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星旅人 作者:郝景芳 内容简介 小说合集,收录发表和未发表的中短篇小说14篇,写作时间为2006-2010年。 以幻想小说为主,也有非幻想作品。 小说发生的地点有虚幻的星球,有未来,有街巷市井,也有心中。每个故事建立一个世界,有的是真实世界的投影,有的是镜像,有的是反转,也有的是毫无关系的延伸。星旅人就是这些世界之间的旅人。 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旅行的故事,在真实的旅途上,在假想的星球之间,在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在时间的一个个断片之间。旅人是所有世界之间最好奇的人,他旁观了一个个世界,将之记录,加以润色与发挥。他的使命就是穿梭,并且书写。 注:本书是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学生原创优秀文集之一,为入选五部作品中唯一一部小说类作品。 前言 《星旅人》是我的第一本小说合集,收录了这几年发表和没发表的小说共14篇,以及自己为它们配的插图,写作的时间从2005年底到2010年初,跨度大约四年半。这段时间是我的大四到博四,基本上是在学校最清静的一段时间。小说能结集出版是一个惊喜,赶在百年校庆时分,是对自己在校园里这段时光的最好的总结。 这本集子以幻想小说为主。一方面是因为大四时的一个幻想小说征文;另一方面是因为幻想小说往往比现实小说更能扼要地表现现实,对于一个写作的初学者,这比现实小说容易上手。好的现实小说需要非常纯熟的笔法和丰富的阅历。我清楚自己的底细。作为刚提起笔、对这个世界只有惊鸿一瞥粗浅见识的学生,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将这粗浅的见识凝结成抽象构图,在想象中集结,如一本色调简洁的童书,只有寥寥线条。并非不想尝试厚重与深刻,只是知道不可强求。 幻想小说写的是心里的世界。它们有的是世界的投影,有的是镜像,有的是反转,也有的是毫无关系的延伸。它们有的存在,有的不存在。它们有的看似与生活世界一样,但实际只是幻影的叠加。所有的世界存在于写作时的心里,“星旅人”就是这些世界之间的旅人。 写作的世界是寂静而辽阔的世界。寂静在于独处,辽阔在于自由。无论写作的内容是多么热闹的事件,把它们写下来的时刻是独处的时刻,哪怕身边有人,写作也是独自完成的事,写作的本质是瞬间的孤独,是一个人说话——也许这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件必须独自去做的事。而自由是写作的特权,当这个世界呈现出让我们无能为力的单一,写作有能力将它重新组合,把一切打散,让应有的顺序错乱,让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让新的角色和秩序诞生,以此给没有选择的现实多一些选择。这样的自由是我全部的辽阔之所在。我的生命空间很小,但我却幻想它可以很大。 这些是写作这件事带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在我最初提起笔的时候,我并没有料到。最初是抱着浅显而虚荣的目的开始写作的——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想获得认可,可是这些目的在面对写作的时候却轻易就溃不成军。能力和意愿远不能保证写出的是好作品,恰恰相反,它们有的时候是一种阻碍。当我气恼而溃败地面对自己写出的不成功的作品时,我才发现,只有最坦率的内心才是通往写作的唯一一条小路。这道理别人从一开始就懂,我却绕了一个大圈才慢慢发现。写作是让我尝试面对内心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能赋予写作的东西远远少于写作能赋予我的,写作给我的反馈远远大于我所付出的。 生活总有一连串艰难的时刻,是写作帮我度过它们。我在小说中写到过迷茫,写到过抑郁,写到过无奈,也写到过欢乐的大团圆和心的希望,这都是生活的细节。所有的悲伤都是我的悲伤,所有的欣慰也都是我的欣慰。即使是旁观与目睹的悲伤欣慰,也都积攒在心里,越来越满,如果不是写作,我不知道该如何为它们找到出口。写作是将所有杂乱的碎片串联起来的线,它让那些哪怕艰难的时刻也值得过下去。 这本书里的小说远远不能算是成熟,它们记录了一段时光,其中充满了表达的欲望,每当我想到什么简单的道理,都想写下来,大书特书。这个过程中,人很容易自我满足,对自己的见识沾沾自喜。而随着时间流逝,当这个阶段已过,再回头来看,则很容易对其中的自以为是而羞赧,从此缄默不言。因而,今天,当这些篇章被结集成册,我需要的是自己面对自己的勇气,也许有一天当我重新回头看起它们,会觉得羞涩,会有诸多不满,但我仍然需要面对它们。它们是我最初尝试表达之时,最真实也最无助的样子。其中一首长诗,是第一次尝试,未免太粗糙,但只为向《奥德赛》致以敬意。 经过所有这些尝试,我所渴望抵达的是我们共有的心中的草原。那片草原辽阔无边,天很蓝,没有云,我们躺在山顶,风吹起头发,时间裹着历史从我们身边流淌而去。历史在风中洗去了一切峥嵘的样子,素面朝天,对我们投下理解的凝视。我们面对面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我们只需要聆听,不需要说话。风是一切抚慰,它是时间给我们的馈赠。 作者 2011年4月28日 城堡 我保证我曾经努力地尝试,但还是没有人相信我的冰激凌城堡。 我能理解他们,我明白对很多人来说,对于没有见过的东西,“相信”不是一个前提而是一个结论。而我,什么也不能证明。 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冰激凌城堡,是十五天前的夜里。 当时刚参加完俱乐部的新年晚宴,路上下了雪,七彩的小灯在路边花园的围栏上一闪一闪,我一个人走回家。倒在沙发里,微微的酒意让我半梦半醒,华丽的吊灯、彩带、觥筹交错的人群和幽兰的雪影在我眼前重叠在一起,于是,我又看见它了,我的可爱的久违的城堡。在离开我的记忆一百零八天又十三个小时之后,我的冰激凌城堡终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知道那是梦,所以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跑上台阶,推开粉红的大门——那是草莓味道——直接奔上楼顶的天台,我知道我只是在梦里,只是在头脑的虚幻里,只是在自己一相情愿的想象里和它重逢,所以我没有动,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它,一直看着,看到眼睛微微发疼,才慢慢地坐到台阶上。我不敢出声,我怕任何大呼小叫都会让眼前的景象灰飞烟灭,我怕我再把它弄丢了,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剩下我一个人睁着眼在漆黑的夜里。 我见到它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一次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无论我多么诚心地许愿,每天夜里都还是沉静一片,我睡得安详,睡得寂寞。办公室的男男女女像白天一样在我的夜里穿梭,电影看多了,梦里还会混杂着大漠风沙和无声的战场,有鸽子,也有大海。但唯独没有它,没有我熟悉的乳白色的墙壁,没有空气里的甜美气息,没有柠檬装饰的门框和巧克力豆点缀的窗台,没有那种席卷一切包裹一切的冰凉感觉。没有我的生活。 所以,那一夜当我再一次看到它,我发现自己又开始融化了,我慢慢融化到台阶上,台阶的一半变成了粉红。 那一晚,我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时,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过来,斜斜地打在木地板上,光影斑驳。我发现自己没有哭,没有像从前醒来时那样悲伤得不能自已。我静静地起身,洗澡梳妆,整理散乱一地的书本,煮咖啡煎鸡蛋,想着新年的假期就这么过去了,又该上班了,有没有什么约会自己忘记了。 直到把早餐全都端到桌上,在窗边坐下来,我才忽然想起前夜的梦境,我忽然明白,那是我和它的最后一次相见了。一瞬间,我的手开始发颤,面包掉到盘子里,勺子也拿不动,我的脑子里只剩下清清楚楚的一句话:从今以后,那真的不再是我的生活了。 新年过后的第一个周末,一个新来的男同事请我们几个去吃哈根达斯。 热气腾腾的巧克力火锅咕嘟咕嘟地翻滚,每个人的表情也都热气腾腾,窗玻璃上淡淡的一层雾,让人看不清街上的雪和街上的寒冷。 火锅旁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圈冰激凌球,五颜六色,像极了从前我梳妆台上镜子的花边。我记得那时正中央的一颗也是樱桃口味,我总是一边梳头,一边忍不住把它吃掉。那个时候我从来都没有一点迟疑,可是现在我却有点不忍心动口。我知道,这些雪球毕竟不是我的花边,吃掉了就没有了,决不可能再长出来。 “喂,该你啦!想什么呢?不专心,受罚受罚!” 我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大家笑嘻嘻的脸庞,忽然想起来,我们正在玩“数七”,数错的要被罚“真心话与大冒险”。 “哎,你也就别选了,直接真心话吧。也省得他们折腾你。”身边的娜娜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眼睛一眨一眨,“呵呵,你就老实告诉我们,刚才那么神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我看了看大家,慢慢地吸了口气,说:“我在回忆我的冰激凌城堡,我从前一直住的地方。” 说完了,我一个一个看过去,大家似乎没什么反应,几个人都安安静静地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们,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我咬了咬嘴唇,很想知道他们的回应。 就这么过了几秒钟,是小希第一个打破僵局。她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然后呢?” “对呀!你这个小鬼,这么一句话就想混过去吗?”娜娜也终于忍不住了,“拜托敬业点嘛,编也要编个像样的故事出来呀!大家说说,她这样能算数吗?” 这时候,连一直专心吃雪糕的菲菲都停了下来,挥着小勺子叫道:“等等,娜娜,我们在玩真心话耶,你哪能叫她编个故事呢?你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想到帅哥了嘛,怎么能让她随口编个小童话就算了,不行,一定得说实话!” 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只好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呀……” “唉,”娜娜戳戳我的脑袋,说:“小丫头思春,不好意思就算了,我们做人厚道点嘛。何况讲个故事也挺有意思呀,她平时就爱胡思乱想,满脑袋鬼点子。” “切,讲故事哪里有八卦有意思呀……” 接着,几个人开始热热闹闹地讨论究竟是让我讲故事还是让我讲帅哥,我忽然发觉,其实没有人关心我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他们兴致勃勃关注的都只是同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让这个游戏更有趣。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这次请我们出来的新同事阿黄忽然清了清嗓子,说:“其实,小敏不是在编故事,小时候,我就是住在香蕉城堡里的。” 大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扭头看着阿黄。大K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没事吧,你?怎么又出来一个捣乱的?” 阿黄看起来很镇定,说:“没骗你们。是真的。要不然我为什么叫阿黄呢?就是纪念我的香蕉们呀。” 菲菲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们一直以为是纪念你某只死去的小狗呢!” 大家都笑了。我感激地看着阿黄,心里说不出的开心。刚好,他也向我这边看过来,眼睛里盈满理解的笑意。 街边很多小店依然洋溢着新年的幸福,玻璃上雪白的“Happy New Year”弯成大大的月牙,橱窗里精心布置出壁炉和沙发,胖嘟嘟的玩具小熊和小猪挤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外面,我不觉看得有些出神。 “你真的很有童心哟。”阿黄在一旁看着我笑道。从哈根达斯出来后,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我俩安安静静地走了十多分钟,谁也没有说话。我很少让别人送我回家,这条路我一直习惯无声地前行。 我微微笑了一下:“只是偶尔看看而已,很少买回家的。” “那,童话电影你很喜欢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看过Tim Burton的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吧?” “没有,但听说是很经典的片子。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噢,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觉得,里面的巧克力城堡很漂亮,应该是你喜欢的。” “巧克力城堡……”我低头念着,记在心里,“正好你提到城堡,再给我说说你的香蕉城堡吧,刚才只匆匆说了个大概,能再多说一些吗?你为什么离开你的城堡呢?” 他停下来看着我,表情有点奇怪,让我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又开始微笑了,说:“还是你先开始吧。你不是说你住在冰激凌城堡吗?说来听听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下午也许不该和阿黄聊那么久。其实有不少细节都在暗示,他并不是我期待的理想的倾听对象,我们随意找了一家咖啡馆,我的心情很好,因为墙壁是我喜欢的苹果绿色。我说了很多话,印象中,我很久没有说过那么多话了。我细细地描述着我的屋檐、我的桌子和天台上开着的那些花儿,我努力回想着塑造它们的过程中所有的艰辛,我还在一张小纸片上画出了几个阶段的我的城堡,画出每一次大的变形。当笔尖和白纸细细摩擦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如此轻而易举,我甚至不用一丝努力就能唤起最清晰的记忆,这些画、这些话一直在我的指尖舌尖,等待着一个缓缓流淌的机会。 我失去了我的城堡,我不想连记忆都失去。 阿黄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他说话不多,偶尔插入几个问题。 “你说你的城堡能随着你的想法发生变化?” “当然啦,我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塑造它呀。难道你的城堡不会变吗?” 听了这话,他微微有点脸红,说:“嗯……是,它是可以变化,但我,没怎么想过。” 我没有再多问,他也没有再提。他似乎对我们当时的Party很感兴趣,于是我讲了很多我们一起聚会的事情。我给他讲我的朋友们,讲他们的城堡怎样和我的一起长大,讲我用梅子和杏做成的屋檐下的铃铛,还有我们晚宴时缓缓流动的乳酪地板。我还告诉他关于飞行者的故事,说他们怎样居无定所,怎样行为乖张,怎样来来回回飞越我们的城堡。 “有一次,一个长得特别特别高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城堡外面。他说我住的地方太冷了,他要带给我温暖,于是他俯下身发出光来,照在我的屋顶上,我的窗帘开始融化,墙角的小花圃也慢慢化成了彩色的小溪。” “用烤箱烤冰激凌,这主意不错。”阿黄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 “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每天都灿烂得像六月,那些融化的雪糕也很美味。但慢慢地,我的城堡开始拒绝那种温度,开始停止融化,不再吸收他发出的光芒,于是,一点一点地,我的屋子又变凉了,我又回到了习惯的温度,我发现,我们真的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嗯。这也正常,冰山总是强烈反射太阳光嘛。看来你的城堡骨架已经冻硬了。” “对呀,我那个时候也这么觉得,我想我的城堡可能已经结实了,不太容易再变了。可是,过了不久,一个飞行者落在我的门前,让我吃了一惊。他在很多年前曾经飞来过一次,当时我的城堡还很小,没办法招待他,只在花园里请他吃了一碗杏仁冰激凌。临走时,他说我的圆形窗户很漂亮,我很开心,后来特意把门也改装成圆形的。但很多年都没再见过他,我以为他早就忘了这个地方。那天他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门口画画,他就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他说他一直在绕着圈子飞,就想找到那年吃过的那碗杏仁冰激凌。他又抬头望着我的房子,说……”我轻轻趴在桌子上,“他说:原来你也这么寂寞。当时我的城堡就开始地震,一会儿就坍塌了。” “这么剧烈?嗯……有点像微波炉,引起分子内部共振。” 阿黄似乎想笑,但大概是看到我眼睛盯着地面,神色茫然,便没好意思笑出声来。 就这么沉静了好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开口。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平时也经常这样吗?对幻想的世界这么入迷,情绪这么投入!”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但好像并没怎么听明白他的问题。我于是问他:“幻想……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相信我的城堡会一下子塌掉?” 这时阿黄露出一种惊奇的神情,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他小心翼翼地说:“难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你有一座城堡?” 我直直地坐起来:“我现在没有了,可是我从前真的有呀!你不相信吗?你不是曾经也拥有一座香蕉城堡?” “我……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我看你坐在那里,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才帮你解围嘛。” “那你还装作关心我的城堡……” “我以为是你新编的小说,很想听听你的构思呀。” 原来是这样。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受到启发开始编童话故事,原来一切只是出于好意。我一瞬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甚至再没有力气跟他解释什么,我支撑着走出门,拐到旁边一条窄小的街道,一下子坐到墙角,脸贴在纹理粗糙的石头墙上,再也不想站起来。 原来,谁也没有真的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从那天开始,我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上来自城堡的人并不算太多。 以前住在城堡的时候,周围环绕着形形色色的同样漂亮的房子,我们总是摘几朵云搭在彼此的房子中间,来来往往,清晨一起喝酸奶。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们其实如此孤单。 拥有城堡的人总会在城堡里和城堡外徘徊,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的城堡建成全世界最大最美的,但只有一少部分人会真正留下来,用一辈子生命去建造、去修饰。剩下的大部分,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离开。有些是住得孤单了厌倦了,有些是找到了自认为更重要的事,有些是想去寻找更好的装饰自己房间的材料,也有些是跟着飞行者去旅行了。当然,还有一些,也许是很大的一部分,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离开了。他们在睡梦中被风吹起来,醒来时已经飘到了一片莫名其妙的天空,风很大,他们在空中望不到自己的家,于是落到地上,落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这只会发生在人们长大的时候,因为最初的城堡总是很小,房间只有一个,我们自己和墙壁融合在一起,但慢慢地人长大了,而房子总是长得更大,大得像一座宫殿,让人在自己的家里也会迷路,晚上找不到熟悉的卧房。很多人走累了就随便在哪里睡着了,于是便被夜里的大风从窗口带走了,像一颗种子落到异乡的麦田,从此忘记了城堡,忘记了从前。 “我会守着我的城堡一辈子的。”一个女孩如是说。两天前,我在街上遇到她,她叫出我的名字,她说她曾经和姐姐一起到我家吃过冰激凌,她说她一个人出来玩,想带回去世界上最好吃的曲奇。我于是带她到我的公寓,请她尝我自己烤的饼干。 看着她扬着头骄傲的样子,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有多少人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城堡呢?在最初的房间里,我们都以为那就是一辈子。 “我知道很不容易,但我不怕!”她抱着我的绒布小猫,双脚搭在我沙发的扶手上,一晃一晃。我笑了,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自己选择离开的,即便是那些被风送到远方的人,也是跑得累了,才自己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他们知道风会来,尽管不清楚是哪一阵风。 我只是温和地看着她,问:“你不怕以后只剩下一个人吗?” 她嘴角翘了起来:“我不怕。我会把我的城堡告诉全世界,然后请大家都来做客!” 我低下头,慢慢地往面团里加上葡萄干。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可是,你知道吗,绝大部分人是看不到你的城堡的,哪怕离得很近也看不到。” 我清楚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从前在我的城堡旁边,住着一个种水果的男孩,他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果园,里面长着各种绚烂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果子,葡萄、菠萝、木瓜和许许多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水果。他有一种让水果发光的魔力,于是他的果园每天都晶晶亮亮。我总跑到他的果园和他聊天,听他讲小鸟的故事,看他一颗一颗捡起那些闪着光的种子。最后,我总是摘很多水果回去,而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冰激凌总是出了名的美味可口。 可是,他就是看不到我的城堡,无论我多努力地为他形容,无论我怎样指着果树背后高耸的阁楼给他看,他都是一脸迷惑,似乎连“城堡”这个词也不知什么意思。 “也许吧。不过那我也想试试!”小女孩还是满不在乎地笑着,我知道,她心里始终觉得我们都太容易妥协,或是太缺乏技巧,才会让自己离开城堡,孑然一身。她跳起来坐到我的吧台边上,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说:“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走的?姐姐说你的城堡塌了,但你并没有走,而是在原地坐了三天三夜,是吗?” 我点点头:“我当时想走,我想去找那个飞行者,可是,我发现我的城堡还在那里,尽管残垣断瓦,但不少一丝一毫。一瞬间我开始舍不得,我心里很乱,便去找隔壁果园的男孩说话。他沉默了好久,一直听我说呀说,直到最后,才走到屋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交给我,说是给我的临别礼物,还祝我一路顺风。” 回忆到了这里总是会停滞,因为头脑中总是会不断重复着他当时那句话:“越是到了最后,就越在乎细节,因为到了最后,就只有细节可以在乎了。”我当时还不明白他说的细节是什么,对他的话也没有反应,我只是魂不守舍地回了家,坐在面目全非的城堡上发呆。坍塌的城堡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如此自然,仿佛这是一副新的模样,一种新的姿态。我呆呆地坐着,一直坐了三天,坐得几乎融汇成这种静态的一部分,就仿佛一向如此,也将一直如此。 我一直都没想起那个小布包,直到第三天下午,偶然间右手一动,将它从身边的冰块上一下子碰掉在地,我才忽然意识到它的存在。那一瞬间,小布包散开了,苹果绿色的布片在风中飞扬开来,一捧五彩缤纷的亮晶晶的珠子散落得到处都是,滚进城堡碎片的每一个缝隙里。我忽然意识到,那些是种子,是他果园里的种子,是那些日子里我们一起捡起来装进瓶子的种子。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城堡开始融化,雪和冰一起融化,所有草莓香蕉芒果和其他各种味道的冰激凌,起初是一点一点的液滴,慢慢地逐渐汇成一条小溪,到了最后,所有部分都融化了,融成了一个大湖,而我就漂浮在湖心上方,随着波纹一起一伏。小布片就落在我的手边,我捡起来,看到里面有两行字:我看不到你的城堡,我要去寻找一座城堡。当时,我哭了。” “于是你就离开了?你想找到他?” “没错,我想找到他。我想告诉他,我的城堡融化了,消失了,所以他不用再找了。” “那你一直没找到他?” “没有。也许我们就这么走散了。” “那你也不后悔?” 后悔吗?我没有马上回答她,事实上,这个问题我也无数次问过自己。每次夜里梦到我的城堡,醒来都会觉得恍如隔世,没有什么人会对我的话产生回应,我上路的时候并不知道会如此孤独。我不能否认,我真的想念过去的那些日子,天上的日子,云里的日子。 我打开水龙头,水流静静地冲击着我的双手,清凉而温柔。 “你知道吗?生活在城堡里的人并不多,所以,你要珍惜。我想你明白。也许会寂寞,但足以值得骄傲。”我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只不过……只不过,有的时候,你会清楚地知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在那一刹那,你会觉得,自己曾经的执著,将不再是今后的执著了。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什么后悔可言,因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该发生的,就发生了。” 我没有告诉她具体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她,那晚在湖里,我发现,冰激凌一旦融化,会化成眼泪。我没有说是因为我知道她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的城堡是曲奇饼干而不是冰激凌。而且,我同样知道,她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其他的故事,她和她的城堡一起成长的故事,那个时候,她会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她在我家住了两天,我们聊了很多人,很多事。 临走时,她忽然说:“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她顿了顿,故意笑得很神秘,“我曾在路上看到一座没有人看管的园子,绿树成荫,树上结满了水果和冰激凌,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写于二〇〇五年七月 谷神的飞翔 开拓者的歌声里,永远有无数沉默的和声。 ——朗宁日记

谷神

朗宁先生的图书馆一直是孩子们最大的盼望。每到第一百个地球日,阿尼亚小学里就开始涌动起那种蠢蠢欲动的兴奋,就像烤箱里就要出炉的黄油小饼干,乍一看排得整整齐齐,但仔细盯着,就能发现那些噼噼啪啪的轻声跳动,送出一阵又一阵香味弥漫在空中。这一天,孩子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尽管他们会比往常更努力地装作郑重其事,但那种笑仍然会洋溢出来,透过他们抿着的小嘴、扬起的眉梢和故意挺直的背洋溢出来,他们不知道人最难以掩饰的就是心底跃动时脸上的神采飞扬。 妮妮小姐在讲台上,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孩子们总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注意,但妮妮小姐却早就发现,孩子们总是下意识地瞅着墙上的钟表,每隔几分钟就悄悄望一望窗外的天空,奇卡已经抱着小红板埋头写了一个小时,茵然和曼娜在小声嘀嘀咕咕,而最淘气的帕路塔竟然一反常态,端坐着专心听讲。没有谁理会玩具柜,靠垫也安安静静地散落在教室后面。 妮妮小姐若无其事地念完这一天的最后一篇文章,轻轻合上课本,说出了孩子们一直等待的那句话:“今天就到这里了,回家小心点。”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拥挤着跑出门去。 她微微地笑了,有什么能比这些单纯的孩子更可爱呢? 窗外,淡金色的天空灿烂如昔。 朗宁先生的图书馆准时出现在小镇的上空,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 淡蓝色的小飞船是一只海豚的形状,额头高耸,嘴微微上翘,背部线条流畅,尾巴弯起来,就像给一支悠扬的歌加上跳音作结尾,海豚的眼睛又大又亮——那是朗宁先生的舷窗。飞船曾经是一架旧式小型货运船,当时的改装还花了朗宁不少钱,对飞行来说这样的设计不是最好的,但他知道,孩子们非常非常喜欢。朗宁盘旋了好几圈才降落,小海豚在金灿灿的天空中畅游,连大人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驻足仰望。 飞船降落在镇中心的空场上,小海豚和身旁小飞象的雕塑相映成趣。孩子们奔跑着一拥而上,踮着脚等待朗宁先生熟悉的笑容。朗宁满头银发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向他们挤挤眼睛,两个手指举到眉梢划出一道弧线,掠过天空仿佛带出一串闪光,这是他惯常的招呼方式。 “嘿,我的小精灵们,你们最近好不好呀?”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着,叽叽喳喳的声音连成一片,朗宁满意地摸摸胡子,呵呵地笑了,说:“快来看看,你们的老朋友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小飞船的侧门缓缓地滑开了,露出了飞船里大大小小的七彩的盒子。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炯炯地集中过来,后排的孩子一蹿一蹿地跳起来,但谁也没往前挤,而是乖乖地眼巴巴地向前望着。大家都屏住呼吸,时间也好像停止了一般。 朗宁先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银灰色的制服线条硬朗,泛着淡淡的光泽,立领,长摆,硬质宽腰带左右各镶了一枚徽章。看着孩子们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他在舷梯上站定,挺起胸膛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我年轻时穿过的军装,怎么样,好看吗?” 孩子们“呀”地一声惊叫了起来,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离得近的小心翼翼地想要触摸衣服的质料,伸出手没有碰到却又缩了回来。对这些孩子来说,军人和战争就是传奇,是不可思议的神话,是所有热血、英勇与智慧的象征,让他们觉得神秘又兴奋。 “唉,老啦,皮带都快要扣不上了!”朗宁摸摸肚子,笑呵呵地说,“小家伙们,上次借的书都带来了吗?” 朗宁先生一直非常喜欢这颗小行星。事实上,在这十五年开图书馆的日子里,在这四颗小行星、四颗木卫星的辗转奔波中,他一直对这一颗,对这个小镇情有独钟。 谷神星比他的三个兄弟姐妹都要大,直径达到一千公里,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小行星矿业带的中心。相比而言,其他几颗星上的居民区更像是工厂的社区,人口少,结构单薄,不像这里形成了完整的小镇。谷神星上有学校、各式各样的商店和娱乐场。所以这里的孩子最多,也最活泼可爱。 另一个吸引朗宁的因素是这里独特的风景。作为一个摄影师,朗宁在这几十年里走过了很多地方,但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人类的第二基地火星,他都没看到过这么迷人的漂流的陆地。 很多年前,当第一批拓荒者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谷神星还是一片冰封的荒原。人们拨开尘埃,掘起泥土,打碎冰块,取走下面丰富的金属和矿产。一位叫做泰林的年轻军官带了一百人来到这里,用一种轻而坚韧的有机材料建造住所。他们造的房子就像彩色的大气球,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半透明并反射着淡淡的光辉。后来,泰林请来火星上很有名的材料工程师为这颗小星星罩上两层完整的薄膜,一层是纳米半导体,而另一层是高分子气体,散射阳光,保存热量。他们从木星运来氢做聚变的能源,还建起工厂。从此之后,谷神星上面有了光,有了空气,有了温度,泰林和他的伙伴们在这里定居了。 慢慢地,随着星球表面温度的升高,原本的冰原融化成了大海,曾经的沼泽逐渐变成了汪洋一片。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盖房子的材料在泥水混合物中开始自我生长,同时大量吸附周围的泥土。大家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每座房子的“腰”上必须留一圈“裙子”,他们惊叹泰林的高瞻远瞩,而泰林只是微微笑,什么也不说。经过了两个地球月,那些“裙子”终于彼此连接到一起,而且夹杂大量泥土,在房子与房子之间搭建了足够的陆地。 一百年过去了,开拓者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还有探险流浪的好奇的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安居、工作、繁衍生息,小镇慢慢扩大,几千座房子,一万多人口。人们缓慢地飘浮着,从水底挖出泥土和金属,提炼后交给火星来的飞船,换取美食、衣服和其他必要的东西。 朗宁每次在小飞船上俯瞰这片奇特的陆地时,都会由衷地发出一阵赞叹。看那么多或大或小的泡泡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一件极其享受的事情,它们圆润光滑,晶莹剔透,五彩缤纷,绵延数公里。房子之间,乳白色的马路组成花朵的图案,镇上零星几处没有填满的地方,露出地下的大海,就像花瓣上清透的露珠。 “……我的激光剑又刺中了两个敌人,在前方打开一个缺口,但敌人太多啦,他们瞬间就又围拢过来,渐渐地,我开始感觉体力不支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要站着坚持到最后一刻,我想起那些死去兄弟们的笑容,还有我们一同立下的誓言,我发疯似地挥动激光剑,我的腰上、肩上都受伤了,敌人还在不断地涌上来,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但我就是不愿意向他们屈服,于是我拼尽全力退到舱门口,大喊一声:‘为了联邦的光荣!’便纵身跳了出去,融化在茫茫的宇宙间……” 齐卡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一时间寂然无声,孩子们都还沉浸在他刚刚营造出的激动当中,久久不能平静,谁也没有说话。朗宁注意到,几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好一会儿,激烈的掌声才爆发出来,每个孩子都显得很兴奋。 朗宁微笑着摸摸齐卡的头,递给他一颗糖说:“很好,你会成为勇士的。”齐卡今年十二岁,比一般孩子更喜欢读故事,也常常自己编,正是在他的带动下,每次大家在朗宁先生到来时都会围在一起讲故事,慢慢地形成了传统。朗宁喜欢这样的时刻,他喜欢看孩子们争先恐后的样子。他带来图书馆,就是希望种下故事的种子。 “我要讲吸血鬼!”帕路塔蹦蹦跳跳地叫着,“那个吸血鬼可真厉害呀,白天总藏到很秘密的地方,晚上就跑出来吃人,谁拿他都没办法,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这时候,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我偷偷地把村子里所有的钟表都弄停了,结果他以为一直是白天,就一直都没有再出来,我们村得救啦!”帕路塔一边说,一边露出得意的笑。 “这办法不行!”一个孩子叫道,“你怎么知道吸血鬼没有自己的手表?你得把他的表停下来才行。”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朗宁不禁哑然失笑。谷神星的自转大约八小时,孩子们头上的天空总是在明暗间变幻。因此,谷神星的黑夜由人来规定,孩子们并不懂得黑暗与夜的关系。人类知道自己体内的周期节律已经刻写了几亿年,不会很快适应全新的生物钟,于是向太空移民时人为地保留了故乡的节奏,每二十四小时便遮挡出自己的休息时间。或许孩子们每天都暗中盼着钟表停走,这样,时间就停下来,他们可以晚一点上床,可以多玩一会儿扮国王的游戏。 孩子们没有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们的世界没有月亮,没有山,没有树,也没有小动物。谷神镇是一片没有根系的陆地,孩子们从出生开始就在泡泡里漂流。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朗宁先生的故事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小镇太平淡无奇了。 朗宁先生转身回到飞船,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半米见方的玻璃块,放在膝盖上,又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遥控器,嗒嗒地按动了几个键。几秒钟之后,玻璃里面开始出现水波一般荡漾的细纹,荡着荡着化成极小的碎白的颗粒,颤动、弥散、凝聚、旋转,过了一会儿,慢慢出现了辨认得清的图像。这是一台全息影像播放器,尽管谷神的高科技用品不算少,但这样的播放器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 孩子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玻璃里的景象越来越清楚了,一片层层叠叠的绿色出现在眼前。 “树!那是树林!我看到过照片!”不知是谁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的,那是树,浩瀚的林海,浓密的热带雨林。影像是在一条小船上拍摄的,河道嵌在雨林里,河水湍急,如巨蟒般蜿蜒。河道两边布满了高大笔挺的热带乔木,滴着水的藤蔓在树与树之间盘旋,把树冠纠缠在一起,寻不见根源,也找不到尽头。林子里开着无数色彩斑斓的寄生花,铃兰晶莹如绿珍珠,并蒂兰洁白如玉,凤梨花奔放的轮生叶片构造出一个小“池塘”,里面生活着树栖的蛙和螺。画面里还能看到藤黄、天南星和长着十几厘米长刺的棕榈;还有蜂鸟上下纷飞,石鸡为求偶亮出最闪亮的羽毛,美洲豹优雅地卧在巨大的树杈上休息。 孩子们一样事物也不认得,但却看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 “回家啦,孩子们,该回家啦!”就在惊叹声此起彼伏时,妮妮小姐柔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的声音总是甜美而温柔,像一杯淡红色的玫瑰露。 “再等一会儿啦!”“妮妮小姐……”“把这一点看完行吗?”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使尽办法软磨硬泡。妮妮小姐一边笑着哄着,一边求助地望着朗宁先生,朗宁站起身,关闭图像,将播放器放回飞船,笑眯眯地取出这一次的存储卡。孩子们起初不情愿,但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乖乖地静了下来,拿到存储卡的迫不及待地插进自己的小红板,恨不得立刻开始阅读。朗宁知道,以他们的阅读速度,不用一百天大家就差不多轮换一圈了。 看着所有的孩子散去各自回家,妮妮小姐坐在飞船的舷梯上舒了一口气。 朗宁先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两人都安静地没有说什么。天还是温柔的金色,一下子静下来便能感觉微风拂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妮妮侧头看着朗宁先生,老人的面容和蔼可亲,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妮妮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依稀觉得他银白的头发还是那么浓密,额头也依然宽阔润泽,看不出皱纹,于是轻轻地叹道:“您真是十几年都不变老呀。” 朗宁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慈祥地看着妮妮:“你们倒是都长大啦……从小孩子都变成老师了,真快呀。” 妮妮的脸泛起一丝红晕,笑道:“他们比那时的我们活跃多了,我可不怎么会编故事。” 朗宁却摇摇头:“这也不是你的问题。有时候我还会反省自己,不知道鼓励他们编故事是不是有些误导。” “怎么说?” “你有没有发觉,不少孩子的故事固然讲得绘声绘色,可是与其说是想象,倒不如说是模仿,很多设想都是书里看来的。” “可是那些地球上的事孩子们都没见过,想也想不出呀。” 朗宁先生叹口气道:“我就是怕看书多了让他们误会,把想象当成一些符号,好像只有说那些城堡、魔法师还有火星战场才叫故事。妮妮,你知道吗,你们的小镇其实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地方,只不过你们离它太近了,就觉得平淡无奇了。” 妮妮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海豚光滑的外壁说:“奇妙不奇妙,也总是有个比较才知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要是真能让他们出去看看就好了。” 朗宁先生心里忽然一痛,他发觉妮妮自己也还算是个孩子,也同样从来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但却已经承担起那些更幼小的花儿的梦想了。他拍了拍妮妮柔弱的肩膀说:“这次我回火星,一定跟总督说一说,争取接你们一起去转转。地球不好说,但去火星大抵是没问题的。” 听了这话,妮妮突然抬起头来,忽闪着大眼睛说:“您不说我倒忘啦!我爸爸让我来是有正经事的。他想问问您,能不能请示总督,让我们在周围的海里养一些鱼呀?” “养鱼?……”这样的问题朗宁倒是没想过,他沉吟了一下说,“我帮你们问一下吧,这是个好主意,应该能通过,只要你们自己能控制捕捞。嗯,还可以播撒些水草,也让孩子们看看真正的植物。” 妮妮笑了,脸上两个酒窝,灿烂得就像春天的杜鹃,地球上的杜鹃。她站起来,抖了抖裙子,说:“那就谢谢您了!天不早了,您一定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朗宁微笑着点点头,看着她轻盈的背影消失在莹白的小路尽头。 朗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回去,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座拱门的阴影里,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想靠近,却踌躇地绕着圈子。他认出那是果果,一个八岁的小男孩。 朗宁走过去,果果有点不安,两只小脚内扣着,双手紧紧将小红板握在身后,深蓝色的大眼睛晶亮如水,望着他却不说话。朗宁把他抱起来,走到小飞象雕塑下的喷水池,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果果没那么拘束了,他甩掉两只小鞋子,仰起头用细嫩的声音问:“朗宁先生,为什么瑞利先生说天空是蓝的?” “为什么天空是蓝的?”朗宁先生没想到果果开口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三百年前瑞利问过,但他的意思和果果显然不一样。果果肯定是看了科学百科一类的书,这让朗宁很高兴。他想了想,说:“瑞利先生年轻时很聪明,也很有钱,他家有一个很大的庄园,所以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找工作,而是自己买了很多仪器在家里做实验,然后看着花花草草想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天为什么是蓝的’?” “对。当时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想这个,在他们看来,天就应该是蓝的,没有为什么。” “可是,天是金色的呀。” “那些人从来没出过地球,哪里知道还有别的天呢?只有瑞利一个人发现,天空的颜色和天上很高的地方的一些小颗粒有关系,太阳光本来是一束,遇到它们就铺散到四面八方啦,颗粒大小不一样,天的颜色也不一样。” “那我们头顶上也有吗,那样的小颗粒?” “有呀。一百年以前原本没有,那时候天都是黑的呢。后来人们在天上铺了一层小球组成的薄膜,结果天就变成金色了,多漂亮。” “原来如此。”果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朗宁忍不住莞尔。 果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很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给天上换各种不同的小颗粒,这样,每天就可以看见不同颜色的天空了。您说对吗?” 那一瞬间,朗宁先生忽然觉得心里很湿润,就像清晨的草地挂着露珠。小小的世界,却梦想着头上七彩的天空。他慈爱地抚摸着果果柔软的卷发,说:“对,当然对,以后我们可以把天空换成你最喜欢的颜色。以后海里会有鱼,还会有各种柔软飘荡的水草。以后我们还能一起坐着小飞船飞到火星去玩。你喜不喜欢?” 果果像是听得呆了,紧紧地抿着小嘴,瞪着朗宁先生看,睫毛轻轻颤动,眼睛却连眨都不眨一下。半晌,他才说:“是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吗?” 朗宁先生笑了,他把果果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说:“当然是真的。你说,我们把小飞船造成什么样比较好呢?小飞象这样好不好?” “夜”已经来了,房子里升起了彩色的帘幕。一老一小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喷水池旁,弯弯的喷水池反射着天空的色彩,就像一轮金色的月亮嵌在地上。

火星

从遥远的高空眺望,火星北半球也像是拥有一片碧蓝的大海,波澜壮阔,绵延数千公里。不过,这样的图像不会持续太久,随着飞行高度下降,连绵的大海会碎成无数小块,碎成大小不一的湖泊和交叉纵横的河流。远远望去,宛如一张密集编织的网,波光盈盈点点,如亮片洒满网的格点。 这样的画面会一直持续到距地面八千米的高度,那个时候,眼前的蓝色会再一次破碎,这一次将不会碎成任何形式的水面,而是许许多多形状规则的小块,错落起伏,井然有序。 那是屋顶,城市的屋顶。 火星上的屋顶都是巨大的硅电池板。在这片广袤的红色平原上生存,阳光是唯一坚实的依靠。没有化石燃料,没有树,也没有取之不尽的重水,人们展开一片片屋顶,像一双双翅膀拥抱着头顶的光芒与热量。城市在翅膀的庇护下成长起来,像几眼孤单的泉汇成连绵的海。 能量的承载终究有限,翅膀无法供应太高的建筑,因此城市始终没学会飞扬跋扈。火星的房屋就像一个个剔透的晶格,钢骨架和玻璃幕墙拼搭出奇妙的形状组合,色调清凉,线条流畅而简洁。火星的城市是一张处处连通的大网,相邻的建筑彼此相连,群落之间,透明的管状公路如丝般纵横。没有人能在城市以外的空气里自由呼吸,尽管释放岩石中的二氧化碳使大气厚度增加,但氧气却仍然稀薄得可以忽略。人们一直在玻璃下仰望天空,城市就这么铺陈开来,从水手谷到北极冠,顽强而缄默,铺成一片浩瀚的海洋。 在海洋中寻找应当落足的小岛,即使对朗宁这样轻车熟路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在低空盘旋了四五圈,才最终找到普洛斯区的小型停机坪。停机坪缓缓向两侧滑开,他的小飞船无声地降落进去。 普洛斯图书馆是南部十五区中最大的一个,朗宁先生每次都在这里更新自己的书库。这一次,他特意选了许多关于海洋和植物的书,有童话,有百科,也有地球孩子的创作,他在触摸屏上预览了很久才按下“选定”,整整一大盒存储卡从传送带口滑行出来。 朗宁转向信息中心,点击了生命技术园转基因植物第五实验室,屏幕中一个黑色头发的女孩从小池塘边站起身来,朝他笑了笑。 “基因五号实验室。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 朗宁欠身向她致意,简要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女孩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说:“您这可问得巧了。别的植物可能很难办,但各种淡水水藻绝对没问题。这可是我们实验室这两年最主要的研究方向呢。” 朗宁很惊喜:“哦?是准备大规模种植吗?” 女孩说:“具体背景我知道得也不多,大概是政府的项目。您知道,空气里如果没有氧,一般树木都不能活,所以政府想重点发展厌氧藻类,希望以后能改善空气成分。” 正该如此,朗宁想,他比了一个赞许的手势说:“这可是好事。什么时候开始种植呢?” 女孩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说:“其实技术方面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池子里的模拟实验也都通过了,但就是听说合适的大片水域还没找到,所以暂时没有计划。”说到这里,她歉意地笑了一下,“更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了,我是今年选课才到这里的。如果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或是想要提取样品,明天这个时候莉丝老师就会在了,您跟她说就可以了。” 朗宁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切断了画面的连接。 从图书馆出来,朗宁先生径直来到汉斯先生的家。这座二层小楼并不豪华,看上去与一般居民区的房子没什么不同,只有门前水滴形的小广场彰显着屋子主人的身份。小广场的穹顶足有十米高,水滴的弧形一侧均匀散列着五个隧道车入口,而另一侧则通向总督府红色的正门。 为朗宁开门的是路迪,汉斯先生的孙子。他穿了一身薄薄的金属防护服,样子颇为滑稽。看到朗宁,他吐了吐舌头,笑道:“还好是您,要是被教育部的拉克大叔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又要大呼小叫了。” “小鬼,”朗宁笑道,“屡教不改。这回又折腾什么呢?” 路迪眨眨眼睛,说:“一个小玩意。您来看看就知道了。”他边说边向里面挥挥手,朗宁跟着他走上楼梯。 “你爷爷不在家吗?” “去平泰的灾区了。这回的损失挺严重的。” “灾区?平泰又遇到风暴了?” “您还不知道吗?上个星期的事,中心风力有十级呢。还好来得快也去得快,要不然不知道得倒下多少房子。” 朗宁轻轻叹了口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火星暴烈的风沙曾整月整月地席卷整颗星球。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把世界建成绵延广阔的复杂网络,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城市只有彼此支撑,才能避免如水滴般蒸发的命运。即便是这样,国度的边缘也依然时常被掀起,撕扯出不规则的边边角角。 朗宁跟着路迪来到他的活动室,这是整座房子最大的一间,通透而视野开阔。朗宁觉得每一次来,这个房间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有时会竖起顶天立地的玻璃罩,也有时会在整个地板上铺满沙子。这一次,房间里格外凌乱,仿佛某件机器刚被肢解,各种仪表、零件和金属外壳随意地散放在房间的一侧。 “您来看这个。”路迪站在一个金属罩旁边,手中举着一顶奇怪的头盔,仿佛二十世纪初飞行员的装备。 朗宁把它戴在头上,从金属罩的小窗口向里面望去,视野中的小屏幕上能明显地看出一只蝴蝶的图案。 “是哪个波段?”朗宁多少猜到了头盔的用途:将高频电磁波转换成可视化图像。 “X射线。能看清吗?”路迪问,声音很兴奋,“原来的CCD角分辨不太好,改装成这么小就更难定位了。” 朗宁又仔细看了看画面中的图案,说:“这还叫不清楚吗?”他说着,摘下头盔,满脸笑意地盯着路迪的眼睛,道:“小家伙,你这CCD是从哪儿来的?这种角分辨已经不是一般医疗仪器能达到的了。” 路迪挠挠头发,笑容让小鼻子微微皱起来:“上个月YXT-4上天了,PXA不就正式下岗了吗……” 路迪说的都是火星发射的X射线太空望远镜。火星的空间技术一直很先进,几百个观测站在外空轨道长期运行。他敲敲路迪的小脑袋,问:“那你又是怎么偷来的?” 路迪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今年不是选了斯密教授的课吗?因为表现得太好了,他就把那些回收的旧零件送给我当礼物了。” 火星的孩子从八岁开始就可以自由到各种机构、研究所、学校和艺术中心选修自己喜欢的课,路迪今年就选了宇航中心的三门天文学课程,而斯密教授刚好就是高能卫星项目的首席科学家。 “原来是有预谋的。”朗宁也呵呵地笑了。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总能给他一些惊喜。 “才不是呢!”路迪扬扬眉毛,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是想参与将来的大宇航呢!” “大宇航?了不起!不过,你就不怕遇到绿毛外星人?” 路迪撇撇嘴说:“您当我是地球那些无聊的小孩随便乱说吗?我是说真的呢。斯密教授说,最迟明年,远征计划就要重启了。” “真的?”这个消息让朗宁颇为惊喜。他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过远征这个词了。 朗宁的思绪回到四十年前,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和汉斯一起并肩飞翔的日子。他们曾一起飞翔在两万米的奥林匹斯山下,开火、防御,追击、躲避。那已经是漫长战争的晚期了,他们曾一同躲在奥斯东环形山的山坳里,看着漫天风沙,梦想战争结束后的生活,梦想未来的城市,梦想遥远的宇航时代,就像今天的路迪一样,眼中写满了希望。 门厅的音乐声忽然想起来,将朗宁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路迪开心地叫道;“爷爷回来了!”说着便一蹦一跳地跑下楼去。 汉斯先生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高大挺拔,一身式样古典的白色制服,这意味着他刚刚参加了公众集会。他的神情依然雍容而沉静,深褐色的头发和胡子也依然整齐,见到朗宁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拍他的肩膀,但朗宁却明显地感觉到,汉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疲倦,深蓝色的眼睛仿佛更加深陷下去。 朗宁跟随汉斯来到小客厅。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小房间,浅蓝色的玻璃将远方的峭壁裁剪成狭长的画。他俩坐下的时候都长舒了一口气,宽大的沙发按两人的身形调整了角度,饮水机送出一壶热气氤氲的奶茶,弥漫着淡淡的印度香料的味道。 汉斯为朗宁斟好一杯茶,说:“你的邮件我收到了。昨天我和教育部联系了一下。” 朗宁打断他:“你最近要是太忙了就过些天再说吧,这些事都不着急。” “你听我说完。”汉斯眼睛望着窗外,声音很平静,“其实谷神的事我早就想和你商量了。这几天你去问问,看他们愿不愿意让孩子们到火星上来上学。我已经和拉克部长打好招呼了,如果他们同意,过几天我就把正式的政府邀请函寄过去。” 这个决定是朗宁没想到的,他沉吟了一下,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汉斯微微点点头,但仍旧没什么表情:“至于另一件事,我想就算了吧。养鱼和植水草恐怕没什么必要,食品方面,我会吩咐运输队多增加一些种类的。” “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朗宁说,“这件事其实不完全是食品的问题,而主要是孩子们的梦想。汉斯,你要是也看见那些孩子们的眼神,就像我们小时候……” “朗宁,”汉斯打断他,直视着朗宁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喜欢谷神星那些孩子们。我也喜欢。不过,梦想这个词不是那么好说的。做梦谁都可以,但实现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朗宁叹了口气,他知道总督有总督的立场。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问道:“灾区那边怎么样了?” 汉斯默默地将杯子放到一旁,按下小茶几侧面的紫色按钮,茶几的白色渐渐隐去,光滑的桌面亮出照片和文字。“你自己看吧。”汉斯说,“没有海洋和植被,恐怕沙暴一时半刻还对付不了。” 朗宁一边俯身浏览着那些数据和资料,一边问:“地下水勘测还是没有结果吗?” 汉斯摇了摇头,靠回大沙发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希望很渺茫了。” 朗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能看出汉斯目光深处写着的忧虑。总督要面对和处理的问题,是当初火星开拓者们所不曾预料的。人们那时捧着河道和峡谷的照片踌躇满志地登上这片土地,满心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大规模地下水源,然而至今,火星庞大的城市网络仍然依靠着北极冠融水,顽强支撑。 朗宁有些黯然。火星是一片倒置的国度,虽然这里有着精确的自动控制,高速的隧道交通和不断更新的生物技术,然而这里的人们却始终在为生存而斗争,始终为阳光、空气、绿树和水默默斗争,用尽一切努力。 八天后,朗宁再一次坐进通向总督府的隧道车。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又会再来。 隧道车灯光明亮,音乐柔和,但朗宁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一直回忆着两天前在谷神星上的谈话,回忆着泰林镇长洞彻的笑容和淡淡的言语。 “终于要来了啊。”那时泰林镇长擦拭着前几任镇长的照片,照片里的笑容一片和煦。 现在朗宁回想起整个事件,感觉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明显,而自己只是后知后觉。朗宁想,或许泰林家族比谁都更清楚小镇何去何从,因而镇长心里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他提出养鱼的请求作为试探,而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决,并主动接所有孩子到火星上学。所以一切都很明白了。 隧道车缓缓停下,舱门向两侧滑开,总督府的红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见到汉斯是在他的书房,他正站在两排拉开的老式书柜之间,神色严峻。墙上的大屏幕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子正在汇报工作,看到朗宁进来,她主动鞠了一躬,将信号切断。 随着画面渐渐隐去,屏幕恢复成为平素七彩的照片。这是一张谷神镇的俯瞰图,朗宁知道汉斯一直非常喜欢,从他第一次带来,挂到今天已经将近十年了。 “坐吧。”汉斯向书桌前的高背椅子示意,身后,书柜无声地缓缓合拢。 朗宁没有坐,他双手撑着桌面,直直地看着汉斯说:“汉斯,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实话告诉我,这幅照片就要成为最后的纪念了,是不是?” 汉斯并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平静地点了点头,说:“我并没有想瞒你。” “为什么?如果这片风景不在了,难道你不在乎?”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汉斯说,“但火星总督不能在乎。上个星期,公民议会压倒性地通过了废除谷神的决议。” “好吧,那告诉我你们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很简单,我们的能源并不充足,在小行星往来运输成本太高。而相反的是,火星自己的矿产开采成本是越来越低了。” “那第二个理由呢?” “第二个理由是近来航天技术越发完善了,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到了。” “是指什么?可以做到什么了?” “在小行星上安装火箭,推到近火星轨道,再进行捕获。” “你的意思是,让谷神镇成为火星的月亮?” 汉斯没有立即回答,紧闭的嘴在浓密的胡子下,画出严肃的线条。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不是,我们要把星体瓦解。这涉及第三个理由。我们需要谷神,不是因为矿产,而是水。” 听到这一句,朗宁一直绷紧的身子忽然松下来,他将领口的扣子解开,慢慢地踱到窗前,斜靠在墙上,说:“终于说到重点了,这才是你们的真正理由对不对?” 汉斯静立着如一尊雕塑,说:“勘探队最后的报告认为,火星几亿年前的确有水,但不知什么缘故风干了,现在地下极端干燥,发现大规模水源的可能几乎没有。” “所以你们就想到了谷神?那么小一片海洋,能有多大用处呢?” “岂止是那层海洋,你难道不知道谷神有多少水?下面几公里深的冻土层,如果把地幔里的水全部融化,可以等于地球淡水水体的总和。你知道这对于火星意味着什么。第五基因实验室正在培育水藻,我们需要真正的大湖和贯通南北的河。” 汉斯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朗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岂止是第五实验室的水藻,有了水,接下来还会有一整条开发链:空气成分可以改善,植被可以覆盖,风沙可以大大减少,火星可以真正适宜人类居住。 “可是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人曾提出从木星取氢再燃烧,不过你自己也可以算一算,这两种方案的成本会差多少。” 朗宁知道这是实话,他也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是他也同样知道,谷神星若被彻底粉碎,妮妮、果果和镇上所有的居民都再也没有自己的家园了。 “我明白了。现在我只关心一件事,谷神镇的居民怎么办?你们准备怎么处理他们?” “大多数议员的意思是专门给他们建一个居住区,政府提供优厚的救济……” 听到这话,朗宁渐渐平息的情绪又一下子激动起来:“救济?你让他们以后就一直活在火星人的施舍当中?” “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但你静下心来想一想,火星一切工作都以芯片技术为基础,不要说设计,就连采矿都是全自动机器作业,他们能干什么?” “所以呢?你的议员们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是不是?指点一个世界的生存,就像慈悲的上帝是不是?你们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谷神镇人们的心情?” “朗宁,我根本不是在和你说心情。你还不明白吗,人们在大历史链条中是谈不到心情的。你自己提到地球上的工业革命、能源革命的时候,想没想过圈地运动中农民的心情?想没想过消失的克拉玛依市人们的心情?” “好,好,我明白了!”朗宁抓起自己的大衣,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你放心,我会把话转达给他们,保证不会让他们的小心情阻挡你的大历史!” 说完,朗宁重重地把门碰上,汉斯似乎还在背后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朗宁一边走,一边胡乱理着自己的银发,在走廊的拐角,路迪突然蹦出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路迪有着和他爷爷一样深陷的蓝色眼睛,眼睛里写满笑意:“朗宁爷爷!就等着您出来呢。您看,我的头盔完成了!” 朗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是吗?那太好了。”他拍拍路迪的肩膀,说:“今天我还有点事,改天来了一定好好看一看。” 路迪的笑容一下子变成了失望,摸摸鼻子,说:“我本来还想让您这次就带给谷神星的镇长看呢。” “谷神星?”朗宁很讶异,“为什么给谷神星的镇长看?” “因为,我听说他们的飞船只准备安装四个波段的探测器和定位仪,刚好没有PXA的硬X射线波段,所以才改装了这种便携式头盔,希望能帮他们多带一双眼睛。虽然……”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他们的飞船是什么意思?” 路迪有些莫名其妙地眨巴眨巴眼睛,说:“难道爷爷没有告诉你吗?爷爷准备让他们成为远航的第一批呀,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想帮忙做点什么了……” 朗宁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呆立了一瞬,头脑中只回旋着远航两个字,路迪再说什么也都没有听清,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转过身去,冲进汉斯的书房。 “远航是怎么回事?”朗宁进屋的时候,汉斯正站在大玻璃前向远方眺望。 “是路迪告诉你的?”汉斯没有回头,但声音已经比刚才和缓了许多,“这孩子总是沉不住气。这件事还没通过正式审核呢。”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汉斯转过身来,面色凝重,窗外已经亮起的街灯将他的侧脸映成淡蓝色。“你以为,人们当初建造小行星基地,仅仅是为了采矿吗?” 朗宁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泰林老人曾说的一句话:“你以为人类花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建立一个童话岛吗?”他当时只觉得有点悲伤,却没有想过更深的意思。 “其实火星上从不缺少常规矿产,没必要如此劳师动众。而且即便需要采矿,也没必要在那里开设工厂。朗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小行星工厂,你知不知道他们主要加工什么东西?” “你是说,飞船?”朗宁已经隐约明白汉斯的意思了。 “没错,不是什么瓶瓶罐罐的小玩意,而是飞船,巨大的飞船。一百年前,人们就是想把谷神星当成太空航行的出发站才开发了基地。尽管因为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计划本身被搁置了,但是小行星的居民却从来没停止过自己的工作。战争结束以后,我们曾经三次修改过设计方案,他们一直很配合,也很努力。现在离最后一套方案的组装阶段已经不远。所以……” “所以,你决定让他们做自己飞船的第一批乘客?”朗宁发觉,从始至终,最不了解情况的就是他自己。 汉斯点点头:“以前的计划里,他们只是制造者,所有飞行者都由火星选送,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捕捉了谷神星,那么这就将是小行星太空基地的唯一一次发射了。所以我想,还是让他们去吧。” “那目标是哪儿?” “比邻星三号行星。” “会用多久?” “说不准,二十几年吧,得看路上的情况。” “有多大把握?” “不知道。”汉斯说,“危险肯定有,这是实话。我只能保证专家尽了最大可能作测算,也会有受过特训的宇航员跟随,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会遇到什么,就连太阳系里面都不能保证安全。所以朗宁,我要你告诉他们,他们完全可以反对,也有权选择去还是不去。” 朗宁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选择呢?汉斯,如果是你,去还是不去?”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市。总督府远离闹市区,远处的隧道如纤维般交错,浅蓝色的隧道灯勾勒出透明的线条,层叠起伏。 “朗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俩在山洞里躲风暴的那天?” “在奥斯东山背后吧?当然记得。四十二年了。” 汉斯拍拍朗宁的肩膀,瘦削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惆怅:“四十年前没想过今天吧?做梦的人都不喜欢考虑代价。其实谷神星一直就是大宇航链条里的一环,而且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路还很长呢。” 朗宁没有回答,俯下身子,双手交叉搭在窗棂,低头看着楼下。良久,他才不胜疲倦般叹了口气道:“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梦想,也不是什么历史的链条。” “不是?那是什么?” “问题的关键是,泰林不该把谷神镇建得这么有人情味儿。” 朗宁转身斜靠着玻璃,汉斯看着他,默默地微笑了。

谷神

广场上并列排着两只神采飞扬的小飞象,一小一大,小的是雕塑,大的是崭新的小飞船。朗宁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喷水池前,凝视着两只小象乌溜溜的大眼睛,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泰林先生把它当成小镇的标志:在创建者心里,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就是飞翔。 谷神星,终究是一块没有根系的陆地。 在白天的小镇集会上,镇长将火星政府的意见如实地进行了传达。大部分居民都很镇定,朗宁知道,尽管很多人已经不太清楚祖先开拓的始末,但他们早已明白小镇的孤独,他们清楚自己已然无法回归,无论是地球的喧嚣还是火星的精密秩序。他们在方寸大的土地上喜怒哀乐一辈子,比起淹没在火星的城市海洋里,他们宁愿踏上遥远的征途,继续寂寞地一起流浪,在前途未卜的航行中支撑起前辈缔造的荣光。 妮妮在会场曾悄声告诉朗宁,说自己心里其实很感谢最初的宇航计划。她说,如果不是为了远航,谷神星上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气体发生装置和完整的模拟重力系统。 “所以说,没有这个计划就没有小镇,能在这里住一百年已经够久了。”妮妮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决绝,“而且,很多人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火星人制造,因此,现在的结果会让他们更欣慰吧。” 这样的结果让朗宁安心,他发现,小镇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强。 不过,如果说大人们的反应尚在情理之中,那么小镇对待孩子们的态度却真的出乎朗宁意料之外了。泰林镇长执意要让孩子们自己选择,是留在火星还是一起上路。 朗宁还记得汉斯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把孩子们接来吧。大人们的野心没必要让孩子们冒险。”然而当他和泰林镇长谈起这一切的时候,泰林镇长却坚定又威严地说:“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吧。他们有权选择。” “在火星和地球,他们肯定能接受最好的教育,飞出去却可能会危险重重。您应该为孩子们着想。”朗宁将汉斯的意思如实转述给泰林,但泰林只说了一句:“为他们着想就应该让他们去想,他们已经可以去想了。” 于是,泰林镇长坚持让所有孩子都一起参加了集会,他们在现场就像一群翻涌的小浪花,成为整个集会上最耀眼的一道风景。镇长在会上说,所有家庭都可以自行决定,如果孩子决定到火星去上学,那么父母也都可以留下。 镇长为大家定下的考虑日期有整整一个星期,然而孩子们在会场上绽放出的灿烂笑容,却提前泄露了他们的意愿,那一张张小脸上,写着清楚而坚定无比的骄傲,不带一丝勉强。 “我们当然要一起去!”孩子们兴奋得上蹿下跳。 “旅途不是那么好玩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漆漆的天。”朗宁故意劝他们。 然而孩子们却争先恐后地喊着:“黑漆漆的,多有趣呀!”“不是有很多星星吗?书上说外面有一千亿颗星星呢!”“他们说我们半路上可以到木星上去玩,是这样吗?”“也许会碰到星际海盗呢!到时候我就可以用激光剑……” “那你们一辈子也看不见地球的热带雨林和大草原了呀。” “也许到了那里,还有更大的雨林和更大的草原呢!更何况,我们还能看到好多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呀!” “果果,你不是还想看看蓝天吗?” 果果忽闪着大眼睛:“我以后一定可以给比邻星也装上一层天空的!” 朗宁笑了,但他没有纠正果果恒星与行星的区别。他忽然发现,只有在孩子心里,梦想才如此简单。 “现在您明白爷爷的意思了吧?”妮妮站在朗宁身旁,一同看着这群快乐的孩子。 是的,朗宁明白,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再加以拒绝。危险?有什么能比陌生而复杂的都市更危险?教育?有什么能比和自己敬爱的人一起完成一项事业有更好的教育效果呢? “妮妮,如果最终有很多孩子决定上路,那么我跟你们一起走。” 妮妮诧异地仰起头望着他:“为什么?其实您不必这样的,我们已经很感谢您了。” 朗宁温和地摇摇头,说:“火星的孩子们很成熟,什么都能自己搜索,可是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爱听我讲故事。你应该知道,对于一个爱唠叨的老头,有人爱听是多么重要。”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另外,远航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年轻时候的梦想。” 从下午开始,小镇在孩子们清脆的笑声里不但没有悲伤下去,反而呈现出一片其乐融融的暖意。孩子们已然开始构想旅途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亲身经历一场传奇更幸福的事了。他们还不懂得寂寞与恐惧,或者说还不懂得生成寂寞与恐惧的空虚,他们的心小小的,装满了故事,就放不下那许多东西了。 夜已经深了,广场上空无一人。朗宁静静地看着喷水池,心里沉甸甸的满是幸福。 眼前的小飞船他原本打算用来带孩子们去上学,但不知道会不会和雕塑一起留在小镇上,留成永久的纪念。最终的结果还要一个星期才能揭晓,在这期间,每个家庭都会做出更审慎的考量。去还是不去,始终是一个问题。不过,怎样的结果朗宁已经不太在意了,他知道自己带来的故事种下了种子,种子在发芽,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朗宁又一次抬头仰望着金色的天空,他不知道还能仰望它几次。他开始幻想当孩子们第一次飞到天空里,第一次俯瞰他们的家园时心中会感到的震撼,朗宁想,风景只有引起心里的惊奇时才最美丽,这一点,即便是地球人,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幸福吧。 清澈的水静谧地流着,朗宁开始暗自期盼和孩子们一起去航行,哪怕永远没有终点。 写于二〇〇五年十月 看不见的星球 “告诉我一些迷人的星球吧,我不喜欢残酷和恶心的场面。”你说。 “好吧,”我笑着点点头。

希希拉加

希希拉加是一个迷人的星球,鲜花和湖泊让所有旅人过目不忘。在希希拉加,你见不到一寸裸露的土壤,每一块陆地都被植物所覆盖,细微如丝的阿努阿草,高耸入云的苦青青树,还有许许多多种一般人叫不上名字,甚至想不出模样的奇异的水果,散发着各种诱人香气。 希希拉加人从来不需要为生存烦恼,他们寿命很长,新陈代谢很慢,天敌也很少。他们采食各种植物的果实,住在一种叫做爱卡呀的大树里面。这种树的树干是圆环形,内环直径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舒服地躺下,于是他们世世代代睡在爱卡呀里面,晴天时树枝散向四周;下雨时则会张起来,叶子撑成大伞。 初来希希拉加的人都会迷惑,不知道在这样的星球上,怎么能够诞生文明,因为在他们看来,一个缺少危机与竞争的地方,生命不需要智慧也能存活得很好。然而这里的确有文明存在,而且绮丽活跃,创造性十足。 很多旅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反应是以后年老可以来此安享晚年,他们多半会以为最大的障碍将是饮食不惯,于是总是迫不及待而又小心翼翼地尝试这里的每一种水果。然而待他们住上一段时间,享受过足够数量的当地人的盛宴,他们便会惊异地发现,他们喜欢这里的每一种食品和每一朵鲜花,但他们却不能忍受这里的生活,尤其是老人,更无法忍受。 希希拉加人一出生就学会说谎,事实上,这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一生都在不断地编造,编造各种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故事,把它们写下来、画下来、唱出来,但从来不记住。他们从来不在乎语言是否与真实相符,有趣是他们说话的唯一标准。如果你问他们关于希希拉加的历史,他们会告诉你一百个版本,没有人否定其他人的说法,因为每时每刻,他们都在进行着自我否定。 在希希拉加,人们总是说着“好,我会做”但其实什么都不做,并没有人把这样的话当真,但是各种各样的约定总会让生活更丰富多彩。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人们会按照自己所说的去做,但那总需要特殊的理由。如果有个约会,两个人碰巧都信守了承诺,那么他们多半会结合在一起,一起生活。当然,这样的事情并不算常见,很多人一生都独自度过。希希拉加人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正相反,当他们听说了其他星球人口过剩的困境,便更加认为自己的星球才是最懂得生活的一颗。 于是,在希希拉加上诞生了极为灿烂的文学、艺术以及历史学,成为远近闻名的文化中心。很多外乡人都慕名而来,希望能在某棵树冠下的草丛里,听一听当地人随口讲述的家族的故事。 曾经有一些人怀疑,在这样的星球上能不能有稳定的社会构成,他们总是把希希拉加想象成一个完全没有政府和商业的混乱的国度。然而他们错了,希希拉加政治文明发达,水果出口生意稳定地进行了几个世纪,说谎的语言方式从未给这些进程带来麻烦,反倒有所促进。希希拉加唯一缺少的是科学,这里每颗聪慧的头脑都知道一些世界的奥秘,然而这些碎片却从未有机会拼在一起。

皮姆亚奇

皮姆亚奇是另一个让你弄不清历史的地方,你在这颗星球的博物馆、酒馆和旅馆中,将会听到不同版本的往昔的故事,你会陷入迷惑,因为每一个讲述者的表情都真诚投入得让你不得不相信,然而那些故事却彼此无法相容。 皮姆亚奇的风景写满了传奇,严格来讲,它几乎不能算是一颗球形的星星。皮姆亚奇的南北半球海拔落差巨大,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连绵横亘在赤道附近,将星球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头上冰雪皑皑,脚下沧海茫茫。而城市就建在这面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墙上,从天到海,轻盈凹陷的房屋和完美的上下通路,就像一幅巨画接受光芒的检阅。 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国度建造的历史,你能听到的,只是现在居民们各种版本的浪漫讲述。每个故事都很激动人心,有些充满热血传奇,有些悲壮而苍凉,也有些包含了催人泪下的爱情,当然,这强烈取决于讲述者的年龄和性别。没人能给出一个让所有人信服的结论,皮姆亚奇就这样在唇齿流传间,一天比一天更增加了神秘的魅力。 很多人被这里奇妙的风景和故事所吸引,逗留在这里不愿离去。这是一个无比开放而包容的星球,让每一个旅人快乐地融入,幸福地生活。旅人定居下来,也在悬崖上建造自己的房子,他们将自己听到的故事讲给新的来客,他们心满意足,逐渐成为这里新的主人。 这样的陶醉会一直持续,直到某一天,他们突然在自己的身上领悟到事实的真相。他们会忽然间发觉,皮姆亚奇其实早就已经在无数微妙的蛛丝马迹中彰显了真正的历史:原来所有人都一样,原来这颗星球上只有旅人,而没有真正的主人和继承者。 是的,皮姆亚奇曾经是一颗有着辉煌历史的星球,但不知为了什么被弃置了,皮姆亚奇人远离了他们的家园,只留下一座晶莹的空城,让误打误撞而来的星际旅人们目瞪口呆。他们也许留下了无人能懂的只言片语,也许只是在建筑的缝隙里种下一些隐喻,任凭它们在后来者的头脑中生根发芽,生成关于这颗星球过往的最绚丽的幻想。 没有人知道是谁最早发现了这座无人居住的国度,旅人们的历史也在一代代流传间,有意无意地消逝在空中。所有定居下来的旅人都希望自己是真正的皮姆亚奇人,他们守护着这颗星球,矢志不渝地扮演着热情的主人的角色,直到最后,连自己都以为这里就是自己从始至终的故土。 几乎没有外人能发觉皮姆亚奇的秘密,除了一些走过星空许多角落的真正的流浪者。他们会敏锐地察觉,这里的人们总会太多次提到自己是皮姆亚奇人,而这一点,在大多数原著民主导的星球上,常常被人轻易地忘记。

平支沃

除了皮姆亚奇,星海中恐怕只有在平支沃,你才能见到这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生物,带着各自迥异的习俗与文明,在这颗小行星上碰撞、交汇,擦出火花。 平支沃不算大,也不算小,四季温润,气候平和。平原广袤,缺少高山,大地只有微弱的起伏,在与天空交界处画出柔软的曲线。这里有普通星球拥有的一切,但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这里有肥沃的土地,丰富的矿产,多样的动植物,也有让所有旅人载歌载舞的灌木围成的广场,但也仅限于此,再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 平支沃的居民亦如此,平凡无奇。他们属于一类很普通的哺乳动物,个头不大,朴实而善良,容易知足,社会结构松散无比,但人们彼此相处得颇为和谐。 如果说平支沃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可能就算是他们出奇的好脾气了。人们很少见到他们吵架,无论是跟自己人,还是跟形形色色的星际来客们。他们善于倾听,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听人讲话时总是瞪着圆圆的大眼睛,频频点头,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陶醉模样。 对于当地居民这种良好的品性,宇宙中最聪慧的野心家们全都想到了它的利用价值,暗中较劲。是的,有谁不想统治这样一个国度呢?各种各样可以利用的资源,舒适的居住环境,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多条航线交汇的黄金地理位置。 于是,教育家来了,传教士来了,政治演说者来了,革命者和记者也来了,他们为平支沃人描述着一个又一个天堂般的国度,阐述着一种又一种完美的理念,而平支沃人一次又一次发出由衷的赞叹,一回又一回接受了新的观点。更有甚者,有些球星竟然直接派出了“督者”,堂而皇之地坐上这个星球的最高宝座,居民们却也并未反对,甚至连一点意见都没有。 然而,当这些令人得意洋洋的表象流过之后,这些外星来客便不约而同地失望起来,日子越久,便越发失望。平支沃人从未受到任何一方的鼓吹,即便是相当赞同的教义,也从来没试图遵照去做。他们一边对法制健全的社会赞叹不已,一边对远道而来的立法者所制定的一切规则置若罔闻。 对于这种态度,所有踌躇满志的野心家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发现,平支沃人的这种言行不一并非来自深谋远虑的伪装,而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面对质询,他们会莫名其妙地说:“是的,你说得很正确,可是世界上正确的东西太多了,正确又如何呢?” 有些星球忍不住了,试图策划强行武力征服,然而总是立刻就有其他星球加以干预,权力与军事的微妙制衡将每一场可能的冲突化解在平支沃的大气之外。 于是,平支沃作为一个外来者聚集的中心,成为了星海中心最为原生态的一个地方。 “你喜欢吗,这些故事?” “喜欢,不过,又有点不喜欢。为什么每一个星球上都挤满了来自外星的游人呢?这让我有点不舒服,好像动物园。” “嗯,你说得没错,我也不喜欢这样。一个星球的指纹总是这样一点点模糊了面貌。好吧,让我们来讲一些真正原著民的故事吧。”

阿米亚吉和埃霍乌

关于原著的统治者,我想给你讲两个星球的故事。它们是阿米亚吉和埃霍乌,在这两个星球上,分别有两种不同的智慧生命在统治,而每一种生命都以为自己才是这个星球的主宰。 阿米亚吉的太阳是一对双星,一颗是耀眼的蓝巨星,而另一颗则是沉寂的白矮星,两颗星差不多重量,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体积和辐射。于是,阿米亚吉的轨道便呈现出不规则的葫芦形状,在随两颗太阳自转的马鞍形势场里,旋动着华尔兹一般的舞步。 每当处于蓝巨星一侧,阿米亚吉便进入漫长的夏天,而在白矮星一侧,则是同样漫长的冬天。夏天的星球各种植物滋生蔓长,疯狂地舒展筋骨,而在冬天,绝大部分寂然陷入沉睡,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在空旷的大地上悄然绽开。 夏天和冬天,阿米亚吉分别被不同的生命所统治,一种在繁盛的夏日丛林中翩翩起舞;另一种在荒芜的冬日旷野上踽踽独行。夏天的阿米亚吉人住在藤蔓编成的屋子里,当天气变凉,屋子便随着枝叶的枯萎烟消云散;而冬天的阿米亚吉人住在岩壁厚重的洞穴里,当天气转暖,洞口便会被日益茂密的草和蕨类掩映得痕迹全无。 每当夏天的阿米亚吉人进入冬眠的时候,他们会分泌一种保护自己的液体,沉入地下,这种液体将会引得一种叫做乌苏苏的小昆虫发情,大量繁殖,进而唤醒耐寒植物阿洛冬,而这种不起眼的小小的植株,将会启动冬天的阿米亚吉人缓慢地苏醒;当冬天的阿米亚吉人走完自己这一季的旅程,他们会在临近冬天结束的时候,产下自己的婴儿,这些新生的精灵在一层界膜的保护下,在土壤里孕育成长,这种成长引发的离子反应能够改变土壤成分与PH值,由此则会唤醒一系列植物陆续绽放,宣告这颗星球热闹的夏天,也宣告夏天的阿米亚吉人的统治来临。 于是,阿米亚吉的两种智慧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存是和另一种文明相互依赖,互为表里。他们均有很多优美的著作赞颂神的指引,让他们在沉睡与苏醒间获得新生,但他们始终没发觉,他们既是神灵召唤的孩子也是神灵本身。 至于埃霍乌,情况则完全不同。埃霍乌的表面上,同时生活着两种智慧与文明,他们相互可以清楚地感知对方的生存,但却完全不知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有着情感、逻辑和道德准则。 原因很简单,这两种生命有着相差悬殊的时间尺度。 埃霍乌是一颗运行奇特的星球,自转轴与公转轨道面的夹角很小,而自转轴本身又在缓慢但不停歇地旋转运动。于是,星球表面被划分成四块区域,靠近赤道的长条按照埃霍乌的自转进行日夜交替,而两极冠的两块则以自转轴的自转速度呈现自己的晨昏相隔。这两种日夜划分时长相差数百倍,因而在这两种不同地域诞生的生命,就有着相差数百倍的时间尺度。 在赤道的埃霍乌人看来,极冠经历着神秘而漫长的极昼和极夜;而在极冠的埃霍乌人看来,赤道的黑暗与光明在顷刻便颠倒数次,实在是一种有趣的现象。赤道的埃霍乌人小巧灵活,数十万人聚集在一起生活;而极冠的埃霍乌人则有着与他们的日夜相适应的新陈代谢,形体也和他们的时间尺度相适应。 有时,赤道的埃霍乌人也会到两极来探险,他们总会在迷宫一样庞大的树丛里迷路,也会把偶然遇到的房子当做难以攀援的陡崖;而当极冠的埃霍乌人到赤道附近游荡的时候,他们常常看不到细节,以至于无意中摧毁那些小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就像古老的寓言中关于大人国和小人国的记述一样,他们彼此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不同的世界。 有时候,赤道的埃霍乌人会不由自主地猜想,极冠的大生物也会有智慧吗?他们心想,像那样缓慢的、几百年都不怎么动弹的物种,即便有意识,也是单纯而迟缓的吧。而极冠的埃霍乌人也会在心里发出类似的疑问,然后叹息着摇摇头,觉得那种朝生暮死的小动物,根本来不及体会生命与文明吧。 于是,埃霍乌的两种智慧经历着相同的学习、工作、爱恨争斗,他们的历史在两种时间尺度上同样展开,相互印证。但是他们不知道彼此,也不知道所谓时间长短,不过是以自身生命尺度来衡量宇宙。 “等等,”你忽然插嘴说道,“你怎么能同时知道这几种文明?你是什么时间到了阿米亚吉?在埃霍乌又经历了怎样的尺度呢?”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其实换作你也能知道。这就是旅人与居者的差别,这就是旅行。” “这就是旅行吗?这就是为什么要旅行吗?” “是,也不是。” “你想知道旅行的意义吗?那就让我讲一个关于旅行的星球吧。”

鲁那其

鲁那其的居民能造出星海里最漂亮的车、船、飞艇和弹射机,其精美和复杂程度常常超出外星访客的想象,也远远超出这个星球上其他所有工程的相应科技水准。 直觉良好的人能够立刻推想出其中的原因,推想出旅行对于鲁那其人的意义,只不过,更深的原因就是一般人很难发现的了,他们想象不出,为什么这些聪明的人把一生精力都花在旅行和旅行的准备上,而不是从事一些更有成果的创造。而只有对鲁那其人的成长有着充分了解的人,才能多少理解这种无需理由的生命驱动。 鲁那其有一块巨大的盆地,那里氧气的聚集超过其他地方,土壤肥沃而湿润,小瀑布注入一潭清澈的湖水,鲜花四季盛开,球状果树围绕着柔软的草坪,七彩真菌随处绽放。每个鲁那其人都在那个盆地里出生并度过无忧的童年,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降临到这个世间,从他们睁开眼的那一刻,这个盆地就是生活的全部。 总有一些时候,总有一些人,想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或者想找到神的居所。于是,他们长高了,长得能够攀上盆地较缓的那片山坡的那些大石头;于是,他们走进密密层层的迷宫般的树林,顺着山坡一直向盆地之外爬去。他们说不清自己长大的年龄,因为每个人开始增高的时刻都会不同,没有人知道事情到底在什么时候发生。 走出盆地之后,他们会一直走一直走,但却什么都找不到。他们会遇到很多之前出来的人,然后发现那些人仍然在找,旅途仍然是旅途,秘密也仍然是秘密。因此,鲁那其人的生命就是一场迁徙,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不驻足,他们造船造车造飞机,想要尽量加快自己的步伐,走遍这个星球,走到天的尽头。 有时候,很偶然间,他们中的一些人会顺着荒僻的小径来到一片山野,那里盛开着一种神奇的银色花朵,散发出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气味,这气味令每一个鲁那其人晕眩,令他们之间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情意,令他们第一次发觉彼此的吸引力,令他们爱抚、结合,相互奉献。然后,他们在水边产下小宝宝,孩子被溪水带入瀑布下的盆地,而他们自己则双双逝去,融入泥土。 就这样,一个如此简单的循环成为了鲁那其人旅行和生活的全部意义。 “关于成长,我还可以讲几个简短的小故事。”

延延尼

延延尼人的年龄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就像树的年轮一样不断增长,永不停歇,长高长大长出岁月的标志,每一年都比前一年更高大一分。大人是孩子身高的几倍,而年轻人和老人之间可能会相差好几尺的长度,最老的人总是高出周围人一个头,孤独地兀立着。 因此,在延延尼人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什么忘年之交,和与自己年龄相差甚远的人交谈是一件辛苦的事情,说话久了,抬头低头的人都免不了肩颈酸痛。而且事实上,不同年龄的延延尼人也通常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房子的高度不同,买东西的货架不同,一个只能见到另一个的腰带,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延延尼人并不能无限地增长下去,有时他们早上醒来,会发现自己的身高没有变化,如果连续几天如此,他们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们并不太伤心,因为长高其实很辛苦,很多人是自己觉得倦了,便随意找个借口停了下来。死亡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但具体有多长谁也说不清,他们从来没有计算过,而是简单地把最终年龄定在不再长高的那一天。在他们看来,时间是状态改变的量度,成长停止了,时间也就停止了。 延延尼最高的一间屋子是一个世纪以前盖的,当时曾经有一个异常长寿的老人,一年年过去,头顶能够碰到当时最宏伟建筑的屋顶。于是人们特意为他建了一座单人的宝塔,宝塔的底面积相当于一座小公园。在他死后,再没有人能够活到那样的岁数,于是这座宝塔便被辟为了两层,改建成了一座国家博物馆。据说那位老人曾在宝塔的每一个窗口边留下一本日记,记述了在对应身高下的生活起居,后来的人们曾经爬上梯子取下来阅读,但辗转的次数多了,就不知散落到了何方。于是,现在的人们只好流连在空空荡荡的窗口旁边,凭空猜测,一个抬脚可以跨过一条河的老人每天该怎样洗漱饮食。

提苏阿提和洛奇卡乌乌

提苏阿提和洛奇卡乌乌是另一对反义词,这两颗相距十万光年的小星星就像是偶极子的两端,相互否定又相互映照。 提苏阿提人比很多星球的居民形体要小,皮肤异常柔软,形体改变迅速。这颗拉马克主义的星球将基因表达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超越限制,将物种变化压缩进个体短短的一生。 提苏阿提人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发生变异,练习攀爬山崖的人手臂会越来越长,长得超过全身的高度,而操作机器的人能分化出五六条胳膊,一个人就能同时控制几个关键阀门的开合。街上每个人的长相都非常不同,随处可见占据半张脸的大嘴,面条一样随风摇摆的腰身,还有全身上下覆盖着铠甲般角质层的胖球。这种变化终身伴随,没有人能从另一个人的长相上判断出他的父母,就连他的父母本人,只要隔离足够长的时间,便再也难把自己的孩子从人群中辨认出来。 只不过,说“意愿”其实并不确切,并不是每个提苏阿提人都能变成自己想变的模样。很多时候,他们对自己的想法还很模糊,只是偶然的一次跨越或是一次碰撞,便发觉自己的腿变长了三分,或是背上长出了一排小刺,于是几年以后,他们就变成了一步能跨上二层楼的长腿支架和全身尖利硬刺的战斗高手。 因而,很多提苏阿提人都比其他星球的人更加谨小慎微,他们会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让临睡前做的鬼脸变成第二天的龇牙咧嘴,变成脸上的肿瘤,从此无法消除。 在提苏阿提拥挤的大街上,你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每一个人的生活和事业,而这一点,恐怕是洛奇卡乌乌与提苏阿提的唯一共同点。 在洛奇卡乌乌,人们的长相同样分成很多种,分成奔跑者、歌唱者、铸造者、思想者,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类型,而不同人种的差异,也同样可以从他们的肌肉、形体、尺寸和五官构型上分辨得清清楚楚,与提苏阿提的情形非常相似。 然而,在洛奇卡乌乌,生命的历程却和提苏阿提截然相反,这是一颗达尔文的星球,彻头彻尾地否认用进废退的任何努力。在洛奇卡乌乌,基因的变异几率很小,依着无序变异、自然选择的原则,慢慢地改变,慢慢地分化。然而由于特殊的无性生殖,洛奇卡乌乌人的体细胞变异可以在遗传中持续地表达,那些在体内一代代更迭的细胞,将自己对生存适应的信念毫无保留地传给下一个体,因而父母的变迁,便能在子女的身体上一直传承下去。 于是,铁匠的儿子天生便比其他人强壮,钟表匠的女儿也生来就具有超人的视力和灵巧的手指,这种差异经过千年积累,慢慢演变成完全无法调和的分化,每种职业变成一个独立的物种,甚至有些职业都消失了,对应的物种也仍然保留而发扬。 维系所有这些智慧物种的是语言,只有通用的文字和相同的染色体数目让他们认可彼此的同宗同源。除此之外,他们便再没什么共同的地方,没有人羡慕其他人的工作,就像猴子不会羡慕一头恐龙。鸟有天空鱼有海,他们在同一座城镇里擦肩而过,看见了彼此却什么都没看见。 提苏阿提人将物种演化上演了一亿次,却拒绝了真正的进化: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胚胎仍然还是一样,圆滚滚保持着原始的造型。而洛奇卡乌乌刚好相反,他们的每一个个体都感觉不到分化和演变,然而却在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间,画出一条条连贯的曲线。 “你撒谎,”你撅起了小嘴说,“在同一个宇宙里怎么能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规律呢?” “怎么不能,我可爱的小公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些毫无意义的微小变化,连贯起来就成了规律。也许你现在笑一笑,或是皱皱眉,在将来会变成两种结局、两条规律,可是现在的你又怎么能晓得呢。” “是这样吗?”你若有所思地歪着头问,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看着你的样子,轻轻地笑了。你坐的秋千静静摇摆,带起的风一前一后地拂动着你耳边的细发。其实问题的关键是繁殖方式,只是这样的答案太枯燥,我不想说给你听。 “你知道吗,真正的关键不在于我说的话是否真实,而在于你是否相信。从头至尾,指挥讲述的就不是嘴巴,而是耳朵。”

秦卡托

嘴巴和耳朵只有在秦卡托上才最具有存在的意义,对于秦卡托的人们来说,说话不是消遣,而是生存的必需。 秦卡托的一切都不算特殊,唯独有着异常浓厚的大气,以至于没有光线可以穿入,星球表面一片黑暗。秦卡托的生命从温热浓稠的有机洪流中产生,在岩浆中获得能量,在不断涌出的地热之火里生生不息。对他们来说,滚烫的山口就是他们的太阳,是神居住的地方,是力量与智慧的来源。在山口外面,他们可以找到源源不断生成的斯塔亚因糖,那是他们的食物,他们的生命之本。 秦卡托人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光器官,没有眼睛。他们用声音来寻找彼此,耳朵既能聆听又可观察。当然,确切地说,他们并没有耳朵,而是用身体感知一切,他们的整个上半身布满梯形小膜板,每块小膜板上都有几千条不同长度的小弦,可以对不同频率的声音产生共鸣。而每一块小板所记录的相位差,则会在大脑中汇集出声源的位置,不仅判断距离,还能勾勒出物体的准确形状。 因此,秦卡托人每天都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听别人说话。他们发出声音来感知别人的存在,也让别人感知自己的存在,他们不能沉默,沉默了就有危险,沉默会让他们恐慌。只有连续不断地说,才能让他们确定自己的位置,确定自己还活着。他们争取说得大声,因为这样会让自己看上去更亮,更容易被人发觉。 有的时候,有些孩子天生声带就有缺陷,于是他们几乎不能生存。一不小心就被横冲直撞的大家伙掀翻在地,别人甚至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孩子。 “这太悲伤了,你讲的故事为什么越来越短,但却越来越悲伤呢?” “悲伤么?是我讲的故事悲伤,还是你听到的故事悲伤?” “这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分别。我还到过另一个星球,那里的人们能发出一万种不同频率的声音,但却只能听见其中一小部分,耳朵的共鸣远远赶不上喉咙的震动,因此人们听到的永远比说出的少。然而最有趣的是,每个人能接收的频率都不太一样,所以他们总以为自己听着同一首歌,但其实一千个人听到了一千首歌,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你又在哄我了,哪有这样的地方呢?”你咬咬嘴唇,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真的去过那些星球吗?是不是你编出来让我开心的呢?” “我亲爱的小公主,从奥赛罗开始,每个骑士都用远方的传奇来打动心中的姑娘,你能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吗?我和这些星球的关系,就像马可·波罗和他到过的城市,就像忽必烈汗和他刀下的疆土一样,就在睁眼和闭眼的瞬间逐一转换。你可以说我真实地去过,也可以说我从来未曾离开。我讲述的星球散落在宇宙的每个角落,但有时也会突然汇集到一起,就像它们原本就在一起似的。” 听了这话,你吃吃地笑了:“我明白了,它们是在你的故事里汇集了,而现在你又把这故事告诉了我,它们也就汇集在我脑袋里,对不对?” 我看着你扬起的笑容,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这一声足够安静,你从我的笑容里也看不出端倪。我该怎么说呢,我该怎么告诉你,故事不能汇集任何东西,如果它们注定要分离。 “是呀,”我静静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说故事说了一个下午,我们有了一个宇宙。只不过,这个故事不是我告诉你的,在这个下午,你和我都是讲述者,也都是聆听者。”

津加林

津加林是我今天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星球,故事很短,一会儿就讲完了。 津加林人有着和我讲过的其他星球居民都不一样的外形,他们的身体就像是柔软的气球,又像是在空气中飘游的水母,透明而结构松散。津加林人的体表是和细胞膜差不多的流动的脂膜,不能随便透过,但遇到其他脂膜却可以融合再打散。 当两个津加林人相遇的时候,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会短暂地交叠,里面的物质混在一起,再随着两个人的分开重新分配。因此,津加林人对自己的肢体并不十分看重,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现在的身体里有多少成分是来自相遇的路人,他们觉得只要自己还是自己,交换一些物质也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其实“自我”的保留只是一种错觉。在重叠的那个瞬间,最初的两个人就不存在了,他们形成一个复合体,再分开成为两个新的人,新人不知道相遇之前的一切,以为自己就是自己,一直没有变过。 “你知道吗,给你讲完这些故事之后,你听我说完这些故事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了。我们在这样一个温柔的下午在时空的一点重叠,从此之后,你我的身上都会带有对方的分子,哪怕我们将这场对话都忘掉。” “你是说,你讲的津加林就是我们自己的星球吗?” “我们自己的星球?你说的是哪一个呢?有哪个星球曾经属于我们?还是我们曾经属于哪一个星球?” “别再问我那些星球的坐标,那些数字是宇宙最古老的箴言,它们就是你指缝间的空气,你伸出手将它们全都揽住,但再张开依然是空空如也。你我都和它们在时空的同一点上相遇过,只是最终又走远了。我们终究只是旅人,唱着含义模糊的歌谣,流浪在漆黑的夜空,如此而已。” 写于二〇〇五年十一月 我们的房子会衰变 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们的墙是镭,屋顶是铯。弄清楚这一点不太容易——在这个阶段,材料灰不溜秋,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弄个清楚却绝对有用处。如果谁家的地板是钚,那大家都得小心,我们会把自己的房子开得远一些,以免他家弹出的中子打在我们墙上。邻里和睦当然重要,但有了危险,谁都会像沙漠里的鸵鸟。 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的人也都非常小心,不敢烧开水,烧了开水也不敢把杯子掉在地上,一不小心把杯子掉在地上也不敢大声尖叫。我就亲眼看到过一个房子,在一阵轰隆隆之后,链式反应30秒就完成了,Oh, Bang,房子就没了,房客们沮丧地坐在地上,收拾行囊。 最开始的几天什么都得小心,我们不工作,每天打扑克,临睡前打赌第二天房子的模样。 谁也不知道每次衰变什么时候发生,也不知道会衰变成什么,所以这样的猜测成为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很多人家都会经历金的阶段,所以金被认为最平庸,铯会稍微好一点,而谁家要是一觉醒来发现四面全都是铅,那就大声乐吧,随便掰一个栏杆下来,就能做好多戒指卖给爱漂亮的小姐们。 最不幸的是房子一不小心衰变成汞,还没睡醒就发现自己躺到了大地上,房子变得亮晶晶,流得到处都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通常生活最幸福,不管是锡、银,还是砷,住起来都挺舒服。 然后大部分房子都会成为铜或者铁,当然还有少数会是锌和钴,不过总体说来是没什么区别的。 这个金属阶段会持续很长,好像房子们自己也很愉快,不愿意再抽风了似的。 在这些房子里做饭时间不能太久,时常能听到这样的叫唤:“安娜,你快关上炉子,我墙上的画框开始熔化啦!” 住在这些房子里,冬天不太好过。那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把床推到屋子中央,以免睡梦中不小心把手贴到墙上,第二天早上揭不下来。另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免临睡前脱毛衣的时候碰到墙壁,一下子把室友电醒过来。 过了这段时间就要小心了。每个人都会认认真真做好准备。 房子的大部分结构会变成钙、硫、铝之类,但却总有一小部分变成氯。有时是窗框,有时是门廊。这些部分通常不会飞走,而是把空气里的小水滴吸引过来,变成黄绿色的水膜,维持应有的造型。 有的人还为此感到高兴,他们哪知道这样的后果。只有当晚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持续不断的咕咕嘟嘟的声音才会猛然警醒,感到害怕。这是一种像慢性胃炎一样折磨人神经的过程,你永远猜不出那些镁会在什么时候反应光,但又情不自禁地去猜测,感到危机,幻想着正面墙壁正在一点点消融,这感觉让人无法入睡。 不过,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对整个生活了然于胸的人就不会有这种焦虑。他们知道一切都是早晚的事,所有的房子早晚都会化成气体,飞散空中,不用这种方式,就用另一种。 即使有的房子还会变成钠、碳或是锂,也不过是延缓了结局,延缓几天而已。最后还是都会衰变成气体,变成氧气、氟气、氮气、氢气。 我们的房子会衰变,只有这一条才是可靠的。 从某种程度上讲,看这过程发生本身就是件有趣的事。看那宏伟的坚固的怎样变成轻飘飘的无影无形的。最后的几天,很多人都喜欢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看自己怎样扑通一下子重新回到土地上。 扑通。一屁股坐到地上。啊哟大叫,再哈哈大笑。 然后我们再去排队,等着分到下一所房子,等着整个过程循环,以不同的方式和样貌。过程都相仿,唯一不一样的是自己。只有经历过一两回,我们才会对任何一个阶段本身不那么认真。 唯一稀奇的事情就是大地不会衰变。我们的房子塌了,我们却没有掉进虚空,只是Oh~Bang,然后揉揉屁股,人还活着。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的大地不衰变? 写于二〇〇六年九月十五日 祖母家的夏天 “他默默地凝思着,成了他的命定劫数的一连串没有联系的动作,正是他自己创造的。” 经历过这个夏天,我终于开始明白加缪说西西弗斯的话。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待过“命运”这个词。以前的我一直以为,命运要么是已经被设定好只等我们遵循,要么是根本不存在需要我们自行规划。 我没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八月,我来到郊外的祖母家,躲避喧嚣就像牛顿躲避瘟疫。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一个安静的夏天。 车子开出城市,行驶在烟尘漫卷的公路。我把又大又空的背包塞在座位底下,斜靠着窗户。 其实我试图逃避的事很简单,大学延期毕业,跟女朋友分手,再加上一点点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倦怠。除了最后一条让我有点恐慌以外,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喜欢哭天喊地。 妈妈很赞同,她说找个地方好好整理心情,重整旗鼓。她以为我很痛苦,但其实不是。只是我没办法向她解释清楚。 祖母家在山脚下,一座二层小别墅,红色屋顶藏在浓密的树丛中。 木门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一行字:“战战,我去买些东西,门没锁,你来了就自己进去吧。冰箱里有吃的。” 我试着拉了拉门把手,没拉动,转也转不动,加了一点力也还是不行。我只好在台阶上坐下来等。 奶奶真是老糊涂了,我想,准是出门时顺手锁上了自己都不记得。 祖父去世得早,祖母退休以后一直住在这里,爸爸妈妈想给她在城里买房子,她却执意不肯。祖母说自己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城里的吵闹。 祖母一直是大学老师,头脑身体都还好,于是爸爸也就答应了。我们常说来这里度假日,但不是爸爸要开会,就是我自己和同学聚会走不开。 不知道奶奶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我坐在台阶上暗暗地想。 傍晚的时候,祖母终于回来了,她远远看到我就加快了步子,微笑着问:“战战,几点来的?怎么不进屋?” 我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祖母走上台阶,把大包小包都交到右手,同时用左手推门轴那一侧——就是与门把手相反的那一侧——结果门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开了。祖母先进去,给我拉着门。 我的脸微微有点发红,连忙跟了进去。看来自己之前是多虑了。 夜晚降临。郊外的夜寂静无声,只有月亮照着树影婆娑。 祖母很快做好了饭,浓郁的牛肉香充满小屋,让颠簸了一天的我食欲大开。 “战战,替我到厨房把沙拉酱拿来。”祖母小心翼翼地把蘑菇蛋羹摆上桌子。 祖母的厨房大而色彩柔和,炉子上面烧着汤,热气氤氲。 我拉开冰箱,却大惊失色:冰箱里是烤盘,四壁已经烤得红彤彤,一排苹果派正在扑扑地起酥,黄油和蜂蜜的甜香味扑面而来。 原来这是烤箱。我连忙关门。 那么冰箱是哪一个呢?我转过身,炉子下面有一个镶玻璃的铁门,我原本以为那是烤箱。我走过去,拉开,发现那是洗碗机。 于是我拉开洗碗机,发现是净水器;拉开净水器,发现是垃圾桶;打开垃圾桶,发现里面干净整齐地摆满了各种CD。 最后我才发现,原来窗户底下的暖气——我最初以为是暖气的条纹柜——里面才是冰箱。我找到沙拉酱,特意打开闻了闻,生怕其中装着的是炼乳,确认没有问题,才回到客厅。 祖母已经摆好了碗筷,我一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为认清东西而努力斗争。 祖母家几乎没有几样东西能和它们通常的外表对应,咖啡壶是笔筒,笔筒是打火机,打火机是手电筒,手电筒是果酱瓶。 最后一条让我吃了点苦头。当时是半夜,我起床去厕所,随手抓起客厅里的手电筒,结果抓了一手果酱,黑暗中黏黏湿湿,吓得我睡意全无。待我弄明白原委,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拿手纸,然而手纸盒里面是白糖,我想去开灯,谁知台灯是假的,开关原来是老鼠夹。 只听“啪”的一声,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左手是果酱沾白糖,右手是涂着奶酪的台灯。 “奶奶!”我唤了一声,但没有回答。我只好举着两只手上楼。她的卧室黑着灯,柠檬黄色的光从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透出来。 “奶奶?”我在房间外试探着唤了一声。 一阵细碎的桌椅声之后,祖母出现在门口。她看到我的样子,一下子笑了,说:“这边来吧。” 房间很大,灯光很明亮,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这是一个实验室。 祖母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把形状怪异的小钥匙,将我从台灯老鼠夹里解放出来,我舔舔手指,奶酪味依然香气扑鼻。 “您这么晚了还在做实验?”我忍不住问。 “做细菌群落繁衍,每个小时都要做记录。”祖母微微笑着,把我领到一个乳白色的台面跟前。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圆圆的培养皿,每一个里面都有一层半透明的乳膏似的东西。 “这是……牛肉蛋白胨吗?”我在学校做过类似实验。 祖母点点头,说:“我在观察转座子在细菌里的活动。” “转座子?” 祖母打开靠边的一个培养皿,拿在手上:“就是一些基因小片段,能编码反转录酶,可以在DNA间游走,脱离或整合。我想利用它们把一些人工的抗药基因整合进去。” 说着,祖母又把盖子盖上:“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个是接触空气的干燥环境,旁边那个是糖水浸润,再旁边一个注入了额外的ATP。” 我学着她的样子打开最靠近的一个培养皿,问:“那这里面是什么条件呢?” 我把沾了奶酪的手指在琼脂上点了点,我知道足够的营养物质可以促进细胞繁衍,从而促进基因整合。 “战战!”祖母迟疑了一下,说,“那个是对照,隔绝了一切外加条件的空白组。” 我总是这样,做事想当然,而且漫不经心。 静静和我吵架的时候,曾经说我做事莫名其妙,考虑不周,太不成熟。我想她是对的。尽管她是指我总忘掉应该给她打电话,但我明白,我的问题决不仅是这一件事。静静是一个有无数计划而且每一个都能稳妥执行的人,而我恰好相反。我所有的计划执行起来都会出错,就像面包片掉在地上一定是黄油落地。 由于缺少了对照,祖母的这一组实验只能重做。虽然理论上讲观察还可以继续,但至少不能用来发表正式结果了。 我很惶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祖母却似乎并没有生气。 “没关系,”祖母说,“我刚好缺少一组胆固醇环境。” 然后祖母就真的用马克笔在培养皿外面作了记号,继续观察。

第二天早上,祖母熬了甜香的桂花粥,郊外的清晨阳光明媚,四下里只听见鸟的声音。 祖母问我这几天有什么计划。我说没有。这是真话。如果说我有什么想做的,那就是想想我想做什么。 “你妈妈说你毕业的问题是因为英语,怎么会呢?你转系以前不就是在英语系吗?英语应该挺好的呀。” “四级没考,忘了时间。”我咕哝着说,“大三忘了报名,大四忘了考试日期。” 我低着头喝粥,用三明治把嘴塞满。 我的确不怕考英语,但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压根儿没上心的原因。至于转系,现在想想可能也是个错误。转到环境系却发现自己不太热衷于环境,大三跑去学了些硬件技术,还听了一年生物系的课,然而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的状态:什么都学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学。 祖母又给我切了半片培根,问:“那你来以前,妈妈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在这儿安静安静,有空就念点经济学的书。” “你妈妈想让你学经济?” “嗯,她说将来不管进什么公司,懂点经济学总会有帮助。” 妈妈的逻辑是定好一个目标然后需要什么就学什么。然而这对我来说正是最缺乏的。我定下的大目标总是过不了几天就被自己否定,于是手头的事就没了动力。 “你也不用太担心以后。”祖母见我吃完,开始收拾桌子,“就好像鼻子不是为了戴眼镜才长出来。” 这话静静也说过。“鼻子可是为了呼吸才长的。”她说上帝把我们每个人塑造成了独特的形状,所以我们不要在乎别人的观念,而是应该坚持自己的个性。所以静静出国了,很适合她。然而,这也同样是我所缺乏的,我从来就没听见上帝把我的个性告诉我。 收拾餐桌的时候我心不在焉,锅里剩下的粥都洒在了地上。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祖母接过我手里的锅,拿来拖把。 “……流到墙角了,不好擦吧?您有擦地的抹布吗?我来吧。”我讪讪地说。 我想起妈妈每次蹲在墙边细致擦拭的样子。我家非常非常干净,妈妈最反感我这样的毛手毛脚。 “真的没关系。”祖母把餐厅中央擦拭干净,“墙边上的留在那儿就行了。” 她看我一脸茫然,又笑笑说:“我自己就总是不小心,把东西洒得到处都是。所以我在墙边都铺了培养基,可以生长真菌的。这样做实验就有材料了。” 我到墙边俯身看,果然一圈淡绿色的细茸一直延伸,远远看着像是地板的装饰线。 “其实甜粥最好,说不定能长出蘑菇。” 祖母看我还是呆呆地站着,又加上一句:“这样吧,你这几天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帮我一起培养真菌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接连闯祸想要弥补,更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需要一些变化。到目前为止,我的生活基本上支离破碎,我无法让自己投身于任何一条康庄大道,也规划不出方向。也许我需要一些机会,甚至是一些突发事件。

祖母很喜欢说一句话:功能是后成的。 祖母否认一切形式的目的论,无论是“万物有灵”还是“生机论”。她不赞同进化有方向,不喜欢“为了遮挡沙尘,所以眼睛上长出睫毛”这样的说法,甚至不认为细胞膜是细胞为保护自身而构造的。 “先有了闭合的细胞膜,才有细胞这回事。”祖母说,“还有G蛋白偶联受体。在眼睛里是感光的视紫红质,在鼻子里就是嗅觉受体。” 我想这是一种达尔文主义,先变异,再选择。先有了某种蛋白质,才有了它参与的反应。先有了能被编码的酶,才有这种酶起作用的器官。 存在先于本质?是这么说的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晚上,祖母的实验传来好消息:期待中的能被NTL试剂染色的蛋白质终于在胞质中出现了。离心机的分子量测定也证实了这一点。转座子反转录成功了。 经过了连续几天的追踪和观察,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人长出一口气。我帮祖母打扫实验室,问东问西。 “这次整合的究竟是什么基因呢?” “自杀信号。”祖母语调一如既往。 “啊?” 祖母俯下身,清扫实验台下面的碎屑:“其实我这一次主要是希望做癌症治疗的研究。你知道,癌细胞就是不死的细胞。” “这样啊?”我拿来簸箕,“那么是不是可以申报专利了?” 祖母摇摇头:“暂时还不想。” “为什么?” “我还不知道这样的反转录有什么后续效应。” “这是什么意思?” 祖母没有马上回答。她把用过的试剂管收拾了,台面擦干净,我系好垃圾袋,跟着祖母来到楼下的花园里。 “你大概没听说过病毒的起源假说吧?转座子在细胞里活动可以促进基因重组,但一旦在细胞之间活动,就可能成为病毒,比如HIV。” 夏夜的风温暖干燥,但我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原来病毒是从细胞自身分离出来的,这让我想起王小波写的用来杀人的开根号机器。一样的黑色幽默。 我明白了祖母的态度,只是心里还隐隐觉得不甘。 “可是,毕竟是能治疗癌症的重大技术,您就不怕有其他人抢先注册吗?” 祖母摇摇头:“那有什么关系呢?” “砰”,就在这时,一声闷响从花园的另一侧传来。 我和奶奶赶过去,只见一个胖胖的脑袋从蔷薇墙上伸了出来,额头满是汗珠。 “您好……真是对不起,我想收拾我的花架子,但不小心手滑了,把您家的花砸坏了。” 我低头一看,一盆菊花摔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地下躺着祖母的杜鹃,同样惨不忍睹。 “噢,对了,我是新搬来的,以后就和您是邻居了。”那个胖大叔不住地点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第一天来就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没关系。”祖母和气地笑笑。 “对不起啊,明天我一定上门赔您一盆。” “真的没关系。我正好可以提取一些叶绿体和花青素。您别介意。”祖母说着,就开始俯身收拾花盆的碎片。 夏夜微凉,我站在院子里,头脑有点乱。 我发觉祖母最常说的一个词就是没关系。可能很多事情在祖母看来真的没关系,名也好,利也好,自己的财产也好,到了祖母这个阶段的确都没什么关系了。一切只图个有趣,自得其乐就够了。 然而,我暗暗想,我呢? 过了这个夏天我该怎么样呢?重新直接回学校,一切和以前一样,再晃悠一年到毕业? 我知道我不想这样。

转天上午,我帮祖母把前一天香销玉殒的花收拾妥当,用丙酮提取了叶绿素,祖母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已然庞大的实验队伍又增加了新的成员。 整个上午我都在心里斗争,临近中午时终于做出个决定。我想,无论如何,先去专利局问问再说。刚好下午隔壁的胖大叔来家里赔礼道歉,于是我瞅个空子一个人跑了出来。 专利局的位置在网站上说明得很清楚,很好找。四层楼庄严而不张扬,大厅清静明亮,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坐在服务台看书。 “你,你好。我想申报专利。” 她抬起头笑笑:“你好。请到那边填一张表。请问是什么项目?” “呃,生物抗癌因子。” “那就到三号厅,生物化学办公室。”她用手指了指右侧。我转身时,她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奇怪了,今天怎么这么多报抗癌因子的?” 听了这话,我立刻回头:“怎么,刚才还有吗?” “嗯,上午刚来一个大叔。”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情况不太对。 “那你知道是什么技术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是一种药还是什么?” “哎,我就是在这儿打工的学生,不管审技术。你自己进去问吧。”说着,女孩又把头低下,写写画画。 我探过头一看,是一本英语词汇,就套近乎地说:“你也在背单词呀?我也是。” “哦?你是大学生?”她抬起头,好奇地打量我,“那就有专利了?不简单呀。” “嗯……不是,”我有点脸红,“我给导师打听的。你还记不记得上午那位大叔长什么样?我怕是我的导师来过了。” “嗯……个子不高,有点胖,有一点秃顶,好像穿黄色上衣。其他我也想不起来了。” 果然。怪不得我出门的时候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了。 当时隔壁的大叔带来了花,我主动替他搬,而他直接用手推向门轴那一侧。第一次来的人决不会这样。原来如此。前一天晚上肯定不单纯是事故,一定是他偷听我们说话才不小心砸到了花。 也亏得他还好意思上门,我想,我一定得赶快告诉奶奶。大概他以为我们不会报专利,也就不会发现了吧。幸亏我来了。 “这就走了呀?”我转身向门口走去,女孩在背后叫住我,“给你个小册子吧。专利局的介绍、申请流程、联系方式都在上面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接过来放进口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当我仓皇奔回家,祖母还是在她的实验室,安静地看着显微镜,宛如纷乱湍急的河流中一座沉静的岛。 “奶奶……”我忍住自己的气喘,“他偷了您的培养皿……” “回来了?去哪儿了跑了一身土?”祖母抬起头来,微笑着拍拍我的外衣。 “我去……”我突然顿住,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去了专利局,换了口气,“奶奶,隔壁那个胖子偷了您的培养皿,还申报了专利。” 出乎我的意料,祖母只是笑了一下:“没关系。我的研究仍可以继续。而且我之前不是也说过,前两天的实验很粗糙,根本没法直接应用的。” 我看着祖母,有点哑然。人真的可以如此淡然吗?祖母仿佛完全不考虑知识产权经济效益一类的事情。我偷偷掏出口袋里的小册子,攥在手里,捏紧又松开。 “先别管那件事了。先来看这个。”祖母指了指面前的显微镜。 我随意地向里面瞅了瞅,心不在焉地问:“这是什么?” “人工合成的光合细菌。” 我心里一动,这听起来很有趣。“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把叶绿体基因反转录到细菌里。很多蛋白质已经表达出来了,不过肯定还有问题。如果能克服,也许可以用来作替代能源。” 我听着祖母平和而欢愉的声音,忽然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眼前罩了一层雾,而那声音来自远方。我低下头,小册子在手里摩挲。我需要做一个决定。 祖母的话还在继续:“……你知道,我在地上铺了很多培养基,我打算继续改造材料,用房子培养细菌。如果成功了,吃剩的甜粥什么的都可以有用了。至于发电问题,还是你提醒了我。细胞膜流动性很强,叶绿素反应中心生成的高能电子很难捕捉,不过,添加大量胆固醇小分子以后,膜就基本上可以固定了,理论上讲可以用微电极定位……” 祖母的话我并不真能听进去,只零星地抓到只言片语。我的脑袋更乱了,只好讪讪地说:“您倒是把我做错的事又都提醒了一遍呀。” 祖母摇摇头:“战战,我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每个时刻都会发生无数偶然的事情,你能在任何一家餐馆吃饭,也可能上任何一辆公共汽车,看到任何一个广告。所有的事件在发生时都没有对错之分。它们产生价值的时刻是未来。……” 祖母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悠悠,我来不及反应。偶然,时刻,事件的价值,未来,各种词汇在我脑袋里盘旋。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我想余准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吧,一个决定在心里游移酝酿,而耳边传来缥缈的关于神秘的话语…… “……是什么在做选择?是延续性。一个蛋白质如果能留下来,那么它就留下来了,它在历史中将会有一个位置……所以想让某一步正确,唯一的方法就是从这一步开始再踏一步……” 我想到我自己,想到邻居的胖子,想到妈妈和静静,想到我之前混乱的四年,想到我的忧郁与挣扎,想到专利局明亮的大厅。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机会。 “……所以,如果能利用上,那么奶酪、洒在地上的粥和折断的花就都不是坏事了。” 于是我决定了。

在那个夏天之后,我到专利局实习。我在小册子上读到的。 在那里找正式工作不太容易,但他们总会找一些在校学生做些零碎工作——还好我没有毕业。专利局的工作并不难,但每个方向的知识都要有一点——还好我在大学里漫无目的。 安安——我第一次来这里遇到的女孩——已经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们的爱情来自一同准备英语考试——还好我没考过四级。安安说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是礼貌而羞涩,感觉很好——我没告诉她那是因为做亏心事心理紧张。一切都像魔力安排的,就连亏心事都帮了我的忙。 再进一步,我甚至可以说之前的心乱如麻都是好事——如果不是那样,我不会来到祖母家,而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现在看起来,过去的所有事都连成了串。 我知道这不是任何人在安排。没有命运存在。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以为我们能选择未来,然而不是,我们真正能选择的是过去。 是我的选择把几年前的某一顿午饭挑选出来,成为和其他一千顿午饭不一样的一顿饭,而同样也是我的选择决定了我的大学是错误还是正确。 也许,承认事实就叫做听从自我吧。因为除了已经发生的所有事件的总和,还有什么是自我呢? 一年过去了,由于心情好,所有工作做得都很好。现在专利局已经愿意接收我做正式员工,从秋天开始上班。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从四面八方了解零星的知识。而且,我不善于制订长远计划,也不善于执行长远计划,而这里刚好是一个一个案例,不需要长远计划。更何况,像爱因斯坦一样的工作,很酷。 经过一年的反复试验和观察,祖母的抗癌因子和光合墙壁都申请了专利。已经有好几家大公司表示了兴趣。祖母没有心情和他们谈判,我便充当了中间人。幸亏我在专利局。 说到这里还忘了提,祖母隔壁的胖子根本没有偷走祖母的抗癌因子培养皿。他自以为找到了恒温箱,却不知道那只是普通的壁橱,真正的恒温箱看上去是梳妆柜。 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一样东西真正的用处是什么,祖母说。原来她早就知道。原来她一直什么都知道。 写于二〇〇六年九月三十日 遗迹守护者 阅读这篇文字的人啊,我要你们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告白和忏悔。我用心灵发誓,在此呈现的是我全部的真诚。 我守护遗迹用尽了一生。 我早上迎着太阳奔跑,看山崖下奔腾的流云,看天空从赤橙变青白;我白天飞跃冷松和白桦林,看一望无际的草场,看荒无人烟的平原上石柱耸立;我夜晚坐在瞭望塔的屋顶,看银河气象万千,看苍黑的山脉延伸到无穷远。 日复一日,七十年过去了。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备受向往的 死亡的光荣。1 我已经苍老。尽管试图延缓,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苍老了。 我不再有力气搬动半人高的铜鼎,也攀登不上碳钢的穹顶骨架,跋涉得稍微长些就头晕目眩。是的。我知道我已经苍老,不再是七十年前那个活力充沛的少年。 离去的日子即将来临。我的脚步将一点点沉重直到停止,我的血液将一点点黏稠直到不再流淌。我将沉入落叶乔木下褐色的土壤,沉入溪水,沉入大地深处羽翼丰满的记忆。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将要闭上眼睛。 我能看到这一天到来,在七十年前接过手中芒杖的那一刻,我就能看到它到来。我不害怕。死亡只在突然降临时引起恐慌,我从未恐惧过缓慢而按部就班的程序。我在阳光洒满叶片的林间将孤独的王冠戴在头顶,从此为这使命生存,我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 白色的大殿是六边形的柱体,六道伸出的走廊通向六座小厅,更细的走廊连着六座瞭望塔,这是一片孤独的雪花,落在阿尔卑斯小峰的山顶。这是我最终的归宿。 苍苍的坟墓很美, 贫乏的拉丁语和末日的锁环, 大理石与花朵会合, 凉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历史数不清的昨天 如今凝滞,唯一。 七十年我守护着人类的记忆。人的生存多么脆弱,一百亿演员辉煌登场,却还是无法摆脱死亡赋格响彻舞台。尸体在风中瓦解,瓦解成沉默的灰烬。 没有人再能继承我的衣钵,我注定将成为戏剧结束时的拉幕人,这是我唯一的憾事。我只能用尽力气企盼未来的观众,盼他们能从废弃的剧场中将演出复活,盼我们死去而故事留存。 一切都在瓦解,刻满文字的石碑,花岗岩立柱,激光刻写的芯片,轰隆隆的电动机。衰变永远不可阻挡。我可以保护它们到我生命的尽头,但不能再远。 唯一能避免瓦解的只有生长,表观的坚固皆不可靠。森林是我最终的伊甸园,我用十年培养,十年实验,十年种植,栽下满山的林木,栽下我仅存的希望和最后的梦想。这是唯一的办法。 基因里的程序不断运行,脉管拼搭的主板可以历经风雨。只有树木,只有细胞间流淌的分子电流,才可能穿过时间的烈焰,将存储的所有数据——所有属于人类的记忆,一代代传承下去。 阳光会维持它们千百年的休眠,电子泵是最原始的沙漏,一个比特一个比特地拨转时间。树与树的根系交织成山林的网,离子传递静默的话。它们排成庄严的阵列,无声运转,在每个晚霞满天的黄昏记载时光流逝。直到有一天,直到有人重新踏足这片土壤,将它们贮存的历史重新开启,我们的一切才会再次呈现在这颗星球的表面。 夜晚降临的时候,我坐在大殿前的湖水边,远远望着宽广如海的阔叶林。夜空下,林叶漆黑一片,起伏如无声的惊涛骇浪。当未来的探险者闯入大殿,触动殿堂地面上的图腾,林木会得到讯息,沉睡的电流将被唤醒,殿前的湖水将荡起涟漪,瑰丽的文字和图画将一一展示在泛起微光的湖面。 那本应是留给发现者的最好的礼物。然而,当发现者到来,当我期盼了一生的发现者在我仍在人世的时候真正到来,我却没有将这礼物呈献。这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 在刀与激情中震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唯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在我将那一天讲述给你们之前,请允许我说一些那天以前的事情。也许,我是说也许,你们可以明白我的决定。 我思索过很久语言的问题。文明和文明能否交流,是我许多年来一直的困扰。 我曾经试着将人类的语言教给伶俐的狗,然而几经尝试,终以失败告终。我能让它们识得“苹果”和“草”,却无法解释更基本的字眼,比如“是”,比如“的”。我并不气馁,我期待未来的访客有复杂的逻辑和先进的分析技巧,我想他们既然能穿越宇宙,那么一定有着很高的智慧。 我不敢说造访者能理解一切,但我仍相信考古可以重建。我花了极大力气整理各种词汇的图像对应,搜集所有事物的照片,注明从闪米特语到网络符号的每一种人类语言。我将绵长的故事拆分成镜头,以最清楚的方式添加注释说明。即便他们无法理解句子流淌的含义,也仍然可以从图像出发,用他们的眼睛阐释我们的细节,使不可复原的被复原,使隐藏在物质之后的社会被阅读,使荒烟蔓草间重新充满生机勃勃的笑语莺歌。 我在夜晚总会做一个玄妙的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无限深远的房间,上下左右都通向遥不可及的未知,唯有眼前是一面清澈如水的会颤动的玻璃,一个男孩站在对面,他有着绿色的头发和眼睛,眼神空茫,向我的方向缓缓伸出手来。梦总在此时结束,但我一直认为那是暗示,暗示在将来我们会被异域的人重新开启。 唯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诗歌。我用了三十年,起早贪黑,试图将伟大的诗句雕刻在山岩和峭壁。然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扔掉了手中的激光笔。诗是超越逻辑的语言,我可以注解陨星和荆丛,但他们却怎么可能了解词语背后浩瀚的隐喻?我只好将目光收回,长久而专注地注视我雪白的圣殿和广袤深远的林木海洋。 这就是遇见他们之前的我的一切。 树木温柔的荫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其他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们到来的那一天,天气异常炎热,草原上残留的罂粟和雏菊皱缩着匍匐。我在坡后喂鸡,狗在脚边跑着追逐蝴蝶。我抬起头擦汗,用拳头捶铁板似的后腰。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两个太阳。 一个是真的,另一个是悬停在半空的巨大火球。它降落得很快,起初只像是一颗明亮的彗星,但几分钟之后就成了天空中最醒目耀眼的一团光芒。 那是一个八月的下午,空气闷热。我心里激动,头脑却镇定异常。我没有把手里的盆子掉到地上,没有老泪纵横,也没有激动地大喊大叫。我大步跑回神殿,珠光白色的花岗岩反射光芒,柔和,却比平时更加明亮。 我奔跑上一百八十级台阶,气喘让人昏厥。我顾不上休息,奔入大厅左侧的一号房间,那里有操控整个建筑的控制台。我的手指在颤抖,但是思维很清晰。我听到线路开始运转,电动机在地下低声嗡鸣。大厅六个侧面的拱顶缓缓开启,露出伞骨般的钢筋,穹顶中央的巨大的蓝色球体向四面八方射出光华。殿堂中央变得异常明亮。 我按下扬帆的指令,瞭望塔响起铰链转动的隆隆低声,白色碳钢柱从塔顶慢慢升起。完全延伸之后,钢柱从中间裂开,白帆张成直径三十米的倒置的大伞,在雪花每一个侧瓣上张扬绽开。一分钟预热之后,无线电信号缓缓送出。 我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我的预期很远很远。 我从窗口看到,天空中的火球向我飞来。它在视野里迅速变大,远远超过太阳,让人无法逼视,只能瞥见边缘处红紫的烈焰流转。三个小小的火球从大火球中飘出来,颜色更偏黄,慢而直地飘向我的神殿。 它们在大厅的穹顶上空停留了一小会儿,仿佛绕着激光灯盘旋,接着便径直飘进来,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上投下三个影子,将地面的菱纹照射得光华流转。 我一小步一小步向大厅中央挪过去,仰起头,在它们下面很远的地方就感到灼热扑面。它们并不理会我的接近,而是不停息地朝其中一间收藏室飘了过去。我大惊失色,那里藏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大量油画。 我踌躇在原地,不知该怎样把它们赶出去,该直接跟进去,还是该上楼取等离子枪。我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就听到啪啪的电路损坏的声音。我看到那三个火球又飘了出来,最前面的一个火球身前,一盏紫外灯悬空漂浮着——收藏室里,为了杀菌,紫外灯常年点亮。 我一下子傻了,它们动作却毫不滞留。 它们轻飘地上升,眼看就要飘出穹顶钢架,然而紫外灯的荧光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暗淡下去——离了电路,它支持不了多久。于是火球一下子不动了,宛如巨大的吊灯悬停在空中,一时间大厅里没有任何响动,空气分子都静止了,只见紫外灯的塑料外壳开始慢慢熔融。 “啪”——约摸过了三秒,扭曲了形状的紫外灯跌落到地上,空旷的厅堂中回声清朗悠长。 我靠在墙上,双手传来石壁冰凉的触感。我明白了,它们就是他们,他们是一种火焰状的生命,也许不是火焰状,也许他们有四肢和工具,而我看不到。他们也同样看不到我,他们只能看见紫外光。 这要好久,可能的话,才会诞生 一个险境中如此真实丰富的安达卢西亚人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2 我明白了,他们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看不到这座百米高的殿堂,看不到山上的树林,也看不到我精心雕刻的岩壁。 他们只是被紫外灯所吸引,现在失望了,缓缓地飘飞上半空,马上就要离去了。 我木然呆立了半晌,直到他们已升得很高,才回过神来。我冲到总控制室,按下激光灯的变频按钮,加大功率。蓝色光球开始发出紫外激光。我的脑中只有一句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不能让他们就此离开。 这一次,降下来的不仅仅是小火球,整个大火球都缓缓降落了。 一米一米,似乎他们也非常小心翼翼,穹顶的球体此时在他们看来已经变成明亮的光源。我紧紧盯着窗口,心脏撞击胸腔。 大火球降到了只有几十米的高度,天空被火球照耀成一片金灿,隔着殿堂也能感觉到热气流在阳光里翻转。我开始口干舌燥,血液不停上涌。 就在这时,我闻到一丝微微的烧焦的气味。 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头顶,我探出窗外,看到西北瞭望塔上的藤蔓在热气中被点燃了——我在那里养了花,绿萝绕着罗马石柱,蜿蜒着爬上瞭望塔顶端。 我愣在原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燃烧的叶片烧着我的心。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他们的召唤就意味着对我们的焚毁。他们看不见树,就像我们看不见氢。想让他们看到,我们只能燃烧自己,就像氢气燃烧自己。 我慌忙抬起激光灯控制开关,灯灭了。 双方僵持了很久,绿萝的叶子散放出一串寂静的火光,最终熄灭了。他们没有继续下降——没有点燃大片草场。 我的手一直在开关上颤抖,我知道他们若走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我的有生之年就将无可避免地逝去,也许再过千百年才能有生命到来,也许永远不会再有。 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恐慌,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然而我别无他法。那些树木里贮存着我们全部的荣辱兴衰,我是这么爱着我守护的一切,我不能毁掉它们。 他们离去了,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在一个近乎完全黑暗的星球表面,大概他们也心含恐惧。我跪倒在控制台前,呜呜地哭了,七十年来我第一次哭泣。 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我就要死了,我庆幸自己能在写完之后再死去。 火球人离开之后,我的梦境有了新的内容。梦里绿色头发的男孩伸出手掌,伸向我一直摊开的双手。就在他的指尖碰触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熔化了。 从那之后我想过很多,我猜想火球人的世界有着很高的温度,我猜想那样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从那一天起,我才意识到可见光波段只是多么狭窄的隙缝,几乎不可能刚好有另一种外星生命和我们看到同一个波段。 我开始明白,在我死后,将要丢失的不仅仅是那些玄妙的诗句,还有那些图像和图像的注解,还有树木交织的阵列,还有那片被我当成屏幕的湖水。谁还能再看到它们呢?即便再有生命到来,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契诃夫说“除了另一种形式的树,书还能是什么呢”。至今我才明白,这句话反之亦然。镜像和原像没有区别,美丽的词和词语背后的指称,在我死后,将同时灰飞烟灭。 也许早就有生命来过了,也许此时此刻就有中微子生命穿过地球,穿过我写字的掌心。他们和我们没有碰触,他们穿过我们,未感觉到一丝一毫异常。这样的猜想第一次给我带来绝望,在这以前,尽管孤独地生活了七十年,尽管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死亡,然而我却从未在辛勤劳作中感到一丝绝望。 现在,我——最后一个人类——即将合上眼睛。我请求你们的宽恕。原谅我吧,我的祖先们,我想象中的后代们,我幻觉中的遥远的朋友们,我请求你们宽恕我。 我的头脑中回响起那句古老的话:“当太阳最终冷却,地球变成了冰雪荒漠时,演出将随意识一块儿消失。”3 我将带着这遗憾离去。 你已长眠, 像大地上所有死者, 没有人认识你。没有。而我为你歌唱。 为了子孙我歌唱你的优雅风范。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你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4 写于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山中问答 当我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年轻人坐在地上了。 满山青翠,小路蜿蜒入林。 时值正午,太阳高悬头顶,没有一丝风。三个年轻人分坐在一棵老树的两侧,都显得垂头丧气。 我走向坐在左侧的年轻人,他面目清朗,发须皆浅金色,穿异族服饰,姿态文雅。我轻声问他:“你见到那姑娘了?” 他点点头:“真的是美丽如同十二月的太阳,我无法形容。” “那你试过了?没成功?” 他惨然一笑,叹了口气。 我继续打探道:“那么,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年轻人长叹一声,说:“是宇宙本质的问题啊!关于真与假,关于一个方程,关于存在与不存在。如果谁能参透这些问题,那就真是最智慧的人了。” “哦?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既然有意义的量都是可观测量,那么存在就是被感知。即便这种感知我们不能理解,但也是值得相信的唯一依据,比如暗能量存在,而以太不存在。” “那么他不满意吗?” “伯爵大人有着更深刻的思考和更广博的智慧……” 这个时候,坐在右侧的一个圆圆脸的少年插话道:“薛员外不是伯爵!” 我看看那个圆脸少年,他眉眼飞扬,穿一件宽松的棉布袍子,斜靠着树干。 我转回头问金发年轻人:“你从遥远的地方来?” 他点点头道:“我来自西海,我叫贝克莱。”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报以微微一笑。然后他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理好领口和袖口镶金丝的纽扣,向我们挥挥手,离开了。 我来到右侧两个年轻人面前,问他们:“如果能回答出所有问题,就真的能娶那个姑娘吗?” 圆脸少年沉着脸答道:“如果你确实‘能’的话。” 而另一位年轻人补充说:“不仅仅是姑娘,还有员外的庞大院落和无穷典籍,让你从此能行走天下,立身扬名。” 我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对自己的仪表颇为在意,发鬓一丝不乱,一件云纹宽袖袍虽然素朴,却穿得十分得体。 我问他们:“请问二位高姓大名?” 圆脸少年抢先回答:“我叫庄周,他叫孔丘,孔仲尼。” 我拱手道:“那么敢问二位是怎么回答的?” 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庄周先开口道:“我说真理即大统一,用单一弦模型即可衍生出天下纷繁。要知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孔丘用鼻子轻声哼了一声,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说:“太笼统。太幻想。你可知为何有纷繁?你可知这纷繁如何达到?你可知路径积分?告诉你,尽管所有道路都是可走的,然而只有叠加在中央的那一条才是正道,此乃‘中庸之道’,此乃世间真理。” “说得好听!”庄周冷笑一声,“此路何来?圣人定之?荒谬!要知道世间万物皆无分别,宇宙最大尺度也是均匀各向同性……” 二人仍在争论,我悄声站起身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襟,朝山上小径走去。 大块青石铺成崎岖小路,边角被踩得光滑,细草从石缝中四散滋长。我走得宁静。 行至半山腰,我碰到二位长者。他们身着样式奇特的白色长袍,没有袖子,领口宽大低垂。二人头发和胡须皆卷曲蓬松,鼻梁高耸。 我向二人欠身行礼,打招呼道:“二位也是来尝试答题的?” 他们点点头,笑笑说:“小兄弟,祝你好运。” 我见他二人眉眼祥和,神情沉静,并不像刚经历失败,便抱拳躬身道:“敢问二位可曾解得真理?” 一位白袍长者托住我的手臂,摇摇头说:“没有,我们都没成功。” 我略感惊奇:“可以述说一二吗?” 这位长者微微一笑:“我只给出一个假想的模型,我认为所有的物理量都只是投影。就像有人用火把照亮山洞,在石壁上投下影子。” “这想法甚为精妙!”我赞叹道。 而另一位长者点头道:“的确如此。他叫柏拉图,比我年轻,却更有才华。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觉得万物的表现特征都不能说明本质,一个性质只是一次测量,一种联系,只代表一个矩阵,而这就是数学,所以我的观点是,世界的核心是数。” 长者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语调深沉,浓密的胡子仿佛在燃烧。 柏拉图挽住他的臂膀,对我说:“毕达哥拉斯太谦虚了。他是我们国度里最有智慧的人,带领着一个庞大的学派。” 闻听此言,我心中敬佩油然而生,于是又向两位长者深行一礼,问:“那您二位不远万里来此山中,难道也是为了那美丽的姑娘?” 二位长者慈祥地笑了,把宽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肩头说:“不,小兄弟,我们只想要一座花园,像山顶那座开满月桂的花园一样。” “花园?”我还想再问,但他们已经挥手向山下走去,转眼就消失在山道拐弯处的密林中,留我一人默默立在路上,只听远处鸟鸣风清。 接近山顶的地方出现一座树叶搭成的拱廊,树枝从两侧弯向正中,绞缠成半圆形拱顶,墨绿的叶子密密集集,拱廊深而长,看不到尽头。 我正要探身进去,一个瘦削白皙的年轻人低着头从里面跨步而出。他有着棕色而略显蓬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窝,紧闭的嘴唇划出严肃的线条。 看到我,他摇摇头,眉头轻蹙。 “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无边星空,上下没有方向。” “那主人是什么样子?”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和我一样困惑。” 我端详着他,他显得有点忧郁。“你很困惑?”我问,“你不是来解答问题的吗?” “但是我不知道答案。”他说,“我们永远不能理解‘存在’,我们只能知道某一个表象里的‘存在者’而已。然而‘存在者’能不能够表征‘存在’呢?什么样的‘存在者’才能作为追问的出发点呢?我回答不了。还有,我不知道‘无’在哪里,‘无’这个状态是不是存在,宇宙中究竟有没有真正的空无——‘真空’。这些问题我自己也想寻找答案。”他的喃喃细语显得有些不容易理解,但我能理解他眼神中迷茫的求索,那也是我自己长久以来的目光。如果有人能同时见到我们,他一定会觉得我们有几分神似。 年轻人一边低着头思索,一边默默地向我的身后走去,我叫住他,问:“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 他从沉浸的思绪中惊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海德格尔。”他说,“我叫海德格尔。很高兴遇到你。” 他孤独地走了,我一个人转身钻进树丛。 拱廊漫长,树叶从四面八方亲吻我的身体。许久才见到出口的亮光,像圆形的光斑投在黑暗的墙上。 我爬出拱廊,面前是一小片空旷的山顶。没有花园,没有书籍,没有美丽的姑娘,也没有繁星满天。土地上荒草零落,遥远的山间白云缭绕。 一个人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脸颊如斧凿刀刻般线条分明,戴着一副圆圆镜框的眼镜,怀抱一张纸,一支笔,若有所思。他看到我,脸上没有惊奇。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我看到了我看到的。”我说。 我盘腿坐到他对面的石头上,双手交叉着揣进袖子。 他指了指手中的纸,说:“我叫薛定谔,我被我自己的方程困惑了许久。我不知道波函数是什么,它是不是真实的,它究竟存在不存在。” “它当然真实存在。”我想我的语调很坚定,“它是独立于我们感官之外的存在。只不过我们的语言太匮乏,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叫函数显得太抽象了,我宁愿强行取一个更实在的名字,叫道。” 他又问:“可如果它存在,为什么我们每次测量都不能得到它的真实样貌?” “这个自然。”我说,“道可道,非常道。” “那么,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它和我们纷繁复杂的世间万物究竟有什么联系?”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你是说三种相互作用?”他恍然地点点头,“是这样,引力作用先分离,然后是强作用,最后是电弱作用,这样就有了各种事物。可是,它本身又是从何而来呢?” “无中生有。”我缓慢地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大爆炸……”他轻呼了一声,便又开始了沉思,“一切是虚无中开始,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他不再作声,笔杆抵住下巴,眼睛望着山下的远方。 我们对坐在山顶,风送来遥远的松涛声,天地寂然。 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不是姑娘,不是典籍,不是花园,不是无边无际的星空,而是在一个荒芜的山顶上,有人听懂我的话。 写于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皇帝的风帆 这颗小星球处在星系的边缘,距星系中心很远,纬度大约45°,不高也不低,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它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气体不少,太阳不暴躁,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它距离其他星球都很远,所以一直安全、孤立、原生态、信息闭塞。 请想象一下它的样子:无边的漆黑中,一颗绿色的小球,裹在一层白白的云雾里。

(上)

这颗小星球上有二十个国家,宇心国是最大的一个。它的国土面积达到星球表面土地的十九分之一,比其他任何国度都大了一圈,因此国王很自豪,亲自修改了国名,并在每一本小学教科书的扉页上题写了辉煌灿烂的一行字:我们是最大的国家,我们是宇宙的中心。宇心国的所有小孩子从小就知道,宇宙变化多端,是为了庆祝我们国家的伟大。 宇心国的国王是个热爱星空的人,因而在他的国度里,天文学家比哪国都多。他们考究万年历史,证明宇心国自古就掌握宇宙的真理。他们撰写当下的历史,歌颂宇心国现在依然掌握宇宙的真理。他们还预言未来的历史,宣称宇心国能永远掌握宇宙的真理。其实他们证明的只是宇心国在某个时间比其他十九个国家掌握更多的宇宙知识,但由于他们不讨论真理的绝对性和相对性,便把这相对的超过理解为永恒。国王很高兴,他接连下令派发了三十艘飞船到太空里,排成一列,挂起巨幅风帆,绕着星球旋转,以扬国威。风帆又大又结实,金光灿灿,气势恢宏,上面印着一整套国王陛下的写真,有在草丛里打兔子的,也有在黄土场上打棒球的,雄姿英发,令人景仰。宇心国的诗人和小说家都热爱天文,他们都说自己从宇宙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受星光照耀,如梦如幻,因此能写洋洋洒洒万语千言。宇心国的小孩子更是热爱天文,他们都梦想自己有一天能登上国王的飞船,踏上征服宇宙的旅途。 只有宇心国的普通百姓不热爱天文,他们时常纳闷,天文和日常生活有啥关系?将来有啥用?他们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懂这么宏伟的事情,因此虽纳闷却不问,只说自己也热爱天文,国王英明神武,国运蒸蒸日上。 宇生和飞天从襁褓就相识,两人今年十八,做兄弟已经做了十七年。他俩从小同班,现在都是宇心国第五高等学院天文专业三年级的学生。 宇生小时候名叫土生,在三岁那年,国王修改国名,于是父亲便响应国家宏旨,给他改名叫作宇生。这个名字给他带来很多困扰,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重名,和飞天一起并列全国十大常见姓名之首。宇生的班上就有三个宇生,四个飞天。 宇生和飞天从小机灵跳脱、不服管教、勇敢冲动、向往冒险,两个人都希望发掘被人遗忘的宝藏,寻找世人忘却的路途,想当大起大落的大人物,不想做小本小利的小买卖。他们的爹娘都是小生意人,淳朴老实,与世无争,默默奋斗,相互扶持。 自从上了第五高等学院,宇生和飞天就难得回家。偶尔回来,家里便像过节一样,全家人喜气洋洋,给他们做各种好吃的,接风洗尘。宇生娘和飞天娘总是乐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拉着他俩问长问短。他们去的是国家最光荣的学校最神秘的专业,邻里街坊早就投来钦羡的眼光。 “天儿,你倒是说说,你们学的在生活里到底有啥用?平时说的怪神秘的。” 飞天娘好奇又虔诚地问。宇生和飞天在热腾腾的饭香气中狼吞虎咽,飞天娘顾不上给自己夹菜,只是爱怜地看着他俩。 “没啥用。”飞天说,“真的。” 宇生笑了,也附和着点点头。 “瞎说。”宇生娘说,“你俩小孩子懂啥。” 宇生和飞天更笑了。自从他们外出上学,家里就慢慢形成了这样一种气氛:他们的娘觉得他们还是小孩子,阅历浅,不懂就乱说;而他们觉得他们的娘太迷信权威,听不懂的东西也瞎信。 宇生娘和飞天娘没有理解他俩的意思。在宇心国,天文一向是很有用的,自古就很有用。国王是宇宙的国王,命运也是宇宙的命运。粮食歉收了,河流发水了,货币贬值了,战争失败了,都可以问星星。天文学家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天上的观测对应到地上。宇生他们要学的课程非常多,包括占卜、释梦、符号阐释、色彩、命理、几何构型学,等等等等。还有一点点物理和化学,用各种手段和方法理解天象奇观与国运兴隆的关系。这是涉及千秋万载国计民生的大事,意义非凡,理论艰深,一般老百姓没机会听也听不懂。宇生娘和飞天娘并不怀疑这些学问,她们想问的只是这些宏伟的理论怎样操作到实际。但恰好宇生和飞天不是很乖的学生,他们常常觉得很多理论大而穿凿,牵强附会,听起来预言所有人的命运,但实际应用却问题百出。以他俩叛逆的性子,一点点小怀疑就带来整体的大否定。因此他们常对人说,哄人的,别太认真了。 在外人看起来,宇心国实在有趣得紧。它一方面最缥缈,一方面又最实际。什么是实际没有人定义,但宇心国的人们自动将它作为事情的标准。 国王觉得天文好,因为天文有用;宇生和飞天觉得天文不好,因为他们发现,以为有用的东西其实没用;宇生和飞天的娘觉得天文好,因为她们相信,即使现在没用,将来准有用。 就这样,天文被塞到各个角落,在有用与无用之间,变幻了身影。很少有人真的关心星空实际的模样。一层白白的云雾就像虚空里的摇篮,让绿色的小球安睡其中,悠然自得。 宇生和飞天没告诉他俩的娘,他俩决定偷偷退学。 这一年宇心国经济大为动荡。先是粮食产量大跌,再是度度鸟肉价格大涨。度度鸟是这颗星球上人们的主要食物,人们的生活顿时变得困难起来,民间怨声四起,不安潜伏。面对此种忧患,国王寝食难安,连称天象不祥,召集数百天文学家,重金悬赏良方妙策。 天文学家们难得遇到此种历史机遇,觉得使命重大,责任深远,便连夜查阅天象奇观,连同各种古今资料,融会贯通,从多层次多角度阐述近来事件所呈现的深远内涵。学者竞相向国王进献治国良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 宇心国的学者自古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主张管制,南派主张减少管制,北派称自己明理,南派称自己逍遥。这两派学术传统均悠久,著述均丰富,人才代代相传,优势时常逆转。面对这场难得的历史考验,两派自然均不示弱,各种天象都被拿来分析,阐释常常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种。 宇生和飞天的老师——皇时空博士,是南派的主力之一。他精通古人图腾符号与现代炼金学,特别擅长将看似无关的图像联系在一起。他分配给班上每组学生一个题目,给宇生和飞天的题目是“寻找星系中心亮度与度度鸟肉价格的相关性”,他说这题目意义重大,要他俩好好做,做好了前途无限。 宇生和飞天面面相觑,几乎是笑着接下了这个题目。微言大义一向不是他们所长,他们心里觉得这相关性如果能找到那就是见鬼了。 可是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 宇生和飞天先查找了经济动荡的最初事件,又搜索了同时期的宇宙射线观测,发现在这几次事件之前,都有特别凶猛的大气极联簇射,就像空气中一场场粒子的雪崩,且每一次簇射的来源都指向星系中心。 “老师,这段时间星系中心亮度变化不多……” “重新查!” “确实变化不多……” “不是叫你们重新查吗?” “但我们发现奇异事件和从星系中心来的宇宙射线有相关……” “啊?快给我看看!” 皇时空博士博学多闻,有勇有谋,眉头一皱略经沉吟,便道出了合理的断言。他说这是宇宙对我们的警告,之前有太多人自以为是,对世间指手画脚,破坏了人世与上天的自然对应,因此星空显灵,向我们昭示自大的后果。他说他要向国王陛下慷慨陈词,以让人世重获宇宙的安宁。 博士说做就做,将灾变与粒子射线的相关性总结成图表,命名为皇宇飞定律,装进口袋,匆匆动身前往皇宫大舞台。他不准备研究粒子射线的来源,也不准备调查粒子的分布与影响。他说那些太花时间,他可没那么悠闲,他需要赶紧为人间除去祸患。 宇生和飞天看着老师的背影,心思百转。他们此时有很多选择。他们可以跟着老师为学派奋斗,也可以埋头坐下来把这定律的深层原因找出来,还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迎取大奖。但他们哪一条都没选。他们想,既然鸟肉紧缺是由于受了宇宙射线攻击,那么在事故发生时,星球的侧面和背面理应免遭影响。 于是,他们决定去邻国进口度度鸟肉回国倒卖。 “娘,我和飞天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宇生娘正收拾碗筷,听到这话站直了身子。 “去哪儿呀?” “去南边做个考察。” “啥时走?” “明儿就走。” “咋这么急呢?”宇生娘忧心忡忡地捋了捋头发。 “学校的任务。”宇生撒谎。 “出门在外,小心点。近来不太平,常有人财迷心窍,趁乱发财。你俩小孩不懂事,别贪便宜,当心让人骗了。” 宇生不答,和飞天相互看了一眼,闭着嘴笑了。 宇生娘想了想又说:“带本星图,选吉祥时辰走,别忘了。” 飞天娘一边帮宇生娘擦桌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对,选个吉祥时辰。出远门,多看看星图没坏处。多和别人照应着点,遇着什么事慢慢来,别跟别人抢。老话说,星挪一分,人挪一寸。” 宇生和飞天笑着点点头,没往心里去。两个人一夜睡得很美,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囊,告别家人,摇摆着上路了。 皇时空博士的学说发表后,激起了千般反应。南派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没想到北派看到皇宇飞定律之后,不但没有屈服,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这宇宙射线既然是神迹,就是暗示了人间德行的方向,因此不但不应减少管理教化,还应当加强国王领导,主动引领世间贴近宇宙结构。 这一下,争吵变成一团杂乱。两派都相信自己述说的才是真理,因而便觉得对方是另有目的。学理之辩上升为道德之争,北派说南派为一己私利,南派说北派为一己荣誉。双方越闹越厉害,矛盾渐渐升级。这时候的民众并不知晓这些。他们接触不到这些高级的宫廷学者。只有一些大众学者向百姓发表演说,告诉百姓经济变化与宇宙射线相关,并且大胆推出风云预测。当时,星图的价格连番上涨,一些人搬动屋里的家具,按照最新的版本码放。另一些人像赌马一样买断某种货品,期待下一次宇宙线降临后该物短缺,可以哄抬物价,大捞一笔。 没人关心宇宙射线的来源。 宇生和飞天在国境处来来往往,事业蒸蒸日上。他们不知道老师那边发生的状况,只是自信满满,低买高卖,意气风发,得意洋洋。 一天下午,他俩刚做了一笔大生意,正蹲在街角数钱,忽然冲上来一群官兵,粗暴蛮横,不由分说,将他们三下五去二扭了起来。 “抓起来抓起来!就是这两个!抓起来!” 一个带头的小官员飞扬跋扈地大声喊着。 宇生和飞天大声喊叫起来,拳打脚踢,试图挣脱官兵束缚,但官兵的数量有他们十倍,蜂拥着抱紧他俩手脚,用绳子将他们捆了个结实。 “还敢抵抗!罪加一等!”小官员摇头晃脑地戳着他们的脑袋,“祸乱乡野,扰乱民生,影响经济,发布歪理邪说!” 宇生还想顽抗,但官兵连连捶打他们的胸口。宇生和飞天“啊啊”地叫喊着,小官员大手一挥:“拉上车去!”官兵便连推带搡地将他俩塞进车里。车马卷起尘嚣,呼啸而去。街上挤满了好奇的人们,度度鸟们瞪大了眼睛看着。 当晚,宇生和飞天被扔进了大牢。他们只是心底憋气,抱怨小官员蛮横,却不知道这是学派斗争渐渐升级的结果。南派和北派近来打得不可开交,北派正愁无处发火,刚好发现他俩所为,便稍加示意,手到擒来,出气示威,简单又畅快。 隔天,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惹人注目:“天文高材生退学卖鸟肉”,“皇宇飞定律发现者大捞国难财”…… “生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审判前一晚,宇生和飞天在牢房里掷硬币。他们觉得两个人都牺牲得太憋屈了,决定将主要罪责推到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争取混出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两个人捶着胸脯,说来生还做兄弟,将硬币抛到半空,像一颗星星飞快旋转。反面。飞天顶罪。 第二天,经过两个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宇生被判服苦役,飞天被扔进重犯牢房,等待进一步审讯。

(中)

宇生被扔上了太空,一个人驻守在光荣船队,船队在宇心国上方华美地漂流。 他的工作是保持清洁,保持三十面巨大风帆的灿烂清洁。风帆印着国王的肖像,展开在漆黑的夜幕,拥抱着无尽的太空。他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翻动小屏幕,打开外仓清扫器,在睡房里上下蹬跳。星海茫茫,船舱寂静。离群索居,百无聊赖。 宇生每天面对寂寞,看不到尽头。光荣船队只需要一个清洁员,有两个人就可以娱乐、打架、搞阴谋诡计,起不到寂寞杀人的惩戒作用。只有下一个苦刑犯才能换他下去,而他知道这希望纯凭运气。他无聊得很,见不到任何人,也见不到任何怪物,连垃圾都见不到。他翻来覆去地摆弄操纵杆,听木头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小屏幕上显示出舱外的红色防护袋,左一下右一下,在黑暗的背景中,像一只困顿的水母。他没什么要做的,袋子总是空空如也。船舱四壁嵌着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屏幕,列在舷窗两侧,监测各种辐射和风帆的微小变化。 舷窗外总是星光灿烂,宇生常常趴在窗口,俯瞰地面。 “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死了没,怎么还不赶紧显灵来陪陪你兄弟呢。” 一天夜里,宇生正沉沉地睡着,一阵嘀嘀的叫嚷突然把他闹醒了。恍惚中他以为是闹钟,伸手胡乱拍打,好一会儿才发觉,发声的是墙上的小屏幕。他翻身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奔到舷窗前。五个波段的电磁信号同时超出探测上限,探测器发出尖细的声声预警。 好亮啊,太亮啦,我们的眼睛被晃啦!探测器们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此起彼伏地叫唤。宇生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家长态度,“啪啪”几下将监视屏都关上,舱内瞬间静了。 他想回床再睡,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毛躁的不安。他取出数据记录看了看,看不出所以然,只得打开外仓清扫器,习惯性地挥动操纵杆。他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只有这件事做得熟,比较让他安心。他没期待什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绿灯亮了,一行小字提示,防护袋抓满东西,需要倾倒。他愣了,即使再不敏感,也知道这不寻常。他连忙按动指令,让收集舱把这一袋东西安全筛查,送进屋来。 袋子里是许多金属质地的小圆片,每个有拳头那么大,一侧标明号码,另一侧密密麻麻地印着繁密的小字和图画。 在七十天之后,宇生将知道这些小圆片的来历和目的。但在当时他想不了那么多,只是一阵兴奋,知道自己终于有事做了。 他第一次由衷地感谢地面上的天文学:他们国家最杰出的学问就是符号破译,每艘船上都有一台强大的符号分析机,平时用来分析星象与国王健康的关系,附加功能为语言破译。宇生将拾到的圆片依次塞入破译机,一天又一天,从光荣三号,到光荣四号,再到光荣五号。 这一下,宇生终于不寂寞了。他一天天阅读,沉浸在故事中,被破碎而遥远的历史打动,心潮澎湃,悠然入迷。他态度直爽,性子单纯,没把他读到的故事当做寓言。他并不知道,一切文字都是交流,一切交流都有意图的传导。 就在宇生读到第二十二片的u时候,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飞天的笑脸出现在角落的小屏幕里。 “宇生,宇生,在吗?” 宇生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冲到屏幕前。 “飞天?!” “生哥!是我。” “你小子还活着!” “什么话!哪那么容易就死?” “咋逃出来的?” “风水轮流转!你不知道,皇老师可厉害呢。他找出北派的暗中阴谋,上报国王,国王大怒,下令查案,不但把我们都放了,还给我封了个星空小剑客呢!” “爽啊!”宇生觉得全身上下毛孔都张开了,“这回可爽了。” “说起来也好笑,大牢里那两个看守是墙头草,前几天给我喂猪粮,后来看我扬眉吐气了,俩人自己捧着猪粮大嚼特嚼,求我饶命……” 宇生笑着,忽然想起来:“怎么没人把我放回去?” 飞天想了想:“估计是还没找到替死鬼。没事,生哥,你放心,过几天保证接你下来。我争取把抓咱俩那小官送上去,看他还敢不敢作威作福!” 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宇生忽然觉得有点担心。 “别急。看意思局势还不稳,先照顾自己。我没事。” 飞天打了个响指,笑着说放心吧,就迅速从屏幕里消失了,像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宇生没来得及问他娘的情况,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小圆片的事情。他看着重归平静的小屏幕,兴奋之余,略有一丝茫然。 宇生的预感是对的。此时地上的形势并不像飞天说的这么简单。皇时空博士是在翻来覆去的变化之后才取得了暂时的优势。他和同伴们小心翼翼地上书,指责北派在暗中耍花样,是野心想要吞国。好容易才说动国王,罚了北派,赏了南派。 这些细节宇生可不知道。他听飞天讲地上的新闻,只有结果,没有缘由。天上静如止水,他感觉不到地面的纷繁,每天躺在小屋里,一个人读传奇。时间仿佛不流动,窗外是恒久的宁静星河。 圆片的破译艰难却有趣。宇生没有搜集到所有圆片,尽管来来回回打捞了好几次,但最终只捡到一万多片,还有许多是重复的,不能算数。据编号推测,完整的一套至少应有几万。因此,他的阅读是一种想象,像一幅不齐全的拼图,需要用零星残片,在头脑中搭造完整的地图。圆片的语言很复杂,破译机工作得很慢。间歇跳过大量词语,没有译出。修辞完全不经斟酌,只有最粗糙的意思流淌出来。 女人生坏掉的孩。男人死掉。更热。人不懂。秘密遗忘。人减少。 圆片讲述了一个行星系统十万多年的历史,从繁衍生息到种族迁徙,大起落,无悲喜。那颗星距离星系中心比较近,好像是跟着自己的太阳慢慢向星系中心运行。过程中不停有灾祸发生,气温越来越热,但不知为何,星球上的气候研究却被废弃,似乎有一道跨越星空的壁垒被热风燃烧。 宇生躺在床上,双脚跷到桌子上,一边看,一边遐想,时而拍击床板拍得手掌生疼,时而双脚一跺磕得脚趾刺痛。他从小喜欢看传奇,而这是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传奇。远在万万万万里之外的历史激动了他的情怀。他仿佛也跑到了星系中心,大展拳脚,与星海为邻,看皇宫灰飞烟灭。他身在船舱,却生活在别处。 突然有一天,一张小圆片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张小圆片上画着一幅星系的全景。这幅画宇生是认得的,尽管宇心国天文繁乱,但观测却并无偏差。小圆片上的图景比他平时所见更复杂,中心是一个大黑点,向外有螺旋状曲线,尽头是两道绚烂的弧形,如同两弯巨大的浪潮,边缘处光华翻涌。画旁有一行小字,简洁,却清楚: 黑洞活,亮度增,须防御。多日后,粒子潮。谨记。 宇生一下子愣住了,如一阵小风袭过全身。亮度增,他想,不说我倒忘了。他跑到舷窗旁,打开关闭了五十多天的亮度监测器,船舱里顿时响起一片尖利的嗡鸣。 粒子潮。须防御。 圆片上的小字像洪钟一样敲击他的太阳穴,他只觉得血管突突地跳。 当天晚上,当飞天的笑脸出现在小屏幕里,宇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一切告诉了飞天。 “天儿,你听着,我有件大事要跟你说。” “啥事?” “一个大危险。你回去一定告诉大家,粒子潮就要来了。粒子射线可能比以前多好多。” “对,皇老师也是这么说。他说要是北派……” “不是,不是什么南派、北派,是因为黑洞。” “啥?” “黑洞。你别问我这是啥。我也不知道是啥。哎,跟你解释不清……你就答应我,一刻都别耽搁,赶紧回去报告,就说危险了危险了。” “行。不过你咋知道?” “前几天,我不是跟你说我捡到一袋子小圆片吗?……” 宇生简明扼要地把一切讲给飞天听,飞天都拿笔记下了。宇生再三叮咛,飞天连连说没问题。宇生的心这才算落回到肚子里。当天晚上,他还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几天,事情的发展让宇生大为焦躁。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警告递交上去便如石沉大海,久久无人理会。 “天儿,这是咋回事?报告你交了吗?” “交了,早交了。转天一大早我就交了。” “那皇老师说啥了?” “他说他给国王递上去了,还没消息呢。” “为啥没消息呢?……” 宇生百思不得其解。飞天也说不清所以然。他俩都是一腔热血的好少年,以为皇宫就和小时候小伙伴的土战场一样,一个人喊一声危险,所有人就都趴下。 他们不清楚,国王这些天收到了太多次各种各样的预警。南、北两派都借用灾祸来指责对手,天象大凶、星图不吉的预言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借星象自辩。再多一份神秘预言也只是多一篇文档,很快就淹没在浩瀚的上书的海洋中。人们不知道,危险是不能多喊的,喊多了就没有人听了。 正当宇生坐立不安焦急等待的时候,飞天却突然失去了踪影。 整整十天,飞天再也没有讯号传来。对宇生来说,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他本就对险情惶惶不安,现在则更是全无头绪。他尝试向地面发送消息,可光荣船队没有通讯站,只能接收,不能发送。他一遍遍刷新通讯器,可是所有屏幕都保持寂静,就像是恼人的姑娘,你越追求,她越不理你。 宇生不知道,此时的地面形势发生了又一次逆转。正当飞天洋洋得意地写下“今日天侠去又来”之类的歪诗时,大殿里却是煞有介事、严肃认真,北派举出一张大大的星图,说南派的理论让天下更乱了,有宇宙为证。星图从大厅一直铺到台阶下面。然后飞天就又被捕了。 宇生和外界隔绝了。他听不到讯息,也看不到变化,听不到星系深处的激情喷涌,也看不到地上翻烧饼似的你上我下。他一个人闷在船舱里,闷在星球旁、白云外、被人遗忘的寂静的船舱里。他被空旷的黑暗包裹,夹在远与近之间,远方听不见他,近处的人不听他;远方光芒万丈,近处激战正酣;远方是无边无际的星的海洋,近处是安然沉睡的球形的孤岛。他看着脚下的大地,一层白云把他隔开。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像国王仰头看风帆,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想象。绿色的大地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中,他成了一个离世之人。 困顿中,宇生只得埋头看资料。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像这两天这样耐心学习。他把所有相关圆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装进心里,边猜边领会。宇心国的天文还不知道黑洞存在,对星系中心的理解也有误会,粒子知识更是浮于表面,但宇生却在这匮乏之下,顽强地将圆片所讲之事理出了大概,借助圆片清晰的示意图,将大潮汹涌的过程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圆片说,黑洞猛烈抛射之前可能有一系列小型预射,因此某星球一旦探测到过量粒子射线,便应及时全面防护。对粒子潮的危险,圆片说得不清楚,只是给出了一系列判断标准和计算公式。宇生不会算,但他猜想,若之前的粒子射线能让鸟变成病鸟,那么威力更大的定可以让人变成病人。按照时间推算,从发现亮度激增开始,大致会有百余天延迟,现在七八十天已过,整颗星球还毫无防备。 看着看着,宇生的消遣之心荡然无存。让他感到寒意的已经不是险境本身,而是人们对险境的无知无觉。就像一个人摇晃着走出一座歌舞升平的城池,突然发现四野排满军队,在无声中剑拔弩张。 宇生仍然每天刷新通讯器。“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哪儿去了,咋还不来信呢。” 他不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几世。 又过了十多天,当飞天再次出现在画面里,宇生就像从一场大梦里转醒过来。 “生哥,生哥!你在吗?” 飞天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欢快明朗。 “飞天!”宇生百感交集地叫起来,“你小子可来啦!这些天跑哪儿去啦?” “说来话长,生哥,你兄弟我这回可是九死一生,差点儿见不着你了。你不知道,北派使了阴谋诡计,不但又把我们几个抓了进去,还指使人把我们学院都砸了呢。你说说,这是不是奇耻大辱?简直是欺人太甚,无法无天!” “那你怎么脱险的?”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飞天嘿嘿地笑着,“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出来了。据说是皇老师英明,在大殿上据理力争。听人说……” “天儿,”宇生打断他,“别的我都不想管,你没事就好。你知不知道之前预警的事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飞天忽然有点犹豫,情绪也有些消沉,默然好一会儿才开口。 “生哥,这事可能有点复杂……我听皇老师说,他把危险又汇报上去了,不过他说,这是北派胡作非为,惹恼上苍,才降灾祸于人间。圆片就是星空给我派的天启,若想避祸,必须去除恶霸,斩杀贼党,还人间清静。” “胡说!”宇生急了,“圆片上说得清楚,对粒子潮必须用贵重金属打造防护房,杀人管什么用?” “可北派那帮人就是该杀!”飞天脱口而出。 宇生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他明白飞天的心情。学院被砸,在牢狱中感受到种种不公,出来后必定想讨回公道。可现在说的是避祸,不是杀人,是用贵重金属就能做到的事情,不需要兵器。 飞天想了想又说:“皇老师说了,人祸大于天灾。他问你小圆片上还说什么了,能不能再找些证据支持他。这回是取胜的好机会。” 宇生忽然有些茫然。飞天在屏幕里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昔,鼻子扁扁的,笑起来嘴张得很大,十八岁的额头光光亮亮,一脸单纯。他看见自己在屏幕上的倒影,头发乱蓬蓬,长长的遮住眼睛,下巴很瘦,活像个八十岁的老爷子。 这一次,飞天没弄清楚地上的情形。实际情况是,南派并不容易取胜。两派正斗得你死我活,打得不可开交,都说要为了真理,兵戎相见。国王不知怎生是好,左支右绌,两面为难。 当天晚上,宇生陷入犹疑之中。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份陈述该怎么写。如果还只是刻板地说危险危险,那么可能永远无人重视。可若照飞天暗示的,写一些理念斗争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让他觉得无比别扭。他想过什么都不说不写了,但又觉得不妥,好像欠了所有人的账似的。他第一次发觉如此难办,比所有考试所有论文都难办。 他靠在床板上,手撑着下巴久久思量,不饿不渴也睡不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舷窗外,心里有了主意。窗外是沧海般的群星闪烁,光荣船队摆成一只巨大的扇面,一边是光芒四射的星系中心,一边是白茫茫气体环绕的蓝绿色的星球。 第二天,宇生让飞天递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对国王说,他发现星系中心近来光芒闪耀,他用占卜破译,发现这是千载难逢的吉兆,是宇宙智慧对宇心国的倾慕,是国王陛下的神恩浩荡,如果能借此机会将船队排列起来,用风帆迎向光芒所在,让国王神像沐浴宇宙神光照耀,则定然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吉祥如意,国威大振,内无裂隙,外无侵扰。此乃天之神器是也。 他绞尽脑汁,把从小到大在课堂上学到的优美词汇全都用上了。 一天后,他听说,国王大喜,当即批准,即刻实行,朝野上下一致称颂。 这是宇生最后的主意了。他知道,国王的风帆是金箔所做,每一张都有足够的厚度。只要算好方位,尽可能让风帆覆盖整颗星球的立体角度,就能阻止许多粒子。更多的事情他已经做不到了。如果这依然不能起作用,那就任谁也无能为力了。 粒子潮真正降临的那天,宇生一个人站在光荣三十号的船舱里,就像一个临战的将军,指挥着孤身一人的军队。在他身前,船队排得整齐,二十九艘扬帆的大船组成向前的先锋。宇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成了传奇的主角。虽然遗憾这传奇没有观众,但他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他终于发现了被人遗落的宝藏,找到了世人忘却的路途,当上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足够在心里满足了。他想象自己扬帆起航,驾着神的车马,迎向星海中心的太阳。巨大的风帆如风如翼,列成金光闪耀的一排,像沉默赴死的盾手,用身体挡住来自远方的箭簇。 宇生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小圆片的故事。圆片上讲述的是一个走向毁灭的星球。它们一点点靠近星系中心,直到离得太近,被引力控制,无法挣脱。它们来不及逃离,因为它们发现得太晚,而它们发现得太晚,是因为它们一直沾沾自喜地使用黑洞能量相互攻击,离得越近,战斗得越猛。它们同样陷入拉锯战中,眼中只有对手。直到一切已注定无法改变,毁灭来临。它们在临终前用全部能量发射出记忆碎片,就是希望能被其他星球收到,将记忆永存。 当被看到,已过万年,一切皆为废墟。 光亮残忍,讯息微弱,记载曾经存在。 宇生俯瞰着脚下的大陆、山河、云彩,俯瞰绿地上覆盖着流动的白。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也没有人了解他做的事,但他不在乎。他在心里相信,在此刻,他才是这些风帆的主人。尽管风帆上画着国王的肖像,但他才是这些风帆真正的皇帝。

(下)

在光荣船队住了整整两百三十二天之后,宇生光荣地卸任了。他被当做小英雄接回了地面。他的献计大获成功,自从船队排好,国王受神光沐浴,便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之后亲自参与朝野辩论,宣讲和睦,稳定了局势。国王高兴极了,恩慈大发,决定封宇生为宇宙小侠士。 授勋仪式在皇宫举行,由国王亲自颁发。大殿里铺着绘有星系全景的华丽丝绒地毯,金星闪烁,学者臣僚站成密密麻麻的两大方阵。宇生走上朝堂,四面均是艳羡的眼光。 “亲爱的小侠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国王问。 “亲爱的陛下,没有了。”宇生说。 大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机会发表言论。 “宇生,”皇时空老师在一旁小声催促他,“你说呀,你不是说有一个宇宙大发现吗,赶快说说啊。你一说,北派的说法就破产了。” “老师,我真没什么想说的了。”宇生说。 “亲爱的老师,”他心里想,“如果我说了,您的说法也破产了。” “宇生,”飞天也在一旁小声说,“别怕。想说啥就说吧。” 他没说话,直直地看着飞天。 “天儿,”他心里想,“我赌一赌,我猜你能明白我。” 他笑了笑,大踏步上前,对国王拱手说:“陛下,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免去一切赏赐和职务,早日回家。” 朝堂上一片惊愕。宇生的封赏全国难得,谁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步步高升。 宇生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凭着少年一股固执的韧劲,谁也不理,沉默着昂着头告别所有人而去。他只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天上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遥远,宏伟的柱子、布满花纹的地面、轻柔的幔帐帷幕都十分遥远。他想不到太多大道理,只是凭直觉认定,现在还不是把故事讲出来的时候。他在天上最大的发现就是:所有句子都能变模样,所有星象都能被当做打斗的筹码,所有争辩都能在走失之后搅动起他们所经历的、牢里牢外的仇。他虽然目光还不远,但他觉得此刻他应当沉默。 “生哥!等我一下!” 当宇生走到高高的台阶底下,飞天从身后高声叫着奔来。 宇生暗自笑了,回过身来。 “生哥,你太不够意思了。不叫我就走,还是兄弟吗?” 宇生知道他赌赢了。他捶捶飞天的胸脯,就像小时候,就像当初在大牢里。 如果宇心国有一个好的史官,他会记下历史上独特的一幕:两个跳跳蹦蹦的少年,在夕阳下追跑着甩动帽子跑出庄严宏伟的皇宫。可惜宇心国没有。这一幕永远地消失了。 宇生后来悄悄写了书,将圆片上读到的所有故事写了下来,期待在一个没那么多偏狭,少一些急躁,学理之争只是学理之争的时候拿出来给大家看。可是他一直没等到。宇心国换了许多朝代、许多治国之君,可是南北两派却一直留了下来。宇生的书被子孙传了很多代,始终无人能解。 不过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在宇生经历的这场论战中,南、北两派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南派说北派的管理教化不是射线的理由,北派说南派的自由逍遥也不是。他们的相互指责都是对的,但他们都忘了,真理除了可以在南或在北,还可以在另一个方向,在头顶上方。 当宇生最终回到家,他离开家已经两百六十五天了。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头发蓬乱,满脸土灰,笑起来牙齿洁白。宇生娘从屋里奔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生儿啊,你可回来啦。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娘有多担心。” “我回来了,娘,我哪儿也不去了。” “累了吧?坐下坐下。快让娘看看。洗个澡。我去给你弄吃的。” 宇生说不用,但娘不听他的,奔到厨房里,忙活起来。宇生看着小小的水池,看着生了青苔的水缸,看着娘切肉洗菜忙碌的身影,整个人踏实下来。所有人都盼他说话做事,只有娘只盼他回来。 “娘,我知道星系深处有另外的种族。” “啥?”娘抬起头,“啥种族?” “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宇生确实不知道,他只看见了它们消亡前的余光。 “在哪儿呀?”娘一边切菜一边问。 “远处,很远,比京城远多了。” 宇生估计过,以它们的速度,几十万年也许能飞过去。 “那跟咱们有啥联系?” “有啊。它们一打仗,我们经济就增长。” 宇生回来后查看了档案,发现圆片上记载的很多战争爆发确实被观测到了,但因为是奇异亮源,被人们解释为吉星高照,经济增长的好兆头。 “哟。真的假的?”娘站直了身子,在围裙上擦擦手,“我得赶紧告诉飞天娘一声。这些天买卖不好做,飞天娘急得直掉眼泪。我给了她三盆高高兰都不管用,原来是这么回事。得赶紧告诉她一声,叫她买一本星表来。” 宇生看着娘,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激动。厨房的烟尘环绕在他头顶,饭菜香钻入心里。他仰起头,天空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天外。他知道这个星球上所有人都不了解真相,从娘到国王没有分别。但只有娘不狂妄、不攻击。他从前常笑娘无知,却没注意娘是用仅有的所知去关照。他忽然感到一种坚实的暖意。厨房缭绕的烟和头顶苍茫的云融合在一起。他知道他做对了。他保护了娘,还有和娘一样的人们。 这就是这颗小星球的故事。它处在星系的边缘,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它一直平静安详,而且还将继续平静安详下去。 写于二〇〇八年一月 揭发 早饭和平时相同。吃过早饭,使者就带我出发了。 饭厅里很静,很多人偷偷看着我。他们一边低头一边悄悄抬眼睛,不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也不想注意他们。我低着头喝我的粥,这是我特意预定的最爱的早点,我不想分散注意。不知道外面天气怎么样,铁皮墙上连个窗都没有。我喝干净,碗推到一边,站起身来。 “棒子!”水牛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怎么样?今天好不好?” “好。”我说。 “胃口很好?” “很好。” “睡得也好?” “也好。” “那就好,那就好。”他开始找不到话说,“我们都盼着你好。” “谢谢。” 我说着,已经起身走到门口了,水牛还跟在我身旁,脑门上渗出一层汗珠。 “吃得还好?” “好。一切都好。” 我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看着他哆嗦,我几乎想安慰他几句。其实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我不会揭发他的。我们的那点儿过节,不算什么的。 不过我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经过,跟上门口等着的使者。 使者等了一早晨,早就显得不耐烦了,叉着手,翅膀嗡嗡地鸣响,绿脸显得有点发白。我猜他也是饿了,就算是外星人也得吃、喝、拉、撒。我见过他们吃饭,吃的东西和我们差不多,不外乎碳基动物都吃的粮食和肉。我理解他的不耐烦,外星人也是人。 使者在前面飞着,我慢慢地跟着,穿过长长的走道,路过一间又一间一个人的房间,全都关着门,看不到屋里的状况。走廊是淡绿色,在一节节白炽灯的照耀下,像病人的脸色,房门和房门之间,有呼叫的红色按钮。红色按钮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通灵,谁想起什么事,都可以随时向众神揭发。 我的父亲死于揭发,而我今天有了复仇的机会。 我的童年颇不好过。按理说,男孩子之间,拳打脚踢,争权夺势,较劲的不过就是头脑和身子骨,可是我不一样,我爸爸是被处死的人,他们拿这个笑话我,我用拳头挣不回面子。水牛他爸是揭发我爸的人,水牛从小吆五喝六,大笑着叫我爸的罪名:趋炎附势舔屁股的人。我有时候和他们打架,打到流血,但有时也只有沉默,将听见的东西装进肚子。每个群体都会排挤出一两个小孩,将所有的开心事都建立在他们身上,我不想变成这样的角色,所以多数时候还是沉默为好。水牛的爸爸受长官嘉奖,他从小活得威风意气。而我爸爸死后妈妈过得很惨,她整日整日在街上大骂,以为这样就能挣回点什么东西。她知道我受欺负时愤愤不平,百般怂恿我去找教育司管事的人,惩罚水牛。我没有听她的,她红着眼睛,蓬乱的发丝显得很潦倒。 我一直觉得,世间的很多事,在孩子的关系里都有显示。 使者带着我在长长的走廊里七扭八拐,终于出了这个巨大的倒扣的铁锅。我回头注视,它像平地上的一座小山。我不知道外星人是用什么方法建起这个怪东西的,只知道建得很快。他们只用了不到两周,它就从平地上拔地而起,灰黑色全金属,刀枪不入。 他们建它,说是为了保护我们。为了将我们与我们的长官隔离,能够不受威胁和迫害,更自由地揭发长官们的罪过。这是一种非常必要的手段,没有保障,谁也不会揭发。 据说最近几天,密报呈几何级数增长。没人知道谁开过口了,每个人的房间都关着门。只有最初开口的人引人注目地活着,他拿了一个奖章,绿色的,上面画着外星人母星的美丽风景。 那个人是铤而走险。最初对这件事谁都不信。我也不信。从天而降的神明,替天行道。这样的事情谁能随便信呢。我暗暗观望了很久,不相信他们真的有所作为。我缩在人群后面,对他们的前几轮召唤置之不理。那段日子人心惶惶。茶馆里,小酒吧里,纳凉的公园里,到处都是流言飞语。人们揣着手进来,只是装作寒暄,两杯酒下肚,空酒杯扔到木头桌上,便开始偷偷摸摸互通消息,头顶着头,肩膀碰着肩膀。 “哎,听说了吗,昨儿毁了一栋楼。” “咋没听说,火光都看见啦。” “听说他们住在神殿里?” “可不是!我没见过。但据说街东头的老乞丐见了,回来都吓傻了,三天没说利索话。” 我置若罔闻,决定什么都不说,除非我亲眼见到那神殿,否则我什么都不说。 三周之内,两座长官大楼被毁,十四人死亡,三十三人被囚禁。据说他们都是罪有应得,神谕从天而降,宣讲着正义,人的罪名像一条白绢从天顶挂到地上。长官们组织了两次战役,试图阻止人们,但都以失败告终,人们被集体转移到这座荒地上的铁锅里。我看着它的样子,不想来,可是一条狗在我面前被一束光烧毁了,于是我没说什么,裹着皮袄跟着人群一起住了进来。 转眼间,已经一个月没看见天了。 眼前是一片平原,土黄色高地,只有零星的荆棘散布。天气不好,没有太阳也没有雨,昏昏沉沉的云,从天边厚重地压过来。风吹着我的侧脸,我吸了一口冷气。我抬头看远方,地平线附近,能看到那束巨大的从天而降的蓝光,笼罩着土地,托举着那座城堡。城堡在天上漂浮着,白色,扁平的结构,看不清的材料,复杂的城墙与楼阁。蓝光像阴沉天色里不可抗拒的一道明亮的吸引。 我的面前停着一个带翅膀的圆球,使者打开门,我钻了进去,使者跟在我后面坐进来,关上门,圆球开始滑行。和使者面对面感觉很别扭,球车空间狭小,像小时候坐过的观览车,只是没有窗户。使者的脸绿得发白,下巴尖尖的,耳朵垂着,遮着半张脸,听着我的动作,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什么动作也没有,默默地窝在我的座位上。 “见到众神,要恭敬。” 他尖声尖气地说。人类的语言,他们说起来显得很僵。 我点点头。 “要念祝祷词。” “嗯。” “你的运气真是好极了。能受到亲自召见。” “我知道。” “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能进大殿?”他尖细的嗓子显得有点怒气,“我都没进过。” “因为我讲的东西很重要。”我说。 “真的假的?你可别撒谎。” “你们的神信我。” “我警告你,你可别撒谎,神最恨别人骗他们,你要是撒谎,你就等着瞧吧。” 他目露凶光,像两把小刀,从耳朵背后的缝隙直直地射到我的脸上。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平时一定很努力,但却不如我的几句话更能得到青睐,这公平吗。 我不知道众神是怎么得知我隐藏的资料的。也许是窃听了我和玛格丽特的对话,也许是玛格丽特无意中告诉了别人,别人又告诉了别人和别人。我只和玛格丽特说过一次,还是在两个人单独约会的时候。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觉得奇怪。外星人的耳朵那么大,激光枪那么厉害,在空气里扔一些探测器还不是易如反掌。而玛格丽特这个女人,实在单纯得可以,除了给自己起一个古代公主的名字再幻想一些公主的故事,就什么也不懂了。她可能根本不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又说了些什么。她爱听我讲话,显得很专注,但她的脑袋远没有表情复杂。 众神派人找我。这让我在人群中的位置一下子变得突出。自从十二岁学会忍耐之后,我在人群里就没有这么突出。外星人的特使站在我面前,人们在我身旁张大了嘴巴。他们撑起身体巴望,桌上的菜被遗忘在空气里,慢慢冷却。 “勇敢的人,请你大胆地说吧。” 外星特使扯着高音对我说,我缩着手坐着不吭声。 “神的力量是伟大的。”他又说,“你不要怕。” 我沉默了好久,最后决定回答他。 “不行,”我说,“除非我亲自面见神,否则我什么也不说。” 从那天起,我走进人群,身边会自动画出一个圆。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坐一张方桌,四周的桌子都坐满人,却没有人来坐到我的身边。我尽量让自己双手稳定,专心吃饭,什么都不想。时常有人在私下里找我说话,他们不敢在餐厅坐到我身旁,但在私下里却显得亲热异常。与此相比,我更愿意接受水牛今天早上迟到的寒暄。和我有过口角的人都来找我道歉,有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他们自己却搜肠刮肚地搜索到了,也许人欠过别人的东西并不会忘。 “我真的不记得这件事了。”我和颜悦色地对小时候的一个伙伴说。 “啊?不是这件事啊?”他却一脸愁眉苦脸,“那我回去再想想。” 其实外星人要求大家说的是我们星球上长官的过错,他们代表宇宙里的先进文明,替人惩罚地球上原始而不公正的长官的压迫。然而揭发的人常常顺带揭发一些其他的陈年往事,指出另外一些人间的罪恶,而神作为对揭发的嘉奖,也常常顺带一并处理。我见过一次打架,就在铁锅大厦的洗澡间里,两个男人赤裸裸地动起手来,一个人最终用拳头将另一个人击倒,脑袋磕在水龙头上,鲜血直流。打架是常事。吃饭的日子啰啰唆唆得太久了,谁也受不了,总需要爆发一下,让自己感觉正常。可是过了两天,胜利的男人就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跟玛格丽特分手了。我其实不算太生气,但这个傻女人实在麻烦,什么都不懂。她哭哭啼啼地求我原谅她,不要赶她走,我走开,她还不依不饶地跟着,我最后只好打了她一个耳光,当着人群和外星特使,才算把这桩风流韵事彻底了结。 毕竟,神殿在等我。 神殿在云霄,我仰起头看不清它的样子。球车停下的地方是神殿的底下,荒地上蓝光笼罩的区域,此时已经看不到神殿的全景,只能仰视着,看它仿佛无边无际的底盘,看上去像整个天空,从哪边上升都会碰到它的遮挡。要不是我已经从远处看到过它的轮廓,我也会以为它真的无比庞大。在一样东西底下抬头看,它总会显得很庞大。 底盘边缘像是被云雾萦绕,看不清楚,大概是喷出的气体,维持自身重力。中央有一个圆形小门,一束金光在整体的蓝光中央,等待着接人升入神间。 使者仍然没有好脸色,带着我走到金光里,我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的土地。 昨天我也曾看过一眼土地,没有看见天,但是从铁锅出口开门的一瞬,看见了一眼土地。他们将一个小女孩推了出去,她跌坐在土地上,没有起身,没有试图跑回来,呆呆地坐着,双腿蜷缩在身前,含着眼泪看着门里,我刚好路过门口,看见了她。她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还穿着裙子。她爸爸被众神裁决,她被赶出铁锅,从此不受保护。 她大概很冷,身体哆嗦着。但谁都没说什么。谁让她爸爸是长官呢。 长官的孩子罪有应得,就像坏人的孩子罪有应得。 就像我一样。 我爸爸不是长官,但他和我都罪有应得。他其实死得很简单。他欺负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寻找一个大孩子保护,他们打了我爸爸。然后我爸爸做了一个将让他自己后悔的决定,他去找到大司马,让他替自己出气。大司马是他们那个地方最有势力的大人,他帮我爸爸撑腰,让他当上孩子王。可是后来,长官们来了,他们惩办了大司马,并且让大家检举揭发和大司马有关的助纣为虐的人,于是我爸爸被他压制过的对手揭发了,他死了。 我讨厌这一切。我恨这些长官,从小就恨。我也恨水牛的爸爸,但更恨这些长官。对水牛的爸爸,我更多的是鄙视,是长官们给了他揭发的机会,他只是借机把怨气倾倒出来。可能所有人心里都有不公的怨气,长官们因此变得强大无比,他们以此来检验人们对他们的信任,谁说的越多,谁就是越相信他们的好人。他们让人与人猜疑,就没人对他们猜疑。 我想要复仇很多年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手头有最详细而隐秘的资料。我暗暗探查长官们,探查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系统、他们秘密隐藏的宝藏的信息。所有的这些都是神所需要的,神想要证据,有了证据,就能公正地置他们于死地。而谁的证据都没有我多。 我就要见到众神了。 虽然众神是外星人,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碳基外形,但是他们喜欢给自己起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名字,就像玛格丽特管自己叫玛格丽特,他们管自己叫神。我在金光里踏上小平台,平台缓缓上升,穿过底座上的小门,一直向上,升到城堡深处,飞船的中央。两侧能看到各种大厅和通道,很多外星人飞着,在一个个球形的房间里穿来穿去,城堡看起来结构复杂,搞不清楚从哪条路能通向高一层的空间。 我们只是一直上升。 终于升到神殿了,我的心开始有一点激动了。 这许多日子,我一直让自己保持木讷,但此时仍然不免有一点紧张。我要进入神殿了,这不是人人能有的机会。所有的那些资料都能派上用场了,虽然我没想到是这样派上用场。小平台停下了,使者退到一旁,让开路,他不被允许进入,只有我踏上临时搭起的台阶。 我环视着四周,神殿像名字一样虚无缥缈。整个神殿是一个球舱,比路上见到的更大,大约有一个体育场的体积。我进来的小门在最下方,现在已经缓缓关闭。我站在台阶尽头的立柱上,众神围绕在四周,悬浮在空气里。他们长得和使者没有本质的不同,至少我看不出区别,除了个别的年老的体征和外衣不同,其他地方都是一样,尖下巴,绿脸,大大的耳朵。外族人永远看不出一个群落里王与兵的差异,只有兵能看出来。众神们此时浮在空中,身旁看上去云雾缭绕,他们冷冷地审视我,居高临下。 “你带了你说过的东西吗?” 一个神问我,音高而有回声。 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光盘匣子,缓缓打开。 “都在这里。你们要的资料,还有长官们金库的位置。” 神听了,仿佛有点愠怒。我不该提金库,虽然我知道,这是他们飞船重要的金属资源。神有点不快地将我站的圆柱又升上几寸,命令我将匣子呈上去。 我捧着。神看着我,我看着神。 “都在这里。”我一边考察着自己的高度一边慢慢说。 “只不过……”高度差不多了。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们!”我大声叫起来。 我一边叫一边将匣子里的炸弹掏出来,扔向坐在中央的神的领头。我的眼神很好,臂力也很好。万一扔不到也没关系,我估计过炸弹当量,炸两个体育馆绝对不成问题,即便飞船是刀枪不入,但神们只是碳基生物,外星人也是人。 “如果我给了你们,我和我鄙视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最后一次大叫着。 我恨透了这一切,恨透了揭发的游戏。我从小最恨的就是这点。我恨透了所有的投靠、惩罚、怀疑、猜忌和索要的忠诚。我早已经厌倦了。小孩子向大孩子告状,大孩子向大人告状,大人向神告状,一次次用更强大的处罚强大的,再一次次寻找更更强大的。我厌倦透了。一切都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小孩子欺负小孩子是不对的,寻找更强大的力量就更不对,不去寻找源头,用一个错误掩盖另一个。不应该是这样。永远的揭发与被揭发。我恨透了这一切。强大的就是因为如此才强大。我爸爸死了。我早已厌倦了。我这么多年搜索资料,只是想弱化一个强大的力量,我不需要另一个强大得多的力量来充当神,如果神再错了,我们又该上哪个宇宙寻求保护呢。我讨厌这些。我讨厌长官们。我不接受这样的荣誉。 炸弹炸开了,我和众神一起,接受一片白色的空茫。眼睛瞎了,不再看得到仇恨,耳朵聋了,不再听得到揭发。我就要死了。我只盼着将来复仇的外星人看在我打玛格丽特的那个耳光的份儿上,不要找她麻烦,不要杀了她。虽然我知道这没什么希望,他们多半会毁掉地球,可是我除了这样,又能怎样呢。 神殿在炸弹里毁了,神们和我一起在火里挣扎,宇宙白了,他们发出哀号,我要死了,我终于不再害怕了。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九颜色

刚过了一个小时,托马斯就后悔让莉莉娅留下来了。 每次都这样,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这个小女人很胡闹,而另一方面却总是拗不过她甜甜的一句撒娇。 “人家坐了四个小时长途车来看你,就是想你了嘛……”莉莉娅低着头,嘟着可爱的小嘴,不时还抬起大眼睛,让他看到她眼里的泪花,“你就这么一幅冷面孔欢迎人家……” 就这样,托马斯正想发作的怒火一下子泄到了空气里,他铁青着脸沉默了半晌说:“那你就在我这儿待半天吧。晚上坐回城的班车回去。” 于是莉莉娅就兴高采烈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一边不停地说着“我不捣乱,你放心”,一边又好奇地东张西望,唠唠叨叨地问个没完。托马斯的部下看着他俩偷偷地笑,他们早就见过莉莉娅,也早就知道一贯威严的头儿在她面前是怎样束手无策。 “托马斯,你们看的这是什么酒店呀?” 莉莉娅看着屏幕,屏幕里的画面一直没有变过,酒店大堂前古希腊风格的立柱和花坛,穿立领衬衫的侍者,来来往往的加长轿车。 “米兰酒店。没什么特别的。” “你们都看了一个小时了,到底在等什么呀?” “莉莉娅,”托马斯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你还是到休息室去坐一会儿吧,那边还有杂志。实在对不起,亲爱的。” 莉莉娅也并不生气,走到监控室另一端,在一把塑料椅子上坐下,甜甜地朝托马斯一笑,说:“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了,你就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就想看着你。” 托马斯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无法拒绝了,不由得怪自己心肠实在不够硬。其实他也不愿意把莉莉娅赶走,如果是平时,托马斯还会给她耐心讲解一些工作的事,但是今天的任务非同寻常,案件极端棘手,又牵扯数额巨大的跨国黑钱交易,他实在不能分心。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的心就一直跳得很厉害,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头儿,她出来了。” 就在这时,查理突然喊道。 托马斯精神一振:“切换到2号机,镜头拉近!” 2号摄像头安装在花坛,屏幕画面迅速聚焦到酒店正门,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优雅地走出酒店大堂。全组人员都迅速各归其位,监控室内安静而且井然有序。所有人都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待了两天两夜。 画面中的女人一袭紫色丝绸连衣裙,银白色细带高跟凉鞋,明黄色宽边太阳帽垂下面网,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她慢悠悠地走下台阶,左右随意地张望了一会儿。天气燥热,阳光在房檐屋角闪闪发亮,她先是掏出一张纸巾细细地擦拭额头,然后便走到旁边的小商店前,在门廊的阴影里慢慢站定。 “注意一切物品,如果她把纸巾丢掉,严格盯住捡走的人。”托马斯吩咐道。 女人仍旧不紧不慢,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橱窗里的货品。托马斯皱皱眉。 “哇,好漂亮的女人呀。”莉莉娅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凑了过来,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观望着,“手提包是LV最新款,鞋子是Channel的魅影系列。唉,真是好看呀!” “奢华的女人。”托马斯哼了一声,“每到一个地方就花一大把银子,她身上这身行头全是昨天买的,派去盯梢的塞罗一整天就光跟着她逛街了。” “天哪!她怎么能这么有钱呢?”莉莉娅低低地惊叹了一声,“我知道了,她一定就是电影里演的黑帮老大的女人!” 托马斯没有接话,而是紧紧盯住屏幕。画面中,女人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莉莉娅还是自顾自地评论着:“裙子的颜色真是经典,配的腰链和腕表也很典雅,就只是这顶大帽子太不协调了,怎么这样的颜色,分明像是夏威夷海滩上……” “莉莉娅,拜托你,我们真的正在忙着呢。”托马斯转身招呼另一侧带着耳机的罗伯特,“怎么样,记录下来没有?” 罗伯特摘下耳机,指着自己面前的屏幕说:“是打给都灵一家酒店,确认她昨天预定的房间号码。” “多少号?”“1312A。” “查!再把她刚才说的话细致分析一下,逐词,各种解码算法都试一下!”托马斯知道这很可能是障眼法,故意转移注意,但无论如何,任何线索都不能放掉。 罗伯特开始伏案工作,而另外一边的查理报告道:“米兰酒店的消息来了,她在退房前没有发出过任何信件,也没有托运任何行李。” 托马斯点点头,嘴唇闭得很紧,他知道这一次真的遇到了难办的案子。 “啊?那她以前的衣服就都不要了吗?真是太可惜了……”莉莉娅在一旁不停地摇头。托马斯想,女人就是女人。 这时莉莉娅歪过头,问他:“你们是想截住她传到外面的什么信息吗?” “一个密码。上亿美金的一个密码。”托马斯轻描淡写地解释着。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罗伯特,有结果了吗?” “不知道。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讯息,我们试了三种解码算法,得出三套字母组合,不知道会不会是密码。” “传给柏林那边,让他们想法试一下。”托马斯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量子信息?” “希望不是,否则我们就没什么办法了。”罗伯特面带忧色。 这时,查理在一旁插嘴道:“应该不是的。据我们所知,她从没见过那伙人,这一个月也没有递送过货物,应该没有机会把相干光子传给对方。” 托马斯略略松了口气。 莉莉娅轻声问他:“什么是量子信息5 呀?” 托马斯想,她竟然也关心衣服以外的事情,说:“就是两个人拿一对互补的尺,一个人量一样东西,把结果告诉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看自己的尺,就能知道被测的东西了。” 莉莉娅似乎有点迷惑:“这和普通的通信有什么不一样呀?” “当然不一样了。这样子,我们就算截获了他们传的口信,但如果拿不到尺,也等于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没意义。” 托马斯住了口,心想自己都能开讲座了,干脆等这次任务完成以后,辞了职去大学找个工作,每天给孩子们讲信息学肯定比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强。 就在这时,一个五六岁大的小乞丐闯入画面,挨个向路人乞讨,眼看就要来到女人的身边,所有人都一下子盯紧了屏幕,路易又把画面拉近了些。只见女人不紧不慢地从红色的皮夹中取出两张零钱,两指夹着优雅地递给小乞丐,小乞丐欢呼雀跃地跑开了。 “跟上他!”托马斯脱口而出。 “不是吧?”莉莉娅惊诧地说,“连这么小的小孩你们都怀疑?” 托马斯没理她,接着吩咐道:“告诉赛罗,先别打扰他,看看他把钱拿到什么地方去。” 画面中的女人似乎在路边站得够了,踱到马路旁,看起来是开始等待出租车了。托马斯有点心急,之前有可靠的消息表明,她一定会在米兰将密码传递出去,然而三天过去了,完全没有线索,眼看她就要上车去机场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路易,把画面拉到最大,观察她衣服和手提包上有没有什么特殊标志。” 三秒钟后,屏幕上显示出她三个不同角度的特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女人的耳环和项链都是细小的白色珍珠,裙子上没有任何字母或数字。 “路易,你觉得她今天的行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托马斯手托下巴,双眉紧锁。 “似乎从酒店出来以后在街边留连得太久了。可又不是在等人。”查理想了想说,“头儿,你说她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呢?” 画面中,女人已经坐进一辆出租车,缓缓地离开了。托马斯并不担心,他知道奥利克斯他们早已准备好,会一直驱车跟到机场。他只是觉得很失望。 “我也觉得她在拖延,”托马斯沉吟道,“可是为什么呢?” 这时候,莉莉娅插嘴道:“其实,照我看,她今天只有一点不寻常,就是她这顶帽子可实在不好看。按理说,一个这么有品位的女人,全身上下都很素雅,怎么会戴这种夸张的明黄色帽子呢?” 托马斯心里忽然一动,没错,这里面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头儿!”查理忽然跑过来说,“赛罗刚刚发来消息说,小乞丐拿那两块钱买了两块巧克力,现在他正盯着糖果店店主,问你要不要直接过去察看。” 托马斯双臂环抱在胸前,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太阳穴,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赛罗问你要不要进糖果店调查。” “嗯?哦……不好意思,不是问你。”托马斯歉意地笑了一下,转头对莉莉娅说,“我是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莉莉亚瞪着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我就是说,她的黄色的大帽子不配她这身衣服……” “黄色!”托马斯忽然一拍大腿道,“谁说这一定是黄色了!”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了,相互看着,不明所以。 托马斯有点急躁起来,说:“真是的,怎么早没想到!我们被自己的眼睛骗了。”看看大家还是有点茫然,托马斯又说:“你们忘了吗?人眼根本没有感黄光的视蛋白,所以黄光可以是一种组合错觉。” 路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是说,她的帽子是别的什么颜色叠在一起的结果?” “没错,只要足够细密均匀,远处看起来就是黄的。” 查理也似乎反应过来了,点头道:“怪不得她在那家店门口站那么久,肯定是有人在观察她的帽子。只不过是怎么做到的呢?” 托马斯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但这家店的顶棚里面一定有问题。”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音道,“查理,派人去查这家店;另外派人去查她昨天买帽子的那家店。他妈的,这个女人可真会使障眼法。” 托马斯松了松领带,感觉一阵疲倦。全组人都忙碌了起来,但他知道,他们至少第一仗是输了。他只期望着一切还不算太晚,尽管他知道这期望有点渺茫。 莉莉娅拉拉托马斯的袖子问道:“你说眼睛会骗人,可是我们看的是用摄像机拍下来的呀,难道屏幕也会骗人吗?” 托马斯叹了口气道:“傻丫头,你以为电视是怎么造的?根本就是仿照人眼,你指望能看出什么呢?” 半个小时之后,消息陆续传来。先是有电话说瑞士银行某账户刚提取了两亿美金,接着就是奥利克斯传来消息说那个女人上飞机之前把帽子扔在了机场,他们捡了回来。 接下来的一切对托马斯来说是场噩梦。他们对帽子进行了绿光显影,帽子上果然细密地显示出两串英文,一串是21位的银行密码,而另一串是一句话:Never trust your eyes fully。 “Never trust your eyes fully.”托马斯对讲台下两百双好奇的眼睛说,“人眼只有三种感光视蛋白,大脑根据它们接收的光子数比率来判断颜色。” 他现在是一所大学的普通讲师,自从丢了工作,他就一直住在这座宁静的校园。 “所以当人看到黄色,他其实无法区分自己看到的是一束黄光,还是一束红光加绿光。” 托马斯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他早就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尤其是经过几次揪心的动荡之后。 “早在1885年,法国画家塞伦特就发展出一种点画法,将饱和颜色的小点一个接一个画出来,在足够远的地方,不能区分这些点子时,人看到的就是两种颜色的相加色。” 学生们很喜欢托马斯,他们知道他曾经在机密机构工作,学生们总喜欢经历丰富而有趣的老师。 “我曾经碰到过一个案件,对手就曾经利用纳米编织将红绿线条紧密地编成一顶帽子,在远处看来是黄色,但在一束绿光直接照射下,红色没有反射,绿色的图案就显现出来了。” 莉莉娅也很喜欢托马斯现在的工作,她终于不用坐四个小时长途车来见他一面了。托马斯现在每天晚上都会陪莉莉娅散步,他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理解女人的思维方式了。女人按直觉生活,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莉莉娅在那一天最后说过的话:“一切不是都很明显吗?男人想问题为什么总那么复杂呢?” 写于二〇〇六年四月

拉赞助是最最受累不讨好的工作,自从进了外联部,我就一直这么想。 且不说无数次直接被市场部温柔甜美的小姐在电话里KO,也不提每次好不容易见到高层主管却被一盆冷水客客气气地浇到头上,更别提听那些小不点公司的老板们反过来向我们大倒苦水,就光说跟那些有意向有能力有希望合作的公司商谈一些细节问题,也就已经足够令人泄气啦。 以前总以为谈判就是讨价还价,并且以为以自己多年逛街淘衣服杀价的本领,在这方面应当不成问题,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事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谈判最重要的是协调,在一次谈判中真正出现的往往不是两方而是五方六方,只不过他们并不亲自出场,而是由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坐在谈判桌旁,负责将所有人的意见整合在一起。 就比如这一次的歌手大赛,赞助事宜就迟迟无法敲定,眼看着初赛临近,最大的一笔款项还完全没有着落。 这次的预算实在有些太高,尽管我们催促文艺部一减再减,然而对很多公司来说仍然像是狮子大开口。有一两家大企业表示了兴趣,然而这兴趣却更令我们为难,谁都知道,要求越高,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高。 “好,李先生,我一定帮您请示一下。”这是我最常说的一句话。但凡公司赞助,一定是期望在校园里做最大规模的宣传,然而学校却在这方面规定甚为严格,不允许促销,不允许产品展卖,广告也大受控制。这些铁规矩不能一上来就说明,英明神武的谭飞部长早就教导过我们,对商家的要求一定先承诺向上请示,两天后再说明肯定不行。 “实在抱歉,李先生,团委老师没有批下来,因为学校最近正在控制校园商业活动,不允许任何现金交易。其实我们也知道您的促销对学生有好处,但这事我们真的做不了主……” 每次都只能这样变通着跟两边打交道,学校和商家的立场都很明确,然而赞助又不能不拉,文艺部和宣传部一天一个电话等着我们经费到账,于是我们就像是夹在婆媳中间的儿子,左右为难。 “学校说了,只能送,不能卖。嗯,对,我们也知道给每人赠送成本太高了,所以您听我说,李先生,您看咱们能不能改成现场抽奖呀?把您的产品作为特等奖,这样既宣传了公司,又替您节省了成本。” 像这样的来回交涉是稀松平常,能够跟我们交涉,已经是很给面子的公司了。 “办法总是有的。”谭飞常常说。 的确,谭飞常常能在关键时候想出一些办法,但是这一次,我却不知道换了是他能有什么解决之道。 首先,这次的公司老总希望能在我们的晚会现场讲几句话,而这种情况是一概不能批准的;另外,更困难的是,他们坚持要在晚会的舞台背景上添加他们产品的大型广告,随便谁拿胳膊肘都能想到,这个主意不仅校方不会同意,而且大赛组委会更会反对,美术学院设计的艺术背景,要是添上这么一幅大广告,效果就全毁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一直跟我谈判的李先生突然喜气洋洋地说,“下星期我们老总要亲自来跟你们谈,总公司那边今年开拓校园市场,所以特别重视你们这个活动呢。” 看到我没什么反应,他又加上一句:“你们有福气了,我们老总平时可忙呢。” 我于是表示了感激,但心里却暗暗叫苦。这是到目前为止最有希望的一家公司,如果这次谈判再失败了,那今年的赛程启动可能就有问题了。“你们快点,场馆得去预订了”,“我们准备联系音响公司了”,“海报小样都出来了,你们把钱尽快送到印刷厂吧”,“签合同了吗?我得向校领导汇报了”,催促接连不断,我只好拨通谭飞的电话。 “没关系,会有办法的。”谭飞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我和他们老总谈吧。” 有时候,做领导就需要有点硬充大头的气质,我不知道谭飞究竟有几分把握,但还是觉得放心些了。 三天后,我跟着谭飞坐在办公室的小茶几旁,另一侧的男人气宇轩昂。 “你们年轻人呀,现在就得学会放开思想,跟上时代的脚步。就比如说在学校里办促销这件事吧,你们不干就太没道理啦……” 谭飞微笑着打断他道:“对,您说的是。不过这方面学校有严格规定。” “我知道。”他摇摇头,“我知道。不过年轻人脑子就应该活一些,学校有规定就不能想一些办法了?你们以后是要走入社会的,现在就得好好学学啦。”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谭飞依旧笑着,点头道:“不过现在还是来看一下这次晚会现场的合作细节吧。我个人认为,您在现场发表演讲不太恰当。” 男人哼了一声:“怎么,我不够资格?” “不是,当然不是。只不过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彰显您形象的方式。您难道不觉得一场音乐会中有人发表讲话会显得很突兀吗?不如这样,我们编辑一段您个人或公司的录像资料,再配上合适的音乐,在晚会开始时播放,您看可不可以?” 男人似乎是被这个提议打动了,想了一会儿说:“可以是可以,不过录像资料最后要由我们公司审核。” 谭飞笑得更开心了,连连点头:“那是肯定,当然没问题。” 这个问题的共识让会谈的气氛变得和缓,这位老总似乎对谭飞的配合相当满意。“另外,听小李说,你们不同意在舞台背景上加上我们公司的标志呀?” 我连忙插话:“不是啦,标志是可以的,但产品广告就不行了,学校……” 谭飞忽然打断我,把我扬起的右手按了下去:“噢,不是,广告也可以。我们商量过了,您的要求可以满足。” “谭飞!”我诧异地看着他,“你忘了吗,商业活动限制里包括……” 他没有理我,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们艺术中心的同学要根据整场晚会设计统一的舞美背景,因此恐怕不能直接把您公司的广告画挂出来,而是得作为一部分插入我们大的舞台设计。” “这没问题,更好。”男人向后靠到沙发背上,显得很满意。他扭过头对我说:“小姑娘,你得学学这位小伙子的办事风格,做事不能太死板啦。当然,我明白,现在所有付出都讲究收益,所以你们放心,如果做得好,我可以给你们部门单独赞助些经费,不成问题。” “那倒不用了。”谭飞替我回答道,“所有款项都得统一入账。我们部里不留钱。” 老总还想再说什么,但谭飞已经站起来,伸出手道:“我会尽快把合同拟出来,您也准备一下,过两天我找专业的同学帮您拍片子。” 看着老总背着手踱出门去,我一肚子不痛快,坐在小沙发上拍着扶手。“什么啊!我最受不了这种动不动就想教育人的人了。他总觉得他那一套商业上的规矩才是真理,觉得学生都幼稚!凭什么呀!市场是市场,学校就是学校!还有你,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什么都答应,还替他们操心!” 谭飞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答话。等我全都抱怨完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你真可爱。” 接下来的大赛筹备就进行得很快了,签合同、宣传、安排场地、舞台布置、选手训练,其他几个部门早就蓄势待发,各项工作立刻步入正轨。 我们部开始把重点转移到联络嘉宾与媒体,谭飞安排我负责校外来宾接待,赞助部分由他自己全权管理。于是一直到晚会前夕,我都不知道谭飞准备怎样应对学校和公司双方面的要求。听说他用两个下午给那位气宇轩昂的老总拍了video,我没看到成品,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什么样的拍摄才能不让当天晚上出席的校领导脸色发青。 比赛当天早上在礼堂见到谭飞,他正和艺术中心的同学一起忙着搭建舞台背景,见到我就笑着挤挤眼睛。 “晚上把其他嘉宾安顿好,就跟我一起陪公司代表吧。” “你准备怎么干?” 他扬扬眉毛指着天空:“天为什么是蓝的?” “你什么意思?” “因为太阳是红的啊。小傻瓜,自己琢磨吧。” 说完,他又开始忙了,拿着喇叭叫着各方人马,统筹全局。 当晚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从下午开始,我就忙着接待各方来宾,电话在校门保安、报社、外校师生之间不停转来转去。出了一些小岔子,但基本无伤大雅。一整天的忙碌让我完全没空替谭飞担心,直到一切都顺利就位,会场灯光完全暗下,观众的荧光棒兴奋不已地左摇右晃时,我才想起谭飞早上的话,连忙奔到主席台右侧的小包厢,气喘吁吁地在他和那位老总身边坐下。 “不错,真是不错!”我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老总先生嘉许的声音。 我低头朝会场中心望去,当时场内已是一片漆黑,只有舞台中央两道蓝光分外鲜明。我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那就是舞台背景上的产品广告,不知道谭飞用了什么样的荧光材料,在黑暗中完美地吸引眼球。 “小李呀,”老总一边点头一边对我说,“你要学学这位小谭同学,你别看他年龄小,办事头脑可真不错。而且又懂得新知识,你看这广告还有立体效果呢。” 我心里怦怦跳着,暗自猜测着观众们的反应。我探头朝观众席上望去,只见黑暗的海洋颇为平静,荧光棒的星星点点甚是好看,完全没有出现嘘声或是跺地板的抗议。 就在这时,几声浑厚的鼓点打破了寂静,舞台两侧的追光突然亮起,顶棚的七彩大灯也一明一暗地投下了炫目的光华,观众中爆发出一阵浪潮一样的欢呼。节奏强烈的舞曲如焰火一般在会场中绽放开来,一阵蓝紫色的烟雾过后,三个女孩和四个男孩跳着狂风般的街舞出现在舞台上。观众一下子high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舞台背景又发生了变化,几个舞者身后,赞助公司和老总的画面伴着激昂的节奏闪现出来,先是老总几个不同角度的特写,接着是公司总部园区的画面,配合着音乐一亮一暗。 “我后来临时把方案改了,”谭飞轻声对老总说,“我觉得融合音乐的方式可能比直接播放更有效果。” 老总没有说话,看上去是被整个舞台的影像所吸引,甚为专注。 我也仔细地盯着舞台中心,画面变成老总在校园里漫步。我越看越觉得奇怪,我发觉,所有的影像都太有立体感了,简直不像是在屏幕上呈现,而分明像是真人实景。 “这是……激光全息6 ……”我一下子明白了,张大了嘴看着谭飞。他使劲踩了我的脚一下,又轻轻地向我点了点头,我立刻闭上了嘴。 老总显然对这样的出场非常满意,因此,尽管影片从始至终没有他一句讲话,但他还是赞许地拍拍谭飞的膝盖说:“小伙子,不错嘛。想不到你们现在拍片子的技术这么好!” 接下来的一切就很顺利了,晚会在灿烂的灯火和优美的旋律中流动,而公司的产品广告始终在舞台中央闪闪发亮。黑色的布景前,蓝色的光影流动,像鸡尾酒杯中的雾气,带着虚幻的若即若离,一会儿耀眼,一会儿迷离,刺目的同时散发出无可抗拒的诱惑,如同名利场中的梦想一样闪光。如果不知道真相,没有人能看得穿。 广告一直都在,但现在我放心了,除了我们几个,没有人能看得到。 每个人都很开心,观众、校领导、公司代表以及我们。 真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晚上,当我们目送老总的黑色轿车扬长而去,我笑着狠狠地捶了谭飞一下:“你不够意思!事先都不告诉我,害人家一直担心!”见他嘿嘿地笑着,我又加了句:“不过,你这算是欺诈,哪有广告只打给自己一个人看的!” “哪里是欺诈,合同只说了广告,又没说必须多少人看见。”谭飞一本正经地摇着头,“‘年轻人脑子就应该活一些,以后是要走入社会的,现在就得好好学学啦!’”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又问:“可是这也够冒险的,你就不怕他走到场馆其他角度看看,把你的小伎俩识破吗?” “他?”谭飞笑了,“你觉得他会喜欢换角度看事情吗?” 写于二〇〇六年五月

做一个家庭主妇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来美国一年了,我的生活开始无法遏止地向深谷滑去。 也许我不应该选择F2出国,应该自己申请,可是做决定的时候,谁能知道所有结果呢。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分开了我会怕。这想法不切实际吗?只是这样简单的一点愿望,我从来不向生活奢求什么。如果我知道美国的生活是这样单调,如果我知道所谓大学城不过是个村子,如果我知道男人的实验室要远远大于生活,那么我不会做这样的决定。我起码不应该放弃我自己,放弃我习惯的一切,放弃我十六年的读书考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害怕承认这一点,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害怕,在他身边也怕,怕失去他,更怕在失去他之前失去我自己。 “你想太多了。今年赶快申请,还有希望。” 吃早饭的时候,他又一次说我想太多了。他常常这么说,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像扭头一样轻轻把我的话扭开,只需要一句:你想太多了。 是的,他是对的,我应该振作,我应该赶上今年的申请。 我向他笑笑,想忍住心里的委屈,不想哭,不想在他出门之前把他一天的好心情弄糟,我想笑得开心一点,甜甜的像桌上的布朗尼,像个好太太,像韩剧里的女主角。我真的想笑,我不想哭。真是讨厌,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他被我的泪水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又有点懊恼,随后很快变成烦躁。他强忍着怒气把报纸叠上放在一旁,把咖啡杯推开,像执行一项任务一样来拉我的手。他想表现得温柔,这是他最后一道容忍的底线。他说:“亲爱的,别哭,哭得都不可爱了。”他的话显得空空荡荡,在厨房的阳光里碎裂。其实他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我知道这一点,所以连我也讨厌我自己。他喜欢的我喜欢,他讨厌的我也讨厌。怎么办,我让他这么为难。他其实根本不想安慰我,他很烦,但他在努力做形式,只是还想维持关系。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觉得我很讨厌。” 我把手抽回来,揉着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强大起来。 “你别这样。”他像是在求我。 “你快走吧。快去实验室吧。”我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 他忽然有点儿火了,站起身。我们俩都僵住了。 好一会儿,他缓缓地坐下,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开,亲了亲我的额头,声音显得很漠然:“你这几天有点神经质,也许是不舒服了,去看看医生吧。” 我摇摇头,问他:“我中午去找你一起吃饭好吗?”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他走了,狭小的厨房显得很大。空灵的阳光打在餐桌上,饼干渣,半个荷包蛋,咖啡机。身旁是米黄色的木头橱柜,柜门上有花纹线,碗碟纯白,有一丝绿花,码放得整整齐齐,锅灶安静而光亮,水池边没有污点。一切都是如此干净整洁,如此理所应当。它们当然干净,因为它们是我每天的全世界。 上午我去超市买东西,想买件颜色温暖的衣服,希望中午见他的时候,能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换个颜色也许就能换个情绪,这道理或许鬼扯,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的情绪太坏了,实在太坏了。我真想让自己好起来,好得像柠檬的颜色,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团漆黑。 昨晚我做梦了。梦见我在无边的夜里奔跑,哪边都没有方向。 我给国内从前的导师发信,希望他能帮我写推荐信,导师婉拒了。这几乎是必然的,大四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用心。那时只想着结婚,只想着跟着他出国,只想着到了美国养尊处优,哪里有心情做污水处理的调研。我的成绩不好,想申请到他的学校实在很渺茫。去年刚来的时候就申请了一次,没有被录取,今年想着降低标准重新来过,可是连准备材料的勇气都没有了。漫长的申请根本就是一场战役,稍有一点犹豫,就坚持不到结尾。我的电脑在家摊开着,像一个烂摊子,我不想碰。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飞速驶过一辆汽车。马路不宽,可还是显得空旷。快餐店门口有一个咧着大嘴笑的牛仔的路牌,笑得那么灿烂,是我唯一的安慰。快餐店旁边是比萨店。比萨店旁边是巨大的像仓库一样的超市。超市旁边是田野,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出城了。我站在停车场中央,纵横交叉的白线像画地为牢,我站在那虚假的牢里,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我很想打电话,想找个人拜访一下,想听听除了我自己之外的另一个活人的声音,可是头脑空空如也。事先都没有定约会,能去找谁呢。 中午去他实验室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重新想了想我们最近的这些天。 他和一年前肯定不一样了。这是他变了,还是自然而然的厌倦,我说不清,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再喜欢和我开玩笑,不再喜欢逗我开心,不再一到晚饭时间就兴冲冲地跑回家,到厨房里大叫着抱住我,说饿死了饿死了,老板真是资本家,老婆真是人民的大救星。他回家越来越晚了,回来也没精打采,我说话也不认真听,他有时候看着电视,一个人发呆,眼睛定定地像是看着外太空,我站在一旁看他那么久,他也没有察觉。他开始觉得我无聊。他不想表露出来,可还是在话语的边边角角露出蛛丝马迹。“你能不能别这么无聊啊!”有一天他说。他看着我的样子像看着他出错的机器。我心里害怕。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无聊,可是谁能给我一道光呢,有一道光,我就能从这无边的生活里走出去。一道也好啊! “阿康。”我在他背后叫他。 他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还有点茫然。 “你干吗呢?” “没什么,去吃饭吧。” 他关了屏幕,我们来到餐厅。身边的大学生熙熙攘攘,录音机放着大声的黑人说唱乐,胳膊下夹着滑板,哟哟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说话不得不提高声音。 “你现在做的课题是什么啊?” 我微笑着,关心他的学业。我一点都不懂,但我想知道他每天在想什么。我以前都不问,因为我知道我不懂。今天我想主动问问,人们总说男人也需要被理解。 “黑洞和暗能量。” “那你都做什么呢?” “我们最近设计了一个实验,探测暗能量。非常细微的扭矩实验,如果有暗能量和正常物质世界相互作用,应该能探测到。” “我一直想知道,什么叫黑洞啊?” “就是一种引力极大的天体,连光线都跑不出来。黑洞就是吸进一切,什么都逃不掉。” 我倒吸了一口气。原来我的生活就是黑洞。 “原来生活就是黑洞。”我说。 “什么?” “生活,还有欲望,吸进一切,怎么都逃不出来。” “真是女人。”他毫不在意地低头切着香肠,“言情风格。” “难道不是很有道理吗?” 他耸耸肩:“嗯,有道理。” “那什么是暗能量呢?” “暗能量,”他停下刀叉,有点高兴了,“是一种人类还不了解的宇宙组成,推动宇宙加速膨胀。你知道,任何物质都只有引力,只能拉着宇宙时空向中心集中,只能让膨胀减速,可是现在人们发现,大概在四五十亿年以前,宇宙开始加速膨胀了,这说明至少有一种存在,能够产生推斥力,而且随着时间演化逐渐增多。” “四五十亿年前?那不是地球诞生的时候?” “差不多吧。” “既然是这样,那么会不会暗能量就是人的悲伤?”我认真地问,因为想到自己敬畏的东西而声音有点发抖,“会不会生命的情绪真的有重量?因为宇宙中悲伤的情绪越来越多,所以宇宙开始加速膨胀?只有悲伤让一切相互远离。而这样也能说明为什么是在四五十亿年前了。” 他笑了:“四五十亿年前,地球上可还没人呢。” “但有外星人啊,比我们早一些的,总之是在宇宙半途中生成的。” 我说得很严肃,想到那些在无边遥远的地方悲苦的痛哭,化作宇宙中无比强大的推斥力,感觉十分神奇而肃穆。但他完全没有和我一样的感受。他只说这个点子不错,可以发到bbs上。他甚至连笑都没怎么笑,很快就心不在焉了,专心将他的薯条和沙拉吃了个干净。我问他这几天工作得好不好,他摇摇头说不好,不出结果,和老板关系也很僵。我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没什么,让我别管了。我说晚上去城里看烟花好不好,今天有个电影节。他说行啊,但他可能要先加班。我说没关系,我下午就坐车过去,在城里等他,晚点没关系。 午饭吃得不冷不热。我想理解他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我们都没有提早上的不愉快。就像路上的一个陷阱,我们都小心地绕开。陪他回实验室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穿着短裙和长靴,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我问他那是谁,他说是新来的师妹,跟谁都打招呼。我说性格真好啊,是不是?他敏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神经兮兮啦。那一刻我看他离我好远,慢慢向我远去,远得我连碰都碰不到,更不用说抓住他的手了。 然后,我就和他告别了。 下午一个人在城里逛了很久。所谓城里,是离大学城最近的一个城市。大学城就是几万人的一个小镇,一个镇子一多半都是校园,除了学生就空空如也。我们大规模的采购和娱乐都要来附近的这个城市,坐长途车一个小时,倒也不算太不方便。城里比小镇热闹些许,街上能看到来往的一些人,举着热狗和巧克力,这让我有了一丝生活的气息。我好像好一点了,不像早上那样一团糟了。我给他买了一顶帽子,想着晚上应该能过一个好一点的夜晚了。 可是晚饭时间他没来。 晚上八点,他还没来。 晚上九点了,他仍旧没来。 我在一家快餐店坐到自己实在坐不下去了,走到外面给他打电话。没有人接。高高的露台能看见半个城市,灯火下的高楼街巷颇有种唬人的辉煌。这边的城市通常雷同,市中心有几幢耸入云霄的高楼,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座座简单相似的小房子,零零散散地铺开。白天看起来算不上繁华,但夜晚灯光都亮了,却颇有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富丽堂皇的空楼,人去楼空,办公室都锁着,只有灯光亮着。我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楼空虚而明亮的上百间房屋,忽然有一种闯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好像是在梦里,全世界都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一个人站着,对着四下里的黑暗,仿佛到处有光,却到处都没人。露台上空旷得如同大漠,夜凉如水,头顶没有月亮。我继续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手机里嘟嘟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穿过深夜的长久的哀号。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是在梦里,我是在另一个世界,我是在黑洞,所有人都将我抛弃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我想和人说话,没有人理睬,我想理解人,没有人想被我理解。 忽然之间,我明白我怕什么了。 我怕我消失。我怕我在他生命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淡,越来越没有痕迹,就好像在木头上画过一条线,起初清楚,但随着木头表面受风沙打磨,最终磨平,再也看不见线的位置,轻轻易易,再也不被需要,甚至再也不被想起,一个多余的、曾经的存在,一点点在时间里消失,被忽略。我怕,我颤抖起来,风吹得身体摇摆,我怕。 我继续给他打电话,电话终于通了,他听起来很不耐烦。 “对不起,真对不起。但我今天实在去不了了。实验弄得很差,刚刚跟老板呛火。” “没测出来吗?” “没有。你自己能回来吗?我记得长途车还有一班。” 他很忙。他有他的大事情占据心灵。他有他要操心的工作。我在他生活里画不下痕迹。他有他的朋友,他的导师,他的师妹。我什么也不懂,说话都说不上。我是一个透明的人。他为什么不顺利呢,他那么聪明,那么努力,怎么探测不到想要的结果呢。他现在很烦躁,很有火气。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看来我是错了,暗能量不是人的悲伤。要不然为什么我这么这么悲伤,他还是什么都探测不到呢。 也许,也许,暗能量不是情绪,而是灵魂本身?也许人的灵魂是有重量的,不是有人说过灵魂的重量是21克?也许所有活过的生灵都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化作了推动宇宙的力量,也许灵魂永远不散,它们就在我们身旁? 我忽然感觉到一股勇气,我不孤单了,这周围也不是空的,它们都在,所有曾经的灵魂,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就在我身旁,陪伴着我,温暖着我,欢迎着我。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我参透了它们的存在。我有勇气了,我要让自己再深刻地在他生命里刻下一道痕迹。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我要飞起来。我要变成暗能量。烟花亮了。我只需要一道光,有这么多道光,足够了。 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她在电话里显得有点迟钝,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迷路了。他想去长途汽车站等她,末班车了,也许他不应该让她自己回来。 老板真是挨千刀的,今天点儿背,又赶上一顿臭骂。他总是这样,自己心情不好拿学生出气。为什么还要跟他拼命干呢,还是想向上再爬一步吧,也许她说得对,欲望是个黑洞。 不过,他想,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男人是一步步推导,想到深入,女人总是满足于表面的相似,大惊小怪。 他拿上风衣,准备出门,临走的时候看了最后一眼屏幕,忽然发现一个小小的波峰,说明有反应探测到。他一下子把风衣扔掉,扑到屏幕前,连忙查找刚才的数据,双手在颤抖。他兴奋地看着曲线,打字的时候错了好几遍:探测到暗能量,这是本世纪最大的发现。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四日

珍珍什么都好,除了有点爱咋呼。她长得很可爱,有点婴儿肥,一笑有两颗小虎牙,而且很爱笑。可就是爱咋呼这个毛病,让我陷入一场尴尬。 珍珍平时能自得其乐,不怎么缠着我。她有各种各样要花精力的事,逛街,比较化妆品,读情感专栏,学做点心,还有日复一日的减肥。我不太在意她把精力花在什么地方,只要她自己高兴,而且不必拉着我一起就行。我能自己看自己的书,她也能忙忙碌碌时常有些快乐的小瞬间,这样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除了减肥,她关注的问题很少能超过三个星期。我倒是也佩服她,大呼小叫的感慨过了一段时间竟然能忘得干干净净。唯有减肥,是一个长期连续不断艰苦卓绝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老话题,常说常新,永远没有效果。我是觉得她不胖,有一点小肥肉感觉舒舒服服的挺好,可是怎么说都不行,她就是觉得自己胖,夏天穿漂亮衣服不好看,比电视上的演员肥得多,坐着腰上有救生圈,站着胳膊底下能挤出肉,勒紧的小吊带喜欢也不能买,等等等等。每次忍不住吃巧克力,吃完了又捶胸顿足地拉着我哭诉,说这下又要多长三斤肉了,我说你吃的巧克力加起来也没有三斤,更别说人每时每刻新陈代谢散发出去的能量了,她说你哪里懂,减肥的大战,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走在马路上,她一看见身材苗条的女孩就目不转睛,眼睛比我还直。 她报了减肥班,买了健身书籍,还从网上下载瘦身食谱,隔三岔五节食。我每每看着她把银子花在这些地方,就大肆感叹中国GDP构成还是太不平衡,写这些书的人赚钱,研究农村技术的不赚钱。我劝她别节食,当心身体,又嘲笑她轻信,上那些食谱的当,她不听,一意孤行,每种食品仔细比较,每顿饭精确到按照米粒计算。其实这还是没心事的缘故,她要是像我这样忧国忧民,就没有闲情长肉了。 有一天,她吃橙子的时候突发奇想道:“要是有一种温度表,能够一下子测出某种食物的糖分和热量该多好。” 当时我正看电视,她的话只是无意识地飘进耳朵。我没答话。 “糖分能不能测啊?”她又问。 “能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怎么测啊?” “化学书上都有。” “我要是记得住,还要你干什么?”她露出嗔怪表情。 我笑了,她给我削了橙子,说橙子是好水果,富含维生素C,热量还低,上佳减肥食品。我说我可不吃减肥食品,生怕太瘦。一边说着,我一边接了过来。 这段对话后来被我们两个人都忘了,要不是有一天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格外唠唠叨叨,我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珍珍唠叨的时候其实真的不多,那一天她也不算是特别唠叨,可能也是我刚好踢输了一场球,总结报告又马上到截止日期了,我心浮气躁,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想想,应该是这个缘故。 珍珍那天也不过就是比平时多抱怨了几句又吃太多了,唉声叹气,我就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得了,你别这么没完没了了,赶明儿给你做一个糖分检测器不就万事大吉了。” “真的?”她一下子来了精神。 此后的几天她不依不饶,撒娇耍赖要我兑现承诺,我此时再说做不了已经晚了,她觉得我什么都应该会,说不会的只是敷衍塞责。 于是,我只好骗了她。 珍珍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信任别人。信任到傻头傻脑的状态。我就喜欢她这点,从来不像有些疑心病重的女生,五分钟打一个电话察看你在什么地方,说没说谎,肩膀上有没有不知名的长头发。老天爷。谁知道什么时候在公车上就能蹭上几根长头发,要是赶上这么个女朋友,日子就没法过了。珍珍这点好,我跟她说我去哪儿了,我最近在做什么事,她就信,也不派私家侦探查。她有她要忙活的事情。这样最好,两个人都高兴。 糖分能查是能查,斐林试剂和班氏试剂,只不过两种都要水浴加热,斐林试剂还得现用现配,哪那么容易就做成检测器。再说就算能检出有糖,没有精确称量,谁能知道剂量呢。如果这种容易忽悠赚钱的东西很好做,早不知道有多少企业推出大广告了。这些道理浅显,只是她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我只好搞了点班氏试剂过来,装进一只探测笔,探测糖分。尖端毛细孔吸进一点溶液后,根据沉淀,能判断是否含糖,这样就保证不会错的离谱。我叮嘱珍珍只能在热食物里测量,以保证有效。笔身上有两个小显示屏,分别显示三位数码,我说那分别代表糖分和热量,可实际上,糖分栏只是个随机数产生的小程序,在确定含糖的情况下,随机产生一个很低的值,好像每种食物里的糖分都差不多,而且都不高。而热量是按照糖分计算的,起码是成比例的,保证不至于穿帮。为了让她高兴,我特意把表面涂成温暖的橙色,珍珍这人简单,看着颜色亮丽往往就不再计较内容。 我把这个小东西给了她,她如获至宝,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一样一样试着测量,热巧克力,速溶咖啡,鸡蛋汤,玉米粥,红豆沙,每一碗都先插进去测一测。她惊奇地发现原来生活中的大部分食物都如此低糖低热量,高兴得无以复加,认定之前的书上的说法多半危言耸听,以后可以放心大胆地过日子,再也不用神经兮兮了。 她是这么相信我。 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她的愁眉苦脸变少了,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时光就变多了。她为计算饮食热量花费的时光变少了,我们一起出门看电影吃饭的时光就变多了。 我起初担心,敞开禁忌大吃特吃的珍珍会迅速吹起成小皮球,这对她对我都不是什么好消息。然而神奇的是,过了一段时间,珍珍竟然没有胖起来,甚至稍稍瘦了那么一点点。对此,我大惑不解。 我想过三种可能,一是她原先吃得就不少。别看她每天压抑自己,列各种禁忌,但其实越禁越想吃,把不能吃的东西写在表格贴在墙上,反倒是一种提醒。再加上女孩心情郁闷时爱用吃甜食解闷,她越是压抑自己,就越需要爆发一下。 另一种可能是她最近活动得多了。以前整天对着电脑查减肥攻略,除了一周一次跳操,都不怎么出门,近来心情舒畅,时间也多了,没事就陪我骑车去公园,体力消耗变大了。 最后一种可能是心理作用。当她相信这些食物吃了不会变胖,就真不会变胖。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唯心,放在以前,我怎么也不会信。但是最近我觉得,心理可能确实会给整个机体一种暗示作用,担心变胖和相信不会变胖,在身体里激起的分子活跃程度大概就是不同的。 不管怎么说,她生活在一种虚幻的表象里。虽然说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些表象里,但只有她的表象看得到出处。她的表象是我制造的。 平静的日子有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天我一接到电话,就赶到商场,珍珍的吵架已经到了最后的收官阶段。 我远远就看见珍珍,橙黄色的羽绒服在众人围绕中显得亮眼,她正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身旁她的好朋友琪琪正在和销售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据理力争,两个人说话都快而高声调,交叠在一起,让人一句话也分不清。我挤到人堆里,问珍珍是怎么回事。 “去你们公司!”琪琪大声说。 “你们想干吗?”销售姑娘警觉地问。 “你不是不知道、也做不了主吗?”琪琪说,“我们去你们公司,找你们头儿说去!” 在这空当,珍珍给我大致解释了事情的由来。她们买了这个公司的婴儿米粉吃,是昂贵而包装诱人的那种。女孩子常常有这种奇奇怪怪的嗜好,爱吃婴儿米粉,爱抹婴儿润肤霜,大概因为质地尤其细腻的缘故。她们买这种米粉有一段时间了,以前没有太仔细,最近出了毒奶粉事件之后,她们的警觉性一下子提高了两个量级,连忙找来米粉的包装,用我的测量笔一测,发现含糖量和热量都比包装上写明的低了很多,顿时勃然大怒。要知道,大人少吃点热量是好事,婴儿正在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少了营养可是要影响身体的。尤其是买这么昂贵营养品的家长八成是很笃信数据信息的那种,要是按照这个包装数据给孩子喂食,岂不是误事!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坑人! 我越听越汗颜,在人群中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低声对珍珍说:“算啦,小事,咱们回去再说吧。” “不行!不能算了!”琪琪回答我,不依不饶地瞪着销售姑娘道,“什么态度啊?不能就这么算了!说我无理取闹!我告诉你,就冲你这句话,你们公司我是非去不可了!” 琪琪是那种能把小事化大的人,买了东西常常去退货,这一点上,她给了珍珍相当不良的影响。 “珍珍,”我尴尬得脸上发烫,低声说,“我那个小东西,算不得数的。” “不行,那也不能糊弄。”珍珍也学着琪琪的劲头说,“怎么也得去找专业部门鉴定,看看到底谁是对的。” “唉,算了,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谁知道是不是大问题!奶粉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清楚!”珍珍的眉毛可爱地扬起来,“就不明白你们男人了,整天忧国忧民,真正到了较真的时候又退缩!要是人人在小问题上都有较真的精神,这个国家哪还用得着忧!什么事儿说得好听,一到临头就退缩。” 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大家都看着我。忧国忧民总有难处啊。 就这样,我被她们拉上了公司的运货车,伴着一车清空了的米粉箱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公司大楼。 公司在城里一幢高耸的写字楼,长长的走廊一间一间办公室,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国内国外各个公司的名牌,在挂着风景画的墙上列成一排,看上去气派。我们找到米粉公司,和前台小姐打招呼之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我看着周围的走廊,两个女孩叽叽呱呱。她们一路上斗志热情不减,商量对策,不但自己的事情壮怀激烈,还主动与身旁的人搭腔。走廊上时而穿梭捧着文件夹的男男女女,打着领带,穿着西装套裙,到开水间冲咖啡。他们是精英代表,统筹各种货物买卖,可是他们见不到自己卖的货物。在大楼里什么都见不到,很多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是垂下的,遮挡阳光,遮挡天空,遮挡大地,只能见到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和办公桌之间的暧昧斗争。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公司,贩卖的货品也各种各样,从进口乳酪到国产手机,从人的培训到人的梦想。身旁的珍珍和琪琪像两个异类,丝毫不管周围的环境有多么文质彬彬,两个人就是高声说着,拉着身旁一个中年女人的手高声说着。我忽然觉得世界有点不真实。 那个中年女人也是来找米粉公司的。她穿着不合身的棉外套,抱着一个小孩,看上去面容愁苦。她中年得子,但孩子有先天性糖尿病。平时严格控制饮食,本无大碍,但最近吃了这家公司的无糖米粉,孩子的血糖却突然升高了,差一点儿昏迷不醒。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抱着试试的打算来公司问问。 珍珍和琪琪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们立刻找了小碗,冲到开水间,现场把米粉冲了,拿测量笔伸进去一测,小屏幕蹦出几个数字。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的测量笔在数字上说谎,可是有没有糖是真的。 事实上,以测量笔粗糙的精度,浓度低于一定程度,根本测不出来。它只会往低了报,不会无中生有。有糖的都可能显示为零。能显示数字就说明,无糖米粉不仅有糖,而且有不少。 这下子我和她们一样激动起来了。我们拉着女人的手,等都不再等,直接绕过前台小姐,吵闹着闯进办公室去。灯光虚幻的办公室被我们搅起一阵尘埃。 后来,事情轰轰烈烈地运行下去了。我们的小事情一点一点扩大,先是闹到检验部门,然后见报,再后来引起无糖食品严格标准建立的广泛呼吁。很多标明无糖的食品价格昂贵,但实际上只是个别工序的小小花招。不知道之前之后还有多少糖尿病小孩有过危险。 这样的结果让我觉得有点恍惚,就像那天在大楼,看到身边的世界觉得不真实。有时候,真相是经不起追寻的,一重表象的破裂,会引发许多重表象的揭开。 自从知道我的测量笔只是骗人,珍珍就开始露出“原来……”“好啊……”和“等着瞧”的一连串复杂表情,然后就开始试图找出我还有哪些其他地方忽悠了她。结果发现我以加班名义去打麻将,该买酱油的钱买了足球彩票,聊天软件上的甜言蜜语只是自动应答。于是,从那天之后,我的日子就慢慢变成了这样: “珍珍,你穿这个还真好看。” “真的?我才不信呢。你是不是懒得逛了,故意敷衍我?” “周末我陪你逛街吧。” “有什么事求我?没事?没事干吗显得这么殷勤?” “我今天去趟小李家。” “小李?还是小莉啊?几点去?住哪儿?坐什么车?我刚才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我不看,看你手机也没用。谁知道那显示的是真的假的!” 我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到了终点。生活里总有一些东西打破了就难以修复,打破了才知道好处,比如镜子,比如纯情,比如信任。我自己是懂了,只是我不知道,那些大楼里的人有没有懂。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

绿

再次踏上这列火车的时候,三年已过。夜幕中的田野一片漆黑,无法勾勒的细节就像这一路匆匆经过的生活,速度那么快,然而什么都不曾看见。 西北的土地一马平川,没有钻入钻出的山洞,也没有让人不断转移注意力因而回避困扰的灯影霓虹,只有无限重复而深广的静夜,只有足以让人迷失在其中并且面对记忆的寂静的天穹。 三年的生活宛如这玻璃上的幻象,我以为能看到风景,窗口却始终如一。明亮的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映出正在欢愉游戏的身边的旅人,映出狭窄的个人空间和仓促的擦身而过,映出亘古不变的车厢的恒常。这正是我的路途,我的寻找。我想找到心底的那片绿洲,可是一路走来,只看到幻象。我仍然记得三年前望着天空时心底那清淡而单纯的愿望,不求闻达,不求显贵,只求听喜欢的音乐,读喜欢的书,在一个人流浪的路上迎向蓝色的阳光与流水,在天边清简而孤独的路的尽头与心里的绿洲不期而遇。现在想来,这愿望是如此固执。从那之后我走了很多路,绿洲却一直没有出现,窗口只映出恒常的车厢,拥挤却欢闹。 这一次回来,是收到学生寄来的信。三年前在这里支教一个月,留下些许未断的联络。当初教的学生中考刚刚结束,现在是高考结束。有两个孩子考上大学了,其中一个写信给我,要我无论如何来看看她们,吃一顿给她们庆祝的家里的面条。我欣然允诺。 学生住在山里,除了县城,她们哪里也没有去过。虽说西北的荒山不像西南那样险峻,但出山进城的旅费依旧让人无法负担。她们考上了大学,这就意味着可以走出山,走进这个看起来繁华的花花世界了。 记忆里还有三年前的那一趟火车。那一次是白天,阳光灿烂,平原辽阔一览无余,田地的四方形黄绿交错,路过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带着无忧无虑的茁壮抚慰生活的贫瘠,让人看了心生暖意。我们在车上拍了很多照片,同行的美国学生更是连连呼叫。对他们来说,贫瘠不是问题,这样的异域风情,连贫瘠都是一种风情。我们在车厢里讨论时事、生活梦想、未来的世界。美国学生总有一种在我看来有些夸张的拯救世界的热情,口中不停说着领导、改变、救助,仿佛他们的到来真能拯救这片古老的土地。他们的话语映着窗外灿烂的太阳,显得热气升腾,我们坐在对面,常常沉默以对。一个美国女孩问我们生活的激情,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爱好、关于学术、关于寻常生活,她问我们为什么都是逃离世界的激情,一个男孩说,世间黑暗,让人无处踏足。 “那是当然,世界总是黑暗的,”女孩说,“所以才需要我们嘛。要是已经到处一片光明,还要我们干什么?” 大概这就是思维差异了。 广袤的土地休养生息,在阳光的普照中看不出久居其上的人的悲苦。干旱少雨的地方,连悲苦都是干旱的。除了九八年水灾,再没有过大灾大难,没有让人放声哭泣的场合,没有嘶喊。然而年年都是干旱而漫长的,小麦栽下去只有稀疏的收获,豆子有时死在地里,土壤裂开伤疤似的裂口。年年如此。莫说三年,怕是三十年也难有太大变化。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画下痕迹与烙印。土地用万年退尽青涩,人只用三年就够了。同样是不可逆转的过程,却不知道结果是否同样赤裸而粗糙。三年中,那个美国女孩已经结婚了,在洛杉矶买了房子,做了阔太太。同行的一些伙伴有的远走异国他乡,有的继续学业,有的已经开始在大都市的霓虹里偿还生活的贷款。大部分我们教的学生已进城打工,和我们失去联系。我一个人继续着没有结果的寻找。 物是人非,只有火车依旧。 小站到了,已是晚上十点。 出站就看到王老师,给我写信的女孩的父亲。他在村里的初中教书,五年前是我们主要的接待。我在他家住过两天,因而和他,和他的女儿都分外亲切。 一见到我,他就热情地迎上来,憨憨地笑着,接过我的背包。他人没有什么变化,皱纹也不见多。成人的面容总是不像孩子那样容易变化。他将我带到他的面包车上,背包放后排,我坐到副驾驶,车门松松垮垮地碰上,透着夜风,一路驶上盘旋的狭窄山路,驶入旧时光。 我问他这几年还好不好,他说还行,老样子。我说女儿可真争气啊,这下不用担心了,他嘿嘿地笑了,没有夸赞,但笑容里透着自豪。他一直说孩子上不上得了大学都无所谓,但看得出来,女儿能考上大学,他比什么都高兴。 夜阑如水,土坯的民居在道路两旁偶尔滑过,轻易让人想起那时每天乘车去上课的时光。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旷达的视野。那时总是队长阿平坐在我这个位置,我们挤在后座上,在每一个转角相互挤压出大声呼笑。 “你这几年都没来看看啊。”王老师忽然说。 “哦,不好意思,”夜色遮住我的脸红,“总说要来,但总有事情。” “啊,”王老师连忙笑道,“不是责怪你,只是以为你会和小李一块儿过来呢。” “队长?”我诧异道,“他后来常来?” “何止常来,有一段时间是常住哩。” “真的?他来做什么?还是教书吗?” “不是,是做项目。” “什么项目?” 王老师忽然扭头,带着含义丰富的笑问我:“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俩好着呢。” 夜色再一次遮住我的脸红,我支吾着说:“没……没有。您误会了。” 那时阿平确实在追我。只是我没有答应。我们有时午饭后会去村后的小河边一起走走,下午回来的时候难免出双入对。时间久了,不仅大人看得出来,连上课的孩子都起哄笑着。阿平会佯装恼怒,跟笑他的小鬼追跑打斗。这画面现在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画面里的笑容都恍然成了摄影一般,静止着没有动作,咧开嘴没有声音,眼睛亮得像星星,无论是阿平,还是笑闹的孩子们。王老师的误会是正常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原本就不是同学,那次支教之后更是各奔东西。 我不敢再问,怕问多了又引起暧昧的怀疑。阿平来这里做什么,我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他不是我从前喜欢的类型,我们和平地把话摊开,之后告别分手,心里没有太大波澜。也许他心里有波澜,我不知道。我只是尽我所能做到坦率,把话说得坦率,说我只是还想流浪,而他不是喜欢流浪的性格,不是他不好,真的。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法回应时,除了实话实说,还能做些什么。我不曾掩饰自己因年少轻狂而充满幻象的矫情,而这不掩饰已经是在那时那刻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诚。他接收了我的坦率,从此成为了解我轻狂的陌路行人。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黑夜包容人的一切遐想,我没有再开口,王老师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 车进了村子,开始颠簸。除了穿村而过的国道和中学门口的一段柏油路,村里的大部分道路仍然是土路或石路。零星的路灯低矮昏暗,照亮土房门口一隅巴掌大的空间。远远就能看见绮梅站在门口,披着一件长衬衫,穿着拖鞋,仰首看着。 我下了车。她已经长高了这么多。还是一句话都不爱说的忸怩的性子,只是看着我笑,双手还是相互攥着,脸蛋上的高原红倒是退去了很多。女孩子常常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舒展,因为未来在面前的庞然展开而眉眼获得不期然的舒展。 我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到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十八寸的小彩电,墙上贴着大幅年画,炉子不知为何撤掉了,但宽阔的炕上,还是能看到熟悉的绣花枕头和被子整齐地摆在一端。绮梅说那是她绣的,高考之后没事在家绣的。她又拿出一双鞋垫,绣满了凤凰和鲜花的鞋垫。三年前她就给我绣了一双,说是女孩子出嫁时需要的嫁妆。我笑了,说三年前那双还没用上,她羞涩地笑笑说没关系,多留两双,嫁人之后也可以用。绮梅对嫁人有着和我自己从前相似的秘密的凝思,她家来过一个画家,住了几个月之后离开,她便想走出去寻找他,或者寻找和他相似的人。 绮梅的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出来了。村子里的面条馨香漫溢,不知比东部城市里卖的好吃多少,不加肉星的纯素面就已经有唇齿留香的幸福感觉。 村里缺水,小麦和土豆是主要作物。地里种出来的基本只够一家人糊口,每年靠粮食的收入不过千八百块,再刨去烧煤取暖的五百块,剩下的零零星星只够买一些生活用品。孩子的上学、大件物品的添置都要靠大人去城里打工。王老师和妻子算是幸运,都有一份文职,总算可以不必远行也能把女儿供到毕业。剩下的大部分家庭,孩子都与父母长期分隔在国度的两端。村子没有矿产、没有历史、没有手艺绝活,只有一片笼罩空无的阳光。曾经有一个台湾慈善商人想为这里投资网络,幻想教村民直接进入信息时代,但在我们那年到来的时候,这工程正像无水的河道尴尬地悬停。地域就是生存的限制。 绮梅和妈妈坐在床上,絮絮地给我讲着这几年学校的状况,各个学生的变化,王老师笑着站在门旁,叉着双手悠悠地听着。 村子和外界的沟通越来越多了,村子在一点点变好,留在村子里的孩子比前几年多了。 我看着面前的绮梅,思绪又一次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木桌木椅的教室。红砖绿框黑板的教室。拉着我们问东问西的孩子。一心希望从我们身上了解世界从而走出去改变命运的孩子。纯良的孩子,早早懂得世故和功利的孩子,没有学会看天下先学会愤世嫉俗的孩子,而又纯良到不懂得掩饰这一切的孩子。刚见到他们,队里有几个人很是震动了一番。孩子们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懵懂纯朴,一相识便眼泪汪汪地讲述自己家庭悲惨,或是怒火中烧地控诉世间腐败而不公。他们或许将我们误解为能够将他们拯救出生存窘境的人。这实在不难理解。村子里来的外人实在太少了。 其实,能教他们什么,该教他们什么,我们心里一点都不清楚。他们在意的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声音带着电视上学来的腔调与措辞。我们大部分人手足无措,陪他们流眼泪,但不知道如何言说。他们说的我们何尝不知道,若不是为此,我自己又为何想去流浪。 只有阿平和我们不同。还记得在第三周的一堂课上,他突然严肃而愤然地拍击黑板,说:“你们说,我们这世上有多少没有腐败的地方?” 孩子们吓得愣了,不明了他的意思。有的小声猜“一半”,有的更加小声地猜“四分之一”,阿平让他们再猜他们也讷讷地不开口。 最后,阿平自己回答:“没有。” 孩子们略略骚动起来。 阿平端来一个空置的花盆,盆里有土,他在上面浇上半盆水,说:“没错,淤泥遍天下,但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腐朽。包括你我的人体自身,我们都在腐朽,所有的动物和细菌都在不停地吃,实际上就是在惊恐中试图延缓这种腐朽。除了树,一切都只是消耗财富的腐朽者。你们知道叶子为什么是绿的?很简单,因为叶子吸收了红蓝光子。但这种吸收和其他颜色都不一样,叶子不仅能吸收,还能转化。你们看这水,清不清?它和泥分得这么开,有多么清。可是清有用吗?你把这盆泥水放上三个月,要么泥水混合了,要么微生物让盆里腐臭。你将它倒掉重来,三个月后还是一切重头。能改变这一切的不是水,而是叶子。只有当某一天绿色诞生了,能将能量转化,这个系统才有了生机。世间有淤泥谁都知道,但正是如此,我们才要去转化。” 阿平的长篇演讲孩子们听懂了多少我不知道,在当时,即便是我们,也只是坐在台下,像孩子们一样静默地听着。一些孩子哭了,但我想他们是被阿平语言中涌动的激情所打动。下课后泪水平息,生活继续。阿平那个时候就是想要踏入泥沼的人了,他不介意应酬喝酒,也不介意商业侵蚀,他不喜欢远行流浪,只是一个人做寻常的事情。 记忆片断化地飘进心里,和眼前的现实混在一起。 晚上和绮梅并肩躺下,她还是不想睡,小声地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我看着她欣悦期待的年轻的脸,想象着在她面前展开的未来的旅途。其实是他们能改变我们,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改变他们的只是他们自己。 “姐,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忽然问我。 我静了片刻说:“找到心底的绿洲。” “什么样的绿洲?” “干净的、宁和的、让人心灵沉静下来的一个地方。我仍然幻想着世间有这样的地方。也许还有很多绿色的房子。” “是吗?” 不知为什么,绮梅的声音显出一种特殊的惊奇。我想问她,她却笑笑不说话了。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不知不觉睡着了。乡村的夜晚出奇地静。 第二天早上,绮梅先我一步起床。我起来独自穿衣收整,叠好被子,在墙边的盆中洗脸。正在梳头发,绮梅忽然从门外跑进来,拉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就带着我跑到后院爬上梯子。我问她这是去哪儿,她只是笑着,却不答话。 屋顶阳光灿烂,我眯眼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我一瞬间呆了。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小房子,干净、宁和、闲散铺陈,有炊烟袅袅升起。房子还是那些熟悉的土坯房,低矮浑厚,形状朴实。然而房子的屋顶和墙壁却变成了绿色,大片大片全村的绿。那是一种新鲜而青嫩的草绿,像春天叶子刚刚开始繁盛时候枝头的绿,介于黄与浓绿之间的轻盈的浅绿,让人满眼发亮而心头沉静的无边的绿。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巷里行走,清早的阳光有透明的温度。那一片绿,那一片安宁,正是我幻想中的绿洲,分毫不差。我吃惊地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早饭的时候我问王老师。 “这就是小李的项目啊。”王老师像前一晚一样富含深意地笑着。 “队长?” “嗯。你们走以后,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他带了一项技术,叫什么绿色房屋工程,是一种光合作用细菌,可以培养在我们土房的墙上和屋顶上。我们这地方离电网远,用电困难,冬天烧煤又得从内蒙古买,很贵,别的资源啥都没有,只有阳光多。他就拿了这技术过来,太阳能蓄电,晚上取暖,多了用不了的还能卖给企业。他和那个台湾商人谈了,让他把建网络的钱拿来投资,跟县里也说了,在税收上给了优惠,结果两边都很满意。” 我沉吟了很久没有说话,心底波澜起伏。我踏过那么多清水般的路途都没有找到的绿洲,竟在尘土遍布的贫瘠的土地上绽开了容颜。阿平知道我的幻象,因此他建了它,让我走到天边,终于在原点与它不期而遇了。 我轻声问王老师:“队长他现在人呢?” 王老师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项目推进了两年,因为不难,所以挺顺利,然后他就走了,没说要去哪儿。我还以为你比我们知道呢。” 我的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在眼底打转。我把阿平弄丢了。我找到了绿洲,但丢了他。他人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窗外阳光点亮高墙,一片温柔。清者清,浊者浊,唯其绿者自生息。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五日

唯一一次见到阿莲是在公安局,一个有点奇怪的地方。她坐在盛装打扮的大仙、巫婆、瞎眼算卦师和风水先生中间,像一个不小心混入的游客。我一进门就多看了她两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想起了爱斯美拉尔德和河滩广场上的乌合之众。 公安局把我找来,是因为我们之前已经有过几次合作。这是一个“在市文明办的带领下,由市民政局、公安局、工商局、城管执法局组成的联合执法队”,本着“打击封建迷信刻不容缓”的精神,每隔一段时间,就抽查城里某个人口密集的区域,清查其中用算命、卜卦、游神、歪理邪说挣钱的各种“神人”,严肃处理。我在中科院工作,业余时间写些科普文章,也和电视台合作过科普节目,加之导师颇有名望,久而久之,便在科普和反伪科学的领域里有了一些声誉,公安局有了问题会请我过来,帮忙检视一些不容易定性的伪科学遁词。 阿莲坐在木头长椅上,让周围的一切显得黯淡无光。 她满不在乎地看着其他人,包括走来走去的戴着警帽的公安人员和仍然身披黄袍喋喋不休的算命大神,嘴角含笑,仿佛看戏,悠悠然饶有兴致,丝毫不觉得惊恐。她皮肤不算白,但细腻有光泽,披一条不规则的披肩,戴着一串银镯子,长而直的头发用手帕松松地系着。这样打扮的女孩我见得多了,通常是为了假装个性,但她的装束和自身融为一体,仿佛也是某种神仙的行头。她抱着一只大书包,就像一个挤车上学的中学女生。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微微诧异地皱了皱眉。 一个装作瞎子的算命老汉一见我们进来就准确地奔到执法队长面前,拉起他的手说他有大富大贵的命,将来一定多子多福,执法队长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老汉说国策是国策,有福是有福;一个穿一条灰色长袍的老太太一脸凄苦地凑过来说,她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替人把背上的鬼赶走,那些人自己看不到,只有她能和它们说话,是真的,队长问她为什么她能看到,她说这就是命啊,她也不想这样啊;另外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在地上跺了跺,仿佛对这种讨好和申辩嗤之以鼻,我认得他,他是常常到我们所门口宣讲万有斥力学说的民间科学家,我连忙问队长他是为什么被抓来,队长笑笑说,因为发明一种功,指挥大家运功,用万有斥力治疗结石。 阿莲就坐在他们中间。 我迟迟没有问队长阿莲的罪状,也故意不多去看她。我觉得一个总是盯着陌生女孩看的男生是很没有出息的。当然我也怕她觉得我没出息。可能后一点更严重些。 坐在队长的办公桌前例行公事,我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何会坐在这里。其他大部分情况都是常常遇到的胡扯,不必用我参谋,队长的经验就足以准确应对。只有小部分听起来头头是道,混杂了传统周身气血五行八卦天人合一之类的说辞,听上去非常动人,实际却将各种精确的症状和起因混作一团,用模糊的说辞为自身找借口。这时才不得不动用专业医学的病理询问,从其回应中找到错漏和站不住脚的地方。我一向反感这些理论。毕业之后做科普写科普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能够与这些模糊说辞对抗,读过大量资料,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这位小哥,我看你印堂发黑,顶冒虚火,八成是阴阳失调,阳气太盛,来来来,老夫帮你诊一诊脉象。”一个下巴上留着一绺小胡子的老头坐到我对面就要给我诊脉。 我将手抽回来,厉声问:“姓名?” “莫动肝火,”老头说,“劳碌伤阴,阴气内虚,再动肝火,恐有损阳寿。” “姓名?!”我更加厉声地问。 老头做出一副吓到了的姿态,坐在我身旁的队长笑出声来。 阿莲突然凑到我们身边,站到老头一旁,俯身看着我,用手撑住膝盖,笑眯眯地问: “你不信气功吧?” 我皱皱眉:“不信。” “阴阳气息、经脉、元神?” “当然不信。” “那上火呢?” “也不信。” “我懂了,”她微微笑笑,露出两个细小的酒窝,“看不见的你都不信。” “本来就是胡扯。”我说。 她总结似的点点头,问:“你是一个科学主义者?” 我刚要点头回答,忽然发现这形势不对,不知怎么问答就反了,明明应该我盘问她的,现在还没开始就变成了她问我。我连忙低头翻阅她的抓捕记录,却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姓名?”我问她。 “小哥,”坐在我对面的老头插嘴道,“过于执念一事,死钻牛角,有损气血,于己不利。姓名一事,不过代号而已,何必苦苦追索?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看开’二字……” “没你的事。”我匆匆打断他,手下却不停。 “没我的事啦?”他站起来就要走。 “坐下!”我朝他叫道。 他于是又悻悻地坐下,嘴里还唠叨个不停。 我终于把阿莲的记录找出来了,凭年龄,二十四岁的年纪在这乌合之众中只有她一个。“阿莲。”我轻声念叨,满心狐疑,“硕士研究生……巫术行医?” 她根本不理会我,倒是充满好感地对老头笑笑,老头也像大明星一样朝她笑笑。然后她又继续问我道:“你想要扫除天下邪门歪道?” 我故意不搭理她。 “你觉得这个国家太不理性?民众糊涂易骗,而骗子又遍地猖獗?” 我忍不住点点头:“没错。” “可是那么多人相信星座、塔罗牌、易经,你难道都要扫除不成?” 我想了想说:“自己玩玩可以,拿出来谋财害命就不行了。” “我懂了,你是一个理性的人。”她忽然有点温柔地说,“而且对未来仍抱有希望。” 她的话触动了我。她说得没错。我对生活中看到的种种非理性实在有一点恨铁不成钢。这个国度早该进入现代科学的理性阶段,可是茫茫然等了一百多年,似乎也没有一点长进。二人中就有一人迷信求签;四人中有一人迷信星座;五人中有一人迷信周公解梦,五十个人中才有一人具备基本的科学素养。这不仅是国计民生的问题,也是真正生活细节的问题。若不是这轻信,又怎么会有各种乌七八糟的所谓成果,谋财害命,损伤真正的探索研究。爱之深,责之切,若非还有一丝希望,我又怎么会做现在这些事情。 男孩子小时候难免会盼望成为救世济人的大英雄,当时听人们叹息中国没有科技革命,心里并不觉得缺损,只想着等自己长大了凭聪明智慧自己来充当哥白尼爱迪生,领导革命,可是长大了发现这个理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才感觉到那种彻骨的无望。原来前人们说的“没有”不是指历史而是指现状。环视周遭,充斥着呼喊老祖宗的学问可不能丢的人,可是有几个能有耐心再往前走一步呢?在法国旅行的时候看到帕斯卡十九岁时造出的第一台计算器,精密复杂,结构精巧,金丝雕刻,成为后来不断复杂的计算器和计算机的鼻祖。它的旁边躺着算盘,各种材质的算盘,一眼望穿羞涩。我当时就想到在电视上声称算盘无限伟大的文化家,让我难过的根本不是算盘落后,而是没有一种氛围生成哪怕一个帕斯卡。 “对。”我叹了一口气向她承认道,“你说得对。” 她双手撑在老伯的肩上笑了:“当然对,我是从你命盘上看出来的。” “你……” 我恼得无话可说,周围的大仙们也笑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包围在一个巫神仙鬼的圈里,身边全是笑声和命道劫数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像神经不正常一样严肃地坐着。 我想要重新开始审问,扳回局势,于是拿起记录卡,板着脸对阿莲说:“你的东西呢?拿出来。” “什么东西?” “骗人的东西。” “你是说神之瓶吧?”她不慌不忙,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到桌上说,“就在这儿。” 我看着它。小瓶子晶莹剔透,立在一只银色的底座上,底座刻着四种文字,一块晶体在细长的托架上立在瓶中,远看上去就像一滴透明的泪水。灯光的映衬中,银盘显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这是什么?”我问。 “它叫神之瓶,”阿莲声音柔美、带着点神秘地说,“天地间有一种灵气,一种宇宙精神,弥漫透明,无影无形。它看不见也摸不到,但总是能保佑相信它的人。它陪着奥德修斯在海上走了十年;在黑死病蔓延的小村落救了中世纪;它护着哥伦布的风帆,让他没有打道回府;它跟着一个人从容地走上火刑柱;又保护了另一个住在地下室的人;它就在我们身边,一直都在,到今天也在。这个瓶子就是连接它与你的通道。如果你生病了,就将手放到这个盘子上,安静地思索,感受它的存在,将自己融入它的广博。它会用颜色告诉你答案,平安是白,不平安是紫。如果它说你会平安,那么就会保佑你平安。” “说得好。”旁边的老头禁不住赞了一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皱起眉,“你真用这个给人看病?” “嗯。不行吗?” “胡闹。简直胡闹。”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什么灵气神明,都是没有的事。” “你觉得没有,我可以觉得有。”她的声音忽然安静了很多,也不那么嬉笑了,“客观里没有,主观里可以有。主观世界里存在的东西,你永远也无法否认。” 她谵语一样的话我思量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和她绕圈子,直接处理。也许是怕自己又被她的话绕进去,也许是怕她灵动的眼睛看久了就被迷惑。她像是算命姑娘念出占卜一样温柔地说话,有一种让人确信的强大力量。 “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我转头面向队长说,“简单的言辞蛊惑。东西没收销毁就得了,念在是初犯,也别罚钱了。” “哎,这可不行!”她听了我的话急了,一把将小瓶子抄起来,“不行不行。” “这是规矩。” “绝对不行。” “还对你宽大了呢。你问问他们以前都是怎么处理的?少说也得烧了东西罚几千。” 她就是摇着头,将胳膊里的瓶子紧紧地抱着,紧闭着嘴倔强地看着我们,像是在说,罚我倒是可以,把瓶子拿走是万万不行的。 我皱了皱眉:“要不然你给个合理说法?” 她仍然不说话。 我只好低下头,说:“那就这么定了。队长。下一个吧。” “真是的。”她果然开口了,“焚琴煮鹤。我说,还不行吗。” 她于是不高兴地将小瓶子又放回桌上,瞪了我两眼。随后将手放在银盘上,一言不发。我们都默默地盯着,好一会儿,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水晶静静的,无色透明。我们正在纳闷,她忽然握住身旁的灯泡,片刻之后手心热了,再次将手放到银盘上同样的位置,安静地等。重复了一两次之后,瓶子里的水晶渐渐变紫了。 “没有情调的人。”她小声地说,声音变得简洁而实际,与刚才大不相同,“其实,这个东西再简单不过。放手的地方是一片热敏电阻,瓶子底部有紫外线荧光管,中间的紫晶是一种特殊的晶体,能被紫外线激发到高能级,再跃迁到色心发出稳定的紫颜色,放回暗处久了会回到基态,变成无色。热敏电阻的敏感阈值是37℃,高于这个温度,电路开启激发,紫晶变成紫色。也就是说,这整个装置只是一个大大的温度计,用颜色表示体温。只要听懂这一点就行,其他不懂都没关系。我用这个给病人量体温,就是为了给病人一些痊愈的信心。人相信自己,身体会有奇迹。我说完了,你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 这原理我能听懂,听上去还算合理。队长看着我。我拿过小瓶子,在她的指点下察看了底座的电路,又亲自试验了几回。如她所说,变与不变只在于温度的差异。变换缓慢而优美,看上去确实像神迹显灵。我向队长点点头,示意是这么回事,可以放过了。 “你早说不就行了。” “你还不明白吗?”阿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重要的根本不是你信的东西是真是假,而是你的态度是真是假。说明白了,又信什么呢。” 她背起包转身离开,临走时用甜美的笑脸和屋子里的大仙们一一挥手作别,祝他们好运。她长长的头发一摇一摇,走路的时候环珮叮当做响。我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渐渐远离。 忽然,她在门口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焚琴煮鹤!” 就这样,我和阿莲告别了。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后来偶尔又想起过她,在实验做得烦闷的时候想起她的甜美和故弄玄虚。 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端着铁盘,展开当天的报纸。我总是喜欢看报纸,看到世界的其他角落。图片和文字在眼前盘旋,像搅动空气的风,带来开窗一般的辽远气息。那几天的报纸各版均被救灾占据。各地的灾,各种各样的灾,长久而过不去的灾。千千万万人在风雨飘摇的各个角落做着保卫生命的事情,看来让人动容。暴雨已经止住。继续加固堤坝。市长表示有信心迎接下一轮泥石流。小规模余震。最新营救出一队被困七天的村民,只一人死亡。死亡人数几天以来没有太大的增加。募捐仍在继续。我的眼睛快速滑过所有标题。 “等等。”我忽然对自己说,“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连忙又倒退回去,仔细察看刚刚扫过的版面,将那几条新闻逐一阅读,忘了手中筷子。我的心跳加快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涌上心头。我读着读着,忽然发现了症结所在。 我看到了阿莲的名字。她和几个山村的小学生和老师一起被坍塌和泥石流困在山道拐角一个黑暗的山洞,整整七天,食水皆竭,所幸有空气,不至窒息。当开路的救灾军队将山路清通,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其他人都还奄奄一息地活着,只有阿莲死去了。她仍怀抱着她的通神的瓶子,被救活的小孩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 “阿莲姐姐。”小孩在医院里,说着说着话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哭起来,“她明明说神在保佑我们。可神保佑了我们,为什么不保佑阿莲姐姐?……” 我坐在椅子上,心被人用最钝的锤子给予了重重一击。报纸像是不动声色而寒光凛凛的刀刃,我头脑一片空白。 阿莲死了。她死了。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样。是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只有我知道。她曾说过重要的不是真假,而是相信。她成功地让别人信了,可是她自己不信。她了解真相。了解真相的人怎么可能那样信。她给了所有人神明的希望,可她自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保佑。 阿莲也许靠自己的力量坚持了很多时日,可终究有一天没能咬紧牙关。在一片满是黑暗伤痛看不到拯救的世界里,不信神明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她死于彻底的孤独,比我更孤独的孤独。 我对着面前图文并茂的报纸,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呜呜地哭了。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七日

背后的谱线红移得越来越厉害了。说明飞船正在加速。这并不正常。 飞船的引擎没有开,自从脱离地球的引力场,引擎就关了,利用惯性漂移可以节省燃料。在没有阻力的真空中,飞船以0.8倍光速一往无前,像叛逆的小孩决绝,家园被甩在身后。在将近十四年的飞行中,飞船的速度一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只有少量测得出的减速,基本可以忽略。减速并不奇怪,宇宙毕竟不是绝对真空,但平白无故的加速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最直接的可能是前方有巨大的引力场。可他们目前的航线上没有恒星,前方没有,两旁也没有。船员们开始了低声的猜疑和躁动,各个屏幕操控台前重新坐满严阵以待的面孔,空置了多年的椅子第一次聚满人的身影。 希希望着屏幕,思绪却回到遥远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她又一次梦到了阿伦。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仔细回想前一天的言语思绪,她确定没有任何事件的触发和提及。这许多年来,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是突如其来的梦境却总是给这种确信温柔一击。遗忘之神似乎是在她身边辗转兜圈:平日的清醒航行中,她已经完全能够做到不再想他,但每隔一年半载,她就毫无防备地在梦里又见到他。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宇航中学有一望无际的草坪。她就是爱上那绿色才报了那学校。草坪随低缓的山势起伏,他们每天在那里一次次练习飞机起落、判断和视野。她光着脚走上去,蓝色的天空里飞翔着彩色的飞机,山坡上奔跑着一群一群孩子。他们扔下头盔,相互追逐,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离开自己的伙伴,向草坪中央走去,他也离开他的伙伴向她走过来,他们笑了,似乎说了什么,像隔壁的邻居般闲散亲切,没有提到分离,似乎没有分离。他们站在永远的草坪中央,学校还是从前温柔的样子,博大、安详、忧伤。那是她的天堂,她年少时的梦境。她在最好的年华与那梦境相遇,又在现在的梦境中与那年华相遇。 她十四年没有见到他了。 希希对着屏幕茫然地按动操作按钮。屏幕前方是茫茫星海,光点像思绪在黑暗里飘零。她没有注意屏幕上的显示,只是动着手指,下载数据,自动分析能谱,监测异常信号。航行了这么久,所有的操作都可以下意识完成。每一小时一段观测,海量数据在屏幕上画出密密麻麻的线条。 身旁的达达隔一会儿就扭头问她一句什么。她冷静熟练而不经过大脑地回答,话说出口像是别人的语言。达达十四岁,出生在船上,跟着她学习观测处理技术。她是飞船最好的导航员之一,每天在四面八方多波段的信号里遨游,就像大海的水手看着天空辨别方向。 她手里工作不停,心里却在仔细地回忆,一句一句回忆梦里的话和心里的话。她在梦里与阿伦说的话比这十五年加起来都多,那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只是被梦境偷偷从别处取来,为了撑满一段充满阳光和落叶的凡俗剧情。现实中这样的场景从来不曾出现,她和他从来不曾接近。他们只是相互远远地望着,远远地徘徊,远远地犹豫。好容易鼓起了勇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以五分之四倍光速相互远离。她十五岁登上飞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地球。 她记得这些年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因为实在太少,所以实在很好记。 她临走之前,曾经和他站在同一个路口。他们的朋友都自动先行离开了,只剩下他们,局促地面对面站着,相互挤出一个微笑,眼睛对望着,却不知道怎样开口。 他轻声问她:“你现在去哪儿?” 她不知道她想去哪儿,只好临时编了个谎话:“去那边一个商店买行李箱。” “在哪儿?我好像不知道。” “不远。”她支吾着。 他们沉默了下来,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她希望他提出来与她同去,她自己不敢开口。她心里的期待越多,就越不敢去开口验证,怕眼角眉梢只是一场误会,怕自己提出而被拒绝,让这唯一相处的幸福像落在地上的水晶一样碎裂不存。她希望他能向前多走一步。 “你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呢。”她说出的话和内心相反。 “……那你忙吧。一个人小心点。”他于是说。 然后他们就分道扬镳。她静静地向前走了很久,希望他能跟上来。可是他没有。 后来她迅速进入封闭集训中心,只在登船的前两天回家住了一晚,然后就踏上了征途,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现在想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任何关系。所有的相处都在开始之前戛然而止。时间越经过,一切就显得越不真实。她时常怀疑曾经若有若无的感觉究竟是有是无,遥远的往事像放得很慢的镜头,一颦一笑拖长成定格,往事跟地球一起后退,记忆与光一样红移。 “中尉,去小沙龙开会啦!” 一个声音忽然从希希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 她回过头,是中队的阿泰。他在门口向她招手,她点点头,将手中的程序点了暂停。 她站起身,身旁的达达却没有跟着起来。她招呼他,他却仍然紧盯着屏幕,手指翻飞。 “中尉,”他一边敲击一边问她,“你看这是不是一个黑体谱?” 她俯身看过去。屏幕上赫然亮着一个非常干净的黑体谱。这是一段X射线能谱,达达已经将它拆分成了几个部分,除去了噪音,剩下了一段微弱的黑体弧线。微弱,却干净漂亮。以她多年的数据经验,她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什么。她凑上前查看他的拟和温度,在心里估算出对应的质量,头脑豁然开朗。 “是。没错。”她拍拍达达的肩膀,“干得漂亮。” 达达抬起头想问,但她已经转身朝小沙龙走去。阿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浅笑了一下,招呼两个小伙子跟上自己,没有解释,迅急地穿过明亮的走廊。小沙龙里已经聚满了人。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门里的争论。 她进门,走到中央,双手啪地撑在桌子上,眼睛环过每个人,用肯定的语调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讨论:“先生们,听着。不用争了。大副是对的,前方确实是一个黑洞,大约四倍太阳质量。吸积盘已经看到了。刚刚发现的。” 小沙龙里顿时响起一阵躁动。 “确定吗?”有人问。 “如果不是黑洞,还有什么东西能生成一个keV温度的黑体谱?”她反问道。 “可是这么重要的目标,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探测到呢?”还是有人怀疑。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推测,很可能是因为它不在双星系统里,缺少吸积物质,因而光度十分微弱。可见光波段更是空空如也。” 她的话像扔进大海,掀起一阵波浪。人们立刻进入了热烈的讨论。在宇宙星海中发现一颗黑洞,就如在大海深处航行时发现一座神秘的小岛。想让船员们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人们并未预料到在如此近的地方就能遇到一颗黑洞。之前人们探测到的最近的黑洞也要几百光年以外,现在只航行了十一光年就碰到,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的惊喜。 当场就有人提议向黑洞里行驶。但立刻遭到了反对的声音。 进入黑洞等于自杀。没有事物能出来,连光都不能,更何况人。反对的人仍然想回家。不管视界里面是何等风景,一条不归之路总是令人胆战心惊。他们出发时没有准备永生的离别,现在突然要进天堂,心里的惊惧和不甘化成脸上的苍白与赤红。赞成的人则是想探险。他们想近距离接触奇点与可能的黑洞,对保守的声音嗤之以鼻。他们出来远行就是为了寻找奇迹,现在奇迹在身旁,怎可能拍拍双手一走了之。 “我告诉你,”一个人拍着桌子,“这次要是错过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回家后悔一辈子也比死在路上强。”另一个人使劲摇头。 “他奶奶的,你还真以为能回家吗?我跟你说,你不死在黑洞里,就得死在无聊里!” 希希不与他们争论。她看着周围吵闹的人们,像是与己无关。 她知道船员们为什么这样兴奋。她看着面前的小沙龙,空气中充满百无聊赖的颓废气息。墙壁光滑得没有缝隙,窗口挂着电影海报似的虚假风景画。桌椅凌乱,打开的食物袋子摊开在四处,圆桌上铺满船员们自制的扑克和棋子,花花绿绿的赌注筹码像小酒馆里拉客姑娘的鲜艳的裙子。船员们已经发明了十种新玩法,赢钱欠债都已循环了无数轮,只是兑现不出任何实际的财富。他们盼一件新鲜事已经好久了。 希希觉得去与不去都无所谓。她早做好回不去地球的心理准备,因而死在哪里并不重要。只要回不去,死在哪里都一样。她只是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悲情想,就这样永远地踏上远离他笑容的不归之路,连一句清楚的喜欢或不喜欢都没有说过呢。 “中尉,”达达叫她,“我听说接近视界的时候,时间会停止下来,是吗?” 她微微笑了。“不是。只是从远处看过去,那个人的光无限红移,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但在那个人自己看来,时间却是照旧。这是光的传播效应,跟双生子佯谬差不多。” “嗯……其实双生子佯谬我也不怎么懂。”达达推了推大大的眼镜,“照理说参考系都是相对的,两个人都应该看对方更年轻啊。” “没错,是这么回事。” “那为什么最后有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呢?” “问题在于转身。两个人的参考系本来是等价的,但是一个人转身了,两个人就不等价了。” “不明白。”达达有点迷惑。 希希没有继续解释。广义相对论的算式引入狭义相对论本来就是一件复杂的事,只言片语说不清楚。她只是被这意象久久地打动。两个相互远离的人,只要都不回头,看到的对方就都属于一段自己已失去的青春。 在她的记忆中,阿伦永远活在那段年少而忧郁的往昔。那张面孔俊朗清秀,在男孩群体中熠熠生辉,他和他们一起在窗边笑着,投入地打打闹闹,面孔有阳光的温度。他偶尔会看自己一眼,眼光越过她身边的所有女孩,像灯塔穿过泊船照亮黑暗。他们对视,然后都转开目光。他的脸永远是无所虚饰的少年的脸,和身边习惯了粗糙笑话人情世故的船员们都不同,他的面容定格在每个人都羞涩的时空的彼端。 登上飞船之后,她收到过一条他的信息。那时她已二十岁,他清晰的影像只有十八岁。她无可避免地先于他成长,她变成冷静的中尉,而他还是酒醉的少年。 接下来几天,飞船进入一种紧张而狂热的辩论状态,厨房里、操作台前、卧室间的走廊上随处可听到激烈的争吵说服。想要探险的人对保守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奇点在召唤,宝藏在召唤,真理求知和勇气都在召唤。 慢慢地,探险者占了上风。随着探测数据越来越丰富,人们对眼前这颗黑洞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它大概诞生于中等质量恒星踏缩,前身星不超过十倍太阳质量,没有留下什么爆炸的遗迹,现在也在黑暗中寂静地沉沦。它的引力场范围很小,高温吸积盘不大,潮汐力也不足以在视界之外将飞船撕裂,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人们可以顺利闯入黑洞的领域。 跨过视界,看看会发生什么,这听起来多么诱人。 就这样,决定了一切。希希在最后的日子里平静地处理每一天的数据。随着飞船离黑洞越来越近,飞船的速度始终在缓慢增加。所有来自背后的信号都红移得越来越厉害了,想要定量分析并处理出信息就越来越难。飞船变速飞行,刚刚用谱线测定某刻红移,飞船就已经越过了这段速度范围。她能感觉到速度在一天天增加,远处的星体活动时标越来越长。 飞船勇敢地驶向未知和死亡。四周已经能看到被黑洞吸引的气体和扭曲了的速度曲线。黑洞所在的位置还是看上去空空如也,然而这空却比任何具象的怪兽更多一种神秘的恐怖。它们加速到零点九五倍光速以上了,飞船也像人一样进入兴奋狂野的不稳定,杂音非凡。速度,还是速度。宇宙似乎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速度。 突然,她收到了他的话。 她曾在二十岁的时候收到他十八岁酒后红着眼睛的留言,他刚和同学聚会出来,告诉她他哭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再大胆一点。她那一刻心里潮起潮落,播放那条留言许多遍。她不知道他是酒后吐露了心底埋藏的遗憾,还是酒后突发奇想回忆起另一种可能。她希望是前者,但觉得哪怕是后者也知足了。她迟疑了一整天,才回了一句:有你这一句话,这些年也算不枉,一直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如若不是,苦也心安了。 从那之后,她等了八年也再没有第二条消息。她为此承担了枯燥辛苦的导航员工作,每天不厌其烦地查检多波段信号,不觉得委屈。可是八年里她什么都没有收到。自从飞船进入黑洞的引力场,来自家园的信号就越来越少。她的心情很复杂,看着飞船越来越接近视界,她的心越来越下沉,以为这最后一点期冀马上就要落空了。 可就在这时,她收到了那句话。 接收的时候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平日里收到每一条信息一样机械而细致地分析。但过了两天,她突然被破译出来的、已经无比低频的无线电波震撼了全身,麻木地呆坐在椅子里,泪流满面。回复只有一句话,画面里的阿伦仍然有着年轻无比的面孔。 “你从来不是自作多情,你的位置一直在那儿。” 她安静地哭了。这是他们十五年里说过的第九句话,然而它收拢了所有她忐忑的青春。它在最后一刻到达,像飞过千里刺不透白绢的箭矢。飞船跨过视界,光晕留给人最后的晕眩。 阿伦在地球上度过了二十九岁的生日。他很快就要结婚了,未婚妻正在忙忙碌碌地筹备大小事宜。他对所有的仪式都不热衷,但他知道,一些事情总要经过,人的成长和苍老终要跨过各种不得不跨过的门槛。 女朋友的话题已经从化妆品转移到家居饰品和婴儿教育。她和朋友们开始对家庭经营斤斤计较,开始用隐喻督促他努力上进,开始在背后议论两家亲戚的钩心斗角。他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按照正常女人的年龄经历正常女人的变化。 阿伦走着成年男人的路,一步一步。他爱女友,但偶尔想到希希,心里还有些许遗憾。他曾经也有过喜欢而不敢表达的年少时光,现在想来觉得很不真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希希的感觉,不能叫爱,但就是觉得她和他身边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她们都和他一起变老,只有她留在往昔。他二十三岁半的时候收到过希希的最后一条消息,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仍然害羞,比那时已在情场摸爬滚打的他年轻白净得多。他心里难受,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也曾经纯情的过往,犹豫了一整天,才给她发送了一条消息。许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 阿伦的生活在时间中平稳。他不知道,由于他和希希各自犹豫的一天,当他的回复终于到达希希的屏幕时,飞船已经太接近黑洞视界,被弯曲的时空裹挟,发出的信号无限红移。飞船在离黑洞尚远处给地球发送的消息都要在他死后到达,而在穿过视界的那一刻希希留着眼泪喊出的我喜欢你,则将永远都不会飞到他耳朵里,直到他死去,直到他子孙死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飞来。她穿过了视界,她再也不老。而他永不知道自己没有听到什么。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三日

见到阿冰尸体之前,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伤心。 尸检官对我很和气,可能年轻女孩来验尸的不多。他先给了我咖啡和面包,大约怕我见了尸体会惊惧晕倒,然后才带我上楼,穿过青灰色大理石铺地的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门前。门是黑色金属质地,门上有一个磨砂玻璃的小窗,透出屋中惨白的光,门口摆着一辆医用器械小车,瓶瓶罐罐摆得一尘不染。 尸检官推开门,走进屋,掀起空旷房间中央左边一张床上的床单,示意我过去。床单是淡青色,很干净,褶皱勾勒出所覆盖的躯体的线条。两张床像两座小山,一座宽而短,一座窄而长。我站在门口,看着对面墙的窗户上附加的铁条。 我知道我会看见什么,那是阿冰无疑。他的脸和身体会显露出片片淤血,没有伤口,但面容惨淡失血,看上去可怖。而另一张床单下躺着的会是鬼佬。他会和阿冰死状相似,但比阿冰丑陋许多。他那么胖,我几乎能看到松懈的肉从床边流溢而出。 我站在门边,宽大空荡的房间盈满戏剧。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时间才摆脱线形,充盈而叠加在一起。一个人的所有面容都自由了,相互冲突的它们在死里终于合为一体。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胖了,胖得丑陋不堪。只是那时他还不那么老,飞扬跋扈,反倒有点生气。随着越来越富有,就越来越臃肿。他叫葵佬,我们都叫他鬼佬。我们那时都还小,阿洋十六岁,阿冰十五岁,我十四岁,盼盼只有九岁。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他一下把街老大打死了。他的枪打得很准,眯着肥肉眼睛,动作也笨拙,但是却那么准。街老大因为他笨拙而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却只用两颗子弹就解决了问题。他戴着一顶土黄色突现他大脸的小圆帽,穿仿制的美国大兵制服,朝我们走来,咧嘴时打嗝散发着酒气,转着手里的枪。街上的棚子倒了三个,小卖店都提前关了。阿洋站在最前面,阿雷和阿浩跟他站在一起,阿冰搂着我,我搂着盼盼。街上只有风在动。黄黄的尘土卷着香纸碎片,红纸飞来飞去,带着焚烧的灰烬。 尸检官以为我害怕,重新回到门口,问我要不要放弃或先休息一下。我摇头说不用,走进房间,以我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程度控制自己,安静地走到床前,端详阿冰的脸十秒,然后对尸检官点点头,表示毫无疑义。他拿出一些文档让我阅读签字,我做出读的样子,找到签字的地方,写得潦草,遮掩手的颤抖。 跟我们同来的黄警官在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我待会儿要和他去做笔录,之前已经略微谈过一些,我知道笔录会问什么。不外是一些老问题:你上一次见到陈冰是什么时候?一年之前。上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三个月之前。他都说了什么?说他要出国,托我在他爸爸忌日时去给他爸爸上一炷香。他没说为什么出国?没有。你们之间关系很好?他以前在孤儿院很照顾我。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十二年前。他被葵伯收养,我被阿爸阿妈收养。你还知道陈冰的什么工作信息吗?不知道。我问过,但他不告诉我。他有仇家吗?不知道,但葵伯有,他就也有吧。 黄警官是个温和的人,看上去很诚恳。他问我这些只是过场,没指望我能提供什么信息。他们会追查,但不会用全力。黑道上仇杀太多,多半是内部火拼,九龙警察的惯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节哀。”黄警官轻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 “你们被收养之前,一直在孤儿院?” “我四岁去,阿冰七岁去。” “那孤儿院还在吗?” 我摇摇头:“原本就是私人经营,李伯病死就没人了,除了被收养的都四散了。” “童年坎坷啊。” “没什么,习惯了。” “凭直觉,你知道有谁想杀他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警官点点头。他和尸检官对视了一眼,觉得没什么事了,就提出离开。我问能不能让我再看看阿冰,一个人待一会儿,几分钟就可以。好多年没待在一起了,有很多回忆,有些最后的话想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就在这里待几分钟。 他们有些诧异,这样的要求大概没什么人提过,尤其是女孩子。他们商量了片刻。或许是看我两手空空没有破坏尸体的可能,就迟疑着同意了,说在门外等我。 黄警官和尸检官出去,我留下来。眼泪开始流出来,慢慢的,无声无息,汹涌不绝。我没想到自己这样悲伤。知道这件事很久了,久得像一个世纪,之前已经无数次在心里想过、琢磨过这最后的告别,所有场面都想到了,所有话都已经在心里说完了,可我没想到自己还是这样不能自已。我握住阿冰的手,跪在陈尸床旁。 阿冰的手贴着我的脸,骨瘦而冰冷。手臂上布满青紫色的淤块,显得既僵硬又虚弱。这双手我太熟悉,在分别的那个下午它们紧紧抱住我。那是我与尘世仅有的隔离。我看着阿冰,他看着阿洋。我能感觉他手指的力度和冰凉的温度。那种温度,时隔十二年我仍然记得。那不同于现在的冰凉,那是带有火焰的冰凉。那是我记忆的闸门,碰触到它,就触到街的味道,燥热的太阳,黄沙,血的味道,死的味道。 阿冰的脸已经僵了,可是眉头仍然紧锁。他的脸上也有淤青,但并未因此影响线条,鼻子的直线,下巴斜削的弧线连到耳根。他仍然好看,像生前一样好看。阿冰从小有这样容易淤血的毛病,时常一撞就是一片淤青,比谁都容易。他爸爸从小给他觅了位老中医,常年吃药调着,药罐子泡大自己都成了大夫,在院里给我们大家医病。他也跟阿洋他们出去打架,但极少像阿洋那些鲜血淋漓地回来。阿洋的眉弓、手指和膝盖上常年留疤,旧伤没好就又添新伤,他早已经习惯得一边包扎一边讲故事,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说笑话。阿冰不流血也不说话,他坐在阿洋边上微笑,身上是一片一片淤青。他永远没有疤痕,但需要很久才能恢复,甚至几乎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 阿冰喜欢和阿洋一起出去,还有阿雷和阿浩。阿洋是那种生命力极旺盛的人,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我知道阿冰喜欢他这点。当阿洋跟了街老大,阿冰什么都没说。 我低下头,将脸埋在床边,无声抽噎。 我不知道阿冰这十二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最后给我的那封信写得那样平静而欢愉,我想不出他平时每一天严肃的样子。他的信在笑,可他从来不笑。他是鬼佬手下的爱将。我知道鬼佬手下人都有点怕他。我在街边远远地看过他一次,他穿修身的黑色西装,查看手里的文件,对几个听命令的人耳语了几句,他们就沿街散开,像牧人散开的猎犬,都遵他部署。 阿冰让人看不透。有时候他随意得像是什么主张都没有,但有时候又坚决执拗得像是一切都在肚子里写过好多遍。他从前给我打水洗脸的时候,给我煮药的时候,宽慰我受的委屈的时候,他常说人最重要的是淡然心宽,要原谅这个世界,才能调养好自己的身心。可是轮到他自己却没有遵守。阿冰,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肯心宽? 我攥着阿冰骨节分明的手,像十二年前一样不愿意放开。冰冷渐渐传递到我的手指,十二年时光从我们的指间从容滑过,就像沙滑过石缝,滑过生与死的河床。 阿冰的路走得很难。我知道鬼佬很喜欢阿冰,但他还是很难。阿冰眼睛敏锐有分寸,做事可靠,学东西又快。他是鬼佬身边永远安静的好孩子。鬼佬送他去读书,他替鬼佬打点生意。鬼佬的白粉要有正常贸易做掩护,正常贸易要有读过书的人打理。鬼佬不知道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小孩有这样的潜力,阿冰给了他惊喜。鬼佬给他很多钱,给他机会和女人,给他房子和车。 阿冰从孤儿跃升为年轻的富翁,这样的路不是谁都有机会走。鬼佬眼中的阿冰始终和他第一次见到时的感觉一样:苍白、瘦削、伶俐、听话。他学会了穿华丽的礼服,戴戒指和金链子,在派对上让年轻女孩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曾来我家看过我一次,只那么一次。我们坐在屋顶上聊了很久,他说,你知道吗,人有时候奇怪地简单,简单得自己都不会信。人那么看重外表,因为外表就是他能知道的一切。重要的不是表也不是里,是连贯,是一致,是一如既往,人就是这么样相信一张表皮。他那天和小的时候一样,温和平静,讲话时像看得到另一个世界。临走时他按习惯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不知道那是一切将尽,他最后一次吻我的额头。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滴在他的手上,我低下头吻他的手指。我不知道阿冰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度过这许多年的许多时日。这漫长而紧张、令人厌恶的许多时日。在他小的时候,他可曾想到他的医术将是此生最后的天堂与地狱?他奇特的病症,他的虚弱却刚强的小小身躯,他内心的希望和最后的庇护。他可曾想到这一切?如果他想到,那该是怎样宿命的悲伤。当阿冰终于有机会开始给鬼佬调补养和保健品,他应该知道,一切已来临。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无法想象。他和鬼佬同饮食,以消除忌惮。鬼佬从来不曾充分信任任何人,饮食要和烹调者分享,不让任何人带枪接近,身边永远侍立着强壮的保镖,他用一切怀疑避免去死,可终究要去死。阿冰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当他一口一口吃下自己调制的汤羹,并看见鬼佬也一口一口吃下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几年。 以鬼佬的智商,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死。阿冰是这世界上最坚强的战士。阿冰学医,他学自己。一个人的毛细血管为什么会脆弱,容易破裂,容易淤血,怎样的药草会坚固毛细血管,怎样的药会弱化,他比谁都清楚。他几乎能看到那些细小的分子武器进入餐桌对面庞大的身躯,侵蚀那脂肪下密密麻麻的血的网络,腐蚀血管的厚度。他看得到那些微小的毛细尖端一天一天变得不堪一击。不堪最后的一击。 然后就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一次强烈的激动,血液上涌,全身破裂,没有中毒症状。一个放荡的女人就够了。 阿冰在最后的信里告诉我一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他写下自己预见得到的死亡,写下复仇,写下十二年的爱与恨。阿冰。阿冰,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黄警官或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这是你拿命换来的胜利,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晴晴,阿洋说的所有事件我都还记得。仍然历历在目。你还记得吗?夜里偷考卷让老师逮了个正着,去肉店偷肉吃的那次,在菜刀下落荒而逃,不知有多狼狈。肉店老板第二天还不依不饶地找到学校,小事一桩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六七个弟兄那一回结伴挨罚。咱们的学校在楼群里,出门就是市场,后墙有一个豁口,我们总翻入翻出,在校内惹了祸往外跑,校外惹了祸往里跑。那种事我和阿洋是全勤。他总惹最大的麻烦,我很少冲在最前面。他身上有那么多伤。这也难免,既然走这条道,早晚得适应。他擦血的样子总让我觉得疼,但他倒笑起来。相比而言,我的伤就少多了……” 阿冰,你为什么要写这些呢?你以为我会不记得吗?你明知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最后一封绝笔的书信里花整整三页写这些呢?你明明比阿洋多活了十二年,为什么临死的时候却好像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找机会用子弹解决问题,你不能让人知道这是复仇,不能让人发现它和我们孤儿院有关。你这是保护我,保护所有还没有死去的我们。 我埋头在床边,任由眼泪抽空了身体,进入另一个无声的世界。直到最后才站起身,吻了阿冰的嘴唇,看他最后一眼。这是他欠我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吻。 做完笔录,从警局出来,我一个人坐公车回家,心里恍惚不像真的。 在车上,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冰为什么要死?即使只有鬼佬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干的,即使有人怀疑,也查不出。而他虽然这些年也吃了那些药,但只要永远能够避免强烈的情绪,至少能生活很久,而他又知道怎样调理以恢复。 唯一的可能,就是阿冰自己求取了死亡。 那么,为什么? 我重新回顾记忆中的每个片段,黄沙中,阿冰信纸上的片段。砸得一片狼藉的饭馆。阿洋带人偷袭鬼佬,替街老大报仇。这是一次出人意料但不自量力的出击。几个人械斗,混战。阿雷第一个死去。阿冰跟他们一起,潜在窗帘后,却没发现身后逼近的鬼佬。阿洋突然杀到,转移开注意,子弹穿胸,血溅当场。阿冰混乱中脱离,没让鬼佬见到。他回到孤儿院,洗掉冰冷的手上的尘埃,换了长袖衣服,遮住打斗中的淤青,装作干净、胆怯、苍白、聪慧,像从来没有出门参与斗争。他洗脸的时候我在一旁,他洗了那么久,从脸上头上流下不间断的水,晶莹剔透,像要洗掉所有昨天。当鬼佬最终来视察我们留在孤儿院的孩子,阿冰抱着盼盼坐在角落里,仿佛胆怯地退缩。鬼佬看中了他,看不见衣袖下的青。那夜风沙大作,我们最终没能去给阿洋收尸。 阿冰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切。如果不是这样,他最后凝在脸上的表情不会那样痛苦。 我忽然回忆起阿洋信里的最后一段,似乎明白了什么。 “……偷肉阿洋的伤比我轻,逃学也是。他基本没事,只是小臂被空中弹开的一小块碎片划破了皮,流了几滴血。我淤青,却疼了一个月。从小到大这么狼狈地跑了无数次,月光下、路灯下、昏暗的窄巷里。我们跑了这么些年,一直是这么跌跌撞撞。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他流血,我淤青。李伯劝我别和他们几个一样,我始终没听李伯的。我知道为什么。阿洋是那种会真醉的人,不是借酒浇愁,而是真醉,他醉的时候想都不想就用自己的命砸人。他算不明白,也不在乎。 鬼佬不会知道这些。我平时从来不让自己去回忆,回忆了就一定会在面上露出来。我到最后只想对他说一句话:你以为只有淤青,就不疼吗?” 我想象着阿冰最后的样子:他站在鬼佬面前,看着鬼佬体内涌出的血和消逝的生命,几乎是纵容自己,让自己压抑多年的记忆一并喷薄而出,让自己愤怒,让渴望许久的激动涌上心头,涌上头颅,涌入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角落,将自己粉碎。他终于与一切和解了。我坐在公车最后一排,靠着窗户,悄无声息地哭了。 写于二〇一〇年六月十六日

他是一个作家。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之前写过各种通俗小说,从办公室里眉来眼去的爱情到大漠沙场上英雄救美的传说,各种各样的类型他都写过,赚了一点钱,也得了一些奖,不大不小的名头能叫做一个作家了。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点遗憾:他称不上成功,也没有什么知名度,引不起什么关注,出过的书在架子上待几个月就下来,印上八千一万册,就没有追加没有轰动没有再版,什么都没有了。他认认真真地写,坚持在写,颇费脑筋心血地写,只是任何事情重复进行得久了都难免成了清汤寡水的白米稀饭——每天见面的口粮,但实在缺乏点味道。 他琢磨该怎样写出深入的东西,深到生活内部,深到感觉的核心,深到某种真实的状态。他不是一个很有天分的人,也不足够敏感和博学,许多事情在他身边飞来绕去,他就是把握不住那其中打动人心的关键部分。他写得中规中矩。 忽然有一天,他去了一个朋友的实验室。那朋友学生物,正在实验室里观察人眼睛里的感光蛋白结构,他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朋友一边在旁边忙碌,一边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解。他不懂细节,但听得懂原理。他是那种被称作杂家的人,什么都有点兴趣,什么都懂点皮毛。他没事的时候常去各个朋友的公司工地实验室走动,听他们讲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手底下专注的事情。那些事情让他觉得有趣,比自己编出来的血雨腥风还有趣。学生物的这个朋友是他的发小,在研究所工作,每天对着显微镜试管操作台,过着一种在他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到他的实验室看着那些显微镜,就像在科技馆里看着繁复多彩的万花筒。 实验室瓶瓶罐罐堆积,操作台上铺着胶皮垫,溶液散发着轻微的刺鼻气味,蛋白质在镜头底下染着荧光像动画人物一样左摇右晃。 “为什么颜色有差别呢?”他一边看一边问。 朋友在另一个操作台前,没有抬头:“结构或者组分有差别呗。差个基团或者角度什么的,能级略有差异,敏感的光频就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仔细看了看玻片上标注的记号,灵感乍现。 三天后,他请另外一个好朋友吃饭。那个好朋友是个出版人,最近正在给一个知名网络杂志做实体推广,先锋杂志总是花哨复杂,图文并茂,铜版纸全彩印刷,大片留白很是艺术。这朋友以前在印刷厂工作,现在变成出版人,仍然对印刷技巧熟悉。 “问你个事,”他夹着白菜一边吃一边问,“你们印刷用的彩墨能不能自己调配?” 朋友纳闷地怔了怔说:“按理说没问题,反正印刷机是人工加墨的。只不过,谁有本事自己配墨啊。我要能配,成本省一大截呢。” 他神秘地笑笑说:“不是配现有的,是想另加种成分,行吗?” 朋友疑惑地望着他:“行是行。不过为什么啊?” 他笑了,没有回答。又过了两周,他重新找到学生物的朋友,兴冲冲地请他吃火锅,极品羊肉甲鱼大虾点了一桌子,笑呵呵地说尽管吃别客气。朋友一脸狐疑地迟迟不肯下咽,问他有什么麻烦要解决,他说没有没有放心吧,就是高兴想好好款待他。 他没有说自己心里的愧疚。他的发现本应归功于朋友,如果他当时告诉了朋友,那就有一系列好论文能发表在主流科学杂志上,全都记到朋友头上,定然能得到闪亮亮的一串影响因子和银子。可是他没说。他怕这消息迅速传播开去大家都晓得了,他计划中的故弄玄虚就没人再上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商机,他不想错过,写字这么多年了,还从未有过这么有趣的一项尝试,总要先试试再说。 就当积累数据吧,他想,等成了,就把这些证据一道送给朋友发表。 他发现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想着,不觉嘴边露出一抹微笑。这发现说起来实在太简单也太鲜明,每个人都会同意,只是没有人会觉得稀奇。生活中的很多大发现都是最简单的事实,只不过没人想得到以此挣钱而已。 他的发现用一句话就能概括: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他能发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原本就对此比较敏感。生活中同样一件事,交给男人品评和交给女人品评结果大相径庭,不但思维的切入角度不一样,而且连正面反面的判断都有时截然相反。比如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两国交战,一个国家贿赂了另一个国家国君的情人,让她诱惑他一起隐居山林,结果那个可怜的国君听了她的话,与她一起私奔了,王国覆灭了。男人看了会说真是没用,女人看了会说真是勇敢。男人说这是人性的弱点,女人说这是人性的珍贵。男人笑了,女人哭了。他自己写故事,他了解这个。 这些东西他以前就知道,不过,他从前只以为这是教育、成长环境和影视文学的影响,但直到这一次他才发现,原来这件事有生理基础!原来是男人和女人眼睛本身的蛋白差异!敏感的光频不同!怪不得男人喜欢偏蓝黑的严厉阴冷,女人喜欢偏粉红的温柔暖和。这发现多么有意义! 他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蹲在街边抽烟,看着大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们,默默在心里猜测着在另外一种性别的眼中这条大街、这个世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从亮蹲到暗,从白蹲到黑,直到整个城市开始在蒙蒙夜色中亮起遮掩一切的彩色华灯,让人晕眩在其中,悄悄晃了眼,忘记一切细微的分辨。 他站起身,把烟头掐了,嘿嘿一笑,转身来到出版人老朋友的工厂。这天是他们约好的日子。他钻进车间,心情忐忑。 “咋样?”他问老朋友。 “没问题。”老朋友拿起一本样书给他看,“不过这有什么新鲜的?你有把握吗?” “我先看看再说。” 他端着书页,仔细瞧着,离得近了远了来回比较,又侧过角度斜对着光对比。书页上是一个爱情故事,两个初相识的男女坐在公园里看湖水。内容和排版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的,风景描写排出风景般的大片形状,对话简明扼要,一行行错落着从上到下,像一排楼梯从天落到地上。正文和对话都是黑色,纸张是白色有浅淡隐约的水印效果花纹,对话一侧有浅色的小字添加,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字你能看见吗?”他指着那些小字问朋友。 “废话,当然能。” “那这边呢?”他指着纸上对话的另一侧问道。 “这边?什么也没有啊。” 他嘿嘿地笑了,说:“那你把你看到啥了念给我听听。” 朋友皱皱眉瞪着他:“干吗?” “你别管了,帮个忙。大字小字都念。” 朋友犹豫着开始念:“大字:他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发誓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小字:‘怎么没完没了的,楼上还等我打完这一局呢。’大字:他……” “行了。可以了。挺好,挺好。” 他满意地笑笑,朝朋友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们工厂技术水平高超,然后让朋友稍等,自己跑到车间的另一侧,抓住一个正要下班的穿高跟鞋的女人,点头哈腰地打了招呼问: “姑娘,你能帮我念念这段话吗?” 姑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低头看了看纸张,又抬头看了看他。 “……哪段?” “就这段。大字小字都念,你看到什么就念什么。” 姑娘用清脆甜美的声音开始念道:“她说:‘我也爱你。其实我不怪你。’小字:‘今天我穿的这件毛衣是不是很显胖?我得收腹。’她……” “谢谢,谢谢。”他打断她,指着刚才让朋友念过的地方问,“你看这边呢?” “什么这边?”姑娘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他满意地喜笑颜开,说没事打扰了,就告别姑娘回到朋友身旁。他穿过高大轰鸣的车间,觉得头顶的管道像彩虹一样漂亮,身边的铁皮印刷机看起来优美又亲切,一摞一摞堆放的新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像好朋友一样围绕在身边。他用力拍着好朋友的肩膀,说改天一定再请他好好吃一顿。 手里的样书被他带回家,高高地供了起来,白色水纹似的纸张华丽地敞开着,站在架子上宛如通向大海的地图。 他的想法很简单。女人感光蛋白在红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红外,而男人的感光蛋白在蓝端敏感,能覆盖到一小段紫外。往常的可见光规定是用了所有人的平均,因此是将两个人群可见范围的错差不为人知地抹平了。他找人弄到了两种物质,一种吸收红外边缘的光,反射所有其他,因而男人看来是白的,女人看来是红的补色绿。另一种吸收紫外边缘的光,反射其他,因而女人看着是白色,男人看着则是蓝紫的补色黄。于是有与没有、颜色与无色就在同一张纸上悄无声息地上演,水纹似纷乱的白色背景中,一半人看到一半字迹,没有人读出另一半心声。 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杂志。 写这样的故事很简单,比以前写那种宏大叙事的浪漫传奇好写多了。以前一旦写多了优美华丽的风景和心情,男人就嫌太抒情,而写多了技术细节和战斗,女人就嫌太枯燥。现在倒好,他只用黑色印出故事梗概,然后用两种颜色的特殊油墨,分别在一边印出历史背景和战略,另一边印出细碎人情和悲伤,一边印出因果,另一边印出比喻。无论哪一方看上去,纸上都有大面积留白,但没关系,现在的时尚杂志,讲究留白营造效果。 杂志刚上市,没有什么人知道。但随着一小批读者看后口口相传,慢慢有了固定读者,有了声誉,有了口碑和好评,开始渐渐卖得好了。男人将它当成一本男人故事书,女人将它当做一本女人心情录。有人甚至在网上建起杂志的论坛。 他起初还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查看各种书评和讨论,生怕大家的相互串通将他的小小把戏轻易拆穿,可是让他踏实下来的是,他发现男人和女人相互并不看对方的评论,他们只和跟自己眼睛类似的人说话,眼睛既是类似,说出的话也多半相仿,至于另一个群体的另外的评价,他们多半扫一眼就过去,连读都不读,这样怎么可能发现其中各种隐秘的埋藏呢。他读着那些评论,心里觉得踏实而大胆了。 再接下来,他继续突发奇想。他干脆写了一系列故事,一些给男人看,一些给女人看,印在杂志并排的两页,像隔着一面映不出人影的镜子彼此呼应。边边角角插入美丽的照片,作为虚幻人物的真实背景,在文字周围悠悠然地绕着。 他的杂志开始大卖了。 他从来没想到,纯粹给一种口吻的人写作是如此简单而有效果。他从前写文章太想让各种人都喜欢,于是照顾这个又照顾那个,避免这个又避免那个,结果写出来大家都觉得寡淡,谁都不觉得文章写到了自己的心里。现在简单了。给一种人写作就模仿这种人的声音,反正另一群不喜欢的人看也看不到。人的心常常是窄的,合了自己的就喜欢,不合的最好不见。 他开始成了知名作家。许多笔会开始邀请他去参加了,一些出版社开始主动找他。他以各种各样理由推脱,坚持让好朋友独自一家给自己印刷。好朋友赚得盆满钵满,笑逐颜开地称他真够义气。 他连忠实粉丝都有了。这无比的顺利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终于有一天,他去参加一个大型笔会。 笔会上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类型的作家,大家熙熙攘攘地汇聚一堂,在光辉灿烂的屋顶下接受记者采访,相互表达景仰和惺惺相惜。他受到的采访相当多,毕竟是自己有杂志的人物,还受到很多不同群体的关注和赞许。 “我在这次笔会上要发表一个故事。”他当众宣布,“一个真正反映真实的故事。” 他这样说,是因为之前刚好写满了五十个男人故事和五十个女人故事,就像所有获得了一点点赞许的写作者一样,他开始有点飘飘然了。他觉得自己懂真实了,因而不再想用幻象的伎俩,想真正写一个能给每个人都看到还被赞许的故事,以表明自己的实际实力。他被自己内心无法抵抗的自我膨胀蛊惑了,以为自己的能力真能弥合人群目光的裂隙。 他的话一出,记者们的镜头就纷纷集中过来,热情的读者兴冲冲地开始猜测,其他作家因为被他抢了风头,也带着一半不甘和一半审视好奇地悄悄关注着。他成了大家瞩目的焦点。在酒店的房间,他对着笔记本电脑奋笔疾书,内心兴奋不已。有时站起来拉开窗帘看看外面,街道上的霓虹闪烁好像已和一年前大不相同。 三天后,他终于把他的大作端了出来。投影在大屏幕上,众人一起阅读。 读过之后,大家没有什么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问别人觉得怎么样。不错,一些人说。还可以,另一些人说。他不满足,继续细致地问,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一个男记者说,内容倒是不错,只是仍然是一贯的硬汉铁血情节,没什么新意。一个女评论者说,还算好看,只是和以前的缠绵悱恻没什么区别,也许是江郎才尽了。 他不相信,找来一群读者作测试,男男女女都有,拉进一个小屋像测视力一样一字一字提问,问他们能不能看见。所有人都能看见。所有字都能看见。他用的不是特殊油墨,只是普通屏幕的普通黑色投影。每个人都看到了同样的内容,然而却像看到了两个故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坐在笔会的饭桌上,他看到周围人都是那样欢乐地说说笑笑,心里觉得纳闷又疏远。为什么他们都那么欢乐呢,为什么只有自己这样灰头土脸。他苦着脸想。 又过了一天,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症结所在。 他发现尽管人们从视力上每个字都能看到,但是人们头脑中有另外一套装置,潜移默化地滤掉了其中一半文字。他不知道那套装置是什么,只知道男人和女人仍然各自看到一半,他们将他的故事隔行阅读,形成两套文本,互相交叉却不重叠。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平凡的日子让王子想起从前征战的激情。 有一天,他离开了公主,一个人去远方。 他和一只偶尔碰到的喷火巨龙战斗,遍体鳞伤。 他回到了公主身边,发现这温暖才是自己真正的所求。 伤好了,不疼了,他发誓要报仇雪恨。 他又离开了公主,来到另一个国度。 为了结盟,他向那个国度的女王献殷勤。 公主听说王子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心都碎了。 王子又与恶龙战斗,盟国却背叛了自己。 失望的王子又回到公主身边,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一天…… 这样一个故事,作家本来以为能够反映真实中安与不安的交替。但他没想到没有人能看出他的意思。他焦虑起来,继续反复添加涂写,不断拿给人看,但大家还是摇摇头。他继续写,写得那么多那么密,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看不清了,都说纸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啊。 那一刻,作家才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独。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去远方 火车窗外,英国的玉米地。田园风景,读书。属于美国原野的音乐《秋日传奇》。 天很蓝,视线辽远。 我读书不能专心,总是时断时续。《江村经济》。我将书扣在桌上,开始写笔记。钢笔划过纸页有舒适的沙沙声,淡蓝色,和天一样。 窗外的玉米地,风景,读书,我一样一样写。田地金黄,山风曲线柔和。红顶小别墅,一栋一栋,有树林。我写字的双手在抖,火车每越过一处铁轨与铁轨的联结,字迹就分岔。山风上有阳光,公路,小汽车。花园一家一家。田野一马平川,看得见风,芦苇似的长草,黄色的野菊。有大地的气息。田地整齐,没有分成一小块一小块。房门口有信箱。有滑梯。有彩色的儿童车。房子里有抽水马桶。这多么奢侈。 我停下来。钢笔没水了。字迹开始苍白,跟不上思想。 “你还有笔吗?”我问我的旅伴。 他也没有。 我翻找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 “算了,不写了。反正也没意义。” 我合上本子,重新翻开书。书里写着小块水田,铁耙,木质水渠,酿肥的粪坑,帆船。写着作为嫁妆的两百块钱的衣物。这是多么多么不同。所有这一切。耳机里的旋律慢慢宏大,像拉开一片天地之间的帷幕,用辽阔的草原推起一个人的背影,那人消失在风里。我心里被三重风景搅乱了。宁静温暖的英国乡野,碎裂古老的中国乡野,辽远粗犷的美国乡野。视觉,文字,音乐,当三种感觉都化为想象,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加真实。 我想记录所见到的东西,完成我拖了很久没能完成的硕士论文,可是景物在我眼前飞过,我什么也记录不下来。 我的旅伴一直沉默而包容地陪着我。他见过大世面,明白我的困惑。我的困惑何等平凡,所有刚刚离别故土看到异乡乡野的人,都曾被这多重画面击中过。他也这么经历过,所以他知道这没什么。这只是开端,路还很远。他不教导我,只是默默地陪伴。 我的旅伴是个带有传奇色彩的老人,一生经历过风风雨雨,起落都已大而化之。他生于两次世界大战的间隙,幼年的记忆与流亡相随。十岁的时候战争开始爆发,八年之后是另一场战争。他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在美国的舅舅家住过几年,流亡避难,战争全部结束之后,才回国与家人重逢。这时他才知道,他和他的父亲失散了。他的父亲已经到了海峡的另一侧,而他和他的母亲守着北方的一片农场度过了后来的五十年。让他父亲度过余生的那个岛屿,他从没有去过。他在国内上了大学,可他少年时的海外经历让他性质可疑,三次被划成右派,两次被平反,一次被放逐。他的一生以写字为生,研究乡野,像我一样用钢笔在本子上划下淡蓝的天空。他的钢笔用坏了很多支,在那些放逐的年月里,他在寂寞的农田旁边,在别人午睡的时候写满了十个本子。他为农村写了一生。他后来又出国了,在已经没有人追讨他的悔过书的时候,走过了很多国家,见到了很多很多片乡野。这时的他走到哪里都能坐在上宾之位了,可是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介意坐在什么座位上了。 此时此刻,他就在我身旁,淡去了所有动荡的征尘,平和得像我的爷爷。 我的论文写了一年,也许永远都写不完了。 白纸上有一种怆然的意味,我想着这丰富庞然的自然的一切,心里的力不从心越来越强,我想我永远都没办法记下所有看到的东西,所有意味深长的东西,所有值得比较的东西了,它们就像这阳光里的长草,每一丝都有无尽的生与死的奥秘。可是我将永远写不下它们。 我低下头,发现水杯空了。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打水,去去就来。” 我向我的旅伴示意,起身向隔壁车厢走过去。英国的火车一般都不拥挤,空座很多,零零星星的旅客多半安静地坐着,每人手里捧一本小说,轻质灰色纸张,厚而轻,封面有烫金的书名,阅读者的眼睛看到另一个时空。在书的车厢里,没有人在场。或许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在心里怀着对生命的众多疑惑,但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用言语的水流冲开躯体的封闭。我慢慢地路过他们,同样不说话。我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开口。唯一比内心疑惑更让人恐惧的,就是把这样的疑惑晾晒到众人可见的日光里,像鱼干一样晾晒,枯干。 我走向车厢的隔间玻璃门,手中握着我的玻璃杯。 窗外忽然出现了一片低头的黑色向日葵,匍匐哀伤像一大片倾颓的梦想,太阳还在照耀,然而黑色的海洋赫然在土地上连绵起伏,硕大的花冠成群结队地低落着,花瓣干枯而脆弱,茎干仿佛不堪重负。这景象让我的心情低落起来。我的头脑中回响起刚刚放下的书里的句子:我们越来越迫切地需要这些知识,因为这个国家再也承担不起因失误而损耗任何财富和能量。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一句话。耳机里音乐变了,变成了埃尔加大提琴绝望的高潮。 车厢门很重,费力地向一侧拉开,声音的热浪立刻将我包围。 三个男人坐在最近的一张桌旁打扑克,都穿着跨栏背心,套着短袖的确良衬衣,敞着怀。斗地主,我一看就知。他们一边摔着牌一边大叫,两个农民兴高采烈地斗,眼看就要将地主憋死在家里了,地主捏着手里的一把牌,嘴里嘀嘀咕咕,脑门上已经冒了汗。他连连说着运气不好,早知道就不当地主了。一个男人嘲笑说你这把牌不错,是你自己打臭的。地主抹着汗说,就稍微好那么一点,也没比你们好哪儿去,哪架得住你们人多势众。农民笑着说,谁让你是地主呢,活该。两个农民很快赢了下来,笑着大喝,从输了的地主身前一人捡出一块钱,拍着手庆祝胜利。卷了边的红桃黑桃重新摊开在桌上,带着汗水的滋味,重新混成一叠。所有牌都忘了身份,洗牌,分牌,重新来过。很快又有了新一轮的地主,形势变了,刚才的农民现在变成了接受挑战的角色。天地易主,刚才的地主捋起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拿起牌,脸上终于挂起了笑容,全心投入新一轮械斗。他们玩得投入,天昏地暗,顾不得其他。 我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子。在打牌的男人身后,有几个人正在嗑瓜子,聊天,显得很平静。再往前又有人打牌,叫着闹着堵着通道,全车厢似乎只有眼前的这几个人没有在打牌。我见一时过不去,就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绿皮硬座很舒适,硬朗、粗糙、挤得暖暖和和、没有小灯耳机空调之类闲七杂八讨厌的小东西。 身旁的几个人各有各的模样。一个看上去大我几岁的农村少妇,一个十几岁背着硕大的旧书包的男孩,一个穿一件土灰色中山装的中年城里人,还有一个光着脚卷着裤管的老大爷,穿着蓝布上衣,蹲在座位上,啃着一个馍,就着一包榨菜,看起来吃得很香。我看着他吃,自己也饥肠辘辘起来。 “大爷,您还有馍吗?” “没有啦。”大爷摇了摇头,“讨馍的人太多啦。” “怎么?很多人向您讨吗?” “唉,你是不知道啊。那可多了去了。不是跟我讨,是跟车讨。我也是上了车才有馍。没上来的可都讨不着啦!唉,好多人都没上来啊。你是新来的,没见过。那人多的时候啊,大家都追着火车跑,从道边伸着手扒着车,生生地往上爬,那密密麻麻的,火车都开不动了,吭哧吭哧,慢得还没人跑得快,人们就都跟着追啊,有的都跑到火车头前面去躺着,自己轧死了不说,还差点儿把火车都掀翻了。我也是这么爬上来的,从一个山坡上忽一下,跳上来,差点儿摔死。那时候摔死的人多啊,饿死的更多,也有两人打死的,随便往哪儿扒开个草坑,就都是死人。就这么着,人们还玩命冲呢。” “真的吗?”我听得很茫然,想象着他的话,“那这火车也够结实的。” “可不!”大爷连连点头,“结实!还是上车好啊。” “那些没上来的人后来呢?” “没馍呗!” “有多少人哪?” 大爷摸了摸头,想了想,答不上话。他捏着手里的半个馍,吃了很久还没有吃完。 一旁的中年人开口替他答了:“二千四百五十八万六千七百〇二个人。” 我诧异了:“这么精确?” 他指指身旁厚厚的一摞本子,说:“我一直在记录。” “您也是爬车上来的吗?” 他点点头:“不过我比他们上的早。我比现在的司机上得都早。” “哦,您是在发车以前就上车啦?” “不是。这车一直走着,现在这司机之前有别的司机。”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您在这儿专门负责记录人数吗?” “人数,还有馍数。” 老大爷插话道:“别信数字。数字最不可靠。” “怎么会?”我说,“数据是最有说服力的啊。” “不可靠。”老大爷也讲不出道理,只是一副沧桑的样子摇着头,“数字最不可靠。” 接下来静了一会儿,我默默地开始看书。他们都在嗑瓜子,清脆的咔哒声在一片吵闹的玩牌人的背景中显得分外轻灵。这唇齿间的轻灵让四周像是静了下来,几个人仿佛从其他人中间隔离开来。我偶尔抬头看窗外,电线杆有规律地掠过,大片大片农田像方格子的被子,色彩绚丽,一直铺到山腰上。金黄色是干枯的麦秆,暗红色是发育不好的玉米穗,灰黑色是带刺的没有叶子的枝条。颜色真多。有时能看见一个茶农在山窝的小块地里挥动锄头,想必是隐居山外的风流隐士。火车穿过山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常常是明晃晃地亮了一瞬,随即就进入隧道,黑漆漆地开上一路。隧道真多。我有点看不进去,书上的字在忽明忽暗之间晃,晃得人头晕。风景印在额头。 “好容易出趟门,看啥书啊?”老大爷招呼我,“还不赶紧抓紧时间接触下社会?你们读书人,接触社会都少喽。” 我脸红了一下,连忙点头:“您说的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孩子插嘴问我:“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江村经济》。”我指给他看。 “哦,江村我知道。”他说,“离我家不远。” “是吗?”我有点惊喜。 “你为什么看这书啊?”他问。 “因为我要写一篇硕士论文,写了很久都写不完。” “为什么写不完?” “因为我常常写不下去。我坐着,面对着白纸,总会想,这么认真地写和不认真地写,最后有区别吗?人总归是要死的。说了一千句话和说了一句话是一样的,完成没完成也是一样的,就好比这车厢,我们最终所有人都要到站,不管你在这车里大喊大叫还是安静坐着,最后都一起下车,根本不因为你喊叫就有什么不同。写不写终点都一样。” “所以你就不写了?” “那倒不是。”我坦白地说,“我只是写的时候常常这样胡思乱想,时间就耽误过去了,该写的没写,该看的书也都没看,自然写不完。” “不是所有人终点都一样的,”沉默的农村少妇说,“我娘说过,你这辈子仔细看着路,下辈子就能上对车,下辈子以后终点就不一样啦。” “哪儿有下去还能再上来的?”我说,“又不是公园的观览车。” “你不懂。”她摇摇头,目光凝注地看着窗外,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 “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我问她。 “我去找我男人。” “去哪儿找?” “我不知道,”她望着空中的某个地方,“但我仔细等着,下辈子准能找到。” 男孩对我们的悲观都不以为然,说:“车厢也是个很大的世界啦,下车以前也还能体验到好多事情,就把这些车厢都走一遍也值了。更何况,还能学着看路,把这周围的路看清楚,可以告诉司机,如果他开错方向了就纠正他,要不然我们大家不是都到不了目的地了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像他下巴上的胡子一样柔软生动,还完全没有覆盖粗糙的空气膜,他还那么小,离死还那么遥远。我转向穿中山装的中年大叔,他一直没有插话,似乎已经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我猜他心里有答案,只是已经过了愿意说的年纪。 “您怎么想呢?”我问他,“如果您知道有一天您记下的这些数字终究化成灰,您辛辛苦苦用尽力气说的话最终没有一点用处,您也一样孜孜不倦吗?” 他在回答之前,先抬头看了看那些厚厚的本子。白纸堆成的墙比人的脑袋还高。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平平和和地说,“有两个预言家,一个预言了一件大危险,结果大家成功地躲过去了,另一个预言了一件大危险,结果大家怎么躲也没躲过去,你觉得,作为预言家,哪个比较伟大?” 我想了想说:“什么叫伟大呢?” 他没有回答我,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就是一个看见陷阱,而自己掉进去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暴风骤雨似的杂乱的呼喊,一样沉重的事物如大山一般急速压了下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闪躲,只见一个人擦着我的身子轰隆摔倒在地上。那是刚才打牌的一个男人。他们打着打着似乎打出了矛盾,三个男人开始大打出手。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看到一个人抡圆了胳膊朝另一个人挥去,也不讲战术和章法,挺起的胸膛几乎要将跨栏背心撑破。而他的对手也红了眼睛,一边拼命摆脱身边劝架的人的拉扯,一边侧着身子要往前冲,嘴里不忘骂骂咧咧,颇有壮士去兮的奋勇。 “玩不起是吧?”一个男人大叫着,“?蛋脓包!玩不起就别当地主,吃贡的时候怎么没急啊?” “×你妈!谁玩不起?谁玩不起?”另一个男人叫着,“你把话说清楚!狗日的耍诈!活该当一辈子农民,永远别想翻身!” 我看两个人都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摆开了阵仗,不打算真的开打。 我转过头,小声问身边的几个人:“大家都打牌,你们怎么不打牌?” 灰衣大叔小声说:“他们都信洗牌,我们不信。” 就在这时,情况急转直下,我根本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旁边横着冲过来的一个人撞翻在地。头磕在小桌上,刚硬生疼,眼冒金星,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定睛一看,撞我的人也是被人打翻,摔倒在地,正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一边大声叫骂着要站起来找人报仇。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有人像炸弹一样摔倒在地。声音淹没了一切。我们身后打成了一锅粥,一团糨糊,不断有人被牵连,然后顺势加入战局。战事扩大的态势让人恐惧,星火燎原,拳头腿脚满车厢飞舞,很快就从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将全车变成了战场。 男孩向少妇的方向躲过去,双手护着头,少妇紧紧地靠车壁缩着。中年大叔弓起身子,护着他的本子,怕它们被人打散。老大爷的半块馍被人撞到了地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弯腰匍匐,在众人的腿脚之间搜寻,不时被拳头砸中,砸得涕泪横流。我抱着我的玻璃杯,蹲坐在小桌下面,只见身前拳打脚踢来来去去,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的戏码。 这时,车厢一端有东西着了火。起初大家没有注意,但当火光伴随着烧焦的气味像鸽子一样飘飘悠悠地飞到大家眼前,混乱的斗殴迅速被突然的恐惧取代。 “着火啦,快逃!”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如梦初醒,涌向狭窄的车门,或者干脆从窗户跳窗而下。个别人张罗着救火,几乎没有人响应。我也被人们裹挟着,向门口涌去。人们呼啸着、拥挤着如滚滚洪流,夹在人群之中,很难向其他方向移动。男孩在我身旁,中年大叔却不走。 “着火了,快走吧。”我提醒他。 “你们走吧。”他说,“我得看着我的本子。”“你傻啦,命都没有了,要本子还有什么用?” “本子不重要,但我不能离了这车。”他忽然死死地抓住车窗处的车壁,不让人带走他,“你们不知道这车的重要,可我知道。我早就上车啦,比司机还早。我要救火,你们走吧。” 我几乎没听完他的话,就被人流带到了门口。车还在开着,虽然慢,但仍然能看到大地在门外流动,土壤、碎石与草像漩涡,快得让人晕眩。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厢,火光红彤彤,人群的面孔有无数种表情。热浪像恐惧一样强大逼人,身边的陌生人散发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我最后看了一眼中年大叔抓着车壁的身影,就跟着人群一起跳下了车,滚动着摔在大地上。大叔的身子像贴在墙上,像一面抓住旗杆的旗子,像一幅招贴画,印入我的脑海。 男孩和我摔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从疼痛与眩晕当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他的大背包还在车里,一下子哭了起来。他想追车跑上去拿,可我们的车厢早已远得不见了踪影。我们环顾四周,茫茫的旷野空空荡荡,长草延伸到天边,只有矮灌木有层层的变化。 天色逼近黄昏,天边的晚霞很壮丽。 我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我的旅伴。我竟把他忘了。这明明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我一下子跳起来,也想要去追车。男孩和我一起。我们两个惊慌失措的小人,顺着火车前行的方向,一直奔跑,跑得喘不过气,喉咙开始疼,火车也不见踪影。 这时,男孩忽然瞥见远处的一辆马车。他开始大声招呼,我也跳起来向马车的方向呼喊,我们的声音像两只松鼠的伶仃叫唤,但马车看到了我们,扭转了方向,慢慢向我们驶来。 马车最终在我们面前停下了,我们感到一阵狂喜。一个年轻人坐在车前高高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他戴着棕色的牛仔帽,穿着带穗的牛仔裤,一看就是个体面的牛仔。他和他的马车搭配得恰到好处,粗壮的车辕,小木屋似的车厢,玎玲作响的挂着的酒瓶。两匹马也异常神骏,昂首挺胸,咖啡色的皮毛光亮润泽。 “能不能搭我们一程?”我仰着头问他。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追火车,我要找我的旅伴,他要找他的行李。”我指了指男孩回答道。 牛仔点了点头,侧头往身后一指:“上来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去附近的火车站,你们可以去那儿等。我们这边就一条铁路,你们在那儿等着,肯定能赶上。” 我们感激涕零地上了他的车,不想钻进车厢,就挤着坐在他身旁。他赶车的动作非常潇洒利落,皮鞭在空中滑出美妙的弧线,口中的唿哨就像给马唱的情歌。马车飞快地驰骋,田野的风吹过我们耳畔,荒原延伸到天际,仿佛只有我们一辆车存在。 “你们为什么要坐火车呢?”他问。 “为什么不呢?你不坐火车吗?”我说。 “当然不。”他耸耸肩说,“我喜欢一个人。” “为什么?” “我不信任火车。火车总是出错。” “出什么错?我怎么没遇到过?” “你运气好而已。运气坏的时候,什么事都有。迟到,走错路,不在票上写的地方停车,还有霸道,走错了还不许别人说。我不喜欢火车,我只喜欢一个人。” “一个人就不出错吗?” “那倒不是,”他笑了,“但一个人只出一个人的错。” 男孩显然被他赶车的姿势迷住了,问:“你们都是自己赶车的吗?” 他骄傲地点点头:“那是当然。现在虽然还有铁路,但我预言,一百年以后准没有啦。” “啊,没有火车?”男孩叹道,“那你们真可怜。” 牛仔无所谓地说:“彼此彼此。” 我想我还是喜欢火车,于是说:“在火车上,可以和很多人相遇,可以聊天。” 牛仔说:“和人相遇有什么好?我就爱去没有人的地方。” “啊,没有人的地方?”男孩又叹道,“你去没有人的地方干什么?” “好多好多事情可以干啊。因为没有别人干,所以我才有事干嘛。等我送完你们,我就去没有人的地方。我要建房子,我要拓荒。” 牛仔说着,拿鞭子指向天边,远处有镜子一样的一面湖水,银光闪闪,一群飞鸟迎着夕阳起飞,在紫红色的晚霞里飞成一片黑色的剪影。男孩看着远方,痴痴地陷入幻想。 火车站很快到了。一个很小的车站,人也不多。一个人在卖票,两个人在买票,三个人在候车。自动贩卖机立在中央,显得很宏伟。我谢过牛仔,下了马车。男孩似乎有点犹豫。 “其实,要我说,”牛仔笑眯眯地跟他说,“找旅伴得去找,找行李就算了。什么行李非找到不可呢?全不过是流水过身边。我带你去找真正的行李。路就是行李,你走走就知道啦。” 男孩再也不犹豫了。他用力对牛仔点点头,摆手跟我告别,坐在牛仔身旁,学着他赶车的姿势。他们呼喝着上路了,马车一骑绝尘,踏过寂静的草原,消失在风里。夕阳在天边,慢慢地落了下去。 火车站有极无聊的沉寂。我坐着等车,等了许久都不来。牛仔说这边只有一条铁路,无论如何都能截到我的火车。是不是它已经过去了?还是它停在了半路?要么就是车上的大火直接将车烧死了?我不知道。我无处可去,只得坐在原地呆呆地等着。我看不见我的火车,可是我有种隐隐约约的直觉,我觉得虽然大火很厉害,但它不会死,它还会来,会来接我。我不知道这是直觉还是希望,反正我坐着,无处可去。 身边的人来来回回换了很多,火车站慢慢变热闹了,门口停了一些出租汽车,旁边增加了一个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又摆上了一个租车服务台,来来往往的行人变得形形色色,很多人不再买火车票,直接租上一辆汽车,自己拿着钥匙。火车站原有的木头尖顶和带有罗马数字的大钟被圈了起来,四周立上了历史说明的牌子,开辟成了博物馆,一队小学生跟着老师走了进来,老师指着大钟和我说:你们看,人们曾经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等着火车把他们带走,除了坐着,什么也做不了,但幸运的是,我们现在不这样了。 我听了很诧异,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博物馆的一部分。难道火车过时了吗?我不相信。我仍然记得火车的很多好处,我不相信人们不需要它了。火车能坐多少人,马车才能坐多少人呢。站台上空空荡荡。小学生嘻嘻哈哈地走了,我还在原地坐着。也许牛仔说得对,火车总是迟到,迟到得超出人忍耐的限度,迟到一年两年很多年,但我知道我不能走。我还要找我的旅伴呢,这件事我不能忘了。 火车终于来了。我激动得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它看起来很强壮,开得也很快,我分不清它还是不是我原来乘坐的那一班,但它看上去很像,于是我跳上了车。 车厢很空,有零零星星的人,看着窗外吃汉堡,他们的汉堡都很大,像一场汉堡盛宴。我在一节节车厢穿梭,不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吗?”我问一个很胖的男人。 他一边吃薯条,一边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吃这么大的汉堡?” “很大吗?”他诧异地反问。 “当然大啊,顶我们那儿吃的馍的三倍大。” “是吗?这样的汉堡我能吃四个。”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问,“我认识一个老伯,一个馍都能吃好几顿。” “那他怎么活得下去?” “他……他大概只有你的三分之一胖瘦。” 我比着面前的男人,回忆着记忆里精干机敏的大爷。男人或许有三百斤,一个人坐了一排座,肉像摊在座上,面前的小桌子深深地陷进肉里。桌上的薯条像小山一样堆着。 他看着我的笔划,面色漠然,问:“你们那儿人都这么瘦吗?” “差不多吧。” “你们真可怜。” “彼此彼此。”我想起牛仔的话,有点不高兴地说。 他一边拿起下一个汉堡,一边问我:“你刚才说你要去找人,要找什么人?” “我要找我的旅伴。” “他在哪儿?” 我说了一个地名。 “啊,我们到不了了。”男人回答,“今天太晚了,火车不会去那边了,你还是下车吧,如果不下车,火车会直接带我们到芝加哥去。” “什么?”我惊讶道,“它不能这样!它许诺要带我过去的。” “太晚了。它只能直接去芝加哥了。” “可是它许诺过,它许诺过!” 男人不以为然地摊开手:“事情总会变的嘛。你不愿意,可以到芝加哥去申诉。” “申诉有什么用?我要找我的旅伴。” “没办法啦。太晚了。你只能去申诉。或者下车,等明天下一班车再碰碰运气。” “哪里还有下一班车呢?”我绝望地说。 窗外开始下大雪。暴风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暴风雪。全世界成了一片银白色,连窗口最近的电线杆都看不清楚。房屋、树木、田野全都消失在席卷而呼啸的白色大风中,雪片如迷失的鸟群激烈地撞击在车窗上,玻璃起了雾,窗外积了厚厚的雪,让人看不清楚,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朝什么方向行驶,只觉得速度、速度,火车狂奔,暴风雪狂奔。天色已暗,风雪昏天黑地,遮盖大地上原有的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我忽然心里一片气馁。我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我的旅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担忧地蜷缩在座位里,任凭漫天风雪卷走我的思绪。 “你找人干什么呢?”对面的胖子边吃边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说说吧。反正没事做。” “说了有什么用呢?你又帮不上我。” “反正没事做。”他说,“不如你讲你的事,我讲我的事。” 我又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累了。就算讲了,我们下车也还是陌生人,各走各的路。” “那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说,“我们要是乡亲或者邻居,互相了解有助于建立人情,可是我们只是同坐一趟火车,下车了就各自分开了,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反正了解和不了解结果是一样的,火车终归是要到站的,我们终归都要下车,下车就不见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还费什么力气呢?” 他又摊开手,说:“可是到哪儿不都是这样吗?” 我真的累了,不想说话了,情绪很颓然,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想去哪儿。我明明知道自己哪里也到不了,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踏上路。我想起出发以前亲朋好友每天的关心和呵护,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偷偷卷着包裹跑了出来。我只是被身体里一股隐隐的力量推促着,它是我的恐惧,我的填不满的需要。我看到我的生活就像这车厢一样,因为尽头的终点无法更改,所以仿佛一切都不值得再做。我害怕那个我终将面对的结果,可是我逃出来,却不知逃向何方。 我注视着夜幕,大风雪像时空转换的通道。在一瞬间,一个地名忽然闪进我的眼睛。它刻在一块木牌上,木牌挂在小站的屋檐下,屋檐点着一盏油灯。油灯昏黄,只照亮了风雪间无比狭小的一个圆锥。 我心里一惊,我知道,那就是我该去的地方。火车不停,可是它终究路过了这个地方。我立刻站起身,整个人趴在窗户上,用手在眼睛两侧揽成圆,紧紧地盯着窗外。 我看见了我的旅伴。他就在窗外,就在那里,就在原野的中央。他在大风雪里建房子,挥动着铲子,身体被吹得左摇右晃,然而手却一刻不停。风雪在他两侧急速飞过,气势汹汹。他在挖地窖,在挖很深的地窖,刨出被雪深埋的一样样事物,用双手捧着它们安置进地窖。他的身体看起来孤单孱弱,在风雪中好像随时可能摔倒,也没有人帮他,可是他挥动着铲子,一刻都不休息。拼命地挖,挖。 那一刻,我因敬佩而哭了。 火车在长夜里穿梭,四周不时亮起媚人的火光,总是一瞬,一瞬就消失。对面的胖子仍然在吃着东西,他的东西好像总也吃不完,而他吃了很久很久,还是一模一样的汉堡薯条。 火车终于把我扔在了芝加哥。 一下车,灯光和广告女郎就将我包围起来,灯光色彩迷幻,让人看不见墙上的裂痕,广告女郎的长腿又美又光滑,短裙掀到露与不露的精确分界,过往的人们都舍不得转开目光。虽然是晚上,还是有很多人在大厅来来回回穿梭,黑色白色黄色蓝色绿色的肤色一应俱全。有大群人端着酒相拥而去,帅小伙搂着黑眼圈的姑娘,有人在吵架,一个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几个深蓝制服带着警棍的大家伙。我左右环顾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个一同下车的旅客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投诉,我跟着他走到铁路公司门口,发现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就退了回来。我不想去投诉,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混乱而荒凉,所有霓虹灯底下都有血迹,所有招牌底下都有整面墙的裂痕。我有点怕,只想离开。四周很喧闹,人来人往,响着音乐,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 刚出门,一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向我凑了上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躲开,满心的恐惧,他却和蔼地伸出手,指着一旁的汽车问:“坐出租吗?” 我看看他的车,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打开车门请我上车,眨眨眼朝我笑笑。 “你是对的。”他说,“这城里有很多犯罪,你小心一点是对的。繁华和犯罪,这是硬币的两面,也是艺术的两面,你要了硬币,就两面都要啦。一个人出门,小心一点是对的。” 我坐进车里,车在漆黑的街道缓缓前行。路灯不多,前方看不到风景。 “要去哪里?”司机问我。 “江村。”我说。 司机点点头,没有多问,发动引擎,我们就这样一路驶进了黑暗当中。 我又在路上了,我总是在路上。我为什么一直在路上呢?就为了那个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吗? 车穿过夜幕,穿过黑暗,穿过漫长而持久的过往与未来。我看到我的生命,我的死亡,我的永远也写不完的论文。如果真的有岔路该多好,如果我们真的能影响火车的走向该多好,如果罗马换一个名字该多好。如果不是条条大路都通向唯一的终点,也许我就会勇敢尝试,比现在勇敢得多。 我仍然想找到我的旅伴。他的身上有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谜。他也和我一样向终点奔去,他也知道他影响不了整列火车,但他一路上都没有我的恐慌。我想问他为什么。 汽车在空气里行驶,飞速穿行。黑夜如塞壬的歌声,从前方远远诱惑。我紧紧抓住车门,从车窗里看着飞速滑过的一切。我看到形状怪异的工厂,矗立在不知名的土地上,农民背井离乡,村子空空如也,风呼呼地吹,四周再次黑暗,黑暗尽头是非洲草原的帐篷,躺着头大身子小的孩子,眼睛大得出奇,手脚小得要命,他们看着我,目光留在黑暗里,如同烛火,风吹过西伯利亚的桦树林,车窗闪过高而直的树干,色彩绚丽的叶子,一排一排的红砖房,那些砖房像极了小时候我家附近的楼群,楼下有系着头巾的大婶,拎着乡下的蔬菜在卖。所有的风景在急驰的路上一闪而过,土地的气息穿透黑夜,从车门的缝隙透进来,钻进我的身体。我被速度压在座位上。 忽然,汽车慢了下来。我环顾四周,看到森严的巨石的房屋。汽车开始颠簸,路面是青石铺成,青石圆润,却上下起伏。墙角刻着字,字在深夜看不清楚。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回过头对我说。 “这是哪里?” “这是你找的人住的地方。”他眨眨眼说。 我下了车,抬起头,一条石级延伸到墙里,通向看不清虚实的高高的地方。 阳光很温暖。滚烫的开水如一条透明的带子,笔直而柔顺地注入我的玻璃杯。注满了,我拧上盖子,拉开隔离门,走回我的座位。我的旅伴在安静地等我。 车厢仍然明媚而宁和。大家在看书,没有人说话。我将水杯放回到桌子上,冲了咖啡,拿出包里带的三明治,开始边吃边继续将书看完。我已经看到了最后几页,这颇让我有简单的成就感。笔记本仍然摊开在桌上,淡蓝色的字词对着窗外的风景,古老的符号记录着新式的路。 我算算时间,火车快要到站了。下了火车还要坐机场巴士,所以我要赶紧将行李收拾好。我吃完面包,将餐巾纸和水杯塞进包里。笔记本也合上,没了水的钢笔插回口袋里。笔记本的封皮有水车和乡间别墅,是我去村子里访问的时候顺便买的,女主人自己的手绘和制作,价格颇为不菲,但旅行者频频掏腰包。女主人是农妇,优雅大方,平时享受乡间宁静,种菜养花,靠卖蜂蜜、果酱、糖果和水彩画为生。我看着我的本子,它静静地躺在火车的小桌上,像一个异域的梦想,带着一股遥远的甜香。自来水是很重要的,我想。当然路更重要。还有书。还有树。还有诚实的数据。还有拓荒。独立的精神。忧患的贮存。顶住风雪。我要将这些都写下来,趁还来得及赶紧写下来。 我没有时间多想,车窗外已经看得见车站的影子。火车开始减速了。 我站起身,从顶层的行李架上取下大背包,拉开拉链,背包敞开博大的怀抱。我捧起身边的骨灰盒,又最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木质的盒子古朴、简洁,没有贴照片。我将它静静地放进背包,小心翼翼,拉上拉链,将包背在身上,随着人流走下车厢。 背包在肩上,沉甸甸的。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医院。主治医生看着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住院部有明文规定,私自离开超过八小时即算自动出院,后面排队入院的人还有千军万马,少了谁也不打紧,自然有人补上来。我已经偷偷离开一个月了,按理说,根本就不能再住进来。 “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我们医院还开不开啦?啊?” 主治医生一边高声骂我,一边帮我填住院登记卡。他显得气势汹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心软。他不想显得心软。可是其实我知道他是心软的。他今天见到我几乎落泪了,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还同意让我住院,一定是怕把我再放出去,很快就真的死了。其实我住下来也可能很快就死,所以对我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王大夫,我同意做化疗了。” “嗯?”他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着我。 “我同意做化疗了。”我又说了一遍。 “想通了?” “嗯。” “不怕掉头发了?” “不怕了。” “这就对了。”他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头发掉了毕竟是小事。积极治疗,好了以后,头发还能再长。” “无所谓了。”我说。 “怎么想通了的?” “我出了一趟远门。去找一个人,去走他走过的路,去问他一个问题。” “谁啊?”主治医生放下心,又低下头,一边飞速写着密码一样的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 “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用尽一辈子去了解我们脚下土地的人。”“哟,这么神秘,谁呀?” “我的旅伴。” “你的旅伴是谁啊?” “我的旅伴就是我的旅伴。” “没法跟你说话。”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跟我闺女一样,竟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你说你好歹也是名校高材生,怎么也跟中学小女生似的?” “我是说真的。”我认真地说。 “哦?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到他公寓的时候,正好赶上他心脏病突发,正捂着胸口喘粗气。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可是没用,他还是去世了。” 主治医生这一下停了下来,相当惊愕地看着我。我眼前仍然有那个夜晚,那最后的相遇,那匆匆忙忙的惊恐中的会面,还有回国后在他亲戚家将骨灰盒摆上茶几时手指颤抖的瞬间。我不想叙述这一切,还好主治医生并没有多问。 “回来就好啊。”他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好好治病。” 我点点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向病房走去,手里夹着脸盆拖鞋病号服。 “可以看书写字吗?”我问。 “最好多休息。” “可是我只有这最后几个月的时间了,我的论文还没写完呢。”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他转过身,向我怒气冲冲地吼着,“你自己都不想治好,故意砸我们饭碗来的是吧?” 我抿了抿嘴,点了点头。能写到哪儿算哪儿吧,只能这样了。我把脸盆拖鞋放在病床旁边,换上衣服,掏出背包里的四五本书,偷偷塞进抽屉。我要抓紧时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我仍然忘不了那个晚上最后的时刻,当老人弥留之际,呼吸已经平静下来,眼睛仍然意识清醒地四处环视的时候,我问他想要什么,他的目光投向书桌上摊开的纸,我去拿了过来,上面是他没有完成的研究手稿。我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要写,终点就要到了,写了又能走到哪里呢,写了能改变这个国度吗。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他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交替向前的动作,做到一半,手指就坠落了下去。 能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吧。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远方。这是我的理解,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已经永远无法求证。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二日 少年奥德赛 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众神的死亡野花一片。 野花从枯骨中拔地而起, 碎裂的土壤变成绿草如茵。 我们生而幸福。山花烂漫。 我们坐在眼泪干涸、鲜花遍野的草原上, 大声念着诗人的诗。 眼睛在绿草下长眠, 诗里有原野,有飞鸟, 有不顾一切的远方。 远方,就是到不了的地方。 幻想坐在工厂传送带上, 数着与现实一寸一寸减少的距离, 远方是我们共同想去的地方。 二〇〇六年,我们坐在小酒馆里 喝酒,聊天,做梦, 准备一场无与伦比的演唱会。 阿铮第一次想要去远方, 很远很远的远方。 沉寂多年的城市开始建设, 金融试点。新经济中心。 空中客车从空中降落, 在此舒展它巨型的翅膀。 我们快要从大学毕业, 招聘、求职、市场信息, 像风中卷起的翩翩落叶, 飞飞扬扬,密集得遮挡视线。 学生赶集般心中不安, 抓紧机会去开发区追寻, 在大船即将起航的片刻, 搭上第一条木头的舢板。 尘土中,城市与旧日告别。 老街一条一条整饬, 门面一间一间消失。 我们习惯相聚的小酒馆, 在矮房拥挤的小巷子, 门口排满摆摊卖菜的小贩, 豆包的热气合着炊烟, 在街坊邻居的唇齿间蒸腾, 卖报纸的推着三轮车, 用菜篮子挂出头版头条, 素丸子的香气在风里飘散, 寂寞的老头看着报纸, 有一搭没一搭地卖着豆腐。 小酒馆隐身其间, 如大隐隐于市井。 一箱啤酒、花生米和牛肉, 是旧日全部的欢乐时光。 所有这些都即将不在, 越来越少,一年比一年少, 工地和宏伟的大街, 像军队占据了荒野, 街上没了菜叶,喝酒没了遮挡。 我们坐过一家,就在身后闭门。 在这最后的晚上, 有阿铮、我、狐狸、燕子, 还有年长一辈、说话机灵的乔叔。 风趣的狐狸和我们一起长大, 高中毕业就不在学校念书, 卖手机、卖电视、卖音响, 越长越像油滑的乔叔。 他讲着他走私的惊险, 乔叔哈哈笑着,不以为然。 大家喝着,聊着,神情激昂。 我们想办一次演唱会, 一次了不起的演唱会,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把地下室里的汗水都喊出来, 把袍子扔了,把房顶掀翻。 阿铮寡言,单纯又直接, 他喜欢弹琴,日夜拨弄, 一个人坐在旧木板地上, 像阿波罗抱竖琴坐在林中。 梦想看似难,却也不难, 前无古人并不算太难, 招聘会、宣讲会占满礼堂, 校园许久没有用声音抵抗。 后无来者阿铮不在乎, 能成为顶点固然虚荣, 但若真的后无来者, 他只会倍加伤感叹息。 他说八十年代的诗歌就这样消逝, 像光亮划破夜空与草原, 点燃大雨,烧毁星星, 但后无来者,只剩下真空。 计划像地图一般周全, 酒过三巡,景物开始悠荡, 话语如晚霞染红了脸颊, 昏黄的灯泡、油烟呛满墙。 乔叔忽然转向阿铮, 搓着花生米,低声开口: “你回去和你爸再说一说, 让他再好好考虑考虑。” 阿铮像没有听见,并不回答, 闷头喝下一杯烈酒。 “你爸这人我最知道,”乔叔说, “他嫌做卫生失身份, 不愿意给领导点头哈腰, 可这年头谁还有身份? 不就是为了让晚年有个着落? 你说他现在要啥没啥, 卖的瓷砖,什么出路都没有。 买得起房子的那些人, 有谁还会买杂牌的瓷砖?” 乔叔和阿铮爸爸陈叔是老相识, 自小认识,有几十年交情。 乔叔比陈叔头脑灵活, 就像身体光滑、迁徙的鳗鱼, 在不同风向的季节, 顺不同流向的海潮。 下乡知青没能回城, 就四处闯荡自我谋生, 当过司机,也修过马路, 九十年代南下下海经商, 倒珠宝、开网吧、卖汽车, 做留学中介,卖人到海外。 “你爸什么事都磨不开面子,” 他说,“当初拉他去温州做生意, 就想让他感觉感觉那股钻劲儿, 他倒好,尽缩着脖子, 往哪儿一坐就不起来了。 要说人家温州人是真能耐, 那拉萨卖的藏刀都是温州生产, 我去过传说中的洛杉矶, 呼啦啦的温州小商品, 跟咱家楼底下的自由市场一样。 温州人成了风气,不像咱们, 虚名太多,冲劲太少, 只剩下老婆孩子与热乎的炕头。” 乔叔的话说得直率泼辣, 像桌上白菜盘里的芥末。 阿铮醉了,一句也不答。 喝得很多,一杯接一杯。 “乔叔,”阿铮忽然沉声问道, “现在出国都有哪些办法?” 乔叔很惊喜:“你想出国吗?” 阿铮反问:“我能吗?” “怎么不能?”乔叔笑道, “比你笨一百倍的我都送出过。 出去好啊,出去挣大钱, 好过在这儿整天受穷气, 没病没灾的,看新闻都得气死。 你想去哪儿?考托福了吗? 我保证给你联系个名校。” “我不要名校,”阿铮摇头说, “能出去就行,英国最好。” “这个好说。英国好说。” 乔叔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 老江湖一般的熟练派头。 这许久我一直没有插嘴, 瞪眼睛诧异地看着阿铮,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想出国, 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 也一直没有见他准备。 此时此刻问得平平静静, 像已在心里考虑了很久, 他低头喝酒不显得激动, 额前的头发遮住眼睛, 酒气与汗水融合, 在人声鼎沸中寂静。 半夜从酒馆出来, 街上的夜风像凛冽的寒刺, 酒醒一哆嗦, 纸糊的灯笼在夜里轻摇。城市的街巷有一种躁动的颓然。 冷风凛冽,市政交接。 巨型火车站迎风建造。 人来人往,穿梭在工地般的临时站。 鲜花悄悄出现在河畔的路灯下, 刨冰摊消失在街角。 耸入云的玻璃切割马路, 光滑的边缘清冷尖锐。 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 人在短暂的片刻贴近北美小镇。 地产的广告画着彩虹, 比天空还高。 这一年,悄悄发生了很多事情。 各种我知道的事情, 和各种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那些看得见的, 不知道那些看不见的。 我知道新的商场开了, 不知道林姨的爆米花摊被取缔查抄了。 喧嚣在身侧蔓延, 让人失去立足之处。 急水露不出礁石, 站直比跌倒艰难。 没有几个人享受, 但所谓喧嚣, 就是每个人都以为其他人在享受。 我忽然明白阿铮为什么想离开, 就像明白雕塑为什么与飞鸟交谈。 街边的变化是潜入骨髓的威胁。 上班,下班,堵车,计算。 从此不能再唱歌。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阿铮微微笑笑:“如果我说 我是临时决定,你信吗?” 我想了想回答:“我信。” “那么,我就是临时决定的。” “一定要走吗?” “如果英雄在外面,我怎么能在家里。” 我们坐在街边,一人捧一个煎饼。 热气腾腾挡住我们的表情。 对面是新建的玻璃高楼, 行人光鲜亮丽,步履匆匆。 高楼的墙壁映出我们的倒影, 汽车呼啸,将我们与影子隔离。 堵车的时候, 看不见自己。 这样的风景,阿铮不喜欢。 阿铮的出国和演唱会一起筹备, 他想借读书出去, 找个英国的乐队加入, 把喜欢的事情坚持下去。 乔叔笑着说不难不难, 每年有好多淘金的人找借口出去, 广东人、福建人和温州人, 在纽约华人餐馆八个人一间, 挤得像羊群,却意气风发。 乔叔说着那些海外的漂泊, 远方的不安有种迷人的气质。 这是这一年我知道的事情, 而我不知道的有很多很多。 阿铮的爸妈在闹离婚。 他没将这信息透露, 也许他自己也不曾知道。 他和他的妈妈关系紧张, 回家很少相互谈心, 像琴弦的旋钮调至最紧, 像浓云与闪电包围与挣脱。 林姨常催他好好学习, 报考研班,报英语班, 不许他玩,不许他弹琴。 阿铮故意与她作对, 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她越殷切地替他考虑前途, 他越执著地弹琴沉入自我。 阿铮不知道, 就在这一年,林姨再次失业, 她和陈叔二十几年的婚姻, 也几乎走到了路的尽头。 “你到底去不去老乔说的机关?” 陈叔不回家,林姨跑到他的小屋。 “不去。你知道我不去。” “你又喝酒了是不是?” 陈叔不言。眼睛看向窗户。 林姨心急,声音也提高了: “做卫生如何是见不得人的活儿? 事到如今,谁还摆什么架子? 你这些年有没有拿回什么钱? 儿子就要毕业,前途未卜, 没有工作,房子也无下落。 房价又涨了,明年还得涨, 还怎么能让儿子结婚安家?” 陈叔眼神有点悲凉,却没说话, 转身从架子上又拿下一瓶酒。 林姨心里亦很悲凉。 她不愿对男人苦苦相逼, 也想做位贤妻良母, 可努力多年,终于没能做到。 他家的房子仍是租的, 再不买,就连一半都没法买。 半个世纪付出的辛苦生命, 眼看着就要两手空空。 “你再这么喝下去,咱们就离。” 林姨狠狠心,下定决心。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阿铮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他的影子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诗在远方,远方在召唤。 岸边是我们最后挣扎, 潮水呼啸将天空吞没。 我们在潮水里看到自己, 像哲人般叹息,机器人般行走。 岸边的泥土在水流中松垮, 风速湍急,双手伸出,抓不住野草。 我们出生的时候,众神已死, 草原盖满鲜花,交战已结束, 天空不再有金色战车, 叛逆的天使已变成魔鬼, 永世不得回到天堂。 一九九八年,我们开始读诗, 买打口CD和破损的磁带, 和世界上的反叛者惺惺相惜。 阿铮在中午省下饭钱, 穿过破旧的铁门进入小店, 擦去脸上发亮的汗水, 黑色塑料袋被尖角划破。 他抱着碟片,不吃东西, 一个又一个中午,迷恋速度。 在昏沉中点燃银色的琴弦, 尖锐的黑色闪着死的金光。 一九九八年,就是这一年, 阿铮和林姨结下了怨意。 他在学校打架,被请了家长, 回家之后大吵一架, 林姨摔坏了他第一把吉他。 这一年,已经这么久远。 课间的走廊热闹喧哗, 长长的玻璃窗看得到操场, 窗前堆满咯咯笑闹的学生。 男孩的厮打像投进沙堆的炸弹, 掀起的烟尘晃了所有目光, 两个人四周空荡出陨石坑般的大圈。 阿铮不说话,只是闭着嘴咬牙, 击打、扭动、纠缠、压制, 将对手摔倒,压在身下, 侧身用胳膊顶住他的脑袋, 死死地盯着他的侧脸, 盯得自己的眼里闪烁泪光。 他把对手甩在地上,起身,进屋, 然后被校长叫到办公室。 他被迫道歉,但拒绝和解, 只因那男生说他爸爸懦弱。 那一年,我们看到了林姨。 她穿丝麻连衣裙,身形曼妙, 慢慢地走过漫漫的楼道, 她是那么优美漂亮, 女生都趴在窗口看她经过。 一九九八年,我知道这些事。 而我不知道另一些, 就在阿铮打架的前夕, 林姨从国营大厂下岗回家。 林姨的学业停止到中学, 因出身不太坏,进入工厂, “文革”结束时,她放弃考学, 朋友进大学,她没有在意, 她认定国营大厂的好处, 就像认定自己爱人的好处。 她穿着高跟鞋站得挺直, 不拿厂里的小玩意回家, 就像卖爆米花时总加最好的糖, 她认为正直的坚持会有报偿。 在阿铮打架前的一个周末, 她也和自己的工厂吵了一架。 国营工厂被外国资本收购, 摇身一变成为合资的名牌, 留下年轻力壮的少年, 遣散体弱力差的老人, 交一辈子青春与家庭, 得一次性分手的费用。 林姨替老人争取,火辣十足, 争到每月的补贴,但代价显著。 林姨原本不在下岗的名单, 这下名单的末尾又多出一人。 她知道了这个消息, 就知道了未来的麻烦。 心神不宁地从厂里走出, 在菜市场遇到儿时的同学, 远不如她漂亮,远不如她聪明, 如今是经理夫人,体态发福, 见到林姨就热情地招呼, 手上的金戒指一闪一闪。 同学也从工厂下岗,失业在家, 但丈夫是大学生,做出口贸易, 人在钱里变得有点花心, 但家境变好,她依然满意。 她问长问短,满面笑容, 话说得豪爽:“有事别客气。 我家老王虽不是什么大官, 但安排个工作还不算太难。” 林姨苦笑一下,岔开话题。 她信同学的热情,但受不得怜悯。 从学校回家,她摔了阿铮的琴, 在不情愿中下了狠狠的心。 那是把蓝色琴箱、可以插电、 花了他三个月生活费的琴, 琴颈断了,脆生生露出骨头, 没有疑问,没有修复的可能。 “考大学。”林姨用眼神对他说。 “不考。”阿铮用眼神回敬道。 我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有很多很多, 即使每一天的生活都连贯完整, 生活的背后还是有很多很多。 一九九八年,我不知道, 在我们看不见的办公室的门板后面, 林姨态度柔顺, 却替阿铮辩护。 在挤满打工者的北上的火车上, 陈叔从温州回来, 本钱都蚀了进去。 金钱蔓延的时代, 没有理想的格局。 我们的演唱会在筹备中, 与各种各样的杂事妥协。 与赞助商签订合同, 答应在舞台上,请公司说话, 谈判的是年纪相仿的男孩, 工作没多久,性格欢愉。 他常常加班,挣钱很少, 一个人租房子,周末逛楼盘。 他的生活很好,正常充实, 没什么奇特,朝九晚五, 在当时的我们看来不能接受, 因不能在世俗之中看到超脱。 阿铮和乐队在偏僻的市郊, 找一间宽大的地下室排练, 声音效果良好,设备齐全, 只是每次排练就汗水全身, T恤矿泉水扔得乱七八糟, 饿了爬上街头买一把肉串。 我有时去看看他们, 有时在各处跑,办各种手续。 阿铮的留学静悄悄进行, 他不求奖学金,也不求名校, 乔叔经验丰富,驾轻就熟, 每年像炸薯条一样送出一筐筐学生。 申请在春季截止前顺利寄出, 一切都在隐瞒中悄然行进。 “你不打算告家里?” 我还是担心,忍不住问他。 他抬头喝水,咕咚咚半瓶下肚。 清亮透明的水注入心里。 “你知道我不能说,我妈会阻止。 我会留信好好解释。” “那你爸呢?他不是不管你吗?” “我爸?”他低了低头, “毕竟是两代人,他也老了。” 阿铮说陈叔老了, 说得很有些难受。 阿铮的眉眼有棱有角, 个子又高,不说话就显眼。 他从不在舞台上手舞足蹈, 只是喜欢速度,六条弦震颤, 仿佛欲望、恐惧和羞耻在抖, 只有在这时,他才觉得鲜活。 他喜欢哥特金属黑暗到苍穹的辽阔, 就像商业浪潮之前那代人诗意的呐喊。 他想要找到远方的诗, 远方的音乐,远方的自己。 他心疼爸爸的颓然, 但那是他心里的隐痛。 我原本一直在暗中希望 陈叔的颓然只是振作前的蛰伏, 直到有一天替阿铮办事, 在对外文化处外无意中见到, 陈叔向一个男人低声下气请求, 才在心里长叹口气, 转开头避开迅速离去。 一九九二年,我们上小学二年级。 区里的体校选苗子进入区足球队。 阿铮从小跑得快,身体好, 一直喜欢踢球,还没上小学, 就在门口土场上没日没夜奔跑, 这次被体校教练一眼看上, 不想放弃机会,想改练体育。 林姨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而幼小的阿铮已有争取的意识, 他赌气很久,甚至放学不归, 林姨却坚持到最后没有松口。 这是许多年中第一次结怨, 比一九九八年摔琴更早更深, 阿铮到现在都不明白理由, 后来的阿铮拼命要自由, 皈依到一切体育, 篮球、足球、器械、短跑。 他疯狂爱上尘土的操场, 直到学会拨六根琴弦。 女孩都喜欢看他踢球, 让我也有种跟随的骄傲。 这是我在校园里知道的一切, 而我不知道,一九九二年, 陈叔从乡镇企业回来,心灰意冷。 在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年, 具体是哪一年,我说不清楚, 陈叔去了一个并不出名的小小乡镇, 叫金山银山或者铜山铁山, 踩上乡镇企业神话消逝的末尾, 生产小食品,销往全国。 他穿上了新毛衣,生意红火, 像年轻时的梦想一般顺畅,一般短暂。 好景不长,神话很快消逝, 小企业倒闭,城市开始骄傲, 陈叔的厂子支撑了一年, 一无所获,回到城里, 正如他当初空手上路, 就像他六年后从温州回来。 他上路时只有独自一人, 带着地图、大饼和两瓶清水, 在扬着灰尘的路上坐破旧中巴, 从透风的窗户看遥远的未来。 他回家时成了被潮水带走的鱼, 潮水褪去,被甩上沙滩。 鱼在沙滩大口喘气, 失去人脉再难自由呼吸。 林姨从那天就已知道, 什么样的潮水都只是诱惑。 十年之间,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岁月,和舞台上的铃铛纠缠。 诗人的诗。灰色的天空, 我们最后的青春幻想。 诗人在远方开始写思乡的句子, 我们不懂他的痛苦,他的无言。 当舞台的大幕缓缓拉开, 这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告别一种生活,疯狂的梦想, 告别一个我们爱的词语的天堂。 台下响起高声呼号。 诗句如水滑出琴弦, 灯光黑了一瞬, 又在鼓点的敲击中轰然炸亮, 彩灯像晚霞绚烂进黑暗, 带着转瞬即逝暧昧的孤独。 演出像风帆进行得顺利, 每一支乐队都投入地告别。 阿铮的乐队是最后一支, 像一口气的冲刺,飞快而拼命, 他斜挎着白色简洁的吉他, 弯下腰右手与琴弦跳舞, 当闪电冲破阴云会一瞬间空白, 阿铮就这样弹得忘记一切。 其他人都调整自己看他一人。 他收手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 舞台上开始呐喊, 舞台下开始呼号。 呼号连成一片大水, 人挥舞着手臂,都怕自己沉沦。 我忽然觉得世界离我远去, 在震耳欲聋的演出声中安静下来, 像华丽的礼服上掉下孤零零的扣子。 我转身离开礼堂,穿过人群出去。 夜风将我包围,清冷安宁, 我靠着门框喘息,慢慢平静。 忽然我看到陈叔,吃了一惊, 他弯着腰从门缝向里面观察, 见到我,他也微微感到惊讶, 但随即平和下来,与我招呼, 他的声音沙哑温和, 像墙上挂着的旧日毛毯。 “阿铮他演完了吗?” 我摇摇头:“还,还没。” 他犹豫了一下,手伸进衣袋, 拿出两本小册子,封面很旧。 “这个你给阿铮吧。他难得演出, 我想给他点什么,当做礼物。” 我低头看下去,感到惊喜, 是两本我们很喜欢的当年的诗集, 很老的版本,很难找到。 “真好!您在哪里得到的?” “南市那边,有个古籍市场。” “您不亲自给他吗?那样更好。” “还是你给吧。我这就回去了。” 我还想说什么,可他已走, 他和缓地笑着,一步步下台阶。 夜风有点凉,他在风中缩着手。 脸上的笑容,没有脾气, 却有种悲伤的慈爱,越来越远, 像墙上的挂毯,让人心里难过。 书的封面在手中温暖, 耳畔响起三行曾经牢记的句子: 世界只是幕布拉开的舞台, 我们面对面,眼神相逢, 省略了所有时间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来, 在暑假末尾的一天,掩饰一切。 我们告诉林姨去毕业旅行, 儿时的几个伙伴去郊外郊游。 阿铮提前将物品给我们拿着, 他只背一只大包,带水和太阳帽, 我们就像要出去春游的普通的孩子。 在阿铮家里向林姨笑着告别, 我看到阿铮像要哭了, 但摇了摇头终于没哭。 我们一路忐忑不安, 像是在进行罪过的逃亡。 阿铮将信留在自己的抽屉, 一路左顾右盼,怕遇到熟人, 我像看到了陈叔,又像没有, 阿铮笑我紧张,他也紧张。 到机场托运了行李松了一口气, 这时才发现即将天各一方。 阿铮站在了隔离带的一侧, 我们站在另一侧, 我和阿铮拍拍肩膀, 隔着护栏短暂地拥抱, 拥抱得有力,像拥抱幻想, 十六年时光从眼前飞过。 我们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铮走了,带一身梦想远征。 我让狐狸与乔叔先走, 自己在大厅角落坐下, 蓝天里起飞银翼的大鸟。 哪一架坐着阿铮我不知道。 眼泪流下来, 滑过脸颊有思念的热度。 最终当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情平复,准备回家, 忽然在这时看见了陈叔, 原来刚才的所见不是幻觉, 他没有看见我,向出站口张望。 我隐在柱子后面,向他张望。 航班来自哪里,我不清楚, 等了多久,我也无法衡量, 忽然陈叔动了,迎上前去, 迎上远远走过来的 一位穿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片刻, 忽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慢慢地走近他们, 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怦怦跳动, 我觉得自己正在逼近一件 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那件事情那么真实, 真实得就在眼前, 然而自己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快二十年啦。”灰衣男人说。 他的声音低回,像一把贝司。 我忽然清楚地认出他的脸, 他就是那个我们一直喜爱的过去的诗人。 “还差七个月。”陈叔说。 “这些年还好吗?”他问。 “不算太好。你呢?” 灰衣人苦笑一下:“也不算好。 这次能回来,得谢谢你了。 应该是找人说了不少话吧?” “还好。”陈叔摇头,“应该的。” “妻子和儿子都还好吗?” 陈叔低头:“离婚了。昨天离的。” 灰衣人惊诧:“怎么会这样?” “这些年太失败,拖累她了。” “她不知道当年的事吗? 你为了她和孩子才没跟我一起走。”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灰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常想若我当时跟你一样, 也许也就不走了,那样更好。” “我是一直觉得是你走对了。” “在国外,毕竟是失语状态。” “这些年在国内, 我还是什么都没做。” “一直在写已经很难了。 我看了你前一段寄给我的诗,” 灰衣人拿出小书,“我很喜欢。” “那就好。”陈叔淡淡笑笑, “你的两本诗集,我送给我儿子了。” “哦?那孩子,他还好吗?” “我不知道。”陈叔看着天空说, “昨天还好,今天我不知道。” 灰衣人看着手中灰色的册子: “你的诗,我一直随身带着。 你有出版的途径吗? 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下?” 陈叔摇了摇头,接过册子, 放在一旁的花坛上,不再拿起: “已经不是还想出书的年纪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些年还写, 就是想给你看看。 你看了,也就行了。” 灰衣人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好一会儿说:“我也一样的。” 他们俩开始肩并肩走向机场的大门。 灰衣人拖着一只箱子, 陈叔替他拎着一个包。 灰衣人比陈叔高, 但是陈叔一点都没有弯腰, 两个人肩并肩一起向前, 走得沉默而步履齐整。 我站在他们身后,许久许久,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走到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 带着点恍惚捡起那本灰色的册子, 翻到第一页, 看到一首诗,题目叫《家》: 我抛出烈火, 你被燃烧。 你看着天空, 我不是柱子。 目光穿透黑暗, 追上自己的背影。 回到旧宅, 听见角落里的嘀嗒。 表盘如同梦魇, 分针大声催促。 快,快, 你不懂速度。 时针在恐惧中缓缓错步。 十二点之后,一点重来。 诗集落在地上, 我的眼泪流下来。 时间在我面前画成一个圆, 圆的尽头封闭了, 我开始分不清楚, 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 哪里是诗歌的家园,哪里才是远方。 一九八二年,诗人和陈叔一起写诗, 一起创办诗社,遇到了挫败, 诗人去远方,陈叔留在家园, 诗人遥望故土渴望回归, 而陈叔被潮水一次又一次冲到了沙滩上, 他们在一九八九年分道扬镳, 在将近二十年异乡遥望。 他们都希望在家园安稳地生活, 可是岁月是命运注定的漂泊。 所有这些事情我以前不知道, 现在终于知道, 而少年已经远行,为寻找远行。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一日 夜行列车(二则)

邂逅

从昆明回北京,是我第一次坐软卧。 昆明站是一个大站,每天中转西南各色人等,火车票颇不好买。硬卧总是最早卖光,为了赶回北京,我只好买了软卧。 走进包厢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有一个男孩了。见我进来,他一蹦从铺位上站起来,挠挠头,朝我笑笑。我看了看手中的票,正是男孩坐的铺位,他也看出来了,向我指指上铺,示意他的铺位在上面。 “不好意思啊,”他笑笑说。 “没事,你坐吧,”我说。 “我帮你放包吧。”他主动伸手来接我的背包。 我将背包卸到地上,他举起来努力想往上铺旁边的行李架上托。我的背包太厚了,他怎么都塞不上去。他试图将他的箱子挪开,我止住了他。我背的是一只45升的登山包,包不算大,但是我将帐篷和冰爪绑在了外面,整体就显得很圆。若想塞上去,得全部拆开。 “算了,”我说,“还是别放上面了,塞在桌子底下就好了。” 他于是帮我把桌子下面的垃圾桶挪开,用脚扫了扫杂物,将我的包塞进去。 这时,包厢门口出现两位约摸四十几岁的大叔。 “这是15包厢吧,”站在前面的一个一边找包厢牌号一边问我们。 “是。”男孩热情地说。 “那就是这儿了,”站在前面的大叔回过头对后面的大叔说。 他们于是拎着箱子走进来,向我们笑笑,脱下外衣扔在右侧铺位上,将行李放上托架。他们的行李不多,一人一个小手提箱,轻轻一托就摆上去了。两个金属色的硬壳小箱子,落在男孩硕大的皮箱旁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响声空洞。两个大叔差不多年纪,脸膛都有点黑,一个穿麻质西装,一个穿灰色夹克,里面都是深色短袖。他们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仰头喝冰水,一个抖着T恤领口,用手扇扇子。 “你们是天津人吗,”我问。 “是啊,”穿暗红色短袖的大叔朝我笑笑,“能听出来?” “嗯,”我点点头。 “你也是吗?”他问。 “我在天津出生长大的。” “哟,是吗。那我们也算半个老乡啦,”他温和地笑了笑,“你住哪个区?” “南开区。” “哦,我也住南开,古文化街那头。” “那还挺近的。” “你还上学呢吧?” “是。放暑假出来玩。您呢?”我看看他们的装束,不太像旅游人。“做生意吗?” “是啊,做生意。”他点点头。 “做什么生意?” “卖点宝石,”他笑笑,“不是什么大买卖。”紧接着他又向我介绍道,“我姓李,他姓王。” 我向姓王的大叔投去目光,他转过头,站起身来,将包厢门关上。 门关上了,包厢里显得有点挤。男孩开始脱鞋,准备上床待着。他仍然显得很欢愉,从我刚上车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露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欢愉,整个人似乎都充满节奏地一晃一晃。他充满了攀谈的欲望,一会儿问两个大叔做生意的情况,一会儿问我上什么学校,北京是什么样子。 姓李的大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男孩说话,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换鞋,他换上包厢给的拖鞋,将自己的皮鞋推到桌子底下,就挨着我的包。和男孩说话的时候,他回答得不多,偶尔自嘲地笑笑。他是个国字脸,皮肤粗糙,鼻子很大,鼻头坑坑洼洼,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模样,一口乡音十分浓重。 姓王的大叔一直没怎么说话。从一开始我就几乎没见到他开口,偶尔说句话,还是低声问姓李的大叔洗脸的毛巾放在哪里了。他稍微瘦一点,但是骨骼很大,浓眉毛,嘴角总是一抽一抽,乍看像在喃喃自语,但仔细一看,不过是略带神经质的不自觉的习惯。他看人的目光倒是温和,还会主动笑笑,只是似乎非常不爱说,凡事都有一点依靠姓李的大叔。 男孩已经爬上了床,双手撑在脑后,黑黑的脸膛时不时咧开一口白牙。 “你们平时上学忙吗,”他问我。 “还可以吧,”我说,“不过下个学期大三就忙了。” “你肯定学习特好吧?” “没有啦,现在也不怎么好。” “那你们学校好啊,这就行啦。”他带着一丝钦羡说。“其实我原来学习也挺好的,我以前的老师都挺喜欢我的,尤其是语文老师,都盼着我能考好学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般都是语文老师喜欢我。我那时候也挺喜欢学习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就没考好,搞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去见我初中语文老师了,那时候她可对我寄予厚望呢。” “你现在在哪儿上学?” “我刚刚高考完,还没定下来呢。” “啊,才刚高考?” “看着不像是吧?”他憨憨地笑了。“我这人就这样,从小就显老。” “没有,不是,”我红了一下脸说,“只是觉得你挺能照顾人的。” “是啊,”他有些自豪了,“从小我妈就说我懂事。” “你是云南本地人吧?”这时姓李的大叔插话道。 “嗯,是,我是玉溪的。” “你去北京是去玩?”我问。 “不是,”他笑呵呵地说,“我是想去找找学校,听说北京有好多民办大学挺好,我就想去看看,我爸爸说了,要是我想上,就送我去上。我想去看看哪家好。你知道哪一家好吗?” “不……不太清楚,”我顿了顿,“只听说过什么吉利大学。” “没事,我去了自己找吧,顺便去玩玩。” “嗯。” 我点头赞叹了一下,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不是一个喜欢在旅途中与人攀谈的人,如果别人说我就听着,他们若不说我也不问。我看得出男孩是跃跃欲试想说的,问不问他都会说,所以不用我问。整个车厢差不多都是他的声音。坐在我们对面的两个大叔一直沉默。姓李的大叔听着我们说话,面容沉稳,姓王的大叔则双手直直地撑着膝盖,短袖捋到肩膀上,看着窗外,眉头微皱,像是有点不耐烦。我本以为这个晚上最能说的会是他们,因为天津大叔往往风趣,一般都与陌生人能侃上很久,但是这两位大叔明显不是这个类型,说什么都是几个字,短短一句话,就没了。 火车在某站停下了。姓王的大叔拉开包厢门,下车,过了一会儿回来,带上来两瓶啤酒,一只烧鸡和一份白色塑料盘装着的小菜。两个人掰开一次性筷子,开始吃菜。 “来吃点吗?”姓李的大叔问我和男孩。 “不用了,谢谢。”我笑一下,摇摇头。 男孩大概看我拒绝了,也没好意思接受,摇摇头说不用了。 “这次我去北京,也是想自己闯荡闯荡。”男孩说,“我觉得一个成年男人应该多四处闯荡,我到现在为止还没去外地生活过呢。我特别佩服我爸爸,他一个人弄他的企业,现在都做成我们那儿最大的一家了。他总是给我讲一些做人的道理,我觉得他懂好多事。男人就得勇敢,小时候我们家后山那儿有蛇,咬人,我就跟着他们一起上山打蛇,我总是很勇敢。那种蛇,我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别看细,可是毒呢。这次我跟我爸说我想一个人去北京,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有个姑妈在北京,不过我觉得我不用去找她,我自己就行。” “你要是来我们学校那边,我可以带你逛逛。”我说。 “是吗?太好了!我早就想去看看了。”男孩很高兴,把身子从上铺探出来。“那你一会儿把你电话留给我行吗,我到时候过去找你。” “嗯,临走时你找我要就行。”我笑笑说。 “一个人出门,还是小心点好,”这时姓李的大叔插话道,“外面什么人都有。” 我们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相互对视了一眼,没有答话。 男孩想了想,又接着说:“以后我不想在云南待着了,上完学,我争取在北京找工作。” “为什么?”我问,“云南多好啊。” “好什么啊!” “多漂亮啊,还有雪山。” “可是太乱了,”男孩说,“不好。你不知道,社会治安一直稳不下来就是因为太乱了,什么都乱,烟草、毒品、军火,手里过的钱特别多,打架闹事的也特别多。” “嗯,我也听说了一点,刚才送我来的出租车师傅说,昆明站一年抓住毒贩子一千人,平均一天就有三个,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是真的,”男孩说,“我爸爸就有朋友是吸毒死的。这边买到很容易的,多数人都吸过一点呢,我爸爸原来也吸过一点,就是不上瘾罢了。好多人吸得没了钱,穷死,不抢劫就贩毒。” “是,刚才那个师傅也是这么说。我当时是从乡间走到小镇上的,上了车他才告诉我,就我走的那条小路,以前总有一排吸毒的躺在路旁的麦田里,见了单身过来的就扑上来抢,他们倒是不杀人,但是一群人抢一个,有多少钱抢多少。”我说,“我听了真后怕呢。” “这还不算什么,”姓李的大叔这时插话了,“前些天这边有个案子特别轰动,是一个四川那边的博士,在这边贩毒,形成一个特大的团伙。他本来好像就是来旅游,来了看到这钱好挣,就开始挣,后来不仅自己干,还发动了他的对象、亲戚,越干越大,最后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好多亿,才二十九岁。” 姓李的大叔说到这里顿了顿,给我们两人一个恰到好处的发出叹息的空隙,然后接着说。“出门,”他说,“不比在家。外面陷阱太多,你们还小。一步走不对,后悔都来不及。”他的声音低沉,在夜色中像肺腑之言。他说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男孩,男孩窘了一下,热情昂扬的气息在他的注视中似乎悄无声息地散了。 姓王的大叔没有理我们,一个人靠着窗户翻车上的铁路杂志。 静了一会儿,男孩又开口了。 “您卖什么宝石啊,”他问大叔。 “什么都卖,红宝石和翡翠,还有祖母绿什么的。” “啊,我喜欢祖母绿。”我说。 姓李的大叔笑笑,转而问我:“你家在南开什么地方啊?” “天津大学那边。” “哦。家里是天大的?” “不是,就是住那边。”我说,“天津人来南方做生意的还挺少的吧。” “嗯,不多。”他说。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跑云南的?” “零零年吧。下岗之后。” “哦,跟我爸妈差不多。” “是吗,他们也下岗了?” “嗯,”我犹豫了一下说,“后来他们就卖煎饼来着。” 大叔点点头,没有继续问。话题有点闷,适宜换一个。我于是开始问男孩他们那边中学管得严不严。这个话题迅速引起了男孩的兴趣,他开始给我讲他们上课的情景,老师怎样管学生,他们怎样逃课去玩,学校后山的小溪里有什么好玩的植物。男孩说话很生动。他长得黑黑的,小眼睛,但是说起话来眼睛闪闪发光,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像某种活泼的动物。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贴着头顶一层,人虽然瘦,但却显得虎头虎脑。 很快就熄灯了。夜行列车,上车正是睡觉时间。我起身洗漱,然后和衣睡下。包厢里很快安静下来。男孩比我睡得更快,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听到他安稳而规律的低低的鼾声。夜慢慢深了。 现在想想,我开始惊讶那夜我为什么睡得如此安稳,什么都没有感觉。软卧的床很舒服,包厢的门关着室内很黑,我一向习惯在火车上安眠,那一天旅途又十分劳顿。这些都是理由,但都不完全是。我想我还是非常安心,那一天,我没有感觉到任何让人不安的地方,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多想。这是我安眠的最重要理由,因为我没有担忧,也没有提防。 那一次去云南,我玩得很好。路上遇到的人多半都热情而诚实。从丽江去大理的长途车上,我睡着了,手机滑到地上,没有发觉。到大理下了车找不到手机,心里顿时一凉。跑回长途车站,发现车子已经返程回丽江了。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打听了司机的手机号,心里几乎不敢期待。电话通了,出乎我意料,司机立刻说是的,有人捡到了。第二天下午同一班车,司机帮我送到大理。我试图感谢,司机挥挥手走了。 当我回忆起这些事情,我发现我在外面曾经遇到过如此多的隐形的危机。我总是不知所以然地闯过各种危险,却又总在最后安然无恙,一些东西失而复得,一些人经过身边又擦过去了,一些地带走过去又平安地穿了出来,就像昆明郊外我独自走过的那片田垄。回想起来,这是我的运气,但不完全是运气。在我独自上路之前我不曾想过会是这样。这个世道并不像我起初想象的那样安全,但也不像很多人试图告诉我的那样危险。 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稳,似乎没有做梦,一直沉沉地穿过夜的大陆,穿过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穿过莽撞奔跑的肆意年华。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夜应有呼啸的风。我甚至想象那一夜如果我没有睡着,一夜醒着失眠会是怎样。火车在深夜在山洞里穿入穿出,所有包厢都关着门,连走廊都是黑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阳光明媚,我坐在包厢外的小桌旁看书。 我好奇地看着从另一个车厢走进来的人。他们的着装非常扎眼,车厢里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他们穿着制服,淡蓝色的短袖制服,肩膀上有我看不懂的图案。他们从一个包厢走到另一个包厢,熟练而惯例性地扫过每一个包厢,看他们想看的,找他们想找的。从一个包厢到下一个包厢,每一个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就像一阵冷冽的风,吹过的地方一片杂散、睡意全无。他们不说他们的来意,然而谁都能猜出模糊轮廓。他们迅速、寂静、忙碌,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紧张感,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我的包厢门忽然开了一下,姓李的大叔探出头来,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了。他们开始起床穿衣服了。 “身份证。”穿制服的人终于走到我面前了。 我掏出随身的钱包,掏出身份证和学生证给他。 “这是查什么?”我问。 “例行检查。”那人说。 他低头看了看,就还给了我。“名校生啊,”他说,“你住这包厢?” 我点点头。他开始敲门。其他三四个人都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等着。敲了一会儿,门开了。 接下来的过程漫长而混乱,我看着他们进了我的包厢,例行公事,然后再没有出来。我看着他们简短严肃地要求看每个人的身份证,但是看完不作罢,还要看行李。我看到他们在我的床上坐了下来,三个人坐成一排,对面坐着两个大叔。我看到我上铺的男孩被他们忽略了,一脸茫然地看着,想出来却又不被允许。我看到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守在包厢门口,就站在我身旁,还不时意味深长地朝我笑笑。 我也不被允许随意离开。可以去厕所,但是剩下的时间被礼貌地要求守在原地。于是我看到了大部分过程。我是说,在包厢门开着的时候我看到了大部分过程。安静的、冰冷的、絮絮低语的、像高墙一寸一寸倒下般的缓慢而恐怖的过程,我看到了绝大部分。五个多小时。来者没有离开。从一问一答像矛与矛干干净净短兵相接,到十问一答如沉默的盾接住攻击,再到有问无答盾千疮百孔矛抵住心尖,一切都进行得如此安静和冰冷。 我看到银色的小箱子打开了,散碎着没有什么东西,有几份文件,几个证件,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有毛巾和药,没有宝石。然后我看到姓王的大叔被带离了包厢,带到两节车厢中间的空处,两个人站在他身边,手搭他肩膀,就像兄弟聊天。我看到留在包厢里的姓李的大叔低头坐着,双手搭在双腿上,坐在他对面的穿制服的人几乎和他头碰着头,反反复复说着几句话。 “想清楚,你明白,”他说,“你还是自己拿出来吧。” 两个大叔的脸从坚硬平静变成面色发青,身子从挺直变软。姓王的大叔在两个车厢之间很快蹲了下去,他身旁的人让他起来,他不起来。他们不让他回到包厢,自从把他带离,他们就没有让他回来。他们也不碰他,只是看着他蹲在地上,进而坐在地上。这边姓李的大叔不说话,额头渗满汗珠,脸一会儿憋得紫红,一会儿又毫无血色。他嗫嚅着嘴唇碰着嘴唇,同一个姿势坐着,像埋头的鸵鸟。他坚持了很久,很久很久。穿制服的人分成两边,最年长的一个来来回回在两边巡视。 “没见过这个吧。”年长者有时会停在我身边。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昨天晚上没有什么动静吧?”他问我。 我摇摇头。 “这俩人,有那种关系,”他说得无比平静,“不过量他们在包厢也不敢干什么。” 我倒吸了一口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中年人有那种关系。 “不过他们昨晚吸了。”年长者又说。 他说着给我晃了晃手中透明的塑料袋,两支用过的针管和带血的针头赫然在目。 “他们……也吸?”我小心翼翼地问。 “干这个的,大部分都吸。” “他们是干这个的吗?” 他没有说话,转而问我:“你有没有吃过或喝过他们的什么东西?” “没有。”我想起前一晚,那烧鸡是真空包,啤酒是新开的。那些食物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谁知道呢。“没有,”我又重复道。 从早晨到下午,太阳划过中天,车呼啸而行,他们就这么僵着,低着头僵着。 姓王的大叔或许早已经崩溃了,姓李的大叔在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鏖战中也在溃败。他沉默,他摇头,他流汗,他的身子向下塌几乎靠在了对面的制服身上,他面如死灰,他做心理斗争,斗争该不该站起身来,他也许想起来,可是他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在他对面,制服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只是重复着的内容加上了一句,就要到站了。 “就要到站了,”那人说,“我们只能把你转送地局了。你知道到了地局是什么样。我们只是火车上的,地局就不一样了。你自己拿吧,那比让我们拿好。” 他一直这样缓缓地说着,姓李的大叔仿佛要哭了。制服叹气起来,似乎在叹息他不懂事。姓李的大叔就像个出着汗的死人一样一直默默地坐着。包厢门时关时开,每一次开门都还是一样的画面。我坐在外面,看得手发凉。整个过程中我都没能和男孩说句话,他留在包厢里,我一直坐在包厢外。只有两次他出来去厕所的时候我们对视了一下,他的脸色也很灰,眼神慌慌地,嘴唇发白。我转过眼睛,因为我怕我也这样。 火车进站了。湖南怀化。制服们终于站起身来,姓李的大叔脸色尽管已经坏到了极点,但还是变了一变,似乎也明白终点到了。他被他们托着胳膊,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出包厢。制服们跟在后面收起所有东西,包厢变得空空如也。 最后一个走出的制服从大叔床头的被子下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两块白色方砖,大大的,方方的,那么大,哪里都藏不下,制服们或许一进包厢就发现了。 “没见过吧,”年长者对我笑笑说,“两公斤海洛因。” 他在我对面坐下,匆匆让我帮他写了目击口供,笑了笑,就跟着其他人出去了。临走时,他又回头。“自己出门小心点,”他说,“外面什么人都有。” 火车越来越慢了,站台看见了,一点一点慢下来,像是趋近一个永远到不了的审判的末日。火车停了,我从窗口看出去,他们一行人非常显眼。五个制服,像是簇拥着两个大叔般浩浩荡荡向出站口走去,走得那样慢,慢得好像走不到了似的。 火车又开了。 我进了包厢。包厢变得空得别扭。我和男孩互相对着,说了几句真想不到就再也无话。我突然想下车。气氛怪异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不知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包厢像是仍然笼罩着持续了一天的低声絮语。男孩呆呆地坐着。我也看不进去书。我艰难地熬到下一站,掏出我的包说我想在湖南玩玩,我这就下去了。男孩说好,玩好。我于是站起身。他向我告别。我们没再提留电话的事,我没说,他也没问。 我毫不停留地拿起东西奔下火车,只在从桌下拿包的时候停了片刻。姓李的大叔的皮鞋仍然在原处,就在我的背包旁边。鞋边就是包的拉锁,俯身就能碰到。背包没有上锁,拉锁空空地晃着,一拉就开,就在桌下。什么都能放进去。我看着那地面,停顿了一秒,然后背起包,逃也似的离开了。

开端

我坐在她对面,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餐车已经没有几个人,本来就过了晚餐时间,我们又留下来说话,只有零星几桌有人,做饭的师傅也已经从厨房出来,在一张桌子旁闲坐着,和服务员说笑打趣。我们的桌上还有一碟花生米,其他的碟子已经收回了后厨。 她的声音低略而沙哑,很好听。 你问我怎样开始的?她说。其实呢,也是源自一趟火车,一趟夜行火车,和这趟差不多。 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三十岁出头,看上去比实际更年轻一点。我很早就搜索过她的照片,因此对她的相貌很熟悉。当她穿过我的车厢,我立即发现了,站起来跟上她,跟到餐车,冒昧地坐到她的桌旁。 那次是从上海回北京的火车,她缓慢地说,卧铺的票没有了,我买了软座,心想着平时熬夜也习惯了,早上就到,回家再睡好了。我带了一本小说,断断续续地看着,看一会儿就趴在前座背后的小桌板上睡一会儿,睡不着就又坐起来看书。 那大概是十年前了,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工作不到一年,生活不错,略微有一点无聊,还有一点不甘心。我去上海是去玩,找几个大学时的伙伴吃吃喝喝。回程的时候心情不错,不错得有一点浮躁。 在我旁边坐着一个阿姨,看上去与我妈妈年纪相仿,五十岁上下,穿一件花衬衣,头发烫得卷卷的,不怎么好看,脸有点下垂,而且有点浮肿。因为一直在哭,所以有一点浮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她就是一直在哭,从刚上火车就开始哭。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好容易静下来了,过一会儿,就又开始哭了,就好像是怕自己好起来似的,非要让自己哭不可。一般这种情况都属于心里有怨气的,我很知趣地不去招惹,一直自己看书,只给她递过一次纸巾。 在上海站有几个人送她。她从一上车就开始哭,那几个人在窗外送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最前面,敲着窗户,后面有几个年龄更长的人向她挥手,她也无力地挥手,让他们走,两个年轻人还在外面敲窗,她边哭边说走吧走吧,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见。到最后她将窗帘都拉上了,把所有人隔绝,只是隔一小会儿撩开一个缝隙,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火车开了。她一直哭。我觉得她注意到我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会和我说一两句话。她问我上学还是工作,来上海做什么。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没有话的时候,她自顾自地哭。我知道自己应该同情一下,可是我看着她哭觉得很陌生,又不愿意装模作样地装作同情。我递给她纸巾,多是出于礼貌。她的纸巾用光了,翻包又翻不到,我于是拿出我的,不想看着她狼狈下去。 她终于开始和我攀谈了。她问我看她是不是特别可笑,我连忙说不是。她叹了口气说她以后再也不来上海了,我说哦是吗,她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以后再也不来了。她停下来,等着我问为什么。可我不想问。我于是问她送她的是不是她的女儿。她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是她的外甥和外甥媳妇。 那是我的外甥和外甥媳妇,她说,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来参加他们婚礼的。 然后她开始长篇的讲述。她说话的欲望已经被勾起来了,不管我接茬不接茬都是一样。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家族历史,她从小就比她姐姐聪明,上学也上得好,她姐姐嫁到了上海,她嫁在了北京。年轻的时候她在军队,提干提得早,丈夫也是军人,她很早就能往家里拿上百块钱的工资,动辄拿出几十、几百块贴补家用。那个时候,不但她们的爸妈是她来供养,而且她姐姐买的衣服也是她出钱,她姐姐能力不行,一直就是个商店的小职员。她那个时候在家地位可高,家里人都依靠她,以她为骄傲。 可是谁知道,世道轮转,风云突变,这几年军队待遇下降了,她的工资虽然涨了,可是只有每个月三千块。而与此同时,曾经也是小商贩的她的姐夫做了大老板,在上海发大财,买了三层大别墅,又全款送了儿子一套小别墅。她和姐姐的经济地位一下子反了过来,姐姐开始买最好的衣服。她姐姐好几次打电话叫她和她妈妈从北京来看,她妈妈一直想来,她却一直不想来。她说她能感觉到这段时间她姐姐的变化,那种故意的好意,想要显摆一下。 你自己呢,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当初你自己有钱时还不知道怎么显摆呢。 这一次是她姐姐的儿子结婚邀请她。她本来不想来的,可是有两件事改变了她的决定。一个是她的爸爸妈妈想来,她觉得总得有人照顾老人家,另一个是她的外甥,这个男孩对她一直不错,亲自打电话给她,请她过来。 其实你自己潜意识还是想来看看吧。听到这里我想。 为了这次婚礼,她硬着头皮凑了两万块钱。两万块钱对她不是一个小数目,她工资才三千,两万得挣半年,女儿快上高三了,平时要学钢琴花很多钱,还不知道明年上大学需不需要花一笔大数目。她只是觉得不能丢人,既然来了,外甥又对自己好,自己场面上就得过得去。忍痛将两万拿出来了,为此连卧铺都舍不得买,来回都是坐票。 可是来了以后她就感觉不好。她觉得姐姐、姐夫一家明显看不起自己。姐夫家的两个兄弟一个给了十万,一个给了一百万,她的两万在他们看来就是一根毫毛。他们不管是言语还是表情都显得毫不在乎的样子。她来到他们的别墅,有好多人在忙着,她姐姐带她和她妈妈转,言语总是话里有话,很多地方讥刺她,充满着挤对和财大气粗的炫耀。 谁也好不到哪儿去,我那时一边听心里一边暗暗嘲笑,彼此彼此,典型的暴发户和典型的小农。 她在姐姐家总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小包,那里面是她的生活费,她不能丢,花了这两万之后她得处处省钱。她姐姐就取笑她,两次用言语讽刺,说有什么值钱东西这样小心翼翼的,她觉得尊严受了侮辱,便只说里面是药,得每天吃。面上虽然撑着,可是心里别扭极了。 谁让你不说实话呢,我悄悄想,人家讽刺的多对啊。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觉得姐姐、姐夫总是提防着她,像防贼一样防着,有几次她在房子里,就觉得她姐夫看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紧紧地盯着她,就好像认定了她会偷东西。她觉得从小到大简直没受过这样大的屈辱,她从不做偷偷摸摸的勾当。在婚礼前一天心情糟到了极点,为了强撑着情绪,不影响大局,就一个人委屈着出去逛,自己劝自己,好不容易好了一点,没想到下午她姐夫当众发起了脾气,先发制人地责问她这几天为什么那么不高兴,让他人也跟着不高兴。她当时就崩溃了,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上海了。婚礼当天,她帮着他们拿红包,晚上整理钱的时候,她姐夫有意无意地站到她自己的提包边上,就像要防着她似的。她说她从不依靠别人,从不羡慕钱多,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 我一直听她说啊说啊说,心里只是默默地不以为然。我认为她的敏感和受刺激还是因为她自己看不开,这种情况一般自己也很在乎钱。当局者迷。像她姐姐姐夫那样的暴发户和拜金主义者,理他们做什么呢,理这种俗人说明自己也是个俗人。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对话的大致情形。我之所以这么详细地说,是因为它与我自己那段时间的状态有关系。 那时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做文案推广,兼做一些平面设计。我大学毕业时野心勃勃,总觉得自己和一般人不一样,但是又不知道该向哪边走。我从小就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太精通,觉得什么都能做,就是没有想好到底做什么。我原来写文章就不错,可是写小说一直写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口吻说话,写人物应该抒情还是应该讽刺,我尝试过几回,都没进行下去。大学毕业的时候一个师姐在广告公司招人,我就去应聘了,设计不是我的专业,可是我仗着小时候学了六年的画画底子和大学看的几本艺术理论,还是自认为比一般人强些。 那段时间是我的一个分界点。关于对他人该羡慕还是鄙视,该抒情还是讽刺的问题,那一年刚好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我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拜金主义,也向往过那种上流社会的生活,穿最好的晚装,戴最好的饰品,走金碧辉煌的大堂,和绅士眉目传情。这种拜金主义既诱人又脆弱,随便什么冲击都能摧毁它,但是也不那么容易彻底根除。在大学最后两年,我走到了反拜金主义的极端,不仅鄙视钱,而且鄙视任何俗世的势利。当时我看了一些书,爱上一些文艺理论,想做一个世外高人,看不上任何的小市民气。我觉得他人的赞许或鄙夷都是不值得计较的,世俗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自己不超脱也是不值得同情的。 就是在那个时段我遇上了那个阿姨。我坐在夜行的列车上听她诉说了一晚上,可是我心里对她没有多少赞许。我对她姐姐、姐夫自然很看不上,但也不站在她这头。我觉得她是庸人自扰,嘴上说着自己不在乎钱,可是实际上在乎。还是自己的问题,我想。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着我。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们就”下车了。 “然后呢?” “然后?”她笑了笑,没有马上说话。她拿出烟,想抽,但是点火的一瞬间想起这是火车,便又放下。烟退回盒子,已经擦出火花的打火机合上,发出啪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没有烟的手指显得有点百无聊赖,她侧头看了看窗外,手在嘴边托着下巴,食指和中指仍然微微扬起。 她是我一直关注的作家。我没想到能在火车上遇见她。除了我之外,没什么人认出她,她出镜不多,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去搜索她的照片。我对她算不上崇拜,也不是特别了解,只是很好奇,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写东西写得很不错,但在我看来缺乏创新的锐气,写得过于平淡,没有野心也没有惊人的力量。 我刚刚和她说了我的观点,一坐下就说了。我说中国文坛这么多年一直缺少理论指导探索,缺少超越精神,脱离不了斤斤计较,写来写去都是俗人俗事。我希望她能超越这些,写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我一坐下来就说了这些,因为我想给她留下一个重要的印象。 她静静地听着,听完点点头,说谢谢寄予厚望。 她没有与我讨论的意思,于是我只好转换话题。我问她是怎样开始写作。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她的夜行列车。讲到一半停下来,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像在抽一根虚拟的烟。然后她继续说。 “很多人的转变来自于一个大事件或者决定性的时刻,可是我不是。”她说,“我的转变来自于那段时间接连不断的一系列时刻。” 工作第一年,我多半是打杂,给人帮帮忙,到了第二年,终于可以自己出方案做策划了。我开始设计Logo海报和宣传册,也开始自己出一些插画图。出了图,就会投稿,投稿就会受刺激。没有人很拿我当回事。投过几次,都是了无音信。去了一个杂志社问,编辑头也不抬,说他们每天收的画稿太多了,没空理会每个画家。我又给他们三幅稿子,她冷冷地说放那儿吧,就转头跟旁边一个人说一个知名插画家的八卦去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才能。我想也许自己把自己骗了,自己根本没有才能,离人家的境界差得还远呢。小时候画画好的人多着了,能画到最后的还剩几个呢。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抑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弃。我不想放弃,所以心里很急。那时我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每次递上一幅稿子,都急切地问评价就像等待生死判决。有时候我也知道每个起步的新人都会受人冷落,可是也许涉及对自己的判断,那段时间我就是非常在乎别人的冷漠与批评。 有一次,我去一个大学,找一个年轻的美术老师评我的一幅参赛作品。他说我的画幼稚,脱离不了中学习作范儿。他说得也许没错,可是我差点哭了。他把我的画扔在桌子上,开始说他自己,说他的创新和他最近琢磨的先锋理论,神情高傲,把我几个月的努力忽略到墙角。我什么都不想听。我觉得自己很卑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只想说求求你别说了,你说的那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画不好,我就是画不好。那是我第一次不想听那些文艺理论,可是他不停下。当人拥有一些东西,没几个人能抵抗显示的诱惑。我非常抑郁,将寒酸的画捏在手里,没有说告辞就离开了。 出了他的办公室,我慢慢地下楼,边走边自己跟自己说话。走到二楼,我忽然愣住了。我看到了火车上的那个阿姨,坐在楼道里,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那个楼是艺术中心,当天是艺术特长生考试时间,那个女孩应该是她的女儿,她是在候场,或者刚考完。那女孩在哭,轻轻地低着头啜泣。那个阿姨在讲话,镇定地讲话。 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声情并茂地说,自己不是别人评论出来的,你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没用。 我在一旁看着,远远地看着,阿姨没有注意到我,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孩身上。 那个时候,我忽然破涕为笑了。不是想嘲笑,而是想自嘲地笑。我想起一年前的自己,想起当时自己的高傲。其实我并不确定眼前的阿姨是不是就是火车上的阿姨,一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太记得清她的细节长相,但是我宁愿相信那就是她,因为那个女孩哭泣的样子和记忆中的哭泣非常相似。也和我相似。 我第一次发现,自嘲能够让人快乐很多。 她将她平淡的故事讲到了尾声,就像她的小说一样平淡,我一直等到最后也没等来转折与高潮。我有点失望。 她将杯子里最后一口免费茶喝光,向我笑了笑。“当我对阿姨这样的人不再嘲讽,而是同情,我就开始写小说了。”她说,“我原先觉得阿姨很矛盾,她说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可她在比人穷的时候会哭。那时我觉得这很矛盾,但现在不觉得了。”人什么都懂,可人还是会哭。这就是秘密。这一点都不卑微。这是关于理智和情感的最严肃的秘密。很多人都懂。在我们之前的人懂得和我们一样多的东西,如果他们不超脱,那不是因为不想。 她站起身,礼貌地说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先告辞了。我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获得了想要的答案。桌上的花生米还剩下半盘,对面的座椅变得空空荡荡,桌上的两只杯子证明刚才的邂逅不是幻觉,只是气息都已经散掉。窗外开始变得一片漆黑,火车穿入了夜,穿入货真价实的漆黑的夜。 她说的话我一直觉得有点模糊,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她是对我做了一段漫长的回应。那个时候我觉得有一点恍惚。我不知道她一直这样说话委婉,还是那故事中的夜行列车真的确有其事。 二则写于二〇〇九年七月一日 亚宁 放下亚宁的电话,我对着晨光愣了一会儿。 电话中我劝亚宁不要去,这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案。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不对。这是多难的一个抉择,我说出口之后,又有点后悔。 有些话没有说完,除了我们都回避的话,还有一些话没说。这有点遗憾,但没办法,我该去上班了。在话语穿透海的一小时中,亚宁看着星星爬上天空,我看着太阳爬上来。 没胃口吃东西,我洗洗脸就出门,坐上了车才发现文件拿错了,想回去,却发现钥匙落在了家里。 坐在车上,我想着亚宁的话。电话里的亚宁声音很轻,有让人揪心的坦率的犹豫。我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其实我不怀疑那个男孩喜欢亚宁。亚宁那么好看,安静,又重情义,毫无疑问最招人喜欢。那个男孩听起来也还不错。本科就在伯克利,现在和亚宁同一个班,比她能更早毕业。应该是好学生,前途很好。这听起来还不错,答应他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一点和上一次太像了:她需要跟着他走,而不是他为她留下来。我脱口而出不同意,不想让她重蹈覆辙。招人喜欢不一定能导致幸福,不是吗? 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也许这一次真的是幸福也说不定。 上班的时候我开着表格,望向窗外。这是最后一周上班,没有太多正事。自从递了辞呈,我就很难再集中精神。四周没有什么人说话。上午总是办公室最安静的时候。百叶窗半开半闭,阳光笼罩的桌子和办公柜都显得有点漂浮。 从窗口看出去,正好看到楼下的天顶花园。只有三两个人在长椅上坐着,棕榈叶子从大花盆里郁郁葱葱地伸展出来。花园绿色变多了。初夏总是最好的季节。连十二楼的天空都有了大地的错觉。以前这个季节我们总是坐在操场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操场的绿更假,是不会变的塑料草皮。但我们还是喜欢。黄昏的天慢慢变暗,塑胶地留着白天的余温。像人的体温。男生踢完球都倒在地上,歪在假草皮的柔软中,伸开两腿,双手撑在身后,争论刚才的比赛,吵,站起来打架扭成一团再累得一起躺下。爆发出哄笑。咕咚咕咚灌下大瓶冰镇饮料,头发湿成一捋一捋,脸上黑黑花花的一条一条。我们坐着看他们。灰白色的天空一点一点变成暗青色,边缘是黑色和金色,从浑浊变清澈,直到夜晚降临,人脸融进黑夜,变得透明。这样的时候高三就少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想问问阿蓉对这件事怎么看,她会怎么选。 但我没有机会开口。阿蓉这天心情很差,吃饭的时候给大家讲她前一天晚上相亲的那个男人有多可笑。她今天穿的比昨天还娇艳,不知道是想证明什么,还是缓解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尖利,大概是被可笑男人的某一句轻蔑刺伤了。她很不平,一直在理论。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以一个虚拟情境打断她现实情境的慨叹,于是什么都没问,低下头吃东西。大家陪阿蓉一起议论愤慨,用各种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丰富这原本已很丰富的话题。 阿蓉最近才加入相亲队伍,有几个姐姐已经相过好几年,以过来人的眼光劝她看淡一点。大家开始说《非诚勿扰》,主管王姐对这个节目最热衷。上周有一个男生不错,但他的心动女生到最后也没答应。静静觉得那个女孩是想找感觉,但没心动,其他人都不同意,认为是男生挣得还不够多。由此开始了争论,从是否心动开始跑题,从多少资产够花转移到什么样的资产保值。利雅说她让老公每年给她买一套金首饰,作为硬通货。 谈话很热闹,但我忽然听不见周围的话了。 大一的夏夜,亚宁曾说过一次关于动心的话。大学我们遇到的男生不少,也都有说得过去的好处,可是可以说每个人都让人有点动心,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让人很动心。 亚宁那晚说,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去动心了,记忆中只有一次心里真的微微一动,就是那一次从楼上看大江的时候,动了那么一下。在那之前,她知道年级里有这么个人,但没有注意过。那次是一个下午课间,亚宁和绫子站在四楼的窗台,大江和一个伙伴从校外回来,还没到放学时间,校门不开,他们翻操场边的铁网进学校。大江穿一件紧身白背心,很简单,但露出宽肩瘦腰和好看的肌肉,手臂和肩膀交接的线条柔和又感觉得到硬度,走路散漫,但攀上铁网的时候纵身一跃,协调而迅速,撑开的胸口一紧一松,人就蹬上去了,调整姿态一只手臂撑着转过身,顺着铁网内缘滑下来,双膝一弯缓冲站稳,回头等着后面的伙伴,像俊美越过河又停下的马。那时已接近黄昏,天边有点红,塑胶跑道也是橙红,他站在那儿轻松地笑着,就这样亚宁的心里忽然一动。 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们站在宿舍的阳台,初夏的夜晚温和甜美。楼下有情侣亲个没完没了,远处是工地,有累了一天的工人坐在墙头吹口哨。微风吹过我们的睡衣,天上难得有星星。亚宁看着楼下,眼睛看到另一个世界,脸上很宁静,没什么情绪。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一段过往,我们当初只知道大江给她打了一夜电话,她就答应他了,却并不知道真正的动心是在那一刻,早在那通电话之前那么久。我们站在阳台上,空气是深蓝的,晚风很清凉。 下午上班时,我决定回家再给亚宁打一个电话。我想收回我的话,支持她选择爱情。虽然说不好感情在最后的关系中应该占几分,但仔细想起来,有感情和没有感情还是不一样。若真是算着哪样划算,哪样不划算,那就永远没有真正划算的时候。很多事情,需要最初的一点动心撑过去。当然,亚宁需要离开美国,跟他去东南亚,这确实对她自己是损失,但若放弃呢,留在美国,最后会如何呢。会不会像王姐那样落得单身,寂寞沙洲冷,高处不胜寒。难得还能有这样一次机会,也许不该放弃。 交了报表,交代了工作,暂时没有什么可做的。我就在底下读书。阿蓉没有兴致,也不张罗组织下班后的活动。利雅急着回家看小孩,静静要上考研班,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跟同事聚。我原本想找个机会跟大家道别,但似乎没有人在意。 或许是心有所系的缘故,读什么都有联系,连平时不信的经典都有了味道。“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说天使的话语,但如果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毫无意义。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但如果没有爱,我就不算什么。” 回家打电话,但没打通。琢磨了一个晚上,有许多想说。第二天早上继续打,旧金山时间下午四点左右,电话通了,亚宁的声音出现在听筒,轻而急躁,似乎是急着挂掉有事要忙。我问她这几天和他有什么新的变化没有。 “他说过几天放假想回美国,找我去旅行。” “好啊,那去吧。我改想法了,还是选择感情好一些。” “是吗?”亚宁迟疑了一下。 “只是觉得……还是试着信任感情吧。” “好。”亚宁沉默了一下,“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匆匆挂了电话,大概有事情要出门。听筒默然,不提供说明。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不知道那一瞬间拉远的距离是事实还是我的错觉。亚宁也许不需要我的话。她的朋友很多,遍布北美,都可以咨询,而自从那一年,我们之间就总有些静而僵的东西,若隐若现。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楼下。路灯照着停着的汽车像沉睡的鸟群,收敛了翅膀,等待清早的翱翔。夜晚没有人打扰。 亚宁最近状态不好。她在第一通电话里说起她找工作的恐慌。周围人都去华尔街,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她成绩不错,但面试往往不好。她太安静,来不及彰显就被人群淹没。那样的亚宁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想不出她换上正装,努力像美国人一样咄咄逼人的样子。她说她不想找工作,因几次失败而退缩,怀疑自己什么都不行,退缩到被子里,每天不情愿起床,觉得只有被子里有渴望的安全。可是时间又紧迫,不找也不行,夏天必须得到实习,冬天毕业的时候才有可能签到工作。签不到工作,身份就有问题,花很多钱去美国读名校,不能有好工作,她便觉得欠了家里的付出。 亚宁瘦而白净,让人心疼。去年开会时去伯克利看过她一次,清晨在海边,浓雾笼罩着深蓝的海和泊船,她裹着黑色长毛衣,拎一个巨大的包,越发显得孤单而瘦。她在校园里没什么能依靠。临别的时候,她转身去赶公车,背影越变越小,让人越来越揪心。 纽约、华尔街、投行、私募,亚宁小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将是自己的生活圈子。她不善于演讲,也不善于工作展示,班里的上台演说她从不参与,那不是她的领域。现在她都需要去学,去应对,她心里恐惧,想坚强。 亚宁很白。白净和坚强的组合让人想起某种易碎的东西,比如瓷器。我不知道现在的亚宁想起小时候是不是觉得恍然如梦,那个在小城街头游逛、玩、滑滚轴、跳街舞、跟身边的大孩子学恋爱与打架的小女孩。生活换了内容,除了某种瓷器般的气质,整个人已经从过去脱胎换骨。 亚宁的初中和我不在一个城市,她在一个小城,高中才来到北京。十三岁的亚宁我没有见过,不知道那当众撕毁情书的她是什么样子。她读初一时就收到从初一到高三每个年级的情书,她一概不回,如果追她追得紧了,她就当众把那情书撕了。她爸爸管她管得紧,会追查打到家里的电话,警告电话那端的男孩,可即便这样,她家的电话还是没有断过。那个时候的亚宁大约就已经拥有了某种后来贯穿了很多年的性格的核心,她极为认真地看待自己的选择,该怎样选,为什么这样选。她相信自己能做出选择。我见过她的照片。她在照片里像男孩一样骄傲地微笑,梳短头发,还戴红领巾,但已能看出跳舞的好看身形。她跳舞跳得那样好,比周围人都好,身边的大孩子有的不上学了专门跳舞,她就和他们学,街舞的味道比谁都能表达。高二她教大江跳街舞,在学校里演出那么轰动。 十三岁的亚宁在小街上逛,不言不语对追求者很冷,但和大哥大姐学会对朋友义气。她喜欢看男孩抽烟、打架、骑摩托,喜欢大姐姐豪爽、会组织、会照顾,喜欢跟着他们在小城的街上吃烤肉,什么都不操心不烦恼。那些人呵护她,知道她成绩好,早晚和他们会不一样的。 现在想想,那些早年时光是这么重要。她信选一个人就要一辈子。是真的信。高二的夏天像是十三岁的翻版,她在我们的城市重新找到这样一群朋友,在这个更大的都市漫游。大江和他的兄弟们整日打球,亚宁下了课就去看,晚上跟他们出去玩,打台球、吃小龙虾,听他们讲故事。他们散漫而趣味十足,有一个男孩会吐好看的烟圈,有一个男孩和女友总是动手打架,又好得如胶似漆。他们班和我们班不一样,他们几乎不用高考,不属于这个都市。她晚上和他们打车出去,熄灯前才匆匆回来。那短暂的日子只有几个月长。她喜欢打台球,台球厅地下室昏暗而烟味十足,那么让人快活,大江打得好,俯在台球案上会显出肌肉流畅的后背。操场,校园,大排档,便宜而市井的娱乐,月亮,出租车,他终于在车里轻轻地吻了她。 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小腿忽然觉得冷了,就转身回屋里。回到房间仍没有睡意。亚宁这几天在等几个纽约的面试和一个洛杉矶的面试,不知道结果如何。这并不容易,高盛以招人严格闻名。也许她刚才急着出门是工作有了消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谈话。如果是这样那最好不过。 次日,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的想法又摇摆了。 明浩是大学隔壁班的同学,与我和亚宁都很熟,和我在同一个公司,不同部门,在餐厅碰见就一同坐下,聊着聊着,简要提到了亚宁的困扰。 明浩以最强烈的态度反对亚宁去东南亚,依他的话,这男人是不可靠的,若把她自己的生活都扔了,搭给所谓感情,到时候一定会后悔。我问他为什么这人不可靠,他轻蔑而理所当然地笑了一声,抬了抬手,似乎这个问题毫无必要。 “南方家长花钱送孩子出去读本科的我见多了,”他说,“就没几个好孩子。” 明浩带着不加掩饰的国内名校生的态度,对本科便出国的不以为然,认为不是南方沿海富二代就是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而这两种都意味着不是什么好孩子。他信誓旦旦地让我信他,说他在南方跑了不少地方,见得多了。我低下头吃饭,不作回答,若在往日,我多半会嘲笑他武断,但这个时候,这个判断太重要,我不能不思量。 “还有啊,”他又说,“男人都不会可靠的。尤其是金融圈,这点你也信我。诱惑太多,变心太容易。你让她在美国找个一般城市最好,做个小中产,安安宁宁的。” 我心里忽然疼了一下。男人不可靠,男人受一时欲望推动。他的话和那时他们的话那么像。坦率得似乎无所谓。那时好几个人这么说:大江啊,早就有别的女孩了。 明浩岔开话题,问我辞职的事。我不想说这个,就简单说我想去写歌,他又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让我突然非常窘迫。 下午,算了算时间亚宁应该还没睡,我就跑到走廊又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听筒中一片空茫。 我心不在焉地收拾办公室的东西。最后两个下午几乎没有工作。阿蓉起初说帮我一起,但最后还是因为临时约了另一个相亲,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没有多少东西,有点同情她。阿蓉和亚宁遇到的问题其实是相似的:当你不可能了解一个人,你能否相信他。凭什么相信一个人。她见得越多,越在那一张张面孔中迷失,面孔清晰,可面孔背后的东西保持神秘。 我搬着小小的纸箱,看看空了的桌子,心里也空。高二那年暑假,考完试在亚宁的宿舍住,其他人都已经放假回家了,宿舍清空了,整个空旷的楼道只有三两个人穿梭。我和亚宁躺在床上聊,听她讲大江的好和不好。他好的时候每件小事都能照顾到她心里,当她想喝水,他小心地拿瓶子倒,但当他不好的时候就找不到他的人影,电话也不接。她去网吧找他,他的背影依然俊美,可神色懒散冷淡。他答应给她电话,可事后又忘得干净。 亚宁一个人在闷热的宿舍走来走去,躁动不安,守着电话,什么都无法专心。这部红色带拨号圆盘的老式电话机,最初传递了他一整夜断断续续的表白,这时却像沉默的黑洞,让周围的一切都围绕它盘旋。她在宿舍踱来踱去,没有办法。她不知道他的想法该怎么判断。他总是占取主动的那一方,他表白她同意,他追求她被动,他离开她牵挂。谁在乎得多一些,谁就有了心理劣势。那年的宿舍就这么在记忆里固化,昏黄,燥热,孤独,红色的电话,没有风,床板硬得磨骨头。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亚宁仍相信大江,相信他是心里对她好,相信只是因为两个人的前途差太远,他不想耽误她才故意离开她。 我想问亚宁有多了解这个新的男孩。但再接下来两天都没能联系到她。 电话没有人接,msn也没上线,两三天都是这样。我隐隐约约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似乎什么事都没有,似乎很正常。但我有点不安。 也许是和新男友去旅行了。我想。于是耐心地等。一直上网,一边看新闻一边看老照片。我回忆从前的亚宁为什么那么执著。想来想去,觉得是这样的一种个性:当一件事不能确定是他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她就认为是她的问题。那一年大江借读结束回家乡,不再联络她,她只觉得是自己没有为他打听出路,对他愧疚。大江说要来看她又没有来,她只觉得是自己没有表示足够的肯定才让他退缩,于是去找他。她对自己严格。这样的个性最容易不能忘怀。太重义气,会付出先于考验,太高贵,以至于悲伤。这一次也是一样,她面临选择压力很大,但还是自责自己对那男孩诉苦太多,不够温柔。 我心神不宁,随意在MIT BBS上闲逛,看美国各处的烦恼和欢愉。 忽然,一条转载的消息让我一惊。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那是一条犯罪报道,在旧金山郊外一辆汽车的后备箱中,发现了一个中国女学生的尸体。据报道,女学生瘦而戴眼镜,锁在后备箱中,有被强奸和挣扎的痕迹。而最令人愤慨的是,当地警方初步判定为自杀,让人哭笑不得,简直不可思议。 我害怕起来,千方百计想找到那女孩的名字。找不到。因案情正在调查,当事人的信息不能公布。我拼命搜索相关信息,可是始终找不到。从只言片语中,没有任何信息确认我的疑虑,但也没有任何信息反驳。我点击网页的手微微发颤,希望弹出的窗口有用,又怕弹出的窗口有用。口干舌燥,只能强迫自己继续。有可能是她吗,只能说没有不可能。她说过她需要下定决心,这是结果吗。 又错了吗。出了什么事。我焦急,前日里的僵局像冰冻的湖面碎成一片一片。我不敢往下想,怕这世界又一次辜负人的信任。 我眼前看到大二的亚宁,清晰无比,那么美,那么妖娆。她从来没有那样打扮。白净的面庞在夜晚显得苍白,嘴唇涂了玫瑰红,卷了头发,穿着小夹克和超短裙,夹着香烟,说晚上要去clubbing,现在赶时间。她的娇艳显得脆弱。她从大江的家乡回来就发誓要变,几乎愤恨那个穿白色T恤的自己。她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表情僵硬,说话带着不流利的脏字,想甩狠话。不就是玩吗,她说,谁不会啊,不就是找帅哥吗,不就是多换几个吗。我跟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劝解得无力而幼稚得可笑。她在塑胶操场上决绝地走,夜色依然温柔,操场好闻的气味让人无法忍受。她回头看我,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凝注的东西。我从不知道她会疼得这么深。 我越来越急,却找不到回答。再给亚宁拨电话,她还是没有接。我这时无比希望她出现在线路的另一头,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过。 心里很难受。回忆盈满。在那个悲伤寒假之前,当她悄悄地问我,她该不该去找大江时,她的声音那么欢愉而充满希望,眼睛那么亮,在嘈杂的饭馆的角落,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睛都像不属于周围一切。她低头说着她的计划,说她瞒着家里人,说其他朋友也多半不赞成,只有我一直支持。然后抬起头,她说虽然大江现在没有学上也没有工作,但有一天会娶她的。 这些记忆一并涌出。我怎么能忘记这些记忆。那个寒假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怎么能忘记,当那个寒假过去,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怎么忘记当周围的男孩都不以为然地说这太正常了,世界都是这样,是你们两个理想化得太久了,我是如何难过,是如何从宿舍的床上深夜坐起来,后悔得无以复加,坐在床上抱着腿不能入睡。整整一夜睡不着。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些。我永远无法知道在大江家乡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些记忆像尖锐的碎玻璃,一直清楚地存在心里。切割心脏,止住呼吸。无能为力。“我们是在温室里待得太久了。”亚宁在夜里这样看着我,“这世界就是这样。我们和别人也没有不一样。”那一刻,我们之间的世界静而僵。 我继续点着网页,怎么都无法睡着。电话线路对面的忙音一直在屋里响着,一声一声,盘旋在空中,像重复了许久的问题,无人面对。忙音穿过海洋,穿过悬而未落的心,穿过这许多年避而不谈的让我们慌张的记忆。你能否相信这个世界,一拥抱就背叛的世界。我和亚宁后来很长时间不能坦率相对,就像战役失败,同谋瓦解。面孔对面是有情还是无情,海洋对面是阳光还是黑暗。回忆在海上席卷,席卷这许多年来在内心筑造的自我保护的墙,像黑暗中的闪电,逼人面对追问,充满担忧。 电话一直响着,无人应答。 次日清晨,当噩梦过去,门铃清脆响时,我从凌乱的书桌上抬起头来,揉揉惺忪的睡眼。阳光透过窗子,在桌上印出块块散碎的方格。 我披上衣服打开门,充满惊讶地发现,亚宁出现在门口。 “亚宁!” 她放下手中两个装满吃的的袋子,拉住我的手。 “你的身体,”她问,“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我很激动,“你怎么回来了?” “来看你啊。担心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太晚了怕你睡了,没给你电话。” “怎么不早说?” “我去纽约面试了,从纽约直接飞的。出发前临时定的票,来不及打电话了。” 我于是拉她进屋,我们在长凳上坐下,她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问手术日期,问现在的身体状况,问大夫的话和透视的具体细节。我几乎来不及问我的话。同事们从来没有这样问这么多,这么细。没有谁这么关心。 “其实只是小事,还让你跑回来。” 她认真地说:“动这么大的手术,怎么能说是小事?” “你面试怎么样?” “不知道。”她轻轻地说,“可能不太好。不过无所谓啦。我们这么多年都太顺了,什么都有,老天总会让我们没有一些什么的。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你还去东南亚吗?” “不知道。没想好。” “他还去找你吗?” “我让他来这里,既然回国,我就让他也来,让爸妈见见。改天你也见见吧。” 我点点头,我们面对面坐着。因为有太多话想说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坐在狭窄客厅硬邦邦的长凳上,手拉着手,让冬天的阳光穿透清晨的浓雾,落在我们手上。我问她学校的情况,毕业的情况,作息饮食的情况,她问我辞职的事,休养的事,未来计划的事。 我们絮絮叨叨地相互鼓励,无主题、无重心地相互鼓励,就像散乱的阳光无焦点地散落在每一个角落,就像所有的担忧融化成甜蜜,就像这些年的分离不曾存在。我们坐在阳光里,阳光一丝丝滑动,滑过永无止境的昨日与明天。 写于二〇一〇年六月 后记 能出版这本书,知道自己很幸运。幸运地赶上校庆,如若不然,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本书是在学校里写完的。如果有一天我仍能回头看一看,在学校的这几年可能是我写作中最重要的几年,这段时间中我没有把写作当成一项事务,而是当做一种生活。 写作的地方多半是我的单人宿舍,还有很多是在图书馆、六教,以及外出时的路上。写不下去了,就去跑步,去游泳,去吃饭,去超市买东西当做散步。学校里很安静,这些地方因为与写作休戚与共,都带上了温柔而丰富的回忆的味道。 这本书记录了我的尝试。总是想用新的方式表达,以至于旧的方式还没掌握,就想换一种新的。旧的还只是蹒跚,就想学新的步子。很多段落的写成只是为了尝试新的语言。有的时候,落笔的时候还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写什么。这样的过程中成功的必然是少数,失败的是多数。我不是一个有足够才能的写作者,没有一挥而就的本领,总是要反反复复写很多遍,写坏的段落远远多于写成的段落。一篇文章总有好几个版本,有时改来改去改糟了,求别人看一下都分外困难。这种修改并非刻玉似的雕琢,而是迷茫无方向的乱闯。至今还有不少篇目几个版本都很差,于是就扔下了,放在角落里。这次将一些能够见人的篇目拿出来,它们只占所有尝试的一小部分。我知道在它们背后有怎样浩如烟海的弃稿,那些失败的印证和这本书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而真实的自己。 能写到今天,能出版这本书,得益于从小遇到的几位语文老师。也许每个写作者背后都有一位成功的语文老师。我开始写作是因为初中时年轻温柔的语文老师,开始发表作品是被高中语文老师将作文送给作文选。那个时候,最高的认可就是老师文字清雅的点评。研究生的时候,大着胆子旁听了格非老师在中文系开的小说叙事学。小说有多妙,课程就有多妙。格非老师说,写小说从一开始就要大胆一点。这些细腻优雅的鉴赏和天马行空的讲述勾起了我的希望。好的老师传递给学生的,与其说是一种知识,不如说是一种兴致。经由他们,我看到文字最美的地方。 很希望这本书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未来的生活仍然有诸多变数和诸多不易,但我希望能与写作相伴,经由写作到达风浪不侵的漩涡中央。这是我对未来最美好的想象。在漫长的时间中,如果只有一样事物能够带入生活的遥远征途,我希望是写作本身。 作者 二〇一一年四月二十九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