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城邦暴力团(上) 作者:张大春 内容简介 隐居台湾的漕帮帮主万砚方因介入周鸿庆事件触怒老头子被杀身死,少年张大春误打误撞揭破隐藏谜团惹来杀身之祸,奇人异士出手相助又激起更多隐匿的真相地下社会与特务统治如何勾连成一体?蓝衣社、武功秘笈与神秘失踪的佛头缘何联系纠缠在一处?淞沪抗战、桐油借款、黄金运台究竟有何 不为人知的隐情?且看张大春将中国小说叙事技巧与稗官野史传统巧妙结合,一步步揭开近百年来中华民族风雨史背后的秘辛,书写出江湖即现实的新武侠高峰。一部小说竟比现实更接近真实! 掌中书向我简体字版的读者朋友所写的一篇交代 就在开始提笔写这本书的几分钟以前,我和刚满两岁三个月的儿子张容在前院里玩耍。他手上抓着条橄榄枝子,挥舞着告诉我那是“一个夹子”。我试探地问他:它是一把宝剑吗?”他认为不是,态度相当坚决。“一个夹子!” 我无意同他争执,遂漫无目标地抬头往四下张望——在我面前,有几十竿绿意盎然的竹子,一株刚褪尽胭红、窜发新叶的山樱,一丛油光勃亮的茉莉和一地黑白交错的鹅卵石,放眼所能尽收者,没有什么不是随机生发而散乱无度的——此刻残存在我脑海里的念头是:就算那橄榄枝“是”一把想像中的宝剑,它也不够直、不够长、不够硬、不够锋利,它没有一点儿像一把剑的样子。比张容年长四十多岁的我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从那枝条儿立刻想到一把宝剑呢?较之于“一个夹子”,一把宝剑并不会更“准确”、更“逻辑”或“更接近真实”。那么,宝剑这个词是从哪里迸出来的? 我并没有追随这个问题继续思索下去,倒是一径往竹丛深处游目而入,想起一个叫天行者陆客的朋友曾经跟我提起的一段对话。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夜,天行者陆客正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攻读物理博士,他的一个美国同学安迪给他漱了几管大麻,俩人分别靠立在两株巨木底下,仰望着头顶上槎枒歧错的枯枝之间阒暗的夜空。安迪对天行者陆客说:你知道吗?自然界里没有一条真正的直线。”安迪的意思——用天行者陆客的话解释——是说:但凡所谓“两点之间最短的那个距离”其实仅仅出自人类的想像;换言之,自然界从来没有生成过一种纯粹由单列的点构成、且不弯曲的线条。“直线是人的发明,”天行者陆客说,而且是不自然的。” 从我听过这一段对话之后,每当面对自然界里的一点儿什么,总会不经意地寻找那条并不存在的直线。这很可能和我自己年幼时的一个经历有关。那时我大概只有八九岁,常妄想着置身于某一奇幻世界,那世界中的人物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武功,他们隶属于许许多多、纷纷扰扰的门派、帮会,彼此一见面就要爆发冲突,而且不需要理由便得以藉杀人解决问题。所幸的是,在这个完全为暴力笼罩的世界里有一善良英俊的年轻侠客,一位主人翁,一个完美的角色。我替这位虚构出来的侠客取了名字(是三个我认为完美的字,可是日后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是哪几个字了),还在越编织越复杂的故事角落里为他匹配了一位女侠。她究竟该做主人翁的妻子还是伴侣?我尚未决定,却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如果这一双侠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则他们应该使用相同的、还是不同的兵刃?然后我才发现:我心目中的大侠原先根本没有任何兵刃。如今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兵刃才称得上是完美的兵刃、而配得上一对完美的大侠呢?剑?不对。剑的造型并非完美,且持剑之侠多矣;既然是完美的侠客,怎能使用这样伧俗的武器?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段相当长的日子。其间我请教过不少村子里兄长一般的青年: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二尺四”是最称手的家伙。它携带方便、长短合宜、轻重适度且能够在无论多么狭小的空间里发挥最大的杀伤力。可是当年我饱受国家民族教育的浸润,深深不以日本武士刀之堪称完美武器为然,也就没再往他们所述说的方向想下去——顺便补充一句:恐怕正是这个例子,使我能够从存在本质的方面发现虚构世界必须有别于现实世界。 但是,与其说“什么样的武器是完美的武器”依旧困扰着我,毋宁说是“完美”这个概念过于令人沮丧。我发现:无论缨枪、朴刀、方天画戟、板斧、飞叉、虎头双钩、钢鞭、铜锤、甚至弓箭……没有任何一种兵刃的外形是完美的——它们总是欠缺整体上的平衡与对称,甚至总在有杀伤力的部分形成难看的锐面或锐角。我从不同版本的绣像小说以及家父搜藏的古代军事文献图谱数据上临摹了不知几千百幅各式各样的兵器,越描画越觉得武器之有缺陷似乎是一种必然。 直到有一天,我跟随家父到当时的国光戏院去看戏——那一夜是由小大鹏贴演的《安天会》——只见戏台上古灵精怪、活蹦乱跳的一只孙猴子,使一根如意金箍棒,神来打神、佛来打佛,纵横全场无敌手,真个是呵风叱雨、威武英雄。令我神魂颠倒的不只是那小伶工的功夫艺业,还有他手里使唤的那根棍子——在全剧的武打高潮部分,孙悟空从下场门逆向翻跃而出,原先手中那支软溜溜、弹晃晃、看得出是藤条制成的如意金箍棒忽然换成银色的了。隔着几十尺的距离,我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根棍棒的重量和威力——那是一根精钢铸炼的家伙;孙猴子一举双臂、往头顶舞成一个圆圈儿时,真有滴水不漏的严密。待他势子向前后左右四方劈捣抡扫之际,又只觉眼前猛可窜出来千只万只的小银蛇,乍一张口吐信,随即消失在另一只小银蛇的口吻之中。我认为那一夜的《安天会》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它向我启示了“完美武器”的形象——一根闪烁着银色光芒的棍子,径圆,首尾两端粗细相当,几乎没有不平衡、不对称的部分,以及(最重要的)它晶光剔透、明亮熠耀的银色。 然而,当我试着要把这根棍子描绘在画纸上的时候,关于“完美”的另一个层次的问题又来了。我根本没有能力用任何一支笔把这样的一种东西画在纸上。起初,我用的是一支钢笔。笔尖沿着米达尺的边缘划过——这是棍身的一侧——但是当我准备移开米达尺的刹那,停顿处多余的一丁点儿墨水总会顺尺而下,将纸面漫涣得一塌糊涂。接着我试了铅笔和原子笔。两者其实皆无法涂画均匀;即便是在一条直线之中,往往都难以控制色度和笔触。稍后我接受了家父的建议,借他平日用来画古战图的鸭嘴笔。毕竟我所要画的只是两条长不过十公分、相隔不及两毫米的线条而已,鸭嘴笔使弄起来的确非常称手,我一画就成功了,非但没有多余的涣染,连墨色都比较深浓、清晰。不过,在惬意地望着纸上那两条漂亮的平行线的时候,我不该拿起一枚横置于玻璃垫旁的放大镜,朝那“完美的武器”比划了一下——透过一片也许不到一公分厚的凸透镜,鸭嘴笔描绘的神话猛可消失了;我赫然睇见那两条并行线不堪审视的粗陋细节。它们就像是饱濡墨汁的拖把刷过一片凹凸不平的卵石地面所留下的污痕一般。 如果我没有刻意涂消自己的记忆,那么这段微不足道的往事的结局就是它根本没有结局。我再也没有为“完美的武器”烦恼过一秒钟;我甚至没有再为“完美”这虚假而浪费人精神和智力的概念而烦恼过。它不存在。 像天行者陆客和安迪那样在科学界讨生活的人明明知道“自然界里没有一条真正的直线”,但是他们不会就此忘记或扔掉这个问题;正相反,他们没事就会把这个问题从箱子底下、破皮夹里或者你绞尽脑汁都猜不出来的某个旮旯儿挖出来,作为了解这个世界的新起点。而我不一样。当我不期而然、经常地想起“自然界里没有一条真正的直线”或“直线是不自然的”这样的话语之际,只不过再一次确信:真正的直线是连人也无能制造的。直线之经不起检视一如“完美”之经不起烦恼一样。 那条弯曲如弓的橄榄枝仍旧紧紧握在孩子的手上,他用它来撩拨卵石的缝隙,不时地对我宣布:“夹狗屎。”我则仍然沉浸在关于宝剑的回忆之中。我的疑惑是:宝剑这个词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昔日,我还念着小学的时候,我老大哥张翰卿在大导演李行手底下干道具。不知攀上什么缘分,同一个士林地面儿上的老寡妇结成了亲;虽然没能维持多少时日,可用我老大哥日后的话形容:“比成天伙着雷不怕泡‘大沟边儿’要上算多了,也干净。”冲着这话,家父足足有好几个月没许他到家来,还骂他“光长鸡巴不长脑子”。那老寡妇身边原有一儿一女,都已经长大成人,连做儿子的也养了儿子。我老大哥便当上了现成的爷爷——不消说,我也算是个小爷爷了。我那沾不上血缘的孙子比我稍小个一两岁,可从小也是在片场里混生活的,自然比我要机灵得多、也成熟得多。 有一回过五月节,我老大哥到家来送那老寡妇亲手包的碱粽子,把孙子也带来了。爷儿俩一进门我眼睛就亮了起来——那孙子手里握着一把宝剑——吓!真叫宝剑的一把剑。长约二尺、宽可一寸又半,纯皮制的鞘上镶着金丝缠裹,当央嵌了一列七星阵图似的七颗宝石。那孙子显然没把我真当他爷爷一般对待,总不肯松手让我把玩一下。我向我老大哥求援,他只作没瞅见。那孙子尽顾着一手抓住皮鞘、一手握紧剑柄,两眼不时地朝四下扫视,仿佛随时会拔剑出鞘,杀它一个血流成河的气势。我耐心等了好半晌,看他久久端着个臭架子,硬是不肯下台的模样,一股无名火就冒了上来,忽地厉声喝道:“有种你就砍小爷爷一剑!”他不作声,反倒像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恶吼给吓退了半步。我见得了便宜,顶步上前又吼了一回,同时作势要抢他的剑。不料身侧蓦地伸过来一只大手,横挡在我和那孙子之间——几乎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小半截剑身探出了鞘,精光闪炽,刺得我双眼一花,但听我老大哥沉沉喊了声:“‘阿不驴儿’给爷爷收好来发!”话音甫落,那叫“来发”的孙子双手一挤,“当”的一声,把那截白花花的光芒又给封回鞘中去了。 我同孙子来发那会儿没交上朋友;我也不可能知道那把剑从来不是什么玩具,而的确是桩有价值的行货。我老大哥让来发捧着它大街小巷里前摇后摆,也是个奇招儿,还真没叫什么人认出剑的来历。正因为我对真实世界里的兵刃所知者更少,才误以为剑鞘华丽珍贵。殊不知看上去像宝石的不过是七颗彩色玻璃,武侠电影里无论好蛋坏蛋,缚额束发的布巾中间总镶着那么一块,纯属道具者也。至于剑本身,却是一把编号第十六的“阿鼻轮剑”。直到我进中文系就读,死背了不少没派上过任何用场的古文,才明白当年我老大哥咕哝的“阿不驴儿”其实是“阿鼻轮”。李白的《化城寺大钟铭》云:“赦汤镬于幽途,息剑轮于苦海。”所指的即是此物。 相传阿鼻地狱中有十八剑轮地狱,有当得某罪之人死后入此狱者,要横陈其体于一巨轮之上,随着巨轮转动,不停地捱受大大小小无数支宝剑的斲刺劈砍。后世工匠附会这个典故,将就地狱十八层的数字,采顽铁、炼精钢、铸就了一十八把长短不一的宝剑,号称“阿鼻轮剑”;最长的有八尺四寸,最短的有一尺二寸。孙子来发像条护食之狗一样守着的正是那编号第十六的短剑。 那回五月节之后不知又过了多久,寡妇实在应付不来我老大哥的需索——或者应该说:我老大哥打从他的损友雷不怕那儿学来的本事实在厉害,捣弄得寡妇无从招架,三天两头哭哭啼啼往我家跑,寻死觅活闹请家母给作见证,非同老大哥离婚不可。也许是言语沟通上不十分利落之故,也许是家母始终抱着个劝合不劝离的态度之故;前后白折腾了几回合,总之是没帮上寡妇的忙(我甚至认为家母压根儿没向我老大哥提起寡妇那厢所谓一拍两散的主意)。忽然有一天,问题解决了。我老大哥带着一脸酡红、浑身酒气奔家来,直嚷嚷着:“我家里的跑啦!我家里的跑啦!”家父请他又喝了几盅五加皮,一再地提醒他:“你家里的还在家里呢!” 我老大哥在大陆上头尾讨过三房妻室,乃卜者所称“阃内有一车俩驴之数”的命——一辆独轮板车左右各可容坐一人,俩驴背上也各可容骑一人,加起来不多不少整四位;当然,得连士林的老寡妇也算上。家父从来也没把士林这主儿看做是真正的侄媳妇儿,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这一趟婚根本就是多结的。劝到后来,我老大哥仍心有不甘,垮着张橘皮脸,像叫人给捏破了卵子似的,说:“叔叔您不明白啊!娶这么房媳妇儿上算得很啊!”——山东人说话,上算”就是“划得来”——话懂、可意思不懂,老大哥接着说了令家父大为光火的两句:“比成天伙着雷不怕泡‘大沟边儿’要上算多了,也干净。”就为这么两句话,家父一瞪眼,拿食指和中指推顶了一下眼镜框子,朝大门比划了一记,把我老大哥轰出门去了。 老大哥再上家来的日子是不是中秋节当日我已经记不得了,最难以忘怀的是那天我一鼓作气吃掉了他带来贺节的两大盒绿豆糕,从此厌之惧之、未再尝过一口。而外,就是那把原先握在来发手里的宝剑了——此番孙子来发亦未随同老大哥一道来访(想是跟着他货真价实的奶奶一块儿跑到天涯海角去了)——我原先也未必会想起它;偏偏就在我老大哥抢着跑腿儿去买五加皮的当儿,一不留神打从袖筒里滑出半截剑把子,被我给觑了个分明。我当下尾随出去,扯着我老大哥的裤管说:“来发的剑给我玩儿!”我老大哥开头儿还想耍赖,拗不过又舍不得,只好跟我谈条件:其一,无论如何剑刃不得出鞘;其二,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瞧见;其三,等他买回酒来就得立刻将剑还给他。换言之,我有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躲在厕所里——其实就是蹲在那种被称作“炸弹式”的土黄色烧瓷粪坑上,端详那把“阿不驴儿”剑的外观。接下来的事不值得细说,总之就是我违背了承诺,拔剑出鞘之后,叫那阵甑光瓦亮的强光狠狠螫了一瞬,然后(或者同时)“阿不驴儿”就“噗喳”一声掉进了粪坑。 此事瞒不得。我随即冲到巷口,见老大哥提拎着两瓶五加皮、龇牙咧嘴晃荡着往回走,一眼没瞧见我手上的“阿不驴儿”,笑容登时僵住,我抢忙自首:“掉进茅坑里面去了。”不料老大哥闻言一愣,反而放声大笑起来,道:“没让叔叔收拾了去就不碍事儿!”说完径自领头迈步朝家走了。后半天发生了什么我一概没有记忆,总之不外是在小方桌旁边看着家父和我老大哥喝酒闲说话,人前人后老大哥也没再提起宝剑的事。我只知道第二日放学就听家母说,有几个看着眼生的人穿着胶衣雨鞋、头戴宽边箬笠、肩上扛了长柄铁杓,到后巷里来掏粪池,别家也不去,净在我们家捣弄;铿锵呼噜地掏了一上午,也不知什么时候收的工。家父嘟囔着说:“是不是咱们拉得特别多?”只有我明白:定是老大哥派人来寻他的宝剑了。此后我一旦看见或想到这种兵刃总难免觉得手心一阵温热黏答,甚至会不知不觉地揉搓起指掌来。 关于宝剑,我心里的疙瘩还不只如此。那是在“阿不驴儿”事件之后不久,家父参加了“国防部”本部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的“参谋旅行”。依照往例,这种四天三夜的旅游活动是不允许携眷的。仿佛总是如此:活动结束之后不知多少时日,忽然有那么一天,家父从办公室带回一叠黑白风景相片,他会一张一张解说给家母和我听——这是澄清湖、这是日月潭、这是阿里山神木、这是苏花公路清水断崖……那年头儿相机算奢侈品,我家是买不起的,且家父脸皮薄,不太愿意央请人替他留影;从而那些相片大都是将就人家有相机的同事拍来玩赏的空景、顺便加洗给我们看看,聊充神游之资的;所以我几乎没见家父出现在任何一方风景之中——只有一次例外。 那年参谋旅行结束,家父带回来一叠溪头和杉林溪的相片。其中就有一张(应该是出自本部里某位业余摄影艺术家),拍的是一片帘子也似的瀑布,可又不像寻常可见的瀑布那样自山头垂覆涌落,倒像有那么一大片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花白玻璃上扭着、舞着一条条抹捋不直的乱丝线。家父端详着这张相片出了好半天的神,问我:“你说这儿好看不好看?”我摇摇头:“不好看。”“为什么不好看?”“看不清楚。”家父手持相片再细细观看了一阵,才道:“是我没同你说清楚。这张相片的好处不在风景好看不好看,也不在人家拍得技术好不好;却是在拍的人取了个非常之奇的角度来看这风景——他是站在瀑布的‘里面’朝外拍成的;我问你好不好看的意思是:站在瀑布里边儿朝外看,是不是挺有一番趣味呢?”这我才注意到:相片的左右两侧上方各有一小块近似三角形的黑影,应该就是瀑布里侧的岩洞拱壁了。家父说得不错,拍照的人的确是跑到了瀑布后方的一个大山洞里向外取景而拍成的。如此看去,整个画面就有了另一种意思:那一大片花白玻璃般的水帘上的线条便不只是线条而已了,它们逐渐浮现出可解的形象——是瀑布“外面”一群鱼贯而行的人(也许就是和家父同行的参谋们,也许是当时也在那瀑布游玩的旅客),他们大都像走在钢索上的特技表演者那样向两侧伸展着手臂,似乎很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家父随即指了指相片正中间的一个人影,道:“这个就是我。我走在陈文英叔叔的后头,看见了不?”陈文英叔叔向来留着顶漂亮的中分头,那发式恰恰从水帘的缝隙处露了出来。这一下我算是看清楚了,笑着点了点头。一次多么奇妙的观看经验——只消从全然无法理解的图像之中辨识出一个非常微小的细节,整个世界便豁然呈现、且无比真实起来。我贴近那张相片,尽可能地把黑白画面上的每一处细节还原成一个遥远但实存的世界——“你们要去哪里?”我问。 家父随即伸出食指,往相片偏近下方的位置点了点:“我们正在过一条独木桥,过了桥再右转,沿着小路走几步就绕到瀑布后面来了——拍照的这位卢让泉卢伯伯打头里先找着这么个地方,叫大伙儿过去的时候,才拍出这么一张来的。” “我也要去这里。”我说。想来一定说了不只几十次,记忆中我甚至闹得哭了一阵。 以当年我家的经济状况来说,一趟前往杉林溪的旅游的确不是轻易合宜之事。家父搔抓了半天脑袋,叹了好几口大气儿,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然而冷不防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往后自凡你老大哥身上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宝贝、什么破烂——你一概不许碰!”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家父抬手用食指和中指推了推他的眼镜框子,这是个充满威吓意味的动作。然而这也是试探出他容忍底线的绝佳时机;我仔细想了想,低声问道:“那老大哥的胡子可不可以碰?”家父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接着问:“那老大哥的手可不可以碰?”、“那老大哥的老桑鞋可不可以碰?”……最后绕回了宝剑,我还特意在前面加上了“玩具”二字——“那老大哥的玩具宝剑可不可以——” 一个“碰”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家父的一只又大又厚的巴掌猛可掼下来,落在书桌上,震得木纹裂开、漆屑碎散,应声斥道:“别跟我闹俚戏!你知道我说的是啥!” 这是一场不欢而散而且不公平的谈判,家父从来没有履行过那个带我去杉林溪一游的诺言;至于宝剑,则变成一个始终压抑在我心底的、具有惩戒性质的秘密渴望。我不可能知道:像这样的压抑对我的人格有多么深刻或重大的影响。即使在高中时代我半生不熟地读了些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禁制、症候、焦虑》之类的时髦书,发现握剑的冲动很可能只是想打管的冲动、或者是把根鸡巴放到女体里去搅和搅和的冲动——弗洛伊德甚至还想尽办法暗示你:你最想把鸡巴放进去搅和搅和的女体居然是你老娘的。这种书读过之后非但不会将原先的压抑解除,反而让那压抑有了更恐怖也更诡谑难忘的解释——有好一阵子,也就是我高中混毕了业、滚进大学里熬日子的那段时间,我会怀疑年近六旬的家母不时做些看似无意的小动作(比方说穿着宽松领口的夏布衫蹲在我面前抹地板)是潜意识地想要激发我弑父娶母的潜意识。这话说来似乎拗口,意思再简单不过:没有人懂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有弗洛伊德知道所有的人想干的是什么。弗洛伊德在日后救过我一条小命的事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可他对于我如何通过一把宝剑来解释自己生命的处境则极有贡献。我是在读了弗洛伊德所描述的一个案例之后才觉悟出:我之所以深深相信剑这种武器不够完美其实和它的造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和我据以引申出“完美并不存在”的鸵鸟式结论无涉;我的焦虑纯粹来自于我对自己的不满。 那个案例是:一个十三岁、名唤阿伯特的少年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次从睡眠惊醒的经验。醒来时还能清楚地记得梦中的情景。他总会梦见恶魔向他大喊:“啊!我们抓到你了!啊!我们抓到你了!”然后就有一种沥青和硫黄的气味弥漫,阿伯特的皮肤也“受到火焰的烧伤”。将醒未醒之际,他叫不出声,当声音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开始“记得”先前自己曾清楚地喊道:“不,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或者是:“请不要这样!我不会再做了!”或者有时也会这样说:“阿伯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弗洛伊德的推论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阿伯特年轻的时候曾经手淫过,他或许想否认,要不就是为了这个“坏习惯”而给自己严厉的惩罚。 后来阿伯特是不是经过治疗而痊愈?我已不复记忆。我只知道每当自己在阒暗的被窝里打完手枪的那一刻,懊恼和惊恐也同时汩汩涌出,这些情绪每一次都把我刺进更深更深的夜里,无法动弹分毫。我从来没有嗅到什么沥青和硫黄(日后我才从书上得知那是西方人想像的地狱的气味),但是我绝对相信阿伯特所谓“受到火焰的烧伤”的形容,因为我也有同样的体会——就在我湿黏的指掌之间,分不清是握着的还是被握着的——灼烫之感像燎烧的林木一样迅速蔓延;而且我非常清楚:早在我也许只有孙子来发那么大小的时节,就已经不知如何学会了从自己胯下的这支宝剑上得着相同的快感,也得着相同的懊恼和惊恐。自幼及长,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手枪,比伟大的民族救星写他的日记还要勤奋,也从而能够将那灼人的懊恼和惊恐赋予一个抽象性的解释——那是原发自人类内在的一种羞赧。 是的,羞赧。除了纯粹来自肉体的欢愉之外,没有原因、没有目的、没有解释、也没有道理的羞赧。它不能容忍纯粹来自肉体的欢愉——尤其当这欢愉不假外求、完全可以自主为己而产生的时候——用更接近反基督信仰的人的说法则是:上帝嫉妒人在自己的身上建筑乐园,于是发明了羞赧作为惩戒或报复。它是人体内部一个神秘的装置,欢愉一旦启动,羞赧便如影随形地彰显。 紧紧握着那橄榄枝的儿子的手也即将在不数年后的某个晴朗的春日午后、或者冬夜温暖的被窝里发现这一切罢?这一切与性全然无关,只是人类凭靠自己的能力创造不完美的欢愉的一个开始。至少在我这里,成长岁月中不断发生的许多事情逐渐拥有了清晰无比的意义,且时时刻刻融入我的写作,它们所带来的是一种挥之不去、萦绕不绝的主题——人总在创造不完美的欢愉,也藉之奋力抵拒着与生俱来的羞赧。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天行者陆客、大麻安迪、我老大哥、雷不怕、士林那老寡妇和孙子来发、卢让泉伯伯、陈文英叔叔、大鹏剧校里串演过孙悟空的那位小伶工,甚至那个名闻全世界的德国手淫少年阿伯特·沃夫罕·汉斯,以及连人带鬼还有差不多凑得成一百之数的男女老少,日后都有如一张忽然显影的相片那样填充起一幅又一幅我生命里最真实的景观。当我试着从许许多多的巧合际遇里寻找出它们之所以出现原因之时,却只能想到一个拙劣的答案;仿佛这些人都是因为各自背负了过于沉重的羞赧而躲进了我的人生里来。在这个尽可以用“光天化日”一词形容的明亮世界,这群人的手中只有盈盈一握的力量、勇气、希望和秘密,倘或摊开来,便一无所有。 我是一个以说故事维持生计的人,和我的妻小暂时僻居在这群人所提供的一幢乡间房舍里。多年前我曾经在此完成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一部自编自撰、自引自注的硕士论文——之后我因为某种险恶势力迫在眉睫之故而逃离了一段相当长的岁月,其间我从来没有料想过会有重返旧居之一日。然而造化弄人,我毕竟还是在另一个险恶势力的逼促之下又回来了。如今在我面前,有几十竿绿意盎然的竹子,一株刚褪尽胭红、窜发新叶的山樱,一丛油光勃亮的茉莉和一地黑白交错的鹅卵石。我身后这原本已经算得上危楼的两迭式透天建筑也早在不知何年何月经匠手修缮成一座外观还十分雅致的三层楼宇;屋后当年荟萃成丛的姑婆芋也给有心人刻意保留下来几茎,夹杂在满地黑白相间的卵石之中,不特别挑剔地看去,还真有些京都古寺枯山水的况味。这狭仄的庭院自然无法真正阻绝我所意图逃避的一切;不过此地确乎适于作为一个回首省视的起点,在陪着孩子玩耍的片刻,我知道正有某些酝酿已久的记忆汹涌跌宕着,它们是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悄然祟动的种种轇轕,我从未忍心揭其披覆、窥其就里——仿佛如此便会让我们这一群羞赧之人无所遁形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是我能逃避的是什么呢?我能拥有的是什么呢?我能掩藏的是什么呢?或者该说:我真正恐惧的又是什么呢? 当开始想起这一切的刹那,我只能痴心妄想还有足够的时间回溯自己掌中曾经紧紧把握的一点什么——它的确与一把宝剑有关。 楔子 或许是出于一种隐秘的逃脱意识,我在念大学的时代每逢寒暑假都不爱回家,总混在一些有家归不得的侨生里面向舍监申请留宿。条件之一当然是要缴交足额的宿舍费,之二是得迁出原先的房间,去和几个越南或缅甸来的外系同学挤。我对侨生没意见,可是我一旦搬进去,便形成一种侵犯他们那个小社会的力量。于是其中一个负责夜间门禁管理的缅甸学生后来跟我打商量:如果我答应不搬过去,他可以通融在晚上特别为我住的那间(其实是我们角落里那四间)寝室打开电源。这么一来,我甚至可以根本不必提出正式的留宿申请,不必缴交任何费用。我只消在学期结束前另外打一副钥匙,便可以于假期间随时进出宿舍。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我必须在房门上方的气窗和面向网球场的推窗内侧贴一层黑纸,以免室内灯光外泄;而我也只能在桌角和床板之间架一盏六十瓦的小灯,并尽量在夜间活动—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活动。换言之:像只老鼠一样地活动。 我正式当上老鼠是在大二上下学期之间的寒假,很觉得之前两次假期所缴交的留宿钱简直是虚掷浪费,且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些侨生们不喜欢我闯入他们生活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嫌我的脚丫子气味不佳—关于这一点,其实无须辩解,因为没有人会觉得别人的脚丫子气味如何如何之佳的。总之,过着老鼠一般的生活的那个假期虽然只有一个月,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回想起来,它好像不只一个月、不只一个严寒的深冬;它仿佛总括了我的大学生活、少年终页、黄金岁月。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开始进入一种真正的、彻底的、离群索居的日子。比老鼠还老鼠—起码老鼠还不必在同类出现的时候躲躲藏藏,而像贼一样住在一所以讲究德育驰名的天主教大学里,我最好是不要和任何人接触,因为一旦接触了,势必会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一个非法的存在。你绝对可以想像那情景:走在清冷的校园里的某一刻,有人喊着:“张大春,你怎么会在这里?没回家吗?有什么事吗?”或者:“你还住在宿舍里吗?”那样我就必须撒谎。随便说什么都是撒谎。 是的,我还住在宿舍里。每一天,只在黄昏之际、下午六点钟到来的那个刹那,缅甸侨生替我打开电源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和我有一点联系。也只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人还知道并且认同我的存在。除此之外,那样的生活甚至在描述它的时候都令人乏味;我每天清晨大约六点起床,蹑脚走出宿舍,从校园东侧的小门出去,走十七分钟到一家叫满园春的面包店买半条吐司面包、三盒牛奶、一百公克火腿片,回程时一家专门供应附近自助餐厅趸售熟食的小店刚拉开铁卷门,在那里可以买到滚烫的卤蛋和高丽菜,老板娘心情好的话还会舀一勺辣椒小黄瓜搁在塑胶袋里。这些是我一天的伙食—星期日除外,这一天没有熟食,因为自助餐厅不开张的缘故。我通常在星期日这天上午搭一个半小时的客运车回家,吃午饭、拿零用钱和六天份的水果,然后去逛书店,把没缴出去的宿舍费和省下来的伙食钱全花在那里。 我的确读了不少书,这是先前我说过的像老鼠一样独居“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中的一个影响。但是我比谁都清楚:那样读书既不是为学业成绩有所表现,也不是为追求知识与探索真理,而只是我提及的那种逃脱意识的延伸。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没有别的动机或目的;纯粹只是逃脱而已。我每天捧着一堆食物,悄悄溜进宿舍,把网球场那边推窗内侧的黑纸揭开,让天光透进来(因为早上七点过后,缅甸侨生就把电源切断了),然后我就钻回被窝,随手拾起一本散落在床上的书来看。肚子饿了,我可以不必起身,因为食物以及一大壶夜里用电烧开的水就搁在反手够得着的桌面上。除了刷牙和上厕所,我几乎不离开被窝,我甚至可以一整个月不洗澡。有那么一个深夜,当我蹲在一间厕所的马桶上拉屎的时候,听见缅甸侨生和他一个同乡一面小便一面说:“那个张大春刚才一定来过。”“你怎么知道?”“暑假他和我们挤一间,他身上有怪味。”“真的?”“真的。所以他到哪里我都知道。”于是他们一同笑起来。之后我躲回寝室,把柜里的衣服、床上的枕头,还有高高隆起、已经发硬而大体上仍维持着中空形态的棉被嗅了个遍,除了袜子的气味不佳之外,其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这一点令我颇为沮丧,仿佛悉心呵护的一个什么古董珍宝在转瞬间叫人给打碎了。试想:我已经如此尽力地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过着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还留给那缅甸侨生一个气味的线索、一个生命的痕迹、一个不能完全逃脱的证据。之后我只好再拾起书本,逃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那些个书本里的世界是这种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沮丧感唯一的拯治和救赎。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和我读书的习惯有着莫大的关系。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确定这件事究竟发生在一次留校当老鼠的假期之中,还是平常周末逛书店的某个午后;说得更实在些,我甚至不记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经验。为了叙述方便,我想还是从我当老鼠那时的读书方式讲起好了。 简单地说:我是那种读起书来六亲不认的人。从打开一本书一直读到闭上一双眼。在睡梦和睡梦之间,我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置身于书中。为什么称之为“唯一真实的存在”呢?那是因为当我置身于书中的时候,连“我”这个人都显然忘记了;忘记了自身—也就是让自身完全逃脱、不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知觉所认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状态。而这个状态也不会因书种之不同而有所差别。举个例子来说:有一次我读到一本名叫《吸烟无害身体》的书,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医师怀特(William T.White)。他坚信“抽烟危害健康”的说法是“人类史上最大的骗局之一”。在这本书里,他如此写道:“将极少量的钚元素注射在狗身上,几乎毫无例外地会导致肺癌。里兹大学的实验心理学教授巴塞曾经连续五年用老鼠做实验,将老鼠分成两组—一组抽烟、一组不抽烟,结果显示抽烟那一组的老鼠一只也没有罹患肺癌。”这是我读之再三,以至于至今仍能成诵的一段。它不是小说,也没有故事的情境,然而一如其他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书中片段,它使我进入了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来不曾亲历或想像过的世界—那儿也许是一个实验室,有许多穿着银灰色制服的科学家正在忙碌着,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个半透明的塑胶袋,里头是条刚获诊断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致死的混种牧羊犬。拎着袋子这人的身后还有几个家伙正透过几支吹管朝一组关在玻璃箱里的老鼠喷香烟,这个玻璃箱上贴着英文印刷字的标示:“吸烟组”。旁边当然就是“非吸烟组”了。后一组的老鼠比前一组毛色白亮许多,但它们都没有罹患肺癌。这一幕情景是否曾经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出现过?我不得而知。但是它的确一直留存在我的脑子里。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确知有这么一个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个角落里。当那样的角落消失之际,我已经睡着了,脱逃到梦境里去了。 等我醒来,完成了必要的漱洗、采买、饮食之后,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着、欢迎着我。在那里,有一个每天要喝两次非常浓的汤、一个月里吃过四回油敷羊肉、两餐鲑鱼的哲学家,有一个床前放置着打猎专用皮靴的物种发现者,有一个坚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致导出自由经济论的经济学家,有一个强调童年如“宝贵的帝王般的财富”的诗人(他怎么会想到用帝王的财富来比拟童年?实在令人觉得诡异),还有一个在西藏乞讨到板油,加上一点葡萄干、红糖和面粉,居然做成两个布丁的女基督徒,还有一个告诉我“冷饮比热饮多两倍时间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学博士兼运动医学专家,还有一个留下过一份箴言录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条上这样说道:“我们不管经历了些什么,都留下它的痕迹。每一次接触事物,都会对我们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响—虽然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但是,倘若过分重视这些影响却相当危险。” 我相信:倘若一发不可收拾地“还有一个”下去,我就一辈子也别想提到在书店里发生的那件事了。总而言之:与其说我因读书而知道了这些人,毋宁说这些人原本就在一个个由书本打造起来的世界里,不意间却被我发现了。有些时候,不同书本里不同的人在同一个问题上会争吵,但是他们各自的时空相去太过遥远,互相没能争吵起来。而我的阅读一旦介入,却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两种思想、两般态度、两个信念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另一方面,即使是拥有同一个名字、看来也拥有同一个生命历程的家伙一旦出现在不同的书本里,往往也跃跃欲试着要斗嘴甚至打架。我曾一度认为笛卡儿和伏尔泰,乃至于尼采和尼采之所以不合,恐怕都是因为我这个人的阅读行为的介入而导致的。然而这样想下去会很糟糕,我读任何一本书都有一种搬进那缅甸侨生和他的同乡朋友们的寝室一样的介入感—或者可以称之为存在的自觉罢?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更精确一点说,是有那么一个方法跑出来撞了我一下:那就是我刻意不在一次的阅读中读完任何一本书。这样做至少可以使我对尚未读完的书本抱持一种比较保留的态度,进入书中世界的那个“我”也就比较不容易坚执定见,挑起不同书本之间的战争。这样做当然会使每一本书都看来像一个并不完整的世界,可是,我的逃脱行动却变得非常彻底,它让我的存在的自觉像体味一样降至最低,起码我自己是如此深信着的。 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完全不记得书店里那件事究竟在何时发生,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发生在我养成了随手翻开一本书读过一阵又随手扔下再读另一本的习惯之后,那时我读书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快了很多,且还是惊人地快。一个下午,我可以翻看大约四十到六七十本书左右—当然,每一本的最后一章、最后一节或者最后一个段落,我是尽可能略过的(有好几次我不小心读完了几部侦探小说,在阖上书本的那一刹那忽然有赤身露体站在人群之中的羞赧之感)。如此一来(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开始用一种我称之为“接驳式阅读”的方法读书—每当快要读完一本书的时刻(托书的手掌可以感觉到接近封底部分的纸页越来越轻),我会自然而然地搜寻或回忆这整本书里的一些于我而言相当疑惑的问题,并试着分心(也就是运用另一个区域的脑细胞)去分析、推测以及判断:这问题的答案会躲藏在另外的一本什么书里面?每到我略过手上这本书的结尾的那一刻,已然胸有成竹,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下一本书了。这个私密的游戏之所以有趣,乃是因为它可以永远玩儿不完;且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之间不再是散落、断裂的,它虽然仍有些许随机即兴的意味,却总比我像老鼠一样躺在寝室床上随手抓瞎、逮到什么是什么那样有意思多了。“接驳式阅读”一旦成为积习,每回我逛书店的目的就不再是为了购买,而是那里有更广大、更复杂、更能够容纳我逃脱、躲藏以至于产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现在我可以叙述发生在书店里的那件事了。那是一个叫“三民书局”的地方,位于台北市重庆南路一段东侧的连栋大楼某处。我站在二楼坐北的一整排书架前翻看一本书,书名是《奇门遁甲术概要》。之所以会读这本书,乃是因为之前我刚读了另一本名为《七海惊雷》的武侠小说,小说里提到这种“奇门遁甲术”。 如果不是读了这本《概要》,我只会从字面上去理解奇门遁甲,以为那是一种旁门左道的武功。翻读之下,我才发现它其实是一种占卜之术。就像许多古代中国的玄秘图谶之学,将起源定于什么河图洛书、九宫八卦,和我曾经读过的一些紫微斗数、星门宫神之类的算命书差不多。我随手翻了一两百页,也不觉有任何新奇之处,甚至还因检排印刷之粗劣以及出现了好几个明显的错字而哼哼嗤笑了两声。我正待将书放回架上,另起炉灶玩接驳式阅读的游戏,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语声: “且慢!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而且可以说上了很一大把年纪的老家伙。头上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两鬓却没留下一点毛发痕迹,看不出是不是个秃子。可他一双眉毛却全都白了,而且是那种透着银光的白,仿佛一根一根都分别用刷子刷过。眉心处就隆起了鼻根,直梁下通,垂着一朵微微泛着粉红光泽,人称之为悬胆的那种鼻头。底下两撮白胡子,胡尖向上扬翘,像要迎合上方垂下来的两绺眉梢。这老人话说得不甚客气,脸上却带着一抹轻轻的笑意。一时之间,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话,可那张老脸上的笑容却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定有那么短暂的一秒半秒钟,我会以为他是从隔街新公园里跑出来钓兔子哥的老变态。总之,我没搭理他,继续往书架上胡乱找一本什么书来读。 “小弟你读书读得很快啊?”老家伙没松劲儿,接着说下去,“可是读书不读末章,能长什么见识呢?” 我很想顶他一句:“我长不长见识干你老屁股什么事!”可转念一想:此人存心搭讪,顶回话去就扯络不完了。当下一扭身,朝旁边的柱子后踅去。不料才站定脚跟,老家伙又出现在我面前,道:“方才那本书后头附了篇明代通儒刘伯温的《奇门遁甲总序》;你小弟没读就嗤之以鼻,是不是略嫌鲁莽些个了呢?” 这一下我几乎已经能够断定:老家伙即使不是变态,也是个疯子。在这么一大屋子陌生人中间,叫一个老疯子无缘无故地缠上,你就算有理,又能说给谁听呢?我正暗自着急,老家伙忽地又开了口:“这一部《奇门遁甲术概要》之前呢,你读的是《七海惊雷》。再之前,你读的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再之前,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再之前,是《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再之前,是《神医妙画方凤梧》。再之前,是《食德与画品》。我说得对是不对?” 如果你要问我当时的感觉,我只会颤抖着牙巴骨告诉你:“好恐怖!” 太恐怖了。有人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注意着你、观察着你,而且还能一步一步地倒推回去,记录了一个起点,一个至少看来有如出生证明的源头—倘若硬要我形容这恐怖的感觉,我只能打个比方:好像老鼠撞见了一只能够告诉它老鼠窝在哪里的猫一样。 “奇哉!奇哉!”老家伙居然这么说,“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在片刻之间将我兄弟七人的著述一一寓目,倒真称得上是奇才异能之士了。只可惜—唉!只可惜每一本书都不能终卷,也不知是我兄弟七人的才识学养毕竟不足示人呢?还是小弟你与我们的缘法终究不够呢?”一面说时,他一面从法兰绒西装式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问了句:“可否冒昧请问小弟你一句: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绝对是因为那种恐怖之感过于逼人,我连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一九五七年阴历五月十—” 我的话也还没说完,老家伙已然猛烈地摇起头来:“罢!罢!罢!”此时我正低头细读手上那张印了密密麻麻的头衔的名片—那些头衔包括“中国命相协会理事”、“中国命理研究学会副主席”、“亚洲天人学会名誉监事”、“世界星相占卜促进会顾问”……诸如此类不下七八行,之后才是正款:“知机子”三字。我再一抬头,见知机子双手扶了扶顶上的毛线帽,随即冲我微一抱拳(是我不久前才从那本什么《洪门旁行秘本研究》里读到的“明”字拳斜行式)道:“咱们后会有期。一定。”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作者不正是知机子吗?当下不由自主地转身朝先前北侧的书架那边瞥了一眼,再一转瞬,哪里还有知机子的身影? 若是将这个奇特但是不具备一丁点儿重要性的经历当成一个秘密,那就过于夸张了,然而我的确不曾公开谈起过它。和我分享过这段经历的只有一个人:历史小说家高阳。是时,我已经没来由地步上小说这一行,发表过一些作品、得过几个奖,还出版过一两本书。机缘凑巧地,我顶替一个分身乏术的朋友参加某文学杂志所举办的“作家读者连袂游日本”旅行团。我那个朋友是以该杂志长期订户的资格入选,成为能和作家相偕出游的幸运读者的。可惜她忙着订婚,便把名额让给了我。换言之:我虽然是个作家,但是在旅行团里,我其实只是个幸运读者—甚至只能算是个幸运读者的顶替品。这样很好,很能吻合我老鼠一般低姿态行事的癖性。可是主办单位却(可能是出于一种恭维人成性的好意)刻意把我介绍给旅行团中的作家代表高阳—事后我才推测出他们之所以如此做的动机之一是要我负责每天早上叫高阳起床。高阳脾气大,等闲的杂志编者或读者叫他起床说不定要捱白眼。既然我具备一个写作同行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吃他的排头;且就算吃了,大概也不好声张。不料在那一次七天六夜的旅行途中,高阳与我竟然订下了亦师亦友的交情。之所以致此,当然同知机子那件事有关。 简言之,当时高阳正在替某报写连载小说,必须在旅次中逐日传真文稿回台,是以我们几乎天天有机会(在长程巴士上)讨论他当时正在研究且随时将之入稿的阴阳五行、风水命理之学。某一日,我忽然提到了知机子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记得:在他的书中曾经论及星辰值卯之克应,并有“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之语,这“僧成群”几不可解,甚或可能是“增成群”之误植。高阳闻言大惊,道:不不不!你解错了。‘僧成群’绝非误植,其实另有典故出处。”可是他并没有说明那另外的典故出处为何,反而岔开话题问我:“你怎么会去读知机子的书?” 我遂将当日的一番际遇如实告知。孰料高阳当即拊掌捶拳、迭声长叹:“遗憾哪!遗憾!”随即嘿然不语,我亦不敢多言,只能陪作黯然神伤之色,频吃京料理的怪状寿司了事。 数年之后,高阳因肺疾入院,我前往探视。但见他槁颜枯爪,如活髑髅。但是在病榻之上,他仍强自宽慰,大谈命理运势,直说自己“还有卅载阳寿可供挥霍,一甲子后再言去留”。正谈到这里,高阳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道:“赵太初你后来见了没有?” “谁?”我愣了一下,直觉还以为高阳已经病入膏肓、神昏智迷了。 “他不是说同你一定后会有期的吗?” “谁?”我又问了声。 “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哇!你们不是在那个什么书局见过的嘛?”高阳露出非常明显的、不耐烦的表情,接着说:“他们结拜弟兄七个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听了几十年,不过知其一二,其中还有许多情由缘故不能分晓。你下回若见着了赵太初,就跟他讲:高阳要同他好好谈上一谈。” 我唯唯而退。是年六月六日,高阳逝世。七月十三日,我从那个主办日本旅游团的文学杂志主编手上接到一个包裹。这位主编告诉我:“高阳说,他出得了院就还他,出不了院就交给你。” 包裹里是七本书和一叠半影印、半手写的文稿。面对那七本我曾经“寓目”的书,我竟丝毫不觉讶异,仿佛早在数年前共饮于京都某料亭的那个夜里,高阳已然向我宣示了他和我的偶遇相知其实同这七本书有着密切的关系。真正令我惊奇的是:每本书的扉页,乃至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注记着关于书中所述之事的考据细节。于我印象尤深的一则题写在《七海惊雷》的封底:“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对我而言,这简直当头霹雳—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刻,我仍旧将《七海惊雷》当武侠小说来读。 至于其他各书,比方说《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的著者“陈秀美”三字上画了一个大“×”,改以这样的三句话:“此书实为钱公静农私学,倾囊而授其徒,果其为学之不私耳。”《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作者“陶带文”三字上也画了一个大“×”,旁边另注曰:“此李绶武之作也。李代桃僵,放托姓‘陶’。前蜀薛昭蕴《小重山》词‘舞衣红绶带’,可知带即绶也。易武从文,姑隐其志;可不悲夫!”此外,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和《食德与画品》的封面上各写了五个大字:“此真小说也”。而在《神医妙画方凤梧》的封面上则注有朱笔小字三:“待详考”。最莫名其妙的是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蝴蝶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物无不有表里,人无不有死生。表者里之遁,里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书之表,皇皇乎独发奇门之术,见微知著、发幽启明;然余疑此书非关死生而另有所遁。恐其里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 这段文字里的“万氏”二字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无巧不巧,《神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正姓万,名砚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更有趣的是,我立刻联想起许多我读过的传记或轶闻传说之类的文字之中提到这个名字:一个曾经富可敌国、势足乱政的黑帮老大。相传他在数十年前遭到暗杀,无人知其究竟,亦无人胆敢探其究竟。 然而,我从高阳留给我的那七本书上的眉批夹注,以及高达六寸的文稿之中逐渐摸索出一些线索,它是一套迫使一个像我这样读书不敢逼近结局的人不得不去面对的蛛丝马迹,引领着我那份带有强烈逃脱意识的好奇心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我从来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界,最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 只有像我这种老鼠一样的人才会了解:那样一个世界正是我们失落的自己的倒影。 01 看不见的城市 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这时节正是初冬破晓,街上悄无人迹,可他总觉得师父那一对漆溜溜的黑眼珠子不定正从哪儿往他这边儿扫过来;当下打个寒颤,又仔细朝左右前后端详了一回。 不错。这里是中华路、西藏路口,他窝混了三十四年的地头。可如今他是待不住了。皮夹子里揣着他老娘褥子底下攒藏了不知多久的一叠钞票。腰里缠着他爹传下来的一卷软钢刀。夹克是他哥小四打修车场库房里削出来的,胸前背后各绣了一组STP字样。棉鞋黑帮子白底,则是他姊小五亲手缝制;针线既绵密,浆料又匀实,乍穿不挤脚,穿久了也不松塌,于是省了袜子,气味也就特别熏人。至于其他—对不住,一件破汗衫和一条卡其裤简直算不上其他;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有的,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西藏路自东而西,往西上万华,那里有新咖蚋的人马,去不得。往东上汀州路、三元街,那里有东南海产小匹婆的眼线,去不得。中华路自北而南,往北不定会撞见他师父出来遛鸟笼子,那是更加去不得的。孙小六转念及此,只好一挫牙关,旋身冲左,沿着中华路往南,直奔竹林市去了。 竹林市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所谓一座,也和寻常可见的城市之有周边地界、自成单位者不同。打个比方来说:你去找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之大的台湾岛。再向徐老三借来他那把双管霰弹枪,外带一千八百发子弹,站在十五公尺开外之地,朝台湾岛地图开火。待子弹打完了,你的手指头也肿了,白漆水泥墙恐怕也垮了。不过这是打比方,所以得假设高墙没垮,则墙上的巨大台湾岛地图必然满是密密麻麻,有如星点蜂窝一般的弹孔。这些个弹孔的总合,便是竹林市;其任何之一的弹孔,也是竹林市。竹林市可大可小,大竹林就是所有弹孔的总称—不过这只是个概念,没有哪个白痴真会去算计弹孔的数量如何、面积如何、现居人口如何……即使是竹林中人,也未必愿意知道大竹林的一切(那似乎是警察单位和媒体单位所津津乐道的)。至于小竹林,就是地图上个别的弹孔了。小竹林也自有大小可分—大的许有几座山、百数十甲的槟榔园、绵延数里的鱼池、盐田、产业道路;小的可以只是一座神坛、一家餐馆、一个货摊乃至一间马桶不通的公共厕所。 寻常人对竹林市是毫无知觉的,他们也不会把竹林市三字连成一气,当作是指称某一地区的词汇。我们倒是可以用一个事例来说明寻常人与竹林市之间的关系。此事发生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夜间十时许。八位早年曾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深造的物理学、电机学和生物化学博士在一处名曰“大四喜”的酒楼餐叙,席开两桌,连同家属在内共计二十二人参加。酒过三巡,一位电机博士提议唱歌助兴,众人均表赞同。于是召来服务人员,将伴唱机、伴唱影带装置停当。物理学博士杨某抢先献技,唱了一首《恰想嘛是你一个》。生化博士林某、许某接着合唱一曲《旧情绵绵》。电机博士简某偕其妻子二人轮唱《台北的天空》未毕,忽然有大汉五名冲进包厢,直指众人说笑谈唱之声太过吵闹。电机博士何某立刻起身,代表众人道歉再三,并声明,在座皆学院中人,不知江湖规矩,冒犯之处,恳请原谅。来人颔首微笑片刻,道:“读书人?有几个博士啊?”八位博士纷纷赔笑举手。却在此际,问话者猛可拔出手枪一支,依座次近远,连发十枪,将众博士全数毕命。并宣言道:“博士安怎?博士就嚣掰噢?干你娘!”这一起凶杀案被称作“八博士事件”,乃是寻常人误闯竹林市的典型范例。之所以称之为“误闯”,乃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在一宗凶案发生之前指出凶案即将发生之地,换言之:它可能是任何所在。一个绝大的乱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倏而灭、倏而生,看不见的一座城市。非由人误闯不可。 02 竹林七闲 当年万老爷子尚未归西,每到满月之夜都要和几个平生知己作荷塘之会,地点就在南海路植物园。席间不外是白酒一壶、鲈鱼一尾、松花皮蛋二枚、葱爆牛肉四两,还有澎湖腌缸花生米半升。与会的老者举箸不多,感怀却总不少。就有这么一回,月过中天,万老爷子击掌唤来警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但见那警卫立刻靠靴行礼,匆匆离去。约莫半盏茶的辰光,警卫去而复回,在一旁的小石桌上铺开一层织毯、一层丝绸,再点亮鲸脂烛灯一具,备妥了文房四宝。万老爷子满饮一盅、踏步上前,拂袖擎笔,轻轻往砚池里濡了个毫酣墨饱;当即飞龙走凤、舞鹤擒蛇,画下一片竹林。 “端的是淋漓之至!淋漓之至!”外号人称百里闻香的老饕魏三爷忙道:“看万老作画如观庖丁解牛,官欲行而神欲止,墨未发而气先至,妙极妙极—” 话没说完,却被万老爷子抬手止住,众人未及言语,只见万老爷子的脸上已然淌下两行清泪来。 “万某年少之时习书学画,有过一段奇缘,受一位乡前辈方凤梧公指点过几年,那已经是光绪年间的事了。凤梧公告我:‘君子写竹,取其孤寒;小人写竹,爱其枝蔓。’这话很有几分道理的。各位试想:一枝孤竹入画,布局何其之难?倒是一丛乱竹,无论它东倒西歪,前倾后欹,仿佛总有些个掩映、依傍似的。道理也就在这里了。”话说到此,万老爷子忽然打住,抬袖口将脸颊上的泪水揩净,叹了口气。 “这—”资政李绶武皱起一双寿眉,拱了拱手,道:“万老,好不好请您把这道理再说明白些?” “是啊是啊,”坐在下首的是直鲁豫第一神医、外号人称痴扁鹊的黄须老者汪勋如,此刻也倾身一揖,道:“屈指算来,咱们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也行之十有余年了。虽说国府避秦、世事蜩螗,叫人不堪回首,可咱们几个老朽,月月感时忧国、思乡遣怀,总还有个大题目。今日万老忽而起兴挥毫,画了一幅好画,酒本不曾落腹,泪却先洒下几滴,叫人好生不明白。” “是不明白。”坐在汪勋如身边的国学大师钱静农取过瓷盏,替万老爷子斟上,又为众人各斟了一盏,一面说道:“凤梧先生的竹堪称神品是不错的。我倒听说过另外一段轶闻;说是有人向凤梧先生请教:‘您老的竹子怎么生得如此单薄?’凤梧先生答得妙:‘我不过就这么一园竹子,零着卖还能多续几载生计,一次出清,你老兄叫我怎么生活?’万老如今振笔如飞,片刻工夫便出清一园竹子,可谓倾家荡产了,毋怪乎要落泪的—这么一想,我好像又明白起来啦!” 钱静农的一席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连万老爷子也阖不拢嘴,竟微微有些喘了。 倒是紧邻李绶武左右而坐的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和飘花掌孙孝胥两人仅仅抿嘴一笑,还相互使了个眼色。孙孝胥接着说道:“说笑归说笑,万老这幅竹林里的感慨究竟如何?咱们还是请问其详的好。”说罢推身而起,走近小石桌前,将鲸脂灯移近纸面,却听万老爷子轻轻唤了声:且慢。” 此际,那百里闻香魏三爷忽然撮起口唇,发出“呼呼呼”几声怪笑。同时伸起一双筷子朝那尾足有尺半长的七星鲈鱼一点。众人皆知魏三爷的筷子是特制的,两支牙骨包银帽、镶玉尾的筷子其实并非一模一样—以无名指和虎口抵架的这支稍粗而短,断面呈圆形,轴中贯以细钢丝一根。魏三爷称这支筷子叫“探真”,另一支轻轻夹在拇、食、中三指尖上的叫“揭谛”。“揭谛”质轻而稍长,通体形状不一,筷尖处极扁,即使了银帽,仍薄如纸叶,反而像一片修圆了的刀刃,筷身较“探真”细些,中圆而末端成了方形。魏三爷尝言:这“揭谛”是有典故的,它本是佛祖身边的护法神,因为擅自出手助法海僧擒拿白素贞白娘子手下的青鱼怪,给佛祖发落了一个谪谴,从此只合在老饕手中揭鱼皮,却尝不到分毫滋味。至于这“探真”更是孟郊诗作里的句子:“扣寂兼探真,通宵讵能辍?”只不过—魏三爷说过:“人家孟夫子通宵达旦是钻研玄理。我可不同,我魏三便只一个吃字可以抵眠防困。”却看这魏三爷右手一翻,去那鲈鱼尾上轻轻触了触:“探真”一按、“揭谛”顺势一掀,登时揭下一层极薄如膜的鱼皮来,只在这近乎透明的鱼皮的下方有一块黑斑。“这是极品鲈鱼,皮上有七层薄膜,一层上出一块斑。”魏三爷瞥眼瞧了瞧万老爷子,道:“万老这幅画,是不是也要这么处置啊?” “知我者,非魏三者何也?”话音未落,万老爷子一步踏前,左掌倏忽递出,以手刀轻轻拂过桌上的画纸,但见他掌缘所到之处便卷起一阵白里带黑的烟雾。然而定睛细觑,众人才知道那不是什么烟雾,却是石桌上的那张画纸硬生生叫他老人家的上乘内力给揭下了一层,其薄亦如膜,可是画上的竹叶竹枝历历俱在,全无毁伤。较之魏三爷筷子上的鱼皮,恐怕还要薄上些许。 魏三爷蓦地叫了声“好”,随即又伸筷子往那七星鲈尾端一触、一按、一掀,揭下了第二层鱼皮。这厢万老爷子嘴角微一牵动,似笑非笑之间,右掌再往画纸上一拂—这一次,掌缘悬空一寸有余,可是照旧揭下了第二层画纸。如此一来一往,这两个老人犹如试拳拆招的一般,在顷刻之间揭下来六张鱼皮和六张画纸。魏三爷又“呼呼呼”笑了起来,道:不成不成!我这鱼皮就只七层,一一分与你们吃了也就罢了。可万老您这张纸分明是‘百叶柬’;当年宋代的张希贤绘牡丹就用的这种纸,他画个一两朵就揭下一层、题上款,赍发人卖了;底下的再添枝补叶,又成一幅。如此再揭再画,既省事工又赚银两。您老可不能用这种好材料欺负魏三。” “我原本没有同你较量的意思,这画一分为七,咱们兄弟七人各持一幅把玩观看,岂不方便?”说时,万老爷子已将搭在臂膀上的六幅墨竹逐一分送至众人面前。只见当先拿着画的飘花掌孙孝胥微微蹙起一双剑眉,双眼却在霎时之间瞪得有如黑水银丸,头顶上也薄薄升起一抹蒸气。孙孝胥身边的李绶武眼力原本极坏,正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碟子大小的放大镜,逐寸缓移,他左手边坐的是知机子赵太初,手上才捧起画来便颤巍巍站直身子,将纸面对着亮光较足的地方一展,“呀!”地叫了一声。 与这声叫唤几乎同时出声的是痴扁鹊汪勋如的一声:“怪哉!”汪勋如一面说着,一面戟画起左手的食、中二指,摸着自己的顶骨、寿台骨、枕骨、横骨,摸过一遍,又摸一遍,猛可露出两枚硕大洁白的门牙,笑了起来,还用左肘撞了撞身旁钱静农的右臂。此刻钱静农正聚精会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画,嗒然若失,作木鸡状—只一只右手掌微握虚拳,呈擎笔之势,腕骨轻轻上下抖擞,如握无形之笔的三个指尖已经逼出几粒汗珠,正凌空写将起来。初时,钱静农写字的手指波磔点捺得十分谨慎,可未及片刻,动作大了,力道也强了,竟然舞得虎虎生风、猎猎作响,到后来,他索性一步退出五尺,左手依旧捧着那蝉翼也似的一张画,右手陡地向四方伸开,竟写出了一个有丈许方圆的大字。与钱静农站个正对角的是那警卫,他不看则已,一看吓走了两魂六魄—只那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之间,他居然果真看见空中出现了一个字,好在此字笔画简单,即便反着也一眼认得出来:是个“仙”字。 “这画的确是妙品!”钱静农原就生了张紫色面皮,这么凌空临书,脸色已然是紫中透红,犹似重枣,登时把那警卫又吓了一跳,直以为这老儿写罢一个仙字便成了关圣帝君了。且说这关王爷钱静农一口气写完一帖,冲万老爷子一抱拳:“不料万老这幅画里还藏着倪鸿宝的七绝条幅,佩服佩服!” 钱静农所说的倪鸿宝,名元璐,字云汝。乃是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崇祯末年李闯陷京师,倪氏自缢而死,称得上是一代忠臣。倪氏也是一位不世出的书法家;清吴德璇《初月楼论书随笔》曾称之曰:“明人中学(颜)鲁公者,无过倪文公。”钱静农正是从他手上那幅墨竹里读到了倪氏的一首七绝条幅的笔意:“一城春雨万家烟,处处凉飞太极泉。人在扬州清似鹤,不知是宰是神仙。”适才那警卫并没有看走眼,小亭夜色之中青光斑斓、如霓似虹的那个“仙”字就是倪氏七绝的末一字。 “不对不对!”汪勋如抢道,“依我看,这画里的玄机却是一部经络图呢!这竹株直行而上,凡十有二,是经。竹枝旁行斜出,凡十有五,便是络了。此处是手之三阴三阳,此处是足之三阴三阳。还有这里,主脾中另一大络,合一任一督三者,正是十五之数。将十二经十五络再合起来看,竹叶纷披,每一叶皆是从这二十七气中衍出,相随上下,可不正是李时珍所谓:‘如泉之流,如日月之行,不得休息。’再看,后面墨色较浅、掩之映之的八株,却也就是‘内蕴脏腑、外濡腠理’的奇经八脉了。你们且看这八脉之中的阳维脉好了,发自足太阳金门穴,在足外踝下一寸五分,上外踝七寸,与足少阳会于阳交—” “且住且住。”孙孝胥这时也岔过来道,“倘若痴扁鹊说得不错,怎么我又看出别的门道来了呢?各位且从汪兄所谓的这阳维脉看起罢。它看起来的确是在前方这一株竹子的‘后面’,这是水墨施诸此纸的一个微妙之处,因为它是较晚画上去的一笔,却和浓淡无关。既有早落笔与晚落笔的考究,观此画就不得不把个时间看进去。”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没想到飘花掌也颇通丹青之道哇。”刚刚落座的万老爷子拈须微笑道,“不错的,这宣纸之类的画材的确有这么个障眼法,先落笔的看似在画中的前方,后落笔的看似在后方;但不知你所说的‘把时间看进去’又作何解?” 孙孝胥闻言微一颔首,随即撩袍起身,一面说道:“画是静的,观画却是个动势;以动入静,静者亦与之俱动,这—说它不明白,我演一套拳便是了。”话说至此,人已腾空而起,身影倏忽拉长,恍若一竿劲竹,却在半途中一挫腰,如错节分枝,左掌使个按字诀,居然就让一副胖大身躯凌空不坠,右掌同时使了个推窗式,一式三形,分作刺、拨、钩。不待此式用老,人又猱升而上,再一挫,又顿成一竹节。这一回右掌下抄,左掌使了个挡车式,也是一式三形,分作掠、揽、遮。这第二式的三形一出,众人见出端倪:原来孙孝胥用自家掌法演了一套与那画中之竹若合符节的拳术,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画中竹叶的样貌—或润、或涩、或虚、或实、或斜、或欹,俯仰捭阖,皆酷肖笔意。如此拾节而上,正是先前汪勋如所称的那一路阳维脉—在画中,便是墨色较淡,位于后方的一竿竹影。显然,孙孝胥刻意演出这株竹影的缘故无它:因为这一株较矮。倘若演的是它前方那一株老竹,这低檐小亭非让孙孝胥冲破了顶不可。众人刚刚回过神来,孙孝胥早已翩然落地,道声:“献丑。”随即复座。笑叹声中,只那魏三爷拗道:“不成不成!你们三个全看走眼了。万老这幅画画的分明是一套食单,怎么成了拳术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还以为魏三爷说笑成习,这一刻又在打诨语。不料魏三爷正襟危坐,肃色正容道:“列位看这竹林不外就是竹子,我却说它无一茎是竹茎,无一叶是竹叶。” 坐在魏三爷对面的资政李绶武当即笑道:“三爷眼中莫要看出一盘笋炒肉来罢?” 魏三爷却不与众人同声谑笑,径自觑眼观画,沉声说道:“这里一部分是‘雉尾莼’,一部分是‘丝莼’。方才我一眼看去,还以为是竹,第二眼再看时,又明明是莼;且越看越有嚼劲儿,仿佛其中还有多少机关。不意孝胥这一套拳掌演下来,倒激出我一个想法:不错!观画者其心不同,可以各出机杼、自成体悟;尤其是将一幅恒定之画看成是一套能动之势,别出心裁得很。如此想来,兄弟我却悟出一套‘莼羹’的食单来。只不过,这是一道做不出来的菜,可惜可惜,可惜之至!” 坐在魏三爷右首的钱静农立刻一击掌,道:“这‘莼羹’是一道名菜,可是合‘雉尾莼’与‘丝莼’一鼎而烹之,的确是不大可能。想这‘雉尾莼’,乃是三四月间莼菜初生,茎、叶片尚卷而未舒,尖如雉尾,因而得名。‘丝莼’却是五六月之后莼叶稍开,生出黏液,这黏液欲滴不滴、一线牵挂,故名‘丝莼’。同一株莼菜,前后相距两个月才分别有这雉尾与丝的分教。然而任您魏三爷百里闻香,哪里能把这分别要在前后两个月头尾上市的莼菜煮进一锅里去呢?” “妙处应该就在这不可能上头了。”魏三爷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片刻之后才逐渐展眉而笑,道,“是的是的!万老这画还得从无墨处看才转得出另一层体会。”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手上的画再浏览一遍,不觉同声惊呼。果然,画面留白之处竟非无意为之,而是大大小小、数十百个似梭非梭、似锥非锥的图形。 李绶武抢忙说道:“好像是鱼。” “正是这盘中的鲈鱼。”魏三爷看一眼钱静农,道,“黑的是莼菜,白的是鲈鱼,老兄该知这里头的典故。” “我明白了。”钱静农也乐了,道,“这是‘莼羹鲈脍’的意思。万老这幅画里果然还藏着这么一个故事。” 原来这“尊羹鲈脍”典出《晋书·文苑列传》里张翰的故事。话说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才善文章,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以况阮籍。因缘际会之下,张翰结识了会稽人贺循,竟不告家人而随贺循至洛阳,在齐王手下任大司马之官;其纵任放浪如此。一日见秋风起,张翰忽然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说道:“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当下辞官南下回乡。是以这“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正是一种思乡与退隐的情怀。 “万老既不像兄弟我这般,还有个闲差在朝,怎么忽然兴起了莼鲈之思呢?”李绶武道,“这就叫人不明白了。” “此言差矣!”孙孝胥拍了拍李绶武的肩膀,道,“万老有帮众数万,号令一方、声动江湖,连‘今上’都还是他老人家的再传弟子—” “这就不要提了。”万老爷子抬手止住孙孝胥,可孙孝胥谈兴来了,哪里还去理会?回手朝身后那一身劲装制服的警卫一指,继续道,“不然哪里来的这些排场?阁下饶是府里的资政,就不许人家万老兴归隐之思么?!该罚一杯。” 李绶武不禁脸一红,摇头苦笑道:该罚该罚!”说时当真满饮了一杯。 魏三爷也立刻捧起了面前的酒盏,道:“绶武说得其实也不错,万老这画谜的机关就在这里。既然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是辞官归隐之志,那么请问,倘若没有一个可辞之官,你叫万老如何隐去?” “说得好。”久未言语的赵太初迸出了一句,随即又悄然观起画来。 “所以我说这画的妙处就在这‘不可能’三字上。要把雉尾莼与丝莼炖在同一只锅子里是戛戛乎难之事;而万老无官可辞,又萌生归隐之念,更是戛戛乎难的事。”一面说着,魏三爷猛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得意之色浮溢满面,转脸冲万老爷子笑问道:“如何?万老!我可没糟践您这幅‘莼羹鲈脍图’罢?” 万老爷子且不答他,自将酒盏举起,轻啜一口,道:“太初和绶武还不曾说呢。” “我已经罚过一杯了。”李绶武笑道,“再说怕不要吃醉了呢。还是让太初说罢。” “我—”赵太初沉吟半天才道,“不敢说。” 正当众人感觉诧异而沉吟不已之际,亭外将这方荷塘一分为二的堤廊尽处忽然闪烁起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芒,一望可知是几支高瓦数的手电筒。由于这堤廊蜿蜒塘中,作九曲之状,是以灯光也迤逦渐近,倏灭倏明。但知来势甚急,脚步声更是纷乱杂沓,仿佛出了什么极其要紧的事。孙孝胥微一偏头,仔细听辨一回,道:“来了四个人,两位穿靴,许是万老的扈从。一位穿着皮鞋,腿脚有些不大灵便。还有一位—是个高人,穿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九节钢鞭之类的兵刃。” 万老爷子闻言豁地起身,面露微愠之色,但是这怒意也只一闪而逝。不消说:他对手下之人闯入七老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非常之不悦,但是人毕竟是甘冒大不韪地闯进来了,其中必有缘故,既然不知就里,此刻又焉能遽然动声气? 就在手电筒的光柱渐行渐近之时,赵太初猛可长叹了一声,道:“果然不妙!”说时迅即将手上的画再睇视了一遍,接着忽地飘身而起,像张纸鸢似的抟扶摇而斜飞出亭,居然欺身入塘,孤脚站在一支莲蓬上。他这一手着实大出旁人意表—想这七老相交已有数十年之久,月行例会亦不止十余载春秋,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外号人称无相神卜的赵太初竟有这般精纯绝伦的轻功。看他神情凝重,手打亮掌遮住眉缘朝西北方的天际瞭望,似乎露这一起身手并非炫耀,只是为了避过亭中灯火与闪烁不止的手电筒亮光,想要看清楚苍穹之中的点点星辰。果不其然,众人随那赵太初的目光望去,却见西北方的夜空之中划过一颗有如灯泡般大小的流星,这流星通体呈红色,还拖着一截粉红色的尾巴。几乎便在同一刹那,紧跟在红色流星的后面又出现了六颗白色的流星,亦如灯泡般大小,也各自拖着一截白色的尾光。且看那红流星行过中天的瞬间有如焰火般猛然炸裂,迅即消逝得无影无踪。却也在此刻,红流星消逝之处又出现了一枚泛着青光的小星,几乎可以看出它是沿着先前那红流星行进的方向继续前行,直奔东南方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先前的六颗白流星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朝东北、东南与正东三个方位散飞而去,当下没了一点着落。只余那颗青色小星前行未止,兀自掩入一片柳枝之间。这一切来得疾、去得快,只是几眨眼的工夫,便留下一片苍然夜色,浑似从未发生过什么的景况。众人正狐疑着,赵太初早已飘身入亭,又叹了一口气。 万老爷子这时转脸朝堤廊外的人影瞥了一眼,话却似是对赵太初说的:“知机子从我画中窥见了一部天机,你说是也不是啊?” 赵太初尚未言语,李绶武却一面贴脸凑近放大镜去观画,一面扬声说道:“这张画居然先一步演成了适才那一幕星象,的确是神乎其境、妙不可言。” 其余诸老各一转念,赫然发觉自图的左上角至右下角一线之上,果然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几笔,分别掩映于竹节之上,其分布之态,恰似方才夜空之中竞相逐走起落的群星。 “却有一点不符。”汪勋如指了指天,又指了指画,道,“那青色的小星却不在画上。” 万老爷子还来不及应他,百里闻香魏三爷却忙道:痴扁鹊此言痴矣!君不见方才我揭鱼皮么?那极品七星鲈一层膜皮一个斑,斑斑不在同一点上,万老这幅画若是上应天象,也当须会通这个道理。” “不错的。”赵太初眉目稍舒,接着说道,“适才作画的时候,万老一时感怀,弹下几滴清泪,在我这手上的这一幅里,还可以从这一株—” “那是阴脉,”汪勋如抢道,“是为足少阴之别脉,起于足少阳然谷穴之后,同足少阴循内踝下五分便是照海穴。这画是再清楚不过了—” 赵太初并不理会汪勋如之言,继续说道:“这一株第三节右边,就有这么一块万老的泪迹,这泪落于纸面,将之前竹节的那一笔渲染开来。” “我这一幅上也有的。”钱静农也拍案赞道,“它就在倪鸿宝那首诗的‘烟’字上!果真奇妙无比。” “的确的确!”孙孝胥几与钱静农同时说道,“我这一幅的泪渍却在正中央,与诸君偏偏不同,非但没有渲染到其他的笔墨,反而就像是一滴颜色较浅的芒点。在画中,有如一颗朝露,闪烁晶莹,刚从叶梢落下。在我这套竹连掌法里,它正是一步死里逃生、败中求胜的险招。” 赵太初微微点了一下头,冲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万老这几滴泪洒得玄奥之至,看来当真是天意如此,殆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我兄弟七人,难道偏要落个这样的结局?”说完,眼眸朝万老爷子身后一瞬,众人顺势望去,才看见早有四条汉子悄然在亭外堤廊上站定,与七老相去约莫丈许远。当先一人西装革履,手提黄色皮箱,他身后立着个浓眉大眼的胖子,这胖子生得奇怪,颊边长了颗龙眼大小的丛毛痦子不说,绕脖颈一圈青纹,远看不察,还以为叫人拿绳子缠绞着,登时就要断气的景况。这胖子旁人且不理会,独独冲孙孝胥微一垂首,眼中仿佛透着十分的敬畏之意;也便有这敬意的缘故,胖子的凶恶便大大地减却了。几乎没有谁察觉:他那一双房柱般粗的腿子踩的是个小内八步—这种步子看似不具临敌之意,可是练家子踩来,足跟不着地、足尖虚沾尘,两腿劲道全在一对拇趾丘上,随时可以提气冲身,凌空制敌。而这胖子脚下的一双棉底桑鞋正叫当先那人手上的皮箱遮个正着,连孙孝胥都没看出它小内八步的门道来。 万老爷子缓缓掉转身形,对当先那来人道:“怎么还带着火树喷子?”说时目光朝稍远处一掠,那两名武装警卫当下一凛,各自手上的卡宾枪皆在不觉间咔嚓咔嚓撞击起腰间的铜扣皮带。不消说,这是两个全无经验的新兵。 “可不可以请老爷子借一步说话?”穿西装那人微一欠身,道,“有急惊风号子。” “这里没有外人,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万老爷子一面吩咐、一面转回身来,朝六老摊摊手,示意落座。他自己则执壶而立,替大家斟起酒来—这个动作,无异是告知来人:亭中非但没有外人,亦且皆属贵客,是故来人的语言举止上,绝对不可怠慢。 “‘老头子’派了一标枪兵到祖宗家来,说要请老爷子过去坐一坐。”穿西装的言辞甚是斯文,可是在说到“坐一坐”三字的时候眉峰一扬,透出些许分不清是愠意或是杀气的神色。 万老爷子略一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什么辰光了?我还去坐一坐?”说罢随即擎杯示众,敬了一敬,转向赵太初道,“对了对了,太初方才解画吞吞吐吐,欲言不言,实在叫人好不闷气。眼下索性说它一个大明大白,万某也得个痛快。” 赵太初又沉吟了片刻,止不住朝堤廊上神情甚是诡异的四人又望了一眼,心忖:这劫数一则应在画中,二则应在天上,看来是无可遁避的了,从而低声道:“在下号称无相神卜,知机察微,今夜却宁可看走了眼、观错了象,落一个笑话日后供诸位兄台调侃。可是—唉!咱们还是请溯其源,从万老这幅画中去揣摩罢!且先说这几滴老泪,有几滴是万老作画之时滴落的,入纸即透,一滴沾惹了墨,使之晕开,成了静农手上那幅画中的一点倪帖笔意。在我这一层画上,则是竹节的突斑,它有何意,待会儿我再详谈。另一滴泪,落在留白之处,并未着墨,随即干了,便只在末层上沉积,因此也只在孝胥手上那一层的正中央略有痕迹,于旁的六张却并无影响。 “此外,方才万老以上乘内力‘大般若掌’揭层分画之际,或许触纸生情,又分别落下几滴老泪,是时墨渖未干,揭去一层,洒下一滴,便是各层画上分别有一介乎青、墨之间的小斑点的来历,由于一滴一滴皆各有着落之处,未及下渗,便自成画中一笔,也就是魏三所比喻的七星鲈鱼的斑点,人各分润,在画上的位置亦绝不相同。至于片刻之前那一幕群星竞逐的异象,与万老画里所透露的玄机亦极其吻合,也是在下犹豫不言的缘故—这……” “你就说开了罢!”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又在为众人斟酒。 “也罢!横竖是个劫数,知与不知、言或不言,皆难回天。我就说得更明白些:今年乙巳,是古来奇门遁甲盘上入阴八局的一年,逢这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中的杜门。所谓:杜门阳木,时值夏冬;发生于外,津液已败;阳气亢极,一阴将至。简单地说:大运势上已是个小凶之象。万老这画中之竹居然让魏三看成‘莼鲈之思’,当年张翰羁宦洛中乃有此思,试问:它可不就是‘发生于外’吗?要将雉尾莼和丝莼合为一鼎而烹之,它可不就是‘津液已败’吗?孝胥从画里演成一套‘竹连掌法’,每一式皆上扬高举,如鹏抟鹞唳,试问,难道不是一套‘阳气亢极’的拳术—” 汪勋如这时又插口道:“那我看出的经络图又怎么说?” “问得好!”赵太初立刻接道,“之前我们不正在说万老作画之时掉了两滴眼泪,一滴沉底,独在孝胥画中,另一滴在静农的画上成了‘烟’字的第一点,在你老兄那一张上呢?” “唉呀呀呀!”汪勋如闻言谛视,发现那一点正打在手太阴上,太阴主脾,脾上这一大络便报销了。汪勋如惊呼之后,口中迸出一个“死”字。 “在《八十一难经卷图》的第二十四难上,是不是有‘手太阴气绝则皮毛焦’的话?”赵太初追问下去。 “是的是的!”汪勋如那一张老脸皮已变得煞白,几乎要白得过他那两只大门牙去。他抖着声说道,“经卷图上还说‘皮毛焦则津液去’,正是你说的‘津液已败’啊!” 钱静农这时也黯然道:“‘烟’字的第一笔是火字的一点,火字若是应在这‘阳气亢极’之语上,正合乎‘一阴将至’且‘木性至此而力屈’的话;杜门阳木,落得个力屈而死,倪文公当年守节不降,恐怕也有力屈之憾。” “静农应该知道那倪元璐另外还有一首重九病愈七律帖,中间少了一个字。”赵太初话锋一转,手却仍指着万老的那幅画。 “你说的可是‘世事悲欢无过吾’那一帖?” “正是。”赵太初答道,“此帖第三句上写漏一个‘地’字,倪氏将之补写在全帖之末。不过,那可不是无心之失。原句是‘老夫自避一头地’,顺诗读来,成了‘老夫自避一头’。此中大有深意。” “我明白了。”钱静农道,“倪元璐借这手误,藏了一个‘避之无地’的暗语。太初果然独具法眼,能窥见古人的微言大义—只不过,这一帖和万老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太初忽然瞥一眼李绶武,又将目光移回纸面,道:“从奇门遁甲的古谣来看,万老这画中之竹,不只方才说的那一个和泪而出的墨点有解,可以说通盘皆应在杜门的歌谣之上。歌词是这样的:‘杜门四四星凶恶/木星时方寅卯泊/闭关绝水事封尘/奸炽邪昌未可托/孤身六散隐名姓/远祸疏人莫言说/官刑威迫无地避/密藏可待己卯约。’这词是古词,但是千百年来传抄之讹、诠解之误在所难免,是以言虽似古而意实鄙陋。我们观天知人这一行里,自凡有点修为,便不至于拘泥于这谣词的文义。可是万老的画中之竹,笔笔枝藏叶掩,无一株不匿于另一株之旁,无一节不避于另一节之侧。诸位不要忘了:这奇门遁甲之中,杜门主的就是一个藏字,是以有‘除逃灾避祸、诸事皆凶’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万老有大祸将要临头,非避不可?”汪勋如道。 “就怕是静农说的,避之无地’啊!”赵太初又叹了一口气,道,此外,原先我读这杜门的歌词,总觉得第五句的‘孤身六散隐名姓’和第八句‘密藏可待己卯约’简直不可解,其中必有错讹。待今夜合以天象,却不能不信:起码这第五句形容得倒真是准确无匹啊!” “那么什么叫‘密藏可待己卯约’呢?”孙孝胥头一偏,脸色又涨红起来。 “今年乙巳,己卯是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魏三爷苦笑着,转脸又觑了觑万老爷子,道,“万老也是一百零八岁的人瑞了。” 这时万老爷子忽然昂声大笑起来,道:“歌词明明说的是‘六散’,我恐怕来不及同你们一道等待那‘己卯之约’了罢!” “万老大知闲闲。不泥于俗,已经是解生脱死、游于尘垢之外的人物。”赵太初神色悄然,连语声都有些哽咽了。他勉力挺胸振脊,打起精神,举杯先朝孙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观画之时,孝胥与我相视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里。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们七人恐怕要终生抱憾。” “那是因为乍见万老画了一园竹子—”孙孝胥说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让我想起今日与太初同车来赴会时,我们聊起近年来有一帮浮浪子弟,组织了一个青痞帮会,号称‘竹联’,太初便与我说,不过是孩童们械斗为戏,居然敢聚众结盟,称帮道会,乃至糟蹋了竹之为德,有君子之风。不意万老一出手,果然是一丛风中劲竹,且其中还有如许奥妙的机关—” 赵太初抬手止住孙孝胥,接着说下去:“我要说的是这孩童嬉戏之事,日后恐将酿致极大的恩怨,牵连很广、情仇亦深,于万老手创的一番事业,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颇为尴尬的干系。” “不过是一班黄口小儿—”魏三爷大惑不解地问道,“与万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么牵涉呢?” “三爷千万别忘了。”赵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壶,一一为诸人注满杯盏,缓声说道:“回首前尘,你我也曾经是黄口小儿,昔时情景,犹如昨日呢。”说到这里,赵太初又对万老爷子一举杯,道,“至于万老,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了—” “你这话的后半截我听说过,是‘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是《庄子》里的‘齐物论’。说得客气一点,我恰是瞿鹊子所说的‘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可是说得坦率些,我可不就是大祸临头、死之将至,却仍麻木不知么?”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举酒而饮,再道,“其实太初所说的劫数,的确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详而不忍为诸君历述个中究竟。孰料天机人事居然偶摄于图中,成了画谜。倘若我就这么为诸君解说了这谜,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况太初拿‘齐物论’之语谬奖老夫呢?我看—关乎这劫数之事,就此打住不谈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可憾那一个杜门的‘藏’字诀,说的竟是什么隐姓埋名、疏人远祸的门道。如此一来,我个人死生事小,株连诸君六人过不得闲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离,却是万某的罪过了。我这里自罚一盏,先告个罪罢!” 赵太初闻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声长啸,一啸不止。这啸声如歌如泣,其音绵密悠长,翱翔而上,有绝云气、负青天,以游浩渺无穷之概;恍若这荷塘波光间竟有人吹着一支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乐器,又如千万缕针发般细的风,或轻或重、忽高忽低地窜入无以数计的竹叶、竹枝之间。众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刚刚听出那曲调的来历,忽然间啸声之中又窜入了一阵怪声,渐逼渐近,似是警笛之鸣。 赵太初的啸声被那警笛一扰,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个高,令众人如登险峰之后乍见一阵岚气,在霎时间蒸腾而起,扑九霄而入云汉,破虹霓而贯日星。此音一出,远处那警笛竟哔哔剥剥好似裂竹爆仗一般的破了、断了、再也发不出响声来了。啸声亦随之渐柔渐止。 “这—是《孤竹咏》!”李绶武失声叫道,太初!这啸曲犹古于《广陵散》、《兰台操》、《夷齐引》与《绛云令》,号称乐中之隐。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 赵太初啸罢,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问话的李绶武,道:不是这一曲《孤竹咏》,我还引不出绶武的高言妙论呢!”说时眼眶一红,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万老之外,就以绶武的韬略最高、学养最厚、识见最精,即使是拳脚兵刃上的伎俩,也不在孝胥之下;观天知人的方术,更叫我这摆卦摊的郎中汗颜。今夜我们这一会,想来应该就是永诀了,试问:阁下仍旧大隐不言、大音希声,连句知心告别的话都没有么?” 这一刻,万籁俱寂,众人都将目光注于李绶武那张阡陌纵横、皱绞如织的麻子脸上,连李绶武身后三步开外的警卫,以及亭前丈许远处的四个不速之客都屏息静待,仿佛生怕发出些许声响,惊动了这位外号人称哑巢父的大老。 李绶武不慌不忙地将放大镜收入怀中,又仔仔细细将手上那一层极薄的画纸连着对折了七次,折成一块钞票大小的纸方,也收进口袋里,这才向众人拱手揖了一圈,道:“万老刚才示意,画中究竟不必再议,我也只好谨遵所嘱;此谜若要得一悬解,亦恐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至于太初所说的么—唉!我非草木,怎么会不懂你老弟适才屡屡冲我抛眼风儿的意思呢?要我出头说几句,也非不可,只不过我担心的,却正是借你老弟‘杜’字门中的两句诗可以解释:它在‘清秋燕子’与‘同学少年’之间啊!” 这一席话夹七缠八,说得外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六位老者一转念便懂了。 原来赵太初以遁甲盘解画,看出八门之中的杜门凶兆,而李绶武却借了这个“杜”字,用以射“杜诗”,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诗了。杜甫《秋兴八首》第三是这么写的:“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是以这“清秋燕子”和“同学少年”之间,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两句,这两句分别说的是汉元帝时匡衡数度上疏陈事遭贬迁,以及汉成帝时刘向上疏搭救房而遭斥的典故;然而这只是老杜原诗用事的意旨,在李绶武言下,抗疏遭谤而不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实这话在另外一层上说的是匡衡凿壁引光的寻常典故。为什么要引这么一个通俗的轶闻来道出李绶武不肯表白的担忧呢?众人此时已然了悟:那是“隔墙有耳”的意思—换言之,李绶武信不过身后那名警卫,更不消说后来不请自到的四个人物了。 可是,李绶武借老杜诗句传递消息,于六位老者却能沟通无碍,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于是当即又朗声说道:“我眼力极坏,几乎已经是个睁眼瞎子了,若强要我说看出来些什么—恕我直言,这么粗枝大叶的一幅画,倒让我想起当年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节车厢里遇见严老五的情景来。那天严老五就捧着一盆竹子,一数就四根。” 说到这里,李绶武忽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众人顿时明白,他这还是在借杜诗打哑谜。想这李绶武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入川,哪里去过什么成都草堂村呢?他说的,分明是老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里的诗句。所谓“严老五”更无此人,所指即是唐肃宗宝应二年受封为郑国公的严武。因为这一部诗作共有五首,那么第四节车厢所暗示的应须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来,盆中种了四根竹子,明白说的是该诗的第四句—非常骇人的一句:“恶竹应须斩万竿。”万老爷子心念电转,情知李绶武说的这“万竿”之“万”正是自己的姓氏;质言之,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祸之所以临头,必是由于他自己“家门”里的帮众出了叛逆,以致变生肘腋,乃有“恶竹”一词。这时,不仅万老爷子会了意,其余五老也揣摩出李绶武话中有话了—看他侃侃而谈、状似闲雅,其实语锋已直指杀机;而且这杀机可能就在咫尺之内。万老爷子却沉得住气,道:“我也有十五年没见着严老五了,其间神州陆沉、国府易帜,不论那盆景落于何人之手,总希望能栽入上,所谓‘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啊!” 万老爷子末了所引的这两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诗,且同样是杜甫写给严武的。原题为《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写这两句诗时的杜甫与写先前那五首时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没有“恶竹应须斩万竿”那样的愤懑,反而尽是同情、喜悦与宽慈悲悯,每一句都是对竹之为物的怜赏:“绿竹含半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如此说来,万老爷子言下之意,乃是连可能导致杀身巨祸的叛帮罪首也不愿施以“翦伐”之责了。 “我懂了!”李绶武沉声道,“万老确实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于己’的怀抱。李绶武言尽于此,已然造了口业。就此告罪别过了罢!”说时长揖及地,不待众人拦阻,掉转身躯,便从那警卫旁边一闪而逝。 此时坐在万老爷子右首的魏三爷急忙喊道:“绶武!又是你先行离席,欠罚一杯—” 话音未落,只听得阒黑的夜色之中传来李绶武的吟咏之声:“九载一相逢/百年能几何/复为万里别/送子山之阿/白鹤久同林/潜鱼本同河/未知栖息期/衰老强高歌/歌罢两凄恻/六龙忽蹉跎……” 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然而诗中字句,无不点出了此时此地诀别的处境和心情。众人听了,益发悄然起来,独那赵太初忽一抖擞精神,道:“好个‘六龙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万老!今夜无论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说时,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画和顶上之天,笑了:“不过!请恕我不能再多说了。” 接着,钱静农双眉乍展,浑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说!不可说!”一面说,一面将画纸对折再对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时起身,冲赵太初使个眼色,道:“你既与孝胥同来,是要与他同去呢?还是—” 不待赵太初答话,孙孝胥也照样将画折成纸方,道:“说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来同去之理?” 便在这一刹那间,分坐在钱静农左右的魏三爷和汪勋如也折了画纸,争先起身,异口同声道:“散了散了。” 这等情景看在那警卫与亭外四人眼里,如坠五里雾,简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万老爷子文风不动,顺手拾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且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干同吃,该当吃出火腿味才是。” 据说,这两句话典出当年金圣叹罹祸临刑之时的绝命语。金氏故意作家常语以示无畏不惧、视死如归的潇洒。如今万老爷子这样说来,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哑巢父李绶武授意甚明:万老身边必有尴尬人;换言之,即此永诀的一刻,亦须避人耳目,免遭牵连。而且这免遭牵连,更非贪生怕死之图,却是隐忍一时,运筹千秋的打算—因为不只赵太初看出来,其余各人也在学着李绶武那样将画纸对折七次的时候发现:对折之后,从纸背面看去,万老爷子先前揭画之际在各层纸上所落下的泪斑,正如那六颗自西北而来的彗星,分别印在六处“↑”字形的竹叶前方,恰使泪斑与竹叶呈一流星拖尾的图形,朝六个不同的方向一闪而逝。也偏在这一霎时,薄薄一层纸膜上的泪渍完全干涸,浑如方才穹苍中转瞬不见的星光。 于是孙孝胥、赵太初、汪勋如、钱静农与魏三爷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头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竞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画纸所曾默示的方位,当下掉臂疾行而去,连一声告别的招呼也没有。 直到这五人的背影步声全然隐没于夜暗之中,万老爷子才露出一抹愉悦轻松的笑容,随即转身起立,一步跨向旁边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那警卫与亭外四人说道:“不过是张胡乱涂鸦的试纸笔墨,惹来这些白吃白喝的跳梁小丑这许多低三下四的议论,真是可笑之至—”话还没说完,一掌击下,那石桌登时有如灰粉盐粒一般,连声也不出便给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许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张半透明的、写着一丛劲竹的第七层画纸才冉冉自上方飘落,正覆盖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顶上。原来万老爷子看只轻轻扬了扬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间,已先将石桌上那第七层画纸吸引上腾,直蹿亭顶。这一手是失传已久的“无极北辰掌”末式,名为“拂槛逍遥”,其动态乃虚拟道教远祖陈抟陈真人寐起临窗,拂槛观星的姿势。相传陈抟曾长睡百日,忽然坐起,时值中夜,乍见星如雨落,从此悟出一个生死真相以及一门独特武功的玄妙经历。万老爷子这一掌便不是寻常出手,其中大有奥义;他是在以陈真人自况,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梦且大梦先觉的解脱。 此刻荷塘风静,偶有两三秋虫间或低鸣,益发显得这方圆数里之内悄无任何响动。亭外当先肃立的那人环视了四周一圈,似是不耐久候的模样,身形微微一颤,问道:“是不是可以请老爷子起程了?” “方才我们这几副老骨头瞎说八道的话你也听进去几分,我说—”万老爷子已然阖上的一双凤眼又缓缓开启,睛露青光,睇视着这个穿西装的人物,道:“万熙啊!今晚我要是不去见‘老头子’,你说,会招惹些什么祸殃呢?” 这万熙轻喟一声,先不答话,径自踱步上前,走进亭来,将黄皮箱往亭中央的圆桌上一搁,随即轻启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叠寸许厚的红框纹十行纸。但见那纸上密匝匝以沾水墨笔写满了文字。万熙将最后一张纸页抽出,置于表面,复由西装内袋掏出钢笔一管,取下笔帽,双手捧笔,递至万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子是明白人。今晚就算是去了,也见不着‘老头子’,不定反而落一番折腾,我们这些弟子儿孙便大大地不义不孝了。‘老头子’放下话来:请老爷子签了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处、秉公发落。这样的话,祖宗家业也可保长治久安,不至于一网打尽。”说到“老头子”放下话来之后的这几句上,万熙的声音压得又轻又低,直如蚊蚋盘旋。可是听在万老爷子耳中,却字字分明。一面听着他一面点着头,似乎极其满意。然而万熙话才讲完,他立刻笑着问了一句:“要是我不签这口供呢?” 万熙忙一欠身,退后两步,将皮箱盖上的文件收回箱内—且没忘了把那末一页十行纸塞回原处,同时套回笔帽、收笔入袋。这一切只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远近各人尚不及反应,万熙已经从皮箱之中抽出掌心雷一把,直指万老爷子心窝,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几乎也就在这同时,亭外持卡宾枪的一名武装警卫也将枪口朝旁一歪,喷出一串火苗,将另一名警卫射了个蜂窝透穿,翻身摔下塘去。水花激溅、荷叶掀扑,那人登时沉底,且正因一身披挂少说也有二十公斤的重量,从此陷入泥淖深处,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只是一弹指顷间事,亭边那警卫早已吓得面如白纸,四肢抖颤,裤裆里“噗喳”一声,拉了个黄金满溢,随即和身歪倒。万熙全无任何表情地眄了他一眼,嘴里的话却像是冲亭外那唐装棉鞋的胖子说的:“岳师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 那岳师父显然也不曾料到:仅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变生肘腋,连伤两条性命;且其中之一竟然是纵横大江南北一甲子有余的漕帮遗老总舵主万老爷子。不过这岳师父本来是个会家子,内力外功一体双修,气性涵养到一定的程度,即令临此奇突诡谲的事故,也看不出有半丝火躁焦急之态,他不慌不忙地朝后望一眼,见那开火的枪兵正颤着手、抖着牙,将枪口指在他后脖颈上。 “万老弟要岳某来帮闲干一桩棘手之事,你老弟台已自干得干净利落。看来我全无用武之地,莫非只是要顺便搭上岳某一条性命的么?” 闻言之下,这万熙立时将枪收入皮箱之中,却只掩上箱盖,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岳师父这么说便太见外了。请岳师父出马,原本倒是为了提防那飘花掌出手助拳,坏了正事。不料这几个老家伙只不过又是一阵妖言怪语,骗我们老爷子一顿吃喝,就这么缩头畏尾地闪人了。至于岳师父这边呢—”说到这里,万熙又疾速伸手,朝皮箱中一摸,再抽手出来时,掌心里捧着黄澄澄、光闪闪,一望即知是千足纯金打造的六支条块,同时冷声说道,“号称百两,其实是九十六两;岳师父不嫌少,就请笑纳了罢。今夜之事,说起来全是为国为民,绝非个人恩怨、私相仇衅。岳师父是顾全大局的人物,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这金子烫手,拿不起!”岳师父瞥一眼横陈在地的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万老弟口口声声‘我们老爷子’,却依旧突下杀手,却说什么‘为国为民’,叫人太不明白。” 万熙微一颔首,思忖片刻,道:“我格于阶级太低,不能尽实相告。不过,老爷子把我从枪林弹雨里拣回一条小命、带进祖宗家门、给了姓字、传我一身文武活计,还将我一寸一寸地拉拔到大;我万熙今晚能干下这等事体,要不是有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在,岂不要背上一桩欺师灭祖的千古大罪吗?”说着,一掌拂向木桌,劲力到处,将一干杯盘壶盏尽数扫出三丈之外,一一落入塘中,连这临时架设的木桌都险些儿推出亭去。接着,万熙手一抖,指尖乱弹,竟将金条如插香般杵进桌面,深可三寸,几至透穿。另只手扣紧皮箱盖,才又说道:“人称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明辨是非、通晓利害,万熙绝无半点非分得罪之念。这金条原本就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而且这是‘御赐’,上头雕着库号,来路绝对是正大光明,请岳师父放心取用—毕竟岳师母那边还等着用针药,不是么?” 说完这话,万熙倒退两步,反手揪起地上那软成一摊泥的警卫,咬牙闷声道:“你小子与此事无关,我也有好生之德,所以留你一条活口。可是这活口二字的意思你得三思:那就是‘要活命,免开口’,你且牢牢记住了。”说时手一松,只听那人“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人又昏死过去。话说地上这人一口气息还不曾缓转过来,万熙早已一个箭步斜里弓身跃起,好似一根橡皮圈儿那样弹向右前方十尺开外,一皮箱先打落了岳子鹏身后那警卫的钢盔带卡宾枪,另只手叉起食、中二指直去锁喉,同时沉声迸出两句:“我没工夫问你为什么开枪了,袍泽相残,横竖是个死罪。”说完,另只手上的皮箱再兜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子,砸上这警卫的太阳穴,将他从先前那警卫落水之处正对面的白漆石栏杆上打下水去,这一砸势道尤猛于前,叫此人倒栽一跟头没顶而下,从头至膝全埋在泥浆之中。这两名初出茅庐的警卫死得极其冤枉,此冤少不得也须沉埋个数十年。 这厢万熙翩然落地,站定在岳子鹏身后,道:“这是咱们的法纪,万熙非伸张不可,倒在大行家面前献丑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告辞—”说到这里,忽一顿,又道,“岳师父不赶紧走人,十分钟之内就有大麻烦了。” 等岳子鹏再回身时,但见九曲堤廊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迹?他再掉转身形,踏步走近桌边,正要拔取木桌上的金条之时,却忽地听见一阵低沉沙哑的语声:“子鹏老弟!别犹豫,给弟妹治病要紧。今夜之事,与你略无半点关涉。” 这话说得字字铿锵、声声浑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鹏不且惊且疑地低头望去—说话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发子弹的万老爷子么? 万老爷子说着,犹如一挺僵尸般直愣愣地橛立起来,抬手指了指昏迷在亭边的那名警卫,冲岳子鹏说:“你往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个军用的绿帆布口袋?要是摔坏了可就费事了。” 岳子鹏依言行事,果然在那人的紧腰束带上摸着一个尺许长、八寸来宽、三寸厚的口袋,里头鼓凸凸塞着一个盒子也似的物事。这一刻岳子鹏才赫然想到:片刻之前万熙将这人撂倒在地的时候曾发出“当”一记重响,想来便是这帆布口袋里的物事使然了。 万老爷子又比了个手势,示意岳子鹏将口袋打开,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鹏探指一抓,的确抓出一只长方形的铁质盒子,上有辘轳转盘两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纸、其宽如面条、其色如黑土一般纠绞缠绕的绳索。 “不好!”万老爷子勉力说着,勾勾指头让岳子鹏走近前来,又自深吸一口气,道:“子鹏老弟!你不是我帮中之人,与我又非亲非故,我有一事相托,还望你看我老儿薄面,成全则个。” 恁这岳子鹏老于江湖,又身怀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这么短暂的时刻之内目睹如此一桩血案,且眼下又同这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帮会头子交耳接目,其实已全无主意,只得先唯唯应了一声,脚下踩定小内八步。不料那万老爷子一俟接过盒子,双手猛可打了个“转轮斑斓手”。这模样,初看直似村妇缠毛线一般,两手互以另只手的前臂为轴,绕转不止,然而细究之下则大有学问:“转轮斑斓手”从两种不同的武术中融合而来,一是转轮肘,一是斑斓捶。转轮肘渊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冲拳,只不过变直肘为横肘。斑斓捶则脱胎自“太极拳”的“搬拦捶”,要旨也是易直捶为横捶。但是易直为横,该如何使力呢?这“转轮斑斓手”的窍门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将左右两臂相互迅速舞绕,使成环环相扣、连绵不绝之势。据传下这一招的漕帮元老“昌”字辈儿上的人物说:“其速疾则其质坚,其质坚则其力劲;力劲质坚则螳臂可以当车。”这一招正是万老爷子绝学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 万老爷子这一招使出,真有韦陀舞金刚杵成千层银伞滴水不漏之势。岳子鹏一时看痴了,不由得叫了声好。语音未定,万老爷子早已收势。其间不过两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铁质盒子便砰然坠地,手中那一团黑面条儿也似的绳索却端端整整收束于一个塑胶转盘之中。 “这是录音带。”万老爷子的额角、面颊之上此时已滚下了千百颗绿豆大小的汗珠。 岳子鹏摇了摇头,一来表示他没见识过这玩意儿,二来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录音带是种什么东西。万老爷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于是苦笑着随手扯下一角袍襟,将那塑胶转盘及录音带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又从马褂口袋里取出链表一支,用那链子将襟包儿缠了两圈,想了想,又俯身从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张画的底层—不意这一俯身,人却撑持不住,一个踉跄仆跌在地,可他半空里躯体猛地一翻,抢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窝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来。一只右手却伸了个仰直朝天,掌心虚虚握着那襟包儿。岳子鹏这才觑见:不知万老爷子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竟已将那张画折成一枚钞票大小的纸方,给塞在金链条和襟包儿之间了。 “烦你子鹏老弟大驾,把这东西交给一个人,不要让外人知道。此人自会来找你,给你一式五份的信物。”万老爷子说着,便咳呛起来,好容易顺过一口气,却悠悠叹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没说明白他那张画的竹节上那一点突斑究竟有什么玄奇的义理。唉!为此活该不能瞑目。”说时双眼暴地凸起,胸口处沸然喷出一柱又一柱的白色蒸气。待岳子鹏一步跨前接过那襟包儿之时,才发现万老爷子胸口豁地显出五个口子,血水如泉、汩汩流出。他那一双眼睛果真不曾阖上,直勾勾地盯着亭顶,而松劲放落的两只手掌则深深嵌入青石打造的地面。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这竹林七闲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岳子鹏拔取桌上的六根金条,顺势将那桌子拂了一掌—这当然是练家子们存心较劲的意思—他见万熙一掌拂落数十件餐具,又当他的面施展了平生绝技,心里老大不痛快,随手这么一拂,居然把张百余斤重的实心红桧圆桌拂到二三十丈开外的荷塘心去。这一下可好,一部“荷风袭月”的雅集,到这一夜算是彻头彻尾地散了,亭中只余一具老朽皮囊和一堆灰不灰、白不白的石桌齑粉。 几分钟之后,奉命前来清理的警察人员和宪兵警卫旅支援部队封锁了现场。又过了一刻钟之久,警员全数撤去,留下警卫旅支援部队留守当地十六小时。在这段期间,没有一个真正的宪兵获准接近荷塘、堤廊乃至小亭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在这个范围里,只有四个奉极峰指示前来料理“诸般相关事宜”的“安全局”干员和一个名唤万得福的人物—不消说,后者是万老爷子家下的一个管事,他是来收尸的;至于那四位“安全局”的官爷,则是来定案的。 03 定案 方圆百公尺之内,除了先后到场的五人之外,只有一个半痴半傻的活口。这人悠悠醒转了来,已经置身于九曲堤廊的正中央。此处幽暗寂静,两头不靠岸,其实是绝佳的问讯之地。四位官爷之中的一位踹了踹活口的腰眼,道:“怎么回事?你说罢!” “我不知道。”活口答道。 “这就对了。”第二位官爷接着说,“今晚万老独自一个人儿在此地静坐练功,不料气血逆行,就这么一命归西了,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是么?” “静坐练功、气血逆行?”活口重复了一遍。 “这就更对了,”第二位官爷转脸冲第三位官爷道,“没这活口还真不行,”说着,又对活口说,“你是孤证。今晚此地没旁人,万老若不是自己练功练过去了,你就脱不了嫌疑。” “不是我!是老爷子自己练功练过去的。” “这就太对了。”第三位官爷点点头,又压低声,嘴唇儿动也不动,犹之乎运用那种腹语术一般地说,“弹头儿找着了么?” 第四位官爷轻轻摇了摇脑袋,道:“他妈的,手脚利落的。” “人家是干什么的?”第一位官爷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又递给众官爷一人一支,最后想了想,也给那活口一支,却没替他上火,径自道:“找不着最好,找着了麻烦就大了。”说着,望一眼数丈之外的小亭之中,跪在尸体旁边的万得福,也用那种嘴唇儿不动弹的腹语术说,“这些在帮的王八蛋闲规矩还真他妈的多。”说时还不忘睨了那活口一眼,吓得活口划断了一根火柴,连烟也不敢抽了,忙躬身道: “我不是他们帮里的,我是服役给派到老爷子府里支援的。” “府里?还他妈宫里呢!”第三位官爷一瞪眼,又拿大皮鞋把活口踹趴下了。 四位官爷这就算定了案了,可是上头有指示:万老爷子的家人若要收尸,不可纵容任何虚荣排场,但是要给予一切必要的支援。这话的意思就是:人家爱收多久就收多久,只不许张扬到这植物园的大门外头去。于是,四位官爷只好架着他们的活口这么远远地守着、等着。没有人晓得万得福是什么人、正在做什么。 04 送行之人 万得福系出当年北京自然六合门名师万籁声门下,师徒二人又有叔祖与侄孙的亲谊,是以万得福尽得万籁声的真传—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这里非先表一表万籁声不可。此人是北京大学农学系毕业生,身形不过五尺有余,仪表谈吐却有一份恢弘大度的气象。他在二十四岁上正逢南京中央国术馆举办全国第一届武术考试,实则即是旧时代的擂台。这打大擂台的消息一经公布,全国各地好勇斗狠之徒与夫武士练家立时如应斯响,报名应试的有四千余人。万籁声亦在其中。时值民国十七年夏秋之交,万籁声轻装简从,与万得福二人双双南下,指望着一出手拿下个武魁,不只光耀门楣,更可以壮大自然六合门的声望。不意初赛便碰上个身长六尺多的山东大汉。此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秋字,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传人。因为占了身形体态的便宜,欧阳秋一上场便使出一个坐盘式,这个式子还有歌诀,曰:“坐式如转盘/随机应万端/前来用手打/后袭用脚弹”。—且说这万籁声初临阵,见对方身高体长,便先采个守势,一看这坐盘式交曲双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云,一时之间,不知其是攻是守。孰料欧阳秋粗中有细,兵不厌诈,明明是正面迎敌,却引了个“后袭用脚弹”的诀,偌大一个躯架忽地怒转一圈,将螳螂弹跳的腿姿变成一支横扫千军的杵杖,直搠万籁声的面门。 可这自然六合门中偏有一路“六合判官笔”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时堪用—万籁声是个读书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笔练身步,临到这间不容发的一刻,连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笔”的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身形迅即下缩,右脚向前滑出,势如劈叉,左膝点地随即撑身上举,同时右手原须是握笔之姿的那一拳头瞬变成捶,右腿顺势隆起如前弓。在判官笔的身法上,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可是应用到拳术上却成了“通天炮捶”。欧阳秋一腿扫空,偏因平日与他对阵的多是冀鲁间人高马大的侉子,习惯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刹那未及压胯缩膝,就此让对手轻易躲过,裆底要害却露了空—虽说武术考试当局严禁与赛者打下阴、眼窝、喉头和太阳穴等处,可练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护卫这些罩门,这便顾得了东隅管不着桑榆了。欧阳秋犹似触冰陀螺一般轮空扫过一腿,情知不妙,双手齐向鸡巴前方格挡,孰知万籁声这“通天炮捶”乃是险中作势,全无规矩布局,竟直奔欧阳秋面门而来—须知这也是万籁声自己始料所未及的。一拳击至,正打在对手的下巴上。欧阳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登时便有如飘花败絮的一般,凌空飞出七八尺远,同他一齐脱底上天的还有三枚大牙。围观的万千好事者齐声爆出一记闹彩,都道这文质彬彬的少年是赢定了。 不错。万籁声是胜了这一场,可恁谁也不曾料到:他这一举没落在正点上,武行里称这叫“诈胡拳”,伤人又伤己。他这一“通天炮捶”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称达阵。但是两人使的俱是险招,将错偏就错,举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隔着张脸皮,仍不免落了个“陷伤”。万籁声骨肉未见挫裂,一根嫩筋却几几乎崩断。即此便不再能赓续赛事,断送了他扬名立万的契机。这一年的考较结果,万籁声仅得中等奖,与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优与二十七名优等武士之后。以他年少资颖、心高气傲的秉赋性情而言,临此重挫,简直神丧气沮之极。于是携徒北返,再也不预闻什么“发扬传统中华武技”之类的大活动;从此远走石家庄外,自耕几畦菜圃、数亩粮田,开个小小武馆,纯属消闲弄趣而已。 至于万得福,却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际遇。便在民国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术考试之后八九个月辰光,万籁声见万得福在场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捶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胜感慨,叹口气,道:我看你毕竟还是一心习武,这叫不知天高地厚、时差运转。”万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当面请益。他这叔祖兼师父一阵乱摇头,道:“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力终究敌不过时运消磨。争什么?斗什么?你若专心致志学习武术,我也不好挫你的锐气。可我自己已无心于此,留你在身边,反倒耽误了你的前程。这么办罢—我荐你个去处。” 当天万籁声便修书一封,亲手交付万得福;另外赍发他一百大洋钱和冬夏衣物、被席、箱笼齐备,以及《自然六合门总拳谱》,着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个宗亲为倚靠。这宗亲姓万名砚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正是日后人称万老爷子的便是。 万得福虽说是万籁声的徒弟,又是侄孙,可这是名分、辈分上的关系,实则两人年龄相去不过六岁,情同手足。经万籁声这一荐,迢递千里,从此参商难逢,不禁悲从中来,当下膝头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嚎啕了。万籁声见他这一跪一哭,真情流露,却也知道这徒儿向武习艺之心别无旁骛,于是搀扶起来,道:我也是一时顿挫,不意悟了个遁世逃争的门道,也误了个钻研穷究的机心。看你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日后或许能有大成。这样罢,我且传你一部身形步法。这是我从那一趟打擂回来之后琢磨出来的功架,能不能发扬光大,就全在乎你个人修为了。” 这一招也是从“六合判官笔”中衍出,在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和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之间。原先的第二十三式叫“侧马挥毫”,是急攻之势,仍是将上一式缩滑劈出的右腿弓出,但是比原先的“侧马挥毫”多了个拧腰旋劲的关节—妙的是,这关节正是当初擂台上欧阳秋所运用的螳螂拳坐盘式的变化。换言之,秋去春来这忽忽九个月间,万籁声念兹在兹、挥之不去的仍是临阵打出“诈胡拳”的那一交接之间,竟因此而将对手的一记杀招转变成自己的一个守式。 “此式尚无名目,而且也不能应用在别处,可我前思后想,总觉着这一拧腰是把上一式‘妙写黄庭’的躲闪之法又深刻了一层,仿佛将‘妙写黄庭’那种缩头矮身的屈辱之气转成了一股睥睨成败的潇洒之气、轩昂之气。只不过它只是一式单薄的身形步法而已,与接下来的‘侧马挥毫’、‘点石成金’连络不成一个全招,这是我艺业不精、领悟不到的缘故。或则有一日,你在我砚方大叔那儿能得着什么体会,也未可知呢!”当下又将式子演练一回,着万得福也演练了几趟,再嘱咐他见了万砚方得喊“曾爷爷”才合乎礼节诸如此类的言语。 闲话不提,且说万得福投在万砚方门下,便全然不是先前在自然六合门中的景况了。这万砚方是前清的遗民,光绪十八年壬辰生人,比万籁声大了十二三岁,脚下还有偌大一爿横跨产销两业的丝绸生意,因为老父万子青尚称健在,所以到了快四十岁上,外人犹称少东。万得福投这少东去,见面便依着万籁声吩咐喊了声“曾爷爷”,不料万砚方把脸一板,道:“谁是你家爷爷?”这个硬钉子碰得万得福灰头土脸、鼻梁深处一酸,就要落泪。万砚方将他带来的投帖再读了一遍,颜色才缓过来,命下人将他行李安顿了,仍是正容肃色地说:“我这里不是武术馆,我也不是什么拳客镖师;你师父让我‘将携指点’你,我可不懂什么‘将携指点’。这么罢,你要是想做生意,便留在上海,我安排你到绸庄上学点货记账;你要是想学手艺,我送你到杭州织厂里拉机器—如今织厂里都不用木龙头,用的都是电力机,一点也不辛苦。” 万得福闻听此言,犹似冰雪浇头,再加上旅次劳顿,几乎晕了过去。只道千里间关,能在名师指点之下学成一身技击,打遍天下高手,声震江湖,哪里晓得却要给人来当下作,一时之间只能顺着万砚方的话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怕辛、辛苦。” 说来只能怪万得福时运不济,这少东万砚方这些日子以来正忙着丝绸生意上的事,无心应付什么千里姑表万里姨的告帮亲戚。原来辛亥革命以降,满清一旦覆灭,国民政府成立,这龙袍、朝服、顶戴等仪制全换了套。红门局官机停摆,江南丝绸业也起了绝大的变化。浙西太湖之滨,地理天气皆适宜种桑育蚕,但是杭州四郊农户多以出口生丝为主。在机织供应方面,没有了旧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绝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电厂开始引进了这种新的动力,为丝绸业带来了极重要的刺激,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料也不再只用生丝,而杂用各种纤维交织,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随之降低,需求因而扩大,售价自然下滑,市场便得以兴旺起来。另一方面,生产工具上也出现了极大的改革:留学日法的许潜甫、留学美国的王士强等人先后引进了东西洋较为先进的染整、翻丝、捻丝和摇纾等技术,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别成为平民丝绸工业与市场的两个大据点。万得福来到上海的时间,正是民国十八年仲春时分,此时东北易帜,大乱稍弭,然而诸省大小军阀戈戟未安,丝绸业在大幅扩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战乱的影响,搞得进退失据。经营者已经投下了血本,却眼见戎马扰攘,各省市纷纷备战,哪里还有商机可言?倘若收手不干,必然是认赔收山的下场。于是许多厂家索性在解雇工人之余,将已经势成淘汰的手拉机—俗称“木龙头”者—奉送工人,有的连花样本子也附带送出,抵赔遣散的部分费用。如此一来,人人可以门户独立,自产自销,丝绸价格大乱。万砚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厂市动静,一听这万得福说“不怕辛苦”,转念忖道:反正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将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当下应声嘱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别辜负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说时心里还转过一道念头:找机会也考较考较你们自然六合门的庄稼把式。 话不絮烦,只道这非师非徒、不祖不孙的二人成装上路,倒有几分一主一仆的况味。万得福赋性笃厚、缄默少言,且应对进退上极有分寸,颇得万砚方欢喜。走水路小轮来到杭州这日,已是午后申牌时分。两人才下船登岸,却见码头上负责接驳运输的两个“过塘行”人丁起了争执,哄闹不休。过了大约一刻之久,小轮上的人才弄清楚:原来是这湖墅地区五坝上沈家所经营的过塘行脚夫与项家所经营的过塘行驳丁因互争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着丁口众多,将项家的伙计打落水中。于是有救人的、有叫骂的、有通风报信的,更有驻足围观看热闹的。正吵嚷间,但见德胜坝那边驶来一艘大驳船,船首簇拥着一群杀声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说,这是项家从本坝上调集了帮手前来讨怨的。那边人等尚未下船,竟“飕”、“飕”、“飕”地先飞出三支大羽箭来,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钉上码头的缆桩座儿,另一支竟飞得远,一径向这小轮的侧舷飞来。 万砚方眼见此箭不偏不倚朝自己的面门钻射,正待侧身躲过,心念电闪:我躲过了,身后无辜百姓岂不仍要遭殃?可这一迟疑,箭又蹿近了丈许,直逼他眉心而来。 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万砚方看似好整以暇,实则已暗中蓄积内力,要使出一记他钻研已久,却始终未尝临敌实用的“兜扣扑”;它是从猴拳第七十五式的“兜把爪”而来。在猴拳中,例分北派、南派。南派猴拳创自广西十万大山僧人史园登。这和尚原是明末抗清名将史可法的族亲,于史可法殉国后削发出家,在深山古刹中揣摩群猴嬉闹打斗之情状而悟得。园登和尚只传了一个名唤廖佛的农家子弟,廖佛随之学技十余年,亦不知学成与否。忽一日,和尚把他唤了去,道:“今日与你送行。”言罢一揖及地,把这廖佛吓傻了,忙道:“师父为什么要赶我下山呢?”和尚又一揖,急得廖佛慌忙跪下,这才看到他师父袈裟下摆里的一双脚踩的是猴拳第九式的“单吊蹄”—奇的不是这步子,而是那一双光赤溜溜的脚巴丫子,已然长出夹灰夹褐、又浓又密,足有两寸来长的猴毛。和尚仍不言语,紧接着又一揖,双脚变了个“左右圈桥”的式子。接着一连十六揖,底下那一双连足趾都长成猴爪的脚掌可以说是瞬息百变。廖佛且看且想,终于忆起这是一连十八个步姿,招招从他精娴熟练的拳套中拆出,合起来却是另一组奥妙无比的纵跃腾闪之法。和尚将全套步法再演了两回,道:“不拆不成/越拆越成/不散不聚/越散越聚。”说完一扭身,便好似一只猱猴般的消失了踪影。 廖佛得此十八步,称之为“送行步”。是后传承猴拳者,独那最受师尊赏识的弟子可以于出师之前一刻习之。江湖上闻知“送行十八步”的人多,真正见识过这一套步法的人却少之又少。这一套步法之中全无进袭攻伐的杀招,能够运用它的高手却知道:倘若配合原先猴拳八十式中的某些拳招,则可反守为攻、以退为进,于敌始料未及之险处一击制胜。 万砚方此刻准备施展的“兜扣扑”,便是将“兜扣爪”配上“送行十八步”中的“魁星踢斗”,将那来箭拨落。谁知箭镞将至未至,横里却忽然蹿出一个黑影,如冲天陀螺、如冒地流星,又似一支儿童玩耍的竹蜻蜓斜剪丛花出墙头,直上层云望春风,只在不及一眨眼间便截住了来箭。待这身影一落地,万砚方才认出此人正是万得福;万得福所使的,也是他自己未及思忖、一发而至的无名招式—与万籁声临别之际,万籁声所传他的那“妙写黄庭”与“点石成金”之间的一拧腰。日后万砚方给这一拧腰、旋身飞起的式子起了个名称,叫“奉先断肠”。吕奉先,即是三国第一勇将吕布,曾以辕门射戟一事声震天下。这“奉先断肠”所取的典故自不免有取笑古人之意,却也吻合这拧腰冲身的形姿。闲话暂且不表,且道这万得福不意在情急之下活用了万籁声创而未发的一个招式。可是他初涉江湖未经世事,毕竟还是捅了个纰漏—原来这么冲身旋起,一把抓住来箭,解了万砚方之危也就罢了,然而他少不更事,顺手一捻,竟将手中的竹竿雉羽雕翎箭一折为二,应声扔进河道里去。万砚方睹之大惊,连忙抄起万得福手臂,道声:“还不快走!”偏在这时,原先水道上相争不下的两标人丁当下停手住脚,真个是鸦雀无声。而对面德胜坝驶来的大驳船首处却站出一个穿着白绸上衣的青年。 这绸衫青年朝一溜烟蹿去的两条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长街尽处杳无影迹,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立时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声螺角,这一声短促而低沉,如击龟鼓,鸣出一个“东”字,紧接着正东三两里开外又响起了另一声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树枝林梢间的昏鸦哀啼,啼出一个“绕”字。如此连绵迤逦,螺声亦曲折远递,仿佛传交着什么信息的光景。此时码头上陡门坝沈家与德胜坝项家两爿过塘行的人也不打斗口角了,反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俱说这外地来的两个尴尬人居然折了项二房大少项迪豪的羽箭,这一下鸣螺传呼,撒下天罗地网,一时三刻之内必能一举成擒,届时再往德胜坝看他一个天大的热闹去。 且说万砚方、万得福二人脚下哪里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迭运足力气撒腿奔出。耳边又不时听见螺声起落,忽觉它就在耳扇旁边,忽而又闪逝于数百丈开外,真个是风声鹤唳、鬼哭神嚎。两人只一步不肯松缓,沿着中山中路冲撞一段,左弯右突一阵,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间乱转。一面奔跑,万砚方一面趁隙指点万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将项迪豪傲世惊人的独家秘术“穿心箭”打落河中,于项迪豪本人以及项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耻大辱。项家一向气局狭仄、胸襟褊窄,结下了这个梁子,即便侥幸得脱一时,日后必定还是要孳生出大嫌怨来的。 正说着,但听耳际又是一阵螺角长鸣,回头一瞥,却见高银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两条大汉,高的那个身穿一袭黑绸长衫,矮的那个则是一身浅色短装打扮。这装束恰与万氏主仆二人相仿佛,而两人身外不及一丈之处已然围聚了数十名赤膊人丁—他们正是从湖墅码头上赶来的项家过塘行的水手。这一围定,当先一个浓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骂将起来:“呔!我说这两个泼蹄畜生给我住了!胆敢折毁我家少爷的雕翎羽箭,还不跪下领罪受死!”说时兜臂一招呼,四围人丁撒腿冲身,直向圆心合扑过去—恰成一个莲卷狂蜂之势。孰料这个合扑之阵尚未成形,只听得一串皮崩肉破之声,好似猪贩子扁刀捶打里肌片的乱响。这数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间东歪西倒,浑似那腊月头上因风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络便甩了个遍地埃尘。路当央的二人却文风不动,穿黑绸长衫的随即哑着嗓子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岁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由得你们这些无聊棍痞当街设法悬禁,定人罪罚生死?浑蛋之极!”言罢袍袖一挥,来了个走石飞沙,将那几十名水手犹似驱扫落叶似的全卷到街边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飘花门无影掌孙少华师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这话弥天盖地,恍如自云端传来。发话的人站在高银巷、惠民街口的一处角楼之上,白衫飘然,正是项迪豪。说时人影哗的一声有如鹞鹰探兔、凤鸟攫珠一般飞身下楼。两足才一点地便踩成个金鸡步,顺势一拱手,说他是行礼问候也可、说他是开门讨招也无不可。 这孙少华也不失礼,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飞,竟又掀动无数的沙石。 站在孙少华身旁的那个小个子这时也欠身揖手,摆了个一模一样的架式,随即一抬头,旁观众人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虽然不够高大,可是一张紫红面皮衬得眉宇轩昂、丰颊隆准,加之目光如炬,气度恢弘,俨然已相当成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大阵仗的架式。此刻孙少华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闻德胜坝为杭州湖墅一带五坝过塘行中翘楚。这翘楚之中又以项二房家下精锐号称‘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见,不过是帮青皮痞棍,竟尔拦路作虎,欺压外乡过客。诚可哀可叹之至!”说到这儿,回手牵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们不与这帮人一般见识,走!”一面说着,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两丈开外。 可项迪豪岂甘就此罢休?当即再使了个“落地金钱”的身法—把身一缩,右脚踞地、左脚伸出,将身躯来个大车转,而伸出那脚便就地抡圈。左脚圈罢、改圈右脚,如此两脚轮转不休,也狂扫起一片沙尘石砾。未晓究竟的,只道项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龙套,哪里知道他这“落地金钱”还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阴,中路如枪矢、贯穿人膝盖,至于这下路尤其厉害,又称“丧门帚”,专扫人小腿胫骨。清末水师提督李准手下的武术教头康昆—外号人称“飞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缘于与另一水师提督李世贵辖下莫家拳名师莫林争胜,结果一招落败。那亏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这一手“落地金钱”,登时折断两条胫骨。项二房祖上与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称:项、莫莫争先/莫、项向(即项字同音)无前/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是以项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号曰“南腿双秀”。项迪豪这“落地金钱”扫出,直取孙少华下盘,是个有死无生的杀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万砚方睹此,不觉大惊失色,暗想:这项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誉满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外来的路客下了这样重的杀招?却是他身边的万得福自忖道:京中来的这同乡孙某人款款从容、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并无失当,怎么能眼看他被这浮浪人欺压?正待飞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见那项迪豪就地翻了几个昂天背地滚,缩身如一乌龟,打起转来。 原来孙少华那厢手脚全无动静,只朝项迪豪吹了一口气,便令他登时翻了个四仰八叉,却不得不因应着自己先前用势之力,团团急转,陷地足有三分深浅。 “孙少华、孙孝胥父子偶过此地,不意见识了杭湖绝技‘转龟奇功’,果然大开眼界!幸甚幸甚、告辞告辞。”说着,这孙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带奔驰而去,转瞬间没了影子。 这一场热闹究竟惹动牵连出多少恩仇?此际无人能够预知详述。倒是万砚方、万得福主仆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乱神驰。所幸眼前大祸已弭,断箭之耻也不消记在他们的账上。于是潜行匿迹,寻路找着竹斋街商会会馆下榻。是夜万砚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称意的便是:身旁这少年怎地有如此惊人的一副身手? 其实对于万得福而言,这半日的奔波闻见,可惊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项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万砚方多。原来师父临行所授的无名身法,他自己并不熟悉,是以南来路上日夜思服、辗转反侧,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错讹荒废。岂料这么用心揣摩记忆,却对身法的熟练、贯通有着莫大的帮助。临阵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随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术家的架式、气象。武林中人称这种境界为“出神”。不论南拳北腿、内力外力,是何家数门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炼修为不可。只这万得福心思精纯、用志不纷,也仅能在万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过半,已当丑末寅初时分,这万砚方与万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万得福栖寄一楼耳房,出户即是一方天井,便趁着斜月微星,觅着个稍微宽敞的所在,将师父送行时所授的那身法着意演来。可是演过一遍又一遍,居然没有一遍能像昼间那样“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烦闷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楼上房门外长廊上的万砚方也看得一头雾水。及至微曦初展,万得福已经浑身湿透,只觉胸脊之间乍暖还寒,原来是汗水里渗着露水,水火不济,炎凉相生,不觉打了个冷战。谁知经这冷战一带,人却猛可觉得轻了一阵,又腾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来。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蹿跃出手、打落飞箭的那一刹那之间,人从天井中旋身而起,浑似个抛空乱转的飘花零叶。万砚方这一回看得仔细,间不容发的一刻迅即伸出一只长臂,朝空中来势只一抓,再顺着来劲往里一提、一掖,便将万得福的颈项拿住,轻轻往长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时说道:“原来你根本不会嘛!” 万得福确是不会,登时羞得一脸通红,不住地流汗喘气,连话也接不上,只盼脚底能有偌大一个地洞好钻进去。孰料万砚方却纵声大笑起来,道:“也罢也罢!我这人好为人师,见不得人痴愚蠢笨。这么办,我传你一个调息运气的法子,免得你没事冲身而起,撞花了脑瓜皮不说,撞坏了人屋瓦房梁还得劳我收拾。” 万得福闻言,喜出望外,当下松膝要跪,不意万砚方仿佛早已提防到此,抬手往他腑下一格,道:“我虽然好为人师,却不喜收徒。说是传你调息运气的法子,也就只是调息运气的法子而已。你若学得,是你的资质机缘,与我无关。此外,你还是得依我三桩事体。”说着,深深望了万得福一眼,看他楞瓜楞脑地点了头,才继续说,“人前人后,你我仍是主仆相待;你称我少爷,我唤你得福,这样反而自在。此其一。你这身半生不熟的庄稼把式看来无奇,可是其中自有妙道奥理;等你气息周转、水到渠成之际,倒是可以传授给我,届时我倒要喊你一声师父,你也不可推辞。此其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作兴伸拳踢腿,惹是生非;是以你我在武艺上的往来交际,决计不可让外人与闻。此其三。你依我这三桩事体,我保你这项上的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你说如何?” “保你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说的正是方才万得福冲身而上、形意不谐、体气不一的这种窘况。如此说来,名非师徒、实则仍是师徒。也是到了许多年之后,万得福与闻万老爷子帮中的诸多事宜规矩,才真正明白他当年不肯收徒的原因是帮中自有一个极其严密的师徒传承的体系,这名分绝非可以私相授受者,而在帮师徒之义又不只在传艺授业而已,更有承启门户、光大会党的志业。是以这主仆二人订交,反而是朋友之义胜过其他。忽忽三十六年转瞬而逝,其间万老爷子振兴杭沪丝绸生意、辗转投资运输实业、拓展大江南北的帮会势力,乃至于中日战争期间交际国际工商巨子、政经名流,参赞军务,以一人之身,直通中枢,预闻戎机大政,亦可谓富甲天下、权倾一时了。这万得福随侍在侧,可谓须臾不离。然而恁谁也料想不到,居然就在这一部行之十多年的“荷风袭月”的例会小集上,一个煊赫近半世纪的人物居然就横死在这一丛一丛的残荷之间。 万得福一入小亭,扑身跪倒,一声嚎啕还没来得及涌出喉头,三十六年前辞师南下那数日之间的情景已犹似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一般,翻转流映,径逼眼前。可这万得福此时也是五十多岁的老者,内力远非昔比。他这边才一跪倒,耳旁却窸窸窣窣传来堤廊之上那四个官爷与那活口之间你来我往的交代言语,闻言之下,不由得且惊且愕且狐疑,暗自忖道:“这四个人物分明是‘安全局’里一等一的干员。他们既然封锁了现地,何以不小心搜觅侦查,寻它一个水落石出来?却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在教唆口供一般的同那警卫扯络,且辞气闪烁,好似有什么隐情,却不容外人知晓。这一转念,万得福不由得倒提一口真气,强忍住胸中悲恸、眼中泪水,刻意大叫了一声:“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来啦!”说完低头细看— 只见那万老爷子置身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水恰在他身躯之下汇成一个人体形状的轮廓,仔细打量,才看得出那轮廓殆非天然,而是万老爷子和身仆倒之际,用了极强的内力,将贴身地面的石板震出一个比人躯体稍宽一二分的凹槽。易言之,万老爷子是把自己的遗体硬生生地嵌在这石板地上了。 再者,他胸前有五枚孔洞,洞口衣缕已被火药灼得发出阵阵硝味。不言可知,这明明是近距离枪击所致。却在此刻,远处那两个官爷并不知道自己讨论弹头去向的一番言语已被万得福一一听了个清楚。万得福定一定心神,想道:这子弹若非洞胸而过落入塘中,怎会就此匿迹不见了呢?可是看这弹着之势,再揣想万老爷子不世出的“般若金刚真气”神功,岂容这五颗子弹像洞穿几张薄纸一般进出自如呢?一面想着,万得福一面俯低身子,趴伏在死者胸前那梅花形的伤口之上再看了一眼,只见血水盈盈、几已凝固,果然没有任何异物在其中的模样。然而,也就在这刹那之间,万得福猛一转念:设若万老爷子当胸遭到枪击,势必知道是何人开枪,即便不为寻仇计,也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祖宗家的人明白—那么,也许是他自己留下了那几枚弹头。可是,死人又怎么保留弹头而不叫他人发现呢? 才想到这里,万得福又一闪念:万老爷子临终之际倘若施展了那“般若金刚真气”神功,绝非只有自后脑至足踵这背向的一面发功,而是自五脏六腑之间充盈起辐射至四面八方的一股真气,向外射出,那么—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望了望那五个弹孔,随即侧脸向上,顺势看去,却只一瞬而止—不错!那五枚弹头应该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被万老爷子体内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给逼出体外,弹射到亭子顶上。万得福深怕露了形迹,不敢多看,只将喉咙胸臆之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登时再作一声哭出,又喊了两句:“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啦!” 05 石中书 这是乙巳年七月十五、西历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之夜。漕帮总舵主万砚方遭人狙杀于台北市植物园荷塘小亭。此事极为秘密,外间无人能详其情。次日,仅有一二新闻纸言及:有无名老人某陈尸植物园中,似无亲故家属,身后至为凄凉云云。可是对于包揽数万之众的漕帮—是时人多以清帮称之—内部来说,这却是一桩不得不低调处置的大事。其中缘故甚为复杂,且相互,难以三言两语明述之。诚欲抽丝剥茧,非一部长卷大书难以历数究竟。也正因为这一部奇人异事株连广远,牵涉深刻,不能不尽沥涓滴、条陈枝节,方足以洞悉渊源、缕析根柢。在这里,且先说万得福给‘安全局’众官爷传唤,前来收尸,一睹之下,情知个中原委必定千回百折、盘根错节,不能仓促了结,且一旦声张不得其法,这漕帮数百年基业、几万口生灵、千亿计财货,势必毁于一旦。于是当下转了个念头,碎步踉跄、奔出亭外,跌跌撞撞地往那四个官爷身前扑倒,匍匐在地,大哭数声,道:“万老爷子行功不慎、喷血亡身,这是本帮的家务事,好不好请各位官爷成全我们祖宗家的规矩,不须对外界张扬,也免遭不明就里的人胡乱指点讪笑?” 这四个官爷登时乐了,纷纷道:“当然当然。起来说话,这事本来就该小心处置,不能坏了老爷子声名。” “可有一桩,”万得福一仰脸,两眼饱含老泪,鼻涕口涎早已潸然而下,道,“老爷子大去之际以神功护体,无量真气倏忽涌出,竟把个身躯牢牢嵌在地面石板之内。无何我们帮中有这么个规矩:自凡是分舵舵主以上、横死于外者,须合船而葬之。今夜老爷子以一帮之主,骤尔仙逝在这塘上小亭之中,无论怎样观想,他老人家都像是应了这么个景况。我一个做下人的,不能不照规矩行事—” “你要把这亭子当船看,连同你家老爷子一道埋了不成?”第一个官爷虎地瞪起双眼斥问道,“你们的规矩也太稀罕了罢?” “不不不!官爷误会了。”万得福抬袖抹去涕泪,嗫着声道,“是老爷子遗体底下那一方石板。它已经被老爷子震得落了个嵌陷,倘若任它留在当地,日后也难保没有什么蜚短流长的谣诼。不如让小的挖了去,连同老爷子遗体一道安葬,也少许多不必要的是非。” “话说得不错,可你挖了块石板去,能补得回来么?补回来又能照原先一模一样么?”第二个官爷斜眼厉声道。 万得福连忙又“咕咚”“咕咚”连磕了两个头,道:“只消官爷肯成全帮中规矩,天一亮就可以将石板补回原处,严丝合缝、不着半点痕迹。” 这四个官爷沉吟半晌,想来上面既然指示过,要给予收尸之事“一切必要的支援”,人家不过是要挖去一块石板,又何必多所为难呢?于是当下议定,万老爷子遗体由万得福从速运回。小亭之中卸除、填补石板之事则必须在天亮八点钟之前处置停当。发丧、安葬等活动须视同机密,绝对不得声张。 谁知这石板却走漏了个中玄机。你道这万得福为什么要卸走亭中那方石板?一时半刻之间又去哪里找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石板来给补上呢? 原来他一眼觑出万老爷子临去之际发了这一门神功、将弹头逼出、射入小亭顶上的梁木之间,情知此中必有用意。再看神功所向之处,居然让万老爷子遗体嵌入石板一二分有余—尤其是左右双掌入石几达半寸,食指屈曲,似有抠抓之痕。万得福自然不敢造次,索性捏称帮中古有合船葬主的规矩,才将万老爷子遗体连同身躯底下的石板一道运回宁波西街老宅,摒去家下人等,只留一个瘸奶娘在身旁,与他一同勘验。 那瘸奶娘一边无声堕泪、一边挂起丈八宽的长幅白绫,在宅后香堂中央围成一座三丈六尺见方的帷幕围子,四边架上一样丈八高的黄铜柱头。这叫“地方棚子”,原本是帮中元老商议极密要事以及举行核心顶礼时所敷设。“地方棚子”上原该有一顶“天圆帐子”,可单凭万得福与瘸奶娘二人之力,焉能架设如此大的一具帐子?由于勘验这遗体实属秘要,也就不得不从权省略了。万得福且将这石板连同遗体置于棚子中央,使成头北足南方位,焚过香烛,与瘸奶娘分右前、左后二等位阶,行罢三跪九叩之礼,又将“道袍血染泪痕飘”二十八句会诗默诵一遍,才趋前低声道:“老爷子回祖宗家门,英灵不远,可以明鉴:家下万得福、瘸奶娘伺候成服。一切从速从简,实属不得而已。”说罢又回头冲瘸奶娘道:“去把‘水龙槽’放满,再摇个电话给张翰卿,让他即刻张罗一方六尺长、三尺宽、八分厚的青石板来,径去植物园荷塘小亭安置。彼处自有警局爷们儿接应。叫他速办速回,天亮之前必得完事。” 过了三刻钟之久,瘸奶娘将“水龙槽”推来了。那原来是一座底下安置了四只轮子的桧木大桶,五尺多长、两尺多宽、深可三尺有余,本是帮中行净浴礼所用。此时万得福举起桶中木勺,将清水一勺一勺舀出,朝万老爷子遗体同那石板一并淋下。立时浸透在万老爷子袍上的血水便同水势一道涣出,不多一会儿竟然将堂上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漫了个黑深乌透。 瘸奶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万得福仍自面无表情地舀水淋浇,又过了一二刻辰光,“水龙槽”中的清水浇完,他才缓缓回身,问那瘸奶娘道:“张翰卿那边的事儿办了没有?” 瘸奶娘点着头不住地抽搐,道:“说是放下电话就去了。我没提老爷子的事。” “很好!一时半会儿的这外三堂人马都无须惊动。”说着,万得福再度扑身跪倒,抖着手将万老爷子那嵌进石板里的十只指头一一掰开,立时,他与那瘸奶娘皆惊呼出声—却只见石板上留下了几行极细的字样,以放大镜观之,才勉强看出来那是出自老爷子用指甲尖儿刻下的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想这指尖覆盖面积,不过方寸,竟能刻写下较毫芒尤细的文句,可知万老爷子的内力自是深湛无匹,更遑论这些文句应该就是在弥留之际为掩人耳目而不得不悄然刻出的。只它的内容却让万得福和瘸奶娘伤透了脑筋。瘸奶娘是早年抗战期间万老爷子于沦陷区收进祖宗家门的一个妇道。当时战事方殷,这妇道不徒丢了丈夫、断了腿,连自己刚出世的婴儿都在逃难的时候亡失了,万老爷子看她无亲可依,又正在泌乳,便收了她,也恰可以为一个才刚从战场上拣回半条小命来的孩儿授乳。这妇道本是穷乡小户人家出身,从未进过学,久入万家,也不过是粗识字而已,自然看不懂石板上刻字的文义。 至于这万得福自幼追随万籁声,及长又投靠万老爷子,五十余年间耳濡目染,倒是稍通文理的。是以万老爷子右掌之下那“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等十二字大致上是明白了。只这左掌之下的四十四字却是大麻烦。由于万老爷子刻写之际未加点断,所以他连句读都不会。持放大镜反复念诵几回,只隐约觉得某些字仿佛押了诗一般的韵脚,可怎么读都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踢着块石头那样给绊了一跤。绊了几跤之后,万得福已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老爷子临去之时写下这么两段文字,其中应有不可轻易告人,却又十分重大的意思。不如将之妥善誊录,或许过几日遇上老爷子帮外那一部雅集中人,便可请教。毕竟,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物;更何况夜来出事之前,这些故交至友一定也都在老爷子身边赏月吟风、舞文弄墨。何不等寻着这几位,再将这两段文字把去请他们说解说解,便应该能拼凑出一个大约的眉目了。 一面合计着,万得福一面对瘸奶娘道:“这‘会六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还是得请教请教那几位爷。倒是你在家门里要特别留神,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免得上下里外三代九堂乱了方寸。这石板上的文字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小熙子呢?”瘸奶娘含泪问道。 万得福忖了忖,道:他是老爷子要‘传香火’的人,怎能瞒他在鼓里?只不过老爷子也说了‘泯恩仇’的话,只怕熙爷火性,按捺不住要寻仇,那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这样罢,熙爷要是回来了,你就往我身上推。我自先去找那几位高人问个主意,再作道理。” 令万得福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只是万熙在这一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此外,他根本找不着那六个向称万老爷子知交的老者了—他们就像飘空逝去的肥皂泡,没了。 06 我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漕帮,我原本所知无几,只在年幼时闻听家父说过。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有过一段背井离乡的流离岁月,为了保命全身,不得而已地加入过清帮。问他帮中所为何事,竟不肯多言,只告我:出门在外,若有人问你姓名,便可答以“在家姓张,出门头顶潘字”。对方若也是在帮的光棍(不在帮则不能称光棍,要称空子),凡事便会退一步、让三分,自然省不少麻烦,添许多便宜。再问他还有些什么讲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一九六五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时值暑假,而且是一个在当时最令人兴奋的日子:星期四游泳池里有金牌教练教蝶式游泳和背式跳水。那一天中午我正准备去练游泳,忽然被家父叫住。我正奇怪着:他怎么不在“国防部”上班、跑回家来了?家父却突然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声道:“今天不要出门,你老大哥要来。” 我老大哥比家父还长十多岁,可矮在辈分上,是家父大陆老家的侄子,自然也姓张,名唤世芳,号翰卿。在老家的时候,张世芳和家父这一房上下都没什么来往。一九四九年家父携家母来台,并无其他张氏亲故同行。不意忽一日道遇张世芳,反而相互生出些戚谊亲情来,于是时相往还。每逢过年,张世芳必定来家给祖宗牌位磕头,也顺便给比他小十多岁可是长在辈上的家父磕头。可是那年八月上的那个星期四既非年、又非节,他来做什么?我没这么问,我问的是:“他来干我什么事?我要去游泳。”话才出口,脸颊上就捱了狠狠一聒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家父把我关进厕所里之后,家母隔着木门嘱咐我:“待会儿老大哥来了之后不许哭、也不许闹,有什么委屈晚上再说。” 又过了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我听见老大哥进门喊叔叔、婶婶的声音。听见家母喊:唉呀呀怎么弄得这一身。听见家父叫家母放低声。还听见老大哥说:不碍事,看着吓人,其实就两个脚丫子破了;又说他蹬了一路板车,淌了一身汗。接着便好一阵没什么声息。忽地家母来拉木门,两手沾满了鲜血。她就着水龙头冲洗干净,架子上扯下好几条毛巾,一阵风似的又出去了。这一回她没关门,可让我听了个大仔大细。先是老大哥说:绝对没跟人打架,他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玩儿那些个。家父似乎是不相信的样子,老大哥又低声解释了老半天,最后终于放声叫道:叔叔不信就请出祖先来,我起个咒儿。” “哪个祖先哪?是张家门儿还是万家门儿的?”家父也吼了起来,道,“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混光棍,你要混到死我拦不住你,可成天价混得个头破血流的,我能拍屁股不管么?” “没有头破血流嘛,就是两只脚丫子—天蒙蒙亮,谁看见那警车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呀?我一下车就扎了七八十啦个口子—” “怎么犯着警车的呢?”家父像是得着了理,又昂了声。这回是家母叫他别吵了。 “我哪里晓得呢?植物园门口一停几十辆红车,顶灯都是破的,干我什么事儿?我不过就是送块石板去就是了。” 接下来他们又吵了好一阵子,声音越吵越低,大概的意思是家父很不高兴老大哥打“江苏一号”那支电话把他从办公室里叫出来。他要老大哥搞清楚:“江苏一号”是部里的电话,不是老大哥帮里的电话。老大哥说他也是不得已,他不能不招呼一声就跑到家里来,可我们家里又没电话。家父说千错万错错就错在他不该混光棍,替人运什么破石板。老大哥则表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光着脚丫子蹬板车出门。家父说你好好跟着人家大导演拍戏正正经经做人不怕没出息,混光棍混得一家老小担惊受怕—最后还提到了我。家父的意思好像是说:他把我关在家里怕的就是老大哥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物。老大哥说帮里不是这么回事。家父叫他闭嘴。 可是到了这天傍晚,老大哥毕竟还是和家父有说有笑地话起家常,谈的大都是从前山东老家里的点点滴滴。家母把我从厕所里放出来,可是我想听的他们反而一句也不提了。憋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我抽个缝隙插嘴问道:“那警察车的灯为什么全都破了?”没等老大哥答话,家父又把我揈进厕所里去。 那时我没有别的想法,只蹲在潮湿昏暗的厕所里把这一下午听到的每句话反复记忆起来,试着从中想起哪一两句给不经意地遗漏了。令人懊恼的是我什么也不曾遗漏,他们硬是从没提起过:几十辆警车顶上那种像蛋糕一样会呜呜乱叫的小红灯为什么会碎了一地?但是不期而然地,我反而牢牢记住了(或者可以说凭空想像出)老大哥在植物园门口踩烂一双臭脚丫子的情景。 一直到几年以后(我可能已经上了初中),某回过农历春节,老大哥循例到家来磕头,正逢家父出门团拜未归。我趁空问了他那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大哥神色一变,一双灰浊浊的老眼珠里射出了晶光:你还记得啊!弟弟。” 然后他把我拉到后院,神秘兮兮地要我指天发誓: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许说出去。我当然发誓,发誓是顶容易的事—你要是没把握守得住誓辞也不打紧,只消偷偷地在鞋子里把二拇哥压在大拇哥上,这誓就算没发成。准不准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干的。 老大哥于是才告诉我: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号夜里他接到帮里一个任务,要他在两三个时辰之内设法弄到一块六尺长、三尺宽、八分厚的青石板,并且在天亮之前送到植物园荷花池小亭里去安装。 “帮里轻易不交代什么事,一旦交代了,你是非干不可的。”老大哥一面说,一面鬼鬼祟祟地朝前屋方向张望。我告诉他家父没那么快回来—因为团拜之后还有摸彩。村子里只有将官相高参才摸得到特奖之类的彩头,家父官卑职小,运气只够摸到六奖香皂、七奖毛巾,摸到这种奖就不好意思抬腿走人,以免失了风度面子。老大哥这便放了心,从头说起: “可是你想,这么块大石板我上哪儿弄去?”老大哥未语先得意,自顾笑起来,道:“我就是有办法—那时候正赶上李翰祥离开邵氏公司,到台湾来拍一部大片,叫《西施》。” 由于李翰祥拍戏讲究细节,布景道具都要真材实料。那部《西施》又是他自组国联公司之后与台湾省电影制片场首度合作的大片子,画面上的一宫一城、一草一木,都力求逼真。老大哥便抢忙打听出该戏尚未装运南下的道具仓库所在,趁夜潜入,偷了一块青石板子出来—只可惜尺寸略有不合—那是方六尺长、三尺宽,但是却有一寸厚的石板。它原本该出现在片中“响蹀廊”前的台阶上。少了这方石板,据说李翰祥气得开除了一个剧务。 老大哥忙乎了一夜,到天蒙蒙亮便顺手又偷了辆板车,从北投一路骑到植物园。可是他们在帮的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是偷鸡摸狗也实出不得已,非给人留个消息不可。于是依照帮中规矩,老大哥脱下一只胶底黑帮子棉布鞋,留在板车停放之处—鞋头朝正东,鞋中放四粒小石子儿,成十字形,那意思就是帮中光棍借用,即日便可奉还。这么一折腾,另只鞋怎好再穿在脚丫子上呢?老大哥索性打了双赤脚上路,不意才到地头儿上便踏了个血流如注。 “那为什么警察车顶上的灯都破了呢?”我还是那个老问题。 老大哥眨巴眨巴眼,道:“我也不知道。听两个站岗的说是教一声口哨给震的,我说那是胡扯八蛋。” 谁也不知道,老大哥自己有没有胡扯八蛋?倒是没过多久之后,我们那个眷村迁到中华路、西藏路口附近,俗称南机场的便是—此地离植物园很近,我经常前去练拳、写生、偷看情侣把手伸到对方的衣衫裙裤里去掏抓摸挤。有一回突然想起老大哥说的往事,便前去荷塘小亭印证一番。果不其然,亭中靠西的一侧地上的确有一方石板比其余的地面高出整整二分来。 那一次我不但相信老大哥没有唬弄我,也违背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把老大哥混帮的事告诉了孙小六。当然,不只是“告诉”而已,我还加了不少作料进去。我说:我老大哥在那亭子里杀过一个人,用的是一种叫“霹雳脚”的功夫。那“霹雳脚”穿鞋使不出来,非光着一双脚巴丫子不可。光脚使“霹雳脚”,一踢之下,脚底仿佛生出千百根尖针利刺一般的物事,上面贯通内力,有如电流,一击便足以致命。我说我老大哥一脚踢死个黑道大哥,心想惹了大麻烦,本来准备把那人的尸体扔进荷塘了事,又怕他过两天浮上来,于是干脆撬起小亭地上的一块大石板,把那黑道大哥给埋在下面,多余的土方就扫进荷塘,再将石板嵌回去,可还是高出来一点点—而那石板就踩在孙小六脚底下。 当时孙小六才八岁,听完我瞎编的故事低头瞥了一眼,登时大叫出声,狂啼不止。我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之爽的。之所以欺负孙小六会令我非常非常之爽,乃是因为他姊小五的缘故。他姊小五和我同年,生得很美,做一手极好的女红,国中毕业就在家织毛线、钩桌巾、干家务活儿。我几次约她上植物园,想把手伸进她裙子底下去摸两把,她都不许。可她是愿意跟我逛逛、走走,没劲极了。有一回我摸着她的奶帮子,她反手把我给擒住,当场崩折了我的小拇指,又随即给接回去,说:“再毛手毛脚我折了你的小鸟。”之后我再也没约过她,可是却开始折磨起孙小六来。 当然,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六岁,绝对想不到,胆小爱哭、矮瘦孱弱、跑不远跳不高、成天价淌着左一串右一串黄绿鼻涕,现成一个窝囊废的孙小六日后居然练成了神乎其技的上乘武功,还有各种看来旁门左道的奇能异术。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些本事在人生的路上等着他、找上他,我可是决计不敢那样吓唬他、作弄他的。 在植物园荷塘小亭里吓着他的那一次令我印象深刻。因为就在那一天稍晚些时,我和孙小六都变成“有前科”的人—我们那天各自骑着一辆脚踏车,很想在荷塘堤廊上试一试蜿蜒奔驰的滋味,于是强把脚踏车从旋转门旁的间隙处塞拖过去。果然在九曲堤廊上左弯右拐,好不过瘾。不料忽然间冒出来一个驻守植物园的警察,远远把我们招去,厉声问道:“旋转门是做什么用的?”我们摇头装不知道。装不知道没用,人家逮捕的正是触犯违警罚法的现行犯—在禁行机踏车处行驶机踏车。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我们其实应该被施以什么样的处罚。但是我们都在那园警的驻守室里面壁一小时、写了悔过书、捺下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纹模。那园警还这样告诉我们:“你们现在是有前科的人了。” 终于获得释放之后,我严辞恐吓孙小六不得将此事告诉家人,否则—“你是知道的,我老大哥在混光棍!”我还记得孙小六当场又哭了起来。 事实上,在我真正认识到老漕帮、还有我老大哥在帮混事的实情之前,我所能做的、所能说的都不过是唬人而已。至于孙小六—套句不客气的俗话来说—他简直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吓唬他的人不光我一个而已。但是这一切,我都是到非常非常之后来,才像拼合一块大图板那样东一角、西一角地勾勒出一个轮廓:这个轮廓的背面的确和老漕帮有关,也和三十多年(甚至其中许多线索还可以追溯到七八十年前)以来潜伏在我们这里不断冲撞、蔓延、扩大、变质的地下社会有关。而我们却从来不知道,我们所自以为生存其中的这个现实社会,只是那地下社会的一个阴暗的角落,只是它影响、导引、操控、宰制之下的一个悲惨的结果。 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这还是得从我老大哥身上说起。在那一张地下社会的大拼图板上,他也占有一小块位置。 07 老大哥的道具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必须先略过万得福如何在一日一夜寻找那六位老者而不遇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万熙涉及血案的经过,而先将我老大哥这一部分的线索交代清楚。 对于一九七年左右的漕帮大老们来说,无论张世芳或张翰卿这两个名字只不过是他们手底下数万帮众之一而已。可是对我老大哥来说,在帮这个身份非比寻常—不像家父,只是在离乱生涯中曾经利用一个光棍的招牌让自己平凡的人生过得更顺利,也就是更平凡一点的意思。 就在家父前去参加本村新春团拜摸彩的那个早上(那也许是在一九七或一九七一年初罢),老大哥告诉我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弟弟不该知道的许多事情。 老大哥先向我解释了半天:漕帮不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坏蛋组织,甚至所有的帮会都不应该是为了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成立的。但是就像任何组织一样,里头总有些坏蛋;坏蛋一多,坏事就做起来了,帮会的名声就搞臭了。他接着向我解释:叔叔—也就是家父—成天价劝他退伙出帮,不是没有道理;一见他来家便锁门关窗,也不是没有缘故。说穿了,就是他看过帮会里不安宁、不平静的一面,厌倦了、害怕了,或者说为了老婆孩子而不喜欢帮闲涉险了,看着原来的兄弟伙伴也总觉着眉目可恨起来。“这不是谁对谁不对的事,是什么人有个什么想法儿的意思。”老大哥说。 然后,他告诉我,在帮的前辈常讲些掌故,他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这漕帮的来历的。话说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个户部侍郎,姓罗名清,是甘肃人。这罗侍郎后来辞了官,皈依佛门,供奉一位碧峰禅师为师。碧峰禅师给他起了个法号,叫净清。从此佛教里有了罗教或者称作清门的一派。流传到江苏,就叫大乘教、无为教。流传到江西,就叫三成教、大成教。总之是佛教的底子,又掺合了些道教的仪式和道理,传下了四经一卷,分别叫净心经、苦工经、去疑经、破邪经和泰山孤卷。信罗教的人有的吃素念经、有的吃素不念经、有的念经不吃素、有的经素两免。到了前清康熙年间,清江地方的漕运夫役组织了粮米帮。山东、河南、江苏等地的船民丁也起而仿效。他们之中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纤的子。无非是极为贫穷的家庭出身,既无恒产,亦无惯技,只能卖卖粗力气,随船过着南来北往的流浪生活。这样的人既组成帮会,便自然而然要替这帮会制造一个神话的来历,以广招徕。于是他们看上了罗教这个既佛又道、不僧不俗的宗派。从此,粮米帮兼具了职业工会和宗教组织这两个性质。 不过,据我老大哥的叙述,他宁可相信这漕帮起源时期的第三个性质才是最重要的。 清代漕粮每年由山东、河南、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和湖南、湖北征收,运往北京通州各仓,供应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和八旗兵丁的食用和俸禄。每年由八省经漕河运道入京的船数,大约在六七千艘左右。每艘船由一名卫所军士领运,他的头衔叫旗丁,形同船长。旗丁再负责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纤夫、扛工等。这些人力的总数少则七八万,多则十余万。每年这为数十多万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时间,约在八九个月左右。但是除了获准有限额地携带一点免税土产至沿途各地贩售、赚点蝇头小利之外,每人的“身工银”—也就是正式薪水—却少得可怜,不过一二两到三四两白银之间。即使在道光年间酌有增加,大部分工人每年的“身工银”也不过在十两银子上下,可谓清贫如洗了。这些流浪在外的人丁之所以很快地结合起来,其实有经济上的动机—他们可以集众人之资,从事小规模置产营利的活动。用我老大哥的话说,就是:“像婶婶标会一样。一个人耍的是小钱,一百个人耍的就是大钱了。粮米帮上一个人是光棍,十万个人就是大爷了。” 漕粮运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余的三四个月里,这些出身各省的贫穷苦力又该如何栖身呢?最初他们大都流落港市街头,捱不过饥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后来出了三个罗教徒,分别是江苏武进人钱坚、常熟人翁岩和杭州人潘清。这三个人在杭州府北新关外拱宸桥地方聚集了一批罗教信徒,斥资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里供奉了佛像和罗祖净清法师的塑身,除了让人前来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个月里,还提供简单饭蔬和被席,让漕帮里的人丁食宿。这个设施给许多舵工水手带来了启示:他们也可以如法炮制,在不同的水陆码头盖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钱,到回空期供帮中人丁膳宿。至于帮中人丁则仅需缴纳微薄的供养钱,雇一两个长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么,非但漕船回空期间帮众彼此有个照应,就算是死了,也还能就庵堂附近觅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尸旷野,变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着打了个奇怪的比方:“这就好比说,叔叔婶婶离了老家、投了军,跟着部队上了台湾来。自己混生活,不如大伙儿一道混生活,这就好比当年漕河粮帮里的爷们儿一样,算是入了教了。入了教,教亲要彼此帮衬。苦虽然苦一点,可是教亲终究是教亲,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难大家一同当。你好比说住罢,住这眷村;你好比说吃罢,吃这眷粮。破瓦泥墙、粗茶淡饭,这和从前咱们帮里的庵堂没有什么两样,可大家伙还是一般快活。这么说你懂么?” “过年还要团拜,团拜完还要摸彩。”我接着说。 “对啦!这不是很快活吗?”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这个意思就对了。” “那村长就是老大了吗?”我一面问,一面想:家父是邻长,邻长起码要算帮里的老二。 “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万八千里,差得太远了。”老大哥连忙摇手带摇头,道,“要这么比起来,村长不过是个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头还有总堂主,总堂主上头还有旗主,旗主上头还有总旗主,总旗主上头还有舵主,舵主上头还有尊师、护法、正道,再上头才是总舵主,也就是帮主—不过一般不叫总舵主、帮主,要叫就叫老爷子。” “那你算不算老爷子?” “我算个屁。” “那我爸算什么?” “叔叔以前在帮的时节是‘理’字辈儿的。‘理’字辈儿底下是‘大’字辈儿,所以后来叔叔即便不在帮了,给你起名叫大春,这意思还是不忘本。只不过叔叔不喜欢结帮聚伙这些个事儿。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别说给叔叔听。知道吗?” “那你是什么字辈儿的?” “我么?我是‘悟’字辈儿。我还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 “那你还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这么叙。”老大哥忽然板起脸来,正色道,“弟弟你没有上香拜师,算个空子,叙不得光棍!” 然后老大哥告诉我:若非看在教亲族亲这两重关系上,他是不会跟我说这些的。即令只是跟我说,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戒扒灰”—算是大罪。我那时也才知道:家父对帮中事务一向守口如瓶,大约也就是因为他不肯轻犯这第五戒的缘故。 “可是你自己说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么又说我是教亲呢?” 这时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新乐园,另只手平伸两指,往烟盒口开封处轻轻一拍,盒口跳起来三支烟,他再用那两根手指将跳起较矮的两支烟一压,便剩下一支了—这个动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正是流离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认的手势之一—老大哥点上烟,深吸几口,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咱张家门儿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远离江湖是非,不问武林恩怨。可我不一样,我、我、我是老漕帮里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只可惜咱张家门儿里没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细,那我张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么还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说这些,等你给祖宗爷爷娘磕头的时候,就把我讲的想上一遍,祖宗爷爷娘就明白了—” “你自己也磕的,你怎么自己不磕的时候想一遍?” “我一跪叔叔就搀我,他一搀我就来不及跟祖宗爷爷娘报告了嘛!”老大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一面斜眉斜眼朝外看家父他们是不是回来了,一面把布包儿口的系绳松开,将里面的物事倒在手掌心里;那是一枚戒指、一方印石、一只手镯、一枚方孔古钱、一根发簪、一块怀表和一管钢笔。老大哥拨了拨、数了数,道:“弟弟你要是肯帮老大哥这个忙,每到年节叔叔请出牌位来叫你磕头的时候,你就替老大哥跟祖宗爷爷娘报告报告,一回说不完说两回,两回说不完说三回,好歹有说清楚的一回。这些个玩意儿就合是老大哥谢谢你的小礼物。你说怎么样?” “这些是干嘛用的?” “小道具,还都是有来历的。”老大哥说着,拉我蹲下身,又道,“这手镯,是我们李行李导演拍《婉君表妹》的时候用的。唐宝云要嫁给江明的时候就戴的这个,可江明把她让出去给他弟弟,没嫁成。这戒指儿,是头年儿里拍《新娘与我》的时候甄珍戴的。印石,是宋存寿宋导演拍《破晓时分》县太老爷案上的摆设。古钱呢—可不得了!这还是真古董,看见了没有:乾、隆、通、宝、啊!这也是《破晓时分》里用上的。还有这簪子,也是李行李导演刚拍的《玉观音》里的。这怀表和钢笔嘛!我想一想……嗯!忘了是不是白景瑞白导演拍《寂寞的十七岁》的时候用的了。” 我看那怀表也不走、钢笔又写不出水来、古钱上长满铜绿、手镯还有裂纹,谅都是些破烂。心想:还不如给我把钢刀或手枪来得好玩。正在不知拿与不拿之际,老大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道:“你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不起眼,可都和咱们帮里的事儿有着大关系呢!” 老大哥先拎起那戒指,说:“甄珍原先不乐意戴这戒指儿,嫌它太大,说是乡下婆子才戴这么俗气的东西。可她非戴不可,因为《新娘与我》头一天、头一场上演,有人非看见那戒指儿不可,这是说好了的,这里头埋伏着一个拆字法儿。” 原来那时漕帮里有一笔要从军中四四兵工厂走私手枪出市的生意要做。买主撂下话来:枪支以十数为单位,最少二十把,多多益善。可是军方有把握能交货的数量迟迟不能定案。是时警备总司令部接获线报,指有匪谍居中策应,准备破坏兵工厂,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居于这笔军火买卖的中间人—也是漕帮某大老—只好出了个主意:为免任何公开通信形式为警总网罗捕陷,索性约定,以《新娘与我》一片首映首场之内容为约,来表明兵工厂方面所能够供应的枪支数量。买主依约上中国大戏院看电影,便可以得知最后交枪的数量,也就从而得知汇款入账的数字。至于那个拆字法儿,老大哥说:外人不明白,可行里人非但明白,还忘不了。 《新娘与我》的男主角叫王戎。王字一拆便是二十,戎字一拆便是一个十字和一个戈字,二十加上十得三十,三十与戈字相参合即是三十把枪的意思。而那戒指,则取一戒字。戒是二十加戈,也就是二十把枪。如果戒指不出现在银幕之上,买主便知道,这交易只合是三十把枪。可是一旦戒指露了相,三十加上二十,这起码是五十。露一次是五十,露两次是七十,三次是九十;如此层层相加,手枪生意就算拍板定额,双方皆不得有异议了。漕帮里要干的活儿说难不难,说易亦不易—他们得先弄清楚兵工厂能出几十支枪,再经由帮中系统知会导演,让他在片子里安排戒指特写的画面。那一回却不意出了个纰漏。兵工厂方面原先说好能出货七十把,换言之,即是让戒指在片中出现两次。不意厂方忽然又向帮中人告曰:“可以再多出八十把。”这是不做白不做的买卖。但是人家导演已将影片剪辑完竣,拷贝亦已印出,已经无法修改。显然,要同买方通消息,便只有另觅他途。然而,买方人马行踪飘忽,处事诡谲,加以邮电联络,皆易跌入警总网罟,最后,帮中大老想出一个变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国大戏院放映间,于戒指出现时勒令放片小弟停机断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将同一镜头多放了四遍,这才圆满交割,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还有《婉君表妹》里的手镯。那是一九六四年的电影。那镯子在银幕上只晃了一下,却等于是给了一个帮中的杀手下达了格杀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后读上大学的中文系,念到《史记·高祖本纪》才明白—项羽设下鸿门之宴,约定以掷杯为号,扑杀刘邦。不意项羽有妇人之仁,迟迟不能如约下令。在一旁干着急的亚父范增只好屡屡以配示警—者,决也。这《婉君表妹》里的那只镯子就是指—当然也就是处决的意思。我眼前的这只镯子上的裂纹并不是裂纹,它当真有一个极细的缺口。 “那李行导演也是你们漕帮的人吗?”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导的尊翁玉阶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们漕帮没有关系。” 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镯子—也就是—的人自是漕帮光棍,经由电影的公开上演,却在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杀人的指示。而这个被利用来教唆杀人的演员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从小就迷恋着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唐宝云—事实上,后来若非孙小五长得酷似唐宝云,难说我会不会有兴趣把她带到植物园摸几把。 “不会罢!”我惊叫出声。老大哥一掌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么呢?小天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盆花草和一个废弃不用的煤球炉子。老大哥硬是拉开炉门,朝里寻了一遍,道: “隔墙有耳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然后他低声告诉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场,松山一家戏院二楼包厢里死了个人。人是怎么个死法儿呢?散戏之后,清场的女工发现他老兄垂头坐着,似是睡着了,摇之撼之都醒不过来,再仔细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满了滑腻腻黏湿湿的鲜血—座位上那人是叫人用一支四寸长的钢钉从椅背后面洞穿而入、直贯心窝而亡,下手者显然有上乘的内力,才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以指掌为钉锤,凿钉入椅。想来这一击也只是转瞬间事而已。 老大哥接着告诉我:《破晓时分》里的印石和古钱便牵涉到更大的恩怨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伍秀芳是从大陆地区出境至香港、再转赴台湾发展的女伶。可是有关单位一直怀疑此女身负重大任务,极可能是共产党文艺宣传队的分子—或者至少受这文宣队的教唆指使,要到台湾电影圈来潜伏,暗中从事分化、破坏的工作,乃至进行渗透、颠覆政府当局的勾当。可这伍秀芳背景单纯,人也清秀朴实,并无特殊可怪之处。不过情治人员仍不肯松手,时时派员跟监掌控,往来邮电亦有专人过滤处理,搅得电影公司、导演以及伍女本人都惶惶终日,可谓不堪其扰。 此事为漕帮外三堂庵清光棍得知,层层递报,终于让内三堂的执事晓得了。这里便不得不先说一说什么是外三堂、内三堂乃至三代九堂。依我老大哥的解释,堂,就是从庵堂而来。老漕帮人丁住的地方的确是叫庵堂。可发展到后来,这庵字变作安字,庵清成了安清;堂也不再专指住所地方,而成了组织上的一个单位。总而言之,一个小势力单位,就称一堂。这堂若发展起来,招募的人丁多了,就可以衍出分堂,自便成为总堂。总堂是不能径行升格的,要有老爷子的指示—正式的名称是“旨谕”。老爷子视帮会整体发展需要,可擢升某总堂的地位,谓之“立旗”,一旗之下设多少总堂亦无定数。这个“立旗”的制度是漕帮从天地会那里搬借过来的,老漕帮里较保守的人士并不十分赞同。不过,旗主以下皆称“外三堂”,总旗主以上皆称“内三堂”。在老爷子和总旗主之间还有维持帮内法制和监察的编制,也就是掌礼仪的尊师堂、掌刑罚的护法堂以及掌思想教育的正道堂。合内、外及尊师、护法、正道,都为九堂。至于三代,则仅是个虚称,大凡是以光棍为中心,上有师、下有徒,便是三代。 伍秀芳这件事发生之时,万老爷子已经归天,否则老漕帮是断断乎不至于插手这么一桩轻若鸿毛的勾当的。 据说当时“内三堂”里一个总旗主,是做灭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祖上是天地会浙江支流哥老会中首脑。这位首脑已不得姓名而传,只知道当年是他带着一部被称为“海底”—也就是组织章程—的东西,自福建北上,先联络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识了山东曹州白莲教徒,定盟“北教南会,同出一气”之约,并且以现成的“海底”作为相互辨认乃至合作的张本。在民间社会相互串联的局面来说,这位洪姓首脑可以说是不朽的人物了。于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后,名衔地位已成世袭,子子孙孙凡有意愿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领袖。这洪子瞻的母亲在渡海来台时已怀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远眺,忽然破水,随即于甲板之上产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诗经》典故,取其神游故国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说是含着金匙玉箸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父母一到台湾,便花三十根金条买下了半条成都路上的楼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这子瞻小儿生性怪癖,喜爱玩火。从三五岁起便经常纵火为乐,动辄烧毁左邻右舍的厅堂屋宇。一旦见那火势突起、烈焰扑腾,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连声,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会的背景,且是世袭铁帽子领袖,哪里还敢声张?倒是洪子瞻的父亲出手阔绰、认赔爽利。有时偿资犹倍于毁损,人们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岁上,他自己忽然拿了个主意,说是想做灭火器生意。因为看这台北市首府之区,人人筑屋起厝,寸土必争,非盖它个栉比鳞次、合缝严丝,不能惬心贵当。这样的市况,偏宜因风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烧战船一般,最是解瘾。而贩售灭火器则更有发不尽的利市、赚不完的钱钞。这样右手纵之、左手灭之,一暗一明、左右开弓,非但偿愿,亦且生财,岂不快哉之极? 且说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岁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报纸取火之际,不意瞥见了一则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闻,登时肺腑如鼓风炉,一股一股的真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频频催助欲火,使心为之焦、肠为之折、肝胆为之灼伤、脾胃为之熔融—这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一事较诸纵火犹为好玩。可是手上的火柴已经将报纸点着了,便那亮光一闪一耀处,教洪子瞻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帧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纸灰飞扬,加之朔风野大,可忆却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监掌控的消息传出,洪子瞻刚以哥老会领袖身份与老漕帮叙亲定谊,成了漕帮内三堂总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这叙亲定谊原本是漕帮在台第二任总舵主万熙的一个“场面计划”,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帮会势力、广结大陆来台与台湾本地底层组织善缘,使成一跨身黑白两道、涉足三教九流的松散联盟。联盟成员彼此不相干涉,有什么地盘、利益或恩怨之,也可以由诸方共同出面合议定夺。此举当然与遏阻一些少年太保械斗团体之坐大有关,但是洪子瞻却不这样想,他把万熙设计的假戏局真做起来,执行起庵清总旗主的权力,这,全都为了伍秀芳。 洪子瞻先打听出监控伍秀芳的名单,之中有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话剧演员出身,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由于长相猥琐、生性佻达,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烟境更上层楼,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来。倒是他的演艺技术十分高明,手边片约不断,所以混得是锦衣玉食,且瘾供上倒也无虞匮乏。但是一般人比较不了解的是他另外的两重身份:其一,他是“通”字辈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单位吸收、训练之后用以控管演艺圈某些指定对象的细胞。当是时,伍秀芳在片厂的行踪举止、言谈交接,便是由洪波负责“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晓时分》一剧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太爷。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决不可。于是着人混进导演宋存寿的剧务组,往县太爷问案大堂的桌上放了这么两样小陈设:一方印石与一枚乾隆通宝。旁人看不出这两样小陈设的门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语,语曰:“瓦上霜”。古钱则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场之中,那洪波远看印石上放着铜钱,当然觉着碍眼,遂一并移去,却见桌面上赫然印着“瓦上霜”三字。须知老漕帮人传信多用密语印石,这一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二枚是“莫踌躇”,第三枚是“门前雪”,第四枚便是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为隐语,睹此印则知本门中有人吃了败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为隐语,观之即晓:须有短别、不须恋栈。第三枚隐的是“各人自扫”四字,意思说的是清理自家门户。至于第四枚,不消说,所隐的当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罢手,不得理会外间或旁门事务。古钱压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铁案如山、不许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这是帮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单位方面的任务却不得不执行,这便着实两难了。 结果这部《破晓时分》杀青上映未几,洪波自中华路陆桥上一跃而出,跌落铁轨,随即被一辆北上列车压了个粉身碎骨。世人皆以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厌世自杀的念头。殊不知其中另有缘故,日后还牵扯出老漕帮两系人马分食情治资源大饼、摊赃不均的长期内斗,害得孙小六和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一点,即便在一九七、七一年时候的我和我老大哥也无法预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三样小道具—发簪、怀表和钢笔—背后的故事跟我说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着一盒肥皂回家来了。接下来的事我一无记忆,只知自此而后,每逢过年,还有我爷爷、奶奶生辰祭日,家里总要上供的日子,我都会尽量拖延跪拜行礼的时间,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同祖宗爷爷娘说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样小道具,则在我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都成了转送给小五的礼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怀表和钢笔拿给孙小四,看他那个正在学修钟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这事给忘了。小四给送去车厂当学徒,老三的师傅又举家迁往高雄发展,要把老三一并带去。临走的时候,老三只说高雄在台湾的最南边,比到美国也差不多远。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其实老三的两个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军校里,也不见得要等到他妈的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他们没事儿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过大爷瘾,使唤得不如意还要揍人。老大、老二从小跟他们爹孙老虎学过几套拳法,打起人来不落伤、不着痕,却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个月。我还嫌他们动不动就回家来闹事呢。可老三喜欢摆这个谱儿,两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时,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坠,差点儿跌了个踉跄,人也就走了。当然没说那怀表和钢笔的下落。后来我上了高中,小五辍了学在家作针线活儿。我约她上植物园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发簪来,说:“这个送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到了地头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说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摸摸、抠抠。小五一见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体鲜艳,呈半透明的纯绿之色,迎着路灯转动时还会发出翠鸟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莹的光泽。 “这是靠近咱们云南省的缅甸北方产的。这么长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绿的,那得多么大一块玉石?”小五叹口气(而我则实在想不透,一块大石头又有什么好叹气的),继续说道:“你想嘛!一块桌面大的石头里,才能出这么点晶绿晶绿的翡翠,多难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翡翠?我说它是化学的也行,说它是硬塑胶也行。” “是翡翠,我爷爷教过我的。”小五走在一杆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将那发簪捧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不怪我说,她的手真叫白,手心手背同一个白法儿—摇着她那只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绿碧绿的发簪,小五笑笑,说:“我爷爷说外国人叫这种玉‘皇家玉’,是珠宝里的极品。” “你爷爷死了那么些年了,哪里见过这东西?” “他传了我这个。”小五用发簪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认得出它是翡翠,还认得出什么样的石头里有翡翠,也认得出这翡翠是从一块什么样的石头里给切出来的。” 我说她吹牛。她说她从来不吹牛。我说她能不能认出这发簪是从什么样的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她说那是一块有张八仙桌那么大的石头,外面是一层三到五尺厚的岩皮,里头是一整块椭圆形的乳白色璞石—形状就像一个大鸡蛋、状态就像一颗大龙眼。只这璞石的中央有那么不足一支筷子长的绿翡翠。我说你不能证明。她说你不信就拉倒。她还说其实满山遍野的石头里都藏着宝贝,单看你有没有眼光隔着岩皮看出它们来。我知道,她爹孙老虎有功夫,那么就算她爷爷长了双透视眼也不稀奇。 “相石头是这么个道理,相人也一样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植物园的旋转门,裙摆一飘,飘得我一阵头晕心跳,裤裆里那话儿登时就硬起来—我看要比那翡翠还硬些。幸好有牛仔裤紧紧绷裹,我才勉强能直身行走。 小五却对我的生理反应浑然不觉,只继续说道:“你看满世界的人,管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都披了张岩皮。有的厚些、有的薄些;里头可以说都是璞。有的是硬玉、有的是软玉,有的是白钻、有的是蓝钻。也有橄榄石、也有蛋白石、也有柘榴石、也有尖晶石。有的剖开来像黄水晶,其实是黄石英;石英虽然亮度不如钻石高,可是色彩却美极了。有的硬度低些—像丹泉石,是很脆的一种宝石—可是切磨得法,它的亮度却很动人。就拿玛瑙来说好了—”说到这里,小五猛可一弯身,往一株椰子树根里拨寻两下,拾起一块弹珠也似的小石子儿,道:“这就是一颗玛瑙。好些年前我爷爷带我和小六上花莲山里采草药,就见过这种玛瑙。你现在看它是绿的,到了白天看它就成了蓝的了,这是因为普通灯光里的蓝色波少些,可是在阳光底下蓝色波多了,它的蓝光就反出来了。”说着,小五抓起我的手,把那颗玛瑙塞在我掌心里,我五指一攥,发现她把那支发簪也还给我了。她似是看穿了我的意思,笑道:“这太贵重,留着将来给你媳妇儿当聘礼罢。” “大丈夫送出手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我说,又把她手指掰开,将发簪塞回去。 这回她好半天不言语,只转过身,不让我瞧见她的脸。可她的小细腰和翘尖尖的屁股蛋子却正杵在我面前不过一两步远的位置,我真想当下就动手—要是照小本上看来的一把攫住她的屁股,说不定还不只是摸上两把的好处。她要真乐意,就地一滚、翻进旁边的杜鹃花丛里,我这就叫“成其美事”了。 可小五又朝前迈步走了起来,同时说道:“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是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那你看我呢?”我朝前一挺腰、一昂头,把个充涨饱满着大鸡鸡的裤裆迎路灯冲她一招摇。 “你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笑了起来,“就一肚子谎话当宝贝。”说着时,她一转身朝荷塘小亭那边跑了过去,可我就在那一霎时之间,迎光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里蓄着盈盈滟滟的两泡泪水。 那一回我没摸着她,可奇怪的是,当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08 潜龙勿用穴蛇飞 就在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不知几点几分,张世芳尚未偷着李翰祥的那块青石板,军宪警方还保留了一部分人员在植物园四周封锁警戒。万得福则飘然现身—运起万老爷子当年所传、得自园登和尚、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广州街植物园北门,避过上百盏探照灯和手电筒的搜寻,悄然来到荷塘小亭。 是时小亭内外已无人丁看守。但是万得福依旧十分谨慎,几乎可以说是寸步寸阴,至少花了将近半个更次才蹑足步入亭中。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板凹槽,思及万老爷子殒身惨状,不觉又鼻酸了一阵,才觑准亭顶露骨梁处使出那一招“奉先断肠”的猱升之法,一拧身,好似一支冲天爆仗般地贴伏在梁木支架上。须知这万得福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三十六年下来,岂能不把这“奉先断肠”使得出神入化?比之当年杭州湖墅初试牛刀,打落项迪豪雕翎羽箭之时无意施展之境,更见其炉火纯青—可谓风不惊、草不摇,连梁木上的积灰积尘皆不为所动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梁上的万得福此时可以说是悬身于一片阒黑之中,过了好半晌才就着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间确乎有那么几个凹痕。他探手一摸,每个凹痕都深可及寸—换言之,凹痕里究竟有什么物事,却根本无法得知。然而万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忧不急,又在梁间匍匐了许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从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个端倪— 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处,大小的确是子弹头所造成,只这凹痕的分布与嵌入梁木的形状极不寻常。万得福扭头曲颈看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想起自己飞身而上,并未与先前万老爷子头西脚东陈尸在地的方向一致。当下暗提一口真气,随即卸劲又聚劲,一卸一聚之间,人已经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头西脚东的方位。这时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来自万老爷子胸前弹射而上的五颗弹头的确是深深嵌进了亭顶,可是嵌入之势却耐人推敲。倘若以左右分,约略可将五颗弹头里作左三右二的两组。倘若再以个别弹头的嵌入方式看,则左下角的一颗和右下角的一颗与另外三颗不同—它们是横着嵌入的。 万得福初看这弹着情状,直觉想到的是茶阵。自两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会光棍带着一部洪门的“海底”与白莲教、义和拳订了个“北教南会”的盟约之后,许多地方械斗团体便发现了一种既可以称之为扩大组织、也可以称之为破解机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这种被称为“海底”的东西。 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经分享却不易见其珍、不易显其密—尤其是当这个组织有坐大的企图之时。是以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 天地会系统出来的“海底”原也只是几十页的小册子。一经流传,人人想在这部堪称圣书的册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泽。于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只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柄,便要添写些诗句、文章以及故事。光是一桩日常的走路过桥,就生出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仿佛走路过桥的光棍若是在应对酬答这些诗谣上不能尽符秘本所载,便要被视作奸细一般。比方说: 问:桥尾谁人在此?答:结万义兄在此。问: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续答:尚有对一联为证—有头有尾真君子/存始存终大丈夫。问:你在桥上过?桥下过?答:弟子在桥下过。问:为何不在桥上过?答:弟子身有秽,不敢在桥上过。问:桥下水深,焉能过得?答:结万义兄见我真心义气,教我手拿三块石、八字脚;三八廿一步踏过。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二板桥头过万军/手拿三石过江滨/义兄问我何方去/一片真心伴帝君。问:到二板桥又到何处?答:又到洪门一座。问:洪门谁人把守?答:万龙、杜方二位将军把守。有对一联为证—地镇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 如此反复诘答问辩、喋喋不休,倘若实况果然,则天地会光棍博学强记的资质恐怕不比正途八股出身的秀才、举人为弱。 而这“海底”秘本之中,倒非不可尽信。茶阵便是其一。茶阵者,于列杯奉茶以待来客之际有固定的布排图式。无论一只茶杯、两只茶杯……乃至于十三只茶杯,加上一把茶壶,可以摆出成百的阵式。来客取哪一只杯?饮多少?如何持杯?如何饮?都有细腻的讲究和要求。倘若主客双方本有敌意,而在茶阵的往来应对之中又有什么差池闪失,便极可能演成剧烈的武斗。反过来说,茶阵相待得宜,也有可能排难解纷,化干戈为玉帛。 万得福看那弹头嵌入之势,自然先想到这排列与“海底”秘本中的茶阵列杯图样略似。在茶阵之中,五杯之茶也称得上变化多端了。若成四外一内的“梅花郎”,则中间那一杯绝不可饮。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则一杯也不可饮;非饮不可的话,须先注回壶中,重新斟上,这叫“崇祯帝尚在五祖君之上”。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只上排中间那杯可饮。至于左三右二,在正统茶阵中并无此式,只于烟茶并举时才有。面对这一式,饮者须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边,然后念诗一首:反斗穷原盖旧昔/清人强占我京畿/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时。如此才能再饮。 万得福在脑中翻来覆去将这五杯茶的各首诗句都想过一遍,发觉没有一首适用来说明或暗示万老爷子垂危之际的心境体会。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绽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将这几个弹孔的侧边拉出了长短较为分明的阴影。 在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梁上的五个长短不一的弹孔居然形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字。左边的三个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圆、一圆、一斜长,形成个三点水的笔画;右边的两个由上而下则是一点一横,形成个主或高字的最初两笔。旁人看这残字或则不明白,万得福看个仔细,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经字和帮会人使用的省笔字之间。再循线往下周折思索两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糊涂了—但看他两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间。 原来从天地会起事伊始,至串联起大江南北、远届关外塞上,可以说凡有井水处,即有会党帮派角色。有的是马贼、有的狗盗、有的不过是鼠窃宵小。然而也有豪客之上的人物。即使只是拥有一股小小势力者,却也鼓舞了壮志雄心,想要附会在反清复明、驱虏兴华的汉族大义之旗下,是以“清”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月字,明”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日字,“天”字隐写成左青右气字样,“地”字隐写成左黑右气字样,会党的“会”字则隐写成上山下乃的怪形状。也有人不论什么字都给添上个三点水的偏旁,以示在帮切口。地方官吏拿住人犯,自凡与帮会有关,却又苦无实证者,常刻意给那人犯的名字上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再着令人犯画押,这就简直地成了栽诬罗织。可也有闻知这种不平之事的光棍刻意把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的旁边加上三点水,故作逸兴壮飞、豪气干云之态。就有这么一个叫张朝京的上海小刀会门徒,也给自己的姓名加了三点水,成了涨潮,一时传为笑话。 三点水可解为天地会奉明朱洪武正朔,自称洪英、号为洪门的一个缩写。自天地会与其他各地会党逐渐融汇合流之后,连漕帮都受了影响。有一个后来的说法就是:就连漕帮三宗之一的杭州潘庵创建人潘清的本名就不叫潘清,而是潘庆。是以潘庵又称庆帮。可是三点水毕竟酿成风潮,潘庆便给改成了潘清,庆帮便给改成了清帮。 万得福看这三点水十分眼熟,可右边这个“亠”就不很寻常了。在汗牛充栋的会党材料里面,只有一则同这个字首有关。它出自“海底”老本子里的“禀进辞”。禀字头上戴的正是这个“亠”。 话说当年天地会五祖—长房蔡德兴、二房方大洪、三房马超兴、四房胡德帝和五房李识开—开木杨大会,大放洪门,广结天下豪杰。忽有自称“高溪天佑洪”带领新丁来投军吃粮,请门上将军大人为之通禀上主教师。手本呈上去,上主(也就是五祖之上的万云龙大哥)道:盘古以来至今并无人姓天,因何有姓天之人?还不快把真名真姓说出?若有半句讹言,赶出辕门,定斩不饶!” 这自称天佑洪的才说:“我非别人,乃系明朝崇祯皇帝驾下之臣姓王名承恩。当年奸贼叛乱,要夺我主江山,把我君臣二人赶出皇城脚下。君臣二人在阵中冲散。先皇走到梅山脚处,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料难逃脱,只得自缢身亡。”稍后这王承恩也来到梅山脚下,见主亡身,料这锦绣江山必为蛮夷所得,是以自将身上罗带解下,悬在崇祯脚上,也吊死了。 老实说,王承恩一片忠心赤胆,只欲随侍崇祯归西,寸步不离,这才以崇祯的双脚为梁,悬带其上。这是殉之地上、扈之地下。随后,忠魂烈魄跟着来到太庙之中,原只望寻个护驾之职、安身之处。谁知道崇祯不见他还好,一见他便破口大骂,说他是不忠不义之臣,居然敢以主之身、帝之躯为梁而悬之—这叫“死后加刑”,其罪尤过于毁尸。众忠良之臣的魂魄听到这里,益发恼怒愤懑,把对李闯的狠劲怨气都发在这王承恩身上了。故此忠魂飘泊在庙外、烈魄回荡于空中,全无个依傍附着之所。 一日忽然望见云端来了个紫面绿睛髯凸额的老僧,知是达摩祖师出外游玩,便连忙上前跪拜翻滚,将冤情诉过。达摩老祖悯其遭际,遂将之收入葫芦之中,赐铁板草鞋一对,以稳固这魂魄的根足,免得游移飘荡。又封之姓天,命名佑洪,差其前往洪门木杨大会投效。这便是天佑洪求见五祖和万云龙大哥的一段情由,也是“禀进辞”的来历。日后各地会党徒众都要修习这个典故。至于万老爷子却曾经同万得福说过一段话,表示对王承恩这典故的兴趣和感慨。万得福不甚记得其言语字句,只依稀解其大意,说的是崇祯之昏聩庸懦,死后亦然。而王承恩不过仗着一点奴性侍主,却不知这奴忠充其量只是让愚顽不灵的信徒死不瞑目而已;而愚顽不灵的信徒也只能拱拥一个益加愚顽不灵的主子。如此循环不息、越演越烈,便要酿出巨灾惨祸,虽亡国亦不足惜了。 可是,落在万老爷子自己临终之际,这王承恩的典故又该作何解呢?倘使万老爷子以王承恩自况,则在他之上必然还有一个崇祯。倘使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则在他之下必然还有一个王承恩。那么,到底上面那一位会是什么人?而下面那一位又会是什么人? 偏是这么不上不下、忽上忽下地想着,万得福的脑瓜子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交替闪烁着两张脸孔:一个是普天之下仅有的一个位在万老爷子之上的人,那便是此时政府皆称“今上”、帮会中人敬呼“老头子”的领袖。另一个则是老漕帮祖宗家门即刻便要接班上香、继承大统的小爷万熙。可这两个人物怎么会是杀害万老爷子的元凶大恶呢? 试想:“老头子”虽较万老爷子略长几岁,论帮中辈分却在其下。当年“老头子”官拜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候,曾经取道上海,特别投帖来见万老爷子,所执的是弟子之礼。万老爷子感其念旧尊师之意,却唯恐他名满世界、功在家国,难免生出些“卧榻之侧岂容酣眠”的雄猜之心,所以开正门、走大路、焚高烛、燃香鸣炮相迎,在谈笑间故意将投帖撕毁,掷之于香炉之中。随即,万老爷子还让出上座,请“老头子”移驾居了首位,自己先撩袍拜倒,行了个顶礼,道:“方才容大元帅执礼叩进,是替祖宗家受大元帅一拜。可如今大元帅不只是方面上的人物,更是举国仰赖的尊长;这国自是在家之上,也必然在帮之上。为免日后尊卑易位、高下不分,万某今日擅自作主,恭送大元帅出祖宗家门。从此大元帅殆与漕帮子弟无涉。这样的话,大元帅做起大事情来也才不至于掣肘绊脚、前后碍的。这个么—还请大元帅谅察俯允为是。” 这一席话讲得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了。从表面上看,万老爷子将“老头子”免了帮中名分,确有几分斥逐之意。但是一口一声大元帅,行的又是君臣大礼,且其用意,正在为对方松绑解套,卸去会党的包袱;可谓放虎归山、纵狮入林,是个任他龙游四海、鹏抟九霄的手段。可当时的“老头子”的确如万老爷子所料,极具雄猜之心。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缓声应道:“方今抗战军兴,国家多事,所缺的就是人力。我今日前来拜访,可不是为了图一个自身清静便宜。毕竟为国为民,还有千钧万担的包袱扛在我肩上,老爷子明察,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此言一出,香堂上的众人一时会意不过来,都愣住了。倒是万老爷子神闲气定地接道:“大元帅不必忧虑。方今国是除了人力短缺之外,其实还有物力短缺亦不能令大元帅放心惬意。这,我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微一颔首,对面堂下尊师堂一名执事立刻手捧一只包裹红绒镶金的尺方木盒,快步趋前,双手举盒过顶,右膝下跪,左腿高踞,正欺身在首位之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万老爷子接着说道:“这里头是张银洋百万的票子,略为大元帅薄置粮秣。日后倘有所需,尽管传令下来,小帮敢不应命?千万不必屈驾莅临了。至于这人力方面么,我已经知会帮中各舵旗堂口,从速调遣精壮干练的人丁应募,唯大元帅的符节是从。总之驱逐日寇是民族义举,万某当然要沥胆披肝、赴汤蹈火的便是。” 从容数语之间,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总算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随后闲话些家常,也就告辞回营,不在话下了。 这是“老头子”和万老爷子息交又同时订交的一次盛会。帮中异史氏有诗证之曰:“锦江常碧蒋山青/元戎下马问道情/揖张义胆随旗祭/笑剖丹心载酒行/百万豪银何快意/八千壮勇岂零丁/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老头子”于万老爷子升天之后未满十年而心脏病发,遽尔谢世。死后有近侍之臣秦孝仪者为制颂歌,中有“锦水常碧/蒋山常青”之语,疑即自此诗之中夺句而来。这是后话,不烦先说了。 且叙这万得福从“禀进辞”的故事揣摩到“老头子”身上,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先前帮中异史氏的诗证末二句所言“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正是指万老爷子在台下幕后输银募兵、却绝不肯居功于台上幕前,其实全出于一片无关乎俗世荣华的忠心义胆。可非但那“老头子”信不过这忠心义胆,且他多年来无时无刻不顾忌着万老爷子的威望、本事,疑惧着万老爷子是否容有僭越大位之一日。以此比之于晚明末叶的崇祯之于王承恩竟有“死后加刑”之疑,是有几分道理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万老爷子生前爱说笑俚戏,其诙谐嘲谑,常是拿自己寻开心的多,拿旁人闹玩笑的少。既然他能写下“泯恩仇”的遗训,就表示留书、留字所示之意不在缉凶捕恶。这样说来,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质言之,他的用心似乎是,死便死矣,我这也是自败江山、自寻短见罢了。一旦作如此解,试问:那王承恩又该是什么人呢? 万得福之所以会把这王承恩想成万熙亦非无缘无故。此事发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上旬中国抗日战争期间,史家称此役为淞沪会战。 设若简而要之地勾勒一下当时战区的攻守之势,可将上海外围圈成一颗瓜子儿,尖头朝西南。国府军队之防线即是这瓜子大头的一面朝西北延伸,最外侧是为左翼,由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提调。陈军东边是第十九集团军薛岳总司令指挥,镇守施相公庙。自此由西往东,分别有霍揆章、王东原与廖磊三军长的部队,于京沪铁路北驻扎。这三个军可谓上海西、北两侧门户的禁卫,势在封锁渡江南下的日军,以免其长驱直入,进而突破京沪线,乃至旁击截断上海往南到松江之间的津浦线铁路。 另一方面,这一段的津浦铁路几乎就是由那瓜子儿右侧自东北往西南斜行而下的一条要冲之线。此线之东则是曲折流过、大致亦呈西南/东北走向的黄浦江。在此江环绕上海这颗瓜子儿的外侧便是右翼军了,由第八集团总司令张发奎督师。这一方面的军队又分里外两层,里一层就近沿着瓜子儿布防,伺机向西和西北开赴,可以增援廖磊、王东原乃至霍揆章之部;外一层则直下淞江,就地巩固以防由东南边杭州湾北岸金山咀袭来的日军。 这只不过是会战初期由兵马大元帅所构想出来的一个战术布局。在他看来,上海弹丸之地若守它不住,南京也就很难不沦于敌手。可是他又何尝不明白,淞沪地区既无天堑、又非险固,且近百年来即是升平洋场,百姓极端厌战,地方上早有与敌议和以全民生之计。是以这一役尚未开打之前,大元帅早已拿定主张,要让战事进行得极为惨烈。毋论伤亡如何之重、损失如何之巨,亦须将之延宕至一二月之久。他甚至在日记中如此写道:“要不惜毁灭阵地、牺牲全军,使敌虽进犹退、虽胜犹败,方足以挫之也。”质言之,在不能不败的情况下,大元帅只图战事得以胶着。这样做,可以怯敌几分?其实未必有把握,不过非如此不能达到两个更重要的目的:借大数目的伤亡来提高军人的荣誉,让老百姓对大元帅辖下的国府部队有所谓望风慕义的敬仰钦服之心。其次则是经由国际媒体对如此重大折损的人力物力之关切报导,引起英、美、法、苏等国当局与民间之注意,终可促起各国共同制裁日本。至于另一个较次要的目的,大元帅也在他的日记上以隐语杂以明语地写道:“部署备忘:须成背水一战之势,不令再归江东,以免变生肘腋。”这三句话很令日后研究战术战略的军事专家们大惑不解。首先,淞沪会战自始至终,国军并无背水一战的机会与环境。其次,设若第二句所指为日军,按诸当时处境殊为不通—因为会战的目的正是要将日军牵制于黄浦江以东—怎么会说“不令再归江东”呢?其三,所谓变生肘腋,乃是指本军阵中有人倒戈相向,也就是叛乱之意,试问,日军如何能于我之肘腋处生变呢? 其实后世研究者却不明白,此处备忘所指的,并非日寇,而是老漕帮万老爷子麾下各旗舵堂口应募而来的八千壮勇。所谓背水,即隐指“三点水”之水。江东,则是用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兵转战天下的故实。这样解来,“以免变生肘腋”才有了着落。 在大元帅的算盘上,万老爷子这八千人当然不能编成一整支部队,倘若如此,他们决计不会听任中央军节度。这样任其自成一劲旅,非但不足以制敌,恐怕还有节外生枝的顾忌。于是从这三句备忘所衍生出来的做法是:先将这八千人打散,分别隶属廖、王、霍三个不同的军。再密令各军长分别将麾下这二三千人派属不同师部队或者独立旅。其殊途而同归者仅一点:他们全数派赴刘家行、高桥以迄于罗店这一条公路上的最前线。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国军第七十七师正面的万桥严家大宅为日军第三师团藤田进之部所突破。十月一日,日军再兵分三路,往东南、正南与西北分别挺袭。其中东南向出击的一支打下刘家行阵地。仅此两日之间,老漕帮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可又如何得知这些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呢? 原来老漕帮八千壮勇虽然拆散,各人早领有万老爷子旨谕:从戎之后,无论人如何编制部署,仍须有一辨识光棍的认记,以便相互照应。可八千人数量虽说不小,一旦穿上制服、混编在十万大军之中,哪里还能彼此说长道短、盘东问西呢?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偏逢着当时国军武装并未齐备的阶段,各军连雨衣都无力置备,是以投军人丁皆须随身自备雨伞。老漕帮这些精丁入伍之前,便皆购置了同一伞号的油纸伞。这伞号叫“老顺兴”,本是帮中的一爿物业。此店所制之伞伞头特粗,伞皮近外缘处有一圈朱漆。为了表示响应漕帮投军的义举,老顺兴的店东特别赶工制作了八千把朱漆圈特别宽大的纸伞,供应光棍所需,还给打了个二五折。买伞钱则是由万老爷子私账给付的。 淞沪会战自八月九日开打,到十一月九日淞江被陷,其间历时九十二日,要以刘家行阵地一战最为惨烈。有那老漕帮日日潜入战区侦伺军情的探子事后回报:仅十月一日在刘家行一地所捡回的老顺兴伞头便装足了两大麻袋,倒出来一数,一共有一千八百九十多个。 可就中有那么一拨探子,其实是投帮前即已结拜的异姓兄弟。年长的叫施品才,年少的叫康用才。外号人称“哼哈二才”的便是。这两人平时即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入帮后分别投在两个不同的本师门下,依旧交好如昔,几乎到了须臾不可分的地步。由于哼哈二才所练的都是轻身一路的功夫—这一路功夫可以远溯至清代雍正朝的江南八侠之第七侠白泰官—有踏苇渡江、拂露穿林的身段,是以二人虽然隶属正道堂,却一向调派在万老爷子身边差遣。上海保卫战事初起,万老爷子便命二人随时往刘罗公路的前线打探军情。到了十月一日这一天,哼哈二才三更天起程,不到半个时辰已深入刘家行国军阵地。刚及拂晓,阵地却告失陷了。二才兄弟谨遵教诲:非打探出个敌我虚实究竟,不可贸然涉险参战。所以只神出鬼没地用暗器打杀了一二十名日军作罢。就在暗器行将打完、日军呼啸而过、往正南方廖磊行营处集结之际,施品才听见瓦砾底下几支横斜竖倒的木梁深处传来一阵阵哎哎呼唤之声,似猫啼、又似猿嘶,遂当下叫过康用才来,齐手移开屏障,才发现一个身背老顺兴雨伞的光棍已经残肢断首,胸前却裹着个呱呱啼叫的婴孩。 这一日近午,哼哈二才一个背着两大麻袋的伞头,一个怀里揣抱着那婴孩,施展起看家本领,便犹似一阵风中之烟、雾中之影般地回到上海小东门祖宗家,当下上禀万老爷子,说是在战场上拾回光棍弟兄怀中婴孩一名,谨候发落。 这婴孩自然不会是那阵亡光棍的骨肉。可是烽火遍地、兵马倥偬,恁是一个铜浇铁铸的汉子、逞勇斗狠的莽夫,却也晓得拼死翼护一个小小的婴孩。无乃是这孩子命大,还能在哼哈二才手中逃过重重火网的封锁,这就更不可谓不奇了。万老爷子立刻垂问:“可知那阵亡光棍的名姓?”施品才道:“只见名牌上有个血肉模糊的‘臣’字。”康用才道:“应该是被日军重炮弹片削去了头、脚,所以连只字片语也不曾讨得。” “看来不是这光棍的孩子,他却能在临危之际视如己出、拼死护卫—”万老爷子慨叹连声,久久才道,“这孩子便姓万吧,给他起个名字叫‘熙’,以示不忘在战火之中,曾有个叫什么‘臣’的人救过他的一条小命。”言罢便捧起那孩子仔细端详,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只十斤不到的重量、三月未足的生辰,骨架体势却极其清健。万老爷子手下稍一运劲,不意却在那孩子的后脑勺上摸出了一方奇凸之物,如石之尖棱、如斗之角铁,登时指尖传来一阵灼热之感,却转瞬即逝。万老爷子再仔细一摸,那奇凸处倒又显得圆滑光润起来。 “原来是个梆子头,想必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倒和大元帅生得有几分相似。”万老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接着悄声同身边的万得福说了说先前指尖所感应的异象,又道,“我还当是收了个‘魏延’呢!” 这魏延字文长,是三国里的人物。当年诸葛武侯与司马懿对阵,兵屯五丈原,夜观天象,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其光昏冥,自知命在旦夕。于是在八月中秋之夜设祈禳之法—这祈禳之法会须拜礼北斗七日不绝,除以香花陈设为祭之外,另有七七四九盏小灯、七盏大灯、中安孔明本命灯一盏。却在第七日上,有那大将魏延急步抢入帐中报告军情,却不慎扑灭了主灯。当时大将姜维一怒之下,猛可拔出长剑要杀魏延,孔明止之曰:此吾命当绝,非文长之过也。”之后未几,孔明便死了。但是他去世之前曾密语马岱、杨仪诸将:“我死之后,魏延必反。”云云。而在魏延谋反之前曾夜作一梦,梦中头上生出两只犄角来。他便找了行军司马赵直来问究竟。赵直乱以麒麟、苍龙等“变化飞腾之象”的言语答之,直到见了尚书费才说出此梦实非吉兆:角之字形乃“刀下用”。头上得角,则刀必用于头上,自然是个凶象了。 万老爷子无意中一言既出,听在万得福耳朵里却诚惶诚恐地布下了阴霾。是后二十八年以来,他每次看见万熙的梆子头抑或是听说书讲《三国》讲到武侯兵屯五丈原的段子,便不期而然地会想起当初万老爷子的那一句戏言,更不期而然地会以万老爷子为诸葛亮、万熙为魏延—而自己却是那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姜维了。 念头才翻到这里,万得福忽而又一咬牙、一拧眉,猛可抬手甩了自己一耳聒,忖道:想这万熙自炮雷弹雨、刀风剑林之中捡得一条性命,在万老爷子膝前掌上历经近三十载的调教训诲。加之瘸奶娘、哼哈二才以及他自己的悉心培植,非但练就一身豪杰本事,于文章武艺可谓无不精通。即使在待人接物上面,也素见沉稳厚重、敦和练达,行事亦不卑不亢、有为有守,堪称是个爽直而不失细腻、聪慧而不减质朴的人才,怎么可以因着一则代远年湮的传奇以及一句漫不经心的戏言就诬枉他是欺师灭祖的凶手呢?再者,自己如此居心动念,莫非是二十八年以来夙夜积淀于内心深处的一丝妒意,总觉得万熙只不过出身于战火连天之际、颠沛流离了几个月,之后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乃至于眼看着便要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竟成一帮之主、数十百盟会誓党之首脑而私心窃恨以致巴不得安他一个天大的罪名呢? 万得福一旦直捅捅地这么剖开自己的心思再一琢磨,只觉得里面竟是一洞阒暗幽冥,此外则如千百亿万团纠缠绞绕的丝团线网,竟无丁点儿说得明白的主意。也正在这么懵懂糊涂的刹那之间,几乎攀身不住,险些坠下地去。他神一定、手一抓,浑身气息再一凝敛,斜眼瞥见水波所反映的天光在这梁上又将五个弹痕照得明白了些—果不其然让那三点水和右边的一点一横益发清晰了些。万得福情知再无可以耽搁的时间,登时腾出一只左手,自右腋之下百宝囊中取出一支小镊子来,一一朝每个弹痕深处探了。一俟探得那弹头,便暗下催动指尖真气—须知这路真气有个名堂,叫“卷密游丝功”,它的来历极古,不可不详为辨说。有一说此功传自伏羲氏创制八卦之时,以须发点画岩石,经六十年卦成而聚气于毛发末梢的神功亦随之而成。这个说法过于荒怪附会,且自伏羲氏而后更难详考其传衍系谱,故存而不论可也。 另一个来历据云仍与江南八侠的实事有关。相传八侠之一为排名第四的路民瞻,与五侠周浔等二人皆精绘事。周浔擅绘龙、路民瞻能画鹰;二人形迹俱载于《画徵录》。《画徵录》记路氏事较略,尝云:“民瞻画鹰,得意之作,辄题‘英雄得路’四言。”其实不只此也。万老爷子生前遗作有《神医妙画方凤梧》一卷,为清代末叶大画师方练的传记兼评述之作。方练,字凤梧,号甘醴居士,又号惊鸦先生。这位大画师自己的笔记《惊鸦留鸿录》载:当年路民瞻写鹰,故意以同音字“英”谐指路自己为英雄,其实并非夸诞。《惊鸦留鸿录》还记了这么一段:“民瞻幼病瞽,偶值一盲僧过其家,语其父:‘此子之疾在方寸之间,不在眉睫之下。’其父拜乞僧为治。僧曰:‘吾能使此子复见天日,则汝须终身不见此子。’父诺之。僧遂以指画民瞻额。俄而民瞻于冥中能默视,见一青光如线,直取胸臆而来,循经络疾行上下,若结蛛网。有顷,民瞻竟呕血数升,眸遂开,堕泪一捧,渐觉有光,能辨形影。久之,视如常,其血泪则似泼墨焉。”经过这一段奇遇,那瞎眼老僧一语不发,只冲路民瞻的父亲一合双掌,当下搴住这小儿的衣袖,风驰电掣般地纵跃而去。路民瞻日后的一身武功画艺即由此僧授得。 话说这路民瞻所学的武功之中最称绝艺的便是“卷密游丝功”。卷密者,“卷之则退藏于密”也。游丝者,气浮而流、流而周、周而、而游,游若丝也。大体而言,这是一门内家的武术,要旨是将一股真气以极细却极刚硬强劲的方式由行功者身躯之上某一非常纤小的孔穴之中射出。因为各人练习此功的用途与身体各部的机能殆非相同,是以取道亦各异。大凡自路民瞻以下,正统出身的代传弟子皆以指尖为发功渠道,亦多以右手食指指尖为孔穴。一气喷出,势如尖针利刺,可取人穴道、瞳人;乘隙导窾,无不毁伤。再入上乘者更可以化刚为柔,以意使气,促之千回百折,画圆图方。据闻方练其人已臻此境,却素不喜斗武伤人,是以常饮墨一壶,再运此“卷密游丝功”作画—其法是将画纸悬于壁间,再与纸相距一丈开外而立,以指遥画、隔空喷墨而绘之。在《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中,万老爷子如此写道:“凤梧公如此奇技辄令观者戟发瞠眸、噤口忧心,尝为之闭息良久而不察焉,几至晕厥犹未己知也。”万老爷子自己也是由路民瞻这一路的内功脉脉相承,学画于方练的同时得其心法相授,是以能于临终之际刻字留书、力透石板。唯其以意使气的功力尚未臻于化刚为柔的境界。其可观处,倒是较诸世间许多学得此艺却不得不借毫芒雕刻之术以售于俗者,要来得纯粹也醇正得多了。 至于万得福在这门武功方面的修为自然又较万老爷子逊色许多。他这一催动真气,大约能教那内力毕集于镊尖,如是探入弹痕深处,再轻轻翻抖指节,一颗弹头便给撬出来了。如此不多一会儿的工夫,五颗弹头全数撬出。万得福将之并那小镊子一同收入百宝囊中,翻身下梁,却不敢从原路或是东侧南海路正门而出;遂再施展先前那倒伏身形、匍匐贴壁的内功,由九曲堤廊之下爬向荷塘的对岸。幸而这堤廊与水面之间恰有一尺多高的空隙,万得福屏息凝劲,如壁虎游墙一般,不多时便没了形迹。晨起来此活动的游人只见对岸细草微风、花树摇曳,却不知有个高人已倏忽来去了一趟。 可是天明之后直至薄暮时分,几乎整整一个对时有余的辰光里,万得福却一无所获—万老爷子的遗言所谓的六龙当真是潜而勿用,全然无处可觅。 先是,这六个五旬以上、七旬以下的老者与万老爷子每月一会之时,往往也是纵意来去、自在逍遥。在最初的几年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寄寓何处以及是否有家人妻小等等。只道每逢月圆之夜,六老必定到植物园把酒临风,匆匆一晤。直到这一两年,万老爷子间或携万得福同行,他才约略知晓,终年戴一顶绒线帽,无分寒暑绝不摘除的是资政李绶武。此人话极少,外号人称哑巢父,凡事隐忍谦退,向不在言辞上与人争锋,的是一个讳莫如深且深不可测之士。尤其是他随身携一枚放大镜,无论何等物事,但凡置于面前三尺之内,他必定举镜考察,哪怕是点残羹剩肴,也要详观片刻,仿佛其中总有极大的学问。万得福知他单身一人,早年即将官舍捐出,自于碧潭对岸山区买了幢茅舍独住,可说是个极其古怪的人物。 万得福只去过那茅舍一次,那是近两年前的十月里,他奉命亲往碧潭对岸后山去接李绶武并顺道至新店接魏三爷入局。是日阳历为一九六三年十月二日、星期三,阴历为八月十五戊寅。万得福约在午后四时许来到碧潭后山,穿过一片杂木林子和一湾自然天成、似井似池的水洼,果然看见有低檐矮屋三间,上覆棕叶、茅草和几百方瓦石。小窗薄纱,教四周草叶衬反出一片盈盈绿泽。远远望去,当窗果有一人正手持放大镜逐字研读一卷不知什么书。万得福见天色尚早,不敢也不须立刻惊扰,便自在这山间幽境徜徉了一阵。初阅目时,万得福只喜此地空气清净、草树茂密,间之水气充溢,沁凉舒爽。可伫立之不足,放脚走过几步,再回头时,忽然觉得景物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奇怪。再向前走几步,原想是冲西南方小丘行去,一回身,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茅舍侧面的檐下,而李绶武手上的书卷和放大镜正隐约在他背后不及一尺远的窗沿上靠着—他甚至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李绶武长而弯曲的指甲盖子。这一下万得福心头大骇,连忙侧身退了三步,一脚却倏忽踩空,差半寸便跌进那似井似池的水洼之中。所幸他身上带着功夫,临危缩腿收势,另只踩在实地上的脚再一黏点,“嗖”的一声凌空侧卷,使了个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身法,是一式“旁敲侧击”和一式“帘卷西风”的合璧。可身形刚才落地,万得福却又找不着那水洼了。这时耳边才传来李绶武的语声:“别动!你已入我阵中,一动就有凶险!”万得福心念乍转,情知这老头儿所言不虚,他摆的正是当年诸葛武侯入川时在鱼腹浦摆下的八阵图。此阵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排成,每日依时辰、方位变化万端。即令东吴火烧连营七百里的名将陆逊到了鱼腹浦也要受困终朝。其凶险时可以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但见奇岩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嵚崟如山。兼之涛声波声、哭声吼声,如鼓如簧、如箫如筝;时而壮阔,时而幽咽—可谓诡谲之至,无可名状。 “你从惊门入,再折西五步便入伤门,向北三步即入死门,万一有个闪失,我却如何向老爷子交代?”说着,李绶武忽然从东南角现身,手中放大镜看似朝那水洼一招,反光斜射,耀眼明亮。待万得福再睁眼时,见自己正站立在当央一间茅舍的正门口,一只脚还搭在门槛上呢。李绶武则仍端坐在原先那窗口,窗纱斜斜向外推出,他的手上果然还是一枚放大镜、一卷线装书,指甲盖子既长且弯。 “这是无相神卜知机子的门道。”李绶武晃了晃手上的书本,笑道,“我初学乍练,还不熟巧,害你老弟吃了一惊,罪过罪过!” “老爷子差遣我来接资政前去小集。”万得福惊魂未定,只能硬着头皮道出来意,却忘了底下还要说些什么。 “这么些年来都是大家自来自去,今日来接,里头一定有机关—你,不会是吓忘了吧?” 万得福这才猛然想起,行前万老爷子确有交代,请李绶武别忘了带一份名单去。李绶武闻言一皱眉,叹道:“唉!老爷子毕竟还是要插手。” 说是这么说,李绶武毕竟还是从他那满壁架上的书卷之中抽出一本,翻开某页,拿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方。打从此刻起—依万得福记忆所及—李绶武整晚竟不发一语,直至夜阑酒散,万老爷子派万得福扈从李资政回府,他老先生都拒绝了。 近两年之后,万得福于万老爷子突遭刺杀的第二天清晨一离开植物园便径奔碧潭后山,才蹿出那片杂木林却见几十块削刻平整、陡峭巉岩的巨石当前耸立,哪里还有什么花草、水洼和茅舍呢?这一下两年前那个奇怪的傍晚的记忆竟如潮浪般涌至—是夜举止言谈颇不寻常的还有一个魏三爷。万得福这时不敢再向前跨出半步,只得退回杂木林中,找了个平旷干燥之处坐下歇息,细细回想起当时接了李绶武之后,再赴魏三爷新店寓所的一幕情景。 魏三爷名谊正,字慧叔,亦曾是政府之中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在上海保卫战之后一度慷慨陈辞,当廷面折“老头子”。谓:对日抗战既已开打,有两极端之议看似相反,实则皆不可取。其一是第一预备军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德邻“独立抗战到底,不求国际奥援”的主张。魏三爷以为这是见树不见林的一意孤行,无何李德邻不过是个粗豪跋扈的军阀出身,意气干云而器识浅窄,其议自然不足为训。可是在另一方面,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不惜延宕区域性战役的时程、扩大小规模交锋的衅斗,罔顾国军伤亡之惨重巨烈,试图耸动国际视听,借以将英、美等国兵力引入的做法,亦属见林而不见树。他甚至当众斥责老头子不该大肆延请路透社等新闻单位派员至上海观战,为的只是让欧美之“观察家”、“消息人士”盛赞华军英勇忠义,代价却是数以万计的军民生灵。经此冲突,“老头子”遂日渐疏远魏三爷,非但不再言听计从,甚且蓄意贬抑逐斥。及至抗战结束,终于将他彻底摒于核心之外,仅委一“国民大会”代表身份。魏三爷自兹放浪形骸,日夜争逐酒食,且不乏绝色佳丽坐侍陪怀,号称“百里闻香”。尝自撰一联以明志,联曰:“家不家,国不国,岂甘楚宫争酒肉/道非道,名非名,尤惧燕市作刀俎。” 话说万得福接了李绶武上车,取道新店魏三爷府。开门的却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看她年纪虽犹少艾,出落得却成熟标致,眉如远山、眼似幽潭,一张脂粉未施的白嫩面皮上透着两朵莲瓣也似的红晕。少女朱唇轻启,葱指微颤,看得个年逾半百的万得福也不由得心荡神驰,不觉腔膛一紧、脊骨一热,听那少女说了几句寒暄言语,却直是右耳进、左耳出,什么意思也没往脑子里放。这时节魏三爷也出来了,顺手将一串钥匙交付那少女,吩咐道:“今夜这个局若是散得晚,你就把钥匙搁在脚垫底下,自去睡了,不必等门。”少女应个喏,缓缓关上门,万得福看她手腕上居然还有个赭红色的莲花刺青,着实感觉奇异,可这一瞥倏忽过去,耳边却听魏三爷道:“老爷子可先让你去接过绶武?” “接来了的,人在巷口车上—” “你先把他交给你那份名单给我。”魏三爷说时右手一伸,待万得福将那纸方递过去,他侧过身子,匆匆一览,随即又将名单还了万得福,并低声问道,“老爷子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说时,魏三爷一侧脸朝屋窗挥了挥手,万得福才看见,先前那少女正站在窗帘深处向这边痴痴笑着。他随即点点头,道:“老爷子还说平时和三爷交通不易,今夜又只合是闲情雅集,不该当着各位爷多说什么。所以特别要我问三爷一声:‘那人在不在名单上?’” “在的。”魏三爷仍低声道,“不过在名单上叫‘周鸿庆’;框吉周、江鸟鸿、庆祝的庆。不是‘莫人杰’。莫人杰用‘周鸿庆’这个化名瞒得了旁人,瞒不过魏三。‘周鸿庆’是他莫家当年在杭州兴办过塘行时所聘任的一个厨子,手艺极佳。尤其是一道‘红煨清冻鸭’,能煨得鸭骨酥软,浑似无物,再以寒冰镇之,吃时入口即化、骨肉流离。所以有人还给这道菜拼了个谐句,叫‘冰肌玉骨香无汗,水暖春江鸟不知’。上句改蜀主孟昶的词,赞这菜色的口感和味道;下句改王安石诗,且嵌入了‘江’、鸟’二字,是要让名厨随这美食而传扬—” “您说得多了我怕记不住,三爷。”万得福道。 魏三爷也自笑了,道:“一谈起吃来,我就忘了正经,让老弟见笑了。这么着,回头你就趁四下无人,把前半段向老爷子回禀了,鸭子那一节就甭说了。” 向来这荷塘小集,七老从无私言窃行。但凡有什么事、什么话,无不可公开。唯独那一回,让万得福觉得好生蹊跷,直觉以为:万老爷子不得不借由李绶武取得一份机密名单,而李绶武又似乎不同意万老爷子要这名单的动机和作为。至于魏三爷显然并不反对万老爷子的做法,甚至还尽其所知地帮了个忙,可是他却明白指示万得福:此事不可与其他人语。 在两年前的那夜里,万得福固然依言行事,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数日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九日,才有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远从日本东京传来。 那是在十月七日的清晨,一个大陆派赴日本来考察的“油压机械考察团”中,有那么一个叫周鸿庆的工程师想要投诚,于是趁着当时台湾方面尚与日本具备“邦交”、且有“大使馆”驻在的时机,悄悄遁离同行人员监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径奔“中华民国使馆”。不料出租车的司机听错了周鸿庆夹生不熟的日语,却把他带到了附近的苏联大使馆去。有道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苏联大使馆方哪里肯遂其人所愿?自然依国际公法惯例将之交付日本警方。巧的是,这周鸿庆本人预谋投诚的时候,就怕过早出走,反而夜长梦多,是以拖到在日签证到期,准备返回大陆的一日—也就是签证到期的当天—才一举起事。不料日本政府得到此人之时,已经是十月七日午后,而周氏本人的签证恰恰逾期。日本内阁当局不由分说,将他收押禁见,并且在两个月又二十天后交付原代表团。 这个事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台湾本地学生不多久便在尚未经由“老头子”的党团授意之下发起不学日语、不买日本货、不看日本电影、不听日本音乐、不读日本书刊的反日运动,“外交部”发表谴责声明,“驻日大使”张厉生则奉准辞职。 这一桩纠纷余波荡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鸿庆终于被遣返中国大陆时仍未止息。“老头子”授意当局公开抗议,并宣布暂时中止对日贸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作了缓和表态,还把亲国民党的前首相岸信介派来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双方当时的关系。 起初,万得福只能据他所了解的只字片语推敲:万老爷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风袭月”的小集当晚—从李绶武的名单和魏三爷的旁证上得知: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投诚未果,却几乎酿成极大的扰攘。可是等民间的五大反日运动炒热到高潮之时—也就是阳历十一月上旬的某日—万老爷子忽然感慨地将当天报纸往地上一扔,同万得福道:“‘老头子’果然成事不足、偾事有余!” 万得福一听自然知道这话多的是自言自语之慨,且出言抨击极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应答的。孰料万老爷子接着又道:“当初他要是知道我会插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现成是个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这样把事情闹大了,反而给小日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阶。你看着罢!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对面’的勾搭上不可。这么看来,倒是我这步棋下错了呢!” 是后,万老爷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来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带过塘行的一霸,与德胜坝项氏一家素称莫逆;这交情代代相袭,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项氏一家转行投资海运,并且将营业重镇由杭州迁往上海。当时作成这个决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国十八年在太湖之滨与他万氏主仆二人有过交臂之缘与折箭之辱的项迪豪。至于同一时期的莫氏一家却因为战争焚掠和过塘生意的落伍而凋败了。传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业却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条,空头账款几百万,老宅一幢,还有满坑满谷的债务。 莫人杰那年年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条、当票之外,只剩一本祖传的《莫家拳谱》。据闻当时项迪豪即遣人致送书信一封,信中告诉莫人杰:项家愿意承担莫家一切债务,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账款,另于其海运公司之中为莫人杰安插高阶职务,且有干股可以领拿,这些条件只求一物回报,就是将那《莫家拳谱》交给项迪豪研读三日。项迪豪并公然宣称: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飘花门孙少华父子当众羞辱之仇不可不报,然而若要报得此仇,恐怕非修习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称“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则甚望莫家贤弟成全则个云云。 提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要求,即便是再优渥的条件,也不免贻笑武林方家—起码还会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责。在莫人杰而言,他大可以相应不理,设若果尔因为境遇实在窘困而不得不答应了这笔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么议论。可此子却做了桩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应了项迪豪,且央送信人将《莫家拳谱》的上册随信附致,并于信中解释道,由于祖传拳谱仅有一套行世,并无附本,而仓促间来不及雇人将下册抄绘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后半卷抄绘完成,即另请专人送呈,且无须归还。 项迪豪收到书信和半部拳谱可谓大喜过望,当下赍发一个财务专员小组,夤夜奔赴杭州,解决莫家一切债务,还在三日之内收讨了大部分积欠莫家许久的账款。不料到了第四日头上,这财务小组成员中的领事者吴某却在商会会馆的待客小厅中目睹一桩奇案:一个头戴黑呢帽、身着黑西装的不速之客忽然举枪射杀了莫人杰。那人行凶之前还大义凛然地训诫了莫人杰一番,说什么莫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的子孙,居然为了区区几个小钱就出卖传家之宝,日后势必要在江湖上平添无数恩怨是非。且北京飘花门孙氏向来行侠仗义,抗战期间在沦陷区亦捐输粮饷物资、支援游击部队,于国家社会,皆有殊勋奇功,岂容宵小之辈横加扰犯?此番老漕帮光棍为着民族大忠、家国大义,出手制裁,也是当仁不让的行径—这些话,都是要莫人杰死得瞑目,也显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风范。话才说完,当场掏出一把连发盒子,照着莫人杰胸前就放了三响。 奇的是:这个案子只找着了弃置在现场的凶枪一把,还有刺客遗留的灰色毛料围巾一条。目击此案的吴某为了作证的缘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羁栖竟月,还亲自参加了莫人杰的丧礼。然而杀人者逃逸无踪,市井上却谣诼纷纭。有人说这是老漕帮向与搞海运的不对头,此中仇连怨结,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当初粮米帮庵清南北输运粮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绪末年废止的—之所以废漕,也正缘于海运之大兴。从这个背景上看,老漕帮出手杀一个在江湖上已无依无傍的莫人杰并非为什么大忠大义,却是为了积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个说法,则是北京飘花门孙少华年事已高,自知当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对头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敌,又没有豪资恒产得以干拒,索性假借老漕帮光棍的名义阻止莫人杰为虎添翼。 以上这两个谣言一南一北,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传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间口耳交递,时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闻纸。老漕帮这边有万老爷子沉着坐镇,消息虽然传出,余音却直似石沉大海,全无一点动静声响。可到了北京的孙少华眼下却不是这么个光景了。孙氏自负神功盖世、英名亦震动九州,岂容小报记者信口雌黄,横加侮蔑?消息见报当天便身着本门礼节袍—在一身透青闪绿的玄色长袍上还披着一条名为“飘花令”的雪白丝巾,大步走到那报馆门口,厉声道:“孙某行走江湖,一生无他,凭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贵报误信谣诼,损我清誉,孙某不过是一介匹夫,却往何处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贵报的招牌,以昭公信!”说完这话,满街看热闹的人只见他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长袍却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气球一般鼓了起来。他肩上的“飘花令”白巾则无风自舞,霎时间飞入了半空之中。众人尚来不及详观上下,这玄袍已倏忽缩紧,方圆百丈之内的各色人等但觉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极重且极热的压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空中原先旋舞飘飞的白巾已碎成千万片杨花一般大小的白点,纷纷向报馆的楼窗射去—偏就是:白蟒冲天吹骤雨/玄龙踞地卷残云/豪侠独扫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识君? 如果说孙少华“出手”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过就是那样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换言之,“玄龙踞地卷残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对这么一家不经查证便毁人声名的报馆,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说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尽实。因为这报馆偌高一幢三层的楼房便在这转瞬之间教那碎成千片万片的白巾给砸了个满目疮痍。窗门上的玻璃尽成齑粉不说,连楼顶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无一块完好者。正面青石砖砌成的楼墙更是好似蜂窝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为幅员,画了一张布满雨点皴法的山水—只不过落笔之处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击之下,不过是一吐息的工夫,众人却好似看罢一场生龙活虎的恶斗。在场千百个男女老少驻足失声,不觉久暂。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人惊觉过来,叫了一声:“好!”这才唤醒大家,纷纷鼓噪、喝彩,兼之杂嘴杂舌地议论起来。而孙少华本人似乎对周遭这一切吵嚷喧哗全然无动于衷,只瞠瞪着一双如炬又如电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视着那报馆的楼宇。如此过了几有一刻钟之久,远处的行人、近处的观者不知不觉地辐集辏至,将这飘花门的掌门巨子团团围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铜塑的巨像。又过了半晌,这层层叠叠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环形人墙深处才忽地传出一声喊:“孙掌门的气绝啦!死啦!” 那一年孙少华的独子孙孝胥年方而立,成为三百年来飘花门历任掌门人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际却登时宣布:飘花令巾已碎、传袭信物也无由复得,飘花门就此封门绝派,从此孙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能说还了公道、辨了清白—孙少华去世之时毕竟是未瞑双目的。于是这孙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满,便带着妻子和十五岁的儿子来到上海小东门,找上了万老爷子,进了门见着面,孙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孙孝胥当先泣道:“求万老爷子成全。” 万老爷子是何等洞明练达的人物?睹此情状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为令仙翁的名节声誉而来的罢?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这一拜。来!快起来,都起来罢!”说着,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将孙孝胥的妻儿作了安置,自己趋前弯身,一把搀起孙孝胥来,看他一双含着清泪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么冤屈愤懑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这趟南来,谅你不是为寻仇。若非寻仇,找我这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要我成全,难道是要过问什么武林是非么?” 孙孝胥听他把江湖和武林两个词刻意提高了声调,显然不无调侃自己宣布封绝飘花门时的言语,当下不觉赧然,一张俊脸顿时红得黑将起来。万老爷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虽痴长你二十多岁,咱们还是平辈论交来得自在,你也不必过分拘礼,才好说话的。” 两人一字并肩,看过上首两张座椅—这在老漕帮祖宗家门是极其罕见之事—唯一在旁伺候茶水的万得福看得出来:此中除了尊仰孙少华一代大侠的风范和救国救民的功绩之外,万老爷子还心存一丝愧负不忍之念。毕竟在民国十八年春,是他主仆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项氏一家的仇衅,没来由却让孙氏父子承担下来,冤连仇缔,迁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孙少华墓木已拱,孙孝胥也亲手断毁了一个名门正派殷勤创建了三百年的基业。万得福如此作想,万老爷子又何尝不是?不待孙孝胥再开口,他便径自说道:“莫人杰遇刺一案也悬在那里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个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难、难于上青天。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这条难路上行走,是么?” “老爷子明鉴,真凶一日不能成擒落网,则先父的污名一日不能洗刷,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孙孝胥说着,不觉抬手理了理颔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胡须,两粒晶莹的泪珠也陡然滑落。 万老爷子却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要说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骂名。试问:我万砚方难道就因之而遗臭万年了吗?三年前这十里洋场之上多少新闻纸、画报、刊物说万某老漕帮为了和项家过意不去,派遣棍痞袭杀莫人杰。万某若是因之而灰心丧志,岂不也要来他个封门绝派了么?” 孙孝胥闻听此言,知道万老爷子虽然言辞温婉,对他葬送飘花门之举仍不以为然,这一问也的确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得低声应了个诺。 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来得的当,也来得容易。” 依万得福记忆所及,万老爷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为无案可破”。质言之:莫人杰亲手设计了这么一个诈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饮弹殒身,即是安排了个替死鬼假戏真做。如此一来,项迪豪非但纾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只能得到半部残破不全的拳谱且再也无处索讨其余。至于更阴刻的一个假设则是:整桩骗局连项迪豪本人也牵涉在内,也就是,由项迪豪修书提交易、以还债收账插户入股换一部拳谱的勾当都不过是掩人耳目,其目的则在于诋孙少华的声誉,以报当年折辱之仇。这样看来,北京小报上不实的诬枉指控才是项家真正的目的。以事件发展的结果来看,孙少华拼得一招“漫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却在盛怒之下成了极其惨烈而倔强的自裁,则项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愿的了。只不过此中尚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项二家何苦要利用谣诼,将老漕帮牵扯进来?换一个问法儿:究竟是什么人要假借一宗暗杀事件,将老漕帮的名声作践成颟顸行事、干预江湖中人私谊的棍痞组织?这个疑问的底蕴是:即使项迪豪本人也参预了这宗骗局,他背后应该还有更“高人一等”的势力介入。 “说老实话,贤弟!”万老爷子眉一低、唇一垂,低声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这里面还有人不想成全我呢!体会了我这一层意思,便知拳谱事小,甚至—说得不客气些—连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么了。” “老爷子的意思是—”孙孝胥不觉要撑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缩胯,人几乎成了个高姿站马。 “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斩尽老漕帮的根柢;要让这翁、钱、潘三祖以来三百年老漕帮基业势力日复一日地消磨蚀毁;要让我辖下数以万计的庵清光棍流离无依、散漫无着;要一统寰区、包藏宇内,让这黑白两道、生杀二端皆定执于一尊、出入于一人之手。”万老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孙孝胥也泄了劲,一屁股堕回椅子上,口唇微张,发出了“噫”的一叹。 万老爷子则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处靠了靠,看似云淡风轻地说:“这我也是最近才参透的。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卫战开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迁上海工厂,由军政部、财政部、实业部和资源委员部会同组织迁移监督委员会,要把闸北、虹口、杨树浦一带的工厂抢拆之后迁至租界。这南市一带的工厂则集中闵行北新泾和南市。俟后说是由苏州河起运,再溯江西上,最后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援后方工业。可是自凡咱老漕帮的工厂,需先至镇江和浑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运到后方。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机具到了武汉,已然折损过半。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转进实业之路么? “再者,拆迁工厂之初,由迁移监督委员会当局发给装箱、运输费用。老漕帮经营工厂的那笔钱是在八月十五日入账的。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财政部又发布训令:为了维持国内各都市市面资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见,各省市政府、商会和银钱业公会需与中央、中国、交通和中国农民等四大银行交涉者,需同这四大银行的联合办事处往来。可是,早在十六日,财政部已然规定了这四大银行在内的所有行库:各存户每星期只能提取存款总数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过一百五十块钱。妙的是,它同时还规定:八月十六日以后存入的款子却又不在此限。这一下可好,我老漕帮空领了几十万拆迁费,差一天领用不得,只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块钱不知作何使唤。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投入金融单位的资金么? “这,还只是在战前。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订出防范的对策,将大部分的机具和资金另找途径保全下来。可到了战事中期,又险些着了道儿。”万老爷子说到这里,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摇了摇头,顺势侧脸冲万得福问道,“那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事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万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门几几乎扒尽当光。” “你就说给我这孝胥贤弟听听罢!”万老爷子道,让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 民国二十七年秋,国府委派一财政代表团,由陈光甫率领赴美寻求经济援华。这个代表团在全美各地奔走游说,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国总统罗斯福批准了一项总额高达两千五百万美元的借款协定。这个协定固然由罗斯福本人签署,可是钞票却非自国库中取得;而是透过美国进出口银行贷款,在中国银行的担保之下打一个双边贸易合同。合同中言明:美国方面所出借的这一大笔款子是商业用途,中方署名为复兴商业公司,此公司另于纽约市成立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两千五百万美元先拨交世界贸易公司,用以采购所谓的美国物资;再由复兴商业公司负责运交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给美方,言明桐油可分五年到货。这样张目,为的只是美方不希望这笔钱看起来是军援款项,如此而已。 可无论复兴商业也好、世界贸易也好,都是空头公司。中方的目的是钱钞落袋,美方的目的则是掩人视听。一俟合同打定,问题来了:由谁负责一年运六万多公吨的桐油到美国去呢? 桐油是一种干性油,自桐树果实之中压榨取得,以中国大陆为主要产地,是以又名中国木油,老古人多用之以为燃料。但是它是一种分子结构极不稳定且品质低劣的油。《天工开物·膏液》篇即云:“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苔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可是从化学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极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护膜一般,颇能抗晒耐湿,称得上是一种物美价廉的涂料。 抗战军兴,各地百业荒废。开采桐油又是一门“粗中有细”的产业—非仅采集桐树籽费工费事,榨油的流程也旷日耗时。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则未必能应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则舟车集运又徒增繁琐。如此,这笔国债眼见是还不出来了,可是照“老头子”热切交好英、美,试图拉之下水以扩大战局的策略居心来看,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又是非还不可的。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海哥老会出了个人物,给那财政代表团的陈光甫拿了个主意说: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是纺织业巨子,当年又是‘老头子’的前辈师尊,何不找他设法呢?”陈光甫狐疑道:“万氏向未涉足油脂工业,怎知道他能设法?”那人接道:“陈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经营这油行已两百五十余年,要说伐木取籽、榨油炼脂,放眼这亚洲,不作第二人想。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偿美方这笔油债—更遑论这是战时。美国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这债务为辟邪剑、护身符,扔下两千五百万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积本。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也还不出来。这前债还不出来,还谈什么后债?人家只消说国库吃紧,咱们就更无须提什么央人出兵、为我东亚战区作奥援了。如此一来,我且问陈兄一句:咱们就算是今年就还清了三十二万公吨桐油,又能奈他何?”“那么以你之见,这又与老漕帮有什么关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问陈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给拿主意那人卖了个关子以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其实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尝不是呢?试想:三十二万公吨的中国木油一旦交运抵埠,以美国那样科技先进的大国究竟该作何处置?是拿它来燃灯烛?还是拿它来髹门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个玩笑来:我看他们得先成立一个研究单位,反复实验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么用这么些连咱们明朝工匠老祖师爷宋应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玩笑归玩笑,可又怎么扯上老漕帮的呢?陈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摆了个哥老会众议事之时最常见的手势—左掌右拳包个日月明字,同时上下直移三寸、继之前后推移三寸、再左右横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机要,不传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帮的纺织生意里有近半数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数十万顷。棉树也是结籽的,棉籽也是可以榨油的,且就燃油而言,这棉籽油尤在桐油之上。咱们何不撺掇那万砚方每年报效足数的棉油交差,不足额的么,据我看也只在万吨之数以下,这样油料的数量毋宁就齐了—以十之七八的棉油,凑上十之二三的桐油,陈兄不就交差了事了么?” “毕竟是不同的油—” “美国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们又哪里知道中国木油是个什么油呢?” 而陈光甫又哪里知道: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连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会组织之间相互斗争作法、翻天祭印的门道。哥老会那人给出的主意经陈光甫上报,居然批了个大可。这个意味着:不只哥老会那人有意出老漕帮一个难题,国府当局能欣然接纳此议,其内情亦非比寻常了。 至于万老爷子如何借助于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之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则不在此絮烦。且说万家主仆举出这几桩事证来,孙孝胥听得入理会神,才明白莫人杰一案恐怕牵涉到剿除老漕帮势力的绝大阴谋。当下一悟,反而有些云淡风轻之感,倒不如初来时那样只想为父亲洗雪无妄之毁了。 万老爷子见孙孝胥眉开色霁,似是转出另一层识见的模样,才接着万得福的话说下去:“那哥老会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后才知道的。此人交际当局,趋附炎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果然在抗战八年期间,得到极峰的赏识,于胜利之后干上了接收大员之职—” “此人同那项迪豪可有什么瓜葛?”孙孝胥情不自禁,脱口打断了万老爷子的话。在平时,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奇的是万老爷子倒不以为忤,微笑道: “起码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出来。这人姓洪,名达展,字翼开,一向做的是油电生意,当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电厂的就是这洪达展的父亲。这几年洪达展跃身政坛、春风得意。因他生肖属蛇,还在外滩举办过一次国际商展,以蛇为题,又卖皮包、皮鞋、皮箱、皮带,又办各种大小活蛇的毒物展。加之自创‘蛇草行书’,兜而售之。弄得有声有色,好不热闹,果真是虬龙匿、虺蛇出—依我看,这是国之大运如此,乃有以致之!” 说完这话,万老爷子忽然瞑上了双目,右手微举,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翘,这在帮中举行筵席、茶众或闲话集会时是有用意的。万得福即刻趋前,对孙孝胥一欠身道:“孙掌门远来疲惫,请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老爷子已经备妥水酒,届时再请移驾一叙。” 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鸿庆事件而引发的全面反日运动,已是忽忽十五年有余的前尘旧事。万老爷子突然提起这一节来,一时之间倒让万得福有如坠五里雾中之感,但见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当日我同孝胥只说起些皮毛,没来得及往深处谈,到晚饭席上又只顾着同静农谈诗学,与勋如谈医理,就乱了套了。嗣后孝胥不再提,那莫人杰的一段悬案似乎也就没有谁再追究了。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遗憾。” “四八年十月十四日,古历九月十二,是老爷子与钱爷、汪爷、赵爷和孙爷义结金兰的日子。除了未及结识李、魏二位爷,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了,怎么老爷子还觉得遗憾呢?” 万老爷子先不答他,径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报纸,又吁叹了几声,才道:“设若当日我同孝胥多谈上个把时辰,再从那洪达展的国际蛇业大展上寻思几回,说不定已经能琢磨出莫人杰那案子幕后的高人来了。” 万得福闻言一惊,正待追问下去,却见窗前的紫藤与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无伦的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再使了个“燕翎剪水”,居然由两株紧邻的植物的主干之间斜斜片过。这可是一边用上外家轻身的技法,一边又用上内家缩骨的方术—眼前除了小爷万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宁波西街祖宗家门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练家。万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练功,神出鬼没惯了,便未多加理会。倒是万老爷子一分神,皱了皱眉头,道:“小熙子这一年半载之间怎么老练些个‘梁上桥下’的本事?这能有多大出息?回头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说一声。” “是。” “方才说到哪儿啦?” “说到蛇业大展和莫人杰。” “不错的。”万老爷子将手中报纸一卷,往另只掌上轻轻打了几下,道,“你记不记得那回洪达展自创什么‘蛇草行书’,写了一墙歪钩斜撇的怪字,静农还说:从那字里可以看出世运将颓,现成是一幅又一幅的《丧乱帖》。”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句玩笑话。” “结果洪某人那四五十幅字听说全数高价卖出,《春申画报》上还刊了一则小小的马屁消息,说有某大机具工厂的董事长慧眼识货,一体搜购了去。那识货的董事长姓什么?你还记得不?” 万得福摇了摇头,万老爷子却哼哼冷笑了两声,再将报纸抖开,顺手一指弹出,“噗喳”一响之际,一块方方正正,好似刀割剪裁的方形纸片当下飞出,落在万得福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工工整整印的个明体大标题字:“周”。 “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 “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万老爷子叹道,“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旦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唉!是我连累了你。”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歔半日,于是连忙兜开话题,道:“方才说的是老爷子没让那莫人杰来投诚,这就说远了。”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挂号’,暗里却是来‘凿底’,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 这“挂号”、“凿底”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挂号”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凿底”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 “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 “‘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你想,‘老头子’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 “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凿底’的呢?”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 “以数十万名草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老顺兴’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光天化日之劫’的意思了罢?” 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之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而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真是乖啊!” 万得福当下身随念起,回手去腋下摸那百宝囊,一摸却摸了个空。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又道:“三爷还说你会使暗器,你果然要拿暗器对付我。这就不乖了!” 话音甫落,半空之中猛地传来一阵异香,兼之飞来一团物事。万得福岂敢怠慢?就地一斜腔膛,顺手扯开上衣将来物一兜,低头看时,竟然是一个软绵绵、油滋滋的荷叶包儿。 “三爷还说你一定没吃东西,请你吃一客‘素烧黄雀’。你可得乖乖地吃啊!” 09 食亨一脉 这“素烧黄雀”是一道家常菜,可是源远流长,且其中牵引着无数周折,当须自江南八侠曹仁父说起。 在八侠之中,仁父排名第三,仅次于了因和尚与吕四娘之后,工诗文,尤长于峨嵋枪法;且精烹调之术。据云他这手刀铲鼎鼐之间的技艺却非出自峨嵋,亦非人所共知的延平郡王郑成功门下一系,却是专门替川中一些寺庙办治素斋的走方厨客。这一类的厨客居无定所,从来不在某市某集羁留过久。大凡五七人自成一帮,号曰“燕厨”,取其南来北往,遨游自在如燕之意;又疑这燕字为雁字的讹写,那么意思就是说这样的厨帮便像大雁一般,行道天涯颇似雁鸭类的候鸟。无论燕厨也好、雁厨也好,他们的确不安居、不落户、不娶妻生子,倒是往返穿梭,络绎于途,必定经过相同的所在。曹仁父年幼时看他们每于寺中办水陆道场时便现身献艺,一俟法会终了便消踪匿迹,既觉新奇好玩,又羡慕他们吃喝方便,遂潜行追随,走了几百里路,终于被厨帮一个老师傅收留为徒,传了他素斋三席二十七道独门膳谱。在名目上,这三席素食分别是山珍门、海味门与禽鸟门,可是取材却全无荤腥—“素烧黄雀”即是禽鸟门九道菜中的第三道。其法乃是用香菇、胡萝卜、嫩笋切丁,是为馅料,外面裹覆腐衣,再自两端向中央折扎成包袱状—这包袱需一头尖、一头圆,形体恰如黄雀,嗣后下锅以少量的油煎黄即成。讲究些的还会在这黄雀底下衬以红绿果蔬,使之鲜艳悦目。 且说这曹仁父禀性聪颖,又专志笃学,三席二十七道素食珍膳,让他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便学成了。厨帮中先进诸徒皆知,传帮信物金刀银勺铜锅三宝必将落在他的手中,于是在某寺建醮法会中暗里下毒,再众口一声嫁祸于曹仁父。仁父既怒且屈,终于投拜于峨嵋门下,苦习枪法,日夜将刀勺锅铲等厨作物事悬于树梢,上下纵跃击刺。武林史称其:“运双枪不以对仗呼应为工,反类厨作之推移锅铲,进退间或动摇、或揖让,非徒搏杀亡命而已矣!”不过曹仁父学峨嵋枪的目的却是报仇。一日趁那帮燕厨又行至某寺做斋饭时,擎枪直入灶下,将当年陷之入罪的一干人等有如狂风卷黄叶般地刺了个尖尖到肉—虽未伤及性命,可这一帮厨子不是断了腕筋便是断了鼻脉,从此再也不能烹食尝鲜。可那寺中却有一僧看不下去,随手抓过两根长箸,朝曹仁父双枪只一夹。说也奇怪,任曹仁父使尽掀牛暴虎之力,居然不能动弹分毫,当下弃枪落跪,道:曹仁父学庖不成,乃习武,又不成。今日甘拜于高僧座下,任凭发落便是。”此僧不是别人,正是人称天地会始祖的万云龙大哥,是时出家在寺,法号法满。这法满和尚本不欲招摇武术,是以轻轻将双枪夹至曹仁父面前,道:“这帮燕厨不能因你挟怨报复,而就此散逸流离,否则不沦为丐即沦为盗。不如就由你领帮开业、主持刀铲,为他们薄置资财,再图转业。”结果曹仁父毕竟当上了这一帮的主厨,辗转于道途间八年之久。等安置了众人,却发现法满早就在等着他了。 相传法满交给曹仁父一封书信,荐了他一个去处—至郑成功的反清部队中效力。同时也才告诉他:自己号法满,本有“伐满”之意。落发在寺,存的就是个隐姓埋名,结识江湖人物以待时乘势、谋成大举之心。可令曹仁父不解的是:既然要谋成大举、匡复明室,为什么要让他率同这帮心术不正的厨子溷迹江湖,长达八年之久?法满道:“这样才能免了你一身恩怨,且这八载春秋、风尘道涂,于山川形势、世故人情,岂不平白增添了许多见闻、历练。我天地会所要结纳的豪杰,正是如此光棍。”于此,万云龙这位例称天地会之祖者说明了“光棍”二字最初的定义。 不过,根据可信的史料来看,郑成功早在康熙元年即抱憾而死,江南八侠之事又在康熙末叶至乾隆初叶,中间隔了近六十年之久。即令所谓“郑氏部曲”—也就是郑经和他所率领的几十艘船舰—窜入台湾,也是康熙四年间事。易言之,曹仁父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投入郑氏军中的。不过,依据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所著之《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综辑各家史料所考,则天地会的创会神话原本就是在附会“可信而不可爱”的所谓“正史”,创造“可爱而不可信”的传奇。这些传奇之于初期天地会的会众信徒而言,重要的不是它是否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考据基础,而是生活于底层社会的人如何与盘踞于大历史关键与核心的上层人物事件,发生联系与交际,甚至造成对后者之影响和变化。《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进而申言:“曹仁父以一介厨作,迭有奇遇,盖亦天地会徒众于江南八侠故事中繁衍敷陈所致。夫侠道固已久矣,而侠行之说则漫漶骈歧,常首尾不能两全。设若吕四娘果如蒲留仙《女侠》所记,为斫雍正首者,则曹仁父断不能见万云龙于顺治、康熙之间。设若曹仁父果如会本所言曾投郑延平营效力,则万云龙已百有余岁、吕四娘亦九旬老妪,焉能出入禁中取龙首如探囊摘瓜耶?” 倒是曹仁父精于烹调之术的一节有班班可考的证据。据魏谊正所著《食德与画品》附录的一卷家史云:曹仁父与吕四娘、路民瞻、周浔、吕元、白泰官和甘凤池等七侠因看不惯八侠之首了因和尚淫暴无行,失侠道,于是相约合击之。奈何了因和尚的武功太高,已练成以意为剑、以气为刃的神技,七侠绝难匹敌,不得不合其中六侠之力,分别引住了因和尚的双耳、双目以及两只鼻孔所能感应的方位,再由擅长轻功的白泰官以凌空踏虚的身步,从百步以外的高处飞身下击。饶是如此,也累得白泰官空袭三次,在了因和尚的天灵盖上凿了三个六寸深的窟窿,才算格毙此僧。然而,这竟是曹仁父毕生行侠仗义的诸般作为之中唯一杀了人的一回。却是江南八侠也好、江南七侠也好,毋乃声名太大,众人不得不潜逃流窜,曹仁父竟尔改姓魏氏,以人甫为名,这才衍出了魏氏一族。不过,改曹成魏之前,曹仁父原有妻房子嗣,这一支—据魏谊正家史著录—于仁父初遭捕逃之祸时即已过继于同宗,且曾得素席三门二十七道菜的嫡传。到了乾隆年间,还出了个曹秀先,做过不小的官,卒谧文恪。算是给祖上争了光—也为所谓反清复明的种族传奇添了讽刺。 曹秀先的素膳曾经乾隆亲尝,还有御笔题诗为赞。乾隆的诗格调不高,可是于此一时的曹家则是无上的荣宠。诗曰:“浓荫数遍啭雀黄/露井桃边醉异香/寄语枝头休唤远/君家素手试羹汤”。这首诗用了王昌龄《春宫曲》和王建《新嫁娘词》里的语汇,说的却是曹氏传家宝膳中的“素烧黄雀”。诗意虽无甚深挚,但是既推崇了这菜色栩栩如生,也调侃了素食逼肖野物的俗习,不失为一首可爱之作。 倒是那曹秀先其实并非俗吏。他的素膳赢得乾隆品题,赐以“食亨”之号,可他自己却不爱吃素,据《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卷下载:文恪肚皮宽松,必摺一二叠,饱则以次放摺。每赐吃肉,准王公大臣各携一羊腿出,率以遗文恪,轿箱为之满。文恪取置扶手上,以刀片而食之。至家,则轿箱之肉已尽矣。”这一则表面上说的是曹秀先肉食巨量,殊不知此量乃是曹仁父传下的一门内功。当乾隆殿下群臣将上赐羊腿转让给曹秀先吃的时候,正好给了他练这“无量寿功”的机会。“无量寿功”即是将大量高蛋白食物于短时间内送入胃囊,并立刻转化成输通到胸腔各部位穴脉的纯阳之气。曹仁父日后改名换姓,于是连魏氏这一支也代代沿习此功。魏谊正在《食德与画品》的附录家史中即如此写道:“余之高祖君洛公最娴此技,其身长七尺,腰几重围,肚皮作五叠。盖亦天赋异秉,非困学可逮焉。”这魏君洛在嘉庆年间曾在北京开一素斋餐馆,招牌菜便是“素烧黄雀”。且正为了让这道菜的衬底看来青翠欲滴,魏君洛更开发出一种尚未及为时人所重视的菜蔬—豆苗。另一方面,固然曹家人不知另有魏家这一支,而魏家人则一向了解其宗亲本旁行于曹,是以对曹家的起伏动静分外留意,自然也知悉乾隆御制赞诗和“食亨”品题二事。从而开餐馆的魏君洛还特别给这豆苗起了个别名,叫“桃边香”,呼应的正是“露井桃边醉异香”之句。到了北伐前后,又有魏家的后人另开了一爿“桃香馆”,却已是荤素菜皆备,操其业、营其生的店东也已经不知道这“桃边香”即是豆苗,更遑论曹、魏二家同源异流的掌故了。 10 杀出阵 也正因为“素烧黄雀”与曹家以及由曹仁父所衍出的魏家有如此盘错深固的渊源,是以万得福一见这荷叶里包的菜色,便知这诡秘其踪的小丫头口口声声所说的“三爷”果真是魏三爷不假。而这小丫头—万得福神思一荡—忖道:该不会就是两年前匆匆一晤的那个姑娘罢?不意才转念到此,那小丫头又道:“万老头,你不吃岂不糟蹋了三爷的一番心意吗?简直太不乖、太不乖了。” 万得福低头看那包素烧黄雀,置于掌中尚能觉其微温,想来刚出炉为时未几。更兼之包在外面的一层腐衣看来还相当酥脆—那么,显见厨炊之地离此不算太远。但是这一片杂木林北去三五十丈即是碧潭南岸;西去不及一里处即是吊桥南口,为游人如织的观光景点;东边、南边只见山岚遮覆,云霭四合之下,想来更不外是翠嶂苍峦、层岩叠峰,哪里做得这样精工巧艺的膳食?除非—万得福猛可一悟—除非连这杂木林和漫山岚气也俱在一遁甲阵中了。 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此际万得福不该错转了一个念头:一旦察觉自己身在遁甲阵中,他忽然动了忿忿不平的一昧肝火—想这遁甲阵原就是利用极其平常之物,按阴阳五行生克之理,排下两仪四象八卦之局。举凡石块、木片、果实、谷物等,只须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东西,一旦星罗棋布、辰列宿张,便可在一定的时刻点上生出奇突怪异的情状。道行高的布阵者中非徒能够呼风唤雨、催马走牛、移花接木、倒海排山;还可以应入阵者所欲所需,使其眼耳鼻舌身得着一定的色声香味触。由是幻中生变、变中藏幻,可转演成无数虚拟之相。 遥想当年抗战开打,国府遣陈光甫赴美游说,请来两千五百万美金的援款,却签下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合同。却有那天地会首洪达展为了塌老漕帮的台,献策让万老爷子每年筹措六万公吨棉籽油上缴。想那棉籽油若与桐油混用,勉可较独用桐油以燃灯来得稳定。然而美方如何需要自中国输入劣质燃油呢?设使美方所需之桐油乃是用作干性涂料,则棉籽油又如何能通过美方验收人员的检查以便顺利完差呢?此计最恶毒的部分是,一旦万老爷子交出棉籽油交运,而遭验检退回,无论是台上的陈光甫或者幕后的洪达展,谁都不会认这笔账的。万老爷子百般无奈,坐困愁城,只道天亡漕帮,才让他堕入这万劫不复的修罗场。 彼时为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中旬,自一年三个月之前淞沪会战焦土而退之后,杭州立刻失陷,整个东战场—包括南京、九江、安庆乃至武汉皆相继弃守,万老爷子则早已转进长沙,将祖宗家自牌位、刁斗、令旗、仪仗乃至数百年累积的账册、书信、饬令等上千箱尺牍文件全数移置到长沙市郊一所老庵堂贮放,香堂亦迁徙于此。可是逃得了兵灾,逃不了君命—“老头子”已然在以油还款的大方针上点了头,又在借助于漕帮实业的细节文案上批了可,剩下的实务都落在万老爷子身上。 是时正在旧历年前数日,万老爷子偕万得福抱着尚在摇摆学步的万熙,一同到庵堂后面的老庵清光棍墓园闲步解闷。忽见林下一人背倚枯木而立,双手环胸,嘴角叼着烟卷儿,脑门往上一片牛山濯濯,现成是个秃子。可这人看来年纪并不大,约在三十二三。便是那双层斜撇成个“八”字,根根眉毛皆似鬃鬣,自额骨处朝前戟射而出。最可怪的是他那鼻子,打从眉心便隆了起来,直梁下通,几有两寸八分,下端垂着颗泛红的悬胆。通盘看上去,此人奇且古,兼而有两分怪相、三分清气。既然清奇古怪占了个全,万老爷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当下拱拱手,道:见过这位壮士。” 不料那人嘿嘿一笑,吟了起来:“闻道隆中卧/还须三顾恩/平阳欺虎落/拱手是何人?”不吟还则罢了,这一吟却吟出了尴尬来。前两句—不消说,寻常得很—用的是刘玄德三顾茅庐,延请诸葛孔明出山入世的典故。可第三句却明明白白套上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俗语。加之第四句再这么“拱手是何人”的一问,以吟声听来,“人”字悠长婉转,尤其有嘲诮之意—这不明摆着笑骂拱手为礼的万老爷子是狗不是人么? 碍着手上抱了个小万熙,万得福虽然怒不可遏,却不能倏然出手教训。可他回眸一瞥,不由得吓了个结实—但见那万老爷子一语不发,长揖及地,且双膝不打弯颤;这是老漕帮中平辈相待的最高礼仪。寻常时若非同辈中人彼此有了天大的误会或极深的格,无人肯用此礼。万老爷子非但施了礼,还应声答道:“某不才,在家姓万,出门头顶潘字。坐身在漕,立脚在庵……不过是井中看天地,冲撞了高人云驾,还请恕罪则个。” 这番话既表明了身份又谦尽了仪节。一方面不卑不屈显示其并未试图以帮主之尊欺压常人,二方面更不乏请教来意何如的用心。以理度之,已是十二万分的客套了。孰料那八字眉的秃子居然又清吟起来:“斜眉窥海上/万里尽烽烟/岂料逢君日/孤灯伴月前”。 万得福本不是斯文中人,勉强听出这二十个字来,已经算是绞尽脑浆,仍不觉得有什么独到之处。然而万老爷子那厢却忽然一个撑身不住,向旁边的一株树干上欹倒,接着喘了口气,道:“阁下的确是高人!否则断断乎不会知道上个月我祖宗家老庵堂为日寇火焚殆尽之事—你,不必考校于我了,有什么高明之见,但请赐教了罢!” 说也奇怪,那人一听这话,反而收敛了倨傲之色,连忙挺身上前,一把扶住万老爷子,道:“果然是老爷子尊驾到了,请受赵太初一拜。”说着“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正待叩首顶礼,却被万老爷子只手搀扶起来,同时问道:“方才你那诗的四句之中,每句末二字皆有独到之意。倘若以‘卷帘格’的解谜之术看它,从第四句末二字、第三句末二字……这么依次卷回,正是‘前月、日君、烟烽、上海’八字,君军同音、烽封同音,说的岂非‘前月日军烟封上海’之事?上海失陷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可本帮祖宗家门却当真是上个月才遭日寇焚毁的。阁下明察秋毫如此,万某佩服不已、佩服不已。” 但是,秃子赵太初却退身一步道:“前一首诗我确是有意开您老的玩笑,可这第二首,根本不是我作的—您老别太认真—那是敝业师苦石老道长教我的。他老人家已经归真入寂十八年了呢!” 万老爷子闻言更是一惊,道:“难道苦石道长早在十八年前便能预见你我今日之会?” 赵太初一皱八字眉,道:“他老人家的确说过:‘倘或有人给你骂成个狗,还不恼怒,你就将此诗吟给他听;他若解得,你便敬他如兄,助他如己,叫他老爷子。’” 看来万老爷子亦不禁为之骇然,即道:“倘或如此,果然天不亡我!苦石道长必然早已安排下你我兄弟之会。” “敝业师还说:‘你这老爷子兄弟有个燃眉之急、枯灯之病,怕非得饶上你半生的火候才能解厄消灾,你好自为之罢!’” “我这灾厄正在一个‘油尽灯枯’的油字上!”万老爷子这才将受命备办棉籽油混充桐油运美还债的过节说了一遍,谁知这赵太初听罢一眨眼、一耸眉,摸了摸鼻头悬胆,道:照说你这批油是该走水路交运不是?” “上海已经失陷,水路眼看是走不成的。”万老爷子黯然道。 万得福心下对这秃子仍不服气,抢道:“连油该如何寻觅都还没处设法,你却说什么交运不交运的!真是‘秃子洗脸’—没边没际的话!”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赵太初摸了摸自己的光脑壳儿,对万得福的讥诮似乎浑然不以为意,接道,“正因为你们一心只想着走水路,这运油的事才无头无绪。须知水能容油,油却不能容水。宋儒早有铭言:君子如水,小人似油。你看那一锅沸油之中,倘或滴入这么几滴清水,油便哔哔剥剥吵嚷不休,犹似众小人冷言冷语,欺那君子恢弘方正。换作一锅沸水,任你倾入多少油脂,那水也只默然容纳的便是。”说到这里,赵太初语意深长地看了万得福一眼,仿如这言下之意也暗示自己是君子人、暗讽万得福作小人语。之后又一回神,对万老爷子笑了笑,道:“既然要交运的物资是油,就得避水而思之—这,是极其幽渺深邃的一个关口,能从此关设想,我包你交得了差、还未必要费偌大的事真去张罗那么些油呢。” 这般立论,可谓玄之又玄,连万老爷子听来都是一头雾水。但是万老爷子毕竟是一方领袖,阅世甚深,暂且不去同他争执,只道:“苦石道长道术高明、技业淹通,早在前清同光年间已声震江湖、名满天下。尊驾能在道长云帷之下受业,一定有非凡的本事。无奈万某身上背的是一份国家实业的包袱,不是什么风生水起、石转江流的奇术所能应付的。” “噢?”赵太初龇牙一笑,道,“那么请看,这林间平旷之地上究竟放着些什么物事?” 万老爷子和万得福随他手势望去,赫然大吃一惊:就在那一方空地中央,累累叠叠放置着一堆高可三丈、宽约六丈、深几九丈的铁桶。粗看之下,仅其中一个正面便是三百多桶,万得福正待细数,扑鼻却嗅到这空气之中传来一阵浓似一阵的辛辣之味。耳际则听那赵太初接着说道:“别数了,这一排是三百二十四桶,前后五十四排,一万七千四百九十六桶。每桶以公斤算,合两百五十公斤罢,总数便是多少……”这时,赵太初伸开右手拇、食、中三指,凭空如拨算盘,迅捷十分,不过一眨眼间便应念道,“这就是四千三百七十四公吨—老爷子您要的不是、不是—桐油么?如果嫌它不够,您再往西北方看看。” 万老爷子才一回头,赵太初的语声又好似当头霹雳一般的贯到:“还有这西南方!再看这东北方!还有这东南方!喏喏,别忘了正西一面、正北一面、正南一面、正东一面。”每念到一个方位,彼处便一模一样堆置着如许之数的铁桶—倘若果如赵太初所言:这些都是桐油的话,则连同林子中央这九起囤积的油量几乎就是四万公吨之数,差差可以上缴交差了。可万得福仍心有未甘,只道这秃子道术邪门,于是放声便喊:你这奇门遁甲、五鬼搬运之阵,却去骗那三岁儿童—” 一个“童”字还没说罢,当头忽然不知从何处浇下一注既黏稠、又浓浊的黄色液体来—不消说—还是那桐油。奇的是抱在万得福手肘之间的万熙居然连一滴也不曾沾上。 看着万得福如此狼狈,赵太初则吟吟笑道:“你怀中这儿童怕还不足三岁,连他都不吃骗,你老兄怎么却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相信了我这一套幻术起来?” 万老爷子见这么一折腾,简直不可开交起来。再僵峙下去,恐难了局,登时又一揖,道:“赵兄果然得了苦石道长真传,万某佩服得紧。是不是就请赵兄高抬贵手,放我这不知礼数的兄弟一个便宜?” 赵太初闻言微一皱眉,道:“我这阵可是按时辰方位而布,时不移、事不往,要收也收不得。至于这位兄台么,你且包涵容忍些个。到了巳时初刻,万般皆如梦幻泡影,无为无住,长寂长灭了。说将起来,唉!老爷子,这世间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看它风过云生、水流浪滚,俱于一时一地、一顷一粒之中,方能在、方能立;过了那极暂极微的刹那,便非原相。这样说来,即使什么国家灾劫、苍生苦难,也是同一个道理。老爷子何必忧心悄悄、孤诣危危,非得涉足插手,偏要在这幻影世界之中背上一个什么‘国家实业’的包袱呢?” “赵兄师承一代真人,视界自然非常谈俗见所囿。万某既不能辟谷导引的方术,又欠缺修真见性的缘法,诚所谓‘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也只好羡慕赵兄逍遥自在了。” “那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骂我秃子不知国仇家恨,且图一己快活算了。”赵太初说着,狠狠搔了几下头皮,道,“无奈我已答应先师要帮你老爷子这个忙的—也罢!赵太初就同你一道背这包袱走它一段罢!‘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嗯!听起来比我那些歪诗的气魄要大上一些。” 即是这么一场遇合,赵太初骤尔成了万老爷子不在帮的交好之一。此人非徒面貌奇古,脾性也极其怪异,经常率尔而来,率尔而去。即便在战乱中时常随祖宗家播迁各地,庵清光棍们也任其食宿居停,他却只同万老爷子一人往还,几乎不与帮中上下人等交谈接目。就算是万得福,往往也只颔首为礼,仿佛虚应故事的一般。加以初会时万得福被他阵中桐油呛了足有两刻钟之久,这个过节颇令万得福耿耿于怀。是以虽然赵太初日后果真在四川成都机场布下另一桐油遁甲阵,骗过中美双方验关人员,让万老爷子免堕洪达展等人之构陷,可以说为老漕帮建立了殊勋。但是万得福始终不喜此人,总觉得他恃功仗宠、骄矜狂妄。 这究竟是误会与否,当局之人自然说不清楚。可梁子一结二十六年,直到万老爷子归西次日,万得福再入这迷阵,赫然想起当年被一注桐油灌顶之恨。加上赵太初曾明白言之:入阵之人自凡有所欲所需之念,自然也就容易在阵中见其所欲、闻其所需。万得福由是而益发狐疑:这恐怕又是赵太初在戏弄于我了。一时之间,他也来不及细细分辨:即令赵太初神通广大,又如何得知他曾对魏三爷家的那个小丫头有过片刻的漾漾情思?只道赵太初在这样一个生死关头还来作耍,非徒不识大体,恐怕还另有阴谋。试想:李绶武避身阵中、不肯相见;魏三爷又欲现欲隐,甚至以“素烧黄雀”相狎。说起来,万老爷子左手掌心的遗言所谓“会六龙”,居然有一半看来是不怀好意的。 最称误会的是万得福置于腋下那只百宝囊竟然不翼而飞,里头非但有他苦练多年的几般独门暗器、开箱启柜和穿窬越户的特殊工具,更要紧的是还有五颗刺杀万老爷子的弹头—那可以说是仅有的物证了—一旦丢失,日后如何为万老爷子申冤?又如何循线找着行凶的人和行凶的动机呢?这时的万得福可以说是急怒攻心、气血乱流,越寻思便越只能往坏处、恶处设想。甚至还隐隐怀疑这六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儿倒极可能是合谋杀害万老爷子的人—他却不会去想:魏三爷既然差那小丫头送了一客他家传的美食前来,不正是把这道“素烧黄雀”当成了名片一般的物事,既可以供他果腹止饥,又可以让他辨认身份。 万得福一念之间,敌友立判,可这后果却因毫厘之失而差之千里了。他顺手将荷叶包儿扔在地上,还伸脚踏了几下,朝四下里恶吼一阵:“姓赵的!姓魏的!还有姓李的!别在那里弄鬼装神、藏头缩尾。万得福纵然本领不济,也要拼一个肝脑涂地,杀出你这王八阵去。莫要待我找着你们这几个混账东西,教你们求生不得、寻死无计。”这番话听似没说完,可他每一断句,几乎都落在上平声八齐韵、上声五尾韵、去声六御韵和八霁韵,在江湖之中,这才称得上是高手叫阵。武林史称:叫阵亦称奇术。盖以断句收势之字所隶韵部为法门。要之断句之字,尚齐口撮唇,如此则吐纳收束,不虞气息散逸。若上平声四支五微、六鱼、八齐,上声四纸、五尾、六语、八荠,去声五未、六御、八霁,与夫入声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各部之字,可以存元固本,不至于竭力嘶声之际,寖失真气。它若江阳、萧豪及所通各上去声部之字,不过市井无赖之徒喉舌汹嚣、借声壮势之用,非徒无益于武,亦且有伤于身;壮夫宜乎慎之、戒之。” 万得福开口三声“姓赵的”、姓魏的”、姓李的”中那“的”字读如“地”,吼时已连叠三重真气,将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功架拉开,同时又将多年来万老爷子所亲授—传自江南第四侠路民瞻一脉的“卷密游丝功”十成内力分别自十个手指的指尖逼出。这内力倘若像方凤梧隔空作画那样聚于一指,自有其犀利尖锐、镂金雕石的力道;分作十指散出,其劲却不至于减为原来的十分之一,只是所击打的距离要比一指为近。饶是如此,万得福周身五尺之内的杂木林已叶落成雨,残干断枝则好似脱弦的箭矢一样纷朝四面八方飞去。 须知这遁甲阵之所以能布列成就,原本循那宇宙周流不灭、游动不息的道理,是依时空遇合而显现的一宗幻术。布阵者所凭借的工具往往极其简易,有的可能只是九九八十一块卵石,或者七七四十九枝枯木。入阵者只要不为显相所迷,而能细察阵内构工之物,往往可以找着阵脚,移动了阵脚,则其幻自败。当年赵太初在成都机场所设的桐油遁甲阵其实不过是用八八六十四盏烧着桐油的青铜苍龙灯,于交运前夜亥时,布列于机场东北角库房外半里之遥处一口废弃的枯井井阑之上,此阵是以离卦为基础。离卦由离上离下合成其内外。离主火,卦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意思不外是居上位者能创造一种永不止息的光明,照亮世界。 这阵形的始意,说来与中国方面用桐油偿还军事贷款的事并不相关,不能说油能燃灯便称得上“明照于四方”了。可是阵一旦布下,那仓库中竟赫然堆满了第一批应报缴交运的六万公吨桐油。次日上午,中美双方都派遣了执事人员会同清查、抽验、盘点、完封、核印。随后便将首拨三百公吨分别装上正要起程的一批运输机,飞赴彼时尚未失陷的钦州,准备在那里趸集装船,再俟机运往美国。不料第一架飞机正要升空之际,忽然狂风大作、云卷石飞、天色瞬变。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好扃户静坐,等待天气好转。殊不知这时那遁甲阵已在赵太初手中变了形制,成一个离下震上的丰卦。丰卦取的是“雷电皆至”,当然风云作色。其中唯一可憾的是此卦象辞中还有半句:“君子以折狱致刑。”赵太初只想到为万老爷子纾危解困,不意却害苦了旁人—成都机场云开雾霁之时,已过当日午后,那首架飞机刚出了机棚、即将滑入跑道,驾驶忽然觉得机身轻若蝇羽,不似载有重物,连忙煞车检查,却见货舱之中空空如也,居然连一碗油也不剩了。众人还以为匆促之中失了手脚,只好重开仓库,想要补运足量油桶重新登机;启视之下,人人都不寒而栗起来—偌大一座仓库竟然也是空的。这桩奇案同载于中美双方二次大战东亚战区合作秘档之中,但是由于其事过于离奇,于理于情全无可解之处,是以只能处分了双方负责盘点核印的交接人员了事—中方领责之人原本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军中后勤专家,此人姓氏极罕,复字淳于,单名一个方字。这“君子以折狱致刑”的象辞便应在这淳于方的身上了。他身系囹圄达六年之久,整个抗战期间都给关在南川军狱之中,直到抗战胜利才获大赦免刑。可是淳于方前途已毁,后路无着,竟落了个痴妄癫狂的恶疾,于数十年后扼杀赵太初于台湾花莲荣民之家,这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一个实证。 只那赵太初当年设阵于枯井之时,四周八面早有老漕帮子弟一百零八人站桩护住阵脚,不虞有魏延闯帐、踢倒长明灯,害得孔明星主殒落的祸害。然而万得福这一双神掌却分明是挟着山风海雨、奔雷怒电之势,要将这杂木林里林外凡举目可见之物都打它一个摧枯拉朽—不如此又焉能破幻除迷、杀出阵去? 这一节杀出阵说来费事耗时,于万得福则是片刻间事。但见他双掌翻飞上下,或“右马挥毫”、或“左马劈皴”,时而“推窗临池”、时而“扛鼎投江”,皆是昔年万籁声所授的六合判官笔身手。一连十余招杀出,果然云开雾散,原先在岚气深处隐隐可见的嶙峋巨石也不见了,面前果然出现了一爿芜原蔓草,而在十丈开外的蔓草丛中,毕竟是两年前他曾走访过的那三间茅舍。 实情也果不出万得福所料:就在那茅舍正厅的门槛外头,布列了四四一十六枚比鸡蛋稍大、比拳头又稍小的芋头。其中分占巽门、兑门的两枚已被他六合神掌击得只剩下一点赭色皮屑,地面之上仍留着深可五寸的凹痕。万得福抢忙跃入屋中,不觉悄然长吁一声,自语道:“难道说还不只他们三个?却是六个人作成一伙的了。” 茅舍之中所留下的事证十分明显:不过半支香烟的工夫之前,六个老者都在此地。以土砖红瓦砌成的灶上铁锅微温,锅底还剩下一只黄雀。这显然是魏三爷的手笔。窗边浅碟中刚熄灭,犹兀自冒着一缕余烟的半截新乐园正是嗜抽无滤嘴香烟的赵太初留下来的。就在放置香烟的浅碟旁边的地下放着一只鞋,一望可知是李绶武惯穿,请西门町成都路专做女鞋的“小花园鞋庄”老师父给特别订制的,鞋帮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万得福的百宝囊。万得福一个纵步上前抓起那囊,却几乎在同时发觉两般可怪之事:地上的鞋里放着四粒小石子儿,且鞋尖朝正东—万得福自然一目了然,这是告知熟悉帮中光棍规矩的万得福,鞋的主人借走了他的一点物事,日内即将奉还。此其一。第二般怪事是那百宝囊—囊中一应物件全都没了踪影,却偏偏留下五颗子弹头。“李绶武取我暗器则甚?”万得福不禁大起狐疑:李绶武能不能使袖箭、飞镖、铁莲花等物虽然说不一定,取走暗器起码是不希望万得福用上它们。可若说这些鬼鬼祟祟、藏藏躲躲的老者确是涉嫌杀害万老爷子之人,却怎么又将这五颗子弹头如此重要的物证留给了他呢?而这五颗子弹头失而复得,万得福反倒困惑益深了—是自己情急怒躁,冤枉了他们?还是他们老谋深算、故布疑云呢?正想到这里,见桌面上留着三样物事;方才进门一瞥之下他就已然察觉的:钱静农、孙孝胥和汪勋如也在不久之前与另三人同处此屋之内,且各自留下了认记。 钱静农留下的是一首用指甲刻画在桌面上的怪诗,笔触遒劲、入木深可一寸,一望即知是那脱胎自倪元璐的书法。孙孝胥留下的是一条白绸丝巾—这也是万得福认得的东西—遥想当年“飘花令”中随孙少华殒命一击,碎成千片万点。孙孝胥封门南下,却被万老爷子微言讥讽了几回。是夜与钱、汪、赵等人同众结拜,万老爷子已亲命辖下绸庄赶工裁制了一条几乎与传说中的“飘花令”一模一样的白巾,于席间相赠,并且告诉孙孝胥:“你一息尚存,‘飘花门’便犹在世间;江湖也自存于方寸灵台之地。这巾不敢冒充贵门信物,权当我的见面礼,你看它一日,便想我言语一回。久之,便不会再说什么不过问武林是非这些让令仙翁在地下亦不免伤心丧气的话了。” 这条白巾明明白白是绕着钱静农那首怪诗围成一道圆圈儿,一头还插着一支四寸长的金针—这金针正是汪勋如随身携带,经常使用的医具。总的这么一看,钱、孙、汪三人甚至颇有些个恐怕他万得福不知道他们也在现场的意思。万得福遂将金针和白巾收入囊中,再细读那诗句:第一句根本就是李商隐那首知名的《夜雨寄北》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万得福自不陌生,且微知其意,它说的是这六人也说不准何时才会现身。第二句则是用韩《已凉》诗的末句:“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究竟是在应答前句的归期,还是在写眼前之景?万得福一时也猜测不出,只好看第三句:“含情欲说宫中事”。此句借的是朱庆余《宫词》,也是十分寻常的一个出处,万得福勉强懂得:这“宫”并非原诗所谓“后宫”;依照诸老平日言谈习惯,却可能是“朝廷”的借称。可是到了第四句上,他打了个结子— 那是一句他不曾读过的诗:“但使群鸥莫更疑。”怎奈万得福腹笥不宽,哪里知道这也是钱静农集自唐人诗中之句?此诗作者也是韩。韩,字致尧,京兆人。唐昭宗龙纪元年进士,曾官至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因事忤逆了当权的朱全忠,贬为濮州司马,后来便依附闽之王审知,不幸的是王审知身边也有不信任韩的近臣,于是韩才引用《列子》一书中的典故,写下“何堪独影催终老/但使群鸥莫更疑”。《列子》里的典故是说:海上有人每日同鸥鸟相嬉游,鸥鸟随之者以百数计。一日此人的父亲命之捉取几只回家,此人一旦存了这捉取的机心,鸥鸟只于空中盘旋飞舞,却再也不下来了。原诗是韩用以向王审知身边近臣输诚,示意自己并无侵权夺势的机心,但是在钱静农言,应有奉劝万得福坦怀释疑的用意。可惜当时的万得福只道这老儿不过是舞文成习、弄墨成癖,登时忍不住忿忿作声,道:“老爷子写的我已经看不明白了;你们还来火边煽风、落井下石,欺我读书不多么?”又想:这几个老鬼物之中有的比他年纪还轻些,仗着都念了些诗文、长了些知识,平日掉掉书袋、斗斗机锋,且将无聊作有趣。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刻?怎样关头?却还在那里作无益之戏!偏偏万得福又是个耿介忠直的骨性,当然不敢将眼前这蛛丝马迹、草灰蛇线就如此任意放过。只好到李绶武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随手撕了封底,捡过桌上一支自来水笔,将钱静农留诗抄了,也塞进百宝囊中。就这么一折腾,肝火渐熄,心情略定,转念想到:这六个老鬼物留下的东西也好、文字也好,都不甚起眼;倘若换了外人,未必能像他这样立刻辨别得出是些什么来历。反而言之:他们也可以什么痕迹也不遗留,叫他到哪里去寻觅、揣测?如此想来,他们这却是有意避开旁人耳目,独向他交代一点若有似无的线索了。万得福这么一寻思,心绪又平复几分,倒有意四下探察起来,看还有什么隐匿不显的凭据,足以供他解识端倪。 诚所谓“无心失柱木/有意见锋芒”,万得福不问究竟则已,一旦细细观察起来,则处处皆别有洞天。 首先是李绶武的书架之上,处处平整齐洁,偏有那么一本书朝外凸出一寸有余。万得福见那书名题的是《齐东野语》,也不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不觉间朝东顾盼了两眼,彼处正是一扇方窗,窗外平野辽阔,只那窗台上有个碍眼之物。万得福趋前再看,竟是赵太初常用的一只罗盘。想这罗盘也是极其寻常之物,赵太初平日出入什么所在,总可以从身上掏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罗盘,有铜盘、有木盘,还有金、铁、石、瓦乃至针上镶了两丸水银的古董,林林总总不下十余个。只面前这一个有它特别之处—无论万得福如何转动,它那指针却总指向西北方。万得福拨弄了好半晌,皆复如此。万得福乍然了悟,随即向指针所向之处望去,但见那是通往旁侧一间另外搭建的小屋。于是信步迈去,才到门口,却发现屏门的布帘上垂贴着一根红丝绳,绳端打了个蟾蜍结。万得福一见这结,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这个蟾蜍结也有一个绵远悠长的来历,不得不溯本而言之,否则不能明汪勋如之传承。 11 天医星来也 雍正初年江西有一个夙负盛名的道士张真人,能通天文、察地理,设坛台、招风雨,很有几分道术。也由于年事尚轻而有偌大能耐,总不把同行放在眼中,于是暗里得罪了不少方技之士,却仍不自知。某岁,这张真人顺江而下,欲往钱塘观潮,不料却被仇家买通船上水手,饲以药饵,一时腹胀如鼓,疼痛难当。等到人下船登岸,已经开始泻五色便—由青而赤而赭而黑。人云:待排到白便时人就回天乏术了。幸亏地方上知道真人方术了得又有求于他的,赶紧请了名医叶桂来为之诊治,一帖药服下去,腹胀也消了、黑便也止了。张真人正准备厚贶以赠之,那叶桂却道:“我不缺钱。真人若要报答,只须于某日某时某刻过万年桥时稍稍停一停轿子,说:‘让桥下的天医星先过去。’这就算酬谢了我了。”张真人答应了,届时也依约做到—话才说完,只见桥下荡过来一只小船,端坐在船首的,正是那叶桂。 叶桂,字天士,小字秋圃。自此声名大噪,终至名动京师。某夜,这天医星正在院中持酒赏花,忽然自天而降,飘下一个纤细身影。此人身着夜行衣靠,且蒙头覆面,不辨形貌。当下妻妾人丁惊走慌投,独叶桂笑道:“天士得配天女,倒是良缘;不自天降而何?”那人愕道:“你怎知我是女子?”叶桂又道:“我非独知你是女身,还知你身负重伤,肺腑俱受重击,不出七日必死。”原来此女正是江南八侠之次,吕四娘是也。她数日前刚潜入禁中,割了雍正人头,却为雍和宫四个喇嘛所伤,仍奋勇杀出重围,抢了御马圈神驹,从此昼伏夜出,一路南驰。沿途打听之下,吕四娘闻听人说起天医星叶桂妙手如仙,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遂径赴钱塘而来。可刺杀皇帝的事岂能随口声张?是以见了叶桂并不吐实,只道于行路途中遇上翦径强梁,打伤了筋骨。不料叶桂冷冷哼了声,道:“出手之人分明是西域番僧,出手之地分明是紫禁城中。既来求诊,何不以实相告?”吕四娘闻言又是一愕,道:“先生何以知之?”叶桂道:“你自天而降,落地之时腰腹猛可颤了两颤,随后又向前走了几步。我看你能纵跃如许高的院墙、步履也还稳健,只那腰腹抖颤殊为可疑,殆非外力伤肺不能致此;也只有寅时伤肺,还可容你多活半月,且其间浑若无事,只道是扭筋挫骨而已。再者,看你吐息自如,可见内功深湛绝伦,不容轻易遭人如此重手。能出手将你伤得如此之重的,恐怕也只有雍和宫的那批喇嘛—渠等擅使‘奔雷掌’、劈霆掌’、疾电掌’与‘裂霜掌’—皆是夜间戍守禁中的首领。倘或你寅时伤肺,则必在这亥、子、丑、寅中的第四班上遭遇了‘裂霜掌’的高人。且方今正是七月,普天之下除禁中之外,并无一地桂花可于七月间盛开。其芳气袭人,沾之不去,经月不散,号称‘长年桂’,又名‘寿桂’。方才你自空而下,还带着一身寿桂之香,这又是你出入禁中之一证—请恕我斗胆问一句:大事果真成就否?”这么一问,吕四娘倒觉得他似友非敌了,况且人已落在这天医星之手,即便不说实话,又可奈他何? 实则这叶桂也是个存着反清复明之念的人物,堪称仗义疏财之士,唯独过于好名,尤喜于众人之前预言某人将死、某人将发病、某人将卧床至某时,诸如此类,虽言无不中,却不免遗人口舌,谓其矜伐太过,行事为人欠笃朴。 不过,叶桂同这吕四娘既都有反满之思,自然也就成了“高才脱略名与利,壮志颉颃云从龙”的交情。不多时,雍正“暴疾殡天”的丧讯终于传出,叶桂大喜,非但为吕四娘治好了内伤,还传了她一套医术。 然而中原医道自神农以降,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其渊博精深,可以说不啻八万四千法门。叶桂要传吕四娘医术,一时竟有不知从何传起之感。遂待她伤势渐渐痊可了,才问她:“你若有意学上一部医理,我尽可倾囊相授。不过为学贵专尚精,不在芜杂,你就择一而习之罢了。”吕四娘原本不通此道,却叫她从何设想?只好应声答道:“我初来求诊之日,听先生说‘寅时伤肺’,设若‘丑时伤肺’该如何治?‘子时伤肝’该如何治?‘亥时伤脾’又该如何治?” “大哉问!”叶桂闻言一乐,遂道,“然则我就传你一部‘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罢!” 自兹而后,叶桂的医术便衍出了吕氏的一支。由于这一支所传承的窍门多在十二时辰与人体气血周流的配置,是以从此支而播之、散之的行医掌故也多与时间这个概念相关,且杂有预言色彩者亦不在少数—只不过有许多实际病例和疗法皆因吕氏这一支的谦冲自抑,常被述说成叶桂本人的经历。《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中即详为辩证,使出乎叶氏之手者仍归功于叶氏,出自吕氏之手者也多能还原于吕氏。 吕四娘终身未婚、无嗣,但是传了二十八名弟子。其中王鸿志、王心宽并称“淮泗二王”,汪硕民、汪龙泽并称“河洛二汪”,这四人所学的便是“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所载的医术。至于二王、二汪之间,仅为同宗,却无亲族关系,其所以同门扬名,也只巧合而已。汪硕民为乾隆时河南名医,他的一则医事便曾一度给误记到了叶桂名下。 某岁河道大溢,又逢天雨,汪硕民行医甫归,阻于道途间某亭暂避,适巧见同村一妇贸贸然来,汪便令其轿夫上前搂抱之。轿夫原本是一旷男,不意有这等美差,当即出手扰之。正纠缠间,村妇之夫亦至,哪里能容得这事?立刻跳入亭中,与那轿夫扭打起来。汪硕民等他二人打得精疲力竭之后才从旁劝之,道:这妇人的痘疹已经有救了,你们也好住手了。” 三人仍各自不平,好容易才经众手拉开,听汪硕民对那村夫沉吟道:“还不快谢过这位壮士?若非他即时出手,将这妇人积聚在肝肾间火气逼出,今夜戌、亥之间气必沉于骨,痘疹入体,便不能救了。”村夫仍不肯骤信,汪硕民接着道:“我看你脑后、腰上亦各有一旧伤,然否?”村夫奇道:“不错。”汪又道:“快至药号取当归、川菊、姜独、苏木、赤芍、乳没、六汗、虎骨各一钱,杜仲、红花、泽兰、生地各二钱,以酒服,否则三日上必出人命。” 这村夫只道碰上了一个登徒子和一个痴心疯,徒呼倒霉,携妇而去,自然没有把汪硕民的诊断和开方当成一回事。三日之后这村夫果然痈发于顶、瘤溃于腰,午时初刻即死于家中。 根据《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绪论所谓:“也就是从汪硕民这一代开始,发轫于叶天士(桂)的‘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有了重要的开展。一方面,汪硕民使这一套依照图谱、口传心授的医术有了文字叙述的张本;另一方面,也确立了吕氏这一支的传承。定其书曰《吕氏铜人簿》,以示对吕四娘的推崇,也说明此支远祖于少林寺的传承是有其来历的。也是从汪硕民开始,这一支分世袭和门徒两条路径传递下去;一称汪家医、一称吕门医。名称虽然有区别,但是内容却大同小异。唯其演变到道光时代,吕门医这一分流多与天地会党人结合,又因基督教的信仰而杂以西方传人的医术,这才与汪家医有所区分而泾渭判然了。只不过天地会党人试图将这一分流的背景推得较远些,也才有‘吕四娘为天地会前辈’的讹传,这是不符合史实的。” 这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的作者正是汪勋如—他也是汪硕民的直系十世孙—在这本书里便详细记载了蟾蜍结的渊源。 那是当天地会大兴之后,由门徒逐渐散播的吕门医这个分流多在底层社会活动,与汪家医之经由达官显贵、王公巨卿而多为豪门富室之流看诊者有了很大的分歧。这种分歧不只是经济上的,也显然有了政治上的意义。由于显宦贵族的资助,汪家医有了十分稳固的资财基础,使之得以有更多的机会和精力遍访幽山深谷、险峰奇崖,采集珍稀药材,炼制独门的丸散膏丹,且往往在许多疑难杂症上累积了较多的研究和思考。至于吕门医则一向以济世活人为要务,医者既来自庶民子弟之颖悟慧黠且宅心仁厚者,自然也就常常舍己钱财、施人针药;确乎成就了慈悲事业。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一分流的医者也大都没有足够其穷研医理妙道的时间和精力;若说诊治一些寻常的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当然绰绰有余,但是真要对付起顽疴痼疾,往往费许多手脚亦非必见实效。也正由于业艺上有这样的分别,吕门医常以汪家医甘为皇室贵族之鹰犬为耻,汪家医也常以吕门医不图本职分内之精进为辱,双方逐渐就其异流之实而舍其同源之情,甚至成了互不来往的对头。 话说咸丰八九年间派赴江宁任事的总督何桂清不意如何得了个怪病—每顿饭可吃斗米,却日渐消瘦,形如骨立。一般医者皆诊之为“消疾”,也就是糖尿病。这消疾是慢性病,须假以时日,徐而图之。可何桂清是个急性子,声言若不在半月内把他治好,便将医者下狱治罪。这样一来,江宁以迄苏杭一带名医都扃门闭户,藏匿不出。谁敢拼一个身陷囹圄的下场、还砸了自己的招牌呢?偏偏这时节从洛阳来了个汪家医的传人,单名一个馥字,号荔园先生。他也是自叶桂以来第一个敢以天医星三字自况的狂士。人已经是五十开外,但是唇红齿白,若妇人好女,望之不过二十许人。他可是自己登门求见总督来的。 汪馥一见着何桂清的面,二话不说,即自袖筒中取出个镶金珐琅瓷制成有如鼻烟壶似的小瓶儿来,又从腰间衣带前端扯下一截丝绳,当场打了个结子,前尖后团,两侧下方左右还各有一个鼓凸凸的物事,看起来就好似一只趴伏着的蟾蜍,只这蟾蜍的吻尖仍牵着三尺多长的一截丝绳。这么一出手,只在几个吐息之间。何桂清尚不知究竟,却听汪馥急声道:“眼下是巳时三刻,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这蠢物降住,制军恐怕还要再受十天半个月的折腾。来,请制军下座,且摒去闲杂人等。” 何桂清自恃粗豪壮勇,哪里会在乎一个医道摆布,心下还颇以关云长刮骨疗毒之际仍能与人对弈这样的典型风范自诩。于是一挥手,将厅堂上的排场都撤了。自对汪馥昂声训道:“你手里捏着拿着的可是本帅,不是旁人,小心伺候了。”说着下座趋前,仍一副威武神气。汪馥却请他盘膝坐下,再仰脸朝天,状极不雅。何桂清无可奈何,只得照做。但看那汪馥一手持起丝绳的一端,一手将小瓶儿里的粉末撒在蟾蜍结上,同时喊了声:“请制军张嘴!”何桂清闻言不疑有他,才把嘴张开寸许,汪馥已将那蟾蜍结投入他嘴中。何桂清只觉一阵沁凉舒爽,不经心往下吞咽了一口吐沫。那边汪馥道声:“着!”登时掌心顺丝绳递出一股绵绵软软的内力,又将蟾蜍结推下尺许有余。何桂清自患病以来,从未感觉到如此心宽意弛、腑脏轻活,当然为之一乐,正想叫声好,耳边却听汪馥道:“请制军闭目凝神,念兹在兹的只是方才这只小蟾蜍—无论有什么动静,都请制军不要睁眼。”何桂清口中唔唔称是,依言观想起那蟾蜍来。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忽然腹中一阵骚动,如百尺波澜、峰峰推挤,又似千鼓膨亨,橐橐争鸣。何桂清腹中那蟾蜍结却有如活过身来、左闪右跳,在胃囊里扑纵腾挪得好不欢快。接着,底下的肠子便似叫人用极大的劲力自两端向外一扯,何桂清再也忍它不住,“哇”的声狂叫出口,同时睁开了不该睁开的眼睛—这一看,看坏了—却见他嘴里跳出一个约莫有饭勺般大小的蛇头来,底下连着条赤不赤、黑不黑,浑然裹着亮油腻血的一条蛇身。何桂清连一声也没再哼出,当场晕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来时,魂魄还在爪哇国,底下却拉了一裤子稀屎,而汪馥则气定神闲地盘膝坐在他的身侧,左袖筒外缠着那条蛇—显见已然死了。 但是于何桂清而言,那一刻的感恩之心却远不及羞辱之念来得既强且炽。试想,堂堂一位总督被自己吐出来的一条怪蛇吓得屎尿齐流,这要是张扬出去,制军大帅的尊严威仪该如何收拾?汪馥却见不及此,犹沾沾自喜地述说这蛇的来历:“想来制军大约是生饮了山泉之水,容这蠢物入腹,幸得敝门这小小的红丝蟾蜍引蛇出洞;否则吃喝下肚的粒米滴油都耗在它的身上,制军纵使神武盖世,怕也活不过今年中秋的。” 何桂清果然没让汪馥活过当年中秋。他设了个局,让汪馥给一个书吏治病,又暗中鸩杀那书吏,遂给汪馥问了个庸医杀人之罪,流刑千里。然后,再遣几名亲信将那狂傲不驯的汪馥棒杀于途中。 何桂清本人的下场也不怎么样。太平天国坐大,由何氏力保而自湖南布政使升任江苏巡抚的徐有任勇于任事,但是军政上却处处为何氏掣肘,空顶一个巡抚之名,却几无用兵执政的实权。未几,何桂清与太平军对峙,常州失陷,徐有任力战殉节,留了一封弹劾何桂清专擅妄为的遗疏。朝廷震怒,果尔将何桂清正法。 可怜的是汪家医及汪馥之身而几不能传,他的几个儿子都只从父亲那里学到三两分能耐,尽管拼凑参合,始终不能重振汪家医的声势。可是嗣后之传此术者,为了不忘家道倏忽中落、学术横遭斩绝的冤屈和仇怨,因此每于悬壶之地,便在门榜之上系蟾蜍结一枚,以示纪念惕厉。有一个讹传是这样的:之所以系蟾蜍结于门楣,乃取“缠绵病榻者必药到而病除”的嵌字格,这完全是望文生义之说,并无一点根据。 而蟾蜍结还有另外一个讲究:由于汪氏门中的医者一向喜欢“访诊”,意思是出外旅行,随缘看诊。这个习惯其实可以说从吕四娘、汪硕民伊始,从未中辍。是以上门来求诊者常须视此结所放置或悬吊的方位和方式来侦知医者的下处,以便有急症求告时不致失了联系。汪勋如在他的书中曾详记其法:“蟾蜍结的口吻所向,即是医者访诊的方位。结上悬绳若干即是里程之数,一里一小结、两里两小结,十里一大结。基本上不会超过五十里。” 万得福追随万老爷子恁久,与汪勋如这位堪称痴扁鹊的神医相交也几达二十余年,自然清楚他祖上这招牌的典故和用意,于是凑近前去冲那蟾蜍结仔细一打量—蟾蜍口吻朝下,悬绳之上却连一个结也没有。万得福不由得心一凉,顺着蟾蜍口吻所指,朝自己鞋尖一低头,却赫然发现地面的水泥裂缝之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支他自己百宝囊中的暗器—袖箭—由于箭没及羽,地面上只露出有如鸡毛雉翎一般的羽芒,可见入地深达四寸。从这一点上看,没有孙孝胥那等深湛的内力恐怕还很难臻乎此境。可为什么要将他的袖箭插在如此隐秘的地缝里呢?万得福一面想着、一面蹲下身,探出食、中二指,从袖箭插下的所在向外猛力一拔,差一点跌了个踉跄。当下不觉大疑,暗忖:把我的袖箭埋进地里,外表分寸不露,若是为了不叫外人察知,还则罢了,可是插得这般深,难道是要考较我的内力么?想到这里,万得福不觉生出个一决雌雄的争胜之念,随即运上十足指劲,退步跨了个铁马沉桥,将两指牢牢吸住地缝中袖箭的箭身,再拼力一拔,不意随那箭身一齐给他拔开的却是一方两尺见方的水泥板,其下是六七个土方台阶,再远就阒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不待说,孙孝胥把他这支袖箭当成了隐藏式的门闩,而门开处则不是一处密室,便是一条地道。万得福还在寻思该不该下去,若要下去又该如何掌光点火之际,忽然看见第二个土阶上正放着自己百宝囊中的打火石和火折子。万得福这一下略略恍然了,这六个老鬼物果然不只是同他作耍,而是一点一滴、一枝一节地出了几道难题,这几道难题只他不会轻易放过,也只他能发现玄机—换言之,六老既然布设迷津至此,也就不该再继续难为他了。 不料火折点亮,四壁通明,万得福一个“张旭飞檐”蹿下土阶,才猛地发觉:底下不过是个七尺见方的空洞,上下六边除了来路的几层土阶之外别无一物。万得福越想越不是滋味,宏声骂道:“老毒物!有话直须交代,无事莫弄玄虚—万得福一总领教便是!”这几句话不说则已,说来中气十足,内力勃发,简直是当年说书人石玉昆讲武松打店时“空甏空瓮、嗡嗡有声”的磅礴之势,只听回音在墙壁之间忽地如千军万马般奔腾窜走。万得福自己也完全未曾料到:就这么一吼,居然吼出个回音壁的机关来—糟了!这六个老毒物倘若有心加害于我的话,以这回音壁的机关之力,怕不来个土崩石塌?万得福不觉一懔:我岂不是要给就地活埋于此了么? 12 崩即崩耳 皇帝之死谓“崩”。相传有个傻秀才作乱,身后跟着一批比他还不识字的农民,人多势众,居然成了小小的气候。傻秀才自立为帝、道寡称孤,很过了一段时间的瘾头。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前来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乱事,驱捕了从犯,少不得也拿问了主谋。判刑确定,携赴法场之日,傻秀才之妻牵衣顿足、拦道大哭,傻秀才却意态从容地回头对她说:“崩即崩耳!世间岂有千年不易之王朝?”这真是好大气魄。 在江南八侠之中有个周浔,气魄也差堪比拟。前文曾经提到:江南诸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画鹰,其下数传而有方练、而有万老爷子。另一个擅长绘事的即是周浔。周浔擅画龙,画徵录》称道其龙“为三百年来大手笔”。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遗传,抑或是后出苦修,这一门匠作有个独特的机巧,那就是能将极为繁琐、复杂的机械工具乃至宫室宅邸画在一张素纸或素绢之上。以后世之建筑专业视之,这只是十分简易的入门功;然而于此门姑可以“图匠”称之的专技之人而言,能将业主所需所冀的宫室屋宇绘于纸上,则是极其高明且不轻易外传的一个行当。周浔—在他周家门里的自己人看来—正是个既无才、又无心,不可能承继此行衣钵的子弟。周浔生性佻达,自幼即不安于业,一心只想比拳试脚,勉强在父兄的胁迫之下从描图、写物到临摹绘本,学了几载画艺,然而始终不像是个能在匠作这一行里谋个生计的人物。长到十六七岁上,周浔忽然因细故忤逆族亲,被逐出家门,偏偏遇上了个丐帮里的长老。那长老看他体魄非凡、骨格健硕,传他一套“穹窿掌”—所谓“穹窿”即是“空洞”之意—盖行乞之人,衣衫褴褛,身上所着之物多不能蔽体,故名之曰“穹窿”。这套掌法为后世浅妄之人以讹传讹,美称之曰“降龙掌法”或“降龙十八掌”,实属大谬。盖“穹窿掌”根本与武术无关,它只是走投无路的乞丐如何借由一只手掌向人行乞,而另只手掌则乘人不备,取其财货。质言之,不过是行窃之术而已。 那丐帮长老也是个扒手出身,一心只想养育、调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后得以出师入世,供奉这为师的后半生惨淡吃喝而已。岂料周浔手底下的画工了得,不意间让这长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层楼的想法。 这长老先在苏州东山西卯坞紫金庵后找了个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浔往庙中巡看一遍,回头再至棚中伏案作画。举凡庙中神佛菩萨、罗汉观音乃至柱上雕龙、檐角翔凤,但扬目所见,无一不可入画。画时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来棚中围观,人人称道赞赏,非徒出资将画像请回家中供奉,且不乏当场赍发赏钱给这小画师的。至于这长老,就怕无人来此游,不怕来人挤破头,人一多、场面一乱,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浔在画工上赚的银钱,再加上长老“赶白集”行窃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叶以降,丐帮子弟溷迹江湖很难再靠乞讨维持帮中行政开销,也才有了不禁个别乞丐干上扒窃勾当的例规。可是无论行乞抑或行窃,所得财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统并未动摇。不过,这长老同周浔所合计合作的这部生意的账又该如何算呢?小小年纪的周浔每日作画收入几是长老的数倍,但是长老执意将两人所得一并上缴丐帮苏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浔颇不惬意。加之这长老脾性火爆,动辄施以拳脚,周浔终有隐忍不住的一日。偏有这么一天薄暮时分,人潮即将散去。长老见时机不再,偷声催促周浔手笔加紧、多画两张,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浔腹饥口渴、肝火大炽,岂耐他这般催促?登时一翻腕,把笔扔在画纸上,将一幅即将画成的观音像扔了个通纸墨污。出资购画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当然不肯罢休,当下便吵嚷起来。周浔亦益发光火,手起脚落掀翻了文房四宝,指那长老背影叫嚷起来:“你这赶白集的老浑虫!小爷打从今日起不伺候了!”说时众人瞿然一惊,瞧出了奥妙,立时将那长老擒住。小周浔见状情知不妙,寻个间隙便逃逸无踪了。可这长老毕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给拿进官去却也无赃无证、没罪可问。只在衙里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书吏随口问讯几句,画个花押便释放了。他,又岂能善罢甘休呢?于是随即伙召群丐,传令散出“随口风”—命四乡八镇各路行乞子弟会同通报信息,务将周浔拿回苏州本堂受刑,绝不宽贷。 是时周浔不过一个浮浪少年,哪里知道世途艰险?人还没跑出三十里地去,便叫一群散丐围住。众人一眼认出他就是西卯坞紫金庵后画像的少年,岂容分说,掏出“牵羊绳儿”上前就绑。说来也算周浔命大,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横里飞过来一个黄澄澄、圆溜溜、似碟似盘的物事,猛可将那几条绳索打断,又飞了开去—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着袈裟、手持铙钹、头顶上烧了九个大戒疤的胖和尚。胖和尚随即恶吼一声,道:“呔!哪个不要命的臭叫花敢伤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这个一样—”说时手起铙飞,眨眼间在空中绕一圈又回到他手里,可群丐身后丈许远处一株径可合围的柳树已然应声倒了下去。有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还有什么计较?一声唿哨便散了。 “小兄弟不正是庙后画佛画龙的那个画师么?”这身长七尺有余、浓眉大眼,还留着圈儿紫色络腮胡须的胖和尚道:“来来来!你给了因画上一张像。画得像了,就算报答了我救命之恩;画得不像,就吃我一钹也不为甚!” 周浔逃过前狼,避不过后虎,正暗自叫苦,却别无可计,只得哀告道:“我身上没有纸笔,怎能作画?” 了因和尚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罢朝先前歪倒的半棵柳树树身一欺,只见他使袈裟袍袖往树皮上一拂,刹那间烟尘四逸,但见烟尘散处露出一大块青白无皮的裸干。那和尚顺势冲左方击出一掌,掌心如喷烈焰,顷刻间将地上欹倒的另半截树干和枝叶焚了个焦黑。 “你便使这炭枝往这树上画个佛爷罢!”了因和尚又是一阵怪笑,同时身形一矮,盘膝趺坐,闭目调息,俨然就同一座罗汉的塑像一般。 在江南八侠的民间传统之中,这一节“紫金庵周浔陷老丐/焦白柳了因欺画童”的首尾正是了因初逢周浔的过节。结果周浔的图画颇令了因满意,两人成了忘年之交,也是八侠之中最早结识的一对盟友。日后七侠合力袭杀淫暴无行的了因,周浔不得不成全大义、舍脱私谊;了因伏诛之后,周浔遂远走西北,不再同其余六侠往还。且于此后的风尘行路之上,周浔落得个酗酒沽醉的毛病。吕四娘刺杀雍正得手,朝中侦缉四出,撒下天罗地网追捕诸侠。诸侠皆伏匿,唯独这周浔在将一身得自了因的武功传授给一名乞童弟子之后,日日至市面街头狂言:“我即当今武林第一谋逆周浔是也!”且足迹所过之处,辄当衢于壁上画龙形,由于画工极好,围观者往往不下十百。画毕一条龙,便至酒家狂饮。某日在逆旅之中为侦缉虏得,少不了一场大战;偏因他不胜酒力,即刻成擒,给判了个斩首之刑。死前周浔放声笑道:“画龙者,龙也!我乃当世人中之龙,崩即崩耳,有何憾焉?”刽子手手起刀落,只见那人头不朝下堕,反而叫一股颈中喷涌的鲜血冲入半空,忽隐忽现,果然是颗龙头。众人不知,而在武林史中却揭露了谜底:原来当初了因迫周浔为之绘制肖像之时,周浔斜眼乜视,发现断柳一旁趺坐在地的哪里是什么和尚,却是一条蜷曲的紫须黄鳞龙。乃据以图之。是后了因一看大喜,道:“能参识和尚本相,亦人中之龙也。”无怪乎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叙及七侠袭杀了因一节时所题的回目是“黑松林七侠结盟誓/白泰官三飞屠蛟龙”。而在周浔既死之后,说书人的赞诗却是这么写的:“无为习绘艺/乞饲且图神/敢效狂龙舞/何愁皂隶巡/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醉向刀头卧/还酬救命人”。这首小律道尽了周浔一生的颠沛与纠结,尤其是“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两句诗眼,更道尽江湖中人不断在公义和私情间盘桓踌躇的矛盾与错愕。 周浔的事迹在他“崩即崩耳”的豪语渐悄渐远之后仍有余波—那就是他死前所授的一名丐童。这丐童并无姓氏,亦不详其身家,只知他也是天生一副好手眼,擅绘画,且有个“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分神演技的能耐,未遇周浔之前便常在街头以四肢指趾各握一笔,同时为四人写像,所绘之人无不毕肖如生。周浔见之如获至宝,遂将自己一身的画技和武功尽皆授之。此童长成之后便靠画工谋生。妙的是他的生计却是周浔自幼遁逃避走的家业:造屋建宅的图工。 话说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钱载字箨石者中了进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爱饮酒剧谈,尝与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过从,终夜讲论学问经术,常达旦不寐,犹不尽兴。壬申这年得中进士的考题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钱箨石参加乡试时的试题一模一样。为了纪念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为了方便他与同侪好友纵谈助酒、雄辩佐觞,遂延请匠人至家,起盖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阁。楼下是饮宴之所,楼上是书斋,阁名“念平乐”。“念”字为“廿”的音读,且箨石名“载”,合念载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纪念其二十年苦读双捷之意;“平乐”则典出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从这“念平乐阁”的完图、起造到竣工,长达三年之久。凡一砖一木、片石片瓦,皆经钱箨石之手,而为他制图的正是这小丐童—只不过此时丐童已经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长,成为一方名匠,人皆以“齐儿”呼之,盖取谐音“乞儿”,但是齐儿也全然不以为忤。三年阁成,钱箨石早与这齐儿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遂收之在府,专事研究建筑图制,每有发明,即由钱箨石荐与那些宦囊甚丰的官人,为之建造林园房舍。朱竹石的“钓沧楼”取境杜牧之《旅宿》“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楼”取境柳宗元《溪居》“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等,皆出于齐儿之手。钱箨石甚至出赀鸠工,为齐儿印行了一卷《雅阁图谱》,并亲为作序。这图谱便是以齐儿之名署撰—他于是有了个和钱箨石一样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钱济,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点水的偏旁,可能与《雅阁图谱》序称其“尤善于水上造阁,波波叠映,蜃影千端,非凡师俗匠可及也”有关。 钱渡之从此有了出身,也正因为朝夕往还、耳濡目染于钱箨石的书生气质,是以教养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这一门便出了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一人会试中了进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这一支的后生代代传习下去的一门画功始终不曾中断过。 据闻钱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为某次替一道观画工图而结识了一个叫吴燕然的老道,老道问了他一句怪话:“大匠起楼造舍凡数十年,可曾拆过一屋否?”钱渡之闻言大惊,从此转入了另一个境界—但闻他镇天价枯守在一池中小阁之上,日夕绘图,动辄数月。待工图制成,立刻雇工兴建,经常亦须费时一年半载。一旦竣工之后,这钱渡之便召来亲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楼宇旁围观。此时钱渡之便昂声喊道:但看他起高楼,但看他宴宾客,但看他楼塌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看来美轮美奂的屋宇应声便倒,落地便成为碎瓦破砖,并无一材半料可以再资利用了。后世建筑工匠切口称“浅肚子匠起朽木头楼”,指工匠本事不济,房屋盖得不牢靠,其实说的就是钱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为游戏的掌故,外行人误以为钱渡之三字为浅肚子,非其原本也。 但是,古代建筑工匠却明白:钱渡之并非真的痴狂,而是另入一层匠作的化境。 署名“陈秀美”撰写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约可称为近世硕士论文中最为宏伟的巨作,全文连注释近千页。此书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由台湾某知名水泥公司资助出版,出版单位为与该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会,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册。此书体制之所以如此庞大乃在它并非徒为上海小刀会之背景来历作考据、论证,它也旁及于又称洪门的天地会势力所及的诸多行业、生意和底层社会生活状态。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的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记录。其中即有“建筑门”之卷,对当年钱渡之临老成狂的行径有非常精辟的析论。著者如此写道:“钱渡之从道士吴燕然那里体会到建筑物的‘非恒性’。这种体会不只是融佛道‘即生即灭’之理于道家‘绝圣弃智’、‘忘机去巧’的思考传统,更牵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匠作技艺。就技艺来说,这种在构造完成时异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可因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部分之破坏而整体崩毁,它其实对匠作这一行作了双重的严酷挑战。一方面,建筑物的设计者必须从起造整幢建筑物的开始便构架出摧毁它的机关,使之一触而解、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力。另一方面,及时摧毁创造者精心设计,甚至亲自动手施工的建筑物则确实考验也颠覆了其人对物、对成品、对艺术成就的心理性投射。” 同样在这本卷帙浩繁的书中,作者也提到了日后小刀会众—其实也就是天地会系统的洪门光棍—为了向老漕帮势力展开致命的打击而利用这种建筑物残杀敌人的恐怖手段。 此事发生于光绪年间,小刀会为向遍及全中国各地的天地会党人显示此一新兴势力的蹿起企图,强行绑架了钱渡之的七世孙,勒令此人以一个月为期建一小楼,一干匠作、技工皆由小刀会方面供应。且答允:小楼筑成之后,小刀会非但立即放人,并在这钱氏匠师平素往来的票号户头中汇入大笔银两,以表感谢。可条件之一是:这小楼其实藏有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 嗣后未几,小刀会首亲自具名撒出一式数十份的请柬,受邀者皆是老漕帮内三堂的首领。给老爷子的请柬上附了封密函,说得十分明白:昔年天地会前人洪氏英雄将本会“海底”献出,交络南北各地豪杰人物,其宗旨即在于驱逐满虏、光复华夏。其间虽有太平天国徒众借洋夷教法混入旧章,扩张势力,终究因为淆乱华夷分际,革鼎不成,纯因人谋不臧。如今小刀会聚义万数,有意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结交江湖志士共图兴汉事业。 老漕帮在各个会党帮教之中从未公然表示过反满兴汉的野心,这里面有不同的顾虑。首先,老漕帮的前身粮米帮只是贫苦流浪的船丁水手组织而成的经济互助团体,原无政治意图。其次,老漕帮认知上的一个惯例是“无会不秘,但不可因秘而会”,是以从来不以为天地会提出“海底”秘本,令各个地方械斗团体分而享之这种行径是一正确的手段。因为借由一份原本有其独特历史意义的秘本之公开,而任令天下人拥之自重且无所拣择地扩张、蔓延,并非祖宗家门创立帮会的本意初衷。 也正因为扩张目的和方式上不同于天地会,相对而言,老漕帮并不曾对“统一号召”各盟会帮派势力有什么积极的企图或做法,这使老漕帮相形之下显得保守而胆怯,也就对此一邀约有了另一层疑虑—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换言之,对方可能另有图谋。 在老漕帮内三堂中也有两种看法。认为不应该赴会的占了多数;但是,也有三个舵主和正道堂的领事认为应该赴会。三个舵辖下各有五到九个总旗,每一总旗之下又有七八个分旗,每一分旗建制之内的总堂和其下分堂又代表了数以百计的各别庵清光棍。仔细推敲,这三个舵主的意见其实正反映了自上海以至于南京两地之间数万之众共同的想法—他们不想和已经逐渐伙结成一股庞大势力的天地会为敌。至于正道堂领事的看法则另具只眼:他认为这老漕帮的制度早在过去一百多年之中已与天地会不谋而合—比方说,由老爷子亲下“旨谕”将辖下人多势众之总堂主擢升为旗主的这个“立旗”制便是从天地会中借来,原本就是扩张人丁势力的一个必然的手段。想当年不同意修改建制的老前辈大有人在,可是事实证明,自凡要成就较大的事业便不得不如大海之容汇百川,而且还要能具备合乎潮流的做法。这位领事建议:开大香堂,摆下“地方棚子”、“天圆帐子”,将内三堂—也就是总旗主、舵主以上的方面领袖—一应请到,大家作个公议,再由老爷子定夺:究竟是否应邀到宴?倘若最后的决定是不去,则一切照旧,别无长言;倘若是去,其实即是对小刀会请柬附札中的提议有一附和或同意的态度,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等到赴会之际才商议什么“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的因应之道。 结果这大香堂一开开了三天三夜。越到后来,同意与小刀会所代表的天地会势力结盟者越多,原因无他:上海、苏、杭和常州、无锡、镇江等地的总旗主—也就是华中地方三舵辖下的在地元老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穿戴体面,俨然是士绅之流的人物—由于看起来生意做得阔绰,言谈也铿锵有力,颇令他人艳羡不已。至于那正道堂领事更提出了颇为令人心慑的说辞。他表示,在给老爷子的这封密札里,所谓“结交江湖志士”还只是老生常谈,然而“共图兴汉事业”则不啻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试想,人家侃侃倡言到这般田地,显然没将老漕帮视作敌垒,那么老漕帮如何还能缩首畏尾,裹足却步呢? 这一问问得老爷子连连点头,当下裁示:“人以君子待我,我亦以君子待人—就这么定了罢。” 这位大哉君子的老爷子姓俞,名航澄,吴县鱼家浦人氏。此公生平负气尚名,最怕人看不起庵清光棍溷迹下流。听那正道堂领事此言一出,登时慷慨起来。于是传令尊师堂领事安排应对仪节,护法堂领事筹划扈从措置,并且亲自点齐赴会人丁。 筵席设在苏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处叫黄泥塘的所在。此地在同治元年以前还只是一片泥沼,到了光绪十三四年以后,已经有了市肆。如今听说连美国人都想将租界跨河推拓过来。 老漕帮人行事算是缜密的。在筵席设办之前半月即派遣各堂光棍轮番经由不同路径前往黄泥塘,沿途警戒勘查就不待细说了;更有专人到设席的馆子吃喝,将它每道菜肴都品尝了个点水不漏,才算放下心。 这馆子也是新近开张的,背临苏州河,是个二楼一底的构造,屋宇全仿“钓沧楼”款式,楼厅门面不宽,可一进门正中央即有一天井,直通二、三楼。底楼左右是寻常顾客用膳饮酒之处,对过一排轩窗、外有悬廊临水,廊深且广,设有朱漆雕栏的包厢式雅座,现成是个演唱弹词、鼓艺的书场。楼上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三间厅房,供应全席酒菜,布置得十分雅洁。此楼名曰“远黛”,亦不知是否出自《飞燕外传》所述:“(飞燕)为薄眉,号远山黛。”不过由此凭河远眺,天晴时远处倒隐约可见几抹峰影,确乎是一副淡扫蛾眉的模样。 各方光棍回报,都对那远黛楼赞不绝口。老漕帮仍不放心,毕竟这一去是将这帮中大老平白送进天地会的局中,且自小东门祖宗家去至黄泥塘,也有数里之遥,路上还不能过于招摇,以免引起官民侧目,自然也就不便大张旗鼓地随扈保卫。如何化整为零、避人眼耳,又能安然往返、不失体面,着实是个难题。结果还是护法堂领事万子青想出了个主意:因为开席的时间是申牌末、酉牌初,天色已相当暗了,如此大举出发,不如早在午后辰光即请各受邀之总旗主、舵主、三堂领事分头进入老英租界,或访旧、或游玩,要之各行其是,彼此也不用问讯,随后各视辰光,分批过苏州河,到了准时间众人再齐聚于远黛楼门首。回程亦复如是—但凡过得苏州河来,各自便散入租界去也。 然而任谁也不曾料知,人家天地会压根儿没有存心开火的意思。老漕帮内三堂自老爷子俞航澄以下六十四人悉数到了,但见天地会光棍人人着长衫挽袖白撩袍角,这是身上没有兵刃的意思。且彼等光棍迤逦蜿蜒站成两列,自底楼大门口排上三楼。每个光棍只手摊掌横劈胸前,另只手平举伸向下一名光棍的肩膀,同样是横掌摊开,浑然是个请进的手势。 待老漕帮六十四人分别依序坐定,各自才发现他们还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远黛楼三楼四方一共是十二个房间,隔间壁板一经拆除,便形成一个“口”字形首尾相衔的十二宫桌阵,每桌至少有五名老漕帮元老,有几桌还坐上了六个人。且这边刚入座,先前门口以迄楼头那一干天地会洪英便立刻朝外撤走,这一来更让众人放了心。 也就在那边撒手、这厢入座的交接之间,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眨眼的时间,四下悄然无声,仿佛人人皆置身于一座深可百丈的古井井底。也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远处黄浦江边传来了火轮入港的汽笛声—这火轮是十分准时的,每到洋时钟七点过一刻,便有一个溯行而上的班次行经黄浦江西南大湾。这汽笛起鸣之时众人吓了一跳,随即还相视笑了笑,但是他们随即笑不出来了—因为笛声既出,整栋楼宇便好似那鼓上之皮、笙上之簧,又如枯枝临风、浮萍遇浪,上下四方颠簸摇荡起来。 众人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土牛翻身,造成地震,可放眼看去,竟无一个哥老会小刀会等天地会系统的光棍。等大家明白过来,这远黛楼已经石飞瓦碎、砖倒木倾。在阵阵由苏州河南岸向北吹来的轻风拂吻之下,烟尘渐散,原地哪里还有什么楼宇,却只剩一大片从四面中空的墙壁之中撒出的薄沙掩覆,经河水一冲,还了它黄泥塘的本来面目。 要是这六十四人倏忽就此遭到活埋,则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老漕帮了。是以楼宇塌陷、夷为平地之后的一节,还得暂且交代几句那地底的动静。 倘若钱家那后生果尔依小刀会的谋略行事,任由火轮汽笛催动楼身的回音壁机关,则黄浦江上朝夕晨昏各有火轮出入,它怎么早不崩、晚不崩,偏偏就在彼时彼刻崩了呢?这机关在前面已经提到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建筑门”之部亦有说明:“钱渡之的机巧分成两个步骤,也就是由两个各自无关的机械装置先后催动。通常第二个装置殆由音波振动而开启。它的关键常是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雀舌’的一种薄纸片,这薄纸片一旦破裂,就会连带地让沙漏、弹弓、机弩和一些劲力遒健的装置如推倒骨牌般连续扣发,最后以地心的重力为最大的力源,摧陷且掩埋一切。不过,在‘雀舌’破裂之前,还须要设计另一个平时既能保护这‘雀舌’,用时又能立刻将它摧毁的装置。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螳臂’,取‘螳臂挡车’之意。但是‘螳臂’的设计和制造均属家传之秘,向不对外流布,是以从无旁人知晓。钱渡之这位工匠纯因好奇慕巧,独力研发出他自己的‘螳臂’,并有六六三十六种变化,图式功用俱书之于卷。但是他唯恐不肖之徒用于不正之道,是以在《螳臂三十六榫图》这一卷小册中有目无文、有图无解,传之子孙也是口耳相授,不着一字。” 遭小刀会绑架施工这人情知盖成这楼之后必定会酿成一场巨祸,可是若不从其嘱又恐怕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在远黛楼地基下方另外凿了个曲折欹斜的通道,并于第一道“螳臂”之上另外加装了一枚“雀舌”。当小刀会党人悉数撤离楼底之后,最末一人即返身抽出门首的门槛,催动第一道“螳臂”—但是他们并未料到:即在同一刻,那拔去的一条五尺长、一尺宽的门槛非徒启动机栝、打破第一张“雀舌”,也因造成一个小小的天平失衡,而弹破了另一张“雀舌”。这第二张“雀舌”则正是老漕帮众人的活命符了。 且说众人连摔带滚,随瓦片、砖石、楼板和桌椅碗筷一并跌下之后,原本便该遭活埋的众人只道身形忽地一紧,不意自横里卷过来一张又一张的大网,网网相衔,由土壁内舒腾而出,又因兜住了人体的重量,而在空中往复悬荡不已。此际众人惊魂初定,才发现除了有几位总旗主和两位舵主伤了手腿之外,并无大碍。再一定神,却发现顶上最后一张大网已经承住大量的土石木柱等物—可是看光景,它未必撑得了片刻辰光。却在这个时候,护法堂领事万子青道:“这分明是有人加意营救,否则断不至于如此巧妙!”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上下四方环视一遭,果然发现了万子青所称的巧妙之处。要说这六十四人入瓮踏机,给人活埋于地底,可这地底竟仍有偌大一个可供回身旋踵的空间,皆用梁木撑架而起,且微微有光,足供视辨,此其一。地底接着人的这几张网子正因众人挣扎用力而渐渐收束,人数落得最多的收得稍紧,其状如海碗;人数落得少的收得稍松,其状如箕箩。总的说来,吃重较多的网子也垂得低些。要之若非这些网子,众人自将随破裂崩解的土石材料一同砸底,跌个脑破肠流亦未可知,此其二。更妙的是在众人的头顶之上约莫一丈高的所在更有一张弥天覆地的大网,可是网眼极细,只有铜钱般大小,全然不像兜拖住众人的这些网眼约有尺宽,结绳处的网扣也有拳头大小—正是上面这张大网将最后坠落下来的物事承住了大半,否则当头一击,伤亡亦不堪设想,此其三。可如今麻烦来了:看顶上那细眼大网也不住地震动,且持续有流沙泻下,竟不知它能撑到几时? 忽然间,众人听那老爷子俞航澄道声:“妙哉!”同时万子青亦道:“我们身子底下这些网子和那大网是同一个机栝,只消我们坠在此处,片刻之内那网还不致崩落。” 接着,万子青又仔细朝那微微透来亮光的地方张望了半晌,仿佛才明白过来,即道:“底下这八张网子吃重不均,还请众家兄弟匀上一匀。人多的往人少的网上将移,那肥胖壮大的和那轻盈瘦小的也请相互调理;务使各网所承之力相去无几。”好在这些都是老漕帮中的方面领袖,非但武艺了得,遇事也颇能沉着镇静。万子青此言一出,遂互以手势示意,各自施展腾挪攀爬的绝技。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便将八张网上所承之重量调至一般—说也奇怪,这时八张网子的兜口又紧了一紧,并一字排开朝下猛地堕了三尺。众人这才又看得清楚了些:原先那微微发出亮光的地方正在这更低三尺的所在,壁间四面各有一凹槽,内嵌数十盏点着的油灯—看那油面灯芯长短,不过半厘左右,换言之,恐怕就是在楼塌之际才由某个机关点燃的。也由于灯火熠耀,众人这才看清四壁之中的一壁之上题了首诗,诗曰:“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 不消说,洪魔指的是天地会,而留诗之人正是设计这危楼陷阱之人。明白了这两层意思,也就明白了设计整座机关的这位工匠似乎并无意加害于老漕帮帮众。只是此人如何避过天地会人而留下这首自白之诗,却能不为“洪魔”察知,则是极其隐晦的奥秘。此刻众人也无暇细究。便有位总旗主十分不耐地喊道:“说得倒体面,什么‘扫洪魔’、‘乾坤多’,总之教他困在这网中—” 这人话还没说完,却听俞航澄惊声说道:“不!这诗还得往横里看,正是‘奋击诗壁’四字。” 这“奋击诗壁”四字正是绝句句首的四字,可是众人俱在网中,既无立足之地,且皆欹侧歪斜,哪能同心协力朝同一个方位施力出击?却在此时,万子青笑了起来。 “老爷子!人家这是有意考较咱们是不是能同心齐力破这机关—依我看,不在武功高低、力道强弱,只消能够众志一专,朝这诗壁撞去,自然可有出路。” 于是网中之人遂各自抓紧绳扣,蓄足内力,打了个老漕帮中常使的知会口诀:“三光日月星”,五字脱口呼出,呼至“星”字时众人一同出力发劲,朝那题诗之壁上奋力撞去,端的是一个“击星破月”的口彩。日后帮中异史氏有诗赞之曰:“英雄连袂赴鸿门/信步登楼傲至尊/举箸当胸拨玉瓦/横刀绝皆碎金樽/沉沙岂便埋麟凤/断箭还须射鲸鲲/睥睨洪英皆鼠目/敢窥我祖坐昆仑”。 且说众庵清元老虽然陷身网罟,却能齐心戮力朝那题诗之壁摆荡摧撞过去,但见八只分别兜住了七至九人不等的巨网活脱脱好似八个巨大的锤头一般,猛可是个流星赶月的势子,将那诗壁一击便击出个横宽丈许、直阔五尺有余的窟窿。妙的是这一击之力过大,正好崩断了系网的机栝,此际众人原先头顶上那张更大不知凡几的细眼巨网便再也撑托不住,登时也崩了下来。 这厢随网滚出的老漕帮众人则沿着个滚筒也似的斜坡滑出三五丈开外,好似下饺子一般噗 13 最是仓皇辞庙日 闲话休提,且说这万得福在密室之中忍不住吼了几句,触动回音壁机关,倒没想起他这吼声只是震破了这机关的第二道“雀舌”;至于第一道“螳臂”,却早在他出手拔起脚下那方插着他独门袖箭的水泥板子之际已经开启。这一时片刻间来了个泥崩土落—只万得福身子底下并没有什么网子可以兜承,他一个倒掀燕子弹身躲避不及,竟然叫不知几千斤重几百斗量的沙石当身压来。他一口气闭住,双眼发黑,才倏忽想起六老之中的钱静农正是当年被迫设陷,却也拯救了老漕帮诸元老的那工匠的嫡胤子孙;更想起了从魏三爷给他一包“素烧黄雀”,到这以“螳臂”、“雀舌”为关键的机栝,在在说的岂不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警语。可憾他竟没有参透:究竟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若说这形迹飘忽诡异的六老以蝉自喻,将万得福比成螳螂,则什么该当是那黄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则万得福既可以是蝉,也可以是黄雀了—因为他倾力追踪六老至此,眼见就要拨云见日,不意却掉进了陷坑,非但前功尽弃,眼见李绶武的茅舍毁于一旦不说,自己恐怕也将要埋身荒郊,难有生还之望了。 就这么又是螳螂又是蝉、又是蝉又是黄雀地转了个七荤八素,万得福脑子还没明白,身子却停止了仆跌,但听“哗啦”一声,整个身躯随着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砾和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全数给抛进了碧潭之中。万得福打个小小的寒颤,心头却一阵温热:这一下没能死成!那六个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念头方才转定,两腿不觉碰着了一片又软又凉的东西,却是潭边浅水处的污泥。万得福回身仰视,发现先前堕身下潭的洞口已掩在一大丛乱生杂长的芒花苇叶之间,十分隐秘,且洞口下距潭面不过五六尺高,显见六老确乎并无伤他体肤的用意。偏在这么回首一望之下,不意正瞥见他身后一株小树干上牢牢绑着他的第二支袖箭。箭头之前,以及箭羽后方的树皮各给削去了一片,残白处刻着个“伏”、“马”二字。万得福见之更无他疑,这是老漕帮再平常不过的认记,是让看见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离。 这却难不倒万得福。当年老漕帮还在粮米帮阶段,船上水手便学会了一个观风望远的门道。其法是将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侧方,状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实是借掌指上的手纹间隔与远方实物的大小比例换算出远方实物与自己立身处所之间的距离,精干的水手可凭经验推算距离达十数里之遥,其误差常不到数寸。 此外,由于粮米帮南来北往所运皆属一般民生食物,便从这种交易的“陆陈”行里转借而来常用的切口。比方说,小麦不叫小麦、叫“剖肚”,大麦不叫大麦、叫“枪儿”,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则叫“常落几时麦重春伏求西”,东南西北则叫“龙雀虎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么一“马”、一“伏”,正是正北之处、八里之遥。 果不其然,这浑身污泥、满脸破伤、四肢尽皆叫那崩落土石砸得淤青肿红的万得福,一路蹒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边一根乌木电杆上看见了他的第三支袖箭,与先前那第二支一般,这袖箭一头、一尾之处亦刻着小小的“伏”、马”字样,不消分说,他还得朝前再走一程。 待拣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时,万得福不由得心一紧、胆一张—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却走回祖宗家的宁波西街口上来了,只那“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换成了“常”字,易言之,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万得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门么?一面忖着,一面更不敢怠慢,万得福觑了个四下无人,一提真气,使个“佛祖过江”的身法,纵起离地八尺有余,凌虚御风、空中剪步,但听“刷”“刷”“刷”的几声猎响,又跃高了丈许,人已经轻轻落在电线之上。接着便是另一套“蹑萍碎月”,顺着电线朝西弹跳,一步总有五七丈远,转眼间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将身靠在大宅门前的电线杆头,万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规矩来:自从光绪年间老漕帮在远黛楼吃天地会洪英一个大闷亏,众长老灰头土脸而回到小东门祖宗家旧堂,俞航澄自惭守业失责,统御无方,当即辞去老爷子大位。是时八八六十四名帮内领袖刚从苏州河里铩羽而归,搅弄得浑身污秽、腥臭难闻,根本来不及清洗。这可是老漕帮创帮以来最不堪的奇耻大辱。俞航澄当下避过正厅,自旧堂角门而入,率领众人到后进厢房中注满“水龙槽”,再伙同众人一齐沐浴净身。浴时无人不忍声堕泪、自惭失计。于是日后继承老爷子之职领帮的万子青颁下一道旨谕: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门者,必须衣裳洁净,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带泥。即令是有紧急公务入祖宗家门,不得已而扑染行道风尘者,亦应自侧旁角门出入。是以尔后无论祖宗家播迁至长沙、重庆乃至台北诸地,总须在正厅之侧另设一角门,号之曰“洗辱门”,一则以正装肃容,二则示不忘旧耻。这道门一向设于祖宗家大宅正门西侧的墙边,与正门成九十度角,平时内外两侧皆封上重锁,外客出入亦不由此。此门之内另用砖石砌成一夹墙,与外面南北向的围墙之间形成一三尺宽的通道,直入三进西厢浴室。有时浴室前方还增设一玄关,供人休憩之用。而这条窄小的通道也有一个名堂,叫“思过廊”,此廊左右皆是高可两丈的墙垣,经年幽暗阴湿,行经之人总会感觉到几丝沁凉寂寞之意,无不低头疾趋,颇能吻合“洗辱思过”的祖训。 万得福沾了满身污垢,当真三分不像人、七分甚似鬼,自不便径由正门趋入,只好再沿着电线朝西纵过两纵,一个鹞子翻身,直接跃进那“思过廊”中。不意两脚才一点地,却见他那百宝囊里剩下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倒插在廊底玄关小屋的横梁底下,其中六支插得较深,一支插得较浅。这在帮中光棍眼下是个非常明白的插香式—通常无论大小香堂,遇有疑难事体,既不能劳动居大位者仲裁,底下人丁又不便擅自做主的时候,常有以多数决而定之的程序,和近代民主议事的投票行为十分类似。其步骤是在香堂中另设一蓝瓷或青瓷小香炉,约定以插香示意。凡有相同意见者或插成梅花形、或插成七星形,乃至八仙星、九宝莲灯形等不一,要之以一成形之体势为尚。若不能成形—也就是插香之人中有不能同意者—即将其手中之香插得浅些,或插得远些。设若所有的人都插过了香,众人再围聚研读,看它体势成形与否,并以此定夺是否能作成合议。 六老留在门梁上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摆不成图阵。这表示他们自知非老漕帮光棍,所以不便逾越分寸,去摆出只许光棍才能摆设的图形。可是这样插箭,并非没有用意—它似是在告知万得福:六老已然齐心一志,同进同退,且希望万得福也能和他们亦步亦趋,不分内外,是以最左边的一支袖箭同其他各支皆呈等距插入木中,只是插得略微浅了一二分。万得福细心体会,微微又揣摩了一些意思:莫不是这六老特为引我至此,且将我视作无长无少、不尊不卑、“一字摊开”的同仁,只我所识所知,犹浅了一二分—诚若如此,然则又该如何深入参悟呢? 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踏进玄关,脱去外衣、长裤并鞋袜。一扭头,瞥见玄关小室和那浴室之间的纸门拉开了约莫一个掌幅宽的间隙,里面熏熏蒸蒸冒出来一缕又一缕煞白的烟雾。万得福心下自然好奇,暗道:这瘸奶娘如此神通,如何省得我叫那六老整得个泥腥土素,臭秽难当,居然便注满了“水龙槽”,等我回来洗澡?想到这里,顺手将纸拉门轻轻一拨,果然见“水龙槽”已经注了七分满,其内热气腾升。一旁胰皂、毛巾俱备,还放置着一双簇新的黑帮棉鞋。不远处的条凳中央更齐齐整整叠着一落看来也是崭新的玄色衣裤。最令万得福料想不到的是这“水龙槽”— 先前说过,“水龙槽”是老漕帮特有之物,制作上本有定制,它必须以上好桧木为料,五尺四寸长、两尺七寸宽、三尺六寸深,但凡帮中有那必须斋戒净身之礼,总用得上此物。槽下安置了四只滚轮,一样也须红桧断刨做成,讲究的木轮还需出自同一株上下通直且径亦一般粗细的桧树,取其“同根连理/通行无碍/一脉相承/四方无阻”之意。之所以洗澡桶下着木轮,有一个考证是说早年粮米帮祖法罗教,属佛教的支流,故四轮实指“法轮”。但是这个来历过于迂曲,不如第二个说法务实。这第二个说法仍旧与老漕帮早年在各地设立庵堂的情景有关。当时庵堂穷简窳陋,光棍自炊自食,根本请不起佣役仆作。在一般生活上,的确也就是一群自了汉各行起居、相互帮衬。独独打水洗澡这事既费事、又耗神。可众人同寝一堂,冬天还称得上暖和,到了夏日,则各人身上的汗酸皮臭便十分难忍。有个机灵的光棍遂发明了一个小装置:在一大木桶下加装木轮四枚,用时可将整个木桶推至井边盛水,然后就地钻入桶中洗浴,事毕拔起桶底软塞,排去污水,可谓十分方便。这个可以活动自如的大水桶于是有了个名称,叫“水龙槽”,取意正在推槽往返,灵活来去,犹如戏水之龙。后世庵清光棍无论如何文明生活,总要以木桶洗浴。桶下即使不设滚轮,也常要在原本装置木轮的地方或刻或绘四个轮形图样,以仿“水龙槽”旧制,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这万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滚轮猛地一松,竟然像是装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这原也不足为奇,这浴室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层水泥底其实本有高低倾斜的角度,是以“水龙槽”轮下平时应该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动。也不知是夜来瘸奶娘伤心失神,忘了将三角木插回原处,或是怎地,总之这“水龙槽”一时竟好似脱缰之马,倏忽朝浴室的尽头滑去,眼见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却又煞住了,万得福探身朝下一觑,见轮前平白又多出两块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黑瓦片来。 这一刻万得福拍了两下脑袋,自忖:那六老能撺掇我回得祖宗家门,难道就不能在这浴室里布置机关吗?好!你们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个澡也要煞费周章,我且寻摸寻摸,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把戏可耍?转念及此,万得福顺势朝前一倾身,想要看出点名堂—究竟这“水龙槽”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偏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哄然大笑之声。 原来这“水龙槽”煞住的位置,正对着一堵石墙。这墙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进西厢和南面侧房之间的一个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侧房的里间。按老漕帮旧制,这四四方方的一个犄角既无窗、又无门,只以一道屏风与南侧房的外间屋相隔,平素极是幽暗。即便是白昼辰光也得掌灯才能辨物。万老爷子厌其壅闭,且空气混浊,鲜少至此,所以大都只用来贮放一些仪仗、宗卷之类的物事。除非有那不足为外人与闻、也同祖宗家门大事无甚关涉的事,才会绕过屏风,到此交代。通常情形,不外是瘸奶娘、哼哈二才和万熙等人在洒扫应对进退上有什么不得体、不合宜的地方,万老爷子总会将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这里间屋来训斥教诲一番。据万老爷子说,这西南角原来在祖宗家旧制就是个刑杀之地,老漕帮中有人犯了严重的规矩,不得不以家法处置之时,便常在此地执行。 可万得福没想到,就在他双目所及之处的墙上竟然凿穿了一个约莫有黄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这孔洞是新凿的,洞口尚有石粉残余,随着一脉水流沿墙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也不是横平通直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倾斜的角度。万得福自然凑上脸去,贴墙细窥—端端严严看见小爷万熙坐在平时万老爷子教训家人的那张椅子上,俊秀的脸上不时闪烁着不知是烛苗还是灯焰的晕黄光影。只他脸色倒十分凝重,笑声显然来自另外一人。只这孔洞不会转弯,是以看不出是什么人来。倒是那人笑过之后,又说了话:“连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年方十七,却有如此胆力、气魄。来!瞻儿,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儿《火烧战船》给小熙叔叔唱上几句。” 立时,平空爆出了一声吼—是另一个罡气淋漓、嘹亮浑厚的嗓子—叫了个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里黄盖放火的一节。这戏当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过一盘录音—由袁饰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横槊赋诗》的片段;而裘氏工铜锤花脸,别开“文净”一路生面,唱工细腻温厚,带有浓重的鼻腔,俗人常以“伤风花脸”称谑之。但是在《赤壁鏖兵》里,曹操是当然主角,所以在设计这第二净角搭配时佐之以斯文见长的裘氏,双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冲撞。可是此际隔壁屋里扯开嗓子唱《火烧战船》这个段子的人用的却非裘派唱腔,而是声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气势— “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东风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炽炭/赤壁待我染醉颜/万里长流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管叫它八十三万灰飞烟灭火逐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 这人才唱罢,先前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熙爷!这,可不只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国时代,非但黄盖的头阵要叫他给抢下了,就连那火烧连营七百里怕也没有陆逊的事了呢!” 万熙微微一抿嘴,勉强赔个苦笑,道:“达公自是一世英雄,诚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日后的成就想来也非同小可才是。” “熙爷您过奖过奖了!倒是熙爷如今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说着,又打了几声哈哈,接着道,“所以呢,我还是先前那几句老话,前人早有明训:‘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当年贵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鲁豫北五省里的白莲教,倘若能众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统天下了。舍下先祖献出‘海底’,想要广结江湖豪杰,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是老前辈们通情识理,也不至于在日后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这些,唉!万老爷子在时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信也不知写过几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听。眼前熙爷就要当家,何不将小老儿的话往怀里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话,那人说得窸窸窣窣,万得福没能听得真切—可此际也无须听得如何真切了—他已经十拿九稳知道对方正是早年哥老会的世袭领袖洪达展,字翼开,他的父亲早年在杭州盖电厂发迹。抗战军兴,洪达展以油电业富贾出身,输巨资、筹粮饷,很替时任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老头子”卖过几分力气。旋于抗战末季跃身从政,以发展实业、振兴商务为号召,尤其在处理外债上表现得可以称得上是长袖善舞,极尽借东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却是他自创一格的“蛇草行书”,甚至以之而名家,政坛商场上捧场争购者所在多有。只万老爷子始终不以此人为正派。且早有谍报指出:当年以棉籽油代桐油,借桐油还援款的一桩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不料万老爷子尸骨未寒,这人却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听光景,还把他自己的儿子也带来了。万得福心下一凛,连忙轻声搓洗了一回,蹑脚爬出“水龙槽”,拾起条凳上的衣裤和那双棉鞋穿上,再踅回墙边听下去。此刻却是万熙在那里说话了: “……再说呢!老爷子猝尔仙逝,这祖宗家门里里外外还有千头万绪容待料理。而两帮合作是桩大事,不开大香堂问过各旗舵长老的意思不能定夺。算来也是明年开春以后的事了。达公的好意万熙当然要感激领受,只不过此时要我一定给个口诺,是不是也操之过急了呢?毕竟我还得先把老爷子的后事给办了。” “我‘操之过急’也是怕万老爷子的身后大事有个什么不体面的三长两短呢!”洪达展说着,忽然换了个温而柔之的声调,道,“瞻儿!你把你听见的原原本本跟小熙叔叔说一遍。” 这叫做“瞻儿”的蓦地清了清嗓子,赫然如同他唱花脸的声势一般,也是个黄钟大吕、正宫亢调:“我从前学校里的同学今早给我摇了个电话,说报上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 “混蛋!你这是怎么说话?一点分寸礼数都不懂。”洪达展似乎是轻声拍了他儿子一巴掌,或者一脑袋。 捱揍的少年声音更响亮了:“你不是叫我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你他妈怎么打人呢?” 洪达展又斥了两句,倒是万熙在一旁拦阻了,道:“不打紧,子瞻世兄就照实说罢。” “我同学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他帮里的大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慢着慢着!你同学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帮来?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大哥来?”万熙眉头又一紧,眼眸深处激出两道锐利的青芒。 “这个是混竹联的。”洪子瞻应声答道。 “是个小鬼头办家家酒的帮派,已经搞了八九年了。”搭腔的是洪达展,说话时凑近万熙,右脸正偏进孔洞所及的范围,那脸颊上长了偌大一颗黑痦子,痦子上还生着数十百茎又浓又长的寿毛。他接着道:“原本只是个小孩子打架闹事的玩笑组织,叫‘竹林联盟’。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做起地盘生意来了。” 万熙点点头,且对洪子瞻问道:“子瞻世兄那位同学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他大哥要他们赶快调集人手,要在万老头发丧那天给老漕帮光棍搞一下—” “等等!什么叫搞一下?” “搞一下就是搞一下!拉管马子打一槽叫搞一下,套个麻袋克一顿烂饭也叫搞一下,看哪幢房子不戛意划根洋火烧它个一干二净我也说这是‘搞它一下’,总之意思多了。”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万熙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忽而笑了,撇回脸对洪达展道,“人家是要‘扬名立万’来了。” “熙爷可不能等闲视之。我之所以带了小犬来攀熙爷你一个交情,不只是有‘托教’之意,也是让熙爷亲耳听听他们这一辈儿的孩巴芽子家有什么势道—总的说罢,咱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叫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 万熙闻言也不答话,又转脸朝那洪子瞻道:那么子瞻世兄可也是‘竹林联盟’的英雄么?” “我爹是哥老会当家,我将来也是哥老会光棍,怎么能去混那个!只不过—只不过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竹联’找上了我,我—” 万熙又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老爷子发丧出殡之日,你也要来‘搞一下’喽?” “他敢!”洪达展在一旁厉声恶吼,却被万熙扬手止住。万熙一面继续笑着,接道:“世兄的意思呢?” “外头人说老漕帮里能人辈出,个儿顶个儿都有真功夫。如果传言不假,小熙叔叔也不必担什么心,如果传言不实,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说得太好了!小熙叔叔交你这个朋友!”万熙说着时身形一矮,随即又坐回原姿,其间约可三五秒钟光景。因孔洞实在太小,万得福看在眼中,只道万熙是从椅子底下翻拣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连万熙的脸都给一块黄澄澄的物事遮了个严实,万得福自然而然深深吸了一口真气,但嗅得一股牛皮子味儿,随后那黄澄澄的物事也霎时不见,万熙的一张笑脸又露了出来。一声“咔哒”,仿佛金属铰链扣阖,万得福才猜得五七分:那黄澄澄的物事原来是个皮箱。万熙已经继之而说下去:“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儿,小玩具,小玩具。” “恐怕是个真的罢?”洪达展道,“应该是德国造。” “达公好眼力。”万熙道,“令郎年少英雄,这小玩具且聊表我一点敬重的心意。货是新到的,非常之称手,我只试打了五发,准头是极好的—子瞻世兄!你要是不嫌弃,哪天和你那帮子‘竹林联盟’的兄弟到我祖宗家门来‘搞一下’的时候,说不定还派得上用场。”说到此处,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可浴室里的万得福却听得毛骨悚然了—不消说,万熙口口声声的“小玩具”,应该是一把德国造的手枪,而且是一把新枪。可怕的是,为什么这把枪已经打过“五发”?“五发”之数不正与万老爷子胸口的弹孔以及荷塘小亭梁上的五颗弹头之数完全吻合吗?此外,万熙为什么又要将这把枪送给听来是初次见面的洪子瞻?倘若洪子瞻果然与那个新起的组织“竹林联盟”里的混世少年有什么牵扯,则赠枪之举究竟是为了笼络交好,还是示威挑衅呢?就另一方面说,似乎那洪达展言之谆谆者仍是让庵清与洪英—也就是老漕帮和天地会—结誓缔盟,而动机却是在联合两股老势力以防堵或压制新兴帮派之窜起。但是万熙的态度却似乎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要是万熙果然有悖于万老爷子的初衷本意,而欲与天地会党人结盟,甚至因之犯下了私通外家、欺师灭祖的勾当,则万得福哪里能够干休?他这厢只消奋起十成真气,催动毕生神掌之功,当下破壁而出,定可将这忤逆之徒立毙于顷刻之间。然而,事情似乎又并不这么简单—起码在应对言谈之间,万熙还维持了身为庵清光棍的礼貌和尊严。尽管洪达展加意示惠,且降尊纡贵地称这个比自己年轻不只二十岁的人物一声“熙爷”,然而在交接之间,万熙总透露着些许冷淡,仿佛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哥老会的当家大老,也并不急于要和对方共议“一统江湖”的大计。然而,掉回头来还是原先那个老问题:设若万熙并无私通外家之意,为什么要送那孩子一把不尴不尬的手枪呢?甚至—为什么能在万老爷子身故不及一日之内便将这一对不尴不尬的父子迎进家门内室,居然还让那孩子扯嗓子唱起戏来了呢?这样大失礼数,甚至可以说大失体统的事,即令他洪氏父子干得出来,身为老漕帮即将承继龙头大位的万熙又岂能平白容受呢?才想到这里,那万熙又开了腔:“好了!我先答允达公您‘托教’的付托。这小玩具就算是个见面礼儿。至于两帮缔盟之事,容我那桩大事办过再议。倒是那个什么‘竹林联盟’的,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来!二才,替我送达公和子瞻世兄回驾罢!” 万得福闻言不由得又是一惊—哼哈二才居然也随侍在侧!这样说来,万老爷子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物竟似都与闻了一些他丝毫参悟不透的玄机。而其中更足启人疑窦的是,若说万熙所谓“大事”是万老爷子的丧事,他在说到这事之时的话语却是“我那桩大事”,听来已有蹊跷;可是伺候在旁,始终不闻动静的哼哈二才更似早已十分了然,他们甚至对万熙答允洪达展“托教”洪子瞻的行径全无半点异议—这,冰冻三尺,当非一日之寒—其中必然有个轇轕纷纭的解释,只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该向什么人去打听询问。看来除了万老爷子遗留下来那首四十四字的怪诗,一个由五颗弹头布成的奇字,还有六个老人的疑阵迷踪,他万得福只合是个一事不知的傻子了。 祖宗家老宅向例有建筑上的定制,也有居处上的规矩。老爷子当然是以祖宗家为自己的家,老爷子身边服侍其起居行止、饮食穿戴的多不过五七人,少也仅需一二人,这一类的人—像万得福和瘸奶娘等—在帮中并无地位,但是由于同老爷子个人往来密切,关系非比寻常,是以仍然可以受到帮中老小光棍独特的尊重,甚至礼敬。不过,为了严格内外分际,历任老爷子对这一类的贴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细腻的防范。像万老爷子在日,哼哈二才通常只能在一、二进的正房、厢房间出入,若非召唤,是不得擅入三进房室的;若有召唤,大多都有训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只到二进为止。这是因为三进正厅是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老漕帮自碧峰禅师、罗祖、翁、钱、潘三祖以至于历任老爷子的牌位。如非每月初一、十五和年节的例行参拜,只有关系着帮中生杀大计之事,才需到祖宗牌位前焚香顶礼;平素也只是瘸奶娘或万得福才能前来洒扫供奉。换言之,小爷万熙今晚这样率意到三进角落小室来待客接谈,是十分不寻常的勾当。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张,则也可以是触犯祖宗家家规的忤犯之举。 万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当下正待蹿出浴室,翻过思过廊墙垣,绕回隔壁去问个究竟时,忽听隔壁万熙猛地扬声喊了声:“噢!还有—” 那厢二才并未答话,倒是洪达展应了句:“熙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不敢!”万熙接着起身离座,孔洞一空,万得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那万熙接道,“我们老爷子生前有个贴身的光棍,叫万得福,当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门门下。” “是万籁声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极好的。”万熙道,“此人自老爷子归天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道遁往何处去也。但不知老爷子忽然就这么气血逆行、一命归天,究竟同万得福这人又有什么关涉?好不好也请达公和子瞻世兄外头的朋友给留个意。” “熙爷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按规矩,若是本帮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动私刑,是非得解回祖宗家门审问不可的。不过达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无须替我们押送费事—只此人功夫极硬,还请达公留神……” 底下的话,万得福听不清,也不忍再听下去了。但见他两手握拳,指入掌丘,竟尔抠出八个口子来,登时鲜血如注,滴在那“水龙槽”中,将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乌墨一般黑浓稠腻。脸上的两行老泪也喷涌而出,可称是涕泅滂沱了。可即令有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恸和疑虑纠缠,万得福的灵台方寸之地,还有纤毫的清明神智,当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来,想必有叫我探详究细的用意。如今我不能一心只想着申诉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证和线索。要是贸贸然现身,岂不反而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到这八个字,万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层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门梁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六老是在邀约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机,也才能查明真相呢! 然而,此时的万得福若是一个将忍不住,就这么莽莽撞撞、糊里糊涂地冲身而出,与小爷万熙申诉公道、辩解冤情,非但当时未必得以保全名节性命,这老漕帮与天地会之间、与政府之间,乃至与日后数十百年台湾社会发展变迁之间的许多关系、纠结便永无厘清昭著的一日。万老爷子因何不得不死?遗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隐的玄机?六老为什么不得不潜遁逃匿?老漕帮又为什么不得不进一步将其势力蔓延深绞进一部国家机器的枢纽之中?这些非但便要永世成谜,甚且无人知之、无人识之,亦无人记之忆之。相较于轻舟扬波、飞鸿踏雪之犹有余痕留迹者更加杳然了。 好在这万得福千般壮怀、万种怒绪,抵不过一丝一点不明就里的不甘心—当下觑个方位,朝东南方扑身落跪,东南方隔着两堵石墙,一个房间之外,正是祖宗家的几十个牌位。万得福双目一瞑,将他日日挥扫拂拭的牌位细细观想了一回,匍匐磕了四个头,默道:“老漕帮列祖列宗在上,家下小人万得福顶礼叩告:万老爷子叫人行刺殒身,无人能知就里。小人身负遗命,可又背着欺师灭祖的冤屈—天可怜见,列祖列宗庇荫,容小人侥幸赖活一条贱命,总要将此事首尾查它一个水落石出、天明地白。万得福一日不死,便一日干着这事;一分一秒还有气息,便一分一秒想着这事。将来完了这事,万得福自来列祖列宗灵前请死谢罪的便了。” 磕罢了头,也默祝毕了,万得福“嗖”的声立身而起,浑身的玄衣玄裤,却叫那地上的污水和眼中的清泪给浸了个透湿,贴皮沁肤,竟有几许凉薄之意。可只万得福自己明白得透彻:果如今正只他这孤影寒身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这好汉此刻已经五十五岁了,临去匆匆,抵不住在洗辱门内、思过廊间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倏忽惊走几只犹在高墙上下觅食的野麻雀。从此,万得福竟尔走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道路。 14 另一种生活 我姑且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划分成两个部分—前一个部分是还没有遇见万得福的时期,后一个部分是遇上万得福之后的时期。就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而言,这两个部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日常生活不就是那种早起刷牙洗脸,用黑人牙膏或固龄玉牙膏、美琪药皂或美答您洗面乳……之类有差异却没意义的琐碎事物的累积吗? 我在考上大学中文系以前的生活比这种状况还要差一级,因为我是没养成刷牙洗脸的习惯的那种人,连牙膏和肥皂都没法算进日常生活里去。可老天爷赏面子,给了我一副又白又齐的牙齿和一张肤质细嫩的脸皮,无论我怎么脏、怎么邋遢,旁人都看不出来。万得福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曾经这么说:“呔!这位白面书生往哪里去?要不要买一副春联回家张贴张贴?” 那时我已经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自然看不起在菜市场里推部洋铁皮车叫卖春联的小商贩—他们的一笔书法字简直同广告看板上那些不颜不柳的鬼符没什么两样。我哼了一鼻子,根本没理他。 倒是走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小五“噗哧”笑了,道:人家喊你呢,‘白面书生’!” 我只道给他俩吃了豆腐,当然不痛快,一面加紧脚步朝菜市口走着,一面低声骂道:“再屁一句你就一个人找去罢!他妈的。” 小五是个识趣的马子。其实她恐怕是我所认识的马子里唯一识趣的了。她知道那天不能得罪我—得罪了我她就找不着彭师父,找不着彭师父就找不着孙小六,找不着孙小六她回家就要给孙老虎骂一个臭头—总之,得罪了我她没半点好处。我回头睨她一眼,她登时抿住嘴,只一双眼睛的眼梢还残着笑。却是那万得福远远扔过来一句:“你老大哥没教你不能这么跟小姑娘说话么?” 我老大哥?我老大哥怎么认识这么个卖春联的糟老头子?正狐疑着,小五抢上几步一手腕挎住我的肘子,道:“老疯子!不理他了。” 那一天我连万得福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便给小五连拖带拽地冲出了双和市场。 彭师父那天根本不在他的武馆里。他老婆—邻居街坊都喊彭师母的—正在武馆院子里摘韭菜。她说正月葱、二月韭是人间极品,眼前是腊月,将就着吃也是好的,反正到了台湾来怎么样都是将就,怎么将就也就怎么都好了。我们听她说完了每回见面都得照例说一遍的言语,才抽个冷子问了声:“小六来过了么?” “三五天没见人了。”彭师母道,“说是年前不会再来,开了年也不一定来得了。” “糟糕!又来这一套。”小五喃喃念了声,两道眉毛皱连成一道,叹了口大气。 “台湾就这么巴掌大个地方,他能上哪儿去?”彭师母随手递给我一把韭菜,接着道,“回家给你娘包饺子—我说小五,别瞎操心了,过几天还不就回来了?” 我扭头望了望小五,见她正觑眯着一对眸子打量院子里的各种手植青菜,登时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满满的苍翠之色来。那是一个让我永世难忘的神情—她就那么水灵灵瞪着半园极为寻常的青菜叶子,照说应该为孙小六的失踪而操着心。可是不,不是那种操心,你甚至不觉得她脑子里正在想着她弟弟。我看得出那神情—我已经二十岁了,她也二十岁了,二十岁的男生看二十岁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东西—她那神情里有很多东西,就没有操心。我当时说不上来,日后见识的女人多了—比方说有一个叫红莲的—就知道她们在用那种水灵灵的瞳光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还外带叹一口大气的时刻,其实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说得文气绉绉一些,那念头就叫向往;说得简单平白一些,就是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 自从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园里卸下我的小拇指关节,又马上给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后,她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虽说我还是想摸摸她那一对奶帮子什么的,可毕竟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是个体面人物了,答应要帮她一个小忙,便不该存什么坏心思了。眼前明明是要帮她找孙小六,只看她这模样,我却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可以称之为一种皮下给通上电流的那感觉,我的小肚子到胸膛之间豁地发起烧来,立时想起刚读过的《诗经》里有那么两句:“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仿佛被小五那神情漾了一下,连带地漾出来下面这一连串的感觉:也许她本来就不急着找她弟弟的—反正打从孙小六出娘胎以来,每过几年就会忽然间没来由地消失一阵,过个一年半载人又忽然间没由来地回来了。这事原本吓得他一家人全都六神无主了,孙妈妈还闹过一回自杀,孙老虎报过两回派出所,结果孙小六就有办法儿傻不愣登地回家叫门,一打照面谁也不认识这孩子了。他居然在外头还长大了。第一次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孙小六两岁,等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孙小六突然就回来了。第二次则是我和他被植物园驻警抓去按指模、录前科之后不久—当时我还真以为他给关进去了—那年孙小六不过七八岁,我则大约是刚念上高中的光景。我还记得,就因为小五不让我摸,我也只能拿欺负孙小六这种小把戏来泄愤。结果孙小六又没头没脑失踪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忽然跟我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盖”是那些年里小鬼头流行的词儿,意思就是欺骗、唬弄、吹嘘。孙小六确实没盖我。日后我—其实不只我,咱们全村的大孩子,甚至我相信这世上自凡是见过像他这么孬蛋的人—只要是动起手脚准备欺负他,他就有办法在一眨眼之间脚底抹油,溜它个不知去向。 有了第二次,孙家显然准备了还有第三次,却总不成把孙小六用链子锁上、笼子关上,于是这看管保护之责便落在了小五的肩上。孙老虎警告小五:万一孙小六又没了,他就把她的屁股打成两半儿。小五把话同我说了,我说人的屁股原先就分成两半儿,不信你摸摸我的。小五说你嘴贱。 我嘴是贱,可情思却是炽烈、真实又纯洁的。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我还没亲过女孩子的嘴,也还没抱过女孩子的腰;现在我成天想着这个。不管街头巷尾哪个女孩子多看我一眼,我就想他妈这是“有女怀春”,我总不好意思不给她“吉士诱之”一下子—一般说来,这只在空谈瞎想白做梦的程度。可眼前的小五那神情大是不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替孙小六或者她那眼见要捱揍的屁股担心;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是等着我上前搂住她,说:“我带你一起走了算了。你爸找不着我们,谁也找不着我们。我们就去过另一种生活。” 我想“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过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我是大学生了,大学生在我们那个年代偏就有那么一点自我高贵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舍不得说;只要不说,就显得这自我比旁的什么都高贵了起来。所以我便直愣愣盯着小五,屁话没说,鼻血却差一点儿流出来。彭师母倒似乎瞄了个仔细,一面递了另一把韭菜给小五,一面道:“说什么找小六?我看你们俩魂不守舍、魄不附体的,有什么大不好说的体己话儿,还不趁着旁人不在便说了罢!待歇儿人一多,嘴一杂,可不就要懊悔了?” “是他说—”小五斜棱棱瞅我一记,嘴唇儿一噘,嘟囔道,“是他说找着彭师父就找到小六了。”说时脸一红,扭身朝外走,边走边跟自己的脚尖说,“彭师父不在我就回去了。师母再见。” 我想跟出去,又觉得这么做很不够体面,一时之间上下半身好像分了家—两条腿杵着、两只胳臂却不自由主地摆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彭师母冲我挤了挤眼子,说了段让我好一阵忘不了的话:“脚巴丫子长在人家腿上,要找彭师父人家不会自己来?要由你带着才来得了么?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来?” 我记得,乍听之下只觉那又是彭师母经常使用的一种绕口令式的语法,街坊邻居都说彭师母把什么话都能讲得像绕口令似的,其实是一种毛病—她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长过一身骨刺,叫煤球给熏坏了一部分的脑子,后来还中过三次风,有好几年记不住任何人和事,最糟糕的是到了四十岁那年开始越活越回去—所谓越活越回去就是和现实的世界渐渐失去联系,经常退回她三十九岁以前的生活之中。据说从我进了大学那年开始,彭师母只合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了。情况好的时候还能稍稍应付一下简单生活的应对进退,情况坏的时候便只彭师父知道她说什么的时候想着的是几十年前的什么事,因为只有彭师父知道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可是彭师母那几句话似乎隐隐透露出一些让人越想越有意思的意思—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来? 也许这是彭师母自己忽然又回到她当姑娘家的时候迸出来的言语,也许是她操之过急地想要把小五和我当成一对花前月下的小儿女来看待。无论如何,却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哪里想过真要把小五带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又哪里知道过小五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说得下三滥一点:纯粹只是我有那么饱饱满满的两丸子管油,想找个马子给它放一家伙,非常之肉体的。可是经彭师母这么一颠倒,犹之乎我这是要往小五家下聘的阵仗—这可不成。我大学还没念完呢。 当时是一九七七年,第三度失踪的孙小六只有十二岁。等他再度现身的时候人已经长高了半个头,下巴和脖梗之间生了喉结,嘴唇上方稀稀疏疏长着几茎鼠须—我看见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猜想他底下一定也长出毛来,恐怕也有了管油了。他则眉开眼笑地说:听说张哥要娶我姊啊?” “娶你妈个头!”我没好声气地说道,同时横眉斜眼又打量了他一阵,“这回你又多久没回家了?” “一年多了。”他抬手抓抓后脑勺,仿佛他后脑勺上有个开关,不抓一抓说不出话来。 “干吗去了?”老实说,这是顺嘴一问,我根本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鸭蛋教,都以为你也给抓进去了。” 孙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后脑勺,还摇了摇头。意思似乎是说:没得说。 在我们所居住的西藏路、中华路这一带,当时总共有三大块老旧的居民住宅,六个日式建筑平房的公教宿舍,四个改建成四层楼公寓的眷村。几乎每个以里、村为衔的区域都时而会有三五个或七八个少年郎失踪一个时期的情形。所谓失踪,那是对外人而言;家人却非常清楚,少年郎是给关进观护所里去了。情况严重些的还不只观护所—一般人称那种情况叫“交付管训”。对街坊邻居交代起来,家人通常会说,孩子到南部亲戚家读书去了。没有谁相信,也没有谁拆穿;因为谁家不会出那么点儿事呢? 可孙老虎算是背了黑锅。他课子甚严,从不假辞色。他的大儿子学名就叫大一,二儿子叫大二,往下大不起来,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来。五男一女,除了大一、大二练过几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读幼校、官校去了—他们还真是“去南部读书”的—之外别说没有人混太保,连拳也没学上。据说都是因为小六在两岁那年突然失踪,孙妈妈闹自杀,好容易救回一条命来,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之后孙老虎绝口不提拳术之事,只日日早出晚归开他的计程车。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个劫车的恶客,孙老虎真人不露相,硬是让人家抢走了两千多块钱不说,连肋条骨都给打断了一根。即令如此低头做人、哈腰处世,无奈孙老虎长相凶恶,认得的人又总说他会武功,就连系裤子的皮带里都说藏着软钢刀。是以孙小六七岁那年失踪之后不久,村子里就谣传他当了小扒手,失风被捕,送进一个什么教养机构里去了。 这一回孙妈妈没闹自杀,逢人就解释:孙小六是叫拍花贼给拍了去,恐怕凶多吉少了。村人皆以为孙妈妈此举无异是做贼的喊捉贼—试想,哪儿有一个孩子两岁时给人拍了去,过一年又无缘无故给人拍回来了?再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发生第二次呢? 大约也就在那段时间里,孙大一和孙大二给送进了军校,小三、小四则接连被扔进修车场和钟表店当学徒。孙老虎对外人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只在那年我考高中放榜的当天,他把计程车开到我家大门口,说是在收音机里听见报了我的名字。他执意要免费载我们一家三口去贴榜的某大学门口看个榜,荣耀荣耀。在路上,他对家父、家母说:“我父亲十八岁生我,一丁单传,他老人家催着我早早成家、养儿育女;我十六岁结婚,一口气生养了六口,却没一个成材的。还是张大哥、张大嫂福德深厚,培育出这么个好儿子。” 家父、家母闻言谦逊了几句,且特意表白他们的儿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愿,论出息还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谁了?可孙老虎接下来却说了番怪话:“一个家里没个读书人不成。我老大、老二现成是投了军,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着是半个傻子。只小五聪明伶俐,可惜是个女的—如今我只能巴望她嫁一个读书人,改换改换咱们孙家的家风。” “小五手又巧,人又标致,”家母接着称道,“一定许得了好人家。” 孙老虎乐了,扭头朝我大腿拍了一巴掌:“那敢情好。” 他那一掌拍下来,我的腿疼了一个星期,从此谁说孙老虎是孬蛋我都不信。 等孙小六第三次失踪回家,我才又见识到孙老虎的功夫—不只是他的功夫,还有孙小六的功夫;也不只是他们父子的功夫,还有小五。小五身上有的不只是功夫,还有比功夫更恐怖千万倍的力量—一般人称那种力量叫爱情。 这事要从我和孙小六在村子外的小理发店门口不期而遇说起。他生出了喉结、胡须(以及我猜想一定已经发出芽来的阴毛),身高蹿到了一百六十左右,嬉皮笑脸地问我是不是要娶他姊,却不肯说那一年多他去了什么地方。 “你爸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吗?”我绕个弯问他。 “我还没回家咧。” “等他看见你会把你屁股打成四半儿。”我说。 那是个天气刚刚放晴的星期六,我回来只是讨一笔下礼拜的生活费,就准备溜回学校宿舍去的,不料给家母硬逼着去理发,说是留发不给钱,要钱不留发。我只好照办。洗头的时候我还在想:不知道孙老虎会不会出手教训孙小六?越想我越觉得不可错过,于是打定主意:回学校的事可以缓一缓,孙老虎揍人的场面却决计不可错过。 偏偏这天孙老虎回家特别晚。到了夜里一点多,他那辆跟蒸汽火车头差不多响的老裕隆才吞吞吐吐停进村子口。我听见他甩上车门,往隔壁的隔壁郭家门口的大叶黄金葛上淋淋落落撒了泡尿,开锁进公寓大门。这我才翻身下床,悄悄从后门跷出去,翻过刘家和郭家之间用破门板围成的园子墙。孙家在郭家二楼,可是从郭家加盖出来的厨房平顶上可以蹲着觑见孙家客厅里的一切动静。我才蹲稳身,便听孙老虎端地发出一声恶吼—人家果然名叫老虎! “你小子又犯了毛病!居然还真敢回来!”说时孙老虎将上衣衬衫朝两边一扒,扣子玎玎全给崩飞了,有一枚打上电视机,那荧光屏应声给击了个粉碎。孙老虎衬衫里没穿汗衫,胸前两块既不像奶子、也不像槌头的硬丘非但像气球般鼓了起来,上头还闪烁着一层油光—坦白说,除了缺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和一个叫陈星的香港打仔一模一样—不,比陈星看起来还要丑恶几分。我吓得眨了几下眼,没觑清楚孙小六是怎么个反应,却见孙老虎左脚向前递了个垫步、右脚后发先至、跨足一个长弓,右掌同时朝前由外向里劈出。可奇怪的是,他劈的是空气—这也就是说,孙小六在他老子一掌劈出的刹那之间便蒸发掉了。 孙老虎看来比我还要吃惊。他虎瞪着两颗栗子大的眼珠,嘴巴也咧得塞得下自己的拳头,怔了半晌,像是对自己劈出去的掌子说了话:“小六!你打哪儿练的这个?”说罢一侧身,我才看见他那偌大的一个身躯后头瑟瑟缩缩站着个又瘦又小的影子。 “爸—我、我没练什么。爸—” “放你娘的狗臭屁!”孙老虎说着身形一低,冲左又横劈一掌—这一掌和先前那一掌正相反,是个掌心向下,自内而外的势道。可同样的,掌到处孙小六又不见了。 在我视角之外的右边,孙妈妈和小五齐声喊了个“爸”字。孙妈妈紧接着哭了一嗓子,站前两步,刚够让我瞧见她平伸双手,像我们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那母鸡的姿势,拦住孙老虎—不消说,孙小六已经藏到她或者小五身后去了。 可这时孙老虎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恼怒了,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珠子也显得长了些、扁了些,只嘴里还止不住呼吐着气息,像是跟孙妈妈或者他自己说道:不对!全不对!老彭身上没有这一路的功夫,他哪里学的?什么不好学学这些丧门败家的东西?” “我没学什么功夫,爸—” “他没学什么功夫,你听见了,爸—”孙妈妈一向跟着孩子喊孙老虎“爸”,我那还不懂事的时候老以为孙妈妈也是孙老虎的女儿。 “刚才他躲过我两掌,用的是同一套身法,源出咱们老北京自然六合门下—漫说我不会,就算他爷爷在世的时节也不一定会。这小子明明在外头混了事,死鸭子嘴硬还说没学什么功夫。你知道他认识了什么荒唐人?干下了什么糊涂事?这一去一年三个月又十天,他妈的用脚都走到兰州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孙老虎不进反退,一屁股倒回一张垫了个小五给绣的大花椅垫的破藤椅上,又叹口气,话似乎是对孙小六说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裤裆:“头两回我们只当你小,玩儿野了,走丢了,只怪做父母的上辈子欠人情,报在今世。这回你小子他妈不回来则已,回来了要是没个交代—”说着又一记飞身上前,硬叫孙妈妈挺胸脯给撞个正着,夫妻俩成角抵之势,杵在地上顶成一个大大的“人”字。说时迟、那时快,小五一手牵起孙小六,另只手兜空画个圈儿,双腿已经凌空飘起—正是一种“飘起”的姿势—起得快、飞得慢,在空中犹似在水里一样绞着腿,但是空出来的一只手却以极惊人的速度猛可拉开窗扇,一霎时间姊弟俩早就越过我的头顶,端端落在郭家加盖出来的厨房顶上。孙小六一见我就笑,小五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偷眼睇了睇屋里,继之一摇头,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劲往上一提,我便双脚离地,像一片轻盈的花瓣儿那样盘盘旋旋跟着她飞出七八公尺远—在此之前,我从未能这样亲近小五的身体,也从来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却又很不一样的什么牌子的香水。可偏在这非常短暂的一两秒钟里,我没来得及想到该摸她一把。当时我吓得就差没尿湿裤子,满脑子仿佛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念头,在我自己的耳鼓深处大喊:完蛋!我要摔死了。” 可我没摔死。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后,我和孙小六才软绵绵地踉跄几步。小五随即低低喊了声:“再跑!”我们似也没什么别的主意,只好跟着她往村子旁边的莒光新城建筑工地里跑。那是十二幢各有十二层高楼所组成的新式大厦型公寓。当时建筑体已告完工,只等着泥浆干透,便要拆板模,整内壁了。也正因为工程到了中后期,满地都是各种工匠白天收工之后懒得带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来不知是等着要使用还是已经废弃了的材料。小五直如生了双夜眼似的一径带我们通过这些,直上迷宫的深处。 那是在紧挨着我们村子旁边的第四幢大厦的顶楼,周围还没砌上短墙,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阴曹地府的危险。可是站在那上头—套句小学生的话说—感觉很快乐。 风是从四面八方不定哪儿兜着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时吹上右脸,有时吹上左脸,不一忽儿从胯下吹上来,转眼间又打后背心搡人一把。不是我说,要是小五没带我们上来,我从来不会知道高处的风有那么热闹。叫那风一吹,有大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本来我还想问孙小六的什么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俩想什么我不知道,可我记得我想的是离家出走这件事。这么站在离家直距不超过八十公尺的十二楼顶上,穿过灰蓝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让人平白添加一点惆怅的甚至怜悯的感觉。我几乎可以从我家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一丁点微光知道这房子里正发生着什么—在一扇透着黄光的窗户里家母已经睡熟了。她是那种落枕就着、离枕就醒、中间一个梦不做、做了也记不起来的人。隔壁透白光的房间里一定还正襟危坐写他的战争史的则是家父。他在“国防部”史编局搞中国历代战争史搞了二十多年,白天上班就写字、晚上下班就画图,一画起战争地图来的时候他比家母还不容易叫醒。 我从几十公尺外的高楼上望着这两扇窗户,蓦地感到一阵非常没有头绪、没有来历的酸楚。仿佛生来二十一年之间,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发现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过的四层楼公寓房子里的原因—我根本不应该属于那一黄一白两扇窗户里面的世界—我想过的是另一种其实我还不曾接触、也无从想像的生活。 眷村拆迁改建之前,我们一家,还有孙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户“国防部”文武职官的人家都住在这城市的另一头。孙小六第一次失踪那年,孙老虎以少校军阶离职—好像原因就是孙妈妈闹自杀。可部里还许他保有眷舍,另外给了他一个在家静修的闲差,听说这是“总统府”里有孙小六他爷爷以前结下的老关系在的缘故。总之,当时我们这些孩子一听说全村都要搬到四层楼的公寓里去住,简直觉得做人也升了一等。我和小五经常搭十二路公车到南机场,再沿着日后铺成西藏路的大水沟边走一程,来到新村舍的工地。在处处有回音缭绕的空屋子里大声喊着:这是我家,这是我—们—家。”“我们家!”“我—们—家—” 过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楼顶上看着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旧的自己的家,想起从前那样兴奋的、幼稚的、充满尖锐童音的呼喊,竟然觉得十分十分之羞赧。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并不是因为四楼公寓老旧了多少,而是我们村子里这些老老小小从来也永远不可能因为换了幢房子而真正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来也永远不可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孙老虎还是当街撒尿,孙妈妈遇事就拿脑袋顶人,家父每天带着古人的部队在白纸上行军布阵,家母从不记得她做过什么梦。而小五,除了钩帽子织毛衣缝布鞋之外,还是缝布鞋织毛衣钩帽子。我则暗暗祷告上天下地各路神明佛祖:让我的大学一辈子读不完,让我一辈子住在宿舍里—哪怕像只老鼠。 就在那个时刻,小五悄悄从身后走过来,往我脖子上围了圈毛茸茸的物事。我怔了一下,才低头看清楚:那是先前围在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条毛线围巾。“都五月了,还是凉。”小五在我背后低声嘀咕,“本来就是给你打的,你老待在学校里不回家,回家又一溜烟不见人,一拖拖到现在,看你也围不上几天了。” 我没搭腔,却想着这女人几分钟之前还高来高去像个飞贼似的,这一会儿给我来这一套,简直消受不起。她却径自幽幽地说了下去: “要上家来不会早一点?不会按门铃?干嘛鬼鬼祟祟跟小偷一样?” 这下可好,误会大了,她还以为我是找她去的。连忙我扭回身,扯下脖子上的围巾,道:是我的模型飞机掉在郭家厨房顶上了,我去找—” “一肚子谎话。”小五瞪我一眼,却忽然咧嘴笑了,道,“不跟你计较。来,听小六说他遇见个神仙的事—小六!跟你张哥说。” “什么神仙哪?谁说是神仙啦?”孙小六虾腰蹲在地上,脑袋埋在两个膝头之间,正在玩儿着地上的半截钢筋—也许不是钢筋,是一条有指头般粗细、弯成一圈一圈的电缆之类的东西。一边玩儿着,他一边抬起头,冲小五恨恨地说道:“叫你不要讲你偏要讲,讲什么讲啊?不讲会死啊!” 姊弟俩接着斗上好半天的嘴,我听得十分无趣—那种斗嘴的话就是你成天价从村头听到村尾,从东家听到西家,老哥老弟老姊老妹叽哩哇啦吱吱喳喳二十四小时停不下来的,经不起思考,经不起研究,甚至经不起在耳朵里多回荡一秒钟的废话。说废话的人乐之不疲,我可再也不是听得下废话的那种人。我已经见识了你们孙家的绝世神功,可以了,不必再见识这些废话了。于是—像只老鼠那样—我悄悄向旁边蹑了几步,准备找个空儿溜下楼去。可偏在这个时候,孙小六告了饶,一阵“好啦好啦”之后,半是无奈、又半是兴奋地说:“‘面具爷爷’叫我五月六号回家,说五月六号是阴历三月三十,这天下午我到离家东南三百三十步会碰见个小白脸,还说这小白脸应该娶我姊才对。结果我就碰见你啦!” “见鬼了你!”我说,“这‘面具爷爷’又是什么人?” 我话才出口,旁边的小五陡地蹿到我面前,手起一掌抬得老高,却停下了,没往我脸上甩过来。她就那么扬着掌子,一双圆轱辘儿的大眼珠子瞪得比孙老虎不小。盯我盯了半晌,才放下手臂,趁势一把抢过那条围巾去,道:“下回再到我们家后窗来我把你当小偷踹下去!”说完,她把围巾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再抬脚尖一撩—那围巾就像是条穿了虹彩装的小龙或小蛇一般冲天飞起几丈之高,又扭着身子在那么高、那么黑、那么清清冷冷的夜空里跳起圆圈舞来。风很强,风吹在那么一条飘来荡去的围巾上尤其显得强,那围巾在风里仿佛就是不肯轻易坠下,忽一下子又朝上弹开,忽一下子又往旁边闪浮。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着它掉落街心—那儿正有一群做夜工的家伙—而我身后的小五姊弟俩已经不见了。 我四下踅了几步,没看见人,却险些儿给什么绊倒。弯腰一打量,才发现那正是刚才孙小六在手上玩弄的东西—它果然还是钢筋,而不是什么电缆—使我感到浑身竖起汗毛、长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鸡皮疙瘩的是,那些钢筋原来不过是白天工地里的建筑工用剩的废料,一截一截,从两三寸到尺把长的都有,每一根都应该是直的,只有孙小六玩过的那一堆,总数在七八个左右,分别给弯成了一圈一圈有如马蹄铁的形状。这还不算,孙小六还把那七八根钢筋像种萝卜一般,硬生生给种进顶楼地面的水泥里,一字排开,宽足一尺,每一截露出地面约一寸左右,种进水泥里的怕还不少过一寸。而孙小六在玩着这无聊的游戏的时候,居然像往蛋糕上插蜡烛那样,未曾发出什么声响。 我哪里还敢待在原处?抢忙镇定精神,睁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里寻着楼梯,连跳带跌下了楼—这十二层楼上去得轻便,下来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后下地狱的鬼物们大约都经历过这么一段。事后我每次回想起这天夜里,总觉得下楼梯时的恐怖掺合了别样的、复杂的、当时我并不敢承认的成分,那是一种自知辜负了小五,便怕她当即如鬼魅一般自阒暗之中缠祟过来的心情。我以一句掉以轻心的话回避了、也抹煞了我并不愿意拥有、也不甘心承担,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缓缓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间尚未铺盖柏油的上石路面,经过那群正在将电话线路埋进地下的工人—他们所围成的一个小圆圈的中心有一盏发出惨白亮光的电灯,那光明使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好像我这个人在经历过一场诡异的、鬼魅的仪式之后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样。我心里则一直念着: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莽撞、这样草率、这样让人招架不住……偏在这一刻,一只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头。 “先生!这是不是你的?” 是那群埋设电话线的工人里的一个,他的手上捧着刚才给小五踢下楼来的那条围巾。没等我答话—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话来的模样—那人一歪嘴笑了:“我看你从那上面下来。” 我接过围巾,闻到那上面还残留着的香味,有一种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觉—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不知道那感觉其实并不是什么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爱上的信心。如果还要往里挖深一点,我更该承认:二十一岁时候身为大学生的我,打从心底不想要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混来一身功夫却连高中都没念过的女人爱上。那时我只想追求另一种生活,也相信每个人都不该陷溺于已然如此的生活,于是我过于傲慢。 15 一阕艳词 但是,关于小五脸上乍然浮现的那种向往别种生活的神情并不是我以己度人而凭空捏造出来的。等到孙小六十七岁那年第四次失踪时,她十分慎重而带着些许怯意地告诉我:“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 说着这话的那一天,她穿了身自己剪裁缝制的湖水绿薄衫子,底下是条墨绿色的及膝短裙。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打照面儿我就开了她一个玩笑,说她像一棵万年青。她没接腔,只说孙小六又不见了,要来家借个电话。 我们家恐怕是全村最晚装电话的一家,孙家则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不装电话的一家。孙老虎不装电话是因为孙妈妈人有些痴呆之后听不得电话铃,说电话铃一响准有不好的事—也许小六在外边怎么了,也许小三、小四在外边怎么了,也许连军中的大一、大二都不一定怎么了。总之,电话是催魂铃。于是催魂铃便装进我家的客厅了。无论打进来或者打出去,通常催的是家母的魂。我反正外边没朋友,家父的朋友也多半是古战场上的死人,我们对电话铃一向不作任何反应。我甚至有一种它从来没响过的错觉。家母之所以要装电话自然不是为了方便孙家—在她看来,电话是方便我从学校宿舍向家人报平安的必要工具。我却几乎没打过,因为我从来记不得号码。 那天我刚通过研究所里的最后一次资格考,才进门就看见那棵万年青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抖着手拨号码。我靠在对面的一个书架旁边,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熟得恰恰好的女人。 小五和她十六岁或二十岁的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不过二十五岁的她的脚趾头特别耐看—它们从拖鞋帮子前端伸出来,一根一根透着粉鲜粉鲜的红光,和彭师母亲手种的一种白蒜蒜瓣儿像极了;那蒜瓣儿也是个白里透红的色泽,一口咬下去滋得出盈盈一嘴甜汁儿。我实在想像不出,像这样一双柔嫩的脚哪儿能练得出什么惊人的武功? 可人家毕竟练出来了。就在我那么想一口咬一粒蒜瓣儿地盯着她的脚趾头的时候,她翻手撕下一张小本子里头的白纸,顺势一扬,那纸片登时笔直笔直地冲我飞过来,我脸一歪,左颊捱了一记,像是让一本精装的大书了个正着。 “别瞎看!你可是读书人。”小五淡淡地斥着,仿佛不是正经恼火。 接下来,她又拨了几通电话,不外是央请人家留意,要是有她弟的消息,务必打电话到张妈妈家的这个号码来。说完了,她阖上小本子,整整衣裳裙子,低眉低眼地拍拍椅子上沾的灰尘、线头儿什么的,似乎没有走人的意思。我刚这么想着,她却神闲气定地说:“张妈妈洗头去了,她说我可以在这儿等电话。” “当然。”我说,把那张打了我一耳光的纸片顺手塞进一本书里。 “这簪子颜色变深了。”小五忽然从她后脑勺上拔下一根晶绿晶绿的簪子。 “噢。”我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一声,继续往架上找我要带回学校的书。 “你忘了呵?”小五说。 “忘了什么?” “这根簪子。那年你送给我的。”小五咬住簪子,重新盘梳起一头乌亮乌亮的头发。 近乎是一种本能的,我立刻把那年植物园里发生的情景想了一回,又匆匆抹去,岔开话题,道:“你弟也真是,怎么又不见了。还真准得很,五年犯一次不是?” 小五吁了口长气,把头发拢齐了、簪上,道:“这一回,他也别想再回来了。我爸把里里外外的门锁都换了—你知道么?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原先我们还会伤心、会担心。到这一次上,连我妈妈都说他是野鬼投胎,托生到我们家来磨人的。” “《聊斋》上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有一个说一老头儿,年纪很大了还没儿子,便去请教一个高僧,高僧说:‘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怎么会有儿子?’”我拣好了一袋子书,拎一拎,嫌不够重,又回头往架上抓了几本,道:“这样说起来,小六上辈子还是你们家债主呢。” “书上怎么这么教人呢?总不能为了怕欠债就不成家,不养儿育女了对不对?”小五站起来,带些挑衅意味地瞅着我。 我知道,她这是个陷阱。我只消再回一句,她就又会祭起村子里姑姨婆妈的那一大套,数落我—而且是听起来十分之客观公正、不带一点私人情感地数落我—是张家的孤丁单传,怎么可以抱独身主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话题绕来绕去,就会甜甜地笑着绕到我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女朋友这种鸡巴事上去。我不上她的当,一沉肩扛起那盛书的袋子,道:“走了。回学校去了。” “好像我是主人了似的。”她低着头,一说话身上就散发出那围巾上的气味。我没再说什么,抢步朝屋门跨,只听见身后的小五忽然又说了两句:“‘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这么痛快的事么?” 我停下脚步,脑子里猛一下转出来千言万语—我很可以马上扭回头告诉她:是的。没错。当年我还不过是一只小公鸡的时候很想上你一下。是的。没错。我们一起逛过几回植物园,就跟一对小情侣差不多。是的。没错。我们还真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要说他妈郎才女貌我也不反对。是的是的!我到现在都还忍不住要把手伸进你裙子里去。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们去公证结婚吗?去摆桌请酒、大宴宾客吗?去陪着笑脸听刘伯伯郭妈妈祝福我们早生贵子然后继续待在这个村子里生养一堆野鬼投胎的小孩看着他们长大成人逛植物园以为自己谈了恋爱吗?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长得美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手艺巧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爱上我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爸认为我卵蛋里埋伏着读书人的种就爱上你呢? 是的,不错。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可我知道,只消我一回头,这些话就连个屁也不如地放不出来了。偏偏就在此刻—感谢家母的德政—电话铃响了。小五就近也自然得像个女主人那样抓起话筒“喂”了过去,接着仍然像个女主人那样“请问您是哪位”了一下。然后,她皱起眉头,极其不敢置信地把话筒朝我一递:“怎么是找你的?说他是什么‘老大哥’。” 张翰卿。我老大哥。人在荣民总医院,入院的原因—该怎么说?医院的说法是“后脑蛛网膜破裂大量出血”。电影公司道具组助理的说法是“给片场的灯砸的”。老大哥自己的说法是“他们到底是来了”。 我背着不只十公斤重的一个大书袋,转了三趟车,又在七弯八拐的医院通道里转了半个多钟头,直想着:别等我一到,老大哥已经死了,那可不值。好在老大哥非但没死,精神还畅旺得很,一见我的面,像背脊底下松了根弹簧,登时板着腰,直挺挺地坐起来。 “你没告诉叔叔、婶婶罢?”老大哥顺手摸了摸包在头顶上的一张好似渔网般的罩巾。 我摇摇头,放下书袋,道:“他们正好都不在,我妈洗头去了,我爸大概又是去看晒图,没别人知道。” “那好。”老大哥伸手示意我把分隔病床的帘子拉上,掀开薄被单,将医院给换上的那条长裤褪下一半,露出里面一条满渍着汗斑污垢的棉布内裤。眼见他又要脱掉内裤的模样,我赶忙摆手制止: “你要上厕所我扶你去,干吗的这是?” 老大哥理也不理,十指拨翻拨翻,从内裤里侧掏出一截布卷子来,猛地一抖。我赶紧闭住气息,已经来不及了—兜头扑脸拂过来一阵熏鼻的酸臭味儿。老大哥居然还把那有如半条手帕的布卷子特意往我面前一递,低声道:“你是博士了,一定解得了这个。你给老大哥说说,这上头写的是个什么意思?” “我连硕士还没拿到呢,什么博士!”我退开一步,见那布卷子一旦展开,上头果然密密匝匝用毛笔写满了一堆字。 老大哥许是看出我嫌厌那布条肮脏的表情,于是生起气来:“嫌什么?弟弟!孬好香臭咱都是一个家门儿里出来的—你爷爷也是我爷爷,我老子还是你大爷;你嫌我脏,我还嫌你净呢!这布条子可是事关重大。老大哥已经走投无路,找不着托付的人了。弟弟你再不帮忙,就是成心要老大哥的命啦!”说着,右手忽地一运劲,往天灵盖轻轻按了两按,随即拉开一尺,继续说道:“我这一掌拍下去,天灵盖就碎了。弟弟你看着办罢!” 我当然不能看他玩儿这个,当下从他左掌之中扯过布条,细细读了两遍。越读我越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连忙把布条扔还了他,道:“这一定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写得出来就去当博士了。”老大哥小心翼翼将布条再摊摊平,铺在他大腿上,道,“你给说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我正待说,帘子给掀开了,一个肤色黝黑、发色焦黄、瘦骨嶙峋的年轻小伙子探进个脑袋来,道:“师父!您有个朋友来—” “叫他外头等着。”老大哥吼了声,年轻人立刻闪身出去,老大哥有些不耐烦地朝那晃动不已的帘子摆了摆手,道,“我道具组的助理,没礼貌—现在的年轻人都没礼貌。” 我可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扭头掀帘子朝外奔,抢到病房门口拦住那助理,问道:“老大哥这脑袋是怎么回事?” “给片场的灯砸的。”助理低头嗫声答道,“也不是我们的错啊!灯明明锁好的啊,它就是掉下来了啊!” “医生怎么说?”我追问了一句。 “说什么猪头皮破裂,大量出血啊。” 就在我把“猪头皮”翻译成“后脑蛛网膜”的那一瞬间,两条人影从那助理的身后一掠而逝—那种快法难以形容,只能如此描述:当你发觉有两条人影倏忽不见了,才想起先前的确有那么两条人影出现过。那助理也在此际东张西望了老半天,自己跟自己耸耸肩、撇撇嘴,露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年轻人应有的表情。这表情的第一要义是:又不是我的错。我得在这里补充几句:这表情的确没什么错—当时是一九八二年,人人脸上挂着这表情。又不是我的错。我不鸟你、我不理你、我不在乎你。又不是我的错。只不过在我老大哥或家父家母那年纪的人看来,通称这表情叫“年轻人都没礼貌”。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老大哥盯着我数落了他手底下五六个没礼貌的年轻人,还不时地感慨:年头儿变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没规矩了。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其实是在修理我。不得而已,我只好岔开话,问道:“你怎么叫灯给砸了呢?” “灯吊在顶上,脑袋长在我脖子上,人家不要砸你,怎么砸得着呢?—”老大哥道,“人家待要砸你,你能躲得掉么?唉!不是我说,自凡找上了门,我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到底是来了。” “谁来了?”我给老大哥这么云山雾沼地说晕了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老大哥皱起了一张抹布脸,将眼梢、鼻翅和嘴角的数百条纹路齐聚一堂,露出一个只有老混蛋们才肯示人的顽皮的表情:“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然后,他指了指摊在大腿上的那张破布。 “那不过是一阕《菩萨蛮》罢了。”我说。 “你说一缺什么菩萨来着?” 好了。我的周末就是这样了。我从“阕”,音“阙”,一首词的单位叫“一阕”说起。《菩萨蛮》跟任何一位菩萨都没关系,蛮也跟南蛮、北蛮、野蛮……没关系,一阕《菩萨蛮》就是一阕《菩萨蛮》;一首唐宋以后的流行歌曲。这曲式红了,大家一窝蜂跟着把新制的歌词填进那曲式里,成为一首新的歌,但是题目仍然叫《菩萨蛮》。 “你说这是宋朝的我不信,”老大哥猛摇头打断我的话,“这怎么会是宋朝人写的呢?” “也许不是,”我尽量简单地解释道,也许是后来的人,或者今天的人,只要懂得《菩萨蛮》词牌,就可以按它原来的声律、平仄,填成一首词了。” “那它是个什么意思呢?”老大哥歪头望着那块布,道,“你给说上一说。” 我反复又把那词给读了两遍,其中一遍还念出声来,好让老大哥听明白,布上那四十四个字是有一定的句读韵叶的—可是我却实在说不出“它是个什么意思”。坦白说,谁能把一首古诗或古词的“意思”用现代人的白话文说明白呢?它就是一阕讲述爱情的艳词,讲的是、讲的是—一段说不出口、又放不下心的爱情。 那阕《菩萨蛮》是这么写的:“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写这阕词的人用了不少古诗词作品的典故,是以堆砌出相当吻合艳词格调的秾丽气氛—比方说:第一句用上了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的前半句。第二句用上了张先《南乡子》“今夜相思应看月/露冷依前独掩门”的意境。且在第二、第三句巧妙地使了个倒装的手法,先写“双飞去”、继写“鹊起”,让读者在读到“相思今夜双飞去”时,犹以为那“双飞去”所指的是温庭筠原词中的“双双金鹧鸪”,及至读到“鹊起恨无边”,才发现“双飞去”的是此词作者安排的一对鹊鸟。从这一点看来,填这阕词的人似乎有意只写给精通词史或熟悉填词—尤其艳词这一传统—的行内人玩赏而已,是以此词所欲倾诉的恋爱对象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颇通词学的高手。此外“痴人偏病残”所说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残疾,也正因苦于残疾之身,便不敢放胆向意中人表达爱意。这一句少不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因袭气味,但是毕竟下了番脱胎换骨的功夫。接下来的“问卿愁底事”更是从李煜《虞美人》“问卿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和南唐中主李嘲笑词家冯延巳《谒金门》词的话“‘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这两个典故融合而来。至于“移写青灯字”的意思恐怕是作词者万念俱灰,对尘世俗情已生厌弃之思,想要遁入空门。但是句子的来历,隐约还保留了元曲中“剔银灯欲将心事写”的怅惘情绪。其后,“诸子莫多言”仿佛是寄语非关这份情爱的旁观者无须再进劝解说服之语,因为白云苍狗、物换星移,世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末句的“谢池碧似天”正是此词之眼,用上了晋代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典故,说的是连干涸的池塘底所长出的草都茂密繁盛、碧绿如织,其时移情逝便更不待言了。 我花了起码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把这阕艳词的每个字、每个句子里每一层的典故、技法都反复跟老大哥解说了好几遍。只见他越听越不耐烦,眼皮不时地耷拉下来,鼻息也逐渐浓重。说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时候,他索性翻身卧倒,叹道:“不对!不对!简直地不对!哪来这么些胡扯八蛋的情啊、爱啊的?我看你小子是谈了恋爱了—不!谈了乱爱了—才来唬弄你老大哥的!” 我绕到床的另一侧,也就是老大哥埋着头脸的那一边,一指头戳上他的前脑门,道:“咱们哥儿俩可是说好的—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该你了!说罢,什么叫‘他们到底是来了’?” 大半张脸埋在被单里的老大哥的一只眼珠子朝外转了转,又伸出一只手指头往嘴唇中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即压低声,道:“你把这块什么菩萨带回去好好儿研究研究,研究出个讲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说。我头本来还不疼的,叫你这么一扯络,现在疼起来啦!你先回去罢—记着!什么也别跟叔叔婶婶说。” 叫我三缄其口很容易—我本来就和家父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可是要指责我的分析和解释是咱家乡话里的“胡扯八蛋”就未免太伤人了。毕竟我当天上午才通过了资格考,只等提出论文,硕士学位就到手了,怎么咽得下你大老粗这口恶气?于是登时翻脸,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告你一状—说你上七十的人了还跟人打架—看我爸不修理你—”话还没说完,老大哥突然翻个身又坐了起来,瞪起一双死鱼眼想发作,可神情又在瞬间为之一变,好似见了神仙佛祖那样哀怜着笑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我的肩膀给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时说道: “你让他说清楚,他怎么说得清楚呢?” 那人穿一身医师的白色长外套、胸前挂着听诊器、袋里插着三色笔、手上还捧着个夹纸牌,笑眯眯摸了摸从顶门朝后梳成包头的银色发丝,对我点点头,补上一句:“你说是罢?白面书生!” 我听他说这话,又仔细瞅了他两眼,总觉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语气却又遥遥迢迢地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听过。这时我老大哥精神抖擞起来,“嘿嘿嘿”放声笑了,道:“你老怎么大驾光临了?” 这银发医生且不答他,径自往他大腿上拿过那块破布,扭脸冲我说道:“你老大哥叫你回去研究研究,你就回去研究研究。写这《菩萨蛮》的人决计不是个写‘艳词’的用心。你要是研究出来了,你老大哥准有大红包看赏。”说完倾身探头,跟我老大哥沉声嘱咐道,“怎么让人给送进这里来了呢?你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地盘吗?二才刚还到门口来晃了一下,你不知道么?” 一连三问,我老大哥屁话也没接上半句,下嘴唇却打了阵哆嗦,手底下倒没闲着—一斜身,从床边的斗柜里摸出两团皱巴巴的衣裤,当下穿将起来,口中喃喃说道:“横竖我不是个住院的命—咱们说走就走了,万爷!” 这银发医生正是万得福。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低头把我那只大书袋轻轻往床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个要他躺回床上去的手势,再起身时已经往我怀里塞了包白煞煞的东西—抖开来才知道,那是另一件医师穿的外袍,里头还裹着听诊器和夹纸牌。 我在丝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傍晚伙同万得福、张翰卿将一张病床偷出荣总病房,并且随即驶走一辆救护车,还一路鸣笛示警,最后将救护车弃置在新庄盲人重建院后门口。之所以把车弃置在那里,乃是因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读的学校隔壁。之所以连人带车一道偷出荣总大门,乃是因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 我忍不住在路上问开车的万得福道:“你们要避谁的耳目?” “谁的都要避。”万得福道,“我要不是勘查了你小子五年,连你也得避呢!”说到这里,他扭头朝车后厢病床上的老大哥叫道:“你出这趟祸殃运气不好,刚赶上另一个外三堂逃家的光棍捅了个大娄子。现下风头正紧,到处有人在捉拿他—万一拿你去顶数销案,你说冤是不冤?” 老大哥没言语,我却忍不住问道:“销什么案?怎么会拿我老大哥去销案呢?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如果我没那么好奇,没那么爱发问,没那么想介入一种原来不属于我的生活,也许连这一程便车都不必搭—或者该说,也许便不至于成为伙同劫车的共犯之一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生命走上另一条道路的这个结果,不能全怪我老大哥被一盏两千瓦的灯砸上脑袋这一件事而已。 万得福在将救护车开上百龄桥的时候告诉我:他叫万得福,是老漕帮祖宗家门逐出来的弟子。我老大哥张翰卿同他差不多,只不过“离家出走”得稍晚,至于另一个外三堂的光棍原先姓李,名师科,入帮之后又随辈分字谱改名叫李悟科,直到前几年上—也同我老大哥一样—看不惯帮中诸领事、执事等首脑人物的行径,于是愤而自请除籍,从名中号去了那“悟”字辈谱,仍还他一个本来姓字,也成了一个逃家光棍。 这光棍逃家一节,若是在前清、民初时代,常有因为旗、舵规章不同而设的处置,轻者断指、发,重者还可以到截肢、黥面以及所谓“三刀六眼”之刑。万老爷子在日曾颁下总舵令,放任帮中弟子弃帮籍、投戎马,时在抗战初起,淞沪保卫战开打之前,为了使老漕帮光棍能一心为国难赴义,是以开了个“离家出走”的规矩,不再对逃家光棍用刑以收吓阻之效。孰料万老爷子升天之后,逐渐酿出个“清洪合流”的态势,许多老漕帮光棍自幼受前人教诲,对这“不清不洪”的局面—也就是老漕帮竟然同天地会交好分润的局面—非常不满。我老大哥张翰卿就是从这一波逃家的。然而,他则万万不曾料到,这样弃籍出帮固然没有遭到任何刑罚处分,祸殃却接二连三地来了。在片场里,他已经被崩倒的景片压了两次,漏电的器材灼了四次,就连头顶上锁紧了的灯头也已经在他脑袋瓜上砸开第三条口子了。万得福说他这还算运气好的—要是碰上治安单位里有现成的需要,说不定哪天他就让人抓进去顶数销案了。我说我不相信治安单位要抓谁就抓谁,抓不到正主还能随便抓一个光棍去顶罪的—倘使真相果然如此,治安当局岂不都教帮会给控制了? 万得福也不同我争辩,顺手从挡风玻璃底下摸了份报纸扔给我,我低头一看,是前一天星期五的早报,上头端端正正印着两行黑体和楷体字:“土银古亭分行抢案初露曙光/警方侦骑四出搜捕万姓男子”。 “老朽不才,正是这万姓男子!”万得福呵呵笑了起来,随即又道,“任你白面书生相信不相信,过得几日,他们抓不着我,也抓不着老李的话,不定又抓着了咱老漕帮里哪一个逃家光棍呢!” 我并不怎么有礼貌地顶了他一句:“胡扯八蛋。” 万得福似乎没着恼,只等来到盲人重建院后门放我下车的时候冲我一龇银牙,道:“后会有期了,白面书生!你把那《菩萨蛮》好生考据考据,万得福等着解惑释疑,已经十又七年了,虽说不急,也未必等得了太久哇!”说完,黑暗中传来一阵有如枭啼猿泣的怪笑之声。 16 卷入 作为一个中文系的研究生,我过的日子已经算足够简单朴素的了。我的课程早已修完,每天只在研究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往返。不过,我的老师们仍旧认为我的“外务”太多。什么叫“外务”呢?就是写小说。他们通常保持着和颜悦色的神情提醒我“应该多花一点精神在论文上”。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又看见你在某报某刊上发表小说了”。要不,他们会这么说:“最近你知名度还蛮高的嘛。”翻译成我所熟悉的语言,这话其实说的是:“我相当怀疑你的学问到底做得如何。” 我一点也不想抱怨我的老师们。他们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那是我念研究所的第三年尾,我只剩下一年又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写出我的毕业论文—一部当初我在研究计划里决定以三十万字篇幅完成的《西汉文学环境》—而到一九八二年四月间为止,我只完成了第一章第一节的九千字。在那之前,我大部分的时间像个植物人一样把自己种在床上读各种非关乎论文题旨的杂学书籍,小部分的时间写稿赚生活费。在没有应召入伍服役之前,我一直不自觉地以为人生就是那样的。 然而那一阕小小的《菩萨蛮》改变了这一切。我因之而卷入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纷扰、阴谋、斗争甚至杀戮,也因之而发现原本生活在我周遭的人都和我一样(且有的还比我早几年甚而几十年)给卷入了一个我们无力反抗,更无处求援的环境—他们也因此有了全然不同于往昔我所认识的面目和身份。在这整个的“卷入”过程中,我还认识了一些别的人—比方说我曾经提到的红莲—这些人原本只该是和我错肩而过的路人、同车而行的旅客,乃至连擦身相逢的缘分都不会有。然而,他们毕竟进驻到我的生命里来,使我忙于付出一些可以称之为好奇加上眷恋再加上恐惧或憎恨或鄙夷或爱慕的情感。也就因为这里面有了种种情感,使这“卷入”反而成为日后我再也拂拭不掉的一份记忆。也正因为拥有这记忆,先前我从未真正认识,却一直渴望着的“另一种生活”变成比什么都真实的东西。关于这个部分,我有一个总括性的评断,那就是:当人一旦进入了、拥有了真实的生活,便可以失去一切。在“卷入”的那段岁月里,我甚至连小说都不写了。 西元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宿舍,开了门锁,扭亮壁灯,发现屋里坐着、站着四个穿着灰色青年装的家伙。从外表上看,他们少说也有五十多岁了—可青年装是那种官僚机构里设计出来让穿者看来较为年轻的服饰。它的上衣其实就是件不用塞进裤子里的衬衫,上下左右四个口袋,采西装式领口,但是开得高些。这青年装的下身必须是同色的西装裤—总的看起来就是副铁灰铁灰的模样儿。设计这款服装的人(据说是当时的“总统”蒋经国先生)似乎有意借由它轻便的外观来重新塑造官僚机构里公务人员那种正儿八经的形象,使之看起来清爽、利落。当然,名之曰青年装自有它泯除公职人员因年龄分际而显示资历分际的用意。换言之,我该把这四个铁灰铁灰的人物想像得再年轻一点。 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是张大春?”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父亲叫张达,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干编审。你母亲刘兰英,没有任何职业。你家住西藏路一百一十五巷四弄八号。你是天主教私立光仁小学毕业、私立大华中学毕业、市立成功高中毕业、天主教私立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是中文研究所第三年的研究生,对不对?”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你发表过三十二个短篇小说,六十篇散文。在大学里参加过合唱团,唱男高音。此外,你还是‘救国团’外围单位中国青年服务社训练出来的‘噜啦啦’服务员,对不对?”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问我:“张翰卿交给你的一块破布在哪里?” 冲着前三个问题,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关于第四个,我迟疑了一下,正想答以“什么破布?”的时候,紧靠着我身边站着的第一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微微抬了抬腿,盯着他的大皮鞋道:“上面好像不许踹人了现在,嗯?”第二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坐在我的床沿上直了直身子道:“别吓着人家孩子。”话才说完,第三个五十多岁的青年豁地从椅子里蹿起来,重重地把一本《史记会注考证》砸在桌面上,道:“你不是咱们党员吗?”我刚点了点头,脑子里闪过一个“当年加入国民党总算沾上关系,占到了便宜”的念头,那第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已然接腔说道:“党员有他妈屁用,党员更他妈该老实点儿。” 在那一瞬间,我猛可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你可以说这感觉来得迟了些,因为早在我扭亮壁灯的时刻就该感觉自己被侵犯了。而事实上早在那之前不知许久他们已经进入了我的宿舍,侵犯了我老鼠窝一般凌乱的、污秽的、臭不可闻的生活空间。你也可以说这被侵犯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强烈,其中还含有老鼠自觉其不堪的恼羞之怒在内。他们四个并没有指责我,他们甚至既不在意,也不意外于我过得像一只老鼠—唯其如此,一只像我这样过纯正老鼠生活的人反而非常不舒服—好像你把一切摊在人的眼前,无所遁形,人却视而不见。当人对你的一切了若指掌又视若无物的时候,你就更卑微了一点。 在那个极度卑微的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写小说的乐趣—它不再是我为了赚稿费而干的活儿,却登时成为我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我应声对那四个穿青年装的家伙答道:“那块破布是一封血书。” 四个家伙蓦地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了起来。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面面相觑的情况。我立刻知道,他们给诳进我的小说里来了。血书太离奇、太诡异、太不真实、太令人意外。正因为这样,他们既失去了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控制,又无法对我的叙述抱持原先那视若无物的态度。在这个面面相觑的刹那之间,四张嘴巴不约而同地动了动,重复了“血书”二字。接下来—一个重要的技巧—用最不离奇、最不诡异、最写实的也最吻合经验或逻辑法则的细节描述来赢取读者进一步的信任: “乍看那字迹是黑色的,但是绝对不是墨水写的,是血—因为年代久了,所以看起来发暗、发黑而已。还有,那其实也不是什么破布,是一块有点像府绸料子的手帕,只不过很旧了。” 接着,我把那块虚构出来的手帕讲得十分详细—包括它的精丝滚边,一角上绣了个“潘”字(字体是带有魏碑式棱角的正楷)等等细节—之所以如此乃是由于我还不知道一封血书该有什么样的内容,我需要一点时间。那四个五十多岁的青年之中的两个居然还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本子来写着了。一面写,一个家伙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么东西呢?不是交给你了吗?” “又被那个开救护车的万老头拿回去了。”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脸看来比清白无辜还要再清白无辜一点,“他说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你们知不知道我老大哥从前是混老漕帮的?”最后一句我故意放低了声,带点克制不住的兴奋。结果没人理我。 只那原本想拿大皮鞋踹我的径自问道:“手帕上写了些什么?” “没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是那种比行书还难认的草书—所以我老大哥才找我去认的,他以为读中文系的什么字都认得。”我皱着眉,看似想得很吃力,其实也的确想得很吃力地把我记忆之中和老漕帮有关的一点知识拼成下面的话,“坦白讲,第一个字我认不出来,第二个字是个‘物’字,动物植物的物。接下去是‘在大通悟学之上’。下面又有两个认不出来的字。然后是‘密取’。然后又有四个认不出来的字。最后是‘戒所得’。就是这样了。” “什么物在大通悟学之上什么什么密取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摔我的《史记会注考证》的家伙把他所记的句子念了一遍,像是在向我求证似的深深望我一眼。 我点点头。其实这段话可以说根本没有意义。我在一个字、一个字念着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家父。因为他也是在春、夏、秋三季里穿着青年装去部里上班的那种标准公务员。我老大哥曾经告诉过我,家父从前在帮字辈是“理”,所以我脑子里胡乱转出来的第一个字是个“理”字,由此我又干脆用了个和“理”同音的“礼”字编出“礼物”这个词。可是有谁会在一封血书中赫然提到什么“礼物”呢?于是“礼”字必须说成是一个我认不出来的字。 有了第一个词,接下来的句子就方便了。我暗自想着的句子是:“礼物在大通悟学之上宜速密取勿为猪八戒所得”。大通悟学是“理”字辈底下的四个字辈,底下的“宜速”以及“勿为猪八”根本就是我随便想到,也随口说成是我认不出来的字—如果这整句话有任何意思,也不过就是在骂这四个人是得不到礼物的猪八戒而已。 这四个猪八戒相互使了个眼色,似乎并不满意,却不得不满意的模样。我随即表现出想多帮一点忙的样子说道:“我听说大通悟学是老漕帮论字排辈的四个字谱。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 “你最好别懂。”第一个猪八戒说。 “你忘了更好。”第二个猪八戒说。 “我们根本没来过,这样你明白吗?”第三个猪八戒说。 “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第四个猪八戒说。 17 解谜 如果要我把下午看见那个真字谜和晚上我瞎编出来的假字谜说出一个什么道理来的话,我只能这样讲: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图像、陈述以及非语言性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谜。就拿那四个穿青年装的猪八戒来说罢,他们也许是“调查局”的,也许是“情报局”的,也许是“安全局”的。后来我知道,他们连“警备总部”都待过。但是他们平常一定有另一个身份。我们不能说他们的另一个身份是假的,只能说那另一个身份是谜面;而不管是什么局的身份也不能说就一定是真的,只能说那什么局的身份是谜底。反过来也一样。就像我老大哥在山东老家的身份是张世芳,到了台湾来干电影道具叫张翰卿,可是在老漕帮里他该叫张悟卿的,却没有人叫他张悟卿。不论他是光棍还是逃家光棍的时日里,张悟卿这个名字都没人叫过。然而这个名字一旦摆上了台面,混过老漕帮的人都能够知道他上下三代的关系和地位。那么,张悟卿这三个字既不能像张翰卿三个字那样代表他本人,又比张翰卿三个字所能代表的多一些。对于多知道一些老漕帮掌故的人来说,张悟卿要比张翰卿包涵了较多的内容。换言之,张悟卿是一个谜面,而此人上投“通”字辈光棍为师、下开“学”字辈光棍为徒的事实就是谜底。至于张翰卿这三个字的谜面所能形成的谜底不过就是“长年跟在大导演李行身边干道具的那个糟老头子”。 我在我那间给猪八戒们翻捣之后变得整洁多了的宿舍里点了支烟,得到了这个关于谜面和谜底之间的结论,猜想猪八戒们一定会在我的假字谜上花下不少的精神气力,却永远得不着一个答案。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发明出一个答案来。谜底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当你觉得某个文字符号图像陈述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的背后可能容有某种意义的时候,死活你都找得出那意义来才对。比方说,当小五问我:“‘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这么痛快的事么?”她这问话只不过是一个谜面,谜底是:“你欠我的多了,你别想那么痛快。”谜底也可以是:“我们是一路长大的,你还送过我一个簪子,我也给了你一条围巾—你要不要娶我?”谜底更可以是:“你不可以不爱我。”真是越想越恐怖的谜底—它。谜底。似乎注定存在,且先于谜面而存在。 当我抽到不知第几支烟的时候,已经随手把宿舍整理得差不多像猪八戒们造访之前那样乱,甚至更乱些了。我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想随便抓本什么书来看看,顺手一翻,从一本书里掉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来。雪白的一张方形纸片,飘着一阵阵淡淡的、好似明星花露水的香味—是那张给小五打了我一耳光的玩意儿。我当下揉了、扔了。抽过一支烟,又去把它拾起来,放在书桌上抹抹平,再闻闻它的香气。之后—可以称之为鬼使神差地—我抓起一支笔,把那阕艳词默写在这张纸片上: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绝非我自作多情,我直觉以为这阕词合该是小五心境的写照,一个我其实也在暗夜深处畏惧着也期待着的谜底—居然有人真会爱上我。 这烦乱离奇的一天过去之后不知多久—也许一两天,也许个把礼拜,报纸登出了土银古亭分行嫌犯王迎先畏罪自杀的消息。第二天,新闻变成“王迎先羞愤自杀”。又过了没几日,李师科落网。在这段期间,所里转来一封未署投递住址的来信,信封是那种中间打个粗红格,比一般标准信封大了一号,很有几分复古趣味的直式信封,里头一张柬纸,寥寥数语曰:“王迎先亦为本帮‘学’字辈弟子,逃帮十年,业计程车司机。此棍平素与人无争、与世无忤,暴构大凶,岂有他故?白面书生知之、思之。”底下也没有具名。 不言可喻,这是万得福的手笔。字迹与我记忆中那块破布上的《菩萨蛮》并无二致。也正因为这封来信,才让我又想起那阕《菩萨蛮》,我把手抄的那份从桌上不知什么书底下翻找出来,随便看了一眼。于是奇迹发生了。我并未逐字逐句读它,而是漫无焦点地那么瞄了瞄,是以瞄见的句子是纸上写得较挤的几个字“谁不语相思今夜”。这是原词第一句的末三字和第二句的前四字。由于抄写的时候,那张比巴掌大不了一点点的纸片已经被我揉过,纸面有些粗糙的折痕,所以在写完第一句的“小山重叠”之后为了避过一条较粗的折痕,我便刻意提行另写,使“谁不语”写在第二行上半。又因为意识到纸张不大,恐抄不完这四十四个字,是以在第二行下半的位置索性把原词第二句的前四字补上。可这么打破了原词的句读来看,我脑中突然之间反射式地进出两个字来—一个是“子”字,一个是“月”字。“谁不语”如果是独立的一个问句:谁不语?”我们中文系的十之八九会径答以:“子不语。”子者,孔子也。子不语者,怪力乱神也。想到这里,我在“谁不语”三字上画了个大圈,旁注一个“子”字。接下来的“相思今夜”既然典出张先“今夜相思应看月”,则不是正好卷出来一个应将“相思今夜”看成“月”字的意思吗?然后,我把“相思今夜”又圈起来,旁注一个“月”字。顺文而下,第三行是“双飞去鹊起恨无边”。设若“双飞去”应该连第二句,则双飞者可能仍是指“月”。我姑且在“月”字旁又加了一个“月”字。“鹊起恨无边”这一句以鹊为主词,是以“恨无边”不应就词意而看作“恨”字无边,而是“恨鹊之无边”。“鹊”字无边不是“昔”字就是“鸟”字。比合上文的双月视之,如果双月为“朋”字,只在加一“鸟”字合成“鹏”字,或者形成“朋鸟”二字的词—也就是指“凤鸟”—才具备可解之义。 就这么换一双拆字、并字的眼睛读这阕《菩萨蛮》,我反而出了神、入了迷,继续往下一眼看出“痴人偏病残”所指的不是什么残疾人为病所苦,而是一个“知”字—也就是将“痴”字那个偏旁“疒”挖去之后所残余者。“问卿愁底事”的“底”亦不须看作“什么”来解,它就是指“愁”字底下的那个“心”字。“心”字一“移”,成了竖心偏旁,“移写青灯字”不正是个“情”字吗?“诸子莫多言”也因此便可以视之为将“诸”字之“言”旁省略而得的“者”字。“谢池碧似天”,池塘生春草,表示池中无水,若“池”中无水,即剩下另半边的“也”字了。 最后,我再回头看第一行,也就是原词第一句的前半“小山重叠”。“小山”打一“丘”字,倘若重而叠之,不成了“丘丘”?在当时,“丘丘”好像是个流行音乐合唱团的名字,此团已经沉寂了一阵,不似初起时那样透红凶猛。然而,“丘丘”二字终究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字。我一面想着,一面在纸面上写下了“丘”,又打个大问号。小山,山之小者谓之丘,小山?小丘?丘山山丘?最后纸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丘”和底下的一个小小的“山”,看来又像个“岳”字了。我从而将这张手抄了《菩萨蛮》的纸片拿远了些,顺着打上圈儿的旁注字一读,读到了下面这个句子:岳子鹏知情者也。” 当时我还不知道“岳子鹏”是何许人,甚至它究竟是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所谓“岳子鹏”知情的又是什么事。只不过这样一个拆之又并之的句子使艳词原先的款款深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所谓古典之美、婉约之致、纤秾之蕴藉、靡丽之神采……反而像可以随时拆装组合的积木玩具了。这一回我非但把那纸片揉成一团,还隔着六尺远扔进了字纸篓里,混入一堆装过吐司面包印着满园春店名的塑胶袋、牛奶盒以及吃剩了已经发霉的高丽菜、擤过鼻涕的卫生纸、连末二字也对不中的过期发票……总之就当它是垃圾。 我当然也不知道那就是谜底。爱情怎么可能有那样无趣的谜底?爱情如果是谜面,它的谜底应该是我二十五岁人生所即将面对的种种浪漫的可能,应该是迷雾般神秘的未来所透入的几许黄金色泽的曙光,应该是令人向往、沉醉、痴迷的温柔思念,应该是我还猜不透、摸不着、看不清也想像不出的姣美容颜,应该是愉悦且充满智慧的交谈,应该是非常非常之《菩萨蛮》的一种情调。 18 遇见百分之百的红莲 第一眼看见红莲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爱情这两个字。而且,我直觉地以为,任何人在第一眼看见红莲的时候所能想到的也都该是这两个字。 当时的红莲是小酒馆里的调酒师。之前,据她自己说—她还干过餐厅侍应生、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小姐、美食餐厅二厨、特技表演团助理、医院特别看护、临时保姆、小学和补习班教师、广告明星和电影演员、画室和摄影学会的模特儿、计程车司机和推销员;她推销过发酵奶、百科全书、房子、保险、窗帘、婴儿用品、全套健身器材、卫浴设备、进口健康食品、电脑、文具、宠物饲料和水墨书法等艺术品。在担任调酒师之前,她开过一家园艺中心。以上所说的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初见她的那一晚,我只道我遇见了爱情。红莲是第一个让我心目中所无法捕捉的这个词汇有了形象和内容的人。 当时—也是一九八二年、我研究所的第三年尾、夏天—为了答谢管宿舍的缅甸侨生多年来每逢寒暑假让我免费住校的恩情,而我又偶然得知他们那一票侨生都是模型飞机痴,却苦于没有闲钱可以添购零件。于是我倾尽所有,将从小搜集的十几架模型飞机,连同几十本和战斗机、侦察机、轰炸机等相关的书籍装了二三十个箱子,全数送给那缅甸侨生了。 根据我冷眼旁观,侨生是那种很奇特的人类—有如易受惊吓且永远过度防卫的野生动物—他们会因为你不意间翻了个白眼而认定你骄妄自大,也会因为你不意间点了个头而认定你善良又正直。面对那几十箱我的废物,他们商量了整整一个礼拜,最后决定带我到这家叫做“My Place”的小酒馆,名目是庆贺我通过研究所的资格考。但是由于平素鲜少往来的缘故,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共通的话题,场面极为尴尬。大家一字排开列坐在吧台前面,我居中,从左至右分别是越南、泰国、缅甸和马来西亚。当我右手边的缅甸要和我左手边的泰国交谈,或者是外左侧的越南要和外右侧的马来西亚聊两句的时候,我如果没有及时将啤酒杯口掩住,就会觉得那啤酒怎么也喝不完。最后我想了个主意:为什么大家不按照地图上各个国家的位置就座呢?于是我换坐到最右边,一眼看见正对面站在吧台里的完美的红莲。她冲我一笑,道:“恭喜啊!” “什么?” “不是说你刚通过什么考试吗?”她继续微笑着说,“我请你喝一杯。你要什么?” 我知道要什么才怪,脑子里胡乱地想着的是这女孩子大概刚满二十,应该是个趁暑期出来打工的大学生,从外国电影或影集里学会了这种洋派作风的社交服务身段—不消说,学得很道地—“我请你喝一杯。”结果我全猜错了。这是她第一次请人喝酒。之所以招待一杯,更不是为了拉拢我这个穷顾客。她也不是什么打工的学生。还有,她已经是三十三岁的老女人了。尤其是年龄这一项,我知道的时候是已经很后来很后来了。套句烂小说上常用的话:“我已经陷得很深了。” 从换过座位之后,我和那几个侨生都自在起来。越南首先喝个烂醉,我从断断续续听到的一点谈话内容里得知:越南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前不久在洛杉矶出意外死了,他们分别只有六岁和七岁。这场飞来横祸肇因于美国华纳公司在拍一部叫《拂晓地区》的电影。越南的弟妹是片中的临时演员。意外发生时两个小姊弟被男主角演员维克·莫洛抱在臂弯里,结果一架飞在他们头顶上的直升机被一枚莫名其妙的炸弹击中,当空坠下地来,一片还在高速旋转的螺旋桨猛可将维克·莫洛和两个孩子砸得脑浆迸溢。维克·莫洛曾经是我们村子里一起看电视的孩子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影集《勇士们》里的桑德斯班长。越南哭着说他们越南人活该要被美国人搞死—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外地。说完他就趴在吧台上睡着了。剩下的三个仿佛这才得到解脱,开始大谈模型飞机和刚结束的福克兰群岛战役的话题。完美的女子这时朝越南努了努嘴,低声说:“他弟妹还真多。有一次他说西贡沦陷的时候一个光着身子跑在马路上的小女孩—就是登上《时代》杂志封面那张照片里的小女孩啊—是他妹妹。现在又冒出一个来。”说着的时候她目不转睛望着嘴角顺出酒汁口涎来、开始打鼾的越南,仿佛并没有太多嘲笑的意思。她的睫毛轻缓地眨了两下,十分之舍不得将视线移开越南的样子,才又说:“如果他真有妹妹,做他妹妹一定很幸福。”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妹妹?”我问。 “天上的事我知道一半儿,地下的事我全知道。”她说,同时在我面前用力摇起一只银亮银亮的小壶,这时候我已经把越南和他的什么妹妹抛列九重天外,专注地看着、想着面前这个完美的女子。她的左手腕桡骨内侧,有个模模糊糊的红印子,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看它不清—也许是个胎记罢?如果是个十分明显的胎记,那算不算破坏了完美呢?应该不算。我在肚子里跟自己说,随即打了个酒嗝儿。这是我第一次打酒嗝儿,我的感觉是希望时间就在这一刻永远静止。在我过往的二十五年生命里,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接近完美。因为就在这一刻,红莲把她的左手伸过来,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我看得更清楚了些:那像胎记般的图案是一朵赭红色的莲花。 “我叫红莲。”红莲说,“很高兴认识你,张大春。” 对于红莲是如何知道我这个人的,我并不特别好奇。也许那几个侨生先已告诉了她,也许她读过一些我为了赚生活费而写的小说或散文。总之,我并没有怀疑她该不该认识我这件事。 接下来的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红莲一杯接一杯地为客人们调着酒,再把酒杯底下托上一张张由厂商所提供的、印着各种啤酒商标的杯垫,顺手抹净了台面,便踅回我面前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闲话。我从来没和人说过那么多话,事后却连一个话题也不记得。只知道她总是这么开始的:“对了,从前我在做二厨的时候……”,或者是:“以前我在开计程车的时候……”,或者是:“我在买卖房屋的时候……” 我的老天爷,她好像什么事都做过。她的声音并不特别低,却总能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和顾客喧哗声中递进我耳鼓的深处。她说话的时候也全然无意以她那丰富的工作历练向我炫耀什么,或训示什么,反而像是在和我一道打开一扇又一扇朝向世界的窗口。每一扇窗口外面都有一个让我们同样感到惊奇、诡异、灿烂、美好或滑稽的人生景致。坦白说,我从来无法想像的“另一种生活”忽然就在这个夜晚汹涌澎湃地朝我冲袭而来。前所未有地,我终于知道“社会”这两个字强劲饱满的意义。有那么几个瞬间—在我喝到不知第几杯“螺丝起子”、血腥玛丽”或“龙舌兰日出”之后—我想起了小五,随即在同一刹那自骨髓深处涌出一种莫名的愧疚或嫌怨之感。好像我在替小五自惭形秽一样。和红莲比起来,小五的娴静温柔乃至美丽都变得那样平庸、俚俗、小家子气起来。(小五此刻一定在她家客厅里那架只能映出红蓝紫三色的彩色电视机前面织织钩钩着什么东西罢?)这种替小五自惭形秽的感觉不多时便会浮现一下,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令人烦恶、越来越让我恐惧不安起来。我不时地抗拒着这感觉,但是抗拒只会使它更延滞、更清晰—最后我不得不痛苦地发现:它其实和小五一点关系也没有!此刻尽管小五的确在家里打着毛线、看着电视、跟着庸俗低劣的电子影像哭哭笑笑,然而我在红莲面前所意识到的愧窘只不过是我对自己的不满,却把它转移到小五身上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并不能改变什么;相反的,这只能使我在酒精浸透了的意识里更加嫌厌小五和囚禁小五的那个监狱古井一般的村子,以及更加嫌厌我自己。然后,我狂暴地呕吐着了。 19 铁头昆仑 然后,我无须进入一些琐碎的细节—诸如侨生们在My Place与人发生一场口角和厮打的冲突、我如何仗着中学时代随彭师父学到的一些其实不堪一击的三脚猫功夫加入战圈,乃至被人用啤酒瓶敲昏了脑袋的过程。这中间的过程太快也太复杂,我只记得打了一个穿黑西装的家伙两拳,一拳打上他的太阳穴、一拳打上他的胸口,那人文风不动,我的指关节却仿佛一一松脱了。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马来西亚的怀里,他的鼻血不时地滴在我的脸上,坐在马来西亚右边的泰国轻轻拍着我的腿,叫着我的名字。马来西亚左边的越南似乎是醒了,怔眼望着似乎是窗外飞快移动的街景,嘴里不停地叨念:“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的。”接着我才发现,我们的确窝在一辆奔驰如电的车上。缅甸在前座一语不发,开车的是完美的红莲。 事隔多日之后,我再次遇见那几个侨生时,他们都带着一种诡谲暧昧的笑容看我,有的还像是忍禁不住地爆笑出声,然后—一点也不嫌弃我身上的气味地—走到离我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问我:“爽到了罢?”还有人重重地往我肩头擂了两拳。 他们说的是红莲。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面,什么爽事都没发生。我脑子里残存的几个场景—有些连顺序都未必正确—不外是缅甸打开宿舍大门,放我们所有的人进去。我当时像一麻袋大便那样给越南、马来西亚和泰国抬在臂弯里。接下来的一幕是红莲说了句:“他的头还真硬。”以及众人大笑着散去,关上房门的一节—他们关门的劲道大得像要把我的头骨给撬开一样。再接下来是红莲扫地、擦桌子、整理书架—要不就是她先把我外衣外裤脱了,拿不知哪里搞来的一条湿毛巾替我擦了个澡,之后才扫了地、擦了桌子和整理了书架。或者,她是先说了一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才替我擦澡和扫地、擦桌子、整理书架的?老实说,我根本弄不清楚那一夜是如何过去的。我只知道她一面骂着“怎么可能有人过得像老鼠一样?”一面把我和我的房间变成我完全不认得的模样—我一直想阻止她做下去,可是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此外,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红莲说我的脑袋瓜儿硬得让她想起那个故事。不过不同的是,人家的铁脑袋瓜儿是熬炼出来的,我的却是死书读出来的。 铁脑袋瓜儿叫欧阳昆仑,是山东泰安人氏。欧阳昆仑原先还只是个两岁大的孩子,脑袋非但不铁,连囟门都还是软的。民国十七年,欧阳昆仑的父亲欧阳秋带着一妻一子从山东南下,千里迢迢奔赴南京参加一场名为全国武术考试的擂台大赛;实指望凭他一身北派螳螂拳的正宗武艺能打下个“全国第一武士”的头衔,从此便鲤鱼跃龙门身价不凡了。 根据《第一届全国武术考试对阵宝录》所载,欧阳秋是赛前极为各地慧眼方家看好的一名武士。其所习螳螂拳绝技更是源远流长的一门武术。最早的祖师羽化真人首创的拳法,其名并非螳螂,而是一套叫“登仙步”的身法。羽化真人授徒姓王名朗,艺成之后王朗自行前往少林寺搦战,不料叫一个看山门的小僧给一巴掌打出寺外。王朗既羞且忿,只道天地之大却再也无处可以容身,便终日在少室山前徘徊,好似疯痴了一般。忽有一日,王朗在一柳树下发呆,见一螳螂捕蝉,用尽各种弹跳进退的巧姿妙式。王朗遂悟出一套综合了十二种基本招式的拳法,分别名之曰擞、采、挂、叼、进、崩、打、黏、辗、贴、靠、勾。再由这十二招相互的贯连分合,创出一门可以连绵不断的攻守身步。从此王朗便在少室山前结庐而居,一住三年,其间晨昏勤研、朝夕苦练,终于得一大成。当他再闯山门之际,一路从山门打过碑林、天王殿,再沿着紧那罗殿、香积厨打进东禅堂,眼见就要从法堂东侧打入方丈室了。而王朗只用了骑马式、蹬山式、坐虎式、坐盘式、虚蹈式、虎头式、机式和寒鸡式等八个身法。日后这袭破少林的八式便另成独特的一支,谓之“八步螳螂拳”。自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少林建寺之后,这一千一百年来,王朗是第一个赤手空拳打进法堂之后的人物。倘若当时王朗再展绝学,方丈室之后便只立雪亭、佛祖殿以及由左右地藏殿和白衣殿所翼护的毗庐阁了。这些地方原本没有武僧守卫,因为在事实上也没有守卫的必要。但是王朗行过法堂和方丈室之间的院落之时,不知怎地,忽然打个踉跄,当下心头一紧,忖道:凡事满招损、盈为患,这少林禅寺毕竟是名山古刹,岂可于旦夕之间尽污其令誉?是以掉臂旋身,从容而去。这是明朝末年间事。之后王朗传徒于丁宇宙、升霄道人,二徒又分别传艺于李二狗、李三剪。这李二狗和李三剪都是山东栖霞县、莱阳县在地的农家子弟。丁宇宙和升霄道人之所以将螳螂拳精义妙法尽授此二人,不外是因为这两个农民天赋异禀,生就一双极为修长且粗壮的腿子,最是修习螳螂拳的上好材料。但是,也正因这样顾虑,遂使螳螂拳有了两个限制。其一是这套拳法多只在鲁东农乡一带传衍,成为一种地域性和阶层性十分明显的武学;其二是身形不够高大,或者身形虽然高大,但是双腿不够修长粗壮者便无缘修习。如此,便不像太极、八卦、六合、形意乃至少林等武术那样普遍受到世人瞩目。 李二狗这一支又在鲁东传了十四代,得“近五尊”而大兴。“近五尊”分别是冯环义、姜化龙、梁文超、王荣生和范旭东。其中冯环义功夫最称扎实,却懒得在江湖上行走,中年之后竟在崂山修真,当起道士来。这冯老道平生最得意的徒弟也有两个,一个叫卫笑堂,原籍山东栖霞县荆山乡东杏村,二十三岁投军任武术教习,二十六岁已名满天下,应山东旅沪同乡会之聘至上海法租界开馆授徒。其间又从精武体育会的吴鉴泉学太极拳,内外兼修之下,拳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一九五年,卫笑堂取道韩国到台湾,在台北植物园空地教螳螂拳,弟子有千人之数,称一代大宗师。 至于冯老道的另一个徒弟—其实比卫笑堂还要早入门的—便是欧阳秋了。这欧阳秋原本想要在那全国武术考试上露一头角,不意却在初赛首战时对上了北京自然六合门名师万籁声。欧阳秋一记扫腿教万籁声转身躲过,下裆门户大开,忙要护住下阴,脸上却捱了万籁声一“通天炮捶”。此事前文已经表过,正所谓,高手过招,点到为止。欧阳秋给一拳打出七八尺远,脱落三枚大牙—便从那一刻起,多少武林中人再也不复记得欧阳秋的名号了。 不过,常言道得好,天无绝人之路。这欧阳秋才上擂台不到一分钟便铩羽落败,其下场却比第二场因手伤而见负的万籁声要奇得多—如果就习武求进的角度来看,欧阳秋也幸运得多。 话说欧阳秋败阵下来,含着一嘴不断涌起又吐出、吐出又涌起的鲜血,一步一步踅回下榻的小客店。正发愁该如何面对妻儿的当口,但听身后传来嘿嘿几声冷笑。欧阳秋一回头,睇见一个二十有余三十不足的长身大汉。这大汉非但身量高,胸腔腰腹也十分之肥硕,比之六尺有余的欧阳秋犹高出了半个头。这还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大汉手上还挟着一双银铸的筷子,一面朝欧阳秋稍稍欠了欠身,脸上挂着自来笑,一面把那两只筷子夹打得铿锵作响,仿佛要同欧阳秋说些什么,却又像在等着他先开口。欧阳秋原本为那打擂败战之事气恼,肝火不择毛孔朝外冒,看这大汉一脸讥诮的神情,于是更按捺不住了。偏他口中又涌出一阵污血,索性暗运真气,猛可冲那人一口喷去。但见血出如箭,径奔其面门。那大汉似乎早知欧阳秋有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却不慌不忙地一侧身形,让过血箭,其间几不容毫发。大汉一边让着,一边还笑吟吟地说道:“八步螳螂里有‘含血喷人’这一招,我怎么不知道?早知道有这一招,你刚才在擂台上怎地使不出来呢?” 欧阳秋闻言益发怒了,只道这大汉有意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欺他辱他。随即一猱身,双手拉个平拳,一招“蹬山式”向前压去。这一招朴而不华、势道浑厚,且两拳前后沾黏,一采、一挂,里外包合、滴水不漏,直取那大汉的左颊和右胁而来。那大汉亦不敢怠慢,登时左侧身形一矮,使的居然是先前在擂台之上万籁声所用的一式“六合判官笔”二十二式的“妙写黄庭”—不消说,人家是有意比着葫芦画瓢,再以同样的一招来化解欧阳秋这威猛无匹的“蹬山式”。欧阳秋双拳连环递出,用的是十分气力,原以为对方避得了左拳便躲不过右拳,顾得上右拳便闪不脱左拳。孰料人家后发先至,竟在双拳之中钻过来一记“妙写黄庭”,且同那万籁声一模一样地,“妙写黄庭”尚未使老,立刻又变拳成捶,换作“点石成金”的一式。欧阳秋大惊之下,双拳劲力疾收,身形朝后一欹,顺势转成八步中的第五“虚蹈式”—可已经来不及了—下巴颏上果尔又捱了一捶。然而妙的是,这一捶居然一点力道都没有。否则,欧阳秋势必非要给那大汉再打脱两三枚牙齿不可。此际对拳的两人已自然而然收起功架。那大汉仍自微微笑着,道:“幸亏我不会打,否则伤了兄台,便太过意不去了。” 看这大汉模样明明比自己要大上几岁,却以“兄台”相称,且拳脚上当真不带一分半点的实劲,可见并无艺业在身。那么,此人乍地出现,究竟是敌是友?意欲如何?欧阳秋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大汉又笑盈盈地开了腔: “在下魏谊正,是个浪迹江湖的走方食客。这几日闲慌闷坏,到南京地面上来游玩,不料却撞上了好大一场热闹。看兄台叫自然六合门那少年这么收拾一顿,心头大大地不平,是以特意追随这地上的血迹,一路寻了来。其实没有什么歹意,倒有几句好言好语相劝。希望兄台暂熄怒火—毕竟打我这只能比划两三下花拳绣腿的外行,也没什么光彩,不是么?” 欧阳秋听他话中有话—既带着三分激将,也掺着三分惋惜和三分爱重—便强抑恼火,深深一吐息,道:你我素昧平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既承你一路跟我回来了,我就听你几句,也不妨的。” 魏谊正点点头,随即举起手上那双银筷子,轻轻朝另只袖筒深处一探,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再一抖、一甩,左臂极其潇洒地倒背于身后,右手那两只筷子的尖端却挟出一本约莫有几十张纸厚薄的小册子来。接着那筷子尖又向前一提、一松,那小册子便脱手飞出,朝欧阳秋胸前飞过来。欧阳秋眼明手快,接着正着,仔细一打量,但见封面上贴着朱笔题签,上书《无量寿功》四个大字。耳边却听魏谊正继续说下去:“恕在下斗胆评断一声,兄台的拳脚是不恶的。打个比方说,就像是塞上极品的羊羔腿子,肥则肥矣、嫩则嫩矣,一弹指可以杀出五滴油脂,只可憾火工用错了—大火焦烧,不过将那毛皮烤成了炭碴子,里面筋络还嫌太韧,骨肉也不曾脱离,髓血更是生硬僵冷。这等烹调,是端不上台面的,也只合在那苍苍莽莽的草原之上、烈烈熊熊的篝火之旁,粗口大嚼,图个止饥糊口的痛快而已。当真要登堂入室,还请斟酌这内家的火候。” 欧阳秋的螳螂拳铁马硬桥,走的是阳刚一派的路子。纵使他久闻内家拳术的沉潜高明,可毕竟守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分际。更何况这魏谊正拳头上看来没有五七斤力气,不过是仗着身步矫捷而占了一招上风,居然就卖弄起什么内家火候来—甚至还打了个烧烤羊腿的比喻,简直是有意戏侮于他了。欧阳秋正待发作,却听那魏谊正又抢白道:“兄台方才那一阵输得不枉,人家万籁声手上恐怕也带了伤,倘若在下没看走眼,他下一场即便侥幸能赢,最终还是要落败的。可兄台你却讨了便宜—” “我第一场就给打下擂来,还能讨着什么便宜?”欧阳秋猛地顶了回去。 “不然,不然。”魏谊正像个说铁板书的那样拿筷子打着板眼,神闲气定地说,“万籁声应该是这场武术考试里数一数二的角色,不意叫你给伤了,登时落于下乘。日后世人论道起来,总会说,是山东泰安那个乡下大老粗欧阳秋坏了事。你岂不一败而成就了名誉?较之一胜而拖垮了声威,岂不讨了个大便宜?兄台你再顶着个‘与自然六台门名师对阵’的招牌,回山东岂不更是光大了螳螂拳的门户?” 欧阳秋越听越觉得这个尴尬人似是有意前来讥诮讽刺他的,遂正容道:“本派自王朗祖师开立门户,奉羽化真人为正宗以来,已经三百多年了。虽然一向不在大江湖上与人争锋,却也树大招风,时时引一些不知好歹的狐狗之辈前来挑斗;把他们轰走了,又来一批。因此螳螂拳虽说是庄稼把式,倒也积了不少嫌隙、结下不少怨仇。欧阳秋今日临阵惨败,可说是羞辱了师门,怎么还能讨这种丧门欺师的便宜?魏兄若也是曾与螳螂门有过节,如今前来说是非、添笑骂的话,请恕我不能奉陪了。这个—”说时将那册《无量寿功》齐眉捧起,道,“就请拿回去罢!” 这话的前一半无一句不是骂人,可骂得含蓄内敛,已经全不见火气;后一半说得不卑不亢,大方磊落,更见名门方家气派。那魏谊正闻言之下也不得不大为钦服,遂拱手一揖:在下失言、在下失言;兄台不要误会。这《无量寿功》确是魏氏家学,决非玩笑。是在下见兄台虎背熊腰、体魄魁梧,端的是修习此功的上驷之材。可是在擂台上总不免有个失神错手;倘若因此而灰心丧气,岂不遗憾百年?倘若兄台不嫌弃,就收下这部《无量寿功》罢!日后要是能练出些心得体会,那自然六合门未必堪当对手,螳螂拳也未必就只合是庄稼把式了。这么着总比在下成天价在袖筒里揣着它要有用处多了。我说这叫宝剑赠烈士、佳肴劝老饕—实惠而已!” “这—”欧阳秋听他言辞变得恳切,亦不免略有所感而犹豫起来,当下问道,“既然是尊府家学,魏兄何不—” “在下行三,兄台呼我魏三就可以了。”魏谊正说着,又挟弄起手上那副银筷子,笑道,“魏三是个败家之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练不来。现成是个既无家、又无学的浪荡人,要什么‘家学’?倒是早些年还是个蒙童的时节,为了好玩作耍,偷看过这《无量寿功》里的几个章节,把个肚皮给练大了,在贪吃好饮之辈而言,这已经是上乘的功法。”说到这里,魏谊正一拍肚皮,只见那衣衫底下的肚腹登时鼓了起来,一寸、两寸、三寸……转瞬之间肚尖朝前挺出了七八寸还不止,两侧的腰身也同时向外浮凸—换言之,在欧阳秋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的当儿,这魏谊正的肚腹已经比先前肿胀了两三尺宽。又不多时,但听他蓦地一声低吼,口中嘶声喷出一缕氤氲之气,径冲小客店门前石阶射去。那白气劲射之处,居然凿出了三寸来深的一个孔穴。欧阳秋一个将忍不住,暴喝了一声:“好!”随即一步上前,长揖过膝,道:“魏兄好内力!” “我说过我不会打。”魏谊正一气喷出,体态也恢复了先前模样,接着说道,“兄台要是看这《无量寿功》有点用处,就不必谦辞客气了。可有一样儿,童子之练此功者不应从肚腹练起,要练得从头顶囟门处练,不然撑破了肚皮,谁也赔不起。魏三别无余事,这就告辞啦!”说着,扭身便走。 “魏兄往哪里去?日后—”欧阳秋追出两步,却听魏谊正头也不回地说道: “天下之大,到处可以萍水相逢。这里是京师、是首府、是龙盘虎踞之地,咱们改日到关外、到塞上、到蛮荒僻壤之乡再会,有何不可呢?” 想这武林之中,江湖之上,多的是拥秘自重、怀奇自珍的人。尤其是对于传家之学,即使原非什么孤本秘笈,也要当作孤本秘笈来看待,岂容他人分润?倒是这魏谊正,说话疯疯癫癫,行事也痴痴騃騃;居然把这么一部上乘内功的修习之法随手送给个陌生人了。欧阳秋捧着这本小册子一面朝客店里走、一面随意翻看,还不时地回想方才这一幕奇遇。一时半晌之间,当然还不能尽释前疑。可从这店门口经过食堂小厅,忽觉腹中饥饿,便任意拣张座儿坐了,唤堂倌打半斤米饭、一斤牛肉、一碗菜汤、一碗蔬食,又差那堂倌去至房中将妻儿叫下来一同用饭,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读起那册《无量寿功》来。 这一节得另从欧阳秋的妻子顾氏和他们的儿子欧阳昆仑这一头往下说。当时顾氏怀抱着年甫周岁的欧阳昆仑哄睡,闻听堂倌来唤用饭,还以为丈夫打擂台告捷,即刻回来同她母子一道庆功呢,饶是喜孜孜、笑盈盈地打扮了一番。片刻之后,顾氏抱着孩子下楼,踅到前进食堂口,见一高头大马的身影凭窗倚坐,面前遮着本小书,手上一把一把抓着盘中牛肉,想是丈夫了,这便迎上前去,喊了一声。那看书的自然不是别人,可遮着面庞的小书才一移下,却把那顾氏吓了个血脉贲张、魂魄飘摇,随风飞出窗外,径往雨花台去了—原来只这半刻工夫,欧阳秋的一张脸上已经浮起一颗又一颗枣大的气泡。那气泡此起彼落,把张欧阳秋的大脸盘肿成个滚着牛眼泡的面茶锅一般,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倒是桌上落了一叠尺把高的白瓷盘子—原先盛的都是一斤一盘、一盘一斤的牛肉,欧阳秋吃一盘、点一盘,仅这片刻辰光,已经吃下二十多斤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顾氏这一惊,登时晕了过去。手上的欧阳昆仑眼见就要摔个蛋打汤飞,那厢欧阳秋岂肯怠慢?一只大手陡然伸出,比寻常还要长出一尺多来,当下将孩子给捞住,顺势一抖手腕,把孩子抛到另只臂弯之中,原先这只手再往下一沉,将顾氏的身子也兜住。这一切皆是刹那间事,看得一旁的堂倌差一点尿湿了裤子。欧阳秋犹自惊急未定,且扶妻子坐稳了,喊上几声。顾氏的一缕游魂好容易寻声而回,睁眼一打量:她丈夫还是平常模样,脸上的气泡也不见了,只一边下巴颏儿稍稍有点儿肿,其余并无异状。此际多亏了一旁两个堂倌多事:一个随顾氏下楼来的说:“这位爷的脸不碍事罢?”另一个手上捧着两盘牛肉的却道:“这位爷的肚子不碍事罢?”欧阳秋回神再一寻思,又低头望一眼还紧紧捏在他指间的《无量寿功》小册子,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 仅仅片刻之前,他已经且参且习地打入了这“无量寿功”的第三层心法。这一层的名目是“川流七坎”。由于是随手翻读,欧阳秋并未存心修炼,但是目接神会,不知不觉走魂,将一股真气从百会、太阳、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朝下徐徐注入,经过了空闲、天井、肩井、玄机、气门,又分作两股,一股由将台往后脊逼入凤眼,一股由七坎下行至章门再入丹田。这十五个穴原本都是点穴家最擅最熟的穴位,倘以犀锐无匹的外力击之,势必非死即伤。 然而,当年由曹仁父一人分传曹、魏两支的“无量寿功”却令修习者以意使气,可由冥坐观想中将这十五个要害大穴变成充盈内力的气门—就好比从人的躯体内部向外开出十五个单向的活塞—始于百会、终于丹田—每个穴位都自成一小宇宙。功入第三层者尤能体会其“广开方便门/大展包容量”、广袤虚空却坚实饱满之感。可这欧阳秋并未从“无量寿功”的第一层“念起三焦”和第二层“气回五行”逐步修习,得以控制内力出入穴门的虚实强弱;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随意浏览之间将他毕生勤习外家拳法的一缕阳刚之劲悉量倾出,这劲力在这十五个穴门上失了导引,自然忽冲忽突、进退失据,是以在头脸之上明显可见的百会、太阳、天眼、人中、牙腮等五穴之处便冒出了枣粒大小的气泡。实则其余十穴亦复如此,所谓“真气跌宕、肌肤暴突”,即俗称之走火入魔的一种皮相。幸而那两个堂倌闲闲问了两句,欧阳秋方才一悟,连忙掩卷调息—可是为时已晚:此际他骨乏筋困、皮松肉弛,数十年铁马硬桥所练成的功夫竟然在那伸手救起自己妻儿的顷刻之间,犹如经历一场拼死斗活的大战而杀脱了力一般几至废尽。此刻的欧阳秋竟连臂弯间的孩儿也差一点抱不住了。 顾氏偏在这时悠悠复苏,漫声问道:“打赢了吗?” 这一问,问得欧阳秋哭笑不得,心头忽地一愀、又忽地一暖,暗自转念道:果然是造化弄人,叫我欧阳秋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尽弃所有、失一切,却不意保全了一双全心全意依我、靠我、爱我、敬我的妻儿。此中难道正是天意天数、不可违拗?行念于此,欧阳秋不觉热泪盈眶,轻声答道:“赢了、赢了,比赢了还要好呢!”他心里醒悟的却是:如今我一无所有,才悟出这一无所有的畅快;回头再看不过半个时辰之前在武术考试的擂台上盼胜争强、逞勇斗狠的那一刻,自己耳目所接、意念所触者,哪里有过身边这两个如此亲近、如此怜怀的人儿? 即此一悟,欧阳秋和他一妻一子的命途便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他变卖所有、赍发了小客店里的一应用度。随即将妻挈子,北返泰安。只这沿途舟车饮食,仍需一大笔盘缠,却往何处张罗呢?武林史有交代:“民国十七年,有异人复姓欧阳者创‘说拳’之艺;每至逆旅辄设‘讲功坛’于室,悬一小招、榜于门楣。凡迎客少则一二人、多则三五人,口授导引之法、身步之姿,十日可见小成。闻道争趋者常数十百,然欧阳氏详观慎择,非售术图利者也。盖有清以来光大武学、弘扬武道者,以欧阳子一人最称有功。其人肥大壮硕,然常端坐说法,向未演术示人。有欲搦战以试其力者,欧阳子即俯首谢之,谦辞不敌。而自奉束修以上,得闻其艺者则无不勇猛精进,斯亦奇哉。”质言之,欧阳秋自此成为一个介乎说书人和卖艺人之间的角色;全凭口舌宣讲武术,从不与人拳脚相向。可想而知,由他“详观慎择”而得聆教诲的、介乎听众和徒弟之间的说拳对象,也多非暴虎凭河之辈。至于“讲功坛”的内容,应该就是熔螳螂拳与“无量寿功”于一炉而冶之的一种艺业。如此过了一年,欧阳秋才回到老家,他的独子欧阳昆仑也快两周岁了。 由于在南京小客店中那一场走火入魔的虚惊,使欧阳秋绝意武术,然而困于生计艰难,又不得不开立说拳讲功的行当,原非得已。至于欧阳昆仑这个独子,欧阳秋自然不希望他步上自己的后尘,成为一名练家或武士。是以每当在旅途之中讲功授艺之际,欧阳秋总是教顾氏携子暂避,以免这孩子无意间听了些枝节去,却像他一样落得个终身残疾。 某日,欧阳秋刚在老家附近泮河之上的通西桥畔觅个所在、开坛宣讲,便令顾氏带着欧阳昆仑出门游玩。这原本是极其寻常的一日,不意却又逢上了异事。 这通西桥是座近两百年的古桥,原建于雍正十三年,桥身由石砌成,共十七孔,全长近两百五十尺,桥面皆以泰山石板铺成,每块板总有尺把厚,形制十分壮观宏伟。这顾氏带着欧阳昆仑迈步才至通西桥拱顶之处四下张望,忽听桥下孔中有人声传来,是山西口音,道:“这么分不成,我帮里上上下下出动了四十几口人丁,才分这么二十四个,一口人还分不到半个。你老动动嘴、差使几百块钱,就一气儿分上七十二个,这简直说不过去—” 此人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尖声细嗓的本地侉子急忙岔道:“不中不中!先前说下的,到手之后贵帮人丁四里得一,如今正是九十六个,拿二十四个正是四里得一,怎么还嫌多怨少?” “原先大伙都当是四十八个,二十四个就是二里得一,怎么却有四里得一的话?你老多赚了四十八个,却跟咱们这些卖力气讨营生的花子们计较,岂不太失身份了?”山西人说着,一面还朝泮河里连吐两口浓痰。桥上的顾氏随丈夫在外奔波行走,见广识多。一听这人口啐痰出的架式,便知是丐帮中人。至于那细嗓子的本地人却也非好相与的,登时口拈一诀,露出了白莲教徒众的身份,道: “‘无极老母九霄坐/太上老君驾下云/各路英雄抬望眼/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教里有戒规,向来不与道上光棍相欺瞒,犯了禁是要五雷轰顶的。说好是四里得一就是四里得一,不容反悔。贵帮眼下这样要泼撒赖,叫我如何向教亲大哥们交代?” 就这么你三言、我两语,山西丐帮和山东白莲教的两个棍痞不多时便扭打起来。再不过半晌,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他俩双双落了河,还不住地相互叫骂踢打着。闹到这般田地,桥上行人纷纷看起热闹来,自然而然随之而涌下桥头,沿着泮河矮堤顺水势看他俩逐波恶斗。这顾氏被人潮推挤,又得顾全孩子,只得踉踉跄跄抢步下桥。可她既无意看热闹,当然不便跟着大伙儿往下流走,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又怎能抵敌得过来势汹汹的数百之众?只好背脊蹭着石墙,寸步往无人处移挪。不到几吐息的工夫,这母子二人反而匿身于先前那两人藏躲的桥孔之中—顾氏紧紧抱住欧阳昆仑,不叫众人冲散,未料居然在厕身暂避之处瞥见一堆奇形怪状的物事:看来像是一个又一个大如芭斗的圆球,累累落落,几乎将这桥孔全都塞满,顾氏再一打量—可了不得!居然是十二个巨大的石塑头像,且不是人头,而是佛祖的头。 顾氏乍见佛头堆众不免一惊,小昆仑更觉这些慈眉善目的塑像十分有趣,当即挣身下地,径住一颗又一颗的佛头上爬去。顾氏哪里阻拦得住?只得瞑目合十,乞求神明莫要降罪罢了。 这母子二人并不知晓,面前这一十二颗大小不一的佛头塑像俱是来自山西大同云冈石窟的古物,少则一千四百多年,多则一千五百年;非徒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是中华历史上至珍至贵的宗教文物。至于为什么会沦落到身首异处、为人盗运至此,不容不分说一二。 原来就在这一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三月上旬,江苏徐州辖下的宿迁县暴发小刀会事件,肇因不过是国民党宿迁县党部征收了一座东岳庙、改做演讲厅。孰料这东岳庙向属另一佛门丛林极乐庵的庙产,极乐庵又是小刀会众捐资兴建,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在地方上也极具威望。县党部一声令下,征了东岳庙地,不只让地方人士错愕,更使小刀会众觉得颜面无光。一时谣诼纷纭,争说这背后必定是老漕帮领袖为报当年在远黛楼险遭活埋之仇,特意请时任国民政府主席,其实也是个庵清弟子的“老头子”透过党务机关给小刀会“小鞋”穿。这个谣言尚未澄清,地方上的小刀会徒众已经群情沸扬、不可抑遏了。遂于三月三日借故与县公安队发生冲突,在两天一夜之内打下县政府。县长童锡坤见情势危殆,居然弃职逃跑,不知去向。小刀会随即鼓舞群众,选了个暗里实有洪门光棍身份的地方士绅壬仰周当县长,还提出“实行阴历”、恢复迎神”、重盖佛堂”、“赔偿损失”、“禁设党部、学校”等五大条件。此次暴动至三月十五日小刀会众撤围为止,历时十三天,虽然看来只是地方事件,暗中却有更大的波潮在鼓涌推助着。 由于徐州是南北要冲、津浦咽喉,宿迁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以及洪门各分会往来串联、进行各式活动的门户。这些会党—其实多不过是假借共有之“海底”秘本而相互声援、支助的地方械斗团体—一旦举行活动,必假宗教庆典而为之。从表面说来,像迎神、赛会、建醮等活动参与者众,且官民夹杂、良莠相间,是极好的掩护。另一方面,由寺庙出面主事,可借风土民俗人伦教化之名大肆行其聚敛赀财、活络经济之实。像洪门这种原本是各拥山头、犹似散沙的组织自然方便在其间从事许多不见天日的交易。 宿迁极乐庵原定于这年佛诞日进行的一场大交易始终是个谜。外人纷说,这交易价值巨万,与中土正宗佛门代代相传的十部武功有关。这十部武功分别是成实宗的“诃梨拔摩偏空掌”、净土宗的“普贤一百二十三手极乐拳”、三论宗的“文殊无过瑜伽”、律宗的“昙无德颠倒气血论”、禅宗的“达摩易筋经”、法相宗的“三藏神行咒”、华严宗的“龙树迷踪散手”、密宗的“善无畏金刚杵法”、天台宗的“随智涅玄义”以及俱舍宗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这十部武功多以该宗初祖或光大者私修之独门奇功为主,除了法相、俱舍同为玄奘法师一人所创之外,可以说赅备中原佛门各主要派系间歧义甚大的武术,江湖人尽以“武藏十要”称之。 据云,但凡练就这“武藏十要”中的任何一部,便能立足江湖、百年不败,倘若十部兼收并蓄,则非徒能成金刚不坏之身,且凌虚御风、钻天入地,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此话说来简单,常人非但没有机缘一睹这“武藏十要”的面貌,即便有人能坐拥之、详观之、学而时习之,饶是佛门武术博大精深,又岂容那肉骨凡胎之人便因此而成就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登峰造极、旷世绝代的神功呢? 可是北五省里偏有这么一个叫白莲教的组织,平素广招信徒、收揽愚众,表演些上刀山、踏火炭的江湖奇术不说,还四出宣传:其教主已经练就了刀枪不入、毒蛊不侵的盖世神功;因为“武藏十要”就掌握在白莲教主手里。历代以来,这白莲教主从未现身示众,无论教亲也好、外人也罢,没有谁见识过他的本来面目。义和拳乱之后,白莲教一度销声匿迹。到了民国成立、洋务大兴,一般稍具中人之资的社会大众闻听白莲教三字,亦莫不因拳乱所引致的八国联军而以之为祸国殃民的匪寇。可是在下层社会和偏远乡野之间,白莲数又早已假称教主升天“一世”之后即将返驾人间—这“一世”的三十年可自八国联军的光绪己亥年算到民国十九年—换言之,白莲教主马上就要从天界回銮尘世了,自然又要大肆兴革、丕展伟业,少不得又得干一番改朝换代、惊天动地的勾当。讹言四起,首尾未必一至,不过大同小异的是,教主这一次说动了上天神佛,要将“武藏十要”公诸于世、分润黎民苍生,使人人有机会、有缘法、有福报得以修成神功正果。只是说不准在来年的何月何日、何时何刻而已。 另一方面,白莲教又闻知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藏有大批向未披露的佛教经典。教中执事首脑眼见教主“驾返人间”的“一世升天”之说限期将届,却到哪里去找那“武藏十要”来应急?于是共谋会商、研议出一个法子来:既然云冈石窟中藏有佛典,何不找到大同地面上的白莲教教亲帮忙搜寻?如有所获,给添加些教中平日熬炼打点的江湖奇术,即可兜而售之,借流传“武藏十要”之名,大事收聚些愚夫愚妇的钱财? 于是直鲁豫地面上的白莲教首脑下了通令,要山西方面的教亲帮衬此事,言明事成之后所得利益可由山西和直鲁豫两面“二一添作五”,各取其中。山西教亲至此得以和直鲁豫方面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自然卯足全力,要往云冈石窟搜刮密宝—但是他们没弄明白一个关节:这是白莲教教内的一项秘密任务,岂容他人与闻?大同当地教亲非但未能保密,还因为贪图行动方便而雇用了当地丐帮弟子充任运,准备尽速将这批没人见过的秘宝东运至泰安,交由当地主事的山东白莲教执事,再转运到徐州宿迁,好趁佛诞日作成一笔旷古绝今的大交易。 此外,山西教亲在与丐帮弟子做成转包生意的同时还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那就是白莲教和丐帮原本各有不同的切口,双方各言其事、各行其道,本无任何差池。但是一旦交际起来,却造成了绝大的误会。一向在白莲教中称珍稀宝贵之物皆呼“佛头”,称拳招为“小缘法”,称金钟罩为“大缘种”,至于数字则与寻常百姓的讲法一般无二。 可是丐帮既不礼佛,哪里知道“佛头”的用意?然而群丐在数字方面却别有一套切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切口是“无微细小加中多发大圆”。 山西教亲在和丐帮人谈雇佣生意之时,不意问说起“佛头”、小缘法”、“大缘种”,那是顺口提及秘宝可练成拳招和金钟罩之类的功法。丐帮中人却误以为对方说的是真正的佛头,只是搞不清楚白莲教方面所要的数量究竟是“四十八”(“小圆发”)还是九十六(“大圆中”)。此外,当丐帮弟子提出分红比例时问的是:“事成之后,本帮究竟是微里得无、细里得无、还是小里得无?”意思自然是说:“本帮究竟是二里得一、三里得一,还是四里得一?”白莲教亲虽然听不懂丐帮自家的切口,却勉知其意,便随口答道:“事成之后,本地教亲和直鲁豫教亲怎么拆账、便与贵帮怎么拆账。总之不外是二一添作五。”于是,丐帮弟子也误会成他们可以得着一半的好处。嗣后群丐再自行商量,总觉得白莲教方面所提的数字并不肯切,索性径自定了个“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主张,朝“大圆中”这个数目上全力以赴。结果,由丐帮大同本堂堂主邢某亲率手下精干弟子,于半月之内,将云冈石窟各洞中的佛头一共斫下九十六颗,其中大的径可盈丈,小的也如西瓜,多数赛似芭斗。到九月间国府古物保管委员会派干事常惠前往调查,发现石鼓、寒泉、灵岩各洞,以及无名称但有编号的第四、第十六和第十八洞损失最巨,每洞少则失落六颗、多则失落二十二颗,总数正是“大圆中”九十六。 至于哪些佛头该砍?哪些佛头该留?常惠既不知其所以然,只得清点上报了事。其内情唯独那姓邢的堂主明白—可是姓邢的在五月上旬经县府拘提下狱,没过几天,就给放了。县府公布的释放理由是“查无实据”。 原来徐州宿迁极乐庵的小刀会在三月里一场暴动,四下传闻不断,除了认定国府强拆东岳庙,改建演讲厅是“老头子”下令要整肃洪门老巢之外,到五月间又有白莲教亲扬言教主要亲临宿迁,发放“武藏十要”、助人练成绝世神功。此事当然难为当局所容,足以借辞弹压地方暴动,其实是要阻挠白莲教主的义举。这番流言不消说是白莲教自己放出来的—可想而知的原因是那教主根本拿不出什么“武藏十要”来。这样阴谋立论,无非是借故拖遁而已。但是流言既起,便无从追本溯源、盘故查实,反而让那“武藏十要”益显神奇奥妙了。加之以丐帮弟子不甘落居人后,自要表示本帮曾“参赞盛事”,从而也争着出面宣称:“武藏十要”确有其物,原为山西大同丐帮所持所有,只不过为白莲教徒众劫得,而后下落不明了。 丐帮这一方面的说法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略近真实,那就是,在山东泰安泮河之上、通西桥下的桥孔之中的确有那么一十二颗佛头堆置着,然而白莲教并未真正“劫得”这批样本,只那负责验收的教亲和先遣送货的叫花子吵闹扭打之后,双双跌入泮河,一齐溺死了。从此非但这十二颗佛头沉埋湮没,另外八十四颗也没了着落。 然而国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员会中有一名小小的科员却不肯死心。此人祖上也是世代相传的练家,一门扑刀赶棒的武艺可以上溯自江南八侠排名第六的吕元。其谱系如何,后文中另有交代。而这科员也不是别人,正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作者李绶武。 自民国十八年九月,古物保管委员会的干事常惠提报了一份“云冈石佛失窃清单”之后,李绶武便辗转反侧、日夜思服,总觉得这份清单虽然堪称完备,但是从头到尾欠缺一个最基本也最简单的怀疑:为什么是这九十六颗佛头,而非其余?李绶武之所以如此作疑,也不无受了那江湖上关于“武藏十要”的传闻的影响。是以在同年十一月便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辞去古物保管委员会的差事,到处打听山西大同丐帮邢堂主的下落。忽忽两年多的岁月过去,才于民国二十年底,由一个改行经营河道木材运输生意的前丐帮弟子那里查探出来:邢堂主去了南昌。李绶武所知极为有限,不外是邢堂主的名字叫福双,离开大同之前曾折断青竹竿、摔碎破陶碗、扯烂布口袋并且以敲门砖自击天灵盖直至砖石化为齑粉为止。毁弃这四般物事是自请其罪、逐出帮外,从此不许乞讨度日的例行仪式。表面上邢福双这样做是由于搞砸了和白莲教之间那笔交易,以示负责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的确在石窟中得着什么秘宝,索性演一场苦肉计,然后挟宝远遁去了。是以向李绶武透露消息的那木材运工意味深长地多说了几句:“不只你老弟要找他,咱们大伙儿这不都‘砸了饭碗’,四出寻他来了么?” 李绶武至此益发坚信不疑:邢福双手中必定握有一些和“武藏十要”有关的秘辛,甚至就是部分或全部“武藏十要”的内容。然而在民国二十年底二十一年初的那个冬天,李绶武费尽千辛万苦,餐风宿露地追到南昌之际,只听说邢福双加入了另外一个叫“蓝衣社”的组织,却没有谁再见过他。以李绶武的家学渊源,对江湖中人、武林间事,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连那“武藏十要”的名目、传承,都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一书率先拈出的。但是他却从未听人说起过什么“蓝衣社”、“红衣社”之类的组织,这一下好奇之心大发,逢人又查问起“蓝衣社”的情实,差一点送掉了性命。 也就在李绶武在南昌被“蓝衣社”分子逮捕、密囚、加刑又释放而加入这个组织的同时,欧阳昆仑已近五足岁了。这孩子与通西桥下那堆佛头算是有缘—他日日晨间醒来便吵着要去同佛祖玩耍,其间竟有三年之久。欧阳秋、顾氏万般无奈,只得顺着这孩子的脾性,每当欧阳秋在家开坛说武,顾氏便带着小昆仑去至桥下嬉戏。孰料这一十二颗佛头上确实藏着几部机关,本不该落在这孩子身上—这,却又要向邢福双那头说去。 当初邢福双奉命潜至云冈石窟,书间扮作游人香客,随前来观赏参拜的旅客四处走看,可怎么也看不出白莲教要九十六颗佛头的门道。于是到了夜晚,他又私下潜入各个石窟,爬到各佛像的身上、头顶仔细勘验。一连数夜下来,忽然在一颗佛头上看出了蹊跷。 这位于大同市西郊二十五公里,沿武周河北岸开凿的石窟占地不过一公里见方,但是中、大型的石窟就有五十三个,小型者更不计其数,早在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也就是西元四六年—已经开始凿建,诸佛造像几乎都是挺鼻、垂耳、圆脸、耸肩、肥胸,乃受印度西北方犍陀罗风格之影响。释迦像最多,多宝佛、定光佛、弥勒佛次之。无论站立、半跏、倚坐、交脚等身姿皆有。 邢福双最早发现异状的两尊佛像是在接引佛洞之中—两佛对坐,状如文殊与摩诘之对话。邢福双爬上东首的一尊背后,踩抵佛肩,只手按住佛头,另只手持火炬一照,发现那佛顶之上居然凿着四四一十六个孔洞—这佛祖又不是和尚,头上烧如许戒疤是何道理?邢福双一面凝想着、一面将就着摇曳的炬光摸摸佛头上的孔洞,又摸摸自己的头顶,摸过几回,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顿时间舒爽轻盈起来。于是打起精神再仔细摸了两回,又发现了另一个门道—原来这四四一十六个孔洞凿得有大有小,正与常人较有力的四根手指头径围相合。于是可以看出:那其实是四组分别以四指压按头顶穴道的图式。这一次邢福双再将炬火移交左手,换了惯用的右手四指朝其中一组穴图比了个准,往下再一按,只觉四指仿如插进了一堆又柔又软,且深不达底的冰水之中。 邢福双登时吓傻,抽手悬空,而人也没什么异状,只觉耳聪目明,可以在夜暗之中看见且听见数十百丈以外的纤毫之物、草芥之声。这一来邢福双知道自己得了宝贝,随手在佛身上打灭炬火,瞠起好一双亮昭昭的夜眼,再插第二式。四指落穴,好似插进一团温热却并不炙烫的火苗里,亦复深不可测。待他再抽起手来,浑身上下的经络却自行冲撞周流个不停了。至于那第三式,四指甫下,如迎空飘絮,骨肉筋皮全给不知何处旋起的一阵疾风吹得七零八落。可待邢福双抢忙收指的霎时之间,他一个没站稳,却从大佛肩上跌了下来—实则这也不是跌,而是像一根全无重量的羽毛那么晃荡着落了地。直到那第四式上,邢福双才遭了道儿:四指按处,但觉指尖触着了比针还尖、比刀还利的锋锐之物—他不知这叫触电—而这尊佛头上的四组穴位的法式正是“文殊无过瑜伽”中叫人以指按顶门,体会、修炼那水、火、风、雷四种人体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所谓清澈灵明、温煦柔暖、轻盈飘摇和暴烈焦躁的“四至四自在”,这“四至四自在”也只是“文殊无过瑜伽”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邢福双在顷刻之间开发了自己身体上的四种特异功能,一时还以为已经可以独步武林了,赶忙纵身要到对面另一尊佛像头顶瞧个仔细,不料他从第三组指法的穴式中刚侥幸成就的一个“轻盈飘摇”之境已然可以使他翩飞无碍,他这一纵身,用力过猛,居然直冲窟顶,当下撞塌了一角石壁不说,头骨也给撞裂了,鲜血和着脑浆汩汩溢出,人也昏死过去。 不消多想,这邢福双是贱人歹命,甫练就的一点“文殊无过瑜伽”皮毛又还给了诸天佛祖。可他夜深独自悠然醒转之际却依稀记得些许:佛头上有穴位图,应非等闲之奇货。至于剩下来的那段奇遇,也直要到他遇见“蓝衣社”的一个白无常,给打了一针,才又想起来的。 且说邢福双折腾了大半夜,好容易捱到天明时分,真是一番地转天旋、头昏脑钝。再爬上这接引佛洞里的另一尊大佛之际,所凭仗的只是些许本能的、直觉的意识。他见这佛头顶上也有四四一十六个孔洞,但觉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先前的奇妙经历。当下忖道:佛头凿洞,颇不寻常,其中必有缘由,何不多找些帮中弟子来数看数看,究竟哪些是打了洞的?哪些又是未曾打上洞的? 也不知是那一跤摔的成分大些,或是叫先前那佛头上所显示的第四组穴式给殛的成分大些,总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邢福双不停地闹着个同样的“撂爪就忘”的毛病。这“撂爪就忘”是北五省里共通的土话—这些地方的乡野人相传,十二生肖中排第一位的老鼠有预卜先知的能耐。常见老鼠静坐一隅、抬起前脚,凑近口吻,乡人便说那是老鼠在“掐指一算”了。可老鼠虽然会算,却有个要不得的缺陷,那就是它们的忘性太大,只消前爪往地下一撂放,就把算出来的一切都给忘了。于是乡人便称这健忘之人为“鼠哥”—可怜邢福双夜探佛窟,平白落了个健忘之症,还到处惹人在背后笑骂一声:“鼠哥!”着实十分冤枉。 闲话休提,虽说邢福双伤了头脑,毕竟人不是个笨蛋,身边又常有本堂弟子提醒,是以终于在五月间数出了云冈石窟中打了洞的佛头数目:果真是九十六个。然而也因为这不大不小的毛病,延误了三月间交货的程期,害得白莲教亲既没有“武藏十要”得以示众,也没有石窟秘宝的“小缘法”、“大缘种”得以招摇,只好附和小刀会的阴谋立论,嫁祸给老漕帮和国民政府,造出一番扯不清的讹谣是非。 这番延误在白莲教损失不小,可在丐帮却更是元气大伤。他们花了上百之众的人力,斫下佛头、运出山西,还一路载到山东地头上,先遣交货的叫花子一入泰安便浮尸泮河,后首顾看剩余八十四颗佛头的四十多口子乞丐闻声便吓破了胆,要问邢福双拿主意,谁知邢福双又犯了毛病,应声答道:“拿什么主意?” “还有发圆小(八十四)个佛头,该如何处置?”一个乞丐斗胆追问道。 “发愿小的佛陀济什么事?发愿大了那佛陀才灵光啊!”邢福双两句答非所问的话一出口,众丐情知这堂主也担不起事了,当下一哄而散。有的就地找堂口挂号投门,有的回山西丐帮太原总堂报信,有的就跟个溜出裤筒的屁一样—没了影了。邢福双回过神来,再欲鸠合众人,身边只剩下七八个要回太原总堂的乞丐。这一下懊悔不及,索性随他们上太原总堂自请罪责,折竿摔碗、撕袋击砖—妙的是,这敲门砖往他天灵盖上三击而粉碎,把他这健忘之症给打好了一多半儿—除了那一回夜探佛顶的情景没能及时想起来之外,前尘后事忽忽皆到眼前,思路也猛地活络了。他心念电转:我这敲门砖三击之下,打却了丐帮堂主的身份,反而落得自在。但看这太原总堂堂口之中多的是虎视眈眈,仿佛信我不过的花子,万一我沉不住气,说不定还落个侵吞佛头的罪名。不如就此装疯卖傻,远走异地,再作打算。主意既定,当下叩头出堂。人问有什么去处,他只随口说了个江西—话出口又后了悔—以丐帮分布之广,覆盖之大,侦伺之密,通信之捷,他一旦说了个去处能不去吗? 硬着头皮,邢福双只好千不情、万不愿地上了路。可他在接引佛洞里的那一段奇遇,却恰恰应在了欧阳昆仑身上。 原来欧阳昆仑从满两岁上起,几乎每日都到通西桥下孔洞之中摩挲着一颗一颗的佛头玩耍。须知孩童作耍全凭十分专注、更无半点机心,也不管什么功过成败、进退得失,是以不喜、不惧、不忧、不怨,似无意间有所为、为而勿有,且不计较。这样行事,即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做得了,更何况一部武功呢?欧阳昆仑日日爬那一十二颗佛头,久而久之,也发现了佛头上布列着大大小小的凹洞。初时他不过以指尖抠抠抓抓,也就惬心满意了。继而不知怎地摸起自己的一颗小光头来,其实脑中早已将佛头上的凹洞位置记得一个滚瓜烂熟,摸着自己的头,便好似摸着佛祖的头;摸起佛祖的头,又好似摸起自己的头。忽而有那么一天,他往自己的头上使劲按了一下,但觉五指齐根没于颅内,竟然沁心透脾涌起一阵欢喜清凉之感。在一旁照看小昆仑的顾氏也没觉出什么异状,只道儿子摸着自己的头颅光圆柔滑,甚是好玩。欧阳昆仑年纪幼小,哪里说得出如许复杂微妙的肤触体会?心中想起的却是夏日里吃甜瓜的美妙滋味,顺嘴便说了声:“甜瓜。”顾氏更不疑有他,也乐得在一旁逗笑:“小昆仑的脑袋像甜瓜。” 殊不知此际的欧阳昆仑那五只小小的指尖所点者,正是俱舍宗“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中的一部“金顶佛光”。在梵语中,阿毗”为“大”、“正”、“无比”之意,“达摩”为“法”之意,译成中文,通称“对法”,是智慧的别称。“谓以正智,妙尽法源;简择法相,分明指掌—如对面见,故云对法。”俱舍宗本乎梵名婆薮豆的天竺法师所著之《阿毗达摩俱舍论》,这天竺法师在中原佛教中可是大大有名,号曰世亲,其著作便是经玄奘法师亲译之、发扬之,而后成立了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来历究竟是出自世亲之手、抑或玄奘之手,已不可考;唯知此功亦本于“俱舍”之奥义。“俱舍”的梵语为“Ko?a”,有“藏”、“鞘”、“茧”等译字,意指包含摄持。《大日经疏》十四曰:法界藏者,梵音俱舍,是鞘义也。犹如世间之刀在鞘中。” 顾名思义,这“人空法有功”的精髓即在一个“藏”字上。无论是世亲或玄奘悟得人头颅果然是一部“无尽藏”,乃通过五指摩挲、打通穴脉再附之以绵绵不断的观想,方得由这“人空”遁入“法有”的境界。这部“人空法有功”中的“金顶佛光”是个枢纽,从这个枢纽分摄而出,另有十七部功法,非可于一时之间历数。但是“金顶佛光”与邢福双先前在接引佛洞中亲即点试的“文殊无过瑜伽”里那“四至四自在”不约而同、无独有偶地也成为一种“对法”,因此当年凿刻石窟者才在这相对而坐的两尊佛像头上刻下了这两门功法,所谓“如对面见”也。邢福双有意而无缘、欧阳昆仑无心而有缘,但是日后的福祸悲欢,又岂能因一部武学而定夺?设若欧阳昆仑没有从这“金顶佛光”入手,莫名其妙练成一副铁头功,将来即便庸禄一生,倒也未必落一个冤屈负辱、遗恨殒身的了局。 可这人世百态既不能以一时遭际的臧否而定夺,便也不能就其了局境遇的哀乐来论断。欧阳昆仑无心插柳,开出一路一千四五百年来无人能识、无人能习,亦无人能想像的奇诡功夫,却不仅是武林中的怪谈轶事而已—它还彻底影响、推动了后人所熟知的某些现实和历史。 原来这通西桥下的一十二颗佛头并不只是吻合于日后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而已。因那大同丐帮弟子之于高深武学,不过是一批睁眼瞎子,当然不会知道某一颗佛头上的凹洞所指示的是某一门功法。从而先遣交验的这十二颗自然也包罗芜杂—其中有三颗正好是日后“昙无德颠倒气血论”里的“正天庭谱”、“反天庭谱”和“合天庭谱”的发轫。有两颗显然启迪出“随智涅槃玄义”中参看前生和来世经历的“灵机图”和“幽枢图”(此二图和日后大兴其道的催眠术关系较近,与武学的牵涉较浅)。有四颗看来极可能是后世华严宗那“龙树迷踪散手”之中“外百会手”、“里百会手”、“连百会手”和“迷百会手”等四部的原始规模。另外这三颗才是货真价实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除了“金顶佛光”之外,另外二谱是“如来天眼”和“三宝明珠”。 仅就这一十二颗佛头言之,已经称得上是后世传闻中“武藏十要”的一部分基础、根据或雏形了。可以推想得知,设若邢福双盗斫下来的九十六颗佛头皆能一举寻获,则一千四五百年之前流布到中土来的佛门武学势必能有更令人叹为观止的发现—至少,嗜研武术源流者对于脑袋瓜子这么一个向来不被看成武器的部位非得刮目相看不可了。 欧阳昆仑日日前去摩挲佛头,只当是个游戏,并无修习功法之念,自然也没有按部就班、由浅入深的规矩范式。是以他东鳞西爪、随缘触法,既无急功躁进之病,也无淹滞困顿之忧。反而在反复体会“我头即是佛头、佛头即是我头”的天真喜乐之中,自然将不同源流、不同考究、不同修为乃至不同用途的四门武学融为一炉,越过唐以后“武藏十要”那分门别类、画地自限的各个家数,直追北魏以前佛门武学的远祖,正是元气淋漓、浑然天成的一个境界。三年下来—也就是到欧阳昆仑大约五足岁上,这孩子已经能“端而虚,勉而一”、“不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不蹑之以足而蹑之以意、不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念、不动之以形而动之以气”。 也就差不多在李绶武与蓝衣社社员周旋于南昌期间—也就是邢福双摆脱丐帮监控,加入蓝衣社之后未几—欧阳昆仑以一“五尺应门之童”在运河九丈沟大展其“不求而得”的盖世神功,奠定了“铁头昆仑”二十余年的美誉。 20 大历史的角落 关于“铁头昆仑”的出身来历,红莲其实并没有说这么多。她只告诉我,从前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每天跟着母亲到一座桥底下玩儿,有那么一回,母子俩忽然发现紧挨着河水的桥孔里有一十二颗佛头,这小小孩儿便依那佛头上凿成的大小凹洞的排列,练成了一种奇怪的功夫,还在五岁那年无意间出手,从几个拍花贼的挟持之下救出一个小女娃儿。 据红莲所知,这外号人称“铁头昆仑”的小小孩儿的铁脑袋瓜儿,后来还成就过不少丰功伟业,只可惜就因为他长大之后,“脑袋一天比一天铁”、“硬得转不弯来”,终于为奸人陷害,死的时候脑袋和身体分了家。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据红莲自己说只不过是因为看我读书读多了,把脑袋读硬了,应该引以为戒。 我听她那样说的时候宿醉未醒,且一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国王,满心巴望着她能永永远远地坐在我床边,随便说什么都好地一直地说下去、再说下去。为了拖延她停留的时间,我会不时地插嘴追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方说:“那些佛头是哪里来的?”“一个五岁的小孩再厉害,怎么可能打败好几个拍花贼?”“那‘铁头昆仑’后来成就了什么丰功伟业?”……诸如此类。红莲也许答了、也许什么也没答。总之我所能记得的不过是一个三言两语,有如电影院门厅里发放的那种本事一样的情节摘要,以及—最重要的—红莲曾经伸出她那只白净、柔软、粉嫩光滑的右手,在我被酒瓶重击的伤处抚摸了好一阵。说也奇怪,她的掌心—也就是医书上称之为劳宫穴的位置—竟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犹波似浪的推挤之力,其温热如浆、其轻软如绵。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我的幻觉—我听见她说了声:“改天再陪你睡,嗯?” 应该就是在那一刻之后不久,红莲一声不响地消失了;更正确地说,是我睡着了。而我当时不可能知道,红莲如何在之前或之后替我收拾房间的过程中从字纸篓里取走了我解出的那一张《菩萨蛮》的字谜。 然而一觉醒来,铭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下去的却是那一小则残破不全的、有关“铁头昆仑”的故事的印象。而且这印象还隐隐约约和我曾经在图书馆、重庆南路的一些书店—比方说我提到过的三民书局—以及我自己的书架上的一些书里读到过的小资料可以相互印证。 在那个时节,我应该专注于我的硕士论文写作的,可是—套句我们村子混过血旗帮的军火大王徐老三的话说,我是“只听二哥、不听大哥的”。徐老三这话的意思是,男人经常因为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缘故而丧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用在当时我的处境上,“只听二哥、不听大哥的”这话真是再恰当无比了。我一心只想着百分之百的红莲,以及她所说的一切—其中最令我好奇不舍,念之再三的几句话是她在抚摸着我的“铁脑袋瓜”的时候说的。当时我好像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声:“你是从哪里读到这个‘铁头昆仑’的故事的?”红莲笑了笑,道:“我这人是不读书的。这故事也用不着读,它是我爸爸的故事。” 无论与荷尔蒙分泌量有多么密切的关系,从那一天起,我知道了一个关于爱情的定义—至少到今天为止,我依然信之不疑—那就是,一旦爱情发生,它便会激发你对所爱者的无穷好奇。在这样的好奇心驱策之下,我几乎忘记硕士论文的事,却跑了几十趟图书馆和重庆南路,终于在汗牛充栋的纸堆之中找到了几本和红莲的身世有关的书,其中当然包括一本署名“陶带文”—其实就是李绶武—所写的《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和一本署名“飘花令主”所写的武侠小说《七海惊雷》。 这两本书在不久之后被缅甸或者越南借走,恐怕早就已经流落到南洋某国的华文旧书市场上去了。若非历史小说家高阳过世前遗赠我的七本书里也包括了这两本—坦白说,我是根本没有能力去满足我对红莲那狂热痴迷的好奇的。当然,如果我没能从红莲的身世中无意间拼凑出几十年前的几个石沉大海的小案子,也就不至于陷入那几个鬼魅也似的老家伙的网罟之中,脱身不得—这个处境居然和我一向看不起的孙小六如此相似,又如此轇轕不清。 时至今日,历经许多我根本无从逆料的世事—包括突如其来的初恋、翻云覆雨的性爱、真枪实弹的格斗杀伐、扑朔迷离的逃亡、追逐、偷盗、恐吓、绑架以及毁损国家资产等等,我已经不能清楚地记得:当初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机缘之下得到这两本书的。也许—我只能说也许—是因为之前我在三民书局随手翻看书籍,巧遇赵太初的那一回,看到这《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和《七海惊雷》里叙述了一些和“铁头昆仑”的故事十分相似的情节,于是当红莲跟我说过“铁头昆仑”之后,我便去搜购了来。另一个可能是红莲告诉我“铁头昆仑”的故事之后,我或买或借而暂时拥有了这两本书,之后书被侨生们干走,我才遇到赵太初的。无论是哪一个情况,总之在我为了了解红莲的身世而仔细推敲这两本书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把红莲和赵太初想在一起。换言之,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知道红莲涉及了一个和大历史紧密互动的阴谋,也不知道红莲之所以同我如此亲近竟是这阴谋的一部分。当然,我更无从想像,在大历史的角落里,无数个和我一般有如老鼠的小人物居然用我们如此卑微的生命、如此猥琐的生活,在牵动着那历史行进的轨迹。 21 泥丸功 让我先把这两本书中部分的记载和叙述整理出一个较简明赅要的脉络,使原先以文言文写订的《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不致那样佶屈聱牙,而《七海惊雷》也得以剥落其光怪陆离的武侠声色,回到几个基本的事实。 《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书后有一篇署名“留都龙隐”者所写的代跋,只字不提此书所叙的内容,通篇说的却是江南八侠中吕元及其一系弟子的事。“留都龙隐”以为:八侠中以吕四娘、白泰官、甘凤池等事迹最著,乃是近世人读小说的多,大受其影响的缘故。甚至由吕四娘刺杀雍正辗转附会,居然还造出了“雍正与江南八侠原来是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之流荒诞不经的谣诼。事实上连“江南”都大为可疑,因为八侠之中有一半是出身江北之人,所以统称“江南八侠”其实是江南人过于自尊自重的略称。若要正名,应称“江南北八侠”。接着,“留都龙隐”指出,八侠中除了了因和尚淫恶暴虐、不堪侠名之外,曹仁父内功虽然了得,可是更名易姓,藏头缩尾,子孙还在满夷的朝廷当上大官,不可谓不讽刺。路民瞻失之于傲睨,周浔失之于颓唐,白泰官收徒过滥以致后学良莠不齐、甘凤池在逃捕落魄之际居然干过一阵强盗。只有吕四娘以一女流而能诛殛天下至尊,可称豪杰。此外,就是吕元堪称大侠了。 严格说来,吕元甚至称得上是甘凤池的师父。原来甘凤池曾随侠丐张长公习艺,以拳勇闻名金陵,然而不过是“走方售药者流”的程度,及至中年以后于道途间结识吕元,才学得了真本事。 吕元,安徽凤阳府人氏。自幼随前明宗室朝元和尚读书练气。这朝元和尚俗家姓朱,明室覆亡之后隐居于凤阳府寿州的灵云寺,课徒四人,其最幼而最聪慧颖悟者即是孤儿吕元。 朝元和尚授徒的要求极怪,读书而不可应试、练气而不可习武。结果十年下来,四个徒弟里跑了三个—两个去应童子试,之后比年连捷,都成就了举业,另一个改投凤阳府一名退职的老捕头门下习枪舞棒,随即在公门中任职,也有了不错的出身。唯独这吕元,到了十八岁上,仍日日随朝元和尚读书诵经、挑水种菜、打坐参禅,似乎就要这么终老一生了。 一日朝元和尚将吕元唤来,劈头就问:“你不求将来有什么出息么?”吕元道:“再有出息,不过是当皇帝。当了皇帝都还免不了叫人打出宫来,死也就寻常百姓一样死了,不死的还是当了和尚。”朝元和尚听罢哈哈大笑,又问:“人生在世既然无可为者,你何不即刻便死去?”吕元仍旧神色闲定地答道:“也没什么不可以,只今日后园的菜还没浇水呢。”朝元和尚又是一笑,道:“世间事自有人做得,你既要死了,何必还烦恼菜园里的活计呢?”吕元毫不迟疑地应道:“师父能烦恼弟子将来的出息,弟子便还是要烦恼菜园里的活计。”这一下,朝元和尚笑不出来了—非但笑不出来,反而放声号啕、涕泗交纵。哭罢才道:“你这平常心与慈悲心竟连为师的也不能及。我俩师徒一场,缘尽于此。你可以去了。”一面说着,一面挥了挥手。吕元深知师父脾性,既然他出走,便再无淹留的余地,于是扑身下拜,磕了三个头。只这头一磕下去,不意偌大一方云石地砖应声碎裂。吕元再一回神才猛可惊觉:朝元和尚方才一挥手,袖风拂处,正是他丹田处的泥丸。这泥丸既非经络,亦非穴位,却是练气之人都听说过、也时刻观想的一个小宇宙。若按道家之说,泥丸,又叫“泥丸宫”,修行者称之为“上丹田”,其穴在百会,也就是头顶正中。另一个常见的说法是:头有九宫,两眉间入一寸为明堂,入三寸即为泥丸,是“万神出入之所”。庄子所谓的“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是最准确的描述。在功法上,人体一大周天之气,入督脉而积于泥丸;另随任脉而发于泥丸,甚至还说什么“还精补脑”等等,这都是指称“上丹田”,将脑视为“一身之灵也,百神之命窟,津液之山源,魂精之玉室。”然而《道枢·平都篇》明明说:“丹田之上,辟方一寸,是为玄丹之宫,脑精泥丸之魂宫也。”这又该怎么解释呢?说穿了也很简单,“泥丸”是“上丹田”,“丹田”则正是“下泥丸”。这解释了大周天之气结穴互生的两端。周而复始,循而无终,澹荡不拘,绵延不息。朝元和尚平素教徒弟们练气,不外就是静坐调息,施之于活筋补气、益血养神,如此而已。可是袖风一拂之下,催动泥丸,却是极其高明的另一层功夫。打个譬喻来说:常人练气、用气,犹之于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在河川近上游处挖一个既深又广的大池,平日积贮容蓄天雨,待干旱时再伺机开闸,以施灌溉—这是一般人练气的功果。然而泥丸的妙用却大大不同;这泥丸好比是在水坝的下方增设的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由宣泄而下的洪涛奔流又将水势引回上游,遂使这倾注溃决的流水注入渊源所从来之处,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乃可生发未已—法语谓此曰“活泼”。 更妙的是,泥丸未经启动,不论练的是外家功夫、内家功夫,都有竭尽耗弱的时刻。然而一经启动,这体血精气便形成一个自供自应、自给自足的机栝,再也无虞匮乏。除非行功之人在七情六欲上伐断过甚,是永无涣散虚脱之虑的。换书之,朝元和尚就那么轻轻一拂,偏就点化了吕元,使之晋身到“活泼”的境界。 八侠之中,以吕四娘、白泰官、甘凤池声名最盛,然而却以吕元武功最高。但是吕元行事沉潜,武林史向以隐侠称之,并独排众说,称吕元内功精纯,尚在了因和尚之上。会当七侠合诛了因之际,吕元亦未尝毕用其技,仅为另六侠摒蔽门户,使了因无从施展毒手而已。倒是后世说书人如石玉昆者传下了一部《三侠五义》的故事,写宋代名臣包拯断案,兼及江湖侠上锄强济弱,诛暴安良的形迹;后来经由晚清大学者俞樾改写换题,成为传世的名著《七侠五义》。而这七侠之中的“隐侠沈仲元”其实正是吕元的影射之身。“沈仲元”在《七侠五义》里固不及“南侠展昭”、小侠艾虎”和“锦毛鼠白玉堂”等人侠名昭著,这当然也是因为“隐”之一字使然。即使在清人述异笔记之中,有关吕元的着墨亦甚少。世人所知者,大凡是“泥丸功”由吕元一人而传,嫡出四支,一支传兰州张氏、一支传湖北沈氏,另两支分传山东二李。其中一李于光绪初年移垦关外,是为后世东三省“无极泥丸功”的由来。这一门功夫已逐渐遁离武学范畴,而以修心养性、健身固体为尚,经末代掌门李一揖之发扬流布,踪迹可谓遍及寰宇,信徒逾数千万之多。另一李则是山东济宁州之李,也就是李绶武的祖上。这一支既不同于兰州张氏之钻研气血穴脉,亦不同于湖北沈氏之精习韬略治术,更不同东北李氏之致力修身道法—济宁李氏所侧重的反而有些类似对各家内功功法的搜集、编纂、考证、穷究,世系相沿,有如武学的收藏家、武术的考古家。从这一点上看,济宁李氏之切近武学、武术,则并未违悖当年朝元和尚所开示的“读书而不可应试/练气而不可习武”的祖训。这里头还有千丝万缕的小因缘。 话说昔年吕元得了“泥丸功”,辞别朝元和尚,开始了一段浪迹天涯的行道生活。他日间替人打些短工,混个温饱;夜间就寻些破庙败庵,图个栖息。总之是孤家寡人,无求无欲,倒也逍遥自在。一日来到南京地面上,找着个给粮行驮米卸船的差使,与包工的头家言明:替一标由镇江运至的船队下米,为期三日,如果能将上万斤的白米全数卸空,除了食宿着落之外,短工们还可以挣几文银子,这种银子叫“小花边”。吕元暗自运起“泥丸功”,一肩可以扛四百斤白米,两肩就是八百斤;脚下运步如飞,却仍脸不红、气不喘。不到两个时辰,码头上便围聚过来百十口子人丁争睹这大力儿郎的本事。活该有事,众人之中就有这么个额角长了个大肉瘤的甘凤池。 甘凤池原是侠丐张长公独传弟子,能使绳镖、飞钱、袖箭、铁蒺藜等一十八种暗器不说,刀枪棍棒无不熟练精通,在南京地面上可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加之以此人素性刚烈,嫉恶如仇,好管不平之事,里巷间每遇什么纠纷,只消有人喊一声“去请‘甘瘤子’来平直!”那理屈的一方便往往主动息事宁人了。 这一日甘凤池路过码头,在人群之中见吕元好生气力,心下十分景慕,思忖他必有异能奇术在身,可他自己另有旁务,无暇结识,是以次日又来码头边寻访。不意包工的头家却告以:大力儿郎连夜卸完粮米,一大清早便领了“小花边”上路走人了。 甘凤池闲言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那人一身好大气力,可抵你十个扛工不止。昨日在码头之上,他一人来回忙碌,倒省了你们这些虫豸的活计。怎么?到头来你也只开销人家点把‘小花边’么?” 那包工头家见此人来意忽地不善起来,哪里饶得?登时一声唣,道:“我吃你管我的闲事?来啊!”四下陡然间蹿出七八条精壮汉子—有人认出对手的这家伙额角的大肉瘤,还没来得及抽身,早被甘凤池翻飞拳掌,打了个牙崩骨折。甘凤池打了人还不肯罢休,去那包工头家褡裢里摸出一锭两许重的银子,道:“甘瘤子为人最恨不仁不义之事,我且替你作个公道的便是了。”言罢一纵身,飞出十丈开外,再三两个弹跃,人已不见了。 闲话休提,且说这吕元领取了些碎银角子,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径去早市里买几枚烧饼,一面吃着,一面信步游逛,一派逍遥。也正因为他漫无目的,正是“触目皆佳景/随心任自然”,走到近晌午时分,但觉口渴,便就近觅个茶亭歇脚。许是夜来驮米劳累,才解了渴,困意倒涌上来,索性就着亭边土阶,歪头睡倒。待他一觉醒来,卖茶的老者早就一担挑着火炉茶桶收市回家,倒是亭外树荫底下蹲着个满脸横肉,长相凶恶,额角还生了个大瘤子的壮汉。那壮汉自然就是甘凤池了,见吕元醒来,连忙起身上前,拱手长揖为礼,自报姓名之后,“噗通”跪倒,道:“昨日在码头上见尊驾神力无匹,非寻常练家身手。不才特地赶来,还请尊驾不吝指点一二。” 吕元揉了揉睡眼,伸了个懒腰,道:“我叫吕元,既不尊、也无驾,现成是个自了汉;你千万别折煞了我。我确乎有几斤力气—你要我点拨你,我也没什么不好点拨你的—可你要那么些气力做什么?难道你也要给人驮米么?” 甘凤池听他说话,似乎并无峻拒之意,当下大喜,洋洋自得地说:大丈夫生在世间所快意者莫过于行侠仗义、锄暴安良。甘凤池曾受侠丐张长公调教,学了几分艺业。可这行走江湖,干犯是非,总得在技击之术上多琢磨、多淬炼,方能为人上之人,是以—” “说了半天不就是要跟人打架么?”吕元道,“打架我是不成的,你老兄要学打架就跪旁人去罢!” 甘凤池哪里肯这样罢休?立时膝行而前,道:“行侠仗义总免不了出手教训些不仁不义之辈,情非得已,势所难免。诚若惩治了几个凶顽残暴的棍痞,搭救了几个柔弱良善的百姓,岂非也算功德呢?” 吕元听着便笑了,道:“你惩治了什么棍痞?又搭救了什么良民?且说来听听。” 甘凤池这一下精神更抖擞了,随即把平日里替人申冤雪恨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通。最后还从怀里摸出那一小锭银子,捧到吕元面前,先把他在码头上主持公道的事说过一通,才道:“这些水陆码头上的包工头家个个儿都是吃人吸血吮骨头的虫豸,打他一回,他老实很久。” “这银钱在他身上也是花用,在我身上也是花用—有什么分别?” 甘凤池闻言之下不禁一怔,暗道:自我行走江湖以来,也不知干过多少劫富济贫的勾当,但凡是吃我管它一桩不平之事者,无不千恩万谢,视我如神佛现世。倒是这人非但不领情,还颇有几分鄙夷我帮闲偾事的神色,莫不是个痴子?正想到这里,吕元又道: “你今日为我主持公道,劫了人钱财;安知他日不会为你自个儿主持公道,劫人钱财呢?当年苏学士与章同游过桥的故事,你老兄可曾听说过没有?” 甘凤池是个白丁,自然没听说过。吕元即应声说道:“当年苏学士与章同窗,一日两人同游,遇见一座将断未断的险桥,那章仗着轻健矫捷,几步窜过桥去,又跃回桥来,还嗤笑苏学士胆小。学士却道:‘你日后一定是要放手杀人的。’章不解,问他缘故,学士道:‘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你怎么会顾惜旁人的生命?’日后章诛杀旧党,酿成巨祸,那身首异处者,也不尽是可杀之辈。由此可知世事自有不由人意而愈演愈烈者。所以我说你今天可以为我劫财,日后未必不会为己劫财,就是这个道理。” “那章惇滥杀好人,吕兄何不将他的下处告诉甘某,我这就去锄了这祸害。”甘凤池昂首一拍胸脯,义形于色地说道,“这才是大丈夫行侠仗义的本色。” 吕元看此人连苏学士、章惇是哪朝哪代的人物都不知道,不免自悔失言。然而又见他嵚崎磊落,豪迈质朴,不失为忠义之士,倒可以点化点化。于是洒然一笑,道:“甘兄方才要我指点一二,我倒想同甘兄订个约—倘或有那么一日,甘兄动了个杀人劫财的念头,却又不是为了替他人主持公道,到时可否请甘兄自废武功,永永不再做什么行侠仗义的事?” “这有何难?”甘凤池说着伸开五爪,自往额角上那瘤子一抓,道,“我听一个医道说,我头上这瘤子是个命门,瘤在命在,瘤去人亡。今日我且在吕兄面前赌个咒儿—他日甘凤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动了贪人钱财的歹念,便一抓摘了这颗瘤子,不劳吕兄费心动手!” 这一即便是吕、甘二人订交授受的前情。插叙此节,正足以见“泥丸功”在吕元这一宗手创之下原本没有什么行侠仗义、锄暴安良的使命。吕元当日指点了甘凤池一套功法,目的只是要点化甘凤池一个“世事不可尽出于己意”的道理。直陈其意言之,乃是吕元早就看出一个势态:那些称侠道义、爱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为了助人,一旦惯扮英雄,便难免不会把这当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而吕、甘二人的这个约定,嗣后果然应验。 根据许多零散而简略的史料—包括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内—吕元在九十八岁上无疾而终,死于山东济宁。死前曾告诉他的关门弟子李某,他生平最引以为憾的有三件事:其一是为了不让甘凤池称他为师父,而与之义结金兰,约做异姓兄弟。也因为这样,吕元便莫名其妙地成为甘凤池另外一群江湖同道的兄弟之一,跻身八侠之列。其二是既然缘着甘凤池情面结识了了因和尚,却未能及时渡化这淫僧,到头来还不得不助六侠以暴止暴。至于其三— 吕元极其感慨地对李某说:“想当年我受先师朝元和尚开示启迪,念兹在兹的应须是一个‘隐’字上的功夫。先师是亡国的贵胄,其遁迹方外,为的是参出一个苟全性命的道理。我追随先师才不过十年,还在懵懵懂懂之间,说了几句听在先师耳中颇有机趣的话,先师便点拨了我,成就了功法。我若就这么溷世等死,过几十年饥来吃饭、渴来饮水的日子,即便是像蝼蚁蜉蝣一般浑浑噩噩,倒也不失是‘身隐之极’—所谓无为无虑,亦无碍。可早年打禅语、斗机锋,语至而意不至的那些道理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怀。时至今日,我已是近百之人,竟然越来越不知晓:这苟全性命究竟所为何来?岁月淹逝,我毕竟还是造了无数大孽!” 那李某是个憨厚人,听师父说了这么一大番重话,一时间手足失措,应声跪倒,连磕几个响头,道:“师父既不曾作奸犯科,又不曾惹是生非,行走江湖七八十年,不过是收了我们几个门徒、传了几套功法。您要是看弟子不中意,弟子这就自断经脉,了此残生,决计不玷辱了师父。” 吕元闻言一笑,道:“你若如此,为师的岂不又平添一桩憾事么?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原来这吕元侃侃自剖,并没有怨悔自己随缘传功、涉足江湖,乃至不能像蝼蚁蜉蝣一般臻乎“身隐之极”的境界。他这第三个遗憾所言者,其实是个十分深刻的思理。作为一个不能像蝼蚁蜉蝣般活命的人,即使竭尽所能地遁世远人,似亦不免要在造化的播弄之下与人交接、遭遇。一旦交接遭遇,自然而然对人、对事、对物、对情便造成了哪怕只是纤芥之微的影响。如此一来,则又何隐之有呢?如此一来,力求隐遁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过来说,倘若这隐遁的妙道奥义并非离群索居、避世脱俗,则又有什么究竟可探、可求呢?吕元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那李某是个直肠直肚的人,睹此情状,亦随之惨然,咽声道:“师父如此作想,那么自凡是个人,活一日岂不就隐不成一日?” 吕元一听这话,嗒然“噫”了一声,道:“好孩子,说得对极了。既然活一日就隐不成一日,我何不便去死了?”说着,顺手朝前一指,登时逆催泥丸,倒转吐纳,一笑而逝。 那李某见师父死了,不消说是一阵撕肝裂胆的号啕。可吕元临终前的一指又是什么意思呢?李某顺势望去,但见屋外土地平旷,远方青峰廓约,其间并无一物。 毕竟这憨拙之人自有他憨拙的倔性。李某一面哭,一面默志下师父手指的方位。待将吕元安葬之后,他便一步一数、一数一步,还频频回首量估那方位,只恐有个什么闪失偏差。在他想来,师父既然抱憾将死,忽又若有所悟地那么一指,则此去必有机关缘故。这却果然是将误就误,反倒成就了因缘—在吕元而言,李某一句无心之言,却成全了他一个“行年九八,唯欠一死”之念。质言之,只有死,才是彻彻底底地从“求隐不得”这一执念中得着解脱。至于那李某一路顺指走去,忽一日居然来到了安徽凤阳地界。他心想,师父莫不是要我到他出身之地来么? 因为“留都龙隐”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所写的代跋在李某到凤阳府的这一节上行文甚是简略,近乎语焉不详,无从知其首尾。倒是在那本《七海惊雷》(署“飘花令主”所撰)里有一个小故事,说的是一个叫李甲三的年轻乞丐如何徒步千里,由济宁至凤阳归葬师尊的过程,与吕元之徒李某的经历极其相似。只是在《七海惊雷》中,多了负棺归葬的细节。且说这李甲三到了地头上正准备下棺入土,却觉得棺材豁地一轻,浑似无物的一般。这李甲三甚是惊怪,找来地保作了见证,开棺启视,才发现尸体当真不见了。棺中只留有手写黄卷一本,上题“泥丸长隐/万象皆幻”八字,李甲三才捧起书卷,封题字迹便湮灭了。待他再翻开首页,逐字逐行读去,竟是一部控制泥丸运行的操典—即后之所谓操作手册者。奇的是,这操典也不知是用什么笔墨写成,一俟李甲三读过,字迹便一如封面上的八字题签那样即时隐去、不可复见。所幸字句疏简寥落,李甲三又本是研习此功甚久的勤勉弟子,一读之下,知是师父手迹,自然字字铭怀,同时一步一步按那操典所记者演练起来。也由于这是一部以心念驾御气血周行,内铸腑脏、外摄筋骨的奇术,旁人不觉如何,李甲三且读且练,顷刻间已经成就了一身浑厚坚实的神功。待他翻读终卷,黄卷上一字不着,可李甲三对其师毕生之学,竟已了若指掌。这便是济宁李氏所传的“泥丸功”始末。只不过《七海惊雷》以小说之笔写此奇突之事,语涉荒怪,聊备一格尔耳。这段传闻却旁证了一点:在吕元亲炙四支之中,唯济宁李氏一支从未以“泥丸功”之名号召门徒—它甚至没有任何可兹记诵传扬的名号,因为这一支自李某(或李甲三)之身始,便玩味出逐字灭迹的微言大义了:何名何不名?正在“隐”这个境界上。 22 入社 撮其要,探其源,可知李绶武所承袭自济宁李氏这一支的功法大致上不免沾染了一种遁世的色彩;以饱览杂学博闻深思而不致用为务。这一支的传人究竟身怀何等绝技?何等神功?始终成谜。后人只知道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极有可能也化名为“留都龙隐”为自己的著作《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写了一篇所谓“代跋”文字,其实这正是另一种隐匿的表现。而李绶武本人恐怕还算是这一支中的异数,因为他是十数代以来唯一以文字记录披露了十九世纪末直至二十世纪初,中国各地秘密社会之间复杂的轇轕李氏子弟。作为一个以“隐”为尚、以“遁”为高的传人,李绶武和他的老祖师爷走的是相反相成的两条道路。在吕元那里,最终的体悟是用肉身之死解脱“我之为我”必将对世界有影响、对世人有损益的执念困境—在《七海惊雷》里甚至还用“尸解”的场面和“字句湮灭”的细节来象征此一解脱,虽不失夸张,却切合义理。可是李绶武却不同,“留都龙隐”的代跋强调:随缘随遇、不忮不求,只是一种立身处世时“为而不有、成而不居”精神的内化,这内化的功夫绝不可以钻角营深,反而陷入迷障。“隐”应该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业、不立形迹,反而应该是一种滚遍风尘、透泥水、激浊扬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谓之智慧,又岂是一人一生等闲可以企及的呢?这毕竟还须累积多少世代的传衍承启,日以浸之、月以润之,万一遇上个资质顽愚劣的子孙,也就前功尽弃了。所幸济宁州李氏家风淳笃,这李某日后落籍安徽,娶妻生子,也能持保着一脉淡泊宁静的习气,历世以耕读维系生计教养,从无一人致仕觅官。十四代单传下来到李绶武的祖父,已经是个于书无所不读、于学无所不窥的地步。凤阳府在地自令尹以迄庶人,皆敬重李氏一家陶然向学,不慕荣利的风华气度,径以“素儒李氏师尊”呼之。日后李绶武之所以能写成《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其所根据者,不乏自乃祖独力修撰而成的古本武林史资料而来。而这部古本武林史资料并未成书,仅以散稿存世,其中有相当大的篇幅即是在考校建于北魏时代山西大同云冈、龙门等石窟的佛像与盛唐“武藏十要”之间的关系。这正是李绶武不辞千辛万苦前往国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员会中干一名小科员的来历。 话说民国十八年五月,提调丐帮人丁盗斫九十六颗云冈石佛头像的大同分堂堂主邢福双自逐出帮,随口说了个江西的去处,再懊悔也来不及了—他是非得流落江西不可的了。实情也果如邢福双所料:丐帮太原总堂上一声令下,自山西以至江西沿途省县诸丐帮堂口弟子无不严阵以待,紧迫跟监,看他邢福双是不是真的上江西投亲,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如若不然而另生尴尬,便一定跟那失落了的佛头甚至“武藏十要”的传闻有什么瓜葛。这邢福双虽说一度神智昏失,掉了记性,不意却让那敲门砖三打天灵盖给打回了神;一回了神,也添了烦恼—试想,他要是寻思不出一条脱身之计,岂不要叫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丐帮弟子监视掌控一辈子? 且说邢福双行脚年余,好容易来到了南昌,正愁苦日夜叫人盯梢放水、动弹不得,还不得不假意四处打探:当地有没有一个姓邢的堂叔?其实他自己肚中明白得很,别说南昌一地,就是走遍了江西,他恐怕也找不着这位压根儿不存在的堂叔。眼见身上的盘缠就要花完,而邢福双既已自逐出帮,当然不能回头再干行乞的勾当,这可就要山穷水尽了。忽值一日,大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西式服装、头戴呢帽、足登单鞋的中年男子,兜头按住他两肩膀,大喊一声:“福双!”邢福双还没意会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暗中使劲,居然将他按得双膝落地,成一高跪之姿,邢福双还来不及答话,但听那人又叫道:“你找得我好苦哇!快起来快起来,让叔叔好生看一眼。”说着倒也奇怪,那人双手掌心似有千钧万担的磁石之力一般,又将邢福双给吸拽了起来。偏在这一瞬间,邢福双耳鼓上传来一句细微的话语:“还不快认堂叔?” 邢福双一听这话,还以为他慌急告天,老天爷又可怜他走投无路,当真赏他一个堂叔解围济困来了。且看这堂叔仪貌堂堂,穿戴光鲜,即使不是富贵中人,家道必定也在丰实之上,自然喜出望外,不知不觉掉下几颗真情至性的泪珠。他一面啼哭、一面也随之喊叫起来:“叔叔、叔叔!侄儿也找得您好苦哇!您老可终于还在啊!”这话不消说,自然是喊给左近的叫花子听的。 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堂叔随即抢住邢福双臂膀,不知道用哪一只手指头扣住他曲尺穴。邢福双自忖也是练家,此时此刻却浑如一摊烂泥,通体上下没了一点气力,任那堂叔半扯半架地拉过了街。偏在这一瞬间,旁侧迎过来一辆人力车,车夫稍一停脚,俟两人登座,便撒开劲朝前飞奔—显然,这车是早就在一边伺候多时的了。 坐在车上,那堂叔脸上也没了笑、也没了哭,一张煞白板硬的马脸更长了几分,看在邢福双眼里,倒有几分白无常的鬼样。好在路程不远,车夫箭步如飞,不多会儿便到了地头。邢福双叫那白无常一抖手,居然便摔下车来,几乎跌个大踉跄。昂首斜窥,但见面前是一幢临街的楼宇,门楣右边挂着个亮漆木牌,上头用黑漆写了六个大字,他只认得前二字是“南昌”,第四字是个“匪”。这一下可恍惚死人了—邢福双暗道:这要是个什么土匪窝,我岂不是逃了前狼、躲不过后虎?可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土匪窝敢在通衢大街之上挂起这么大招牌现世呢?正琢磨得半天霾、一头雾,但听身后的白无常朝里大门里喊了声:“来啊!押到谍报科去。” “叔叔!”邢福双回头陪个谄笑,道,“这是—” “谁他妈是你叔叔?”白无常说着,飞起一脚,正踹在邢福双胁下。邢福双但觉身形一轻,朝大门里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飞去。许是白无常用力精准,邢福双恰给这一脚踹上二门的台阶,就让两名身着土色制服的卫士给撺进楼里去了。 邢福双起初还想挣扎两下,猛一用劲,才发觉臂膀自腋以下血路已经闭锁,腰际见骨以下也渐渐麻痹—他的四肢可以抵挡者不过是一个“废”字。那两名卫士将他拖行到楼上一个阴暗森凉的厅房之中,径自离去。邢福双但闻这房里还有絮絮聒聒的人声,却不见半个人影。至于那人声,可谓南腔北调俱全,说得是又急又乱—似有争执,又似有极大的惶惑,啾啾嘈嘈,更像鬼狐作语。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辰光,邢福双才渐渐听出其中有四川人、有两湖人,也有广东和河北人。一个湖南人说:“大元帅说这样的重话,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吗?”接着一个浙江人立刻斥道:“大元帅要你我这就去死你我能不去死么?说两句重话又有什么要紧?”那湖南人嗫声再吭了两句,另一个河北人却道:“我也认为这话说重了,什么‘我的好学生都战死了,尽留下来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好像我们也该去死一场—”“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不可以!”另一个四川口音的厉声道,“大元帅说得对,现在日本帝国主义者压迫我们,共产党又捣乱;我们党的精神完全没有了,弄得各省市党部又给包围、又给打砸,这样革命当然要失败。大元帅是痛心这失败,才骂我们的。我们想不出个保住大元帅的主意,怎么连骂都挨不起了呢?”此言一出,众人忽然安静了片刻。邢福双这也才稍稍习惯了在幽暗之中辨东识西,发现自己置身所在的厅堂中空无一物,连桌椅也不见一张,至于那七嘴八舌的人声,却仿佛是打从前方的墙壁里面传出来的。 正由于四肢动弹不得,邢福双只能就地乱滚,想要碰撞些个尖棱之物,先解开一边腋处的穴道,使有一只可用之手,便可解其余。不巧的是,放眼望去,这方圆几丈之内只有一平似镜的地面,四边不知用什么材料阻隔的墙板,以及一方连吊灯也无半盏的房顶—看光景,那白无常就是要他像只肉球般的囚在此地了。 不多时,墙后又有了人声,那声色俱厉的四川人沉声说道:“如今大元帅眼见就要复起,我们也还只能一天到晚穷开会,也拿不出具体做事的法子,甚至连干什么事也不知道—”“康兄这就责备太过了。”一个河北口音的此时插口道,“现在是把组织定个范围、定个规章的阶段。你好比说军务方面我们要不要管?能不能管?你再好比说财政上头我们要不要拿主意?拿几分主意?大元帅已经嫌我们不中用了,那好—我们是该多尽心思多出力、多管些事呢?还是少揽权责少费事、少说些话呢?这中间很有些分寸关节,我们得揣摩得十分仔细才行。”话才说到这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先前那抱怨“亲者痛、仇者快”的湖南人应声抢道:“是嘛!要保大元帅的局殆无疑义,可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进如何?退如何?抓几分?放几分?自然要好生商量,不是说做就做的—弄得不好,过犹不及,大元帅还是要怪我们的。” 这湖南人的话刚说到这里,外面忽地一连三声叩响,接着好似有人推门而入,众人则是一片哄叫。而那刚进门的人一开口,竟是白无常的声音:“看我挖回来什么宝贝!” 话音甫落,邢福双但闻皮鞋之声“咯噔咯噔”发自壁中,随即双眼乍然一亮,面前的墙壁忽然开了个门形的大洞,洞中立时出现了高矮胖瘦,各具体态的十多口子人影。那白无常接着笑了起来:不是说这行当叫‘特务’吗?不才兄弟就特别给物色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他是什么人?”四川人双手一叉搭腰眼,道,“你什么时候带回来的?” “刚在路上捡的。”白无常又是嘿嘿一阵冷笑,“是个叫花子。”说时瞬一眼四川人,刻意放低了声,“不碍事。”后头这句话用意至显,指的是无论邢福双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都无须担心。 却原来这阎罗殿也似的所在还有隐情。此处不是别处,正是“老头子”的一帮亲信在南昌所设的一个专属“老头子”私辖的单位,南昌剿匪总部—日后改称南昌行营的便是。 这是民国二十年秋的时节。先前在九月里,日本军阀对华发动“九一八事变”,“老头子”以国民政府主席兼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宣示了一个“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先剿匪”的主张。可是各地的工、农、学生都掀起了一场极其热烈的抗日运动热潮,包围了许多地方党政机关,请愿的请愿、示威的示威,大凡皆以发起抗战为标的。且不说这些群众里头自有钱静农、汪勋如等人。此处先述“老头子”这一方面—到了十二月初,为了反对“老头子”的“不抵抗主义”,举国哗然,竟诤诤然有逼“老头子”下台之势。“老头子”只得约了他黄埔军校早期的十几个门生聚会,商量“如何挽革命于功败垂成之夕”。 然而当真如“老头子”所言,他黄埔的“好学生”都在北伐战事中殉身,活着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这群人在南京聚了三次会,另外还到一爿“浣花菜馆”大摆了两桌酒筵,却总商量不出一套救亡图存的办法。结果还是“老头子”下帖至上海小东门请来了老漕帮老爷子万砚方,两人促膝密谈,一谈谈了三天三夜。万砚方纵论时局、盱衡世态,给定下个八字真言的方略:所谓“以退为进,再造中枢”。“老头子”在第四日一大清早即宣布下野,辞去国府主席。然而这只是八字真言中的一个“退”字而已。 至于如何于退中求“进”,则系乎“再造中枢”的建言了。在万砚方看来,“老头子”固然统有军权,夙负威望,且领导北伐军打过几场风光的胜仗,使骄镇悍将一时蒲服。但是神州赤县是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想要在三年五载之间仿效秦皇汉武那样一统天下、包揽寰区,其实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倘若想要重整旗鼓,号令诸侯,便不得不暂且容忍中国保持一个强藩林立、分而治之的局面—这正是当年汉高祖大封群臣为王为侯的一个策略—所谓“犬牙相制,磐石之固也”。能保持这样一个局面,起码是让各地表面上已然臣服的军阀维持其内张外弛、彼此牵制的形势。在“老头子”的布局方面,万砚方建议他暂且同汪精卫合作,促汪氏出掌阁揆,而国府主席则委邀党国大老林森出任。“老头子”本人则保留其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如此一来,对日本之战和问题、对共产之容剿问题,不论急图缓议,国人自不便将一切责任尽付之于“老头子”一人之身。 这些建议,“老头子”困于千夫所指、情势危迫,也都采纳了。但是万砚方在“再造中枢”四字上却出了一个大难题。他是“世系江湖”出身—其父万子青继前任老漕帮总舵主俞航澄之后成了“老爷子”;而万子青又可以说是老漕帮在备受天地会党人胁迫陷害之下的中兴之主,自然极受推崇爱戴。对于万砚方继承帮务,统领数十百万庵清光棍,万子青的遗训是:“广结方正、肃远小人。”这是两句堂皇的勖勉,自然不外仍是鼓励儿子多结善缘,但是不要因为交际结络而亲近了不肖的小人—这里的小人所指的恐怕也就是天地会。然而万砚方应邀赴南京与“老头子”密商之际,也没有忘了将“广结方正”的道理作成一番“老头子”闻所未闻的言论。当“老头子”问万砚方要如何“再造中枢”的时候,万砚方搬出来的却是他惯熟无比的江湖经。他说: “大元帅做的是革命事业,在革命事业上,把同帮光棍叫做‘同志’。原先不过三五人,有志一同,便结通声气。之后三五人再去结识三五人,这便是十多人丁,如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几层递转,就有千百之众。这正是先父遗训所谓‘广结方正’的道理。大元帅要重整旗鼓,匡复社稷,如果不能寻贤访能,求才问德,号召一批向所未见、向所未闻的新知,怎么能一新江山,再缔大业呢?以庵清规矩来说:资历勋绩是一回事,想要另开局面,再拓宏图,岂能不从晚生后进里拔擢根苗呢?” 此时的“老头子”尚在老漕帮帮籍,自然要服膺仪节,是以拱明字拳作一长揖,道:“还请老爷子赐教诲。” “眼前海内初平、群雄分立,许多地方各成势力范围,中央政府军命令鞭长莫及。大元帅若要在各个营垒之间重建威信,非借助于地方上的人力不可。设若不能公开征辟人才,便只好潜秘其事,以一特别机关指导,在各地发展组织,收揽人才,要之以青年为主。大元帅莫要忘了,二十年前贵党孙总理起义成功,不也仗恃着些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么?方今贵党分崩离析,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个少年儿郎一朝显达起来,皆作功臣元老之态,哪里还能革人之命呢?”万砚方一发不可收拾地谠论下去,终于没遮拦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诚若革起命来,老漕帮数十百万之众直如一人耳—这些光棍任凭大元帅调遣倒还便宜些个呢。”话才出口,“老头子”眉峰乍地一蹙,紧紧抿着的双唇不禁颤了颤,眸光如电似炬地扫了万砚方一下,万砚方也才惊觉:不妙!一时兴起得意,说出这样言语,岂不激得对方以为我夸口老漕帮才是真正的革命势力? 尽管两人腹中各有猜疑,毕竟“老头子”还是接受了万砚方的建议,只不过这“再造中枢”四字的实务,却走上了发展秘密组织的路子—因为“老头子”满心期待的仍旧是由他一人所出之令、所谋之事、所持之见,必须贯彻四方,而非缓不济急地到地方上和敌垒内部去发展会党。于是日后才拼凑两块蓝图,成立了一个叫“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机关。这的确是一个如万砚方所称“潜秘其事”的“特别机关”,只不过它主要的工作并非收揽青年革命人才,而是秘密侦伺、调查、控制乃至暗杀敌人的机构。至于“南昌剿匪总部”,就是这机构的前身。 邢福双先前听到那抱怨“老头子”骂人的湖南人叫贺衷寒,那浙江人叫蒋坚忍,四川人叫康泽,河北人叫余洒度。最麻烦的是把邢福双赚来的这白无常,他姓居名翼,字伯屏,山西人氏,是南昌剿匪总部谍报科的大科员;也只有他能从万砚方那种江湖人的角度看这“再造中枢”的工程—只不过他走得更偏。居翼相信,倘或成立一个特务机关,那么这机关里的人便应该像古代宫廷禁军中的龙武军—也就是大内高手一般—可以有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艺,能够施展“流血五步,决胜千里”的本事。他在这群日后组成“复兴社”—诨号“蓝衣社”的人们之中最称阴险狠辣,也最缺乏搞革命、耍权谋、玩政治的野心。此人志之所在便是习武杀人。正当诸谋士反复磋商,如何形成组织、力保“老头子”东山再起之际,他一人整天价装束齐洁,以剿匪总部谍报科干员的身份四出打探:前两年在江苏宿迁一带地面上流传出来的那个有关白莲教“武藏十要”的谣言究竟真伪如何?首尾如何?在他个人而言,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也说得上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一年多的明察暗访之后,居翼从一个山西老乡的口中打听出从邢福双盗斫佛头到自逐出帮的一节内情。偏偏这邢福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头便栽进南昌府地界,直入网罗了。 居翼自然不便当着众人鞫问邢福双那些佛头的下落,但是在一帮个个儿自认为“老头子”贴身死士的牛鬼蛇神面前,他总要拿出个说法来—一则好叫人瞧得起,再则将一个尴尬人就这么拘进谍报科密议重地也非得有个缘由不可—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朝邢福双喷了一口,道:“这小子今日直着入了社,恐怕就很难不横着出去了。诸位的会要是还开着,就请继续。稍顷我要借间壁这密室一用,有意思留下来的也十分欢迎,居某要从这小子身上挖下一部机关来。” 众人一听,反而面面相觑起来。会是可以开下去,也可以就此打住,改期再开的。只不过众人皆知居翼讯问人犯的手段极其狠辣,谁也不当真愿作壁上观。先是余洒度拱手一揖,道:“今天也吵累了,自凡是发展青年组织这个方向定下了,咱们明后两日都还在南昌,我看就再会了罢。”说完,贺衷寒和蒋坚忍也抚掌齐道:“我们还要待几日的。”康泽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阵,却扭头冲居翼道:“这叫花子—” 居翼自然明白康泽是不放心这邢福双究竟底细如何—可是他自己对于能问出什么口供来也并无十足把握,是以耍枪花儿卖了个关子,没把话说死,只道:“此人在敌友之间。我若审得清、问得明,他身上那机关的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万一他不能成为‘同志’,康公是知我手段的。” 康泽这才点了点头,随众人朝门外走,同时扔下几句话:“大元帅是求才若渴的,只要是‘同志’,就留着罢。” 听得众人脚步声渐远,居翼才缓缓转回身来,两手之间忽然多出一支玻璃管子,内盛淡黄色液体少许,管梢有尖刺长约两寸,管底另有托柄半截,抵在他的大拇指上。居翼阴郁惨白的一张脸上乍然浮起了笑意,道:“叫花子!今儿‘叔叔’一不楔你、二不夹你,只给你打上一针。你乖乖听话,嗯?” 邢福双浑身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只见居翼俯身蹲下,将那玻璃管上的尖刺朝他脖根处一扎,拇指压住托柄使劲儿一挤,一注冰凉似霜雪的物事便渗进他的颈子和胸臆。邢福双心口一麻、两眼一花,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居翼这一针里装的正是江湖中人称之为“通仙浆”的曼陀罗汁。古人知其用不知其理、明其术不明其道,多以此汁为诱人吐实之刑讯利器。其实曼陀罗是一种茄科植物,含有阿托品和莨菪碱两种毒素。这莨菪碱若把来当药用,既可以明目,也可以放松内脏平滑肌,达到缓镇胃痛的疗效。然而毒即是药、药即是毒;凡物有一治,必有一乱。曼陀罗的毒亦可以起破坏人脑的作用。服之不当者,计算能力会衰退、语言表达会行障碍、产生幻觉、辨识和判断力丧失等不一而足。可是相对言之,遇到意志坚强、性情悍烈之辈,这曼陀罗反其道而摧之,常常令顽抗者心荡神驰、意乱智昏,在不期而然的错乱之间吐露其原本不愿说、不肯说的秘密。 居翼这一针扎下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扎出邢福双失落了十八个月的记忆。 邢福双闯荡江湖多年,称得上是机关玲珑、城府幽深。他自己当然也没料到,一针毒药注入,偏叫他把在云冈石窟接引佛洞中摩挲佛头而得的一部“四至四自在”的武艺给唤了回来,朦胧间转了个心思,暗想:我若趁此刻一举出手,运用那神功之力,将这白无常给劈了,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是看这什么社的所在确乎是偌大一个江湖堂口,论气派、讲格局,那丐帮简直不堪较量。且方才听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什么“老头子”、“大元帅”等庙堂之上的大人物,看来这倒是一个可以栖身图谋的帮派。我何不将错就错,跟这白无常结纳结纳?倘或也能跻身于彼等之列,岂不比流落街头、餐风宿露,还得到处受丐帮子弟监看的下场要强它个千倍万倍?这个主意才打定,居翼已忙不迭地朝他脸颊上轻轻掴了两巴掌,道:“叫花子,听见你居爷问话了没有?” 邢福双假作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喊了声“居爷”。 “你老兄当年是山西大同丐帮的堂主不是?” “是的、是的。” “嘿!”居翼一乐,不觉低声道了句,“这‘通仙浆’果然有效!”也偏就是这一句露了底—邢福双转念一忖,更明白了些:原来这白无常给我下了“通仙浆”,怪不得一针扎得我神昏智钝,好在药力胡乱冲撞之下,反倒让我想起那佛洞中的奇怪武功—我这厢且不动声色,随他讯问,我便依他语气神情答去,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再说。 “十八年春天,你替白莲教勾当了一批石佛头,据说有九十六颗,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有的。九十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批佛头呢?现在何处?” “有一十二颗叫先行兄弟携入泰安境内,给白莲教的混蛋劫了去,不知下落—” “可还有八十四颗呢?” 邢福双自然提防到他会有如此一问,当下心念电闪,将前尘往事想了一通:当时情急无着、进退维谷,且自己又犯了个“撂爪就忘”的失忆之症。他只记得众丐帮子弟一见砸了差使,领头堂主又成了“鼠哥”,随即一哄而散。他自己显见不能照管驮运这八十四颗佛头,于是索性背着众人,趁夜暗将运佛头的“材船”凿沉,算是销赃灭迹。孰料天明之后,忘性发作,连沉船之地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可是日后回太原总堂自逐出帮,叫那敲门砖一打砸,他又忽忽想起来—只不过当时并不觉得那些个失落的佛头有什么大了不得的用处。直到这“通仙浆”毒性激逼,反倒提醒了他:倘或接引佛洞中只那两颗佛头上的穴图便能让他有了恁地能耐,要是能练成其余,岂不真的要震古烁今,独步江湖了吗?可眼前这一关却是个难处—万一他推说不知,难保这白无常不突下杀手,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万一他据实以告,则眼见就要到口的一块大肥肉岂不又奉送他人了?便在这时节,居翼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这一针是不敷裕,居爷再给你补上一针,如何?” 邢福双闻言双目一瞑、两腿一伸,口中吐出一标又浓又腥的白沫,咳了个满天雪花,涨红着一张面皮,喘道:“我、我把它们给沉了河了。” “听说那些佛头之中藏着一部‘武藏十要’的机关,你怎么舍得呢?”居翼厉声逼问,连脸色都益发地白如柬纸了。可他这么一说,反而直似摊了底牌,承认他正是为这传闻中的武功秘笈而来,这样正好给了邢福双一个投其所欲的机会—他知道,掌握了这个机会,非但可以拣回一条性命,说不定还可以反手将这三分不像人、七分浑似鬼的白无常扣在手中,当得过一张护身宝符。若要如此行事,则非得给对方一点甜头不可。于是,邢福双连忙作状,一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的模样: “居爷说得是、说得是!我又想起来了,原先白莲教托咱们砍佛头,其实未曾交代什么情由,倒是我砍了佛头之后,尚未起程交运之前,叫大同县政府的太爷给逮起来,关了五天。我听那县太爷说:‘这臭要饭的不能就这么问罪发监,求刑结案。’” “哦?”这突如其来的节外生枝,果然让居翼迟疑了一下,显然也进生了格外的兴趣。 邢福双一见谎言得售,便顺理成章地编下去:“县太爷说:‘这九十六颗佛头切切关乎北五省里几个黑道帮会之间的异动。把他关起来,不过是以损毁国家宝物加罪,那么,白莲教也罢、丐帮也罢,还有什么这会那会的棍痞究竟要搞些什么名堂,怕不就无从查察了?’底下还说了些什么,太爷没让我听见。总之,几天之后他们爷们儿就把我给放了。” “那么后来呢?”居翼皱着眉,点着头,显然是吃了邢福双这一套,“你把那八十四颗佛头给沉到哪条河里去了?” “就在泰安城外,我们雇的是条运木料的‘材船’,离城不过几里之遥。前头进城的兄弟没回来,我心想莫不是白莲教那帮狗彘不如的东西谋了货、害了人,那我这干堂主的怎么还能由着他们戏耍?干脆—我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八十四颗佛头连‘材船’通通沉了河。” “泰安城外—那是泮河啰?”居翼又追问了一句。 邢福双的确将那八十四颗佛头沉了河—不过不是泮河,而是一条叫九丈沟的运河支流—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吐实,于是附和着说,“兴许是罢!一两年前的事了,哪记得这许多?当时我只想着赶紧把这批扎手的佛头给扔了,免得回头又给那县太爷逮一家伙。” 居翼听到这里,面上第一度绽露了开心的微笑,道:“如今叫县长了,不叫太爷了—那么我再问你:佛头之上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一问正问到邢福双的心坎儿里,这也正是他准备给居翼的一点甜头。四下小心张望一阵,他刻意压低了声,道:有,好像有一部行功图。”接着,他把当年在接引佛洞之中的遭遇说了一部分—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他让居翼知道的不过是“四至四自在”中的四分之一,且立刻把穴位指示得仔仔细细。居翼按照他的传授一试之下,瞿然大愕,道声:“妙极了!” 邢福双初学乍练的不过是云冈石窟所藏武学的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前文说过,传到唐代,佛门之嗜武者才将各窟佛顶上的门道演化,集成为所谓的“武藏十要”。而邢福双偶遇巧得者,正是那十要中载入“文殊无过瑜伽”的一小部分—这叫花子为了苟全性命而教给居翼的则是“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此外三式,“如水之清澈灵明”、“似火之温煦柔暖”以及“犹雷之暴烈焦燥”则只语不提。他肚里明白:一旦倾囊相授,他恐怕当下就有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居翼按那穴位行动,将右手拇、食、中、无名四指朝顶门一按,其肤触感应一如邢福双在接引佛洞中的体会一般。而居翼又是个比邢福双不知高明凡几的练家,登时身轻似羽,双腿只稍稍用了些许力道便猱身蹿入半空,扑剪翻腾,旋飞游舞,一边乐道:“好叫花子!不枉居爷饶你一条性命。” “就让小的跟了居爷,咱们主仆二人何不便上山东寻那批沉河的佛头呢?”邢福双一张算盘打得飞快。在他看来,只要居翼和这帮南腔北调的怪人肯把他当“同志”留用,他不但无须再畏惧丐帮乃至白莲教的棍痞逼害,日后说不定还有飞黄腾达之一日。 居翼闻言笑了,猛可吼了一声,扑身落地,笑道:“那有什么难处?你这一条贱命既然拣回来了,将来保不准还有大好的荣华富贵可享呢!” 23 越活越回去 邢福双入社之后的确干了几件可以换取富贵的勾当。《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提到了另一个事件。早在民国十八年中—其实也就是邢福双还在砍佛头、运佛头期间,河南开封出现了一个暴力组织,称“三民主义大侠团”。为首一人姓戴名笠,字雨农,浙江江山人。这个组织中的重要成员还有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和居翼,此四人各取其姓名之一字合刻了一个活字印,是为“龙王一翼”—人们可以把“龙王”想像成戴笠,而此四人为其辅佐;当然,这几个成员也可以把“龙王”解释成“老头子”,则“老头子”欢喜重用这个大侠团的程度也就不言可喻了。 民国二十一年秋,“老头子”已经复行视事了几个月,权力益形稳固。是时冯玉祥正准备和中国共产党合作,要组织一个抗日联盟军或同盟军,由冯氏自任总司令。但是冯玉祥总担心日后“老头子”会基于他“攘外必先安内”、“抗日必先剿共”的主张而利用其大元帅之职横加掣肘。于是冯玉祥买了十多个叙利亚籍的凶手,化妆成印度阿三,潜入南京,准备向“老头子”下手行刺。不料此事早为“三民主义大侠团”的外围分子所侦知,立即驰电南昌,再由居翼亲率邢福双往南京,两人联手,在火车站截下这一批乘津浦火车南来的杀手。这件功劳,居翼并没有独占—他是另有图谋而然的—因为护驾有功,他得以亲随戴笠面觐“老头子”。“老头子”温言相谢,称许他是“民族英雄”,自然也问了他对前途有些什么想法。居翼表示他想请调山东,到北方去替“蓝衣社”、“大侠团”开疆辟土。这一点正暗合了“老头子”从万砚方处听来的想法。 但是“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只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真人实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但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约莫就在红莲开始变成我“唯一的女朋友”之后,我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变—读书、写研究论文、发表些小说……诸如此类原本塞满在我生命中的事变得一点儿也不重要起来。与红莲丰盈、饱满、汁液欲滴的肉体相较,我曾经浸润其间,不肯自拔的世界—也就是那个只有白纸黑字、黑字白纸的文学天地变得很不真实、很不具体,甚至可以说非常虚假且非常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红莲再一次出现在我宿舍门口的时候,我整个人(严格地说就是从颅腔以迄于腹腔的这一大块)仿佛猛然间被一只挖沙石的怪手给掏空了一下。可是在肉体的感觉上,那一下掏空之处却有如同时给填入了比五脏六腑还要沉重又坚硬的一捆炸药—它在刹那间引爆,几乎炸销了我所有的神智、理性或思考能力。她穿一袭领口开得有点低的艳红色连身短裙,露出两截白胳膊、两条白腿,底下赤着双脚,同样是艳红色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手是搭在肩膀上的。她笑着,同时直伶伶勾视着我的眼睛,忽而左眼、忽而右眼,好半天才说:“不是说好了要再来陪你睡觉的么?” 坦白说,我忘了当时是上午还是下午。我也不记得她离去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至于中间这一段,可能是三天三夜,也可能是七天七夜,总之我们既没有出门,也好像没有下床。我们连饭都不吃—只在喘息的空当随手往我的书桌上抓一片吐司面包或者一瓶矿泉水吞几口。等到我们干得筋疲力尽,连呼吸都觉劳顿不堪的时候,大概就会沉沉睡去。不论谁睡了,另一个也撑不过太久。等其中一人醒来,就摇起另一个来继续干下去。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不想说什么,红莲似乎也一样。换言之,我们只是在用呼吸、呻吟、笑、喊叫以及我们能够发出的任何声音—任何没有意义的声音—彼此探询以及回答。 毋庸讳言,那是我的第一次。它一点儿也不像小本书刊或《O娘的故事》录影带上所叙述、表演的那样。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猜想这跟我全无经验有关—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干那桩事就只能模仿书上或荧幕上看来的动作。可是我刚才说过,从红莲一进门开始,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记不得了。我只知道通体上下有一股非常非常巨大、肿胀、爆裂出来的力气,那力气从毛发、肌肤乃至血液和脏器的深处涌出,源源不绝、滔滔不止,从数之不尽、视之不清的每一个孔穴中喷出,然后和红莲的力气交会。它们交会之后凝聚成更强、更猛、更紧密的力气。而且,这凝聚起来的力气并不会因动作的停顿而消失—它在我们沉睡的片刻间打造一个又一个充满耗竭意象的梦境。我不住地梦见自己在深海底下朝上泅泳,可是总也浮不出水面。就在我即将溺死或窒息而死之际,红莲已然重新骑在我身上,或者用双腿缠绞住我的腰身,让我重新开始。 事后回想起来,在那夜以继日,乃至无日无夜的几天之中,我只有几个很短暂的刹那分了心,于阒暗无光的室内错把红莲看成小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以将之比拟成一种比兽类行为还要纯粹、专注又生猛的冲刺活动。我猜想红莲也一样。仿佛我们是比器官还要简单的两块矿石,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击着,直到粉碎为止—不,粉碎之后仍不止息—每一粒尘埃屑片仍在继续寻找着彼此,继续冲刺、继续撞击……于是我们变得越来越粉碎、越来越尘埃、越来越渺小。最后,我们双双消失—从内而外,自灵魂而躯壳,由精神而肉体,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切归于寂灭。 某日的某一时刻,红莲从我的身上翻滚下床,将我惊醒。她随手抓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往头顶淋了,像洗澡那样,一面搓揉着肢体上已经泛起盐白的汗斑—可是她站不住,最后索性坐到磨石砖的地面上,一面笑、一面冲洗,然后对我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干净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宇宙的另一个边缘处传来。我随即阖上刚刚睁开的眼睛,听那三个字绵绵远远的回音将之前归于寂灭的、消失的、化为尘埃屑片的、粉碎的我再一点一点拾掇起来。我敢说她的“干净了”所指的不是,或至少不只是用矿泉水冲洗的身体。对我来说,好像还有把此身所有的一切全部抛弃、扔掉,一丁一点儿全不顾念、全不眷恋、全不珍惜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次,不要嗤笑我对它作了许多附会和想像—其实我并没有为那切肤入骨的真实感受增添任何夸饰性的形容。当红莲说“干净了”之后片刻,我相信我懂得了她的意思—因为那也正是我的意思:我们两个恐怕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在耗尽了最后一滴精力之后,赤条条面对整个和我们遥遥相对的世界,我们什么都没给自己和对方留下,干干净净,连爱情都没有。 然后红莲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朝我扔过来,我将就着原先仰卧的姿势,让那来自也许几千年前、几万里外某座名为阿尔卑斯的山头融下的雪泉水把自己狠狠淋了个湿凉冰透。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红莲看我把瓶中最后几滴水努力地朝身上、床上洒着,便笑了起来,一面说,“上一次我从你的垃圾桶里拣走一张纸条。” “噢。”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是一首词,上面还圈写了一句话,‘岳子鹏知情者也’。”红莲俯身下来,手指卷我的发角,说,“那是什么东西?” “你偷我的垃圾?”我猛地坐起身。 “反正是垃圾。”她耸耸肩。 她显然不明白一个过着老鼠般生活的人其实可以非常非常重视他的垃圾的。我跳下床,忿忿地把空水瓶顺手扔向某一面墙壁,骂了声:干!” 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简直不敢相信的事—那就是她比我还要“老鼠”,她也是一个在暗中窥伺着他人生命的家伙,和我唯一的差别只不过是她不会把那些窥伺来的材料写成小说,拿去发表。 坦白说,我并没有生她的气—如果你是一只被别的老鼠盯上的老鼠,你是不会生另外那只老鼠的气的,你只会惋叹自己老鼠得不够纯粹而已,更何况你们还翻云覆雨痛快了那么一阵。我拾起那个空水瓶,又朝墙上扔了一记—事后我觉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个动作—可是,你还能做什么?一个完美的女人告诉你,她已经注意你、跟踪你、查探你好几年了,你的祖先籍隶、亲故戚友、生辰八字乃至于平常过日子的一些个鸡零狗碎全都了若指掌。你除了摔两下其实摔不破的保特瓶,你还能做什么? 她知道家父是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写《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文职军官。她知道家母已经做了二十几年针线活儿,替外销中国童装的成衣商缝制小人儿小马小图样赚取一点可以补贴我上私立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费用。她知道我差一点追上一个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儿叫孙小五的—只可惜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对孙小五忽冷忽热、没正没经,搞得两人连见面都有些尴尬起来。她也知道孙小五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个叫孙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会失踪一阵,不定上哪儿去混了什么得意不得意的勾当,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还知道我有个老大哥叫张世芳,号翰卿,跟着大导演李行干道具,以及他其实原先是老漕帮的庵清,后来脱籍出帮,成了逃家光棍。她甚至还知道,曾经有四个谁也摸不清哪个情治单位的猪八戒曾经找上我,但是被我唬弄一阵便再也没出现过。我插嘴说你比那四个猪八戒还厉害。她说当然,她又不是猪八戒。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们。”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她和那四个猪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会干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业,有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经历,而且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应该就是那种永远活在人背后的家伙,只不过他们不写小说,他们搞恐怖活动。 “我跟那几个猪八戒可不一‘们’。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原先也没找上你,我们要找的是万得福。结果有一回万得福在双和市场卖起春联来了。万得福卖春联,就好比和尚卖肉一样,简直太不对劲。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冲你去的—” “为什么?我他妈碍着你们哪一个了?” “他为什么找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老大哥的缘故—你老大哥逢人就说他有个叔伯弟弟学问多么多么地好。说不定就是这样万得福才想尽办法认识你的。”红莲说着又粲然一笑,爬身起来搂住我的背,道,“我们找上你,算是意外罢?” 我轻轻把她推远了些,看着她脖梗、肩窝上晶晶莹莹的小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下滑落,有些滑不到肚脐就干掉了、有些索性停在奶子上,仿佛知道即使是跑也跑不远,总也逃不过马上要干掉的模样。这情景差一点儿让我分了心—不过起码我的语气应该是温和多了:“外面街上那么多人,再意外也轮不到我罢?” “那么多人,也不都能认识万得福,又同时是那彭师父的徒弟啊?” “彭师父?彭师父根本不是混事的,”我几乎要爆笑起来,“彭师父连教拳法都是混假的,‘你们’那么厉害会不知道吗?他只会一套练步拳,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几十两金子,花光了没辙,当掉师母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买了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说是开武馆、教拳术、治跌打损伤,其实只有一味药,不论治什么内伤外伤,都只有那一味药—” “高粱酒泡樟脑丸,”红莲抢忙说道,“樟脑丸泡高粱酒。对不对?这倒是远近驰名。可是为什么只有搓他泡的樟脑丸可以止血去淤、舒筋活骨呢?为什么只有喝他泡的高粱酒可以治伤风咳嗽、头疼脑热,甚至还管治拉痢带便秘呢?” 她说得没错。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三百口人有病没病会先穿过市场口去找彭师父,这是惯例。大伙儿愿意跟着他学那套踢狗狗不咬、打猫猫不叫的烂拳法,其实也都是家里大人的意思—因为据说凡是叫他一声师父的看病拿药打八折,排得上入室弟子的打对折。此外,彭师父的武馆后门是个淋浴间,随便什么人随时可以进去冲个凉再出来,一概免费。他还有个叫大人们放心的规矩:自凡是跟他练过一天拳法的,出门就不许跟人打架过招,违犯了这个规矩要顶板凳跪碎砖场子。我们孩子家背后都说:这是因为彭师父的拳太烂,烂到谁也打不过,只好不许人试手,因为一旦试出了高低,他彭师父的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无论你打几折也没人肯领教了。可是话说回来,村子里的大人要靠彭师父的药酒长命百岁,你又有什么办法? 红莲这样说起来,听着不只像是对我一个人的种种过往熟极而流,就连对我们那一整个破烂眷村的生活环境都能如数家珍、历历如绘。我于是一耸肩、一摊手,认栽了,翻身倒回床上去,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道:要干吗你就直说好了,我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赔的。” “我又不是那帮猪八戒,干吗这样讲话?”红莲顿了顿,咽口唾沫,仿佛狠狠吞下一口多么大的不愉快,才勉强微笑着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可是有件事实在很要紧,跟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又都跟你有些来往,有些瓜葛。所以—” “所以你就跑来跟我打炮?” 红莲猛地扫我一眼,瞳人正中央进出两颗如星芒电火般耀眼的闪光,一瞥而逝,似有无限委屈,可又无从辩白—或者是她认为我根本无从理解—总之,她就那么看了我一眼,好半晌才继续说:“我跟你打炮只是因为我想跟你打炮;就像你跟我打炮只是因为你想跟我打炮一样。反正打炮就是打炮,不是吗?” “这一点很对。”我近乎有些负气地用力说道。我心里也许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且会重复:“你这一点说得很对。” 但是红莲似乎无意在打炮这个词,或者这件事上绕什么无聊的圈子,她的语调温柔、语气平和,用字非常谨慎,像是背出来的讲稿一样:“我们有一段时间误会你接近孙家那女孩儿是别有用心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是局外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你‘们’又是哪一‘们’呢?”我打了个冷战,随即顺手抓了个枕头,紧紧抱住。 红莲没有立刻答我,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令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陌生的是这表情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熟悉的是它让我马上想起那年在彭师母的菜畦旁边看上去心神荡漾的小五,一个在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的那种神情。 接着,红莲不知道多么轻又多么重地咬了两下下嘴唇,咬得泛了白又潮了红、潮了红又泛了白,才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我们是黑道。是暴力团。是地下社会的成员。是恐怖分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人而且永远翻不了身。” “有那么厉害干吗偷我的垃圾?”我哼了她一鼻子,把那句“你以为我他妈是给吓大的?”和了口唾沫咽下肚去。因为我忽然从她的眼眶里瞥见盈盈汪汪的两点泪光—那当然不是什么悲伤、哀痛的泪光,而是一种好容易说了什么实话,可是人家笃定不会相信你,而激出来的泪光。我太知道这种东西了—我每回跟所里那几个看我写小说不爽的教授讨论什么学术问题的时候,他们总皱着鼻头、眉眼微微勾挂着一抹笑意地听着,我才说完,他们就乐了:“张大春!你又在写小说了?”那一刻,我的眼角里就藏着这种东西。 但是红莲毕竟没让泪水落下来,她还是浅浅一笑,道:“真要是偷你的就不让你知道了。我现在只问你三件事:你认识岳子鹏吗?” 我摇摇头。 “万得福见过那张纸条没有?” 我又摇摇头,但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可是那阕词本来就是他和我老大哥拿给我看的,他说他看了十七年看不懂,要我看看。” 红莲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把那只腕子上刺了朵红莲花的手往我脸上磨蹭了半天,像是有些儿依依不舍的意思,然后才缓缓地说:第三件事: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张纸条上的‘岳子鹏知情者也?’” “那可不成!”我更猛烈地摇起头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万得福还是我老大哥,只要他们再来找上我,我是非说不可的。” “如果我告诉你,这样会害死他们呢?”红莲冰凉冰凉的手停下来,想了想,又说,“你总不希望你老大哥哪一天又被什么灯架子砸一下罢?” 一听这话,我倒有一种脑袋被灯架子狠狠敲了一记的感觉—她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出自善意的警告?还是恶意的威胁呢?会是她,或者她“们”下的毒手把我老大哥打得头破血流吗?还是这后面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和恐怖分子呢?我这个轰然作响的脑子忽地灵光乍闪,从她先前的话里找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万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他们混黑的也就算了,我没话说。可是你刚才还说盯上我也因为我是彭师父的徒弟。难道彭师父也是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吗?也有人要打破他的头害死他吗?” “你彭师父—”红莲沉吟了半晌,才道,“就是岳子鹏。” 彭师父,一个每天提着个空鸟笼子四处溜达。成天价垂着头、哈着腰、佝偻着脊梁骨,天气再热也围着条毛线围脖儿的糟老头子。我们这些奉节俭持家的父母大人之命,不得而已,拜之为师的小孩子、小伙子们背地里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越活越回去大侠”。这外号的源起是他老婆彭师母得的一种怪病,每当她发病的时候,整个人的意识就退回到记忆里去,而与现实的一切失去了联系。据说她这样倒退着活并非漫无边际,而是有条不紊地、好整以暇地从四十岁上往回一点一滴地过,只不过节奏有时快些,一年倒退好几年;有时慢些,好几年退不了几个月。不发病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比什么人都实在。彭师父常在她不发病的时候和她口角,骂她:“越活越回去。”彭师母并不知道自己真地会发这种越活越回去的怪病,自然不以为忤,于是也经常反口骂彭师父:“你才越活越回去!”这,就是“越活越回去大侠”的典故。在全村百来个小辈的眼中,“越活越回去大侠”是个笑话,我猜想:除开长了一身孬皮懦骨的孙小六之外,没有谁尊他敬他如当面口中所喊的那一声“师父”。当然,恐怕也只有孙小六打心眼儿里认这笔师徒账。对于我们这些为了看病打折而拜师的徒弟们来说,彭师父要比彭师母还可笑一点。 可是,当红莲那样说的时候,我忽而有一种笑不出来的感觉—虽然彼时我并不知道岳子鹏是个什么东西。红莲的结论简单、明确、斩钉截铁:岳子鹏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十七年,可是彭师父在双和街菜市口过他那种近乎窝囊废的拳师生涯已经不只二十三十年。换言之,不能说是在十七年前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使得岳子鹏改名换姓或者改头换面,而是早在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岳子鹏这个人就已经在过一种两面的生活。直到十七年前,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使得以岳子鹏之名而行的那一面的生活中断了、消失了、不复为人所知所忆了。问题是,什么人才需要过一种两面的生活?又是什么事使其中之一面永远不能复见天日? “不把岳子鹏—或者你彭师父—的底细搞清楚,‘岳子鹏知情者也’就会是太危险的一句话。”红莲的第一个结论是这样的。 “对谁危险?” “对万得福、你老大哥、我们、还有你—当然,对你彭师父来说也一样。对任何人都危险。”这是红莲的第二个结论。 她的第三个结论似曾相识:“改天再陪你睡,嗯?” 24 记得当时年纪小 等我老了以后—我是说要等我老到都已经不知道鸡巴硬起来是个什么感觉以后—如果还有人问我初尝禁果的滋味如何,我可能要花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去解释,但是我一开始会这样说:“那滋味就好比你知道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之后就老想着用个什么方法撩拨着让人知道它一样。”一种近乎皮下痒的间歇骚动,一直以神秘、颤抖的方式刺激着你的中枢神经,却不让你辨识出它真正的位置的一种痒;鼓舞着你、怂恿着你、挑逗着你重温一个秘密—你太想再确认一次、再确认一次它是不是真正值得的秘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八二年底的事,我二十五岁,还可以在研究所混半年—这半年写不出论文来,非但得入伍当大头兵,连拖磨了四年的硕士学位也算泡汤完蛋。可是我真正关心且只愿意关心的事是红莲什么时候会再度出现。我想念她。 那是一种从来不曾从我体内浮涌而出、抵挡不住的情感—我开始想念一个人。也许我该说得更坦率一点:我想念她的身体。这种想念里绝对掺杂了一种关于遗忘的懊悔在内,我觉得非常的不舒服—犹如忘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那样—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幻想着红莲再度匍匐近前,压伏在我身上的模样。然而很快地,也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已经不能记得她的长相。一切似乎都是非常模糊而不确定的。她的长发、她的皮肤、她的躯体的每一个看来新鲜又饱满的部位,那些影像不时地会溶化成完全不同于原貌的东西。有些时候,红莲的脸会变成小五的脸,有些时候又变成自助餐店送我辣椒小黄瓜的老板娘的脸、彭师母的脸、我研究所乃至大学同班同学的脸;还有一次是家母的脸,那一次吓得我猛地坐起来,拉伤了腹肌。 可以名之为一种惊恐的,我不停地问自己:难道要直到红莲下回再突然出现为止,我都无法再想起她真正的模样儿了么?难道我的记忆力就是如此之薄弱,以致转眼便不再能看得清自己曾经那样亲近、那样狎昵的对象了么?难道我在和红莲拥抱、撕咬、纠缠、抚触的那每一个片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隐遁,再也回不来了么?难道—最令我难受的是—难道我一定要这般牵挂着另一个人么? 整整一个礼拜过去,我只能做两件事:昏昏睡去之后不知何时醒来,醒后拎着个矿泉水的空瓶子到饮水机的龙头底下接水,再拎回房间里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像那天红莲所做的一样,从头顶往下浇淋,直到浑身湿滑冰冷。 最后不知道是缅甸还是越南发现了我。总之他们几个合力把我架到新庄省立医院里去吊了几瓶点滴。我还记得泰国认为我读书过于用功,以致神经耗弱,造成心因性的厌食—其实就是潜意识地想自杀,以逃避缴交论文的大限。医生告诉他:应该不会有这么复杂,我只不过是营养不良而已。马来西亚则偷偷对我说,他认为那医生什么都不懂,然后他对我眨巴眨巴右眼,道:你谈恋爱了,对不对?”我说放你妈的狗臭屁。 我在省立医院住了两天,打了十六瓶也许是糖水、也许是盐水之类的玩意儿。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医生以非常严峻的语气告诉侨生们:不可以再让我一个人住在宿舍里了,得把我送回家去,让家人照料调理一阵。 就像从酒馆里打完架回学校的那一次一样,我躺在马来西亚的怀里,坐在马来西亚右边的泰国一路上轻轻拍着我的腿,叫着我的名字,只不过这一回越南坐在右前座,开车的是缅甸而非红莲。他们不让我自己坐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怕我撑不住。我身体下面垫着条大褥子,活像个婴儿—载着这个婴儿般的我,他们开了一个小时的慢车才把我送回西藏路—我不知有多久没有回过的家。 没错,我的家,西藏路一百二十五巷临街第四栋四楼公寓的底楼,隔着一百二十五巷—这巷子可以会车错驶,比一般较窄小的街道还宽绰—对面就是莒光新城了。莒光新城不知道已经盖好多久,住户似乎都已迁入,窗光鳞次,透着白、透着黄,有人家怕热不怕冷,大冬天还开着吊扇,将室内的灯光闪得忽明忽灭,打赌那一家子日后都要得散光眼。我缓缓下车、踩踩稳,扫视一圈这个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逃脱的环境,竟然有一种想要掉泪的感觉。马来西亚很不识相地搂搂我的肩膀,说:“还是回家好,对不对?”他说的也许是他自己的心情,我应了他一句:对你妈个头。他笑了,很以为看穿我的心事是件值得会心得意的事。缅甸喊了声保重,然后,四只分别来自四个国家的手从四扇车窗里朝外伸着、摇着,不一会儿转出了巷口,我依稀还听得见他们全无半点忧愁烦恼的笑闹声。 我站在红砖道上,抬手摸一下透着白光的那扇窗户外的铁栅栏—里头灯影之下坐着的当然是家父。向前走五步,我又摸了一下透着黄光的那扇窗户外头的铁栅栏—家母也仍在房里,应该已经睡熟了。我忽然迟疑起来,打从每一根骨头的深处(甚至可以说是骨髓的深处),冒上来一股异常浓重、强烈的羞赧之情来。 是的。我居然如此如此地害起羞来了,像是做了一件绝对见不得人的、天大的坏事,且为世人所知,而我不得不面对。套句村子里最凶悍的徐老三当年的名言:“就好像正在卯管卯到爽歪歪的时候门窗大开,被一马路的人都把到了的那种糗蛋法儿。”徐老三教我们这种黑话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高中生,还没混成个大军火贩子;我们也都还在念小学,根本不知道“卯管”就是手淫。“把”就是看、糗蛋”就是尴尬到极点的意思。可是我们都跟着笑,觉得长大到徐老三那个样子刚好,刚好天不怕、地不怕了。 可是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刚有过平生第一次的肉体之欢,却丝毫没来由地、像个孩子一般地感到羞赧。仿佛咱们张家门儿祖宗八代的颜面都被我丢光了一样。我掏出钥匙,正要往锁孔里插,猛然间又像在公厕里撒完了尿那样抖擞两下又赶忙把它收回来,一串钥匙被我抓在口袋里“晃郎晃郎”响了不知有多久。等我再逛回一百二十五巷的窗边,发现连家父房里的日光灯也熄了。在那样前所未有的、令人羞赧不安的夜里,我忽地想到两个字:寂寞。也就在那一刻,四周无际无涯的静谧与幽暗之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呼喊:“张哥!” 声音是从巷子对面莒光新城楼下的一个门廊深处传来的,正当我不知道该不该应声的刹那,那人又喊了声:“张哥,是我—小六。” 孙小六,十七岁的青年—比当年的徐老三还要大上一点—从门廊里忽一闪身,犹如一头拉拉山里出没的黑熊。也许是我的错觉,其实他并没有变得太高或太壮,也许他真的长大了许多,只是我在惊愕之余不免夸张了那一瞬间的感受。总之,我愣了几秒钟,还没想到要不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欺身过来,站在我的面前,夜色中龇着口白牙对我傻笑。 他的身量显然要比我大上一号,可是稚气未脱,笑起来十足还像个小学生。上身罩着件只有快要老死的人才会穿的藏青色盘扣夹袄—显然是从不知道哪个爷爷辈儿的亲戚那儿接收来的,反而应了流行。那两年吹中国风,巴黎伦敦米兰纽约都看得见无肩线、前开衩儿、绲边带盘扣的唐装零碎。不过我敢打个一百万新台币的赌,孙小六根本不知道这些—看他的下半身就清楚了:那是条地摊上九十块钱一条买来的所谓牛仔裤,和真品一样下水缩三寸,但是晾干之后再也挺硬不起来,村子里的小伙子喊道这种裤子叫鸟崽裤,取其烂鸟不硬之义。再往下看,嫌短的裤脚在踝上半尺就打住了,该有袜子的部位没有袜子,光板踩着双棉布鞋。我上下打量了他两回,想不起该同他说什么,只好指指他脚巴丫子,道:“还是小五给你缝的鞋?” 孙小六似是有些儿得意地点点头,道:“我姊也给张哥缝了几双,还老问说张哥什么时候回家,她要我给送过来。” 我也点点头,接着便想不出什么可以和他搭讪的话了。可这么继续聊下去对我很要紧,因为比起掏钥匙开门回家来,我情愿在这寒风刺脸的街道边多站一会儿。妙的是孙小六似乎也没要走的意思,而他大约比我更不会找话闲扯,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我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忽然冲口冒了句:“你现在还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我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个榧子,接着说:“好一阵不见人么?” 孙小六把脸垂得不能再低,看他的鼻翅和脸颊似乎是笑着—那种小孩子家害臊而不得不应付场面的笑—一只手使劲儿往后脑勺上反复抓挠,最后实在不得已的样子,才迸出一句:“真的没办法啊!” “什么东西没办法?” “我也不想离开家,在家多舒服?可是没办法,我要是不去才要倒大霉呢!” “你是给人绑了票?”我越听越觉得奇怪,一半也因为这可以是个话题—反正他不说,我就穷问:一问下去,就想起一大串往事来。想起了什么,我就再问下去,总然不急着进门。 他不答我,拿棉鞋往红砖上磨蹭,顺着砖面上的古钱印子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 “那一年我们在这边顶楼,你还记不记得?”我用下巴朝身后的莒光新城昂了昂,“你玩人家楼板上的钢筋,结果弄弯了好几条,还把那些钢筋胡乱插在暗处,有没有?”一面说着,我已经想起一个可以诓骗他一记的好主意— “我不记得了。”孙小六顺势回身望一眼那楼顶,眨巴眨巴眼,狐疑地说,“是我爸揍我的那天晚上吗?我不记得有什么钢筋啊!” “你当然不会记得,可后来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我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瞎编下去,“你只不过是手痒,随便捡几根钢筋来弯一弯、杵一杵,可是谁知道呢?人家在顶楼施工的泥水匠怎么会想到有人那么手贱,在暗处设了机关,结果第二天晚上就有一个倒霉鬼给绊了一跤,从电梯洞里摔下来。” “死人了吗?”孙小六这一下慌了,两只眼睛瞪得铃铛大。 “从十二楼上摔下去,你认为还活得了吗?”接着,我告诉他有四个五十多岁,穿青年装的老青年来查这件事,发现顶楼地上的钢筋环并不是原先的设计,他们非常仔细地找出几枚“十分可疑的指纹”,发现那指纹竟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说到这里,我刻意做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反正已经过了五年了,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那时候没找上你,现在当然也没理由再找你,对罢?” 可是—一如我所预期的—孙小六益发地紧张起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掌不停地在鸟崽裤的边缝上搓着。最后,仿佛下了个极大的决心似的开口问我:“那我还是有罪吗?” “过失杀人,当然有罪。不过那时你还小,应该不会判你刑的,顶多你爸要进去蹲几天,管束不周嘛—不过还是要看他们抓得着、抓不着你就是。” “我不能再给我爸找麻烦了,他会掐死我!”孙小六一面说、一面急急回身,跑到对面大楼门廊前的石阶上反身坐下、起立、又坐下,用双手掩住脸,十只手指头尽往发根深处插搭。我继续朝我设定的计谋走上前,说下去: “奇怪了!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你可以让人‘找不着’你,人找不着你你担什么心?” “我是无所谓。”孙小六依旧愁着一张脸,环臂抱膝,遮去鼻口,声音倒像是从裤裆里发出来的,“可是不能再给我爸妈找麻烦了,我已经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你是说你动不动就要离家出走,一去就跟死了一样?”我锁住他的话,同时往他身边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下,把声量放低,“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孙小六却不再言语了,把个脑袋又埋进臂弯里,就像我们小时候常干的那件事—使劲儿闻自己放出来的屁味那样。我又追问了一句,临时还想出了一套拐他吐实的说辞:“你要是肯跟张哥说,张哥也许还有办法救你;你要是一个劲儿装哑巴,那几个穿青年装的哪天又想起你来,我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我告诉你。” “张哥要我说什么?”孙小六依旧埋着头脸,跟他自己的鸡巴说。 “第一,你在外面瞎混,有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孙小六说,“家里是不知道的,外面的话—张哥,你也清楚,不管混什么,总不能一个人混嘛!” “那你是混哪里的?‘血盟’?‘血旗’?‘飞鹰’?还是‘竹联’?” “不不不!张哥,我没有混那种。我是学手艺。我师父不准我混那种的,张哥你搞错了。” “好。我再问你第二,如果是学手艺,为什么五年才学一次?一次要学那么久,还都不同家里联络?你已经搞了几次了,三次总有了罢?” “四次了。”孙小六嗫嚅着说,“这一次我才刚到家,还没进门呢。” 接下来我再问他:学了些什么手艺?跟什么人学?在什么地方学?学到个什么程度……他通通不答,仿佛趴在臂圈里睡着了一样。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我忘了告诉你,那四个家伙还去找过你师父。” 一听彭师父,他果然发了怵—脖梗儿挺起来、双眼直出去,傻了。反正是耗着不回家,我索性一发不可收拾地编下去:“他老人家找我去,要我好歹打听打听你这些年到底都在谁的门下混。今天你不告诉我,明天他还是要这么问你的;你不如跟我说了,我还可以帮你拿个主意。” 这一招看来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孙小六叹了口气,眨巴几下眼皮,道:“我很为难的张哥你不知道,所以才隔这么几条街,我却已经好几年没去看师父了。” 说到这里,他又打住,过了也许好几分钟,他再眨两下眼,居然眨落了几滴眼泪,起初只是几滴,在遥远的一盏水银路灯映照之下盈盈闪着亮光。接下来可了不得,龙头开了闸口,泪水串成行,沿脸淌下,收拾不住的态势。 坦白说,我没想到一个像孙小六这样愚蠢又怯懦的孬蛋还能有这么大的委屈。在我看来,哭泣—哪怕是婴儿或畜生的哭泣—都应该具有庄严的意义,也就是会使人停止思考、停止观看、停止一切智性活动,而毫不保留地前去抚慰,以便能使之迅速脱离的一种情境。当人因为他者的哭泣而哪怕只是暂时放弃了智性活动,也就超越了智性,这是我认为哭泣的庄严意义。可是孙小六在那样哭泣的时候,我有一种近乎被吓了一跳的感觉,好像目睹长出白发的奇石或者生了四只脚的怪鸡,纯粹出于一种突兀的、难以接受的、对物性的不理解。在那刹那之间,我才发觉我根本不认识孙小六。 “我不像张哥你书读得那么好,又懂很多事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随他们的便;他们要我干吗我就干吗。你知道的张哥,我就是这种人,谁要干吗我就只好干吗。我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可以……” 就在我要问他“他们”是谁,而“他们”又要他“干了什么”的那一刻,从青年公园方向疾驶过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轿车在即将驶过我们面前的时候猛里煞住,车身打横,挡住了整条大巷南来北往的通路。几乎同在下一瞬间,前后左右四门大开,从车上蹿出来四个五十多岁,穿青年装的人物。不错,就是上我宿舍去闹谯的那帮猪八戒—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一时之间,我根本没想起前些日子编派了一段奇文瞎整他们一场冤枉的事,反而—十分奇诡地—我掉进了自己刚刚才编织的谎言里,也就是当这四个猪八戒下车站定之际,我还以为他们其实是冲孙小六来的。于是,可以名之为“不知衰”的我居然还拿肘子撞了孙小六的腰眼一下,低声道:“我!说鬼鬼到。他们真的来找你了。” 可是开车的那个猪八戒却冲我招了招手—掌心向下、手背朝上,五指并拢,在空气中划两下,叫狗一样地道:“过来!” “叫我吗?”我瞄一眼正擦着泪水的孙小六,想起自己扯的谎,登时心一凉,嘴里还硬扯:“搞错了罢?” 他们当然没搞错—他们是那种就算搞错了也能把错误说对、改对的人—车身右后方那个绕过车尾的时候用一种类似戏台上的伶工捏鼻子拖长腔地喊一声我的名字:“张—大—春—” 同时右前座下来的那个则“豁浪”一下从后腰或是上衣后衬里掏出一副明晃晃、亮森森,看来是不锈钢材质制成的手铐,那手铐也像要先恫吓谁似的发出冰冷的撞击之声。 接着,距离我们这边最近的第四个猪八戒环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什么什么在‘大通悟学’之下?又是什么什么‘密取’?还来个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你小子究竟耍的什么鸟把戏?今天不弄明白,咱们几个就他妈是猪、八、戒!” 如果不是那副手铐看起来逼真吓人,我本来可以登时回一句:“你们早就是猪八戒了!”可是换了任何人,在当时那个处境,我猜顶多只能像我一样—故作平静、无辜且幼稚地一摊手:“你们是这样欺负老百姓的吗?” 偏在这个当儿,我身旁早已站起身来的孙小六拍了拍鸟崽裤屁股后面沾的灰,步下台阶,一面应声说道:“这—其实不关张哥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说到这里,他停下脚,回头望我一眼,道:“张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害到人家,就该认这个账,不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心里也不踏实。拜托你跟我爸妈还有我姊说一声,就说大不了进去蹲一阵—蹲一阵也好,省得那些人又来找我麻烦。”后头这两句话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像是跟他自己在嘀咕。可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以为这几个猪八戒是冲他来的—在我顺口胡编的故事里,孙小六十二岁那年玩钢筋失手害一个泥水匠摔下十二楼去—而此刻的孙小六正像个大义凛然的侠客一样昂然走进那虚构的故事里去。 我还没来得及分辩,开车的猪八戒却抢先一抬手,阻住孙小六的去路,同时朝我一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秧是哪里冒出来的……”—没待话说完,他下巴颏儿歪了歪,似乎是示意拿手铐的那人对我下手。也就在拿手铐的和他擦身之际,孙小六左手倏忽向旁伸出,右手打个反扣,将开车的猪八戒阻挡他的那只胳臂绕成了麻花儿,人脸却“嘭”的声撞上车窗玻璃。拿手铐的只差一寸之远便逮住了我的膀子,可他没逮住,身形却好似被脚下一摊滑油扯倒—脚在前、头在后,身躯平平直直腾在空中,胸口横着孙小六一只颀长的左臂,这左臂犹似那些特技团耍盘子的家伙们手里的竿子,一绕之下,那人兜空就旋了个大车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孙小六在同一时刻中叫了声:“别动我张哥!”两个猪八戒便不省人事了—只那轿车的左前窗上落下巴掌大的一摊鲜血,车头边地上扔了副手铐,两个猪八戒哼也没哼一声,几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并排躺在地上。 另两个这时也已经脚前脚后闯到我和孙小六的右侧,先前像个唱戏的似的喊我名字的那个反手从屁股后面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支黑漆溜溜的玩意儿—等我看清楚那是一把手枪的时候手枪已经飞到三楼高的半空之中,旋着轮状的花影儿掉下来,掏枪的猪八戒这一回恶吼了一声。我随即发现:他的手掌仿佛和腕骨失了联系,全靠一层薄皮垂挂着。 剩下一个刚才还同我说“什么什么”绕口令的猪八戒赶忙倒退几步,站到巷子对面的红砖道上去—说得更精确些,就是站在家父寝睡的房间外面。他两手反仆在墙上,被自己的车灯一照,眼睛挤成了斗鸡,鼻子嘴也扭着、歪着,过了大约有五秒钟左右,身子向下一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了。给踢断手掌的这个连忙对我们说:“不成!他有羊癫疯,得赶快撬开他牙巴骨,不然他连舌头都给嚼碎了。你们得帮我一个忙—”说时,人已经跑上前去,伸出没断的左手探进那癫痫发作的家伙嘴里,不料却给“喀叱”一声狠狠咬住,这一下全乱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弯身拾起地上那副手铐,尽力往远处扔了,再踅到丈许开外的排水栅旁捡起那把手枪。等我把枪塞进栅孔里,孙小六早已手起一扯,把咬人的病患的下巴颏儿给卸下来,算是救下断掌猪八戒的左手。不待任何人开口,他又回头走,把巷当央打横了的车身只轻轻一推,那车就靠了边—不过猪八戒们原来就是自南而北开过来,这一下朝西停靠,占了对面车道。孙小六显然管不了那么多,吁口长气,对那断掌猪八戒说:“告诉你不关张哥的事,你们不听;现在可好,也不关我的事了。”说完掉头往双和街、青年公园方向疾行而去。我自然不能留下来,只好抢步上前,勉强和他并肩走着,同时低声问:“上哪儿去?我们。” “到了青年公园就安了。”孙小六的脚步越走越快,快到我几乎看不清他的左右腿—奇妙的是我并没有落后,甚至可以说,我走得和他一样快。然而我是不可能走得这么快的—就在我狐疑越深之际,才赫然发觉我的两条腿根本未曾沾地,之所以能够且行且进,还走得我迎风猎猎面如刀割,完全是因为孙小六的一只右手掌一直抚按在我的脊梁骨上。换言之,是他一路用掌心吸着我向南疾走。从西藏路复华新村第四栋破公寓弄口,走到青年公园的小侧门,在我的感觉中只花了二十秒钟。我还来不及跟他说出我当时极端复杂的感受—比方说惊讶、恐怖、亢奋、紧张、敬畏……以及其他,孙小六忽然闪身钻进那扇经常有闲人和野狗前来撒尿的水泥短墙,在墙的另一边闷声说道:“张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小时候—不不不,我是说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怎么样?”我也学他右一闪、左一闪,闪进第二面水泥墙的时候碰了一鼻子洋灰,登时涕泪喷涌。 “我小时候青年公园还是高尔夫球场,我们进不来,要逛就得去逛植物园,走好长一段路。有一次我们骑车去,还给警卫抓起来盖手印,那警卫还说,从此以后我们都是有前科的了。” “嗯。”我捏着鼻子,点点头,道,去他妈什么狗屁前科,全是唬人的。”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事。”孙小六这一下放缓步子,但是他似乎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做些什么,是以他忽而向右走十步,又忽而向前进八步,再折向左走五步,脚尖不时朝土质地面戳上一戳,随即又继续大步迈前,嘴里没忘了继续说,“如果能够的话,我真希望自己一天也不要长大。” 接着,他问我记不记得曾经在植物园的凉亭里告诉他亭子的石板地底下埋了个黑道大哥,我说记得。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曾经送过他姊一支翡翠簪子,我犹豫了一下也说记得。他再问我记不记得他、小五和我在更小更小的时节玩儿办家家酒,我扮爸爸、小五扮妈妈,他却是我们的小孩。这,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说记得的,于是狠狠地摇了几下脑袋。 “我反而记得那些,反而记得很清楚。我爸说我脑子里净记一些比垃圾还没用的东西。可是—”一面说着,孙小六一面蹲下身,把一根儿童游乐场上的水泥桩子连根拔了起来—是那种碗口粗细,上半截刻意漆成树干色,假作砍去上半段,只剩下中段的树桩墩子。听说这种墩子是专门设计了来训练小孩子平衡感的公园设施,可是多少年来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的小孩子肯到那墩子上去站过一回或者走上半步。孙小六拔起一根来,另只手朝那地洞里探了几把,随即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一大堆松果。孙小六没住手,再拔起另一根,自然又挖出一大堆松果,口中继续说道:“可是我总觉得小时候什么都好,什么都有意思。我没读书,张哥,所以不会说,可我的意思张哥一定懂的。小时候就是无什么无?无—” “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对,无忧无虑。”一边说着,孙小六已经把拔开的六根水泥树桩全给种回原先的坑里,一边数着散落一地的松果。我终于忍不过,问道:这是什么?松果吗?我们要在这公园里过冬吗?” “差不多。”孙小六连看也没看我一眼,鸟崽裤口袋里摸出一个怀表般大的金属盘子,觑一眼,又仰脸冲天,手遮亮掌睇了睇,口中喃喃念了串乾坤震巽之类的咒语,站起来,朝左前方小小心心走了七步,下手放了一枚松果。接着,他的动作逐渐加快,分别从他立身所在的位置向不同方位又各走出五趟,再走回原点。每趟各走九到十八步不等,每隔几步便再放下一枚松果。这时我注意到,他每回一次原点再出发,都会转四十五度角或九十度角,且每一枚松果都是尖朝下、柄朝上,看似轻轻一放,其实无论着地之处是柏油路面,或土坡草丛,或红砖马赛克,那松果就好似扎进了一块豆腐或果冻里一样,再也摇晃不得。等我数到第二十六还是二十七枚松果的时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简直就像个电影里运用快速镜头拍下来的鬼影子一样乍东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转后,搞得我晕头转向,几乎要一口吐出前两天医院里那帮人用点滴针打到我体内的糖水盐水— 孙小六忽然停下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抬手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苦笑道:“这个阵复杂一点,时辰过了就不灵了,所以非快一点摆不可。” “阵?”我愣了一下,仿佛就要想起些什么人或什么事情来,可是他话里的一切太诡异、太离奇,我什么也没想起,只道听错了—阵?我看不出青年公园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半枯的树依旧迎风抖动着叶子,因为接触不良而闪青炽白的水银灯也仍旧十分科技地亮着。哪里来的什么阵? 孙小六这时蹲在一根水泥树桩上,蜷缩如台湾猕猴作畏寒状,滴溜溜转着两丸瞳人,四面八方扫视了几圈,才说:“现在谁也找不着我们了。不信张哥你往外退十步,看看我在哪儿?” 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实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两眼一花,只觉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样。漫说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树桩不见了,连一旁供孩子们攀爬的绳梯、围栏、树屋状的瞭望台、稍远处的秋千架和跷跷板、旋转椅和公共厕所……也全都不见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排三层楼高,修剪整齐的松树—而且是近二十年前,青年公园尚未开发建设之时,绕圈种植在高尔夫球场四周的那种松树。我揉了揉眼皮,继续朝后退足到第十步—也许还多退了几尺,情景依旧如是:方圆近百公尺以内尽是绿草青松,只不过在夜色之中呈现一片片深浅不同的黝黑之色。更于百公尺之外,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些许水银灯泛白的光泽,棒球练习场边高大的铁丝网,两座凉亭和一张仿欧式风格的白漆长条椅。我禁不住“噫”了一声,喊道:“小六?你在哪里?” 孙小六应了声:“这里。”—他显然还在原处,也许是我正前方二十尺远的一根水泥树桩上。依照残留在我眼帘上的视像,他应该仍像先前那样维持着有如台湾猕猴的蹲姿,可是我看不见他。但听他接着说了句:“照原路走回来。” “不成,有树挡着,我过不去。”的确,一排密匝匝的松树明明横陈在六到八尺之外,枝干嶙峋、针叶茂密,不是松树是什么?然而孙小六毫不犹豫地从一株树干的“里面”叫了声:“张哥快过来啊!”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前的树丛上打横扫过一束白光,光源是从我身后发出的,一扭头我看见两条人影和一支射出刺眼亮光的手电简直直向我逼近。连想也没敢想,我猛地撒腿向前冲出,就在几乎要撞上一株松树的霎时间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我什么也没撞上—孙小六、水泥树桩、绳梯、围栏、望台……一切消失了片刻的实景实物又原封不动地出现了。孙小六这时伸出一只食指竖在嘴唇上。我当然也不敢作声,任那光束从我身上扫去移来。奇怪的是,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却似乎完全没能发现我们。然后我看清楚,拿手电筒那个是青年公园巡夜的驻警,他身边那个是断了掌骨的猪八戒。 “明明有个人影的,长官。”驻警说。 “废话!”猪八戒说。 “而且还有人讲话的,长官。” “我没听见吗?废话!” “跑到哪里去了呢?”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朝棒球场的方向寻去。我转头看一眼孙小六,他轻轻晃着身体,是那种应和着某种旋律柔和又节奏明快的音乐而摇晃的架式:一、二、一、二,有如吉特巴舞曲—《在老橡树上绑一条黄丝带》—是的,碰、恰、碰、恰……我跟着晃起来,悄悄哼起我所熟悉的歌曲。越哼越大声、越哼越嘹亮,最后我索性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在我开始意识到这天夜里的经历有多么神奇—以及一九八二年台湾流行的文学术语—“魔幻”—之前,我是如此如此地享受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体验到的自由,一种前所未有的逃脱、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试想,一个力图逮捕你的猪八戒近在咫尺之内,对你居然视而不见;整个世界居然对你视而不见,爱你的人恨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视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讨厌你的人总之对你视而不见。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境界! 我一遍又一遍地环视公园里这个被大家名之以儿童游乐区的地方,最后禁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兴奋地原地绕起圈子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终于—可能是由于双腿酸软无力或耳轮深处那套司平衡的半规管失去了作用—我仆跌在地,喘息着,口鼻因吸入大量的泥沙而呛咳不止。但是听在外人的耳中,那呛咳的声音,应该是非常非常快乐的笑声。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快乐地笑了起来。 25 最想念的人 我和孙小六见着彭师母,听她说往事是好些天以后了。在那几天里,孙小六教我辨认遁甲阵的方法,而我们就躲在八八六十四枚松果所形成的遁甲阵里。每隔两个钟头—也就是所谓的一个时辰—他会移动一到七枚数量不等的松果,说是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这阵的外观,也就是让阵外的人一眼看来只道这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全然是一片松树林子。关于这阵,孙小六的解说我只能记一个大概,因为听不明白,所以饶他反复讲了几回,我也只好拣我听得出来的字记一记: “我们这个阵是九遁变化里的第一阵,叫‘天遁’。八门之中的开门、休门、生门都可以设这个阵,不过一定要合‘天盘在丙奇、地盘在丁奇’之数,以得月精所蔽。如果昨天不是乙卯日,时辰上又走不到兑宫,不能逢太阴,则未必能合‘天遁’,也就做不到遁迹隐形。但即使做到了,时移事往,周流不居’,就必须在一定的时辰的交接点上作一点调整。如果是范围比较大,内容比较复杂的阵—也就是一阵之中还有二阵、二阵之中还有三阵,阵阵连环,彼此应合的,就要手忙脚乱,不停搬运了。要紧的是‘起阵’的材料、方位和时辰,不能有一点差错。‘起阵’起得不好,就会留破绽—就好比,”孙小六又搔了搔后脑勺,想了半天,才道,“就好比你穿了条旧裤子,也不知道裆线炸了,露出个屁股给人看,还逛大街,就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若是按我心里真正的想法—这种天遁地遁七吨八吨的鬼阵尽管再神奇,总不外是仗着外人过于蠢笨才行得通的。好比说天亮以后,打从我们所藏身的阵外经过的人不知凡几—有来长跑的、有来散步的、有来跳土风舞、下棋、遛狗、走鸟笼的—老少男女,人人一副精神抖擞,手脚利落的模样。可是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围这个(也许他们每天都会经过的)小小环境已经起了小小的变化。他们视而不见,一点儿也不觉得儿童游乐区变成一排黑松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他们百分之千、千分之万地忽视着除了他们自己正在干的蠢事之外的一切又一切。 在一整个上午的五六个小时之中,只有一个小孩儿和三条狗盯着我们看了一阵,也只一条狗对我们吠了几声。此外,我们并不存在。我也会这么想:哪怕没有摆上这个阵,我和孙小六便只像两只瑟瑟缩缩、盘踞着一根水泥树桩的台湾猕猴,以那种蹲不蹲、坐不坐的姿势注视着人来人往的公园一整天、两整天,甚至三天五天,也不会有什么人肯停下来和我们对望一眼。 我大概是在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孙小六,当时他正在替我们那个“天遁阵”作“巳午”之交的调整—调整的方法是将对应于九星之中的天芮、天禽和天任三星的松果向南移动三个他所谓的“刻度”。在我看来,就是在八九公分之外的所在另凿一孔埋果而已。我一边看他量着、做着,一边这么说道:你不觉得摆这个阵很像躲猫猫吗?可是躲了个半天,猫又不来,不是很没趣吗?” 孙小六立刻停下手,从来没见他如此严肃地板着脸冲我说:“绝对不是这样!绝对不是!张哥你不会明白,你怎么藏、怎么躲,都可能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到头来你就是躲不掉、藏不住。猫要来,它是一定会来的。你永远搞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来、到什么地方来、怎么来找到你的。相信我,张哥!” 我哼了他一声,道:“你说昨天晚上那四个猪八戒吗?” “不只他们,”孙小六恢复了原先手上的动作,一面沉声说道,“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人,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跑出来,很恐怖!很恐怖!” 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不曾继续谈论下去。不久之后,孙小六开始教我一些出入阵的身法和步法—最重要的是一种叫“眼法”的门道。所谓“眼法”,其实就是观察一个环境之中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的一种能力。比方说,在一般的柏油路面上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株蘑菇,在水泥建筑物的外墙上赫然冒出一片柳叶、一朵雏菊或者一个地瓜,在晶光水亮的瓷砖地板缝里杵着一根毛发或一粒花生仁儿、瓜子仁儿—这些原本不该生长在某个人工环境里的自然物一旦出现了,就有可能是一个阵的零件。练“眼法”为的就是能一眼看出这些阵的零件,再找到其他零件的分布位置,掌握出那零件的数量—无论多少,同类的自然物总以平方数的量(二二得四、三三见九、四四一十六、五五二十五……)出现—再勘察其方位、推算其时刻,便大致可以明白这阵的用途、规模以及存在的久暂。经验累积得多了,还能看出摆阵之人的目的和师承家法。 “练‘眼法”是第一步。”孙小六拍了两下我的肩膀,道,我们会摆阵,怎么知道旁人不会摆阵呢?我们摆阵是为了逃命,怎么知道旁人摆阵不是为了害人呢?”然后他告诉我,曾经在一个市立游泳池里看见一个人游泳,来回游了十圈、二十圈、一百圈、两百圈,最后活活累死在池子里,大家都以为他是溺水,却不知道池底四角各有一束他自己的头发给人种在马赛克的缝里—他其实是入了人的阵,怎么游也游不出来。 “水里也能摆阵?”我说我不信。 “水里火里风里雨里哪里都可以的。而且我跟你讲张哥—”孙小六瞪起一双大眼,道,“我还在一个阵里住过好几个月呢!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到后来我学会摆阵了,才一点一点想起来:我真的在一个阵里待过,只是外人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们罢了。” 坦白说,一直到他说这些,我只能在惊愕赞叹之余摇着头,告诉自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超自然事物能在自然中显现或存在,且逃脱自然律的控制。是的。我看见了,也听见了,甚至还因视听感官之过于逼真而微微产生了触摸得到一些什么的幻觉。但是很抱歉—我在大脑的某一深度皮层里跟孙小六这样说:很抱歉,我不相信这些,我认为你就是从小被什么拍花贼给拍出去流浪,把脑子烧坏了。但是,有另外两个原因阻止我把这些说出口来。第一,我跟这小子耗了大半夜加一个早上,不就是弄假成真地想要问出些关于他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往事吗?第二,现在我自己不是当真也陷在一个外人不可察知,也无从置信的松果阵里吗?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孙小六告诉我他所“住过”的那个阵,让我不得不彻底推翻了所有的疑虑—因为当时的孙小六才不到一足岁,叫两岁,那是刚过了阳历新年的缘故。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农历乙巳年腊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清晨,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孙小六还给抱在他姊小五的怀里,刚从花莲坐夜车回到台北。带着小五姊弟俩上花莲去玩的是他姊弟俩的爷爷,我依稀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见过也许一次两次,但是可谓没有什么印象,一定要说有,那印象恐怕也是后来小五说起她爷爷长、她爷爷短的来,我就像听故事的人想像出故事里的人那样,为孙家的那个爷爷制造出一点印象来:孙家爷爷应该长了一部长长的胡须,和孙小六他爸爸孙老虎一般左右两道戟张的剑眉,也许没那么丑、也许还丑些;不过这不大要紧,总之在我脑子里有那么个面目模糊的人物就是。 小五曾经跟我说过,孙小六出生没多久,他爷爷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回家来一趟,说要问一问:他的小孙子出生了没有?生在哪一天?什么时辰?孙妈妈告诉他之后,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部长胡子一根根炸开,哭了几声,又大笑一回,折腾了老半天,突然趁孙妈妈转身喂孙小六,没注意的时刻悄悄对小五说:“晚上我再来,带你们姊弟俩到山里玩儿玩儿去—可有一样,别跟你爸妈说。”这天过了天黑不久,猫狗人鬼早早都睡下了,小五那怪爷爷果然又到我们原先住的那个老眷村去。他大概是从辽宁街方面的小弄子钻进来,由厨房和卧房之间的天井钻进屋子,把小五和她弟弟抱在两个臂弯里。依照小五的形容,不过就是“嗖”的一声出了天井,连蹦带跳走屋脊、跨小巷,没两下就上了南京东路,顺手招了辆三轮车,直奔一个灯火通明的车站,坐上一辆不知什么号的公路局,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中间还换了三四趟车,终于在正午时分说是到了。小五下车一打量,四周俱是插天高的石山,花树稀少,人烟全无。她那怪爷爷说:“咱们给这小子好好儿洗个澡。” 小五心里觉得奇怪,可当时她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想不出什么违逆或者抗拒大人意思的话语,只好一路跟着她那怪爷爷到山里采草药。一采采得两大麻布袋,左一肩、右一肩,怪爷爷还腾得出两只手来抱孩子,剩下的就只是一张嘴了。这张嘴负责发号施令,教小五辨认山里的各种植物: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吃了补什么的、伤什么的、自己吃决计不行可是不妨给坏蛋吃上少许的。这叫“神农功”,是世间一等一的练家子必备的基本功。还有的草药性奇特,未经熬煮生吃着是菜,一经熬煮便成了药;另有的生吃着是药,熬煮之后便成了毒。更有的生熟皆不好吃,但是涂抹在皮肉上却能引起沁凉灼热之类不同的感应,那也有疗效,可以治些病。 采集了足量的草药,怪爷爷便抱着孙小六,领着小五,来到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峡道。据日后小五的形容,那峡道看来不过是一整块半山高的大岩石,从上至下裂开条细细长长的缝。这缝蜿蜒下行,到两层楼高之处才稍稍宽了些,以下渐低渐宽,至离地三四尺的所在刚够一个大人弯腰侧身而过,挤行十几步便得摸黑,再往里挪移几十步才稍可见光。斜身爬一小段,洞口豁然出现,外面—也可以说是里面—竟然有两条淙淙细流,一流清、一流浊。浊水极冰凉、清水则冒着热蒸汽,两流相会处是一个五尺方圆的池子,旁边的空地仅能容怪爷爷和小五一蹲、一站,勉强扶壁挨靠、不致落水。 怪爷爷不由分说先将两麻袋里千奇百怪的草药倒进池里,不多时那池水便染出了碧绿碧绿的颜色。那个绿,小五形容得就像彭师母园子里的正月葱、二月韭,“看久了人眼珠子都泛草香。”小五说,“别处没见过的,说它是‘绿’色都嫌糟蹋,‘绿’字太重了。”怪爷爷说那绿叫“萝碧”,非得绿得近乎透明,才当得起这个词儿。一面说,一面居然就把孙小六给扔进池子里去了。小五叫他这一扔,吓得差点儿没哭出声来,可她怪爷爷却笑了:“你让他泡着罢。小孩巴芽子家生来就有水性,不愁!” 那厢孙小六“噗通”一声掉进池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先往下一沉,随即扑手打脚挣上水面,回脸朝他爷爷和小五嘿嘿一笑,露出才长出来的四颗门牙。小五放了心,可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洗澡?” “这孩子将来命途险恶,一辈子要受人欺负;打熬不过,说不定就得夭折,要不也落个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是小五生平所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怪爷爷解释给她听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活到老头子我这把年纪还不死,就是命;活不到我这把年纪就死了,也算是命。可是不论活得多么老、多么小,自己还不想死却偏偏死了,依我说就是‘死于非命’。” 为了不让倒霉鬼孙小六在不想死的时候就死掉,这怪爷爷想出了洗澡这一招。小五后来回忆这段往事给我听,我起初不太相信,哪能把一个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儿扔进草药池里一泡三天?当时孙小六没有死于非命才真的见鬼了呢。 也许是泡法不一样罢?照说把个活人往那样忽冷忽热,又泡着百把斤草药的水里浸上一段时间,人就跟一把泡菜没两样了。可是—小五说—比较奇怪的是那池子水。孙小六在池水里尽情嬉耍玩乐,一转眼便娴习了水性;不出一两个小时,其实已经玩儿得精疲力竭,却还不肯罢休,一翻两滚三打抖,靠着岸边便浮在水面上睡着了。怪爷爷当下露出安心得意的表情,对小五说:“成!一半个时辰他还醒不过来,咱们再去采些草药来。” 小五所说的一池子怪水就这么托着、捧着孙小六肥肥胖胖、结结实实的躯体,势如托、形若襁褓。等怪爷爷和小五祖孙俩出洞上山,采足两麻袋草药回来,原先一冷一热的两股活流冲涌之下,池水已逐渐恢复了说不上清、也说不上浊—然而越近透明无色—也就是浸泡草药之前的那种色度。显然,它的浮力也同草药有关,因为孙小六的身子已经明显地下沉了些许,不如方才初入睡时那样高高浮出。直到怪爷爷再将两麻袋草药倾进池中,“萝碧”染开,孙小六也醒了,大口吞喝着池水,就仿佛汲饮奶水米汤的一般。之后精神一抖擞,便又踢蹬拍打,戏耍起来。 在那三天之中绝大部分的时光,祖孙三人就是这样度过的。怪爷爷和小五饿了就另外摘些野菜、熟果吃,渴了就捧池子水喝几口,困了便在石穴或池边窝窝、躺躺。总而言之,孙小六当了三天鱼,怪爷爷和小五当了三天虫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小五并不知道那三天澡洗下来,孙小六便如何不致死于非命了,可是她自己却练就了一身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本事—她能辨识五百到八百种用之为食料、药材以及毒饵的野生植物,这一点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来说原本可以只是雕虫小技,可是很久很久之后,在我根本不可能料想到的某个时空里,小五靠这本事救了我一条性命—不只是我,还有孙小六。除此之外,怪爷爷摘采草药的空闲还教给小五另外一门技术:辨认深深陷藏在普通山石里的珠宝。 是的。小五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段话:“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得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这些,就是怪爷爷告诉小五的。我猜小五很从这段话里琢磨出一些她认为完全吻合于人生在世的什么什么情境的意思。听这话时她还是个没发育的小女娃,转告给我的时候已经是两乳尖尖、丰臀翘翘的少女。等到听孙小六说起摆阵这一套来,我已经二十五岁,小五当然也二十五了,我有好一阵没认真听孙小六说些什么,只觉得当年没好好把上小五,似乎是错失了一颗硕大的宝石。然而,即令你知道那是宝石,在错失它多年以后,仿佛也只能在假意不在乎什么宝石不宝石的伪装之下直把她当成一块平凡无奇的山岩而已—这样作想之际,其实我自己已然是顽石一方,上覆污沙烂泥,包裹着内在不堪一击的尊严。一片朽败,从里到外。 也就在这么恍恍惚惚,可以名之为一种出神状态、思念状态之下,我遗漏了孙小六说的某一段话,可是它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那一段正是小五告诉我,祖孙三人到花莲采草药、洗泉水、找宝石的过程。那是孙小六还没长记性的年月,他自己十成九也是听他姊后来告诉他的。换言之,正当我想念着小五的那片刻之间,孙小六正在非常非常认真地向我诉说一个我已经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半。我所知道的只到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号中午为止。怪爷爷带着小五和洗得浑身发出绿光的孙小六从台北车站的不知东站还是西站某处下车,再转搭一辆三轮车回南京东路。可那三轮车夫说:方圆几里之内交通管制,往南往西都不能去。怪爷爷说我们往东北。车夫说东北他也不去,他要上西南边看热闹去。不是管制了吗?怪爷爷说。车夫说他走路,这热闹非看不可,一辈子看不见一次,岂能错过?怪爷爷说什么热闹一辈子看不见一次。车夫说发大火了,西门町中华路新生戏院烧起来了。“新生戏院?糟了。”怪爷爷想了想,低头跟小五说,“这火要是真能烧那么厉害,其中必有缘故。爷爷又不能闪下你们姊弟俩。这么办—爷爷带你们去看一眼,万一是寻常火警,咱们另外想法子绕到小南门那一头回家,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也知道个底,到时再作打算。”小五哪里能有答应不答应的分寸?总之是跟着爷爷。 说时迟、那时快,怪爷爷先将孙小六包裹停当,扎捆入怀。见那车夫径自去远,回头撬开人家三轮车座椅底下木箱,从箱里扯出一床被单撕成长条,兜胸捆绑三道,成一环状褡背,把小五放在其中,反手背在背上,觑一眼四下无人,找了根灰不溜秋的水泥电线杆,猱身攀上,再沿着上头的电线疾行向西,越过北门城楼、小公园,不多时来到中华商场的第一栋“忠”字栋—这就更省事了,怪爷爷深提一口长气,鼓手如翼、踢腿如轮,小五只听耳边传来“叭哒叭哒”几声抽打,眯眼成缝,却从缝中看见这地上的人车都朝横里歪过去了;原来她怪爷爷自电线上一跃而至商场侧墙,也不变化身姿,就这么横着一步又一步沿墙直上,不多时便登了顶。只这中华商场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名,自北而南,一字排开;而新生戏院则隔着中华路与商场的第五栋,也就是“信”字栋相对。如果以横向来看,每栋商场之间都有马路相隔—无论是开封街、汉口街、武昌街—俱是十分宽阔,可是它似乎也难不倒小五姊弟俩的怪爷爷。怪爷爷不时会沉声吼一句:“小心了!闭眼。”小五便依言做去。再睁眼时,怪爷爷已经两足踏实落地—却是到了下一栋商场的顶上。如此奔跑一阵、飞跳一回,不过几眨眼的工夫,祖孙三人已经来到了“信”字栋的北端。但见对街近圆环处有如巨山大墙一般乌黑浓密的烟阵自南而北,扑面拂身而来。所幸他们置身所在之处隔了条四线道的中华路,浓烟斜近前来,已经失去力道,只南风阵阵不减前势,似乎有故意助燃、不肯稍缓的意思。怪爷爷看了几眼,道:“不妙不妙简直太不妙了!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唉!”叹完了气,怪爷爷竟然狠狠一跺脚,跺裂了商场楼顶一方水泥不说,还从眼中跺出两行泪水来。 接下来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后的孙小六从他姊小五那里听来的片段—发生得太快,恐怕连小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了。她大约只能记得,楼顶上出现了另一个老头儿,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胡须,看起来比她那怪爷爷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爷爷的朋友。他穿了一身从上到下被火烧了不知几百个破洞的袍子。这破袍老头儿说了一句话:“他们都还在里头!”怪爷爷抢忙擦干脸上的泪水,解下小五,顺手掏出胸前衣襟里的孙小六,交付破袍老头儿怀中,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说完又低头嘱咐小五道:“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话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几块才被他给跺碎了的水泥板和破砖,抓稳了其中一块,朝空中一扔,随即人影朝前一蹿,单脚踏上那水泥板,同时扔出第二块,另只脚跟着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里的水泥板和破砖扔完,一片片都给怪爷爷踏入中华路的路心,他自己则蜻蜓点水似的凌空跑到对街正冒着黑烟赤焰的火场里去。 那场大火在我们那一个世代的大伙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谓记忆深刻。几乎没有人不会在听到“新生戏院大火”这几个字之后立刻失声尖叫:对了对了,我当然记得!后来还闹了好久的鬼。 据说那是台湾光复以后规模最大的一场火灾—当然,后来也有比那一回严重的、死伤更多的。但是无论我们那一代的人活到几岁上,也无论之后还能见识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火场,我相信大家还是会以新生戏院大火为有史以来第一大火的。 新生戏院有六层高楼,一至三楼是戏院、四楼是万国舞厅、五楼是个川菜馆子,再上去是些零零碎碎的商用办公室。大火是从四楼的舞厅里延烧开来的。我已经忘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更后来的报纸新闻是怎么描写那火势的,只知道这六层高楼是一种当时创流行的新式建筑—大楼外墙没有窗户,墙外却有大幅巨帙的广告看板。那看板和没有窗的水泥墙完全阻绝了消防队的水龙,所以尽管有上百辆次的消防车从四处辐辏而来,不停灌救,却正犹如用几杯冷开水浇洒一只闷烧的热炉一般,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个叫曾光荣的消防分队队长还被情急跳楼的一个家伙从云梯上撞落地面,当场成了救难冤魂。结果这场大火烧掉了价值新台币一亿以上的财产,造成三十条人命的损失,仅仅是受轻重伤的就有二十一个人。 对于我们那一代的人而言,大火扑灭之后灾难才真正开始—或者该这样说—大火扑灭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而且是接二连三、接三连四地发生。 先是整栋建筑物在进行清理、拆除和改建工作之中,前后有八名工人因不明原因的撞击而导致程度不同的轻重伤—有人从鹰架上摔下来,跌破了脑袋、崩断了手脚,却没法子描述他的经历,成了傻子。也有的无端受到电击、锯伤以及被突然倾倒的建材掩埋,等救援的人赶到,伤者已经成了死者。 对于一般的市民而言,这些原只是遥远的身外之事,它“应该”只出现在报纸的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让人看了之后感叹一声“好可怜”或者“真倒霉”—大部分的时候连这轻轻的感叹也未必唤起。记性好些的倒是有话可说:“又是新生戏院。” 新生戏院遂尔成了恶魔坟场。当整栋大楼重建工程一再因意外事件而延宕到不知何年何月,才忽然宣告完成、戏院可以重新开张营业的时候,人们忘记了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他们手持票券,谈笑自若,买爆米花和腌芭乐进场,正准备将身体陷进一张柔软的沙发和比沙发更柔软的电影情节里去,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吹一口森冷酷寒的气息,味道腥臭如爬虫分泌的黏液—他们回过头,赫然看见自己的正后方坐着个没有头的人。 也有的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却没有脸的人,也有人正后方坐着个有头有脸却没有五官的人。还有的怪东西不出现在正后方,而是正前方。本村的徐老三就碰上一个—当时的电影院尚无明令禁止吸烟,大都在请勿吸烟范围之内,那意思就是说,像徐老三这种人可以尽情吸烟。徐老三吸了两根之后,前座的人回头说:“先生,借个火罢?”徐老三很帅气地掏出一支美军顾问团—我们称PX,当时没人知道PX就是Post Exchange之意,还以为是美国货的简称—的银质打火机,磨轮“叱”的声打着,出现在徐老三面前的却不是一支烟,而是一扎冥纸。坐在他前方的那家伙就是一大捆冥纸。吓得徐老三当场变成一个好人,从此不耍流氓、混太保,改行作军火生意。 时日稍久,血口獠牙披头散发吊舌无鼻开膛破肚……什么样的鬼都出笼了。没有任何一鬼留下过照片之类的目击物证,可是全台北有一半以上的人说见过或者是听人见过新生戏院闹鬼。最后连“警备总部”都成立了一个专案小组—代号“钟馗”—随时派便衣人员入戏院搜证。孙小六的两个哥哥大一和大二,都曾经冒充过“钟馗小组”人员进场看了几出白戏。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都知道:钟馗小组”真正要抓的不是鬼,而是据说比鬼更可怕的,想要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制造骚动不安的匪谍。 既然鬼抓不着,匪谍当然也抓不着了。比较惊人一点的逮捕事件只不过是真“钟馗”抓到了假“钟馗”,孙大一和孙大二给揪进“警备总部”里,喝了几天辣椒水。 但是民间对新生戏院闹鬼这种事的疑虑并没有澄清—不抓鬼的人可以冒充抓鬼的人,不是鬼的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冒充鬼呢?在谣言指向最初火灾起点—也就是万国舞厅—烧死了多少舞女,而她们才是冤情扑朔的厉鬼之际,戏院的女用化妆间也传出了妆扮入时,穿着袒胸露背的妖娆女子,只是这些女子要不是生了张无眉无目、光滑如蛋壳的脸,就是一身“血色罗裙翻酒污”,好似刚从一缸果酱里爬出来的模样。她们之中居然还有人会下手抢那些给吓痴了的女观众的皮包。 这些,都是我们那一整世代的人的共通记忆—它只要被人拥有,就注定有几分夸张的神采。但是我所记得的这一点简略的印象居然是个天大的误会—用孙小六的话说,“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 “开始,那些鬼是闹假的,可是并不是为了抢钱。”孙小六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语气听来仿佛当年闹鬼的那段时间,我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而他反倒已经是个略知世事的小学生了。换言之,是他在跟我说那个故事,“后来抢钱的就是比假鬼还要假的鬼。可是假鬼装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吓人,他们是逼不得已才出来的。” 我听他跟我绕了半天口令才弄明白:之所以说新生戏院闹鬼是个“比天还大的误会”,道理其实很简单,孙小六坚持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之所以出现了鬼,纯粹是由于有人装鬼。在新生戏院里装鬼的至少有两种人:一种是他所谓的假鬼,一种是比假鬼还假的鬼。后者也就是会趁人被吓昏过去以后洗劫财物的宵小—可是,前者又怎么说呢? “他们是比鬼还恐怖的人。”孙小六说着,连肩带背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哆嗦,有如叫人从身后拿大冰块杵了一下脊梁骨那样。 襁褓中的孙小六在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中午所经历的事,当然不会立刻烙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可是他姊小五告诉过他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们姊弟俩的爷爷如何像空中飞人一般跃过中华路四线道宽的马路,钻进一阵浓密的黑烟,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留下一丁点遗迹。他留在小五脑海里最清晰的几句话是“他们都还在里头!”、“我非跑一趟不可了。”以及“跟着这位爷爷回家去。你爸妈问起来,就说爷爷水里来、火里去,玩儿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也不必放在心上”。 另外那位爷爷把小五姊弟送回我们那村子,在巷口村干事开的小杂货铺里,买了两盒白雪公主泡泡糖和两罐当零嘴吃的鱼酥罐头,交给小五,说了句:“没事的。”扭头就走了。 新生戏院重新开张之后没几天开始闹鬼,孙小六接着便给人拍走了,那是这小子第一次失踪,为期一年,等回到家来的时候,连孙老虎和孙妈妈都不认识了,只当是老天爷先接走了他们家的怪爷爷,那爷爷在天上想孙子,于是差小鬼给抱去玩儿了一年,后来觉得不妥—毕竟孙子还有他在阳世的生活要过,才又差小鬼给送了回来。这是孙妈妈说的,她说不这么想,整件事就没个说法儿。孙妈妈当然把这神神鬼鬼的经历完全怪罪给孙小六的爷爷,说他活着时候疯疯魔魔,死了以后也颠颠倒倒,总之是死活不让人安宁就是。倒是孙老虎什么气也没吭。据小五形容,他只一个人坐在四席半大的客厅里一张破藤椅上,两手使劲地搓来搓去,搓出一地的黑泥,两眼几乎连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幺儿,过了足有个把小时,才哑着嗓子问孙妈妈:“那—这孩子今儿算几岁了?” 谁也没料到,就在孙小六叫七岁那年,他又给拍走了一次,这一次只去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在迁建之后的新村大门口不期而遇,他止不住兴奋得意和任何一种你可以名之为嚣张的情绪,跟我这样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那是一九七二、也许一九七三年,他是在那一次失踪期间学会了奇门遁甲,也就是在那一回,他重新回到几年前“住”过的一个什么阵之中,就在新生戏院里。 原来,还没失火之前的新生戏院是一个类似我们小孩子家玩追踪旅行之类游戏的“基地”或“总部”那样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把那里当“基地”或“总部”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几个老头子。 在一开始的时候,孙小六从来没弄清楚过,他们一共是几个人。有时一个,有时两个,多的时候五六个。把这些老头子们交谈的内容拼凑起来,孙小六所得到的结论大致上是这样的:他们曾经被人误会做了一件其实他们并没有做的事—而且是件坏事。真正做了那件坏事的家伙一直逍遥法外,从来没有现过身、露过面。误会他们做了那件坏事的人则一直不停地在追捕这几个老头子。他们只好东藏一天、西躲一天,最后终于发现:新生戏院的确是个还不错的地方—它位于繁华热闹的西门町圆环,交通便利、人潮汇集,贩售着各种山珍海味的小馆子和许多电影制作公司、试映室、道具和服饰店到处林立,这几种行业似乎对这几个老头子来说非常重要。他们平常日子大早就各自溷迹在人群之中,不论你说他们像游魂也好、野鬼也好,总之就那样混一整天,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到黄昏时刻,有时会有一两个人回到新生戏院,有时多些。他们有的会带不只一人份的食物,有的还会准备各种各样、大瓶小瓶的酒。他们可以一起吃喝,也可以不一起吃喝。吃喝完了就在银幕后面或者存放看板、布幔、油漆和电影胶卷的贮藏室里睡个大头觉。不论放什么片子,他们都不看,也不论电影里的声音多吵闹、投射光多刺眼,也都影响不了他们。在发生那场大火之前,他们可能已经在里面住了好几个月,却没有任何一个电影观众或者经营、管理戏院的人,察觉他们已经像住旅馆似的成了这座新生戏院的“房客”或“屋主”。据孙小六好些年以后的了解,这是因为那几个老头子之中的一个在戏院里里外外摆了七重遁甲阵的缘故。 但是,不知道是当初干下那些坏事的人,还是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要追捕到这些老头子的人,反正是有人“眼法”高明,看出了这个阵的阵脚,但是由于阵摆得太复杂又太牢固,使那想要破解这七重迷阵的人有心无力,最后索性请来一个专门会使火攻的帮派老大来勘察。那老大仔细研究之后认为,从四楼的万国舞厅厨房放火最理想,既不致打草惊蛇,也能烧得比较干净、利落。也由于人家是纵火专家,有他专业上非如何如何不可的讲究,于是雇请他来破阵的人只好答应他,一定在某月某日某时放火,那就是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日中午,因为当时持续吹起一阵风力达于二级的南风—纵火专家说,那个方向、那个等级的风力对火场来说是完美的帮助。可是,对于想要借破阵而逮住或干掉这几个老头子的雇主来说,阵破了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那时间没有一个老头子在火场里面。 然而—用孙小六的话来说是这样的—“不知道该怪老头子们太笨还是太勇敢”,大火一延烧开来,这些老头子们反而一个又一个地出现了,扑通扑通都冲进了火场;最后一个进去的就是孙小六的爷爷。 据日后告诉孙小六的一个老头子说,也正因孙小六的爷爷施展了一种家传的武术,才从火场里面鼓气搬风,暂时阻断火势,救出了一干老头—当然,这些老头子们当时已经被烧得皮焦肉烂,面目全非了。 “没有人被烧死吗?”我突然对那些生活形迹也十分像老鼠的老头子们起了一点兴趣—坦白说,他们那种看似逃亡的生活的确十分令人向往。或许也就因为这向往,我竟然会为他们的遭遇而担起心来。 “当时我只几个月大,什么也不知道。”孙小六根本不怎么关心我的问题,他自己永远有他慢条斯理的节奏,所以他没有立刻说“有”或“没有”,只是照他自己原本想说的继续说下去—世界上的确就是有这种人存在的—“后来戏院重新开张,我被拐来的时候也才学会说话,能记什么事?只知道有一个长了两颗很长很大的门牙的老家伙一天到晚用手指头戳戳我这里、戳戳我那里。要不然就是把我的手骨、脚骨卸下来又装回去。我就记得他总是喊:‘小六—儿!抓—穴—喽—’‘小六—儿!错—骨—啦—’‘小六—儿!分—筋儿—哩—’这几句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他要修理我了。” 长了两颗又长又大的门牙的老家伙和孙小六其实一直住在重新开张的新生戏院里—不用说,侥幸逃过一劫的老家伙们又摆了一个比先前更为复杂和隐秘的阵。此后,又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至少孙小六已经能灵活自如地拆装他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块骨头,也学会了以意念控制一种可以名之为“气”的东西在各个穴道之间周游行走,还会背一套他不知其意,却能朗朗上口的“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 “我不信,你那时才多么一点大?”我摆摆手。不过就这么一眨眼间,孙小六说了声:“抱歉了张哥!”我同时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酥麻,只见孙小六像一抹在我眼前不停游移出没的影子,而我自己腿上的跗骨、胫骨、腓骨、膝盖骨,还有上半身的井臆骨、肩带骨、锁骨,上手臂的肱骨、下手臂的尺骨和桡骨,以及每一节指骨和掌骨,都“叱叱喀喀”忽然崩松脱落,又在转瞬之间接合了回去。这还不算,他嘴里还一气不止,一字不停地念着:“子时气血归发胆宫血行在脚底透背后十骨足少阳/丑时气血归发肝宫血行在腰骨七支透九骨穴处下三支骨足厥阴/寅时气血归发肺宫血行在眼透十三支骨血右行三骨归中遇左右平直行手太阴……亥时气血归发三焦血行两手位缺盆下三寸乳上三肋背十三骨下右寸半手少阳。”念完之后扭头冲我微微一笑,道:“感觉怎么样?张哥!” 我伸了个懒腰,又站起来抖擞两下手脚,但觉神清气爽,且筋肉骨血之间似有十分强健的一股力气,直要朝外撑皮破肤,爆发出来。 “如果你两岁的时候就会了这个—”我本来想说的是“那为什么还会受我那么些欺负?”可是话到口边,说不出来,当然是怕提醒了这个真有两把刷子的愣头。 “那时候只当口诀是儿歌那样背了、唱了,其实什么也不会。”孙小六说,“这是我学的第一门手艺,直到最近这一年我才会用一点。比起后来的几次,那算是最轻松的了。” “这是一种—武功吗?”我比手划脚了几下,无意间一掌打在一支水泥树桩上,手不疼,那墩子倒扑散开一阵尘沙,还摇晃了两下。仿佛经孙小六那么一折腾,我连气力也长了几分。 “可以说不是,也可以说是。”孙小六一面说,一面翻身跳上那个绳梯架子,躺平了,对着蓝天白云深呼吸了几下,道,“反正后来我那些师父都说,大牙爷爷把他一身的功夫都传给我了。可惜我再也没见过他,唉—如果有人问我,我最想念的人是谁?我就会说是他,那个大牙爷爷。可是真糟糕,那时我实在太小太小,只记得他的两颗大门牙。” 26 第三本书 《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是在此之前不知多久我曾经翻过的一本书,翻阅它的时候,我大约就像一条河床上的一颗小卵石,任弱水三千淙淙流过,在阅读的当下(或许)有一种愉悦、丰饶的幸福之感。但是诚如我曾经说过的,我并没有像那些爱读书、擅读书的人一样,从头至尾,细细品味,以致留有深刻的印象,或者得着宝贵的教训。我不是那样的人。多年来我读书几乎从未终卷,总是在读到差不多的地方为了不要对这本书得着什么样的“结论”而下意识地匆匆逃开—也就是从这本书里随便拣拾一个疑惑、一个难题,然后逃到另一本可能藏有解答的书里去。《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经我翻读寓目的。那是某个午后,在台北市重庆南路的一爿书店“三民书局”之中,我用这种接驳式阅读法所读到的第三本书。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其间我终于勉强写完那篇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当了兵,干了两年专业作家,还给某家因解严而得以开办的晚报做了一任副刊主编,同时回到母校辅仁大学任教一两门有关现代小说和散文的课程,将近十年混下来,开始有不少读者透过我写的作品知道了我这个人,也有些媒体刊物因为缺少填充版面的材料而报导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乃至我不知节制随口跟人闲扯瞎说的一些对社会也好、对政治也好、对随便什么狗屁公共领域的什么狗屁意见。于是认识我的人逐渐增加了,我能够像老鼠一样过着那种随处躲藏、随时逃脱的日子也就变少了—我甚至不在乎越来越多的陌生人会在大马路上、饺子馆里或者公共厕所的尿斗之间喊我的名字—这是灾难—有一个自称是我的忠实读者的家伙在青年公园的公厕之中认出我来,大叫一声:“张大春!”同时转过身,可是却没有停止撒尿—可想而知,被滋了一泡尿的所谓名流其实是非常颓丧失志而几乎要崩溃了的。 那是在一九九二年六月,历史小说家高阳过世之后数日的一个傍晚,我刚拆开他所遗赠的书籍和文稿来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忽然发现了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这本书的封面上写了五个大字:此真小说也。”那明明不是一本我们所惯见的小说,而是一部考掘自明清之际流传的名医叶桂及其门下分布、演变的医道史,为什么高阳会说它是一部“真小说”呢?就在彼时,此书作者的名字映入眼帘—令我想起当年在青年公园听孙小六说起过的那个长着又长又大的门牙的老人:汪勋如。 几乎是以一种凭吊的心情重返青年公园的那个下午,天空中飘落着牛毛细雨,我不知道自己确实想凭吊的是什么。同高阳亦师徒亦朋友般的交情?是的。与孙小六在此溷迹数昼夜而不为人所知,最后还在彭师父那儿闹了半天的荒唐往事?也是的。然而—就在我被那个混蛋冒失鬼忠实读者尿湿裤子的同时—我忽然觉得,最值得凭吊的应该是那些看来一去不回的、像老鼠一般藏闪躲逃的生活,那是真正令人向往难舍的部分。 这样说有些伤感或滥情。我想我还是把整个经过用白描的方式讲出较好—它们看起来也许只是简单朴素的事实,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至于有所遗漏;且惟其如此,我才能知道为什么日后的我之所以变得容易伤感且流于滥情的真正原因。 被那冒失鬼忠实读者尿湿了的不只是我裤子的右侧,还有卷在我右手之中的《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作者是汪勋如—自叶桂、吕四娘以下所传授于“河洛二汪”的医学流衍记录。 也许要归咎于我那个读任何书都不肯终卷完篇的坏习惯,当初在三民书局我初次浏览此书时并没有注意到:在全书末章,有这么一则记载,说的是汪勋如自己在一九六四到一九六六年间的一段经历。我先把这则记载抄录在下面: “稍微注意近代历史及其周边材料的人都知道,昔年曾任两江总督,后来因徐有任殉节前的一道劾疏而问罪丢官的何桂清在正法之后,其子孙曾怀恨加入天地会,誓死与满清鞑虏周旋。这种看似顶戴着汉民族大义冠冕的行动其实是说不通的—因为它可能只是一个虚假的借口,如果这样的借口能够成立的话。试问,那曾经救过何桂清一命,却被何桂清构陷致死的汪馥的家人及后世子孙是不是也应该加入一个什么反天地会的组织,‘誓死与何氏一族周旋’呢? “事实上,何桂清的一子三孙日后加入天地会另有原委。那是应天地会千金之赏的召募—应该说是买通—来查察汪家医这一支所传的《吕氏铜人簿》的去向。天地会之所以有此一募,笔者曾在本书绪论中有所交代:自笔者的十世祖硕民公始,吕氏铜人簿》分世袭与门徒两条路而传:一称汪家医、一称吕门医。之所以标榜‘吕’门,乃硕民公表示不能忘记由吕四娘承继而来的本源之故。然而,吕门医一系至道光年间多与天地会党人结合,固然常布施针药、济贫扶困,却也因之而荒于研精究细,以致在术、道、学这三个层次上欠缺进一步的发现与发明。倘若只是由于此一缘故,吕门医和汪家医分流异途,互无扰犯,也就各行其是,原本无所谓高下优劣的竞争。然而,试图借助于帮会势力劫取汪家医所传《吕氏铜人簿》的行动一旦展开之后便从未稍戢。笔者不幸而成为此一恶毒行径的牺牲和见证。以下所述便是笔者亲身遭遇的一些迫害情事: “笔者于一九六四年六月间曾订购当月二十日自台中飞台北之民用航空公司一六号班机机票,因临时访诊而未能及时登机,但是该机在起飞五分钟后突然爆炸坠毁,机上乘客四十八人、机员九人全数罹难,无一生还。” 抄录到这里,我必须先暂停一下,作一点补充—即使是在青年公园的一座凉亭里避雨的那天下午,当读到汪勋如所写的这个段落时,我也曾掩卷长思,惊叹良久。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次非常严重的空难。空难发生当时,我才念小学一年级,正在兴奋地期待暑假,我老大哥忽然到家来,问家母知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家母以为共产党包围打台湾了,吓得赶紧要收拾东西。老大哥又问:“叔叔呢?”家母早已飞快地往怀里揣上两个小便当包儿那么大的首饰盒子,匆匆答他:还在部里,打起仗他就回不来了。”我老大哥这才说没打仗,是有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接着他说了几个名字,我一个也不认得,直到当天晚上,第二、第三……以至不知道第多少天,收音机里随时都在播报那从天上掉下来的飞机里坐着一大堆刚参加过亚洲影展的重要人物—他们之中特别重要的一位叫陆运涛,是个“电影界的巨子”。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为什么锯子会有名字,也不知道陆运涛有多么了不起。而我老大哥所关心的则是一个叫龙芳的人,据说龙芳是我老大哥任职的电影公司的老板—如果后来我老大哥跟家父咬耳朵所说的没错(或者该说是我没听错)的话,那龙芳也是老漕帮的大光棍。家父答复他的话很简单:“管你自己分内的事罢,少说废话!”然后他们俩喝了一夜的五加皮。 过了很多年,有报章杂志重新翻炒过这个老案子,说这架飞机之所以忽然爆炸,其实别有隐情—那是大陆方面为了惩治像陆运涛这样一个坚决反共的电影界大亨而干下的勾当。这种猜测最后是否证实,我已经不复记忆,但是我一直记得我老大哥涨红了一张醉脸,赌天咒地地说:“这种事,除了天地会那些王八蛋,谁做得出来?” 窝在凉亭里忍受着不时隐隐然传来的尿骚味,我心头出现了这样几个疑惑:倘若那一架隶属于“民用航空公司”的一六号班机并非出于机械故障而爆炸失事,而确有人为引爆的嫌疑,则何以一直未见真相公布?如果的确是大陆间谍所为,那么公布出来,不正是提醒大家注意防范“匪谍”的最佳实例吗?假设我老大哥的判断为真,则“天地会那些王八蛋”为什么要对一堆电影公司的大老板们下手呢?再者,假设下手的对象仅应及于龙芳这老漕帮的光棍一人,而其余皆冤枉陪葬,为什么汪勋如会在他的著作的末章提到这件案子呢?显然,他在那则记载中暗示:他才是引爆那架班机的人原本想要置诸死地的目标。于是,我连忙展卷、继续读下去— “这一次空难是一个全台湾瞩目的事件,也是一个真相湮灭不明、隐情覆没不彰的事件;因为在一般社会大众的心目之中,它是孤立的、偶发的,没有人会将之和其他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并合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原因。 “笔者之所以于本书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天地会在其发展过程中对汪家医从事迫害,且不断经由挑唆吕门医对汪家医进行斗争,其目的正是在揭发天地会党人不徒为损毁一部医道而制造了诸多毁灭性的灾难,同时更借由社会大众对于个别灾难的健忘而消匿其元凶大恶的本来面目。 “这些灾难都是历历可数、班班可考的。例言之,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七日,笔者于台北市馆前路所开设之‘河洛汉方针灸医院’忽然闯入强徒数名,翻箱倒箧,将院中一应设施悉数捣毁,但并未取走钱财分文。为首者是一姓名为‘罗德强’之男子,该男子于离去之前留下了一句恐吓言语:‘洪英光棍容不得汪家医在此生存!’然而在出言恐吓之后,此人不慎失落其任职于日本驻台机构警卫之职员证一枚。笔者立即报警处理。当日下午六时许,‘罗德强’又返回医院,意图夺回失落证件而与正在勘察现场之刑事警员发生冲突,力不能胜,躲入医院对面一幢十一层高的大厦之顶,与警方对峙十小时,最后在十一月八日清晨五时许刻意避开消防安全网而坠楼殒命。 “原拟深入追究此事首尾的检警人员于三日之后至医院告笔者曰:‘罗德强’既然已经自杀殒命,这宗毁损的案子便应宣告撤销。笔者坚辞不允,检警人员却告以:如果罗某背后并无主使人,则此案没什么好再追究的;若有主使人,也是你我追究不起的。’ “这个以‘精神异常男子跳楼自杀’结案的事件之后五日,国民党‘九全大会’在台北近郊三军大学中正堂召开,首日选出张道藩、谷正纲、周至柔、张其昀等十九人为主席团主席,天地会来台第一支流哥老会的总瓢把子洪达展亦名列第一后备副主席。这洪达展由此而得以运用其在政界之影响力,促请大老陈公立夫成立国医研究中心,以结合中西医学为名目,发扬汉方针药为冠冕,搜罗家传秘术为手段,其最重要的目的却是迫令笔者交出《吕氏铜人簿》,并退出此道,令汪家医永绝于江湖。 “一九六四年六月的民航一六班机空难则是另一个残酷血腥的事证。前一日,笔者恰巧在台中第二市场为一抗日老将军诊疗脑溢血宿疾,适有台湾电影制片厂厂长龙芳打电话至该老将军府中致问候之意,并告以渠正陪同亚太影展贵宾往中南部参观访问,回程将由台中飞北。老将军告渠:‘痴扁鹄汪勋如现亦在此,何不遽来舍下一叙?’龙芳闻听笔者亦在,即令接听,并告笔者:那‘罗德强’案已有眉目,非但同洪某有关,恐亦与日本方面若干政治行动亦有关。这是祖宗家门光棍效力打听出来的,惜不便在电话中长谈,又不能辞贵宾而别去,索性约定次日同班飞机返台北,可于程途之中具实相告云云。笔者正电话中许诺了那个约会,并请龙芳代订机票乙张。但是当夜老将军病发转笃,笔者不得不爽约未行,殊不知一六号班机便这么爆炸坠毁了。 “设若灾难仅止于此,笔者或许仍未警惕醒悟,然而一九六五年八月荷塘之会的那个夜里,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世人皆讳莫如深,真相亦云山雾沼,我等亡命天涯老儿,各自寻绎多方,可憾亦复可恨的是:耄耋之人,筋衰骨弱,智竭力穷,是不是能够在大限之前,觅得一个水落石出的究竟?是不是能够以风中残蜡的余光,照亮几许幽深黑暗的角落?这确确是笔者殷殷切盼的。汪家医是不是能够避祸脱险,得一妙手而传、而兴、而淑世救人,则更是笔者残朽的、破败的一个梦了。” 汪勋如的这本书就终结在这样一段充满懊恼、怨恨和无奈意绪的文字上。阖上书本的那个刹那,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胸腔之间壅塞着一大块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像是团吸饱了浓汁稠液的海绵罢?这是不知多少年来我真正读完的第一本书。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是以必须坦白地说:读完一本书—也就是一点儿也不躲藏逃避地理解了某一个世界、一个完完整整的世界,于我而言的确是感触良深的。打个比方来说,它似乎使我看清楚自己的两只脚丫子所站住的一个位置,而这个位置是如此清晰、确定。我由是毫不迟疑地相信了一点什么。 在我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的那时刻,胸口的海绵饱满充涨,但是我必须这样说:我是十分十分之感动,而且可谓前所未有地感动着了。汪勋如让我进入一个非常简单的世界,那里善恶分明、是非判然,犹如我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所读到的一些童话—王子杀掉巫婆、拯救公主,骑士屠戮恶龙、保全国王和王后……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里,天地会就是巫婆或恶龙,汪家医和汪家医的秘笈《吕氏铜人簿》就是国王、王后或公主,至于王子、骑士,大约就是那个“笔者”了。他并没有说清楚:究竟对巫婆、恶龙所展开的斗争结果如何?但是,恐怕正因为没有结果,才使我胸口郁结起那么沉重的一块东西罢?换言之,汪勋如以“笔者”尚未完成的一个旅程,向我展示了某种带有悲凉况味的追寻罢?可以这么说的。日后我再回想起重返青年公园,读完多少年来第一次读完的一本书的时刻,常会觉得讽刺:我一直在逃避着读完任何一本书,以免对那书作了结论,有了定见—一如老鼠被捕鼠器夹住了尾巴—然而我不知不觉而终卷完篇的这本书却是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它拥有一个开放的结局,读者定然会问,“笔者”后来怎样了?他找到合适的传人了吗?他逃脱天地会党人的迫害了吗?他揭发了那些利用人们健忘的特质而分别制造看似毫不相关的灾难以达成其摧毁某一世界的目的之阴谋者了吗?带着这些疑问,我将书卷起,收进口袋,走出凉亭,步入渐渐下大的雨阵之中,开始想念起汪勋如这个我从来不曾认识的陌生生命。 27 拼图板上的一些问号 汪勋如是在什么时候写成这本书的?一个基本的疑问。我翻阅这书的封底蝴蝶页,上面注记着几行资料—出版者:革心出版社/发行者:汪勋如/社址:台北永和秀朗路一八—二号/办事处:台北市和平东路陆装二村三四号/“内政部”登记证内警台业字第三四号/一九六六年一月台初版。 一九九二年六月六日,高阳谢世。七月十三日,我读完了汪勋如的著作。我猜想是高阳那种考古工匠式的琐碎好奇心在我身上发酵作祟着了,我对汪著的出版日期有着骨鲠在喉一般的不安和狐疑。 质言之,以汪勋如例举实事为证,试图揭露天地会暗中破坏社会秩序、制造大众惊扰的动机而言,他为什么只写了一宗疑似跳楼自杀案、一宗坠机案和一宗未及其详的暗杀案,而未及新生戏院的那场大火? 再者,“我等亡命天涯老儿”这话说得似乎同孙小六幼时印象所及的类似,也就是“有时一两个”、“有时五六个”的数目,似与“我等”(而非“我”)暗合。孙小六出生于一九六五年八月中,到了第二年一月十九号那天新生戏院便失火了。假设孙小六分别在两岁和七岁上两度“住”在新生戏院里的经历亦属事实,而汪勋如又曾经趁他还是个幼儿之际传授了他一套《吕氏铜人簿》的医道口诀,则必须是一九六七、六八年间的事。此后孙小六再也没见过汪勋如了。从这些散碎零落的事实上看,最合理的一个推测是:一九六五年八月,发生“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事件之后,汪勋如写下了这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至少这本书(于一九六六年一月)脱稿出版之前,汪勋如尚未遭逢亦不可能预见新生戏院会发生一场大火,是以像火灾这么明显的人为灾难,并未见诸是书文字。反过来说,或许正因为汪勋如写成这部书,公然贩售于市,致使有心人在读过之后,无论是从内容或编校印刷—也就是出版和行销这条管道—循线发现了汪勋如及其他老人在西门町新生戏院落脚藏匿的踪迹,而后雇请纵火专家,出手处置。这是有其可能性的。 高阳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一本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书、装帧成什么德行、写了些什么内容、提倡了些什么想法,只有“一个鬼东西”是完全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它的出版日期。一本书印出来的那个日期,就宣示了此书“再无其他可能”。换言之,出版日期是一本书最笃定也唯一笃定的内容。除此之外,一本书里的任何内容都“见仁见智,言人人殊”。而出版日期则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很多我们误以为没有意义,却也因之而料想不到的事。 抱持着这个想法,我冒雨徐行,回到家中,再把另外那六本书从先前撕破了的包裹里一一取出,细细翻看。我赫然发现:除了《神医妙画方凤梧》书末全无出版单位、日期,而仅只印以“著者自刊”和“总经销:人文书店/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的字样之外,另外五本书都是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以后陆续出版的,一直到一九七七年为止。其中《食德与画品》出版于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于一九六七年一月,《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出版于一九七二年一月,《七海惊雷》和《奇门遁甲术概要》分别出版于一九七七年一月和七月。这里面有几个小小的、引人想像的关节:第一,《神医妙画方凤梧》应该是一九六五年八月以前写成的—因为著者万砚方死于是年是月。但是高阳所给我的这个本子的封底上另外有油墨打印的一行小字:“六五年十二月人文自售”。这行小字的意思非常明白:起码这个本子的《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是在作者死后三到四个月才由人文书店自售问世的。这样一行小字所标示者非徒此也—试想,总经销的单位自售其书于门市,而非经由中盘商、书店,层层辗转的系统,则表示此书应该不是一本旧书—或称“回头书”、“风渍书”—这标示乃是总经销为区别于经由正常发行管道而贩售者,它可能比较便宜,但不意味着品质不好,之所以打印言明自售,也是为了明确限制这样的书不该出现在一般书店之中。 倘若这个推测成立,则这七本书上市的先后次序不意却正是多年前我在三民书局之中浏览它们的顺序,这一点有什么意义我还不敢说。然而就在翻看这七本书出版日期的时候,我发现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线索,这七本书的总经销都是同一家:人文书店。 此外—不知是否出于我主观的附会—由于一九六七、七二和七七年这三年之间各相隔五年之久,我便不停地在想:什么事情是每隔五年发生一次的?以及什么状况之下会使得这七本书中的后四本要每隔五年才能出版其一?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可是,它也像我经常打的一个可以名之为“皮下痒”的譬喻那样,暗暗搔动着我:五年。每隔五年发生一次。五年一本书…… 我于是干脆把这七本书的书名、作者、出版年月依次列了一张表,抄写在书卡上: 《食德与画品》魏谊正1965.11 《神医妙画方凤梧》万砚方1965.12(上市时作者已殁) 《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汪勋如1965.1 《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陈秀美(疑为钱静农化名)1967.1 《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陶带文(即李绶武之化名)1972.1 《七海惊雷》飘花令主1977.1 《奇门遁甲术概要》赵太初1977.7 之后,我又在书卡上端写了斗大的“人文书店”四字,并附上了这书店的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号。 反复读着这张卡片,我的思绪非但不曾变得清晰,却越来越糊涂了。窗外的雨势倾江倒海似的浇注下来,天色在不知不觉间益发昏暗—而我,或许是由于一直在缓缓沉入阴暗的过程之中,是以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直到“咔”的一声,室内灯光乍亮,我才犹似惊梦乍醒一般打了个哆嗦,发现午睡刚醒的家父站在卧房和客厅之间的过道口上,他捧了杯显然已经只剩茶叶渣子的茶水,问道:“看书怎么不开灯?” 我说没有看书,在看卡片。他说有什么分别?然后迈步去给茶叶冲水。这我才忽地想到:这老人已经从“国防部”退下来好几年了,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看报、剪贴(如果有的话)我发表在副刊上的文章,装帧成册,然后等邮差来收挂号信(如果有的话),跑邮局、存汇票,接下来的大事就是吃午饭了。饭后他会趁晴天去打个网球,趁雨天睡个午觉,阴天就抱个球拍犹豫着该打球还是睡觉。生命中已经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决定—他已经完全从古人的战场上撤退下来了。 家父在冲他那杯已经冲不出多少颜色来的茶水的时刻,我随手将先前抄出的那张卡片扔在几子上,被一个念头如此打搅:我怎么还是离不开这里。而家父则十分困扰地坐下来,一面问道:怎么有股子尿骚味儿?” 也就差不多在他抽动着鼻翅到处嗅闻的时刻,不意间瞥见了小几上的那张书卡,他第一眼没仔细看,想想似乎不对劲儿,又看了一眼,口中发出我们山东人最常使用的一个语气词—带有惊诧、疑问甚或不满的诸般况味—“咦—?”这语气词的读音应该像“爷?” 便在这一声突然发出之际,他手中的茶杯也落了地,砸了个碎尸万段,连家母都从后院里急急喊了声:“怎么啦?”家父谁也不理,只垂手拾起那张书卡,看了个仔细,然后深呼吸一口,转脸对我说:这是你的字嘛!” 家母这时已经进了屋,一边擦着发梢的雨珠子,一边抱怨杯子打了也没个长眼睛的会扫一扫,说着,又去找笤帚去了。 “好好儿的你怎么会去看这些书呢?”家父抖了抖书卡,作势要还给我的样子—忽然又后悔了似的缩回去,又端详了一阵。 “高阳给我的,这是他的遗物。”我一向不骗他,所以净拣些不重要也不伤实的部分跟他说。 家父点点头,道:“跟你老大哥没关系罢?” “我多少年没见到他了?”我说,当下心念电转,不知怎地居然立刻想到了红莲—倘若牵丝攀藤、探其缘故—应该说是我先从老大哥和万得福在将近十年前给我看过那一首艳词想起,其间可不是好多年没再见过他们了?想到那艳词,自然想起这十年来时不时与我同修肉体欢愉的那女人。就在这中间,家父又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见。他着急起来,咬牙切齿地喝道:“你说啊!” “说什么?”我从红莲丰耸挺立的乳房和修长白皙的美腿之间挣出来,浑身一片燥热。 “你去过这个‘人文书店’了么?”他指了一下我抄在书卡空白处的四个大字。 “我去那里干吗?”我一面故作轻松地反问着,一面猛里抽身而起,觑准他颤颤巍巍的手,一把抢回那书卡来,心想,你这样紧张兮兮,我不去走一趟人文书店才怪呢! 家父这时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意,抬手扶了扶眼镜,抹一把脸,又搔了搔后脑勺,好半天才放低声跟我说:“这些人千万可别招惹,一个弄不好,什么样的臭事都会跟你一辈子!” 他的话、红莲的话、孙小六的话,用语不同,可是意思却显然是一模一样的。仿佛写这几本书的老家伙真是那种魑魅魍魉一样挥之不去、驱之不走的鬼东西。然而越是这样恐怖其说,反而越是挑起了我无限的兴趣。只不过此刻的我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已经很能够巧妙应付,甚至操控我自己的父亲了。我于是俨然像个和他一般年纪的成熟男子那样摊掌向椅子一比划:“坐,爸。” 他—可以形容为“乖乖地”一屁股陷进椅垫里,感慨万千地说:“你—唉!不能再让我们操心了。” 家母听见这话,连一秒钟都不肯停,立刻接着道:“你跟他说这话就好比放屁一样,老大不小了还是孤魂野鬼一个—人家小五等去等来等来等去要等到哪一年、哪一月?不让人操心?见鬼了他!” 碰上这种责备,我的惯常反应是抱着一叠书本冲回房间,并视情况严重与否而决定要不要反锁房门,或者索性逃出家去,随便找个什么清静的所在读它几个小时。然而这一天,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家父却豁地回了头,以我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凶狠态度对家母说:“你给我闭上你的碎嘴!” 家母活了七十多年,照说是从未接应过这个阵仗才对。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越瞪越圆,圆到差不多接近彭师父常在手里把玩的三颗银丸子那样。我猜她并非气忿,主要还是惊讶—漫说她无法相信有朝一日家父竟然会如此讲话,且对象居然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家母就那样瞪眼看着他,过了大约有十秒钟,才像是回过心神,手上的笤帚和簸箕齐齐撒脱落地,人已经朝屋后的小院子里走去。 家父当时心里如何作想,我是不得而知的,可是他在下一瞬间似乎就忘了他和家母之间突然发生过一次史上空前的严重龃龉,但见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朝我点了点,道:“我告诉你,不管这些书是高阳还是矮阳的,也不管它是遗物还是国宝,总之你是不许再读了!全放下。我也敞着跟你说,我会把它烧得一干二净的。”说着,手一翻,掌心朝上,意思再明白不过:交出来。 我当然不肯,却假意点点头,抬脚勾起地上一个书袋,一气儿把所有的书装进去—还顺手将高阳自己写的一大叠文稿塞在最底下—一面问说:“是你烧呢还是我烧?是连着包儿烧呢?还是不连着包儿烧?” 家父也许是没料到我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迟疑了,他“嗯哼”了半天,才道:“都行,总之是烧了。” “我总得知道为什么罢?”我偷眼觑了觑自己和房门之间的距离,分心想着:该先移退到长茶几的另一侧,才好一步跳过去,开锁出门。 “可以告诉你的。”家父低声应了一句—这是十二万分令我意外的答复,一时之间,我竟然忘了要逃走的那个打算。但是,他只停了一秒钟,又接着说:“可你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惹上这档子人物和差事的?”家父猛抬头,扶了扶眼镜—这是表示他认真起来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随即冒出一句像是隐忍许久,终于按捺不住的话:“你招惹上‘警备总部’的那几个牛鬼蛇神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确想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丁点印象—他说的会是十年前闯到我宿舍里去翻箱倒柜,后来又被孙小六给打了个七荤八素的四个猪八戒吗? “没错儿!”家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叫你伙着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一个流氓给打了一顿,伤了两个、残了一个。你以为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你以为这是村子里小太保闹意气,打破头拉个手就过去了?你以为满世界都是像你似的一班小孩巴芽子家闹俚戏?你以为读了两本书、写几篇文章,就成了他妈的英雄人物了?你以为你在外头瞎闯胡荡的和家里人沾不上一丁点儿关系?你以为人家放过了你,难道就顺丝儿成理也放过了我,放过了你妈么?” 他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我(或者任何人)说过话,我感觉非常地不习惯,这种不习惯的感觉要比挨骂本身还窝囊。坦白一点说,是这个刹那,我忽然不认识陷在椅子里这憔悴但坚决的老人了。我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被他训斥或责备过,简直忘了他还有训斥和责备人的能力—以及地位了。这也恐怕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我重新体会到畏恐父亲的滋味。于是我结结巴巴地把老大哥受伤入院,万得福和老大哥向我请教《菩萨蛮》藏字谜语,四个猪八戒找到宿舍来,以及孙小六出手助拳的几个片段都说了;唯独没提红莲,我认为那可以是无关紧要的—起码在我自己尚未摸索清楚的拼图板上,红莲只是一个我过去十年来从未想要进一步拥有,或者退一步舍弃的性伴侣。我们这种见了面脱衣服,办完事道再会的关系是一种家父就算再活一千年也无法理解或谅解的关系,我当然说不出口,也当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说的。所以我省略了这个部分,并以为这个部分之于家父,就该像是无穷无限的宇宙奥秘之于凡夫俗子一般,绝对是可以错身而过的一个问号。 可是我错了。家父听完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皮,一双或许是因为长年罹患糖尿病而略显向外脱眶,看起来不能聚焦凝视的眼珠子在千把度的近视镜片后头迅速眨了几下,沉沉问了句:“那么欧阳昆仑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28 大迷藏 我曾经在快要说起欧阳昆仑的那段往事的时候稍事盘桓,转头述说着红莲同我之间倏忽燃烧起来的一切。我还记得当时我是如此写的:“‘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只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真人真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但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那是因为红莲乃至彭师母所得知的关于欧阳昆仑的一切都过于简略—她们从来没有像一个专门研究中国历代战争史的史政编译局公务员那样认识过欧阳昆仑。而身为“国防部”史编局里一个官卑职小的研究者,家父从未见过欧阳昆仑—或者应该这么说:家父一直怀疑他见过欧阳昆仑,但是苦无实证—显然,要弄清楚这疑惑成为一个占据他思索、情绪乃至影响了他的人生目标和态度的重大任务。我甚至可以如此断言:恐怕正是为了弄清楚他是否同欧阳昆仑有过一面之缘,他才在一九五三年经人介绍,进入“国防部”任事的时候,自愿到史编局干一个介乎抄写手和工友之间的临时雇员。又在尔后历经无数次公务人员任用及升等考试,从“禾头委”经“草头荐”而“竹头简”,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爬上他退休之前的“简任一级编审”的职务。也正是这个近在咫尺、生养我三十多年的、大半生耗在故纸堆里率领古人上战场行军布阵的老人,让我发现了我一直以为只有在离家千万里以外才有可能挖掘到的动人故事—那些散落在人世间充满悲欢离合的秘密。 这个发现的起点,可以从孙小六在青年公园摆下“天遁阵”的那几天重新说下去— 我和孙小六在那个阵里待了几天,只在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踩着一定的步伐,沿着一定的路线和方位进出一回—如果到了时辰交接的当口,就要约略作些改变。我只知依着孙小六的吩咐切实做去,既不知道那样歪头踮脚地走路有什么道理,也不知道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会出什么纰漏。然而,我是一个对“故事”极其认真的人—虽然那时的我小说写得极做作、极庸俗,但是不可否认:我非常容易被任何人的任何言语所打动,只要那人肯给我一个故事。 孙小六在那几天里给了我几个可以用“说不完”称之的故事。第一个故事里有个大牙爷爷—让我假设他就是汪勋如。第二和第三、第四个故事里也都少不了那些踪迹飘忽、行事神秘的老头子,只不过他们的出现分别在孙小六七岁、十二岁和十七岁上—换言之,孙小六已经能稍知人事,甚至很懂点儿事了,是以后来这三个老头子便益发鬼祟,非但在孙小六面前不肯彼此直呼对方的名字,他们甚至不愿意出示本来面目,脸上总罩着一层棉麻之类材质的面纱,或者是菜市场里地摊上常见的妖怪面具。一九八二年的第四个老头子自始至终以一种新上市的套头皮膜子面目出现,那皮膜子的脸和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一模一样。孙小六向我缕述这三个人如何将他诱骗、拐架之后授以奇门绝技的时候,所用的称谓都是“第二个爷爷”或“纱布爷爷”、第三个爷爷”或“面具爷爷”,以及“第四个爷爷”或“里根爷爷”。“纱布爷爷”一样是把孙小六囚在重建之后的新生戏院里—而且这一次“纱布爷爷”自己放了一把火,没伤着人,火势也迅速控制住,不到一个小时就扑灭了。可是戏院又不能开张,而“纱布爷爷”则可以安心在里面传了孙小六一大套“奇门遁甲术”。 在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时地会插嘴打断他,告诉他“我所知道的奇门遁甲”只不过是一种和算命、占卜或星相之学相似的东西,哪里会有什么神通。孙小六则不时地这样答我:“我有时也不相信,我现在也不愿意相信,可是我们随时都可能陷在一个阵里,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我们如果不知道自己陷在哪个阵里,又怎么可能不相信到底有没有那个阵呢?” 关于“纱布爷爷”、“面具爷爷”和“里根爷爷”与孙小六之间的那三个故事,我必须留待说到我和孙小六大逃亡的时候再作交代。现在我得跳过它们,直接说彭师母的部分。 不知在阵里待到第几天—反正是连“里根爷爷”如何调教孙小六拳掌腰脚功夫的一段也说完了的那天清晨罢?我们几乎整夜不曾阖眼,已经非常之困倦了,忽然,孙小六瞪起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朝东南边一条泥步道上一指,然后用极轻极低的一种近乎气音的发声方式跟我说:那边、那边,树底下,那、那是不是师、师、师父?” 我顺势看去,见树下果然有那么三四个人背对我们两个人站个不丁不八的步子,两脚跟不时还踮一踮又踮一踮的老头儿果然像是彭师父,只不过他比彭师父胖大许多。棉布无领白线衫和外罩的毛背心也不是彭师父平时穿着的衣物。最不像的是那人的脖子上似乎绑了一圈半黑不黑、半蓝不蓝,有如刺青般的纹绳—彭师父身上没这痕记。但是,他手里的一只空鸟笼却正是彭师父的。 “他在阵外,我们在阵里,”我说,还擂了他肩膀一拳头,“就算是彭师父,不是也看不见我们吗?而且他比彭师父胖那么多,大那么多。你怕什么你?” 孙小六耸耸肩,道:没办法,怕惯了,怎么都怕的。尤其是那鸟笼子,我一看见那鸟笼子牙巴骨就打架。”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大胖子和那些人说什么我听不见,而孙小六的两排牙齿格格叱叱胡乱打哆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不到一秒钟,我也打起哆嗦来。那是因为原先站在大胖子对面的一个人闪闪身,向一旁挪了中步,露出一张脸来—一张我见过两次,再也忘不了的脸—是那四个猪八戒里的一个,几天之前的那个夜里唯一没被孙小六打倒的那一个。 偏就在这一刻,孙小六低低叫了声:“完蛋!时辰到了,来不及了。”说罢,拉住我的衣袖就地一滚,我们便双双匍匐在一排矮墩墩的水泥树桩后面,扑鼻罩面而来的是他身上(或者也有我自己身上)的汗酸垢臭,我才想起,从住院那天起算,我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洗澡不说,连手脸都没沾过水了。孙小六自然也一样,可他没忘了喷出一口又一口的臭气低声告诉我:此刻正是七点,卯末辰初,是时辰交接点,不立刻调整几颗松果的位置,阵就渐渐破了—不消说,树底下那些人不多时就会发觉,在他们眼前这一片又高又密的黑松原来只是幻觉,里头竟然是个儿童游乐场,还有两个肮脏、狼狈的逃犯。正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修补这阵,我们只好尽可能地蜷缩身子,利用那些完全是设计给小孩子身材玩耍的地形地物,躲一尺、藏一寸、挪东移西,好容易中爬半滚地溜到滑梯柱子底下,才松了口气—或者该说:才逃出彼此浑身孔穴之中所蒸出来的恶劣气味。 “你想师父看见我了没有张哥?”孙小六依旧颤抖着,“他看见我了吗?” 我想了想,脑子里蹦出来另一番念头—如果红莲所说的没错,彭师父就是我解出来的字谜里的那个“知情”的“岳子鹏”,而和他正说着话的猪八戒这样死缠烂打地盯着我,所图的也和那字谜有关,那么彭师父恐怕才是个藏头露尾的关键人物,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再者,从背后影儿望去,那提鸟笼子的大胖子少说有彭师父两个宽,孙小六之所以直把他认作彭师父,不过是因为长期过度的恐惧,和一只也许看来有几分相像的破鸟笼子。如此说来,倘若我没有办法克服孙小六的恐惧,就只能像个缩头龟一样窝巴在这又矮又小的滑梯底下,憋着尿、忍着异味,且不知要磨耗多久。但是,如果能使孙小六镇静下来,勇敢起来,凭那个猪八戒,和他身边那两个老得像痨病鬼似的瘦子,外带这提鸟笼的大胖子,应该都不是孙小六的对手。于是我假意探了探头,仔细朝那树底下觑了一眼,道:“那不过就是个死胖子,根本不是彭师父。” “不可能—师父的鸟笼我认得,它也从来不离手的。你再看清楚张哥。” 这一回我只好微微侧出一只眼睛宽的脸,忽然想到个诡主意,于是一边看去、一边狠声吼了句:“岳子鹏!”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并未缜密地盘算过,那样吼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一个简单的假设是,彭师父并不是像红莲所说的“就是岳子鹏”,而树下那胖子也不是彭师父。那么,对眼前那几个人来说,那一声吼只如大街上传来的小贩叫卖吆喝,或者一阵即令尖锐刺耳却距离遥远的紧急煞车,入耳可以毫无意义。再者,如果树下那胖子就是彭师父,而彭师父不是岳子鹏,则照说也不该引起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吼那么一声,原本并未期待对方会如何;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树下所有的人都微微变动了一下原来的姿势,且停止了先前的对话,但是也只两三秒钟(甚至还不到)之久。大胖子并没有回头,倒是猪八戒和另外两个已经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看来力持镇定地轻轻移转视线—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非常熟巧的默契,他们的视线虽只一扫瞥过,但是方圆三百六十度覆盖无遗。只不过我侧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没有暴露出确切的位置。就在那么扫视一遍之后,他们居然一语不发地朝猪八戒身后的方向开步走去。换言之,大胖子迈步径往前行、两个瘦皮猴分别朝左右转去、猪八戒则扭头疾走,四个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孙小六这时伏耳贴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么走了?张哥,你会念咒?你刚念什么?” 我一把把他推开几尺,道:“不只你会些邪门外道的玩意儿,你张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告诉你!走。” “去哪里?” “去哪里?”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尘埃,道,“去洗干净你这一身酸皮臭肉。” 我们离家并不远,可是我不认为回家是安全的—起码还有一个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清二楚的猪八戒就在附近—至于这个“天遁阵”就算还顶用,我也不想再待在里面发霉了。此外,我私心还有一个绝大的疑惑悬而未解:树下那胖子和彭师父,乃至于岳子鹏,究竟有什么牵扯?不明白这一点,比一个星期没洗澡还要叫人不舒服。于是我扯起孙小六的袖子,以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不跟我来,万一在外头东晃西晃,真碰到彭师父的话少不得要挨一头臭打。还不如随我走一遭呢。” “张哥你要去哪里?”孙小六有些犹豫,肘子往后扯了两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 我们在那个已经破相的天遁阵里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孙小六终于鼓足勇气,才瞻前顾后地离开青年公园,来到彭师父和彭师母的家,也是我们全村小孩子总会来受一阵子训、挨一阵子打,可什么也学不成,最后只能蹲个马步的武术馆。从后门溜进去,就是洗澡间。平时附近人家的男孩儿们经常不打招呼,自行从纱门外把扣钩撬开,拉上帘子,开了水龙头就能洗澡。彭师父、彭师母向例不闻问,因为自来水不值什么钱,耐得住用冷水来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谁窥看,是以这洗澡间成年价人满为患。练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练拳的也常冒进来搅和—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家里省几文水费。总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见什么人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就准是武术馆蹭澡洗的浑蛋,错不了。 所以这个占地很有几坪大的洗澡间成为我成长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记忆场景—长年湿滑而倒映着惨白日光灯管如蚕蛆蠕动的水泥地面、时刻挥之不去渗人心脾的美琪牌药皂气味从排水口蒸腾而上直达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托架、向西向南开了两扇小小方形气窗透进来的天光之中飞舞着无以数计的浮尘,以至于纵横盘走于墙沿和梁柱之间到处殷出水渍铁锈的自来水明管,它们属于我的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当时看来了无生气且窒人欲死的抑郁青春,算是在家和学校之间勉强可以供人短暂盘桓的避难所,意味着其实令人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巨大命运覆盖之下一个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几十个师兄和几十个师弟都在这里学会抽烟、说脏话、褪下包皮、讨论如何在初夜时避免被女人那两片阴唇夹伤或夹断的技巧。 在这个洗澡间里进出的不下数十百人,倘若以人次计算可能不下几万次,大伙儿共同用掉的水可以注满好几座游泳池,洗掉的污泥烂垢应该种得活彭师母前院的好几畦菜蔬。可是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或者说过了某个阶段,所谓的师兄弟们在街头巷尾或者更远的外地不期而遇之际,没有谁会提起这个地方—即使我们偶尔还想到“越活越回去大侠”和他越活越回去的老伴儿,话题也总是在彭师父不许人露功夫上打个转悠,停止在“其实他什么也没教给咱们”的老词儿上。在和孙小六分别站在那两管灰铁皮莲蓬头底下冲着冷水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大概全都遗忘了这个地方。在匆忙逃离青青期而不暇回顾的时刻,我们仍像一群玩着捉迷藏的孩子,在短暂到不及一瞬之间背弃了那曾经蔽匿了我们不止片刻的小小角落。 “多久没回来了?”我感慨地跟自己这么说,又打了一遍美琪药皂,有七八年不止了罢?” “我还好。”孙小六冒出这么一句来。 “什么?”我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的的确确可以说已经长得很大了。令人惊讶得有些陌生。 “我常回来洗澡的,其实。”孙小六闭着眼冲水,准准地把一块药皂隔空一尺撂回那个老式的塑胶网碟里去,微笑着继续说道,“张哥你刚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道理我太清楚了:师父从不到这里来,我知道的。” “你是说就连你‘不见了’的时候其实也常回来洗澡?” “当然。”孙小六勉强从水帘里睁开一只眼,仿佛非常迷惑地盯着我,道,“不然叫我去哪里洗?那些把我搞去学手艺的爷爷都上上海澡堂,我不成—澡堂多臭你知道吗张哥?你一进去就好像泡在臭豆腐缸里,埋在一百万只香港脚底下。还是回来洗好,回来洗如果赶巧了师父不在家,还有故事可以听。” “故事?”我也从水帘里朝他眯着眼望去。 “对啊!”孙小六关了他的水龙头,浑身的肌肉看似不经意地朝四面八方一隆挺,登时百千亿万个毛孔里喷涌出一片白雾也似的蒸汽,蒸汽散处,他身上的水也干了。他一面穿衣服、套裤子,一面十分狐疑地问道:“你没听过师母说故事么张哥?我!之棒的!” 29 嫚儿的奇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住在山东泰安泮河边儿上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对叫爷爷的兄弟、一个叫爹的父亲、一个叫娘的母亲,和一个叫嫚儿的小女孩儿。嫚儿不是小女孩儿的名字,只是那个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儿的一个通称:得把嫚儿二字连成一个字读,使前一个字的母音被后一个字给遮住、捂住,读起来像“母儿”或者一声牛叫,“mr—”。这样呼喊,乃是因为小女孩儿还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缘故。所以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呼喊她的称谓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总之就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捂住了。 一户人家的三个男人都还是有气力工作的人。两个爷爷是亲兄弟,从小感情极好。做哥哥的结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还不肯成家。一蹉跎,过了年岁,只便光杆打到底。等哥哥的儿子也成了家、养了女儿,做弟弟的就成了二爷爷。这大爷爷、二爷爷和那个爹自祖上就在泮河和运河里撑船。前清尚未废漕运的岁月里,从泮河里撑船上溯,不需几篙子就能够到一条叫九丈沟的小支流,从这小支流再行两日,就是运河了。只后来驿道拓宽,泰安府往西到东昌府、平阴的一段全成了以旱路为主的往来,九丈沟以上的河道便不太有航船交通了。可大爷爷一艘船、二爷爷一艘船,手下雇用的人丁虽渐渐改行散去,倒还有几口水手长年帮衬,运送些米粟谷麦和什货等物,生计算是维持着了。待那儿子长大成人,更多了个帮手,只盼他媳妇多生几口壮丁,再把这两船靠水码头的家当接手光大了来。可这盼头没成,嫚儿才出生,大爷爷的妻子便染病亡故,再过不及一年,大爷爷、二爷爷二人又遭了变故。 那一日天气晴和,两位爷爷将一船满载着布疋的大船托付嫚儿的爹,带领人丁押往东昌府交卸。兄弟俩自将船泊在九丈沟,人却商议着踅进城里、逛一逛市集、喝几盅水酒。千不该、万不该,二位爷爷不该挑了爿临着泮河的酒楼,且又凭窗眺望着远近河景,赶巧碰见了事端。 且说二位爷爷正咂着酒浆、絮叨些闲话,忽听楼下人声如炸油果子般地嘈嚷起来,兄弟俩顺着人眼指所向一看—乖乖隆地咚!原本平静的泮河里端的是一阵波翻涛滚,涌激泡碎;河当央忽而蹿起尺把高的浪头、忽而又荡开丈许宽的涟漪—如此过了片刻,看热闹的人才稍稍觑清楚了:河底一无蛟龙、二无龟怪,却是两个看似身着劲装的汉子正扭拉撕扯,你掴我一掌、我挥你一拳,打得好不热闹。可二位爷爷只看了一眼便齐声对彼此道:“要糟!他俩俱不识水性!” 二位爷爷往来这泮河与九丈沟之间何止千回,非但精通泅泳之术,也知晓这表面上一平如镜、水波不兴的泮河底下有一种陷人的机关。出通西桥下不过二里,有一处河床极浅,个头儿稍微长大些的成人五指向天触露水面,则脚丫子刚可够着探底—可这底是个决计不可探的底,自凡有那稍具重量之物由此处沉河,是再也浮不上来的。熟练的船家称此地叫“流沙滩”,犹如《西游记》中的流沙河;只不知是现地以书中之文而命名,还是著书之人从这真情实况的恶地理上得出来个说故事的灵感罢了。 总而言之,流沙滩极险,非常人所能应付。二位爷爷转念至此,岂敢怠慢?只恐救人不及,要眼睁睁看他送掉两条性命。于是双双跃下楼窗,直奔流沙滩前而去,想要趁着那打架的两人尚未涉险之际便搭救上岸。谁知那两人,一个是白莲教亲、一个是丐帮子弟,各有一身武功气力。二位爷爷恁是泅技高人一等,却怎么也支使不动他俩。就这么一夹缠,四个人在转眼之间全灭了顶,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此后琐碎不提,只说那嫚儿的爹娘忍悲负痛,依旧混着河上生计。如此过了将近两年,好容易日子平静下来,却又出了事。这一天嫚儿的爹刚交卸了一船大豆,回到家中,只见正屋上首端坐着两个陌生人。一个面皮白如棉纸,脸长似驴,配一张樱桃小嘴和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珠子,活脱脱是传说之中的白无常。这白无常身穿西服、手上把玩着圆边方顶呢帽,说不上来还带着几分洋绅气息。另一个就大大不同了,一张紫黑面皮上贼不溜秋转弄着两只小眼睛,也正由于那眼睛实在太小,若不是四下里不停地转着、动着,便几乎要同脸皮上无数颗说麻子不是麻子、说雀斑不是雀斑的凹点分不清了。此人虽也穿了身洋服,可怎么看都有一副要向人伸手讨饭的乞丐样儿。嫚儿的爹毕竟是个憨实笃厚主人,看来者有如凶神恶煞,仍当那是风尘辛苦的缘故,当下堆起笑脸,虾了虾腰,又朝内屋喊声:“嫚儿的娘!” “不用唤了。”白无常抬了抬手上的帽子,道:“你老婆孩子领着我们的人上九丈沟看船去了—听说你小子手底下有闲船一只,我们哥儿俩正需要一只船。”说着,指了指身边茶几上的一个青布包袱。麻脸之人立刻把那包袱打开,里头露出个黑木盒子来,麻脸再一开盒盖儿,赫然现眼的是十排龙银大洋钱。白无常自将盒盖儿“啪”的声关了,继续说道:“钱,不愁没有,但看你能赚取多少罢了。差使干得完妥停当,这一盒子银洋你尽地拿去。倘若出船不使力,也成,我这租船的价钱是一日夜五块钱—” “太多了、太多了,使不了—”嫚儿的爹忙道。可三句话没说完,白无常又昂声截住他,道: “我们是在‘三民主义大侠团’戴雨农戴先生旗下行走的,戴先生也好、‘大侠团’也好,讲究的就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这点银钱,只不过是分润老百姓的一点意思罢了。生意做得成,你就收下,是你该拿的。只不过别忘了戴先生和三民主义的好处就是。” 嫚儿的爹连忙又虾了虾腰,道:“大人怎么说都是。” “不能叫大人。孙先生手创民国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哪里还有大人?”白无常阴惨惨一笑,道:“我姓居,你就叫我居先生。这位姓邢,喊他邢先生也就是了。” 这厢三人闲话了一阵,那居先生问讯得极是殷切仔细,比方说:这泰安府的风土如何?民情如何?地方官吏治绩如何?乃至兵镇一方的军帅首长政声如何?问来问去最后问到了白莲教徒众的活动情形。居先生忽然横里插了句:“你们听说过一个叫‘共产党’的词儿没有?” 嫚儿的爹摇了摇头。居先生接着给他上了一大课,大意不外是说,如今国难当头,日寇连年犯境,那“共产党”竟然在前一年里还成立了临时政府,其祸国殃民,简直就比前清以来的白莲教还要可恨可恶。正因其可恨可恶,就得发动全国百姓同心协力讨之伐之、剿之灭之。这一课上到天色将晚,嫚儿他爹打了几个瞌睡,以致连连点头,状似十分同意那居先生的见解。 不错,居先生、邢先生正是假意为吸收齐鲁一带志士,探听军阀、共党消息,请命北上—其实却是为了打捞那些失落的佛头而来的居翼和邢福双。 这一年稍早,一部分出身自当年那南昌剿匪总部的干部,再加上些黄埔出身可是未及在北伐诸役之中力战殉身的二流军将,以及“三民主义大侠团”这一系的领袖当真在南京成立了一个叫“三民主义力行社”的组织,由贺衷寒、康泽、滕杰、刘健群、邓文仪、桂永清、丰悌、胡宗南这些人、这般的座次为核心小组。戴笠因只在黄埔六期读过一阵骑兵科,根本没毕业,是以排名尚在丰悌之下。当然,无论如何议定座次,那“老头子”—也就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仍居首脑。依照他的意思,黄埔一系既然在北伐之中精锐尽失,何不在吸收这一系出身的同志之时条件稍稍放宽一些?一俟加入之后,执行的纪律便要严一些。相对地,如果在吸收其他学校的青年志士方面,由于出身隔阂、底细未能洞见,则在加入之际的要求便需严一些,而在成为组织的一分子之后,执行的纪律则放宽一些。如此才不容易流失人才。这就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成立之后所发展的第一个收揽各方人才的机构,叫“复兴社”,算是“力行社”的下层单位。那不远千里而来,一意追查邢福双下落的李绶武吃尽苦头,大约也就在居、邢二人来到山东泰安的时节成了“复兴社”的一分子—这些枝节,暂且按下不表。 倒是在“三民主义力行社”之下还有两个外围组织,一个叫“革命军人同志会”、一个叫“革命青年同志会”,算是承上启下的决策执行机构。这么一来,组织发展突然庞大起来,非但黄埔嫡系、“老头子”的亲兵成为骨干,其余如北洋时代在北京成立的陆军小学、陆军中学以及保定军校的毕业生,有许多失业赋闲、无所事事的也来登记加入,仅一个多月之内,报名加入成为同志者竟然有七八百人。“老头子”龙心大悦,遂批准开办了一个“特别研究班”,施以三个月的训练,期满之后,便派到“复兴社”下属各级的单位里去,有的成了报社干部,有的成了名为“消费合作社”,实为“老头子”辖下的会计和贸易机构的财务技师,也有的给分派到地方上去发展再次一级的单位,还有的成为戴笠原先那个“大侠团”特务机关的新血。 正因这是个草创时期,被称为“新血”的青年同志倏忽涌入,人人只要口称拥戴“老头子”、报效“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者,便很容易蹿身出头—即使绝大部分的“同志”实只因为不事生产、百无聊赖,想来混口饭吃;未料一旦加入之后,穿上深蓝色中山装上衣,土黄色卡其长裤,看上去居然十分齐洁整秩,顿时人模人样起来,颇有几分可以救国救民的自我高贵感,竟衍出个“蓝衣社”的诨名儿来。 在这些号称“铁血救国”的同志之间,就发生过一桩奇事。那负责训练特务的戴笠自己生性狡狯狐疑、行踪诡秘无端,仅仅是化名就有七八百个,可谓三日一更、五日一易,为的就是叫人捉摸不清,众人在背后也多以“老板”二字称之,老板”知道了也非常得意。也正由于“老板”不喜暴露本来身份面目,底下的特务们也有样学样,时而改姓易名,引以为乐。有那么一回,一个叫陈意敏的青年填报了一份差旅表,随手失神,签上了他那几日在外查察市井琐事轶闻的假名“周焕”。可这整一个特务机关之中并无“周焕”其人,核发差旅费的人转念一想:莫不是“老板”突然又更改了名字,却未及以密码告示?如此一来,便不敢造次,遂额外贴补了一大笔钱钞,另以黄封纸包裏上呈戴笠签收。恰巧戴笠前脚出门,陈意敏后脚来送谍报,摊开宗卷一见“周焕”之名赫然在黄封上,登时吓傻,还以为另有某同僚检点了自己在外招摇的秘闻上报,遂匆匆窃去黄封,溜之大吉。嗣后这陈意敏发现封里竟然是一大笔款子,更怀疑这是“老板”有心试探他的操守作为,便益发不敢回头归建,索性又改了个名字,远走高飞了。 这些个冒乱无绪、诡谲多疑的事体可谓层出不穷,却与居、邢二人各怀鬼胎的泰安之行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且回头说这居翼派出两个精干的手下同嫚儿的娘母女四人前往九丈沟看船,邢福双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这一下岂不要破皮露馅儿了?—当年他把那八十四颗佛头沉河掩藏的所在正是九丈沟,可是叫居翼给打了一针“通仙浆”之后,他胡乱应付的“吐实”之辞却是泰安的泮河。在当时,邢福双只求苟延性命,以待来兹;孰料居翼果然为他露的那一手“四至四自在”的武功而倾倒不已,竟尔当真将他收纳为股肱。如今来到泰安地头上,原只盘算着在泮河里假意打捞打捞,自然不会有什么收获,届时便推说河水冲流,也许还能拖磨一阵,甚或在费了偌大心力之后、如此劳而无功,居翼也就心灰意冷,不再逼索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这一行四人一到泰安,便打听出这一户船家凑巧多了一条闲船,还偏就泊在九丈沟。 正在这厢做贼心虚,不知还能想出什么应对之计的时刻,邢福双忽听得门外极远之处有人发出一声惨号。此际居翼正口沫横飞地向嫚儿的爹讲论那三民主义如何精微、如何奥妙,比之拟之如一部极其高深精湛的武学之中最为玄奇的“捉摄心法”,如此一打比方,那嫚儿的爹才勉强有了些精神—可这二人却未暇听见那声号叫。邢福双听了个真切,自然便加意侧耳聆之。果不其然远处是有动静:一阵清脆敞亮如出谷莺啼的吆喝紧接着传了来,听着竟像是有个三五岁大的孩童正在叫嚷嬉闹。 又过了约有三五吐息的片刻辰光,号叫之声又起,兼杂着慌乱急碎的脚步—这一下连居翼也听见,登时一皱双眉,道:“出了什么事?”说时冲身而起,一跃飞出丈许开外,顺势拉开屋门。便在此际,邢福双也猛可想起来:号叫之声听来甚是耳熟,不正出自那两个随同居翼前来的青年特务之口吗? 门开处,居翼、邢福双还有嫚儿的爹俱被这眼前景象惊诧得目瞪口呆,连鸡皮疙瘩都浮鼓而出、不能稍息。 嫚儿这一户人家临河而居,门口有那么一块土地平旷的场子,以河床巨石铺成,场子方圆总有八九十丈,呈一斜坡之势、倾入河中。这般堆叠,一来自是为了让居处所在的屋宇更高一些,以免暴雨洪流一来,水涨屋漫,成了灾殃。此外由于这巨石铺成的斜坡比较光滑,仅需两人四臂之力,便可以将一条货船自河中纤拉上岸,再垫以防滑的“衬枕”,便可以修缮、髹漆,是十分便利的一种设计。北五省里靠河的船家称这种有石岸可靠的地理为“镜面码头”,是航伕生意的洞天福地—这种“镜面码头”若是倾斜角度较大,寻常人丁还很难从河畔攀爬而上。拥有这种“镜面”的人家往往夜不闭户,因为那些偷鸡摸狗的宵小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爬上坡来而不致失足;这样的“镜面”非熟手练家不易出入,是以又叫“高人码头”。 但看嫚儿家门口正是这么一款“高人码头”。旁边原有条石阶小道,平日便供嫚儿的娘母女行走。今日这四个外乡人来到河边,说要赁闲船一艘,娘儿俩便领那两个青年沿河去九丈沟验看,另指点居、邢二人自一旁小路拾级登坡。换言之,那两青年并不知道旁边还有石阶可以通行—这可就应了那四句老词儿:“善恶终有报/天道本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验看船只便验看船只,孰料那两青年眼见嫚儿的娘颇具几分姿色,九丈沟又四下无人,登时起了歹念淫心。先是假意尿急,临河便掏出那话儿撒了,一面用言语勾挑。嫚儿的娘是个烈性妇人,哪里容得下耳目中有这样污秽?本想仗着母女皆水性娴熟、泅术精到,就一跃下河、游回家去也就是了。可她转念一想,家里那两个人物虽然穿着体面,恐怕也是些牛鬼蛇神,且河水叫这两人尿得肮脏,更不忍下水。于是抱起嫚儿,扭身便往回走。可那两人欲火燎身,已成熊熊之势,哪里肯就此放过?遂一前一后、时左时右,或兜或拦、忽攫忽挡,随即更亮出了匕首来。嫚儿的娘顾得了东、顾不了西,不多时左支右绌,衣裳便给划破了几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也随汗淌流了不少,一个失神,竟脱手将嫚儿摔开。其中一个强徒抢步欺前,探手捞住嫚儿,也不管她放声嚎哭,径往密林深处疾行而去。这一厢嫚儿的娘教另一个强徒困住,只道今日兴许就要毕命于此,心头悲怒羞急,俱散成万千股恶气自毛孔中涌出,当下一头原本乌光晶亮的柔发便有如猬刺般竖了起来—不意这万千散发戟张林立之势却将面前那强徒吓得恍了神;嫚儿的娘觑准时机抽冷子朝他势上狠狠踹了脚,闪身便循着嫚儿的哭声奔了过去。 这一奔,瞬间便是二三十丈之远,待眼前乍地出现了人影,却多出一个来。嫚儿的娘定睛再一打量,却在密林深处、小径当央,站着个光着顶脑袋瓜子的小男孩儿,约莫五六岁年纪,手持一柄丫叉儿弹弓,朝那抱着嫚儿的强徒笑道:你的娃儿哭得恁是难过,你也不哄哄她,奇怪!” 手抱嫚儿这强徒哪里会把这孩子放在眼中?一面大步朝前迈去,一面口中发出“呿!呿!”的驱赶之声,行近那孩子面前忽而抬起一腿,猛里朝他心窝踏去。 嫚儿的娘忙不迭要冲身上前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可说也奇怪,那人一脚狠命踏出,脚掌到处,竟成一空;一个收势不住,上半身向前倾扑,眼见嫚儿就要让他给压倒在胸脯底下—便在这个当儿,一条短小的黑影直似鹰隼的一般自空而降、斜斜掠过那人的腋下胸前,再将身形一歪,片翦踅过,居然停停当当站在嫚儿的娘面前,手中捧抱的正是嫚儿。这时的嫚儿也不哭叫啼闹了,却把双乌溜溜的黑水银瞳人儿直愣愣瞅着那光头孩儿。光头孩儿上下打量了嫚儿的娘一遭,又回脸瞟一瞟那踉跄扑倒的强徒,眉宇间陡然腾起一阵杀气,扯起了童子音,喝道:“呔!我明白了,你是个拍花的蟊贼,对也不对?” 那强徒也不甘示弱,左滚右翻胡乱爬起来,手上也多出一柄匕首。他一言不发,和身纵跃近前,一匕首由顶贯下,竟往那光头孩儿的面门扎落—光头孩儿却也不肯示弱,一边腾出左手、将嫚儿朝后一让、送入嫚儿的娘怀中,另只右手当下挥了个七形八影,每一形影各有鹤喙、猴挠、虎爪、豹掌、鹰钩、象鼻、马蹄之势—另外还多了一记飘摇不定的神仙指的幻影,也正是这神仙指抓了个毫厘不差的分寸,待那匕尖扎到,便往上轻轻弹出,但听他食中二指的骨节“喀叱”两声,指尖刚巧迎住来势,居然把只精钢铸炼的匕首应声弹断。那强徒自然大为骇怖,想要收束身形,可四面八方却叫那光头孩儿一只右手所布下的七形掌恢恢然罩了个严丝合缝,只在这一霎时间,诸般指爪纷纷并下,在他头上、脸上打砸了七个结结实实的着落。也活该这人原来就不曾在江湖中行走历练,哪里窥得出这一招正是华严宗所传自北魏佛门旧学“龙树迷踪散手”之中的“迷百会手”?倒是光头孩儿人小力弱,一记“迷百会手”使出,就算拼尽了吃奶的劲道,也不到摧骨破腑的程度。是以七记指掌打得固然结实、将他脸皮也抠破了几处,却未见如何残伤。这强徒仍不免吃了一惊,连忙发喊,叫另一个伴当—那卵囊几几乎叫嫚儿的娘踹破的强徒—忍住疼痛、飞奔而至的时节,这厢密林之中的阵势已经站定了:嫚儿的娘母女闪身向河岸处且藏且走,那光头孩儿则东遮一下、西挡一下地翼护着她们母女。后首紧步盯迫的强徒手里早不知从哪里拾起了一根丈许长、碗口粗的枯木,有如拨草寻蛇一般往前探杵。这赶来帮手的强徒不知轻重,只道那光头孩儿年幼可欺,遂尔暴吼了一声,使出个恶虎扑羊的招式、凌空跳了一丈来高—看那居高临下的势头,是想越过中间这一逐一退的两人,直抢嫚儿的娘后背心。可这强徒却没料到,光头孩儿是何等身手,偏偏就在他跳入半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当口,光头孩儿突起一脚,将对面探来的一杆枯木踢它一个仰竿立天,正顶住半空中这人的肚腹。手持枯木这人但觉臂膀一紧掌一沉,情急之下更不知该不该撒手,竟索性狠命向前捅去,如此一来倒省事,半空之中这人不意借着力,也就抓着木梢朝里一收,两强徒犹似一竿子上的两枚水桶,噗通通栽下河去。 倘若寻常的江湖棍痞,遇上这般情状,二话不说,只有一个走字。可这两特务青年不同,他们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所召募的“革命青年同志会”行动分子,完全没见识过草莽人草莽事,更不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一旦落河成了汤鸡,益发恼羞成怒—不知道是老天爷有心捉弄抑或成全—偏偏在他俩入水之处的河水比平常浅了几尺,自然是叫那八十四颗沉底的佛头给垫高了所致,于是一挣身、便坐了起来,再一撑腿、又站直了,连忙一阵怒喝暴吼,再冲上岸边林下,阻住三人去路。另一个手里还握着匕首的那人先使了几个虚招,胡乱挥扎几下,再猛里耍个刀花儿、掉转匕尖,直朝光头孩儿的囟门扎了。好个孩儿不逃、不避、不抵、不拒,反倒一踮脚尖一打挺,把个光溜溜、圆滚滚的脑壳儿硬往匕尖上迎。但听“叮”的一声脆响,那强徒不觉骇然失声、大叫起来—一柄精钢铸造的匕首居然让那孩儿的光头顶成了麻花儿果子。 如此还有谁敢再恋战?二强徒当下撒腿朝回疾奔,来到嫚儿的家门口,却不知还有条小路可以上坡,只好运足劲气、夹紧筋肌,有如狗熊上树一般攀爬着那“高人码头”的“镜面”。未料光头孩儿玩出了兴致,哪里肯就此罢休?别看他年纪幼小、体格瘦弱,可登爬这斜坡却如履平夷、后发先至,三两个抟扑跳跃便站上了坡顶,待那二人先后爬到,只将手指头去他俩额前轻轻一捻,二人便连翻带滚地落了底,不得不狂呼大喊:“居先生救我!邢先生救我!” 居翼、邢福双和嫚儿的爹抢出门首,却见面前数丈之遥开外蹲着个光头孩儿,正在那厢嘻笑作耍,不时朝坡下笑道:上来啊!你们上来啊!” 居翼自是个沉稳世故的练家子,听这孩儿言语之间音声嘹亮,内蕴真气更是饱满浑成,不觉十分骇异,转念忖道:江湖棍痞最忌撞上僧、丐、妇、孺,盖因这四般人物不能通晓武术则罢,一旦通晓了,必有独传秘技。想这孩童如此幼小,却将我两个精干人丁摆布得这样难堪,我倒要留神应付了。一面想着、一面露出两排银牙,向那孩儿吟吟笑着,道:“小孩儿!你同他俩作什么耍子呀!” 谁知坡下摔砸得鼻青脸肿的两人慌急无度,竟齐声喊道:“居先生、居先生!这孩子身上有鬼!您千万不要大意了。” 光头孩儿扭头瞧瞧居翼,又低脸睨睨那二人,随即一拧眉、一瞪眼,道:“我明白了!你们却都是同一伙儿的拍花贼!那好,小爷爷一发收拾便了—”话似尚未说完,身躯未动,右手忽地向居翼探过来—想他二人之间果尔有数丈之遥,这孩儿的手臂不过二尺有余、三尺不足,焉能探得?可看在居翼眼中自有一番不同:但见上下左右径足八尺之内满天俱是掌花拳影,数之不尽、应之不暇,进无可抗、退无可藏,登时头、脸、颈、胸和肚腹之间已挨了二三十下—所幸那孩儿力气不大,不致伤及居翼的性命。可居翼却不比受了重伤好过。他心念电转,只道这孩儿的手法向所未见,甚是奇古,倒有几分像是传闻中俱舍宗佛传武道里一部“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里的“金顶佛光”。 前文说过,“金顶佛光”为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十八分之一,与三论宗里的“文殊无过瑜伽”中那“四至四自在”无独有偶地成一个“对法”。居翼吃这孩儿在霎时间打了几十巴掌,皮肉虽疼,不及心头惊惧,暗想,邢福双自言佛头沉在泰安府,会不会叫这小儿发现,给练就了一身功法?不然!看这小儿约莫只有五六岁模样,岂能自习自练,修成武学正果—莫不另有高人指教,授之助之,则我今日来此,岂不要任人宰割,然则还奢望什么坐拥“武藏十要”、雄霸武林呢?想到这里,不免斜斜飘身向外,打了个鹞子翻,越过掌花串影的披覆,落向那镜面斜坡的上沿,拉开架子,使出先前得自邢福双传授的“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这一式其实是一门轻功,并无足以杀伤敌手之力,是以施展开来便直似一只在空中旋舞翻飞的风筝那般—此功的奥妙也尽在于此—一旦对阵的另一方抢攻进袭,无论是兵仗也罢、拳脚也罢,只消劲气逼近,这空中的风筝便应势而退,仿佛冥冥中自有一驭控上下的线索,总能令行动之人避一锋锐而免受残。 且说那光头孩儿之所以出手,原先自然是由于恻隐不忍,要抵挡那两个拍花强徒。可孩儿毕竟是孩儿,这么打杀起来,却成了游戏,哪里知道什么凶险?他见居翼飞前飘后,似蜂若蛾,简直和自己所修习的“金顶佛光”之中的某些功法“如对面见”;心下登时涌起无限兴致,于是也唱个喏,将浑身孔穴尽皆闭了,内蓄八万四千真气,收起三千六百拳掌;也腾跃空中,与那居翼招摇以对,你进一尺、我退一尺,我逼一分、你让一分,诚所谓“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有如两枚同极的磁石、比翼的蛱蝶,这便没有厮打殴斗的态势了。 然而居翼岂甘如此罢休?他老于江湖、深具城府,见这孩儿起了玩心,便暗里觑出个门道来,假意冉冉落下身形,引得光头孩儿在自己的顶门上空盘之旋之—实则居翼已悄然脚踏实地,渐沉其腰、稳坐其胯,将浑身力量凝束于胁腹之间。显然,在这个当儿,他只消趁着对方也随他收势之际、奋出双掌,则光头孩儿势必要骨断腰折,立时毕命于这镜面之上。 可偏在此时,横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居翼全然不明就里,只觉自己的后腰肾囊所在之处不知如何逼入两股好似尖锥利刺般的物事,其力道之强,可如泰山压顶,其聚积之细,则只在针头方圆。此击非但一举而摧陷了他即将击出的掌劲,也一推六二五地把他下腹腔中的一干脏腑给捣了个稀烂,正是柔肠寸断、不可收拾。可怜他这白无常费尽心机要占尽一部“武藏十要”的失传绝学,却没料想到自己竟栽在这绝学之中最称泛泛的“四至四自在”的第四式“犹雷之暴烈焦燥”上。突如其来、偷以这奔雷之手杀之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一旁坐山观斗的邢福双。 在邢福双而言,他之所以倏忽出手,哪里是为了救那光头孩儿?倒不如说简直是为了逃脱这白无常鬼的纠缠与镇压罢了。试想,万一居翼收拾了这光头孩儿,岂不立刻就要追讨那八十四颗沉河佛头的下落,那么他邢福双是索性吐实得好,还是另有什么推托迁延的遁辞呢? 此外,邢福双出手十分小心—他站在居翼的正背后,非但远处坡下那两青年特务不知究竟,连甫自半空之中翩然落下的光头孩儿也没看清楚,只在转瞬间瞥见对打这人猛然间身形一挺,翻起个大筋斗,从自己的顶门上绕一记转轮,而后便直愣愣摔下坡去。落地之前居翼已然筋脉断绝于丹田之处、眼前一片寂黑,半腔再也不会流动的死血尽从七窍淌出,魂魄则直奔枉死城挂号去也。 邢福双却抢作慌声喊道:“哪里来的孩童竟尔伤了我家居爷性命?哪里来的孩童忒大狗胆,杀害我‘三民主义大侠团’第四大护法居先生!”一面喊、一面谨谨慎慎弯身坐下,双腿朝前,犹似小儿溜滑梯似的从那高人码头的镜面上沿儿一溜烟滑下坡去,直滑到两名残兵败卒的身旁,才悄声问道:“二位久在公门伺候,比我可渊博得多了,借问一声,眼下该怎么办?” 这二人登时也傻了眼,一个支支吾吾想着不知该如何向上面交代这笔烂账,另一个大约还不曾从嫚儿的娘那姣好的姿色之中回过神来,竟前言不搭后语,直勾勾凝睛望向坡旁的林间小径,道:“那妇道上、上、上去了。” “我问你二位该如何向上头回禀—居爷这光景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咱仨人—便怎么个复命罢?”邢福双一面说着,一面又暗蓄内劲—他打的算盘非比寻常;万一这两人方才觑出半点尴尬,他只有再以奔雷手结果之—不料话才出口,坡顶上那光头孩儿却亢声发了话: “拍花的狗东西上来!再同小爷爷打一架!” 他这么一喊,听在邢福双耳朵里却别有一番体会,当下再将内力蕴至八九成上,故意沉声切齿问道:“人家口口声声‘拍花’、‘拍花’,可是你俩对那小女儿家动了什么手脚?” 两个特务青年做贼心虚,对这一问却独独有了反应,遂你望望我、我瞅瞅你,一时间生怕落后吃亏,一起伸指向对方比划过去:“是他—” 邢福双心眼玲珑、念头闪炽,当下窥出底细,便故作忧急地说道:“二位如此行事,惹来这么个小煞星,叫我该怎么—”只在这一犹豫间,两掌分别向外震出,不偏不倚,分别打中二人的心窝,这两掌仍旧是那一个老招,也仍缘于近在咫尺之内,叫人猝不及防,掌身陷进两人胸骨三寸有余,将心肺拍成碎粉,两具残躯应声向后飞出丈许、堕入河心去了。邢福双更不怠慢,一转身朝已经自石阶拾级上坡的嫚儿母女抱拳一揖,假意温声道:“这位大嫂受惊了!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团’此番北上公干,不意却搬动了两个畜生。方才若有什么扰犯,还请饶恕则个。” 嫚儿的娘惊魂未定,半个字也答说不出。单看那三条性命俱在顷刻间无端了账,已经是寻常小老百姓人家平生不遇的奇事,一旦临头入眼,除了疑幻疑真、恍惚如梦之外,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敢揣想。此际却只嫚儿的爹一人尚不知九丈沟所滋生的事端,然而他也是一通透天糊涂,可谓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只他从旁侧窥见了另一个机关:这邢先生明明同那居先生是一伙的,怎么却暗下杀手对付掉那居先生呢? “邢、邢、邢先生,”嫚儿的爹期期艾艾地迸出一声,人却双膝落地、朝坡下跪了,一颗脑袋瓜磕叩如捣蒜,仍不住抖抖颤颤地说,“小家小户只在这河上做些往来生意,不敢冒把什么‘大侠团’,更不敢交际什么教、什么党—您若要用船,自管用去。九丈沟泊着那船便是您老人家的了,小的也不要租钱。您差使了了,欢喜把船还给小的,便去九丈沟原处停靠;不欢喜还呢,就管摇了去,小的但求邢先生高抬贵手,放过咱一家三口。” 他不说则已,一说反而激起邢福双疑心,暗忖:方才我盗袭居翼之时,这老小子便在我身后屋门边儿上,是否睇见那一双掌影则是谁也说它不准的。万一传扬开来,以戴雨农那般天罗地网的势力,岂不要追拿缉捕他一个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灭口完事,就得把眼前这大大小小四人打杀一个干净,这—他又老实干不出来;且那光头孩儿看似非但也会使几手佛头功,且招式变化精熟犹在自己之上,诚然动起武来,未必讨得了便宜。 就在邢福双这么犹豫未决之际,光头孩儿却先开了口:“呔!你这人到底是拍花贼一伙的不是?”毕竟是小孩子家直心眼儿,没料到这一问反而给了邢福双一个下台阶;却见他登时一提真气、飞身上得坡来,展颜逐笑,冲嫚儿的爹拱手一揖,道:“其实我跟他们不一伙儿的,我—” 第二句话没说完,这坡旁密林之中忽地传出一阵咳嗽,紧接着闪过一条身影,上半截着藏青色明袋乌扣紧身高领劲装,下半截一条土黄长裤—正是那“蓝衣社”的标准装扮。这人鼻梁上还挂着一副有如酒杯底一般厚的圆框眼镜,鼻青脸肿、仿佛挨人痛揍过几回的模样。他一面朝嫚儿的娘母女走去,一面斯文地笑着说:“阁下同他们不一伙儿,方才却怎么指这孩子说‘哪里来的孩童杀害我三民主义大侠团第四大护法居先生’?又怎么说‘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团此番北上公干,不意却搬动了两个畜生’?—这两句话,分明是自家同伙之言,怎么你又改了口呢?” 邢福双不意半路之上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来,心头不免既惭且骇,浑身丧气尽数化作冷汗流了,抢忙硬作狠态,恶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穿着这身衣靠招摇过市—你不知道这衣靠的来历么?” 那人间言又一笑,抬手扶了扶眼镜,接道:“究竟什么来历能穿这个我却不大明白,我只知道丐帮山西大同分堂堂主是穿它不得的;那叫丐帮逐出来的脱籍弟子或者自击敲门砖出帮的光棍也是穿它不得的。你说呢?” 邢福双闻听此言,又是一惊—看此人面皮白皙、身形瘦弱,全然不似江湖中人。且自己混世十年有余,也从未交游过如此斯文体面的角色,然而这个人竟而对他的过往经历如数家珍,言语间似挑衅、似讥讽,仿佛有意逼他出手处置—这,不能上他的当!邢福双连忙扭身一揖,学那居翼作一冷峻阴郁的表情,沉声道:“兄台究竟是哪一山、哪一路、哪一码头上的朋友?还请赐告。” “我问你的你还没告诉我呢!”那人仍旧慢条斯理地说。 邢福双此际情知再无狡赖的余地,眼下给这文士揭露了底牌倒还不打紧,麻烦的是不知道人家看见他暗下杀手,谋害了居翼的那两掌没有。正犯着嘀咕,这文士又神闲气定地说了话: “眼前已经是三条人命归了阴曹地府,你老兄杀孽也忒重了—难道还不肯罢休,非得再饶上五个,你才安心惬意么?如此行事,难道是你丐帮中人的仁行义风么?是‘三民主义大侠团’的淑世救国之道么?” 几句话说来似意犹未尽,一旁的光头孩儿却横里插嘴对这文士道:这位大叔!刚才那两个是拍花贼,在河边儿欺负那位大娘。” 一听这话,嫚儿的爹可急了,才约略明白过来方才这一阵厮杀的缘故,遂也顾不得谁是谁非,慌不迭冲上前护住妻女,却见那幼小的嫚儿早把一双水汪汪、机灵灵,黑丸似铁白睛似雪的大眼珠子瞅着光头孩儿—此刻她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惊吓恐惧之色,反而是无限欢喜爱慕之情,与她母亲那仓皇错愕的神态大异其趣。 倒是那文士却微微笑了,把双眼睛紧紧盯住邢福双,口气则舒徐悠缓,所说的话听来却既像是在答复光头孩儿,又像是在教训他面前这个随时可能作困兽之斗的杀胚:“这位不是拍花贼,他只是一时迷了心性儿,行事不计后果,满以为随机应变,诓言谎语就能钻天入地、行遍江湖,却不知,无论他投靠了哪一帮、哪一团、哪一会党门户,都逃不过人家的罗网牢笼。到时候又当如何呢?改名换姓再另投一帮、另入一团、另依附一个会党门户?”说到这里,这文士摘下眼镜,拿衣角擦了擦,语气忽即一变,道:“邢福双!你要是还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任你冲州撞府、躲到海角天涯,也不过就是这个下场—”说时早已从那人称中山装的藏青色外衣下摆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来递了过去。 邢福双愣眼翻看,只见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写着名字和看似记时的数字,画面则是一颗和脖颈分了家的人头,有瞑目伸舌的、有瞠眼龇牙的,个个儿都是副受极委屈的神色。邢福双一边看、一边打起哆嗦来,看到最后一张上,连他的肩膀都抽搐了一下。他认识那颗人头。 “他—” “他叫陈意敏。和你前后脚进的‘南昌行营’,后来改名叫‘周焕’,又改名叫‘杨中森’、‘李之和’、‘贺雄’,最后成了一颗脑袋。”这文士把眼镜架回鼻梁,继续说,“他可连条狗都不曾打杀,只不过是错拿了该给戴先生的一笔差旅费,等发现袋中装的是钱钞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如今你老兄杀了‘龙王一翼’四大护法的老幺,又做掉两个青年革命同志,倘若再连这两个老百姓、两个小孩儿也不放过,那就非杀了我不可。如此一来,别说你当年那些叫花子哥们儿还在找你,连你们那团里的‘志士’也都成了你的对头—合计合计,你划得来不?” 此际的邢福双非但浑身上下瑟瑟缩缩如正月里的刺猬,连齿牙筋骨都抖了个震天价响,身形一软,匍匐落地,昂头再打量了对方的穿着一回,哀声问道:“您、您、您老也是‘力行社’的爷么?小的知过悔罪,求爷放小的一条生路。” “放一条生路不难,可你别糟蹋了‘知过悔罪’四个字。贪生怕死就是贪生怕死,你也配‘知过悔罪’么?”这文士说着嘿嘿笑出声来,接着又道,“不错,我也是入了社的。只不过我不叫‘爷’,我叫李绶武。” “多谢李先生不杀之恩,多谢李先生饶命之恩。”邢福双二话不说,就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我既杀不了你、也饶不了你。邢福双!你不必求我,我倒还有事想求你呢!”李绶武俯腰伸手,从邢福双手中取回那些照片,再将他搀扶起来,道,“头两年你给贵帮押运了一批物事到泰安来,嗣后却没了下文。江湖上争相传说,是你干没了那批物事,还挟之投靠了国民政府—”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的,李先生、李爷!您是明白人,小的真冤枉。” “你要是真冤枉,怎么巧不巧的你又撺掇着居翼这倒霉鬼回到泰安来了呢?”李绶武说时伸手解开胸前一粒纽扣,朝里探进手去,那情状让邢福双不作他想,显然就是要就地“处决”自己了—他见识过居翼如此行事—还以为李绶武要从怀中掏出一把盒子炮、掌心雷之类的火器,禁不住一声惨嗥,将头脸一捂,伏地哭了起来,一面发声哀喊:“东西都沉在九丈沟,小的不要了、小的不敢要了、小的一体儿奉送给李爷您了。李爷您大人大量,放小的一条生路罢!” 也就在这么低头垂脸、俯身虾腰的时刻,邢福双早已觑准弃置在自己胸前地上的一柄匕首—匕尖虽说叫那光头孩儿给顶成螺旋形的麻花儿果子,可依旧能当成一支螺纹凿子使唤。是以他一面仍假声哭求,一面则暗地攒住匕首柄儿,准备伺机冲身上前,给李绶武来一记结实的着落。 在李绶武这边却根本不意对方有此一图。他解开中山装的纽扣,内袋里摸出一个纸封儿,道:“事已至此,恐怕只有一个人救得了你。你要是有心行正走直,就拿着这封文书到上海小东门去投他,或许在他的庇荫之下,戴雨农这帮人一时半会儿的也奈何不了你。可你要是还心存侥幸,想倚仗着什么‘大侠团’之流的势力逞勇斗狠、滥杀无辜,学那‘龙王一翼’的榜样,日后恐怕连一颗脱了梗儿的脑袋也留不下来了。” 邢福双这才偷眼斜窥,见那纸封上写着两行字,正款上只一个“万”和一个“方”字他认得,其余诸字半笔不晓。可是无论如何,猜想这姓李的没带着枪,听他说什么“上海小东门”,那不是老漕帮祖宗家门的总堂口么?这样说起来,姓李的口称“只有一个人”可以救他的岂不就是老漕帮的总瓢把子万砚方么?转念之间,邢福双仍趴在地上探问道:“小的不知李爷您和万老爷子是朋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 “不不不!”李绶武不疑有他,径自答道,“我同万老爷子素昧平生,只是有些消息想要奉达。既然今日撞上了你,权且托付了。你给送了这封书信,也就省得我跑一趟。不过万老爷子是不世出的高明人物—你若是不能洗心革面,人家也未必肯安顿你。至于你说什么九丈沟里的物事,我可要不起;非徒要不起,我还有心把它给毁了,以免留在世上,便宜了鸡鸣狗盗之辈,反而贻祸无穷。” 邢福双偷一转贼棱棱的眼珠子,暗道:原来这小子也是为了那一堆佛头来的,还说什么要毁了它—如此大佳武术,你舍得么?分明是要独步抢占、据为己有,还说得如此落落大方。再者,这小子既然与那老漕帮的总舵主素昧平生,又怎么会有书信往还?这一点不探清楚,平白给当一回信差还算不了什么;万一遭他构陷,反而被万砚方处置了,岂不冤枉?想到这儿,他故意口吐哀音,似哭似叹地说道:“李爷!您要是嫌厌小的贪生怕死,不能知过悔罪,何不就出手给小的一个痛快,怎么还把小的往老虎嘴里扔呢?” 李绶武一听就明白过来,喷鼻子哼了声,道:“李某行事做人,一向光明磊落,没有坑谁害谁的本领。承你见告那一部武藏十要的下落,于我的武学研究工作是极有帮助的,我怎么还会害你?那信托付了你,就是君子胸襟而非小人块垒—你想嘛,我若在信上有些不利于你的言语,难道不怕你会在路上拆开看了?唉!小人就是小人,难矣哉!难矣哉!”说着又嗤了一鼻,摇起头来。此时的李绶武年方弱冠、少不更事,哪里晓得邢福双一不识字,二有杀心,三来尤其在丐帮里低微卑贱日久,又忽然成了“大侠团”中一名爪牙,其意气风发,自然凌人得厉害,如今连连叫这李绶武以鼻嗤之,更兼懊恼。于是紧了紧手中匕首,问道:“李爷果真无意打杀小的?” 李绶武此际已然转身冲嫚儿父女夫妻三人走去,一面道:“不要害怕,这些江湖中人也罢,官场中人也罢,只知拿杀人见血来吓唬老百姓,不需理会它。我看这天气,少时就有大雨,冲刷一阵,到雨过天青之际,这三具尸首早已漂到数十百里之外了,你们担不着什么干系。倒是那闲船,我有意租赁数日,去至九丈沟找一批研究材料—”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邢福双却接着他自己的话茬儿暴喝了一声:“那就让小的伺候您李爷呗!”话到人到,一条身影似那搏兔之鹰、逐鹿之豹,在不及一眨眼间已欺近李绶武的后腰,双拳一正一反、相互扣攒着的那柄匕首已然冲后心窝之处扎了去,只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说也奇怪,这小人却忽而像只泄尽了气的破皮囊般在半空之中一萎、一窝巴,“叭哒”一声俯面摔倒。李绶武扭脸详观,才发现这邢福双后脑之上多出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来;逆势朝前望,但见先前那光头孩儿手里还摇转着他那只弹弓,道:“错不了他也是拍花贼一伙儿的,趁大叔你没留神就要动刀子。”说着,迎身走上坡来,一径走到嫚儿的娘面前,踮起脚尖,伸臂往上探,一探便抓住了嫚儿脚丫子,才温声哄道:“不怕不怕!拍花贼都死绝了,谁也不敢欺负你了。”说完,低头踹翻了邢福双的尸身,自他怀中抽出原先那封书信,反手递给了李绶武,道:“大叔!这信您还是自己送罢—他,是送不成的了。” 李绶武接过信来,止不住满头满脑的犹豫迷惑,暗想:这孩儿不过五六岁年纪,却有如此聪敏的资赋,高超的武功,难道也同九丈沟所藏者有些牵连?这么一疑想,随口便问道:“承你这孩子救了咱大伙儿的性命,敢问你是—” “我是光头大侠欧阳昆仑。” 嫚儿看着这个光着顶脑袋,以大侠自称的孩儿,也听见身边三个大人愉悦、欢快,带点儿激赏也带点儿调侃意味的笑声,却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着实震撼着了。或者该这么说:她恐怕比那光头孩儿还要认真相信那句话里的形容词,“光头大侠”。 对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娃儿来说,这半日来的奇险遭遇已经太多太多,而且多过于太多太多平凡的人。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日后她抛家弃亲、跟一个从北京来的神秘拳师出走,从此再也没见过故乡和父母一眼的决绝行径是不是同这一段奇遇有关?我们也永远不会明白,等到中年之后的某个人生点上,她忽然开始不定时地发起一种罔顾现实、重返既往的精神性疾病的这件事又是否源于在这奇遇中受到了惊吓? 我们只知道她的确会说故事—据她说,这些故事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每当她说起故事来的时候,我们也就知道,她正在发作着那奇怪的病症了。在那些故事里面,只有一个人物(或角色)是有名有姓的,那就是欧阳昆仑。至于她自己,则是音义皆残掩不全的“m—r”—嫚儿,我们的彭师母。 30 聆听之资格 不论是居翼也好、邢福双也好、李绶武也好,但凡是在彭师母的故事里出现了有名字的人物,那些个名字都是我从其他的历史资料、新闻资料,或者不同领域的学术专著和我自己的生活旅途中或抽丝剥茧、或比对辨识而来。坦白说,他们都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因为他们都一如彭师母所叙述的一样,过于真实而令原本以写小说为能事的我几乎束手无策,只能照实垦掘、发现,并完成那复杂而庞大的拼图显像。 一九八二年冬的那一日,我和孙小六洗了一个痛快的澡,听来了嫚儿的这个故事。彭师母在说它的时候全然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过往。她讲究声腔、语调、叙事首尾和穿插的技巧,更精谨地避免让一桩只发生在大半天之内、两三个场景之间的事件过于单调干涩,而添加了许多生动而不失真的形容词—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支被欧阳昆仑用光脑壳儿顶扭成“麻花儿果子”的匕首。 可孙小六却很是不同。他并不认真听这个故事—虽然他是那种会大声称道:“哇塞!彭师母的故事真!”或者“没听过比彭师母还会说故事的了。”这种马屁对于鼓师母并无作用,但是孙小六不隔一会儿说上这么两句,他就仿佛要浑身不对劲。 事实上他已经浑身不对劲了。我认为他完全没有进入故事—所以往往当彭师母还没说到如何精彩之处的时候,他就哗然赞叹着了;要不,就是当彭师母正说到重要关头,而气氛十分凝滞紧张的当儿,他竟然会抬头望一眼壁上的挂钟或者溜眼睇一下屋门外的动静—我自然看得出来:他是怕彭师父忽地闯回家—以孙小六怕他的程度而言,吓出一泡尿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这样聆听一个好听如此的故事,实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神品。但是,孙小六越怕就越是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对我来说,却正是巴之不得、求之不许的:彭师父毕竟回家来了。 精瘦枯削的一袭形影、佝偻挛屈的一副骨架,我们的“越活越回去大侠”彭师父从来就是这副模样儿。我每回在路上看见他都会冒出一个念头:这老小子大概一出生就是如此长相了。可是这一天我有了另外一个想法—可以说带着些许恐怖意味的—他不只是我已经见惯不怪的这一种长相而已。原因很简单,没几个钟头之前,在青年公园的天遁阵阵口树下站着个又胖又大的家伙,我喊了那家伙一声“岳子鹏”;而“岳子鹏”—依照红莲的说法—就是我闭上眼都认得出来的彭师父。另一个叫人不寒而栗的证据正拎在彭师父的手里—他那拎进拎出了几十年的鸟笼,以黄杨木和孟宗竹签精雕制成,上头还(据说是用狼毫毛笔)涂敷了七层枣红色的泥漆。笼顶挂钩成蟠龙戏珠之姿,龙头即是钩头,龙尾还藏着机栝—一压尾尖,那龙珠就沿着下领底滚入龙口,而底下的笼子门也就应声开启了。只不过没人见过那笼子门如何开启、关闭;因为它始终覆盖在一块可以用“完全合身”四字来形容的蓝色笼布套之中—几十年来,我连那笼中究竟藏着只什么样的鸟儿都没见过,连有没有鸟儿都没把握。村子里的大小伙子说的是“彭师父遛鸟笼子”,而不是“彭师父遛鸟”。我们还说:真正的鸟应该藏在彭师父的裤裆里,而且一定是只没精打采的死鸟—这一点可以彭师父、彭师母夫妇没儿没女为证明。 彭师父进了二门,茶几面儿上放下鸟笼子,乜眼瞅见孙小六,精神忽地抖擞起来,两只眼珠子陡然间放大一倍,清了清嗓子,立时骂道:好你个小王八蛋!又大半年没回家了不是?你姊成天到晚大街小巷地踅磨,又怕你不回来、死在那些流氓太保的手里,又怕你回来了、死在你爹的手里—如今晚儿你回来,好!师父先收拾起你半条性命来,日后你再跑了,我还有这半条向小五交代!” 他连珠炮一轱辘儿说着时,孙小六已经吓软了,双膝朝前猛地打个硬弯儿,“咯”的声跪倒在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便像放机关枪似的喀喀喀喀愣响了一阵。 彭师父看着这光景,居然拳不松、掌不软,一个箭步上前劈头罩脸、左右开弓,径往孙小六打砸下去。坦白说,我数到第五或者第六巴掌的时候就有头晕目眩,简直要恍惚昏倒的感觉—试想,只要是其中任何一下子招呼到我的头上脸上,我可是非大哭大喊起来不可的。然而孙小六十分奇怪,他就那样紧瞑双目、文风不动地承受着这一阵恶打。原先极其害怕而抽搐、颤抖着的脸颊和肩膀也逐渐舒缓了、平静了—在彭师父的拳、肘、掌、膝、胫、脚的乱影交加之间,他非但不再紧张恐惧,反而越来越像是陷入一种极为舒适的沉睡之中,做着什么样甜蜜的梦,偶尔—如果我未曾看错的话—还会微微扬一扬嘴角,竟像是在笑着呢。 彭师父这边也好像越打越入神,仿佛不再因为懊恼、愤怒的缘故而出手,而是非如此不可地从事着一项必须耗费极大精神气力的工作,且非得那么专心致志不能成就。我这时偷眼斜窥一下彭师母—她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上早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呼隆隆的鼾息呢。 又打了不知多久,彭师父和孙小六已经各自通脸赤红、汗流浃背,直打得连那皮肉肌骨的撞击之声也不大一样了—逐渐逐渐地,我听出那声音不再清脆刺耳,反而越来越像是用一支又一支包裹了厚棉布的鼓槌梆子击打在一面又大又肥的皮鼓上。在这段时间里,彭师父没住嘴地骂着:你个野孩子!我替你爹打、我替你娘打、我替你哥打、我替你姊打、我替你爷爷打。”说完这一套再换一套,从孙小六的大哥大一、二哥大二、三哥小三……这么一路数将下来,再打完一通。之后是师门里的大师哥、二师哥、三师哥……也不管是孙小六那边的骨肉至亲,还是彭师父这边的新朋旧友,总之都由彭师父代为教训过了—说也奇怪,孙小六也还真挺得住,非但不曾皮开肉绽,连一丝半缕的青淤黑肿都没落下。一个人经这么百儿八十下狠手打过,反而红光满面,有如刚跳完两节有氧舞蹈的简·芳达;头顶上冒着热蒸汽,和一只新出笼的馒头差不多。 倒是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中很有几分不平,一个捺不住,迸出一句:“你可以了罢,彭师父!” 彭师父先是愣了愣,转身回头之际却让我瞥见了十分怪异的一个小小的变化—他的脖子。就在他脖颈根儿处浮现了一条隐隐然泛着青光的绳纹。乍看之下我还以为一时走了眼,可是待彭师父一转身,那圈绳纹赫然也出现在喉结底下。换言之,绕脖颈一大圈—你说它是胎记也罢,是刺青也无不可,总之正是当天下午青年公园的一棵树底下站着的那个胖子脖颈上的痕记。这一下该我发愣了,嘴里忍不住迸出三个字:“岳—子—鹏—?” 坦白说,我全然不知道这三个字是怎样跑出来撞了我脑袋一下而脱口掉出来的。可是换了任何一个哪怕完全不相信“某个人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家伙,倘若处在我当时那个情境,看见一个自己认识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现了一圈前所未见的刺青绳纹,恐怕也会同我一样地喊出那三个字来。 彭师父似乎并不觉意外,他双手往腰眼儿上一叉,沉声道:“下午在公园里胡喊乱喊的—也是你?” 我没搭理他,却注意到他的肩膊正以一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速度膨胀着了—而且还不只是肩膊,连臂膀、胁下、胸腹、腰身也都有如吹气球的一般缓缓鼓凸起来。 “前些天在莒光新城闹事伤人的—也是你?” 就在这个时刻,孙小六已经悄悄站起身,在彭师父背后朝我挤眉弄眼带比划手势,意思似乎是说:我不要再惹彭师父了,而他自己现在就要溜了。 谁知彭师父连头也不回、眼也不瞬,反手一提拎便捞住了孙小六的衣领,顺势往前一带,竟然把他过肩摔到面前,正杵在我身边。还没等我想到该怎么反应,彭师父的另只手也朝后一挥—这一下倒真把我吓住了—隔空五尺,一只掌影居然便将屋门拉动九十度,结结实实发出“碰”一声的关上。缩在藤椅里的彭师母打了个寒战,继续睡着,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大不相同—仿佛就要杀人见血了。 此刻的彭师父瞪着双血红暴丝的眼睛,双掌齐齐朝外一推,分别面向院子和巷道的两扇一北、一西的窗户也应声平空滑出,关了个死紧。说得明白些,我和孙小六已经给封在这三坪大小的客厅里,所面对的,却是一个身形、体态甚至连面貌、脾性也完全不同的彭师父。他伸出个碗大的拳头,食指弹出,几乎要戳上我的鼻尖,道:“那么—这些年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的—恐怕也是你喽?” “这就不对了。”我心底不应该害怕的,可也许是仗着孙小六神通广大,我反而微微有些想要触怒这老小子的意思,于是也学他把两手叉在腰眼上,应声答道:“你彭师父自己偷偷摸摸,两面做人也就罢了,怎么做贼的喊捉贼,还赖上我呢?我他妈喊你一声‘彭师父’全是看我妈的面子,你以为你那两瓶高粱酒泡樟脑丸的把戏真值我把你当师父喊么?别搞错了罢—” 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后头我本来还有一句“去你妈的越活越回去大侠,拽个呀!”这是本村的标准村骂,出喉脱口就令说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爽感。可我没来得及说,整张嘴就被孙小六的一只大巴掌给捂住了,孙小六一面把我捂得向后要倒—人却牢牢实实仿佛被那巴掌给吸住了,一面结结巴巴开口冲彭师父道:“师师师父、师父、张哥张哥不不不是这意思,也不是这意意意思。” “你让他说。”彭师父双臂环胸,头脸稍稍垂了垂,“不打紧,让他说。” 孙小六才怯生生地缩回手,我便索性把一肚皮身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敢出口的脏话成串地全骂了出来,然后才喘了口气,想起红莲所说的那一套,于是狠狠地道:“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是他妈的黑道、是暴力团、是地下社会的恐怖分子,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而且永远翻不了身。” “还有呢?”彭师父撇了撇嘴,眉头微微蹙了蹙,道,“你尽管说好了。” “我老大哥给灯架子砸破了脑袋—就是你们干的!还他妈赖我到你家翻箱倒柜呢!我!”坦白说,这时连我都听出自己恶声恶气里唬烂的成分,也就是所谓“威风凛凛地颤抖”的成分。 彭师父听到这里居然笑了起来,随即道:你小子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唉!”最后这一声喟叹听来既有几分轻鄙、又带着几分轻松,然而无论轻的是什么,总让我有给人啐了一头一脸,或者更少是白了一眼的感觉。我当然不甘示弱,抗声道: “起码我知道你是岳子鹏!”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岳子鹏—可没有人会这么咋呼。”彭师父身上虬结隆起的皮肉疙瘩一块一块地消失了—他的肩削了下去、臂膀短了一截也缩了一圈、胸背肚腹上鼓浮肿胀的部分也凹陷了一大片,可这都不像他所说的话那般令我错愕—他低声在我耳边说: “就像你老大哥从前叫张世芳,后来叫张翰卿;令尊原先叫张启京,现在叫张逵;我可以叫岳子鹏,也可以叫彭子越;咱们这一辈儿的人物,谁没有几个串东串西的名字呢?尽知道些名字,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你在学校里读了那么些年的书、得了那么高的学位,就只记了几个名字吗?” 接着,他的脖子朝前一弓,连脸颊和下巴上的肌肉也消失了,整个人垮回平常时日里我见过无数次的那老头子的模样—当然,隔空开关门窗的一手功夫也收拾到不知哪个角落里—他缓缓地回身,看来有些吃力地开了屋门,拉开朝院子的窗户,像是突然想起彭师母还在一旁睡觉而不忍害她受了风,遂又马上把窗缝关小了些,然后才一如平素喝斥我们那样说道:滚了滚了!往后洗澡从后门进、后门出,不许上前屋来。” 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刻意往他肩头一挤,他居然硬生生往后跄了半步,仿佛既无意提防、也没能力抵挡,白白叫我给抗了一膀子。我索性停下脚步,也学他先前拿食指指着我的神态说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底细给弄清楚。” 彭师父笑了起来,全然不理会我的威武之态,径自冲孙小六道:“你那阳维脉同足少阳交会之处还有些壅塞窒碍,还得多用功。知道吗?” 孙小六点点头,一面扯扯我的袖子,可我还没过足瘾头,一根食指老大不愿意收回来,便又往前戳了戳,道:“等我找着我老大哥还有他的朋友,你就他妈要倒大霉了。” 彭师父仍不答我,笑容也依旧挂在脸上,对孙小六继续说:“回家跟小五说,你张哥书读多了,脑子也烧坏了,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要她留神,别枉费一番心思。”说到这里,才转过眼珠子来睇我一睇,瞳人深处有电光一闪,道:“无论你读到什么学士硕士博士黑松沙士,依我看也不过同你们村里那些个痞子没什么两样儿。别说谁的底细—你连自己的底细还弄不清楚呢!”说完便扭开屋门铜把,踅了进去,关门时一点儿声响也没出。 我算白折腾一场,既没弄清楚彭师父和岳子鹏这两个名字一个人的轇轕,显然也没能把这老家伙唬住,反而十分荒唐地叫这人人瞧不上眼的“越活越回去大侠”给羞辱了一顿。我和孙小六并肩走出小巷口,转到双和街菜市口上的时刻,孙小六忽然开口说道:“我不会跟我姊那样说的,张哥。” “哪样说?”一时我还没意会过来,满脑子像找不着头绪的毛线疙瘩;忽一下是那几个猪八戒的盘问、忽一下是红莲的警告、忽一下是彭师父的斥责、忽一下又是我老大哥和万得福神秘兮兮的嘴脸—这里头难道真有什么一通百通的脉络可以让我去发现、去探究的吗?如果真有些什么确实存在着,而表面上又看不出来,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追查下去呢?追查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是不是又同我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难道我真有什么“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底细”吗? “我是说、我是说我不会跟我姊讲什么张哥脑子烧坏掉的话。”孙小六低着头嘟囔,仿佛告饶似的。 老实说,他不这么告饶我还不恼火,越是这样,我越是忿忿不平,登时停住脚步,把没戳上彭师父脑门的食指戳在他的脑门上:“你说什么我也不鸟!可是我他妈求求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孬蛋?凭什么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他打得个胡说八道?你不是很有两下子吗?凭什么教他这样欺负?” 孙小六没有立刻答复我,只把排上牙咬住下嘴唇,咬一下、再咬两下,停一停又重新来过。这个动作(或者说表情)我已经久违十多年了。昔日在植物园荷花塘或任何其他所在,只要是被我吓着或逼急、快要哭出声来之前,孙小六都会这么咬一下、咬两下,重复几回,仿佛连要不要哭一家伙都得费上半天思考。正当我想起这些来的时候,一个十七岁的青年在我面前再度落下泪来,左一行、右一行,一行追上一行,最后才抽抽搭搭地说:“师父不是打我—面具爷爷和里根爷爷都跟我讲过,师父打我的时候不许逃、也不许挡,更不能回手。他擂一拳我得挨一拳、踢一脚我得挨一脚—”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哼了他那些狗屁不通的爷爷一鼻子,接着道,“下那么重的手,他们自己怎么不来试试?” “他们说我挺得住,因为我爷爷给我洗过‘天蚕澡’,不会害疼,怎么打都无所谓的。”说着,他的眼泪流得更急,也更多了,一袖子擦不歇,连鼻涕也抹出来,于是再擦一下,整张脸全糊成一片晶光斑斓的模样,这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爷爷、爷爷们说、说、谁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回去,只你师父打你不许吭、吭声,他无论、无论如何是为你好。” “你不疼么?”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也不知是为了想觑出他是不是在吹牛,还是那张脸上有什么不会害疼的证据。这时一辆野狼机车在红绿灯杆底下急急煞住,轮胎发出十分刺耳的一声锐响。 孙小六摇了摇头,缓过两口气来才道:“只要我不想疼,就不会疼。可是尽管不疼,挨起打来还是很不舒服的—尤其是不知道疼,就特别觉得自己很贱,贱得、贱得不得了,跟个跟个什么东西一样。” 我蒙蒙想着他的话,很觉得其中有一点道理,可是“只要不想疼就不会疼”这境界实在太奇妙、也太诱人了,对于这境界的羡慕之情干扰了我进一步去思索“因为失去疼痛感而自觉很贱”的这个命题。另一方面,突如其来的状况也使我没法子再想下去—双和街和青年路口的四盏红绿灯底下这时猛地聚拢了二三十辆分别从中华路、西藏路、万大路和克难街四个方向飙过来的机车,每辆车上各跨坐着两个人物,后座的手上紧紧握着两支用报纸卷的棍状物事—连想都不用想—那报纸里藏着的不是什么娱乐新闻或文学副刊,而是一把一把的木剑、西瓜刀和二尺四的小武士。先前那辆野狼骑士刻意催了催油门,其余各车也跟着催了催油门,真他妈声震寰宇!我还没意会到他们这四路人马是东西一路、南北一路的,或者是东南一路、西北一路的,乃至还有什么个分法,总之应该就是有这么两帮人马准备对阵的样子,孙小六已经快手抬袖,抹干了纵横一脸的涕泗,站到街当央去,四面环顾一遭,道:“今天我心情不大好,没有陪你们玩的意思,都散了罢!” 野狼车后座端地跳下来一个穿拖鞋的,近前打量我一眼,扭头冲身旁一辆本田一二五后座的光头说:“这一个也是吗?” “废话你他妈不会看哪我瞎子啊!”光头嘴巴上还叼着烟,眼像是给熏得睁不开,可是别有一股睥睨万教的糗霸王气势。 孙小六这时踏着大步过来,边走边昂声喊道:“跟你说今天不玩,散了罢,我讲的是法国话吗?” 穿拖鞋的应声退了几步。光头倒显得沉着得多;一面仍瞄着我,一面倒像是答复着孙小六的话:“今天我们也没工夫玩—倒巧了,我们要办的货在你手上。”说时一拍前座的肩膀,那骑车的兜手一提,抬起车把手,将前轮朝我脸上一挺,我跳两步退开,膝盖弯却杵在另一辆机车的轮盖上。光头这时吐掉半截烟头,冲我一抬下巴:“你叫张大春是罢?” “怎么样?”我哑嗓子硬硬还了一句,腿已经打起抖来。 “怎么样?我他妈还叫张大千呢!你妈怎么样?”说时左臂往下一挥,把报纸套子甩落,当下露出一把二尺四,右手再一拔,青光出鞘,人也跳下车来,同时刀尖朝孙小六一指:“抱歉!是本堂的任务。你小子心情不好就更不必管这档子闲事。” 偏在这一刻,从西藏路那头蹿过来一条黑影—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从两辆挡在青年路中央的机车之间蹿过来一条黑影,直奔我跟前,一直到它停下来坐定了,我才看清楚:是一只名叫水塔的洛威拿。它之所以叫水塔乃是因为它的主人徐老三不会念英文,却给起了个英文名字叫Sweet Heart。水塔坐在我和光头之间滴口水的那一刻,两辆机车“哐哐啷啷”向两边倒去,穿一袭黑风衣的徐老三出现了。他也穿着拖鞋,时不时还从敞开的风衣下摆里露出蓝白条子的棉质睡裤。显然,他是出来遛狗的。 “吵什么啊?小朋友!都几点几分啦?家里没大人了吗?”徐老三一路走、一路朝左右张望,先看见孙小六时顿了顿,道:“我你小子又回家啦?”再看见我,则皱了皱眉,好学生怎么也跑出来跟他们撂狗链哪?”最后,他的视线停在光头脸上,看了足有十秒钟,才沉沉问道:哪里的?” “竹联孝堂,”光头手里的二尺四晃了晃,垂下地去,继续说,“有点事情在处理。你—” 一个“你”字才出口,徐老三的一只巴掌已经反摔在光头的脑壳上,这一下风衣大开,里面的蓝白条睡衣居然和底下的睡裤是成套的—可是他右手臂连肘端着的东西却吓得我膀胱猛地一紧;这算生平仅见,是一柄双管霰弹枪。枪口正杵上那光头的嘴巴。徐老三仍旧不疾不徐地说道:“什么你呀我呀的?”接着枪管撩个小圈儿,往那脑壳儿上非常非常之轻地点了三下:记住!徐。三。哥。叫你们回家去了。孝堂?还他妈哭堂呢!” 光头无可奈何收刀入鞘,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转脸又想跟徐老三说些什么,不料徐老三居然一挺右臂,朝红绿灯开了一枪,那枪声不像电影里常听到的那样响,可是音波撼动,果然荡胸震腑,几乎就在枪响的同时,水塔没命似的狂吠起来—事后很久我才想到:这绝对是经过训练所致,徐老三一举枪,水塔就吠,吠声掩过枪声,不在场的谁也不知道徐老三干了什么恐怖的勾当。“你还有话说?”徐老三把红灯、绿灯、黄灯罩子轰了个漫天花雨之际,跟那光头所说的最后两句话是:“去跟你们老大说,他连听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呢!” 等这帮什么竹联孝堂的瘪三们点火催油、呼啸离去之后,徐老三把枪插回风衣内侧一个缝在夹帛上的长皮套子里,又一颗一颗、动作非常缓慢地扣上扣子,低着头像是在解释什么似的跟我们说:“没法子,我已经太久不混了,现在什么鸟鸡巴都跑出来了。你们没事罢?怎么会惹上人家的?” 我看看孙小六,孙小六看看我—事实显然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孙小六认识他们,而且“陪他们玩”过;不过他们却是指名来找我的;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他们。结果我和孙小六异口同声说:“不知道。”我还加了句,“他们说我是他们要办的货。” “如果真是孝堂,那你漏子就捅大了。”徐老三说着咬嘴打了个唿哨,朝西藏路方向一指,水塔耀武扬威地撒腿往回冲。徐老三则继续说下去:“他们今天堵不到你,明天还会来;在村子里堵不到你,就会在路上等。你要不就别出门,要不就闪远一点。” 老实说,在这一刻,我还想不到“可不可以不出门”或者“闪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红莲—也许红莲是他妈那个什么竹联木联的某个老大或老二的女人,被我不小心搅和上了,人家不爽,就吆喝了这样一票牛鬼蛇神来砍我一条脚筋。我能想到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你没有去搞政治罢?比方说党外那些养的东西,或者之类的—”徐老三抬眼瞄了我一下—他的眼眶呈三角形,刚要扬起来的上眼皮不知怎么给往下削了,所以表情总透着些不得伸展的忧恼。有人说见过鬼的人的眼睛就会逐渐长成如此形状。这我不太确定,因为我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但是当他这样瞄着我的时候,我却从那双三角眼里看见一些比见鬼还要不安的东西—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是很惶惑、很焦虑的一种情绪,这让我突然感到有些温暖。他接着问道:“还有,我想你也不会去搞这个罢?”说着,他用大小拇指靠嘴边比了个吸烟斗的姿势。我知道,电视剧里出现了这个手势就是有人在吸毒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 “出动这么一大批人马,找上你这么个书呆子,的确有点奇怪;不不,的确很奇怪。”徐老三说,随即扭头望一眼孙小六,“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前两个月我和他们里面的几个干过一架,可是好像没什么—他们今天就是来找张哥的,”孙小六搔搔头皮,道,“而且还说是什么本堂的任务。” “我!那累了。”徐老三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掏一支叼在嘴里,用那支老式的银质磨轮打火机打着,吸两口,喷出一条可谓“直冲牛斗”的白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书呆子最好还是逃命去罢。” 31 启蒙的夜 坦白说我并不知道这一次逃命之旅终于何时何地—因为截至我目睹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奔往竹林市去,同我正式分道扬镳的这一刻为止,我都不能确信,一切已经过去了、安全了,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就恢复平静了。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我必须这样假设,才敢于继续回忆下去:从一九八二年冬天的那个夜晚开始。 和我可以说没有半点交情的徐老三在这天晚上给我上了一课。他先叫孙小六溜回家去,想办法把他姊叫出来,再同我们到村办公室集合。孙小六临去之时我是颇不以为然的,嘟囔了一声:“叫她干吗?碍手碍脚的。”徐老三瞪了我两记极尖极大的三角,道:“没有小五,你活不到一个礼拜。” 小五姊弟大约是午夜前后才到的,在此之前的两三个小时里,徐老三摧毁了我在整整二十年间透过学校教育而认识的一整个世界。原先的那个世界相形之下则变得脆弱、虚假且令人不堪置信起来。 徐老三先打了那个关于霰弹枪的譬喻—我记得曾经描述过的:如果你能找到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之大的台湾岛,再用徐老三的双管喷子在十五公尺之外朝那地图开火一千八百发—等子弹打完了(而墙还没给轰垮的话)则墙上必然满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弹孔。这些弹孔的总和便是竹林市,其中任何一孔也是竹林市。无论你说这竹林市是黑道也好、地下社会也好、帮派势力也好,总之它随时在你身边。你看不见,但是它确实存在。 徐老三接着从白天村干事趴着睡觉的那张褐漆办公桌抽屉里摸出一叠“复华新村用笺”来,翻到背面,用手掌抹抹平,风衣口袋里抽取了一支派克二十一型钢笔,画了个小人—大脑袋瓜儿、细线条身形手脚—然后告诉我:“这就是你。”接着他在那个我的周围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圆圈,说:“这是我们村子。”再接下来的圆圈就越来越复杂了。村子圆圈的外圈被一个虚线圈略略围过,这虚线圈表示“国防部”,因为复华新村里的户长们都在这个单位里当差—起码也当过几年以上的差。虚线圈外面有个更大的实线圈,那就是国民党和它的政府—这个圈画得很大,几乎占去了一半的纸面;徐老三在这个圈的边线上画了一堆和原先那个我差不多大的小人,并且告诉我:这些小人是“老头子”和他从大陆带到台湾来的党政官员、部队将领,然后在中央象征“老头子”的小人儿身上画了个“X”—因为“老头子”已经死了。“可能已经变成鬼了,不过因为我们没看见,所以不确定。”徐老三特别强调。 可是在“老头子”身边那些小人儿的周围,徐老三又飞快地画起了大大小小的圆圈,有些是实线、有些是虚线。然而无论虚实,那些圆圈的边框线条都和原来的同心圆有一部分像是数学课本里所谓的交集图形那样重叠起来。徐老三把这些圆圈的边框线条加粗了些,才告诉我:“这些圈圈我们称之为情治单位。你看,它们有的并不属于政府,有的虽然属于政府里别的部门,却可以管过来、管到“国防部”;还有的属于“国防部”,可是不管我们村子,却跑去管别的人、别的机关、别的单位。” 徐老三随即在所有的圆圈之外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以十分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这里还有一个大的单位,比他妈整个政府还他妈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一向对和数学有关的图形感到头痛,更隐约察觉徐老三说话夹缠得厉害,便随口答了声:“亚洲。”不料登时后脑勺上就吃了徐老三一记芭乐。 其实我不该乱开玩笑的。这是一个严肃的认识世界的方法,至少徐老三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他瞪了我好一阵,似乎那样瞪着我的时候已经在认真考虑我的生死问题了。我原以为他会骂我一顿,或者轰我出去。然而他只是把视线投回桌面的纸上,继续说下去: “这个圆圈是一个妖魔鬼怪的世界。” 接下来,徐老三又往纸的角落里画了一个小人儿,在上面打了一个和“老头子”身上一样的“X”,告诉我:从前有这么一号人物,已经死了,可是在他死之前和死以后,他手下的人早已经“像蟑螂一样”、“像癌细胞一样”、“像滚雪球一样”发展起十分庞大的组织来。徐老三其实相当努力地想要把这幅图向我解释清楚。直到他后来发出一声叹息为止,中间的一个小时(也许更久)里他都在纸上画小人儿。从第二个打“X”的小人儿身边画起,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仿佛他可以就这么一直画下去,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其间他偶尔会停下来,再找一处空白较大的纸面、抹抹平,另从一个新的小人儿画起,一画又是成堆成串;蒙蒙看去,就像一串残梗儿多过果实的葡萄。徐老三指着第一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之间只有不到一公分的空隙说:“这中间原先应该有一条界线的,可是后来没有了。”他在那空隙处补上一个小人儿,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手拉着一大串比自己身体大上几十倍的葡萄。 然而徐老三并不是胡乱涂鸦。显然这幅图早已经烙在他的脑子里,且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才能毫不犹豫地把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一直到第十四串葡萄的相关位置、大小以及葡萄串同原先画面上的圆圈儿有什么样比例的交集一一交代清楚,且各串葡萄旁边还有条不紊地标上号码。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竹联是第九串葡萄,小小一串,在靠近纸中央的位置,和“国防部”的圆圈儿距离很近,但是并没有重叠。徐老三告诉我,我得罪的是这个单位。我辩说我根本不认识竹联的任何一根鸡巴毛。他说读书人讲话怎么这么粗野。然后他想了片刻,在第九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交接处圈出两个小人儿来,说:“这两个是资格极老的人物,他们原来是这里(他指了指第一串葡萄)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跑到后来这里来了。江湖上都说这是他(指一下第一和第二串之间那个小人儿)的一个大整合计划,所以故意派这两位老资格到竹联当顾问。而且,这两个老资格还兼着一些跟政府安全有关系的工作。” 我垂眼再仔细一看,给他圈起来的两个小人儿的上半身果然恰巧落在“警备总部”之类情治单位圆圈儿的边线上。“这两个人一个姓施叫施品才;一个姓康叫康用才。外面的人都叫他们‘哼哈二爷’。你认识他们吗?”徐老三说,“他们是专门搞侦防的。侦防是个老二单位—什么叫老二单位你知道罢?就是‘平时很小,可是一旦要搞起来,它就变大了’的意思。所以我会问你有没有去碰政治、搞党外。如果是那样的话,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我说我不碰政治,徐老三说那你不错、我也不碰政治。他只碰军火—因为到头来军火可以解决政治里搞不定的一切问题。 “那我的问题怎么办?这一狗票人渣无缘无故找上我,我招谁惹谁了?”也就在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脑海之中再度迅速闪过红莲美好的躯体—可是这一次我的思绪并未在她的乳房或屁股蛋子上逗留,而是转到了她从我宿舍的字纸篓里偷去了一张字谜的那件事上—甚至早在她偷走那张纸片之前,已经有四个不知道什么单位的猪八戒找上我了;我不该忘记这些的:“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老大哥给过我一张写了阕《菩萨蛮》的词,那词里藏着个字谜。” 徐老三继续在纸上画着小人儿,此刻所画者乃是替标号第六、七、八、九四串葡萄增加新的成员,同时漫不经心地说:“我听不懂什么诗啊词啊菩萨的。你老大哥又是什么人?” “他替李行李导演干道具,干了很多年,也是老漕帮‘悟’字辈儿的光棍。” 原本正在埋头画小人儿的徐老三忽地坐直了,两眼暴睁平视,愣了几秒钟,又低下头看了看那纸面,再瞅了瞅我,派克二十一的笔尖朝第一串葡萄上轻轻点了不知十几下,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嘴来:这。就。是。老。漕。帮。啊。”这时,他叹出那口气来,将钢笔插回笔套之中。 第一串葡萄是老漕帮,它的发展到一九六五年秋天突然中止,传言说这是因为老漕帮的总舵主—人称老爷子的万砚方—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气血逆行而死。万老爷子就是徐老三图中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此后老漕帮由万老爷子的养子万熙管事,作了相当大胆、剧烈也相当受人争议的改革。万熙就是徐老三图中一手抓着一大串葡萄的家伙。 万熙初掌老漕帮的前两年,徐老三还不曾被一大扎冥纸吓得生了场怪病、一连大半年不敢出门,结果被血旗帮开香堂除名,还给逼得了个大光头,从此不再打打杀杀。血旗帮不太重要,连排名第十四号的小葡萄串都算不上,所以图中没有—徐老三自然也没把自己画上去。可是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之间,徐老三已经注意到,台湾的整个帮派生态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首先,万熙为万砚方保留了“老爷子”这个尊称—也就是说,从万熙本人开始,老漕帮只有总舵主,而不称“老爷子”。这在一整部老漕帮的发展史上可谓创举,对于万砚方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荣誉。但是—徐老三认为,这里面其实包藏着几个收揽人心的动机,不只是尊敬死去的长者而已。从最表面的一个层次来看,万熙当时才二十八九岁,如何能在众光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居“老”、“爷”二字?其次,照万熙日后的改革行径来看,当时他已经有联合大陆来台的天地会分支哥老会结成同盟的打算,但是老漕帮中许多人对天地会这个系统—也就是俗称为“洪门”的系统—怀有极深的敌意,其中有不少坚持“清洪分流”的光棍风闻万熙有意与世仇结盟,竟愤而请出当年万老爷子为鼓励光棍从戎抗日而立下的一个“离家出走”的老规矩,成了逃家光棍。为了缓和这种众叛亲离的紧张关系,万熙保留“老爷子”尊称而不用,当然不无故意谦退作态,以免谤议的居心。然而真正的麻烦并没有减轻—万熙还是要搞“清洪合流”,因为他眼中还有更大的敌人。 依照徐老三在血旗帮最后那两年里听到的风闻来看,万熙当时不惜任令数以百计的老漕帮光棍“离家出走”,乃是为了拉拢那哥老会的世袭首领洪达展、洪子瞻父子;拉拢这一对父子,又是为了防堵那第三到第十串葡萄逐渐坐大的势力。这些葡萄串在图上看起来并不怎么大,却各有响亮的名号。它们分别是飞鹰、血盟、成功、南京、万国一家、四四、竹联和南机场等八个帮派,散处于台北县、市各地。 从五十年代开始,几乎像是一种时髦的风潮,以各地眷村为范围的外省军公子弟纷纷成立了各种名曰帮、会、联盟的青少年械斗组织。有的还举行歃血仪式,出入组织所在的地区时需盘查口令、勘验信物,俨然有雄霸一方之势。这种类似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游戏很快便有了成长和发展—不只在数量上时见增加扩大,本质上也有了重大的改变—随着参与成员年龄的增长,原先打架滋事、发泄精力的活动,变成有系统、有目的、更有种种策略手段的火并行为。帮派与帮派之间因为彼此看不顺眼而导致的意气之争,也逐渐演变成染有图利色彩的地盘纠纷。据说始作俑者是一爿开设在衡阳路的绸缎庄。一九五三年,血盟和万国一家两路人马相约在北门公园谈判—名为谈判,实则就是找一两句不得体的言语为口实打打群架而已。这一架从北门公园打到台北邮局,再沿着博爱路自北而南一路洒血。有几个伤重不支或体力不继的叫中山堂附近的宪警人员给扣下了,剩下些壮硕凶猛的继续贾勇前进。据说,撑到衡阳路口之际只剩下三个血盟帮的大哥和两个万国一家的护法—其中某一护法还是个架双拐、穿铁鞋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这五人的殊死之战已经杀到血沸眼红的地步,哪里还管得着身外之物?眼见已然砸毁了一个香烟摊、一个算命摊,正待打入那绸缎庄时,战圈之中忽然蹿入一名赤手空拳的中年汉子,就地转了个轮影,再一挺身,只见他面皮煞赤、衣袍膨鼓,好似吹起了一只偌大的气球,一时之间将纷纷劈下的木剑、武士刀、铁拐等兵刃弹了个七零八落,断的断、折的折,无一完好者。如此仅不过一两秒钟的工夫,五个狠斗少年也给一口气弹进了绸缎庄,撞翻了不知多少个货架,绫罗布疋缠覆绞裹,可谓狼狈之极。那中年汉子出手之后朝骑楼地上啐了一口,向那摆算命摊的卜者问道:“伤着了没有?” 卜者笑了笑,道:“真正是虎落平阳,好在老筋老骨、顽健如昔,只可惜了苦石老道长传下来这幅相图沾了些狗血,看来需费我一番手脚,得重新画过了才能再开张了。你呢?” “不过是折损了几条香烟。”赤脸汉子随即转身冲店内那五个东倒西歪的少年道,“有那么些气力没处使唤,何不上前线杀他几个敌寇奸匪去?要是连我这小小不言的一招‘漫天花雨’都抵敌不过,还逞什么狗熊?” 人家绸缎庄可是大买卖家,唯恐失了和气,掌柜的连忙抢上前来,掏出一厚叠五圆、拾圆的新台币钱钞,分别塞进赤脸汉子和卜者的衣袋之中,说是一干折损俱由小号支应偿付,这些孩子家不懂事,冲撞了孙爷、赵爷,还望孙爷、赵爷看在小号薄面,宽恕则个。那孙、赵二位爷闻言一笑,不约而同地将钞票往店中一撒,扭身便走了。 倒是血盟和万国一家的少年得了便宜,就地拾起钞票,也不打架了,出门之后二一添作五,老实捞了一笔。此后中华路火车道以东、新公园以西、火车站前中正路以南、小南门爱国路以北,除了中枢所在的公家机关、法院、银行和学校之外,这一方圈围成的区域之内便由这两个帮派负责“把握”—换言之,衡阳路那爿老字号的绸缎庄可谓商家交付给新兴少年械斗团体的第一笔保护费。也就从血盟帮和万国一家这虎头蛇尾的一役开始,新兴少年械斗团体被赋予了两个代称,一曰“新帮”,一曰“小太保”。新帮自然是相对于老漕帮、哥老会这一类渡海来台的老外省挂而言,虽然其成员中之绝大多数仍然是些一九四九年以后渡海移民的第二代子弟,然而其系统、组织、行动和宗旨与老帮会绝不相类,故称之为新。至于“小太保”,则是一个带有贬抑和嘲谑意味的词儿。根据我们中文系学生读闲书所得到的小知识,早在元代无名氏杂剧《黄花峪》(又名《宋江出阵》)里就有以“太保”两字尊称江湖豪侠的例子。可是在老帮老会光棍口中的“小太保”,则不外有指之为“兔崽仔”、“小瘪三”等用意。 徐老三还在混小太保的最后几年里—他自己已经不记得那是一九六四、六五还是六六年了—在一次联合另外几个小帮派去同万国一家拼地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怪人。此人原非任何新帮分子,但是粗头大脸、南人北相,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颇有一身豪气,只缘着同学之谊,便答应前来助伙。那一日双方人马约在新公园网球场比斗。才摆开阵式,这怪人大吼了一声,便自行列中蹿出,其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鼓嗡然作响;正错愕间,他蓦地掀开书包盖,双手往里一插,从里头夹出八个玻璃瓶子来,瓶中盛满了粉红色不知究竟是何物事的汁液。彼时敌我双方皆不明其意,却见他嘿嘿嗬嗬一连怪笑了片刻,忽然抬起一只右脚,用鞋底朝那书包盖上奋力一磨,登时磨出一阵火树银花,那书包便有如兜在他臂膀弯处的一枚大火球,不停地左摇右曳。这且不说,怪人的十根手指头也一刹不曾闲着,三两秒钟之间便好似特技团里耍“大出手”的演员那般将八只玻璃瓶子扔入半空之中—说得慢了,瓶子便要落下地来;说得再快,也快不过当时的情景—八只玻璃瓶一一掷出,绕了个直径约在五尺左右的圈子,一旦堕下,便让怪人臂弯里的书包火球承住、再弹起,这就在瓶口之上点燃了个三两寸长的小火苗,怪人顺势缩腰出腿,一踢恰将瓶子踢入敌阵之中,落在不论什么人的身上,端的是一声轰然爆响。那挨着的家伙当下即应声起火,从头到脚燃起了熊熊烈焰。如此又是一两秒钟不到的辰光,八瓶纷纷踢去,打中了四个万国一家的杀手—自然也就焚掉了四条血肉之躯,另外四瓶落空,把网球场的铁丝网烧出四个大洞。 如此哪里还能再有什么架可打?万国一家方面倏忽散了,这边几个帮派的小太保也吓得面色如土,牙关乱颤。那怪人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抖手扔了书包火球,回头冲大伙道:“小试身手,可惜准头只一半,不算及格。反正我打出娘胎起,就没有一门及格过。嘿嘿嗬嗬!” 从此这怪人便在小太保之间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火霸天”则正是那老漕帮新任总舵主万熙所亟力拉拢的哥老会世袭领袖洪达展的独子洪子瞻。徐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哥老会那一大串葡萄里圈出一个小人儿来,这个小人儿的两只脚不偏不倚踩在先前那“哼哈二才”所踩的同一个“搞侦防”的老二单位的圆圈上。 “警备总部?”我指了指那圆圈,脱口叫道,“最恐怖的一个单位!” “你懂什么叫恐怖?”徐老三又白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这个老二单位叫‘国防部’情报局。在好几十年以前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所以又叫‘军统局’,是一个叫戴笠的老特务搞出来的单位。戴笠死了以后,‘军统局’归一个叫毛人凤的接管。这老小子后来也死了,‘军统局’就改了名字,叫‘国防部情报局’,叫归叫,可是管却归‘安全局’来管。你不懂就听好,不要废话!” 徐老三原先也不懂,之所以后来懂了,还是跟他开始搞军火生意有关。这就要从他混小太保的最后一天说起了。 那天是周末,他奉血旗帮主之命和一个四四帮的掌法见面,目的是向对方讨回一笔七八百块钱的欠款。那四四帮乃是四四东村的兄弟—之所以称四四,又是因为四四东村乃四四兵工厂任职军士官兵所居住的眷村,此村出身的小太保据传都有改造枪械的本领,是以在台北县市一带颇具威望。徐老三同那掌法见了面、取了款,随口聊了起来,居然十分投契—原来徐老三也是个军事迷,对各型火器的构造、性能乃至材质款式可说是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很令对方惊讶叹服。那掌法谈得兴起,提到一款军队自行研发的大口径手枪已经完成诸般测试,即将进入量产。此枪一匣可装填十三发子弹,口径有九厘米,装弹后重量仅一千一百公克—在一九六年代的中期,这恐怕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手枪之一了。那掌法偷偷告诉徐老三,这样的枪不是拿来“反攻大陆”的,是要卖给阿拉伯人换石油配额的。而且—他手边正好有一把。 两人遂相约到吴兴街底拇指山中试射了几发,果然见识了这枪的威力,其兴高采烈,自不在话下。可是徐老三同那掌法这一往还,非但耽延了向帮主复命的时间,于往返拇指山途中,还与一名血旗弟兄不期而遇,给摆了一道—显然,徐老三未经本帮长老许可,擅自出入他帮地盘,且状似颇有私交的模样,这是非同小可的过失,一旦追究下去,势必没完没了。偏偏就在这天傍晚,徐老三在回家的公车上听见两个男子在交谈,其中一个说起他去了重新开幕的新生戏院,片子演到一半,他刚抽完两根烟,忽然前座的一人回过头来说:“先生,借个火罢?”这人打火机往前递了,磨轮“叱”的声打着,火光抖处,只见前座并无一人,而是一大捆子扎成人形的冥纸。这个故事登时吓了徐老三一大跳—他认真相信公车上说这故事的男子的确遭遇过那冥纸的惊吓,因为它太离奇、太可怕,也因之而不像一个任何人能编得出来的故事。于是他借用了这个故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给吓呆吓傻吓孬掉的瘪三—只有这样,他那个年代的小太保们才会无风无浪地放过他。 “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徐老三嘴里这样问着,却并不表示我应该答他的话,他紧接着我一摇头便冷冷笑了声“哼哼”,说,“我是从那把枪上看出苗头来的—当年在‘新帮’里四四排名第六,从老大到老幺不过十七八个人,这个帮很少出来和人拼地盘、动刀子,可是地位还在竹联和南机场之上,为什么?因为他妈的人家都是专业的,都有技术,而且都知道哪里有大生意。我说的不是保护费那种小鼻子小眼的钱,是真正的大。生。意。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的吗?” 兵工厂的二代子弟平时不过是身背书包、头戴大盘帽的中学生,上弹子房敲两下斯诺克已经算是十分出轨的行径了,其中有一大半连烟都不抽—为的是免得被少年组盯上,惹出无谓的麻烦来。可是这一票看来不像小太保的痞子人人都有“家学”;他们的父执辈—有的是兵器学者、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工匠,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军人身份,他们却从来不知道,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小家伙们会悄悄聚集起来,把各自那一点点零碎的武器知识像堆积木一样地拼凑起来。日子久了,就不只是谈天说地而已;他们开始计划,如何以组装零件的手法真的去“完成”一把枪。由于兵工厂就在旁边,对外虽有严格的监控管制,对自己人却常懈怠轻忽—尤其是小家伙们。等到这批小家伙长出喉结和微髭,说话变了声调,话题经常涉及女人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从兵工厂的库房和垃圾桶里运出来成吨的小零件。四四帮成立之后,谣传他们埋在吴兴街靶场和拇指山里的小零件已经足以配备一个旅的兵力。真正的局面还不止于此—四四帮自掌法以上的五名主要成员还有能力设计款式更新、火力更强的小型武器—直到我和孙小六的大逃亡接近尾声时,“国防部”才公开宣示:自行研发制造的一种九手枪已“进入量产”,型号为“T75”,意思是一九八六年研发成功的。事实上,此枪早已秘密外销多年,且果如四四那掌法所说:卖了不知多少万把给阿拉伯国家的军警配用,以之争取了不少原油配额。至于“T75”和徐老三在一九六七年左右所见到的那一把样枪之间的差别则是:“T75”一匣可装填十五发子弹,而装弹后的总重量只有九百六十公克—改良此枪的工程师正是那个小太保掌法本人;也正因为此人的军火生意做得太大,失风被捕,以专长特殊而为军方所吸收运用,终于在近二十年后改良了那把样枪。只不过在徐老三为我上了有关黑社会种种的那一课之际,我们都还不知道“T75”这玩意儿将在四年之后堂皇问世,也都还不知道它的子弹打在肉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然而—在小五和孙小六来到村办公室之前—我起码搞清楚几件事:徐老三装孬退出帮派并不是出于胆怯恐惧,而是因为他发现了混黑道这件事的长远性、经济利益和掌握权力的物质基础。此其一。另外,无论老帮或新帮都和负责侦防工作的“安全局”,以及归属此局督导或管辖的“警备总部”、“国防部”情报局、“调查局”等老二单位有一定程度的关联。此其二。再有什么的话,就是那些看似发生在多年以前、遥远之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些事必定和我这个人有一点牵丝攀藤的关系。此其三—也是徐老三最想搞清楚的一点。 “除非你是搞到这个层次的人不爽,”徐老三把钢笔从笔帽里拔出来,再塞回去,拔出来,再塞回去,像打管一样,一边翘了个小拇指向图中洪子瞻那纵火狂点了点,“否则刚才不该有那么多人来堵你。” “为什么?” “你以为竹联孝堂是卖机车的吗?他们哪里能动员那么多‘狗链’,把路都围起来了?这背后一定有更高层的人开过口—”说到这里,他的钢笔便在洪子瞻和“哼哈二才”之间游来移去,好像很难下决定似的说:“所以我一直怀疑你招惹了政府里的什么人。” “怎么可能—” 他抬起另只手止住我,又思索了半晌才道:“并不一定要搞政治才会招惹到政府里的人,这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反过来讲也一样,政府里的人搞的也不一定只是政治而已。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生意做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连政治也没有;有生意作的地方什么都有,也才有政治。如果你那个什么老大哥真是老漕帮光棍的话,倒是有可能害你卷进一笔什么大生意里去的—你刚才说什么菩萨来?” 我把那阕艳词念了几遍给徐老三听。不成,他听不懂,我又抓过笔来,在那张图的背后默写了一回,又一个字、一个字解给他听。最后连谜底的“岳子鹏知情者也”也说了,只差没告诉他:彭师父就是岳子鹏。徐老三显然既不知道彭师父就是岳子鹏,也不认为“岳子鹏知情者也”这七个字里头有什么大生意,他夺回笔、翻过纸、点了支烟,皱眉撇嘴吸了几口,有如自言自语地说:“你说你老大哥是搞电影道具的?不对啊,电影这一行已经没有生意可作了,三五年里就要垮了,怎么还会—” “电影是个大生意,不是吗?” 徐老三的三角眼又斜斜棱了我一下,道:“说你没知识罢?如果你老大哥真是干电影道具,又是老漕帮光棍的话,难道他没跟你说过《新娘与我》和八十把枪的故事?” 我先是愣了一下,多年以前那个农历新年的情景随即回来了。不只如此,连长串鞭炮爆响过后硝烟弥漫的气味和寒冬天钻鼻抖骨的飒飒凉意也回来了—伴随着这些的,当然还有老大哥的故事。《新娘与我》里一枚反复放映了四次的戒指、《婉君表妹》里一只应该叫做“”的手镯,还有《破晓时分》县太爷长案上的石印和古钱—在刹那之间都回来了。 徐老三在此刻为我重新布置了这世界的风景。用他的话,世界其实并不更复杂也不更简单,只是“招牌”和“生意”完全不同罢了。倘若我能了解《新娘与我》这部电影只是八十把走私手枪“生意”的一块“招牌”,倘若我能了解《婉君表妹》这部电影只是那宗格杀“生意”的一块“招牌”……诸如此类,我就应该了解整个电影工业—在五十到七十年代之间—其实通通都是黑道或秘密社会之间传递重大讯息的幌子,通通都是另一套大生意的工具而已,真正在背后支持这一整个工业的资金也都来自那些大生意。当这些大生意有了更方便或有效率的工具—也就是说当黑道或秘密社会不再需要利用电影传递重大讯息的时候,用徐老三的话说:“不出三五年,眼见就要垮到底了。” 换了徐老三的一双三角眼看去,所有其他的行业都和电影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另外一宗秘密进行着的大生意的“招牌”。他举的第二个例子是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火霸天”洪子瞻。洪子瞻的老头洪达展以前是抗战胜利之后的接收大员,党政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到了台湾买下一整条成都路,做寓公都可以活一百八十辈子吃用不完。可是生了个儿子爱玩火,今天放火烧邻居、明天放火烧街坊。到后来还烧掉一家新生戏院、一座空军的弹药库、一个上千坪的菜市场、一整排阿里山上的木造房屋和一所综合医院。为了能顺便捞它一大票,“火霸天”还做起了消防器材的生意。相对于纵火这件事来说,进口甚至自产消防器材只是块“招牌”而已。可是换到另一个层面,消防器材当然也是一套大生意,这套大生意的“招牌”又是什么呢?徐老三朝我猛挤了两下眼睛,我没吭气,他似笑非笑地一歪嘴,道:“这才轮到政治了呢!” 原来洪达展也看出消防器材这一行前途看俏,于是便暗中花了一大笔钞票,买通了几个“立法委员”,提案制定一部消防法草案。在这个草案里藏着个比什么都厉害的死角:火灾鉴定须委由专业消防技术人员担任。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义正辞严且合情入理的,但是这样的条文恰恰让火灾鉴定这项原本应该独立专司的工作变成消防人员的附属工作。换言之,台湾社会从此没有专业的火灾鉴识人员且永远不可能再有。这就是更高段的“招牌”了—徐老三接着说:“真正高段的‘招牌’就是你根本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它。它,似乎完全不存在。” 我听出无比的趣味来,有一种像是忽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一片全新的景物、遇上一群从来没机会认识的人物,于是抢忙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呢?” 徐老三不慌不忙地还是用他那有如自言自语的腔调说:“我会给你一本册子,你很快就用得上了,急什么?我现在头痛的是:明明电影就要玩儿完了,没有真正的生意可做了,你老大哥怎么还会把你卷进来呢?”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张字谜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东西了。” “你说什么?”徐老三的三角眼第一次瞪成圆的,且非常之圆:“十七年前?十七年前就是、就是一九六五年。那—”他倏地摘了笔帽,把笔尖朝最初他画的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身上一戳,派克二十一透纸直愣愣杵进桌面一大截:“不就是老漕帮重整的那一年吗?万老爷子就死在那一年上。我!兄弟,你他妈吃不了兜着走了。” 徐老三看来努力想要让自己不发抖,可是不成,嘴角上的烟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到地板上去了,他使劲儿用拖鞋底搓那烟头,一副要把它搓进地狱里去的模样。好半天顺过一口气来,绕着办公桌打转,转了五六圈才又说:“那、那—这么些年都没有人找过你?” 我说字谜是才到手没几个月,可是我没把红莲和那四个猪八戒的一段告诉他—也许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红莲之间的事,也许是我潜意识地不想面对徐老三所描述的这个诡异的世界—总之,就在我急着想躲开什么的时候,孙小六和小五来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