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武林客栈·日曜卷 作者:步非烟 内容简介 七月烟雨,是李清愁荷锄采药的时候。眉州知府吴承辅觉得每天都是好日子。每天都有人送钱来,当然就都是好日子。他花了整整十万两买来的知府,做了三年,就赚回来了不知多少个十万两,比他在扬州做盐商好多了。川中繁华,本就不逊于扬州,何况吴承辅又是个风雅的人。风雅是个奇怪的东西。别人吃饭,他也吃饭,别人看风景,他也看风景,这本是很俗的事情,但风雅之人就不同,他自然能将这些俗事做得与众不同,然后就风雅无比。连伸手要钱都风雅无比。 蛊神劫 第一章 剑门谁牵碧玉骢 七月烟雨,是李清愁荷锄采药的时候。 眉州知府吴承辅觉得每天都是好日子。每天都有人送钱来,当然就都是好日子。他花了整整十万两买来的知府,做了三年,就赚回来了不知多少个十万两,比他在扬州做盐商好多了。 川中繁华,本就不逊于扬州,何况吴承辅又是个风雅的人。 风雅是个奇怪的东西。别人吃饭,他也吃饭,别人看风景,他也看风景,这本是很俗的事情,但风雅之人就不同,他自然能将这些俗事做得与众不同,然后就风雅无比。连伸手要钱都风雅无比。 所以吴承辅的地皮虽然搜刮得厉害,却依旧得了个清官的名号,没有人知道他家财多少,绝没人。连吴承辅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数不清了。所以到今天他卸任的时候,他已不想再做官。他只想回到扬州的沧浪园中,载酒浮舟,度此余生。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流。 这本就不是人间生活,何苦还要在十丈红尘中奔波? 无论谁有了他这样的家财,再有一座他这样的沧浪园,然后还有他这样的风雅,都不会再想着做官了。久行黑路必遇鬼,吴承辅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敢遽然就走。他害怕别人知道他的底细,他也害怕仗刀拦路的江湖豪客。做多了亏心事,毕竟还是怕的。所以他花了一万两银子,大施义粥,救助没饭吃的饥民。整整放了一个月,吴承辅简直成了活菩萨。 “我从眉州百姓得来的,就要还给眉州百姓。” “我来的时候是两袖清风,去的时候是清风两袖。有道义与良心送我,就足够了。” 吴承辅放完最后一锅粥,动身离开眉州。送他的没有道义与良心,却有万民伞、清官靴,流得满地的泪和一篇篇的颂歌。吴承辅小帽青驴,仆从五六人,轻装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少家财,也没有人知道他藏在哪里。 烟雨凄迷,正是好天气。 绿水海棠,细雨小桥,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在大哭。 吴承辅悠然地骑在青驴上,看着点点飞烟一般的轻雨飘然逸下,将远近的山水渲染成无边的一块翠玉。一切景物都被约在其中,隐隐地看不清楚。但这隐约岂非正是风雅之一种? 自从读过陆放翁“前生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吴承辅就喜欢上了骑驴。只是遗憾的是出剑门,而不是入剑门。 但出了剑门,岂非才可到扬州。十里繁华,红尘蔽天的扬州。——只是就不能骑驴了。吴承辅不无遗憾地想。 这时一阵哭声传了过来。吴承辅的眉头微微皱起。老人的唠叨,小孩的哭闹,男人的吵嚷,女人的泼辣,无疑都是极煞风景的事情。吴承辅从驴上抬起头来,不悦地向前看过去。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坐在毛竹桥上,正掩面大哭着。她身上穿一袭大红的衣服,同这绿水、竹桥、烟雨、海棠相映合,看去极为悦目。若没有哭声,定能撩动吴承辅的诗兴。 就算如此,吴承辅却已生不起气来,抬了抬手,道:“去看看。”一名家仆立即应声向前。他已跟随吴老爷多年,知道怎么承颐应使。 吴老爷是清官,是风雅之士,手下之人当然也要雍容温润,不能让别人小瞧了。所以他走上前去,笑道:“小妹妹,你哭什么啊?” 红衣小姑娘将掩面的手指移开两支,看了他一眼,却不理他,继续大哭不止。那仆人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道:“不要哭了,给你肉吃。” 那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道:“你这牛肉里有没有下药?”那仆人一怔,哈哈大笑道:“牛肉里怎么会下药?难道你以为我是坏人?” 那小姑娘眼睛瞪着他手中的牛肉,吞了一口唾沫,道:“我听姆妈讲,外面有些坏人喜欢用下药的牛肉来骗小孩子,吃了就人事不知,变成了牛羊,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那仆人道:“这种无稽之谈你也相信?人哪能变成牛羊?何况我们也不是坏人。” 那小姑娘拿手抹了抹脸,吴承辅惊奇地发现她生得极为清秀。她歪着头看着仆人,道:“你不是坏人?那为什么上午姆妈跟我说了这个故事,下午你就拿牛肉给我吃?” 那仆人苦笑不得,讪讪道:“你不吃就算了,别败坏了我们吴府的名声。”说着,缩手就待将牛肉收回。那小姑娘嘴一扁,又待哭了出来。 这小姑娘任性蛮缠,看在吴承辅的眼中,却自有一种娇痴的风情。忍不住出声道:“吴舟,别为难她。”说着,缓步踱了上去。 吴舟躬身答应了,退在一边。吴承辅柔声道:“咱们不吃牛肉。我带了很多路菜,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拿给你。”小姑娘见他面团团的一副富态相,倒也并不害怕,道:“我不要吃牛肉!”吴承辅道:“好,咱们不吃牛肉。吴舟,把牛肉扔掉。” 吴舟应声从怀中掏出藏牛肉的包裹,扔在了道旁。吴承辅微笑道:“你看,牛肉已经没有了。我们只好吃别的了。” 小姑娘“噗哧”一声笑了。这一笑,竟大有妩媚之态,衬在她娇小的脸庞上,别有一番清媚柔丽的滋味。她站起来道:“我要吃青椒炒肉丝。” 吴承辅道:“吴舟,拿青椒炒肉丝给这位姑娘。” 吴舟苦着脸,道:“回禀老爷,我们带的路菜里,没有青椒炒肉丝。” 吴承辅道:“那有些什么?” 吴舟道:“有口蘑兰笋,鸳鸯豆腐,孔雀临屏,八仙过海。” 吴承辅点了点头,道:“八仙过海乃是用海中八珍做的,滋味不错,我叫他们拿给你吃好不好?” 那小姑娘摇头道:“不好,我要吃青椒炒肉丝。” 吴承辅皱了皱眉,道:“八仙过海不比青椒炒肉丝好吃?” 小姑娘道:“八仙过海没有青椒炒肉丝好吃。” 吴承辅笑了。没有吃过的八仙过海当然没有吃过的青椒炒肉丝好吃,这话倒也没有错。可是哪里找青椒炒肉丝去? “有的八仙过海比没有的青椒炒肉丝好吃。” 这是他的结论。 小姑娘“哼”了一声,道:“谁说没有青椒炒肉丝?那里不是就有?” 随着她纤手一指,众人果然看到小桥后面,绿竹掩映中,露出半扇酒旗。 “红柿村”。倒也是个风雅的名字。 吴承辅笑了。“既然眼前有酒,我们为什么不喝他几杯?反正我们不急着赶路。” 小姑娘也笑了:“何况还有青椒炒肉。” 这酒家并不大,里面只摆了五六张桌子,桌子上满是油腻。已经有两桌坐了客人,一桌是个书生,容貌甚是清秀,倒像女子;另一桌是个江湖客,脸黑黑的,像个武夫。那江湖客见吴承辅一行人进来,翻了翻白眼,低声骂了几句,依旧低头喝酒。 两人的桌上摆了酒菜,果然有青椒炒肉。只是两人仿佛甚为寒酸,桌上都只有一壶酒,一碟青椒炒肉,外加一桶饭。 吴承辅等人将剩下的几张桌子占了。那些仆人不敢跟他坐一张桌子,红衣小姑娘却不管,所以另外几张桌子挤得极满,他们的桌子却只有两个人对坐。 店小,伙计也少。 统共就只有一个。 “砰”的一声将菜单摔到吴承辅的面前,眼鼓鼓地盯着他,仿佛跟客人有仇似的。 吴承辅倒不去跟他计较,拿起菜单看时,珍珠丸子、八宝山珍、翡翠鸭舌、水晶肘子。店虽小,菜色倒是很多。吴承辅随便指了几样,然后要他杀一条鱼,搭配几味素菜送上来。 那伙计等吴承辅点完了,突然道:“点这么多,不怕撑死你?” 吴舟等人大怒,就要冲上来理论。吴承辅摆了摆手,将他们压住,道:“你说的也是,点多了不吃,也伤上天仁爱之心。就来珍珠丸子、八宝山珍、翡翠鸭舌、水晶肘子四味,再加青椒炒肉好了。” 那伙计道:“没有!” 吴承辅一怔,道:“什么没有?” 伙计道:“珍珠丸子没有!八宝山珍没有!翡翠鸭舌没有!水晶肘子没有!” 吴承辅道:“没有为什么要写在菜单上?” 那伙计白眼翻起,道:“这店是你开的,还是我开的?” 吴承辅道:“是你开的。” 那伙计大声道:“我开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吴承辅想不到这伙计的脾气如此古怪,他涵养甚高,也不生气,道:“你有些什么?” 伙计翻了翻白眼,道:“只有两样。” “那两样?” “青椒!肉!” 小姑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店伙极不耐烦道:“你们到底要不要吃?只管废话!” 吴承辅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青椒炒肉吧。反正你也做不出别的什么菜来。” 那店伙“砰”地一声将茶壶摔在桌上,道:“你侮辱我?” 吴承辅一怔,道:“什么侮辱你?” 那店伙脸上青筋暴起,道:“谁说我只会做青椒炒肉?我会做很多菜!” “很多?” 那店伙更怒:“我至少会做三个菜!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 那小姑娘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吴承辅也乐了,微笑道:“这有分别么?” 店伙道:“当然有分别了。你外行就不要多说!” 吴承辅叹了口气,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青椒炒肉一份,肉炒青椒一份,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一份。另外麻烦你上一壶酒,两碗饭。” 终于这脾气极大的店伙走了,他不但是店伙、老板,还兼做厨子。 茶自己倒,饭自己盛,酒自己舀。凭什么?就凭这附近别无人家,要吃饭只有到我这里。 好在吴老爷有很多随从,一会茶、酒、饭都摆好了,那店伙才慢吞吞地端了三个盘子上来,“砰”的一声摔在了吴承辅桌上。 一盘青椒炒肉,另一盘青椒炒肉,第三盘还是青椒炒肉。吴承辅仔细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他皱眉道:“这就是你的青椒炒肉、肉炒青椒、青椒炒肉炒肉炒青椒?” 那店伙翻了翻眼睛,不去回答他,自顾自走了。吴承辅举筷尝了尝,这店伙的脾气虽然大,但菜做得的确不错,一碟青椒炒肉似乎比八仙过海还好吃。于是分了两盘给随从,酌酒自饮了起来。 那小姑娘却瞪着碟子,动也不动。吴承辅微笑道:“你不是想吃青椒炒肉么?怎么还不动手?” 小姑娘摇了摇头。拼命闭紧嘴唇。 吴承辅挑起一筷肉丝,道:“你别看那店伙凶巴巴的,做的菜却不错,你尝尝就知道有多香了。” 小姑娘皱起眉头,缩在凳子上,盯着青椒炒肉发呆。吴承辅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吃喝。 那小姑娘见他吃得高兴,忽然道:“这青椒炒肉真的好吃?” 吴承辅缓缓咀嚼,道:“简直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小姑娘试探道:“那我吃一根?” 吴承辅含笑点头。官场沉浮,商海征战,他实是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自然流露的情态了。这小姑娘虽然疑心病重些,却毫无造作,纯属天然,令他忍不住心生怜惜。 那小姑娘举起筷子,店伙却一阵风冲了过来,“嗖”的一声将盘子抓起,道:“我做的菜滋味如何?” 吴承辅见他三番两次生事,心中不快,道:“倒也不错。” 店伙“咯咯”笑道:“既然不错,大老爷为什么不打赏?” 吴承辅笑了。原来他是为了要点赏钱。菜做的好,打赏是应该的。吴承辅摆了摆手,吴舟急忙趋上前,将三吊钱排在桌上。吴承辅道:“还不谢赏?” 那店伙连瞧都不瞧一眼,道:“大老爷吃饭胃口大,打起赏来却小气得紧。这点钱算什么打赏?” 他越说越生气,突然从怀中掏出几吊钱,摔在桌上,道:“不如我来打赏大老爷吧。大老爷还不谢赏?” 吴承辅脸色沉了下来。冷冷道:“你几盘青椒炒肉,还想要多少赏钱?再纠缠不休,拉你去衙门打板子!” 那店伙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极为奇怪,忽高忽低,好像扯锯一般。吴承辅听了片刻,脸色已然苍白。那店伙突然住声,恶狠狠地盯着吴承辅,阴声道:“也不需要多少,吴老爷马马虎虎给个十万两银子吧。” 吴承辅吓了一跳,道:“什么?十万两?你还不如要我的命!” 那店伙冷冷道:“吴老爷愿意把命拿来打赏也可以。” 吴承辅不怒反笑,道:“原来你不是开店的,你是打劫的!” 店伙仰首向天道:“吴老爷也不是来吃饭的,竟是吃霸王餐的!” 吴承辅道:“我怎么吃霸王餐了?” 店伙道:“不是吃霸王餐,怎么到我厨霸王的店里吃饭?你以为我的青椒炒肉是好吃的?” 吴承辅脸色变了。厨霸王道:“你不用害怕,我厨霸王杀人从来不用毒。我只是觉得上天仁爱,所以杀人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吃饱而已。” 他白眼珠翻起,钉在吴承辅脸上:“你吃饱没有?” 吴承辅大喘了几口气,脸色缓缓平复,道:“我没有说我的姓名。” 厨霸王哼了一声。 吴承辅道:“但你却知道我是吴大人。莫非是谁指使你来的?” 厨霸王大笑道:“眉州人谁不认识吴大人?你就不要自作聪明了!” 吴承辅道:“你既然是眉州人,就该知道我两袖清风,最后的一点俸银也买米济贫了。” 厨霸王的眼睛又钉住了他:“我是个厨子。但我也知道清官凭俸银三年绝攒不出一万两雪花银来。” 吴承辅的脸色这才变了,变得极为难看。厨霸王却笑了,笑得也极为难看:“我是厨霸王,专门管吃霸王餐的,我有个兄弟叫赌输人,专门管的是赌钱输钱的。他若是在,我倒想跟他赌赌看,你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命。” 吴承辅却坐了下来,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道:“我跟你赌赌。” 厨霸王道:“你?你赌什么?” 吴承辅道:“我赌我要命!钱你不妨拿去。” 他喝令一声,吴舟等几个随从将箱盒打开,里面除了食盒之外,就是些换洗衣服,和几叠书。 吴承辅从箱中翻出了个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叠银票和几锭银子。吴承辅道:“这就是我全部的钱了。你若高兴,不妨全都拿去。不过我仍然希望你给我留点做路费,毕竟……” 他坐下又喝了口酒,道:“毕竟到扬州有很长一段路。”他站起来,从厨霸王端着的盘子里夹了口菜,道:“也毕竟你做的菜实在不错,你就算将我的钱全拿走了,我也不怪你。” 厨霸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吴承辅悠然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四个老婆跟七个儿子、八个女儿已在一个月前先回扬州了?” 厨霸王道:“你的意思是说,钱已经被他们带走了?” 吴承辅笑道:“你终于变聪明了。我就说,能做出这么好的菜来,你必然不是个笨蛋。” 厨霸王跺了跺脚,仿佛就要追出。吴承辅抽空又夹了一筷子菜,道:“你也别想追了,一个月……我想他们已在千里之外。” 厨霸王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在吴承辅的脸上。吴承辅依旧微笑道:“我的钱都摆在这里了,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必替我节省。” 厨霸王仿佛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边上一人忽道:“我也跟你打个赌。” 厨霸王猛然回头,就见另外桌上的江湖客向自己举手示意。他翻起眼睛道:“有屁快放。” 那江湖客不以为忤,道:“我赌他是要钱不要命!” 他猛地站起,向这边走了过来。 不知怎的,厨霸王就觉得他的身形特别高大,幽黑的眸子中仿佛隐藏着邪异的妖魔,放射出冰寒的压力。 压力直指自己。 蛊神劫 第二章 身上衣衫寂寞红 那人喝了很多酒,脸色晕红,走路摇摇晃晃的,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胸前更被酒渍沾满,看上去跟最落拓的酒徒一模一样。 但这人的眼睛却深沉幽黑,宛如两点鬼火隐藏在无边浩瀚的黑夜中,厨霸王被他的眼睛一照,心中竟升起阵寒意。 没有任何酒徒有这样的眼睛。那仿佛只会在地狱中出现,也只会拉人到地狱中去。厨霸王杀人无算,在这眼睛的照射下,第一次感到由衷地害怕起来。 他大喝道:“你怎知他要钱不要命?”越是呼喊得大声,便越是怯懦,这简直成了公理。 那人也不理会他,径直走了过来。厨霸王为他气势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那人哈哈大笑道:“只因这种人是决不会把钱交给别人的!” 他转身向着吴承辅,道:“我赌你所有的身家都在自己身上,如果我输了,我宁愿将脑袋切给你!” 吴承辅脸色登时败如死灰,一口酒再也咽不下去,嘎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那人道:“我怎会不知道?你可知我已足足盯了你一个月了。晚上吴老爷睡得逍遥快活、有滋有味的,我却要在屋顶上替你守夜。你又可知,这一月来打你主意的小贼可真不少,我杀了一个又一个,吴老爷却依旧在睡大头觉。” 吴承辅听到杀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你……你都看到了。” 那人笑道:“红杏花来我没看到,张老爷李老爷来我也没看到。我只看到吴老爷那件银票做成的内衣,只要吴老爷肯将这件内衣给我,我也就满意了。” 吴承辅忍不住站起,道:“你休想!你……你还不如杀了我好了!” 那人却不再理他,转头对厨霸王道:“你听到没有,我就知道他要钱不要命!” 厨霸王叫道:“朋友,这次买卖可是我先找到的,道上的规矩我们可不能不讲。只要朋友不伸手,我……我可以分三成出来。” 那人摇头道:“三成太少。” 厨霸王松了口气,只要肯讲价,那就说明还有余地。他忍不住笑道:“今日同朋友你相见,也算是有缘,只要你划出道来,我厨霸王就当交了你这位好朋友如何?” 那人微笑道:“我也很想交你这个好朋友。我要的不多,我只要十二成。” 厨霸王一呆,道:“十二成?你什么意思?” 那人悠然道:“他那件内衣至少值十四万两,十二成的意思就是,不但他那笔我全要了,连你这些年的收成,我也要了。” 厨霸王脸色都变了,怒喝道:“你……你是打算黑吃黑了?” 那人摇头道:“我从来不黑吃黑,我是黑杀黑。” 厨霸王终于明白这人早就存了杀自己之心,猛然一声长啸,将手中盘子向那人掷了过去。 满盘的青椒炒肉经他这一抛,登时化作万千凌厉旋转的暗器,当头罩下。油水点点,被狂放的真气催动,将那人一切退路都笼罩住。 盘子凌空疾转,倏然就到了那人的背后,尖啸声撕耳欲聋,充满整个酒铺。 那人却一动不动。他眸子中的鬼火跳跃起来,冷冷道:“你难道也要钱不要命?” “吱呀呀”一阵酸牙的声响,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刀来。 他的话说得并不快,抽刀的动作似乎也很慢,但当他的刀横在胸前后,满天的青椒炒肉还是没有击到他面前。厨霸王的心沉了下去。 他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他也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从这人身上腾起,将周围的一切全都笼罩了起来。包括他的手,他的脚,他的思维,他所能感知的一切和正在动作的一切。 能动的仿佛只有这柄刀。 这是一柄神秘的刀。刀身扭曲诡异,刀刃斜斜穿出,化作五条细长的尖刺,交叉着延展开。每一条尖刺,都反射着不同的光芒。 光芒如同眼睛,妖魔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厨霸王。 厨霸王身子忍不住抖了起来,他的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念头: 逃!逃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再看到这柄刀,他宁愿舍弃一切财物! 可惜天上地下,都仿佛被这柄刀笼罩住。他无处可逃。 陡然一阵狂风卷起,这柄刀猛地就被擎在半空,然后如同青天塌下来一般,轰然击下! 满天的青椒炒肉被狂风绞成飞絮凌乱,铮然声响中,盘子被充溢的刀气爆成碎片,卷飞而去。刀风星飞电掣,已然到了厨霸王面前! 厨霸王骇声大呼,这柄刀中仿佛寄宿了妖魔,一刀既出,已先夺人之魄!刀一变而为千千万万,每一刀都对准了厨霸王身上的一处要害! 那人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仿佛极为欣赏厨霸王恐惧的表情。 突地漫天刀风中闪出一支白皙的手指,在刀背上轻轻一点。 这一点没用什么力气,这手指又是白皙异常,仿佛只是在丝弦上漫不经心地一扣,或者是在美人香腮上轻轻一捏。 但刀风突然止息,万千柄刀也聚合成一柄,被这只手指阻在空中,离厨霸王的咽喉只有三寸的距离。 厨霸王忍不住大口呼吸。这一刀倏忽而来,他的性命就在这瞬息之间,失去又得回。 那人所有的动作都顿住,整个人犹如雕塑般动也不动。空中仿佛只有这柄刀,与这根手指。 奇异的妖魔化的刀,与白玉般的手指。 许久,那人嘎声道:“玉手神医?” 那手指缓缓从刀背上挪开,仿佛怕被割伤一般。厨霸王这才看到手指的主人是位书生,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他一双手白得一点瑕疵都没有,就仿佛整块白玉雕成的一般。 那书生抬起头,道:“无定刀?” 刀一阵转折,归到那人的腰间。那人哈哈大笑道:“对!我就是伊川!” 厨霸王脸色惨变,忍不住道:“妖刀伊川?” 伊川倏然回头,厉啸道:“滚!” 厨霸王如受重击,“哇”的一口鲜血吐出,一言不发,转身从窗户掠出。 伊川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 他转头过来,脸上已经满是笑容:“但是玉手神医李清愁就不同了,我很早就想看看这双玉手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脸上的笑容吊儿郎当,眸子中的鬼火已隐去,完全不再是方才桀骜的江湖枭雄,而是个混迹天涯的浪子。 他的眸子盯在李清愁的手上。白手如玉,搁在淡青色的长袍上,极为醒目。 伊川道:“据说这双手可以抓住疾飞的鸟,也能救活垂死的病人,怎么我却看不出来呢?” 李清愁道:“江湖传言,哪里能够尽信?素闻阁下刀下从无活口,今天不是也破例了么。” 伊川大笑道:“有玉手神医在,这种宵小杀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眸中鬼火再度亮起,腰中之刀跃跃欲出。 李清愁摇头道:“我却不想跟你打。” 伊川冷笑道:“为什么?妖刀的名声未必比玉手低!” 李清愁笑了。他的脸色本来淡淡的,这一笑,就变得特别生动:“只因我知道你劫吴大人是为了什么。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什么还要打呢?” 伊川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他大摇大摆地向吴承辅走去。吴承辅早已吓得全身犹如筛糠一般。 李清愁皱了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伊川道:“还能做什么?一刀将这位吴大人杀了,然后脱下他十四万两银子的衣服,送到河南去啊。” 李清愁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吴大人虽然要钱狠了一点,但总算要的都是为富不仁者的钱,罪不该死,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一条后路?” 伊川叫了起来:“后路?这种人还要留后路?” 李清愁道:“给别人留后路,未必不是给自己留后路,我是行医的,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他转身对吴承辅拱手道:“吴大人已经听清楚了?” 吴承辅拼力坐直了身子,道:“不知李先生有什么吩咐?” 李清愁道:“今日黄河又泛滥了,天灾待恤,所以我们想向吴大人借银十三万两,去救助河间难民。吴大人自留一万两,想必也够日后用度了。只是钱是吴大人的,还请吴大人自行送到河南去。” 吴承辅脸上肌肉抖缩,嘎声道:“你让我将钱都送出去?” 李清愁微笑道:“不是都送出去,我说过,吴大人可以自留一万两。清名胜过实利,我想吴大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吴承辅大吼道:“你杀了我好了!” 李清愁道:“吴大人若是一心求死,在下也不阻拦。” 他的目光落在吴承辅身上,冷冷的,淡淡的,犹如木雕的神明,隔着缭绕的烟火,看着世人。吴承辅就觉他眼睛中渐渐透出种莫名的压力,巨石一样压住心肺。过不多时,周身汗如雨下。死亡的气息浸面而来,他忍不住大呼道:“不要杀我!” 李清愁眼神一放,吴承辅跌倒在椅上,忍不住痛哭起来。李清愁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伊川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反让他自己将钱送到河南?” 李清愁道:“十三万两不是小数,吴大人出了这么大笔钱,也该收点令名,做些补偿。” 伊川看了吴承辅一眼,犹疑道:“你信得过他?” 李清愁道:“好在吴大人的家室众多,子孙蕃盛,吴大人找我不好找,我找吴大人却容易得紧。八月十五这笔银子若是还没送到河南,吴大人的子子孙孙,恐怕都会得一种很怪的病。” 他的脸上绽出丝笑容:“他们的脖子上会突然长一种疮,碗大的疮。” 吴承辅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清愁笑容更盛,缓步走回自己的桌子,拿起竹笠,道:“风雨催人,我也该去采药了……” 迈步向酒舍外走去。伊川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转身一刀挥出。 这一刀却一点风声都没有。伊川喝道:“若是你敢有分毫私心,这就是榜样!” 收刀拔步,伊川叹道:“玉手神医,果然非我所及!”长叹声中,向着另一个方向大步走了。 吴承辅呆呆坐着,突地“波”一声轻响,他身前的桌子猝分成两片,向两边倒了下去。轰然震响声中,偌大的酒舍层层分开,竟然被方才的一刀从中劈成两截! 烟雨纷然,簌簌撒下。吴承辅面如土色,怔怔坐着。秋雨满山总恼人啊。 酒舍中一片寂然。 红衣小姑娘却笑了。她瞥着吴承辅,道:“想不到老爷这么有钱。” 吴承辅嘴唇牵动了下,却说不出话来。他抖索着想捡起酒杯,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在地上滚动的杯子。那小姑娘见他可怜,不禁弯下腰去,捡起酒壶酒杯,倒了杯酒给他。吴承辅一把夺了过来,仰天喝了下去。他的眼泪却流下来。 十三万两!他的心血,他的钱!三年来他挖空心思的结果,他万代幸福的基业!现在却荡然无存了。 他不敢不听从李清愁的话,因为他知道,这种来去无踪的侠客,根本不是他能够挡得住的!他们要找他,他就算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他们要杀他,他就算穿铠着甲也护不了。 但就这样屈从么? 红衣小姑娘一直看着他,眼中也不禁露出怜惜之色。 终于,吴承辅的手渐渐稳定下来。无论如何,他总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只要活着,就一定再能搜刮到钱财来。 总算性命还是自己的,如果愿意,他还是吴老爷。这样想着,他的手便越来越稳定。他甚至想这两个人总算对他不错,居然让他自己将钱送去。清名有时的确更胜于实利,这道理吴承辅也真的知道。 只是当这个道理值十三万两银子时,他不一定还能想得起来而已。 现在他却已想通。 小姑娘也正好问道:“吴老爷想通了?” 吴承辅点了点头,总算露出了丝笑容。 小姑娘叹了口气,柔声道:“那么我可以杀你了!” 吴承辅还来不及吃惊,一道亮光倏然闪起。 他的人被这道亮光劈成两半,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便跌落在地! 亮光盘旋激绕,犹如闪电,一发而不可收拾,瞬间闪遍整个酒家。 然后它敛成一柄刀,光寒如水,握在红衣小姑娘的手中。小姑娘的脸色仍然那么温柔,笑容也又天真又活泼,身上的红衣一尘不染,似乎同这些事一点联系都没有。 吴大人跟他的随从却都被劈成两半,散落满地。鲜血混杂着血迹,积满地面。 小姑娘慢慢将刀收了起来,走到角落里,拣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 李清愁从树下走过。 伊川的大风歌唱到了第三遍。小姑娘的凄呼干云直上。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他的人倏然化作一道清风,从山上倒反而下! 他听得出来,凄呼正是从方才的酒家传出的,这就证明,在他离开的这短短时间内,必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李清愁就觉得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极力运转功力,突奔而回! 他从未想到会看到如此凄惨的一幕! 每个人都被砍成两半,鲜血自由挥洒在地面、墙面,整个酒家内宛如地狱。小姑娘满面惊惶缩在墙角,身上的衣服鲜红夺目,也不知是本来的红色,还是为这激扬的鲜血所染? 每个人都只挨了一刀,一刀便是两半。 李清愁就觉“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一团怒气爆开! 他抬起头,冷森森地盯住酒家中唯一站着的人。 伊川。 伊川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清愁一声怒叱,双手散乱,向伊川点了过去。 伊川啸道:“你听我说!” 李清愁却身形不停,倏然就窜到伊川面前,指风凌厉,直点伊川面门。 伊川怒道:“他奶奶的李清愁,你还以为我怕你不成!”一刀斜劈,风声怒啸,直逼李清愁而来! 李清愁手指扣动,在他的刀背上连弹几下,嗡然声响中,他就如游龙一般,身形往来如电,瞬息攻出三招。伊川手中虽然有刀,但这刀竟仿佛成了累赘,无论如何都追不上李清愁灵动到犹如飞仙一样的手指。 玉手神医的手,果然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突然李清愁身形倏顿,伊川一呆,猛地心灵颤动,他忍不住驱刀挥出,右肩剧痛,几乎握不住手中之刀。李清愁却疾风骤雨般冲了过来。伊川一声大喝,妖刀脱手而出,向李清愁掷了过去。 他这脱手一掷,贯满全身真气,妖刀去势犹如雷霆,乃是伊川保命绝招。以李清愁之能,也不能不暂避其锋芒。伊川就抓住这瞬息的机会,一掌击在酒肆的墙上。 那酒肆被他一刀劈成两半,本就摇摇欲坠,哪里还经受得住他这一掌?轰然倒地之际,伊川身形冲天拔起,向乱山中逃去! 妖刀锐啸回旋,在空中疾弧远划,又射入了他的手中。 他身后人影若电,这一掌竟然未能阻住李清愁!伊川心胆俱裂,全力前奔。 两人眨眼就走远了。 红衣小姑娘依旧面色惊惶,缩在墙角,等到天地间所有的声息都静下来,她才缓缓站起。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略带妩媚的天真笑容,在凄迷的烟雨中,红衣如花般开谢。 满地鲜红的尸体,就如盛开的曼荼罗花,供在她身周。 灵山飞雨,天雨曼荼罗。 小姑娘盯在这些尸体上,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一面轻轻地在一截尸体上踩了一脚,用另一脚踮着跑到干净的地面上,将沾满鲜血的那只脚轻轻印下。于是就在地面上印出一个鲜红的脚印来。那小姑娘仿佛觉得极为好玩,笑得更加欢愉了,又跑到另一截尸体上,轻轻踩了一脚,踮过来印第二个脚印。她似乎于其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玩得不亦乐乎。地面上鲜红的脚印越来越多,风雨如晦,淡淡地将它们撕扯成模糊的痕迹,黄昏很快就来了。 红裳如花,飞扬不止,看去就如夜色中飘舞的幽灵。 临风独舞在这寂寞的黄昏。 蛊神劫 第三章 振刀去国意气雄 伊川在丛林中狂奔,李清愁的一双手仿佛影子一般追在他身后,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摆脱。 他已看出李清愁已决意杀他!他不想争辩,江湖中的事情,本就是谁的刀快谁有理,真正的道理,反而没有几个人肯听了。何况李清愁也没给他机会辩解。 秋山烟雨,伊川急速地在山石间穿梭着。他在等机会,只要李清愁稍有懈怠,他的刀就会悍然劈下。 而这一刀必然是致命的一刀,哪怕对手是李清愁也一样! 李清愁又急又怒。 吴承辅等人虽非他杀,却无疑是因他而死。李清愁无法原谅自己!他只有拼力追杀伊川,来为冤死的人报仇! 他身形化作一条青烟,盘山而上。 两人且追且逃,渐入群山深处。李清愁骤然停住脚步。 山峦重锁,已经不见了伊川的踪迹。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李清愁的真气已遥遥锁住伊川,何况李清愁的轻功并不弱,伊川的轻功却不强,他们并没有离开多远。 但伊川就如突然消失了一般,消失在这片森林中。 李清愁一停便岿然不动。他知道伊川必定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将身形隐了起来,杀招蓄势待发,只要他稍不留意,只怕这座森林,就是他毙命之所。 李清愁体内真气运转,耳目五感变得异常清晰。他忽然觉出有些异样来。 这座森林竟然静得可怕,除了细雨敲叶之声外,竟然一些声息都无。似乎其中绝无任何的生命。 这寂静仿佛有种奇异的压力,让李清愁心中渐渐不安。 突地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李清愁大喝道:“哪里走!”身形若电,陡然拔起,向声响处扑去! 他双手贯满真力,圈转分合,指风如刀,切入发声之处。只觉入手冰冷,竟然是一截脱落的枯枝。 李清愁本不会分不清楚枯枝与人的差别,只是这森林实在静得可怕,仿佛任何声息都绝不会发出,才令他判断错误。 李清愁手指在枯枝上一触,立即警觉,心知不妙,心念电转,猝然出手,抓住枯枝横扫而去。他本身接着这一荡之力,向一边横掠而去。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土中暴起,刀光雪亮如电,匹练般直撩李清愁! 他若是在李清愁手触枯枝的瞬间出手,李清愁虽然慌乱,但也可以反借枯枝击敌,但此时李清愁借来之力也已枯竭,当真是油枯灯尽,而这一刀却蓄势已久,如雷霆怒发一般! 刀光凌厉,转瞬就到了李清愁面前!森森刀光,映得李清愁的眉目尽碧! 伊川大喜,全力催动刀势。李清愁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笑意! 两根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搭在了妖刀上,伊川就觉刀势宛如撞到了高山上一般,再也无法推动分毫! 李清愁身躯凌空,全身的重量都透过手指加到妖刀上。他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分不清树枝跟人的区别?” 伊川不答,鼓劲上击。李清愁的内力源源透下,将他的劲力抵消,冷笑道:“何况树枝怎么可能无故掉落?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就埋伏在旁边!我这黄雀诱螳螂之计,你看如何?” 伊川咬牙运劲,却始终无法将李清愁弹开。手中的妖刀却越来越重,渐渐如泰山北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李清愁眸子冰冷,突然道:“那就以死赎罪吧!” 伊川猛然就觉一阵大力撞了下来,几乎将他压进地里。但他也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一声狂吼,妖刀嗡然长鸣,反撩而上!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砍下他一双手来! 身前人影翩然,李清愁身形翻转,向后退开! 伊川趁机落地后猛地一个翻滚,竟然没地而入。 李清愁才看清楚这片地面黝黑潮湿,微微翻动着,不时吐出细微的泡沫。竟然是片沼泽! 难怪伊川能在地下穿行无忌。但李清愁却开始苦笑了。 他也是个江湖浪子,忌讳的东西并不多,要命的是他有洁癖。 他尤其害怕的就是这种黑黝黝的、不时冒着泡的东西。一想到伊川方才就浸在这种地方,李清愁就觉得手脏得难以忍受。 因此他实在不想落脚在这种地方。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偏转身躯,向旁边的一株老树落去。 刀光乍显,一刀从地下削出,直奔他的双足。李清愁足尖在树干上一碰,双足连环踢出。那柄刀却悄然隐去。 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稳稳凭在树干上,留意着伊川的动向。 下一刀也许就从树背后击来,也许从树叶中滚落。伊川仿佛通晓东瀛的忍术,在这片沼泽中,已变成极为可怕的对手。李清愁全然没有把握胜过他。 但伊川仿佛被沼泽里的泥呛死了一般,竟然再也没出现。李清愁猛然想起一事,不禁苦笑起来。 这片沼泽看来不小,伊川用忍术让自己着意提防,只怕早就悄悄溜到另一边逃走了。 这场黄雀扑蝉的剧目,还不知谁是黄雀?谁是蝉? 李清愁喃喃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吴家十条人命,迟早要用你的鲜血算清!”身形拔起,仰天辨了辨方向,飞掠而去。 过了许久,沼泽中忽然“哗”的一声响,伊川露出半个脑袋来。他向四周看了几眼,慢慢爬了上来。 在沼泽下浸了这么久,他身上当真恶臭难当。伊川忍不住皱起眉头,连吐了几口,骂道:“这鬼地方,弄得爷爷浑身就跟掏大粪的似的。奶奶的,大粪都没有这么臭!不过总归将那只鬼手甩掉了,赶紧去弄几杯酒喝喝,好消消这霉气。”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笑道:“李清愁这笨蛋定是认为我向苗疆逃去了,这一找,恐怕要找个十天半月的,让这贼鸟多跑些冤枉路,老子才会开心。”他越想越是高兴,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一个声音冷冷道:“你这副样子还能笑得出来,我倒真佩服你。” 伊川愕然抬头,就见李清愁站在树梢上,静静地看着他。他怪叫一声,跳了起来:“你……你还没走?” 李清愁淡淡道:“你没走,我怎么会走?” 伊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走的?你不可能知道!” 李清愁道:“气味。” 伊川大吼道:“你那狗鼻子又闻到什么鬼气味!” 李清愁也不生气,依旧淡淡道:“这沼泽中的气味难闻无比,你若是从中爬出来,只要隔得不是特别远,我一定能够闻得到。你不知道,我有洁癖。” 伊川大骂道:“你有他奶奶的鬼洁癖!” 大骂声中,妖刀突然弹出,一刀劈向李清愁。 李清愁轻轻一掠,已然避开。伊川刀势却不停,轰然击在地上。那沼泽稀软异常,被他一刀击得蓬然炸开,四下飞溅而出。伊川就如狂了一般,刀势盘旋,一道道疯狂砍出。污泥臭水被刀势绞得暴风骤雨般卷天而起,弥漫整个森林。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他不知是躲好,还是不躲好! 伊川疯狂笑道:“我去你的洁癖!我叫你洁癖个够!” 大笑声越来越远,刀势啸风嘶吼,一路挥斩而去。 李清愁胸口起伏,终于冲入满天的臭泥中,掌影翻飞,尽量将泥水逼开,但那冲天的臭气已四散开去,怎么也躲避不开。李清愁面沉如水,咬牙追出。 伊川笑道:“臭李清愁,我不再怕你啦!”妖刀凌空疾转,斩向李清愁。 李清愁“哼”了一声,身上突然腾起一股淡淡的赤气。一条极细的小蛇从他背后窜出,一口就咬在伊川的刀上。 伊川的刀乃是异种精钢所炼,坚韧异常,被这小蛇一口咬下,竟然咬掉一个缺口。伊川大骇,急忙收刀,心痛得大叫起来:“你……你竟然养蛊?” 李清愁淡淡道:“我本名玉手神医,自然通晓各种巫医之术,养蛊算得了什么!” 他身上的小蛇红信窜动,化作一道赤虹,向伊川袭了过去。伊川大叫一声,转身就跑。李清愁驱蛇急追。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树林中暗不见物。李清愁空有通天本领,却也无法锁定伊川的具体位置。两人一追一逃,转瞬就过了百余里。 远远就见前面一片灯光闪烁,似乎到了山郭村落。伊川身形纵动,向村中掠了进去。李清愁大喜。只因村中空旷,抓住伊川的机会就大多了。 伊川掠进一所房子,突然一声大叫,似乎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李清愁暗暗骇异,也跟着掠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小的房子,又小又暗,似乎不是给人居住的。伊川也顾不得逃命,指着房子的一角,骇得说不出话来。 房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放了一个宽大的木桶,桶中热气腾腾,一个女子正在洗澡。她手中拿着一根鲜红的丝带,在身上擦着。 两个男子闯了进来,那女子并不吃惊,眼睛空空地望着桶外,双手依旧拉扯着丝带,洗涤自己。透过蒸腾的热气,那丝带诡异地扭动着,李清愁猛然看清,那并不是什么丝带,竟是条两尺多长的蟒蛇! 那蛇通体赤红,在女子的身上厮磨着,这情形说不出的妖异。 而那女子的身上赫然生了许多拇指大的疮疤,布满整个身体。疮疤鼓起,微微蠕动着,极为丑恶。李清愁眉头皱起,那女子脸色极淡,就如没有血色一般。相貌平庸,更无丝毫动人之处。 伊川才看了一会,就忍不住想吐。美人出浴,本是极为香艳的画面,只是人非但不美,而且满身浓疮,更与蛇虫为伍! 只是李清愁仿佛没见过女人一般,眼睛瞪在那女子身上,竟似看呆了。伊川一眼瞥见,忍不住心头火起,冷笑道:“玉手神医就这德行?”突地大吼道:“再吃我一刀!” 妖刀突地飞出,劲气四溢,一刀挥出!李清愁扣指弹出,直奔刀锋。哪知伊川劲气旁旋,那女子桶中的洗澡水全被这一刀扬到空中,化作满天白晶,向李清愁贯来! 这一刀将整个屋子逼住,李清愁再无躲避的余地! 伊川大笑道:“你既然喜欢看,就让你一亲芳泽,多喝点洗脚水吧!”越窗而出。 李清愁顾不得追他,身子一缩,反手挥出,已然将身上的长衫脱下,化作一片玄色青云,凌空飞舞,挡在他与那女子面前。 “夺夺”一阵暴响,漫天水云尽数被他的衣服挡住。李清愁随手一抖,将长衫罩在那女子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默默牵住长衫的衣角,看着李清愁走出,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李清愁顿了顿,道:“本就是我连累了姑娘,岂可再令姑娘受伤?” 那女子道:“你……你真是个好人。” 李清愁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女子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脸上竟然升起一丝红晕,让她平板平凡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妩媚。 这时小屋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位女子冲进来,叉腰大叫道:“蓝羽!你又在偷懒!” 那女子吓了一跳,手一松,长衫从身上滑落。冲进来的女子冷笑道:“瞧不出来你这丑丫头也知道偷汉子。” 蓝羽眼中闪过一丝羞怒,那女子道:“怎么,你还敢顶嘴么?” 她这么一说,蓝羽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那女子见她怯懦,更加盛气凌人起来:“你这丑丫头,还不赶紧将房子收拾好?看你弄得一地的水,一会让九夫人知道了,不揭了你的皮!” 蓝羽默不做声地拿起一把笤帚来,开始扫地上的水。李清愁忍不住道:“你何必这么怕她们?” 蓝羽扫着地,不敢回答。冲进来的女子扭头看到李清愁,脸上微讶,忽然媚笑道:“这丑丫头眼光倒是不错,偷的汉子这么俊俏!我说你这等人才,何必跟这个丑丫头,我春山姐姐不是要强盛她百倍?” 说着,整个人偎依了过来。她眉清目秀,倒的确是个美人,只是神情浮浪,李清愁皱眉拂手道:“站开些来!” 春山笑道:“呦,害羞啦?是不是在小情人面前不敢偷吃?你放心好了,我春山姐姐想要的东西,丑丫头哪里敢抢?” 她也不等李清愁答话,转头对蓝羽道:“丑丫头,将你的情哥哥让给我,好不好?”她虽然问着好不好,但听那语气,却笃定的是一副只能“好”的意思。 蓝羽停手不扫,也不作声。 春山怒道:“你不舍得么?这几天没揍你,你是不是皮痒了?” 蓝羽禁不住一阵哆嗦。 春山跳脚道:“快扫地!扫完地就去厨房,今天晚上就睡在那里,不用再回来了!” 蓝羽畏缩地抱着笤帚,不敢作声。李清愁叹道:“你为什么如此任人欺负?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尊严?” 春山大笑道:“丑丫头也有尊严?可真笑死人了!” 李清愁脸色一沉,冷声道:“任何人都有尊严,她也不例外。”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是很严厉,但春山就觉心头一窒,脸上的笑容顿时被抹得一丝不剩。她这才意识到李清愁并非只是丑丫头的情哥哥这么简单。 李清愁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她的卖身契在哪里?我替她赎身。” 春山又开始笑了:“没有卖身契。这丫头就是自身犯贱,就喜欢被别人呼来喝去的,你对她好也没有用,她天生就是受穷受苦、抬不起头来的命。” 李清愁看着蓝羽。蓝羽低着头,怯怯地站在墙角。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替她挡了点水,她就很认真地说自己是个好人了。 只因她的身份太卑贱,太卑微,她的生命中永是欺压、喝骂,从来没有人对她关心爱护过。所以,他虽只是随手而为,但在蓝羽看来,却已是天大的恩情。 这又是怎样凄凉的事情? 李清愁伸出手去,道:“走,你跟我走。” 蓝羽忽然抬起头来,她的目中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李清愁的目光很温暖,目中有令她心神震动的东西。 一阵大笑传了过来,春山已经笑得喘不动气:“你要带她走?我跟你打赌,她不会跟你走的,她生来就是犯贱的命!” 蓝羽目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哑声道:“她说的不错,我……我就是贱命,你走吧。” 她抱着笤帚,缓缓扫起地来。她扫的不仅仅是一地的积水,也扫去自己作为人的一点一点的尊严,一点一点的自信。 扫得越多,她就越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也许李清愁只是一个传说,经过她也就罢了,她永远只是最平凡的尘土,垫在传说的脚下。 李清愁凝视着她,缓缓道:“我另有要事,不能多耽搁。但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蓝羽仰起头来,很认真地听着。——也许,这是她听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了,此后他们将擦身而过,永远也不会相逢。 “你有你的美丽。” 李清愁穿窗而出。 蓝羽的身体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有你的美丽! 是真的么?这个容貌平庸,身材平板,满身浓疮的女子,也有着自己的美丽么? 或许这只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安慰话吧!蓝羽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第一次,她忽然有了某种莫名的希冀。 蛊神劫 第四章 置酒向君语从容 伊川纵身跃出小屋,方要展鲲鹏之翼,突地停住脚步,转身掠入另一屋中。 李清愁必定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得到了机会,反而不逃吧?天高地阔,就让他使劲找吧! 伊川顿时高兴起来。这次闯进的屋子却大得很,里面珠光摇曳,锦绕翠铺,装扮得伊川前所未见的华丽。一阵香味传来,伊川迎风嗅了嗅,居然是窖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醇。这倒不可不喝。伊川再也不去理会李清愁什么的,循着酒味就寻了过去。凳子挡路,一脚踹开;门挡路,也是一脚踹开。 伊川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活得潇洒,从来不喜欢受拘束。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一样我行我素,吊儿郎当。 他是天生的浪子。 踹开这扇门后,进了内厅,装设更是气派。厅中间挂了幅富贵牡丹的中堂,中堂下面,摆了一桌酒菜。宁九微坐在桌边,惊讶地看着伊川像强盗一样闯了进来。 伊川却不管她。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他就笔直走到桌前,抓起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桌上的菜。酒既然喝了,也不必再客气什么,何况逃了一天,伊川也饿了。于是他就抓起筷子,一顿海吃。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宁九微。 宁九微等着他有所表示。 伊川的脸上露出一阵喜色,抓起酒壶,大声道:“倒酒!” 宁九微笑了。她还是一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举起自己的兰花指,仔细地看着。然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将双手扭在胸前。 她的手晶莹剔透,无论多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她的人也是这样。 伊川却怒了,飞身抢到她面前,怒吼道:“你听到没有!” 宁九微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伊川道:“不是跟你还能跟谁!” 宁九微淡淡一笑,道:“跟我说话就不能这样说。” 伊川袖子使劲一抹,将嘴上的油腻抹掉:“那应该怎么说?” 宁九微道:“你至少应该洗一下澡,然后戒掉酗酒的毛病,再多少学点汉人的礼仪,才能跟我说话。” 伊川纵声大笑,道:“你这婆娘真是疯了!” 宁九微俏脸一板,又不说话了。伊川登时大怒,扬起酒壶就要摔,举到空中,终于忍住,一脚将桌子踢翻在地。 一人惨呼着从桌下钻了出来,被伊川一把抓住,大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怎么鬼鬼祟祟躲在桌子底下!” 那人本就怕得紧,被伊川一喝,双眼泛白,登时晕了过去。伊川晃了几下,那人一动不动。他双手用劲,将那人丢了出去。 宁九微却慌忙站起,将那人扶住。伊川笑道:“你这婆娘看着挺好,却找个如此没用的老公!” 宁九微不去理他,小心地将那人抱着,放到了太师椅上。她的动作又轻又柔,充满了少妇甜腻的温柔,看得伊川心头火起,冷冷道:“赶紧倒酒来,要不我一刀将这人斩成两段,看你宝贝谁去。” 宁九微头也不抬,道:“这里是你家?” 伊川道:“这破地方还不够格!” 宁九微道:“我是你老婆?” 伊川道:“我还没发昏。” 宁九微道:“那我凭什么倒酒给你喝?”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盯住伊川。伊川竟突觉有股压力,让他说不出话来——这难道就是理屈词穷? 伊川嘴张了几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啊,这是自己的家?她是自己的老婆?凭什么要人家倒酒?凭自己的刀快?伊川虽然是个浪子,却不是混蛋,这种话他还是说不出来的。 宁九微冷冷看着他,突地一笑。 她这一笑,就有万种风情迸出,刹那间烛光仿佛亮了十倍,整个屋子中都充满了晕眩的光芒。 她的人仿佛化作光源,每一分,每一寸都有热力窜出。 伊川突觉干渴起来。方才喝的那点酒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滋润。 宁九微举手扶头,她的头发宛如黑色瀑布,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她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光芒与黑暗,在这幽长的夜色里,尽情诠释着倾国倾城的含义。 她的声音一变而为低沉:“我醉了,过来扶着我。” 她的姿态妩媚而自信,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拒绝她的邀请。 伊川却哈哈大笑起来,冷笑。 “你以为我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伙子?再弄这些骚态,我一刀就杀了你!上酒!” 宁九微轻轻侧过头,似不胜其呵斥,眉间微蹙,略有娇嗔之意,但脸上却始终带着动人微笑,神情依旧那么婉媚自如,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然后她抱着晕过去的那人坐下,轻轻将他额头上盖下的头发抚起。 她的人变得淡淡的了,似乎刚才那个人间尤物并不是她。 伊川却笑了。这种变化实在有趣的很。 他忍不住想继续逗逗宁九微,于是大喝道:“你这婆娘,我叫你倒酒你总是不倒,莫非真要我杀了你这情人?” 他决定吓一吓这个很会变的小娘子,因为他想喝酒。一声怒啸,妖刀盘旋出鞘,化作一团乌云,向那人凌空斩下。 宁九微姿势不动,太师椅突地左移三尺。伊川笑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斩不到了么?快快拿酒来,否则我下一刀可就不这么慢了。” 宁九微道:“你要酒自己拿去,可千万别吓坏了我的宝贝。” 伊川道:“你说这人是你的宝贝?” 宁九微低头看着那人的脸,柔声道:“对,世间绝没有什么宝贝,能够比得上他了。” 伊川完全怔住。那人长得也不丑,只是油头粉面,富态臃肿,怎么看也是个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让宁九微这种人动心?伊川再看了两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宁九微却浑然不觉,悠悠道:“你若是能住久一点,就知道他宝贝在什么地方了。可惜你马上要走了。” 伊川道:“我要走?谁说的?” 宁九微道:“追你的人马上就到了,你还不走?” 伊川哈哈大笑,道:“追我?我武功天下无敌,哪有人配追我!” 宁九微叹了口气,道:“看你一身的狼狈样,见了酒菜就跟没有了命似的,还居然有脸说不是给人追着?何况若不是有人追你,你又怎会到这苗疆火倮侗部来?” 伊川扭动的身子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啐了一口:“这里已经是火倮侗部了?却是他娘的妖怪曼荼罗教的地盘,怪不得每个人身上都挂着毒虫!” 曼荼罗教是藏边到云南的一个神秘教派,据说信奉印度邪神湿婆,教中秘法以毒蛊咒印为主,妖邪无比,世人无不闻之色变。伊川虽说久处边陲,也早有耳闻。 伊川顿了顿,又摇头道:“你太聪明了,你可知道,太聪明的女人,没有男人喜欢。” 宁九微悠然道:“是么?” 伊川重重一哼。 宁九微眨了眨眼睛,道:“莫非你想喜欢我?” 伊川冷冷道:“见你的大头鬼。” 宁九微笑道:“哎呀!你看你都害羞起来了。喜欢女人有什么怕羞的呢?我若喜欢了人,就大声地说出来。” 伊川抓起一碟笋丝,倒进口中,不去理她。 宁九微声音却依旧飘过来:“喜欢了也可以,但是要有实力才行。只会说大话的孩子,我理都不会理他。” 她话音初落,眼前猛然腾起一道亮光,神龙一般凌空夭矫转了几转。 宁九微彩裙飞动,斜退八尺,已然到了墙角。那道亮光却如影附形,追至面前。宁九微的脸色变了。亮光陡地一闪,裂电般掣回。 伊川缓缓收掌,掌缘银芒缓缓消退。他撮嘴轻吹,几根发丝缓缓飘落。伊川淡淡道:“当年南海墨剑袁独跟我斗到一千招时,便是给我一掌斩成重伤的。这种实力如何?” 宁九微俏生生站在墙角,她仿佛受伤的仙子,不敢再靠近人类。 伊川道:“还不上酒?” 宁九微慢慢走近,忽道:“你既然练成了掌刀,怎么还会被人追得这么狼狈?” 伊川道:“那只因为那家伙不是人。” 宁九微道:“不是人?” 伊川道:“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一句话不说就开打。我又不想要他的命,为什么要拿掌刀跟他拼?” 宁九微笑道:“原来你是个好人。” 伊川道:“好也好得有限,比如你脱光了,恐怕我就不会再做好人了。” 突地窗外有人慢慢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 声音清脆,却又蕴涵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 伊川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李清愁!怎么这样都无法骗过你!” 窗外之人却默然。 伊川见他不回答,跺了跺脚,就待走出。 宁九微道:“我这里有后门,你走不走?” 伊川摇头,道:“没用的。你若是走前门,他就在前门;等你走后门时,他必定守在后门!既然免不了一战,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又如何?” 他突然出手,一把抱住宁九微,就在她一愕之际,重重亲在她唇上。 宁九微骤然受袭,一时忘了挣扎。伊川的吻狂猛恣肆,如暴风骤雨一般,将她吻得透不过气来。 宁九微却静了下来,她的眸中一片清亮,盯住伊川,似乎在谴责,又似乎在邀约。 伊川干脆闭上眼睛,用力搂住这个无限温暖的躯体。 躯体慢慢变软。伊川却用力将她推开,“呛啷”一声,妖刀横空而出,伊川爆出一声狂啸,大踏步冲出。 宁九微突道:“等等!” 伊川身形一顿。宁九微静立着,她的声音也轻柔下来:“你想不想看我这宝贝究竟有多宝贝?” 伊川道:“我懒得看你们奸夫淫妇的丑像!” 宁九微悠然道:“丑像?只怕你看了之后,就再也忘不掉了呢!” 她轻轻扶起椅上那人。那人依旧昏迷着,可当真了不起。宁九微在他面颊上亲了亲,腻声道:“宝贝儿,还不醒来?” 那人发出一阵“咿唔”之声,悠悠醒转。见到宁九微温润娇媚的脸蛋就在面前,忍不住就要亲了起来。宁九微娇笑道:“你这小鬼,着什么急啊?哎呀,你在摸哪里?” 伊川看得皱起眉头来。宁九微冲他眨了眨眼睛,突地在那人的后脑上轻轻一划。 那人的后脑“咯”的一声轻响,竟被她划成两半。那人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就如被点了穴一般。一种莫名的“嗡嗡”声却随之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仿佛飞萤震翼一般,但却含有某种神秘的妖邪摄力,铺天盖地而来。一时万籁仿佛都沉静下来,举天下所有的,都是这“嗡嗡”的碎音。 宁九微举手一弹,那嗡嗡声猝然穿窗而出。就听李清愁一声惊呼,瞬间沉了下去。嗡嗡声却又返回了来。只是多了股血腥之气。 宁九微皱了皱眉头,指尖连弹,嗡嗡声渐渐归于那人脑中。宁九微小心地将半截脑壳盖回去,嗡嗡声立即消失无踪。那人仿佛穴道突然解开,面上涌起一阵红潮,继续急躁地在宁九微身上摸索着。 宁九微将头靠在那人的肩上,任由他昵爱,微笑看着伊川。 灯光柔和,照在她依旧明丽温婉的娇靥上,将明暗错乱地杂糅着。她的笑容,却已变得阴森可怕。 那人脑中寄宿的,无疑是种极为怪异的毒虫。他的脑髓早已被毒虫嚼吃干净,身体只剩下没有灵魂的空壳。 这毒虫隐形无迹,连李清愁都挡不住,可不是天下难求的宝贝?只是宁九微以活人饲虫,这又是何等的狠毒? 伊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宁九微的手轻轻抚着那人脑后,这个无限爱怜的手势,此时也变得妖邪而恶毒起来。 伊川刀光一闪,裂电般劈向那人。宁九微长袖卷出,瞬间连变几变,将刀光挡住。伊川一击不中,立即收刀,他的气势却如山岳般缓缓升起。 宁九微道:“若是早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我就不救你了。” 伊川沉声道:“你让我一刀毁了他,咱们从此各行其道。” 宁九微笑道:“咱们现在难道不是各行其道?” 伊川怒道:“我不是在跟你耍嘴皮子!快快让开,免得误伤了你。” 宁九微摇了摇头,道:“我说过他是我的宝贝,你杀了我可以,但想伤他,却是不行。” 伊川大喝道:“那我就将你一起杀了!” 霹雳一声,光芒暴涨,妖刀电转星驰,开天辟地一般纵击而下! 宁九微微微仰头,看着如雪片一样的刀光。她的神色安详之极,竟然不避不挡。 伊川心中突然一动,瞬间宁九微那温软的身躯,那仿佛在迎凑、在觅合的唇吻,都兜上心头来。他忍不住略略一偏,刀光如水银匝地,擦着宁九微的身际滑过。 他叹息一声,收刀转身。就在此时,他的手背突然微微一麻,紧接着手腕、手臂、手肘、肩头连接着几麻,仿佛被极细小的蚊虫叮了几下。伊川心头一震,急忙跃开,右臂只觉一片麻木,浑如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宁九微轻笑道:“你明知道我养蛊的,怎么还这么不小心?不过总算你良心好,我给你解药就是了。”说着,托了药丸,送到伊川的面前。 伊川怒道:“我怎知道这是不是毒药?” 宁九微道:“就是毒药,你可敢吃?” 伊川一言不发,抢过来一口吞下,道:“还有没有?” 宁九微吃了一惊,道:“哎呀!这里面真还有一粒毒药,你怎么就吞下去了?” 伊川不去理她。 宁九微道:“你不相信?” 她忽然拍了拍手掌,伊川就觉小腹中一道刺痛直直升起,犹如被人从肚脐斜插了一柄尖刀进去一般。这一痛当真钻骨蚀筋,伊川忍不住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宁九微叹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都是不肯听呢?” 她一听手,这刺痛立即消失。而且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痛过一般。伊川嘎声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宁九微道:“还能有什么?就是最最常见的九曲问心蛊。若是有一天你背着我做坏事,我只要拍拍掌,它就钻啊钻啊,一直钻到你心里去,你做的事情越坏,它钻得就越深。” 伊川道:“你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我?” 宁九微道:“因为我喜欢你啊。其实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只要被人家亲一下,就认为只能嫁给这个人了。” 伊川盯着她,就如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一般。 宁九微叹道:“你不用这么难过,很快你就会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伊川红着眼道:“什么值得?” 宁九微笑道:“比如说,你若再想亲我,就不用那么偷偷摸摸的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伊川就扑了过去。 宁九微微笑着,她已开始迎接。 伊川的手已缠上了她的香颈。但这缠绵却突然变成凌厉的杀意,伊川冷冷道:“我想现在你该给我真正的解药了。” 他掌际银芒闪动,架在宁九微的脖间。银芒晕寒,宁九微的脖子闪出一粒粒爆栗。 蛊神劫 第五章 当时凄然一笑中 宁九微笑了。 她的笑容中实在看不到丝毫惊惶之意,就如这双手并不是追魂夺命的妖刀之手,而架在手下面的也不是她的脖子一般。 她的笑容妩媚已极,大有惑迷之意,毫无恐惧之态,竟是一点都没将伊川的威胁放在眼里。她的神态越是镇静,伊川便越是惶惑。 宁九微笑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酒后乱性,想要强暴我?” 她叹了口气,道:“那也只能怪我不该拿这么多酒给你喝,所以你要是想强暴我,我绝不反抗,这就叫咎由自取。” 她的眼睛闭上,缓缓向伊川靠了过去。 伊川却如挨上了烙铁一般,一退便是八尺。宁九微也不追赶,望着他笑道:“怎么?你不强暴我了么?难道要我强暴你?” 伊川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他手中的妖刀渐渐发出一阵嗡鸣之声。鸣声越来越响,伊川缓缓道:“你这种伎俩也许能骗过李清愁,但对我却绝行不通。你不给我解药,我就斩你一刀,这之中再无商量的余地。” 他双手握刀,缓缓提起。宁九微脸上笑容不减:“我这般花容月貌,你真忍心斩?” 伊川冷笑道:“我不忍心,但是我还是要斩。” 宁九微笑道:“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伊川大叫道:“好!”倏然屋内便是一亮。 一道寒光猛然溅开,碰壁而返,相互交叠在一起,汹涌挤压,增生成无边的怒涛,卷涌而出。 伊川的刀就挑动着、引导着这股光辉,宛如蛰龙苏啸,乳虎振声,似无由而发,而又无远弗届,宛如命运一般,将现世与彼岸一刀打通。 一端是动的伊川,一端是静的宁九微。 她似乎没有想到伊川的武功竟如此之高,也似乎没有想到伊川这一刀真能斩下,又似乎已被这一刀的气势震慑住,在她能有所行动之前,伊川这一刀已经斩在了她的肩上。 刀气盘旋飞舞,奔涌而前,宁九微的护身真气如春雪向阳,被这一刀挥成万只蛱蝶。刀光毫不停留,穿云裳而入! 宁九微的美眸惊骇地张大,然后又闭上。 死亡腾空而起,将巨大的羽翼覆盖在她面上,这无边的黑色已足够令她窒息。寒光也如死亡,已透体深入,攫住她的心灵。 奇怪的是,宁九微并没觉得恐惧,她反而有种极度的解脱感。 她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若丧而归,谁又能说不是呢? 满室的刀光忽然冰消雪解,伊川缓缓收刀而立,满脸都是落寞。 他的怒火与锐气仿佛在这一刀中已宣泄干净,出刀之后,已不必再要结果。 因为他已经给了自己结果,他自己想要的结果。 伊川昂天吐出一声长气,笑道:“你赢了,我毕竟还是无法杀你。” 他转身向外走去。 解药、宁九微,在他眼中已与尘埃无异。 他自己的命又何尝不是尘埃?但他却不顾而去。 难道这就是浪子? 宁九微倚在墙壁上,望着伊川的背影。她的眼中似乎有异样的神光在跳跃。 伊川真的不忍心杀她么? 伊川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么? 也许不忍心,只是不屑,不在乎,也只是不再想去面对不愿面对的而已。 这种情形宁九微并不陌生,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对她恭敬逢迎,然而她也知道没有几个人肯真正看得起她。 因为她本就是件货物。 出卖自己,然后换回别的东西。她已习惯了这样,也已在这种情形中麻木了。 但现在,她却忽然有种冲动,有种不想再麻木下去的冲动。 伊川的步子已快跨出房门,宁九微忽然叫住了他。 “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伊川的脚步定住。宁九微的声音仿佛突然苍老了很多,让他无法不停住。 宁九微索性倚着墙坐在地上,缓缓道:“你知道魔教么?” 伊川点头道:“你说的可是天罗教?” 宁九微笑道:“现在是乱世,门派林立,纷争不息。武林正道早就式微了。而立世数百年、树大根深的华音阁几年前因为内讧,元气大损。目前阁主易位,人事变动,正是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之时,已经数年不过问江湖之事了。唯有魔教……” 伊川皱眉道:“不对,天罗教绝迹江湖已经八年了。”他摇了摇头,又道:“十年前,天罗魔教盛极一时,在武林中兴风作浪,人人得而诛之。不过后来,一代名侠、华音阁主于长空独挑魔教,一战之下,教中十大长老尽皆战死,魔教自此消声灭迹……” 宁九微点头道:“我也一直这么以为。然而我十八岁的时候,有一个少年上门提亲,他自称天罗教主之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魔教并没有被消灭。而我父亲仿佛与那人的长辈相善,一口应诺了婚事。” 伊川冷笑道:“这样的好事,你如何能不答允?” 宁九微没有理会他的讥讽,依旧自言自语道:“因为,在这之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是当世的名侠,人更是生得风度翩翩。我一见之后,忍不住就爱上了他。过不半年,他的结发妻子就病死了,他于是就向我求婚。我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就在那个晚上,失身于他。 此后我对他更是言听计从,而他对我也柔情款款,只是他嫌私通的声名不好,叫我先不要讲给父兄听。我以为他是为我着想,只有更是感激敬重他。 因此,魔教教主之子的婚事,我当然万不能答应,一场大吵之下,赌气与那少年交手。那少年武功极高,本来我绝非对手,只是他旨在显露武功,并不为难我。但我怀中却藏有他送的天下第一暗器定骨针。突然施展出来,将那少年刺成重伤。那少年恨恨而去,扬言定要报复。 我父兄待要挽留,那少年已走远了。我情知闯祸,但以为这样断了那少年纠缠之根,未必就是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哪知过不几天,突然有几位高手来袭。那几人武功都高得出奇,庄中措手不及,被打了个稀里哗啦。多亏他仗义出手,才得以反败为胜,而且又伤了其中三人。之后冤仇越结越大,后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我一时任性下了毒手,本来相安无事的正邪两道,终于再度大动干戈。 这一场大战下来,我父兄尽死。我得他照顾,仅以身免。我将他看作是唯一的亲人,等着他来提亲。哪知偶然之中,我发现自己深深爱着的人,竟然是只豺狼。 原来当日我父兄心怀大志,想要混一正邪两教,因此一直与天罗教修好,乃至不惜将女儿下嫁。他却深知正邪统一之后,再无他野心施展之处。于是先勾引我,再劝说天罗教主派儿子来提亲,然后装作无意,将定骨针赠送给我。本来此事也非不可化解,但是接着他遣人说动魔教来犯,而后又下重手伤了几人,终至于无法收拾。而当初他那病死的妻子,也是他亲手杀死的。 我得知之后,羞愤欲死。只是此时已经珠胎暗结,于是只能隐忍着。他知道我已发现了他的秘密,却也并不说破。等我生下女儿之后,便悄悄偷了去,然后要挟我听命于他。他此时已丧心病狂,只知号令天下,就对我说,我若能赚来一万两银子,便给我女儿一碗饭吃,而是赚不来,便只有挨饿。我起初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便将我锁到一个小屋去,将我的女儿放在隔壁,哭了一夜。我这一夜嗓子都几乎哭喊哑了,却无人应答。第二天我的心已冷到极处,便只有去赚钱。我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法子?但我只要想到女儿从此可以不哭了,有饭吃、有衣穿,便怎样的苦,我都可以忍受。” 宁九微的声音空空的,没有任何感情。她的眼神也荒凉如同积雪的大地,声音平平板板,毫无曲折。伊川呆呆地听着,似已与这大地融为一体。 生与死,爱与恨,本就是人类永久的悲哀。 伊川并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尽管他是个浪子。 他针芒一样的眼睛盯着宁九微,似乎想看穿这个女人。 宁九微的生命力却仿佛已全从言语中流泻干净,她的人只剩了个空壳。 终于,伊川长叹一声,过去坐在宁九微的身边,道:“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 宁九微嘴角动了动,她似乎已无力再笑:“但江湖中的钱又怎是好赚的?所以我来到这边陲苗疆,想大捞一笔。” 伊川道:“说说你的计划我听。” 宁九微道:“这苗疆中什么都没有,就是金子多。苗人代代居于此,囤积极丰。我已经查看好地方,只等一有机会,便可以将之夺走,那么我的女儿也就有几年饱饭可以吃了。” 伊川皱眉道:“那岂不是对苗人很不公平?” 宁九微道:“苗疆地产颇丰,本就不依赖于金银。苗人没有货币的概念,得了金子,多与汉人换了丝带鞋帽等花花绿绿的东西。百两黄金,连一两的价钱都得不回来。与其益了那些奸商,何如益了我呢?我也不亏待他们,自然会将其中的十分之一拿出来,买了东西,送回苗疆。” 伊川点头道:“这样说来,倒真是拿了的好。” 宁九微道:“可惜我一个女子,打也打不过别人,拿也拿不走多少,明知有金子,却也是无可奈何。” 伊川道:“我帮你。” 宁九微吃了一惊,道:“你帮我?” 伊川重重地点了点头。宁九微的眼睛中又似有泪光闪动,她笑了,笑得极为辛酸:“你肯帮我去做这些坏事么?” 伊川摇摇头,道:“我不帮你去做坏事。”他盯住宁九微,道:“但这并不是坏事。” 宁九微的头低下,她似已不敢再看伊川。 伊川悠悠道:“不知什么时候机会最好?” “再过三天,便是苗疆的拜月节,那时十八峒苗人都云集此地,参加一年一度的斗宝大会。那日人最多,也最乱,人越多越乱,我们就越有机会。” 三日很快就到了,拜月节也的确很热闹。 伊川也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只觉得已经被吵得受不了了。 这座村落四周群山环抱,中间一带平原,广约十数里,现在已全都住满了人。他们有的自带了帐篷,伐倒十几丈高的巨树,削成极高的木桩,就地将帐篷支起;有的挖土凿石,筑起临时的房屋;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居,将日常用具摆得满地都是。 人一多了,便做什么的都有。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丝绡绸缎的、卖金银器皿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刀剑弓箭的、卖骡马牛羊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柳州棺材扬州桌椅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就有汉人、苗人、藏人、侗人、彝人、满人、壮人、摆夷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各自拿了货物交易来去,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这些人交易起来极为大方,若是看中了东西,往往并不计较价钱。每每一条丝巾,就可以卖到几把金豆子。那些苗人买到之后,就匆匆忙忙地戴到身上,黝黑的面孔上尽是喜悦。这种简单的幸福最能感染人,伊川就有些被感动了。 他一扬头,又将面前的酒喝光,低声嘟囔了几句,伏在桌子上打起鼾来。 一想到自己要偷这些人的钱,伊川就觉得高兴不起来。他虽然是个浪子,有时也自诩混蛋,但是偷盗的事情,却是向来不做的。现在不但要偷,而且还一偷就是几十万两金子,不由他不忐忑。 幸好他已经答应了宁九微,伊川却从不曾出尔反尔。现在既然已成骑虎之势,那便不用多想,做他奶奶的好了。 他双手抱头,决定先小睡一觉。 反正宁九微告诉他,等她解决掉宝库的护卫之后,自然来通知他,他乐得偷闲片刻。 突地“咚咚咚”三声炮响,就听有人呼喝道:“斗宝大会开始了!”顿时方才沸沸扬扬的交易声一齐止息下来,人群一叠声地将“斗宝大会开始了!”传递下去。 伊川禁不住抬起头来,就见人潮汹涌退开,在墟中间空出亩许大的一块地来。十几个杂役模样的人麻利地将空地打扫干净,铺上猩红的地毯,然后将手中的干花撒到地毯周围。围观的群众兴致逐渐高昂起来,谈谈说说,似乎对这个斗宝大会抱有极大的兴致。 伊川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瞅着场内。说实话,他对这个边陲之地可实在没抱什么大的希望。 只听锣鼓之声震天,有人站到地毯上,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苗语诘聱难懂,伊川也听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接着另有一人站出,这人却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顾盼之间,大有威棱。他望墟中一站,竟颇有些四顾无人之感。伊川的兴致这才稍稍提起。 只听他沉声道了一句,台下众人轰然叫好,却是斗宝大会正式开始了。 那人缓步走到东面坐下,丝竹声中,红地毯上走出一对苗人,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服饰各不相同。只是每人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雉鸡羽毛。伊川听说过此乃花翅苗人,性情最是凶狠善战,等闲招惹了,立时便是拔刀相向。只见他们抬了个极大的箱子,走到地毯中间,小心翼翼地将箱盖打开,便急忙退了开去,仿佛箱子中有什么怪物一般。 伊川微感奇怪,不知道他们要献的宝是什么。 突听“咕”的一声响,箱中突然跳出一只巨大的蛤蟆来。那蛤蟆生得半人高,通体赤红,皮肤隐隐透明,似乎连中间的腑脏都看得一清二楚。它见到周围这么多人,登时凶性发作,又是“咕”的一声大叫,猛地向外扑了过去。才靠近地毯边,却如忽然触到火上一般,急忙退了回来。周围的苗人似乎早就料到了,也不紧张,指着这蛤蟆谈谈说说,仿佛极赞其凶悍。 那蛤蟆未能冲出,立时暴怒,围着地毯打转,不时“咕咕”大叫发威。不多时,又是一队苗人走了过来,这队苗人都是上身赤裸,前胸后背画满了彩色图腾,连脸上都红一道、绿一道的,看去极为狞恶。他们也抬了一只箱子,每人手中拿了一束干草。 那蛤蟆似乎很是忌惮此草,才闻到味道,便远远躲开了。那队苗人将箱子放下,也退了出去。 这箱中自是也盛了极为凶悍的毒物,那蛤蟆仿佛知道有天敌逼入了它的禁区,不住“咕咕”怒叫,喉下一鼓一鼓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突地一声尖锐的啸声,一道黑影从箱中电般射出,直扑蛤蟆。那蛤蟆将身子一挫,舌头疾弹而出,向那黑影射去。那黑影极为灵活,在空中略一转折,前端突地分开,就如一个大夹子一般,向蛤蟆的舌头钳去。那蛤蟆猝不及防,被它钳了个正着,只痛得咕咕乱叫,将斗大的头颅猛力摇摆,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黑影。那黑影身子一折,将蛤蟆的舌头整个包了起来,立时场中传出一阵极大的咀嚼之声,那蛤蟆的舌头瞬间被吃掉了半条。蛤蟆吃痛,舌头猛力收缩,那黑影不避不闪,被蛤蟆吸入了口中。 咀嚼之声却响个不停,那蛤蟆犹如疯了一般,在场中窜跳不绝,突地高高跃起,再跌落下来时,已经一动不动了。只是巨大的肚皮鼓涌不停,倏地一声裂响,那黑影破肚而出,停在空中。 众人这才看清楚那黑影是一只巨大的蜈蚣,巨钳若剪,模样极为狞恶。背后横生两翼,微微扇动,更是诡异之极。 先前那人站起来,大声说了几句话,就见花翅苗人满脸沮丧,而赤身苗人却欢欣鼓舞,似乎在庆祝胜利。 须臾又是一族苗人带着自己的毒物登场,厮杀了起来。这次的毒物是条蟒蛇,斗不了几合,也是被那飞天蜈蚣钻到肚子里,将内脏吃了个干净,却又是赤身苗人胜了。 之后毒物陆续登场,飞天蜈蚣又胜了金钱蜘蛛、火云蝎,却被铁线蛇缠住,吞吃干净。铁线蛇敌不过金守宫,金守宫又败给龙隼,现在场中所剩的,就是这只非鸟非兽,身子像鸟,却长了蛇头蛇颈,遍身生满鳞片,偏生背长两对肉翅的龙隼。这鸟叫声凄厉裂云,两对翅膀展开,腥风四溢。爪长喙利,力能裂虎搏豹,身上的鳞片刀砍不入,当真是天生凶猛,几可称无敌。 果然龙隼在场中顾盼自雄,众苗人一时不敢放入毒物再战。 先前那人大声叫了几声,似乎在问还有没有人敢挑战。那龙隼仿佛故意显威,昂首阔步,佼佼而视,长信吞吐,凶威悍然。众苗人都为之一窒。那人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方要宣布斗宝大会的结果,突地就听一人道:“我来试试如何?” 伊川双目神光暴涨,就见人群分开,李清愁缓步走了进来。 蛊神劫 第六章 此日蹙兮五阵从 几日不见,李清愁有些清减。他身上的长衫依旧干干净净,只是面容憔悴了一些。他缓步走出,主持大会之人皱了皱眉,拱手笑道:“这位兄台请了。” 李清愁也拱手淡淡道:“请了。” 那人道:“在下木阗,忝居火倮侗侗主,今日得拜高颜,幸何如之。” 李清愁却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木阗微微一愕,道:“今日斗宝大会,乃是苗疆十八侗相聚来争蛊神之位的,兄台要比试,可有些于例不合。” 李清愁道:“你们蛊母呢?” 木阗一惊,道:“兄台也知道蛊母?只是苗疆已三十年没有蛊母了。” 李清愁“哦”了一声,道:“没有蛊母,那争什么蛊神之位?” 木阗叹了口气,道:“兄台说的也是。只是多年积习,一时也难以改正,权且就当是将四下乡邻聚在一起,大家乐一日之游好了。” 李清愁冷冷道:“既然如此,不如将蛊神之位让给我好了。” 此言一出,观众登时大哗,纷纷鼓噪起来。苗人性情本就粗旷,这下犯了他们的忌讳,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各种各样叽里咕噜呜里哇啦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骂语一齐响起,吵个不停。 木阗举手一挥,将人声止住,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专门来生事的了?” 李清愁神色丝毫不动,道:“若是你们赢不了我的毒物,那自然是生事来了,否则……”他淡淡一笑,道:“只怕是自取其辱。” 木阗涵养虽高,却也不禁动怒,冷冷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兄台放出毒物来好了。“ 李清愁却不动作,盯着他道:“却不知阁下输不输得起?” 木阗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这侗主也做了几年了,别的没有,几十万两金子还是有的,我们就赌十万两如何?” 李清愁淡淡一笑,道:“侗主先看看此物如何?”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送到木阗面前。那物是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没有什么光华,看不出有何希奇之处。木阗的脸色却变了:“避毒珠?” 李清愁道:“侗主果然有眼光。” 木阗呆了呆,道:“你既然有此珠,天下一切蛊毒都不能近你身,这蛊神之位……这蛊神之位……” 李清愁截口道:“这避毒珠乃是我的彩头,我另有毒物来比试,侗主不必担心。只是侗主的彩头又是什么?” 木阗说不出话来。要知避毒珠乃是上古懒龙内丹,传言可以避尽天下万种毒物。持此护身,直可说是横行苗疆,尤其对于专事养蛊的苗人来讲,更是无上至宝。四下苗人盯着这颗小小的珠子,无不心生艳羡。 只是如此宝物,又有什么能与之匹敌、可同为彩头的呢?木阗的心沉了下去。仗还未接,他就已经输了! 李清愁缓缓道:“侗主本也有至宝,为何不拿出来一试呢?” 木阗怔道:“我有什么至宝?” 李清愁道:“木灵!” 木阗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 李清愁笑了:“我就知道苗人气量小,输不起。” 木阗哈哈一笑,道:“阁下尽管逞口舌之利,在下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李清愁道:“这么说来,侗主是要以蛊神之位相让在下了?” 木阗悠然道:“你若想做,只管做去吧。” 李清愁道:“却不知木灵应该交谁掌管?” 木阗怔住了。他的脸色愈来愈阴沉:“如此说来,你是决意要夺我镇族之宝了?” 李清愁笑道:“若是侗主赢了,那便有了两件宝贝了。” 木阗苦笑了下,道:“可避尽天下毒物的避毒珠,跟可吸取任何毒物的木灵,我侗人何德何能,可以同时兼而有之。” 李清愁微笑不答,跟适才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 伊川突然间恍然大悟,李清愁必定是中了那无形之蛊,所以才要夺这木灵以为己用!却不知他又养了什么蛊物,可以跟世代养蛊的苗人相抗衡?这斗宝大会,可有意思起来了。 场中木阗已然闪身出来,只剩了李清愁。他却并不闪开,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物,放在了红地毯上。自己就站在一边,丝毫不以那暴戾凶狠的龙隼为意。 那龙隼似乎极为忌惮他身上的避毒珠,不敢走近李清愁身边三尺,只围着他打转,不是暴吼一声,腥涎四流。 李清愁放到地上那物,却一动不动,就如死的一般。那物只两寸余长,长相如蛇,通体黝黑,看不出鼻子眼睛,仿佛一条软鞭一般,平平无奇。李清愁道:“勾连宝贝,起床了。” 勾连倏地昂首而起,整条身体都立了起来。龙隼正逡巡走近,被它吓了一跳,暴吼一声,伸出长长的蛇颈,闪电般向勾连咬去。 勾连却不慌不忙,待到蛇头咬到身前,倏地嘴巴大张开来。它看去细小干瘪,这嘴巴张开,却其大无比,电光石火之间,迎着龙隼咬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将龙隼探过来的头全吞了下去。那龙隼猝不及防,立即摇头猛摔,要将勾连甩开。只听“咯吧”一声脆响,龙隼连头带颈被它一齐咬了下来。 全场一阵惊呼,龙隼的身体犹自收势不住,依旧将半截脖子猛力摇着,满腔鲜血洒得遍空都是。 那勾连却缩腹收胸,将吞掉的龙隼之头连同半截脖子吐了出来。人立而起,摇晃了几下,似乎在对众人示威,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四周苗人一齐失色。要知龙隼乃是上古异种,不但力大无穷,而且身上血液中尽是剧毒,寻常人畜沾上一点,立即全身溃烂。这勾连是何种类,怎可瞬息之间就将龙隼杀死?场中一阵静默。 李清愁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木阗却不禁面上出汗。 方才一轮比试,这龙隼将其余十七侗族的毒物一齐击败,可以说是苗疆之冠,却在勾连手下连一合都走不到,苗疆还有什么蛊物可与此物比试?莫非相传了百余年的木灵,真就这么输出去了么?一念及此,木阗更是心下忧急。 突听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响起:“什么人敢来我苗疆撒野?我老婆子倒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木阗定睛看去,就见一人白发萧萧,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木阗皱眉道:“十姑婆,这里没有你的事,快去扫地去吧!” 那老太婆却不理他,冷冷瞅着李清愁,道:“老婆子隐姓埋名才十三年,这帮孩子就将我苗疆绝艺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李清愁淡淡道:“只怕你出手,也是一样。” 十姑婆头上白发根根竖起,沉声道:“今日老太婆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蛊术!” 她猛地伸手,将胸前衣裳撕开。就见她干枯的胸膛上,一排咬着五只毒物,分别是蝎子、蜈蚣、蜘蛛、蛇、守宫。那毒物身子极小,只有巴掌长短,色彩却极为艳丽,每种毒物一种颜色,纷呈红、黄、蓝、绿、紫色,五色绚烂,看去极为诡异。每种毒物背上都有一条红线,从头一直贯到尾尖。红线隐隐跳动,似乎在不停吸着十姑婆的鲜血。 十姑婆一阵哑声长笑,抓起黄色的蜈蚣,向地上蹲伏的勾连甩去。 那蜈蚣迎风翻动,身上黄光就如活的一般,交错流溢,似乎含有种秘魔的力量一般,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那勾连却一动不动,待蜈蚣飞到身前,猛然大嘴张开,又是一口咬下。 那蜈蚣张嘴喷出一团黄雾,身子倒飞回去。勾连猝不及防,一口将那黄雾全吞到了肚中。那蜈蚣身子在空中转折,就如飞行一般,又向勾连飞射而去。 十姑婆“咕咕”笑道:“中了我这金翠仙云,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它了!” 李清愁冷冷道:“不见得!” 就见勾连嘴中突然闪出蓝芒一闪,那金蜈刚要咬到勾连的脖子,突然断成两截,摔在了地上。 这下变生顷侧,十姑婆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李清愁摇头道:“你这蛊物不是勾连的对手的。” 十姑婆大叫道:“我不相信!”她颤巍巍站起,鲜血沾在白发之上,望之有如厉鬼。 十姑婆双手不停,将剩余的红蝎、蓝蛛、碧蛇、紫守宫一齐拔起,向勾连甩了过去。一时腥风大起,那四条毒物一齐发威,分四路向勾连冲了过去。 那勾连却丝毫都不惊惶,待到四物冲到跟前时,突然张口,一团黄雾喷了出去。四物口中各自喷出一团毒物,跟黄雾绞在一起。勾连却突然跃起,穿雾而入。 就听一声凄啸,那条浓紫色的守宫已然被勾连当胸贯穿,死在当地。红蝎、蓝蛛、碧蛇一齐暴怒,又分三路向勾连冲了过去。口中毒雾喷啸,凶悍异常。 那勾连却似乎百毒不侵,往来冲突,身形若电,丝毫不受毒物的影响。又战了多时,那只红蝎也被它一口拦腰咬断。十姑婆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李清愁一声清啸,道:“十姑婆,你若再不收手,今日就是你的毙命之日!” 啸声之中,勾连猛然横尾扫出,将蓝蛛碧蛇击退三尺。十姑婆脸如死灰,一声不发,捡起两只毒物,依旧穿在胸前。 李清愁淡淡道:“你若一上来就用五只毒物摆出五行阵来,未必不能胜过勾连,可是你心骄气傲,先送了金蜈之命,自然也就一败涂地了。” 十姑婆双目中突然射出一阵寒光,盯在李清愁身上:“你是女子?” 李清愁脸上漾起一丝笑容:“我是男子。” 十姑婆冷哼一声,闭上眼睛,缓缓调息起来。李清愁叹道:“看来这天生木灵,我想不要都不行了!” 木阗脸上阴晴不定,突然扬手道:“给他!” 旁边几人一齐失色,齐声道:“不可!” 木阗沉声道:“有何不可的?今日千万人目睹,我们侗人虽然气量小了点,但却不是无信无义之人!” 木阗积威日久,众人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将木灵取了来,送到李清愁面前。却也只是小小的一截木头,同避毒珠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异来。李清愁小心地捻了起来,凑到面前仔细地看着,许久,长出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天下神物,不同凡响。今日一见,当真不枉了此一生。” 他突然抬头对木阗道:“侗主想不想将它赢回去?” 木阗摇了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我们侗人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李清愁道:“侗主身边自有人能击败勾连,却为什么不肯让我一广见闻呢?” 木阗打了个哈哈,道:“阁下说笑了。” 李清愁脸色肃穆,道:“在下平生绝无戏言!适才勾连行动反常,一直据地不起,这等迹象,必然是遇到了克星。” 木阗讶道:“克星?它这等俊物也有克星?却不知是什么?” 李清愁缓缓道:“金蚕蛊!” 木阗倏然站起,厉声道:“不可能!金蚕蛊只有蛊母能培育出,怎么可能再现世上!” 李清愁道:“那只能说是蛊母再度现世了。” 木阗忍不住前行几步,道:“这蛊母……蛊母在哪里?”他心下激动,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李清愁缓缓抬手,缓缓指道:“就是她!” 他的手指指着场外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那姑娘身上破破烂烂的,手中抱着一把笤帚,正在怔怔地看着场内。 却是蓝羽。 一时众人全都注目看她,蓝羽不知所措,通红着脸站在哪里,一动都不敢动。 李清愁微笑道:“她就是苗疆的万蛊之神,蛊术天下无敌,号称万蛊之王的蛊母!也只有她,能够培育出天下第一的金蚕蛊!” 木阗看了蓝羽一眼,迟疑道:“她是蛊母?” 李清愁笑而不答。 蓝羽被众人看得心慌意乱,忍不住想逃走,只是双脚发软,却怎么都走不动。木阗心下更是激动,忍不住大笑道:“难道绝迹世间三十年的蛊母,又要重现我们苗疆了?难道遮翰神毕竟没有放弃我们?” 四下苗人也纷纷交头接耳,脸上都带了种诡秘的神情。 李清愁道:“请蓝姑娘站到地毯上。” 蓝羽看了他一眼,红着脸走了进来。她脚步迈得极小,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到什么。众人目光灼灼,就如万千太阳悬挂在她周围,照得蓝羽几欲晕去。这短短的几步路,倒如走了漫长一生。 李清愁冲她笑了一笑,道:“侗主看好了。” 他手一挥,勾连的巨口突然张开,方才吸入的五毒之雾喷薄而出,向蓝羽飘了过去。蓝羽吓得面容失色,想要拔步逃开,却已没有了力气。那毒雾转瞬飘到了面前,蓝羽一声尖叫,笃定以为自己就此死去。 哪知那雾尽管飘来飘去,蓝羽呼吸粗重,却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李清愁道:“侗主请看,天生的万毒不侵,试问除了蛊母,还有谁能够做到?” 木阗脸色紧张之极,颤声道:“那金蚕蛊呢?有蛊母,也必有金蚕蛊的!” 李清愁悠然道:“金蚕蛊就来了!” 话音未了,突然就见蓝羽身上的衣裳鼓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凸起,要冲出来一般。蓝羽的脸色一转而为苍白,身子摇晃,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突地“丝丝”几声轻响,几条金黄的影子从她身上跃了出来。 那黄影在空中急速抽动着,看不清楚长的什么样子。只约略看出形体极小,仿佛如手指长短粗细。然而才一飞出,嗡嗡之声立即响震四周,仿佛夔鼓霜锺一般。那嗡嗡声中含有种奇异的韵律,似乎暗契人的心脏跳动,才听了一小会,便烦恶欲吐,心脏砰砰震动,几乎要脱体而出。 黄影在空中停顿了些时,立即盘空而下,向勾连冲了过去。勾连知道厉害,身体盘成一团,将方才吸入的毒雾尽数吐了出来,将身子护住。那黄影盘空飞舞,所到之处,毒雾渐渐稀淡。勾连情知不妙,突然人立而起,蓝芒闪动,向一只黄影噬了过去。那黄影猛然鼓翅前冲,身子化作光晕,倏然穿勾连而过。“夺夺”轻响声中,已然将勾连的身躯撞了个大洞。几条黄影一齐围了上来,一齐咬在勾连的身上。突地一阵嘶啸声响起,黄影舍了勾连,突地起在了空中。 它们不知怎的暴怒,嘶啸连连,向人群扑了过去。那地毯周围堆满了干草,本为毒物的克星,哪知这几条黄影丝毫不怕,嗡嗡声中,穿草而过。李清愁脸上变色,身子倏化轻烟,已然挡在黄影的面前。那黄影见面前有人,一齐暴怒,嗡嗡之声大作,化作几道流萤,向李清愁扑了过来。李清愁微微侧身,一掌劈了下去。 李清愁一生尚未遭败绩,这一掌之力何等沉雄,当真有开碑裂石之能。哪知那些黄影迎风晃动,竟然循着他的掌力攀飞而至。李清愁大惊,身形展开,盘旋后退,“嗖嗖”声响中,一蓬碧海银针撒下。 李清愁号称玉手神医,用针之术,堪称天下无俩。这碧海银针更是他成名暗器,几十道银针闪电般窜动,却互相激扬,将风声消隐于无形,当真是难以抵挡。哪知这天下独步的暗器,到了黄影面前,也变得形同无用。只略阻了它们一下,立即又争相扑上。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扑了上来,挡在李清愁的面前。 那人伸手抓向黄影,一面急道:“你……你快走!”却是蓝羽。 李清愁一震,那些黄影快接近蓝羽的手时,却同时放慢了速度,围着她的手旋转起来,仿佛倦鸟近巢,乳兽恋母。 蓝羽一时情急,却不料出现如此景象,不由一呆。李清愁盯着这奇异的景象,悠悠道:“这就是蛊母神通,天下毒物,无不将你当成母亲!” 木阗惊喜大笑道:“蛊母真的显于苗疆!这真是十八峒侗人之福啊!” 众人轰然叫好,都是情不自禁地欢喜。蛊母在苗疆犹如仙圣一般,众人大多只闻其名,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时亲临如此盛事,都是大感振奋。 李清愁微笑看着蓝羽,道:“你赢回木灵,还不向侗主讨赏?” 蛊神劫 第七章 定许相思世世同 木阗笑道:“且不说蛊母之事,单这保住本族圣物之功,就不在小。你想要什么封赏,本酋一概答应。” 蓝羽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我……我不想要什么。” 她叹了口气,道:“真正我想要的东西,你也不能给我。” 木阗哈哈大笑道:“十八峒所在之地盛产金沙,多年所积,恐怕天下一半的金子都在此地。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金子买不到的,可真是少了。” 蓝羽幽幽道:“可惜我只是个下人,要金子来做什么?” 木阗道:“谁说你是下人?”他站了起来,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苗疆十八峒的天蚕圣母,连我们这十八个侗主,都归你统辖。” 蓝羽吓了一跳,忙道:“这……不行的,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怎么能统辖你们?” 木阗笑道:“你身为蛊母,就是遮翰神的使者,还需会些什么呢?别的且不说,单这几只金蚕,恐怕世间就没有几个人能挡住的了。从此苗疆之中,你就是第一人。” 蓝羽迟疑道:“那……那我还用扫地么?” 木阗道:“圣母此后就要居住在天圣宫中,接受万千苗人景仰参拜,哪里还需要扫什么地?此有若有人对圣母不敬,他便是我全族的敌人。” 蓝羽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道:“我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木阗微笑道:“你看看你的族民们。”说着,拉着蓝羽的手站了起来。 四周的众苗人见蓝羽四下巡视,都轰然叫道:“圣母金安!”立时哗啦啦跪了一地。他们不停地磕着头,近一点的拼命地想挤近蓝羽,有的人甚至匍匐在地上,抢着吻蓝羽脚边的泥土。但无人敢碰触她的衣服,唯恐自己肮脏的手脚玷污了遮翰神的威严。 苗人世受汉人欺压,便是因为力不能敌。此时眼见传说中的蛊母再现,以后再无人能欺辱他们,心中欢喜感慨,不由都是泪水纵横。 苗人性诚信神,蛊母的传说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这时戮力参拜,全都出于至诚。年老一点的想起当年蛊母在世时的情景,那泪水流得更多,将头磕得山响。 蓝羽的头渐渐抬起,干枯的脸上也渐渐显出光泽来。李清愁微笑着看着她,知道她已经从自卑中走出来,开始对自己有了信心了。 有的人只有在别人的肯定中才能自信,李清愁相信蓝羽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需要一点因头,而这样的因头无疑是最好的。这个结局总算不错,此地事已了,李清愁也该走了。 方才他手握木灵,另一手握避毒珠,两大宝物交互作用,为他的真气引导,已然将体内的蛊毒尽数排出。木灵乃是侗人镇峒之宝,李清愁自然不愿劫夺,因此,就借蓝羽之手送了回去。 只是昨日那蛊实在诡异之极,他身怀避毒珠,却依旧悍然不惧,破了他护身真气,使他猝不及防,着了道儿。这等毒物,可从来没听说过。连他都不能抵挡,天下又有多少人能挡的?若是此物流入中原,可怎生得了?李清愁决意要好好查一查这件事。 突然,他发觉蓝羽的目光灼灼,直盯着他。众人的欢呼果然是最好的药剂,蓝羽的脸上渐渐盈满了光芒,让她平板的脸孔也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李清愁的心中却忽地升起了一丝不安。 就听蓝羽道:“侗主,你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么?” 木阗笑道:“圣母只管吩咐。” 蓝羽指着李清愁道:“我想要他!” 李清愁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蓝羽脸泛微笑,大声道:“我要嫁给你!” 她转身对周围膜拜的侗人道:“如果我真的是蛊母,那么引导我降生这个世界的,就是这个男人。只有他,才能让我从最卑贱的生活中走出来,我决心尽我一生服侍他。你们愿不愿意接受他为你们的圣王?” 千万侗人轰声答应:“愿意!圣母圣王永统苗疆,恩泽万代!” 蓝羽猛地转身,眼中泪光盈盈而动,对李清愁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温暖,感到快乐。没有你,我就和别人脚下的泥土一般,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只有在你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还是个人,这个世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你为我留下来吧,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做他们的圣王。” 她目中储满炽热的泪水,热烈地注视着李清愁。苗疆女子本就敢爱敢恨,喜欢什么人,就肆无忌惮地说出来。这个李清愁本很清楚,但他没有料到蓝羽一跃而为圣母之后,竟会变得如此大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他看到蓝羽目中的光芒已在自己的话声中渐渐黯淡下去。 她的脸,也渐渐再度变得枯槁而伤悲。 一个本已绝望了的人,因为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莫大的希望,终于开始有了一点幸福的企盼,于是便很容易的,补偿似的把所有的感情、心思乃至生命都押在上边了。而这种希望却最容易忽然倒塌,而且一旦倒塌,便会带着那颗新生的心灵一起,支离破碎,再也收不回来。 这一点,李清愁也非常清楚。 他住口不说,蓝羽的笑容渐渐凝固,伸出去的手也也凝滞在半空中,仅仅划了一道凄凉的弧,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握住,又将在这秋风中凋谢。 李清愁很不忍心,但他也没有办法。 他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郭敖的影子。怎么这种尴尬事偏生给他碰上,而不是郭敖呢?若是郭敖,想必有很好的办法来应对吧? 蓝羽嘎声道:“你……你是不是嫌我太丑?配不上你?” 李清愁没有说话,他的笑容更加苦涩。木阗沉声道:“这位兄台,你可知道我们苗疆有个规矩么?” 李清愁不答。木阗奋声道:“我们苗疆的规矩就是,圣母说过的话,永不更改!兄台若不答应,恐怕就要从我们这些人的尸体上跨过去!” 李清愁的脸色终于变了。木阗的脸色沉静而坚毅,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说的绝不是谎话! 周围一片沉寂,众侗人都是一言不发。他们脸上都露出坚毅而愤怒之色,手中握紧了拳头。显然,他们都从李清愁的拒绝中感到了羞辱。 突地一个苍老的声音尖叫道:“你这小子当真是不识抬举!你可知道蛊母不但是苗疆圣母,也是我巫门之主,你若是不答应,老娘我第一个不饶你!”十姑婆白发萧萧,一双手箕张,恶狠狠地向着李清愁。 众苗人齐齐发出一声咆哮,踏上一步。 羞辱,只能用血才能洗清! 蓝羽目中泪光盈盈欲滴,突地黯然道:“不要再说了!”转身掩面向外奔去。 李清愁身形晃动,挡在她面前,幽幽道:“谁说我不答应?” 蓝羽惊喜顿住,李清愁的眸子犹如一湖暖水,温柔地看着她:“若是以后你发觉我不好,你会不会后悔?” 蓝羽摇了摇头,忍不住轻泣起来。 李清愁轻轻道:“得妻如此,我又有何憾?” 蓝羽一声欢叫,抱住了李清愁的脖子。众侗人尽皆大喜,忍不住欢呼起来。十姑婆也拿袖子擦了擦眼睛,笑道:“这小子,原来是个犟种。少年人的事情,毕竟还应该交给少年人去办。” 木阗高声道:“既然兄台已经答应了,咱们好事趁早。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如何?十八峒兄弟也不用急着回去,等喝了圣王圣母的喜酒之后,再回去也不迟。” 四下轰然答应。就有人笑道:“这婚期可不能简办,咱们怎么也得喝它三五日的酒,方才过瘾。” 另有人道:“三五日的酒?你的贺礼还没送到,哪里就想酒喝?也不怕圣王圣母不高兴,赶你出去!” 那人哈哈大笑道:“花鸪老三,不是我吹,这次你可让我比下去了。我本备了厚礼,想送给木阗老兄,正好可以转送给圣王圣母。木阗老兄可不要见怪。” 就有人抬了描金的大红箱子,送到蓝羽面前,躬身退下。其余之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将身边带的珍宝送到场中。一时将红地毯堆了个满。蓝羽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紧紧抓着李清愁的袖子,胡乱地点着头。 伊川忍不住一口将杯中的剩酒喝了个干净,喃喃道:“这小子,来了趟苗疆,就娶了个圣母回去。怎么我就如此凄惨,连老婆的影子都没看到呢?” 宁九微笑道:“你怎么没看到老婆的影子?我不是你老婆么?” 伊川道:“你这种老婆我可不敢要,什么时候给你吃了都不知道。废话少说,不是说今天动手么,怎么又不动了?” 宁九微道:“只因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伊川对着空杯喝了一口,道:“什么更好的机会?” 宁九微道:“婚礼!圣王跟圣母的婚礼,自然大家都会非常高兴,酒也喝得多一些。酒多误事,这句话你总听说过吧?那么我们的机会就来了。而且婚礼必将持续多日,我们正可从从容容将金子运走。你说好是不好?” 伊川霍然抬头,盯着她道:“你知不知道?我越来越痛恨你了!”他忽然伸手,将空杯狠狠顿在桌上,道:“我也越来越痛恨我自己了!我真他奶奶的是个大混蛋,居然助纣为虐,鸡鸣狗盗。他奶奶的真该给人砍一千刀而死。”越说越怒,拿起头来在桌上狠命撞了几下,直撞得眼冒金星,晕晕糊糊地转了几圈,哈哈大笑道:“果然这样才舒服一些!” 宁九微微笑着看着他,也不阻拦。 三日并不是个很长的日子,伊川的酒喝醉了又醒,醒了再醉,醉到第九次的时候,外面的锣鼓丝竹之声就越来越响了。李清愁这混蛋应该在和那见鬼的圣母在拜堂了吧?一想起蓝羽身上那浓疮,伊川就忍不住恶心,不禁又灌进了一大口酒,大叫道:“宁九微!你这个骚狐狸!还不赶紧给老爷倒酒!” 一人笑道:“夫人不在,只有我这只小狐狸,伊老爷可要我倒酒么?” 伊川乜斜着醉眼看时,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眉梢眼角尽是春意,看着伊川道:“听说酒量好的男人身子都很壮,你是不是呢?” 伊川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小姑娘惊呼声中,伊川“吧”的一声,在她芳颊上亲了一口,大笑道:“你想试试?” 小姑娘人都软了,合身栽倒他怀中,腻声道:“你……你不想?” 伊川笑道:“我很想,可惜……可惜我喝的酒实在太多了。” 一语未了,他的人已软软垂倒,震天的鼾声随即响起。 那小姑娘满脸失望,用力推了推他,伊川随手而倒,一些反应都没有。那小姑娘喃喃道:“夫人交代我领你去藏天窟,你醉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去?” 伊川忽然睁开眼睛,道:“谁醉了?还不赶紧带路?” 那小姑娘吃了一惊,道:“你……你……” 伊川双目精光闪露,刹那之间,醉意全无。那小姑娘笑道:“原来你在骗我。你现在还想不想试试呢?” 伊川面容冰冷,一点都不理她,冷冷道:“你若还想试,我就又醉了。” 蓝羽盛妆坐在大堂之中,看着面前喧呼叫嚷的人群。苗疆风俗,新娘要在前堂招呼客人,而新郎却披上红盖头,坐在后堂中等着新娘。这次大婚,正值斗宝大会之际,十八峒侗人的领袖均云集此地,当真热闹之至。圣母回归,每个侗人都是从心底里欢喜,因此均皆开怀饮酒,尽情欢闹。 蓝羽心愿得偿,更是衷心地欢喜。她推脱不过,浅浅地饮了几杯酒,红晕已上眉梢。先是荣登圣母之座,接着嫁了个如意郎君,做为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蓝羽禁不住众人劝酒,又喝了一杯。 她很想回到后室去,关上门好好地跟李清愁说几句话。她想告诉她自己虽然贵为苗疆圣母,但是要全心全意爱着他,这辈子服侍他,照顾他,只要他喜欢,要她怎样都可以。如果他嫌她丑,她也可以修炼苗疆神魔洞中最奇妙的七禅蛊,改换体貌,让他高兴。只要他开口,她无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只想这辈子跟他厮守在一起,此外什么都不要。 因为他是第一个不因她卑贱、肮脏而看不起她的人,他也是第一个真诚地对她说话的人。“你有你的美丽”,她也衷心希望他能看到她的美丽,而不是像庸俗的世人一样,只看重容貌。 她相信她一定能够做到,她也相信他能够做到。 这时,一个美艳到极点的少妇盈盈向她走了过来。蓝羽认得她就是自己以前的主人宁九微。长久的习惯驱使,使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宁九微赶忙赶上一步,拉住蓝羽,坐到椅子上,低声和兰羽细语着。一开始,兰羽还有些不自然,却哪里架得住宁九微这份殷勤,不久脸上也绽出微笑来。 众人只见两人低声耳语。兰羽脸上一会娇羞,一会忧愁,一会又想争辩什么,一会又苍白起来。却没有知道宁九微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兰羽突然脸上一变,道:“他不会的!” 宁九微摇头笑道:“妹子何不自己去看看?” 蓝羽突地站起,向后室奔去。纵饮的侗人哈哈笑道:“新娘子忍不住了,咱们也不要再喝酒了,去闹洞房去!” 众人轰然叫好,都向后室涌去。宁九微赶紧拦住,道:“你们这时候过去,可不是故意煞风景么?要是圣母震怒起来,那可不是玩的。赶紧乖乖地坐着吧,要闹洞房也不用急在一时。” 众人纷纷笑着坐倒,不一会子,欢饮之声又起。宁九微缓缓坐在蓝羽方才的位子上,嘴角浮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李清愁苦笑着坐在宽大华丽的床上,看着自己一身的绫罗绸缎。他身上被硬挂了十几朵绸子结成的大红花,头上还罩了一条红纱,然后被推在这红床上,等着新娘子来。 汉俗新娘子要在后室等新郎,不料到了苗疆,却正好反过来了。红烛高烧,室中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暗香浮动,李清愁的心也不禁跳了起来。 这洞房花烛之夜,有几个人不紧张?又有几个少年人不满心期盼,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了开,凌厉的秋风跟着冲入! 一个年轻的女子踉踉跄跄地倒了进来,凄声道:“救……救命啊!” 李清愁赶紧抢上一步,将那人扶住,定睛看时,却是在蓝羽房中遇到的春山! 只见她胸前一片赤红,全都是鲜血,面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显是受了重伤。李清愁不敢怠慢,运指成风,点了她胸前七处大穴,从百宝囊中抖出一粒赤血丹,喂在她口中。 赤血丹入口即化作甘露,春山口中咯咯作响,咽了下去。李清愁松了口气,果然春山脸色渐渐红润,气息也粗了起来。李清愁轻轻将她放到床上,春山却猛然跳起,抱着他道:“救……救我!” 李清愁扶住她的双手,她的双手冰冷。李清愁柔声道:“不要怕,出了什么事?” 春山惊恐地张大眼睛,仿佛一下子还没从那恶梦中惊醒过来,喃喃道:“那个人!他一剑砍在我身上,然后又去杀我姐姐。你快去救我姐姐!我……我好怕啊!” 李清愁道:“那人在哪里?” 春山道:“我……我带你去!”她挣扎着想下床,却一阵晕眩,几乎摔倒。李清愁轻轻将她抱起,从窗中跃了出去。春山向着西南方指出,道:“就……就在那边山下!” 李清愁轻功展开,带着春山急纵而下! 救人如救火,何况他本来就是名医,职责本就是救人的。 这一瞬间,他已经忘了自己正在新婚之夜,他的新娘子正满怀着幸福,在等着他。 房门再度被人撞开,蓝羽急掠而入。 床上一片凌乱,李清愁却踪迹渺然。 蓝羽怔怔地站在房中,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她慢慢地将凤冠取下,用力摔在地上,然后是身上披的霞帔,然后是下面垂的云绦丝带,珠索金钏。她一件件地将它们撕碎,摔裂。她的牙用力咬紧,一丝鲜血缓缓溢出。 她的尊严与自信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过于华丽的大厦,本就经不起风雨。 她突然转身,冲入了茫茫的黑暗中。 蛊神劫 第八章 可怜心事画图空 伊川皱眉道:“这就是藏天窟?” 带他来的小姑娘点了点头。伊川叫道:“这分明是个山洞!” 那小姑娘像看着怪物一般盯着伊川:“你难道从来不读书么?窟就是山洞!” 伊川依旧叫道:“可是这山洞这么小,怎么能藏那么多金子?” 那小姑娘道:“你想不到是不是?所以金子才藏在这里。” 伊川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笑了:“我叫秋水,我有个妹妹叫春山。” 伊川喃喃道:“这么聪明的小姑娘,真不应该放过。” 秋水瞟着他道:“现在就是机会,你要不要试?” 伊川盯着他,慢慢地笑了:“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只可惜……”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我不喜欢被别人看着。” 他突然高声道:“十姑婆,出来吧!” 暗中一人桀桀厉笑道:“你这小子也算是不错了,居然能发觉我十姑婆的踪迹。今天是圣母大喜的日子,你若是掉头回去,老身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伊川笑道:“不劳你饶,我拿着那些金子,就会掉头回去的。” 十姑婆缓缓从暗中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根黑黝黝的拐杖,鸡皮鹤发,面容阴沉沉的,在淡淡的月色下,果如厉鬼一般。她冷笑道:“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我将五行神兽放出来,你可就走不了了。” 伊川冷笑道:“五行神兽?只剩了两条不知还能不能叫五行神兽?” 十姑婆大怒,道:“就算只剩了一条,要取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 十姑婆一声厉啸,胸前突然暴起一道碧光,闪电般向伊川噬了过来。伊川身形微动,妖刀已然在手,迎着那道碧光刺了出去。只听“铮”的一声响,刀锋与碧光击在一起,就如砍到铁上一般,浑不似血肉之躯。那碧光扭动,向妖刀上缠了过来。 伊川大笑道:“好毒虫!”手腕暴震,真气嗡然勃发,将碧光震了回去。 十姑婆揉身而上,手中黑杖带起一阵狂风,向伊川扫至。杖影飘飘,正迎向那道碧光。那碧光被杖影一带,反身又向伊川扑来。 伊川精神大振,一声厉啸,妖刀倏然化作一团黑雾,向十姑婆卷去。那条碧光才扑到一半,便被妖刀截住,“铮铮铮铮”一串响,直击得碧鳞如雨,纷纷落下。 瞬间刀光与黑杖接在一处,妖刀突然加快,倏忽之间,已然破杖而入,抵在十姑婆的胸前。 伊川傲然笑道:“现在是不是该我饶你了?” 十姑婆头上白发森森竖起,嘎声道:“老婆子早就活得不耐烦了,有种的就一刀刺下去!” 伊川目中射出针芒般的笑意,道:“别人听你这么说,想必会收刀而起,不与你计较。但我不同。你认清楚了,杀你的是妖刀,你到地府记得跟阎王爷打招呼!” 他的妖刀倏然化作一潭秋水,冰冷地将人淹没。 十姑婆长声惨叫,“砰”的一声,后背撞在了石壁上。伊川狂笑道:“我还没胃口杀你这老不死的,让开了!”一刀劈下! 石壁轰然声响,那刀就如天外雷霆一般,将石壁震出三尺多的一条缺口。 乱石纷纷而下,十姑婆虽然凶悍,却也忍不住面上变色。 伊川狂态尽露,双目赤红,手臂隐隐震动,仿佛欲搏人而噬一般。被他这野兽般的眸子一照,十姑婆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这根本不是人的目光!而是恶魔!十姑婆只觉全身发软,再也无力同此人争斗。 伊川笑道:“果然人越老越怕死,你好好让开了,还可以多活个几年。”说着,携着秋水的手向山洞里走去。 十姑婆一动不动,犹如木雕。 这山洞看去不大,里面却甚为开阔,越望里走,便越是宽敞。才走了几步,就宽可三丈了。 伊川笑道:“以前有人跟我说,人越是有钱,穿的就越是破烂,想不到连山洞都是这个样子。” 秋水却不回答。伊川心下微感奇怪,游目望时,却见秋水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已然说不出话来了。伊川大吃一惊,道:“你怎么了?” 只听十姑婆尖笑道:“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在这洞口布下了隐月蛛网,可怜你以为击败了老婆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被蛛网网了个正着。嘿嘿,我这蛛毒连大象都毒得死,我就不信你也身怀避毒之珠!” 伊川暗惊,急忙催运真气。就随着他真气行动,一股酸麻之力隐约而起,他的真气运行到哪里,这酸麻之力就运行到哪里!瞬息之间,真气已运行一周天,伊川便觉周身都已酸软,几乎连妖刀都提不住了! 十姑婆疯狂大笑声中,秋水“扑通”倒地! 伊川却完完全全冷静下来。只因他知道,若这时动怒或者乱动,只会让蛛毒发作得更快。他心神掣动,丝毫不调用真气,那蛛毒仿佛有灵性一般,也便在他身体中沉寂不动。耳边风声呼啸,十姑婆的黑杖当头击下。 伊川一步跨出。他这一步平平无奇,但却正好将密集的杖风躲了开来,一步正好跨到十姑婆的身侧,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十姑婆吃了一惊,身子陡然后退,又是一杖着地扫出。 伊川仍是一步跨出,又跟十姑婆贴在一起。他的步子跨得并不快,也丝毫没有动用真气,但却如影附形,无论十姑婆怎么腾挪变幻,这一步步跨出,总是跟她紧紧贴在一起。 十姑婆疯狂大叫,手中黑杖胡乱挥舞,化作团团黑电,围着伊川疾旋。她的信心已在逐步减少,这伊川犹如杀不死一般,在这空寂的夜色中,宛若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剧斗中十姑婆突然大叫一声:“我跟你拼了!”黑杖高高举起,兜头向伊川击下! 伊川一步跨出,闪到右边。十姑婆厉声呼啸,黑杖卷舞,追袭而至。伊川却不避不闪。十姑婆大喜,真气急催,要将此人一举毙于杖下! 哪知伊川突然鬼魅般地一闪,不知如何就已闪到了杖后。他紧贴着十姑婆而立,妖刀好整以暇地垂在腰际,竟是完全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十姑婆脸上一阵狞厉地扭动。突地手一拨,杖尾挑起,向伊川胸前点了过来。随着这一拨之势,黑杖被十姑婆倒抓在手中,头尾互调,泼风般向伊川一阵猛击。 伊川大意之下,登时手忙脚乱。黑杖光芒掣动,嘶风呼啸,绕着伊川身子转个不休。伊川突然大吼一声:“潜龙卷!” 他的人倏然旋转了起来。妖刀被他真气所催,乌芒裂电,刹那间化作一股庞大的旋风,以沛不可挡之势疾旋了起来。可怜十姑婆黑杖方才击出,就被这猛恶旋转的刀光绞成碎片,纷纷洒了一地。十姑婆一声厉啸还未发出,飙轮疾转的刀光已然冷森森地贴在了面上。她的头颅被一刀削下,砰然摔在山壁上。白发鸡皮摔成一团血肉模糊,划着山壁跌了下来,拖出一道粗长的血痕。 伊川狂笑道:“你这老乞婆,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他仿佛极为兴奋,围着十姑婆的尸体大叫大闹了一通。猛然扯动蛛毒,忍不住全身一阵急颤。低头看秋水时,已经手脚痉挛,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了。 伊川弯腰抱起她,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送你去新郎官那,他号称玉手神医,虽然言过其实,但这点毒还是难不倒他的。” 秋水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虚弱道:“不……不要!她身上应该就有解药。” 伊川猛然醒悟,用力拍了拍头,道:“我可笨了!这老乞婆养的毒物,怎么可能没有解药?” 说着,他冲到十姑婆的尸体处,哗啦哗啦翻了起来。哪知翻遍了十姑婆全身,却找不出任何丹药来。回看秋水,脸色越来越苍白,已是奄奄一息。伊川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喜道:“有了!” 他掣出妖刀,一刀将十姑婆的手臂割了下来。十姑婆新死不久,血还没有凝固,手臂鲜血淋漓,被伊川提到秋水面前。 秋水吃惊道:“你……你想干什么?”血腥味刺鼻,几欲晕去。 伊川柔声道:“你乖一点,将这些血喝下去。十姑婆任由这些毒物咬着她,想必她的血中含有解毒之物。” 秋水大骇,勉力道:“快……快些拿开!我死了也不喝!” 伊川笑道:“那就只能送你去新郎官那里了。” 秋水白了他一眼,道:“等到了那里,我也死了!” 伊川道:“所以我劝你啊,还是乖乖地喝血吧。” 说着,抓起那截手臂,向秋水的嘴中塞去。秋水奋力挣扎,中毒之后,能有多少力气?终于给他强摁着将血液一口口灌了下去。等喝到第七口,伊川方才放开她。 秋水拿袖子使劲擦了擦嘴,但见袖口上满是血腥。想起十姑婆的形状,又是恶心,又是害怕,不禁破口大骂起来。秋水心中激愤,骂声越来越是响亮。 伊川却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她,道:“我说有效吧?你看你的脸色没那么白了。” 秋水愕然住口,果然发现身上的酸麻感渐渐消退,显然蛛毒已解。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伊川,一口脏话却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伊川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能不能麻烦你切一条大腿给我?我的毒也发作了!” 山风怒啸,李清愁抱着春山,迎风而上。 这山上都种满了松柏,夜中看去,满山萧萧,犹如鬼怪乱舞。怀中的春山呼吸渐渐微弱起来。李清愁真气提运,加快了身法。 倏忽之间,已然到了山顶。山风吹得山下的灯火氤氲,看不甚清楚。 春山轻声道:“就在那边!” 李清愁游目望去,就见山的南面有一块大石,上面一平如削,就似块天然的高台一般。上面竟然影影绰绰地站了一个人。 春山道:“快去救我姐姐!” 李清愁点点头,身形拔动,扶摇而上,乘云御气一般,掠上了高台。 台上的人正凭台下望,突然朗声笑道:“阁下好高的功夫。” 李清愁冷哼一声,道:“只怕还比不上阁下的辣手!” 那人上下打量李清愁,道:“你就是宁九微请来的帮手?” 春山突道:“他就是我们请来的!你们……”她牵动伤口,已然痛晕了过去。 李清愁慢慢将她放在台上,转身对那人道:“我们要一战么?” 那人笑道:“战与不战,其实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一句话未毕,那人长剑倏然刺出。 这一剑来得好快!倏忽之间,已然逼近李清愁的眉睫。李清愁真气聚发,滑开一丈。就听“咻”的一声疾响,长剑直追了过来。李清愁头也不回,一指弹出。“铮”的一声响,这一指正弹在剑脊。那人手一麻,李清愁身形翻转,五指不停弹出,“铮铮铮”一串脆响,已然在剑脊上连弹七下。 电光一闪,那人长剑掣回。月光之下,就见他脸露惊容,道:“阁下是什么人?” 李清愁道:“相逢何必问姓名……何况我本无名之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能够在我剑脊上连弹八下之人,已不必再要什么姓名。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李清愁道:“但凭吩咐。” 那人道:“咱们就赌阁下的这只手跟我的这柄剑!只要阁下能再弹中我手中长剑,我便退走不再管此处之事如何?” 李清愁沉吟道:“那若是我输了呢?” 那人笑道:“如果你输了,也就不必再要什么了!” 李清愁双目中突地射出两道厉芒,吞吐盯在那人身上。那人丝毫不惧,执剑傲然挺立。李清愁缓缓将目光收回,道:“赌了!”身影飘飘,向那人冲了过去。 李清愁身影犹如化作一条红蟒,在剑影中翻滚浮沉。那人剑招反复运用,越运越快,却依旧刺不到李清愁,不由心下焦躁,突地一声大喝,万千剑芒合为一处,直直向李清愁刺去。 这一剑反朴归真,看去大拙,实则大巧。那人劲力内沉,这一剑竟然丝毫声息都没带起! 李清愁面容一变,身子盘旋而上,就如一片秋叶般直坠下去,竟然落入了石台外的万丈悬崖! 那人一愕,见李清愁又冲天而起,接着碎石草木暴雨般击了下来! 那人一声长啸,长剑掣动,将全身护住。李清愁十指连环弹出,草木碎屑被他弹得纵横而飞,向那人兜头袭下。那人忌惮长剑被再度弹中,不由退开一步。突然一道强劲之极的掌风破空袭来,那人反手一剑刺出,李清愁身子一折,已然站在他面前,一指向剑锋上弹了过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那人长剑已然运到外门,再收回时,已然来不及。就听他一声大喝,身子陡然拔起。 他这一拔起,带动着长剑也一齐窜起,从李清愁的面前掠过。他此时情急赌约,只想保着自己长剑不被李清愁弹中,却忘了自身的安危。这一拔起,就如将身子送到李清愁指上一般。 李清愁手指凝在空中,却不弹出。那人身形翻滚,落到台的另一侧,默然看着李清愁。 李清愁却盯着自己的手指。 许久,那人长叹道:“毕竟是我输了。” 李清愁打断他道:“你没有输。” 那人愕道:“哦?” 李清愁道:“我在想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的功夫,要是真的想杀我,也是一剑砍死,怎么会砍不死一个小姑娘呢?” 那人皱眉道:“什么小姑娘?” 李清愁回头看时,本来重伤躺在地上的春山,已然不见了!李清愁叹道:“就是这个小姑娘的妹妹。” 李清愁头刚转过来,一道剑光犹如闪电般直逼眉睫! 方才无疑是他唯一疏忽的时刻,这人也无疑是个把握机会的高手! 尤为可怕的是,这一剑光芒之亮,远远超过他刚才显露的剑技。难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一剑横来,瞬息笼罩李清愁全身! 剑芒闪亮,匹练般一晃,已指到李清愁的眉前三寸! 剑锋上隐含的真气炸开,刺激得李清愁的头发森森竖起。这剑气之盛,就算是李清愁也万难抵挡。 然而此刻,李清愁忽然伸出两指,凌空一夹。 没有人的速度能够比得上这一剑,何况李清愁出手已经失了先机。 然而,李清愁白玉般的两指,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拂在了剑脊之上。 那人一皱眉,剑上劲力吞吐,长剑平平破空向对面的浓浓夜色刺去。 李清愁的身子飘飘跃起,竟被这一剑之力带着向空中飞去。他的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如飞叶,如浮尘,如落花,如飘霜。 这种身法的确太过诡异,那人心中不禁一疑,就在这瞬息之间,这一剑的力量略显衰竭。李清愁却一动犹如闪电,拂指在剑锋上骤然又弹了一下,接着身形翻动,飘飘落地。 李清愁缓缓道:“你败了。” 那人凝神看着手中的长剑,不去回答他。许久,方道:“玉手神医果然名不虚传。我实未想到你用这样的方法破了我这必杀一剑。” 李清愁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那人声音转厉道:“但若不是我大意,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李清愁默然良久,道:“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我能弹中你的剑,你却能杀我。” 那人哈哈大笑道:“听你这一句话,足见正大光明。既然我已败了,这里之事,也不再许我插手。”说着,转身行去。 李清愁道:“等等,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那人傲然道:“我怎么可能去杀这么个小姑娘!” 李清愁的脸色变了。 夜色袭人,仿佛巨大的魔鬼凌空噬人,要将世间所有的生灵一网打尽。 李清愁的眼睛,却静静注视在那人身上。 两人的目光闪动,却突然同时爆出震怒的光芒。 他们终于明白,原来这场交手,正是别人设下的一个圈套! 宁九微的笑容却依旧甜蜜得犹如天堂甘露一般。她柔声问道:“他们打起来了么?” 春山兴奋得全身发抖:“打起来了!打得一塌糊涂,看来不死一个完不了。” 宁九微叹道:“你可真狠心,一个人死,多寂寞啊?最好两个都死了,还可以做个伴。” 伊川瞪着眼前无比巨大的一摊金沙,喃喃道:“这么多金子,可怎么运出去?” 秋水笑道:“这个再好运不过了,你看到这山洞里有个水槽么?” 伊川点了点头。秋水道:“这水槽连着一条地下河,只要你将这些金沙用这种盒子包起来,丢到水槽中去,不一会子,它们就被河水冲到了下游。你可不要小瞧这纸盒子,风浪再打,也冲不坏的!” 她露出一脸美丽的笑容:“而下游中我们早就安排了非常非常多的人,再多的金子,也可以一齐运走!” 她看着呆住了的伊川,笑道:“这是不是个好方法?” 伊川苦笑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来帮我包?” 喜堂之上依旧欢呼笑闹,乱成一片。每个人的酒都已喝到了七八分,说话都开始大舌头起来。宁九微面含微笑,看着眼前的这群人。这群人都是她的杰作,即将成为她无上的荣光。 她突然清了清嗓子,道:“你们想不想看点好玩的?” 一人脖子长长的,上面戴了十几个银环,将他的脖子拉得更长。宁九微认得他是长颈苗族的族长,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着酒杯笑道:“好玩的?宁仙子往上面一站,就好玩的不得了,还要什么别的。” 众人一齐大笑。另一位酋长接着道:“今日难得大家都高兴,不如仙子就来点特别的?” 宁九微脸上笑容不减:“这好玩的,可实在特别得紧,我保证诸位一定不会失望。”她轻轻道:“带进来。” 手下丫鬟娇声答应,带了一个人进来。赤身侗主皱眉道:“狙儿,你在这么做什么?不是叫你先回去么?” 那狙儿也不答应,脸上挂着呆滞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宁九微的脸上。宁九微向他召了召手,他便走向前去。只是身形说不出的怪异,众人虽在欢饮之中,仍不由自主觉出一阵寒意。 狙儿走到宁九微面前,便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腿上。宁九微毫不以为忤,笑着揽住他的脖子:“好玩的来了!” 突然伸手一揭,狙儿的头盖骨随手而起! 蛊神劫 第九章 身化秘魔驭毒龙 赤身侗主一声惊呼,满拟看到狙儿脑浆迸射的惨境。哪知头盖骨掀开后,只露出一个空空的黑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仿佛狙儿全身只剩了一个空壳,已成行尸走肉一般。 随着头盖骨揭起,狙儿整个人犹如失去了魂魄,嗒然垂伏在宁九微的膝上。那只空空的脑颅漆黑地盯着众人,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众侗人一时都忘了饮酒,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厅中“砰砰”几声响,有人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宁九微眼中蕴着丝诡秘的笑容,忽道:“现身吧,秘魔之影!” 嗡嗡之声忽地大作。 那嗡嗡之声发自狙儿的脑颅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自其中慢慢升起。但其中仍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众人心中都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那嗡嗡声忽地盘空怒啸,瞬间将整个大厅充满。 这嗡嗡声极为诡异,声音越来越响,但丝毫行迹都没有,如同无形之魔,来自天外。又仿佛根植于人们心中,只等宁九微一声呼啸,便离体而起。 宁九微悠然望着空中,淡笑道:“你们觉得我炼的这金蚕蛊如何?”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这也是金蚕蛊?却为何与蛊母所炼制者不同? 宁九微仿佛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悠悠道:“我这金蚕与蛊母所炼不同,乃是别有秘法。虽然威力没有蛊母所炼厉害,却已无形无迹,只能见其声音。你们看是不是比正宗金蚕更加有用呢?” 赤身侗主怒啸道:“你将狙儿怎么了?” 宁九微轻轻抚摸着狙儿的面庞,道:“他?他现在已经成为这秘魔之影的形体,此后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赤身侗主怒道:“我是说他怎么样了!” 宁九微淡淡道:“他说过能为我做任何事,我只是喂他吃了颗蚕卵而已。” 赤身侗主气得全身发抖,怒喝道:“妖女!我跟你拼了!” 他一声厉啸,猛地从椅子上拔起,向宁九微冲去。他手长脚长,天生勇悍,虽然不会武功,但这一冲之势,却也颇为惊人。宁九微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们方才饮的酒中,也已放了秘魔之卵?” 赤身侗主大惊,道:“什么?” 宁九微轻轻扣了下手指,赤身侗主猛地一声厉啸,抱头狂跳起来。他的脑袋痛极,抱了一会,忍不住双手使劲敲了起来。宁九微柔声道:“酒力催血,秘魔之卵此时已攻入脑际,此后便以你的脑浆为食,慢慢长大。等三个月之后,你便成为秘魔之形,那时无痛无楚,刀斧不能伤,水火不能侵,弹指之间可取一流高手之性命。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等好事,你可高兴?” 赤身侗主吼声越来越弱,终于力竭倒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的脸上竟升起一丝微笑,神情变得迷茫起来。这迷茫中也似带了无边的欢愉,仿佛一瞬间见到了大欢乐,大解脱,从此世间一切苦都再与他无关。 空中无形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响,似乎在欢庆有新的同类诞生。 宁九微的目光静静地在大厅中扫了一圈,所及众人无不颤栗。她柔声道:“你们不用担心,今天这三十六桶酒每一桶中都放了秘魔之卵,我想现在大家大概都中毒了。” 厅中十八峒侗人一齐大骂起来。有的人忍不住伸指探进喉咙,大口地呕吐起来。宁九微微笑道:“没有用的。秘魔之卵入体即化,无论什么法子都逼不出来的。”她仰天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苗疆一住三年,费尽心机,断送了巫门十几位高手,才试验成功秘魔之影的培植之法,此后天下还有什么人是我天罗教之敌?” 一片喧闹之中,就听木阗沉声道:“原来你是天罗教的人……大家冷静一点,各峒将避毒之药拿出来,分给大家服用,看看有什么效力。雄鹿将本族的木灵请出来,研碎分给大家服下。这木灵能吸收天下任何剧毒,这秘魔之卵虽然厉害,却也未必能敌得过本族的镇族之宝。” 众人听了木阗的话语,更加混乱了起来。各族长都忙不迭地吩咐手下人将密藏的解毒灵药取出,也不敢用酒送服,就此干咽着吞下。一面雄鹿将木灵取来,另备干净的清水研碎了,分给大家服用。关系到生死大事,厅中霎时乱成一团。 宁九微微笑看着他们忙碌,也不阻拦,却对木阗盈盈笑道:“果然还是十八峒之主厉害,到此关头还能沉得住气。只是秘魔之卵已入脑中,侗主可有什么办法,将脑中之毒驱除?” 木阗冷冷道:“凡事尽人力才能听天命,不试试怎么知道事可为可不为?” 宁九微击掌笑道:“果然是好男儿!好壮士!单凭这两句话,侗主就可做这云贵两省的主人。你若投降我们天罗教,我保你入主中原如何?” 木阗哂道:“我若有意中原,还用等到现在?一人之霸业,哪及一族之幸福?此等话语,你再也休说。” 宁九微道:“却不知此日侗主的子民全都做了我的秘魔之形,侗主又怎样来保证一族之幸福?” 木阗端过雄鹿献上来的木灵之水,问道:“族人都分到了么?”雄鹿点了点头,木阗方才一饮而尽,缓缓道:“如果此时杀了你,是不是能解救族人呢?” 宁九微道:“若是侗主有这个本事,那自然可以。我身上就有秘魔之卵的解药,只要给他们服下,便可让秘魔之卵永远休眠。只是侗主要如何来杀我?” 木阗缓缓将杯子放下,突道:“其实在四日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秘魔之影的事情了。” 宁九微淡淡道:“哦?” 木阗道:“那日你放出秘魔之影,木灵便突然裂成两截。我命人仔细打探,才知道是你所为。我们虽知你必将动作,但却不敢惊动于你,因为这秘魔之影实在太过毒辣,苗峒中蛊物,无一可抵挡。但幸好我们所有的,并不只是蛊物。” 宁九微笑道:“侗主还有什么压箱之物,可否让我见识一下呢?” 木阗不答,仿佛在沉吟,他慢慢道:“这里是云南。” 宁九微点了点头。 木阗道:“你可知道,十姑婆并非普通的人。她是西南第一大教派十八侗的堂主!”他的眼中突然放出精光,自信的精光:“曼荼罗教!” 他的手握紧:“十八峒侗人已加入了曼荼罗教,此后生死与共,表里如一。这本是个秘密,只有我跟几位长老知道,你想必是不知道的。” 宁九微脸上的笑容已有些挂不住了:“我的确不知道。” 木阗道:“现在他们已经来了,曼荼罗教镇守梵天地宫的四大天王之一,南天毗琉璃,据说可以将天斩开的男人。” 宁九微笑道:“毗琉璃这人多年前我也曾见过,还曾有过些说不清楚的私事,想来他也还记得我……这人果然是个高手,却不知比江湖上盛传的玉手神医怎样。” 木阗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宁九微笑道:“我的意思是说,若是毗琉璃对上了李清愁,却不知两人谁能活下来?” 伊川叹着气,将一包包包好的金沙丢到水槽里。果然如秋水所言,水槽中隐隐有股暗流,将金包瞬息就冲得不见了。秋水蹲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忙碌。 伊川忽然住手,盯着秋水:“你为何不动手?难道你就只会这样看着?” 秋水仿佛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我帮你包金子?” 伊川也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难道你让我一个人做?” 秋水笑了:“可是我是女人啊,这样的事你怎么忍心让女人去做?” 她欣赏地看着伊川渐渐黑下去的脸,悠然道:“何况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敢保证,你绝不喜欢做我要做的事情。” 伊川眼神中满是揶揄:“你?你小小孩子还能做什么事情?” 秋水道:“我要去埋葬十姑婆。你若是喜欢,我也可以跟你换。”一想到十姑婆死时那副狰狞可怕的丑恶样子,伊川就倒足了胃口,急忙摇头。秋水神秘地笑道:“我想到了一个华丽的好地方,若是将她埋在那里,想必她就不会回来找我们了。”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川,冷森森地叫道:“我死得好惨啊!”扮了个鬼脸,一跳一跳地向外行去。 蓝羽在大风中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李清愁,还是只是单纯的发泄,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她很害怕一旦停了下来,就会想起李清愁,然后再想起他的背叛!一想到这些,她就心如刀割。 她的身世极为奇异,从小无父无母,就在十姑婆的抚养下长大。养育她的人不但要她憎恨天下的男人,而且要她憎恨女人。这世界上一切活着的,就都是她的敌人。对于十姑婆的话,她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可怕。十姑婆要教给她仇恨,而她本身又是如此软弱,软弱到不会去仇恨任何的人。 所以,十姑婆每次声色俱厉的教育她,甚至打骂她,而她只能表面上唯唯诺诺,事后却恨不得找个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在丛林深处,能有一间阴暗的木屋,让她在里边孤独的度尽一生。 直到遇到了李清愁——你有你的美丽。 对于别人,这也许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对于蓝羽,它宛如漆黑天幕上的惊电,浑茫怒海上的青灯。这句话她并不陌生,她这一辈子仿佛就是在等着听这一句话,然后在它引起的冲天烈火中焚烧净尽。 那么她就会新生。 这是她的宿命。冥冥中她一直这样深信着。现在这宿命被唤醒它的人亲手打破,永远不可能再现。 这个人叫李清愁。 蓝羽的嘴唇鲜血淋漓,她已经忘却了痛苦。 黯淡的山色中忽然闪现出一条灰色的人影。长衫,静立,带着种说不出的儒雅,昂首而立。秋风猎猎,他的身影又有说不出的萧索。 李清愁?蓝羽的身形突然顿住。 那人影缓缓回头,却是个陌生人。蓝羽怔了怔,夜色中那人的笑容显得极为温煦:“你来了?” 蓝羽呆了呆,垂头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以为忤,依旧笑道:“但我认识你,你是今晚的新娘。” 蓝羽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人悠然道:“你不用关心这个问题,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的。” 蓝羽没有作声。她已经习惯了听别人说话,别人不说的时候,她也习惯了不问。 她在等着,像以前一样,等着别人的吩咐。 那人盯着她,缓缓道:“这句话就是:你最亲的人,将会杀了你最亲的人。” 蓝羽脸上一片茫然,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人淡淡道:“你不明白么?” 蓝羽用力思考着,她的面上突然闪现出一片惊惶,转身向来路奔去! 那人身形不动,静静看着蓝羽,轻笑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你要好好保重。”他的眸子越来越深,透出流转的彩光,看去竟是双瞳重生,在黑夜中熠熠生光。这情形诡异无比,只是蓝羽已经看不见了。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叹道:“秋风可越来越凉了……” 烛光闪烁,木阗嘎声道:“毗琉璃怎么会跟李清愁对上?他们本就毫不相识!” 宁九微轻笑道:“可是我会让他们认识啊。你不觉得我就是一朵交际花么?” 木阗见援军迟迟不来,心下忍不住惊惶,强自镇静道:“他们两人都是当代人杰,就算对上了,也必能尽早罢手,那时再来救我们,也未见得迟。” 宁九微轻轻转着手中的琥珀杯,笑道:“有件事我很奇怪,现在秘魔之卵已开始孵化,怎么木族长还能说话呢?” 她这话才罢,木阗猛觉身体中隐隐一阵振荡,仿佛什么东西从沉睡中惊醒,开始四处游动。同时一股软绵绵、醉醺醺的力量蔓延开来,他整个身体仿佛沉浸在太液之池中,暖洋洋的甚是受用。一时所有的痛苦、悲伤、忧愁、烦恼尽皆离体而去,身子轻飘飘的,宛如睡在了云团上。渐渐宁九微的笑声越来越是恍惚,木阗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显出迷离的笑容,世间中的一切,都变得与他无关了。 他的身上隐隐凸起暗紫色的芒纹,虬根盘结,缓缓向头顶聚合去。 宁九微缓缓站起,在大厅中悠然走动着。她长裙曼曳,凤冠高翘,一行一动之间,风姿雍容典雅,当真有说不出的摄人之清华。春山静静地跟在她背后,眼神中尽是羡慕。 宁九微站在大厅中央,赞赏地看着十八峒众豪。众人体内的秘魔之卵均已发动,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缓缓颤动,面容逐渐扭曲,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宁九微却仿佛看着一件件的宝贝,当真瞧了个目不转睛,心满意足。 她忽然转首对春山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宝贝?” 春山道:“夫人是说,此后他们的家产窟藏,全都归夫人所有了?” 宁九微笑得更加灿烂:“这只是一部分。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体内的秘魔之影生长成熟,那便是近百具举手间可杀当世一流高手的超级武器,你说可是不是宝贝?” 春山躬身道:“奴婢恭喜夫人,从今之后,夫人再也不用担心教主责罚了。” 宁九微摇头道:“他没有责罚过我,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窗外一人冷笑道:“那么我就代他来责罚你好了!” 轰然声响中,大厅连窗带墙裂开一个大洞,一人负剑大踏步走了进来。宁九微的笑容骤然止住:“是你,毗琉璃?” 那人冷哼道:“难得你还记得我。” 宁九微脸色变了变,道:“李清愁呢?” 毗琉璃背后一人淡淡道:“我在这里。” 李清愁缓缓从破洞中走了进来。他的神色仍然从容之极,仿佛连夜的苦战并未令他疲倦、改变。 宁九微盈盈笑道:“两位平安归来,妾身当真高兴之至。满堂美酒,我们就此对饮几杯如何?” 毗琉璃阴沉着脸,道:“这参杂了蛊卵的毒酒,还是你自己饮用的好。” 宁九微悠悠道:“如此说来,两位是都知道了。” 毗琉璃道:“你哄骗那些苗侗之民,说是金蚕蛊毒,实际上却别是一种秘术,唤作秘魔之影。而这秘魔之影的炼制方法,本就是曼荼罗教不传之宝,你还想以之害我么?” 宁九微嫣然道:“那我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不过向来有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又曰请君入瓮,怎么毗天王就是不肯以身示范给我看呢?” 李清愁环目看了厅中一眼,面容忍不住骤变。他号称玉手神医,在治病救人方面实是有很深的造诣。此时一眼看去,厅中众人身上都腾起一股若隐若现的黑气,显然是毒入膏肓之症状。只是中毒之人如此众多,却从何处下手得好? 李清愁自身也受过此秘魔之荼毒,幸亏借了避毒珠、木灵之助,方才转危为安,此时少了木灵,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何况众人都是受毒已深,只怕再过片刻,便蛊毒入脑,再也救治不了了。 宁九微淡笑看着他们俩,突道:“李公子,你跟妾身商议着在你新婚之夜,瞒了你的新娘,私自奔走,妾身日前虽然答应了你,但现在想来,却是不能负了蓝妹妹。公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跟蓝妹妹好好过日子罢。蓝妹妹虽然容貌不足,但却是个贤妻良母,还望公子珍重。” 李清愁吃惊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人影晃动,就见蓝羽抱着一具无头尸体,缓缓自厅外走了进来。 她的眼睛里仿佛有地狱之火,熊熊燃烧,却又冰冷如铁,直冻骨髓。那是种灰死的伤痛,朽腐的怨憎,看得李清愁心头一凛。 蛊神劫 第十章 长怅秋山望飞鸿 蓝羽目中空空洞洞的,盯住李清愁,慢慢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女人,才要离开我。你终究也跟别的男人一样,都只看重容貌。” 李清愁凝视着蓝羽,蓝羽仿佛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她的嘴角神经质地牵动着,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一连串无情的打击已经将她完全摧倒,她想逃避,却已无处可去。 李清愁黯然低下头,却看到蓝羽怀中抱着的尸体。那尸体苍老干瘪,胸前五条血线,已变成浓紫色。李清愁忍不住惊呼道:“十姑婆!” 蓝羽低下头,看着颈口只剩下一块血洞的十姑婆,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道:“对,是十姑婆。她是我最亲近的人,从小就暗中照顾我,抚养我长大,我却在我新房中的被褥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她的身子猛烈地颤抖了起来,她的眼睛一瞬间蓄满了泪光。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直盯着李清愁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答应与我成亲!”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猛然将尸首抛下,冲上来抓住李清愁的胳膊,一阵猛烈摇晃:“说!为什么!” 但她又仿佛不敢去听李清愁的回答,只一味哭着道:“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李清愁怜悯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扶她。猛然,临桌的赤身酋长一声凄叫,抱头窜起。他不停地将头向桌上撞着,口中咿唔痛呼。李清愁脸色骤变。举目望去,厅中众人都是面容惨败,大难发作在即。 李清愁双手颤抖,盯住蓝羽的目光由怜悯而变为痛楚,终于双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蓝羽心头一热,惊喜地抬起头,只见李清愁满脸都是痛苦之色。 蓝羽双目中泪光闪动,似乎在期待什么。她此刻爱极而生恨,但只要一看到李清愁,一接触到他那双手,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难以自已。只要此刻李清愁肯对她说上一句抱歉的话,哪怕一句,她也会不顾一切的原谅他,重新作他的新娘。 然而,李清愁嘴唇抖索,终于慢慢道:“是的,我也只是个俗人,我更喜欢宁九微。” 蓝羽陡然发出一声厉啸,身子猛然弹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清愁,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 她越笑越是大声,猛然一阵剧烈地咳嗽,她弯下腰,指着李清愁:“俗人!你也和他们一样,只是个俗人!”她猛地大哭道:“我又何必为了你这个臭男人伤心!” 厅里众人的黑气氤氲缠绕,渐渐成形,却如被无形的引力所吸,向蓝羽汇集而去。蓝羽脸上泛起一丝阴森森的笑容,道:“我是蛊母,为什么还要去求一个卑贱的男人呢?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所有的人!” 她的眼睛中猛然有股暗色的光华爆开,她口一张,厉啸声穿空而出,干云直上。厅中中了蛊毒的众人身子抖缩得更加厉害,蓝羽猛然止口。大寂静就如瘟疫般疯狂蔓延而出,将整个世界吞没。 她的脸上交织着泪痕,泪痕下面却隐隐生长出无边的欢愉。她柔声呢喃着,仿佛母亲在哄着自己最亲爱的孩子:“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在我怀里绽放罢。” 厅中的黑气争先恐后地向她身体中钻去。她脸上的欢愉越来越浓厚,众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终于,他们爆发出一连串的哀号,一个个软垂在地。蓝羽身周的黑气却浓郁得犹如实质,她双手张开,犹如暗夜之母,静静地包容着无边的黑暗。 渐渐黑气越来越淡,却不是消失了,而是钻入了她的体内。蓝羽的皮肤逐渐变得隐隐透明,肤下肌肉宛如黑晶般通亮,历历可数。她干枯带血的双唇张开,却不再有啸声发出。 “嗡嗡”声越来越响,从她口中发出。初时仿佛春蚕食叶,细不可闻;后来渐渐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而且仿佛无止境一般,由震耳欲聋而为天崩地裂。这嗡嗡声妖异之极,仿佛自蓝羽口中发出,又仿佛自人本心中所生,又仿佛耳鸣呓语,荒凉宏阔,却又如从来未有。 一时众人均觉记忆涌动,自幼时而至现在,所有做过的事情均历历在目,全化作雷鸣般的轰响,在体内团团炸开。才听了一会子,众侗酋便面无人色。 李清愁心中暗自欣慰,他果然没有想错,自己的一句话,激得蓝羽盛怒之下力量觉醒,就能将这些秘魔之影从众人身上吸出! 他突然一声长啸,跨上一步。这长啸犹如匕首般切入黑暗中,登时众人就觉心头一松。蓝羽目中光芒暴动,凝注于李清愁身上。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中满是杀机。 突地又是“嗡嗡”一阵响,蓝羽身上暴起无数肉团,才一脱开身体,立即腾开两只翅膀,浮空而立。这些肉团都如她先前放出的金蚕,不同的是通体漆黑,看去阴森森的,极为诡异。 这些黑色金蚕仿佛都生了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人,就如地狱的妖魔一般。看得侗酋们心头森寒。 李清愁苦笑了下,道:“你终于觉醒了力量,变成了真正的蛊母。” 蓝羽凄声笑道:“不好么?与其让你们这些臭男人轻贱,不如我将你们杀光!” 李清愁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我对不起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蓝羽大笑忽止,阴声道:“说的好可怜啊,现在你再求我怜悯,又有什么用!” 她聚指一弹,一只黑色金蚕被她弹得直向李清愁飞去。李清愁却仿佛深为忌惮,不敢招架,侧身避了开去。蓝羽狂笑道:“你以为这些秘魔之影经我培植成真正的金蚕蛊后还这么容易对付?” 那金蚕在空中划出一道乌色弧光,向李清愁追击而至。李清愁身影飘飘,眨眼间换了十数种身形,但那金蚕如影附形,却是无论如何都摔脱不了,反而越来越是逼近。李清愁脸色开始变了。 蓝羽大叫道:“都死罢!”双手突然向两下一分,万千乌光四下流溢,遍洒而出! 李清愁一声清啸:“不可!”身子陡然盘空而起,一掌向蓝羽击下! 蓝羽脸色骤变,厉笑道:“臭男人!我就知道你想杀我!”手一召,满空的乌光轰然上击,交织成无有光芒的暗星之银河,电射向李清愁! 李清愁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这群乌光射了个正着,只听“夺夺夺夺”一阵暴响,他身上也不知被多少只黑色金蚕咬中! 他的身子被这股金蚕乌涛冲得翻滚而出,撞在墙上。李清愁翻身跃起,一言不发,向厅外冲去。 蓝羽大叫道:“臭男人!我看你能跑到那里去!”手一指,乌光盘空,一齐追了出去。 厅中霎时静了下来。 毗琉璃碧色的眼珠盯住宁九微,淡淡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厉害,几句话就可以让两大高手杀了个两败俱伤。” 宁九微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为了这几句话,我准备了多久。” 毗琉璃道:“可是你辛苦培育的秘魔之影,也被蛊母吸收,而后被李清愁用计引走了。你不觉得空欢喜一场?” 宁九微摇了摇头,道:“世事变幻,哪能尽如人意?得些钱财,也就够了。何况只要能试验成功,以后还怕不能再有?” 毗琉璃也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我只有杀了你了。” 宁九微嫣然道:“多年前我们也曾相识一场,如今久别重逢,你竟然忍心么?” 毗琉璃也笑道:“我好像是忍心的。” 宁九微道:“你虽然忍心,我知道有个人是不忍心的。”她顿了顿,道:“他好像就来了。” 大厅之门轰然被人一刀击开,伊川傲然阔步而入,厉声道:“谁要杀人?先问过我这柄妖刀!” 毗琉璃的眼睛微微眯起,盯在伊川的刀上。他突道:“我问过了,这柄刀说可以杀。” 伊川大笑道:“你要杀谁?” 毗琉璃长剑一指,道:“她!”他的人忽然窜出,长剑指出的时候尚距宁九微两丈余外,等这个字说完,已经指在了她眉前三寸! 伊川一声大吼,妖刀脱手飞出,直飙向毗琉璃的后背。这一刀攻其必救,伊川含怒出手,当真凌厉之极。刀势尚未及身,一股蓬勃的刀气匝地扫出,猛撞毗琉璃的后心。 毗琉璃脚尖点地,身子倏然横移一丈,那柄妖刀便变成向宁九微飞去。他冷笑一声,长剑光芒倏盛,向伊川攻去。却听“叮”的一声,伊川伸掌架住。毗琉璃的瞳孔骤然收缩:“掌刀?” 伊川狂笑道:“你倒识货!再接我一刀!”他掌际银芒伸缩流动,吐气开声,一刀向毗琉璃斩去。 毗琉璃冷笑道:“多担心担心你的女人吧!”长剑疾挑向伊川的脉门。 伊川也冷笑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迎风一晃,左右双手光芒流转,轮番砍向毗琉璃。毗琉璃长剑撒出一片银波,将全身护住。猛然背后风声大作,偷眼看时,那柄妖刀不知怎么却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圈,袭向自己后背。毗琉璃的目光终于变了。 伊川双掌这时也卷起一阵旋风,对着毗琉璃一阵猛砍。毗琉璃想要故技重施,却被伊川逼得分身不得。刀风猛恶,妖刀转瞬已及体! 毗琉璃突然反手将长剑向后抛出,同时大喝一声:“掌剑!”双掌翻涌,倏然向伊川的掌刀迎去! 伊川神色一变,铮然大响中,长剑跟妖刀撞在一起,纷纷落在地上。毗琉璃的双掌也同伊川接在一起! 掌刀掌剑都是武功炼到极处的功夫,伊川当然不敢大意,猛吸一口气,掌上银纹大盛,左右掌互为奥援,摆了个双龙取水之势,既攻又防,向毗琉璃迎去。 毗琉璃的双掌如毒蛇,如飞龙,如一双跳舞的仙子,又如在暗狱之火中怒啸的魔鬼,闪电插入。伊川不敢大意,全力迎出,毗琉璃的双掌却倏然收回。 伊川呆了一呆,大叫道:“你这不是掌剑!” 毗琉璃冷笑道:“掌剑算什么东西?你是忘了,南方毗琉璃天本来用的就是双手之剑。”他慢慢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擎在手中。他的神色变得肃穆之极。那剑短才一尺,剑身透明,剑尖椭圆,宛如韭叶,却仿佛是无仞的。然而正是这柄无仞之剑,一旦握在主人手中,却宛如有了某种秘魔般的光泽。 大美不言,重剑无锋。隐隐寒气就从这无刃之剑中透出,厅中骤然一冷。 这寒气也仿佛贯入毗琉璃的身体中,他脸色越来越青,终于大喝一声,一剑向伊川贯去。伊川不敢大意,双掌运劲,平推而出。才与短剑相接,猛觉内息一窒,掌刀的光芒被短剑压得直沉了下去。翠剑毫不受阻隔,依旧暴击而前。 电光石火之间,伊川一个翻滚,向后飞去。毗琉璃暴喝声中,无刃之剑凌空挥舞,挟影追风而至。伊川一口气喘不过来,只好一退、再退!转眼之间,就退到了厅角。那剑来势却丝毫不衰,劲舞直前,轰然击在伊川的胸前。 伊川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在毗琉璃的脸上。毗琉璃就觉眼前一片血红,目不见物,登时大惊,情知不妙,急忙后退时,就觉小腹传来一阵刺痛的凉意,已然中了伊川一记掌刀。所幸伊川此时真气已衰,这一刀之力极为微弱。毗琉璃脚尖用力,向后飘出。 伊川大笑道:“惹火你又怎样?还不是吃了我一记掌刀?来来来,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他话未说完,猛然一阵咳嗽,鲜血从嘴角汩汩流下。伊川喃喃道:“他奶奶的,这次真是蚀本之极,却原来已经打不动了。” 宁九微抢上扶住他,低声道:“你……你先歇一会。” 毗琉璃大步走了上来,冷笑道:“跟我回曼荼罗总坛……”伸手向宁九微抓去。他的手指才触到宁九微的衣裳,却忽然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恨恨看了宁九微一眼,转身从破洞中跃了出去,转瞬间走得不见了。 伊川只觉力气随着鲜血的流淌而越来越微弱,但他仍奋力大笑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厉害,连手都不动就打跑了这家伙。早知如此,我何必将命也拼了上去?” 宁九微见他呼吸之间,胸口鲜血不住溢出,冰霜之色,也略有所动。当下强笑道:“我用的是赤蝎胭脂,描的是碧鳞黛,涂的是鹤顶口红,耳边别的是雪刺环,身上穿的是火炼衣,脚上是烈芒鞋,他居然还敢空手来抓我,可不是找死么?” 伊川咳嗽着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可惜我也只能护你到此了,以后……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啊……” 他呼吸渐渐微弱,眼睛沉倦得睁不开来。宁九微呆呆看着他,突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是骗你的?”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笑容:“像我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为别的男人生孩子?又怎么可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这可怜的孩子,怎么就会相信了呢!”她的话虽然无情,但双眸中却似乎也有盈盈幽光在闪动。 伊川也笑了,他的人渐渐软瘫在宁九微的怀中,这个笑容仿佛他全部的生命力镌刻而成,在大厅黑暗的灯光下,竟似明月一般动人:“骗我的?那又如何?与其说你骗我,不如说是我骗自己。我也……我也……好久没守护别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终至于完全冷寂。宁九微一动不动抱着他,烛火跳了几跳,终于完全熄灭,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沦落到黑暗中去。 夜色狂舞,李清愁的身形突然停住。 前面是一条黑沉沉的悬崖,他已无处可逃。 追命索魂的“嗡嗡”声瞬息在他面前汇聚,蓝羽凌空飘立,身周盘旋着无数黑色的光点,将她的身体悠悠托起。她平凡的面容被幽幽月影映得阴晴不定,仿佛鸠盘魔母,神秘而可怕。 蓝羽嘶声道:“李清愁!你不逃了么?我现在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来!”她咬牙切齿,目中尽是怨毒之色。 李清愁笑了。那是种从容、无奈、想要说什么,却又深觉不必再说的笑容。他仰起头来看着满天的星斗,这苗疆的夜空清澈而明净,星斗历历在目,仿佛垂照在触手可及之处。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星么?李清愁默默问着自己。 蓝羽看着他的神情,突然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她忽然冲了上来,一把抱住李清愁,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轰然向悬崖跃去! 李清愁没有闪避。他的眉头甚至在一瞬间舒展开来,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解决。 就这样结束吧,这不正是所有人想要的么?除了他自己。 蓝羽却忍不住啜泣起来。 山风凛冽,两人急遽下坠,蓝羽忽然抱紧他,问道:“你愿意跟我死在一起?” 她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抖着,并不深媚的双眸却如清晨雨后,两颗最明亮的星,盛开在寂寥而清寒的苍穹上。 李清愁低头望着她,他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这笑容仿佛一双巨手,将蓝羽温和地拢在其中,极尽所有的力量,将风风雨雨一齐隔绝出去。 蓝羽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她忽然哭道:“不,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猛然出掌,击在李清愁的胸口! 李清愁猝不及防,被她一掌击得凌空飞起,向悬崖上飞去。自蓝羽的掌上腾起一蓬绿芒,闪电般钻入李清愁的体内。李清愁吃了一惊,大叫道:“你做什么!” 蓝羽默默看着他,却不再说话。这一掌反震之力激得她急速向悬崖下沉去,一晃就不见了。 李清愁攀住崖上突出的石块,向下面看时,夜色茫茫,却哪里还有蓝羽的影子? 只有她临去的目光,却在月夜中挥之不散。 有凄凉,有遗憾,有眷恋,更多的却是真实的幸福。那幽幽神光,如一朵生在清涧的幽蓝,无人问津的生长,含蕊,盛开着,寂寞而平凡,而在凋谢前的那一瞬,却绽放出异样的风华。 这个奇异的姑娘,就带着她奇异的感情,如此轰轰烈烈的去了。她也不管生着的人,将会如何。 李清愁怔怔地望着崖下,眼泪滴滴掉落在衣襟上。 爱情的确是个任性的孩子,它只会随着自己的意思来任意歪曲人的心灵,全然不管将带来什么后果。 李清愁知道,此后生生世世,他再也不会忘掉这个怯怯但坚强的侗家姑娘了。 次日,李清愁寻了条粗长的绳子,垂到崖下仔细寻找,却没有发现蓝羽的尸体。她就如同夜色中的魔女一般,悄然而来,然后悄然而去,不留一点星月的痕迹。崖下丛生着矮小的灌木,连一点人踪都没有。空山寂寂,却哪里寻去? 然而李清愁绝不死心!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直在崖底苦苦搜寻着。一身洁白的衣衫都已被荆棘划破,而他那双如玉一般的双手上,也有了道道血痕。 直到第三日,李清愁渐渐走到崖边谷口,突然一枝斜出,上面挂了张鲜红的请贴。 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 “七月十四,财神庙。” 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李清愁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帖上虽未明言,然而李清愁已然明白,无论蓝羽是生是死,此刻必然已在帖主手中。那他就不必担心了。 然而,宁九微与伊川怎样了?十八峒的侗人的蛊毒解净了没有? 而一开始挥刀杀掉吴大人的红衣女孩又到底是谁?蓝羽最后所见双瞳神秘人又是谁? 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唯一所想的,就是千里之外的那座财神庙。他必须要在七月十四之前赶到! 今天却已是七月一日。 这手白如玉,活人无算的玉手神医,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一位客人。 青天寨 第一章 一剑舞阳聚群雄 七月流火,烈日中天。 庭中两人剧斗正急。一人使了招“白鹤亮翅”,身子斜斜跃起,手中宝剑宛如鹤嘴般啄向对手。他那对手凝目注视着啄来剑尖,身形端凝不动,等那剑尖刺到面前,招式已然用老,身形陡然向后退了半步,寒泓似的剑尖已然刺空。他却趁着对手一愣,宝剑倏然探出,闪电般连拍三拍,正是崆峒派的绝技“三潭印月”。 他这时后发制人,已然尽数抢到了先机。先前那人措手不及,被他这连环三招逼得连连后退。先前那人剑光越缩越小,勉强将身子护住,眼看已是不敌。后出剑那人冷笑道:“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 猛听一声大响,却是先前那人一脚踹在背后柱上,身子借着反弹之力,剑势如怒,轰然与对手相击。对手猝不及防,被他这剑震得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那人也是一声冷笑:“这种本领,也想觊觎舞阳剑么?” 这几下兔起鹘落,精彩至极,看得厅中众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那两人都知对手是劲敌,剑招俱是一紧,斗得更狠了起来。 厅中间坐了位威武的老人,似乎是此间主人,也如厅中众人一般,被两人的斗剑吸引,捻着胡须,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身边偎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一身火红的衣服,映得白生生的小脸红扑扑的,就如画上的火孩儿一般。她却打了个哈欠,用胖乎乎的小手拍着嘴巴,叹道:“这两人的武功差劲得很,打来打去就是这么几招,实在没劲。” 那老人急忙摇手止住她,偷眼看去,厅中诸人全为剑斗吸引,无人注意这顽童之语,才放下心来,低声道:“昆仑、崆峒乃武林中有名的门派,我既然召开这剑神之会,怎能不邀请他们?” 那小女孩撇了撇嘴:“他们第一代的长老一个没来,只派了几个二代弟子来露丑,显然是没将我们神威镖局放在眼里么。”那老人叹了口气:“这些名门正派向来自视极高,要是真有第一代长老们来了,那倒是怪事了。不过我本也没寄望于此。” 小女孩笑道:“难道还有人比这些名门正派厉害?比我们神威镖局又如何呢?” 那老人摇头道:“武林中人才辈出,谁又能说比谁更厉害些?但这几年长江后浪推前浪,竟然出了几位少年人物,都是自出道来百余战,却是一战都没败过!” 那小女孩的眼睛亮了,兴奋道:“是谁这么厉害?爹你一定要说给我听!” 那老人微微一笑,粗大的手掌轻轻抚在小女孩头上,柔声道:“我正要说给你听。” “第一位‘玉手神医’李清愁,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医术如神,当真能活死人生白骨。他医、武相辅相成,自成一家,几臻化境。此人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接,生得更宛如女子,但当祁连七寇被他‘医’死之后,就再无人敢轻视他了!” 小女孩笑道:“这个玉手神医倒是挺有意思的,我倒想看看他是怎么将医武合二为一的。”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不要看的好!”说着,摇头叹了口气,接着道:“第二位便是六扇门中的‘铁面神捕’铁恨。据说无论多么凶狠的大盗,从无一人能从他手中逃过。多么复杂诡异的案子,只要经他插手,无不指日得破。近几年铁恨已经成为江湖上的禁忌,凡他驻足之处,当真是海宴河清,再无人敢犯案。” 小女孩轻轻道:“不知道三十万两银子的案子他能不能破?” 这句话似乎说中了老人的心事,他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道:“第三位的名号却简单,剑神!” 小姑娘冷笑道:“江湖中用剑之人何止千千万万,他凭什么称神?”那老人叹道:“这个问题也有很多人想问,有的人用刀问,有的人用枪问,更多的人是用剑问。但无论问的人有多少,却没有一人知道答案,因为他们都已成死人!”他顿了一顿,续道,“直至今日,还有不少人想问,但真敢去的人却不多了。那柄剑不应该说是剑神之剑,而应该说是魔剑!”他的手抖了一下,似乎“魔剑”二字本身就有种神秘的魔力,一旦被人提起,就立即携着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他抓住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神色犹自未定。 小姑娘漂亮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道:“爹爹是不是见过这柄剑?”那老人身子又是一抖,酒杯突地在空中顿住,良久,黯然道:“见过!……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再见到这柄剑!”他终将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猛灌了下去。小姑娘眨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地笑道:“听爹爹这么一说,我倒等不及想见见这柄剑了。”那老人道:“传言此人平生一无所好,只是酷爱宝剑,所以我才专门寻来了当年第一名侠于长空的舞阳剑,撒下帖子开这剑神大会,就是想将他激来。” 要知十年前,于长空主掌天下第一大派华音阁,人称古往今来武功第一高手,他的佩剑当然是学剑之人必争之宝。于长空目空一切,当年独力约战天罗教十大高手。洞庭湖上一战,虽终取胜,却内力竭尽,不日即死。此役撼动天下,而天罗教高手为之一空,终于被八大门派再度赶出中原,至今一蹶不振。而于长空的舞阳剑也就此失散,谁知十年后,却落到了神威镖局手上,来开此剑神大会。神物英灵,当也不枉了。 那老人目光盯在案上那只细长漆黑的木盒上,慢慢道:“他若是不来,我这万两白银可就白花了。”小姑娘笑道:“不是还有铁恨跟那漂亮神医李清愁么?”那老人道:“铁恨追大盗去了塞北,只怕三五个月回不来。至于李清愁,一个月前有人在泸州见到过他,半个月前再传来消息时,他已经到了云南。他这一入苗疆采药,恐怕时间更久。若是剑神再不肯来,只怕……只怕……”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倒,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小姑娘捧起一杯酒,送到老人嘴边,轻笑道:“爹爹不要担心。只要此人还活在世上,女儿就有办法让他帮咱们。”那老人见爱女宛然承欢之态,不禁展颜一笑:“那爹爹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小姑娘两只新月般的眉毛轻轻弯起,盈盈道:“爹爹,这剑神叫什么名字?” 老人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郭敖!” 庭中突然爆出一阵轰然叫好之声。 那小姑娘猛地一惊,转头看时,就见场中已换了两人,其中一人身着玄衣,手中一柄折扇,迎风而立,顾盼神飞,神色得意之极。 只可惜他长得实在太胖了,一个劈成三个,大概还可以跟猪比一下。 本来人胖些会显得可爱,但此人却可爱得有些过分,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这些肥肉是长在自己的身上,还在搔首弄姿,这就有些惹人呕吐了。 那胖子见小姑娘转头看了过来,折扇倏然合起,向她微微一笑。 那小姑娘登时只觉毛骨悚然,仿佛兜头被人浇了一桶洗脚水一般,真是既吃一惊,又复恶心,禁不住拉着耳朵,眼角吊起,向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那胖子哈哈大笑,折扇反手敲出,“铮”的一声响,正中对手的剑尖。剑薄扇厚,剑尖直荡开去。那胖子身若飘风,倏然一转,掠到了对手的身后,“波”的一口气吹出。 与他对敌之人猛觉脖子后一凉,也不知着了什么暗算,大吃一惊,反手一剑撩出,身子跟着一招“仙鹤剔翎”,随着宝剑穿出。这一招连消带打,既解了自身之围,又反攻敌人。哪知那胖子一脚踏出,身子犹如泰山压顶,将宝剑稳稳地踩在了脚下。 那人鼓劲回抽,但胖子一身肥肉何止两百三百斤,这一脚踏上,那柄剑就如铸在了地上一般,再也休想抽动分毫。 那胖子折扇轻摇,悠然道:“抽得动么?要不要我帮你?” 那人目中泛起一阵凶光,猝然松手,两掌夹带劲风,倏然击在胖子的胸前。 这两掌结结实实地击中,那人的脸色却变了。只因他双掌虽然击中,但手掌却如探进了一池温水般,丝毫着力之处也没有。 这池温水还不断晃荡着,将他的双手寸寸吸入。 这感觉实在恶心得很。 尤其是这池温水还挤了丰厚的笑容对着他,想命名这为潇洒。 你说这要命不要命。 胖子却一点都不觉得,依然折扇轻摇,笑道:“你还是抽不动呀。” 他还非要拖了长腔,按了板眼,吐字均匀,字正腔圆地说,那小姑娘吐了吐舌头,道:“好恶心啊!” 胖子的脸色倏然变了。 猛听一声尖锐的笑声传了过来:“这人实在是恶心得紧。” 小姑娘听有人迎合,不由大喜,娇笑道:“简直恶心得我都吃不下饭了。” 那尖锐的声音道:“都吃不下饭了?那可真是不得了。” 众人就觉眼前一花,一人落在了庭中。 时虽正午,但众人只觉一阵寒气升起。 这人一袭黑衣,紧裹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但那是眼睛么? 厅中的老人自命见多识光,阅人无数,但被这双眼睛扫过,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双眸子像猫般眯着,开阖之际,一丝细微的碧光闪烁,却如最寒冷的玄冰,将一切温暖抽去。 现在这双眸子如针般盯在胖子的身上。 那胖子素来风流自许,但只被这眸子盯了一会,就再也不能泰然自若了。忍不住喝道:“你看些什么?” 那黑衣人尖笑道:“我在看你究竟有多恶心。” 他的声音短促而尖锐,毒蛇尖牙一般在空中撕咬着,胖子额头沁出了一丝冷汗。他忍不住大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黑衣人依旧短促道:“你是谁?”他的眼睛淡淡挑起,斜看着胖子。 胖子伸袖擦了擦汗,道:“你可听说过欧阳世家?” 那黑衣人道:“欧阳世家闻名江湖,谁不知道?” 那胖子挺了挺胸,傲然道:“我就是欧阳世家年轻一代的高手,欧阳睿。” 庭中一阵骚动。只因欧阳本就是武林中四大世家之一,而欧阳睿正是其年轻一代的翘楚。传言欧阳睿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是文武双全的风流人物。 只是没有人想到他是个胖子。 这本身岂非也讽刺的很。 又有多少人名不副实?又有多少传奇在口口相传中被美化?扭曲? 黑衣人冷笑道:“欧阳睿?我还以为你是欧阳面呢。你倒真长得像一碗面。” 欧阳睿的脸都气紫了。 黑衣人悠然道:“可是你这碗面却没人能吃得下。” 欧阳睿紫的脸渐渐转成了白色。 苍白。 黑衣人盯着他,似乎很享受他的愤怒。他忽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的声音中竟似有种奇异的吸引力,欧阳睿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意问道:“你是谁?”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因为他感觉自己的气势又弱了一分。 黑衣人尖声道:“我叫袁独。” 庭中霎时一片寂静。 那小姑娘游目望去,只见众人面上都是一片惊骇,惊骇中竟然夹杂着几分惶急。 连她爹爹的脸,都变得极为奇异。 就是那种晚上突然见了鬼的奇异。 欧阳睿的脸更如死灰一般,喃喃道:“你就是袁独?” 黑衣人道:“我就是袁独!” 欧阳睿却仿佛没有听到,自言自语道:“你就是袁独?” 小姑娘见他犹如失了魂般,浑身肥肉抖动,簌簌轻响,显见心中怕得厉害,不由大是可怜,笑道:“他说了他是袁独,怎么你不相信么?” 袁独咯咯笑道:“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笑道:“为什么呢?人家若是跟我说叫什么名字,我就会相信。” 袁独冷冷道:“因为我若真是袁独,他就惨了。” 小姑娘道:“为什么啊?” 袁独嘴角牵动,露出了个极为诡异的笑容。他的衣着本奇特,这一笑之下,更如地狱幽灵一般。虽时方中午,太阳炎炎,庭中众人身上却不禁都是一冷。 欧阳睿的脸色又开始变了。 他再也顾不得手中的折扇,嘶声呼道:“且慢动手!这柄剑我让给你就是了!” 袁独喉咙里“咕”的一笑,声音益发尖锐:“你让给我?欧阳大侠当真是慷慨的很啊,小人这就谢欧阳大侠的赏了。” 他嘴中说话,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在欧阳睿的脸上。 欧阳睿就觉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锋利! 眼神如刀,雕在他的脸上。 刀光如雪! 欧阳睿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但他毕竟是名家之后,知道袁独存心扬名立威,打定主意要拿自己开刀了。江湖上虽然传言此人种种恶状,但毕竟只是传言,难道自己家传的“飞云十三手”,当真就抵不过南海剑派的邪剑? 欧阳睿如此一想,不由胆气大增。折扇轻摇,哈哈一笑道:“袁兄既然如此有兴致,那在下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他说得虽慷慨,但究竟对袁独畏惧太深,双脚一前一后,摆了个鹭鸶睡步,一足虚,一足实,打定主意,一旦飞云十三手敌不住南海邪剑,立即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袁独的眼中一阵闪亮,啸道:“正是要你舍命相陪!”一剑划出! 这一剑来得好快! 欧阳睿久听南海邪剑之名,一直留神他背在身后的宝剑,但仍然没有看出这一剑是怎么出手的! 剑风嘶声尖啸,破空而出,却一点光芒都没有。 这柄剑竟然全身墨黑,就跟袁独的人一样。 剑风惊空! 欧阳睿心胆俱丧,哪里还敢招架。实踩着的右腿全力蹬出,左腿回缩,向后急退! 就听“咻”的一声轻响,满天的剑风已然消失不见。 这剑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去无踪,犹如鬼怪。 欧阳睿惊魂始定,急忙伸手摸了摸脸庞,惊觉头颅还在,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 袁独见他的狼狈相,“咯咯”轻笑,猫一般的眼睛盯在欧阳睿的脸上,不住转动,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他突然掣转剑锋,竟然送到嘴边,舔了起来。 他的剑锋上赫然粘了一只耳朵,鲜血淋漓流下,袁独如品美味一般,卷动着长长的舌头,缓缓吮吸。 欧阳睿下意识地向右颊摸了过去。 触手处一阵剧痛,这只耳朵竟然是自己的!欧阳睿眼前一阵黑,几乎晕了过去。 袁独却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他的笑短促锐辣,就如一条响尾蛇在他的喉咙里抽动一般,极为刺耳:“胖子,你果然是欧阳世家的翘楚。我食人这么多,从未尝过你这般美味。肥而不腻,滑润多汁,这等热乎乎地吃下去,滋味真是无穷。” 他这番话说出,庭中众人都是一阵反胃。 但众人愈是恶心,袁独就愈是兴奋。 欧阳睿脸上涨红又苍白,苍白再涨红。终于折扇一收,冷声道:“袁独,我今日技不如人,只有认输。但你想折辱我们欧阳家人,却是休想。” 袁独轻蔑地瞧着他,笑道:“我就是想折辱你们欧阳家人,那又怎样?” 欧阳睿胸口一阵起伏,大声道:“我……我就跟你拼了!” 袁独一声尖笑,道:“拼了?你拿什么跟我拼?” 一剑划出。 欧阳睿身形暴退,折扇漾开,一招“春风杨柳”挥出,交叉成十数道扇风,挡在面前。 这一招乃是他的得意功夫,号称不败不破。欧阳睿便是凭着这一招击败了慕容家族中的“飞来凤”慕容秋燕,方才在江湖上声誉鹊起的。 他对这一招极有信心。 哪知袁独剑势不变,那缕剑上的劲风却如电般啸然破扇风而入,刮过欧阳睿的左颊。 剑风顿息。 欧阳睿却不敢怠慢,折扇连转几转,脚踩九宫步,连环退开三尺的距离。 突地左颊一阵剧痛传来。欧阳睿忍不住伸手去摸,登时心下一凉。 左耳也被袁独一剑撕去。 欧阳睿的脸上一片灰败。 死灰。 他的生命在袁独看来,不也就是一撮死灰? 剑术相差如此之远,那当真是任人欺凌了。欧阳睿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参加这该死的剑神大会。袁独的猫眼仍然盯在欧阳睿的脸上,仔细地搜索着欧阳睿神色中的每一丝变化。 他喜欢这种虐杀猎物的过程。只有在这种过程中,他才能获得满足。 可惜欧阳睿却配合得不好。他似乎已被邪剑击溃了,垂头呆立,既不反抗,也不逃跑。 这实在没意思的很。 袁独决定帮他一下。 剑风又起,闪电般划向欧阳睿的脸颊。 欧阳睿就觉脸上一阵刺痛,鲜血溅出,犹如怒梅在他眼前炸开。红色绚烂,映衬出那种深入骨髓的美。 欧阳睿一声大叫,不顾一切地挥扇向袁独冲去。 袁独正要他如此。墨剑挥抽,犹如鞭子一般击打在欧阳睿的身上。 点点鲜血溅出,交织成一片雾渫攒就的迷朦之网。欧阳睿惨叫之声不绝,夹杂在袁独尖锐的短笑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剑风咻咻,欧阳睿肥胖的身躯渐渐“瘦”了起来。 只因他的血肉正被这柄邪恶的魔剑夺了过去,化作阳光下抛洒的红尘,翩跹坠落,归于永恒寂灭的大地。 大地无言,似也不愿见此等惨剧。 小姑娘方才虽觉欧阳睿恶心,但此时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大叫道:“你……你个坏人,赶紧住手!” 她虽然憎恶袁独的狠毒,但也讲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在她想来,将袁独归为坏人之列,已经是最恶毒的骂语了。 袁独怪笑道:“那可不行。你没看他有多享受!” 说着剑锋挑出,斜斜刺向欧阳睿的右胸。他这一剑自肘下穿出,方才刺出,剑势倏然滑开,当真是防不胜防。欧阳睿惨叫声中,已然被挑去了巴掌大的一块肥肉,吃痛之下,尽力一跳,犹如一只极大的风筝,凌空劲舞而上。 袁独道:“你还想不想看?他跳得好不好?” 小姑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转头对庭中诸人道:“你们……你们就眼看着不救么?江湖道义到哪里去了?” 她小小的年纪,稚气未退,却满口“江湖道义”,这实在是件可笑的事情。满座之人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纷纷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小姑娘见没人理她,顿足道:“要是有人肯出手,我……我就嫁给他!” 她这话想要故作老成,偏偏稚气十足,可是当此之时,谁又能笑得出来? 袁独哑声道:“小姑娘,你若是急着嫁人,可千万别挑这个时候,一不小心,我杀了你未来的夫婿,你可就只能做寡妇了!”那小姑娘虽然脸皮非薄,可也被他说得满面通红,禁不住一跺脚,向内厅跑去。 却听一人朗声道:“谁要急着嫁人?怎么不等等我?”那小姑娘眼睛顿时一亮,娇声道:“就是我!你是哪位英雄?” 神威镖局的院墙虽然不是很高,但镖局本就是吃江湖饭的,道上的朋友可也得罪了不少,倒不得不防,因此,墙头上不但撒了黑灰碎钉,而且上张铁网,网上满布毒针蒺藜,当真是飞鸟难越。但此刻,这墙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人,他双足立在铁网之上,竟似非常舒服惬意一般。 待看清年轻人样貌,小姑娘的眼更加亮了。那年轻人负手而立,身上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粗布白衣,浆洗得干干净净,此外别无饰物。只是面容俊秀,肤色白中透红,神色微赧,似乎尚不习惯在这许多人前露面。若不是他显露了这手高明的武功,只怕庭中众人十人倒有九人要将他当作深居闺阁的女子。 那小姑娘脑中灵光一闪:“你是不是李清愁?” 那人笑道:“李清愁?去年我还跟他喝过酒呢。怎么,你也认识他?”那小姑娘失望地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墙上那人却目光炯炯,盯着她上下打量,继而微笑道:“我听这里有人急着嫁人……是不是你?” 那小姑娘羞道:“我……我只是一时……”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那人的目光实在太厉害——他倒真像在打量自己的新娘子似的。 厚脸皮的女人若是遇到厚脸皮的男人,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就算她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女人也一样。 但幸亏每个女人都有她的法宝,这小姑娘也不例外。她骨碌着大眼,突道:“叔叔,你要我嫁给你也行,但我嫁人可是有条件的!” 那人“哦”了一声,神色似乎倏然变得紧张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达不到,到手的新娘会飞掉一般:“什么条件?” 小姑娘春葱细指尖尖翘起,向前一指:“这条件就是赶紧把这个自我感觉很好的人赶出去!”她所指的正是袁独。 袁独似乎也是个厚脸皮的人,小姑娘和年轻人如此一问一答,他的眼睛只在剑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那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这条件好办得紧,你就等着出嫁吧!” 袁独突然冷道:“你还是等着做寡妇吧!” 剑若雷霆!一道乌光宛如泼墨一般,从淡青的天幕中直划而下。一声碎响,墙上那人突然一个倒栽葱,直落下来。他立足的铁网从中断成两截。小姑娘一声尖叫,脸都骇得变了颜色。庭中一阵惊呼。没有人能想到袁独的剑风竟能击出如此之远! 袁独脸上泛起一丝残酷的笑容。似乎别人越是忧愁恐惧,他便越能从中得到乐趣一般。他的墨剑回掠,却倏然顿住,他的身形也跟着顿住,脸上满是惊骇,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似乎突然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 小姑娘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赫然看到墙上那人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禁不住一声欢呼!那人向她微笑致意,揉着肚子站了起来,苦笑道:“我这人身子一向弱得很,最经不起凉风吹了。你突然扇过来这么急的风,可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袁独哼了一声,墨剑嗡然作响,一剑斩出。 那人突地大叫道:“慢着!” 袁独一怔,墨剑来势顿缓。那人转头对小姑娘道:“这肚子可实在痛得厉害。你能不能给我杯热水,压它一压?否则你未来良人只怕敌不了这墨鱼一剑。 小姑娘“嗤”的一笑,道:“可以啊!——你怎么叫他墨鱼?” 那人低声道:“你看他全身乌黑,拿了把剑也黑得像烧焦的骨头一般,不是墨鱼是什么?我本想叫他乌贼,可他又不偷东西,好像跟‘贼’字粘不上边,那就只好委屈墨鱼兄了。”说话间,那小姑娘满满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 那人微微一笑,擎高了手来接。 他本就比小姑娘高出很多,小姑娘只好抬起脚来,将杯子伸高递去。那人又是一笑,笑容却带了说不出的促狭之意,盯着她道:“这是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小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转身欲走,却突地神色一变,急叫道:“小心!” 那人陡地伸手,抓住小姑娘的手掌,劲力微吐,他的身影突然变成了两个!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瞬之间,两个身影又重合为一个。但就是这一瞬间,却已躲过了追命索魂的墨剑!那人双手并不松开,带着小姑娘横移两丈,这才转过身来,面沉如水,盯在袁独的身上。方才偷袭一剑无声无息,若不是那小姑娘机警,叫得及时,恐怕他此时已成亡魂。 袁独不住冷笑,墨剑犹如毒蛇般轻轻抽动,发出咝咝啸响。那人冠玉般的面容渐渐变青,犹如白玉中注入了层烟雾,越沉越浓。显见正自凝运真气,预备雷霆一击。 庭中不乏见多识广之辈,但如此怪异的功夫,却无人见过。但越没人见过的功夫,便越是难以抵挡,威力便越是惊人,这也是武林中的常识。 袁独暗暗惊心。只听那人缓缓道:“以你之剑术,竟然行此等卑劣之事,看来我杀了你,也不为过。” 袁独傲然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怎样都不为过。” 那人淡淡一笑,道:“那就容易多了。” 他的笑容并没什么特别,只是此时他的面容已变得比铁还青,这笑容犹如雕在脸上一般,就显得特异至极了。 袁独心下发毛,大叫道:“拔你的剑!” 那人缓缓将杯子举起,道:“杀你哪用什么剑?这杯水就够了。” 袁独的鼻子都气歪了。从没人敢如此看不起他。从没有! 墨剑扬起,缓缓在身前划了个圈。这一招叫“风生云聚”,伴随着这招,袁独的周身劲气全已提起,丝丝缕缕汇聚到胸前、臂肘,然后再到墨剑剑尖。他提剑而立,模拟鹰之翔舞,缓缓将身形展开。此刻的他正如一只奋翼欲飞的黑鹰,视天下如兔,将任意搏之。劲气如泉涌火炙,愈来愈汹涌。袁独只觉周身力量即将达到巅峰。他必杀的信心也上升到了巅峰。等到他身子完全展开,墨剑的圆圈划到第三个,就是他劲气运转到顶点之际,也就是他必杀一招出手之时! 青面人却动也不动,只冷冷看着袁独行功。 小姑娘却为这庭中的杀机所摄,手心满是冷汗,禁不住一步步后退。庭中众人如受重压,霎时都安静下来! 天地隐晦,似乎也在等着这雷霆怒发的一击! 终于袁独功行圆满,一声尖促的厉啸,乌芒迸发,刹那间满厅都是横溢四走的剑气!剑气犹如实质,充盈冲撞,宛如万千细流汇聚成大江巨海,挟着天风海雨,向青面人倾天压下。青面人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不胜这剑气的厉芒。他的手突然挥出。 挥出的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杯水。水溅出。青面人另一只手掌探出,击在飞溅而出的水上。 细细的水流刹那间被凌厉的掌风击成数不清的水滴,自青面人掌下炸开。每一滴水珠在他的掌力催送下,都如一柄利剑。这一掌击出,水珠散开,何止千千万万!袁独的剑风被满天水珠割得支离破碎,冲天的剑风嘶啸之声顿时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水珠发出的尖啸! 袁独的面色变了。他手中墨剑突然一紧,合身扑上。墨剑利锋割开了冲天水滴,向青面人噬了过来。青面人不避不闪,左手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水珠聚在他指尖。青面人聚指弹出,那滴水珠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飞袭袁独面门!袁独顾不得伤敌,墨剑圈转。只听“呛”的一声大响,那滴水珠散为风尘,墨剑却被震得直向后荡去!袁独面色如纸,这等神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青面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方才弹指之时,已然将水滴冻成冰珠,才能将你的墨剑荡开。你若以为我已修成‘摘叶飞花’的功夫,那你就错了。”他口中说话,手下却丝毫不停。左手不断在杯中蘸着,哧哧弹出。每弹一指,便是一声大响,就算袁独不想让他弹中墨剑都不行。 袁独急得口中怒啸不绝,却无能为力。那小姑娘看在眼里,当真是心花怒放。只是想到这青面人若是胜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嫁给他?且不说自己小小年纪,怎能嫁人;若是当真嫁了他,半夜醒来,却看到这样一张青脸,那可真吓都吓死了。小姑娘心下盘算,口中就忍不住“吓死了、吓死了”地自言自语,正当她说到第三句时,青面人身形突地一顿。一杯热茶任他挥霍来去,已然告罄,连一滴都不剩了! 袁独蓄势已久,等的就是这机会,厉吼一声,连人带剑化作一道乌芒,向青面人直投过去!他惯常心高气傲,哪曾被人这等打压?早就憋了满腹怨气,这一下乘势而起,当真有斩云裂石之威能!青面人也似乎一下慌了手脚,眼睁睁看着袁独冲了过来,却已无能为力! 突地袁独一声尖叫,竟倒撞了回去!青面人姿势不变,只是手中的杯子已不见了。他大笑道:“你以为我只会运水成冰么?水没有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用用杯子的,打痛了你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袁独,目中尽是揶揄之色。 袁独倏然翻身挺起,满面狞厉!太阳已斜,淡淡的光晕照着他满身黑衣,仿佛有股怒气在黑衣下翻腾鼓涌,将他的身形渐渐撑起。袁独眯着的碧绿眼睛已然睁开,带着无穷的怨毒罩在青面人身上。他恨不能将这两道眼神化作利齿,将青面人生吃掉。青面人却浑然不觉,他面上的青气渐渐褪去,悠悠然看着袁独。 袁独突地伸掌凌空抓出。庭中坐得近的一位青年不及提防,被他掌力所吸,踉跄着向袁独冲来。那青年情知不妙,反手运劲,双掌向袁独击去。袁独墨剑闪电挺出,乌光一闪,已将那青年双掌钉在一处。长剑跟着前挺,墨剑穿喉而过。那青年一声怒喝还未出口,眼珠暴凸,已然含恨而死!袁独阴笑不止,长剑有若毒蛇,带着那人的尸体,向青面人撞了过来。 这情形至为凶残,那小姑娘啊的一声惊呼,双腿酸软,坐倒在地。 青面人脸上青光一闪,犹如罩了个青铜面具一般,隐隐有光芒闪动。他陡地一声大喝:“该杀!”这喝声回音阵阵,同时在厅内厅外震响,青面人这口气隔空吹在袁独脸上,袁独就如被砍了一刀般,身形不由一窒。 青面人双掌倏然探出,半途变掌为爪,凌空一捞。明明隔着具尸体,但他这一爪竟虚空抓在袁独胸前。立即一蓬鲜血爆出,袁独厉喝声中,鲜血犹如活物般倏然集聚到青面人掌中,青面人手臂反转,将这团血雾控在手中。随手一转,血雾暴长,宛如一柄红色血剑,向袁独当头戮下。这柄血剑无形无质,流光一般的红影一闪,已完全没入袁独体内。青面人手才触到袁独身体,立即松手后跃,手连摔几摔,仿佛很觉其脏。 袁独全身浴血而立,双目半闭,目中神光已然散淡。他坚忍残酷,身体之伤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次却惨败在青面人手中,心中伤痛,当真是难以形容。 青面人眼睛冷冷盯在袁独的身上,余怒犹自未息。他忽然展颜笑道:“方才是哪位也说了句该杀?”庭中一片默然。青面人眼神若电,横扫来去,庭中众人无人敢正视他的目光,一起将头低了下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是我。”随着这句话,神威镖局的大门忽然就裂开了。 神威镖局号称中原第一镖局,大门格外威武,乃是用半尺厚的铁木打就,然后包了铁皮钉合而成。当日门成之日,老总镖头曾满意地在门前来去,夸口说这门可以传给孙子辈了。哪知这似乎永不损坏的铁门,就这么忽然从中裂开了。 灰尘满地。 待那灰尘渐渐散去,只见一人倚门而坐,脸朝外,也看不清什么模样。身上衣衫敝破,宛如乞丐。小姑娘啐了口道:“原来是个要饭的。”这乞丐忽然站了起来。众人都禁不住随着他抬头。 他的身形也不是太高,身材并不特别魁梧,衣衫更是褴褛不堪,但他当中一站,众人的目光却再也挪不开了。 他转过身,突地拔步向厅中走来。 镖局打开门做生意,大门进来便是演武场,也就是剑神之会所在。演武场再向里就是镖局大厅。大门与大厅相距十余丈,本也不近,但此人才举步,忽然就到了厅中。他探出手掌,老人面前的木盒突地碎开,一柄乌柄长剑弹起,落到了他的手中。那剑光芒夺目,映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难道这就是名剑之华?这光华未免也太夺目了些。 那乞丐注视着那剑良久,徐徐转过身来,他的双目抬起,盯住袁独。他的目光并不十分凌厉,但袁独就觉在这目光照射下,竟无藏身之处。这散淡之极的目光,却偏偏能烛幽通微,让一切无所遁形。 袁独的后背微微发热,一滴冷汗慢慢沁出。那乞丐目光沉静,悠悠道:“以后不准你再用剑!”袁独一呆,尚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乞丐举手一划,宝剑从上而下,向袁独劈了下来。 这一招毫无花巧,也不见得多么迅捷,但已将袁独的一切后路全都封死,无论他如何闪避,这一剑都会当头劈下,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袁独心念电转,刹那间将所会的剑招想了个遍,竟无一招能抵挡此剑。他逼不得已,只好墨剑上迎,运足功力,以抵挡这简化到极点的一剑。 这一剑不但自身简化到极点,而且也将对手的剑招简化到极点。在这一招面前,已不需有任何花巧,也不会有任何花巧。他一剑劈来,你便只能一剑迎上。此外再无它法。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 光华射目,“嚓”的一声轻响,这一剑已将袁独的墨剑劈断,跟着如飞瀑冲击,奔向袁独的面门。袁独一声怪啸,全力回缩,那剑光芒闪动,顷刻自他头颅划下。 血光如黎明冲破黑夜,鼓涌溅出。袁独自面门以下,直至小腹,竟被这一剑划开了长长的一条血口,鲜血犹自点点溅出,撒了演武场满地。袁独一掠三丈,立即定住。他的目光犹如喷火一般,盯在乞丐手中的剑上,全然不理会自己浑身浴血。 这难道就是舞阳剑的威能?这把剑若在自己手中,又能发挥出多少力量来?庭中每个人都不禁自问! 袁独盯了良久,恨恨道:“终有一天,我也还你一剑!”黑衣纷飞,人已越墙而去。那乞丐却并不追赶,回身对青面人道:“你是不是也想要这柄剑?”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彼岸天都》11月上市,请大家支持正版 支持(0) 中立(0) 反对(0) 单帖管理 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 引用 | 回复 | 步非烟 小大 3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华音阁主 等级:阁主 帖子:2612 积分:24123 威望:100 精华:124 注册:2006-10-13 16:46:49 Post By:2006-10-17 0:21:16 青天寨 第二章 袖底青电矫神龙 来人一剑击退袁独,本应信心正足,精气神无一不在巅峰,然而他却只理了理两只脏得已见不到底色的衣袖,随随便便往墙边一站。暖暖斜阳之下,他的身影说不出的慵懒、散漫,正如流浪四方的乞丐无二,但不知为何,众人心中却隐隐涌起一种渊停岳峙,高不可攀之感。 青面人目光收缩,盯在他身上,目中光芒闪动,似乎在寻找这渊岳的瑕疵。良久,他突道:“郭敖?” 那乞丐微微一笑:“正是。” 庭中一阵耸然惊呼,那小姑娘更是叫得大声。这个打扮得宛如乞丐的人竟然就是名动江湖的少年剑神?然而他一剑退敌的剑法、气势除了郭敖,当今少年英雄之中又哪还能找出第二人来? 青面人叹道:“既然你是郭敖,这剑我就不要了。” 郭敖微微笑道:“你要不要这剑,跟郭某有何关系?” 青面人面上的青光渐渐褪去,露出原本唇红齿白的面目,笑道:“只因真正的舞阳剑就在你手里,这柄剑是假的!” 他这话一出口,庭中众人一齐大哗。厅中端坐的老人倏然站起来,怒喝道:“你说什么?这……这剑怎会是假的?”他又惊又怒,竟然有些口吃起来。 青面人悠然望着郭敖:“你们若是不信,不妨问他!”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郭敖。 郭敖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柄剑是假的。” 那老人冲了过来,一把从郭敖手中抢过剑,大叫道:“怎么会是假的?这怎么会是假的?你们看,这柄剑蕴有如此光华!” 青面人冷冷道:“就是因为它的光华,才看出它的真假!你们有谁见过如此眩目的宝剑?”老人手中剑光闪动,依旧耀眼生华。可那老人的信心已经开始动摇,喃喃道:“完了、完了!”他突然大喝道:“就听你们两个一搭一唱,谁知道是真是假?” 青面人冷笑道:“究竟是真是假,你不会让他拿出来比较一下?”那老人突地转向郭敖。同郭敖散漫的眸子一碰,霎时就觉满腔的话语全都冲回,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青面人道:“真是没出息的人,只会对我乱发火,怎么见了个厉害的,便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呢?也好,我就再帮你一个忙。”说着,向郭敖抱拳道:“郭兄,能否借剑一看?” 郭敖笑而不语,青面人道:“莫非郭兄竟是个吝啬小人,连剑都不肯一示么?” 郭敖微笑道:“我的剑从不给人看,出鞘只怕必会见血!” 青面人笑道:“我也听江湖传言,从没人知道郭兄的剑在何处,剑只在该在之处。小弟的眼光也算是好,竟也看不出郭兄将剑藏在身上何处。郭兄难道就不能让大家开开眼界?” 郭敖盯着他 。青面人面上满是笑容,目光一闪不闪,竟似说的是真心话一般。 郭敖突然抬手,将假剑丢向青面人。 青面人接过道:“我是要看真剑,不是这假剑,郭兄误会了。” 郭敖淡淡笑道:“只要你用这把剑施展出你的飞血剑法,我保证你立刻就会看到我的舞阳剑!” 青面人脸色变了。强笑道:“飞血剑法?这等邪恶的剑术,我怎会用?何况百年以来,飞血剑法只在九华派二弟子辛铁石手中显过一次,我又岂会?。” 郭敖也不答话,任由他说。 青面人蹙眉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么?” 郭敖又笑了笑。他这一笑,身上隐隐带着的森然剑气就立即消失不见,他的人也像完全沐在沉沉夕阳之下,变得温和无比。 许久,他方悠然道:“若是你肯脱了衣裳让大家看看,那么我的剑就给你看了也无妨。” 那青面人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他的目光也仿佛变成了青色,恶狠狠地盯在郭敖身上。 郭敖动也不动。 青面人脸色越来越青,简直阴沉得都快滴下水来。他胸口起伏,似乎极为愤怒,厅中众人这才赫然发现,“他”竟然是位女子!郭敖目中蕴涵着一丝针芒般的笑意,直盯着这青面女子。 突听“咯”的一声响,演武场的石砖竟被这女子蹬裂了两块!她突然尖声道:“姓郭的,郭敖!你真想我脱光了给你看?” 郭敖摇头道:“不想。” 青面女子微微一怔,道:“那你想怎样?” 郭敖淡然笑道:“我只是不想别人将我当成傻瓜而已。” 青面女子笑道:“你以为你这样就不是傻瓜么?你若真想我脱,我就脱,要是我脱了,我就缠着你,非嫁你不可!” 厚脸皮的男人若是遇到厚脸皮的女人,那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郭敖脸色微变,那女子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道:“现在你既然不想我脱了,那就赶紧拔你的剑。” 郭敖沉吟道:“凭你方才一句‘该杀’,我的剑就给你看看也无妨。只是别人却没这个资格。” 众人一齐打起精神,准备看看江湖上传言剑术第一之人于长空的佩剑,到底是何模样。何况郭敖声名响遍江湖,但从没人见过他的剑,连他的敌人都没有!他的剑只在该在的地方。上一个瞬间在他身上,下一个瞬间就在敌人咽喉!奇在郭敖身上永远穿着一件破旧衣衫,犹如乞丐,周身上下没有地方能藏住一柄剑。那剑究竟在何处呢? 只见郭敖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转头问向那青面女子:“你看到了吧?” 众人都不明所以,那青面女子的脸色却变了,喃喃道:“好剑……好剑……好剑法!” 难道方才郭敖叹气的时候,就已经出剑,只是厅上厅下众人都没有看得出来?世间真有这样快的剑么? 郭敖笑道:“你有这等眼力,江湖上已经少有对手了。” 青面女子冷笑道:“好了不起么?不出一月,我必将舞阳剑夺过来!” 郭敖笑了。这实在是种很好的挑衅。 青面女子的脸又开始变得铁青。她越生气,郭敖便越是悠然,笑道:“你这人不但内功奇特,而且会江湖上失传百年的飞血剑法,更知道我很多秘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青面女子的脸上青气突然全都褪去,她似乎很怕别人问到这个问题。郭敖的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这问题无疑是事情的关键。 郭敖的剑从无人见过,但这女子却知道是于长空的舞阳剑,这实在是件很怪异的事情,也许怪异到要郭敖命的程度。 那女子突然道:“其实原因很简单!”眼见郭敖一脸不屑,那女子继续解释道,“你知不知道花草树木都有生命?它们能看、能听,也能说。世人自以为有各种各样的秘密,却不料这些秘密全都看在它们眼中。在它们看来,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也因为世人的秘密太过恶毒卑鄙,所以柳长瘿、杨生泪,槐树歪脖、梧桐中枯,这都是世人的秘密害的。但幸好草木虽无情,却不是无德,我这些秘密,就是听它们说的。” 她这个解释倒十足标新立异,郭敖也不为怪,淡淡道:“哦?怎么我没听它们说起过?” 青面女子道:“那只因为你是有秘密的人,草木不肯与你共语。” 郭敖道:“难道你就没有秘密?” 青面女子笑道:“你们的秘密是害人的、有毒的,我的秘密却无毒无害,所以草木们才肯跟我说话!” 郭敖沉吟着。他竟似相信了青衣人的话。青衣人脸上开始展露出微笑,仿佛很满意自己的一番言词。厅中众人却已开始溜了。 那老人一眼瞧见,禁不住含泪大呼:“你们不能走啊!我万两白银啊!你们帮帮我吧!”他这话不出口还好,一旦出口,众人走得更快。不一会子,厅中就只剩了四人——老人、小姑娘、青面女子、郭敖。 青面女子游目四顾,道:“热闹场面赶冷了,我也该走了。”说着身子一晃,就到了墙头。 那小姑娘急道:“你们都走了,我们怎么办?” 青面女子笑道:“傻丫头,你只要紧紧抓住了他,还怕没办法么?”说完,青面人回眸朝郭敖一笑:“我会再来找你的!”人已如鸿飞冥冥。 小姑娘双手紧紧抓住郭敖,脸上的表情却恨不得飞身把那青衣女子抓过来咬两口。 郭敖苦笑道:“小姑娘,你抓住我作甚?” 小姑娘两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衫,当真有死也不放的气概,叫道:“你可千万不能走!你走了,谁赔我们的剑去?” 郭敖喃喃道:“你们的剑为什么要我赔?” 小姑娘愤然道:“怎么不要你赔?我们好好的舞阳剑,被你看了看,就成了假剑,不找你赔,难道找于长空?” 郭敖一脸苦笑,却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更大声叫了起来:“你敢说不是被你偷换了?你可敢让我们搜上一搜?若是在你身上搜不出真的舞阳剑,我……我情愿将自己赔给你!” 郭敖通身武功,可给这小姑娘抓住了,竟似却挣脱不开。 天下有一百个浪子,至少有九十九个都是对付女人的高手,但郭敖偏巧是九十九之外的那一个。 小姑娘仍然恶狠狠地揪住他:“你究竟赔是不赔?” 郭敖道:“我能不能不赔?” 小姑娘笑道:“不能!” 当下三人坐下说话,郭敖这才知道那老人乃是神威镖局的总镖头,名唤“铁枪震山河”上官雄。那小姑娘乃是她晚年得的女儿上官红。几天前神威镖局接下了一注大镖,自觉无力护送,因此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想用舞阳剑换一位高手相助,将这批镖货运出四川。 郭敖沉吟道:“什么样的镖,竟然要用万两白银来换?” 上官雄叹息道:“也没什么稀奇,就是些银子。” 是没什么稀奇,也就三十万两白银而已。从成都运到云南巨漉渡口,来去虽只三百余里,但中间要经过莽肠山、官锦山、卢陵渡等险恶处所,明朝盗贼蜂起,这么多银子走在路上,当真是将羊往虎口里送。 郭敖道:“你既然自知无力护送这镖,为什么还是接下来呢?难道你不怕有命挣钱,无命享受?” 上官雄道:“郭兄以为我想接么?这趟镖乃是吴越王亲自差下的,我岂能不接?” 郭敖也不禁动容道:“吴越王?可是当今嘉靖皇帝的七弟,号称权倾天下的吴越王?” 上官雄黯然道:“就是他!” 郭敖不禁叹息道:“那你倒真是不得不接了!” 上官雄反手挥出,将身后高高摞起的木箱盖震开,银光耀眼,这箱子中全盛满了大锭的官银。 上官雄叹道:“那吴越王不由分说,就将三十万两官银堆到我家里。这几日我吃饭睡觉都守着这堆银子,当真是熬尽了心神。”他以手抚摸着银锭,苦笑道:“别人见了银子眉开眼笑,我现在见了这堆银子,当真是茶饭无味、心如刀割。人常说财色害人,以前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现在却不由我不相信了!” 郭敖道:“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个剑神大会的主意,想用一万两来换三十万两?” 上官雄道:“吴越王给了我五千两辛苦钱,我自己的家底约有五千,这一万两,已经是我最大的能力了。”他叹道,“此事一了,我也该退隐了。江湖险恶,刀头上哪能博来钱财?能平平安安活着就不错了。” 郭敖沉默着。这件事无论在谁手中,都是个大麻烦,大到可能会将人整个吃掉。他可一点都不想沾染。 小姑娘目光闪动,忽道:“郭叔叔莫非怕了?” 郭敖淡淡一笑,这等拙劣的激将法,他中招的可能不是几乎为零,而是确确实实就是零。 那小姑娘见他并不上当,忽然跑上前去拉住郭敖的手道:“郭叔叔就可怜可怜我们,帮我们走这趟镖如何?我知道郭叔叔是位英雄,一定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的。有郭叔叔坐镇,还有什么蟊贼敢动这镖银?郭叔叔若是肯答应,我就……我就亲你一下,好么?”她红红的小脸扬起,望着郭敖,双目中尽是殷切的光芒。 郭敖心下叹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逃不掉的事情,郭敖的处理办法一向很干脆。所以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神威镖局装好大车,由十二个趟子手押送着,跟郭敖一起上路。上官雄老镖头直送到十里长亭,方才叮咛折回。上官红却跟着镖车一同出发。郭敖极力拦阻,却是拦不下。因为“郭叔叔答应走镖,只是赔了我们的剑,还没赔我们的大门呢。” 遇到这等刁钻古怪的小妖精,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好在郭敖也并非没有自信之人,凭着身上变幻莫测的舞阳剑,除非魔教教主亲至、华音阁阁主躬临,倒也能保住个小小孩童的安全。也就不在意了。 时当盛夏,山中风物,犹为清爽。一行人出了十里长亭,沿着官道缓缓走去,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犹如天衣般舒缓展开,山围里还是山,再近了便是绿树飞花,鸟兽行舞其中,倒比人还自在得多。三十万两装了六大车,由骏马拉了,上盖帆布,鱼贯相属,排开长长一列,看去颇为壮观。 郭敖跟上官红合乘一骑,行在车队的最前。上官红执意要自骑一匹,郭敖不理。所以她这一路都嘟起小嘴,不肯理郭敖。郭敖倒也落得清净。 又行了三十多里,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盘大的太阳孤悬在长天正中,将炎炎火箭不住投放下来。上官红不住拿袖子擦汗,心下颇觉无聊。 忽地就听前面一声呼哨。 马声得得,两匹高头大马迎面走来。上官红精神一振。她这时早就忘了厉害,长路寂寥,心中正盼着有些蟊贼来劫镖,好看些热闹。眼见马背上两人尽皆劲装佩剑,双目锐利,不由心下大喜。回视郭敖,却见他微闭双目,神色淡漠,就如没看到一般。 那两位骑士驱马走近,突地左右分开,从镖车的两边打马而过。等到了车队末尾,突又拨转马头,缓缓绰在车队后面。十二个趟子手脸色全都变了。那小姑娘见骑士并不动手,微觉失望。突地又闻一声呼哨,又是两乘马缓缓自前方行来。到了车队面前,也是左右错开,行到车队末尾先前两位骑士的前面,突然转头,跟那两位骑士两前两后,夹镖车而行。 只听呼哨之声不绝,一刻钟不到,已然行来了二十四骑,尽皆排成两列,行在镖车两边。小姑娘先还极为兴奋,此时却不觉心头战栗。郭敖却仍然闭目养神,不闻不问。 那二十四个骑士突地同声长啸,一齐驱马,围着车队疾绕起来!这些骑士的马术尽皆高绝,这么多人前后相属,疾驰绕行,竟然丝毫不乱,前后马蹄也绝不绊绕。一时尘土飞扬,呼哨震天。 十二名趟子手再也不敢前行,赶紧勒住马匹,停在当地。黑道规矩,只要不反抗,极少有趟子手被杀之事。这十二人多年行雇,经验都极丰富,一停下来,立即蹲在马旁,双目注视地面,将手中的马鞭抛得远远的,手法再纯熟无比,简直比袁独的剑法还迅疾自然些。 十二名趟子手一停,郭敖的马也跟着停了下来。 是上官红勒停的。 郭敖眉头皱了皱,道:“怎么这么吵?”他的双目倏然睁开。 一名骑士正打马从他面前冲过,突然就觉毛骨悚然,仿佛一柄剑贴在背上一般。他忍不住转头看时,就见一双极为冰冷的眼睛瞪着他。这眼睛也如利剑闪耀,施展的正是必杀绝招! 剑气纵横!那骑士只觉全身冰冷,手脚一阵麻痹,再也控不住胯下之马。那马也仿佛感受到这无形之剑的威力,突地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那骑士掀翻下来!后面的骑士急忙收束马匹,以免踩伤落地的骑士,二十四骑士组成的马圈登时大乱。马群嘶啸,奔开了车队。 郭敖缓缓将眼闭上,曲肱枕于脑后,悠然道:“走罢。”却听一人缓道:“阁下好功夫,但是若就这么走了,我们青天寨还如何号令黑道群雄?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彼岸天都》11月上市,请大家支持正版 支持(0) 中立(0) 反对(0) 单帖管理 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 引用 | 回复 | 步非烟 小大 4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华音阁主 等级:阁主 帖子:2612 积分:24123 威望:100 精华:124 注册:2006-10-13 16:46:49 Post By:2006-10-17 0:21:37 青天寨 第三章 笑弹长铗当途穷 前面迤逦而来,又是四乘马。 当先一人手中拿了柄水墨折扇,方巾儒衣,面白微髭,脸上面团团的尽是笑容,一点江湖气都没有。他左边的那人却黑面虬须,身长腰阔,坐在马上,几乎要将那马压塌。他背上赫然背着两柄巨斧,每一只都有车轮大小,怕不有两百多斤。右边一人面色黄黄,年约四十,长得没什么出众之处,只是手臂奇长,垂手下来,竟已过膝。第四人纵在这朗朗白日之下,仍然紧紧裹着一身黑衣,眼睛虽然明亮凌厉,但两目中间直拉下一道伤疤,却更为凌厉。 正是袁独。 郭敖目光闪动,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有的人才不见了一日,就去做了强盗,这世上还哪里能找到什么好人?” 手摇折扇的人笑道:“郭大侠不必惊异,其实他也不应该说是强盗,只因我们青天寨的‘寨’字,并非‘山寨’之‘寨’,乃是‘讨债’之‘债’。” 郭敖淡然一笑道:“今天你们来,就是想要讨债了。” 那人手中折扇轻摇,点头道:“正是。” 郭敖道:“我欠你们债?” 那人折扇一指,道:“你欠他一剑。”他指的正是站在最末的袁独。 郭敖点头道:“这一剑他说过迟早都要还给我的。” 那人笑道:“郭先生这笔债务,我们倒不急着要。我们今天来,是要讨别的债的。” 郭敖道:“哦?” 那人道:“我们来向他们讨债。”他手中所指,却是那十二名趟子手。这十二人随着他手一指,早就骇得脸色剧变。 郭敖道:“他们能欠你什么债?” 那人笑了,悠然道:“也没多少债,就是些银子而已——三十万两银子。” 郭敖也笑了:“你们名字跟别人叫得不一样,行事却和原来一样。说来说去,还是要银子。” 那人急忙摇头道:“不一样!别人要不着银子就大打出手,我们却不一样。” 郭敖道:“你们有什么不一样?” 那人道:“我们是拿东西跟他们换,直到他们心甘情愿将银子换给我们为止!” “你们拿什么去换?” “拿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命!”他释释然解释道,“我们并不真的砍下他们的手,跺掉他们的脚,取了他们的性命;我们只是让他们相信,我们有这个能力,然后他们就会换的。” 郭敖脸上挤出一个悠闲的笑容:“现在你们就来拿我的手、脚、性命,来换这三十万两白银了?” 那人似乎兴趣全都到了手中的折扇上,并不回答。 郭敖冷笑道:“我既然替人家保镖,那也就只有按照生意人的方式行事。只要你们将我的手、脚、性命拿来,这三十万两白银就送给你们又何妨?” 那人的目光突然抬起,笑道:“老二、老三、老四,他要看看咱们的本事,你们意下如何?” 虬髯大汉怒喝道:“他要看,就让他看好了!”他突地纵马向前,双手掣动,车轮大的两柄巨斧已然腾空而起。大汉手掌凌空翻舞,两柄巨斧也凌空翻舞,就如风车一般,势道惊人。 他并不是用两只手来挥舞这巨斧的。没有人能手提两百多斤重的巨斧,还能如此挥洒自如。他用他的肩、他的肘,他的胸、他的脚,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他的手抓着巨斧,吐气开声,巨斧发出嘶声尖啸,破空而出。他的肩接着撞在斧柄上,巨斧啸声更急,凌空变幻,怒斩而下。他的肘突然撞出,恰好撞在斧面上,那巨斧相互碰撞,“呛啷”一声大响,左右旋舞,化作两团青气。他的胸却挺出,斧柄重重撞在胸前,这人却如钢铁铸就的一般,毫不动摇。斧风尖嘶,他的身子跟着滑出,双脚突然飞踢,两柄巨斧冲天而起。这种运斧手法看似生硬,那大汉却运用的巧妙而灵活。两百多斤重的巨斧,已然由大拙变为大巧。 大汉突地收斧而立,傲然道:“这样的斧法,够不够换你两只手?”郭敖看着自己两只手,道:“的确够了。” 那黄面人慢慢下马,突地伸掌,按在马背上。那马一声嘶啸,竟被他按得直向地上跪去。那人跟着一掌击在马股,那马受惊,四蹄攒动,向外急奔。那人身形不动,手掌就跟粘在马背上一般,被那马带着向外急奔。他在马背上一按,身子倏然退回,手掌遥遥提起,突地一掌击出。那马这时已奔到十丈以外,但它的前脚跟后脚忽然就“长”到了一起。这人凌空一掌,竟然将那马的骨骼全都击碎,生生将那马压得“扁”了起来。 郭敖动容道:“好气功。”那人冷冷道:“不知这气功够不够换你的双脚?” 郭敖叹道:“就怕我的脚值不了这个价钱。” 挥舞折扇的儒士却笑道:“我的武功又怎样?” 郭敖道:“你方才在大汉飞舞的斧刃上摸了三把,马奔出到四丈时,你飞纵而起,采了一根马鬃,凭你这手轻功,换我的性命,那也绰绰有余,就不必再问了。” 那儒士变色道:“想不到剑神的眼力这么好!只是你既然认为我们够价钱,为什么还不将银子送过来呢?” 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们忘了我最值钱的不是手脚,也不是性命。”那儒士笑道:“还有什么比你的性命还值钱?难道是这三十万两白银?” 郭敖沉声道:“是剑!”他散淡的目光突地锐利起来,声音中也似注入了种莫名的自信:“斧法换手、气功换脚、轻功换命,但用什么换剑?” 他忽然转身,对着虬髯大汉:“你的斧法果然神妙奇异,但你的功夫却大半在那斧柄上。若是我一剑将你的斧柄削断,你还如何用你的肩?用你的肘?用你的胸?” 大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竟似已被他一语击溃! 郭敖再不理他,转向黄面人。他的目光更锐利,黄面人却不由不安起来。 郭敖慢慢道:“你的气功的确强横,这种硬本事,本也没有取巧的办法可以胜过。” 黄面人禁不住松了口气,郭敖却道:“但气功掌力,本身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慢!”他目光盯住黄面人:“我的剑法,却是出名了的快,你挡得住我一剑、两剑,还能挡住我第三剑么?” 黄面人亦是汗如雨下!的确挡不住,没有人能够挡住!掌法气功无论多么高明,都需要一定的回气时间,快掌绝不会重,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若是用剑的高手以快剑相御,气功再盛,又能有什么法子? 郭敖看着黄面人微微颤抖的双手,满意地笑了。 他转向儒士。那儒士却先笑了:“我知道郭先生看不上我这轻功,不肯拿命来换的。” 郭敖点头道:“我是看不上你这轻功,也没有任何轻功可以取我性命!”儒士仍在笑,似乎赞同郭敖,又似乎根本不屑。 郭敖却全不理会,续道:“但暗器就不同了。高明的轻功再辅以无形无迹的暗器,那就没人能躲开。” 他看着儒士:“你是不是暗器高手?” 儒士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是,可偏偏我从三岁时就开始练暗器了!” 郭敖又叹道:“唐门对子弟最为苛刻,你定吃了不少苦头。” 儒士讶道:“唐门?你怎会认为我是唐门的子弟?” 郭敖笑了,他此时的笑就跟剑影闪动一般,隐约但却鲜明,也如剑锋砍在敌人脸上。他悠然道:“你不是唐烦?” 儒士这才全身定住,双目中爆出两串精光,精光飞射,聚于郭敖脸上。郭敖动也不动。他的脸如石铸般坚毅,就算真有刀子砍来,这张脸也不会损伤分毫。 儒士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闭合双眼,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郭敖的笑容泯灭了杀气,耐心地讲解道:“你知不知道你有个习惯?你的左手一直停留在腰间,就算你方才飞逐奔马、手摸斧刃,你的左手也从没动过。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的左腰间必定有什么致命的武器,而你也习惯了将左手置于此处。但刀长枪巨,鞭凸盾圆,你的腰间却平平整整,只有个小小的袋子,所以这致命的武器,十有八九便是暗器。而天下暗器,又有谁能比得上唐门致命?” 唐烦沉声道:“说下去!” 郭敖道:“你也许也发现了自己这个习惯,所以才找了柄折扇来,不时晃动着,引开别人的注意。但殊不知动的东西虽然醒目,但不动的东西才真正具有威胁!” “那也不能断定我就是唐烦。” 郭敖傲然道:“唐门虽以暗器扬名,但向来自诩光明磊落,以暗器当明器用;这么烦人的唐家人,不是你唐烦就怪了!” 唐烦笑了。 他的笑声尖促有力,竟然跟袁独有几分相像。“好个剑神!好个郭敖!凭你这番说辞,剑法、气功、轻功、暗器,真不够换你这柄剑的。但这东西又如何?”他一扬手,突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传来,官道左边的树林中,竟然蹿出七八个人,人影翻动,赫然架起了一门红衣大炮!唐烦尖笑道:“诸般手段都要不了你的命,但这尊大炮又如何?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它可是经我唐门精心改造过的,炮弹一经射出,无论击中什么目标,都立即爆炸,而其中藏的三万六千枚毒蒺藜和化骨狼烟,也就跟着炸出,只要有一丝一毫碰上,我担保你的神剑立即会变成鬼剑!” 郭敖终于动容! 唐烦大笑:“就算你能躲开,这个小姑娘呢?这些趟子手呢?我不信你自己能运走这三十万两白银!”上官红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唐烦却更是得意:“你们运来运去,还不是运到青天寨?不过青天寨离巨漉渡也不远,你们马马虎虎就算运到了巨漉渡,想必吴越王也不会怪你们。” 郭敖沉默着,似乎在考较其中的厉害。 上官红目光渐渐变得跟衣服一样红,她嘶声道:“你不是剑神么?怎么连一尊大炮都挡不住?” 唐烦笑道:“姑娘可千万不要怪他,只因这尊大炮太过厉害,别说他挡不住,就算于长空复生,也一样挡不住的!” 上官红叫道:“他挡不住我来挡!反正你们劫了这趟镖,我们也活不成!”她说着,展开轻功冲了出去。她的轻功不是很好,却很花哨。大红的裙子凌空展开,就如一朵红花。可这朵红花才放,已然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上官红双目赤红,大叫道:“你为什么拉我回来?你……你还是个男人么?” 郭敖却不理她,对唐烦道:“这三十万两白银已经是你的了,你为什么还不将它们搬走?难道你也想我找些东西来换你的性命?” 唐烦松了口气,立即道:“我的性命低贱得很,哪里敢劳剑神之手?” 他回身挥手:“弟兄们,剑神已经将银子赏赐给我们了,快些来搬啊!”二十四骑士轰然答应,跳下马来,赶着镖车向前行去。每个人路过郭敖身边,都是一笑,抱拳大声道:“谢剑神赏!”那笑容中实有莫名的讽刺。 剑神之剑还未出鞘,就被人严严封死,也的确值得他们笑。只是这笑实在太过值钱,竟值三十万两白银! 郭敖脸色沉静不动,这些话就如不是对他说的一般。 转瞬之间,强盗们已走得一干二净。袁独临走之时,还忘不了回头恶狠狠地盯了郭敖一眼。郭敖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债,是必定要还的。问题是怎么去还,是用郭敖的血,还是袁独的血? 那小姑娘忽然跳下马来,指着郭敖大骂道:“我们父女俩真是看错了你,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懦夫,我们父女俩为什么不自己走这趟镖?就算被人家杀了,好歹也死得像样些!”郭敖冷冷看着她。那小姑娘却丝毫不惧,依旧骂道:“我看你这柄神剑跟烧火棍也差不到哪里去,要不怎么连尊大炮都怕成这样?” 这小姑娘实在是小,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红衣大炮,也不了解其中的威力。但她却了解郭敖目光中的不屑,所以她大声道:“不就是尊大炮么,我就不信它能轰死我!”说着,她就蹿了出去。 唐烦一行人押着镖车去了,却不知为什么,将大炮留在了原地。难道他们就不怕郭敖用这尊大炮来对付他们? 郭敖目光闪动。小姑娘已然蹿到了大炮面前,举起火折子,向引信上点去。她看到掌控大炮之人就是这样做的。当然,那人只是做了个姿势,而小姑娘却真的点了上去。郭敖脸色立即变了,他飞身纵起,拉着小姑娘一蹿十数丈,脚一点,又是十数丈开外。 突听惊天动地地一声大响,硝烟四起,将周围一齐笼住!那小姑娘料不到大炮威力竟一强至斯,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脸上也没了血色。硝烟散去,只见大炮身后的树林被夷平了方圆数十丈的一个大坑,林木泥土混成万千残骸,向四周飞溅开。当真是崩山坏岳,移陵平海。 小姑娘的脸色更加难看,她也明白郭敖为什么不出手了!这炮火的威力实在强大,强大到已非人力所能对抗。只是那炮火却是向后面喷射的,郭敖若是用这尊大炮来对付唐烦,只怕会将自己轰死。 炮火中也没有蒺藜毒烟,这尊大炮,只是一个骗局而已,但这骗局却精巧无比——等银子到手,他们将大炮丢弃,郭敖若不是个谨慎冷静到极点之人,必会以为他们乃是得意忘形,被财货迷了心窍,也许就反用这大炮来对付他们。一旦大炮掉头,那么郭敖一行就必死无疑! 这个骗局的精巧之处就在,无论你怎么选择,唐烦都是赢家。掉转大炮来对付唐烦,只会让自己炸死;不用大炮,则只能眼睁睁看着匪徒将银子运走。 上官红突道:“难道他就不怕郭叔叔追上去,趁他们没有大炮时,将他们杀个干净?”郭敖救了她一命,于是“懦夫”就又变成了“叔叔”。 郭敖摇头道:“他们当然不怕。因为唐烦是用毒高手,他们纵然斗不过我,却仍可以在镖车中下毒,让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子,却碰都碰不得。唐门毒物的厉害之处,想必你也听说过。” 上官红哀呼道:“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镖车劫走?” 郭敖道:“谁说他们将镖车劫走了?” 上官红道:“不是劫走,难道你还能将镖车变回来么?” 郭敖淡淡一笑,道:“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上官红呆呆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敖道:“唐家的暗器毒物虽然霸道,但我郭敖一剑在手,虽然不一定能躲过这些东西,却有把握让他们出不了手!” 上官红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么?” 郭敖道:“连这门大炮也一样!” 上官红疑道:“那你为什么不出剑?” 郭敖笑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的事不是只靠出剑就能解决的!” 上官红摇头道:“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若出剑,镖车就还在我们这里。” 郭敖道:“在我们这里又能怎样?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我虽然很有自信,但此去三百余里,道上也不知有多少蟊贼劫夺。我的剑纵然真是神剑,只怕也会杀软了。所以,他们若是想要,就给他们又何妨?” 上官红急道:“怎么能给他们呢?” 郭敖神色中却自有一股自信:“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一句话?”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彼岸天都》11月上市,请大家支持正版 支持(0) 中立(0) 反对(0) 单帖管理 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 引用 | 回复 | 步非烟 小大 5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华音阁主 等级:阁主 帖子:2612 积分:24123 威望:100 精华:124 注册:2006-10-13 16:46:49 Post By:2006-10-17 0:22:21 青天寨 第四章 直上危崖迷旧踪 上官红道:“什么话?”郭敖目光遥望远天,悠然道:“青天寨离巨漉渡不远。” 上官红道:“那又怎样?青天寨还是青天寨,巨漉渡还是巨漉渡,镖车劫去了还是劫去了,我们该死还是该死!难道你也认为吴越王会认为青天寨跟巨漉渡一样,而不怪罪我们么?” 郭敖道:“青天寨跟巨漉渡不一样,但我可以将它们变得一样。” 上官红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愚公了,竟然可以移山?” 郭敖道:“山不可以移,但山上的东西却可以移!” 上官红有一丝明白了,目光也跟着闪动起来:“怎么移?” 郭敖道:“他们劫夺了镖车,必定要运到青天寨去,反正青天寨离巨漉渡不远,我们为什么不等镖车到了青天寨之后,再出手夺回来呢?” 上官红眼睛亮了:“那么这三十万两银子的大麻烦,就不是我们的了,而是他们的了!” 郭敖点头道:“你就将他们当作我们雇佣来的镖客,这一路子上替我们打发道上的蟊贼就可以了。”上官红笑道:“只是到了地头,还免不了挨个打赏。” 郭敖笑道:“那自然一人赏他们一剑!” 上官红迟疑道:“万一他们另外有什么计谋,或者埋伏了什么高人,我们夺不回来,那该怎么办?” 郭敖脸色凝重:“若是那时候夺不回来,现在我们也未必能保住镖车,又何必不让给他们?” 上官红终于点了点头,叹道:“事到如今,我也就只能相信郭叔叔这柄神剑了!” 当下两人将趟子手遣回,向前追去。 郭敖有心将上官红也遣回,哪知她死活不肯。郭敖没有办法,只好带了她一起赶路。幸好这小姑娘的轻功虽然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差,身子更轻得很。郭敖将她架在肩头,展开身形,倒并不费多少力气。 那镖车行走缓慢,两人奔了一刻钟,就追上了。青天寨的强盗果然嚣张,一行二三十人赶着三十万两白银,竟然丝毫不担心,一路谈谈说说,尽讲着方才与郭敖一战,也不怕另有别的蟊贼劫夺。 唐烦更是威风八面,众人讲到他用一门红衣大炮骗退郭敖时,不禁大声喧哗。唐烦面露微笑,策马缓缓前行,心中却得意非常——什么剑神剑仙,遇到我唐门中人,还不是一样变成胆小鬼? 镖车辘辘,虽走得慢,却一刻不停。镖车上的旗子已换了青天寨的大旗迎风招展,看去比神威镖局的旗子还要威风。 他们一行人走得饿了,便拿出些干粮在马上吃了。郭敖不敢停顿,也取了些干粮与上官红分吃。两人隐身树林中跟随,虽未被这一行人发现,但蚊虫叮咬也颇为难耐。上官红竟懂事得很,丝毫也不抱怨,饿了就接过郭敖递过来的干粮默默咬吃。 如此走了两日,地势渐渐险峻起来。但一路竟然太平无事,再没有蟊贼敢出来劫夺。看来这青天寨竟然稳坐了川中黑道的第一把交椅,只要插了他们的旗号,便通行无忧了。不过,什么寨子有了袁独、唐烦这群人,还能不坐第一把交椅?这个郭敖倒没觉得惊奇,实际上这也是他断然将镖车交给他们的一个原因。 江湖上并不只是讲实力,威望也极为重要。 猛听唐烦叫道:“到了!” 郭敖抬头望时,只见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大寨,一条刚可容车的山路扶摇直上,通到寨门口,隐约可见寨门飘着一面大旗,上书“青天寨”三个大字。 唐烦一行人都是松了口气,说说笑笑,赶着镖车沿山路上去。这山路却与平地不同,他们走得极为缓慢。郭敖在山脚下立住,遥望那山,果然险峻陡拔,山上奇石林立,绝少草木,端的是易守难攻。 郭敖回身对上官红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探探。”上官红叫道:“你又想丢下我一个人!” 郭敖笑道:“我怎会如此?只是这山上绝少遮蔽,我若带着你,恐怕不免要给他们发现。而且此去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你一个小姑娘家,不看也罢。” 上官红虽然泼辣爱动,但听到“杀人”二字,却也不禁一凛。迟疑道:“那……那你可要早些回来。”郭敖冲她笑笑,示意她放心。带着她蹿到一棵大树上,寻了棵粗壮的树杈将她放下,另寻了几支树枝架起,一则免得她掉下,二则也将她身形遮住,不易被人发现。 他的身形展开,在山石间隐秘行动,当真如狐兔一般灵活隐蔽。上到半山腰,遥遥看到山寨上守望的山贼们互相招呼,一齐向寨中聚义厅走去,似乎群聚观看这趟的收获。郭敖心中暗叫侥幸,借着山石之影,展开“八步赶蝉”,垂直拔起,凌空斜走八步,已然绕过了一道绝壑。他轻功连环施展,不一会,就到了山寨附近。 突听山寨聚义厅中一阵轰然欢呼,郭敖心中一震,急忙伏低。就听一个浑雄的声音道:“唐寨主跟众位辛苦了。众位不要吵闹,这些银子,总归是要分赏给弟兄们的。”大家轰然答应,果然静悄悄地再无声音。 郭敖心下暗暗惊佩。只因他一路行来,发现这山寨周围可资遮蔽之物甚少,从寨顶看去,山上山下更是几乎一览无余,可见设计这寨子的人胸中必定大有丘壑。再听此人一句话说完,聚义厅中登时安静下来,想见青天寨御下必严。所得俱均分给弟兄,不设公财,更是杜绝贪墨之道。有了这三条,无怪乎青天寨能坐稳黑道第一把交椅。 当下郭敖不敢大意,寻了处隐蔽场所,缓缓坐下,默运玄功。他的武功极为奇特,内力行开,耳目顿时变得异常聪敏,只听得聚义厅中呼吸上下,约有几十人。郭敖不欲打草惊蛇,催动内力,留神听他们说话。 那浑雄的声音道:“今日我们取了这三十万两白银,作为青天寨立基之本,此后招兵买马,再也不用怕官兵的围剿了。” 唐烦尖锐的声音响起:“总寨主智谋惊人,属下依计行事,果然让那郭敖上了个恶当,乖乖将镖车拱手送了过来。寨主真是英明。” 那寨主哈哈大笑,甚为得意:“但若无唐兄弟跟众位兄弟前往,郭敖又怎会心生疑忌?他若不心生疑忌,我们这计策又怎会成功?” 唐烦道:“其实也不用这些计策,只要总寨主亲临,郭敖纵然号称神剑,也未必能挡得住寨主三招两式!” 郭敖暗暗惊心。唐烦的武功并不算低,见识当然更在武功之上,否则郭敖也不会上当。可此刻他如此说,若非特意拍马溜须,只怕这位总寨主的武功,真是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唐烦虽然可恶,却不是拍马之人。只是一人武功若到了此等,又怎会占山为王,做这等生计?要知学武之人最是爱惜羽毛,于声名看得极重,多半是不屑这等绿林勾当的。又有谁能够自诩或他诩稳胜剑神之剑?郭敖将当代高手都想了一遍,却无一与此人吻合! 却听那寨主笑道:“唐兄弟过于夸奖我了。郭敖武功不低,我要想赢他,恐怕得在五十招以外了!”郭敖心下更是凝重。耳听他们互相夸赞完后,便开始分配这些银两。先将寨中所用派好,再派了十万两买兵器,十万两买马匹,五万两招人所用,剩余五万两,众兄弟依辈份职位分配。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忙好。郭敖听得更是佩服。只因此人实在是个人才,银钱分配之际极为公允,全寨上下,一齐宾服。 要知拿钱给别人,别人未必就会感激你,这其中实是大有学问,郭敖自问不及,当下慢慢行功,准备等他们分配好后,山贼散去,再逐一发难。 突地聚义厅中一声惨叫,群响一齐沉寂下去。浩浩山风吹过,整座山寨中的人仿佛一齐消失了,再无任何声音! 这沉寂竟如暗含着极大的力量一般,压得郭敖心中一震。他情知已经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不由纵身跃起,穿窗而入!但见聚义厅中空落落的,哪里有什么山贼匪首?只有一人躺在青石地板上,身子却已僵硬。那人面色惨绿,七窍中都流出浓黑的鲜血,身边放着一杯酒,杯子已被打倒,余汁流到地板上,竟然冒起一股青烟,显是中毒身亡。大厅的一角是那六辆镖车,却已空无一物。 郭敖手掌不禁沁出了冷汗。他对自己的功夫极为自信,方才厅中尚有几十人,这绝对错不了,若是有一人能从厅中走出而不被他发现,那他也不必称什么剑神了。但忽然之间,所有的人就都不见了。难道那声音浑雄之人,竟然是山精木魅,以魔法将这些人连同银子一齐变走了么?郭敖想到此处,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 突地窗棂“咯”的一响,郭敖出手如风,推窗望时,就见聚义厅外的悬崖边上立着几只猴子,正手拿石块,向聚义厅砸了过来。猴群看到郭敖,一齐呲牙咧嘴,“呜呜”啸叫,似乎在揶揄郭敖自作聪明。 郭敖不禁苦笑。三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岂能凭空消失?郭敖内息独具一格,善能遥感别人呼吸,他既然认定方才山寨中有十几人,那就是有十几人,绝不会错。但这么多人,又怎会忽然就不见了呢?若是听人如此说,他必会大笑那人见鬼了。但当这事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总不能用一句见鬼了来解释吧! 当下郭敖展开轻功,将青天寨搜了个遍,却再也没发现一个人。厨房还有没做好的饭,有些房间里的被子也没叠起,地窖中一坛酒刚刚喝了一半,但人影却半个都没见着。 难道世上真有鬼神?郭敖呆立良久,只有跺跺脚,走下山去。 青天寨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山魈向他挥手告别。 上官红仍在树上等着他,只不过已经睡着了。 两日辛苦劳累,这孩子已经抵受不住。但她怕影响郭敖,一声苦都没喊过。只是江湖风雨,她又何必承受?她只不过还是个孩子! 郭敖看着她睡梦中甜美的笑容,只觉口中发苦。他用什么来回答这个孩子,他又将怎样回报这个孩子的信赖? 上官红揉着眼睛醒来。她一见到郭敖,就喜道:“我们的镖银追回来了?”郭敖看着她希冀的眼神,心沉得更低。他实在不忍心让这双眼睛失望,但他也只能摇了摇头。上官红眼中的神采倏地黯淡下来。她轻轻“哦”了一声,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么?” 她若是发火,大骂,郭敖可能还好受一点,但她表现得这么善解人意,郭敖却只有更难受。当下他将在青天寨的见闻一一说给上官红听。 上官红一言不发地听完,目中忽然流下两行清泪:“郭叔叔,我们是不是追不回镖银了呢?是不是?”郭敖忍不住鼻子一酸,他很想说不是,但今日之事实在诡异,竟然毫无头绪。 上官红见他的模样,也知无望,喃喃道:“难道这些人竟是妖怪变的,突然钻到了地下不成?” 郭敖的眼睛一亮,突地抓起上官红的手,道:“还有办法!”他也不及细说,抱起上官红,向山寨冲去! 上官红为他感染,也不禁欣喜起来。 聚义厅中依旧空阔,那被毒死之人却已开始腐烂、发臭。这毒酒的毒性竟猛烈无比,短短的一刻钟,已然将那人尸骨化解,渐渐消融下去。 上官红禁不住掩起了鼻子。郭敖却俯下身来,拣了块猴子丢进来的石块,敲打着石板地面。等他敲到第十七块的时候,石板赫然发出“空空”的回响!郭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的手掌寻找着石板的边缘,慢慢将它撬起。聚义厅的石板铺得很粗,板与板之间并没用泥灰嵌缝,撬动也并非难为。郭敖摇动多时,石板缓缓升起,被他的掌力拔了起来。 石板揭起,下面立即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郭敖心下大喜,探头向里面望时,突然一只黑箭无声无息地射了过来!这黑箭若是在石板一揭开便射出,也伤不了郭敖,但它顿了一顿才射出,揭石之人必定心神已懈,能闪过的就没几人了! 郭敖手中尚擎着那石板,另一手支在地板上,他已无法闪避、无法出剑! 千钧一发之际,郭敖倏然松手,那被揭起的石板轰然倒下,恰好挡住那支箭!这变化看来简单,但郭敖的反应若慢了半点,只怕就跟倒在地板上的那人一样了。 那箭头乌光泛亮,显已浸渍过剧毒,只要沾上半点,就再无可救。山风吹来,郭敖额头尽是冷汗。 他再度出手,缓缓将石板揭开,却不敢立刻探头下望。等了许久,那洞中却没有毒箭射出。郭敖将劲力运足,以提防突变,方才探头一看。这一看,却不禁失望至极。那洞只有三尺,其中放了个设计精巧的机关,此外别无一物,却哪里能够藏人藏银? 上官红见郭敖脸上变色,也禁不住探头来看。她却没有郭敖的修养,直接就坐倒在地,面上怅然欲泣。 郭敖只是凝目瞧着这洞口,似乎要看出什么花样来。上官红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怒气顿生,大声呼道:“你还看些什么?难道你看一看,就能将镖车看回来?” 郭敖沉声道:“镖车虽然看不回来,但却能看出些其它东西。” 上官红道:“还能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我只要镖车!” 郭敖道:“别的东西只要看出来了,还怕没有镖车?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在地板上装这个陷阱?难道他们知道我们要挖开地板?” 上官红一怔,郭敖接着道:“还是他们要遮盖什么?”上官红认真咀嚼着他的意思,道:“你是说,这地板下面,还有别的洞口?” 郭敖笑了笑,道:“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我们为什么不继续探一下呢?”他再不理会上官红,又捡起方才的石头,挨着石板敲了起来。 果然,敲不多时,又一块石板下面发出“空空”的回响。上官红的精神跟着兴奋起来,不禁纵身过来。郭敖脸上神色却冷静如常,慢慢循着缝隙将石板移开,等了一会,又是一支黑箭激射而上。 上官红失望地叹了口气,探头看时,果然这个陷阱也极为仄浅,并不能藏人。郭敖却如早就料到一般,继续拾起石块,敲打起来。等找到第五个陷阱时,终于不再有黑箭射出,两人看时,那洞口黑黝黝地斜伸下去,目光已望不到底。上官红不禁一阵欢呼。 郭敖的脸色却更为郑重,道:“你留在这里,我去探一探。”上官红大叫道:“这次你别想再将我留下,我一定要跟你去!” 郭敖道:“可是这洞深幽难测,中间只怕有什么机关。” 上官红叫道:“我不怕!反正镖银找不到,我也是要死,我宁愿死在这个地洞里!” 郭敖叹了口气,将她抱起,向洞中钻了进去。 那洞并不甚宽,泥土的腥气刺鼻,极为难闻。再走了会,眼前黑暗,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地下空气更是稀少,呼吸渐渐艰难。上官红抱住郭敖的脖子,一声不发。 郭敖摸着墙壁向前潜走,也是声息全无。两人都恐暗中藏了什么敌人,连呼吸之声都尽量压低,生恐被敌人先发制人。黑暗中仿佛有万千魔怪狂舞,要择人而噬。郭敖暗暗戒备,玄功暗运,剑气伸缩,要在第一时间将敌人斩杀。哪知一路行来,却连半个敌人都没有。 再走了片刻,前面突然隐隐透来一点烛火。郭敖精神一长,抱着上官红向烛火奔去。他虽然脚步加快,但却丝毫不敢大意,脚步轻盈,身子丝毫不触及墙壁和周围的任何物体,以免引发机关。 那烛火越来越亮,郭敖就觉身边的空间也越来越开阔。等奔得近了,郭敖赫然发现烛火所照之处,是个大大的洞坑,坑里银光闪烁,竟全都堆满元宝。银色为烛光所映,宝光流动,在这地下洞穴中,更加显得诱人。 上官红禁不住一声欢呼:“镖银!”,挣脱了郭敖的手臂,向前奔去。郭敖一惊,上官红已经奔到了烛火之下,拿起银子,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苍天可怜,他们终于找到了镖银,也就不用再担心了! 郭敖急掠一丈,也蹿进了洞穴。他刚一落地,突地脚下一虚,地面竟向下沉了下去!郭敖一惊,脚尖虚点,借力弹起,向上官红扑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洞穴两边的地道忽地落下两块石板,将地道堵住!这地道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与外界一齐隔绝。 郭敖纵身而起,一掌击在石板上!那石板发出一声闷响,郭敖的脸色变了——石板岿然不动,从响声判断,这石板至少厚达两尺! 两尺,已经没人能劈开了。 烛光黯淡,他们的心也跟着黯淡下来!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彼岸天都》11月上市,请大家支持正版 支持(0) 中立(0) 反对(0) 单帖管理 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 引用 | 回复 | 步非烟 小大 6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华音阁主 等级:阁主 帖子:2612 积分:24123 威望:100 精华:124 注册:2006-10-13 16:46:49 Post By:2006-10-17 0:22:43 青天寨 第五章 四视茫然幽穴中 烛光照在银堆上面,闪烁出的光芒竟也有些妖异。郭敖忍不住拿起一锭,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上官红的脸色跟着变了,她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银锭,赫然发现那银光黯淡灰败,这堆积如山的银锭,竟然全都是假的!这无疑是另一个计划,要引他们上钩。 郭敖探了探脚,只觉脚下地板略有松动,其色却黝黑坚实,竟似钢铁所铸。这也是个精密的机关,只要上面承载的重量超过一定额度,便会引发机簧,将两边地道中的石板弹落。上官红重量极轻,因此没有触发这机关,正因如此,郭敖才难得鲁莽了一次,却恰恰中了敌人的奸计。布置这机关的人竟似将一切全都算计好了,不由郭敖不上当! 巨大的失望及死之恐怖已将上官红击倒,她跌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她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枚假的银锭,纵然明知是假的,她也不肯松开!这已是她所能握住的惟一东西了。 郭敖叹道:“到了这个地步,哭有什么用……”说着,俯身拉她起来。他身后的银堆却突然冲起,漫天飞舞的银锭中间,一柄利剑毒蛇般穿出,飞夺郭敖后背! 剑光抽动,隐秘无声。出剑者显然是暗杀的高手,等对手感觉到背后的剑风时,此剑已得手了。但此乃地下,两边地道封闭,空间实在太狭小。他凌空出剑,虽既快且锐,但却带起了气流涌动,令烛火晃了一晃。 烛火轻摇,郭敖立即警觉。这密闭的地下,本不应该有风!同时,他也感受到后背倾塌一般的杀意。 突地郭敖身形一晃,竟已变成了两个人。长剑破影而过,只划破了郭敖的衣衫! 那偷袭之人吃了一惊,尖声道:“你怎么也会这一招!” 郭敖转回头来。偷袭那人一身黑衣,只是手中长剑精光耀眼,赫然竟是袁独。也许正是因为他用的墨剑已断,手中兵器并不趁手,才让郭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 郭敖显然也吃了一惊,上官红却欢笑道:“快擒住他!他一定知道出去的方法!” 郭敖精神一长。袁独却“咯咯”尖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笑得弯腰下去,全然不顾眼前还有郭敖这个强敌。 郭敖默然看着他,等袁独笑完了,问道:“你笑什么?你总该知道,我若想擒你,你休想跑掉。” 袁独尖啸道:“跑?我为什么要跑?我告诉你,你就是擒住我也没用!这地方已被堵得死死的了,我也没有离开的法子!” 郭敖心中一震。 上官红撇嘴道:“谁会信你?你若不知道离开的法子,怎会进来?” 袁独目中泛起一阵狠毒之色,一字字道:“只因我发誓要亲手杀了此人,就算要下地狱,我也要杀!”他的话语冰冷彻骨,其中蕴藏的怨毒,让上官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竟然可以到这种程度,竟然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难道就是江湖?上官红宁愿远远跑开,一辈子都不再和这江湖沾染半点。她也忽然明白了爹爹开镖局做镖师,是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袁独看着郭敖与上官红脸上的失望之色,极为开心。他疯狂大笑道:“但郭剑神的本领实在太大,我惟恐这小小石板还困不死他,于是就弄了一百斤火药来,两边地道每边都埋了几十斤,等会轰隆一响,地道整个封死,郭剑神就算变只穿山甲,也穿不出去了!” 上官红擦了擦眼泪,狠狠道:“你这恶贼,你怎么不将炸药埋在这洞穴下面,干脆将我们炸死算了!” 袁独狞笑道:“我怎么舍得他这么快死?我要一点点看着他憋死!”郭敖心中一动,就待出掌将那根蜡烛击灭。 古人虽不明究理,但却知道“气”的存在,人呼吸需要气,蜡烛燃烧也要消耗气,击灭了蜡烛,人就可以多活一会。多活一会,说不定就有机会冲出去。 他才一动,袁独冷冷道:“你若击灭了蜡烛,我立即出剑,看你能不能护住这个小姑娘。”郭敖的心沉下去了。他的剑术纵然高过袁独,但要在黑暗中护住这个小姑娘,却大非易事。除非一个办法! 上官红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杀了他就少了一个喘气的,我们不是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郭敖沉默了。 袁独却怪笑了起来:“杀啊!来杀啊!能得神剑郭敖为我殉葬,我开心得很,快来杀了我吧!”他嘶声长呼,声音凄厉,犹如魔怪。 郭敖淡淡一笑,转过身去,拉着上官红远远走了开了。 袁独狞笑道:“不杀我是不是?你以为我这样就感激你么?我杀不了你,这时多吸几口气,也可以让你活得短些时候!”他说到做到,立即开始大口呼吸起来。 上官红遥遥看着他吃力喘气,不由心下甚觉可怜。但一想到自己吸的空气就是从这张口中呼出的,又不禁大觉恶心。无论恶心也罢,可怜也罢,山洞中的空气却越来越少,那烛火也渐渐黯淡下去。 郭敖朗声道:“袁世兄,今日咱们一同踏入了鬼门关,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镖银到底去了哪里?” 袁独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叫你作鬼也作个糊涂鬼!” 郭敖道:“也罢,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你们在这秘道中设置的机关,竟似算准了郭某要来一般,让郭某大为不解。袁世兄可否一解郭某之惑?” 袁独道:“你觉得一条逃生的地道,不会设置这么复杂的机关,是不是?” 郭敖叹道:“这机关竟似专门设计来关人的,是以郭某才觉疑惑。” 袁独道:“那只是因为这地道本就不是用来潜逃的!”郭敖面上变色道:“不可能!若非通过地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出去?” 袁独道:“自然有出去的秘道,但不是这条,这条是专门用来害人的!”郭敖喃喃道:“还有另一条秘道?” 袁独怪笑道:“你想不到吧?想必你已经掘开了几个陷阱,等发现了这条地道时,便会想当然认为这是那条逃生的地道,那些陷阱都是用来掩盖于此的,是不是?” 郭敖叹道:“当彼之时,又有几个人不这样认为?”袁独道:“你虽然聪明,但设计这地道之人,却更为聪明!他早就料到了人的思维中的弱点,所以才做了这条秘道出来。你可想知道那条真正的逃生地道在哪里?” 郭敖情不自禁问道:“在哪里?”袁独道:“就在你挖开的第三个陷阱的壁上!但你那时已认定这些陷阱是为了掩护真正的地道所用,所以绝对不会再去仔细查看其四壁,这也是人思维中的弱点!”他边说边笑,笑得都快接不上气来:“若是你聪明一点,找到那条秘道,就可以将我们一一抓获,因为我们那时就在秘道口,偷听你们说话!” 郭敖暗叫可惜,但若让他再经历一次,只怕他还是想不到这地道竟有如此多的玄机!而设计这地道之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郭敖能脱今日之困,又将如何与这样的人物对抗? 袁独厉声道:“本来我们算准你已经死定了,但我对你恨到切齿,因此不顾他们阻拦,藏在这银堆中,刺杀于你。但你这王八蛋武功的确是高,竟然连这样都刺不死你!不过我能够亲眼看着你死,也就够了!”他说着,双目直直盯在郭敖身上,再也不肯移开,大有真要看着郭敖死去的势头。 郭敖默然。上官红却尖声道:“你这恶贼,当真是丧心病狂!郭叔叔,你快快杀了他,我现在只要看他一眼,便觉得恶心!”郭敖摇头道:“既然大家都要死了,我又何必杀他?” 上官红大声道:“你也知道大家都要死了?还不赶紧想个办法!” 郭敖道:“现在的办法就只有等。” 上官红道:“等?等什么?等天上神仙下来救我们么?”郭敖居然点了点头。 给别人困在了地底,马上就要憋闷至死了,这家伙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着急。看来这两个人都是疯子。上官红只觉自己都快疯掉了。 突听郭敖道:“袁世兄,方才你说到思维漏洞,我细细想来,的确发现了我以前的几个思维漏洞,不知袁兄可否与我参详一下?” 袁独直勾勾盯着他,道:“你说。” 郭敖道:“聚义厅中另有秘道,这我已明白。但钻入秘道,然后再将秘道封起,这需要一段时间,但为何我一直没有觉出厅中人变少了呢?” 袁独道:“你怎么知道厅中人变少了?听出来的?” 郭敖摇了摇头:“不是,我的耳朵一向不灵敏。” 袁都冷冷一笑,续道,“是用剑气感觉出来的?”郭敖神色震了震,他显然没有想到袁独竟会知道剑气感应之事。 袁独道:“你可发现聚义厅的窗外有许多猴子么?”郭敖点了点头。聚义厅窗外的确有很多猴子,他就是用它们砸他的石头来敲打地板的。袁独道:“那就是你后来感应到的‘人’。一个人钻入地洞,便从窗外抓一只猴子进来。猴子虽然跟人在呼吸、体温上都不太一样,但你的剑气感应想必没这么灵敏。” 剑气感应的确没有那么灵敏,可以将猴子跟人都分辨出来。但是又有谁能够想到这个以猴代人的主意? 聚义厅本就在山上,最后打开窗户,猴子便一拥而出。就算被别人看到了,山中本就有猴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但却已造出几十人突然消失的假相。这计划周密而精巧,策划这计划之人,更是将一切元素全都考虑得妥妥帖贴。只是他怎么知道郭敖的剑气已经达到可感应外物的程度?还是说他本身剑气就已修到这种程度? 郭敖心下惊异,他的心中灵光一闪,道:“不对!若是用猴子来代替,我又怎会听到那么多人声?”袁独冷笑。他仿佛就在等着郭敖问这句话一般,声音中满是讥刺:“你看过杂耍没有?” 郭敖点头。每个人都看过。袁独道:“那你看过口技没有?”郭敖一怔,口中满是苦涩。 口技!他突地想到聚义厅地板上倒着的人。他手中的毒酒、他脸上的表情。原来此人是个口技艺人,所有的声音都是他发出来的。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口技艺人,所以最后他只能死,因为有太多的秘密不能泄漏出去。但现在这些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不是也代表着袁独已确信他们不可能再活下去? 郭敖的脸上仍是淡淡的没有表情。既没有被骗的愤怒,也没有临死的恐惧。 这或者就是浪子,他们已习惯了生与死的煎熬。或者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死去,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 袁独的目光却难得地从郭敖的脸上抬起,喃喃道:“快了、快了……” 就在此时,洞穴的外面突地传来一声喑哑的炸声,那炸声虽不甚大,但震得洞穴扑簌簌直响。袁独疯狂大笑了起来。紧跟着洞穴另一边也是一声闷响,就听洞穴外面一阵鼓涌翻腾,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显见袁独埋伏的火药已经尽数引发,将地道炸塌。 洞中烛火一阵猛烈摇晃,“扑”地倒地,熄灭了。袁独虽然满心怨毒,但亦为这等无边威势所惊,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郭敖跟上官红心中尽皆一阵悲凉,死之恐惧席卷而上,两人竟然无力阻挡。 就算有通天的剑术,也难以抵挡命运的变奏。谁又能想到纵横天下的郭敖,竟然会死在这样一个窄小的地下洞穴里?剑神剑神,这岂非也是件可笑之事? 上官红突然跳起来,大叫道:“你看你看!”郭敖顺着她手臂所指定睛看去,就见洞穴的壁上竟然破了个小孔。那小孔中竟然透进一缕极为微弱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但却撼动了郭敖的心神!剑风凌厉。从未有人见过的剑神神剑,终于出手了! “哗啦”一片响声,这个小孔被破成一个大洞,新鲜的空气鼓涌而入,阳光跟着倾泻进来。上官红忍不住跑上前去,就见这洞口外面竟然是一片悬崖——这地道从聚义厅挖到这里,恰好从悬崖边经过,袁独若是不埋炸药,便是神仙也不会想到这地道竟会在悬崖边上。但炸药引爆后,虽然将地道震塌,却也将这悬崖震裂开一道大口,反而救了郭敖跟上官红的性命。 这实在是巧,然而却又如天意安排。人类穷巧极智,但哪里能比得上上天的算计?冥冥中似乎真有种命运的力量,若非袁独一心置郭敖于死地,郭敖怎会得救? 上官红缓缓跪倒在地,似乎为上天的威严慑服,只有跪拜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敬畏之情。 袁独却呆呆立着,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郭敖冷冷道:“这就是天佑善人,让你的图谋成空。” 袁独暴跳起来:“你帮着吴越王运银,还有脸说自己是善人?” 郭敖沉下脸,道:“我接这趟走镖,只是想救神威镖局一家。若是想与吴越王斗,你为何不找他抢?难道你怕他?” 袁独又跳起来:“我怕?我为何要怕?” 郭敖道:“既然不怕,又何必从神威镖局手中抢?我这次接镖,也是为了查探好这镖银究竟要送到哪里,一旦吴越王接收,我便立即下手劫夺!”袁独的脸色变了。 郭敖挥手道:“你走吧。” 袁独吃了一惊:“你要放我走?” 郭敖笑道:“不放你走又能怎样?难道要你陪我同行?” 袁独仍不肯相信:“我一心想杀你,设下这么多圈套来害你,你居然就这么放我走了?”郭敖点点头。 袁独走了两步,顿住脚,却见郭敖一动不动,迟疑道:“你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时偷袭?” 郭敖道:“我若想杀你,用得着这么费劲么?” 袁独点了点头,道:“那你是真的要放我走?”郭敖微笑道:“你若是不想走,也可以自己留下。” 袁独脸色变动,他似乎没想到郭敖这么简单就放他走。他迟疑着,终于叫道:“姓郭的,我也不欠你的情,我告诉你,镖银在……”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头缓缓垂下。郭敖等了许久,袁独仍然一动不动。 郭敖叫道:“袁兄?”袁独就如没听见一般。郭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看时,袁独却已身体僵硬,死去多时了! 这镖银现在似已成了个禁忌的字眼,谁若提起来,九天十地的神魔便立即赶来,取走此人的性命。山风吹入,郭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上官红却已经骇得呆住了。 突听一阵“咯咯”轻响,袁独的身躯竟然渐渐融化,最后变成一摊黑水,慢慢散开。上官红见此情景,忍不住呕吐起来。郭敖叹了口气,抱起她,从悬崖上飞身而下。 上官红受惊过度,身上渐渐发烫,还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郭敖情知几日颠簸,几度遇险,这小姑娘只怕有些吃不消,若是就此生病,又该如何向她爹爹交代? 上官红的身体烫得越来越厉害。郭敖心下不安——青天寨四下看不到人烟,却到哪里寻医去?他禁不住跺了跺脚,低声道:“若是李清愁这赤脚医生在此就好了,至少这烫手山芋就不会抱在我怀里。” 他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上一人笑道:“软玉温香抱满了怀,你却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当真男人没一个有良心。”郭敖抬头看时,就见前面树上垂下两只绣花鞋来。那鞋浅浅一弓,在顶上绣着两只小小的蝴蝶。鞋面翠绿,绣鞋轻轻晃动,蝴蝶就如飞舞在草丛中一般。郭敖看得目不转睛。 树上的女子轻巧跳下,却是那镖局中出现的青面女子。她指着郭敖的鼻子道:“难道你见了每个女人都这样看?” 郭敖淡淡道:“若是专门送上来给我看的,我就这样看。” 那女子叉腰道:“难道我是专门送上来让你看的?” 郭敖道:“如果不是,你将脚伸到我面前做什么?” 那女子的脸色渐渐发青,恨恨道:“也许是想踢你几脚!” 郭敖叹道:“我只知道,这么好看的脚是不该用来踢人的。” 那女子忍不住一笑,脸上的青气渐渐散去,盈盈道:“你若一开始就说得这么好听,我怎会踢你?” 郭敖道:“你若一开始就拿脸对着我,恐怕我说得就更好听了!” 那姑娘更加高兴,突地脸色一沉,道:“你跟我说着话,却搂着另外一位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郭敖道:“这么小的女孩,也叫姑娘?” 那姑娘脸立时沉了下去:“不叫姑娘叫什么?难道你要叫她姑妈?”她说到此处,不禁又是“噗哧”一笑。 郭敖却叹道:“这么又怒又笑的,谁能受得了?” 那姑娘“哼”道:“你这人生来就是贱命,地底的炸药都炸不死,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郭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峻起来:“你怎知道地底的炸药炸不死我?”那姑娘似乎一时失口,急忙捂住嘴巴。郭敖却再也不吃她这一套,冷冷看着她。剑气牵动,杀意已成形。那姑娘似乎被他吓着了,说不出话来。 郭敖冷冷道:“镖银在哪里?” 那姑娘一下跳了起来:“你以为镖银是我偷的?你以为我跟他们一伙?”郭敖一句话不说,竟似已默认。 那姑娘大吼道:“姓郭的,你如此污蔑我,我不要活了!”说着,冲到悬崖边上,就向下跳。 郭敖盯着她。 那姑娘身形跃在空中,突地转了个身,轻轻巧巧落在悬崖边上,叉腰叫道:“姓郭的!你还有没有人性?我都要寻死了,你连拉都不拉?” 郭敖淡淡一笑,道:“姑娘若是要寻死,在下怎么拉得住?” 那姑娘急忙道:“你能拉得住!只要你将你那柄心剑收起,保证不用拉我就死不了。” 郭敖脸色又变了变,那姑娘道:“我虽然没偷镖银,但我知道镖银藏在哪里,我告诉你,好不好?” 上官红突然从郭敖身上跳了下来,扑到那姑娘面前,哭道:“好姐姐快告诉我镖银在哪,我好去救爹爹。我爹爹……”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失声痛哭起来。 郭敖叹了口气,冷冽的压力突然松懈下来,叹道:“你说吧。” 那姑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说什么?”她突然面色转冷,“这时候你还能动用心剑么?”一双纤手已经赫然扣住上官红的脖子,而声音却更是温柔:“小妹子,我先带你去个地方,然后慢慢等爹爹来,好不好?” 上官红却恍如不觉,应声道:“好啊!镖银也在那么?” 那姑娘笑道:“那地方什么都有,只要你去了,就再也不用担心镖银了。” 郭敖叹息一声,道:“放开她,你走。” 那姑娘奇道:“你不要镖银了?”郭敖摇头道:“我给你三个时辰逃命,三个时辰后,我开始杀你。” 那姑娘道:“哦?那我为什么要放手?握着这枚挡箭牌不是很好么?” 郭敖的目中剑光闪动。 那姑娘冷笑道:“别以为你能出其不意杀了我,你见过我的功夫,我也是个高手。” 郭敖道:“在神威镖局你就一直针对我,究竟想做什么?” 那姑娘盈盈一笑,道:“我想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只想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那姑娘突然一笑,道:“跟我回家。”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彼岸天都》11月上市,请大家支持正版 支持(0) 中立(0) 反对(0) 单帖管理 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 引用 | 回复 | 步非烟 小大 7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华音阁主 等级:阁主 帖子:2612 积分:24123 威望:100 精华:124 注册:2006-10-13 16:46:49 Post By:2006-10-17 0:23:02 青天寨 第六章 一馈餍如甘香封 郭敖讶道:“回家?回什么家?”那姑娘曼声吟道:“朱惠之宫,青兰之馆。班荆池塘,阶枫别院……” 郭敖耸然动容。这本是他年少时写过的一篇赋文,赋文的内容状靡摹丽,写的正是他少年的家。只是这篇赋文他从未拿给别人看过,这姑娘怎会知道? 郭敖双目又射出剑一般的光辉:“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事?” 那姑娘笑道:“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说给你听又何妨?——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郭敖慢慢点头:“想。” 这姑娘实在知道太多的事情,而且每一样都足以要郭敖的命。 那姑娘笑道:“你既然想知道我的名字,为何不求我告诉你?你总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大姑娘,是不应该随便将名字说给别人听的。” 郭敖盯着她,缓缓道:“求姑娘将名字告诉我听。”他已渐渐摸清了这姑娘的脾气。 女人,就应该在恰当的时候让着她们。 也只在恰当的时候就够了,让多了反而更加麻烦。 现在正是最恰当的时候,郭敖知道这姑娘已经愿将名字说出,只是还想讨点嘴上的便宜而已。果然那姑娘闻声笑道:“既然你求我将名字告诉你,而且又求得这么可怜,我就只好当发善心,告诉你了吧。我叫边青衡,你听过么?” 郭敖沉吟着。这名字他竟然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他极力回想,却一点都想不起来。所以他摇了摇头。 边青衡显然很失望,她“哦”了一声,随即笑道:“没关系,以后你就会常常听到的。我们走吧。” 郭敖道:“去哪里?” 边青衡笑道:“你这人记性真是差劲得很。不是说好了回家么? 郭敖沉默了。 家?对于漂泊江湖的浪子来说,家,是个多么诱人的字眼,但,家又是个多么心酸的字眼——浪子没有家。在江湖的夜雨中,在天涯的风尘里,每个浪子都想有个家,但在暮春的马匹上,在喋血的刀锋尖,每个浪子都不想有家。或者说他们不敢有家。然而不论什么浪子,也不论他们想还是不想,他们都有个家。家里有白发满鬓的老父母,有兄弟姐妹,甚至还有妻子儿女。 郭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江湖上少有人知他的家在哪里。自然他也很少提起。很少的意思,就是说他只跟李清愁提起过,此外再无别人。已经忘掉的事情,他本不想再提起。这么隐秘的事情,边青衡居然知道,而且非常了解。本来郭敖会觉得奇怪,但现在他也不准备奇怪下去了。这姑娘知道得太多,而且你越问,她越不说。等你不问的时候,她反而一条一条都说了出来。 这岂非也要命得紧? 边青衡的手掌轻轻抚在上官红的脖颈上。上官红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无论谁都看得出来,边青衡绝不是个狠不下心来的人,尤其是对女子。所以郭敖很快回答道:“我答应你就是。你先将她放下。” 边青衡摇头道:“我若将她放下,郭大侠的心剑就该放出了。” 郭敖皱眉道:“那你想怎样?” 边青衡道:“除非郭大侠可以自己点几个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郭敖默然。他缓缓抬起左手,在右肋下点了几下,将劲气闭住。 边青衡松了口气,道:“郭大侠真是个重义气的人,对这小小孩童也这么看重。” 郭敖神色不动,道:“走罢!” 边青衡道:“但我也该拿出点诚意来才是。”她从怀中掏出一颗碧绿的丸药,喂到上官红嘴中。那丸药入口即化,上官红毫不费力就将它吞了下去。 郭敖耸然动容:“李清愁的碧心丹?”边青衡眨着眼睛,道:“什么李清愁的碧心丹?在哪里?” 郭敖道:“你喂给上官红吃的,不是碧心丹么?” 边青衡笑道:“是碧心丹不错,但不是‘李清愁’的碧心丹,而是‘边青衡’的碧心丹,这两种丹药决不一样,你一定要分清楚了。” 郭敖又不说话了。边青衡却道:“走罢!”一声呼哨,林中缓缓行出一辆大车来。郭敖的眉头皱了皱。边青衡笑道:“你看我多体贴,知道你点了穴、她生了病,都不适合步行,所以特别备了马车给你们。” 郭敖一言不发,抱着上官红跃到车上。边青衡却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郭敖皱眉道:“你怎么不走了?” 边青衡叉着腰,大声道:“你倒好,大模大样就坐下了,难道要让姑娘我给你赶车么?你还是不是男人?” 郭敖看着怀中的上官红一眼,从车上下来,坐到了马夫的位置上。 边青衡得意地跃进车厢,耳听她对上官红道:“好妹妹,你放心休息好了。他就算是个男人,也是个笨男人。” 郭敖苦笑着一鞭挥出,马蹄得得,在山路上行开。 他行事素尚光明磊落,方才一指点出,当真已将自身的血脉封住。只是他料不到边青衡竟然不上前查看,竟似完全相信他一般。但这岂非更给他加了一道枷锁,让他不能逃走。 郭敖的御车技术极好,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走,竟然很是平稳,走得也并不慢。太阳渐渐西沉。沿着边青衡的指点,马车前行,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难行。 路边上闪出一座小小的茅草店来。摇动的酒幌已被风尘洗刷得破败非常。边青衡用素手掀开车帘:“时辰晚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 酒店虽小,倒也干净。黄昏时分,店中没有几个人,除了老板、伙计外,就几位农人凑了份子,一起喝着最低廉的浊酒。 临窗的位子上坐了位落拓的江湖客。他似已醉了,伏在桌上,看去更加落拓。他的桌上只摆了一壶酒,连碟小菜都没有。郭敖只希望自己老了的时候,不要像他这般寥落才好。 边青衡选了张新点的桌子,叫老板拿水冲刷过了,方才坐下,随便点了几个小菜,郭敖叫了一壶酒。 饭菜上来了,倒也不是很粗劣。边青衡却叹着气,吃一口道一句:“不好!”郭敖也不理他,跟上官红拿菜汤淘了饭,就准备饱吃。边青衡“啪”地将筷子摔在桌上,大声道:“这样的饭菜你们也吃得下?” 郭敖冷冷道:“吃不下也得吃,你有更好的么?” 边青衡道:“这也叫饭菜?这……这只能叫猪食!” 郭敖道:“猪食又怎样,你连猪食都不会做。” 边青衡胸口起伏,脸上又开始冒出青气,大声道:“谁说我不会做菜?我这就做给你看!”她竟真的冲进了厨房。 上官红偷偷笑了起来:“郭叔叔,这姑娘好像真的看上你了。” 郭敖道:“有好的饭菜吃,总是件好事。” 上官红道:“郭叔叔怎么知道她做的饭菜一定好吃?” 郭敖道:“若是不好吃,她也不会抢着去做了!” 厨房里一阵哗啦啦地乱响,饭菜还不知好吃不好吃,这小店已经被搞得天翻地覆的了。酒店老板苦着脸站在一边,厨房里每响一声,他的脸上便是一阵哆嗦。但他也看得出这脸上时常会有青气的姑娘很不好惹,所以只能敢怒不敢言。 郭敖笑道:“你不用担心,总会有人付账的!” 那老板赶紧笑道:“小店里的家伙虽然平常,但在小人看来,却珍贵无比。这些家伙跟了我几十年了,倒真不忍心眼看着它们毁坏。” 突听一声轻笑:“做好了!”边青衡托着一只大木盘,笑盈盈地走了出来。木盘上是四只小碟,两荤两素,份量并不多。边青衡显然也知道乐不可极这个道理。 上官红盯着这四碟菜,眼睛好像都直了 这菜的香气并不重,刚好挑起人的食欲,菜色更配得很好,绝不会让人觉得油腻,当然也不会太清淡。边青衡竟然是个烹饪高手。现在她站在一边,就如最殷勤的主妇一般,在忐忑不安地等着客人品尝自己亲手下厨煮的食物。郭敖显然也想不到,他的筷子忍不住伸了出去,连酒都忘了喝。 一人冷冷道:“这样的饭菜也能吃得下么?” 边青衡呆了一呆,怒道:“是谁在胡说八道?”窗边桌上的落拓人站了起来,忽然就走到了郭敖的桌边。他拿起边青衡煮的菜,在鼻边嗅了嗅,摇头道:“这简直是猪食。”他脸上露出种极其厌恶的表情,好像嗅到的不是香喷喷的饭菜,而是猪粪。 边青衡脸都气绿了。她冷笑道:“只要你能做出比这更好的饭菜,我就服了你,否则……”她冷笑着顿住,而没说完的话岂非比说完的话更具威胁。 那人却叫道:“比这饭菜更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边青衡语音冰冷:“不会做菜,就滚一边。”她本就不相信这个人的菜会做得比她好。 那人道:“我做的菜至少要比你好十倍。”边青衡笑了。 那人道:“你不相信?”边青衡仍在笑。 那人叹道:“看来我应该露一手给你看看才是。” 边青衡直接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人叹着气走进了厨房。但厨房中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边青衡一直在冷笑。她打定主意,就算这人做出仙丹来,她也要说成是猪食。 又过了很久,那人终于托了只木盘出来。他的木盘比边青衡的还要大,木盘上只有一个盘子,—盘子里只盛了一个包子。 这包子也散发着香气,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只是这包子却实在太大,足足有两尺长。这么大的包子,可怎么吃?边青衡愣住了。 那人将包子放在桌子上,淡淡道:“饭菜好不好,不但要看做的人,而且要看吃的人。”看着大家狐疑的目光,他解释道,“纵然是天下第一的名厨做出的天下第一的名菜,若是遇到了只会胡吃的饕餮之徒,那也只能吃出寻常滋味来,是不是?” 边青衡忍不住点了点头。他的话极有道理。 那人笑了起来:“所以你要能看出我这菜怎么吃,才能品评我这菜是不是比你的好十倍。否则,你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边青衡冷笑:“不就是个包子么?我难道还不会吃包子?” 落拓之人微笑不语。 边青衡一跺脚,转身对着那个包子。 包子在桌上,整张桌子仿佛都被这包子占满。边青衡不禁皱起眉头来——这包子实在太大,无论谁看到,都有种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边青衡脸色阴晴不定,也像头被铁笼困起的母老虎。 幸好边青衡也有她的办法。她大叫道:“郭敖!难道你就看着我被别人欺负么?”女人遇到事情不能解决时,就会将这件事情推给男人。所以现在这个包子大的麻烦,就到了郭敖的手中。 郭敖目光闪动,盯在包子上。这包子实在太奇异,就仿佛名剑客施展的绝世剑法,任谁见了,都无法不动心。他也想揭开这包子的秘密,将名菜吃到嘴! 他的目光盯在包子上,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突然慢慢道:“我是个剑客。” 落拓人点头。 郭敖道:“我习惯于用剑的思维来对待所有遇到的事情,对这个包子也不例外。” 落拓人再度点头。这种说法并不希奇。 郭敖道:“若以剑法来看,你这包子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这条缝。”每个包子都有条缝,包子皮沿着这条缝捏合在一起,将里面的馅封住。 郭敖淡淡道,“我就只好对着这条缝下手了。”他举起筷子,沿着包子缝划下。 他虽已被点穴,但这一筷划下,姿势仍然优美自然、无懈可击。绝世的剑法,并不一定要用绝世的内功才能施展出来。这一划,融入了郭敖剑法中的精髓,隐然有水鸟飞翔之姿。 包子忽然裂开,平平地铺在木盘中。包子里面,是两碟小菜,还有一壶酒。盛放小菜的碟子跟酒壶都是白面捏就,跟包子皮粘合在一起,晶莹剔透。这已不再是一盘菜,而是一件很精致的艺术品。 郭敖拿起面皮捏就的酒壶,仰天灌下,手中筷子夹动,酒喝完之后,两碟小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然后他卷起整张包子皮,将剩余的小菜卷在其中,吃得干干净净。包子虽大,但皮却极薄,酒、菜、皮吃完,刚好略饱。做菜之人显然将这一切都计算在内了。 边青衡呆住了。这菜做得固然精巧,吃得也精巧,不必问滋味,也已是天下第一等的名菜。何况看郭敖的表情,只怕滋味更远在自己所作之上。郭敖好像连舌头都吞掉了,那表情实在非常可恶。 落拓人的目光已经转到边青衡的身上,等着她说话。边青衡却打定主意要耍赖了。女人若是打定主意耍赖,男人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边青衡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冷笑道:“好了不起么?我看你这菜也没什么希奇的地方,比我的差得远了!” 落拓人悠然道:“你的菜本也没什么……但若其中有毒,那还能算好么?” 边青衡吃了一惊:“菜中有毒,这怎么可能?”落拓人道:“你用的是店中的菜,店中的油,菜、油中若是有毒,你做出的菜想没毒都不可能。” 酒店的老板叫起撞天屈来:“客官!你可不能冤屈我们啊!我们的油中怎会有毒?”他冲进厨房,将油瓶、青菜提了出来,大口喝了一口油,吃了块青菜,然后叫道:“你看我不是没事么?我们小本生意,可受不得诬陷啊!”正在喝酒的农人跟店中伙计一齐围了上来,纷纷说道:“齐老爹怎会下毒?你这客人岂能瞎说?” 落拓人淡淡道:“油中之毒跟菜中之毒都毒不死人,但是这两种毒混合在一起,再经热火之后,就变成一滴索命的剧毒,毒手员外,我说的可对么?” 店老板倏然怔住了。他的身上开始透出种锋芒,使他的人看去不一样了。他已不再是个任人使唤的小老板,而变成笑傲江湖的豪客。他的目光如刀,盯在落拓人的脸上:“你又是谁?怎能看破我的布置?” 落拓人笑了。他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更加落拓懒散:“我?我只不过是个厨子而已。”毒手员外目光闪动:“厨子?难道你就是解牛刀丁无厚?” 落拓人道:“若非丁无厚,怎么识得破毒手员外的下毒妙法,又怎么能利用毒手员外的毒,做出无毒的菜来?” 毒手员外恨恨道:“你可真该死!” 边青衡已然叫起来了:“你才该死呢!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毒杀我们?” 毒手员外笑了:“如果没有那三十万两银子,我跟你们还真是无怨无仇。” 郭敖惊道:“你也是为镖银来的?” 毒手员外道:“你以为我扮作个乡下买酒的,只是因为兴趣?” 郭敖不说话了。毒手员外却笑道:“你们虽未死在我的毒下,但幸好我不但叫毒手,还叫员外。” 几道杀气逼了过来。那几位农夫跟伙计的面上的神色都变了。变得跟毒手员外一样,变得夺目起来。他们已组成一个环状的杀阵,将郭敖四人围了起来。 毒手员外道:“丁无厚虽然号称解牛刀,刀功却大多时候都在解牛,我一个人就可吃住。这位姑娘的内功虽然到了火候,但有聂家三兄弟,也就够了。我们本来最怕的是剑神,可惜剑神却被点了穴。”他没有提到上官红,一个十一二的小姑娘,能做得了什么? 郭敖苦笑,边青衡跟丁无厚的脸色也变了。聂家三兄弟就是那几位农夫,每人手中都提了锄头、镰刀,但这锄头镰刀却隐隐然与平常的有些不同,显见是极为厉害的外家兵器。这三兄弟目中神光充足,手长脚长,显然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他们品字站开,正好将边青衡夹在中间。上官红似乎骇得动都动不了了。 郭敖轻叹问道:“你们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还是自己想杀我们?” 毒手员外狞笑道:“到了黄泉路上,你再慢慢想这个问题吧!”他一挥手,农夫、伙计们一齐扑上。 剑光犹如闪电,却也在同时亮起!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彼岸天都》11月上市,请大家支持正版 支持(0) 中立(0) 反对(0) 单帖管理 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 引用 | 回复 | 步非烟 小大 8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华音阁主 等级:阁主 帖子:2612 积分:24123 威望:100 精华:124 注册:2006-10-13 16:46:49 Post By:2006-10-17 0:23:19 青天寨 第七章 恢恢天网更几重 毒手员外的脸色变了。他顾不得伤人,一退三丈。 剑光曲折,闪电般连闪几闪,突地隐没。聂家三兄弟的兵刃已被从中削断,三人也被震退两尺。毒手员外惊魂始定,胸前的衣衫忽然裂开,血丝沁出。 他终究未能避开这一剑。 这一剑仿佛为鬼神之力所御,不但难测,而且难挡。 毒手员外嘎声道:“你的穴道什么时候解开的?” 郭敖慢慢道:“就在我吃那盘菜的时候。”他继续道,“解牛刀所做的菜,不但能化有毒为无毒,而且能够解穴。这恐怕是你们未能想到的。” 点穴的道理,乃是将人体气血之行闭住。借助恰当的药物,自然也能将闭住的气血打开。只是从没人想过这种手法。也正因如此才能收此奇效。 毒手员外恨恨道:“若是早想到了,也不会被你打得措手不及。” 郭敖叹道:“你们走吧,我不想杀你们。” 丁无厚突然转身,从窗子掠了出去。郭敖一怔。 毒手员外大笑,他笑得极为高兴:“郭敖啊郭敖,你虽然称为剑神,但毕竟不是神仙!你能救得了自己,可也能救得了解牛刀么?他已中了我独门毒药,只怕活不过三个时辰了!”郭敖脸上变色,陡地身形冲起,向外追去。 毒手员外的厨房中,想必另外隐藏了强横的毒物,解牛刀终究未能看出全部,所以才着了他的路子。他不肯连累郭敖,因此宁愿独自面对死亡。这正如大象一样,临死时,也要寻一处隐秘的所在,静悄悄地等待永恒静寂的来临。 但郭敖却绝不容丁无厚如此死去! 他身形奋迅,如同飞鹰,掠起之后,在空中横走几步,已然在几十丈以外。追了片刻,远远看见丁无厚的背影。丁无厚发丝疯狂乱舞,顶着狂风,向前飞纵。 郭敖正想喊住他,丁无厚已然掠上了一重山峦,身形定住。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晃火折点燃,火光冲天而起,竟是一枚旗花流星。 郭敖心下奇怪,悄悄将身影隐了,暗中查看。旗花飞射,在半空中散开,撒了一天花雨。丁无厚当风而立,似乎在等着什么。过了片刻,山上出现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还未等他走近,丁无厚已经奔了过去。他嘶声道:“我中了毒,快拿解药来!” 那人哑着声音道:“解药我有,但你付得起价钱么?” 丁无厚急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人无声地笑了。郭敖忽然感到一阵冷意。那人手中的火苗扬起,郭敖赫然发现那人竟是唐烦!难怪丁无厚发觉中毒后急忙赶到这里,原来是要跟唐门中人交换解药。天下又有什么毒是唐门解不了的! 但这唐门中人却是唐烦。唐烦是青天寨的人。他极有可能与毒手员外一伙。那么丁无厚岂不是…… 火光闪动,唐烦的脸也在闪动。郭敖不及细想,身子已蹿了出去!他身子凌空,剑芒已出,飞袭唐烦。但他出剑的距离实在太远,剑光飞到唐烦身边时,已没有那么明亮。唐烦显然也没想到旁边还隐了个人。身子凌空后退,堪堪躲开了这一剑。郭敖身子插下,立在唐烦与丁无厚之间。他身子一落下,就再也不动,竟如跟山石生在了一起般。 唐烦笑了。他笑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更加酷烈:“想不到你还没死!” 郭敖沉声道:“镖银在哪?” 唐烦折扇轻摇,道:“在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郭敖道:“我绝对想不到的地方?这么说,这地方我应该去过,而且一直都忽略了?”唐烦倏然顿住折扇,他的目光中似乎带了份惊恐:“你当真聪明。看来在你面前,我实在不应该多说话。” 郭敖淡淡笑道:“你已又多说了一句。你这话无疑承认我的猜测是对的。”唐烦闭起了嘴。言多必失,这个道理现在他已懂得不能再懂了。 郭敖注意着他的表情,更加缓慢地道:“莫非这批镖银还藏在青天寨中,你们并没有运出?” 唐烦突然笑了笑,他说了一句很不相关的话:“唐家的毒,向来是不会失手的。” 郭敖沉吟着,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他突然回头,就见丁无厚的脸色已然变成了种奇异的死灰色。死灰中带着透明感,剧毒已然侵蚀了他的全身,他毕竟没有及时拿到解药! 风声骤起,响自郭敖的背后。风声劲急,本来郭敖也并不是躲不开,但他身边还有丁无厚! 郭敖只有出剑! 剑光飞泻,郭敖背后出剑,但剑光就如长着眼睛般,将击来的暗器一一撞落。剑光直飞,郭敖已经转过身来。“叮!”的一声响,唐烦手中的折扇已然将郭敖的长剑架住。这从无人见过的剑神神剑,毕竟还是露出来了! 唐烦目中神光闪动,盯在郭敖手中的剑上。这柄剑乌沉沉的,并不十分眩目,但这乌光竟如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般,将他的眼睛吸住。 他不由叹道:“好剑!果然是好剑!”郭敖冷冷道:“今天若不是我心有旁骛,你早就死在这一剑下了。” 唐烦笑道:“但我毕竟还是没死。你总该知道高手对决,并不一定非要仗着武功。”郭敖盯着他,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唐烦道:“也许,我当初不应该学暗器,现在就可以好好跟你比剑了!”他的左手突然幻出一团影子,抓向左腰间的锦囊。锦囊中盛着的,想必是唐家名动天下的暗器! 郭敖手中长剑忽然探出,刺向唐烦左手。只要他一剑在手,没有人的暗器能出手。唐烦也不行! 但就在这时,唐烦手中的折扇突地喷出一蓬牛毛细针!郭敖脸色变了。这蓬细针就在他的胸前爆开,他已无力躲闪! 郭敖猛一提气,长剑顿住,凌空斩下!牛毛细针被闪亮的剑光斩飞,但郭敖就觉胸前微微刺痛了几下。这痛极其隐微,就如被山中的蚊虫咬了几口一般。但郭敖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名闻天下的唐门暗器! 痛感迅速消退,他的胸手都升起了一阵麻木的感觉。他的神智已不甚清醒起来。这毒竟如此霸道,才一入体,就迅速走遍全身。耳听唐烦得意地大笑:“郭敖,你以为我这折扇是左手的幌子,却不知道左手才是折扇的幌子!你总该心服口服了吧?”可惜郭敖已经听不见了。 唐家的毒,从来没失过手,唐家的暗器也是一样! 郭敖竟然没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悠悠醒转过来。他所处的地方晃晃荡荡的,似是在一辆马车中。他只觉手脚酸软,身上一点力气都施展不出。躺在马车里,连头都转不动。但幸好这马车豪华舒适,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被褥,睡在上面再舒服不过了。 唐烦为什么会放过他?丁无厚怎样了?边青衡跟上官红又怎样了?这些问题郭敖都想问,可他又不知该去问谁。 马车行驶得平平稳稳,这车夫显然也久经此道了。郭敖却无法知道马车将要行去何方。是要将他送到温柔乡?还是送入屠宰场?他只能躺在车厢内,等着命运的审判。他大半辈子岂非也是这样,朝不保夕,天涯亡命。只是以前他还有一剑在手,现在他却连剑都没有了。他禁不住苦笑。这是不是也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 若是别人被放置在一辆马车中,全身动都不能动,不知要被送到何方,难免会惊恐,会胡思乱想,甚至会崩溃。但郭敖只是苦笑了下,立即开始行动。他全身能够动的就只有大脑,于是郭敖便开始思索。 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袁独、毒手员外无疑都是青天寨的人。青天寨的目的当然是那三十万两镖银,这个也毫无疑问;边青衡是什么人,郭敖本来很想知道,但现在他不想了。他已经知道,因为他早就认识丁无厚,从很小就认识。他也看出,丁无厚认识边青衡,他们是一路人,这一路人并不需要担心;上官红跟上官雄是神威镖局的人,也就是丢失镖银的人。这便是到现在为止,所有卷入这次丢镖事件的人。 袁独已经死了,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毒手员外已确定是“坏人”,这些人都已不必再考虑,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秘密了。那么谁还会有秘密呢?这秘密又是什么? 郭敖脸上露出剑锋一样的微笑。他的思维继续转动。这个事件到现在还有什么疑点? 当然有。第一个,青天寨聚义厅。地道的秘密已经解开,有两条地道,一条是陷阱,而另一条输送唐烦等人离开。耍口技的人一面模仿青天寨的人说话,一面用猴子骗他。这些郭敖已了解。他不了解的是,那些银子哪里去了?三十万两不是小数目,整整装了六马车,不可能堆放在通人的地道中。任何一条地道中若是堆放了六大车银两,都已不能再通人。短短半个时辰,又不可能将这些银两运到远处。那么,这些银两究竟去了何处?这本是这件事中最难回答的问题,但郭敖的脸上笑容不减,似乎他已找到了答案! 第二个,在山寨地道中,还有方才当唐烦暗器击中他后,青天寨都有能力将他杀死,但他却没有死,只是中了毒,不能动弹,被人送到未知之处。这又为的是什么?郭敖绝不期待青天寨的人会心慈手软,三十万两白银已足让任何人狠下心去。青天寨的地道看似天意,但郭敖却知道不是。这世上有很多事看来像是天意,其实都是人力所为。只不过在还没想通的时候,往往会让人以为是天意而已。 这个计划精密无比,显然策划者绝不会放任这么大的漏洞出现。袁独的炸药之所以能炸开一条路,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本就想炸开一条路而已。若是他们想要郭敖死,那么这些炸药炸的就不是地道,而是郭敖!但郭敖却确确实实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死。这又为什么?难道青天寨的人不怕他的剑了么?这是绝不可能的。他的剑是青天寨最大的阻碍。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郭敖似乎也已找到了答案! 第三个,袁独之死。他死在一个绝不可能死的地方,死在一个绝不可能死的时候。因为当时只有他、郭敖跟上官红。那条地道既然如此隐秘,当然不会有人埋伏其中。但是他还是死了。难道这其中真的有天意?这个问题更难回答,奇怪的是郭敖还是一点都不担心。 第四个问题。幕后的组织者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切,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唐烦?郭敖摇摇头。唐烦显然也是个心思敏捷的人,但郭敖知道绝不是他。这一个接一个周详而巧妙的计划,绝不是唐烦能策划出来的。毒手员外等人,显然差得更远。那么,是谁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 郭敖的笑容终于沉了下去,只因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到现在为止,这人从未露面,关于他的资料基本上是零。但他无疑是位高手,也许纵算郭敖掌握了一切筹码,都会被他用一根手指就轻轻推翻。他的可怕,并不在于他的神秘,而在于他掌控一切的智慧,他参透一切玄机的冷静。若非具有登峰造极的冷静,又怎能控制这许多思维中的弱点? 郭敖禁不住咳嗽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能说话。 车帘却被掀起,那车夫回身笑道:“你醒了么?放心,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如出谷黄莺般,竟然是边青衡! 郭敖又开始苦笑了。她又要带他回家了。 郭敖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边青衡却笑吟吟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觉出他的不高兴。 郭敖叹气道:“临回家之前,你能不能带我去个地方?” 边青衡悠悠道:“什么地方?远不远?” 郭敖道:“不远。我想要你带我去趟神威镖局。”他叹息道,“我回家之前,总该跟人家说一声,免得他们认为郭某是怕事的人,丢了镖银,就一走了之。” 边青衡笑道:“你可真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三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只要你跟我回家,就算没人替你赔,也不会有人向你要这笔银子。” 郭敖摇头道:“赔是一回事,道歉是一回事。赔可以别人赔,道歉却只能我自己去道歉。” 边青衡道:“就算你不去神威镖局,我也要去。不去神威镖局,怎么送这个小丫头回家?” 小丫头就是上官红。她也坐在边青衡的边上,神情中却没有忧愁之色。显然边青衡已将“有人替他们赔”的话,早就告诉她了。果然郭敖就听车外人声渐渐喧哗起来,车子驶入闹市。他不禁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车子要到神威镖局,他何必求边青衡? 再过些时,车子停下,上官红先蹿下车子,叫嚷着跑开了。那自然是已经到了镖局门口。边青衡将车子停稳,扶着郭敖走进了镖局。镖局里的趟子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那眼光令人很不舒服。无论谁丢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大镖,看人的眼光,总不会太友好。 边青衡跟郭敖却哪里顾的上这些,他们走到厅中,方才坐下,上官雄老镖头就迎了出来。他满面焦急,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起来,搓着手道:“难道……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么?”他显已听上官红说起经过,也知道三十万两镖银已经丢了! 郭敖道:“没线索。” 上官雄黯然道:“这可怎么办?三十万两银子啊!”他的心魂似乎已随这三十万两银子一齐丢失,两眼无神,目中空洞无物。 郭敖淡淡一笑,道:“你不用担心。” 上官雄喜道:“郭兄还有什么法子?” 郭敖突地诡秘一笑,道:“我已经找出镖银的下落了!” 他这话突如其来,上官雄微微一愣,道:“郭兄已经找出镖银的下落了?”郭敖慢慢点头。 上官雄喜道:“那镖银在哪里?郭兄可亲眼见到了么?” 郭敖缓缓开口:“镖银就在这里,就在这神威镖局中!” 上官雄倏然站起,怒道:“郭兄是来消遣我了?” 郭敖道:“你可敢让我搜上一搜?” 上官雄慢慢坐下,喝了口茶,他的脸上忽然有了些衰老,似乎突然间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雨一般。他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这话无疑已经承认了。 边青衡大怒道:“原来是你这老匹夫监守自盗,你……你……” 上官雄不去理她,冷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敖叹道:“镖银装上车,被劫,然后就消失在青天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这本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虽有秘道,偌大数量的镖银,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时辰中运走。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上官雄不说话,等着郭敖说下去。 郭敖道:“这个可能就是,镖银根本没运出神威镖局。”上官雄道:“镖银没运出神威镖局,那么镖车里装的又是什么?” 郭敖道:“石板!铺在青天寨聚义厅地面上的石板!”他解释道:“石板本就与银子重量相若,装在镖车上后,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运到青天寨后,你们拿话稳住我,假装在分赃,其实却是将镖车中的石板卸下来,铺在地上。” 上官雄冷笑。 郭敖道:“这道理我本也想得通,但你们却又在石板下面设置机关陷阱,来掩盖秘道。任何人那时候都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怎么找出正确的地道上,便会忽略石板本身的存在,这也是人的思维中的漏洞,连我也不例外!” 上官雄道:“你后来怎么又想到了?” 郭敖道:“袁独曾在告诉我秘道之事后,得意地说到人的思维漏洞一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想,我还忽略过什么思维漏洞。这一想,我就想到了几个。 “第一个,你在剑神大会完的当天给我看的银子,每一箱都是真的,随便我打开哪一箱来看都一样。但第二天装镖车的时候,那些箱里的白银却全都换成了石板,随便我打开哪一箱来看都一样!” 上官雄道:“那你为什么不打开?” 郭敖道:“这便是人的思维漏洞。只因我已经看过了,而箱子又是从同样的地方搬出的,所以我就想当然地以为箱子中装的还是我头天看过的白银!” 上官雄点头道:“有道理。第二个呢?” 郭敖道:“第二个就是石板之事。” 上官雄道:“肯定还有第三个了。” 郭敖道:“第三个就是袁独之死。当时并没有别人,袁独却忽然死了,我本来怎么也想不出是谁杀了他。” 上官雄道:“现在你自然已想到了。” 孩子们7月27日出生,狮子座。 ★《彼岸天都》11月上市,请大家支持正版 支持(0) 中立(0) 反对(0) 单帖管理 举报帖子 使用道具 | 引用 | 回复 | 步非烟 小大 9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华音阁主 等级:阁主 帖子:2612 积分:24123 威望:100 精华:124 注册:2006-10-13 16:46:49 Post By:2006-10-17 0:23:42 青天寨 第八章 玉珠金帖更相逢 郭敖点头道:“就是上官红!” 上官雄笑了:“红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是杀不了袁独的。” 郭敖道:“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的确杀不了袁独,可惜上官红并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上官雄眉头皱起:“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是什么?” 郭敖厉声道:“你可听说过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叫做缩骨人妖?” 上官雄道:“缩骨人妖?你认为红儿就是缩骨人妖?” 郭敖道:“正是!他虽有三十多岁,却可随意幻化成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样子,这些年,也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武林同道,若是教我抓到他,一定就地正法!” 上官雄道:“可是你怎么就认定红儿是缩骨人妖?” 郭敖道:“因为他太冷静。在遭遇危险的时候,他也会叫,也会晕,但他的体温却几乎不变。你知道我的剑气最能感应,在近距离下,甚至能感应到人体肌肉的收缩。” “也因为他杀了袁独。”他很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油布。油布裹得紧紧的,再打开后,最里面什么也没有。但若仔细地看,就会发现油布上浮着很小很小的一个小黑点。但郭敖的脸色却极为凝重,似乎这小黑点是天下最毒的武器。 他叹道:“缩骨人妖的搜神针,的确可以算作天下最邪恶的暗器。谁又能想到,天下竟有这么小的暗器?”没有人想得到,所以没有人躲得过。 郭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能使用这么小的暗器,不是缩骨人妖本人,还能是谁?能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么?” 独门的暗器,本就要独门的手法才能发出,上官雄似已无话可说。 郭敖却道:“还有第四个,为什么你们几次都可以杀我,但是却没有杀呢?”上官雄仍旧沉默。 郭敖倒也不需要他回答:“那只是因为我活着好处更多一些!我的家世本是个秘密,但我想你们现在也已经知道了。这好处就是,若是我还活着,就有人来赔这丢失的镖银,至少不会再追究到你们头上。到时,你们就可安安稳稳地享受这三十万两白银了。”郭敖苦笑道:“谁会想到我这样的浪子,竟会有个富可敌国、权倾天下的父亲?” 他的面上满是嘲弄,不知是嘲弄自己,还是嘲弄别人。抑或是都在嘲弄。他的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看上去没有点滴像是个富家子。但他偏偏就是,虽然是,但他只盼着自己不是。苍茫江湖,他为此背负了多少的苦? 郭敖道:“你们显然也得到消息,知道父亲正在寻我回去。于是你们就将我的消息故意泄漏给来寻我的人听。”这其中就有边青衡,有丁无厚。他们的出手也阻挠了郭敖。这无疑正是青天寨诸人的目的。 郭敖的目中锋芒已然消隐,他知道话是说到尽头的时候了:“所以想通了上官红就是缩骨人妖之后,这一切都容易解释了。上官红既然是缩骨人妖,那么神威镖局跟青天寨就是勾结在一起的了。整个计划也就不难全盘推出。” 上官雄喃喃道:“我们不应该放过你的!” 郭敖悠然道:“但活着的郭敖才值三十万两银子,你们绝想不到这三十万两银子有一天会将你们吃掉。” 上官雄霍然站起,厉声道:“看谁能吃了谁!”随着他一声厉喊,几条人影从内室纵了出来——唐烦、黑面虬髯巨斧客,黄面人。 郭敖神色却依旧泰然自若:“你们自然看得出我身上仍有剧毒,剑神神剑无法出手,所以料定了今日能杀我于此,是不是?” 上官雄冷笑不答。 郭敖道:“我也料定你们必定练就了一门武功,来专门对付我的神剑。这门武功或许要你们几人一齐配合,是不是?”他连问了几句是不是,这四人却依旧不回答。 唐烦突然叹息道:“郭敖,我实在不想杀你,你不要抵抗,让我们喂你点毒药,封住你的口,你看好不好?我保证不取你的性命。” 边青衡大声道:“难道你们忘了还有我?” 唐烦冷冷道:“你的功夫我们已经见过,郭敖出不了手,你能抵挡住我们三人合击么?” 斧如轮,气毙马,暗器夺魂,三种都极难挡。边青衡不禁一窒。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死定了! 唐烦三人狞笑着逼近。郭敖的脸色却丝毫不变,仍然是那么悠然自得。这种惊人的镇定也一样具有摄人之力,唐烦的目中闪出一丝狐疑。 郭敖悠然道:“各位以为我来这里说这些话,就是为了送死的么?” 郭敖的确不像个故意送死的人。但他身上的毒也是真的。这毒本就是唐烦亲手下的,他很了解它的功用。若没有唐门的独门解药,郭敖绝不能随意行动。为了安全起见,唐烦并没有将解药带在身边,免得被别人劫夺。无论怎么看,郭敖都是头待宰的羔羊。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像是看着四头羔羊的狼。唐烦决定不管怎样,先擒下郭敖再说! 他一动,郭敖又说话了:“你们将消息透露给寻我之人,借他们将我带走,这本是条妙计,但再妙的计策也有它笨的地方!” 唐烦的脸色沉了下去。 郭敖悠然道:“第二批寻我的人,已然到了!” 大厅屋顶突地一声响,尘土飞扬!唐烦三人立即后退。猛地一阵劲风扑面,一只铁掌自尘土中抓了下来。 虬髯大汉一声大喝,巨斧飞起,飞夺铁掌!那铁掌却并不闪避,直击在巨斧斧刃之上!那掌竟仿佛不是血肉之躯,将斧刃震了个缺口,跟着疾如飘风般的一转,已将这柄百余斤重的巨斧夺了过来! 本来以大汉的武艺,绝没人能在一招之间从他手中夺斧,但这变化太诡异,也太快。他没想到有人竟敢以单手直撄他巨斧的锋芒,等他想明白时,巨斧已然易主。 那人提着巨斧,飘摇落地,却是个白衣年轻人。只是他的目光神色都透出种野兽般的狠劲,看得虬髯大汉一窒。他的手掌伸出,乌黑发亮,赫然真的是一只镔铁铸就的铁掌,难怪可以手挡利刃!那年轻人盯住虬髯大汉,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虬髯大汉虽然自命勇猛,也被他的目光看得汗水涔涔,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目光竟可如此狂野,简直一点人味都没有! 那年轻人身边还站着三个人,一人微微冷笑,另一人满面都是和蔼的笑容。这微微冷笑之人方才已与黄面人对了一掌,而唐烦的折扇一招之间,已被满面笑容之人夺去!第四人便是解牛刀丁无厚。他自然也是寻郭敖人之一。 丁无厚落地之后,马上从腰中掏出一枚雪莲,喂到郭敖嘴中。唐烦目光锐利,已然看出那雪莲瓣生七点,正是雪山顶峰上的七星雪莲,也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 形势急转而下,郭敖已立于不败之地。上官雄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郭敖缓缓行功,脸上越来越红润,显见唐门剧毒,已在雪莲的功效中缓缓化解。他的双目忽然睁开,目中神光已然完足!丁无厚躬身递过一柄宝剑,乌光沉沉,正是郭敖的舞阳剑。郭敖神剑在手!他整个人又散发出种凌厉的剑芒之气,唐烦四人的面色更加灰败! 郭敖慢慢道:“我知道你们练了种专门对付我的剑阵,我若不让你们出手,恐怕你们败也败得并不甘心。” 唐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叫道:“郭敖,你若肯独身与我们一战,我们就死了也甘愿!”郭敖大笑道:“好!”他执剑立起! 白衣年轻人冷冷一笑,突然出手,将手中巨斧掷向虬髯大汉。劲风凌厉,虬髯大汉不敢硬接,举起手中另一柄斧挡架,轰然震响中,两柄斧一齐摔落地上。虬髯大汉面无人色,低头将两柄斧拾了起来。郭敖的眉头却皱了皱。 唐烦道:“你既然决心与我们一战,请将另外几人遣开些。” 丁无厚悠然道:“你怕我们么?”唐烦不答。 丁无厚道:“你怕我们,我们就只好走开了。万一吓软了你的手,少爷打起来岂非很不过瘾。”四人连同边青衡一齐退到厅外。 郭敖反身将厅门关上,道:“你们有什么本领,就施展出来吧。今日总叫你们心服口服。” 唐烦突然大笑道:“郭敖!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猜的不错,我们的确练了种专门的阵法来对付你。你若与方才几人联手,我们倒真奈何不了你,但现在……”他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们三人已然站成了一条线,杀意已成。郭敖依旧冷笑。 虬髯大汉突地一声大喝,双斧闪电划出!郭敖手中舞阳剑也跟着划出。双斧若如闪电,舞阳剑就如太阳!炎炎太阳之下,哪里有什么闪电?舞阳剑一折,击在巨斧斧柄上。但奇怪的斧柄并没有折断,只发出一声“铮”的脆响。这斧柄竟然换成精钢所铸! 郭敖脸色变了。 突然一阵潜流涌来,郭敖长剑啸风,逆流而上,却是黄面人凌空出掌,气功奔涌而至!气功如大海汹涌,郭敖就如浪尖上的小船。但这柄剑却如海底的礁石,无论浪潮多么汹涌,礁石却一动不动。礁石破空!飞刺黄面人!潜流中杂入几缕劲风,唐烦的暗器终于出手! 郭敖凌空转折,身子扶摇来去,躲避劲风,舞阳剑去势却丝毫不变,依旧飞袭黄面人!黄面人脸色已经变了!突地一声大喝,两轮疾风挡在黄面人面前,将舞阳剑荡开。舞阳剑纵使在剑神手中,也只是柄剑而已。剑是决计斩不开如此沉重的巨斧。潜流与锐风又起。这三人的武功相辅相成,恰好将彼此的弱点弥补掉,已成为一位三头六臂的超级高手。他们武功中被郭敖快剑克制住的弱点,也已完全消失不见。他们已没有弱点! 郭敖心开始下沉。他突地撤剑后退。唐烦三人怔了一怔,也跟着住手,狞笑道:“郭敖,你认输了么?” 郭敖道:“你们已经败了!” 虬髯大汉哈哈大笑道:“你莫非是疯了!” 郭敖道:“只因我已发现你们这阵法的弱点!” 唐烦三人的脸色又禁不住变了。郭敖悠然道:“这弱点就是,你们只能维持虬髯大汉在前、你们两人在后的格局,若是我以快身法突破虬髯大汉,则此阵法将毫无用处。教你们阵法之人也一定这样说过,对也不对?” 唐烦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 虬髯大汉厉声道:“我不信你能突破我的一双巨斧!”他虽叫得凶,心下却已发毛。这便叫做色厉内荏。 郭敖并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瞧着虬髯大汉。那大汉只觉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落下来,爬过脸际。他的脸跟他的心都又痒又麻。 唐烦叹道:“不用比了。”他的神情显得极为萧索:“我们败了。” 郭敖仍然静静看着三人,道:“镖银呢?” 上官雄霍然站起:“跟我来。”他转身向内厅奔去。郭敖如影随形跟在他后面。 上官雄奔到内厅,推门而入,厅内堆满了尺余长的箱子。上官雄挥掌击在最上面的箱子上,“咯”的一声响,箱盖已为他掌力催开,里面宝光霍然亮起。屡寻不见的镖银,果然仍藏在神威镖局之内。 郭敖慢慢走上前去,他的手忍不住抚摸着锭锭白银。这白银得来的真是不容易!他的眼睛慢慢闭起,显得极为疲倦。不过他总算是胜了! 唐烦四人显得更加疲倦。就在此时,箱内的白银突然暴起,一蓬星雨闪电般击出!——这箱子长仅一尺,宽及高不过半尺,其中绝无可能藏人,但偏偏从这绝无可能藏人的箱中,跃起了一道人影。他手中射出的星雨更是出人意料,瞬间已到了郭敖的面前。 唐烦三人却同时出手,斩向郭敖!他们就像是预先布置的一般,将郭敖的退路一齐封住!但郭敖就像早就知道一般,身子突然直直躺下。这一招看来至为笨拙,但却将四人的合击一齐闪开。 唐烦的脸色很不好看。 郭敖大笑道:“我早就料到你们不将最后一招施展出来,是不会罢休的!”说话之间,他的长剑犹如闪电折动,瞬间连出四剑。四剑虽分先后,但几乎同时到达,分袭唐烦、虬髯大汉、黄面人、箱中跃出的人影。 唐烦诸人倒没料到郭敖变招如此之快,慌忙招架,郭敖出剑却再也不留情。长剑若龙,倏然就刺穿了黄面人的手掌!血雨飞溅中,郭敖剑风更急,唐烦暗器尚未出手,喉咙已然被舞阳剑洞穿。那虬髯大汉巨斧举起,但为郭敖剑威所惊,再也不敢劈下。郭敖冷冷一笑,舞阳剑霹雳下击,闪向箱中跃出的人影! 那人身形瘦小,正是上官红,只是他现在脸都骇得变了,郭敖剑风及身,他竟已不敢抵挡,高呼道:“爹爹,救命!”上官雄一声怒吼,铁拳挥出,击向郭敖后背!他拼力出手,劲道强劲之极。郭敖一剑刺穿上官红肩骨,却已不得不回剑遮挡。 上官雄抢在上官红的面前,嘎声道:“你要杀他,先杀我好了!”他白发苍苍,嗔面而呼,郭敖不由一窒。 上官红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突然出手,将上官雄向前推去!前面就是郭敖的舞阳剑!上官雄不及提防,身子直撞到郭敖的剑上!舞阳剑何等锋利,当即将上官雄身躯刺穿! 郭敖大叫一声,目眦欲裂!他实在想不到上官红竟然如此残忍,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牺牲!他抽剑欲追,上官雄却双手抓住宝剑,喃喃道:“儿子!儿子!”这声音荒凉而悲愤,却也随着上官雄的身躯渐渐冷下去。 就算死,他的手仍然没有放开。 天下父母心! 郭敖一咬牙,从上官雄的身躯中抽出宝剑,身形闪电般弹出。远远只见红影一闪,郭敖飞般纵下,向上官红扑去。他已立誓必杀此人! 上官红却吓得胆都破了,一闪身,蹿入房中。郭敖跟着蹿入。舞阳剑已划出!猛然眼前光芒一闪,郭敖就觉一道寒意扑面而来,他心中一凛,身形已然定在当地,动也不动。红影一闪,上官红穿窗而出,看不见了。 郭敖目光闪动,却发现正墙上挂了一面镜子,镜面正对着门口。方才他看到的光芒闪动,就是这镜子发出的。而他所感到的寒意,却是因为这房间本就较为寒冷。这都是很简单的伎俩,但郭敖连番激战、频中暗算之后,难免心神紧张,一觉光芒寒意,便不自禁地当作是高手的剑芒剑气,徒然让上官红溜走。 郭敖跺了跺脚,正要再追,忽然从房屋深处,传来一阵算盘的声音。帷幔低垂,算盘声就是从其中传来。郭敖心中一动,帷幔中算盘之声忽停。 就听一人淡淡道:“你可知道你这一仗,杀掉了我七万两银子?” 郭敖道:“七万两?” 那人道:“唐烦三人每人值一万两,青天寨我布置不易,大可值二万两,神威镖局五千,这个计谋值一万五千,加起来可不是七万两银子?” 郭敖道:“你就是这计划幕后策划之人?” 那人道:“可以这么说。” 郭敖道:“但你这计划已然失败,损失的可不只是七万两,而是三十七万两。” 那人似乎笑了:“你以为那真是镖银?” 郭敖怔了怔,那人道:“那里只有一万五千两银子而已。所以我说这个计谋值一万五千两。” 郭敖动容道:“另外的银子呢?” 那人道:“时间宝贵,你就只想问这种问题么?” 郭敖沉吟着。 那人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郭敖仍然沉吟着。 那人也沉默。良久,郭敖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又道:“你不担心么?” 郭敖道:“担心什么?” 那人慢慢道:“我若是杀了你,青天寨、神威镖局、这计谋所值的七万两就不会失去。” 郭敖道:“你不会杀我的,你若想杀我,方才就不会用镜子的布置了。” 那人冷冷道:“那或许只是因为上官红还不配让我出手相救。” 郭敖迟疑了。 那人道:“你怀疑我有杀你的实力?” 郭敖冷笑。 那人叹道:“郭敖神剑,当然不凡,没有人能言其必败。只是你此时杀气已竭,精力也已衰,剑术施展之间,恐怕就不免有梗塞之处。我要杀你,并不是什么难事。” 郭敖动容。 那人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杀你。因为你之所值,远远大于七万白银。” 郭敖厉声道:“你若是想我效忠于你,那是想也休想!” 那人无声地笑了,悠然道:“我并不是来网罗你的。郭敖若是能网罗,那郭敖也不是郭敖了!我今日前来,只是想送你件东西。” 帷幔轻摇,一张火红的帖子恰好落在郭敖面前。 郭敖的神色已变了,他捡起那张帖子。 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七月十四,财神庙。”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但郭敖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算盘叮当,那人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郭敖飞纵,转眼已出城远去。 缩骨人妖逃到了哪里? 镖银到底能不能追回来? 父亲这么急着找他回去是为了什么? 边青衡又将怎么安排? 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惟一所想的,就是千里之外的那座财神庙。他必须要在七月十四之前赶到!今日却已是七月二日。 这匆匆来去的剑客,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二位客人。 沙月飞鹤 第一章 折剑鸣弦诉秋音 大同府青云县。 大同地近塞外,风光虽算不上旖旎,却是出了名的产美女的地方,而青云县犹甚。只不过这里的美人,大多数都在风尘中沦落着。于是青云县便成为远近驰名的欢场,而县里最好的烟花之地,又要算天香楼了。 此刻,天香楼的头牌姑娘春腴正捧着一杯酒,整个人偎进了凌抱鹤的怀里,娇笑道:“凌公子,姐妹们都等着听你的琴声呢。”春波碧钟,酒色艳红,就如她的脸色一般。 凌抱鹤笑道:“既然她们想听,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却要你来?”春腴腰肢扭动,撒娇道:“她们害羞么,哪里像我,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了。” 凌抱鹤张开嘴,让春腴将醇酒送入自己口中,微闭了双目,缓缓品那若有若无的酒味。这酒乃是用秋日的金菊所酿,酿成之后,用合欢花汁冲得极淡,正是凌抱鹤喜欢的味道。他等酒味完全消尽,才笑道:“既然要听琴,为什么还不进来?” 春腴大喜,娇呼一声,登时莺莺燕燕,响成一片,从门外进来了十几位佳丽。天香楼乃是远近闻名的寻香之所,其中所藏颇为不俗。这一下群芳罗列,当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凌抱鹤身子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他身上的一袭白衣沾染了数点合欢花汁,看去更显风流。满楼粉黛,他却看也不看,突然轻喝道:“琴来!”春腴急忙捧出一具琴,放到凌抱鹤面前。 凌抱鹤皱了皱眉,道:“琴不好。” 春腴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凌抱鹤:“琴不就是如此?有什么好不好的?” 凌抱鹤摇了摇头,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取水来吧。” 即刻便有人端来一盆凉水。凌抱鹤皱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沉吟一下,将手在盆中摆了几摆,依旧坐下:“如此,就不能弹清远些的了。就弹《鸣鸳春歌》吧。”说罢吸了一口气,将手在琴弦上一拂。 那琴本是市井中买来的普通货色,但经他这一拂,就仿佛变了,其声清远嘹亮,仿佛龙吟凤鸣一般。凌抱鹤眉头渐渐舒开,手下轻拢慢捻,声音簌簌淅淅,如山中鸣泉,荷下鱼浪,不绝而出。天香楼众姬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时楼中咳唾不闻,只余这袅袅琴声。 琴音一变,由清远而入靡华,声调却舒缓流泻,如天际流云,变化万千。 就在这时,只听楼梯“格格”作响,一人走了上来。那人走得很慢,但很坚定,仿佛一步踏出,就再也不会收回。“格格”声响中,脚步声穿一楼而入二楼,缓缓向凌抱鹤所在的第三楼步入。 空远清寥的琴声中突然掺杂进这脚步声,当真如欢宴中遇到了厌物,众姬一齐皱起眉头,忍不住就要骂他个七荤八素。凌抱鹤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全身心都沉入了曲声中。只听那琴声越拔越高,直欲破云而去。 房门缓缓推开,一人全身黑衣,站在门口。他的脸色也是一片黝黑,沉沉的一丝表情也没有,这悠扬的琴声竟丝毫也感染不了他。只见他缓缓走进房中,沉声道:“凌抱鹤,我乃捕头铁恨,你跟我走吧!” 众姬大惊,忍不住一阵喧哗。要知无论赌场还是妓院,最怕的就是官差。官差到来,多半都没有好事。难道这位风流倜傥的凌公子,竟然是朝廷要犯?倘若与之牵连上了分毫,恐怕惹祸上身,再也摆脱不开。众姬都是脸上变色,再也顾不得听琴,一齐站了起来。 凌抱鹤眉头微皱,轻喝道:“噤声!”他头也不抬,缓缓续道,“等我弹完这曲再说。” 铁恨也不答话,静静站在房中,双脚不丁不八,却已将所有退路封死。凌抱鹤如同不觉,依旧轻拨琴弦,将流畅的音调缓缓送出。他的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显然已陶醉在这幽幽琴趣中。 突然,琴声自舒而急,委婉流畅,如泉泻高崖,日照长河,又最终音沉声消,归于寂落。天香楼众姬忌惮官差的威势,早就走得一空。凌抱鹤缓缓拨动着琴弦,沉吟不语。 只听“嘣”的一响,一根琴弦被他手指挑起,裂成两段。又是一声响,宫弦也断了。其后“嘣嘣”之声不绝,数根琴弦接连被挑断。凌抱鹤抬起头来,盯在铁恨脸上,冷冷道:“你为何而来?”他双眸闪动,竟是紫色的,目光有如一柄利刀,直插铁恨面门。 铁恨的脸色却如岩石般不动,声音也平平板板,丝毫起伏也没有:“我来抓你。” 凌抱鹤狂笑道:“你抓我?你抓得了么?” 铁恨静静道:“抓不了也要抓,我是官差,你是贼,我当然要抓你。” 凌抱鹤冷笑道:“三年前我一剑穿心,杀死太行七把名刀;两年前云石岗云老爷子被我洞穿琵琶骨,从此武功尽废;去年你们六扇门中号称第一高手的捕神陆云翼被我一掌打得吐血。你又有什么能耐,敢来抓我?” “我没有能耐,我只知道一句话。”铁恨的眼中倏然放出一道寒冰般的光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凌抱鹤大笑:“好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要看看你是如何不漏的!”说话间,他的身子突然跃起,当空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向铁恨飞射而来。 铁恨微仰着头,看着这道光芒。他没有躲闪,也并无动作。那道光芒如裂雷电,一闪就到了面前,铁恨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所取的,并非这点光芒,而是光芒背后的人影。这就是铁恨的打法——拼命! 空中迸散出一蓬花雨,凌抱鹤身子骤然拔高,光芒去势更厉。铁恨眉头皱了皱,拳头依旧送出。拳风激荡,轰然震响中,凌抱鹤先前所坐的桌子被他一拳捣成碎片,漫天冲出!碎片如雨,向身形尚在空中的凌抱鹤击去。 凌抱鹤身形疾退,手中光芒依旧递出,“哧”的一声轻响,已然在铁恨肩头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招得手后,他身形飞舞,落到桌后,盘膝而坐,神态悠然,仿佛从没有站起过一般,又哪里有丝毫剧斗过的痕迹? 凌抱鹤微笑看着铁恨,脸上满是揶揄之色:“现在你觉得跟我的那些手下败将,有什么不同么?” 铁恨倏然回手,按在肩头的伤口上,只觉剧痛有如利齿,咬在他心神之间。他全身颤抖,双目中光芒却更清、更亮! 凌抱鹤突觉一道凌厉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人,而是野兽!受伤的、面对死亡威胁的野兽! 铁恨沉黑的眸子中光芒渐渐变得狂野,他的声音中也带上一种奇异的沙哑:“我不是他们!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话音未落,他遽然冲了上来。 凌抱鹤温文儒雅的样子变了变,双眉间透出一丝阴狠之色:“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了!”他深吸一口气,身子仿佛毫无重量一般,顺着铁恨的掌风向后飘去。他的剑却同时划了个青色的弧,在空中一闪而过。光芒闪烁吞吐,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向铁恨直压过来。 铁恨脸色更暗,哑声道:“你这般功夫,却用来为恶,莫非真不怕天诛?” 剑华满身,凌抱鹤悠然道:“就你这种本领,有什么资格谈天诛?” 铁恨眼中突然厉芒一闪,他的人倏然蹿起,向凌抱鹤剑上冲去。凌抱鹤皱了皱眉头——铁恨实在不像个要寻死的人。 刹那之间,铁恨的身躯已然撞了上来。就听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凌抱鹤的长剑已然贯胸而过,钉在了铁恨身上。凌抱鹤吃惊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铁恨冷冰冰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天诛!”他的左掌右拳倏然击出!拳风激荡,化为漫天飞雪,夹杂着天地间永恒无止的冷寒,向凌抱鹤当头罩下。凌抱鹤只觉身子一凉,内腑中突然升起一股火热之劲,向外冲去。然后周身都陷入奇异的冰凉中,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铁恨的怒拳却如雷霆爆发,轰在了凌抱鹤胸前! 凌抱鹤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被击得向后直跌而去。他的手掌翻动,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将铁恨体内长剑掣转。 长空血乱。 铁恨胸前被划开一条大口,鲜血溅出。他猛地合身扑上,一拳打在凌抱鹤身上。凌抱鹤真气一时提不上来。铁恨左掌右拳,连环击下,哪里还有半点章法?两人宛如两只连在一起的风筝,被铁恨拳风所引,破空飞退。 突地轰然声响,两人撞到墙上。铁恨真气一滞,凌抱鹤脸上却泛起一丝笑容:“去死吧!”他运起最后一丝真气,猛然向剑柄按了下去! 他的长剑钉在铁恨胸前,这一按之下,怕不透体而过!铁恨大喝一声,一股潜劲迸发!墙壁哪经得如此大力?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凌抱鹤跟着跌了下去。 铁恨举步欲追,突地脑中一阵晕眩,竟连步都举不起。凌抱鹤一剑之威当真勇不可当,已然重伤他内腑。但铁恨乃是出名的遇强更强,性情坚韧无比,当即从囊中取了几丸药吞下,提气追了下去。 天香楼下是一片水域,水中遍植荷花。时正初秋,红白荷花开了满塘,尚未凋谢。凌抱鹤如点水蜻蜓般踩在荷叶上,负手静立。他前胸鲜血淋漓,溅得白衣片片殷红,但他视而不见,面上气定神闲,竟似这些伤都不是自己身上的。 铁恨的功夫只讲究实用,这般登萍渡水的功夫,则非他所长。他游目四顾,只见楼下停了几叶扁舟。这本是天香楼故命风雅之处,客人来时,便由小舟引到莲藕深处,自然别有一番寻香的风味。 铁恨跳上一叶扁舟,劲力运处,系舟之缰被他凌空震断。铁恨双掌摧动,扁舟有如利箭一般,射向水心,停在凌抱鹤身前。 凌抱鹤轻轻咳嗽着,慢慢道:“铁恨?”他似乎现在才想起铁恨的名字。 铁恨双掌一顿,停住扁舟:“青云县捕头铁恨,今天务必要擒拿你归案。” 凌抱鹤叹道:“人说三年前六扇门第一高手就已经不是捕神了,我直到今天才相信。” “我只是执行公务,做应该做的事情,什么第一高手、第二高手,一概不知。” “你一定要抓我?” 铁恨沉声道:“你杀人无数,难道还想逍遥法外?” 凌抱鹤突然大笑道:“你就算抓走我又有什么用?你能抓我,自然就有人放我!” 铁恨冷冷道:“那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的职责就是抓你归案,有青云县县令的令牌为证。” 凌抱鹤嘿嘿冷笑:“青云县县令?真是好大的威风!”他的目光森严,透着一股阴寒杀气。 铁恨冷冷道:“你拘捕抗命,殴辱官差,已然数罪并发,若再执迷不悟,就永无回头之日了。” “难道我现在就有回头之日么?” 铁恨默然,缓缓道:“你本就没有回头之日。还是那句老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凌抱鹤大笑,双眸收缩,渐渐变成一种妖异的紫色:“天网?天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网?这么多恶人作恶,怎么没见什么天网?你妄谈天意,我先杀了你,看看天意在哪里!” 他袍袖挥拂,折下一枝荷花,随手向铁恨刺去。那枝荷花方才含苞,盈盈带露,尚未盛放,看上去娇柔无比,但经凌抱鹤挥动,立时一股充盈的剑意自其上勃发,向铁恨贯来。 铁恨不敢撄其锋芒,脚步错动,向左避开,跟着一拳冲出,向荷花迎去。凌抱鹤剑意虽然充盈,但荷花本质极弱,哪里受得起铁恨的重拳?两下才一相接,荷花便被震成一蓬粉色的烟花,散乱飞去。 凌抱鹤身形如流水般一转,又是一只荷花在手,跟着刺去。铁恨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运起真气,无论凌抱鹤刺来的是荷花也好、荷叶也好,都是脚步一斜躲开,跟着一拳冲出,将来物击碎。 剧斗中凌抱鹤突然冲天而起,双手连抓,几十茎荷花被他真气所逼,登时冲起雾茫茫的一片,向铁恨疾冲而至。一时漫空红荷碧水飞舞,交织成斑斓七彩的一片,将铁恨罩在中间。 铁恨心志极其坚韧,虽处此凶险境地,却丝毫不乱。脚下用力蹬向水面,扁舟突地翻起,将他罩在下面。只听碎响宛如乱雨,荷花碧水全都击在扁舟底上。凌抱鹤一声冷笑,身形展动,向外飞去。 突地就听一声大喝,风声骤然劲急。凌抱鹤骇然回首,就见偌大的扁舟被铁恨掷向半空,向自己砸了下来!这一击波及之处既宽且广,凌抱鹤脚下一紧,正要躲开,哪知丹田中突地一阵剧痛,竟然再无力道可运。 方才两人激斗,双方都受了极重的内伤,接连着又缠斗多时,终于发作起来。凌抱鹤长叹一声,仰头看着啸呼而来的扁舟,一时竟有种解脱的欣喜。 只听轰然声响,扁舟击在地上。凌抱鹤一怔,却原来铁恨劲力也已枯竭,扁舟声威虽盛,却终究没有飞到凌抱鹤面前。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这就是你所说的天诛?”说罢大踏步向门口走去。 铁恨运起残余力气,将扁舟掷出,登时就觉身上一片冰凉,内力再也提不上来。眼见功亏一篑,让凌抱鹤躲了过去,心下叹息。但他周身脱力,却也没有力气去追。当下静静浸在水中,调动散乱的真元,缓缓行功。只要他功力略微恢复,就不怕凌抱鹤能逃到天涯海角。 天香楼经两人这么一闹,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但铁恨既然挑明了官差身份,老鸨也不敢来罗嗦,只对着二郎神像不停地磕拜,祈愿这两个煞星早些离去。铁恨只管行功,理也不理他们。 突听一人大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铁大捕头。怎么,遇到硬手,被打得爬不起来了?”铁恨岿然不动。 只见天香楼上缓缓走下几人,都是一身劲装,目光炯炯。当先一人相貌粗豪,手中拿了两只铁胆,捏得“咔咔”作响。他目光直盯在铁恨身上,一面说,一面缓缓走近。铁恨散乱的内息刚刚聚合在一起,也不答话。 那人见铁恨不答话,冷笑道:“铁捕头当真威风得紧哪,我双翅豹洪范跟你说话,你理都不理。便是青云县的县太爷,恐怕都没这么大架子。”铁恨微微哼了一声,但觉内息渐渐可以鼓动蹿行,只是一运到胸前剑伤处,便梗滞不前。他不再强求,任由内息点点归聚,渐渐增强,突地冷笑道:“两年前我抓了你兄弟洪彩,你想必不服,又忌惮我的武功,所以直到今天我重伤之下,才敢露出头来。是也不是?” 洪范“哈哈”大笑道:“人说铁捕头貌拙实巧,天下没有几个人能骗得过他,看来果然有理。不错!我就是踩着铁捕头的痛脚,寻仇来了!”他笑容一转而为阴沉,“只因我清楚知道,像铁捕头这样的人,早晚有痛脚被人踩住、再也爬不起来的一天!” 铁恨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赶紧来踩一脚。”洪范笑道:“我急什么?铁捕头这个样子?可不像极了落水狗?我且赏鉴一阵如何?”他此言一出,跟着而来的几人一齐大笑起来。 铁恨心神何等坚韧,当下置若罔闻,全力运功,只等功力略微恢复,将体内伤势压下,这几人哪里放在他眼里?只是凌抱鹤的剑势太过凌厉,他凝聚的真元数度冲到胸前,都被它再度击散。铁恨拼命惯了,所带伤药当真非同小可,但却疗不好这等高手名剑的创伤。 突听一人冷冷道:“滚!” 洪范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人敢对爷爷无礼?快滚出来,否则爷爷杀光你全家!”他话未落音,一根树枝凌空而来,敲在他嘴上。洪范“哇”的一口鲜血吐出,四颗牙齿随之而落。 垂杨柳拂开,凌抱鹤缓缓走了出来。他身上染血的白衣已然脱去,换上了一袭湖绿的长衫。长衫上朱紫藻绣,文饰满身,华丽非常。 铁恨的双目倏然张大。凌抱鹤不止换了一身衣衫,而且脸色红润,身上凌厉的剑意蓄势待发,竟已在片刻之中,将刚才所受重伤完全恢复过来! 铁恨心神一沉,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凌抱鹤却不去管他,转头对洪范大喝道:“滚!” 洪范杀人越货、横行不法,乃是地方一霸,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但给凌抱鹤眸子一照,一股森寒之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双腿一阵哆嗦。但他毕竟是一方之豪,当着属下,无论如何不肯伏低,当下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惊惧压下,口中胡卢道:“你又是谁?敢来管我洪大爷的闲事?”他满口鲜血,一说话更是痛得面目扭曲、狰狞异常。 凌抱鹤眼神倏然一闪,冷然道:“你姓洪?”洪范不明所以,只得点了点头。 凌抱鹤脸上一片冰冷,慢慢道:“你应该怨恨你爹娘,为什么非要让你姓洪!” 沙月飞鹤 第二章 板桥茅店夜色森 凌抱鹤突然欺身而上。洪范的武功也算不俗,但哪里能挡得住他?眼前人影一花,方才还站在三丈外的凌抱鹤,已然欺到了身前。洪范一声大喝,手中铁胆向外摔出。凌抱鹤左手探出,洪范两枚铁胆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手捏住。 只听凌抱鹤冷冷道:“去地狱里再后悔吧!” 突地一阵剧痛从手臂传来,凌抱鹤真气运处,洪范五根手指一齐折断,真气跟进,将他小臂爆成粉末。凌抱鹤劲气上行,只听格格声响,洪范的整条上臂突然刺出,森森白骨直刺入左侧肋骨中,鲜血泉涌喷,那条左臂竟一直插入心脏!可怜洪范连惨呼都发不出来,就被这一击之力生生杀死。凌抱鹤跟着手臂挥动,将洪范的尸体摔出,双目紫气森寒,冷冷看着余下的人:“还有不肯滚的么?”众人骇得脸色剧变,发一声喊,一齐掉头就跑。 凌抱鹤一阵大笑,凌空踏步,来到铁恨面前。铁恨行功正到紧要处,明知凌抱鹤已到面前,却也无可奈何。就觉凌抱鹤眸子有如寒电,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饶是铁恨也忍不住心悸。 突听凌抱鹤叹道:“你自命天诛天意,这世间的恶人,你能杀得尽么?” 一阵芬芳袭来,铁恨吃惊抬头,就见凌抱鹤递过一枚丹药来:“吃了吧,这是再生丸,无论多重的伤势,都可痊愈。” 铁恨不接,默然良久,嘎声道:“你有隐情?”他抬头看着凌抱鹤, 续道,“若是你有任何冤屈,都可向我陈说。我是捕头,从不错抓好人。”凌抱鹤一怔,大笑道:“你以为我拿这丹药来是贿赂你?告诉你,就凭一个小小捕头,还不值这枚丹药!”他突然出手,拂向铁恨的迎香穴,铁恨本能地晃身躲闪,凌抱鹤轻轻将药丸送到他唇间:“吃了吧,药已沾唇,不吃也徒然了。” 铁恨叹了口气,将再生丸含住,慢慢用唾液溶化。他虽坚韧,却不固执,既知自己目前极为需要恢复力气,就不再婆婆妈妈地推辞。 这再生丸当真药效强厚,铁恨才吞不多时,一股热力从丹田发出,随着周身气脉运行,缓缓布于全身。登时百脉千窍无不适意,连胸口的剑伤,都淡了下去。 凌抱鹤悠然道:“我之所以救你,是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明明修为不如我,却能将我打成重伤。我们赌一把如何?” 铁恨涩然道:“怎么赌?”本来江湖人受人点滴之恩,便不可再与之作对。只是铁恨既入公门,便只好依公门的规矩行事,这些江湖人的讲究,却不能计较那么多了。 凌抱鹤笑道:“我们以三日为限,若你能追得上我,我便随你归案,如何?” “若是追不上呢?” “那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来捉我?” 铁恨沉吟着。他知道凌抱鹤说的是实话,自己的武功本就比不上他,若是连追都追不到,还有什么资格奢谈逮捕?但铁恨自出道以来,遇到的强于他的对手何止一人两人,他武功虽不如对手,却最终能将其绳之以法,凭的是过人的勇气与毅力,并不只是武功。当下缓缓点了点头。 凌抱鹤道:“如此我们便击掌为誓,彼此都不得反悔,如何?”铁恨缓缓举掌,跟凌抱鹤轻击三下。 凌抱鹤笑道:“那么,我就要开始逃了。” 就在此时,奇变陡生! 两人击掌才罢,双掌未离,铁恨五指突然下抓,已然与凌抱鹤的五指扣在了一起。十指纠结之后,铁恨的五指立即变得极为柔软,似乎其中的骨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抽去。五指就如五条细蛇,顺着凌抱鹤手腕袭上。 凌抱鹤大意之下,被铁恨占了先机,再想扳回,已然来不及了。只觉手腕微微一麻,脉门被铁恨扣住。跟着铁恨的手臂也绵延而上,跟凌抱鹤的手臂缠在一起。 凌抱鹤不由动容道:“金蛇缠丝手?” 铁恨玄功运处,将凌抱鹤牢牢制住,这才微笑道:“不错!是金蛇缠丝手。我们三击掌后,就不算我偷袭你。既然有赌约在先,你就跟我回去吧。” 凌抱鹤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施展诡计,是我大意了。” 铁恨肃然道:“我身为捕头,江湖上的规矩便顾不得许多。为了抓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在此抱歉了。” “责在人身,也怪不得你。只是你要押解我回去,路途遥远,可不要把我丢了才是。”凌抱鹤面色如常,悠然说道。 王小二是个店小二,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店门口的门槛上看来往的客人。凡是从云门客栈走过的人,都有些与众不同: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闲邋遢,有的焦头烂额,有的雍容华贵。王小二总能从客人身上看出些有趣的事情,回去讲给自己的瞎子老爹听。只是店主人却极为痛恨他这个习惯,每次看到他在门槛上发呆,就吆喝他扫地担水。所以王小二空闲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好好在门槛上休息一下。只是这时又没有人来了。所以王小二给自己起了个绰号:不快乐的王小二。 今天,不快乐的王小二依旧半蹲在客栈门槛上,享受片刻难得的快乐。此刻夜渐深了,客栈老板已在打瞌睡,不会去管王小二的闲事,所以不快乐的王小二就变成了快乐的王小二。 门口的长街一片静悄悄的,最近道上不干净,客栈的生意冷冷清清,一向多嘴的王小二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神聊胡侃,他很希望这时能来一位真正与众不同的客人,让他可以好好说给老爹听。 他没有失望。 此刻,一串脚步声在长街的尽头响起,越来越近。王小二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想将这脚步声听得真切些。果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而且清清楚楚的是向着云门客栈而来的。王小二大喜,急忙拿起肩头上扛着的毛巾,将自己身上扑闪了几下,充满期待地望着长街。 脚步声很慢,也很重,仿佛来的人生了很重的病,已经走不太动了。过了好长时间,那人才从暗处走到灯影里——却原来是个乡下人,脸色黝黑,拱腰驼背,正用力拉着什么东西。 王小二正要上前招呼,却骇然发现,来人拖着的东西竟是一口棺材!他不由一声怪叫,差点跌倒。 那乡下人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王小二如此大叫,他恍若未闻,自顾自走到客栈门口,方才直起身来,拿衣襟擦了擦汗,喃喃道:“不行了,才走这么点路,就累得气喘。正好有家客栈,兄弟,我们就进去歇一歇吧。”说着,拉着棺材向客栈走了进去。 王小二又是一声怪叫,急忙拦住乡下人:“你……你不能进去!” 那乡下人也不停步,喃喃道:“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还有绿头苍蝇在嗡嗡?” 王小二气得七窍生烟,拦住乡下人,大声道:“我是店小二,不是苍蝇!我跟你说,你不能进去!” 那乡下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为什么不能?” “你弄了这么口棺材进去,别的客人还肯住么?我们还做不做生意?” 那乡下人奇道:“可是我也得吃饭、住店。” “饭我们可以卖给你,店你是休想住了。看你这个穷样,也付不起什么钱。” 那乡下人犹豫了很久,方道:“那就请这位兄弟卖给我几个馒头,我就在这墙根边眯瞪一宿吧。”王小二笑道:“这倒可以。只是你眯瞪的时候,离我们客栈远点,我可不想沾上你的晦气。对了,你这棺材里是什么人啊?” 他这一问,那乡下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棺中……这棺中……就是邻居李大叔家不成器的儿子!他一辈子为祸乡里,没做过一件好事,如今终于招了天罚,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爹不让他进祖坟,怕脏了祖宗的地方,于是出钱托我把他拖到外乡去葬了。” 王小二不由起了好奇:“哦,这人到底有多坏,连祖坟都进不了?”乡下人冷冷道:“他杀了七十九条人命,强奸十二个良家妇女,算不算是坏事干尽,死有余辜?” 王小二咋舌半天,正要再问,却见那乡下人脸色凝重,不像撒谎,想着这棺材里居然躺着这样一个恶鬼,不由心里有些发毛,急忙道:“你等着,我这就拿馒头给你!”慌不迭地奔进了客栈。 那乡下人慢慢靠着棺材坐下,抬头望着青色的天幕。月华如水,他却突然一笑,低声对棺材道:“今晚不能住店,可委屈你了。” 不一会儿,王小二已经捧着几个馒头出来了。那乡下人连声道谢,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小包,层层打开来,里面是十几文铜钱。他细细数出十文,递到王小二手上。王小二掂了掂,随手丢到袖中,眼睛上下打量着那口棺材,突然笑道:“我说客官,你带着这口棺材,到底是想埋到哪儿去啊?” 乡下人正要回答,只听客栈里一人粗声骂道:“死小二!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开水一点都没有,你想渴死住店的大爷们吗?” 王小二悄悄啐了口,低声道:“这催命的大爷!一点空儿都捞不着,早晚我一把火将这客栈都烧了,叫你天天喝凉水!”一面嘟囔着,一面走了进去。回头还不往向那乡下人道,“你等着,一会儿开水烧得了,我给你盛一碗过来!” 那乡下人感激道:“多谢这位小哥了。” 天色愈沉,却被暗云遮住,看不到一丝月光。乡下人倚在棺材上,似乎竟睡着了。不过只是片刻工夫,他又醒转过来,轻轻叹息了一声。 客栈再向外,就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尽头。乡下人看了看手中的馒头,叹了口气,放到怀中,喃喃道:“看来饭也没得吃,不如尽早赶路吧。不然这坏小子的尸首就该臭了。”说着他站起来,套上绳索,继续拉着那口棺材向前走去。 客栈门口的两盏灯光挡不住夜色的侵袭,光晕摇曳,照着他的影子越来越淡。棺材在地上磨出的嗤嗤声响渐不可闻,乡下人终于走得看不见了。 出了云门客栈,便是一片荒野。乡下人吃力地拖着棺材,一步一步往前挪着。暗云渐渐稀薄,隐隐露出一轮空清的明月来。银辉清冷,虚虚照着整个大地,夜色更显凄清。 乡下人的脚步声突然顿住,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就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吃吃笑道:“客官,开水已经烧好了,你怎么不等着喝呢?还要我跑这么远的路给你送过来。”那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神色僵硬,从身上的衣衫看来,赫然是方才的王小二。 乡下人急忙笑道:“急着赶路,热水就不喝了,请小哥带回去,这里谢过了。” 王小二笑道:“不喝也行,但我们客栈的东西,都是要钱的,客官随便打发一点,也就行了。” 那乡下人苦着脸道:“我身上就剩下了十七文钱,还要赶八十多里路,哪里有剩余的给你?我……我就只剩下这口棺材了!” 王小二脸上笑容不变,悠然道:“那就留下这口棺材吧!” 乡下人的身形猛然顿住,他脸上粗蠢的神情一丝一丝地隐去,渐渐沉凝起来,但他微微躬着的姿势却一点都没变,但佝偻的身躯却在一瞬间仿佛变化成巍峨的高山,将无边的压力蓬勃透出。 面黑如铁,手沉如刀,此人不是铁恨又是谁? 铁恨的头并未抬起,沉声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王小二也收起笑容,冷声道:“你的扮相也算不错了,但却有个最大的破绽!”他的目光锐利,直盯在铁恨脸上,这目光让他看起来整个儿换了个人,“现在才是初秋,天气仍然温热,你拖着的棺材居然一点都不臭,其中必然放有上等香料,这种香料,是乡下人用得起的么?” 铁恨的目光倏然收缩,身上“格格”作响,身躯缓缓直了起来。他点头道:“云门客栈这种小地方都隐藏着如此高手,看来我的确是大意了。” 王小二身子一缩,又露出那种温厚的笑容来:“我哪是什么高手,只是鼻子灵了一些,消息灵了一些而已。最近这小城发生了几起大案,风声正紧,要躲开官府的耳目,将这些打眼的宝贝运出,还有比藏在尸体里更好的办法么?” 铁恨冷笑道:“你真想要我这棺材?” 王小二摇了摇头,道:“我不想。” 铁恨怔了怔,只听王小二叹着气道:“可是我只是人家的伙计,老板说什么,自然只有听什么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转身打了个躬,肃然道:“老板,客人不肯付账,看来只有您亲自来讨了。” 这里是荒野,荒野自然就没有人。冷月昏暗,四下里本也黑得很,但突然间,王小二背后不远处就亮起了两盏灯笼。灯笼照耀下,竟然现出一座客栈。这客栈赫然就是方才的云门客栈,就连门前挂着的招牌也一模一样。 灯影飘摇,那客栈竟然缓缓向两人飘了过来。如此昏夜,如此离奇的客栈,当真是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铁恨却丝毫不惧,目光森然,盯住客栈中央。那客栈忽忽悠悠飘了过来,缓缓停住,从大门正中缓步踱出一个面团团的生意人来,冲着铁恨抱拳笑道:“小店本小利薄,从不赊欠,既然为这位大爷专门烧了开水,那就请大爷多少赏一点柴火费。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大爷随便赏个几百万两银子就可以了。” 铁恨冷哼道:“棺材就在这里,只怕你们拿不去!” 客店老板笑了。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蠢蠢的:“我们云门客栈的馒头也不是随便就能拿的,就算有一些吝啬的大爷只是将它揣在怀里,也一样要被它的香味熏倒。” 铁恨目光变了变,道:“毒菩萨?” “我就知道遇上的都是聪明人,比我那店子里的亡命小二要聪明许多。” 铁恨不答,突然深深吸了口气,一拳击出! 毒菩萨肥胖的身躯突然飞了出去,那挂着两盏灯笼的客栈猛地爆开,已被铁恨击出的暗劲轰成碎片,纷纷落了一地。原来这客栈只有一面木墙和一扇大门,在暗夜中行来,当真能唬住不少人。 铁恨冷笑道:“装神弄鬼,一个个都跟我投案去吧。” 人影一闪,毒菩萨又飘了回来。他面上的肥肉都挤在一起,被铁恨一拳击得青肿起来,愤然怒喝道:“给你脸你不要,休怪我心狠了!” 他双手一推一放,几十条彩带挥舞,急射铁恨。铁恨身子滴溜溜转动,手掌伸缩,已然将那些彩带全都扯在手中。但觉入手滑腻,那些彩带竟似都是活物!铁恨心下骇异,急忙运转玄功,登时双掌一柔一刚,将握着的彩带捏碎。 毒菩萨冷笑道:“我这碧血玄蛇的滋味如何?” 铁恨大喝道:“任你毒物再厉害,今日也得伏法!”说话间突地纵身而起,向毒菩萨疾扑而下。他的身影盘空,有如一只极大的秃鹰,劲风冲射,将毒菩萨团团笼住。 毒菩萨全不躲闪,自顾自数道:“一、二……” 铁恨掌势就要击到毒菩萨头顶,却突地身形一阵痉挛,眼看铁拳只差毫厘就可将恶人击毙,但却觉胸口有如插入了一柄利剑!这毫厘之距,却是无论如何都击不出去。正僵持之间,真气一时提不上来,“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毒菩萨冷笑道:“我这毒馒头和碧血蛇的味道如何?”他施施然走到棺材面前,右掌也没怎么用力,缓缓击在棺面上。只听“叮叮”几声响,棺木上的铁钉一个个弹出,落在地上。 毒菩萨叹着气,喃喃道:“但愿你这棺中能有些宝贝,这个月的进账也就有着落了。唉,小店本小利薄,可实在经不起折腾……” 棺盖轰然落地,毒菩萨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月光清亮,渐渐消尽了浮云的遮翳,大地幽森,在冷辉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棺中的的确确是盛着一具尸体! 本来,棺材中盛着尸体,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这具棺材里面却不是装着李大叔不成器的儿子。只见尸体一脸鲜血,脸上还残留着极度惊恐的表情,赫然正是云门客栈的亡命小二! 毒菩萨脸上的肥肉忍不住哆嗦起来,他转身看去,刚才还站在身旁的王小二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棺材中尸体的血液早已凝固,分明死了有些时候。难道刚才出现的,竟然是王小二的冤魂? 毒菩萨突然一把抓过铁恨,大呼道:“你这棺材中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为什么!” 铁恨目中也尽是骇异。但见棺中黑血浸渍,王小二手肘也只剩下森森白骨,从中折断,上臂斜插入心肺。这种死法,和天香楼的洪范一模一样。 毒菩萨忽然“格格”笑了:“我知道了!这尸体就是宝贝!你杀了王小二,却把珠宝放进他肚子里,想骗过我,哪有那么容易!”他突然出掌,抓过那具尸体,伸手往肚腹中一探。 毒菩萨当真财迷心窍,下手毫不留情。只见一片血幕腾起,王小二五脏六腑竟被他生生抓出,握在手中,乱撕乱扯。一时间血腥扑鼻,碎肉横飞,却哪里看得到什么宝物? 毒菩萨登时大怒,转而伸出沾血的手爪,猛力摇着铁恨,大叫道:“怎么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铁恨摇头道:“我也毫不知情,不过我比你更加失望。” 铁恨的功法极为特异,毒菩萨的毒物虽然厉害,但在他功力摧运下,已被渐渐化解。只是棺中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王小二,这点却令他大惑不解。 突然,就听一个声音淡淡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毒菩萨猛然转头,就见一个人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目中神光恍惚,竟似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一般。而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正是王小二的。 毒菩大骇道:“你是谁?” 他眼角余光往棺木中一瞥,棺中零落的尸体的确是王小二没错,而这个人又是谁呢?他心头一动,突然明白过来——真正的王小二早已被这人杀死在棺中,方才那个是此人易容而成。想不到此人易容术如此精当,竟把自己和铁恨都骗过了。 月下那人猝然低头,毒菩萨就觉心神猛然一紧!只见他眸子中竟含着一种妖异的阴毒之色,透出极浓的紫气来,以毒菩萨之凶悍,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铁恨失声惊呼道:“小心!” 毒菩萨就觉眼前一花,自己的一只手臂猛然跳了起来。那人一把抄住这条手臂,双手往中间一合,那条手臂登时化成一团血雾,喷在毒菩萨脸上。毒菩萨一声惊骇欲死的狂叫,那人静不做声,一掌直插入他腹中,手掌平伸,将毒菩萨整个人插着举起。尤为怪异的是,他的双目中饱含一抹残忍酷毒的紫色,毒菩萨也算是亡命之徒,被他这紫眸一照,竟然忍不住全身发软,再也无力抵抗。而他出手狠恶,毒菩萨空有一身毒物,却连一丝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将毒菩萨叉到半空,一双紫眸对着他,突然冷冷一笑。毒菩萨霎时全身冰凉,大叫道:“你是谁!” 那人脸上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死吧!”手上劲力勃发! 沙月飞鹤 第三章 拔步千里风吹襟 毒菩萨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就觉那人掌上爆出一线寒极的光芒,宛如利剑一般,直斩入他体内。他的五脏六腑被这一线芒力切得凌乱不堪,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去。只要劲力再进一分,那他就死定了。 就在此时,毒菩萨忽然感觉背后升起了一座山岳。一股莽莽苍苍,如高岗、如泰阿般的劲气冲天而起,然后仿佛霜柱倾塌一般,自他背后直贯了进来。两股劲气一刚猛一锋利,顷刻接在了一起。毒菩萨连哼都哼不出来,被这两道劲力倾轧,登时七窍中鲜血乱溅。但觉那道刚猛的劲力转折变幻,将剑芒直压了出去。然后背上又蹿入一道阴柔之力,拉着他直飞而出,重重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 铁恨死死盯住那人,沉声道:“凌抱鹤,是你?” 凌抱鹤笑道:“是我!你以为这区区棺木能困住我么?” 铁恨吸了口气,道:“你是怎么逃出的?又为什么杀了王小二?”凌抱鹤冷笑道:“王小二自掘坟墓,开棺将我盗了出来,却将自己赔了进去,这岂不是求仁得仁?” 铁恨默然片刻,道:“你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不逃走?” 凌抱鹤狂笑两声,转头看了看,突道:“我要杀人!” 这句话才说完,他眸子中阴冷残忍的紫色竟似乎旋转起来,越来越浓,宛如沉潭一般化不开去,在清冷的月辉照耀下,闪烁着秘魔一样动人的妖异光泽。 铁恨心下惊骇,只听凌抱鹤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地道:“我——要——杀——人!” 铁恨断然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 凌抱鹤狂笑道:“你挡得住我么?”说话间身影盘旋,倏然亮出一道闪电。闪电交映,他悬空盘旋,长吟道:“青气合天鱼尾紫,酒色催君雁翅红!”手腕疾抖,剑气纵横交错,化为万千细流,向铁恨击来。铁恨左掌右拳互击,身子闪动,竟然在漫天剑气中抢上一步,一拳向剑芒上击了过去。 拳风才与剑气相接,铁恨便觉得此人剑气辛辣狂暴,与天香楼上一战之时的风流蕴藉全然不同。以铁恨功力之沉凝,号称自出道来未尝一败,竟然也觉真气一滞,才压下的毒菩萨剧毒,被这剑气引动,在胸口隐隐发作。凌抱鹤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瞬间将铁恨的掌风压了下去,身子却飘飘而起,宛如御风而行,猎猎作响声中,向外飘了出去。 只听他喃喃道:“我要杀人!”身子在地上一触,顷刻之间,就跃出了十丈。铁恨微微一呆,凌抱鹤纵去的方向正是方才他停留的云门镇。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的意思,不禁大急,赶忙拔步追了上去。 轻功并非铁恨所长,却正是凌抱鹤的得意功夫。两人起步一前一后,本就差了些时候,等铁恨奔到云门之时,凌抱鹤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微风轻送,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铁恨的心沉了下去。他迎风嗅了嗅,继续奋起直追。 狂风怒卷,风势越来越大,天威似乎见到了人怨,吹拂而起,将明月遮住,大地渐渐陷入一片昏茫的黑暗。 死寂。 铁恨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突然,一声短促的呻吟声透空而来! 铁恨身子平平拔起,从两丈高的墙上一跃而过。他目眦皆裂,忍不住一声大喝。 遍地都是散碎的肢体,有老人、有孩子、有男、有女。无论什么人,都是手、足折断,身子分成十几块,摔了一地。猩红的内脏和破碎的衣物纠结在一起,宛如一道道血红的蜘蛛网,凌乱地挂在墙上、树上,而残肢跟泥土搅在一起,在墙角溅起一朵朵血花。浓浓的血液几乎将整个院子染满,然后汇聚成粘稠的细流,顺着墙根缓缓流动。地面上一张张惊恐的脸庞,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旧茫然向着苍天。几乎在一瞬间,生命就成了亡魂。这些面孔在鲜血的浸染下,凝固成一个个愤怒而狰狞的怒容,而青漠的苍天却依旧无言。 血肉的正中跪着凌抱鹤。他捧起一把血泥,将脸埋在其中,似乎深深嗅吸着其中甘美的汁液。然后他仿佛得到了无上的满足,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疯狂的笑声震得秋空月色也轻轻颤抖,寒霜默默在地上铺满素白。天地无语,似乎也在为这地狱中妖魔的诞生而恐惧。 铁恨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啸,双目瞪得浑圆,真气轰然喷发,眉目森森,向凌抱鹤走去。 铁恨执掌捕头一职七年,所接案件不计其数,也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盗栽在他手中。他每次都秉公办理,务必将犯人捉到,然后活生生地带回归案。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律法的尊严,所以只是捉拿,并不用私刑,也从来不想替天行道,妄动杀念。这不是他的职责。 但这次,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那股冲天而起的怒气,第一次,他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杀意!只因眼前这人,已不能唤做是人了。他是恶魔!若留他在世上,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他虐杀。 铁恨一步步踏出,真气缓缓运转。他的功法特异,普通人都是从丹田中提气,以丹田内腑为中心,增固自己的元气,但铁恨所修另有法门,却是以两手的劳宫穴为真气存储发动之所,而且两手修习各不相同:左手如寒水潜流,走的是阴柔一派,右手如山岳巍峨,走的是刚猛之道。左至阴而右至阳,全力运出之时,当真有开山裂石之能。且此法修习到后来,还可以左为阳、以右为阴,从至阴处生出纯阳,而从至阳处生出寒阴,那时阴阳汇合,功力陡增四倍。只是铁恨此时功力不够,还未修炼到这一步。 但他此时就觉心中有一团火冲击勃发着,左掌渐渐火热,而右掌却冰冷起来。他更不思索,缓缓运起阴阳倒置的法门,将功力达于身体四肢。原本他功力未够,这样行功实在危险至极,但他胸中的热火烧灼,似乎不这样便难受以极。他一定要用最大的力量将这恶魔击毙掌下,若是还藏有一分力量,那就是对自身的羞辱! 随着一步步向凌抱鹤逼近,铁恨就觉体内的阴阳二气缓缓行开,从左右汇聚于中间,交杂成再也不分彼此的一团,有如未开的混沌天地般疾旋起来,然后再分拆成一冷一热的两条,冲达于左右掌心。这冷热与本来的真气已截然不同,新生的内息运动之间力量绝大,刺激得他的脉络隐隐生痛,随即在身体外卷起一阵狂风,凌空压了下来。 凌抱鹤却全然不见,犹自狂笑不绝。铁恨陡然一声怒喝,真气自舌尖迸发,宛如震雷般轰在凌抱鹤面门。跟着双掌卷起狂风,猝然插下!他这时强运阴阳合一的法门,功力暴增,这一击之威,当真强了四倍有余。 凌抱鹤全然也不抵挡,被他双掌正正击中,哇的一声,鲜血狂吐而出。他惨然笑道:“好、好!打得好!”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前,怒喝道:“你为什么不打死我?打啊!”突地昂天长啸。他的啸声奋发郁怒,干层云而直上,宛如九天震雷一般,轰轰然啸响不停。 铁恨怒气更盛,喝道:“我这就打死你这恶魔!”双掌鼓动,跟着击出。 凌抱鹤紫色的眸子突然闪了闪,双掌电光石火般抬起,同铁恨接在一起。铁恨最擅长的就是拳掌功夫,此时竭力聚气,功夫更上一层楼,却哪里是以剑法著称的凌抱鹤双掌所能抵挡的? 只听“格格”几声脆响,凌抱鹤双臂一齐折断。就听他突然仰天叫道:“不行!我还不能死!”脚步虚点,凌空弹起,向外奔去。 铁恨怒喝道:“哪里去!”跟着追出。 轻功虽非铁恨所长,但凌抱鹤已然重伤,功力大打折扣。两人追了个头尾衔接。只是凌抱鹤怪异的功夫实在太多,每每铁恨快要追上之时,就被他以奇异的身法甩脱。但铁恨内息悠长,后劲极足,凌抱鹤连施巧计,也无法将他丢落。 铁恨本要将凌抱鹤押送到云门镇东南的县衙里去,没想到如此奇变一生,凌抱鹤反向西北逃去。大同本来就地近塞北,再往西南出了关塞,就是人迹罕至的大漠了。凌抱鹤本是亡命之徒,越是荒凉艰险,越易甩开铁恨追捕,所以越行越加偏远,而铁恨职责在身,哪里把这些放在心上,更是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渐渐向西北而去。眼见周围风物越来越偏僻荒芜,两人从风光温软的大同府青云县直出关外,行到黄沙万里、孤烟直上的大沙漠。 路上两人又斗了几场,铁恨杀意已起,出手凌厉绝伦,数度几乎将凌抱鹤杀死。行程渐入沙漠,铁恨心下暗喜。只因他知道沙漠气候恶劣,环境更是变化多端,决非凌抱鹤这种富家公子所能习惯的。而他为追捕逃犯,曾数度出入其中,已然占了地利。 铁恨跟踪之术极高,无论凌抱鹤怎么掩饰,他都能找出踪迹。凌抱鹤连吃几次苦头,也不敢大意。眼见沙漠越走越深,四面都是黄沙一片。铁恨追踪术虽高,也只能半靠猜测追下去了。 两人此时已走了二十余日,深入大漠腹地。铁恨知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一片叫做坷什儿的绿洲,其上有口古井,过往行商跟亡命之徒,都在那里补充给水。过了坷什儿,便是更为凶险的流沙之地,当地人唤做古也漫图,意思是鬼魂居住的地方。 铁恨当下也不再去管凌抱鹤去了哪里,径直向坷什儿行去。反正二十多日行来,凌抱鹤身上也剩不了多少水,在这大沙漠中没有水,只怕半天就被晒成肉干。那时,就怕自己不去抓他,他也逃不掉苍天的惩治。 只是他当初为什么给自己那颗再生丹?而且他琴音高妙,决无丝毫人间烟尘气,哪里又像是残暴之人?可是云门镇上的惨剧犹在目前,那是决不可能更改的铁证。铁恨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事。眼看西北的天色一片枯黄,正是大风将起之象,于是裹紧了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又是一天一夜,天色玄黄,飞沙漫漫,就算在夜间,那浓厚的黄色也铺满了暗青的天幕。铁恨心中惶急,知道这种天威决非人力可抗,赶路更急,终于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了坷什儿。一眼看到那层微淡的绿色,铁恨只觉心下一宽。回望天际的黄色,却已越压越低。 坷什儿绿洲方圆仅十余里,其上树木并不多,只中间有一口古井,可汲些混浊的井水。但这在四望无垠的大沙漠里,已经是很难求的了。铁恨的蓄水在两天前已经喝完,此时挣扎着走进绿洲,已觉身上的真气几乎提不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到井边,但见那井深达十余丈,里面微微能瞧见些水花荡漾,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深了些。铁恨顾不得许多,急忙拿了边上的水绳就要汲水。 突听一人喝道:“你这人毫无礼数,怎么闯进来就打水,也不跟主人打声招呼?” 铁恨心下疑惑,这古井向来为无主之物,怎么今天却凭空冒了个主人出来?他心志坚凝,当下住手不汲,回头看时,就见两个粗豪汉子站在一边,正向他怒目而视。铁恨一心只想喝水,方才并没有看到他们,这时抱拳行了个礼,道:“这井乃无主之物,天下人皆饮得,怎么今天忽然有了主人?阁下所言,只怕没什么证据罢?” 那汉子大笑道:“证据?要什么证据?老子说的话就是证据!你想喝水也可以,只要你喝了水必须转头就走,爱喝多少都行。” 铁恨哼了一声,道:“大道通天,我为什么不能前行?” 那汉子两手叉腰,傲然道:“你可知道从这里过去是什么所在?” 铁恨淡淡道:“古也漫图沙漠。” 那汉子哈哈笑道:“是古也漫图沙漠没错,可是你知道那里是谁的地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是当今皇上的地盘了。” 那汉子“呸”了一声,不屑道:“皇帝老儿躲在京城里不敢出来,有什么地盘?古也漫图沙漠,那是我们铁木堡的地盘!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过去么?”铁恨摇了摇头。他的确不知,却非常想知道,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将有一些重要的事即将在古也漫图沙漠发生。 那汉子嬉笑道:“你不能往前,不为别的,只因为老兄你长得太丑。” 铁恨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那汉子见了他的表情,得意地哈哈大笑:“明日铁木堡二小姐比武招亲,你这丑八怪闯了进去,还不倒足了她的胃口?所以大倌吩咐我们守在这里,遇到像老兄这样稀奇古怪的,就请回了吧。” 铁恨冷笑道:“这地方荒凉偏僻,难道还会有什么才俊之人么?你们小姐想嫁人,何不将擂台摆到中原繁华之地去?” 那大汉裂着大嘴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我们小姐美貌当世无双,这不,比武招亲的消息才一放出去,就来了不少年轻少侠。你别不相信,方才还来了一位,我黑虎一见就喜欢,马上打了一桶水给他喝,还送他过去了。以我黑虎看呀,去的人虽多,但没一个比这人好的。我们小姐和他,那可真是天生的一对。” 铁恨双眉一挑,急问道:“刚过去一位?什么样子?”黑虎摇晃着大脑袋,得意洋洋道:“样子倒不怎么样,灰头土脸的,身上还都是血,但我黑虎一见就特别喜欢,还送了他一颗本堡秘炼的回天丹。大概过了今晚,他双臂上的伤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铁恨脸色骤变,他已经猜到,黑虎说的那人正是凌抱鹤!当下再也顾不得同黑虎废话,举步就欲追出。既然凌抱鹤已经过了坷什儿,若再耽搁,可就永无追上之日了。 黑虎见他话也不说,掉头就走,口中大呼小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别去么?诚心跟你黑大爷犟劲是不?”一面呼喝,一面伸手向铁恨抓来。 铁恨冷冷一笑,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黑虎运劲回拉,满心以为会摔他一个筋斗,让他清清楚楚尝尝黑大爷的厉害,却突然就觉铁恨手臂一软,自己手上的力量登时消退,然后一股强横的真力跟着推出,晕晕乎乎之中,已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铁恨手指回勾,将他腰间的水囊扯了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大响,黑虎深深摔进了沙中,铁恨转头奔出。 同黑虎一起的那人此时突然道:“朋友,我送你一程。”猛地风声大作,几十道暗器飞了过来。 铁恨更不回头,脚步踢起,万里黄沙被他踢得宛如黄龙般卷天而起,暗器纷纷打在上面,被铁恨劲气所逼,“叮叮叮”一阵响,落了一地。等黄沙消尽,铁恨已然走得远了。黑虎两人面面相觑,俱被铁恨武功所慑,说不出话来。 良久,黑虎叹道:“这等武功,小姐嫁了他,也不枉了。我老黑一样高兴得紧。”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另一人面有隐忧,叹道:“就怕大倌不乐意,那就难办了!” 铁恨心下着急,将功力催到极处,向着铁木堡狂奔。三年前他来过此处,大概知道方向,这一发足,当真如黄龙滚卷,风虎啸突。黄沙被他踢了起来,搅得漫天都是。天空中的风色却更是黄沉沉的,似乎老天都承受不住如此压力,渐渐沉了下来。 惟一之喜却是他顺手盗的黑虎的水囊。铁恨虽为捕头,但并不拘泥,饥渴焦急时拿一点食水,只能说是无奈,却不能说是偷盗。他随手将一锭银子掖进黑虎的腰带里,这个水囊就被扯了过来。 水囊中盛的并不是水,而是塞外有名的烧刀子。此酒辛辣刺鼻,喝到嘴里如同火烧一般,寻常之人一杯就醉,但铁恨却极为嗜饮。尤为可喜的是,水囊外还系了一大块干牛肉,乃是以佐料浸泡后,拿到沙漠中巨石上晒干。比较煮牛肉、烤牛肉,别有一番风味。铁恨脚下不停,喝一口酒,吃一口牛肉,转瞬间就行出十余里。 夜色越深,沙漠之中白天虽然炎热,但当太阳落下之后,却是酷冷难当。铁恨再行几里,将水囊中两斤多烧刀子尽数喝完,酒力蒸发,身上一片火热,当下将上衣扯开,便是一阵狂奔。沙漠上未起风时极为安静,点风皆无。他这一路奔行,当真快意至极。 这一夜他奔行五十多里,终于在晨曦初吐之时,赶到了铁木堡。 铁木堡所处之地乃是另一片绿洲,比坷什儿要大很多。数百年前几位江湖人物避祸边陲,在此建立基业。经数百年的经营,以具相当规模。只见铁木堡绵延几十里,将整个绿洲全都覆盖其中。堡周围植满了生长力极强的骆驼刺,不但用以抵挡凌厉的大漠狂风,而且宽达几里,其内还布置了极厉害的阵法,当真易守难攻。 铁恨远远就见到黑黝黝的堡顶,不禁心中一宽。突听“轰隆隆”一阵响,堡中几尊礼炮一齐轰鸣,有人长声道:“比武大会正式开始,关堡门!” 铁恨心下大急,将功力提到极处,向堡门冲去。远远就见那扇无比沉重的大门缓缓闭合,直至完全关起。铁恨仍不死心,来到门前举起铁掌,暗运阴阳合一的功法,击了出去。 那门厚达几丈,乃是用最坚韧的铁树糅合精钢所制,铁恨这一掌虽然霸道强悍,那门却纹丝不动。铁恨怒极,一连击出数掌,打得双手生痛,那门却跟他的脸一样,只管黑沉沉的,什么变化都没有。 终于铁恨自知无用,不由双足一软,坐倒门前。 难道自己就只能在此,坐等比武大会结束?若是凌抱鹤夺了魁首,那会怎样?届时铁木堡数百人都成了敌人,自己还能捉凌抱鹤归案么?就算事情没这么糟,此间凌抱鹤从别的出路逃走,自己又该如何追击?铁木堡方圆几十里,又如何守得住? 难道号称“天罗地网”的铁恨,此次将折戟于这荒漠绿洲之中?而身上背负几十人血案的凌抱鹤,即将就此逍遥法外? 铁恨钢牙几乎咬碎,但面对这黑沉沉的铁门,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下去! 沙月飞鹤 第四章 不辞一笑期同心 铁木堡里却热闹得紧。 堡中演武场上搭了个高台,上面张灯结彩,又搭了个小小的彩台。彩台上红帘高挂,隐约只见里面坐了位姑娘。台下疏疏落落站了百余人,都是年轻才俊。这铁木堡僻处塞外荒漠之中,此次比武招亲大会却能约到这许多人,当真难能可贵。恐怕就算江南百刀堂的堂主要嫁女儿,也未必能多约几个。 礼炮一响,就见一位老者站了出来,对四周团团鞠了个罗圈躬,笑道:“今日是我们堡主为小姐择亲的大喜日子,咱们武林人士不讲什么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因此定下这个比武招亲的规矩。凡是十七岁到三十岁的未婚男子,都可参加比赛。优胜者便可娶了我们这位如花似玉、才貌双全的小姐。老汉废话也不多说,就此开始吧。” 他又躬了躬手,就待退下,就听台下一人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大老远地将我们叫来,拼上性命打打杀杀,却连人家姑娘的鬼影子都还没见上。你说如花似玉,他说倾国倾城,不会最后好容易赢了,却娶个麻子回去吧?” 那老者转头看时,就见一人浑身白衣,面目俊秀,衣着虽然光鲜,但满脸都是浮华之气。那老者倒也不敢得罪来人,笑道:“我们小姐的美貌乃是远近闻名的,这位小哥倒是不必多虑。” 那人一声长笑,道:“远近闻名?有合意坊的红宝儿出名么?”他一言既出,周围的几位年轻公子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那老者脸上变色,正待发作,就见红影一闪,一位女子从帘中蹿了出来。 那人上下打量,但见这女子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细嫩,极为好看。只是身材颇高,竟如男子一般。这时柳眉含威,冷森森地盯着那人,满脸都是怒气。那人狂妄惯了,哪里管她是生气还是高兴,歪着眼看了一会儿,啧啧称赞道:“不错不错,这老儿竟然没有说谎,小妞儿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辣了一点,好好管教管教,才会合口……” 他越说越是不堪,那女子两道长眉渐渐竖起,突然伸出右手在身前画了个半圈。那人就觉胸口一窒,一道狂猛到不可思议的大力汹涌而至,瞬间破他护身的十二道真气直入,穿肺腑而入重楼,将他全身控制得动弹不得。没想到他一身功夫竟然不得半点施展,就被这女子一招制住。 那女子冷哼一声,手往回收,那人就觉身上一紧,情不自禁地被她虚空摄了过去。就见一双翦瞳冷森森地看着他,其中的威煞当真浓烈得冰心彻骨。 那人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但他强横惯了,背后靠山又硬,情势虽然紧迫,料想她也不敢将他怎样。当下也不放在心上,依旧笑道:“还没比武,就将夫君提在手上,以后我的日子可有得受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觉那女子手上陡然一紧,真气汹涌灌下,却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修习小乘无量神功到了第十三重境界,另外凌霄剑法学到了第七招,竟然佛道双修,也难怪如此轻狂。这两种神功乃是少林派与武当派的不传之秘,你居然同时修习,想来你就是武当清虚真人的侄子、少林十住神僧的外甥旬无意了。少林武当都严禁妄语、好色,我废了你的武功,想必也无人反对吧?” 旬无意听她一招之间就叫出了自己的来历,不禁有些骇然。但随即又有些沾沾自喜,正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却不料那女子最后一句话陡然而转。当下吓了一大跳,惊呼道:“你这贼婆娘!你说什么!” 那女子也不答话,一股真气如青虹、如月芒,森森然倒浇而下,瞬息之间在旬无意的脉络中游走了三次。旬无意就觉周身酸软,面上似笑非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渐渐手脚乏力,这十数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竟然就在这酸软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禁不住惨呼道:“你这妖女!我……我决不放过你!以后你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将你先奸后杀,不弄得你体无完肤,我枉称旬无意!”痛骂声中,终于忍不住两行热泪淋淋而下。 那女子似乎充耳不闻,突道:“福伯。” 先前的老者急忙走上一步,躬身道:“是,大倌。” “大会结束之后,你带着炎天令去武当一趟,清虚道人若是不服我的裁决,你不妨就将炎天令留在那里。” 福伯躬身答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台下众人却一齐失色。有人禁不住惊呼道:“炎天令!”旬无意向来自高自大,倒没什么人为他抱不平。 那女子淡淡道:“对,便是钧天四令的炎天令,也是我妹妹的嫁妆。你们谁有本事,只管上来施展,赢了这场比赛,不但抱得美人归,这枚号称隐含了武林中最大秘密的炎天令,也就归你所有。” 台下众人无不耸然。其实这些少年才俊大多一向骄傲惯了,这次比武招亲,多半是看在铁木堡的面上,来凑个热闹,本心并不想出手。但彩礼中既然有了炎天令,那便大大不同了。传说钧天四令中均隐含了无上的秘密,得其中之一就可号令武林。若能赢得炎天令,那岂非离天下霸主不远了?如此一想,各人的心都沸腾了起来。 那女子冷眼旁观,心下暗暗冷笑,又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们,炎天令中的秘密,就是……”她话音微微顿了一顿,台下群声皆静,霎时当真连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那女子目光缓缓在场中游走一圈,一字一字道:“炎天令的秘密,就是它便是当初魔教天罗宝藏的钥匙!”她此话一出,台下更是大哗。 传言魔教之所以在于长空一战中败北,是因为之前曾起过一次内讧,令魔教教主愤而出走,并将魔教中的十大秘宝一齐带走。后来魔教教主埋骨荒山,这十大秘宝也跟着一同长埋地底,那便是哄传已久的天罗宝藏。魔教十大秘宝各具不可思议的功效,当真有呼风唤雨、左右武林之能,单单这十件,就足以令人疯狂,何况传说埋宝之地,就是魔教历代教主埋骨之处,每代教主临死时,都带着自己一生最珍贵的东西来到这里,散去武功,静静等待死亡。历代所积,何止千千万万?只是此地太过秘密,寻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人寻到。 这时听说炎天令就是天罗宝藏的钥匙,众人怎会不欢欣鼓舞,欲取之而后甘?一时间,大家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大打一场。有些人更后悔没有多带些人手过来,就算战败,却可靠人手众多,抢了炎天令就走。 那女子徐徐续道:“我铁木堡得了这炎天令之后,多方参详,都解不开其中秘密。众位乃少年才俊,想必可以让此秘密大白于天下,成就一件武林幸事,而且我妹妹也能有个好的归宿,不是一双两好的事情?”她见台下一片踊跃,微微笑了笑,向帘中走了进去。 台下众人纷纷议论。就听一人道:“今日算是来对了,想不到僻敝之地的铁木堡,竟然藏了炎天令,若不是听了兄弟你的话,当真就错过去了。” 另一人苦着脸道:“我才亏了呢!早知道有此好事,就该好好打扮一番再来。年轻姑娘都爱俏皮,说不定就看中了我这张小白脸,连比试都不用,就跟我私奔了呢!不是白白得了一枚炎天令么?” 先前那人嘿嘿笑道:“你别想得美了!姐姐这样,妹妹能强到哪去?指不定又是只母夜叉,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 后面那人悠然道:“只要有了炎天令,我怕没有出头之日?那时什么样的妞儿没有?我就将母夜叉晾在一边,咱们兄弟胡天胡地去喽!”言罢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而场中纷纷众言,无不如是。 突听一人冷冷道:“都给我住嘴!”就见一人缓步走上台去。他当真是缓步走了上去,那台高达数丈,他就这么凭空一步一步笔直上去,脚下空空,什么凭借都没有,却宛如踩在了大理石台阶上。 这一手返虚空照的轻功施展开来,场中的嘈杂之声登时就息了下去。却见那人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大概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得可怕。一双眸子更泛着奇异的紫色,有如魔物一般。但他身上自然有股清阔寥远之气,此刻以绝顶轻功行于空中,当真有飘飘欲仙之感。台下众公子不乏自命风流、佼佼不群者,这时却也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 此人却正是铁恨苦追的凌抱鹤。 凌抱鹤凌空几步跨出,来到台上,冷笑道:“办什么比武招亲,惹来这群废物,徒增烦恼。我既然来了,便用他们不着,都遣走了吧。”台下众人一时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一时鸦雀无声。 只见凌抱鹤左掌平平伸出,悠然道:“既然如此,炎天令请拿来吧。”大家这才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哗然,毒舌咒骂之声一齐腾腾而出。 “什么狗洞里钻出来的贱才,大话倒说得轻松,还不给你爷爷滚下去!” “你这贼厮鸟,胡说些什么!看老爷上去将你一棍子打回腔子里去!” “这泼贼想发财想疯了!” 凌抱鹤冷冷一笑,道:“比武招亲如此香艳之事,也是你们这群浑人所能享的么?”他突然出手,当空冷电急闪,袖中宝剑迎风晃出一道清亮的光影。随着他的曼声长吟“下地憩白草,何复上青天?”,剑芒吞吐开阖,越旋越大,冷电森森,倏然暴涨到十余丈长短,凌空劈了下来! 但见剑气鼓荡,宛如山崩海啸一般,向着台下众人汹涌压下。众人一齐大惊,慌不迭地四下躲闪。“轰隆”大响声中,剑气砸在了演武场上。登时碎石横飞,尘烟四起。众人一齐掩鼻后退,狼狈万分。 凌抱鹤袍袖一拂,长剑隐入袖中不见。迎风而立,傲然不语。福伯禁不住点了点头。 只听凌抱鹤冷笑道:“谁若自信能接下我这一剑,不妨上来!”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突地一少年喝道:“山东杨潜翼,来领教尊驾的武功!”就见他身形拔起,宛如一只大鹤般扶摇而上,倏地双脚闪动,在空中横走八步,飘然落在了台上。抱拳一揖,道:“兄台武功高绝,在下不揣鄙陋,前来领教,请了。” 凌抱鹤目光炯炯,盯住杨潜翼,道:“上得这个台子,想必对自己的武功也有几分自信。但若我告诉你天罗宝藏早已被人掘起,你还想打这场架么?” 杨潜翼一怔:“天罗宝藏已不在了?你怎么知道?” “你休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回答我便是。” 杨潜翼气势一馁,想起凌抱鹤的高绝武功,忍不住喃喃道:“既然如此,我与兄台本无远仇近怨,何必定要刀兵相见?”他方一说完,凌抱鹤猝然低头,一双精亮的眸子有如寒电般盯在杨潜翼的身上,上下打量。杨潜翼被他看得心下发毛,强笑道:“兄台还有什么指教?” 凌抱鹤眸子收回,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杨潜翼就觉这笑声中蕴含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宛如大海潮生般鼓荡在身侧。他自小勤苦修习,真气颇为不弱,却也禁受不住如此强击,脸上渐渐变色。 凌抱鹤陡然收住笑声,冷然道:“我本以为你有些骨气,哪知也如这些俗人一般,贵物贱人。那便怪不得我杀你了!” 嗡然一声长振,长剑已然出鞘。但见一泓秋水森森然横在他胸前,灵光跳跃,有如活的一般。凌抱鹤淡淡道:“我这剑名叫‘清鹤’,本不是出名的剑师所铸,但在我手中七年,钟石子品评天下名剑,将它列在第十一位。你懂我的话了么?” 杨潜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一片茫然。 凌抱鹤淡淡笑道:“你懂不懂都没关系,因为死人已不需明白什么道理了!”一剑刺出。 大漠之上炎风四溢,原本极为闷热,这一剑刺出,杨潜翼却觉一点清凉自眉间沁入,直直冰入他心底。刹那间万千情事一齐涌到心头,都化为无边的恐惧,在心头炸开。 杨潜翼鼓起最后的力气,大吼道:“泰山无极道不会放过你的!”他真的已不再需要明白什么道理了,因为他已明白了最终极、也最正确的道理! 那就是“死”! 这是惟一公正的道理,无论什么人都无法抗拒它。当它闪烁着最诱人的光芒来临时,你会发现,只有它,才是你真正想要了。 凌抱鹤目中的狂热原本减弱了些许,此刻又暴涨起来,口中喃喃道:“我要杀人……”目光竟然又转为妖异的紫色。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目中紫色稍减,环顾台下。众人被他这紫色的妖瞳一照,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一阵寒意。 凌抱鹤脸上一阵萧索:“难道天下风流,当真就断绝了?怎么不让我看到一位真正的豪侠英雄?”他转身向红帘走去,续道,“那就让我看看这位小姐,若是不中我意,何妨将此地杀个精光,免得玷污了比武招亲的美名。” 福伯抢上一步,赔笑道:“这位少侠,比武大会尚未结束,还请少待片刻,到时,小姐自然会接见。”他的意思,是暗示凌抱鹤已稳可成为优胜者,何须急在一时?哪知凌抱鹤却全然不理,冷冷一笑,道:“你放心,你们小姐决不会看上我,我也决不会看上你家小姐。”福伯眉头皱了皱,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凌抱鹤已然走到了帘前,袍袖挥出,一股劲风将帘子震成两截,摔了开去。但见帘后坐了两位姑娘,一位身着绿衣,长得极为俊俏,当真可说是花容月貌,只娇怯怯地坐在那里,便宛如一朵带露的芙蓉,清丽无比。只是此时被凌抱鹤所惊,满脸红晕,低了头不敢看他。 凌抱鹤哈哈笑道:“果然是位美人。可惜啊可惜。” 旁边另一位姑娘大马金刀地坐着,却是方才出手废了旬无意武功的“大倌”。听凌抱鹤如此说,她脸上倏然变色,一双眉毛渐渐竖起,冷冷道:“可惜什么?” 凌抱鹤淡淡道:“可惜如此一朵名花,倒要放到这群废物里招选,当真是糟蹋了上天溢美之心。不过这位小姐虽美,却还是庸脂俗粉,在我看来,却大大不如你。”他目中泛起一片彩光,凝视着大倌,声音一沉,有如梦呓般道:“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淡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古人赞绝代佳人为国色天香,我认为大谬不然,像姑娘这等人才,又有什么色能画出,有什么香可拟就?那些脂脂粉粉、娇娇娆娆的仕女们,同姑娘一比,就如供在瓶中的花朵,美则美矣,却太过娇柔。像姑娘这般,才是玉铸珠饰,浑然天成。”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竟似在赏鉴什么绝世珍宝一般。双眸之中,神光隐隐流动。 大倌素来以英雄自命,只恨不能生做男儿身,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别人说她是女子,当下森然道:“你敢对我无礼?” 凌抱鹤讶然道:“天生大美,本就是为了给世人欣赏的。在下既然生了这双能识得大美的眼睛,自然不肯闲置了。何况倾慕之心,乃是出自天然,我口说我心,若是矫揉造作,便是欺心了。今日难得兴会,便是有缘,在下虽然不才,却也薄有几分品貌,一双两好,你便嫁了我如何?” 大倌胸口一阵起伏,双眉几乎倒竖起来,双目更如冷电一般,向凌抱鹤不住扫来。凌抱鹤却全然不觉,脸上微笑极为诚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 大倌突然道:“你看中我也可以,只要你能接我三招,我就嫁你如何?”凌抱鹤眼睛一亮:“果真?” “果真!” “那我们击掌为誓。”说着,凌抱鹤轻轻一掌向大倌击了过去。大倌抬起手来,闪电般在凌抱鹤手上连击三下。 凌抱鹤笑道:“你虽然说得厉害,毕竟还是防着我。” 大倌不答,沉声道:“你接好了,这是我的第一招,名字唤做‘大漠狂风’。你若是接不住,只要回退跃开,我自会收手。”说着,双掌圈动,在胸前画了个圈子,“呼”的一声推了出去。 立即一阵急风响起,宛如大漠之上突然激起了万里风暴一般。大倌有意显露武功,让他知难而退,掌力强到不可思议,凌空发掌,直将小小内室中的空气全都压迫成一股股猛恶的气流,向凌抱鹤狂卷而去。风声嘶嘶,室内的桌椅宛如被巨锤扫过一般,全都碎成粉末。 凌抱鹤呼道:“好功夫!”身子不退反进,长吟道,“壶暖雪芽瘦,指冷绿篆香。”十指扣弹,发出几十道无形剑气,也是“呼”的一掌推出。剑气宛如苍龙一般凌空疾转,向大倌掌力形成的龙卷上撞去。凌抱鹤身子却端凝不动,好整以暇地继续打量大倌。 大倌的脸上禁不住泛起一丝赞赏之色。两股劲力转瞬接在一起。碧绿的剑气盘转飞舞,直切入龙卷之中。但那龙卷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霍霍作响,向凌抱鹤疾扑而来。“轰隆”一声大响,正正击中凌抱鹤身体。 铁木堡二小姐禁不住一声轻呼。大倌长袖招摇,将她身前护住。反弹的劲气还未及身,就被她的护身真气弹开。 转眼烟消尘散,凌抱鹤衣衫破烂,捂着胸口不住咳嗽。大倌不屑道:“你的武功太差,剩下的两招,我看不必再试了。” 凌抱鹤连连摆手,胸口起伏,内息缓缓转动。良久,方吐出一口气,笑道:“想不到你真气如此强劲,我倒是大意了。不过真气强劲,也未必有用,胜负另有所准的。” 大倌微怒道:“你一定要我杀了你,是吧!” 说话间她左掌右掌接连拍出,双掌宛如游龙,蹁跹飞舞,遥遥向凌抱鹤袭来。凌抱鹤身子一转,避开其锋芒,跟着两指弹出,向大倌的掌心刺去。 大倌啸道:“找死!”掌力陡地强了一倍,宛如天塌一般压下。凌抱鹤目中紫光一闪,招式却不变,依旧两指向她掌心刺去。劲气真力相接,凌抱鹤身子倒射而回。大倌默然看着手掌,只见掌心两点微红,正是凌抱鹤的指尖所伤。凌抱鹤却被这一掌伤得不轻,一阵咳嗽,差点喘不过气来。 大倌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你之所长,乃是剑法,为什么却跟我比试掌法?你若出剑,未必会伤得如此重。” 凌抱鹤摇头笑道:“吾剑虽利,不是为你所设。赶紧比完最后一招,好定大家的去处吧!”适才一招他伤得颇重,此刻又勉力微笑,牵动内伤,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大倌看着他的目光隐隐闪动,也不知是欣赏,还是鄙视。她缓缓行功,沉声道:“这最后一招,我务出全力,倘若你能接下……” 她住口不说,反手一掌击了出去。 沙月飞鹤 第五章 瀚海击掌平沙沈 这一掌去势并不急,也没有方才两招的劲急风声相随,但凌抱鹤周身真气却被带动得勃勃跃动。此掌竟将全部劲力内蕴,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于平淡中孕育着最狂野的变数,虽缓慢却凌厉至极。 凌抱鹤端凝不动,微笑站在原地,双手背负,竟是什么招式也不出。大倌心下犹疑,莫非他修习了少林寺的金刚护体神功?或是魔教的不坏心法?但就算是这两种武功,也未必能挡住自己的瀚海长风掌。难道他竟然反璞归真,炼成了传说中的嫁衣神功,真气不动不摇,任何外力都无法撼动?若是如此,方才他又怎会被自己打得连连咳嗽,受了内伤? 大倌顷刻间连转了几个念头,掌势去势虽缓,也已及凌抱鹤身体。但见凌抱鹤笑容丝毫不减,不由得更为慎重,劲力暗摧,将瀚海长风掌运至极处,真气在掌际成形,隐隐雷爆之声潜响,一掌印在凌抱鹤胸口。 大倌霎时就觉不对,掌势触体柔软,凌抱鹤竟然什么功夫也没运,就这么站在原地挨打! 大倌顾不得思量,内力急收,同时掌势一斜,向旁边冲去。但她此掌蓄势已久,威力之大,便是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掌势被她硬生生错开几分,“喀嚓”一声,虽躲过了凌抱鹤前胸,却将他左臂击折。 大倌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铁木堡的堡主,不配做你的对手?” 凌抱鹤脸上一阵苍白,右手伸指将肩上几处穴道闭住,吐纳几口,忽然笑道:“这只有一种意思,就是你现在除了我,谁都嫁不了了。”他的面容苍白如玉,那抹笑容顷刻便被痛苦扭扯得剥离而去。 大倌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方才若是不收手,你已经进了鬼门关了?” 凌抱鹤淡淡道:“我只知道若你不收手,我娶了你也没什么意思。”大倌胸口莫名一动,待要说话,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讲到这终身大事,任她怎么潇洒,毕竟还是有些羞涩的。 只听凌抱鹤又悠然续道:“你能临时住手,这就说明谁能遣此,未免有情。我的建议,你可愿意考虑?”他的眼光轻柔无比,宛如春风拂过这片入秋的沙漠大地。大倌被他这目光一扫,猛然一阵红晕悄上脸来,再也不能自主,头就微微低了下去。 凌抱鹤哈哈笑道:“你自命英雄,这时却又兴起小女儿情态了。我辈行事,向来只讲本心,你情我愿的事,何必怕什么他人之羞?我凌抱鹤今日就当着这天下群雄之面,说一句‘喜欢你’,你若是也有一丝怜我之意,那便应我一句。咱们拣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日成亲如何?这些来参加大会的少侠们,便都是我们喜事的客人,连请帖都不用另发,不是很好么?”他素来狂放惯了,只行心中所喜,这一段话说出来,当真惊世骇俗。他说得洋洋洒洒,台下众人却一齐脸上变色。 良久,大倌缓缓抬起脸颊,低声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凌抱鹤点了点头。 大倌默默坐着,长长不语。凌抱鹤低头瞧她,台下众人连同福伯都看着两人。一时周围静到极处,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大倌突然抬头,道:“答允你了!”她站了起来,爽然笑道,“今日众位都不要走,须得吃完我们的喜酒,才肯放行。”她素来豪放,这时心结放开,便不再与寻常脂粉相同,大有林下之风。 凌抱鹤大喜,道:“不想今日亡命塞外,还有如此奇遇。我……”他走上前去,方要说几句喜庆的话,突然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只听一声呻吟,凌抱鹤双手抱头,脸色惨变。大倌惊道:“你……你怎么了?”凌抱鹤摇手止住了她,不让她上前,自己扶住头颅,突地一阵猛捶,脸上神色极为痛苦。众人尽皆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均满脸诧异。 良久,凌抱鹤缓缓住手,呼了几口气,抬起头来,盯住大倌。 大倌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有些不对,强笑着看着他,道:“今日是你我的喜日,你总该多招呼一下客人。” 凌抱鹤脸上一丝一丝僵硬起来,他的语音同样冰冷无比:“我不能娶你。” 大倌的身体猛然绷紧,嘎声道:“你……你说什么!” 凌抱鹤摇头道:“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有多少大事未了,怎么能娶你?”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像你这样的女子,想必最讨厌轻薄之人吧?你若是多打听一下,又怎会不知道中原武林中,我便是第一轻薄之人!” 大倌的脸色变了,一瞬间变得没有任何表情。凌抱鹤又感到真气被激得狂猛跳动,但他怡然自得地掸掸衣服,竟然浑然不放在心上。 突然,一直端坐帘内的二小姐娇声斥道:“走开!” 凌抱鹤悠然道:“走什么走?谁若有本事,只管杀了我好了,要我走,那就得看我高兴不高兴。” 大倌怒声道:“我让你高兴!”说着,左掌挥出,一道潜龙般的劲气着地卷出,向凌抱鹤射去。她这时含怒出手,再也不留任何余地。凌抱鹤若是像方才一样不避不挡,必定会筋骨断折,死到不能再死。 只见绿影闪动,铁木堡二小姐挡在了凌抱鹤面前,惊惧道:“不要,姐姐住手!不可以杀人……”这小姑娘长得娇娇怯怯的,莲步迈出,一袭绿裳水波似的摆动,宛如在大厅中间开了一朵娇弱的花。 大倌急忙住手,生怕伤了自己的妹子,怒喝道:“你为什么要挡着我?今日我不挫其骨、扬其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小姐刚要说话,凌抱鹤低头嗅了嗅,赞道:“却原来还是二小姐香,先前我的眼光竟然看错了。这样好了,你们打上一架,谁胜了,我便娶谁。” 大倌冷笑道:“妹子,你听到了,这是他自寻死路,不是我狠心。”说着,袍袖长龙般卷出,将二小姐隔在一边,右掌跟着探出,向凌抱鹤击去。凌抱鹤双臂展开,随着她一击之力飘飘而起,腾起数十丈有余,落在铁木堡墙外。远远就听他哈哈大笑而去。 大倌怒气勃生,大喝道:“哪里走!”身形跃起,追了出去。铁木堡堡墙极高,一人轻功再高,也难一气跃上。大倌身躯腾空,一掌击下。她掌力极为强劲,顿时反推得身子扶摇而起,跃墙而出。两人一逃一追,转眼就去得远了。 二小姐顿足道:“暴风将至,姐姐却追了出去。福伯,这可怎么好?”福伯也呆住了,嗫嚅道:“这……老仆可不知道了。” “福伯,我去追姐姐回来。” 福伯大惊,道:“二小姐,这可千万使不得!”二小姐皱眉道:“为什么不行?”福伯一时无语,这里头原有说不出隐衷。 二小姐虽然生得美丽,却在十三岁上得了一场大病,心智从此停滞,言谈举止实与十三岁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分别。若非如此,以二小姐的品貌,早就得配佳偶,又何必在大漠之中比武招亲?铁木堡又何必以武林至宝炎天令作为嫁妆?此事铁木堡上下,也就只瞒着二小姐本人而已。 福伯只好呐呐道:“沙漠暴风的厉害,二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您有个闪失,老仆怎么对得起泉下的老爷?” “可我不放心姐姐啊。福伯,不要多说了,赶紧给我准备骆驼!”福伯拗不过二小姐,只好哭丧着脸去准备。 二小姐得偿所愿,转身笑吟吟来到台上,道:“大家那么远过来做客,我和姐姐没来得及好好招待,真是惭愧。今天就到此为止,日后再请大家过来。暴风快来了,各位就在堡中休息,等天好之后再走吧。” 众人见二小姐美艳难得、天真烂漫,都后悔方才没有出手。此时都为博美人赏识,哪里还会罗嗦,哄然答应一声,都退了下去。 一时福伯牵了骆驼过来,伺候二小姐骑上。 二小姐微笑道:“福伯,你不必跟我去了,就在堡中照顾客人好啦。” “可是……二小姐,您自己去,我不放心啊。” 二小姐仍然满面笑意,仿佛要出外郊游一般:“有什么不放心?上次暴风时我还独自去捉鸣风雀了呢。我追到了姐姐,便立时回来,暴风不会这么快来的。” “既然这样,二小姐可小心了。若见暴风起时,千万不要逞强,立时便要回转。大倌武功盖世,不会有太大危险的。” “我只担心姐姐性子过刚,会杀了……好了,我走啦。”说完,二小姐一声娇喝,打起骆驼,“得得”向外行去。 一时堡门大开,二小姐策骑而出。突然,门边闪出一条人影,抱拳道:“这位姑娘有请了。” 二小姐看也不看那人,依旧打骆驼前行:“你先进去吧,比武大会延后召开,我要追我姐姐去。” 那人沉吟道:“是不是一位紫眸之人闹的?” 二小姐此刻方勒住辔头,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叹道:“我名铁恨,此次千里追踪,就是为紫眸之人而来。这位姑娘请回吧,我自会替你将他追回的。”说着,抱拳一揖,转身行去。 二小姐急道:“你不可去!”铁恨顿住脚步,等她说话。 “现在暴风将起,你去不得!” “这个姑娘倒可放心,在下别无所长,就是一条贱命,怎么都死不了。” “不行!要去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铁恨回身讶然道:“你?”只见面前的二小姐娇怯怯,袅袅细腰仅只一束,仿佛江南细柳下的浣纱美人儿,却哪里像这北国沙域的佳人?铁恨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与这沙漠联系在一起。 二小姐微哼道:“怎么,你看不起我么?” 铁恨不答。 “你若是不肯,那也没有办法。只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说着,二小姐策骑向前行去。眼见铁恨一动不动,想必是等她走远了才动身,从另一条路寻迹而去了。 二小姐一面沿着墙根缓缓走着,一面自顾自道:“姐姐跟那人是从这里越出去的,若是不快点儿追出,只恐一会儿大风起了,将踪迹吹得一干二净,可就再也无法找到了。”她一句话才说完,铁恨已经冲了出去。二小姐顿时一脸欣喜,心道这人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不过一路上有人相陪,倒不会那么寂寞,甚为合她心意。 铁恨果然不愧为神捕,一经二小姐领到方才两人跃出之地,立时便寻出了方向。顺着跟了下去。二小姐也不作声,随他追去。 大风将起,空气闷塞,天上的枯黄更仿佛实质,浸浸然将整个长天染成一块巨大的琥珀。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丝毫不将这异象放在心上。 二小姐指着地上一处踪迹,道:“这便是我姐姐的瀚海长风掌。看来他们在道上还一面斗着呢。我姐姐的武功乃是在这大漠狂风中练成,你的朋友只怕要吃亏了。” 铁恨淡淡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不是朋友,难道是仇人么?” “他也不是我的仇人。” 二小姐笑道:“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那你为什么要追他?” “我是捕头,他是要犯,所以我追他。” 二小姐讶道:“你是捕头?”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想想铁恨那铁青的脸色,和铁面神捕倒也相合。 铁恨板了脸不去回答,二小姐见他脸有不豫之色,立即住笑,盈盈一礼,道:“对不住了,我从未见过官家的人,一时觉得有些奇怪。大捕头千万不要怪罪才好。”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铁恨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长沙莽莽,凌抱鹤与大倌留下的踪迹清晰异常,两人顺着一路行下。到了中午时分,走至一个小沙丘时,这踪迹却突然消失了。 铁恨皱眉站住,二小姐笑道:“这可要考考你了,你是追捕的大行家,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铁恨仔细查看周围。凌抱鹤的轻功极高,一下跃出,两个脚印相距三四丈,他足着软底千里靴,脚印极为明显。而大倌以掌力助长轻功,每一跃出,便在空中击出一掌,将沙面击出一坑,也是横掠四丈。只是她轻功略差一点,落地之时,脚印略微深些。两人一追一逃,都是快到急处,两行脚印,看去醒目至极。这本是铁恨追踪的最好助证,哪知从这个沙丘开始,这些踪迹一概没有了! 沙面上一平如砥,漫说是脚印,就是连一点小凹都找不出来。铁恨追踪多年,到了此时,也觉一筹莫展。 二小姐娇笑道:“大捕头也有袖手的时候了吧?你看不出来,我却能看出来。只要你叫我一声二姐姐,我就告诉你,怎样?” 铁恨粗豪汉子,向来打交道的都是江湖豪客,这等软语戏言,却哪里听说过?登时脸皮紫涨,将一张黑脸憋成了酱黑色。二小姐笑盈盈地看着他,便等着他回答。 铁恨满面涨红,仿佛立时就要发作,其实心底窘迫万分。这种情形他以前何尝梦想过?眼见二小姐盈盈娇羞,脉脉浅语的模样,正笑嘻嘻地等着他回答,心中禁不住一阵慌乱。其实铁恨看去沧桑,却只有二十八岁,刚比郭敖大四岁。平生塞北江南,尽在风浪顶上游历,哪里消受过这等温柔?一时心如乱绪,却又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茫然无措。 二小姐见他呆呆怔住,也不回答,只管注视着自己,也不觉有点害羞,拍手笑道:“好啦,你不叫就算了。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可以让你写个欠单。怎样?” 铁恨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急忙转头去看脚下的沙土。暗中深深吸了口气,许久,方才定住心神,问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二小姐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凌抱鹤借着大倌掌击之力,飘飘跃出围墙,脚尖在地上一点,“哧哧”声响中,着地滑出,一掠就是数丈。沙漠之上沙粒甚粗,滑行之际别有妙处,几有飞翔之感。正在心旷神怡时,陡听背后一声娇叱:“哪里走!”一道掌风卷下,正是大倌袭到了。 凌抱鹤也不回头,“哧”的一声,反手一指点出,运起挪移功夫,待要借着大倌的掌力再度飘出。耳听大倌冷笑不绝,那股汹涌的掌力一阵摇晃,化作万千细流,都凌空盘旋,向凌抱鹤撞去。凌抱鹤不敢托大,脚尖在地上轻点,宛如一只大鸟,贴地疾飞。 “扑扑”一阵响,地上的沙土被大倌这一掌击得冲天而起,仿佛一条愤怒的黄龙,扑向青天。大倌双掌送出,将这条黄龙向前送出。她绝顶的内力贯于沙中,登时化虚为实,气势更为凌厉。那些沙土被她一掌击得“呜呜”尖啸,宛如无数暗器尖刺,呼啸而出。 凌抱鹤不敢硬接,足尖运劲,用力踏出。大蓬的沙土被他一踏之力震得破空飞出,向大倌扑去。两股沙土形成的黄幕在空中碰在一起,毕竟大倌的功力更胜一筹,黄沙宛如巨龙将凌抱鹤踢来的沙石包在一起,跟着扑出。凌抱鹤却趁着这片刻耽搁,运起绝顶轻功,瞬间就蹿出了七八丈。 他身上衣衫破成片片缕缕,但偏生神态丝毫不在意,运劲飞纵之时,从从容容,自有种清华的态度在里面。 大倌怒气勃发于胸中,忍不住怒道:“看你能逃到哪去!”一声娇叱,瀚海长风掌运处,一掌击在沙上,身子跟着腾空,宛如沙漠中的苍鹰,向凌抱鹤直扑而下。身在半空中,一掌击出,猛恶的掌风遥遥向凌抱鹤罩去。 两人相距四五丈,大倌掌力虽然雄劲,但击到如此之远,却也力有不逮。凌抱鹤身形不停,袍袖挥拂而出,将她运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长笑道:“痴情女子薄情汉,我只道是传说,哪知今日却被你坐实了。难道我逃到哪里,你便追到哪里么?” 大倌又是一掌击出,冷笑道:“你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必定跟去!” 凌抱鹤笑道:“这可好了,我一面不要你,你一面紧着跟我山盟海誓、天涯海角。莫非你真的喜欢上我了么?” 大倌脸上闪过一阵羞怒,厉声道:“我喜欢你死!”突地发力一纵,两人距离竟被她拉近一丈,瀚海长风掌的掌劲顿时强了不止一倍,宛如天塌下来一般,向着凌抱鹤当头压下。 凌抱鹤身子倏地一折,不知用了什么身法,身子突然翻转。原本是他逃、大倌追,这下登时变成两人对面而立。尤其怪异的是,凌抱鹤的身子转过来后,本来前行的身体立即变成后行,由逃而变成向大倌直撞了过去。 这一变当真谁都料想不到,自然连大倌也想不到。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击向三丈外,便没有多少余力护在身周。又有什么人能想到凌抱鹤居然有这等身法? 倏然之间,凌抱鹤已经直撞入她的怀中! 沙月飞鹤 第六章 九野龙战碧血侵 大倌措手不及,她那瀚海长风掌狂猛激烈至极,刚则不折,急切之间,却哪里收得回来?猛然气息一滞,凌抱鹤的双掌已然贴在了她胸前天池大穴上。 大倌身子骤然静住,身形迅速颤了几颤,凌抱鹤的双掌也跟着连折了几折。就在这一瞬间,大倌已然连变了几种身法,但是无论她怎么变,凌抱鹤都有应对之法。大倌武功虽高,对敌经验到底不足,此时要害为凌抱鹤所制,只要他掌心劲力一吐,不难趁此机会将她立毙当地。 凌抱鹤紫眸含笑,淡淡望着她。大倌一声长叹:“好功夫。”闭上了双目。 凌抱鹤微微笑了笑,道:“若论你对我的无礼,我实在应该杀了你,但你总归是位女子,而且又对我极为倾慕,我怎么下得了手?没奈何,只好小小收一点利息了。” 天池穴本在胸下腋侧。然而,此刻大倌赫然觉得凌抱鹤的手掌缓缓上移。 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就见凌抱鹤双掌游移,慢慢抚上她的胸前。这下变生不测,大倌整个人完全惊住了!目中看着他手指在自己胸前缓缓挪动,她脑中顿时一片冰凉,双眼怔怔地看着这仿如噩梦的世界,却依旧不愿相信。 凌抱鹤肆意轻薄之后,这才长笑收手,转身行去。背后突然升起一股震心裂肺的啸吼,猛烈的杀意冲天而起,化成暴风雨一般的万里乌云,直压了下来。凌抱鹤明知方才的举动已然批了大倌的逆鳞,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怒也好,恨也好,大不了拼了这条性命,死又怎样? 耳听啸声撕耳欲裂,大倌掌力聚成暴烈猛拳,向着凌抱鹤轰击而下。凌抱鹤身子倏然又是一折,垂直蹿了出去。他的身法实在怪异得紧,竟可随意改变行动方向,灵活生动,丝毫不滞,当真不在任何拳理之中。轰然声响中,大倌一拳又击在空处。她拳势不变,随手击在地上。凌抱鹤身子一震,大倌的拳劲透地而来,将他震得凌空而上。大倌抢上一步,已然封住凌抱鹤下落的方位,双臂一振,两道劲力破空而上,追袭凌抱鹤。 凌抱鹤在空中躲闪不及,被她打得连连翻滚。空中无处接力,大倌的掌劲愈加显得狂猛恣肆无伦。 凌抱鹤又中了几拳,身上疼痛,陡地狂气发作,大喝道:“看剑!”倏然自拳劲中闪出一道闪电,蓝森森的,有如毒蛇的利齿,一晃而过。大倌密集凌厉的掌风立时被撕开一条口子。凌抱鹤身剑合一,夭矫如乘云御气的九天神龙,奋力斩下。 大倌冷笑道:“自寻死路!”双拳鼓劲,冲天击出。她的内力比铁恨犹强了许多,盛怒之下,内力连环增生,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登时卷起两条粗长的龙卷,将满地沙石一齐吸起,黄茫茫地向着凌抱鹤溅去。 凌抱鹤也是嗔目一声大喝,眼中紫芒闪动,全力运剑,猛攻而下。沙石被真气鼓动,凌厉之处不下于刀剑,凌抱鹤公然不惧,只将内息尽数鼓于清鹤剑上,全然不管身上被斩得点点血出。嗡然声响中,长剑破瀚海长风而下。 凌抱鹤手腕微一转折,剑尖指在了大倌的脖子上。大倌的双拳也抵在凌抱鹤胸前。 大倌怒喝道:“杀了我!”身子倏然前挺。凌抱鹤手腕微挫,依旧指在大倌喉前三分。大倌怒道:“你不杀我,我杀你!”手掌猛然击出! 她这瀚海长风掌何等凌厉,先前数度无功,是因为凌抱鹤实在太过精灵古怪,身法又骇人听闻之极。现在两人近在咫尺,这一掌全力出手,凌抱鹤却哪里能够躲得开?只听一声闷响,他的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落在地上,顿时一动也不动了。 大倌怒道:“你这坏人,咎由自取,我今天杀了你,乃是你本来的罪过,须怪不得我。” 眼见凌抱鹤一声不吭,胸口的鲜血不住沁出,转瞬就被黄沙吸干了。瀚海茫茫,他若是化为一具枯骨,那便如何?究其原因,不过对自己轻薄了一点,当真就必死不可么?大倌怔怔地想着,突觉胸口烦乱,竟然倏然起了万种头绪,一时再也理不清了。 二小姐很无辜地说:“你不能怪我,连你这潜行追踪的大高手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能行?” 铁恨突然抬头,道:“有血腥气。” 二小姐拍手笑道:“我有一只狗狗,名字叫做忽悠,长着长长鼻子,没事总爱嗅嗅……” 铁恨沉声道:“那流血的也不知是凌抱鹤,还是你大姐?” 二小姐仍然笑嘻嘻道:“忽悠爱吃肉肉,最不爱啃骨头……” 铁恨忍不住道:“你不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大姐武功盖世,什么人都打不过她。” 铁恨摇头道:“未必。凌抱鹤武功颇为怪异,你大姐功力虽高,阅历却浅,真斗起来,未必不会中他的诡计。咱们赶紧看看去吧。” 凌抱鹤僵直的身体突然动了动,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大倌心下犹豫,也不知是该扶他起来,还是该一掌下去,将他打死。 突然,凌抱鹤喘了几口气,那流溢而出的鲜血竟缓缓回流,从他的伤口中沁回身体里去。这等怪异的情景看得大倌一时呆住了,恍惚间就见凌抱鹤缓缓站了起来,他胸前被瀚海长风掌击破的道道血口中,鲜血慢慢反渗回去,看起来说不出的妖异。 凌抱鹤清秀的脸庞也透出种秘魔般的阴森,长天阴沉,压得更低了下来。只听他森然冷笑:“不死神功,当真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为什么我要修习这样的武功?为什么你打不死我?” 他忽然抬头盯着大倌,目中尽是仇恨。 大倌一怔,道:“原来你故意触怒我,就是为了要我杀你?” 凌抱鹤仰天一阵狂笑:“人说女人自恋,你不以女人自居,却也改不了这自恋的恶习!你要杀我——你杀得了我么?” 他双目渐渐变成浓紫,恶狠狠地盯着大倌,冷笑道:“我把你杀了,喝干你的血,然后将你斩成一块块的,风干了撕着吃,你看如何呢?这大漠又干又热,烤出来的东西想必别有一番风味,我倒很想试试。” 大倌听他言语中渐有疯狂之意,怒斥道:“你疯了!” 凌抱鹤笑声更狂:“我就是疯了!不过你也要陪着我一起疯!”猛一扬手,抓了过来。大倌心情烦恶,冷笑一声,举拳迎了上去。嗤嗤风响中,一拳将凌抱鹤砸得倒飞出去。 人影翻飞,凌抱鹤倏然冲了回来,剑光一闪,当头向大倌罩下。大倌双拳齐出,霹雳一般擂出。凌抱鹤长剑有如灵蛇出洞,化为万千萤火,纷纷而下。这等剑术与郭敖所运大不相同,灵动中带着森森鬼气,邪意十足。凌抱鹤此时面孔狞厉,配合此等剑法,当真如魔神行法,修罗施怒。 大倌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连环几拳击出,在身周交织成一道强悍的真力之网,将凌抱鹤隔开。凌抱鹤身形越变越快,身形渐渐模糊,围着大倌不住疾刺。但大倌的掌风实在凌厉,凌抱鹤连变几种武功,却依旧攻不进去。天色渐渐阴暗,虽看不到太阳,但想来也已是黄昏了。 两人越斗越久,凌抱鹤越来越焦躁,猛地一声大喝,整个人化为一道光剑,向大倌撞了过去。轰然震响中,剑气掌力硬生生击在一处。凌抱鹤功力稍逊,飞弹而出。就听他狂笑声中,又卷起一道光剑,猛然袭来。 两下相接,又是一声大震,凌抱鹤本就重伤,这两下猛撞,真气震动剧烈,却哪里能够承受得住?一口鲜血喷出,飞弹更远。 就见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嘿嘿冷笑了几声,强运起剑气,斜斜向大倌撞了过去。 大倌眉头皱起,不明白他为何这等拼命,眼见他来势歪歪斜斜,随手发出一掌,将他打得倒退回去。但凌抱鹤竟然怎么打都打不退,随即又举着剑冲了上来。 这次他受伤已然极重,却依旧奋力前行,向大倌杀至。大倌心中烦恶,也不知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遥遥发掌,再度将他震开。凌抱鹤倒在地上,良久良久,方才爬了起来。但他一旦爬起,就向着大倌冲去。只是凌抱鹤此时内力大失,踉跄了许久,却仍然迈不出一步。大倌冷冷地看着他,手掌扬起,却不知道该不该挥出。 突听一声娇喝:“不要伤了我姐姐!” 就见一名女子凌空盘旋飞舞,铁恨则宛如一尊铜像,轰然落下,正挡在凌抱鹤与大倌中间。铁恨一落地,两道冰冷的目光就瞪在凌抱鹤脸上,再也不移开分毫。 凌抱鹤大笑道:“好!好!你也来了!你们都来杀我,那就杀好了!”说着,胸膛一挺,向铁恨冲了过去。哪知他重伤之下,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铁恨冷冷地望着他,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凌抱鹤,你跟我归案去吧!” 凌抱鹤狂笑道:“不义!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我杀人是不义,别人杀我就是义!你口口声声说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可是天在哪里?善在哪里?今日我为恶、你道是恶,昔日别人为恶,怎么就不见你管?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厉,脸上伤口迸发,鲜血点点落下,脸孔狞恶至极。 铁恨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我是捕头,只管手头的案子,别的一概不问。但我相信头上七尺有青天。” 凌抱鹤狂笑道:“青天!青天!有什么青天!如果有,我这就一剑劈你下来!”说着,举起剑一阵乱劈。 众人见他几近疯狂,都是微微变色。凌抱鹤却全然不觉,劈之不休。 天色阴暗至极,隐隐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大倌、二小姐熟知大漠中事,知道此乃大风将来之兆,这天变之象与平日更为凶险,二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铁恨盯住凌抱鹤。在他看来,凌抱鹤是疯了也好,装疯也好,有隐情也好,没有隐情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抓他回去,交付上司审讯。而凌抱鹤将万事都置之度外,只是一剑一剑向着空中砍出,砍一剑,便是一声怒骂。空中隐隐的雷声也愈来愈强烈。 突听二小姐惊叫道:“不好!是龙卷风!”铁恨、大倌都是一惊! ——猛然就觉天地间腾起一阵狂啸,刹那间由无穷尽的遥远之处直逼了过来,迅速又消失到另一端的无尽远处。这啸声撕耳欲裂,三人脸上都是微微变色。紧接着,天上累积到千万里厚的黄云轰然坍塌,直冲入沙漠地面。顿时宛如万马奔腾,万鼓齐鸣,轰隆隆便是一阵怒响。 那黄云才一落地,便与激起的沙石卷在一起,霎时变做灰茫茫上接于天、下临于地的巨大龙卷,摆身摇尾,疾旋了起来。黄云不住倾下,那龙卷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到后来几十百条通天彻地的灰黄柱子一齐凌空傲立,带着宇宙间无上的威力,卷地而来。 铁恨脸上变色,叫道:“不好!”身子退后一步,闪身挡在二小姐身前。他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没想到天地之威,一强至斯! 凌抱鹤却一声狂笑,道:“你总算肯出来了么?你号称青天,却也不过是混浊一片!你既无眼,看我今日手中之剑将你天眼劈开!”说着踉踉跄跄向龙卷迎了过去。 铁恨惊道:“回来!”伸手去拉他。突然侧面一条龙卷呼啸冲来,铁恨急忙一个千斤坠将身形稳住。 突听二小姐一声娇呼,被龙卷风卷得飞空而去。铁恨顾不得思索,拔身而起,直扑二小姐。这沙漠之风凌厉至极,铁恨就觉身子全然不是自己的了,什么轻功、掌力全都用不上,宛如一捆稻草,被卷得乱转一通。他奋力伸手,居然抓住了二小姐的手腕,随之借力,好容易将她拉近身侧。那龙卷风更加猛恶,卷起的沙石凌空疾旋,打在人身上宛如铁刺。 当此之时,也顾不得避嫌,铁恨张开双手,将二小姐抱在怀中,护身真气腾出,勉强将两人护住。好在铁恨的内力虽称不上登峰造极,但是基础打得极好,乃是出了名的坚韧,虽在大风之中,仍鼓动不休,减去了许多伤害。怒风呼啸,有如翻江倒海一般,耳目口鼻俱为之废,当下只有紧紧抱住二小姐,将她裹在披风中,静守心神,等着风停之时。软玉温香虽在怀抱,但当此之际,铁恨又如何转得出香艳的念头来? 大风鼓荡,吹得大倌扶摇不定。她的瀚海长风掌本就是在大漠狂风中锻炼出来的,今日的暴风虽然格外凶猛,吹得她也自控不得,但比较铁恨、二小姐,总归要好很多。大倌极力压缩着身周真气,随着龙卷风的来势浮沉,风吹则偃,风偃则起,脚不沾地,随着风势来去,倒也并不多难受。她知道这等狂风必不能持久,漠上风势,往往一急一缓,急时就似现在这般天塌地动,等一缓,便又云开月明,天空一片清朗。那时再想办法回铁木堡,便可无事。只是不知道二妹怎样了。方才影影绰绰看着她被铁恨救走,或者情形不会太糟。想到此处,大倌心下定了些,玄功默运,转以己身之功力,与天地之威相抗起来。欲借这等无情之力,来磨砺自身本就旷绝一世的修为。 突然就见前方沙地上伏着一条黑影,隐隐约约看来,似乎是凌抱鹤。他似乎受伤太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空中满是相互倾轧碰撞、大声嘘呼的龙卷风,而凌抱鹤宛如沧海中的小小一粟,眼见旁边一股硕大的风暴凌空一阵摇摆,直向他压了过来。 铁木堡虽僻居边陲,却也是仁义以治,当此之时,若是见死不救,可大违大倌的素习。她真气一沉,身子随着所在龙卷风的涌动之势,盘旋飞舞而下。她的真气极为深厚,这时全力施展,带动得龙卷风硬生生横移两丈,跟旁边那条龙卷“轰隆隆”撞在了一起。这下风尘暴起,两条龙卷去势都是一弱。大倌就借着这一暴之力,凌空扑下,抓着凌抱鹤盘空而上。 那龙卷风被她硬驱着赶了过来,顿时破坏了原有的平衡。只听撞在一起的龙卷风之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厉啸,两股风暴一下套在了一起,一条龙卷风慢慢涨大,将另一条吞了进去。大倌就觉身上一松,去掉了一条龙卷风,身边压力顿减。但那厉啸之声却依旧不停,反有转急转厉之势。 驰目望去,汇合后的龙卷风此刻几乎增大了一倍,疾旋的速度也跟着增加,四周的龙卷被它触及,不是被远远撞出去,就是被它吸收进来,更增加了它的粗度。 大倌脸上微微变色,就听凌抱鹤叹道:“我这一次又被你害死了。”也不知怎的,听到他的话声,大倌就觉生气,恨恨道:“我从这暴风底下将你救起来,你不感谢我,还说我害你?” 凌抱鹤苦笑道:“难道你们沙漠上的人,竟然不知道大风来的时候,趴在地上才是最佳的躲避方法?” 大倌不由一怔。风吹到地面,本就是力量最弱的时候,习武之人真气充盈,发力吸住地面,当真多大的狂风也吹之不动,倒是躲避的最佳法门。自己以前为了磨砺掌力,所以从来不避风暴,这种法子,可是想也没想过。 虽然想到这一层,大倌依然冷笑道:“想得倒美!一会儿龙卷将沙卷了起来,埋也将你埋死!” 凌抱鹤不再说话,大倌“咦”了一声,道:“你的伤好了?” 凌抱鹤淡淡道:“不死神功,当然是死不了啦。你小心,风暴又来了。” 陡地一声呼啸,大倌吃惊抬头时,就见先前的龙卷风已经涨大了四五倍,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呼啸声更是强到宛如万千高手一齐发出“狮子吼”,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大倌奇道:“你为什么要我小心?难道你不躲么?” 凌抱鹤舒舒服服地抱住她的腰肢,叹道:“你将我打得这么重,当然应该照顾我了,这等小事,你打发了就是。”他此时已没了方才的狂态,便又恢复为轻薄的嘴脸。 大倌轻轻“啐”了一口,道:“专会耍赖的滑头,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瀚海长风掌!”一声娇叱,双掌也卷起一团旋风,向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风上撞了上去! 铁恨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二小姐,全力运起千斤坠,宛如一尊万年铁桩,立在长风之中。他的功夫沉稳至极,这一招千斤坠运起,当真宁折不弯,要吹断他的腰容易,要将他吹倒,却是想也休想。良久,铁恨把握着风势稍歇的间隙,陡然跨出一步。这一步跨出之后,他的身形又是端凝不动,静静等着下一次风势稍歇的来临。他的耐心极好,风若不歇,他便一动不动。 二小姐悄悄将脸露出了一点,眨巴着大眼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他二人的脑袋相距极近,铁恨倒也能听见,只是他全力运功,便没有余力回答,良久,方才应道:“风眼!” 二小姐脸上闪过一阵疑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突然一股巨大的龙卷风斜剌里冲了过来,向二人猛扑而至。铁恨呼道:“来得好!”千斤坠运到极处,双脚连膝盖直陷入沙子里面。二小姐突然就觉身上一轻,大风竟似就此消失了一般。 这下不由得她不惊,眨巴着眼睛看时,就见四处的天地泛发着一片奇异的亮黄色,脚下几丈远处沙石波波作响,仿佛被什么巨力连环画过,自动跳成一个极大的巨圆。身周的空气虽然宁静,却有些窒闷。铁恨仍不敢大意,紧紧抱住她,盯着那波波暴响的沙圈,眼睛一眨不眨。 二小姐奇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们这是在龙卷风里面。这龙卷风外面虽然猛恶,但里面却极为安静。遇到了此等暴风,最安全的方法便是躲到它里面来。” 二小姐点了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不知道姐姐知道不知道。” 铁恨方要回答,两人面前的沙圈突然退了一尺。铁恨更不怠慢,立即拉着二小姐退了一步。过不一会儿,那沙圈又左移几分,铁恨两人便又跟着移动几分,始终保持着站在沙圈中心。好在这沙漠上聚集了颇多龙卷,彼此之间相互制约,是以移动得不是太快。若是在海面上遇到单个的龙卷,瞬息可移千里,那便无论如何也无法躲到其中了。 突然,二小姐脸上变色道:“不好!” 那本来移动极慢的龙卷风,此刻却猝然加快了起来! 沙月飞鹤 第七章 天意高隔缈难寻 大倌一掌击在龙卷风之上,那龙卷风自然动也不动,却猛地一阵摇摆。以大倌真气之强劲,也被它摆得头晕眼花。她心下暗道不好,果然那支无比硕大的龙卷风受激之下,发出一阵嘶哑的啸声,突然就是一沉。这一下猛地粗了一倍,带起的狂风携着势不可当之威,如海潮决堤,向着两人直扑而下。 大倌登时心中一滞,急忙运起掌力,急推而出。但这等天地之威何等猛烈?只听一声呜啸,大倌就觉一股腥味迎面扑来,身子宛如腾云驾雾般倒飞了出去。 耳中就听凌抱鹤急道:“你怎么样?” 大倌猛地清醒,一咬牙,道:“没事!让我来!”猛然就觉自己乃是被凌抱鹤抱在怀里,不由大羞,强挣着就要坐起, 凌抱鹤肃然道:“这等强攻不行,看我来对付它!”也不待大倌反对,他手臂一紧,抱着她蹿了出去。 只见凌抱鹤轻功运开,宛如一道轻烟,绕开风势凌厉之处,向一股龙卷风背后避了过去。那股庞大的龙卷风猛扑而至,与他们闪过的龙卷撞在一起,立时便是一阵暴响,去势稍缓。当下,凌抱鹤又向着下一支龙卷风奔去。这样不住躲避,背后的龙卷风越来越大,而小的龙卷越来越少。凌抱鹤、大倌二人乘云御气,后面紧跟着一条大大的灰色沙龙,当真凶险万分。 突地就听凌抱鹤道:“你相不相信命运?” 大倌摇头道:“我不相信。就算有命运,也要诞自我手中。” 凌抱鹤看着她,脸上慢慢漾起一丝笑容,淡淡道:“我和你不同,我相信的。现在我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也想说服你相信这点。” 他仰头望了望夭矫天空的灰龙,笑声中竟含了种奇异的秘魔之声:“所有的沙龙都聚在这里了……我突然有一个直觉,好像命中注定这沙龙并不能杀死我们,你相信么?” 他的双目中突然射出一阵疯狂的光芒,大倌看得心中一寒,只觉身子一顿,凌抱鹤竟然止步不走,就这样仰面对着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龙卷风,竟似乎在迎接它的到来,让它将两人一起撕裂! 大倌心下一阵大急,忍不住出力挣扎。但她两臂被凌抱鹤紧紧抱住,穴道也隐隐受制,却哪里能挣扎得开?眼见那龙卷风越来越大,灰色渐转成墨色,终于轰然一声,将两人一齐吞没。 死亡已迫在眉睫,而大倌突然觉得,此刻和凌抱鹤一起,其实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 沙圈骤然扩开,然后突然收紧,这等剧烈运动所引发的巨力顿时压得铁恨跟二小姐喘不过气来。二小姐的娇靥憋得通红,只觉胸口一阵跳动,仿佛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铁恨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皮套,大声道:“套在头上!”也不管二小姐反不反对,一扬手,给她套在了头上。那皮套甚大,连二小姐上半个身子都给盖住了。 当下,铁恨猛吸一口气,右拳轰然击下。漠上沙土久经吹磨,本就松软软地不甚结实,铁恨这一下全力出手,当真有崩山坏岳之能。就听“卡拉拉”一阵大响,沙地被他击出个一人深的大坑。铁恨更不怠慢,拉着二小姐就跃了进去。耳听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大风卷起的沙土层层落下,顿时就将他们两人盖了起来。 二小姐先前还一阵惊惶,但随即觉得那沙石压在身上并不特别难受,不算很重,手脚尚能微微转动。尤其惬意的是,铁恨套下的皮套中竟源源不断流出新鲜空气,虽被压入地下,却并不十分憋闷。那地面上的大气呼啸、龙卷肆虐,这一埋入沙中,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相较那冲突激荡,这地下可真是乐土了。 大倌就觉身子被用力摔了出去,高速的旋转登时让大脑中一片空白。她武功虽高,终究天威难抗,当此之境,也不再挣扎,紧紧抱住了凌抱鹤,就觉凌抱鹤也同样紧紧抱住她,身形微微颤抖着。 一时之间,大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本来几乎已脱了风暴之灾,却被此人突发奇想,说了几句关乎命运的废话,就自个儿跳入了地狱之门。大倌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但身子感觉到凌抱鹤轻轻的颤抖,猜想他定然也是从未见过此等塞上荒漠的天地之威,此刻想必已经吓到极处了,何必再骂他呢? 大倌暗暗叹了口气,反而怕凌抱鹤一失手落入风暴中,转眼就被绞碎了,当下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有心以掌力硬破龙卷风而下,但这龙卷实在太过巨大,一个不好,反而立即便有性命之忧。好在按照经验推算,这次暴风没有多久也就该结束了。只要挨过一时三刻,那便极有得救的希望。 当下不敢多耗体力,瀚海长风掌的内息缓缓吐出,将自己跟凌抱鹤护住,任由龙卷风将他们两俩卷得越来越高。越达高处,压力便越强大,初时仿佛周身都被绳子勒住,到了后来,这绳子收缩成铁箍,箍得两人浑身生痛。风压逼迫,几乎连口鼻都张不开了。 一时又升了几十丈,大倌便觉神智也快给压得散了,突然,似有似无之间,头顶的天空似乎裂开了一道很小的口子,露出一丝湛碧的天色来。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大倌急忙用力睁大了眼睛看时,那一道湛碧越扩越大,有如春神降临,风度玉门关一般,霎时席卷过整个天空。横绝天际的龙卷风仿佛毒蛇被一刀刺中了七寸,极力挣扎了几下,突然暴跌而下! 瀚海长风,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头上的一痕青天恰恰初露,一下便如绸布撕开个头一般,稀里哗啦,片刻已是晴空一片了。天气一晴,那庞大的龙卷风立时就如雪狮向火,黯然消解下去。轰然暴响中,疾旋陡然停止,就如万丈高楼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龙卷风卷起的沙土,何止千担万担?这一落下,就如天坤倒挂,黄茫茫的沙土布成一条几十丈的天路,层层堆叠,刹那间在大漠上堆起了一个百余丈的高台。 且喜凌抱鹤与大倌被风势吸得老高,此时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连运,击开一个大洞,顺手将凌抱鹤也拉了出来。 但见晴空一碧无翳,玉滑如洗。长风吹了多时,此时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丝毫瑕疵。当中一轮清幽的明月,孤独地高悬着,彩光滟滟,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却见不到一颗星。 这天地间仿佛只有这轮明月,此外再无一物。风声既息,寥廓天地间便再没有别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座天造地设的高台孤独而苍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 大倌走到台边,向下看了看,那沙台极高,灰茫茫的几乎看不到地面。壁立千仞,更如悬崖峭壁一般。 大倌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狂笑:“没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么不杀了我?是你没有这能耐,还是你不敢!枉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说什么行侠仗义,你却好像缩头乌龟,脑袋都不敢露!你算什么老天!快快滚出来,再吃我一剑!” 大倌摇了摇头,知道凌抱鹤的疯病又犯了。 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总有些颠倒错乱,当其好时,那便是风流蕴藉的浊世佳公子,说出话来让人说不出的欢喜;当其不好时,则变得狂猛凶狠、浑身邪气,令人心冷。 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台上所说的话:“眉疏不画,自青于黛,颊淡未扫,更赤于脂。外物不御,心正眸中,当真是天上之人。”他那时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觉他说的一定是真话,竟相信了他。哪知后来他突然转变,难道竟是戏弄自己的么?但观他疯疯癫癫,似乎先前那个面色温柔的凌抱鹤并不是他。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涂了。 眼下高台百丈,只有一轮明月与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悬着不理人,凌抱鹤也是怒骂着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着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痴了。那轮明月的万点银辉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凌抱鹤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儿自居,这等儿女情怀,可说是从未曾领略过的。她在铁木堡中久称堡主,威严素著,哪有人敢对她说这些风言风语?何况她武功绝伦,铁木堡又僻处塞外,见的人本就少,就算见了,也当她是一代女侠,谁敢失了半点礼数?是以她虽长到二十五岁,轻薄欢爱的话,却是第一次从凌抱鹤口中听到。哪知竟是这轻轻的几句话,加上一阵暴风,就此便打开了少女尘封的芳心。自然,凌抱鹤并不知道,大倌虽然有所颖悟,却也并不很清楚。 苍苍茫茫的夜色中,凌抱鹤突然仰面摔倒,怒骂声立绝。他躺在地上,看着这轮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痴了。一时两人一个想着心事,一个望着明月,都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大漠之上,一片寂静。 良久,凌抱鹤突然轻轻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啊……”声音温柔无比。 大倌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对自己说么?凌抱鹤一语说完,更不再说,依旧盯住那轮明月。大倌心思潮涌,突然就见凌抱鹤坐起身来,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来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不辜负家亲的期望,可是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说得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难道武林中有什么别的比武大会,每三年就要召开一次么?怎么自己却从没听说过?凌抱鹤年轻豪侠,怎么会说什么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一时百思不解。 偶然与凌抱鹤相对,但见他两只眸子全陷于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异至极。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 凌抱鹤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这便怎生是好?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转来转去,口中所说的尽是什么大比、参试、期望云云,越听越是糊涂。凌抱鹤目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所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 突然,他抬头对着大倌道:“你肯帮我么?” 大倌见他满面焦急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求肯之色,虽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却也不愿让他失望,当下柔声道:“你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尽力。” 凌抱鹤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痛苦之色却越来越盛。 大倌急道:“什么大比?你是要钱?还是要我陪你去?你说吧,这世间的事情,还当真有我俩做不到的么?” 凌抱鹤突然打断她道:“我没有钱!” 大倌吃了一惊,只听他一字一字继续道,“我要把你卖给南村的洪大爷,他们一会儿就带人来,你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他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又道:“你不要怪我无情,我为了上京赶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爷过日子,他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大倌听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听凌抱鹤继续道:“宝儿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师,也无法带着他……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自然会接他回去的。” 他这般说故事似的自说自话,眼睛闭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当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极少与别人倾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听他说话,凌抱鹤要说到什么时候,她便听到什么时候。 突地凌抱鹤双目睁开,直盯在大倌脸上。他仿佛这才发现大倌这个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尽是阴狠仇辣之色。 大倌给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你……你怎么了?” 凌抱鹤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我要强暴你!”大倌又怔住了。她虽已知凌抱鹤行事大异常人,但却没想到他异常到这般地步。 瞬息之间,凌抱鹤飞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双肩,往沙地上压下。大倌大骇之下,一时忘了抵抗,凌抱鹤手指用力,“哧”的一声轻响,将她上衣撕开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凌抱鹤的脖子上,将他整个人提在半空中,怒道:“你疯了?”她一边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凌抱鹤几个耳光,一边怒道,“原来你是个畜生!”她此时心中怒气勃发,并未刻意约束真力,这几个耳光打下来,凌抱鹤双颊登时高高肿起。 突然,大倌猛地出拳,轰然击在凌抱鹤胸前,怒道:“太让我失望了!”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立时将凌抱鹤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凌抱鹤此刻却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点都说不出来。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击而下。凌抱鹤被她真气冲撞,就如风筝一般,在长风中飘摇。 渐渐大倌的怒气稍稍发泄,卡住凌抱鹤脖子的手稍微放松,将他的脸降下,先打了四个耳光,再喝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强暴我?若是你还能站起来,我不妨成全你!”凌抱鹤闭目不答,如同死了一般。 大倌冷笑道:“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下辈子投胎再来吧!”手臂运劲,就待将他抛出。 突然,凌抱鹤嘴唇抽动,仿佛说了什么。大倌凝神静听,凌抱鹤这两天被她一次次重伤,虽然有不死神功护体,却也已虚弱得很,其声极为细微,怎么也听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动,俯身在他嘴边,大声道:“你有什么遗言,只管告诉我,我必为你办理……”凌抱鹤紧紧抱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感到一丝温度。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心跳的声音极度虚弱、又极度沉重。大倌眼中神光跃动,再不能推开他。 凌抱鹤嘴中吐出一串血沫,轻轻念道:“对……不……起……娘……对不起——” 大倌猛然就觉胸口一凉,她慢慢低头看时,就见清鹤剑直没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她身体中去。大倌忍不住身体一个哆嗦,再也抱不住凌抱鹤,身子踉跄后退,终于“砰”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她的眼中闪过一阵或是伤痛、或是爱怜的神光,盯在这柄秋水一般的名剑上。银色的剑柄在朗朗明月映射下,闪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阴冷,既灿烂又无情。 大倌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月色如水。 良久,凌抱鹤僵硬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他茫然地爬了起来,眼睛无神地环顾着这苍茫的大地。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大倌的身体上。方才一剑虽然凌厉,但大倌的真气强悍至极,终于守住了最后的一处心关,让她停留在弥留的岸边。凌抱鹤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从肺腑发出一声凄厉地叫喊,在夜空中远远地传了出去。 沙月飞鹤 第八章 堕苦无间盛五阴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小姐就觉身上越来越重,开始还能活动一下手脚,到后来沙石堆积,压得身体生痛。她娇生惯养惯了,如何受过这等苦楚?不由得心情大恶。有心跟铁恨说几句话,叫了几声,却听不到回答,一时间心情更坏,忍不住啜泣了起来。良久,突听铁恨沉声道:“不必担心,暴风已经过去了。”轰然一声震响,却是铁恨运起全身真气,将两人身上覆盖的沙石震开。 二小姐急忙爬出,深深吸气,但觉这漠上的空气清新到不可思议。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看到皓月长空,心情实在舒畅到了极点。她在地上跳了几跳,娇嗔道:“你怎么还不出来?死在里面了么?” 铁恨良久,方才慢慢从沙坑里爬了出来,身子却一阵摇晃,苦笑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你姐姐了。现在风停了,应该好找些。” 二小姐用力点头,道:“我们比赛一下,看谁跑得快,好不好?” 铁恨苦笑道:“你这不是诚心要我的老命么?也罢,就陪你这小姑娘活动一次!”说着,拔步奔了起来。 二小姐笑道:“赖皮!”也追了上去。只是在追之前,她回头看了看方才埋身的深坑一眼。那坑深达几丈,才能不受上面风暴的侵袭。但如此深的坑,如此重的沙土压在上面,方才自己怎么还能转折蜷伸?二小姐一向纯净如孩童的目光一下也变得稍稍复杂起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向铁恨奔去。 明月清辉,当真是玲珑剔透之至。 两人就在这月下沙漠中迎风狂奔。突然,就听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铁恨的脚步倏然顿住,惊道:“凌抱鹤?” 二小姐奇道:“他怎么叫得这么凄惨?难道是给我姐姐打得么?” 铁恨脸色沉重,摇了摇头,道:“我们赶紧去看看!”说着,手拉着二小姐,向着啸声来处急奔而去。 远远就见一座极高的沙台耸然挺立,黝黝夜色中,仿佛上可通天一般。明月斜倚在台的一角,将台的影子拉得极长极大。铁恨运足目力,影影绰绰就见台上有个人影。他心神一动,对二小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不等二小姐回答,铁恨便运起壁虎游墙功,向台上爬去。二小姐传声道:“你可要帮我姐姐打那个坏人!” 铁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转眼就爬得高了。好在那高台纯由沙子凝成,手脚可以运劲插入,上爬倒不是很艰难。不一多会儿,铁恨便爬到了台顶。 就见大倌仰面躺在地上,胸口衣衫一片狼藉。凌抱鹤跪在她面前,手腕鲜血不住滴入大倌口中。 铁恨怒道:“你又在做什么疯事?” 凌抱鹤摇头不语,耳听大倌心跳渐渐平稳,方才将手收回,涂了些金疮药收口,淡淡道:“我喂她吃了三颗再生丹,因为没有水,所以只能用我的鲜血送服。你放心,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用我的血送药,效果更好。” 铁恨怒道:“这一剑之伤,还不是你斩的?假惺惺地做什么好人?” 凌抱鹤不去答他,只抬头看着那轮空无的明月,良久,幽幽道:“你有时会不会有种仿如做了场大梦,忽然梦醒的感觉?” 铁恨冷冷道:“你便是我的噩梦,什么时候你伏法受审,我的梦也就醒了。” 凌抱鹤笑了笑,接着自己的话语,继续道:“这十几年,我一直活在一场过 去的梦中,现在,我的梦醒了。我若说从此不再杀人,你信也不信?”铁恨断然道:“不信!”凌抱鹤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将大倌送回铁木堡,我跟你回去归案。” “好!但你若还想玩什么花样,我可不放过你!” 凌抱鹤不答,他俯身将大倌抱了起来,脸上尽是温柔之色。他喃喃道:“我再也不做梦了,再也不做了!所以你也快些醒来吧。” 二小姐并没有挽留铁恨,她只是轻轻道:“听说中原非常美,是不是真的?” 铁恨低头想了很久,道:“我是个粗鲁的汉子,中原虽美,我却更喜欢塞外。等手头事一了,我便会再回这大沙漠,喝你们铁木堡的烧刀子。” 二小姐的眼睛亮了。 铁木堡距大同颇远,铁恨二人整整走了四十多天,方才到达。一路上凌抱鹤并未再发狂态,也没说过话。遇到十五月圆之时,他便负手立在月下,仰头呆呆望着那轮虚照人间的冷月。 铁恨只求路上不再无故生事,至于凌抱鹤说不说话,那当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到了大同府县衙,递上帖子,说朝廷重犯已押解到,顿时层层传报了进去。门口守值的几个小衙役都是一叠声地赞谀,说县太爷为这案子已恼火了一个多月了,这次缴案,铁头一定会有硕大的花红封赏。铁恨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这些年,他大盗抓了无数,可从没见着什么花红。若不是李知县时常接济,恐怕他这个捕头,早要饿死了。 铁恨按照手续交接完毕,便退了下去。因他掌管的是海捕的外务,升堂问案、审讯听证与他无关,因此便可回到自己的寓所中歇息。 到了晚上,衙役小四拿了张帖子,匆匆寻了来,说李知县在内衙备了酒席,约他小酌。当下铁恨匆匆换了衣冠,随着小四去了。 来到大同府内衙,就见李知县满面春风地坐在中间,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此外,别无人陪。铁恨上前打躬,李知县却急忙摆手道:“内衙之中,不必这么拘礼。” 铁恨告了得罪,在下手坐了。李知县亲自筛了一杯酒,送了过来,笑道:“我这个乌纱,一半的功劳在铁捕头身上。若没有铁捕头的浩浩之功,恐怕我的乌纱也戴不了这么安稳。请,本官敬铁捕头一杯。” 铁恨慌忙离座:“大人如此说话,当真折杀铁恨了。大人清正为官,铁恨佩服得很,县令一职,实在是委屈了大人。” 李知县叹道:“现在官是越来越难做了,盗匪横行,上面逼得又紧,比如这桩案子,若不是捕头手段高明,及时将奸人捉拿归案,我这乌纱,已经掉了。”说着,连连叹息。 “老大人请放宽心,有在下一日,必当为老大人分忧解愁。” 李知县摇头道:“我做官多年,也早就厌了。能得一把老骨头回乡,便已足够了。铁捕头,官场险恶,人心不古啊。” 铁恨默然道:“在下只行心中所是,倒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李知县点了点头,又筛上一杯酒,道:“且请再满饮一杯。铁捕头常年在外,咱们也好久不见了。此日饮酒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相逢。请了。”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喝了四斤多酒。铁恨极为佩服李知县居官清廉,不阿权贵,敢于为民请命,又兼这次捉拿凌抱鹤归案,心中欢喜,免不了多饮了几杯。陡然一阵冷风吹来,但觉酒气上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抱拳道:“时候不早了,老先生且请安歇吧。铁恨……去了!” 李知县默默看着他,并不作声。铁恨醺醉之中,也不在意,踉踉跄跄向外走去。突地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从此人事不知。 李知县静静地看着,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铁恨方才从宿醉中醒了过来。只见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他嘟囔了几句,又睡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酒力方才渐渐退去,完全清醒过来。周围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暗色,铁恨脑袋慢慢清醒,便觉得这暗色不同寻常,并非夜里景象。他试着坐起,顿时心中一片冰凉。原来他全身被一条极为粗长的铁链锁在了柱上,铁链紧锁,别说挣脱不开,就是想动一下,也极为艰难。 铁恨一惊,急忙调动内息,但见体内活泼泼的,内息依旧随着心神牵引,在周天脉络里通行无阻,当下心神略安,又运起金蛇缠丝手,缓缓将两只手化为细蛇一般柔软,从铁链的间隙中穿过,聚在一起,抓住一段铁链,猛地运劲迸出。那铁链发出一声“嗡嗡”长吟,却丝毫不动。铁恨心下更沉,明白以自己的功力,恐怕无法震开了。 正彷徨中,突听远处哐啷哐啷一阵响,有人走近。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粗声粗气道:“吃饭啦!” 铁恨大声道:“这位大哥……”那人也不答话,突地一勺热粥当头浇了下来。铁恨无从躲闪,被淋了个正着。那人也不管他,提着粥桶走了。 铁恨心中冰凉直透于底。他职司捉拿犯人,顿时想起此处必定是府衙内关押朝廷重犯的黑狱。他乃朝廷命官,方才捉拿了在逃的江洋大盗回来,谁敢将他关押在此?猛然想起李知县邀饮之事,心中腾腾升起一阵狂怒,同时忍不住碎裂一般的失望。他宁愿遭受百般折磨,在大漠风暴中活埋憋死,也不愿相信平生惟一遇到的清官,竟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事。这一瞬间的失望之痛,当真更在身体所受的铁链桎梏苦楚之上。 铁恨猛然鼓起内息,全力撞出,铁链被他绷得一阵大响。 他放声大喝道:“李知县!你在哪里,我要见李知县!”虽然运足真气,连连大吼,但黑狱中一片沉沉,任他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他。铁恨性子发作,运劲去挣那铁链,但它粗如儿臂,专用来镇锁江洋大盗。铁恨功力虽高,又如何能挣脱? 约莫过了一天,又是哐啷哐啷一阵响,先前那人提着粥桶过来。铁恨大喝道:“你去告诉李知县……”话音未完,那人一勺热粥浇在他头上,哐啷哐啷渐渐走得远了。 铁恨一动不动,任由那热粥渐渐在头上冷却,顺着毛发链条缓缓流了下来。那粥混合了昨日的残粥,发出一股浓重的馊臭味,极为难闻。铁恨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深沉的绝望,难道自己就要在这黑狱中住一辈子么? 不能!绝不能!二小姐甜甜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铁恨突然涌起无比的信心。他要走出去,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决不能被邪恶的力量打倒! 铁恨迅速冷静下来,肚子随之发出咕咕的叫声。他这才发觉自己几乎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试着凑到链条上去,立即一股极度恶臭的气息传了过来,铁恨猛一咬牙,就着铁链舔了起来。舔不多时,他哇的一声,将肚中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去。这一下身子更是虚弱,几乎连真气都提不起来。 铁恨缓缓坐倒,极力不运真气,维持住身体最基本的需要,等待新的一天到来。新的一天,便有新的粥喝,有新的粥喝,便可以增生出新的力量。力量每强一分,他便多一分脱困的希望。 这一天过得当真漫长至极,铁恨几乎放弃了希望之时,方才隐隐听到那哐啷哐啷的声音。这次他极为小心,耳朵敏锐地把握着那人勺子落下的方位,胸脯吸气,凭空凹下一块,刚好将那勺热粥接住。那粥烫极,铁恨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嘴凑上,稀里呼噜喝了个精光,虽然滋味并不好,但比起在铁链上挂了两天的馊粥,当真如玉露甘霖。铁恨连舔几口,到再也舔不上一滴残渣,这才住口,四肢缓缓放松,运起功来。 他这些年奔波海内,捉拿各地的恶霸强盗,所积累的武学经验实在极为丰富,所欠缺的只是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将这些经验融于武功之中。这时将诸般牵挂一齐抛却,踏踏实实练起功来,将自身武功中的种种不足补充起来,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黑狱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心无旁骛,正是练功的最好所在。铁恨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都沉浸在武学之中。当数着送粥那人来到第十七次时,铁恨已将阴阳二气融会贯通,两掌之间阴阳可随意转换,修为增长了不止一倍。然后他便开始修习金蛇缠丝手。 这金蛇缠丝手乃是一位奇人教授给他的,铁恨费了两年时光,方才将一条右臂练成。这时他试着练达全身,只要这招一成,他便可将身子化成无限柔软,从铁链的锁困中脱身而出。 阴阳二气可自由合运之后,他吃粥便没那么艰难。一勺热粥方才泼下,他阳刚之气便围了过来,将热粥卷在一起,向口中吸进。粥汁尚未达口侧,阴柔之气跟着吐出,将滚滚热粥冰冷,滋味略觉好些。有时他暗用真气从粥桶中多吸一些碎粥出来,那人也是了无所觉。 等到吃了三十碗粥后,他的右半边身子已可随硬随软,当真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再修炼了一个月,终于功行圆满。铁恨微微动意,全身倏然紧缩,扭曲软蠕,那满身的铁链层层剥开,有如蛇蜕一般,落了一地。铁恨伸了伸手脚,但觉体内精神充沛,就如永无尽头一般。虽然脱困,但心中一片平静,并无特别欣喜之感。铁恨情知自己武功大成,颇觉安慰。 耳听哐啷哐啷声响,那送粥之人又来了。想到再过片刻,便再也不会听到这声音,铁恨竟然有些不舍,当下静静站在门侧。那人开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依旧像平时那样,一勺热粥泼下。铁恨一言不发,紧贴在他身后,向外走去。他武功大进,连最不擅长的轻功也有了极大飞跃,并不在凌抱鹤之下了。 狱卒晃晃悠悠地向外走着,铁恨悄无声息地跟着他。渐渐的,眼前越来越明亮,铁恨便觉眼睛微微刺痛,知道是在黑暗中久呆的缘故。但铁恨重获自由,一时不舍将眼睛闭上。好在黑狱建在地底,中间这段走道极长,走着走着,眼睛也就慢慢适应了。 铁恨这才看出,那人竟是位老头。黑狱中静悄悄的,没有半条人影,连守班的衙役都看不到一个,倒便宜了铁恨,从从容容遁出。只是他心中奇怪,不禁对这送饭人产生了一丝兴趣。 只见那老头满头白发,身子佝偻着,轻轻咳嗽,身形极为干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地了一般。铁恨紧紧随着他,只见他出了黑狱,沿着青石胡同慢慢走着,最后从后门走进了知县大衙中。铁恨心中更是疑惑,悄悄尾随了进去。 但见老头进了后衙,再进房中,将手中的粥桶放下,喘着气坐在桌边,捶着腰,直不起身来。 铁恨一瞬之间竟无法相信,这位风吹就倒、苟延残年的糟老头子,竟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李知县! 沙月飞鹤 第九章 慨谈未解怨憎深 不过才一个半月不见,李知县怎么会衰老到这个样子?铁恨本来存了满腔的热火,一心想着出狱之后要如何报复,此时见到李知县这个样子,全部计划不觉就都忘记了。 李知县咳嗽着,在红泥小炉上升起炭火来,将几味药丢在壶中,慢慢拿了蕉扇在旁边扇了火,不多一会儿,药壶便滋滋响着,从其中腾起点点白烟来。李知县盯着那烟,怔怔地看着,突然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 铁恨心中一动,从藏身之处慢慢踱了出来。他目光中的怜悯远盛于仇恨,远远地注视着李知县。李知县轻轻咳嗽着,慢慢扇着炉火,默不做声,铁恨也是沉默不语。 良久,李知县叹道:“铁捕头,我平生只做了两件亏心事,此次对你,是一件;从前对他,也是一件。你若现在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但请你念在老朽虽然偶尔违法,但平日还是真心为民的份上,帮我做一件事,稍补我的另一件亏心事。” “你说。”铁恨叹道。 “你可知道,我本身并不姓李,我姓凌,只是我从家乡走出之后,便心中惭愧,再也不敢姓凌了。” 铁恨心中一动,道:“难道……凌抱鹤是你的儿子?”李知县点了点头,黯然道:“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你所说的亏心事,就是指抛弃了他?” “不止于此。我亏对于你,还可以一死相报,但对于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补偿的了。铁捕头,我请你看在老朽曾经关照过你的份上,以后江湖之中,多照看他一点。他从小无父无母,纵然性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是他的罪过。” 铁恨沉吟不答。 李知县黯然道:“我知道你刚强正直,多半不会答应。你且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 铁恨默然良久,道:“好吧。” “你每次来,都是坐在红梅边的圆凳上,不知以后这张圆凳还会不会坐人。” 铁恨一言不发,走到那红梅边的凳子上坐下。李知县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沉吟许久,慢慢道:“我出生在乡下,家中极为清贫。但我父母竭力供我上了私塾,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位读书人,日后为官为宦,能够有份前程。哪知到我十一岁的时候,村中的王大善人为了争我家的一块地,伙同县令将我爹诬告了个偷藏江洋大盗的罪名,活活打死。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流着血泪嘱咐我一定要读完书,一定要考取功名,为父母报仇。我含泪答应了,她又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含冤去世。 “我一个小孩子,身怀血海深仇,虽然想读书,却拿什么读去?于是只好帮人做些闲工,赚一口苦饭吃,一得了空,便跑到私塾门口去偷听。等私塾的哥儿们下了课之后,我便拿仅有的一点钱买的糖果,哄着他们将书本借给我看下,晚上便跑到河沿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练字。这样过了四五年,我总忘不了父母的深仇,所以学得极为刻苦。虽然是偷学,却学得比私塾的学生们还要好。 “后来因为识字,被乡亲们荐着做了位管帐先生,每月一两银子,倒也足够糊口。又过了两年,两个远房亲戚张罗着给我从山村里娶了位媳妇,诞了麟儿,这一生,就算是过了一半了。 “我那发妻极为贤德,将家里照料得井井有条,虽然清贫,但井臼自安,我和她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倒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我读书上进之心始终不死,终于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做了我这辈子都在后悔的一件恨事! “那时我二十四岁,明白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于是就想不顾一切地博一博。但我家中实在清寒,无论如何凑不齐去赶考的盘缠。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忘不了父母吐血而死的一幕,就一咬牙,将我的妻子卖给了邻村的洪老爷,换来四两银子,踏上了赶考之路。我也没有余力再照顾孩子,就让他跟他妈妈一齐去了。本来我想等我做官之后,再来接我的孩儿回去,但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我们父子永别的日子! “一路经过乡试、省试、会试,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考取了功名,钦点了江苏东成县县令。我欣喜异常,急忙告假两月,去接我的儿子回来。哪知等我赶到家乡时,听到的竟然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李知县垂下头来,两串泪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身。他哽咽良久,续道:“原来在我离开的那天,洪老爷就企图非礼我那妻子,我妻子抵死不从,却哪里抗得过他,被他强暴,之后更是日夜折磨。我的儿子不忍心见娘亲受这种痛苦,就亲手一刀将他娘杀死,然后逃走了!我听了心中一恸,几乎晕死过去,急忙拜托所有能拜托的人帮着寻找儿子,但他就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哀伤至极,到东成县上任之后,便乞求上司将我调回家乡,守在妻子的墓旁。我知道我永远都对不住他们娘俩,恐怕儿子再也不会原谅他这个狠心的父亲了。 “哪知又过了三年,突然洪老爷的家人来报案,说有个少年人闯入他们家,连杀了十几口人。那是个明晃晃的月夜,我急忙率领了衙役捕头赶去,就见一个人影浴血站在院子里。我不知怎的,就感觉他必定是我的儿子,于是就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不理我,昂首看着那轮明月。我不明究竟,衙役们没我的命令,也不敢上去抓人。我们就这么僵持着。突然,他一声大叫:‘娘!我终于为你报仇了!’然后仰面倒了下去。我这时胸口一片雪亮,确信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急忙冲了过去,将他抱起,送回了内衙。我是一方知县,手下的人也不敢干预,洪老爷那里,呵斥了几句,说是江洋大盗寻仇,就将他们打发了。我延请名医,为儿子治伤,他这几年漂泊在外,武功已经颇为不俗。身上伤势虽重,也慢慢痊愈了。只是他心中仇恨太深,不肯安宁,也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每天都在衙中大闹。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将他锁住。 后来有位医生说,他是在童年时遭受了什么剧变,将当时情景深印在脑中,不能排解,得了失心疯。我明知是什么变故,却为了让他再认我为父,一再逼问那医生该如何治愈,甚至不惜代价。那医生只好说可以试试用曼荼罗花汁混合腾蛇蜕入药,将他的这段记忆抹去。然而此药药性及其霸道,虽然将他的记忆抹去,但也会挫伤他的心智,平日是好的,但一到明月清辉之夜,便会行事颠倒,不可理喻。我无奈之下,也只得答应了。后来我延请明师,教他读书,希图通过圣人之言,化解这段戾气。哪知一个月夜,他突然发作,竟将塾师斩成两段,逃了出去。” 李知县叹了口气,停止扇火:“我也知道自己负他太多,所以平日多行善事,希望能帮他集点阴德。他虽然数度犯法,我也徇了私情,将他放走。我知道身膺要职,这样做万万不对,只是亏负他的太多,只好顾不得廉洁奉公了。” 他抬起头来,恳切道:“我讲这些给你听,并不是要感动你,只是想让铁捕头知道,我那孩子是个可怜人,虽然性情偶尔会狂暴些,但这决不是他的过错,铁捕头不妨将一切罪过都记在我身上,愿抓了归案,或是就地正法都由你裁断,我那孩子……你就放过他吧!” 铁恨低着头,默不做声。他忽然明白了,凌抱鹤为什么总是会有突如奇来的狂态;又为什么在与人争斗时,总是以命相搏。也许这样的生命他早就不想要了吧?而这之中的因果报应,已不是他这小小捕头能够理得清了。 是秉公执法,继续捉拿凌抱鹤,还是听李知县的话,去计较这背后的罪魁祸首?铁恨无从知晓答案!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无论他怎么选择,结局必将都是错误的! 突然满院枯叶纷纷落下,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起,漫空飞舞。一股蒸腾的杀气从门外丝丝传来,直逼这小小的斗室。 铁恨霍然抬头,就见凌抱鹤踏着这漫天落叶,悠然走了进来。他的态度那么自然,仿佛整个大地都被他踩在脚下,他便是这个世界永远的王者。 铁恨皱了皱眉,他明显地感到,凌抱鹤的武功也强盛了很多。李知县却呆住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凌抱鹤微笑着走到室内,向四周环顾了一周,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你的房内。” 李知县忍不住流下泪来:“孩儿,你终于肯原谅为父了么?” 凌抱鹤默然良久,方才缓缓道:“这次远出大漠,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的爹爹。我就算真将老天斩了下来,这个事实还是无法改变!” 李知县忍不住一阵哽咽。 凌抱鹤又道:“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忘掉一个女人,就必须要找一个女人来代替。”他的眸子漆黑,一如微漠炉火后深藏的夜色,“现在我已找到了代替的女人,但是,我却不能完全将以前的事情忘却,那是因为,你始终是我父亲,你存在一天,我就会痛苦一天!” 李知县痛苦地闭上眼睛,道:“你可知道,我也为此后悔、痛苦了几十年!” 凌抱鹤摇摇头,厉声道:“胡说!你不后悔!直到刚才你向铁恨装模作样地说起这件事时,依旧没有提到过赎回我娘!你要我,只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凌家的人!而我娘呢?” 他的眸子渐渐锐利起来:“就是由于你卑鄙肮脏的自私,才使我完全失去了幸福。让那个畜生在月亮下奸辱我娘亲,逼着我亲手杀母!你若是继续活着,我怎么能忘掉这一切呢?所以,你还是死了吧。”他的手突然挥动,万千落叶中仿佛突然起了一丝清风,并没惊起一点微尘,只是在万物之上轻柔地掠过。凌抱鹤的剑尖就隐藏在微微清风中,对着李知县心口一剑刺下。 这一剑于大柔和中蕴含了大刚猛,虽然无声无息,却又仿佛天风海雨,带起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那剑尖隐隐荡开。可见凌抱鹤在这段日子,也是功力大增,在剑术上又更上一层楼了。 李知县瞳孔骤然收缩。他枯瘦的身子静静坐着,身形一动不动。剑尖倏然已及身,蕴含的真气登时爆炸开来,刹那间逼出的一股凌厉气势,宛如大沙漠上的暴风,猝然爆发开来。李知县的身子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动,依旧平静地坐在原地,他的眸子中却露出种很深沉的伤痛。他的双指竖起,凌抱鹤的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他夹在了指间! 这干枯的老人,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凌抱鹤跟铁恨心中都是一凛。 李知县目中爆出一串精光,盯在凌抱鹤身上:“你要杀我?”他的话意冰寒,似乎不能置信,又似乎开始绝望! 凌抱鹤淡淡道:“这不正是你所要的么?只有杀了你,我才会真正恢复!”李知县面容一阵激动,大笑道:“好!好!我一力维护的儿子,今日竟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人生在世,当真就不能行好么?” 凌抱鹤脸上也是一阵冲动,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笑声:“行好?儿子?十二年前你将我娘跟我卖给别人时,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儿子!若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你可知道,她是死在我手上的!我必将也要你死在我的手上!”他深吸了口气,脸上狂态稍敛:“这世上如此痛苦,你就让我为你解脱吧。娘一直在等着你呢。今天也必将是个月圆之夜,这纯净的月华,会指引你与娘相会的。” 李知县脸上神色越来越沉,怒斥道:“荒谬!我教你的圣贤书都枉读了?你娘已经死了,死者已矣,只要我们好好活着,你娘就会安心了!” 凌抱鹤高声喝断道:“不!我娘不安心!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安心的,我时时刻刻都会看到她,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一点都不安心!”他按住胸口,微微昂头望着苍苍的天穹,双目中隐隐的紫色又开始流转起来,喃喃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李知县怒道:“混帐!尽是怪力乱神!连自己的老子也想杀,你……你这畜生!” 凌抱鹤哈哈大笑道:“我是畜生,你是什么?李俟同,我问你,你当真有半点为我娘想过么?”李知县缓缓闭上了眼睛:“孩儿,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但你娘亲出嫁从夫,肯为丈夫牺牲,乃是她的贤德,我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将你带走。” 凌抱鹤目眦欲裂,大喝道:“杀!”突地一股强猛凌烈的真气从他身上爆发,有如九天雷神震怒一般,轰然爆裂而开,向他手中宝剑贯去。清鹤剑顿时发出一声长吟,通体骤然明亮起来,万千芒尾闪烁缭绕,宛如一只大鹤,嘹亮地啸叫着,冲天而起! 沙月飞鹤 第十章 归去来兮抱鹤吟 李知县双指还夹在剑上,那股大力宛如闹海巨龙,摇头摆尾地呼啸而至,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没人能够抵挡这股力量!这力量仿佛贯天地而独立,如明月般垂照芸芸众生,没人能抗拒,也没人能不从!李知县心头一振,身子突然冲天拔起。那股力量从他身下一掠而过,突然就止息了。 来是空言去绝踪。 李知县身子悠悠落下,心中突然生出种虚幻之感。这力量的来去都太过突然,惟有其中饱含的浓浓恨意,却似乎千万年都不会消退。李知县只觉胸中一阵苍凉,似乎一切希望都被这种恨意硬生生地拉开,变得茫茫然地不真实起来了。转首之间,他方才坐着的凳子已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李知县长眉剧挑,嘶声道:“你这杀母弑父的孽子!”袍袖拂动,向凌抱鹤抓了过去。凌抱鹤身子一沉,长剑斜挑了上去。李知县身形晃动,已然一指点在了剑脊上。清鹤剑发出一声“嗡”然长鸣,倏地弯折。凌抱鹤脸上闪过一丝苍白,他一咬牙,长剑跟着挺出。 李知县冷笑道:“你知道么?你这不死神功其实还是我设计传给你的,现在你倒要用它来杀我么?” 他呼地一掌推出,“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了得到这不死神功,费了多少心力!不知好歹的畜生!”他掌势才起,登时小屋里卷起一阵冷森森的狂风。李知县身随风动,将这阵狂风压成一股宛如实质的风柱,向着凌抱鹤冲了过去:“今日我就要打醒你!” 那风柱蕴含了李知县十几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厉害非常。凌抱鹤就觉周身被刮得一阵生痛,剑光被这风力压住,顿时一暗。但他的个性,却是一向舍生求死,宁折不弯,当下一声大喝,手中清鹤剑猛掷了出去! 李知县冷笑一声,风柱去势不衰,他手指扣出,便将那飞纵而来的清鹤剑抓住。哪知那剑上蕴含的劲力狂猛至极,以李知县的修为,都忍不住全身一振,风柱去势也随之一缓! 凌抱鹤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机会,倏然合身扑上,大叫道:“我们一起死吧!” 李知县怒道:“谁跟你一起死!”一掌冲出。掌风咝咝,室内寒意大作,小炉上旺烧的炭火发出几声轻响,竟硬生生地被冻了起来。凌抱鹤却全然不惧,手一翻,直向李知县的双掌迎去。 李知县冷笑道:“我这层冰掌又岂是你的不死神功能挡住的?”凌抱鹤咬牙不语,他的手才与李知县相接,便发出一阵咝咝的细声,一道冰线缓缓升起,自手掌而至手臂,向他的胸口攻去。凌抱鹤勉力运功,抵抗身上越来越重的寒意,但李知县功力实在太高,那冰线竟然丝毫不停。 李知县喝道:“今日只须你磕头认错,我们父子依然是父子,这等神妙的武功,我早晚要传给你,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凌抱鹤的眼睛突然抬起,他的双目中竟然也深蕴一片冰寒。李知县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恐惧。 凌抱鹤低叱道:“死!”他全身突然溅起一片血痕,有如细龙般迅速游走全身。一时他就仿佛烧坏了的陶瓷般,全身都布满了细细的裂痕。鲜红的血液从这裂痕中扑扑而出,却并不滴下,全都化成迷蒙的血雾,将凌抱鹤罩了起来。刹那间凌抱鹤全身升起一股强到不可思议的剑气,倏忽直上高天,然后宛如流星一般,轰然向李知县坠下! 李知县骇然道:“天魔解体大法!”脸上神色剧变,全力向后避开。凌抱鹤运足最后残余的功力,死死抓住他的双掌。 李知县大呼道:“快放手!这样你也躲不过!” 凌抱鹤淡淡道:“那不是更好么?” 李知县大呼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不要杀我!” 凌抱鹤身子陡然一阵颤动,剑气凌空傲旋,轰然击下!澄碧的光芒有如万蛇飞舞,光华错乱,强横的真气互相撞击在一起,登时形成猛烈的爆震,向四周悍然溢出。 铁恨举手遮住脸面,等震波渐渐平复后,举目看时,就见李知县跟凌抱鹤都是浑身浴血,躺在地上。却是一南一北,这两父子到最后还是不肯在一起。铁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只觉连伤痛都没有了。他是个执法者,从律法来讲,这两人都是罪犯,他都应该捉拿,但不知怎的,他只想快快走开,到个小酒肆里痛饮一场,醉得神智昏迷,不要再看到这两人了。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职责产生出一丝怀疑。 李知县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突然大笑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铁恨见他苍苍白发,干枯的脸上却尽是对生命的贪婪,不禁一阵厌恶。 李知县翻身坐起,道:“威震天下的天魔解体大法都打不死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见我的官路还不止一县知事。小畜生,你如此对你老子,不怕天诛么?” 凌抱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天魔解体大法虽能将人的功力瞬间提升三四倍,但也将其精气吸收干净。凌抱鹤虽然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生命力及其强韧,但在天魔解体大法的打击下,却也后继无力。只觉体内宛如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洞口,残存的生命力不住向其中涌去,生之意识越来越微弱了。迷迷茫茫中,他就看到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眼前闪现,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这声音仿佛天使的羽翼将他缓缓包裹住,微淡的光芒滤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托着他向不可知的九重幸福之天飞翔而去。 凌抱鹤喃喃张开口,吐出两个的模糊字眼:“娘……娘!” 李知县怒道:“死了还叫娘!我李俟同没有你这种窝囊儿子!我这就打死你算了!”他催起残余功力,摇摇晃晃向凌抱鹤走去。 铁恨惊道:“不可!” 李知县骤然回头,恶狠狠地道:“胡说!我县令说话,哪有你小小捕头插嘴的份儿!”他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双目中精光暴射,竟然也已有疯狂之意。铁恨心中 又是一凛。 李知县喝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喜欢怎么处置,别人怎能过问?我生他出来,便是打杀,也没人能管得了!” 铁恨沉声道:“生死事大,不能任何人能武断的。有我在,便不容你杀他。李知县,你做的恶也够了,跟我去投案自首吧。” 李知县狂笑道:“铁恨!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说话!我今日就将你和他一齐杀了,看你凭什么不容!”手腕一旋,暴击铁恨。 他虽在凌抱鹤天魔解体大法下受了重伤,却依旧真力充盈,这一掌击下,铁恨仓促接招,身子便是一晃。李知县更不停留,又是一掌击下。铁恨第一掌便失先机,这时被他暴风骤雨般一顿攻击,一时手忙脚乱,就觉心肺间一口浊气越聚越重,手上劲力也越来越弱。 李知县须发俱张,大笑道:“铁恨,我官大一级压死你!你还能将我捉去归案么?来啊!来啊!”口中狂笑不停,手上一掌掌也推出不停。他的掌力奔涌绝伦,铁恨初通阴阳大要,一时竟难以抵挡。 铁恨冷冷道:“人定不能胜天,今日你虽强,也必有弱之一时。恶贯总会满盈,李知县,你不要心存侥幸了!”李知县怒道:“胡说!我要杀了你,就证明是天眷顾我,以后飞黄腾达,还有我享受的时候!” 铁恨怒道:“我向来敬佩你的官品,就连刚才,也真当你诚心悔过,心中还犹豫到底要不要原谅你的罪过,哪知你是装模作样!原来不过是一个抛弃妻子、利欲熏心的权狗!”说话间,他的身子倏然如面筋捏就的一般,从中间齐齐断折。 李知县奔雷般的掌劲立即排空,铁恨身子鬼魅般折了折,已紧紧贴在他身前,一字字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阴阳合一的真气倏然吐出! 李知县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双掌来不及收回,被铁恨打得斜飞了出去。铁恨痛恨他伪善无良,这一拳再不留情,李知县半空中胸前格格响了几下,左肋的肋骨被铁恨拳上潜劲尽数击断。 铁恨冷冷地盯着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的李知县,心中尽是鄙夷。李知县缓缓爬起,向着铁恨一阵摆手,急道:“你……你不要打了,我跟你归案便是!”说着,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暗红的鲜血从他胸口不住溢出,将他的衣衫尽数打湿。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古怪,盯着胸前,竟抬不起来——一枚亮晶晶的剑尖突然贯了出来,将他刺穿。 凌抱鹤的声音虽有些喘息,但依旧阴沉而冰冷:“你不用归案的!” 李知县发出一阵细长的尖啸声,功力骤然回吸,凌抱鹤被他一把抓住,凌空摔到了面前。李知县的面容一片灰败,喃喃道:“儿子!儿子!”他突然狂笑,“杀的好,杀的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果然是我的亲生骨血!” 凌抱鹤眼神直逼着他,冷冷道:“我们只是血脉上的父子,我恨不得身上的鲜血尽数流干,好与你摆脱一切干系。” 李知县脸上一阵翻动,哑声道:“好!好!”他的话语中满是苦涩,“可不管怎样,我总将你当做血中血,骨中骨。你要摆脱我?我让你一世都再摆脱不了!” 他的手倏然覆在凌抱鹤的天灵盖上,深深吸了口气。铁恨就觉眼前仿佛幻象一般,李知县的身躯竟然随着这深深一吸,渐渐凹了下去。他使劲揉了揉眼,却发觉这并非幻觉,李知县竟然在逆运内息,将全身功力化为丝丝白芒,直灌入凌抱鹤体内。 凌抱鹤嘶声叫道:“不要!快将你的脏手拿开!” 李知县嘎声笑道:“来不及了。”他的身子倏然踉跄后退,缓缓坐倒在堂中太师椅上,远远望着凌抱鹤,道:“此后你将再也无法摆脱,我注入的这股真气,自己是化不掉的……所以,终你一生,我的真气会提醒你,你是我李俟同的儿子,就连上天也无法改变!” 凌抱鹤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李知县再也无法躲开,他就跟一张肉饼般,倏然黏在了椅背上。红木做成的太师椅轰然炸开,碎成千千万万,李知县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柔声道:“儿子,你此后将作为我的影子而活……永远。”他的脖颈终于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嗒然折断! 鲜血,宛如一蓬妖艳的红莲,邪恶而灿烂地盛开在夜空中。 凌抱鹤抱头长声惨啸,仿佛极为欣喜,又仿佛极为痛苦。他的眸子渐渐扩开,竟然又变成妖异的紫色!这紫色越扩越大,凌抱鹤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了起来。铁恨心头一沉,暗暗戒备。 凌抱鹤双掌扫出,一股强横凌厉的剑气卷地而起,他大吼道:“不是这样的!不是!”剑气哧哧乱响,倏然凝成一道辉煌的亮光,在铁恨面前炸开。凌抱鹤双手跟着推出,将剑光撞得直向铁恨飙去! 他这时武功大进,剑光霍霍,竟将这小小斗室一齐充满,随着剑势前冲,仿佛整个斗室都被他一齐搬起,向着铁恨掷去! 铁恨不敢大意,运起金蛇缠丝的功夫,登时身体化成极细柔的软条,随意扭动,躲过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攻击。凌抱鹤倏然一声大喝,剑光陡然亮了一倍,星光点点,飞溅开来。刹那间仿佛漫空都是有形无形的剑气,铁恨身法虽然怪异奇特,却也只感再也无法躲闪! 只见铁恨身子一拧,陡然也是一声大喝,双拳一齐击出!拳劲才吐,就化为两声霹雳,在身前炸开。铁恨功力连催,霹雳炸裂之声不绝,将凌抱鹤强横的剑光冲开一线。 凌抱鹤见久攻不下,突然收剑,铁恨掌势击空,微微一呆,就见凌抱鹤身形盘空,剑势摆动,化成一个巨大的光幢,将身体护住,猛然向铁恨撞了过去! 铁恨心中叫苦,不知为什么凌抱鹤竟又忽然发疯,莫非真如他父亲所说,这道罪恶的阴影将随着真气灌入他体内,永远无法消灭? 铁恨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只是个捕头,捉拿犯人之事他或者擅长,但要让他分析犯人的心态,那就全然不行了。眼见凌抱鹤攻势越来越烈,当真是有苦难言。难道真要在这里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突然,县衙外传来几声琴音。 凌抱鹤紫色的眸子突然跳了跳,猝然住手,仰头仔细分辨那琴声。铁恨见他神情古怪,当下也不再攻击。 墙外的琴声转了几转,渐渐低沉,琴声袅袅,悠悠远去。凌抱鹤大叫道:“你是谁!” 墙外琴音叮咚,却无人回答。凌抱鹤收剑而起,轻功展开,化做一只大鹤,凌空盘旋,追了出去。铁恨心下好奇,也跟着越出围墙。 室内只留下李知县残缺的躯干,呆坐在椅子上,而他满是血污的头颅滚落红炉脚下,茫然的眼睛犹自往上翻起,盯着沸沸腾起的茶壶,仿佛在忏悔,又仿佛在询问。 无论如何,他这一生是彻头彻尾地错了! 铁恨翻出之后,就见凌抱鹤立在长街的一头,他对面立着一位灰袍人,两人静静对峙,不发一言。 良久,那灰袍人淡淡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凌抱鹤举手一挥,凌厉的剑气倏然破出,将长街地面斩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他呼喝道:“我什么人都不认识!这世上一切人都该杀,我一个都不放过!” “你已经忘了么?我们不是有过约定,武功并不是用来快意恩仇、满足一己之欲的,最好的复仇方法是让天下再没有冤屈。十二年前我们在大明湖畔击掌为誓,共图大计,怎么你全都忘记了?” 凌抱鹤突然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我的头好痛啊,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杀了我吧!”灰袍人摇头道:“你的命珍贵得很,不值得为了这些小事而牺牲。这世界不是你我的世界,也不是某些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计较于这些恩怨情仇,是很不值得的。因为……” 他的声音一变而为深深的低沉:“因为我们的生命,有更重要的意义。”他怀中的古琴突然响了起来,琴音连振几振,凌抱鹤眸中紫色不由自主地随着跳动起来。 灰袍人叹道:“睡吧,等你醒来时,就会没事了。”他的眸子中放射出流转的彩芒,一鼓而充盈整个眼睛。在月光下,他眸中色彩变幻不定,越来越深,竟是双瞳重叠而生。 凌抱鹤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盯住灰袍人的双眼。这两种幽亮的光芒隐隐互相吸引着,抗拒着。灰袍人手中古琴叮咚不绝,琴音袅袅,助长得凌抱鹤眸中紫色也越来越强。 终于所有的幽光连成一片,凌抱鹤的眸中光芒越来越淡,俯在灰袍人肩头,沉沉睡了过去。灰袍人轻轻拨了几个音符,只等凌抱鹤的呼吸声趋于平稳,方才住手,任那袅袅的琴音在长街尽头散尽。 他转头,脸上隐隐显出丝笑意:“铁捕头?”铁恨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灰袍人眼光闪了几闪,方道:“铁捕头好高的武功……看来,可以接这财神帖了。”他一抖手,一张大红的请帖缓缓向铁恨飘了过去。铁恨手一抓,阴阳二气运放,凌空将那帖子抓在手中,展开看时,这是一张普通的财神帖,大红的纸面,绘了金色的财神,财神的身边,是金灿灿的元宝。每个元宝上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 “七月十四,财神庙。”上面既没有抬头,下面也没有落款, 但铁恨看到这帖子之后,身形立即掠出。 凌抱鹤会怎样?他自己会怎样?铁木堡的两位小姐会怎样? 李知县为什么对他囚而不杀,还亲自给他送粥?他们父子的武功到底从何而来? 这些他都顾不得了,他现在心目中只有一件事: 七月十四!财神庙!他必须要准时赶到那里! 今天却已是七月三日了。 这刚正不阿,力求天道的捕头,便是我们武林客栈中的第三位客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