玛丽斯,而她明白平衡感对于飞行者意味着什么。 “你能飞么?”岛长问。 “我不知道。”玛丽斯承认,“我需要时间。” “你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他说,转向埃文,“治疗师,你能告诉我她是否康复了么?” “我不能,”埃文悲伤地说,“我无法告诉你这个,我不知道。” 岛长阴沉着脸。“这一事务应该属于小安伯利岛的岛长,不过现在责任人是我。而我必须说,一个不能飞的飞行者不再是个飞行者,也没必要拿着飞翼。如果你的康复如此无法确定,只有傻瓜才会等待。我再问你一次,玛丽斯——你能飞么?” 他的双眼死盯着她,唇角恶毒地抽搐着,玛丽斯知道她的时间已经耗尽。“我能飞。”她说。 “那好。”岛长说,“今夜是个飞行的好日子,你说你能飞。很好,带上你的飞翼,为我们展示一下。” 他们走过隧道,如玛丽斯记忆一般潮湿,滴水,并且孤独,虽然这次她和大家一起的。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回响着。两个岛上警卫走在他们前面,飞行者都穿着飞翼。 在山的另一边,这是个冰冷的满天繁星的夜晚。海水无休止地在他们身下涌动,广袤、黑暗、充满哀愁。玛丽斯爬上了通往飞行崖的台阶。她慢慢往上,当她到达山顶时,她的呼吸急促,大腿酸痛。 埃文一下子握住她手。“我能劝阻你别去飞么?” “不能。”她说。 他点头。“我想也是。那么,好好飞吧。”他吻了她,退开。 岛长靠在崖边站着,两个岛上警卫护卫着他。泰雅和杰姆为玛丽斯展开飞翼,科瑞娜犹豫着,直到玛丽斯叫她。“我没有生你的气,”玛丽斯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一个飞行者无需为自己传递的消息负责。” “谢谢你。”科瑞娜说,她小巧漂亮的脸庞在星光中显得灰白。 “如果我失败了,你要带我的飞翼回安伯利岛,对么?” 科瑞娜不情愿地点头。 “那你知道岛长会怎么处理它么?” “他会找一个新的飞行者,也许是某个在竞赛中丢了飞翼的人,如果找到了……好吧,我母亲病了,但是父亲还是适合飞行的。” 玛丽斯轻笑。“真是个绝妙的讽刺,科姆一直想要我的飞翼——不过我得再一次努力不让他得逞。” 科瑞娜微笑。 她的飞翼已经完全展开,玛丽斯可以感觉到那种熟悉,坚持着要把她推向风中。她检查了飞翼的皮带和关节,示意科瑞娜退开,走到悬崖边缘。她稳定着自己,往下看。 整个世界晕眩地旋转着,东倒西歪。远远的下方,碎浪撞击着黑色的岩石,海水和岩石总是进行着永恒不变的战争。她用力吞咽一下,试图在飞行崖边保持平衡,不要蹒跚。慢慢的,世界再次稳定和清晰下来。不再旋转,这里只是飞行崖,就像其他飞行崖一样,崖下是无尽的大海,天空是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玛丽斯弯了下胳膊,握住了飞翼的把手,她做了次深呼吸,然后跳跃。 她的蹬地让她干净利落地离开了飞行崖,风抓住了她,支持着她。冰冷而强劲的风,冷到骨髓,但并不是狂风。不,它很适合飞行。她放松,把自己交给风,她滑翔着,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 可气流又推着她朝群山的方向回转,在她决定转身之前,玛丽斯瞥到岛长和其他飞行者站在那里——杰姆正在展开他的飞翼,准备起飞。她扭转身子,试图改变方向。 天空突然倾斜,又重新变回了液态,她回转得太快了,失速,而在她试图调整自己的重心和力量,再次转向其他方向的时候,她疯狂地偏斜着。她的呼吸哽在了咽喉。 感觉已经不再,那一瞬间,玛丽斯闭上了眼,感到虚弱。她在坠落,她的身体在尖叫,她在坠落,她的耳朵在呼啸,对风的感觉已经消失了,那些她一直深知的风的微妙变化,在她还没有真正认知到风的变化时,她的身体自然地做出切换,风暴酝酿的味道,还有静风的微妙征兆。这些都消逝了,她飞过了一片茫茫无尽的空气的海洋,什么也没感觉到,除了眩晕。这奇怪的,陌生的,野蛮的风,她不再熟知。 她宽大的银色飞翼明显倾斜着,如同她身体在颤抖。玛丽斯张开眼,突然而来的绝望,她平静下来,试图让自己凭着感觉飞行,但是岩石在移动,太暗了,甚至连头顶明亮冰冷的星光都在跳舞,在移动,在嘲笑。 眩晕袭来,将她整个吞没,玛丽斯放开了飞翼的把手——她从未如此做过,从来没有——她现在不是在飞,只是悬在自己的飞翼下方。她在皮带中更加想要呕吐,把岛长的晚宴都倾倒在大海中,她在剧烈颤抖着。 杰姆和科瑞娜都已经升空,跟在她后面,玛丽斯看到了,但是她不在意。她很虚弱,精疲力尽,苍老。在下方有船只,划过黑色的海洋。她又一次握住了飞翼把手,试图拉高自己,但是她能完成的只是把坠落变成了绕圈,她试图纠正航向,但是不能。 她在尖叫。 大海靠近她,闪耀着水波。 她的耳朵受伤了。 她不能飞行了,她是个飞行者,她一直都是个飞行者,风的爱人,木翼学员,风之子,一直。天空是她的家,她是个飞行者,飞行者,飞行者——而她不能飞了! 她再一次闭上眼,祈祷世界能因此静止。 随着陨落和飞溅的海水,大海抓住了她,它等待了太久,她想着,这么多年它一直等待着。 “让我一个人待着。”当夜,他们返回埃文家的时候,她这样说。埃文照她说的做了。 第二天,玛丽斯几乎是睡过去的。 此后的一天,玛丽斯很早就醒了,当黎明的曙光穿过屋子的时候。她感觉糟透了,冰冷,浑身汗湿,胸口似压着重石。一瞬间,她没法回忆起哪里出问题了,她记起来,她的飞翼被拿走了。她想到它的时候,绝望涌上了心头,还有愤怒和自怜,最后,她蜷缩在毛毯下,试图再次睡去。睡着的时候不用面对这一切。 但是她无法入睡,最终,她起身,穿好衣服。埃文在厨房里,烹饪着鸟蛋。“饿了么?”他问她。 “不。”玛丽斯沉闷地回答。 埃文点头,又放了两个鸟蛋。玛丽斯坐在桌边,当埃文把一盘鸟蛋放在她面前时,她无精打采地揭着。 这是个湿润的狂风天,昭示着猛烈的风暴即将到来,埃文吃完饭以后出门去工作,接近正午时分,他离开她,玛丽斯感到待在空旷的屋子里毫无意义,最后,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天黑以后埃文才回来,全身湿透,垂头丧气。玛丽斯仍然坐在床边,房间里冰冷且黑暗。“你至少该生下火吧?”埃文抱怨道,他的语气很烦闷。 “噢,”她说,她空洞地看着他,“我很抱歉,我没意识到。” 埃文生火,玛丽斯走过去想要帮助他,他和以往不同地拍开她。他们沉默地用餐,连食物都像感染了埃文的情绪一般。吃完以后,他调了两杯秘制的茶,把一个大杯子放在她面前,随后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 玛丽斯品尝了冒着热气的茶,注意到埃文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最终,她抬头看他。 “你感觉怎样?”他问她。 她想了想。“我感觉快死了。”最终开口。 “谈一谈好么?” “不能,”她说,开始啜泣,“我不能。” 看上去她的眼泪无休无止,埃文给了她一点安眠药,让她上床入睡。 第二天,玛丽斯出门了。 她沿着埃文指给她的路走着,修得很漂亮的小道,不是通往飞行崖,而是直接通向大海。她将一整天都消磨在冰冷的卵石密布的海边,走来走去,似乎永无休止。当她疲惫了,就在海边休息,将卵石扔到水里,看着它在水面小小地跳跃,那充满了悲伤的快乐,然后,沉没。 这里的海都不一样,她想着。海是灰色的,冰冷,没有光明。她深切思念着小安伯利岛周围闪耀着蓝色和绿色的海水。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留下,她没有理会它们。有时候她能意识到自己在呜咽,而没有去想自己什么时候,为什么开始哭泣。 大海广袤而孤寂,空旷的海滩似乎永无止境,宽广的充满云层的天空同样如此,可玛丽斯感觉到抑郁,窒息般的抑郁。她想到所有不能再去的地方,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更深刻的痛苦。她想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劳斯岛的旧堡废墟。想到木翼学院,黑暗而广阔,在海牙岛的岩石中。迪第岛的天空之神圣殿,阿特利亚岛通风良好的飞行者亲王城堡,风暴镇的风车,还有老船长之家,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塞斯恩和阿列斯的树镇,洛曼伦岛白骨累累的战场,安伯利岛的葡萄园,还有斯坤尼岛莱依莎温暖烟熏的麦酒馆。这些,她都失去了,还有鹰巢岛——总有船行到不了的地方,而鹰巢岛是飞行者的地盘,现在对她而言,永远关闭了。 她也想到朋友们,如星罗棋布的岛屿般遍及风港的朋友们,有些人可能来看她,而更多的人可能会从此淡出她的生命,就如他们从未存在过。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的人,赫仁岛小石屋里,胖胖的总是面带笑容的提玛,教他的孙女画出一丛乱石的美感。现在他对她而言,就如哈兰一样已逝,除了记忆,什么也不剩。她再也见不到瑞德,也见不到他漂亮爱笑的妻子。她再也不能在夜晚经过莱依莎的酒馆,去喝杯麦酒,跟加斯分享彼此的记忆。她再也不能从赛摩尔买到漂亮的木头小饰品,再也无法享受到在坡维特小酒馆里烹饪的乐趣。 她再也不能看到每年伟大的飞行者竞赛,或是在飞行者聚会上,坐在一群飞行者中间,谈论着传闻,唱着歌。 回忆如千万利刃般切割着她,玛丽斯哭喊着宣泄痛苦,她哭泣着,直到无法呼吸。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样:一个荒谬可笑的老太婆,在海滩上独自哭泣悲叹。可她无法停止。 她几乎无法承受想到飞行本身,还有它带来的巨大欢乐和自由,而现在她要永远失去这一切。虽然回忆从回忆本身而来:世界在她身下延展,穿上飞翼的快乐,跟即将来临的风暴赛跑的刺激,天空的各种色彩,飞在高空的孤独感。这一切,这一切她再也不能看到或者感受到,除了回忆。有一次她在空中被一股上升的气流带向了极高的地方,几乎在无限的半途,靠近星际航行者曾经到过的地方,在那里大海已经消失,没有任何生物在此飞翔,除了奇怪的,轻飘飘的风中幽灵。她总是回忆起那一天,总是在回忆。 天色黯淡下来,空中星光隐现。大海的声音包围了她,她感觉麻木,从心底浸出的寒意,眼泪已经流空了,而她得面对空空的生命。最终,她开始沿着长长的路往回走,背对着大海和天空。 小屋总是温暖的,充满了炖肉的香味,炉火旁站着的埃文让她心跳加速。当他呼唤她名字的时候,蓝色的眼眸满溢着温柔。她奔向他,伸出双臂环着他的身子,紧紧拥抱他,就如拥抱最亲密的爱人一般。她闭上眼,忍受着头晕目眩。 “玛丽斯。”他又叫了一次。“玛丽斯。”他的声音听起来惊讶而愉悦。他的手臂伸了出来,更紧地拥抱着她,保护着她。拥抱结束后,他将她领到桌边,把晚餐端到她面前。 吃饭的时候,他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冒险追猎山羊时,发现了一丛成熟的银莓果,为她特制了饭后甜点。 她点头,几乎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嗓音让她平静,想要听到更多。他的话,他的存在,告诉她生命还没有终结。 最后她打断了他。“埃文,我想知道。这……我受的伤,是否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痊愈?这样我就能……我可以痊愈么?” 他放下汤匙,脸上的喜悦突然消失无踪。“玛丽斯,我不知道,我也不认为有人能告诉你你现在的状况是暂时的,或者永久性的,我不能确定。” “你猜下,那么,你最好猜下。”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不,”他安静地说,“我不认为你会痊愈,我不认为你能重新获得已经失去的东西。” 她点头,看起来非常冷静。“我明白了。”她推开餐盘。“谢谢你,我得去再问问,不管怎么说,我仍然希望着。”她站起身。 “玛丽斯……” 她示意他回去。“我累了,今天我想了太多,真是个不容易的日子,埃文。我现在必须做一些决定,而我需要一个人待着,抱歉。”她强迫自己露出微笑,“炖肉真好吃,我很遗憾错过了你精心烹饪的甜点,不过我已经不饿了。” 当玛丽斯醒来的时候,房间冰冷而黑暗,她点燃的壁炉已经熄灭。她坐在床上,盯着黑暗,没有眼泪了,她想,一切终结。 她掀开被子起床,一瞬间地板在脚下滑动,头脑晕眩。她试图稳定自己,罩上了短袍,走到厨房,从炉灶闷燃的灰烬中引火点燃了蜡烛。赤足走在木地板上,顿时感到它的冰凉,走过埃文调制饮品和药膏的工作间,走过空空的为来访客人准备的起居室。 当她打开埃文卧室的门,他惊醒,翻了个身,眨着眼看她。 “玛丽斯?”他说,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出什么事了?” “我不想就这么死去。”她说。 玛丽斯走进房间,来到他床边,把沙烛放在桌上。埃文坐起身,抓着她的手。“作为一个治疗师,我已经倾其所能,”他说,“如果你需要我的爱……如果你需要我……” 她用吻封缄了他未完的话。“是的。”她说。 “我亲爱的……”他在烛光中凝视她。光影交错,他的脸显得陌生,一时间她感到尴尬和害怕。 但这很快就过去,他掀开毛毯,她脱掉袍子,爬上他的床。他拥抱着她,他的手如此温柔,充满了爱意,如此熟悉,他的身体温暖而富有活力。 “教我一个治疗师能学的,”第二天早上玛丽斯说,“我很乐意跟你一起工作。” 埃文微笑。“非常感谢你,”他说,“这可不容易,你知道的,为什么突然对治疗艺术如此有兴趣了?” 她皱眉。“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埃文,我只有一种技能,飞行,而现在我已经丧失了。我从来没做过其他事情,我本来可以乘一艘船回到小安伯利岛,在我从养父那继承而来的小屋里面度过余生,什么也不做。我会获得很好的供养——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安伯利岛的人们从不会让退休的飞行者有个凄惨的结局。”她离开了早餐桌,开始踱步。 “或者,我可以留在这里,如果这里有事情让我做的话。要是我不做点什么来打发日子,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我的回忆会让我疯掉的,埃文。我已经过了生育期——多年以前我就决定不做母亲。我不会驾船,不会为乐器调音,也不会修房子。我照顾的花园,植物总是死得一塌糊涂,在修理东西方面,我也是令人绝望的,而每天窝在商店里,卖着各种东西,那只会让我成为一个醉鬼。” “看来你是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埃文打趣说,唇角露出一抹笑容。 “是的,我考虑过。”玛丽斯严肃地说,“我不知道是否我有治疗师的天赋,本来我没有理由去考虑这些,不过我愿意努力工作,而且我会尽量遗忘一个飞行者的记忆,我不会把治疗药水和毒药弄混淆。我能帮你采集草药,混合药物,在你割下你的成果时能帮你拿着它,还有其他。我曾经帮助过两个女人接生——我会做一切你让我做的事情,任何你需要另一双手帮助的事情。” “我可是孤身一人工作了很长时间,玛丽斯。我没有耐心去容忍笨拙、无知或者错误。” 玛丽斯冲他微笑。“或者与你有不同的意见?” 他大笑。“是。我想我能够教你,我也需要你帮助。不过我不清楚是否该相信你说的‘我会做一切你让我做的事情’,你要当一个谦卑的仆人似乎太晚了点。” 她望着他,试图隐藏起突然的恐慌,如果他拒绝了她,她能做什么?她似乎想要乞求他让自己留下。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她脸色的苍白,因为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们一起来试试。”他说,“如果你愿意尝试去学,那么我必定愿意尝试去教。现在是我把自己所学的一切交给另一个人的时候了。” 玛丽斯安慰地笑了。“我们将从哪里开始?” 埃文思考了一会儿。“在森林里有些小村庄和营地,我都大半年没去过了,我们可以花一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去走一圈,这样你能熟悉我所做的工作,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向储藏室。“来帮我打包。” 玛丽斯在跟埃文的森林旅途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不过鲜有愉快的经历。 工作很艰苦,埃文,如此耐心的一个治疗师,却是如此严格的教师。而玛丽斯却觉得很高兴,对她来说,每天工作到极限,到无法工作为止,是件好事情。她没有时间去想她失去的一切,每晚,她都睡得特别沉。 不过,虽然她很高兴愉快地去执行埃文布置的任务,新生活所需的其他要求对玛丽斯而言却更加艰难。安慰陌生人就是一件难事,更难的是无法为他们提供安慰。玛丽斯做过关于一个女人死了孩子的噩梦,当然,消息是由埃文告诉女人的。可是在玛丽斯的梦里,女人释放了自己全部的悲伤和愤怒,拒绝去相信,要求一个无人能给的奇迹。玛丽斯惊叹埃文可以让自己这么稳定,这么年复一年的应付如此多的痛苦、恐惧和悲痛,而没有崩溃。她试图学习他的冷静和坚定、温柔的品格,她总是提醒自己,埃文曾经说过,她很坚强。 玛丽斯怀疑时间能够带给她更多的技能和内心的坚定,埃文有时候似乎表现出惊人的直觉,玛丽斯想着,就像有些木翼学员们在天空中表现得像天生的飞行者一样,而其他一些人则毫无希望地挣扎着,缺乏这种对天空的特殊感觉。埃文的接触能够平复一个痛苦的病人,可是玛丽斯没有这样的天赋。 这是他们旅途中第十九次夜晚降临了,玛丽斯和埃文没有停下来驻扎,而是更快地向前行走,哪怕对玛丽斯来说,眼前的这些树木都如此熟悉,森林的这一部分她完全能够认得,很快,埃文的房屋出现在视野中。 突然埃文抓住她手腕,让她停了下来,他直视着前方的房屋,透过窗户看到壁炉的火光闪耀,烟囱中还有烟冒出来。 “你朋友?”她冒失地问,“还是有人需要你帮助?” “也许,”埃文安静地说,“不过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者从其他村来的逃犯、疯子,他们攻击旅行者,破门而入,然后等着……” 他们悄悄走近屋子,埃文在前面,没有往门口,而是走到窗户边。 “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看起来不像坏人。”埃文低语,窗户相当高,玛丽斯得踮着脚尖才能勉强看到,埃文扶了她一把,她看到了来人。 她看到一个脸色红润、满腮胡须的大个子,坐在火边的凳子上,一个小孩坐在他脚边,仰头看着他。 男人微微转头,火光映得他的头发有点发红,她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脸。 “科尔!”她惊呼,感到非常高兴。摇摇晃晃地几乎跌下来,埃文抓稳了她。 “你弟弟?” “没错!”她绕着屋子往前跑,刚刚把手伸向门把手的时候,门就开了。科尔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玛丽斯经常被这位没有血缘的兄弟的体型吓一大跳,她总是间隔好几年才看到他一次,在其间她总想着他还是那个年轻的小孩,她的小弟弟,瘦弱、笨拙,身体还没有长开,手上总拿着一把吉他,这样他可以边弹边唱歌。 但是她的弟弟被岁月填得壮硕,长得又高又壮,年复一年的旅行,出入其他岛屿,如海员或者劳工一样工作,在他的听众穷得没法为他的演唱买单的时候,他还得接受其他的任务。这一切让他强壮,他曾经金红色的头发,现在几乎变成灰褐色——只有在他的胡子中还能找到一点红色,以及火光中。 “你是治疗师埃文么?”科尔转向埃文问道,他用一只胳膊环着玛丽斯。埃文点头以后,他继续道,“我很抱歉这么莽撞,不过在泰雅斯港口我被告知玛丽斯跟你一起住在这里,我们在这等你们四天多,我忍不住就弄坏门锁进了屋子,不过我已经修好它了——你肯定会看到它比以前更棒。”他低头看着玛丽斯,又一次拥抱了她,“我害怕错过你们呢——我怕你又飞走了!” 玛丽斯全身一僵,瞥见埃文的脸闪过关心的神色,她轻轻地对他摇头。 “我们一会儿再谈,”她说,“来来,都在火边坐下来吧——我的腿走得精疲力尽,埃文,你能调制点最棒的茶么?” “我带了可瓦斯酒来,”科尔很快地说,“三瓶呢,唱歌换来的,我们能热一瓶么?” “那就太棒了。”玛丽斯说,她起身走向装着厚重的大陶杯的柜子前,她又一次看到那个孩子,半藏在阴影下,她突然停步。 “巴丽?”她不确定地问道。 小女孩害羞地走上前,点点头,抬头飞快扫了她一眼。 “巴丽,”玛丽斯又叫了一次,嗓音里面充满了温暖,“真的是你!我是你的玛丽斯姑姑!”她弯腰拥抱孩子,退开一步这样能更仔细地看她,“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吧?当然,上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跟一只小洞穴鸟一样大呢。” “父亲唱过你的歌。”巴丽说,她的嗓音清脆,像银铃一般。 “嘿,你也唱过么?”玛丽斯问道。 巴丽笨拙地耸肩,低头看地板。“有时候。”她悄声低语。 巴丽是个痩小的,骨骼匀称的孩子,大约八岁,她明亮的褐发剪得很短,垂在她光洁的前额上,心形的脸上有几粒雀斑,一双大大的灰色眼睛。她穿得就像父亲的缩小版,束腰毛皮大衣,皮裤,脖子上戴着一块干净金色的硬树脂。 “你们最好拿点垫子和毛毯过来,这样我们在火边坐得更舒服。”玛丽斯建议道,“它们就在那边屋角的木箱子里。” 她拿着杯子回到炉火边,科尔抓着她的手,拉她挨着他坐。 “看到你能走路真是太高兴了,看来你康复了,”他用低沉而温暖的嗓音说,“当我听到你陨落的消息,真的很担心你像父亲一样残废。从坡维特来的长途旅行中,我一直希望能听到更多的消息,更多的好消息,不过什么也没听到。人们都说那是一次非常恐怖的陨落,撞到石头上,你的腿和手臂都摔断了。不过现在,比任何消息都更好,我看到了你整个人。你什么时候飞回小安伯利岛?” 玛丽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不是她的血缘兄弟,但是她仍然像爱自己的兄弟一样爱了他四十年。 “我再也不会回安伯利岛了,科尔。”她语调平静地说,“我再也不能飞行,在那次陨落中,我的伤比所想象的更严重。我的腿和手臂已经痊愈,但是还有些东西没有好,当我撞到头的时候……我的平衡感出了问题,我没法飞了。” 他盯着她,快乐从他的脸上消逝,他摇头。“玛丽斯……不……” “说不可能没有任何用,”她说,“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难道没有什么办法……” 为了减轻玛丽斯的痛苦,埃文插嘴道,“没有办法了,我们做了所有的努力,玛丽斯和我。头脑的伤是一个谜。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在风港没有一个治疗师能够明白,我不得不说,更没有一个人明白如何治愈。” 科尔点头,看起来茫然。“我并非暗示您不够……哦,我只是太难接受这个现实,玛丽斯,我无法接受你落地了!” 他的本意是好的,玛丽斯明白,但是他的悲痛和无法理解让玛丽斯烦恼,又一次撕开了她的伤口。 “你没必要去想象。”她相当尖锐地说,“现在这是我的生活,每个人都能看到。飞翼已经被带回安伯利岛了。” 科尔什么也没说,玛丽斯不想看他脸上的痛苦,转头盯着炉火,让沉默持续着。她听到酒瓶瓶塞被拔开的声音,埃文正在往三个石杯里倒冒着蒸汽的可瓦斯酒。 “我能尝尝么?”巴丽蹲在父亲身边,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科尔微笑地看着她,戏谑地摇着头。 看着父亲和女儿相处,玛丽斯突然觉得有点不安,情绪和缓,她对上了埃文的眼,他将一杯火热的可瓦斯酒放到她手上,微笑着。 她转头想跟科尔说话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吉他,一直躺在离手很近的地方。看到它,记忆的洪流释放出来,突然间,像是已逝去多年的巴瑞恩又重新出现在这间屋里。吉他曾经属于巴瑞恩,他坚称这是从星际航行者时代开始,他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夸张华丽的谎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呼吸那么容易——不过这把乐器确实很古旧,他将它托付给了成为一个歌手信徒的科尔,他自己的儿子对此没有兴趣。玛丽斯伸手,摸到了吉他光滑的木质,涂成了黑色的油漆,那从来没变过的手感。 “给我们唱歌吧,科尔,”她要求道,“唱点新歌。” 吉他拿在科尔手里,横放在胸前,几乎就在她的要求说出的瞬间,轻柔的和弦音响起。 “这首歌叫《歌手的悲哀》,”他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开始歌唱,忧郁而带点讽刺的腔调,唱的是一个歌手的妻子的离开,只因他太爱自己的音乐。玛丽斯怀疑他唱的就是自己的故事,虽然他从未告诉她为什么结束,而她也没有亲眼见过。 重复的副歌歌词是这样的:“歌手不娶/歌手不婚/轻吻飞舞的音乐/带着歌声入眠。” 接下来他唱了一首狂烈的爱情之歌,发生在一个骄傲的岛长和更骄傲的单翼之间——玛丽斯熟悉其中一个名字,不过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这是真的么?”当歌曲唱完以后,她问道。 科尔大笑。“我记得以前你也这样问过巴瑞恩!我也会给你他的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它发生过,但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们都是!” “现在唱我的歌。”巴丽说。 科尔轻吻了一下女儿的鼻尖,开始唱一首优美的带着幻想色彩的歌,讲的是一个叫巴丽的小姑娘,跟海妖交上了朋友,海妖带着她到大海中一个洞穴寻找宝藏的故事。 然后,他唱了老歌:阿伦与洁妮的民谣,鬼飞者的歌,这是关于肯尼哈特的疯子岛长的歌谣,还有他自己写的木翼学院的歌。 巴丽已经在歌声中入睡,她被放在床上,三个大人们已开了第三瓶可瓦斯酒,他们谈论自己的生活。玛丽斯已经平静了,可以告诉科尔自己决定跟埃文生活在一起。 初时的震撼已经过去,科尔能够表现出比同情更适合的神色,但是他仍然不理解为什么玛丽斯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可是,为什么留在这里?在东方,离你的朋友这么远?”因为醉酒以后的礼貌,他补充道,“我并不是要轻慢你的,埃文。” “不管我选择在哪居住,都会离某些朋友很远。”玛丽斯说,“你也知道我的朋友分布得有多广。”她啜饮一口火热带劲的酒,感到很超然。 “跟我一起回安伯利岛吧,”他劝诱道,“就住在我们一起长大的屋子里。我们可以等一阵,等到开春了,大海会平静一些,在海中来回旅行并不可怕,真的。” “你可以回那个房子里去,”她说,“你和巴丽可以住在那里,或者,如果愿意的话,卖了它也成。我无法再回到那里——那里有太多的回忆。在这里,泰雅斯岛上,我可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那很难,不过埃文会帮助我。”她握着他的手,“我无法忍受安逸无所事事的生活,或者这样对我来说更好。” “可是,当个治疗师?”科尔摇头,“太奇怪了,想象你去做这个。”他看向埃文,“她能干好么?说真话。” 埃文双手握着玛丽斯的手,抚摸着。 “她学得很快,”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有着非常强的主动性,从不抱怨单调无趣或者困难的任务。我不知道她是否具备成为一个治疗师的潜质——是否真正能够做一个技巧熟练的治疗师。” “不过我得承认,虽然这样很自私,但是我很高兴她留在这里,我希望她永远不会想着要离开我。” 红潮突然涌上玛丽斯的脸,她低头喝酒,先是惊愕,然后很满足,被他最后的话所感动。她和埃文之间没有什么爱语——没有浪漫的承诺,或者大肆的要求或赞美。虽然她尽量避免不这样想,但是有时她会害怕自己让埃文无从选择——她就这么把自己的人生安置在他的生活中,而他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的机会。但是他的话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为了避免尴尬,玛丽斯问到巴丽的问题。“她什么时候跟你一起旅行的?” “差不多有六个月了,”他说,放下喝光的酒杯,拿起吉他。拨弄着琴弦,发出微弱的和弦音,“她妈妈的新婚丈夫是个粗暴的男人——他曾经打过巴丽,她妈妈不敢跟他理论,不过她不反对我带巴丽走。她告诉我这人可能是厌恶巴丽——他曾试图生个自己的孩子。” “巴丽感觉如何?” “她跟我一起很开心,我想的话。她真是个安静的小东西,我知道她想妈妈,但是也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家,在那里,她做什么都不对。” “你想让她也当过歌手么?以后。”埃文问道。 “如果她愿意的话,当我比她还小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想要做个歌手,可是巴丽似乎并不清楚在她的生活中想要做什么样的人。她就像一只小报时鸟一样唱歌,不过对一个歌手来说,还有比唱别人的歌更多的事情,她并没有表现出属于歌手自己的才华。” “她还很小。”玛丽斯说。 科尔耸肩,把吉他放在一边。“是的,有的是时间,我不会强迫她。”他眨眨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现在估计过了我的睡觉时间了。” “我带你去客房。”埃文说。 科尔大笑着摇头。“不需要,”他说,“我在这里待了四天了,就像我家一样熟悉。” 后来几天,科尔都让玛丽斯情绪高昂,他们总是待在一起,科尔告诉玛丽斯自己冒险旅程中的故事,为她唱歌。多年以来,自从科尔首次跟巴瑞恩出海,玛丽斯又成为一名羽翼丰满的飞行者,他们就没多少时间待在一起。现在,在科尔和巴丽待在这里的日子里,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亲近,除了科尔的少年时期。他第一次告诉她自己失败的婚姻,他感觉这是自己的错,他总是把太多时间花在远离家的地方。玛丽斯没有谈到自己的意外,或是她的悲伤,因为不需要。科尔太明白对她来说飞翼意味着什么了。 某天,赛蕾拉来了。 那天下午,玛丽斯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敲门声响起,她应门之后,第一反应是看到老朋友以后的喜悦,在拥抱了赛蕾拉以后,玛丽斯感到自己的视线胶着在赛蕾拉挂在手臂的飞翼上,她的心突然一阵抽痛。她把赛蕾拉安顿在靠近炉火边的椅子上,烧水泡茶的时候,她迟钝地想到,很快,她的朋友将飞走,留下她一个人。 强迫自己坐在赛蕾拉身边闲聊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玛丽斯还得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对她带来的新闻。 赛蕾拉的脸上散发着无法抑制的兴奋光辉。“我来这里有事待办,”她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条消息,我是来询问你的意见,来邀请你,动身去海牙岛,然后留在那里,做学院的院长。我们的木翼学院需要一个强力的稳定的教师,在过去六年中,那些教师们总是来了又走。我们需要一个坚定的,有智慧的人。一个领袖,而你,玛丽斯,每个人都看好你——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工作了。我们需要你,玛丽斯。” 玛丽斯想到了已经逝世十五年的森娜,她陪着她走完了生命中漫长的最后时光。一个陨落过的,残疾的飞行者,她总是站在飞行崖上,用沙哑的声音大吼着,试图把自己的知识传递给天空中盘旋着的木翼学员们。她自己再也不能飞了,永远的落地,有一条几乎无法使用的腿,还有一只瞎掉的,牛奶样白色的眼睛。总是站在地上,猛盯着风暴,看着木翼学员们从她的学院飞走,年复一年。直到她最终死亡,而她,怎么能负担这些? 不寒而栗的感觉袭遍玛丽斯全身,她猛地摇头。 “玛丽斯?”赛蕾拉迷惑不解地问她,“你一向是木翼学院最忠实的支持者——整个学院系统最忠实的支持者,而现在你仍然能为学院做很多……出什么事情了?” 玛丽斯盯着她,被强烈地刺激了,她想要尖叫。她极其轻缓地开口:“你怎么能这样说?” “可是……”赛蕾拉摊开手,“你在这里能做什么?玛丽斯,我知道你的感觉,相信我,我真的知道,可是你的生命并没有终结。我记得,曾经你告诉过我,我们,我们飞行者,是你的亲人,你的家,我们一直在这里,你像现在这样逃避是愚蠢的。回来吧,现在你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你。木翼学院是你的地盘——如果没有你,它根本不会存在,不要拒绝我们,不要。” “你不能理解。”玛丽斯说,“你怎么能理解?你现在还能飞。” 赛蕾拉抓住玛丽斯的手,紧紧地抓着,就如她仍然还在蹒跚走路,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尖锐的问题。 “我会试着去理解,”她说,“我知道你承受了太多痛苦,相信我,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我受了这样的伤,我的生命会怎么度过。我曾经落地了一年,你知道的,所以我有一些主意,虽然现在我还没遇到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践的情况。可是每个人都要去想,每个飞行者都有可能遇见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是因为竞赛失败,有时候是因为受伤,更多是因为年龄。” “我总是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玛丽斯静静地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落地以后活着,不能再飞翔。” 赛蕾拉点头。“我知道,”她说,“可是现在它已经发生了,你应该去适应它。” “我正在适应,”玛丽斯说,“哦,我已经适应了。”她推开赛蕾拉的手,“我在这里已经适应了一种新的生活。如果你没有来的话——如果我可以遗忘的话——”她看到赛蕾拉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她知道自己伤害了朋友。 赛蕾拉摇头,坚定地看着她,“你忘不了的,”她说,“那不可能,你必须得继续,去做你能做的事情。来吧,玛丽斯,来木翼学院。跟你的朋友们待在一起。躲在这里——你只是在粉饰太平……” “没错,是在逃避,”玛丽斯厉声说。她站起来,走到那一眼见不到底的模糊的灰绿色森林的窗边,“我需要这种逃避,来继续我的生活,我无法忍受时时被提醒起我失去了什么。当我看到你站在玄关边,我想的全是你的飞翼,以及我是多么渴望能够穿上它飞离这里。我想我必须停止这种想法,我觉得我应该留在这里。我爱埃文,当他的助手我学到了很多,我在这里做了些有用的事情。我很高兴科尔能跟我在一起,还有他的女儿。结果呢?看到一对飞翼,就能颠覆这一切,让我发现我活得跟一粒尘埃一样。” 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玛丽斯终于转头看向赛蕾拉。她看到泪水布满了朋友的脸庞,也看到了倔强的反对。 “好吧,”玛丽斯叹气,“告诉我,我错了,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我想的是,”赛蕾拉说,“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你让这些事情把你的生命弄得更加糟糕。你不能假装你可以这样过,因为事实上你不能。你不能活在一个没有飞行者的世界,你可以待在这里,假装自己是个治疗师的助手,但是你不可能真正遗忘你自己是什么人,你的的确确是个飞行者。我们仍然需要你——你仍然能有自己的生活,你无需远离飞行者的生活——现在你仍然在逃避。玛丽斯,来木翼学院吧,玛丽斯。” “不,不,不,赛蕾拉——我不能忍受。也许你是对的,我的所作所为是个错误,但是我也想过这些,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我会疯掉。你不知道的——我无法忍受看着这么多飞行者在我周围,在空中快乐地飞翔,而我又如此深刻地明白我无法再次加入他们,就这么一直地被提醒我失去了什么。我不能,没了我,木翼学院一样能继续存在,可我不能回到那里。”她顿住,身躯颤抖,因为恐惧和强烈的情感,因为又一次想起了她那无法弥补的缺憾。 赛蕾拉站起身,握着她的手,直到颤抖过去。 “好吧,”她柔和地说,“我不会逼你,我没有权力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可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或是以后你有了新的想法,我知道,这个位置永远为你留着,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再多提这件事了。” 第二天,玛丽斯和埃文起了个大早,在一个森林小屋里消磨了一早上,面对一位生病又脾气暴躁的老人。巴丽也起来了,在初露的晨曦指引下跟着他们,她的父亲仍在沉睡。在让老人薄薄的嘴唇勾勒出微笑的弧度方面,她比他俩都幸运。玛丽斯很高兴,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很沮丧,几乎完全无法解决。病人的抱怨和牢骚只能让她更加烦躁。她必须得压制自己冲他大喊大叫的冲动。 “单从他的行事来看,你会认为他已快死了。”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玛丽斯如此说。 小巴丽奇怪地看着她。“他确实是。”她小声地说着,寻求支持似地看着埃文。 治疗师点头。“孩子说得对。”他暴躁地说,“症状已经很明显了,玛丽斯。难道我跟你说的你都没听么?巴丽去得晚都比你更敏锐,我敢打赌他不会活过三个月。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我会给他泰西斯?” “症状?”玛丽斯感到迷惑和局促,她对埃文告诉她的症状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可是要应用这些知识就太难了。“他抱怨他的骨头疼,”她说,“我想——他只是老了,不管怎么说,老年人通常都……” 埃文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声音,“巴丽,”他说,“你是怎么知道他快死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肘和膝盖,就像你教我的那样,”她热切地说,为自己能从埃文那里学到的东西骄傲,“它们长瘤了,还变得很硬,还有他的下颚也是,在鬓须的后面。还有,他的皮肤变得冰冷,他还有肿块,对么?” “是的,肿块,”埃文愉悦地说,“如果是小孩子的话能够痊愈,可是成年人不行,绝对不行。” “我……我没注意到。”玛丽斯说。 “是的。”埃文说,“你确实没注意到。” 他们沉默地前行,巴丽开心地蹦蹦跳跳,玛丽斯感到极度疲惫。 在空气中,有着微弱的春天气息。 跟埃文一起走在拂晓清净的空气中,让玛丽斯精神高涨。等在这次旅途终点的,是岛长无情的冷酷,但是太阳已经升起,空气清新,微风在她斗篷里穿梭。路边黑色的腐殖质泥土里,红蓝黄各色的花朵像珠宝一般镶嵌在灰绿色的苔藓中,鸟儿飞快地闪过天空,在树丛中穿梭歌唱。在这样的日子里,活着,并且能自由地活动,将是一种莫大的愉悦。 在她身边,埃文一直沉默,玛丽斯知道他在为让他们出门的消息而费解。天还没亮,他们就被门外的砰砰声闹醒了,岛长的飞奔者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们岛长立刻需要一个治疗师,在他的要塞里。他不能说更多,他也不必知道更多——就知道有人受伤了,需要治疗。 埃文正在暖暖的被窝里,非常困惑,他白色的头发竖起来,就跟鸟窝一样,他根本不想去任何地方。 “谁都知道岛长有自己的专属治疗师,为自己家人和奴隶服务的。”他抗议道,“为什么他就不能处理这些紧急情况?” 显然,飞奔者除了消息以外一无所知,他看起来很困惑。“治疗师,雷尼,最近,已经以……叛国罪被……关起来了……涉嫌叛国。”他用低软,喘着气的声音说。 埃文咒骂了一声。“叛国?他一定疯了,雷尼不可能——噢,好吧,别咬嘴唇了孩子,我们会去的,我的助手和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飞快地赶到岛长要塞那条狭窄的山谷里,巨石迎面而来。玛丽斯松松系在身上的斗篷更紧地贴着她。这里空气都是冰冷的:春天还没敢冒险穿越群山的围墙进入这里。这里没有鲜花,没有常青藤明媚的卷须,只有沉闷的灰色岩石和地衣。唯一出没的鸟类只有叫声尖锐的食腐鸢。 一个他们素不相识,上了年纪,满脸伤疤,腰带上插着刀,背着弓箭的岛上警卫在前面为他们引路。她接近他们,询问他们,为埃文的手术付费,带着他们通过层层关卡进入要塞大门。玛丽斯注意到在高地处有岛上警卫巡逻,比她上次来的时候多。在庭院里,还有一组新的压抑着兴奋的小队在训练。 岛长在会客室接待了他们,他的贴身护卫离他不到五步。当他看到玛丽斯的时候,脸色一沉,厉声责备埃文。 “我派人来找你,治疗师,不是找这个没有了飞翼的飞行者。” “玛丽斯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助手,”埃文镇定地说,“而你自己应该再明白不过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飞行者。” “一朝飞行者,终身飞行者。”岛长咆哮着,“她有飞行者朋友,我们不需要她在这里,这是保密的……” “她是个治疗师学徒,”埃文打断了他,“我为她担保,所有对我有约束的保密条例都对她有同样的约束,我们不会对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多舌的。” 岛长仍然皱着眉,玛丽斯性格一向刚正易怒——他怎么能这样说她?完全无视她存在。 最终,岛长不得不勉强妥协。“我可不相信这个‘学徒的身份’。如果她敢对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多嘴的话,你们两个人都要死。”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一个紧急通知,”埃文冷酷地说,“不过看你的态度,似乎这一点都不急。” 岛长没有回答,转头向身后的警卫做了个手势,然后离开了他们。 两个年轻的,全副武装的警卫护送埃文和玛丽斯走下隧道的石阶,进入硬岩山脉深处,在要塞生活区的地底。石壁上间隔着锥形的火把燃烧的痕迹,还有闪烁的,不稳定的火光。狭窄的甬道中,空气充满了发霉和呛鼻的烟味。玛丽斯突然感到对幽闭空间的恐惧,抓住了埃文的手。 他们走到走廊的分岔口,甬道边有许多沉重的木门,在其中一个门前他们停下来,警卫挪走门上的横杠,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小石室,一张简陋的小床,高处一扇圆形的窗户。有个年轻女人背靠在墙边,她长长的灰暗的金发垂下来。双唇浮肿,一只眼青肿着,衣服上满是血迹,玛丽斯花了好一阵才认出她。 “泰雅!”她惊讶地低语。 警卫留下他们,拴上门,并保证他们可以随时获得需要的一切东西。 玛丽斯仍然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埃文走到泰雅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岛长威胁着要逮捕我,这可不那么绅士。”泰雅用讽刺的冷静口吻说,她也许跟其他人谈过,“或者我为他飞行本身就是一种错。” “你伤到哪里了?”埃文问道。 泰雅的脸扭曲了下,“从我的感觉来说,我的锁骨断了,牙齿也掉了几颗。就这些——其他的只是淤伤,我的血都快从嘴里流完了。” “玛丽斯,我的工具。”埃文说。 玛丽斯将工具箱提到他身边,她看着泰雅。“他怎么能逮捕一个飞行者?为什么?” “我的罪名是叛国,”泰雅说,因为埃文的手在她脖子上检查而喘息。 “坐好,”埃文说,扶着她坐下来,“这样会好些。” “他肯定是疯了。”玛丽斯说,这个疯字源于早就成了鬼的肯尼哈特岛疯子岛长。听到他儿子客死他乡以后,他悲痛地杀害了那个带来这个不愉快消息的飞行者。随后,飞行者们都拒绝在他的岛屿降落,直到高傲富饶的肯尼哈特岛成为了一片荒凉之地,被破坏殆尽,什么都不剩,肯尼哈特也成了疯狂和绝望的代名词。自此以后,没有一个岛长胆敢动伤害飞行者的念头,直到现在。 玛丽斯摇头,凝视着泰雅,但却没有真正看到她。“难道他真的已经无可理喻到这种地步?他真的相信你是存心为了他的敌人传递信息?把飞行者的义务称为背叛这本身就是个严重的错误,他肯定是疯了。你并非隶属于他,他应该明白飞行者们是超越岛民法律以上的。飞行者跟岛长平等,你能做什么事情背叛他?他凭什么给你定罪?” “噢,他知道我做了什么,”泰雅说,“我并非说我是被莫须有的罪名逮捕的,我仅仅是希望他没有发现我所做的一切。我仍然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已经如此小心谨慎的了。”她因疼痛而畏缩着,“但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这里将发生战争,残酷而流血的战争,虽然我尽力去避免它。” “我不懂你的意思。” 泰雅对她一笑,她的黑眼睛仍然锋利,显然因为身体的痛苦抽搐着,“你不懂?我听说旧时代的飞行者们传递消息的时候根本不记消息本身。可是我记得住——每个好战的威胁,每个诱人的承诺,每个潜在的战争联盟。我知道了一些我没有权力去说的事情,而我呢,我更改了消息的内容。起先只是更改一点点,让它们听起来更加外交化。并带回了一些可以拖延或者阻止战争的回答,看来这样很有用——直到他识破了我的诡计。” “够了,泰雅,”埃文说,“现在你别说话了,我要检查你的锁骨,看起来它受伤了。你能忍着不动么?或者你希望玛丽斯能帮你?” 玛丽斯茫然地看着泰雅,几乎不敢相信她刚才听到了什么。泰雅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她竟然私自篡改了要传达的信息。她擅自干涉了岛民们的政治,这跟飞行者的义务完全相悖。这让拘捕一名飞行者的疯狂行为显得不那么疯狂——岛长下一步要做什么?显然他被玛丽斯的到来所干扰。当这些话传到其他飞行者耳朵里的时候…… “岛长打算怎么处置你?”玛丽斯问道。 泰雅第一次表现出担忧。“对叛国者的通常处置是死刑。” “他不敢这么做!” “我怀疑,我想他计划把我埋在这里,秘密地杀了我,还有让那些逮捕我的警卫们保持沉默。这样我只是简单地失踪了,人们会以为我在海上送了命。而现在,你到了这里,玛丽斯,我不认为他能这样做,你会告发他的。” “也许我们俩也会被绞死,就像一个叛国的说谎者。”埃文插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随后他补充了一些正经的话,“不,泰雅,我不认为他打算秘密处决你。那样的话,他根本没必要派人来找我,让你死是个太简单的事情了。而越多的人知道你来过这里,对他而言,泄密的危险就越大。” “飞行者法律里面说了——岛长没有权力处决飞行者。”玛丽斯说,“他只能把你的情况交给飞行者去处理,他们会召开一次众议会,你会被剥夺掉飞翼。噢,泰雅,我真的从来没听说过一个飞行者会做这样的事情。” “看来我让你感到震撼了,玛丽斯,是么?”泰雅微笑,“看来你没法克服这种打破传统的恐惧感——是不是?我曾说过你不是单翼的。” “是不是单翼有什么不同呢?”玛丽斯静静地问,“难道你希望单翼们能够站在你这边,为你所犯的错鼓掌欢呼么?或者你还能期望保全自己的飞翼?岛长们谁还敢相信你?” “岛长们当然不喜欢。”泰雅说,“但是也许这是他们该知道他们无法控制我们的时候了。我有许多单翼朋友,他们都支持我。岛长拥有太多的权力,尤其是在这里,在东方。然而,这些权力从何而来?因为出生么?出生决定了谁应该拥有飞翼,而你的众议会改变了这一切。那么,为什么它又能决定谁有权制定岛民的规则? “你没有真正意识到岛长能够做的一切,玛丽斯,这里跟西方不一样,你像那些老派飞行者一样,高高在上地生活着,不过问这一切。可是单翼们不同。 “我们像所有岛民那样长大,没有什么特殊的,直到赢得了飞翼,岛长们仍然觉得我们只是他们的隶属物,我们穿上飞翼以后,跟岛长拥有平等的权利,但那种平等实在是太脆弱了。我们可能会在下一次的竞赛中失去飞翼,然后重新变成一名弱小、低等的岛民。 “在东方群岛,在恩伯,还有大部分的南方群岛,甚至某些西方的岛屿——那些世袭岛长的地方——他们只尊重飞行者家庭出身的飞行者们,他们或许不承认,但是他们蔑视我们这种通过自己努力和竞争赢来飞翼的人,我们单翼们。他们仅是在礼节上跟我们表示平等。而一直以来,他们控制我们,把我们当奴隶一样买卖,命令我们去做任何事情,就像喂食一群传信的鸟儿一样打发我们。好吧,我要做的就是给他们点教训看看,让他们改变这种态度。我们不是他们的奴隶,我们绝不屈服于去传递那些我们不愿传递的消息,那些致命的战争信号、最后通牒,那些会给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朋友和其他无辜的人带来毁灭的战争信息!” “可是你不能这样去做,你无法选择,”玛丽斯打断了她,“你不能——传递信息的人不应该涉及信息内容本身。” “那是你们飞行者多年以来自我欺骗的传统,”泰雅说,她的双眸里充满了怒火,“但是,传信者显然是必须承担责任的!我有大脑,我有思想,我有良知和道德,我不能假装我自己没有!” 蓦然间,如冰冷的海水冲出了闸门,“这些与我无关”的念头战胜了玛丽斯的其他念头,除了愤怒和痛苦,她什么也无法感到,为什么她要为飞行者的义务做争辩?她已经不是飞行者了,她看向埃文。“如果你想从这里脱身,我们最好快点走。”她沉闷地说。 他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冲玛丽斯点头,然后转向泰雅。“只是轻微骨折,”他说,“现在伤口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你只是需要休息,不要做任何剧烈运动,否则支架会移位。” 泰雅咧嘴微笑,露出她血污的牙齿。“比如——越狱?我可没这样的计划,不过你最好告诉岛长,这样他的警卫员就可以别用大棒子来给我按摩了。” 埃文敲门叫警卫,几乎立刻就听到拉门闩的声音。 “再见,玛丽斯。”泰雅叫着。 玛丽斯犹豫着走向门口,突然转身。“我不相信岛长胆敢对你怎么样,”她认真地说,“他必须让跟你同等的人来判决你,不过我认为飞行者们不会友善地对待你,泰雅。你的所作所为太危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震撼——事实上对所有人而言,都是。” 泰雅盯着她。“而你的所作所为呢,玛丽斯?我想这个世界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另一次变革。我知道我所作的是正确的,哪怕我失败了。” “也许这世界已经准备好接受一次变革,”玛丽斯固执地说,“但是这是我们应该去做的变革么?你只是用谎言取代了威胁,你认为,飞行者作为一个整体,会比岛长们更加智慧和高尚?他们有这个能力去承担选择信息的责任么,去判断哪些应该接受,哪些应该拒绝?” 泰雅坚定地回望她。“如果重来一次,我仍然会这么做。”她说。 他们回去的路似乎很短,岛长仍然在通风良好的会客室等着,目光非常锐利,似乎在他们脸上寻找愤怒或者恐惧的信号。“一次令人遗憾的事件。”他说。 埃文说:“只是锁骨骨折,还有一些淤血,如果供给有营养的食物,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她会很快痊愈。” “在她待在这里的时间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岛长看着玛丽斯,哪怕这话是说给埃文听的,“我已经派杰姆去通告她被逮捕的消息了,真是个不讨好的任务——飞行者们没有领导人,也没有组织——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很多。况且这消息还得尽量传到更多人耳朵里,还得及时。不过肯定没问题,杰姆为我飞行多年,她的母亲为我的父亲飞行,至少他是我能指望得上的。” “你是说你打算把泰雅交给飞行者们审判么?”玛丽斯问道。 岛长的唇角抽搐了几下,他仍然看着埃文,留给玛丽斯一个名为忽略的精心制造的哑谜。“我想飞行者们不妨派点人来表明他们的观点,正式谴责泰雅的行为,并请求我们的宽恕,提出缓解矛盾的方法。不过这桩罪行严重地挑衅了我——挑衅了整个泰雅斯岛——而只有泰雅斯的岛长才有权决定如何处罚她。你同意么?” “我对法律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岛长应该做什么。”埃文沉静地说,“我只知道怎么去治疗一个人。” 玛丽斯感到埃文用力捏了下她的胳膊作为警告,于是什么也没说,这样的沉默对她而言是沉重的,多年以来,她早已习惯有话直言。 岛长微笑看着埃文,这是种满意的,令人不愉快的笑容。“或许你正打算去学习?我很欢迎你和你的助手留在这里跟我一起用餐,我保证在此之后还有一个最具娱乐性的活动,有个叛徒,治疗者雷尼,将在日落的时候被绞死。” “以什么罪名?” “叛国,如我所说。这个雷尼的家在泰瑞恩岛,有人看到他经常跟这个背叛我的飞行者接触——事实上,他俩是在同居。他是她的同犯,你们不打算留下来参观下那些背叛我的人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么?” 玛丽斯感觉一阵恶心。 “我想不用了,”埃文说,“现在,如果你肯原谅我们的话,我想我们必须上路。” 直到埃文和玛丽斯踏上了回家的小路,看不到警卫,也没有不友好的窃听者的时候,他们才开口说话。 “可怜的雷尼。”埃文叹息着。 “可怜的泰雅,”玛丽斯说,“他也想要绞死她,噢,她所作的一切肯定是错的,毫无疑问,但是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我不知道飞行者们会做什么,但是他们绝不允许岛长这样做。飞行者不能由一个岛长来审判和行刑!” “也许不会的,”埃文说,“可怜的雷尼呢,毫无疑问他会被绞死,可这不能让岛长称心如意。他是一个必须见到流血才肯罢休的人,但是他并没有完全疯掉。他至少知道自己应该把泰雅交给其他的飞行者,至少她的惩罚应该来自于他们。” “泰雅即将遭遇的命运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了,”玛丽斯叹息着说,“这真是个很难被打破的惯例,四十多年来我已经习惯让自己像个飞行者一样考虑问题,不过我现在只是个岛民,就像其他人一样,而泰雅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毫无关联。” 埃文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将她拉进自己身边。“玛丽斯,没有人让你遗忘自己曾经是个飞行者,或者停止去感受你和飞行者的联系。” “我知道,”玛丽斯说,“你不会这样希望的,不过这不是好事情,埃文。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不知道生活如何继续。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认为木翼的传说是浪漫的,我认为梦想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如此强烈和坚定地去追求一样东西,有朝一日你终究会得到它,哪怕得到它的代价是死亡。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木翼落在大海里被救起来了以后会怎样,如果他传奇式的陨落没有让他死亡,他又回到了岛民朋友的身边,他将如何带着失败的阴影度过余生?他的梦想破灭了,他又将如何向生活妥协?”她叹息着,将头靠在埃文的肩膀上,“这漫长的多年以来,我都作为一名飞行者而生活着——比任何身份都漫长,我应当满意的,我真希望我能因此而满足。在某些方面我仍然是个小孩子,埃文,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去处理这种失望——我想我总有能得到一切的方法,不需要放弃或者妥协。这一切,太难了,埃文。” “成长总是痛苦的,”埃文说,“而治愈伤痛需要时间,将这一切留给时间吧,玛丽斯。” 科尔和巴丽出门了,他们计划在去其他东方群岛之前最后环泰雅斯旅行一次,他们不会太晚回来,科尔向玛丽斯和埃文保证,不过玛丽斯总觉得其间会发生些什么,而她总是在跟她弟弟告别数年之后——而不是几个月——再见到科尔和他的女儿。 可事实上,再次见到科尔这只是几天的问题。 科尔狂怒着。“离开这个该死的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需要岛长的通行许可!”在玛丽斯意外地见到他以后,他如此说,几乎是大吼,“时节危机,歌手可能是间谍!” 巴丽腼腆地从父亲高大的身影后探头,跑过来拥抱玛丽斯和埃文。 “我很高兴我能回来。”她怯生生地说。 “岛长已经正式向泰瑞恩宣战了么?”埃文问道,在给巴丽一个温暖的微笑以后,他的脸严峻起来。 科尔把自己的身体砸入火边一张大椅子中。“我不知道宣战了没有,”他说,“不过到处都传遍了岛长已经派了三艘塞满了警卫的战舰去夺回铁矿控制权的消息。”他边摆弄吉边说,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出轻微的嘈杂声,“就在我们准备这次小小的旅行时得知,在没有岛长允许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准登陆或者离开,商人们都愤怒了,不过他们不敢抗议,”科尔紧绷着脸,“等到我光明正大离开这里的那天,我一定要写一首歌来骚扰岛长的耳朵,作为对他的回报,我一定,一定!” 玛丽斯大笑。“你这话听起来像巴瑞恩,他总是说歌手才是真正的法律制定者。” 科尔终于展颜而笑,不过埃文看上去仍然冷酷。“没有一首歌能够治愈伤口,或者让死去的人重生,”他说,“如果战争即将来临,我们必须立刻动身离开森林去泰雅斯港,那里将会有大量的人受伤,很多人将徘徊在生死的边界,他们需要我。” “大街上已经疯了,”科尔说,“充斥着谣言和各种可怕的传说,城镇看上去真的很丑恶,岛长绞死了他的治疗师,人们都害怕靠近要塞,麻烦很快回来,不仅是对泰瑞恩的矛盾。”他的目光落在玛丽斯身上,“飞行者同样也会遇到麻烦,我至少数到好几打的飞翼在海峡上来来回回。战争的消息,我猜的话,不过我在海妖之首酒馆里喝酒的时候,有个制革工告诉了我更多事情,她的姐姐是一个岛上警卫,她告诉我她姐姐吹嘘说逮捕了一个飞行者,岛长他本人亲自宣判这个飞行者为叛国者!你能相信这是真的么?” “是的,”玛丽斯说,“这是真的。” “啊,”科尔惊讶地说,心不在焉地插话道,“呃,我能喝点茶么?” “我去煮茶。”埃文说。 “继续讲,”玛丽斯说,“还有什么传闻?” “你可能比我知道的更多。逮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敢相信,你知道多少?” 玛丽斯犹豫着,“我们被警告不准说出去。” 科尔的吉他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噪音,“我是你的弟弟,该死的,不管是不是歌手,我会保持沉默。快说!” 于是玛丽斯告诉科尔他们被召唤去了要塞,以及在那里的所见。“这就能解释一切了,”当她说完以后科尔开口,“噢,天哪,我都从很多地方听到过了——人们的传闻,甚至岛上警卫,岛长的秘密并不像他自己想象那样保护得严密,不过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怪这么多飞行者来来去去的,这个岛长竟然想要控制飞行者的来去!”他的脸扭曲着。 “其他的传闻呢?”玛丽斯催促道。 “好吧,”科尔说,“那好,你知道单翼瓦尔来过泰雅斯么?” “瓦尔?来这里?” “现在已经走了,他们告诉我,几天前他才来过,看起来很疲倦,似乎经过长途飞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五六个人跟着他,都是飞行者。” “你知道那些人是谁么?” “我只听到瓦尔的消息。他太出名了,不过有人跟我描述过其他人。有个矮胖结实,一头白发的南方女人,还有几个西方人,有两个长得很像是兄弟。” “戴门和阿森,”玛丽斯说,“其他人我就不确定了。” 埃文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和厚厚的切片面包走过来。“我知道,”他说,“至少知道一个,有个戴着项链的人,洛曼伦岛的卡汀,他经常来泰雅斯。” “噢,当然,”玛丽斯说,“卡汀,东方单翼的领导者。” “还有什么?”埃文问道。 科尔放下吉他,也把茶杯放在一边冷却。“我听说瓦尔是作为飞行者的代表前来的,试图跟岛长交涉释放他扣押的女飞行者,那个泰雅。” “虚张声势。”玛丽斯说,“瓦尔不可能代表整个飞行者,他只能代表那些你们称为单翼的人,传统的飞行者家庭,传统主义者,仍然憎恨着瓦尔。他们不会让他成为代言人的。” “是的,我同样听说了这些,”科尔说,“不管怎么样,似乎瓦尔打算为泰雅组建一个飞行者的审判庭,他倒是乐意让岛长继续监禁泰雅,直到……” 玛丽斯不耐烦地点头。“这是肯定的,不过岛长怎么说?” 科尔耸肩。“有人说他非常冷酷,又有人说他跟单翼瓦尔大声争吵,不管怎么样,他坚持飞行者应该受岛长自选的审判庭的惩罚,他要亲自判决和处罚这个飞行者。而坊间传闻是他已经私下处决了飞行者。” “所以可怜的雷尼对他而言根本不够,”埃文低语,“岛长必须坚持另一个人的死亡来保全自己的骄傲。” “瓦尔对此有什么说法?”玛丽斯问道。 科尔喝了一口茶,“据我所知瓦尔在会过岛长以后就离开了,有人说单翼们计划袭击要塞,营救泰雅。还有人谈到飞行者的众议会,瓦尔打算召集的,要对泰雅斯岛进行制裁,飞行者不在这里着陆。” “难怪人们这么害怕。”埃文说。 “飞行者们也应该感到害怕,”科尔说,“在这里,当地人对他们如此敌对。在飞行崖北侧的酒馆,我听到关于飞行者们是怎么秘密裁定风港事务的传闻,他们私自更改自己传递的消息,告诉人们的都是些谎言。” “真是太荒谬了!”玛丽斯震惊地说,“他们怎么能相信这些?” “关键是他们确实相信。”科尔回答,“我是飞行者的儿子,不是飞行者,哪怕我本来应该是。我明白飞行者的传统,彼此之间的契约,他们作为整个风港社会一员对其他人的责任。不过我同样明白那些飞行者成为‘岛民’的人们,他们彼此都一样,是一个大家庭,就如飞行者们一样。” 他放下茶杯,重新拿起吉他,似乎握着它能给他特殊的口才。 “你明白飞行者们有多么轻视岛民们,玛丽斯,”他说,“我想你不能明白岛民们为此是多么忿恨飞行者。” “我有岛民朋友,”玛丽斯说,“另外,单翼们都曾经是岛民。” 科尔叹息,“是的,是有这么一些崇拜飞行者的人,飞行者助手们投入一生去服侍他们,孩子们都想触摸飞行者的飞翼,媚颜者总是以能把飞行者哄上床而沾沾自喜,引以为傲。但是有些人不是这样的,有些敌视飞行者的岛民从来不会跟他们交朋友,玛丽斯。” “我知道存在这些问题,我没有忘记当瓦尔赢得飞翼时他所面对的敌视,威胁,袭击,还有冷漠。可是事实上事情已经在好转,在缓和,现在飞行者社会已经不仅是由出生来决定了。” 科尔摇头。“恰恰相反,事情变得更糟糕了,”他说,“在旧时期,当一切都由出身来决定的时候,很多人认为飞行者是特殊群体。在南方群岛很多地方,飞行者也是牧师,被天神祝福过的特殊的人。在阿特利亚岛,他们是王族。就像东方的岛长都是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一样,飞行者也通过继承得到飞翼。” “可是现在,没人再错误地认为飞行者是神□一般的人了,突然间,就冒出来新的问题。我们这些泥土里打滚的,肮脏的农民孩子怎么能摇身一变成为贵族?如何去把这些曾经的邻居想象成遥不可及的天人,给予他们飞行者的自由、权力和财富?这些单翼们不像传统飞行者那样跟岛民们疏远——他们对以前的朋友摆架子,或者插手地方事务。他们并不能从岛民事务中脱身出来——他们仍然跟岛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所有人都感觉不适应。” “二十年前,没有哪个岛长胆敢逮捕一个飞行者,”埃文沉思着说,“可是二十年前,同样没有飞行者胆敢歪曲传递的消息么?” “显然不会。”玛丽斯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另外,有多少人会相信呢?”科尔补充道,“而现在,它发生了,显然在此前也发生过。据我所知,那些岛民们深信自己一直处在被飞行者愚弄的境地,据我所知,泰雅斯的岛长更被传说成第一个敢于冲破飞行者迷雾的英雄。” “英雄?”埃文厌恶地惊呼。 “不能因为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否决一切!”玛丽斯倔强地说。 “不,”科尔说,“这一切已经在改变了,并且这都是你的过错。” “我?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 “没有么?”科尔冲她做鬼脸,“你仔细想想,巴瑞恩曾告诉过我一个故事,我的姐姐,关于他和你是怎么在船上密谋,等着从科姆手里偷回你的飞翼,这样你才能召开那次众议会。你还记得么?” “我当然记得!” “好吧,他说你们停在那里待了好久,等着科姆从屋子里出来,而这一等待只是给巴瑞恩一个机会思考他到底要做什么。在某一刻,他坐在那里用匕首剔着指甲的时候,他说,他想把匕首掉转过来对付你,这样他就能避免风港陷入多年的混乱。如果你赢了,整个世界就会发生更多的变化,并且有好几代人会承受变化带来的痛苦。巴瑞恩考虑到了你的世界,玛丽斯,但是他仍然认为你是天真的。他曾经告诉我说,歌手不能只改变歌曲中的一个音符,如果你做了第一次改变,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会跟着变化,直到你重新推翻整首歌,而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你也看到了。” “那么,他又为什么帮我?” “巴瑞恩从来都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科尔说,“我猜他压根就想着推翻重写整首歌,然后让一切变得更好。”她没有血缘的兄弟诡异地挤眉弄眼,“另外,”他补充道,“他打心眼里讨厌科姆。” 在一个星期没有结果的等待以后,科尔决定转回泰雅斯港打听消息。在他的旅行经验里,码头和酒馆都是丰富的信息来源地。“也许我得去一趟岛长的要塞,”他活泼地说,“我已经为咱们的岛长写了一首歌,我很乐意看到他听到这首歌时的脸!” “你还真敢啊,科尔?”玛丽斯说。 他咧嘴一笑。“我又没有疯,大姐姐。不过要是岛长喜欢听点歌,一次拜访还是有必要的,我有必要了解点什么。帮我照顾好巴丽。” 两天后,一个卖酒商给埃文带来了一个病人,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他用两只这样的大狗来拉他的木头车,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运货。一个蒙面人打伤了这个可怜的动物,它躺在一堆酒袋里,满身淤血和结痂。 埃文没有办法救助它,不过他仍然得到了一皮囊红酒作为报酬。“他们审判了那个背叛的飞行者。”大家一起围坐在火边喝酒的时候,他告诉他们,“她即将被绞死。” “什么时候?”玛丽斯问道。 “谁知道呢?现在到处都是飞行者,岛长害怕他们,我想的话。那个女人被关在岛长的要塞里。估计在等着看这群飞行者们要做什么,如果是我的话,我早就把她杀了,不过我没那个福气生为岛长。” 当他离开的时候,玛丽斯站在玄关,看着他带着仅剩的一条狗消失在小路上。埃文走到她身后,用双臂环着她。“你感觉如何?” “很迷惑。”玛丽斯没有回头,“还有恐惧。你的岛长在直接向飞行者宣战,你能想象出这有多么严重么,埃文?他们会做点什么——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她握着他的手。“我想知道他们今晚在鹰巢岛上会说些什么,我知道我不能让自己总是陷入飞行者事务中,不过真的太难……” “他们是你的朋友,”埃文说,“你关注他们也是正常的。” “可我的关注会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玛丽斯说,“仍然如此……”她摇头,转身面对他,仍然靠在他的怀抱里。“这让我发觉我自己的问题是多么微渺,”她说,“我不想跟今夜的泰雅交换位置,虽然她仍然是个飞行者,而我已不是。” “很好,”埃文说,他轻吻她,“因为我希望今夜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而不是泰雅。” 玛丽斯冲她微笑,俩人一起走进屋内。 半夜,有四个陌生人闯了进来,打扮成渔民模样,穿着厚厚的靴子,暗色帽子上缀着修剪整齐的海妖毛皮,他们身上有股强烈的奇怪海盐味道。三个人带着长骨刀,眼神冷峻如冬日结冰的湖泊。第四个人开口讲话:“你不记得我了,不过我们曾经见过,玛丽斯,我是阿瑞兰,来自碎环岛。” 玛丽斯打量他,想起以前曾经见过一两次的年轻人,下颌留着长长的金色胡须,他的脸很难被认出,不过他具有穿透性的蓝眼睛看起来挺熟悉。“我相信我们曾见过,”她说,“这里离你家挺远的,飞行者,你的飞翼呢?你来此有何贵干?” 阿瑞兰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我有何贵干?原谅我的无礼吧,不过我是急急忙忙赶来的,还冒着相当大的危险。我们乘船穿过斯瑞诺岛前来见你,这里的海域太过危险,对我们的小船而言。当这个老男人试图赶我们走的时候,我的耐心已经告罄。” “如果你再叫埃文一声老男人,那么我的耐心也会告罄。”玛丽斯冷峻地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飞过来?” “我的飞翼安全地放在斯瑞诺岛,派几个人秘密地来见你是最好的,几张对泰雅斯而言是陌生人的脸。作为一个来自恩伯群岛的人,在诸多飞行者中我被选中了。我的双亲都是渔民,我熟悉他们的生活方式。”他摘下帽子,甩了甩金色的头发。“我能坐下么?”他问道,“我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讨论。” “埃文?”玛丽斯问。 “坐下吧,”埃文说,“我去煮点茶。” “啊,”阿瑞兰微笑,“那将是最热情的欢迎,大海真是太冷了,我很抱歉我讲话这么不礼貌,不过真的没多少时间。” “没事的。”埃文点头,提着茶壶出门打水。 “你们来到底是为什么?”当阿瑞兰和三个安静的同伴坐定时,玛丽斯立刻问道,“有什么事情发生?” “有人派我来带你离开这里,你知道你不能从泰雅斯港乘船走的。你不可能被允许离开这里,我们有一艘小渔船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它很安全,哪怕岛上警卫撞见,我们也仅仅是一群从斯瑞诺岛被风暴吹到这里来的渔民。” “看起来我的逃离似乎是精心策划的,”玛丽斯说,“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怎么没人来询问我的意见?”她注视着伪装成渔民的飞行者,皱眉,“这是谁的主意,谁派你们来的?” “单翼瓦尔。” 玛丽斯笑了,“果然是他,还能有谁呢?可是为什么瓦尔想要把我带离泰雅斯岛?” “为了你自身的安全,”阿瑞兰说,“作为一个前飞行者居住在这里,毫无疑问,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中。” “我对岛长而言并没有威胁,”玛丽斯说,“他没有理由去……” 年轻的飞行者猛烈地摇头。“不是岛长,而是这里的人们,难道你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么?” “显然我不知道,”玛丽斯说,“也许你愿意告诉我?” “泰雅被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风港,甚至阿特利亚岛和恩伯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开始不信任和抱怨飞行者。甚至岛长们也这样。”他激动地说,“碎环岛的岛长一听到这消息就召见了我,命令我告诉她是否曾经欺骗过她,我被强迫宣誓对她忠诚,就算这样,她仍然怀疑我的话,她还威胁我!她用监禁来威胁我,说得像她敢一样,说得就像她有这个权力一样……”他突然顿住,似乎在力图控制他的愤怒。 “当然,我是个单翼,显而易见的。”他继续道,“所有人都成了嫌疑犯,不过单翼的状况最糟糕。迪斯岛的赛维娜被暴徒殴打,就因为她在酒馆的讨论中为泰雅说了话。还有人被辱骂,孤立,在东方的小镇上,还有人被吐口水。杰姆,他还是个传统的飞行者,昨天在泰瑞恩都被人用石头砸伤,卡汀在洛曼伦的房子也被烧了,在他外出的时候。”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个地步。”玛丽斯说。 “可惜确实如此,”阿瑞兰说,“并且将变得更糟。泰雅斯岛的人都快疯了,瓦尔认为暴徒们很快就会来找你,所以我们将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埃文提着水回来,开始准备茶水。“也许你应该走,”他对玛丽斯说,声音里透着关切,“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中,风向会转好的,以后你还能回来,或者我会去找你。” 玛丽斯摇头。“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危险,也许,如果我招摇地走到泰雅斯港,大吼着我关心支持泰雅的话……不过在这片森林里面,我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年迈的前飞行者,没有做任何事情去激怒任何人。” “暴徒们是没有理性可言的,”阿瑞兰说,“你无法理解——你必须跟我们走,为了你的安全。” “瓦尔可真是好心,这么关心我的安全,”玛丽斯盯着阿瑞兰说,“这可真不寻常,像这种时候,瓦尔肯定已经是满脑子主意。我真的很难想象他会浪费时间和精力来精心策划营救可怜的老玛丽斯,她根本不需要营救。如果瓦尔真的是要你来营救我,那么只能说明他需要利用我来做点什么。” 阿瑞兰被吓坏了。“他……你完全误会了,他其实是非常关心你的安全的,他……” “那么除此之外,他还关心些什么?你最好直接告诉我到底要我做什么。” 阿瑞兰无奈地一笑。“瓦尔说过你能看透他的小把戏,”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敬意,“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一旦我们让你安全离开这里,瓦尔会召集一次飞行者的众议会。” 玛丽斯点头。“在哪里?” “在南艾伦岛,那里很近,不过已经脱离了当前的敌对双方。瓦尔的朋友也在那里。飞行者们聚集起来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不过我们有时间。岛长害怕了,他的小心谨慎会让他在众议会结果出来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瓦尔打算做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会要求对泰雅斯岛执行制裁,直到泰雅被释放为止。飞行者们禁止在这里着陆,还有那些与泰雅斯岛交易的岛屿。这块石头地将会被整个世界孤立,岛长总会妥协,或者面对毁灭。” “除非瓦尔有什么特殊的办法,单翼们只是少数群体,不能代表整个飞行者,并且泰雅并非完全无罪。”玛丽斯指出。 “泰雅是飞行者,”阿瑞兰说,感激地拿过埃文递给他的茶杯,“瓦尔指望的是飞行者传统的骄傲,不管是不是单翼,她总是个飞行者,我们不能放弃她。” “我很怀疑这一点。”玛丽斯说。 “噢,当然,显而易见这将会经历一场斗争。我们假设科姆和其他一些老派飞行者会借此机会攻击所有单翼,并且试图关闭学院。”他边喝茶边露出讥讽的笑容,“你帮不了什么,你知道的。瓦尔说你真是选了一个最坏的时间陨落。” “我可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玛丽斯说,“可是你仍然没有说为什么你来这里找我。” “瓦尔想要你做众议会的主持人。” “为什么?” “众议会的传统是让退休的飞行者做主持人,你也知道。瓦尔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你的名字广为人知,受人尊重,不管是单翼还是飞行者血统,并且让你做主持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不可能让单翼来做,其他任何一个单翼都会被拒绝,我们需要有人可以指望,而不是一群老古董总是认为每件事情都得照过去的规矩办。瓦尔认为这将起到很大作用。” “这话没错,”玛丽斯说,想到了曾经在科姆召开的众议会上起到关键作用的主持人贾米斯,“可是瓦尔必须得找其他人,我已经不再飞行,不再想要参加飞行者的众议会,我只想要平平稳稳度过后半生。” “在我们胜利之前,不会有平稳的。” “我不是单翼瓦尔棋盘上的一颗石子,他最好明白这一点,越快越好!瓦尔知道让我去做他要求的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怎么敢这么要求?他让你来戏弄我,用保护我安全的谎言来欺骗我,因为他知道我会拒绝。我无法忍受见到任何一个飞行者——难道你认为我乐意跟一千个飞行者同聚一堂?看着他们在天上飞来飞去,听着他们交换消息,而自己只能一个人站着?一个年老的残废人,看着他们飞走,留下我一个?你怎么能认为我喜欢这样?”玛丽斯意识到自己在冲着他大喊,她的痛苦撕扯着她的心。 阿瑞兰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我几乎就不认识你——你又怎么能指望我明白你的感受?抱歉,不过我相信瓦尔本人也觉得很抱歉。可是抱歉也没用,有比你的感受更重要的事情。任何事情都需要靠众议会来决定,瓦尔真的希望你能接受做主持人的邀请。” “回去告诉瓦尔我也很抱歉,”玛丽斯静静地说,“告诉他我祝他好运,不过我不会去的,我是个老迈疲惫的人,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 阿瑞兰站起身,他的眼神变得冰冷。“我告诉过瓦尔我不会让他失望,”他说,“别忘了我们有四个人可以对付你。”他做了个手势,右边的女人拔刀出鞘,她咧嘴笑着,玛丽斯看到她满口木质的假牙,她身后的男人也站起身来,同样把骨刀拿在手里。 “滚出去。”埃文开口,他站在靠近自己工作间的门边,手里拿着狩猎用的弓,一支箭已经上弦。 “嘿,你那玩意只能对付我们中的一个。”木齿女人开口,“这还得取决于你的运气,你没有时间再上一支箭的,老男人。” “你说得没错,”埃文说,“不过我得提醒你,这支箭上涂了蓝标毒药,所以你们的代价是有人得死亡。” “把刀放下,”阿瑞兰命令道,“劳驾,请你也把那玩意放下来,没有人有必要去死。”他看着玛丽斯。 玛丽斯开口:“难道你真的认为你可以强迫我去做众议会的主持?”她发出不赞同的啧啧声,“你可以告诉瓦尔,如果他的策略就跟你一样愚蠢,那么单翼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阿瑞兰扫了一眼他的同伴,“让我们单独待会儿,”他说,“你们在外面等着。”三人不情愿地走出门去。“现在没有人会威胁你。”阿瑞兰说,“我很抱歉,玛丽斯,不过也许你能理解我有多么失望,我们需要你。” “或许你们需要的是曾经的飞行者玛丽斯,不过她已经在陨落中死去了。不要来打扰我,我只是个老太婆,一个治疗师学徒,这是我致力于追求的生活。不要重新把我拖进飞行者事务的方式来伤害我。” 轻蔑的神色明显地浮现在阿瑞兰的脸上。“看来以后他们得换首歌唱你了,一个懦夫。”他说。 他走了以后,玛丽斯转向埃文,她全身颤抖着,头晕目眩。 治疗师把手里的长弓放下,皱着眉。“死了?”他尖锐地问道,“那么在这些日子里,你已经死去了?我原以为你是学会了如何再次生活,不过这么些日子以来,我的床居然成为你的坟墓。” “噢,埃文,不!”她惊恐地说,试图安抚他,平息这种指责。 “这是你自己说的,”他说,“难道现在你仍然相信自从你陨落以后你的生命就结束了?”他的脸上闪烁着痛苦和愤怒,“我不会爱上一具尸体!” “噢,埃文。”玛丽斯猛地跌坐在地,她感觉自己的双腿无法支撑身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对飞行者而言,我已经死了,或者对我而言,他们已经死了。我的一部分生命已经结束了。” “我不认为这么简单,”埃文说,“如果你试图扼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你将会冒着扼杀整个生命的风险。就像你弟弟说的——哦,是那个巴瑞恩说的——你永远不可能单单更改一首歌里的某个音符。” “我的生命价值在于和你在一起,埃文,”玛丽斯说,“请相信我。只是因为那个阿瑞兰这个该死的瓦尔的众议会——把这一切都带回到我脑子里了,它让我想起我曾经失去的每样东西,这让痛苦回到我的生命。” “这让你为自己感到遗憾。”埃文说。 突然的挫败感袭上玛丽斯的心,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一个岛民就真的无法理解她曾经失去了什么么?“是的,”她冰冷地说,“这让我为自己感到遗憾。我难道不能拥有这个权利么?” “你自怜的时间早该过去了,你早就该认清自己到底是什么,玛丽斯。” “我会的,哦不,我已经认清了,我在学着忘却。但是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这些飞行者的争端中,只会让一切都毁掉,我会因而发疯的。难道你就无法看到这些?” “我只看到一个女人试图全盘否定她曾经的一切。”埃文开口,或许他想说更多,不过身后的声音让他俩同时转头,巴丽站在门口,看起来有点害怕。 埃文的脸缓和下来,他走到巴丽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们来了一些客人。”他轻柔地说,吻了吻小女孩。 “既然我们都醒了,我能去准备点早餐么?”玛丽斯问道。 巴丽咧嘴一笑,点点头,埃文的脸沉静得莫测高深,玛丽斯转去厨房,全神贯注于早餐,试图忘掉这一切。 接下来的好几周时间,他们闭口不谈泰雅或者飞行者的众议会,可是消息总是不请自来,根本无需刻意去打听。萨塞村广场上的宣告员,从小店主嘴里讲出的流言,前来向埃文寻求帮助或者建议的旅行者——他们都在谈战争和飞行者,还有好战的岛长。 在南艾伦岛,玛丽斯知道,风港的飞行者正在集中,小岛上的岛民永远不会忘记这几天,就像曾经那次众议会的大小安伯利岛上居民一样。现在,南港口和艾伦镇——玛丽斯记忆中一个肮脏的小镇——空气一定狂热得发烧。附近几十个小岛的卖酒商人、面包师傅,还有香肠制造商等各类商人都会聚集到那里,乘着不牢靠的小船穿越危险的海峡,指望着从飞行者身上多赚点铁币。小酒馆和旅店应该座无虚席,到处都是飞行者,他们聚集在一起,挤得小镇快要爆炸。玛丽斯甚至闭上眼就能想象出这个场景:大肖坦岛飞行者们暗红色的制服,冰冷苍白的阿特利亚岛人额前银色的头环,南方群岛敬奉天空之神的牧师,外岛和恩伯群岛的人多年不曾出现在大家视线中。老朋友们拥抱彼此,彻夜不眠地畅谈,旧爱们交换着神秘的笑容,在黑夜里寻找打发时间的方式。歌手和说书人会讲述各种古老的传说,以及为了这个盛大的聚会新编各种歌曲和故事。整个天空都会充满传闻、自夸和歌声,还有热辣的可瓦斯酒和烤肉的香味。 她的所有朋友都会到那里,玛丽斯想着,那些她在梦里能够看见的人:年轻的抑或年老的,单翼还有血统飞行者,傲慢的以及羞怯的,桀骜不驯的以及温顺的。他们都会聚集在一起,飞翼的光辉彼此交映,他们的笑声会充满整个南艾伦。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会飞。 玛丽斯试图不去想这些,但是头脑里的想法无法隐藏,在梦里,她和他们一起飞翔。她能够在睡梦中感到风的气息,动人温柔地拥抱着她,带给她狂喜。在她身边,她能看到飞翼,数百双飞翼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耀,飞行者优雅地旋转、折身,绕着圈子。她的飞翼带她飞向阳光,灿烂、杰出、如流星闪现:那不能言喻地快乐。她看到夕阳下的飞翼,映着血红、橙黄或者深紫天空的颜色,须臾转为靛蓝,然后归于银白,最终,天色黯淡下来,唯有群星伴她飞行。 她想起雨的味道,天边远处跳动的隆隆奔雷,还有在太阳即将升起的那一刻俯瞰大海的画面。她想起在飞行崖上奔跑和跳跃瞬间的感觉,将自己信任地交给风和飞翼,而她的唯一技能就是把自己保持在空中。 偶尔,她会在夜里颤抖和尖叫着醒来,埃文的双臂圈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承诺着一切,但是玛丽斯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梦。他从来不曾做过一个飞行者,或者参与飞行者的众议会,他不可能明白的。 时间悄悄流逝,病人们找上埃文,或者他找上他们,他们死去,抑或恢复良好。玛丽斯和巴丽跟在他身边,做他们能做的事情,可是玛丽斯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投入于工作。有一次,埃文让她去森林里采点甜歌草,这是他制作泰西斯的重要原料,不过玛丽斯完全沉入了对众议会的思索中,在冰冷潮湿的灌木丛里来回踱步。她想着,众议会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在她的大脑里似乎浮现出大家的声音,瓦尔、科姆还有其他人,而她参与了他们的争论,跟其他人抗争。她想知道事情进展得如何,他们选了谁做主持人。当她最终返回的时候,挎了一篮子野草,看起来很像甜歌草,但是没有任何治疗效果。埃文拿过篮子,忍不住大声叹息,摇着头,“玛丽斯啊,玛丽斯,”他低语道,“我能拿你怎么办?”他转向巴丽。“小姑娘,去帮我摘点甜歌草,快去快回,在天黑之前。你的姑姑有点不太舒服。” 玛丽斯只能同意他的说法。 在科尔离开他们六个星期之后的某天,他回来了,背上背着吉他,蹒跚地走在路上。他并非独自一人,赛蕾拉在他身边,仍然穿着飞翼,踉踉跄跄,像半梦半醒。他们的脸色都灰暗沉重。 巴丽看到他们,大声地欢呼,跑去拥抱父亲。玛丽斯转向赛蕾拉。“赛蕾拉——你怎么了?众议会进行得如何?” 赛蕾拉开始啜泣。 玛丽斯走到她身边,拥抱了自己的老朋友,感觉到她在颤抖着,好几次她试图开口说话,可是只有喘息和哽咽的声音。 “好了,好了,没事了,赛蕾拉,”玛丽斯无力地说,“在这里没事的,在这里,没事的,我在这里呢。”她的眼望向科尔。 “巴丽,”科尔颤抖着说,“去找埃文,把他带来见我们,好么?” 巴丽担忧地看了赛蕾拉一眼,跑开了。 “我去了岛长的要塞,”女儿跑远了以后,科尔开口,“他知道我是你的弟弟,所以决定扣押我直到众议会结束,然后赛蕾拉飞了过来,警卫们抓住她,带她来了要塞。还有其他的飞行者也在,杰姆,泰瑞恩的里加,洛曼伦的卡汀,还有西方的一些可怜孩子。除了飞行者和我以外,还有四个歌手,一对说书人,当然还有岛长自己的宣告员和飞奔者。他想要让自己的说法传开,你明白么,他想要每个人都知道他做了什么。我们就是他的目击证人。岛上警卫押着我们走到院子里,强迫我们去看。” “不,”玛丽斯说,更紧地拥抱着赛蕾拉,“不,科尔,他怎么敢!他不能!” “泰雅斯岛的泰雅在昨天日落的时候被绞死,”科尔迟钝地说,“拒绝承认不能改变这一切,我看到了,她试图讲话,可是警卫根本不允许。绞索没有完全收紧,她的脖子并没有断,她挣扎了好久才咽气。” 赛蕾拉挣脱了她的怀抱。“你很幸运没看到这一切,”她艰难地开口,“他可能……他可能会来找你,噢,玛丽斯,我不能把目光移开——这太恐怖了。他们都不让她……不让她……说最后的话,更糟的是……”她的声音再次淹没于哽咽中。 埃文和巴丽过来了,但玛丽斯几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以及埃文的招呼声。冰冷袭遍她的全身,就跟鲁斯死去的时候一样,就跟她听到哈兰在海上失踪的消息一样。“他怎么敢这么做?”她缓缓地说,“难道没有人做点什么?没人去阻止他么?” “好几个警卫官员告诫过他,还有个高层官员尤其反对——我相信她甚至命令过那些警卫,不过岛长很固执,那些押解我们的警卫显然是受到过恐吓的。在绞索下的陷阱打开的时候,我看到好几个警卫的眼睛都回避开。最终,虽然,他们服从了命令,因为他们是警卫,无论如何,他是他们的岛长。” “但是,众议会,”玛丽斯说,“为什么众议会没有——瓦尔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飞行者在干什么?” “众议会?”赛蕾拉痛苦地说,“众议会宣判泰雅为非法者,剥夺了她的飞翼。”怒火取代了泪水,“就是众议会助长了岛长的气焰。”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绞死了一个飞行者,”科尔疲惫地说,“岛长把飞翼放在她身上,当然,是折好的,可是毫无疑问,他在戏弄她,他让泰雅用这双飞翼去逃脱这次陨落的命运,然后飞走。” 稍后,埃文特制的茶,还有一盘子面包和香肠让赛蕾拉恢复了平静,她告诉玛丽斯和埃文众议会的整个过程,科尔在外面跟女儿讲话。 过程并不复杂,单翼瓦尔召开了风港历史上第五次飞行者众议会,但是众议会没有按照瓦尔的意思进行。事实上,他的单翼联盟只占了四个主持席中的一个位置,其余三个贵宾——北艾伦和南艾伦岛的岛长,还有塔尔克瑞退休的飞行者克米,他是主持人——他们都不同情泰雅。没过多久众议会就成了泰雅和她所犯罪行的弹劾会,包括克米本人。“这个岛民女孩根本不懂这对飞行者而言意味着什么,”赛蕾拉复述克米的话。其他人也随声附和,有人说她根本不该被授予飞翼,还有人说她所犯的罪行不仅关系到她的岛长,更是触犯了飞行者同伴的尊严。另外还有人认为她亵渎了飞行者神圣的使命,让所有的飞行者陷入信任危机。 “洛曼伦的卡汀试图为她说话,”赛蕾拉告诉他们,“不过他的声音被压下来了,卡汀开始狂躁,咒骂所有人,就像泰雅一样,他曾经历过很多战争。泰雅的朋友试图为她辩护,至少解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其他人根本不肯听。当瓦尔站起来,试图提出他的计划时,我还以为我们仍然有机会。瓦尔表现得很好,冷静合理,不像他平时那样自我。他安抚他们,承认泰雅犯了一次很严重的罪行,但是他说尽管如此,飞行者们应该保护自己的同胞,我们的命运跟泰雅的遭遇相关联,真是一次很棒的发言,如果是由另一个人来说,应该能让大家动摇,可惜说的人是瓦尔,会上到处都是他的敌人,如此多的老飞行者都憎恨他。 “瓦尔建议众议会让泰雅五年内不得穿上飞翼,在那以后她可以继续参加竞赛赢回飞翼。他还强调我们必须坚持只有飞行者才能裁决飞行者的命运,这意味着要将泰雅从泰雅斯岛长的威胁中解救出来。 “他有自己的追随者,支持他的观点和提议,但是那没什么用,克米根本不认同我们。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发言,众议会持续了将近一整天,我却只看到仅有一打的单翼说过话,克米根本不让我们的声音被大家听见。 “瓦尔发言后,有个洛曼伦的女人突然说起关于他父亲曾经以谋杀罪被绞死,而瓦尔本人又是如何对艾瑞犯罪赢得飞翼。‘毫无疑问,他就是想让我们去捍卫这种罪行,’她说的。有人支持她,现场太多人谈到犯罪,谈到单翼们对如何当好一个飞行者根本就是一知半解,结果瓦尔的提议就被这样的混乱湮没了。 “甚至还有一些老的飞行者提议关闭学院,不过人数不多。科姆倒是热衷于此,不过他自己的女儿首先开始反对他,真是一次令人瞩目的对抗。阿特利亚岛人对此也很感兴趣,不过不到五分之一的众议会参与人跟他们一起投票,学院很安全。” “至少我们还能为此而欣慰。”玛丽斯说。 赛蕾拉点头。“然后多雷尔发言了,你知道很多人都尊重他,他做了一次很好的发言——或许好得有点过头。他谈到了泰雅的理想主义动机,以及他对她的同情,但是后来他说道我们不能让同情或者其他情绪左右我们的判决,泰雅的罪行震撼了整个飞行者社会的核心,多雷尔说,如果岛长们再也不能相信飞行者所传递的信息是客观的、正确的,是远距离岛屿间真实通信的纽带,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用?如果他们认为我们没有用处,那么距离他们剥下我们的飞翼,强迫我们成为他的岛民能有多久?我们不能跟岛上警卫对抗,他说,我们必须修复被损的信任,而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宣判泰雅为非法者,尽管她的动机是好的,我们也只能把她交给自己的命运,不管我们再怎么同情和怜悯她。只要我们为泰雅辩护,不管用什么方式,多雷尔说的,岛民们就会迷惑,会认为我们是在支持她犯罪,我们必须跟她划清界限。” 玛丽斯点头。“他的话大部分是对的,”她说,“不管这话会带来怎样严峻的后果,我能理解他是怎么说服大家的。” “其他有着类似想法的人都支持多雷尔,耶赦恩的特拉库,阿特利亚的老阿瑞斯,外岛的一个女人,还有库赫岛的琼恩,大肖坦的塔波——他们每一个都是当地的重要人物,广为人所尊敬,所有人都支持多雷尔,瓦尔快疯了,还有卡汀和阿森都在尖叫着,但是克米完全忽略了他们。这次的讨论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最终——不到一分钟内——瓦尔的提案被投票否决,众议会坚持宣告泰雅为非法者,将她留给泰雅斯岛长任其摆布。我们没有让岛长去绞死她,提议的是斯坤尼岛的吉瑞尔,我们都离她太远,没有能阻止她,但是那只是一个提议。” “我们的岛长从来不接受提议。”埃文静静地说。 “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赛蕾拉继续道,“后来单翼们都离开了。” “离开了?” 赛蕾拉点头。“当投票结束以后,瓦尔站起身来,他那样子——天哪,我很庆幸他手里没有武器,否则他一定会杀人。他不顾一切开始发言,骂所有人是蠢货,懦夫,还有更糟糕的话。人们都冲他大喊大叫,侮辱谩骂,简直是一场混战。瓦尔召集了他的所有朋友离开了会场,戴门和我几乎是被人潮挤到门边的。飞行者们——有一些我认出来了,我认识了好多年的人,他们在嘲笑我们,说一些很恐怖的话,玛丽斯,那种愤怒真的是……” “你还是走出来了,谢天谢地。” “是的,然后我们飞去了北艾伦,几乎所有的单翼都去了,瓦尔领着我们去了一个开敞的地方,一个旧战场,他站在废弃的要塞顶端跟我们讲话。我们举行了自己的众议会,风港所有飞行者中有四分之一在此,我们投票通过了对泰雅斯岛的制裁,哪怕其他人不会跟我们一起。这就是我和卡汀飞来这里的原因,我们俩要去告诉岛长,但是他已经收到了另一个众议会的结果,但是卡汀和我仍然要向他传达单翼的威胁。”她笑得有点苦涩,“他冷冷地听完我们的话,然后说我们根本就是一群不配穿飞翼的东西,他很高兴泰雅斯岛的上空不再出现单翼的身影。他发誓要给我们点颜色看看,还有瓦尔,还有所有的单翼。” “他做到了,在日落的时候,他的警卫过来,我们被押解去看完他的报复行为。”赛蕾拉的脸色灰白,讲述这样的事情又一次掀起她内心的伤口。 “噢,赛蕾拉。”玛丽斯悲哀地说,她抓住她的手,赛蕾拉被吓了一跳,再一次开始啜泣。 是夜,玛丽斯无法入睡,她不安地扭转身子,她的梦境黑暗不定,梦魇和恐惧总是定格在绞索和绞架上。 天亮前几个小时,她在黑暗中醒来,远处传来细微的音乐声。 埃文在她身边熟睡着,鼾声轻陷在他的羽毛枕头,玛丽斯起身穿好衣服,走出了卧室。巴丽睡得很香,小孩子总是有着无忧无虑的梦境,不会承受世上诸事的负担。赛蕾拉也睡熟了,在毛毯下蜷缩着身子。 科尔的房间空着。 玛丽斯循着轻柔低沉的音乐找到了他,他坐在屋外的星光下,忧郁的吉他声流淌在黎明前冰冷的空气中。 玛丽斯坐在他身边潮湿的地面上。“你在写新歌么?” “是的,”科尔说,他的手指从容地移动着,“你怎么知道的?” “我还记得,”玛丽斯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住在一起,你有时候会半夜起来跑到外面,想要悄悄地写点新调子。” 科尔完成了最后一个忧郁的和弦,把吉他放在一边。“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有保持这个习惯,”他说,“好吧,我别无选择,当灵感跑到我脑子里来的时候,它们总是让我无法安睡。” “你写完了么?” “还没有,我打算给它起名叫《泰雅的陨落》,大部分歌词已经写好了,不过曲调还没完全敲定,我几乎能听到它,不过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是那样。有时是低沉悲凉,缓慢伤感得像阿伦与洁妮之歌。不过我觉得应该稍稍快一点,听起来应该有愤怒呛人的情绪冲击血脉的感觉,应该有燃烧和创伤的跳动,你觉得怎样,大姐姐?我应该怎么写?泰雅的陨落应该给你怎样的感觉,悲伤或者愤怒?” “两者都有,”玛丽斯说,“虽然没有用,但是这是我所能给的答案,两者都有,还有更多,我感到很羞愧,科尔。” 她讲了阿瑞兰和他的同伴来访的事情,还有他们提出的请求。科尔怜悯地听着,当玛丽斯讲完,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包裹着,他的手指遍是老茧,但是温柔而温暖,“我不知道,”他说,“赛蕾拉没有告诉我。” “我怀疑赛蕾拉也不知道,”玛丽斯说,“瓦尔很可能告诉阿瑞兰不要谈论我的拒绝,他有一颗好心,单翼瓦尔,不管人们怎么说他。” “你的内疚没有理由,”科尔告诉她,“就算你去了,我也觉得没用,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不会影响最终结果,众议会有你或者没你都会失败,泰雅仍然会被绞死,你根本无需让自己陷入这么多假设当中而痛苦,你并不能让事情改变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玛丽斯说,“但是我至少应该试试,科尔。他们也许会听我的——多雷尔和他的朋友,还有风暴镇的人,科瑞娜,甚至科姆。他们知道我,所有人都知道,瓦尔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们,可是我可以,我应该可以让飞行者们保持一心的,如果我出席作为主持人的话,如果我按照瓦尔的要求去做的话。” “你这只是推测,”科尔说,“你给自己加诸了想当然的痛苦。” “也许是到了我该给自己痛苦的时间了,”玛丽斯说,“我只是害怕着再一次受伤害——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跟随阿瑞兰去参加众议会的理由,我确实是个懦夫。” “你不能为所有风港的飞行者负责,玛丽斯,你首先应该想到你自己,还有你所需要的东西。” 玛丽斯微笑。“多年以来,我一直只想到自己,而我改变了整个世界来适应我自己。噢,当然,我对自己说那是为了每个人,但是你和我知道,实际上我所作的只为了我自己。巴瑞恩是对的,科尔,我太天真,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我只知道我想要飞。” “我应该去的,科尔,这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只关心了我的痛苦,我的生活,而当我意识到我应该考虑到更多的时候,泰雅的鲜血已经染上了我的双手。”她举起了一只手。 科尔抓住它,紧紧握着。“这是荒谬的,我所看到的只是我的姐姐为了无谓的事情把自己撕裂开了。泰雅已经走了,你不能再做什么,哪怕现在她还没走,显而易见你也做不了什么。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而痛苦,巴瑞恩有次这样告诉我,把你的伤痛写成一首歌,然后把它扔给整个世界。” “可是我不会写歌,”玛丽斯说,“我已经不能飞了,我说过我想要自己被需要,可是我却把拒绝留给需要我的人,然后假装自己是个治疗师,我不是个治疗师,我也不是个飞行者,那么我是什么?我是谁?” “玛丽斯……” “仅仅如此,”她说,“我是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一个曾经改变过世界的女孩,如果我做过一次,那么,我有可能做到第二次。至少,我应该尝试一下。”她猛然站起身,在苍白病态的晨曦中,她的脸极其庄严,映着东方地平线上的初生的阳光,闪耀。 “泰雅已经死了,”科尔说,他拿起吉他,站起身,跟他没有血缘的姐姐面对面。“众议会已经失败了,已经结束了,玛丽斯。” “不,”她说,“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还没有结束,现在修改泰雅之歌的结局,还不算太晚。” 埃文在玛丽斯轻柔的触碰下醒来,他立刻坐起,做好应付各种紧急情况的准备。 “埃文,”玛丽斯坐在他身边说,“我知道我必须做什么,我必须先告诉你。” 他的一只手爬上头顶,理顺凌乱的白发,皱着眉。“什么事?” “我……我仍然活着,埃文,我虽然不能飞,但是我仍然是我自己。” “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并且明白你真正意思是什么。” “我并不是一个治疗师,根本不能成为一个治疗师。” “你终于发现承认这一点了,是么?在我睡着的时候?好吧……我早就知道了,虽然我没有告诉你,你似乎不想面对这一事实。” “我显然不想面对,我曾经以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可是选择以后我得到了什么?痛苦,只有痛苦的回忆,还有无用的沮丧。好吧,痛苦一直存在,那些回忆也是,但是我不再觉得自己无用,我学会了如何带着痛苦去生活,接受,或者忽略它,因为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泰雅死了,飞行者分裂了,然后我应该做的是让一切恢复正常,所以,你明白的……”她咬着唇,无法正视他的视线,“我爱你,埃文,但是我必须离开你。” “等等。”他轻抚她的脸颊,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她想这是第一次看透那双深邃的蓝色双眸,她感到了超出意外的痛苦,即将失去的痛苦。“你得先告诉我,”他说,“为什么你必须离开我。” 她无助地抬手。“因为我,我……我在这里很没用,我不属于这里。” 他深呼吸——他是咽下了哽咽,还是笑意,她无法分辨。 “难道你认为我只是像爱一个学徒那样爱你么?就像一个治疗师,玛丽斯?因为你能帮助我工作?那太荒谬了,你真是让我耗尽了耐心。我爱你如爱一个女人,我爱的是你自己,是你的本质,你的内心,现在你意识到你自己的本质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难道你认为因此就必须离开我么?” “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她说,“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如何,也许我会失败,如果你要跟我一起的话,会给你带来危险,你也许会遭受雷尼的命运……我不想让你冒险。” “你无法决定我是否冒险,”他固执地说,“我自己决定冒险。”他紧握着她的手。“总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让我去帮你,我会分担你的责任,分担你的危险,并且减轻它们。我能做的可不止是为你的朋友煮茶,你知道的。” “可是你没有必要去冒险,”玛丽斯说,“你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这不是你的战争。” “不是我的战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愤怒,“泰雅斯不是我的家乡?泰雅斯岛长所作的一切影响到我、我的朋友、我的病人。我的血脉流淌在这里的群山和森林,你才是这里的陌生人,不管你要帮谁实现什么,你们飞行者所作的一切都会影响到我们。我了解这里的岛民,可你不了解,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信任我,许多人欠我的,所欠的那些并不是铁币能够偿还的东西。他们会帮助我,就像我帮助你一样,我知道,你需要我帮助。” 玛丽斯感觉一种强劲的力量流遍她的全身,从埃文紧握他的手传到自己的身体里,她微笑,很高兴自己不是一个人,为未来的道路感到信心百倍。“是的,埃文,我需要你。” “你拥有我了,我们将从哪里开始?” 玛丽斯背靠在床板上,在埃文的怀里寻找一个舒适的角度。“我们需要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一个降落的平台,一个对飞行者而言可以安全来去,不让岛长和他的警卫知道他们在泰雅斯的地方。” 她话音刚落就感觉到埃文的点头。“没问题,”他说,“有一片废弃的农场,离这里不太远,那里的农民在去年冬天刚死去,所以森林还没有来得及把这片土地侵占,不过它能阻隔刺探的视线。” “很好,也许我们都该转移到那里去,起码这一段时间,我担心警卫会来找我们麻烦。” “我必须留在这里,”埃文说,“如果警卫找不到我的话,病人们也找不到,而我不能这样做。” “可是这样你可能会很危险。” “在萨塞有一户我认识的人家,家里有十三个小孩,我曾经帮他们的母亲做过一次很困难的接生,还有不止六次帮助过她的孩子们免于死亡——他们肯定也会乐意帮助我渡过难关,如果警卫来找我们,一定会途径萨塞,只需一个小孩就能跑上来通知我们了。” 玛丽斯微笑。“这样最好。” “还有什么?” “首先,我们得叫醒赛蕾拉,”玛丽斯起身,从他轻柔的怀抱中挣脱,双腿跨过床沿。“我需要她成为我的飞翼,为我去传递消息,很多消息,不过首先,最重要的一个,我得叫瓦尔过来。” 顺理成章的,瓦尔前来了。 她在一个废弃的被隔成两间的木板小屋门口处等着他,屋里的家具上满是泥土。瓦尔在杂草丛生的农田上空盘旋了三次,银色的飞翼在凶险的天空闪耀,最终他确定这是一个可以安全着陆的地方。 当他落下来,玛丽斯帮助他折好飞翼,虽然在她抓住那轻软的金属织箔的时候,有些东西仍让她心弦颤抖。瓦尔拥抱了她,微笑,“你看起来挺好的,作为一个年老的残废来说。”他说。 “作为一个白痴,你也挺能说会道的。”玛丽斯反击回去,“进来吧。” 科尔在小屋内,为他的吉他调音。“瓦尔。”他冲他点点头。 “坐下,”玛丽斯对瓦尔说,“我需要你听点东西。” 他扫了她一眼,迷惑着,不过仍然服从地坐下。 在玛丽斯要求下,科尔唱起了《泰雅的陨落》,他写了两版,唱给瓦尔听的是悲哀的版本。 瓦尔礼貌地听着,只有一次表现出不耐烦。“非常棒,”当科尔唱完时他立刻说,“很悲伤。”他尖锐地看着玛丽斯,“这就是你让赛蕾拉叫我来的原因?让我冒着生命危险飞来这个地方,并且我承诺过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泰雅斯?就为了这个?听一首歌?”他皱眉,“你的陨落到底把你脑子伤到什么地步?” 科尔大笑。“给她一个机会吧。”他说。 “没事,”玛丽斯说,“瓦尔和我都习惯这样对待彼此了,是吧?” 瓦尔勉强一笑。“好吧,我给你机会,”他说,“告诉我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泰雅,”玛丽斯简短地说,“一句话来说就是这样,还有就是修复因为众议会而破裂的飞行者群体。” 瓦尔皱眉。“太迟了,泰雅已经死了,我们做出了应答,现在我们只能等着看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们只是等待,那才真的太迟了,我们不能等着飞行者们去关闭学院,或者限制那些只有承诺过不参与你们的制裁的人才能参加竞赛。你给了科姆攻击单翼的武器,而他非常乐意用它,在没有众议会支持下反对你们。” 瓦尔摇头。“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每年有更多的单翼会加入进来,泰雅斯的岛长现在可能会笑,但是他不可能笑到最后,不可能永远称心如意。” “你根本没有永远。”玛丽斯说,她安静了一阵,她的思维转换太快了,根本不敢开口,她不能让瓦尔误会,他俩彼此太过了解,她告诉过科尔,瓦尔仍然是这么满身带刺且喜怒无常,他在众议会时的行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让他承认自己做错了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当时你派人来找我,我应该答应的。”沉默了一阵,她开口,“可是我是如此害怕,并且自私,如果我出席的话,也许能挽回局面。” 瓦尔平板地说,“现在说这些没用,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那不意味着一切不能改变,我明白你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可是你的行为只能让一切往更坏的方面发展,难道你不明白这样只会让飞行者决定剥夺你的飞翼,并且让所有单翼都落地么?” “让他们试试。” “你能做什么?跟他们一个个单挑,赤手空拳的?不,如果飞行者们决定剥夺某个人的飞翼,你什么都做不了的。什么都做不了,除非你打算杀死几个飞行者,然后看到更多的单翼就像泰雅那样死去。岛长们肯定会动用所有的警卫支持飞行者。” “如果这一切发生了……”瓦尔盯着玛丽斯,他的脸看起来仍然很危险,“如果这一切发生了,你会活着看到你的梦想死去。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当你知道你自己再也不能飞了以后?” “这比我的梦想或者我的生命更重要,”玛丽斯说,“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的,你同样也在乎,瓦尔。” 小屋里的沉默对他们而言似乎太沉重,甚至连科尔的手指都胶着在琴弦上。 “好吧,”瓦尔终于开口,听起来颇像一声叹息,“不过我……我能做什么?” “撤回你的制裁,”玛丽斯迅速地说,“在你的敌人使用它作为武器来对付你之前。” “那么岛长难道能够撤回泰雅的绞刑?不,玛丽斯,制裁是我们唯一能用的手段,其他飞行者必须加入我们,或者我们不得不分裂。” “这是毫无意义的反抗,你明白的,”玛丽斯说,“泰雅斯不会思念单翼的,飞行者血脉同样能够来去自如,岛长根本不缺飞翼来为他服务。这一切没用。” “至少这意味着我们会遵守自己的承诺,我们决不发出空头的威胁。此外,这次的制裁是我们所有人投票决定的,就算我同意了,也不能单独撤销它。你是在浪费时间。” 玛丽斯轻蔑地一笑,不过她反而感到希望十足,瓦尔已经开始妥协。“别跟我玩把戏,瓦尔,你就是单翼的头儿,这就是我单独叫你来这里的原因。我们都知道他们会做你所建议的一切。” “你真的要求我忘记这个岛长所作的一切?忘记泰雅?” “没人会忘记泰雅。” 轻柔的和弦响起,“我的歌会传遍整个风港,”科尔说,“我会在泰雅斯港口唱好几天,其他歌手也会偷偷学它,很快它就会到处传开。” 瓦尔怀疑地盯着他。“你不会要去泰雅斯港唱歌吧?你疯了?难道不知道泰雅这个名字在那里只能带来冲突和诅咒?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酒馆唱那样的歌?我能和你打赌,当你离开的时候,喉咙肯定被人撕破了。” “歌手们总是被赋予开口的许可,”科尔说,“尤其是那些优秀的。也许最开始泰雅的名字会带来一些嘲讽,但是他们听了我的歌以后就会有不同的感觉。用不了多久,泰雅就会成为一个英雄,一个悲剧的受害者,这就是我的歌能带来的力量,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够承认或者意识到。”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自负的人,”瓦尔说,听起来很迷茫,他看着玛丽斯,“是你让他产生这个念头的?” “我们讨论过这个。” “那你们有讨论过他可能会被杀死么?也许有人会乐意接受一首把泰雅唱成传奇的歌,但是那些狂怒的喝醉的警卫总会让歌手停止散布谣言,并且打碎他的头。你们难道没想过这些?” “我能把自己照顾好,”科尔说,“并非我的每首歌都很受欢迎,尤其是最初。” “这是你的事情,”瓦尔摇着头说,“如果你活得够长,我想你会唱点不同的东西。” “我想要你派来更多的飞行者,”玛丽斯说,“那些会唱歌的单翼,至少听起来顺耳的。” “你是打算让科尔教会他们另一种谋生的技能,做好失去飞翼的准备么?” “他的歌必须在泰雅斯岛以外的地方广为流传,还得尽快,尽可能地广。”玛丽斯说,“我需要飞行者们学会它,并且教给风港各地的歌手,整个风港都要知道泰雅,都要知道科尔的歌,都要明白泰雅想要做什么。” 瓦尔看起来在思考。“很好,”他说,“我会秘密地派我的人来,在泰雅斯以外的地方,这首歌会很受欢迎。” “你最好同样也放话出去你将取消对泰雅斯岛的制裁。” “我不会,”他猛然道,“泰雅的仇不能仅仅用一首歌来报复!” “你到底了不了解泰雅?”玛丽斯问,“难道你不知道她试图做的是什么?她想要避免战争,想要向岛长证明他不可能控制住飞行者,可是你这样做只是把把柄交给了岛长们,因为你的作为分裂和削弱了我们。只有我们团结起来,成为一个整体,飞行者们才能强大到对抗岛长。” “把这话告诉多雷尔,”瓦尔冷酷地说,“别跟我说,我召集了众议会是想营救泰雅,而不是把她驱逐出飞行者的行列,交给那个泰雅斯岛的岛长处置。多雷尔把众议会的目的扭曲了,他削弱了我们,告诉他,然后看看他能给你什么答案!” “我肯定会,”玛丽斯冷静地说,“赛蕾拉已经在去劳斯岛的路上了。” “你的意思是叫他来这里?” “是的,还有其他人,现在我不能飞了,我只是个废人,如你所说。”她笑起来很可怕。 瓦尔犹豫了,显然他在大脑中拼合玛丽斯所讲的一切。“你的要求比撤销制裁更多,”最后他开口,“那只是第一步,去联合单翼和飞行者血统,你到底计划了些什么?如果你能把我们焊接在一起的话。” 玛丽斯感觉自己的心开始飞扬,她明白自己已经取得了瓦尔的同意。 “你知道泰雅是怎么死的?”玛丽斯问道,“你是否知道这个又残酷又愚蠢的泰雅斯岛长在绞死泰雅的时候让她穿着飞翼?在泰雅死后他们才从她背后剥下飞翼,给了她两年前赢过的男人。泰雅的尸体就被埋在要塞之外,一个没有标记的坟墓,那里埋葬着小偷、杀人犯还有其他被宣告非法者的人。她是穿着飞翼被绞死的,但是她并没有得到一个飞行者的葬礼,没有送葬者。” “那又怎么样?那跟我要做的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玛丽斯?” 她笑了。“我要你去哀悼,瓦尔,就这么简单,我要你为泰雅哀悼。” 玛丽斯和埃文从一个来访的说书人口中听到了消息,一个年老易怒的女人,来自泰雅斯港,她前来让治疗师为她拔除脚底的一根刺。“我们的岛长从泰瑞恩人手里夺回了铁矿,现在正在计划袭击泰瑞恩本岛。” “真是荒唐,”埃文低语,“又有更多人死亡。” “还有其他消息么?”玛丽斯问道,飞行者们陆陆续续在这片秘密的着陆点来来去去,可是距离科尔去泰雅斯港——他把自己的新歌教给了半打单翼——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等待的日子充满了风雨,冰冷,并且让人焦急。 “有飞行者,”女人说,她看到埃文的骨刀在剜着肉刺的时候,忍不住畏缩了下,“小心点,治疗师。” “飞行者?”玛丽斯问道。 “是鬼魂,有人说,”女人回答,埃文已经把刺挑了出来,正在为她涂上药膏减轻疼痛。“也许是泰雅的鬼魂,一个女人,全身穿着黑衣,静静地,无休止地飞行。从我离开前两天开始,她就出现在西方,飞行者接待员走出去迎接她,去帮助她照顾飞翼,可是她根本没有着陆。她安静地在群山和岛长的要塞上方飞行,没有在任何地方着陆,她就是绕着圈子飞,一圈又一圈,从泰雅斯港到岛长的居所,如此来回不着陆,不说一句话,就是飞,只是飞,不管天晴还是风暴,白天还是黑夜,她就在那里,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从不休息,从不饮食。”“真是很神奇,”玛丽斯说,忍住笑意,“你认为她是鬼魂?” “也许,”老女人说,“我看到她很多次了,走在泰雅斯港的小径上,我能感觉到她的阴影投在我身上,当我抬头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她引起了太多话题,人们都在害怕,有些警卫们说岛长更加害怕,尽管他不会表现出来。他从不走出来看她,尽管她时常飞过他的要塞。也许他害怕看到泰雅的脸。” 埃文已经给她上好药膏,正在包扎她受伤的脚。“好了,”他说,“试试站起来。” 女人在玛丽斯搀扶下站起身,“还有一点疼。” “已经感染了,”埃文说,“你很幸运,如果你再等几天来找治疗师,你就得被截肢。穿好靴子,森林里总是充满了危险。” “我可不要穿靴子,”女人说,“我喜欢泥土、青草和石头踩在脚下的感觉。” “那你也喜欢脚上皮肤再一次被刺破的感觉?”埃文说,他们争执了一会儿,最终女人同意穿上软底靴,不过只给受伤的脚,而且只穿到她伤愈为止。 当她走后,埃文笑着看向玛丽斯。“看来一切开始了,”他说,“那个鬼魂是怎么做到不吃不喝地飞的?” “她背着一口袋坚果还有水果干,还有一皮囊的水,”玛丽斯说,“飞行者们在长途飞行的时候都这样做,否则你以为我们怎么能飞去阿特利亚或者恩伯岛?” “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玛丽斯点头,全神贯注,“我怀疑他们是两个飞行者轮流飞的,白天一个,夜晚一个,秘密地替换,让这个鬼魂能够得到休息。瓦尔足够聪明,会找看起来像泰雅的人,我应该能想到这些的。” “你已经想得够多了,”埃文说,“别责备自己,为什么你看起来如此严肃?” “我只是想,”玛丽斯说,“要是这个飞行者是我就好了。” 两天以后,一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来敲他们的门,她是在山下为埃文做警卫的家庭中的一员,在一瞬间,恐惧涌上玛丽斯心头,她还以为警卫要来逮捕她。不过小姑娘带来的只是新消息,埃文曾经要求她在萨塞打探消息。 “一艘商船过来了,”小姑娘说,“他谈到了飞行者。” “他们怎么说的?”玛丽斯问。 “他说,他告诉了酒吧里的老穆利斯,岛长被吓坏了,天上有三个飞行者,他说,三个穿着黑衣的飞行者,一圈一圈地绕着飞。”她站起来比划着圆圈,小小的胳膊伸出来向他们示意,玛丽斯看着埃文,然后笑了。 “七个黑飞者了,现在。”一个大胖子男人告诉他们,他来敲门的时候流着血,面色憔悴,从他破碎的衣服来看,可能是一个岛上警卫的逃兵。“想要派我去泰瑞恩。”他带点解释的意味说,“可是该死的我不想去。”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在咳嗽,通常咳出来的是血。 “七个?” “不吉利的数字,”男人边咳边说,“都穿着黑衣,不吉利的颜色,对我们而言这就是群不吉利的人。”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继续。 “放松,”埃文说,“放松。”他给了胖子一杯红酒,滋润他的肺,他和玛丽斯扶他躺在床上休息。 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休息。咳嗽刚好转,他就开始继续说话:“要是我是岛长,我就得召集弓箭手来了,把那群该死的家伙全射下来,是的,我一定会,不过有人说,弓箭射不下来,都从他们身体里穿过去了。不是我说的,我相信他们跟我一样是血肉之躯。”他拍了拍自己腆起来的肚子,“就是不能让他们再这么飞了,他们给我们带来厄运,气候也不好,鱼也打不到,当那些黑翼阴影扫过的时候,泰雅斯港的人都得生病,快死了。在泰瑞恩岛上更恐怖,我知道的,所以我才不去那里。天上有七个黑飞者!不,我不去!这是被诅咒的事情,我告诉你,他们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 也许他们只是把厄运带给胖子,而不是其他人,玛丽斯想着。第二天早上,当她为他准备早餐的时候,他庞大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了,埃文把他埋在森林里,就在以前埋过众多旅行者的地方。 “史恩雅到泰雅斯港去想要卖她的挂毯,”为埃文提供情报的孩子说,这次是个男孩,“当她回到萨塞的时候,她说超过一打的黑飞者出现了,在港口和岛长要塞之间盘旋,每天都有新的人前来。” “二十个飞行者,都穿着黑衣,安静冷酷得可怕。”年轻的歌手说,她有着一头金发和蓝色的眼睛,甜甜的嗓音和简朴的风格。“他们足以写成一首非凡的歌!我现在就得开始写,如果我能提前预知结局的话……” “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你认为呢?”埃文问道。 “当然是为了泰雅啊,”年轻女人说,惊讶于有人会问这个问题,“她为了阻止战争而死亡,岛长杀了她,导致这个结局,他们的黑衣就是为她穿的,我敢打赌。还有更多的人会来为她哀悼。” “噢,是的,”埃文说,“泰雅,她本身的事迹就能唱成一首歌,你有没有想过写一首?” 歌手微笑着,“已经有一首了,”她说,“我在泰雅斯港听过的,现在我可以唱给你们听。” 玛丽斯在废弃的农场里见到了洛曼伦的卡汀,在农场的土地里,卷地龙正在迅速吞噬野生的小麦。大个子男人戴着一条海妖牙做的项链,穿着银色的飞翼优雅地降落,全身黑衣。 她引他进屋,给他倒水。“还好么?”他用力抹掉唇边的水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我飞得很高,看着绕圈的人在我身下,噢,你应该去看看!现在已经有四十对飞翼了,我猜的话。岛长肯定被吓得嘴角抽筋。消息已经传开,更多的单翼将从东方的各个地方飞来,瓦尔本人亲自把消息带向西方,其他人加入我们也不会太久了。现在人多得已经不需要人来操心休息和吃饭的问题,我这么说可不是在嫉妒最先开始飞的亚莲,可怜的家伙,虽然她是个强壮的飞行者,毫无疑问,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她会喊累。我们已经让她秘密地在斯瑞诺岛上休息,不过她很快就会穿上黑衣加入进来。至于我,我就是来加入黑飞者大军的。”玛丽斯点头。“科尔的歌怎么样?”“嘿,他们传到了洛曼伦,还有南艾伦,凯特码头,我自己都听过好多次,有人带去了南方和外岛,西方就更别提了——你的安伯利群岛,还有库赫,坡维特。我听说风暴镇最流行的就是这首歌。” “很好,”玛丽斯说,“非常好。” “岛长派来杰姆想要跟黑飞者对话,”埃文的朋友带来了萨塞的消息,“据说他已经认出来他们,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就是不跟他说话。你应该去城里看看,埃文。不管什么时候你抬头,天空到处都是飞行者。” “岛长命令飞行者离开他的地盘,不过他们根本不理会。为什么他们要离开?就像歌手唱的一样,天空属于飞行者!” “我还听说有个飞行者从泰瑞恩岛飞过来,给我们岛长带来消息,不过当岛长在会客室里接见她的时候,他脸都吓白了,因为这个飞行者全身穿着黑衣,从头到脚都是黑色。岛长颤抖着听完了消息,不过在飞行者离去之前,岛长拦着她,质问为什么她这样穿。‘我是来加入黑飞者的,’她冷静地告诉他,‘另外,为泰雅默哀。’然后她真的这么做了,她真的做了!” “人们都说泰雅斯港的歌手都穿着黑衣,这些天,还有其他人也是,街上满是卖黑色衣服的商店,染坊现在忙极了。” “杰姆加入了黑飞者!” “岛长召回了去泰瑞恩岛的警卫,他害怕黑飞者即将采取的行动,我听说的。他需要最好的保镖留在身边。岛长要塞已经挤满了人,据说岛长根本不敢出门一步,以免飞翼的阴影落在自己头上,这么多飞行者在天上飞!” 赛蕾拉带来了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多雷尔将在一天之内到达。当天下午,玛丽斯独自一人站在飞行崖顶,焦急地看着天空。甚至都无法跟着赛蕾拉一起在家里等,她从天空中到处飞翔的黑色中找到了他,急急忙忙向森林里走去跟他碰面。 这是个酷热静风的天,对飞行而言真不是个好气候。玛丽斯在杂草中穿行,驱赶着蚊虫,杂草几乎快把小屋整个给埋了。她的心一直激动着,推开大门,挂上锁链。 她眨着眼,就像突然从暗处走到阳光下的人一样闪花了双目,她感觉到多雷尔的手放在她的肩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你……你来了。”她说,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多雷尔。” “难道你怀疑过我不会来?” 她现在能够看清楚他熟悉的笑容,他让她印象深刻的站立的方式。 “你不介意我坐下来吧?”他问道,“我累坏了,从西方过来是一次长途飞行,让我没法试着去跟紧赛蕾拉。” 他们坐在一起,靠得很近,坐在小屋里唯一的两张尚算完好的椅子上。椅垫上满是灰尘,还有潮湿绿色的霉斑。 “你还好么,玛丽斯?” “我……我还活着。最好在一个月以后问我这个问题,可能我会给你更好的答案。”她看向他深邃充满关切的双眼,再次开口,“已经很长时间了,是么,多雷?” 他点头。“当你没有出现在众议会上,我就明白了……我希望你所作的选择对你而言是最好的,而更让我高兴的是赛蕾拉来了,带来了你的消息,你要求我来这里见你。”他在椅子上稍稍坐直,“可是显然,你不会为了让我体会下重见老朋友的快乐而找我。” 玛丽斯做了一次深呼吸。“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岛上的飞行哀悼么?关于黑飞者的?” 他点头。“流言已经传遍,我来这里的时候也看到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你搞出来的?” “是的。” 他摇头。“那么这一定不会是你的目的,我猜的话,你有什么计划?” “你能帮助我么?我们需要你。” “‘我们?’你这个我们指的是单翼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语调带上点愤怒,但并没有谴责,但是玛丽斯明白,他已经从她这里退了回去,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不是哪一方的问题,多雷。至少,不是飞行者分裂的问题,飞行者不该分裂——这样的结局只能是死亡,结束所有我们都热爱的一切。飞行者——不管是单翼还是飞行者血脉,不该分裂的,我们不该散开来,任由岛长们摆布。” “我同意,但是现在已经太迟,自从泰雅开始宣告对抗所有的飞行者法律和传统,并导致她的死亡之后,一切都太迟了。” “多雷,”玛丽斯温柔理性地诱哄,“我同样不赞成泰雅的作为。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她的做法是错的,我同意,不过……” “我同意,你也同意,”他打断了她,“但是,我们可以不讨论这个。泰雅已经死了——这一点我想任何人都同意。她已经死了,但是这事情还没有结束,离结束还远着呢。单翼认为她是英雄,烈士,她因为说谎而死去,她为了自由而说谎。那么,飞行者们还说过多少谎言?人们又将用多久的时间来遗忘我们的错误?自从单翼们拒绝与泰雅划清界限以后,他们就从我们中间分裂了,有一些传闻,就是……一些……嗯……关于关闭学院和禁止竞赛的话,让一切都回归于旧时代,飞行者一朝是飞行者,终生飞行。” “你并不希望如此,对么?” “是的,是的,我不希望。”他的肩膀垂了下来,这很不同寻常,然后他叹息,“不过,玛丽斯,这已经不是我是否希望的问题了,也不是你是否希望的问题,它不再是我们能掌控的,瓦尔为单翼做出了一次致命的决定,让他们离开了我们的众议会,并且执行了他违法的制裁。” “制裁将被取消。”玛丽斯说。 多雷尔盯着她,双眼眯了起来,“单翼瓦尔告诉你的?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他在玩着偏离正道的游戏,试图用你来欺骗我。” “多雷尔!”她愤怒地站起来,“你能给我点信任么?求你了!我不是单翼瓦尔的傀儡!他从来没有承诺我会取消制裁,他也没有用我来欺骗你。我试图说服他这对每个人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不管是飞行者血统还是单翼,都可以借此重新联合起来。瓦尔确实倔强又冲动,但是他并不盲目,虽然他没有承诺会取消制裁,但是我确实让他明白了他的错误——他的制裁根本是无用功,因为只有一小部分人承认,并且对飞行者整体而言,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多雷尔认真地看着她,思考着,他也站起身来在狭窄满是尘土的屋子里踱步。“真是个壮举,让单翼瓦尔承认他做错了,”他说,“不过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他能同意我们即将进行的计划是正确的?” “不,”玛丽斯说,“我也不认为这是正确的,我想你太严厉了。噢,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你不会认可泰雅的罪行,你认为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将她交给岛长去执行处罚。” 多雷尔停止踱步,皱眉看着她,“玛丽斯,你知道这从来不是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有要泰雅去死。但是瓦尔的提议真的是很不可行的——这样看起来似乎是我们要宽恕她的行为。” “众议会应该给予泰雅惩罚,并且剥夺她的飞翼,永久的。” “我们确实剥夺了她的飞翼。” “不,”玛丽斯说,“你们让岛长去做了这件事,而他绞死泰雅的时候让她穿着飞翼。为什么你们不会去推测他的行为?你们没想过他会炫耀他可以绞死一个飞行者而安然无恙?” 多雷尔的脸看起来很恐怖,他走到玛丽斯身边,抓住她的胳膊。“玛丽斯,不!他让她穿着飞翼被绞死?” 她点头。 “我不知道这事!”他跌坐在椅子上,似乎双腿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证明了自己的话,”玛丽斯继续说,“他证明了飞行者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轻易被他绞死。现在,他已经这样做了。而你和瓦尔又将飞行者分裂成单翼和飞行者血统两拨,那些岛长会利用这一点。他们会要求我们宣誓忠诚,他们会设置法律和规则来限制飞行者的行为,他们会以叛国罪处决飞行者,然后呢?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就会宣称飞翼是岛长的私有财产,然后把它分配给那些能让自己高兴的人。其他的飞行者都会被以各种名义逮捕,甚至被处决,这就是未来的前景。然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岛长意识到他也拥有这样的权力——那时候的飞行者已经太过分散,无法组织起来反抗了。”她坐下来凝视着他,几乎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案,希望他能做出如自己所愿的回答。 良久,多雷尔缓缓点头。“你说的确实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恐怖的未来,但是……我能做什么?只有瓦尔,还有其他单翼能够决定是否重新加入我们。你肯定不是希望和其他飞行者一起来加入这个迟到的制裁吧?” “当然不是,不过这不仅仅取决于瓦尔——不能仅仅取决于他。矛盾是双方的,所以你们都得摆出和解的姿态。” “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姿态是合适的?” 玛丽斯往前靠了靠,“加入黑飞者,”她说,“悼念泰雅,跟其他人一起。当劳斯岛的多雷尔也加入了单翼的悼念这一消息传出去以后,其他人会追随你的。” “悼念?”他皱眉,“你想要我穿着一身黑衣,然后绕圈子飞行?”他的话听起来很怀疑,“还有什么没?除了让我加入黑飞者以外?你的计划就是强制执行对泰雅斯岛的制裁,用一大群飞行者在岛上列队盘旋的方式?” “不,这不是制裁,他们并没有阻拦往泰雅斯岛送信的飞行者,而且你,或者任何一个你的朋友想要离开,没人会阻拦你,这只是一种姿态。” “这不仅仅是一个姿态,更不仅仅是悼念。我非常确定,”多雷尔说,“玛丽斯,对我诚实点吧,我们彼此太过了解,因为我对你的爱仍未消退,所以我能够为你付出。但是我不能去反对我所相信的一切,我也不想被欺骗和愚弄。求你别跟瓦尔一起玩游戏,然后拿我当枪使,我希望你对我诚恳一些。” 玛丽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那一瞬间她感到一丝愧疚,她确实试图在“使用”他——他是她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因为曾经的多雷尔是一个从来不会让她失望的人。但是她从未想过要欺骗他。 玛丽斯镇静地开口。“我一直认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多雷,哪怕曾经我们对立过。但是我不能仅因为我们的友谊就要求你做过分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比这些都重要,我想对你而言,如果能修复单翼和飞行者血统之间的裂痕,那你应该愿意去做些什么的。” “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真相,然后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以及为什么。” “我需要你加入黑飞者,去证明单翼们不是独自在飞行。我需要让飞行者和单翼们联合在一起,去告诉整个世界他们仍然是一体的。” “你认为如果单翼瓦尔和我一起飞,我们就能遗忘彼此的不同?” 玛丽斯悲悯地一笑,“也许曾经,很久以前,我曾如此天真。可是不会了,我希望单翼和飞行者血统能够共同采取行动。” “怎么行动?除了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来哀悼以外?” “黑飞者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没有威胁任何人,甚至没有降落在泰雅斯岛,”她说,“他们只是哀悼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是他们的存在让泰雅斯岛的岛长非常紧张,他无法理解,现在他已经害怕得召回了派往泰瑞恩的警卫——起码黑飞者已经成功做到了泰雅失败的事情,结束了战争。” “可是,岛长会从恐惧中度过,而且黑飞者也不可能永远绕着泰雅斯飞圈子。” “这个岛长是一个冲动、残忍又可怕的人,”玛丽斯说,“暴力者总是怀疑别人也是暴力的,而他没有这个耐心去等待黑飞者要做什么。我认为他不会再忍耐太久就会采取行动,我猜他会向飞行者首先发难。” 多雷尔皱眉。“他要做什么?朝我们所在的天空射上一箭?” “‘我们’?” 多雷尔无奈地摇头,不过他微笑着,“那样很危险,玛丽斯,试图挑衅煽动他采取行动……” 他的微笑让她鼓起了勇气。“黑飞者除了飞行什么也没做,如果泰雅斯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恐慌,那就是岛长自己的事务了。” “还有歌手和治疗师的事务——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一群怎样的麻烦制造者!好吧,我可以做到你所要求的,玛丽斯。这将是一个可以流芳百世的传奇故事,当我们的后代长大以后。我想我不会再拥有飞翼很久了,简已经逐渐长大成为一个优秀的飞行者。” “噢,多雷!” 他举起一只手,“我会穿着黑衣来祭奠泰雅,”他谨慎地说,“我也会加入黑飞者的圈子,为了泰雅而哀悼。但是我不会做任何事情表示我宽恕了她的罪行,或者表现出因为她的死而对泰雅斯岛进行制裁。”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当然,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如果岛长真的以为自己拥有了什么特权而对飞行者采取行动,不管怎么样,我们所有人,单翼和飞行者血脉,都会联合起来一起行动。” 玛丽斯同样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我知道你能明白的。”她说。 她用双臂环绕着他,给了一个充满感激的拥抱。多雷尔抬起她的脸,轻吻她。或许只是因为旧时回忆,但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他们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的他们彼此相爱,天空只属于彼此,从地平线到地平线,一切都在其中。 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们又被现实分开:两个只被回忆和些许遗憾联接起来的老朋友。 “注意安全,多雷,”玛丽斯说,“早点回来。” 重新回到飞行崖,玛丽斯看着多雷尔准备前往劳斯岛,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在希望之下,也有点悲伤,——旧时熟悉的记忆涌上来,她帮着多雷尔展开飞翼,看着他飞向温暖的蓝色天空。 不过这一次,她的痛苦很轻微,虽然她不可能再次跟多雷尔一起翱翔在天际,可是玛丽斯现在想到了更多的东西,而这些思绪让她很快就能平息不能飞行的无助感。多雷尔承诺很快就回来,带着更多的追随者,玛丽斯愉快地期盼着黑飞者能够因此而壮大到浩瀚的地步。 她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埃文的家,突然被一阵尖叫声惊醒。 她跑上前去,猛地推开门,看到巴丽在哭泣,埃文徒然地试图安慰她。赛蕾拉和萨塞的小男孩站在一边。 “出什么事了?”玛丽斯尖声问道,推测最坏的情况。 她话音刚落,巴丽转身跑向姑姑,“我父亲,他们抓走了父亲,快救救他,求你了,快救救他……” 玛丽斯抱着哭泣的小女孩,轻抚她的头发安慰她。“科尔怎么了?” “科尔被捕了,被带往要塞。”埃文说,“岛长同样抓走了半打歌手——每个人都在唱科尔为泰雅写的歌,他以叛国罪名逮捕了他们。” 玛丽斯把巴丽抱得更紧,“没事了,没事了,”她说,“不哭,嘘,巴丽,乖。” “在泰雅斯港引起了骚乱,”萨塞的男孩说,“当他们去翻车鱼酒馆抓歌手蓝雅的时候,警卫跟那些想要保护她的客人发生了冲突,他们打伤了保护者冲出酒馆,不过没有人死亡。” 玛丽斯麻木地听着,试图集中精神,试图去思考。 “我飞去找瓦尔,”赛蕾拉说,“我会把这个消息传给所有的黑飞者——他们会采取行动,岛长必须释放科尔!” “不,”玛丽斯说,她仍然抱紧巴丽,孩子的呜咽已经停止,“不,科尔是个岛民,是个歌手,他跟飞行者没有关联——他们不能因为保护他而联合起来。” “可是他是你的弟弟!” “这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赛蕾拉坚持说。 “我们会的,我们希望能激怒岛长,本来想让他攻击飞行者,而不是岛民。但是现在既然发生了……科尔和我讨论过这种可能性。”她温柔地抬起巴丽的脸,用手指抹干她的泪水,“巴丽,你必须得离开。” “不!我要父亲!我不能离开他!” “巴丽,听我说,你必须在岛长抓住你之前离开。你的父亲不会希望你被抓住的。” “我不怕,”巴丽倔强地说,“我不怕岛长抓我!我要跟我父亲在一起!” “你想要飞行么?”玛丽斯突然问。 “飞行?”巴丽的脸倏地扬起。 “赛蕾拉会带你一起飞过海洋,”玛丽斯说,“如果你能够不像小孩子一样害怕的话,”她看着赛蕾拉,“你可以带她飞走的,是么?” 赛蕾拉点头。“她很轻,瓦尔在斯瑞诺岛上有人,这种飞行太简单了。” “你已经长大了,对么?”玛丽斯问巴丽,“或者你仍然会害怕?” “我不害怕,”巴丽激烈地说,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我的父亲以前也飞行过,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玛丽斯微笑着说,她想起了科尔糟糕得恐怖的飞行经历,希望巴丽没有遗传到这种特质。 “那么,你会救出父亲么?”巴丽问。 “我会的。”玛丽斯承诺。 “在我带她去斯瑞诺岛之后,”赛蕾拉插口,“还我要做什么?” “然后,”玛丽斯站起来,牵着巴丽的手,“我要你飞去要塞,给岛长传个信息,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我让科尔和其他歌手做了这些事情,如果他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肯定会的,那就告诉他我会去找他,只要他释放了科尔和其他人。” “玛丽斯,”埃文警告道,“他会绞死你的。” “也许会,”玛丽斯说,“不过我们必须得冒险。” “他同意了,”赛蕾拉带来了岛长的回复,“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已经释放了所有的歌手,除了科尔。他们被船带到了斯瑞诺岛,并且被命令永远不准回泰雅斯。我亲自看到他们被送走的。” “科尔呢?” “我被允许跟他说话,他看起来没有受伤,虽然很担心他的吉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不让他带着吉他。岛长说他会关押科尔三天,如果届时你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要塞,科尔会被绞死。” “那我得立刻动身去了。”玛丽斯说。 赛蕾拉抓住她的手。“科尔让我警告你赶快离开,他说你去了没有半点生还的希望,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玛丽斯耸肩,“对他来说同样危险,我当然要去。” “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埃文说,“岛长是毫无信用可言的,他可能会把你们俩都绞死。” “我必须去冒这个险,如果我不去,科尔一点活的希望都没了。我不能这么没良心——是我让他去做这件事的。”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埃文说。 玛丽斯叹气,“岛长迟早会抓到我的,除非我立刻从泰雅斯飞走,而我自己送上门去,或许还有点机会可以救出科尔,或者,也许,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有什么更多的事情你能做的?”赛蕾拉追问道,“他会绞死你,或许同样会绞死你弟弟,顶多如此了。” “如果他绞死了我,”玛丽斯冷静地说,“我们就达到目的了,我的死亡会让飞行者们联合起来,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它更有效。” 赛蕾拉的脸突然苍白得可怕。“玛丽斯,不要。”她虚弱地低语。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埃文用一种不自然的平静语调说,“所以这就是你计划中没有讲出来的部分,你决定作为一个烈士。” 玛丽斯皱眉,“我不敢告诉你,埃文。我认为这可能发生——当我计划的时候,我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你很生气么?” “生气?不,我很绝望,受伤,还有悲哀。当你告诉我决定重新活下去的时候,我竟然相信了。你看起来更加快乐,更加强壮,而我以为你真的爱我,这样我就能帮助你。”他叹息着,“可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切,跟生存相比,你竟然轻易地选择了像一个传奇式的英雄一样高尚地死去。我不能责怪你,死亡每天都在跟我玩角斗,可我从来没觉得它高尚,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短浅,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去得到你想要的,然后,歌手们会在你死去以后把你唱成一阕壮美的史诗一般的歌谣,毫无疑问。” “我并不想去死。”玛丽斯回答,非常平静。 她走到埃文身边,握住他的双肩。“看着我,听我说。”他的蓝眼睛看着她的,玛丽斯看到他的双眼充满了悲哀,她恨自己是把悲哀注入它的人。 “我的爱,你必须相信我,”她说,“我决定去岛长的要塞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做,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要救出我的弟弟,还有我自己,我要让岛长知道,他无权嘲弄飞行者的尊严。” “我的计划确实是激怒岛长,直到他忍不住爆发,做一些蠢事——这一点我承认,我也知道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我知道我可能会死,或者我的某个朋友会死,但这不是,这绝不是一次存心让我像传奇一般赴死的计划。” “埃文,我想要活下来,我爱你,请不要怀疑这一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你的信赖,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更需要你的爱,一如既往的爱。” “我明白岛长可能会杀死我,但是我必须得去,必须得冒险,为了活下来,这是我唯一的路。我必须去做,为了科尔,为了巴丽,为了泰雅,为了飞行者——更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是一个有用的人,我必须为了某种需要留下来,你能明白么?” 埃文看着她,凝视着她的脸,终于,他缓缓点头。“是的,我明白,我相信你。” 玛丽斯转头。“赛蕾拉?” 赛蕾拉的眼中饱含泪水,她的笑容颤抖着,“我很抱歉,玛丽斯,但是你是对的,你不得不去。我祈祷你能成功,因为你自身的缘故,也是为了我们,玛丽斯,你要明白,我绝不希望我们胜利的代价是你的死亡。” “还有一件事。”埃文突然开口。 “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俩都穿上了黑衣。 他们刚上路不到十分钟就遇见了埃文的朋友,小女孩气喘吁吁地从萨塞沿路跑上来警告他们有半打的岛上警卫朝这条路走来。 半小时以后,他们遇见了那群警卫,他们全副武装,携带者尖刺钉锤和弓箭,身上的制服因为长时间的行军已经被泥土和汗渍弄得肮脏。他们恭敬地跟玛丽斯和埃文交谈,对半途相逢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我们是来护送你们去岛长要塞的。”年轻的女队长对他们说。 “好的。”玛丽斯说。她的回答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在到达要塞山谷前一个小时,玛丽斯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黑飞者。 在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看上去就像小昆虫,一群在天空穿行的黑色斑点。尽管他们的移动缓慢优雅,没有任何昆虫可以比拟。从地平线延绵不绝,从未离开过人们的视线,就算有人刚刚消失在树或者岩石背后,也会立刻有另一个人从那里钻出来。一个接一个,他们在空中形成不断绝的队列,玛丽斯知道,这壮观的队列一直延伸到泰雅斯港,越过岛长的要塞上空,直到大海,然后在碧波荡漾的海面兜个圈儿折回。 “看。”她指着天空对埃文说。他看到了,回以她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看见飞行者,玛丽斯只感觉到愉悦,他们带给她力量和安心。随着她的前进,天上的黑飞者不断排成各种形状和队列,有时她能清楚地看到午后阳光闪耀在银色的飞翼上,还有他们偶尔为了寻找合适风向的折返。 萨塞的小路逐渐并入了泰雅斯港主干道,飞行者们径直从人们头顶飞过,在离要塞不远的路上,人们都在飞翼的投影下行走。玛丽斯现在已经能认出一些人了。有人保持在高空风更为强劲的地方,不过更多的黑飞者在几乎树冠高度的地方掠过,他们银色的飞翼和黑色的着装都非常醒目。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名飞行者掠过玛丽斯、埃文和护卫们的头顶,飞翼的阴影不断刷过他们,就像静默的海浪不停撞击着沙滩。 玛丽斯注意到,警卫们从不抬头看飞行者,事实上,天空中的队列带给他们的只有烦躁和紧张。有个脸色苍白满是痘疤的年轻人,当阴影掠过的时候,明显在颤抖。 接近日落时分,他们爬完了最后一座山,来到第一个哨卡。护卫们拥着他们径直通过,几码路以后,山道开始陡降,这里是整个山谷最佳的俯瞰点。 玛丽斯的呼吸不由自主开始急促,她感到埃文的手突然收紧。 夕阳闪烁着最后的红色,其他颜色退散,阴影赤裸裸地在谷底肆虐。他们脚下的世界似乎浸染在鲜血里,要塞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驼背怪物潜伏在山谷的阴影中,几近黢黑。火把在空气里点燃了热能的涟漪,火光摇曳中,要塞似乎在翻腾颤抖,像一只因恐惧而张牙舞爪的猛兽。 在它的上空,飞行者如狩猎者般等待着。 山谷上空满是飞行者,玛丽斯数到第十个的时候就看不清他们的轨迹了,燃烧的火把为他们带来了上升的热气流,他们驾着气流优雅地爬升,在空中做着各种漂亮的盘旋,一圈又一圈,他们不知疲倦地飞着,等待着,就像食腐鸢耐心地等待阴暗中的野兽死去,一个忧郁、沉闷的画面。 “毫无疑问,岛长非常害怕。”玛丽斯说。 “我们不该在这里停下的。”护卫队年轻的队长对他们说。 玛丽斯最后看了天空一眼,走下山谷。为泰雅默哀的飞行者们在要塞上空围成一圈不祥的阴影,泰雅斯岛长在他冰冷的大厅里等着他们,他害怕看见天空。 “我倒是想过把你们三个都绞死。”岛长开口。 接待室里的木座上,岛长端坐着,手里沉重的青铜剑平放在膝盖上方,跟他白色的衬衫相称的银色金属链在油灯的映照下柔和地反光,而他的脸色和体面的着装完全不搭调:苍白、神情不定,肌肉抽搐。 房间里站满了警卫,沿着墙站成一排,沉默,冰冷。室内没有一间窗户,或许这是岛长选择这里的原因。黑飞者们可能乘着夜晚的星光掠过窗外。 “放了科尔。”玛丽斯说,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紧张。 岛长皱眉,用刀子往前指了指。“把歌手带上来。”他命令道。警卫队长急急忙忙冲了出去。“你的弟弟可是给我找了不小的麻烦,”他继续说,“他唱了一首叛逆的歌,我没有理由释放他。” “我们有协议,”玛丽斯飞快地说,“我来了,所以你必须还给科尔自由。” 岛长的唇角抽紧,“你别太先入为主地告诉我要做什么。是什么让你自大到敢对我发号施令?在这里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是这里的岛长,我代表了泰雅斯的最高权威,你和你的弟弟只是我的囚犯。” “赛蕾拉把你的承诺带给了我,”玛丽斯回答,“如果你背信弃义,那么她会知道的,很快飞行者和岛长们都会知道,你的行为会传遍整个风港,你的承诺一文不值,到那时候你怎么能统治你的岛屿,怎么跟人讨价还价?”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噢?也许是这样,”岛长笑了,“不过,我可没有承诺过会完整地释放他。你的弟弟为泰雅唱了如此美妙的歌,不过我想知道,当我把他的舌头从嘴里拔出来,把他的右手砍掉以后,他还能怎么唱歌?” 眩晕的感觉突然袭击了玛丽斯,就如她站在绝壁上面,没有飞翼,注定要陨落一样。她感到埃文握紧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有力地包裹住她,她想到了自己必须说出口的威胁。“你不敢,”她说,“就连你的警卫也不会容许这样的暴行发生。你的罪行会乘着风被飞行者带到他们能去的每个地方,到那时候,你的刀子再也无法保护你。” “好吧,我的本意是要放你弟弟走的,”岛长突然大声说,“不是因为我害怕他那些朋友,或者你这些空头的威胁,这一切只是源于我的慈悲。但是,不管是他,还是其他的歌手都不准再在我的土地上唱泰雅之歌。他会被送去斯瑞诺岛,永远不准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岛长微笑着用手指抚过青铜刀的刀刃,“治疗师不会有事,什么事也没有,他也可以自由离开。”他身体前倾,用刀子指着玛丽斯,“至于你,你这个没了飞翼的飞行者,甚至我也可以对你宽宏大量,我可以放你走。” “这是有条件的,对么?”玛丽斯确定地说。 “对,我要那些黑飞者滚出我的天空。”岛长说。 “不行。”玛丽斯断然拒绝。 “不行?”他尖声说道,将刀尖刺入了椅背。“你以为你站在哪里?我已经受够你的傲慢。你胆敢拒绝我!你信不信我可以在天亮之前就第一个绞死你?” “你不会绞死我们的。”玛丽斯说。 他的嘴唇在抽搐,“哦?接着说,接着告诉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迫切地想要洗耳恭听。”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抑制不住怒火。 “你倒是很想绞死我们,”玛丽斯不紧不慢地说,“可是你不敢,因为你急于想要我们让黑飞者离开。” “我敢绞死一个飞行者,”他说,“我就敢绞死更多。你的黑飞者威胁不了我。” “是么?那么这些天你为什么连要塞门都不敢出,不敢去打猎,也不敢去你自己的后院散步?” “飞行者宣誓不带任何武器进入天空,”岛长说,“他们能做什么?让他们就在天上飘着也无妨。” “是啊,多少年来飞行者连一块刀片都没带上过天空,”玛丽斯承认,小心地选择措辞,“这是飞行者的法律,传统。飞行者法律同样规定,飞行者不参与岛民的政治,只是传递消息,不去记忆和关注消息的内容。不过泰雅仍然这样做了,你也因此杀了她。别忘了,多少个世纪以来,法律同样规定岛长没有权力处决飞行者的。” “她是个叛徒,”岛长说,“叛徒除死以外,没有别的命运,不管他们穿没穿飞翼。” 玛丽斯耸肩,“我的观点,”她说,“在这混乱的日子里,传统已经无法对人产生强有力的约束了。你还天真地以为因为飞行者不能携带武器,所以你很安全?”她冰冷地盯着他,“好吧,每个来为你传递消息的飞行者都穿着黑衣,还有人从心底为泰雅而悲伤。你如果派他们出去传递信息,那么你永远会怀疑他们会不会是第二个泰雅,他们会是新的泰雅么?或者一个新的玛丽斯,新的单翼瓦尔?古老的飞行者传统会不会又一次在他们身上终结,在他们血脉里荡然无存?” “你是在危言耸听。”岛长抑制不住尖声叫道。 “这是你无法想象的事情,”玛丽斯说,“就跟你对泰雅所作的一切一样。绞死我吧,然后你会看到它很快就会发生。” “我高兴绞死谁就绞死谁,我的警卫会保护我的。” “他们保护你?他们能阻止一支从天上射下来的箭么?你能把所有的窗户都钉死,拒绝看到任何飞行者?” “你这是在威胁我!”岛长突然狂怒地爆发。 “我是在警告你,”玛丽斯说,“或许你不会遭到任何伤害,但是你永远不敢确定。黑飞者会看到这一切,你的余生都将生活在他们的阴影里,他们会像泰雅的鬼魂一样跟随你,纠缠你,任何时候你抬头看天,你会看到飞翼。当飞翼的投影掠过你时,你会感到恐惧。你再也不能望向窗外,再也不能在阳光中散步,你会看着他们,直到你躺在床上等死。你的屋子将成为你的囚笼,即便如此,你仍然不会安全。飞行者可以穿过任何墙壁,而他们只要收起飞翼,就跟普通人没有两样。” 岛长如雕像般静止,听着玛丽斯的话,她仔细观察他,希望自己能把他推向正确的方向。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野蛮,她无法预见他会做什么。但她的额头开始冒汗,手心潮湿而黏腻。 岛长的双眼不安地转动,似乎真的在逃避飞行者的幽灵,直到他突然看到了警卫,“把我的飞行者带来,”他猛然道,“立刻,立刻!” 显然他的飞行者就在外面等着,听到召唤立刻进来了,玛丽斯认出了他,秃头,肩膀下垂着,这是个她不太了解的飞行者。“萨哈。”她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大声地叫了出来。 他忽略掉她的招呼。“我的岛长。”他用谦恭的语调说,声音软绵绵的。 “这个女人威胁我,”岛长怒道,“她说黑飞者会纠缠我,直到我死,她说的。” “她在撒谎,”萨哈很快地说,玛丽斯逐渐想起了他是谁,泰雅斯岛的萨哈,飞行者血统,保守主义者,两年前他被一名新生的单翼赢走了飞翼,现在他又拿了回来,这得利于她的死亡。“黑飞者根本毫无威胁,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这个女人说他们将永远不放过我。”岛长说。 “他在撒谎,大人,”萨哈用他纤细的声音讨好地说,“你根本无需害怕,他们很快就会走的。他们有自己的职责,有自己的岛长,有自己的生活,家庭,飞行任务。他们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 “会有其他人补充上来的,”玛丽斯说,“风港有很多飞行者,你将永远无法从他们飞翼的阴影中脱身。” “不用管她,大人,”萨哈说,“飞行者又不听她的,只有一些单翼。天空的渣滓,只要他们走了,没人会顶上来的。你只需要耐心等待,我的岛长。”他的话和语气中的一些东西让玛丽斯震怒和反感,她很快明白是什么,萨哈跟岛长说话的口吻就像下级对长官的谄媚,而不是两个平等的人在对话。他惧怕岛长,害怕他拿走自己的飞翼,他的口吻清晰的表现了这一点。第一次,飞行者成为了岛长的玩物,彻头彻尾的。 岛长转向玛丽斯,眼神如冰,“跟我想的一样。”他说,“泰雅欺骗了我,而我处决了她。单翼瓦尔试图用空话威胁我,现在又是你。你们所有人都是骗子,可是我比你们想象的更聪明,你的黑飞者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一群单翼而已,你们所有人都是。那些真正的飞行者,他们根本不会管泰雅的死活,众议会证明了这一点。” “没错。”萨哈附和道,频频点头。 那一瞬间,玛丽斯狂怒得只想爆发,她想要抓住这个软弱的飞行者,狠狠地揍他一顿,直到他清醒。可是埃文紧握住她的手,她扫了他一眼,他轻轻摇头。 “萨哈。”玛丽斯轻柔地开口。 他很不情愿地看向她,她看到他在颤抖,也许在为自己的奴颜婢膝而羞愧,她看着他,玛丽斯想起自己认识的所有飞行者,我们飞行的意义,她在思考着……“萨哈,”她开口,“杰姆加入了黑飞者,他可不是单翼。” “没错,”萨哈承认,“但是他认识泰雅。” “如果你想劝告你的岛长,”她说,“那就告诉他,劳斯岛的多雷尔是谁。” 萨哈犹豫了。 “谁?”岛长猛然插口,眼神在玛丽斯和萨哈之间逡巡,“他是谁?” “劳斯岛的多雷尔,”萨哈不情愿地开口,“一个西方飞行者首领,我的岛长,他来自非常古老的飞行者家庭。优秀的人,跟我差不多年龄。” “他怎么了?关我什么事?”岛长不耐烦地问。 “萨哈,”玛丽斯说,“如果我告诉你,多雷尔已经加入了黑飞者,你怎么想呢?” “不可能,”萨哈飞快地说,“他不是单翼,他不会的。” “如果他会呢?” “他是个名人,领导者,会有很多人追随他。”显然萨哈并不喜欢他自己的话。 “劳斯岛的多雷尔已经带来几百个西方飞行者加入了黑飞者的队列。”玛丽斯掷地有声地强调。这个数字有点夸张,不过他们无法去证实。 岛长的嘴唇抽搐着,“这是真的么?”他命令他的飞行者宠物回答。 萨哈紧张地咳嗽,“多雷尔,我——好吧,这很难说,大人,他确实受人尊敬,但是,但是……” “闭嘴!”岛长怒道,“否则我会找另一个人来穿上你的飞翼!” “别管他,”玛丽斯尖锐地说,“萨哈,岛长没有权力授予或者剥夺飞行者的飞翼,飞行者们联合起来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泰雅死的时候穿着飞翼,”萨哈恐惧地说,“岛长把飞翼给了我。” “飞翼现在是你的,没人会指责你,”玛丽斯说,“但是你的岛长不该这样做,如果你在乎,如果你认为泰雅的死是他的罪行,加入我们。你有黑色的衣服么?” “黑色的?我……我有,是的。” “你疯了么?”岛长狂怒道,他用刀子指着萨哈,“把这个蠢货抓起来!” 两个警卫犹豫地往前走了一步。 “离我远点!”萨哈突然大吼,“我是个飞行者,你他妈的!” 他们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岛长。 岛长又一次指着他,脸上的肌肉恐怖地抽搐着,他似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将——你必须抓住萨哈,否则——” 他话还没说完,会客室的门突然被撞开,科尔被一群警卫跌跌撞撞地推了进来,他们把他推到岛长面前。他绊倒了,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右边脸上有大片的淤伤,眼睛青肿着。 “科尔!”玛丽斯惊恐地叫道。 科尔给了她一个虚弱的笑容,“我的错,大姐姐,不过我还好。”埃文走到他身边,检查他的脸。 “我没有让你们打伤他。”岛长说。 “你说不准他唱歌,”警卫回答,“可是他一直不肯停下来。” “他没事,”埃文说,“瘀伤可以治好的。” 玛丽斯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们说了半天死亡,看到科尔的脸对她而言仍然是一次震撼,“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她对岛长说,“听着,如果你想听我的条件。” “条件?”他用危险的口吻说,“我是泰雅斯的岛长,你是个屁,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我可以谈,并且我会谈,你最好给我听着,如果你不想,也不愿意遭罪的话。我不认为你现在能清醒地认识到你自己和泰雅斯的处境,在这个岛上,你的人都在唱科尔的歌,歌手们在岛屿间旅行,将它传开到整个世界。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么害死泰雅的。” “她是个骗子,背叛者!” “飞行者没有归属,所以不能成为背叛者,”玛丽斯说,“而她说谎是为了阻止战争,噢,是的,她的行为一直是有争议的,但是你这个蠢货轻视了歌手的力量,你会成为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人。” “闭嘴!”岛长命令道。 “你的岛民从不爱戴你,”玛丽斯继续道,“他们害怕,黑飞者吓坏了他们,歌手们被逮捕,飞行者被绞死,交易被中止,你挑起了战争,让你的岛民受苦,甚至你的警卫都做了逃兵,而你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想要摆脱你,他们已经知道无法让黑飞者离开。” “故事传遍了整个风港,”玛丽斯接着说,“泰雅斯已被诅咒,泰雅斯是不祥之地,泰雅的灵魂出没在要塞,岛长是个疯子。你将会被孤立,就像第一位发疯的人,肯尼哈特岛的岛长一样。不过你的岛民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他们知道解决的方法,他们会反抗你,歌手们会点燃反抗之火,黑飞者会将其煽动成烈焰,你将被毁灭。” 岛长狡猾而残忍地笑了,“不,”他说,“我会杀了你们,这才是故事的结局。” 玛丽斯回以他微笑,“埃文是在泰雅斯服务了一辈子的治疗师,救过成百上千人的命。科尔是整个风港最优秀的歌手之一,数百个岛屿的人都喜爱他。而我,我是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我的名字随着歌声传遍整个世界,那个改变了世界的小女孩。很多人甚至不认识我,都把我当成一个英雄。你想要杀了我们三个?好吧,黑飞者会看到这一切,会把这个消息带给整个风港的人,歌手会为此而写歌,你觉得你能制约他们么?下一次飞行者众议会可不会出现分裂——泰雅斯会变成第二个肯尼哈特,一片死亡之土。” “你在说谎!”岛长的手指抓住了长刀。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岛民,”玛丽斯说,“泰雅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无法让她重生,但是你必须接受我的条件,否则我警告你的一切都会发生。首先,你要交出泰雅的遗骸,让她能够被带到空中,投入大海,完成一个飞行者的葬礼。其次,你必须保证和平,就像泰雅所希望的那样。你必须放弃矿脉,放弃跟泰瑞恩的战争。第三,每年送一个贫民孩子到天空之家接受飞行者训练,泰雅会乐意看到这一点的,我想的话。最后,最后”玛丽斯短暂地停了下,看着他双眼愠怒的风暴,最终大胆地决定说出来,“你必须放弃你岛长的权力,你的家庭会被带离泰雅斯岛,去一个你不熟悉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平安地度过余生。” 岛长的拇指用力划过刀刃,他已经弄伤了自己,不过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血滴到他白色的丝绸衬衫上,他的嘴唇抽搐着,在玛丽斯说完以后,异样的沉默在继续。她感到精疲力尽,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她已经说了自己能说的所有话,她在等待。 埃文的手臂圈住她,她的眼角看到科尔受伤的嘴唇扯出一抹轻松的微笑,突然间,玛丽斯镇定下来,感到一阵轻松。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尽力,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刚结束一次很长很长的飞行,四肢酸痛麻木,全身浸透,冷到了骨头里。突然间她记起了天空和飞翼的感觉,这就足够了,她已经满足。 “条件?”岛长终于开口,语调中的恶毒无法掩饰。 他从王座上站起来,染血的长刀握在手上,“现在轮到我告诉你我的条件,”他说,用刀子指着埃文,“把这个老头的双手砍掉,”他命令道,“然后扔出去,让他自己给自己治疗,保证值得欣赏。”他大笑着,刀子转而指向科尔,“这个歌手将失去右手和舌头。”刀子再次转向,“至于你,”他盯着玛丽斯,“既然你这么喜欢黑色,那么我成全你,我会把你关在一间没有窗户或灯光的屋子里,不管黑夜白天,那里都只有黑色,你会待在那里,直到你忘掉什么叫做阳光。你喜欢我的条件么,飞行者?你喜欢么?” 玛丽斯感到泪水涌上眼眶,但她不会让它们落下,“我为你的岛民感到遗憾,”她轻柔地说,“他们不该为你而受苦。” “把他们带下去,”岛长命令道,“然后按照我吩咐的去做!” 警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犹豫地上前一步,却因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行动而停住。 “你们还在等什么?”岛长厉声喝道,“抓住他们!” “大人,”一位穿着高级官员制服的威严高个女人开口,“我请求你收回命令,我们不能伤害一个歌手,或者囚禁小安伯利岛的玛丽斯。这会让我们都完蛋的,飞行者会毁了我们全部。” 岛长狂怒地一瞪,长刀抬起指向她,“你现在也被捕了,背叛者!你会在她旁边的一间屋里,如果你这么喜欢她的话。”他对着其他警卫大吼,“把他们抓起来!” 没人响应。 “背叛者!”他疯狂大叫,“我身边全是一群叛徒!你们都会死,所有人都会!”他看向玛丽斯,“还有你,你将是第一个死的,我要亲自动手!” 玛丽斯警戒地看着他手中的长刀,钝感的青铜,刀刃上还沾着血,她感到身边的埃文也紧张起来,岛长狞笑着走近他们。 “阻止他!”差点被逮捕的高个女人命令道,她的声音疲惫,但是坚定,一瞬间,岛长被警卫包围了,一个结实的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苗条的女人夺走了他的刀子,轻易流畅得就像从刀鞘里拔出来一样。“我很抱歉。”指挥这一切的女人开口。 “放开我!”岛长命令道,“我是这里的岛长!” “不,”她回答,“不再是了,先生,我想你现在脑子不太清醒。” 这个冷酷而古老的要塞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狂欢过。 鲜艳的旗帜和五颜六色的灯笼挂满了灰色的围墙,食物和美酒的香气氤氲其间,炉火和木柴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要塞大门敞开着,岛上警卫仍然在要塞里散步,但是没有穿着制服,武器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绞刑架被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舞台,魔术师、小丑,还有歌手在那里为人们倾情表演。 在要塞内部,房门统统打开,欢乐的人群穿梭其间,地牢里的囚犯被释放了,甚至最低等的罪犯,泰雅斯港贫民窟里的人们都被允许参加这次宴会。群山间摆满了桌子,大块的乳酪、满篮子的面包,还有烟熏、盐渍或新鲜的各种鱼类,火炉上还烤着一只肥大的海猫,成桶成桶的啤酒和红酒在石板上闪着光。 空气中遍是歌声和欢笑,这是泰雅斯岛有史以来最大规模、最丰盛的一次盛会,在人群中有很多穿着黑衣的人——不过他们的脸上没有哀悼的表情:那是飞行者。这些飞行者,不管是单翼还是飞行者血统,还有被仓促放逐的歌手,都是宴会的贵宾,所有人都尊重他们。 玛丽斯在热闹的人群中穿行,都有点害怕再一次被认出来,宴会持续了太久,她感到很疲惫,还有一点不舒服,也许是吃了太多的食物又喝了太多酒。她的仰慕者送了很多礼物,而她只想找到埃文,一起回家。 有人叫她的名字,玛丽斯不情愿地转身,她看到了泰雅斯的新任岛长,穿着不太合身的刺绣长袍,看起来她因为没有穿制服而不太自在。 玛丽斯挤出笑容。“你好啊,岛长。” 前警卫队长微笑着,“我以为我会很快习惯这个称谓,但是看来这真的不太容易。我今天都没怎么见到你——我能跟你单独谈几分钟么?” “当然,没问题,想要谈多久都行,你救了我的命呢。” “我并不那么高尚的,你表现出的勇气远胜于我,还有你的大公无私。关于我的故事就是密谋和计划推翻岛长,取而代之,虽然那不是事实,不过歌手们谁关心事实呢?”她的话有点苦涩,玛丽斯惊讶地看着她。 她们一起穿过塞满了赌徒、酒客还有恋人们的屋子,直到找到一间空房,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由于岛长一直保持沉默,玛丽斯不得不开口,“看起来没人怀念前任岛长吧?我可不认为他被人爱戴。” 新岛长皱眉,“那倒是,他不会被人怀念的,我也不会,当我离去的时候。至少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个不错的领导人,直到他的自信心过度膨胀,变得愚蠢又自负。我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可是我别无选择,在这里的宴会,是我试图让整个过渡时期变得轻松欢乐,而不是充满恐惧。我只想让大家都感到一切顺利。” “我相信人们都欣赏这样的做法,”玛丽斯说,“每个人都很开心。” “是的,现在而已。可是他们快乐的记忆不会很长,”岛长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下,似乎被自己的想法所吓到,很快,她的眼神柔和下来,表情看起来非常和蔼,“我真的不想让我自己的担忧打扰到你,可是我请你单独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你在泰雅斯岛是多么受尊敬,更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敬仰,你为了飞行者和泰雅斯岛民的和平做了如此多的努力。” 玛丽斯感到自己脸红了。“噢,请别这样,”她说,“千万别,我……我其实满脑子只想到飞行者,而不是泰雅斯的人们,诚实地说,就是这样。” “那没关系,事实上你完成了这一切,你为此而冒着生命危险。”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情,”玛丽斯说,“可是我并没有完成太多,毕竟,休战,还有暂时的和平,可是真正的问题,飞行者血统和单翼之间的矛盾,还有岛长和飞行者之间的矛盾,仍然存在,或许某一天它们还会再次爆发——”她中断了,意识到岛长并不关注这些,也并不想知道,这个圆满的结局并非一切的真正终结。 “在泰雅斯,飞行者不再有麻烦。”岛长说,玛丽斯意识到她使用的类似法律宣告的简短语句,“在这里,我们尊重飞行者——以及歌手。” “明智的选择,”玛丽斯咧嘴一笑,“让歌手们站在你这边有百利而无一害。” 岛长忽略了她的插话,继续道:“还有你,玛丽斯,泰雅斯永远欢迎你,如果你打算回来这里旅行的话。” “旅行?”玛丽斯疑惑地皱眉。 “我知道的,你现在不能飞行了,乘船旅行确实有点……”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岛长似乎对多次被打断感到有些恼火,“我知道你很快要离开泰雅斯去海牙岛了,然后定居在木翼学院。” “谁告诉你的?” “那个歌手,科尔,我确信,这是个秘密么?” “不是秘密,甚至不是事实,”玛丽斯叹气,“我被邀请去木翼学院担任院长,可是我并没有接受啊。” “如果你留在泰雅斯,噢,显然那是最好的,我们都会很乐意,我们会热情款待你,还有……我……我的要塞永远为你开放。”岛长站起身,显然结束了自己对玛丽斯的正式谈话,玛丽斯同样站起来,她俩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玛丽斯很难集中注意力,她的思维又一次经历混乱,关于那个她必须做决定的问题。难道科尔就这么确信他所说的就是事实?她必须得找他谈一谈。 几分钟后,玛丽斯找到了科尔,在要塞的门外,他并非一个人,小巴丽还有赛蕾拉也在——她还穿着飞翼。 玛丽斯急急忙忙跑过去,“赛蕾拉——你还没走?” 赛蕾拉抓住她的手,“我得留下来,岛长想要我给迪斯岛带给口信,我答应了——反正我得回家,迟一两天飞回南方也无所谓,所以杰姆或者萨哈没必要做一次长途飞行。我刚让埃文去找你,告诉你我要走了,不过我们会很快再见的,你也知道——我们会很快在木翼学院相见。” 玛丽斯瞪着科尔,不过看来他没有注意到,她对赛蕾拉说:“我曾经告诉你我打算在泰雅斯岛度过余生。” 赛蕾拉看起来很迷惑,“可是你已经改变主意了不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木翼学院需要你——现在尤其需要,你又一次成为了众人皆知的英雄!” 玛丽斯沉着脸,“我倒想大家都别谈论这个了!为什么我要当个英雄?我做了什么?只是把矛盾延续了一点而已。什么都没解决,你,至少你,你该意识到这一切,赛蕾拉!” 赛蕾拉不耐烦地摇头,“别转移话题,玛丽斯,你别忘了你曾经对我们做过如此精彩的演讲,关于寻找生命目标的——现在你怎么能拒绝一个迫切需要你的工作呢?你已经承认了你不是个好的治疗师——你在泰雅斯岛能做什么?你的余生打算做什么?” 玛丽斯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她曾经拷问过自己。而现在,她平静地回答赛蕾拉的问话,“我会在这里找点能做的事情,岛长会给我找点事做的。” “可是那样是浪费!玛丽斯,木翼学院需要你,你属于那里。哪怕你没有了飞翼,你仍然是个飞行者——你一直都是,将来也是。我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 赛蕾拉的双眼浮现出泪光,玛丽斯感觉忿然而烦躁——她并不想为此而争执,她开口,试图保持平静,“我属于埃文,我不能离开他。” “果然偷听的时候总是听不到关于自己的好话。” 玛丽斯转身看着埃文,他的眼中溢满了温柔,让她抛却了挥之不去的疑惑。她做了正确的选择,她不能离开他。 “可是没人让你离开我,你知道的,”他说,“我刚跟一个年轻的治疗师谈好了,他想要搬到我家里,接替我的位置,我可以在一周之内做好离开的准备。” 玛丽斯吃惊地盯着他,“离开?离开你的家?可是,为什么?” 他微笑,“跟你去海牙岛啊,可能这次旅途不那么让人愉快,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彼此安慰和扶持嘛。” “可是……我不能理解,埃文,你不会是当真的吧——这是你的家!” “我当真要跟你去,不管你去哪里,”他说,“我不能要求你留在泰雅斯,我不能就这样把你留在身边,我不能这么自私,我知道木翼学院需要你,而你属于那里。” “可是,你要怎么离开?你怎么生活?你从来没离开过泰雅斯岛啊!” 他大笑,不过难掩紧张。“你说得像我要把家安在大海里一样!我可以像别人一样离开泰雅斯岛,乘船走,我的生命还没有结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为什么我就不能做点改变呢?显而易见,一个老治疗师可以轻而易举在海牙岛找到工作。” “埃文……” 他拥抱着她,“我知道的,相信我,我彻底考虑过这一切。难道你真的以为昨晚你翻来覆去想着以后怎么办的时候,我就真的睡着了?我决定不让你离开我的生命,至少这一次,我必须抓住你,去做一些不曾做过的事情,我要跟你一起走。” 玛丽斯无法忍住泪水,虽然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快乐地哭泣着。埃文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平息下来。 当他们分开的时候,玛丽斯还能听到科尔向小巴丽保证她的姑姑是因为高兴而哭泣,她看到赛蕾拉,站在身后,脸上满是快乐和慈爱。 “我放弃,”玛丽斯开口,她的声音还有点颤抖,她擦干了泪水,“我没有借口了,我要去海牙岛——我们都要去海牙岛——我会尽快乘船走的。” 本来只有一群朋友送赛蕾拉去飞行崖的,结果变成了一支队伍,成为了要塞狂欢的一次衍生,玛丽斯,埃文,还有科尔变成了最受欢迎的英雄,人们都想要靠近他们,亲眼看到他们,传奇的飞行者、治疗师,还有歌手,他们罢免了好战的岛长,终止了战争,还解除了沉默的黑飞者恐怖的威胁。如果还有人认为泰雅的行为是犯罪,应该得到这样的命运,那也只能私下地、秘密地交流,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观点。 即使在这欢乐,尊敬他们的人群中,玛丽斯知道,旧有的怨恨仍然没有平息,她无法永久地将它们赶出去,不管是岛民和飞行者,还是单翼和飞行者血统潜藏的分裂矛盾。迟早有一天,战争将再次爆发。 这一次,穿过山谷通道的旅程不那么孤单,石墙里,脚步声回响着,火把燃烧着,把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照耀成另一个世界。 是夜,天上刮着风,星光在云层掩映下模糊,玛丽斯看着赛蕾拉站在飞行崖边,跟另一个飞行者交谈着,一个仍然穿着黑衣的单翼,看到这个太过熟悉的飞行崖,玛丽斯感到自己的心在抽紧,她的头开始眩晕。在埃文的帮助下,她已经完全适应陨落的生活,可是她不想看见赛蕾拉从这个她曾经跌落的悬崖跳出,不想再一次看到飞行者陨落,她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几个年轻人向前飞跑,争相要为赛蕾拉展开飞翼,赛蕾拉半转身,寻找玛丽斯,她们的眼神相遇,玛丽斯深呼吸了一口,稳定自己的身体,试图抛却恐惧,放开埃文的手,她走向前去。“我来帮你吧。”她说。 她对此太过熟悉,金属织箔的质感,飞翼托在手上的重量,每一个关节展开,锁好。甚至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亲自穿上飞翼,她的双手仍然热爱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工作,为赛蕾拉准备飞行带给她快乐,哪怕快乐有着感伤的痕迹。 飞翼完全展开了,最后一根支架锁紧到位,玛丽斯感到恐惧又回到身体里,这是不理智的,她明白,她不能对赛蕾拉说什么,但是她恐惧着赛蕾拉在这个危险的飞行崖上可能会陨落,就跟她曾经一样。 最终,玛丽斯强迫自己开口,“飞好。”她的声音低沉。 赛蕾拉奇怪地看着她,“啊,玛丽斯,”她说,“你无需感到遗憾——你做了正确的选择,我会很快去看你的。”不知道说什么,赛蕾拉走上前,拥抱并亲吻了老朋友。 “走好。”赛蕾拉说,这是一个飞行者对另一个飞行者的说话,然后,她转身走到飞行崖边,面对大海和广阔的天空,纵身一跃,投入风中。 赛蕾拉抓住了一次上升气流,盘旋着飞离了飞行崖,旁观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飞翼在夜空中闪烁。她逐渐飞高,朝向大海的方向远去,很快,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似乎同夜空融合在一起。 赛蕾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玛丽斯仍久久地凝视夜空,她的心满满的,填满了坚定的信念,有痛苦,还有一点过去的欢乐。她可以活下来,哪怕没有了飞翼,她仍然是一名飞行者,不折不扣的飞行者。 尾声 门开了,老妇人醒了过来。疾病的味道充斥着这个房间,夹杂着盐水,烟草,海霉,以及她旁边已经变冷的茶叶味道。即使诸多味道杂糅,疾病的气息仍如此强烈,令人窒息,让整个房间沉重而压抑。 走廊上站着一个手持沙烛的女人。老妇人可以看见沙烛移动时昏黄模糊的光亮,尽管看不清脸,她仍然可以辨认出女人的轮廓,以及她旁边的人影。每次当她清醒过来,头总是抽痛得厉害,这个毛病已经持续多年了,她的双眼早已不如从前那般清晰视物。她用虚弱的、遍布青筋的手撑着额头,眯着眼吃力地往外看。“是谁?”她问。 “奥德拉,”手持蜡烛的女人开口,老妇人认出是她的主治医生,“你要找的人来了,你现在有精神见他吗?” “可以,可以。”老妇人说着,一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靠近点,我希望看到你。” “我要呆在这里吗?”奥德拉不确定地问:“你需要我吗?” “不,”老妇人说,“不,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现在我只需要他。” 尽管只能看见轮廓,老妇人仍然模糊地看到奥德拉点头,用沙烛小心地点亮油灯,然后关上门离开。 留下来的拜访者将房间中的木制靠椅搬过来,坐在靠近床边的地方,使老妇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他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没留胡子,一头淡金色的浅发卷得厉害,还有一缕差不多可以垂到上唇当胡须,眉毛淡不可见。他刚坐下来就开始调试一把方正有些粗犷的四弦吉他,“你想让我给你弹点什么?”他问,“或者唱些特别的曲子好吗?”他的声音愉快而柔和,带着轻微的口音。 “你来自远方。”老妇人说。 男孩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你的口音,”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口音了。你是从外岛来的,对吗?” “是的,”他说:“我的家在世界边缘上的一个小地方,你可能没有听说过。叫做‘世界尽头风暴之锤’。” “啊哈,”她说,“我还记得很清楚,东钟楼,还有那片废墟,草根酿的带苦味的酒。你们的岛长坚持让我试试,还取笑我喝酒时的狼狈样子。他是个矮个子,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丑的人,也没见过比他更聪明的。” 歌手看上去非常吃惊。“他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他说,“可是你说得没错,我也听过他的故事。你曾经到过那里?” “去过三四次,”她说,玩味着男孩的反应,“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还没有出生,而我当时是一名飞行者。” “啊,”他说,“当然,我应该早猜到的。海牙岛有很多飞行者,不是吗?” “不是真正的飞行者,”她回答,“只是木翼学员,在这里大多是还没得到飞翼的梦想者,还有很多陨落后就没有再飞的老师,就像我,当然,那是在我生病之前,现在我大多时候只能躺在这里回忆往事。” 歌手抚上琴弦,拨出一个响亮而明快的音符,声音在空气中传开并迅速消失。“你想听什么?”他问,“有一首在风暴镇很流行的新歌,”说着,他将头低下,“不过它有点低俗,也许你不会喜欢。” 老妇人笑起来,“噢,我会的,我会的。你也许会对我所记忆的东西感到吃惊,可是我并不是叫你到这里来为我唱歌的。” 男孩用深绿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是么?”他困惑地说,“可是他们叫我来,事实上,两天前我刚刚坐船从东方到达风暴镇,在一个酒馆里工作。突然有男孩过来告诉我这里需要一个歌手。” “然后你就离开酒馆到这里来了,你在那里干得不好吗?” “干得还不错,”他说:“毕竟我从来没有到过肖坦群岛,而且那里的客人既不聋也不小气。可是……”他突然停下来,一脸受伤的表情。 “可是你还是到这里来了,”老妇人说,“因为他们告诉你这里有一个垂死的老女人需要一位歌手。” 男孩沉默了。 “不用感到内疚,”她说,“你没有透露任何秘密。我知道我要死了,奥德拉和我之间向来都很坦白。其实我几年前就应该死了,我的头痛从没有停过,我害怕自己会失明,似乎我已经多活了半个世纪。哦,不要误会,我并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我不喜欢疼痛和无助。死亡让我感到恐惧,可是它却能最终将我从这间房子的气味中解脱出去。”她看着男孩的表情,轻柔地微笑着,“你不用假装你闻不到,我知道这里的味道很难闻。”她叹息着,“我喜欢更干净的气味。带着咸味的海水,甚至是汗水的味道,风的味道,风暴的味道,我还记得闪电划过长空时留下的气味。” “我可以唱一些歌,”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欢快的歌曲可以让你的心情好点,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唱些滑稽或者悲伤的歌曲,也许这样会让痛苦少点。” “可瓦斯酒能减轻痛苦,”老妇人回答,“可奥德拉却让它加剧,有时候用甜美的歌或者草药来加剧它。她给我泰西斯让我入睡,我并不需要你的嗓音来减轻痛苦。” “我知道我很年轻,”歌手说,“可是我唱得很好,让我为你表演下吧。” “不用了,”她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很棒,真的,尽管我可能不会欣赏你的才华。也许是我的耳朵不好,或者这是一个老人的固执,可是在过去的十年中我还没有听过和多年前听到的一样好的歌声,我已经听过最优秀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威勒什听赛拉萨和特瑞尼拉的二重唱。吉尔岛的贾瑞德使我愉悦,还有流浪的单眼格瑞,还有科尔。我曾经认识一个叫哈兰德的歌手,我打赌他唱的歌比你刚才正准备唱的更粗俗。我小的时候还听过巴瑞恩唱歌,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 “我能唱得和他们一样好。”男孩固执地说。 老妇人叹了口气,“不要生气,”她锐声说,“我肯定你可以唱得很好,可是你无法得到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的认可。” 男孩紧张地拨弄着他的乐器,“既然你并不想在临死的时候听歌,那么你为什么要派人去风暴镇寻找歌手呢?” “我想唱歌给你听。”她说,“尽管我不能弹奏,也不能哼出曲子,但是没有什么太大妨碍。我可以背诵。” 男孩将吉他放在一边,交叉起双手开始倾听。“真是个奇怪的要求。”他说,“不过在我当歌手之前我也是一个听众。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达朗。” “很好,”她说:“很高兴认识你,达朗。可惜你没能在我更有精神的时候就认识我。现在听仔细了,我希望你学会这些词,如果你觉得它不错,就可以在我死之后演唱这首歌。” “我会唱很多歌了。”他说。 “但你不会唱这一首。”她回答。 “你自己创作的吗?” “不,”她说:“不是。对我来说它是一个礼物,一个临别礼物。我的弟弟在临死的时候唱给我听,并强迫我记住所有的歌词。那时他正忍受巨大的痛苦,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仁慈,可是他一直坚持着,直到确定我记下了所有歌词。当时我一边哭一边很快地学会它们,然后他就去世了。这件事情发生在小肖坦岛上,距现在还不到十年。现在你明白,这首歌对我有着很重大的意义。可以的话,请仔细听。” 她开始唱起来。 她的声音残破而虚弱,勉强的吟唱将她的嗓子拉到了极限,以至于不时地咳嗽和喘息。她知道,她缺乏关键的东西,她再也不能如年轻时那样哼曲子。但是她知道歌词,她真的知道歌词,悲伤的歌词慢慢转化为通俗,轻柔而忧郁的音乐。 这是一首关于一位著名飞行员之死的歌曲。歌曲唱道,当她越长越大,生命就越来越短,如那充满传奇色彩的青年时代所做的一样,她找寻到了一对飞翼。她将它们绑在身上跑了起来,所有的朋友都跟在她的身后叫她停下回来,因为她实在太老太虚弱,并且多年没有飞行了,她的头脑已经变得糊涂甚至不记得要张开双翼。可是她不听,在他们追上她之前来到了悬崖边,冲出了边缘向下掉去。她的朋友们尖叫着蒙上双眼,不愿意看到她被大海吞噬。可是,在最后的关头,她的飞翼伸展开,如鲜花怒放,银色的光芒闪耀在她的肩膀。风载着她飘浮空中,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她在朋友们头顶盘旋,头发在风中飞舞,飞翼闪烁着希望的光,他们看到她又恢复了年轻的容颜。她挥手与大家告别,低飞着向他们致意,然后向西方飞去,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老妇人唱完后,屋子陷入了寂静。歌手斜靠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油灯中跳动的火焰,思绪已经飘到了远方。 终于,老妇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样?”她发出声音。 “哦。”他微笑着坐起来,“对不起,真是一首好歌。我只是在想要是有音乐配合它会是什么样子。” “并且用没有喘息,没有沙哑的声音来吟唱它,”她点头,“它将是一首很动听的歌。你学会所有的词了吗?” “当然,你想让我重新唱给你听吗?”他说。 “是的。”老妇人说:“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否记对了呢?” 歌手咧嘴一笑,拿起吉他。“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他愉快地说。于是,他拨动琴弦,手指缓慢而若有似无地移动,悲伤的音乐充满了这小小的房间。然后他用他那高亢,甜美,而且充满活力的嗓音将这首歌演唱给老妇人。 唱完时,他的嘴角挂着微笑。“怎么样?” “不要沾沾自喜,”她说,“你学得很好。” “我唱得怎样?” “很好,”她承认,“很好,而且你还能变得更好。” 这话让男孩非常满意。“我知道你没有夸张,你真的很会欣赏好的歌声。”他们相视而笑,“很奇怪,我并没有听过这首歌。当然,我也唱过关于她的其他的作品,但绝不是这首。我从来不知道玛丽斯是这样死去的。”他绿色的眼睛盯在她的脸上,映在眼睛中的光芒使他的脸看起来忧郁而深思。 “别耍小聪明,”她说,“你很清楚我就是玛丽斯,我还没有用那种或其他方法死去。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快了,快了。” “你真的打算再去偷一双飞翼,然后从悬崖上跳下去么?” 她叹息着:“那样只会浪费一双飞翼而已。我并不指望在我这个年纪真的还能挑战渡鸦的陨落,尽管我总是希望能够这样。我一生中有一半的时间都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后一次看见尝试的是一个支撑杆断掉了的女孩,她死了。我自己从来没有试过,可是我梦想着做这件事,达朗,是的,我梦想着,这是一件我想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不过,对我这样长寿命的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情。” “确实不坏。”他说。 “至于我的死亡,”她说,“我希望我可以在不远的将来长眠在这张床上。也许我会让他们把我抬出去,这样我可以最后一次欣赏到日出。或许也不会,我的眼睛太糟糕了,可能看不见太阳升起来。”她发出啧啧的声音,“不管哪种情况,我死后,某一个飞行者会将我的尸体捆在飞翼上,他将带着我飞行,之后我会被扔向大海,举行众所周知的飞行者的葬礼。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尸体当然是飞不起来的,当它被松开时,它如石头一样坠落,沉没,或被海妖吃掉。毫无疑问,这是惯例。”她叹了口气:“单翼瓦尔的主意不错。他就埋葬在海牙岛,有一个巨大的石墓,上面还有他的雕像,是他自己设计的。我从来不能无视传统的方法,然而,瓦尔可以。” 他点点头说:“所以你宁愿人们记得这首歌,而不是你真正死亡的方式?” 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是一名歌手,”她扭头看向另一边说,“歌手是可以明白的。这首歌唱的才是我真正死亡的方式。当初科尔为我写首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 年轻的歌手迟疑了:“可是……” 这时病房的门再度开了,主治医生奥德拉拿着药瓶和水杯从门口进来。“唱够了吧,”她说,“你快要累坏了,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是的,”老妇人点头说,“我头疼得更厉害了。达朗,千万不要从一千英尺的高空掉到岩石上,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事情,也千万别让你的头先着地。”她从奥德拉手中接过药,一口将它喝了下去。“真难喝,”她说,“你至少可以让它有点味道。” 奥德拉将达朗推向门边。离开时,他停下来说:“我将演唱这首歌。其他人也会唱的。不过我不会在那之前——你知道的——除非我得知你已经……” 老妇人点头,睡意已经蔓延到她的四肢,药物慢慢生效了。“那样也不错。”她说。 “它叫什么名字?”他问,“我是说这首歌。” “最后的飞行。”她告诉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是的,她最后的飞行,同样也是科尔最后的歌曲,这感觉也很好。 “最后的飞行。”男孩重复着这个名字,“玛丽斯,我想我明白了。这首歌述说的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对吗?” “是的,”她表示同意。可是她不能确定男孩是否听见,她的声音十分虚弱,而且奥德拉已经将男孩拉出了病房并关上了房门。过了一会,这位主治医生又回来熄灭了油灯,留下老妇人一个人躺在这由木翼学院古老的散发着鲜血气息的石头建造而成,充满疾病气息的又小又黑的房间里。 尽管喝了药,她仍然无法入睡,一种很久没有遇到过的让人头晕目眩的兴奋冲击着她的身体。 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又听见风暴的声音,雨点撞击着风化了的岩石,发出轰隆声。尽管如此,堡垒依旧非常坚固,她知道它是不会崩塌的。另外,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今晚也许是最后的夜晚,经过这么多的岁月,她终于可以再次见到她的父亲。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