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内容简介 故事发生在西汉武帝的太始四年。这年夏天,位于江南的豫章郡豫章县发生了一起抢劫凶杀案,受害者是城中大族卫氏家的婢女。卫氏仗着自身乃是当地大族,不断对县廷施加压力,要求尽快破案。豫章县令王德承受了很大压力,组织很多老吏探查,均无所得。王德一筹莫展,向退休老吏李顺求救,李顺向王德推荐了自己的学生,县青云亭亭长小武。小武果然也不辜负期望,通过细密侦察,终于破获此案。原来此案竟然有卫氏和广陵王勾结的背景,但由于广陵王是武帝的亲儿子,武帝特地下诏将之赦免。 但是广陵王并不死心,又和京辅游侠朱安世勾结,企图劫持豫章郡都尉,夺取豫章郡四万张强弩,以便他日天下生变,有资格谋反。但是这场劫持也被小武击破,并俘获了朱安世。继而朱安世约好的梅岭群盗数百人围攻县廷,想救走朱安世,小武干脆矫诏发郡兵击破群盗。不料这又引起了当朝丞相公孙贺的恐慌,因为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和朱安世曾有勾结,干过不少足以杀头的案件。由于担心小武已经审讯朱安世,得到了证据,公孙贺因此以小武矫诏征发郡兵的理由,派人捕杀小武。小武得到消息,只好仓惶出逃。 但是出逃中,早被公孙贺派人拦截。眼看小武性命不保,这时广陵王翁主刘丽都突然赶至,救走了小武。他们在路上,用强弩将公孙昌等一干追兵射下悬崖,并捕获了假冒天子使者的昌邑王部下张崇,收复了豫章县郡兵郭破胡等人。在广陵县,小武和刘丽都日渐生爱,这遭到了楚王使者赵何其的嫉妒,因为赵何其慕恋刘丽都的美色。赵何其怂恿广陵王捕杀小武,但小武凭借自己对汉律的熟悉,巧言利诱,成功说服赵何其,使赵何其在广陵王面前反而为自己说好话。 赵何其拿着小武送给自己的朱安世的招供文书,去长安告发公孙贺谋反,意欲得到封侯的赏赐。哪知被廷尉严延年引用汉律,判处宫刑,赵何其因此极恨小武。而武帝却因此征召小武入长安,让他和新任丞相一起治理公孙贺案件,处死了公孙贺以及牵连的两位公主、几位列侯。小武因为能干,再度被武帝擢拔为豫章郡太守、绣衣使者,巡视江南五郡,可以衣锦还乡了。 还乡途中,小武经过广陵国,迎娶了刘丽都,一起回归广陵。正是志得意满,回家却发现父母双双被杀。小武悲愤莫名,将捕获的贼盗严加拷掠,却最终没有发现谁是真正的凶手,因此小武将豫章郡不法少年和豪强大族中犯法者全部捕获,一日杀五百人,郡中股栗。而小武也因为治理郡国有铁腕而被严延年举荐为京兆尹。 小武再度入京,因为目睹武帝宠臣江充的弟弟江之推骄横不法,率吏卒追入上林苑椒唐殿,将其射杀。但椒唐殿是武帝驾幸过的地方,没有诏书闯入者皆当腰斩。小武射杀江之推的同时,也射中殿门,按律当斩。武帝欣赏小武的才能,想赦免小武,但是不好直说,派使者赵何其暗示廷议的大臣。却被赵何其因缘为奸,找到机会胁迫小武的妻子刘丽都自杀。小武出狱后大为伤心,为求得报仇,干脆假装和江充和好,找到机会杀死了赵何其。但小武意犹未已,想最终杀死江充,才算彻底雪恨。 江充因为得罪过皇太子,担心武帝死后自身会遭族诛。因此趁着武帝生病,进谗言说有人巫蛊诅咒武帝。武帝很信任他,派他治理巫蛊,有权逮捕任何人。江充于是想对皇太子下手。小武为了报仇,鼓动皇太子,发兵先除去江充,终于为爱妻报了大仇。 皇太子杀了江充,武帝大怒,征召三辅郡兵,让新丞相刘屈氂率领,击破了太子军。小武曾劝太子矫诏夺取北军兵对抗刘屈氂,未被采纳。太子兵败出逃,不得出城。小武却被昔日暗恋的侯门女子靳莫如所救,并借机帮助太子出城,逃往湖县。在靳莫如介绍的杜少翁家躲避,却被小武属下檀充国出卖,县吏围捕杜少翁家,混战中太子见不得脱,只好自缢而死。 小武在属下郭破胡和婴齐的保护下,往后山逃窜,却跑到了悬崖边上。小武不愿被捕受辱,又怀念刘丽都,于是愤然自杀。县吏追上来,声称刚接到天子赦免太子的诏书 第一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 西汉武帝太始四年的夏天,天气燠热,江南豫章郡的豫章县城内流言四布,大街小巷都充塞着一种神秘紧张的气氛。县廷的掾吏们在各个乡、亭、市、里穿梭来往,捕走了不少游手好闲的少年子弟,平常热闹喧嚷的街道上顿时冷冷清清的,显得颇为肃杀。原来前不久城中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受害者为女性,地位很低,是城中卫氏府中的婢妾。而且她自身不过是受了伤,并没有丢掉性命。怎奈这案件发生在县廷附近,县令十分震怒,倘若这明目张胆的县廷近旁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太守那里,他今年的考绩就得“负殿” ,必定会受严谴。他当即下令,组织了一个破案小组,总共四个老练狱吏,昼夜考索。但是案犯十分狡猾,现场除了一枚契券,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老吏们冒着酷暑,勤奋工作了几十天,一无所获。而卫氏却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屡次派人来县廷催问结果,声言再无消息,将以文书上讼郡府,甚至长安廷尉府。 县令吓得满头是汗,他想起了当年县廷的办案干吏李顺,急招他来商量对策。两人客套一番之后,王德恳请李顺出山,帮他一把。李顺为难地说,在明廷 面前,臣也不说假话,臣壮年时也比不上一般人,何况现在垂垂已老,体力不支,恐怕无能为力了。如果明廷不弃,臣倒可以推荐一个人,相信他不会辜负明廷的期望。县令急道,谁?如果能帮我破获这起案件,本县的考绩不落后,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报答呢?李顺道,青云亭亭长沈武。 他?县令拉下脸来,先生是在耍我吗?他连亭长这样的粗活都干不好,破案这样缜密的事,怎么可能胜任?李顺叹了口气,明廷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各有其长,亦有所短。明廷不知么,我大汉开国功臣陈平名节不修,而为高祖皇帝出奇计,定天下。即如当年淮阴侯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任以亭长,一样的会疲弱不胜任。然而封坛拜将,号令三军,却能驰骋疆场,斩将搴旗,建不世之功勋。臣这个学生沈武心思缜密,文法娴熟,未可轻视啊!县令惊道,先生休提反贼韩信——如果沈武真如先生所说,我倒可以试试。不过时间紧迫,我只能给他半月时间,如果成功,定当请求郡府嘉奖。倘或不能,他的亭长之职,我也不能替他保住了。青云里现在盗贼公行,实在很令我难堪啊。 豫章郡豫章县青云里的亭长小武,自小拜同里的退休老吏李顺为师,学习法律条文。三年过去,水平很高了。李顺也很赏识他,想以自己的老面子,推荐他到县廷当个小吏,比如狱史、令史什么的。但是不巧,所有职位都满员。县令王德碍于李顺的面子,也禁不住他一个劲地夸奖小武的才能,就让小武先在青云里担任亭长。 亭长这个官职,在有勇力者看来,是一个好差使,职责就是监察整个青云里的不法活动,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物,象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本朝的高皇帝就是从亭长干起,交接群豪,逐渐壮大,最终夺得天下的。做亭长需要日日在闾阎巡行,如果发现有健壮男子到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严加盘问,甚至可以马上收捕。小武还有两个职位分别称为“求盗”和“亭父”的副手。顾名思义,“求盗”就是协助小武捕人的;至于“亭父”,一般用来使唤打杂。捕人这种活可不是好干的,得自身孔武有力才行,否则对方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理所当然要拔剑反击。 小武是个懦弱的人,他本身又生得秀气,闾里的不良少年们都公然藐视他,所以青云里的治安一向不大好。县令对小武非常不满意,李顺也很忧虑,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他知道小武的特长不在于逐捕盗贼。但王德不会管这些,总有一天他会派人把李顺叫去,宣告褫夺小武职位的。一旦真的被免,就意味着小武丧失了那份微薄的俸禄,不得不同其他百姓一样下地耕作了。小武对此也有清醒认识,他很着急,只是无计可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个考察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小武接到县廷传达的文书,暂时调用他任令史,主管贼曹,查卫府剽劫案,不禁大喜。他匆匆赶至县廷上任,立即下令传唤受害人,也就是那个名叫卫缀的婢妾。这女子身材中等,面庞白皙,一看就知道是大族蓄养的上等奴仆,不参加繁重体力劳动的。如果是干粗活的奴婢,则远没有这样光滑的脸蛋了。也难怪她的主人对她的被刺表现得那么愤怒而急切,乃至敢于对县令说那样威胁的话。当然,这也因为朝廷为政稍微宽缓,如果上溯一百年前的秦朝,官吏权力熏天,一个县令的威势足以让人破家,谁还敢如此嚣张。 这真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小武坐在堂上,犹自做梦一般。好一会,他回过神来,语气凝重地诘问,你叫卫缀?案发那天,怎么去了旗亭市场? 卫缀瞟了小武一眼,回令史君,主人差遣婢子去购物,婢子哪敢不去呢? 小武道,嗯,可是我查阅过,那天市场停市。之前县廷出了文告,因为县郊蝗虫为灾,征发全县所有精壮黔首 赶赴田场,捕杀蝗虫,乃至无法开市,这你难道不知么? 令史君所言的是。卫缀胸有成竹,不过婢子当时的确不知道这事,只是到了市场,才发现旗亭大门紧闭,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婢子只好提着一千二百钱回来了。 哦,小武点了点头,你被袭击的场景是怎样的?复述一遍。 卫缀脸色惨白,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簌簌发抖,回令史君,那天的事,婢子简直不敢回忆,真是太可怕啦。当天下着雨,我走在县廷左边的小巷里,路很难走,到处是泥泞。我左手又撑着把伞,右手提着那一千二百个铜钱,更加吃力了。才走过巷子不到一半的路程,突然感觉背上有股巨大的力量推来,让我迅即往前扑倒。我一头栽进泥泞里,立刻就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会才醒过来,发现紧紧缠在手臂上的钱索不见了。我号啕大哭,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我一个做奴婢的,怎么赔得起呢?我边哭边大声尖叫,这时巷子旁边的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她一眼看见我,立即双手捂着脸,显出很惊恐的神色,迅即也发出尖叫。起初,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满脸泥泞和血迹的样子吓坏了她。但是接着我看见她伸出一只手,指着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插——刀……插——刀……”,我更是大为恐惧,因为这时才感觉自己背上剧痛,我反手一摸,摸到一个刀柄,插在我的右肩上。我想自己这次真要死了,捏着那刀柄不敢拔。我猜我一拔,就会死掉的,血将止不住。再接着就来了人,包括一个医师,他帮我拔出刀,用药覆住伤口。那刀大约长九寸,幸好没有插得很深,只进了一半,否则我就不能在这里回令史君的话了。那天的场景真是很可怕,婢子现在还心有余悸啊。 卫缀边说边微微啜泣着。但她的口才显然不错,语句完整连贯,没有任何窒碍的地方。小武暗暗赞叹:难怪主人如此宠爱她,换做我也会对之怜惜的。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你说背上受到很大的力量推攘,那袭击者自然是个男子了。只是当时小巷那么安静,地上又泥泞难走,一个男子尾随你走了大半条巷子,岂会不发出声响,为何你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卫缀愣了愣,那天的雨很大,我撑着油布伞,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大概是这声音影响了我的听觉,乃至没有辨认出身后的脚步声吧。再说那天虽然是清晨,可是天色晦暗,我心里也有点慌张,只顾急匆匆赶路,没太细心注意其他了。 那之前你在街市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吗?小武道。 卫缀道,有的,见到几个老妇,但都不认识。 哦,这样。那么就是说没有熟人能证明你的行踪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到底是谁可能这样暗算你呢? 卫缀抬起头来,两眼泪光闪闪,迷茫地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相处不好的人,比如别的婢女跟你有过恩怨、争吵甚或相斗的;再比如同里的熟人给你作过财物担保的;乃至你以前的兄弟中有没有特别贫穷,看你现在地位特殊,想谋夺你经手的财物的。你再仔细想想,有无这样的可能呢? 没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向主人争宠,和同侪的姐妹们都相处得很好。也从未有向别人借钱、购物赊欠之事,和庸保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我的兄弟们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谋劫我钱财的企图。 小武心里隐隐有气,我所考虑的各个方面,都这么轻巧地被一口荡开。而且几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轻率了吧。但是,她说得毫无窒碍,我也不好加以切责,只有再想其他办法了。 无奈之余,小武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案上敲动,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他的两腿也由于急躁而有规律地上下抖动。他此刻的心情非常煎迫,如果此案不破,可真是没脸活了。老师李顺在县令面前那样地褒奖他,简直为他押上了一生的声誉。可是他作为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却在最重要的时候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且不说日后再不会有办案的机会,光是这份羞辱就足以让他不忍偷生。 他神经质地抓起放在案上的凶器,那柄长约九寸、中脊微突的小刀,刀柄处是个铁环,上面有个凸起,是浇铸不匀所致。他百无聊赖地盯着刀看了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目光游离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竹券长约一尺,上面刻满了参差不齐的牙齿,有点像市场买卖货物用的凭证。于是他心头一亮,问道,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不是我的。我当时晕倒醒来,它就在我的身边,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落的。卫缀这时泪光消失了,她的话语很坚定,没有一直以来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问到这里。小武转过头,对着旁边肃立的小吏和书胥发下命令,你们先分头去市场,找商人询问一下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回来向我报告。 蝗灾在江南的郡县是常例。不久前这次也同样,县廷的胥隶早就去各乡里巡回宣告,命令全县精壮黔首要全部奔赴郊田捕杀蝗虫。如果蝗灾太重,豫章县不但无税粮上交,还得靠朝廷运粮来救济,而县令今年的考绩,一定会在全郡十八个县中垫底。所以即便如卫府这样的豪猾大族,也必须派出所有强壮的男子和奴仆,协助灭蝗。文书早就下到他的府第,他们岂能不知道?而卫缀当天却提着一千二百多钱去市场,委实难以理解。小武看着油灯下那些漫不经心的胥吏们,烦躁地说,难道那枚竹券果真一无用处?你们询问过市场所有的商贾了? 胥吏们本来很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碍于县令起先的交代,也只好貌似恭敬。我们的确问过所有的商贾。其中一个胥吏说,他们只说这枚竹券像是贩运缯帛这行当的物事,竹券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这盗贼可真是损失大了。 损失什么,其实大有问题。小武叹口气,这分明就是一个幌子,想骗我们上当。试想这贼人一推之力,可以将受害人击晕,让其完全不及有求救的举动,他的强壮、野蛮和胆大可想而知。而当时全县男子都去了郊外捕蝗,整个县如同一座空城。那贼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动手,绝不会慌张到将可以兑换大额钱币的竹券丢下。再说一个身家不菲的人,又何至于去做盗贼?我大汉刑法严厉,比亡秦有过而无不及。抢掠一千一百钱以上,钳右趾为城旦 。一辈子都废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何必冒这个险?惟一的可能就是,这枚竹券是伪造的,贼盗丢在现场,是想故意引诱我们上当,让我们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而且你们也的确没有找到这枚竹券的左券。那么很明显,这枚竹券根本就没有左券,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齿相合,可以用来兑换现金的另一半凭信。我们都白忙了,只有再想想别的思路。 哪可能有什么别的思路。那个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过的小刀,现场留下的惟一线索就是这枚竹券,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从这里入手。 说说你的确切意思?小武微笑地注视面前这个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这帮人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你们会知道我的厉害的,小武心里恨恨道,你当我真的那么软弱无用么? 那胥吏大声说道,立即拘捕所有可疑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他县人逗留本县而无暂住文书者,以及一向雄猾的大族子弟,严加拷掠,必能有所收获。 大汉的律令倒是允许我们这样做。小武想哼一声,但是没敢哼。为了将来,还必须隐忍一点才行。可是,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是这样该拘捕多少人呢?本县的牢狱都容纳不下。况且为了一个并不新鲜的剽劫案,如此大张声势,影响究竟不好,王公必定不答应的。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县令王德这些天为案件急得茶饭不思。今年是大考核之年,岁末就要将三年的治理政绩上报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核来说,无疑更为重要。卫府的主人名叫卫益寿,一向不把他这个小县令放在眼里,往年很多剽劫案都可能和他们家族有关。卫氏乃秦朝末年由濮阳迁至豫章的,是卫国公室的遗族。这种有着六国贵族背景的家族一向很让地方官头疼,高皇帝曾专门下过诏书,凡是诸侯国的遗族子弟,不但减免租税,而且犯罪可以大大减轻处罚,他们由此恃宠生骄,常常蔑视官府。出门乘马驾车,张弓挟矢,惊吓百姓。还招纳外郡亡命匪徒,椎埋为奸。如果不是非常必要,王德平日不愿惹他们,这次也只能布置干吏,希望能及时将案件破获,让他们满意。可是小武这样大张声势地捕人,实在很出他意外。难道这个竖子不知道自己只想秘密访出凶手,尽早了结此案么? 明廷教训极是。小武揖道,可是臣也斗胆禀告明廷,捕人一事乃是明廷属下的擅自举措,臣资历卑微,难以阻止。 岂有此理。王德愤怒地拍案,此前他就怕掾属们轻视小武,自作主张。虽然他也并不很高看小武,可是从小武前此给他分析案件线索的情况来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竖子的头脑还是有些清晰的,比一般的掾属要强。他曾多次告诫掾属们要一切遵从小武的吩咐,可是没想到他们会胆大包天,大肆捕捉至少现在看来跟本案毫无关系的人,什么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以及奸猾的大族子弟,这哪里叫破案,分明是胡闹,传到太守府中绝对会成为笑柄,而且切责文书会即刻下达县廷,征召这些掾属到府,诘问过失。他们也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县吏,诊视案情是他们的基本技能,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只懂得拷掠呢?更让人气愤填膺的是,没有经过他这个县令的同意,他们就鼓动县尉,征发了百张强弩,包围数个大族府第,搜捕了大批从他乡逃入的大族食客。这不是公然和大族相抗吗?这怎么行?即便是太守那样的二千石大吏,如果没有长安的同意,也不会这样做的。这帮没脑子的家伙,只知道给他添麻烦。 马上将所有被捕捉的人登载在册,记下他们的谋生方式和饮食来源,然后放了。王德叹了口气,对小武苦笑了一下,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事情这么被动,都是那帮庸奴的责任。 小武看着王德的怒色,有点想笑,这正是他所盼望的。本来那帮饭桶的策略他完全可以阻止,至少可以及时上报,让县令来阻止。但是,既然这正好是一次打击他们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于是他沉默了。他知道结果会怎样。 不过这时,他还是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劝道,明廷不要急躁,他们办事虽然鲁莽,却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借机爬梳了一下本县所有的无业人员,这个名册对将来治县还是有用的。大族们虽然很不满,却也不至于敢公然反抗,背叛朝廷。我们的举动诚然有点过分,却也基本在大汉律令的范围之内。明廷不必担忧,臣一定竭心尽力,尽快查出真相。 黄昏时分,小武回到青云里的家中。闾里的后山有不少竹林,长得清翠挺拔。小武看见自己的弟弟去疢正挥汗砍竹子,将一根根圆竹剖成细细的竹条,非常用心。你在做什么?小武忍不住问道。去疢屁股对着他,弯腰忙碌,好似聋了一般。小武见他这般傲岸,怒道,你也该干点正经事,正当农忙时节,稻子也该耘去稗草,灌溉捕虫这类活,都是我们壮者的事,总不能让父母还去侍候你吧?况且我大汉有律令,不孝顺父母者,黥为城旦,严重者甚至处死。即便不死,六年刑满放出,也将被人嗤笑,有何脸面见乡里长老?即便他人不来嗤笑,也是宗族之耻。我沈氏虽然现在不顺,总算是有历史的世家,春秋以来就侍奉楚王,以上大夫的职位延续数百年,楚王封在沈丘,亲赐为族姓,有典可查。看在祖宗面上,你也该洗心革面,不要每日只知道斗鸡走狗,游荡乡里了。 行了行了。去疢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少来这套,开口大汉闭口宗族的,凭你这样的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难道像你这样每天小心谨慎,做那小小的亭长,就给祖宗增了光荣?你知道大家背地里怎么取笑你的吗?是的,根本不用背地里取笑,本县的少年有哪个把你当一回事?就算青云里这块指甲大的地盘上,又有谁畏惧你这个小小亭长?说到门风,那真是羞死了。到底是谁将为祖宗增光,现在还不知道呢。 你他妈的,小武大怒,恨恨地骂出一句脏话来。他平日在外面很谨慎,从不说粗鄙的言语。但是面对同产胞弟的轻蔑,忍不住火冒三丈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小武怒道,这次县廷布置吏员搜捕所有不事产业的浪荡子弟,你本来已上了搜捕券,就等县吏持券捕人了,倘若不是我恰巧调到县廷,主管卫府剽劫案,你现在已经关在大牢里接受掠治。知道他们怎么对付像你这样的浪荡子吗?孝文皇帝摒弃了肉刑,改用鞭笞。可是你知道每年在狱中受鞭笞而死的人有多少?我们家根本拿不出赎金赎你,你只有受够五十下鞭笞才能放出,不管你犯罪与否。这次搜捕声势浩大,虽然王公已下令释放所有疑犯,但是在命令发布前的仅仅三日内,受拷掠而死的人已经不下十个。如果这次你被系捕,就是同样的下场。你活到这窝囊份上,还敢说我? 去疢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扔出一句话,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小心谨慎,卑贱苟活。我不在乎你的恩赐,什么时候我救你一命也说不定。现在天下洶洶动荡,很难说谁是英雄。 小武怒极,很想冲上去给这个狂悖的弟弟一个巴掌,不过听到他后面这句话,脸色不由得大变,似乎有点预感到什么了。 小武知道弟弟对自己一向不满,自己做这个亭长,成绩几乎没有,家财却消耗了许多。前几年家中还有数十亩薄田,这两年日渐减少。长安朝廷的规定,想走仕途,从低层小吏干起,要先计算家产,达到一定数目才能任用。而且每年近年底之时,都要重新上报家产数目。如果家产少到不符合规定,就该自动辞职,不必等到郡府发文解除。这是朝廷防止贪污的一种手段,因为家产有一定数量,做官必定不以搜刮为务,只以荣誉为第一目标。说来可怜,小武家产去年的计核数目已接近为吏的底线,不是靠着李顺这个乡里长老的面子,很难继续留任。父母也已数次提出让小武放弃亭长的职位,回家全力耕作。可是小武受了李顺的影响,执意不听。若不是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恐怕他会北上长安,进宫为郎中侍奉皇帝。那是多么可怕?多少殷实人家,都因为怀着接近皇帝,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的梦想,而最终一无所得,破帽遮颜溜回家乡的。 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头子,面色黝黑,手指粗大,一副多年劳作的痕迹。看到两个儿子的争执,他起初默然不语,最后在进食时,他还是忍不住,对着小武叹道,你这孩子,不为我们两个老人,也得为你兄弟考虑啊。现今我们还活着,你们兄弟也不好分家。如果这点田产日复一日地减下去,到时怎么过呢?他把手中的筷子轻轻拍下,显出一副毫无食欲的样子。 母亲也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她是这样一种人,从不主动发表意见,兴许是因为自卑罢。一个一辈子劳作,不识字的妇女,相信男人是家里的主宰。她对儿子只有信任和爱,虽然从丈夫嘴里,隐隐感觉儿子或许有些不妥,但也拿不准。当小吏固然没有明显的利益,可也不是毫无所得,每当和乡里妇人们在一块的时候,她还是能觉察人家对她有一丝潜藏的尊敬。毕竟当了小吏就有升迁的可能,而一旦升迁,就有可能主宰这个里、这个乡,甚至这个县所有人的命运。从心底里,她隐约是支持儿子的,她多么希望像某个有儿子在外地任官的妇人那样,被全乡尊称为“太夫人”。这样的称呼原先是公卿夫人专用的,但民间早已将之降格,用来称呼二百石官吏的父母了。那听起来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死亦无恨啊! 大人不要急躁。看见父母不悦,小武惶恐地离席,不过仍然辩解道,当年孝文皇帝的侍臣张释之,家里是南阳的富户,父母早亡,只和哥哥在一起过活。哥哥资助他进京侍奉文皇帝,为骑郎。可是十年过去,没一点升迁的机会。他当时也慨叹道:“久在长安,做这不咸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产都耗尽了。不如回家种地吧。”于是写了辞职文书,准备回乡。可是中郎将爰盎很赏识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请求挽留他。文帝招他见面,问他国家大计,非常满意。后来他一直做到廷尉九卿。所以,这世事的变化,又有谁说得准呢?如果张公没有机会去长安,他的才能也会永远埋没的。臣自小遍读群书,未必比那张公差,只是没有良机施展罢了。臣的老师李公曾经带臣见过相士,说不出三年,臣有发迹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于一时。只怕三年后,这青云里的里门还要改建加高,以容纳臣的怒马轩车才行呢。 听小武这么一说,母亲的脸先展开了,这老实的妇人听见儿子引经据典就欢喜,尽管她几乎不懂。她只知道儿子识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县廷的狱史,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识字。别人耕作勤勉,然而想为吏,还未必有资格呢。她开口道,武儿,你说得也是,你父亲只是担心你没有别人的运气,一辈子被白白耽误了。我们家这么贫穷,你连个妻子也娶不起,唉! 都是做儿子的不孝,小武道,让母亲这么担心。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说不定儿子将来娶个王侯公卿之女,震动全县,也未可知呢。 不要异想天开了。父亲不屑地说,你一个小小亭长,说什么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吏肯把女儿嫁给你,那就是祖宗之福了……好了,你也别跟我争,你弟弟这个样子,真让我忧心,他交接的朋友,我也看不惯,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很偏心。唉! 小武不喜欢父亲,特别是不喜欢他嘲讽自己的语气。而有时看到父亲风霜雪雨地劳作,又感动歉疚,所有那些对自己的指责都烟消云散了,毕竟父亲也不容易,他对自己的嘲讽,大概是失望之余的愤懑罢。算了,不去理会这些了。小武想起刚才的事,脸上又一阵潮热,他忍住气,严肃地低声道,大人再休提这个竖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广陵一带局势不稳,而豫章郡当兵家要冲,恐怕麻烦不小。本县的几个豪族也蠢蠢欲动,太守陈不害已秘密下达长安文书,要各县令、丞、尉密切注意当地局势。刚才这个竖子言辞闪烁,恐怕心中藏有什么奸事。我也知道卫府一向招纳游侠大盗。但郡尉就驻在本县,估计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只是倘若去疢真的牵连进什么大案,我们都脱不了干系。朝廷法令说的明白:“知奸不告与同罪,当弃市。”除非我们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现在真是心如乱麻呢。 母亲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劝他,不要和坏人来往。他从小不爱学书识字,可是毕竟是你的同产弟弟。 唉,小武叹了口气,母亲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离县令王德限定的破案日期已经很近了,小武仍是一筹莫展。这几天他一直在街市私访,没有任何头绪。但是,任何的案件都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再完美的案件都会有的。从情理上推测,正好挑选全县黔首们去郊外捕蝗的日子作案,不可能是外郡县的流贼所为,最大的可能是本县无业男子。只是前此狱吏们捕获了那么多游荡子,却没查出一点问题,最后只得放了。下一步怎么办? 也许我可以搜索那些平日穷困,但近来花费奢侈的人。小武想,就一般贼盗剽劫的目的来说,皆是为了不劳而获地享受,他们怎么可能藏钱于身而不花费呢?他面向身旁的书吏,赶快制作文书,下行到各乡、亭、里,要他们举报近数旬来饮食奢靡过分的男子。用简册记下姓名状貌,以及他们近来出入郡县的情况,上报决狱曹。快! 那个书吏懒洋洋地瞟了小武一眼,嗯了一声,显得好生冷漠。小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出了书吏的不耐烦,可是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强作笑容,尽可能哄着他们办事。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是很有亲和力,自卑和愤懑让他始终只能在矛盾中转圈。他讨好地对那个书吏说,如果这个案件破了,本县今年考课一定能成为全郡之最,不但王公可以高迁,我们也不会永远当这小吏。本朝有很多三公九卿都是从小吏中超擢的呢,难保我们…… 好了好了,沈假令史,还是留些好梦床上做罢。书吏终于从简书里抬起头来,站起身往外走,冷面上稍带着讥嘲的神色,迸出一句话来,他把那个“假”字说得非常重,好像故意要提醒小武只是个代理长官似的,离王公的限期还有不到五天,君又可以回去做亭长了,离开自己亭部这么多天,可能会很想念罢?由亭长超迁三公的,可到底多不多呢? 小武心头大怒,他盯着书吏的背影,一拳狠狠地击在案上,由于愤激,身子抑止不住有点颤抖。天啊!他难过地想,有什么其他的真正发现呢?难道让我就这样以亭长终老么?难道我苦学的文律竟会如此不值一钱?他目光茫然望着门外,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决狱曹公房前斑驳的砖地上,依稀可见隐隐的暗色血迹,这使得那阳光非但没带来温暖,反而衬出些阴森。他踱出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院子的草地上,头上柱后惠文冠两个角的影子特别清晰,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耕牛。牛是任劳任怨的动物,他心里说,忍住一切愤怒,这些个小人,等以后再来报复不迟。他气哼哼地想着,情不自禁右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做了一个扣剑的动作,突然脑子里掠过了一丝光亮。 第二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 小武疾步走到西厢,声音沙哑地呼唤另一个文书吏,快,帮我把案卷拿出来,还有现场发现的一应物品,包括凶器。他喘了口气,自觉有点失态,因为案情的久无进展,使他在众吏面前有些惶恐羞涩。他告诫自己应该装得随意一点,如此急匆匆显得有重大发现的样子,万一思路断了,惹来的又是一番嘲笑。虽然他收到的嘲笑已经很不少。 文书吏斜了他一眼,也懒洋洋地走到墙边的一排柜子前,有个柜门上用朱色墨迹写着“太始四年”的字样,他拉开柜门,捧出一摞竹简,放在案上,顺手把竹简摊开,那柄九寸长的小刀滚落了出来,刀上的血迹并没有擦拭,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磨洗,发出暗红的阴冷之光。 那刀沈君不是早看过了吗?文书吏见小武一副深沉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样的刀市场不知有几千几万,怎么可能从中找到凶手? 小武不理会他的唠叨,虽然他很想一个嘴巴把这个家伙打到墙角。如果他是县令的话,他一定会的。现在他只能假装没听到,脸上阵阵发烧。他假装凝神盯着那刀。严格地说,那并不能叫做一般的刀,一般的刀有三尺长短,可是这刀只有书刀那么长,大家都称它为“拍髀”。寻常的黔首们大多人各一把,挂在腰间,走动时晃动会拍击大腿,所以叫“拍髀”。刀的把手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刀环的下部靠着把手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缺口,缺口处不大规则,有突出的裂纹。是了,这柄刀当时并没有留下刀鞘,如果能查到刀鞘的下落,那就可能使案件有进展。小武自言自语道。 文书吏冷笑着插嘴道,如果我是盗贼,才不会保留一个只值几文钱的刀鞘。如果他把那鞘扔了,难道永远也破不了案?一个失去了刀的鞘有什么用呢?贼盗宁愿留下一柄价值几十文的刀,又何必在乎这几文钱的鞘?况且他不是掠走了卫府的一千八百钱么?那可供他重新选购三十柄崭新的好刀了。 你是在跟我抬杠吧?小武回过头来,我知道你靠父荫得为书吏,从小衣食无虞,怎么能理解一般黔首们的想法呢?汉十三年西陵县剽劫案,案犯乃一无爵士伍 ,他以一张一石半的敝弓劫掠富户东阳氏,劫得三千钱,翻垣逃跑时弓从肩上滑下。他舍不得那张不值二十文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被东阳氏族人得到机会,将其斩伤,送官黥为城旦。文皇帝八年汝南郡洛阳县大男子有爵不更陈无忧 ,掘城中大族杜氏陵墓,抢掠随葬珠玉而逃,又持剑击伤追捕他的官吏,被判斩左趾为刑徒。当时他本来可以逃脱,只是因为返回寻找他那不值几文的草履,被追贼吏发现踪迹。倘若依你的见解,这两个案犯因为掠得大量金钱就会随意丢弃不值几文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被抓住?所以你的看法貌似有理,却未必没有破绽。我觉得现在找到这刀的主人未必是不可能的。 那就看你的好了。文书吏嘟哝了一句。他不服气,但是面前这个代理长吏对案例的熟悉,又让他无话可辩。这个畏懦的竖子。他继续嘟哝道,往文书曹的公房走去。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狱吏跑了进来,令史君,我们抓了几个疑犯,正收押在圜室,等你去审问。 哦,真的?小武奇怪地问,是不是外地的?本县的男子大多已经梳理一遍了。 令史君放心,这个名叫婴齐的狱吏面目俊秀,温文尔雅,一向对小武非常客气,和其他掾吏的傲慢截然两样。他解下背上的竹筒,仰头喝了口水,欣快地说,这两人我们已经跟踪几天了。其中一个白天在市亭乱逛,晚上睡在邮亭的后墙下,看来是个游惰齐民 。另一个更奇怪,每天下午离家,并不去田间劳作,而是直奔市场。却又不从事任何买卖,只在旗亭的墙下游荡,无聊之极。等到黄昏日暮,亭楼的大旗降落,罢市的鼓声响起,又逍遥地回去。一直如此。 小武沉吟道,嗯,的确可疑。我们现在就去验问,希望能有线索。另外,我刚才又有了一个想法,正在想如何能够实施。他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想他们又要笑了。 沈君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婴齐也轻声道,虽然这些天没什么突破,但是看君的思维,还是很不简单。难道像他们那样,乱捕良民,大肆拷掠就反而高明了?前此诏书屡下,文末总要加上一句“毋趣聚烦民”,可惜皇上近年性情大变,用法严苛,各县、道多以拷得罪人为上,能嘉奖升迁。那办案不要惊扰百姓的敦告都成了一纸空文了。这次拷掠而死的无辜良民又有十多个,他们倒不反省自己的刻薄寡仁…… 小武赶忙打断婴齐的话,婴君休要说这些话,虽然是忠言诤语,只怕传出去就变样了。我们还是赶快去验问嫌犯要紧。 县廷的别院里,惨叫声如沸水一般。这是个宽阔的院子,有三进三出,院子四周都是回廊。第二进的西侧,是个单独的小院。东南角还种着一畦蔬菜,西南角则是个马厩,系着数十匹健马,打着响鼻。西北角则是一间小平房,搭着悬山式的屋檐,像个亭子一般,亭子里面,一边的砖地上放着一堆黑糊糊的刑具,两个男子正在接受拷掠,其中一个穿着还算整齐,帽履周全,正老老实实地跪在一旁,身上有几个脚印。另一个男子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有几个月未曾洗沐,他现在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砖地上,背上尽是血污,看不出肤色,身下也是一摊暗红的血迹。几个健壮的狱吏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他们,一个狱吏正在呵斥道,你这贼刑徒,再不招认,仍旧是死路一条。另一个狱吏仍举着一块长约三尺半左右的竹片,做出要下击的样子。竹片又薄又细,鞭笞的那头窄小,捏在那狱吏手里,像一只蘸满鲜血的毛笔,犹自下滴着血珠。 婴齐叫道,令史君来了,你们停下,不要随便拷掠。朝廷发放的《封诊文书》和《为吏之道》没读过么?随便拷掠刑徒,是有伤圣上爱民之心的。 几个狱卒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不约而同地说,那就让沈令史来验问罢。不过期限紧张,会簿之日眼看到了。沈令史还能干几天呢。哈哈。当亭长的人,竟这么手软,恐怕难成大事。 小武脸上又有点发烧,不过他不想跟这几个家伙磨嘴皮子。他早发誓不跟他们生气,但是他做不到,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气,把胸中的恶气压下。他径直走到那两个疑犯跟前,指着躺着的男子,低沉地命令道,扶起他,请医师用创药。然后跨过他,走到那个跪着的健硕男子跟前,转了两圈,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突然转到这个男子的腰带上,心中狂跳。 这男子腰间系着一条黑色丝带,左腰处挂着一个铜扣。小武差点抑止不住自己的激动,暗道,是了,那是挂刀的地方。依这铜扣的大小来看,是挂一柄小刀的。他转首面对婴齐道,这就是每日在旗亭下游荡的那个男子么? 婴齐应道,正是。我已经粗略问过,他的爵位是公士,三十二岁,本县洪崖里人,其他还未招认。从他的爵位之低来看,家中定还有长兄。圣上近年来多次大赦,每次都赐百姓长子爵级。如果他为家中长子,少说也该是大夫了。 嗯,小武赞许地对婴齐笑笑,百姓家的少子多有心理失衡而为非作歹者。他转向那个男子,厉声道,你以何为常业?难道不知汉家法令,黔首不事劳作者皆当有罪论处吗?你每日去市场干什么?可有市籍 ?如果没有市籍,又怎么天天在旗亭下游荡?必有奸宄不法之事,倘不老实招供,就要吃皮肉之苦了。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那个血染脊背的嫌犯,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两个狱吏七手八脚的,一人扯着他一条胳膊,像拖着一具尸体,到门外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迹追随他的脚跟。 那男子抬起头,他虽面目粗野,见到官吏仍是相当畏惧。他飞速地扫了小武一眼,又低下头,叫道,求令史君宽贷,小人一定老实回答。臣家住城南洪崖里,家里确有长兄。不过臣家几世清白为良民,刚才众多县吏君说小人剽劫杀人,小人怎敢干这样奸宄不法的事。 好了,小武烦躁地打断他,贼盗新抓来时,很少有主动认罪的。你说说,你以什么为常业罢?难道果真名隶市籍?姓名为何?我将调阅县廷户曹的黔首市籍册,确定你的身份。 那男子喘了口气,道,小人名为韩孔,家贫为人帮佣过活。前月因一场小小的过失,被主人辞退。父母早亡,家有长兄,悭吝无情,不容我倚靠,无田地可以耕种。只好每日去市场游荡,希望拣些残菜剩饭充饥,哪里敢剽劫杀人啊…… 那么你的佩刀呢?小武突然大声打断他。 韩孔一脸茫然之态,什么佩刀?小人从不耍刀弄棒。不知令史君是什么意思? 小武怒道,果然狡诈,你既然没有市籍,难道连每年秋天的例行操练也敢不参加么?如果真的没参加,已经是废格朝廷法令,罪行不浅,起码要髡钳为司寇刑徒。事到如今,还敢诡辩?不知道既然进了县廷的决狱曹,就万没有原样放出去的道理。 韩孔嗫嚅道,令史君所说的是。但是小人除了公事征调,平日并不舞刀弄棒。 小武冷笑道,我提醒你一句,你腰带上的铜扣,那不分明是挂刀的吗?铜扣处的腰带还有小块地方颜色较深,分明是长久挂刀的痕迹。还敢抵赖? 韩孔脸上肌肉抖动,叫道,冤枉,这条革带是小人在旗亭边拣到的。小人家里穷困,一直用麻绳系腰。倘若小人知道拣条革带就惹下杀人官司,那是宁愿光着身子也不会的。 旁边的狱吏早耐不住了,其中一个拎起竹杖往韩孔身上鞭了一下,另一个冲上前死死揪住他的发髻就要往亭柱上撞。小武叫道,诸君请住手,作为好的狱吏,是不该刑法逼供的,这不符合皇上的爱民之心。诸君且去休息,我有办法叫他招认,且死无怨言。 回到决狱曹,小武吩咐,招文书掾吏,立即发布命令,卫府剽劫案不日可破。婴齐喜道,沈君真的这么有把握?小武笑了笑,道,你没注意到这韩孔谎话连篇么?他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偏要装出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试问衣食不周的人可有这般肥健的?我看他手掌上起茧的部位,又分明握惯刀剑。问他秋季乡里例行操练的事,偏又装得愚昧无知。凡是喜欢撒谎的人,心中无不有隐情。他目光凶悍,却装得害怕之极,腰带上分明有长期佩戴短刀的痕迹,却死不承认。传令下去,立即移书各乡、亭、市、里,传告亭长、三老、乡正等各主事官吏: 豫章郡豫章县洪崖里有爵公士韩孔,出入居处不节,无耕作产业,县吏以游惰不力田将之逮捕,经决狱曹验问,得其居处出入不节状,且颇廉得他隐情:衣带故有佩刀处,而今无佩刀。瞻视应对甚奇,不与他人等。今韩孔应对曰:家贫,无耕作产业,雇佣人家,未尝配髀刀,亦未尝盗且杀伤人,无所坐罪。然诸狱曹掾杂问,以为卫府剽劫案,韩孔最具嫌疑。书下,各乡、里即传讯所治下黔首:凡所接受韩孔衣服、器具、钱财者,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毋敢有所隐。知状而弗诣县吏者,与同罪。太始四年六月癸卯。决狱曹守令史武。 沈君相信定会有人将那刀鞘送交县廷来吗?婴齐低声问小武,还是肯定韩孔会将劫掠到的钱财送人? 从这人的出身和生活习惯来看,他不是习惯挥霍的人,劫得的钱财一定不会大方地分给别人。也正因为此,他不会舍得丢弃那刀鞘,就像贫苦的黔首们会下意识地把街市地上散落的每一块烂布片掖在怀里一样。我相信这几日一定有新的线索。婴齐君,小武顿了一顿,听说令叔在太守府中做事,可有什么重要消息没有。我前几日听王公说,最近东南诸郡流民增多,局势不稳呢。 婴齐轻笑了一下,家叔为人一向谨慎,我问他太守府的院子里有几棵松树,他都缄口不言,还常警告我为吏一定要廉洁敦悫。沈君如果破获此案,一定会以善于决疑查微而闻名全郡,甚至能获得“无害”的荣誉称号。虽然这算不上巨案,但因为涉及的是豪强大族,据说惊动了长安的御史,御史府的切责文书二次下到新淦。沈君以后不但不用当那亭长,甚至可以调进太守府补百石卒史。我知道沈君一向志向远大,由卒史而登进县令、太守,甚至九卿都是毫不稀奇的呢。 小武笑了,他轻拍婴齐的肩膀,仰首县廷东北角高大的阙楼,叹道,乌雀飞兮长安漫,登阙楼兮安能见!知我者婴君也。 县廷的楼钟响了数下,忙碌了一天的县吏们纷纷走出了院子,留下的是一片慑人的死寂。此时,远处也传来了旗亭罢市的桴鼓之声。 第二天一早,小武刚走进县廷大门,婴齐就迎上来,喜笑颜开地说,令史君真是料事如神,那丢失的刀鞘果然有了下落。今天一早有人自首。 真的?小武大喜,立即带上来验问。 他心情激动,匆匆赶到堂上,婴齐和几个狱吏已经将一个中年男子带了上来。 自述姓名、爵位、居处、年龄以及过去的重要经历。小武看着他,那是一张忠厚的脸,他放心了。 小人姓名韩仆,爵位为第二等上造。家住豫章县洪崖里,与韩孔为邻,从辈份上讲,是他的族叔。今年四十三岁。一向为良民,更役、徭役从来没有逃避过。元朔三年,曾在陇西郡服役一年,元朔四年曾服役未央宫,为金马门卫卒,第二年回乡。从无作奸犯科的经历。 哦,小武皱皱眉头,你的经历如此丰富,可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低的爵位呢?皇上历年大赦,赐百姓爵级,你都没赶上么?还是有别的隐情? 韩仆道,令史君的确英明,小人原本爵位不低,本来应该是第七级公乘了,前几年收成不好,家中父母又双亡,为准备丧事,四处借贷,共欠公家私人钱一万二,就卖给城里富户大族卫氏五级爵位,共得钱一万五千。靠那剩下的三千钱,才苟延活到了今天。 又是卫府,小武的心简直要砰砰而跳了。他深吸了口气,强笑道,这就是了。如果你不卖掉爵级,我今天就要向你行礼呢。虽然我在县廷任职,可是爵位却还不如你……据说,韩孔送了你一匹绢和一个革制刀鞘?快快呈上来,并把具体情况述说一遍。 韩仆道,的确不假,证物已经交给县吏了。 一个狱吏双手托着个木质漆盘,放在小武面前的案上。那是一束白色的细绢,色泽暗淡,缠裹在一个黑色的牛皮刀鞘上。小武抓起那刀鞘,仔细琢磨,良久,他清了清嗓子,诘问道,韩仆,你的侄子韩孔为什么给你这些物品,他是不是经常给你送东西。 回令史君,我这个侄子不务正业,爱好赌博。父母留下的家产被他败掉不少,他哥哥倒是个本分人。前两年在乡里长老的干涉下,干脆给他们兄弟两个分了家。可是不到一年,他就把自己的份内所得赌光了,只好去给人做雇工。不过他生性懒惰,做了没几天,就和主人吵起来。主人家申徒氏是个大族,哪里会容他,立即叫家奴将他捆绑,传话给乡正,说要斩下他一条腿。幸得我和几个长老去为他求情,并声言汉家法律严禁私刑,人家才放过他。接着他就失踪了好一阵。上个月才回来,给了我这个刀鞘和那束绢。其实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过他以前从不理会我这个族叔,这次我觉得很意外,怕拒绝了他,他会恼怒。后来我也差不多忘了这事。昨天听到乡正挨家挨户宣告,如果得了韩孔的馈赠,一定要赶快报官,才知道情况不妙。虽然这也不值几文钱,但是官府既然如此郑重其事,我怎么敢藏匿。而且我不知道韩孔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昨天跟老婆一商量,她吓得魂飞魄散,要我一早来自首。我年轻时卫戍过长安,在军中也习得不少法律条文,如果韩孔犯了死罪,我不是也稀里糊涂地要为他陪葬吗?我一夜没睡,就是被这个吓的。 小武点了点头,对婴齐说,把韩孔押上来和他叔叔对质。并将凶刀案卷一并拿来。 韩孔上来看见他叔叔,脸色变了一下,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小武冷冷地瞧着这个身坯粗蛮的大汉,被狱吏们按倒,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他自小就不喜欢这种粗鄙目不识丁的无赖少年,偏生当亭长多年,一直要跟这帮人打交道。虽然看不惯,却又不能不忍气吞声。这帮无赖大都身体壮大,而且佩带武器,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敢去逐捕。他当亭长几年来,除了办过几个蟊贼,对这些粗壮的家伙还真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三年考核,只落得个“畏懦不力”的评语。倘若自己不管抓人,只管拷掠,那该多么惬意! 他脑子里浮想联翩,耳旁传来韩孔的一声大叫,叔叔你怎么能冤枉我?虽然我一向对你冷淡,可毕竟你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罪罢?我什么时候给了你刀鞘了?这种事怎么能乱编?人命关天,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些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中的凶刀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部有类似浇注铁器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也正好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就要让你手指吃点苦头了。 两个狱吏走过来,将韩孔按倒,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你别指望硬挺着便想逃过罪责。汉家的法律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你受了刑还想手脚利索着出去么?告诉你罢,就算那些的确冤枉的人,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常人一样生活。有机会平反昭雪,也只能成为隐官 ,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韩孔眼中闪过畏惧的光,他沉思了一会,嗫嚅道,那刀鞘的确是小人送给族叔的,但是小人是在洪崖里赌场门前拣来的。令史君说小人杀人剽劫,实在冤枉。 那就用刑罢。小武扔下一枝竹券。接着便是韩孔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院子。他的手指鲜血淋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汉律令,有这些证据,可以立刻结案具审,上报廷尉。只是案有谋主,奉令施行者可以轻判。你如想活命,就赶快招供罢。还有,前日御史府文书移送到太守府,这案件可能和广陵王的谋反案有关连。倘若查实,那是要全族连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经自首告罪,不应当受这无赖的连坐罢。韩仆脸色煞白,插了一句。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汉《贼律》上明文记载,知道贼人而一意包庇,方和贼人同罪。朝廷制定连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杀,将谋反消匿于无形。如果是贼人亲属,主动捕斩贼人反而有功。你虽然没有捕斩,但既已首告,也可以除罪了。这个韩孔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倒是逃脱不了干系。 这个无赖倒是有老婆,两个孩子,韩孔哀求道,但是他们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宽容呢?这无赖的老婆是本县山阳里人,他父亲临死时托过我照顾的。那女人可是个本分人啊,孩子也很听话懂事。 小武叹道,这些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哪能做主?现在我只能发券,立即将他们系捕。这韩孔既然还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动用笞刑了。来人,把他四肢拉开,扯掉衣服,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韩孔终于嚎叫了起来,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这样最好,我又何尝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诈,万不得已。 韩孔喝了大瓢凉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来,穷途末路,欠了很多赌债。债主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将我绑到城北的梅岭去活埋。我当时就想劫点钱远走他乡。那天下着大雨,旗亭的大门紧闭,我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麻布的袋子,从袋子的形状来看,应该装着一吊吊的铜钱。这女子很奇怪,她看见旗亭闭市了,却并不离开,只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显得很失望的样子,慢慢地走开了。当时街上几乎没人,只有几个老妪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地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几乎算不得人了。我心里暗喜,就跟随那个女子,不多时,她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静无声,两边人家的门窗都紧闭着。我心里砰砰直跳。令史君,我虽然不事产业,但杀人越货的事却到底没做过啊。 少废话,继续。旁边有狱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问的内容。 我真的不敢杀人啊。韩孔两手据地,凄惨地叫道。 看来你还是不肯招了。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为很健壮是吗?说不定马上要往外抬你的尸体。 韩孔号哭道,小人交代就是。我就马上跟近她,迅疾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扑倒在泥地上,伞扔在一边。我解下她腕上的钱袋,马上逃走了。 你马上就逃了?还是另外做了什么?小武道。 没有,小人没有。当时小人很慌张,什么也不敢做啊。 哦,那枚竹券呢?小武道,你这贼刑徒,还是挺有心计的,竟然知道伪造一枚竹券,扔在现场,引我们上当。其实你贼杀人,受害人没有死,本来也判不了死刑,不过是髡钳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罢了。但是伪造商贾竹券,破坏了大司农新颁布的《钱布律》,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啊。韩孔尖叫起来,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刚才说的不全是实情,请令史君开恩,让我重新招供。 哦,还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着这个健硕的贼盗大呼饶命,心里好不欢喜。但是脸上还是不露声色,有话快说,等公文递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韩孔道,望令史君容许小人把前因后果慢慢讲明白,否则小人一停顿,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辨,君抓获我一个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刚才君说,这件案子和朝廷谋反案有关,这倒让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没有杀那女子,虽然当初的确想劫她钱财,可是并没有得逞。 韩孔说着,面目有点死灰,他那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抱着肩膀,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似乎浑身发冷。这让小武也有点诧异,寒意隐隐从心底升了起来。不过他马上又惊疑了,天,难道我果真冤枉了这个贼刑徒么? 他忆起了前两天和县令王德在密室的谈话,王德当时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沈君,长安怀疑广陵王刘胥要谋反,卫氏恐怕和刘胥有牵连。 哦,小武道,卫益寿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大胆? 王德道,卫益寿侍奉当今皇帝,一度有宠,为左中郎将。后来因为细事不谨被免官,诏书命令即日乘邮车离开京城,返回封邑。他祖先曾在击破南越国时有功,被封为下沙侯,食豫章县下沙乡五百户。卫益寿带罪回国,本来应该老老实实灌园治产,谨慎小心,可没想到行事倒越发嚣张,竟跟诸侯王勾结,企图威胁朝廷。我现在忧惧的是,谋反案发生在我的县治,怕脱不了干系。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时又喜悦盈胸,这回该着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长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扬眉吐气过,豫章虽然不是小县,还是都尉府治所,可是相比三辅、三河等名郡来说,究竟地位低很多。谋反大案发生在这里,该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个小小的剽劫案果然牵连了如此深的背景,而又被我给挖了出来,我完全可以对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职不感兴趣,马上擢拔为县丞,也是应该的。县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长吏啊。他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安慰道,明公不必担心,按《贼律》,凡发觉谋反先有所捕斩的,非但不会牵涉,还有大功。 王德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全仰仗先生了。案件破获之后,一定保举先生为县丞。 小武脑子里浮想联翩,呆了半晌,险些忘记继续问案了。 婴齐提醒道,沈君,这小小的案件竟如此复杂,当初陈不害府君的紧张实在不算多余啊! 小武回过神来,两手互相按着关节,这是他兴奋时惯有的动作。韩孔,快把你当天的所见一一讲来。他嚷道。 韩孔低头想了想,道,那就容小人细禀。希望令史君安排一个方便的地方。 小武点了点头,招手把婴齐叫到身边,低声道,让这些狱吏都出去。 狱吏们都蜂拥出去了。婴齐关上门,回到韩孔跟前,这回你该说了罢。 韩孔的脸色仍有些忧惧,要求喝水,然后缓缓地说,要说起那天的事,实在是不可思议呢。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剽劫那女子,我只见她走到巷子中央,旁边一个门开了,这个女子侧身蹩了进去。一个男子探出头来,四周望了望,脸色诡异,又缩了回去。那天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对那女子非常好奇。旁边正好有棵高大的樟树,我爬上去,落到那个屋顶上,跳下屋顶,旁边是个堆草料的房子,黑咕隆咚的,但是那土墙正好有个缝隙,我凑上去,眼睛正好能看到屋里的情形。 哦,你看见什么了?小武屏住气,语调都有一丝颤动。 我见那女子收起伞,突然回过脸来,似笑非笑。她的脸色很白,长得颇有姿色。这是我刚才没有觉察的。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会提着个钱袋跑出来。我看着她也傻笑了一下,把伞换到右手。这时,那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和另外一个身着杏黄衫子的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长得尤其美貌,持伞女子见了她,躬身施礼,很恭谨地说,翁主 ,今天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真是扫兴。看来只有采用别种方案了。 小武突然打断韩孔,你说什么?翁主?怎么会有诸侯王的女儿来到这里?你不会听错罢。 小人绝对没有听错。当时屋里很安静,我离他们并不远,当时也感到恐惧,怪不得,一般的人家哪会有这样白皙的女子,原来竟是个翁主。我听那黄衫女子道,算了,不管怎么样,这个计划也要完成。如果能劫得豫章县强弩四万张,我们的力量就足够。对了,卫益寿那边怎么样? 那持伞女子道,卫益寿那伧父,胆小如鼠,仍很犹豫,不敢动作,大概还想等到皇上的赦令呢。 那翁主道,卫益寿的确是个伧父,他的族弟卫子方在长安做长乐卫尉,官是做得不小,可是近来也很倒霉。皇上这些年可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身体不好,竟相信什么鬼巫蛊 ,怀疑有人祝诅他。而江充这个奸贼投其所好,最近卫子方已经牵连此事下狱,结果不知会如何呢。 那持伞的女子道,是啊,我得到翁主的文书,就告诉卫益寿,他还不信。皇上不住在未央宫,跑到三百里外的甘泉宫养病,并且下了一道密诏,命令按道侯韩说全权处理巫蛊案件。我看这回连皇太子也凶多吉少。 翁主哼道,幸好按道侯最亲信的奴婢是我们大王宠婢的同产弟,急忙把这件事情通过秘密邮传报告大王。大王这几日真是又喜又忧啊。 那持伞的女子说,其实大王何必忧虑,皇太子倒台了,我们也就可以改变计划,说不定大王会被立为皇太子。 那男子笑道,果然这样的话,我们也就省了很多事。其实大王何尝想谋反,不过因为皇上近年来过于喜怒无常所致。去年因为宗庙祭祀典礼,一天之内下诏褫夺了一百多个列侯的爵位,理由是贡献助祭的黄金成色不纯,侍事不恭敬。自从皇上御体有恙,总怀疑大臣盼望他死,连他一向喜爱的酷吏义纵,也被关进监狱,最后自杀谢罪。大王很怕哪一天会突然掉脑袋啊。 嗯。那翁主低首沉思了一会,这些事暂且不管它。大家想想,怎样能找个借口,攻击县廷,进而劫持都尉,夺得武库强弩和兵车,这是我们的要务。我倒想了个主意。不知你们怎么看? 那男子喜道,翁主快说。现在皇上御体不适,长安形势不定,动手越早,越可以占到先机。 那翁主笑了笑,突然回过脸来,目光散乱,好像在思考什么。她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随便地用丝带挽了个结。一缕乌发挂在额前,半张雪白的脸蛋,和着那迷茫的眼神,望上去真如天人一般。我简直看得呆了。那美貌女子突然抓过那男子腰间的短剑,向后一扬手,那短剑闪电样向我飞来。但我当时竟然没有察觉,直到它钉在我身边的房柱上,发出嗡嗡的声响。 围在她身边的人都不知所措。她开口了,声音极其娇嫩,像未成年的孩子。她冷笑道,没想到竟然有人在这偷听我们的谈话。她身边的男子立刻惊慌起来,在哪里?这事传出去一定会灭族的。他身边的两个随从马上拔出长剑,朝我隐藏的方向扑来。 我马上跳起,撒腿往外跑。那两个人差不多已赶到了我身后,其中一个扬剑就劈,我听得脑后风声,赶忙向前一扑,他的剑尖劈中了我的脚踵。我也怒了,知道这次不管怎样也逃不出去,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于是我拔出腰间短刀,回身便刺。那两个人的剑法说不上太好,而且有点畏懦,让我有机会靠近他们,这使他们的长剑威力大打折扣。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被我刺中了小腹,另外一个发出惊恐的低呼,退后了好几步。我也不想跟他纠缠,只想着逃命。那时候我也惊恐极了。天汉元年,我也曾按律令服过兵役,在长安驻守,有两年一直当建章宫卫卒,曾亲眼见过谋反案处决的残酷,那次是济南太守王卿和邳离侯路博得的儿子勾结,贩卖关中铁具出关,想牟取暴利。事情发觉,被定为谋反大逆不道,当时牵连而死的有一千多人,都在渭水的岸边处决。行刑那天,我执戟站在建章宫的神明台上值班。那台子很高,可以俯视渭水的河岸,我亲眼看见一个个的人头落地,五个刽子手一起行刑,从日西中时一直砍到夜昏时 才结束,我亲眼看见渭河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那是我此生最深刻的记忆。我知道这翁主的谋反阴谋被我听到,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果不其然,因为我脚踵受伤,还没出门,只听得身后飕飕声,我小腿和肩胛骨一疼,各被钉上了一支短箭,当即扑倒在地,那翁主走到我面前,我顺着她的脚往上看去,她的身材修长,腰上系着绀色的带子,飘飘似仙,脸上更是像梨花一样白亮。她手上却端着一张色泽黯淡的小弓,弓背上画着菱形的花纹。那个男子罩衣后面露出一角皮甲,满脸的慌张,他手里握着一柄暗绿花纹的长剑。好了,令史君,再给我一碗水喝。 小武笑道,嗯,你的描绘能力不差,看来没有白在长安当两年卫卒。婴齐,给他水喝。 小武看着韩孔咕嘟咕嘟喝水,暗暗思忖,刚才我一直纳闷,像他这样椎鲁的文盲,怎么会口才如此便给,原来戍卫过建章宫。长安真是龙腾虎跃之地,住过几年,便能这么大开眼界。这样想着,心下不由得好生向往。 韩孔又用衣袖擦了擦嘴,道,那男子提剑就想向我刺来。黄衫女子阻止他道,且慢。这人我认识,好像和县廷没有关系。她目光对着我,你是叫韩孔罢?我见过你,你不是经常来卫府赌博的吗? 我这时心里好生欢喜,令史君,那女子生得非常美貌,我那时想,即便她杀了我,我都不觉得冤枉——只要是她亲自动的手。我那时都忘了回答她的问话,我只顾低头看那插在我肩头的羽箭,那箭杆削治得很好,我当建章宫卫卒的时候,经常随宫厩尹搬运武库的兵器出来晾,知道箭杆的高下品质。可是我见了那么多,却没有一枝削得这般精巧,可能是用我们豫章的琅玕竹削治的。后来我才知道,非但那箭杆,那箭头是用赤铜铸成的,看上去金光闪闪,没有一丝铸造不匀的瑕疵裂痕,看来还经过精心磨制……哦,我是扯得太远了。对,我根本没有见过那女子,不知道她为什么认识我,还认出我的身份来了。 她再问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我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美貌的女子。我的确经常去卫府赌博,因为卫府的食客去疢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在卫府向来受到上等招待,他还经常劝我来卫府效力,可是我生性散漫,不愿为人奴仆。况且卫府是带罪归国的,我知道这样的家族很复杂,最好别卷进去,当初在长安时,这类罪臣很多都被族诛,我可还想保条命呢……你,你怎么会这么美,神仙也没你这么漂亮! 那女子哼了一声,笑道,少胡言乱语——现今可不同往日。本翁主看你技击是把好手,否则也不能选进建章宫做卫卒。刚才你刺伤我一个属下,我也不见怪,并且决定留用你。你现在面前有两条路好走,一就是我给你喉头再钉上一箭。她晃晃手中那张精致的小弓,我还有淬毒的箭头,射入身体不会马上死掉,你可以慢慢享用;第二就是你跟我们一起干。你在建章宫中做过,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应该会知道好歹。长安很美罢!倘若他日我父王当上皇帝,你就可以重游建章宫啊,甚至拜你为建章卫尉,你也可以坐在奇华殿享受皇家的美食了。那可是中二千石的大官。你稍微考虑一下,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要不只有把你的尸体留在这了。 我那时完全没有感到身上的创痛,只是直直地看着那女子娇美的容颜,完全呆了。好好,我不说这些,令史君不要怪小人胡言乱语,不过倘若令史君见到她,也定会被她迷住。我那时嘴里只是不假思索地蹦出几个字:好的,我愿意做你的奴仆。那女子,不,那个广陵王国的翁主笑了,她转首对那男子道,现在我们急需韩孔这样的游侠为助。父王迟迟不敢动作,就是忧虑广陵王国疆域太小,总共才五个县,人口还不到二十万。虽然近年我们大王礼贤下士,招募了不少外郡的亡命之徒,但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们才要就近争取豫章的发弩都尉支持。整个东南区域,朝廷只在豫章设置了发弩官,掌管着近四万张弩,其中六石以上的大黄三连射弩就有二万多张,陷坚羊头形的铜鍭箭有上千万枝,全部藏在本县青云里的冲灵库。而且发弩都尉高辟兵这人一向糊涂,并非干吏。朝廷派他来掌管这威震东南的巨大武库,简直是天助我大王成功。如果夺得这个武库,再控制整个豫章郡的三十多万人口,和赣水旁边的钓圻仓,北击南郡、颍川郡、南阳郡,离天下粟海敖仓简直近在咫尺。占领敖仓,西叩函谷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还怕天下不震动吗? 哦,青云里竟然有个如此大的武库?小武很惊奇地插嘴道,我当了几年的亭长,竟然一点儿不知,都尉的府邸在南浦里啊。 小人也不知虚实,这件事不过发生在几十天前。我也仅听那翁主说过一次,以后我只是天天在练习击剑和射箭。卫府和广陵王国的确常有秘密邮传往来,我稍微知道一点儿。 嗯,小武哼了一声,当年吴楚七国那么大的声势,淮南国也比广陵大许多,都尚且没有成功。凭这小小的广陵国,难道就能了?真是愚蠢。再说皇上的儿子中,燕王、昌邑王,哪个又比广陵国的声势小了?这帮反贼真是不知算计。很好,韩孔,虽然你参与谋反,罪状明白,但是能交代反状,不但可以除罪,反而有大功呢。你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可补充的? 是的令史君,韩孔道,翁主说完那些话之后,突然招手叫那个一直持伞的侍女。我这时看清,这女子嘴角边长着一个小小的黑痣,椭圆形的面庞,身材中等,看到她的面容,我才发觉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还没想出来,只听得翁主对她笑道,丽戎,这次需要你使一下苦肉计了。那个叫丽戎的女子皱皱眉头,翁主放心,婢子一定不辜负翁主的期望。 哦,我明白了。小武叫道,那个女子是不是喜欢皱眉头的。她就是卫缀,怎么叫丽戎了? 令史君认识她?韩孔奇怪地说,我也觉得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我听见翁主叫她丽戎,难道她另外的名字叫卫缀?是了,可能我以前在卫府见过她。 嗯,你的确只能在卫府见过她。继续说下去。小武用指头敲了敲几案。 那翁主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短刀的刀刃,她的意思是要我放手。我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美貌的脸蛋,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是的令史君,我又罗嗦了。不过她真的相当好看。只见她开口笑道,象你这样的游侠,就用这样破烂的刀,真是太委屈了。这样也好,我还真没想到呢。卫府的兵器都质量精良,碰上干吏,恐怕很容易看出破绽。你这刀市场上到处都是,倒给了我一个提醒。她转过身,一甩手,将那柄短刀轻轻插在丽戎的左肩上,九寸长的刀身没入了一半。丽戎的肩头流下一条细细的红线,不过她只轻哼了一声,苦笑道,翁主刀法精妙,再深得一寸,奴婢的苦肉计就扮不成了,只有魂归泰山,在地下帮翁主造反了。 翁主的脸色变了一下,又笑道,你错了,我们怎么是造反?我父王本来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儿子,血统纯正,怎么叫造反呢?再说,如果我没把握,哪敢在你身上奏刀,你弟弟该心疼死了。谁不知道他现在是我姑姑鄂邑盖公主床上的红人啊。姑姑的性情我知道,丢了江山没什么,但是没有你弟弟,她便活不下去。唉,要不是他,姑姑又怎肯这么卖力助我父王。毕竟,父王即便当了皇帝,她也不能分享多少。现在的荣华富贵,她难道还嫌少了。 翁主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精巧的漆盒,打开,说,丽戎,这粒药你服下,很快可以止血。这是秦朝皇宫的神药,药方已经失传,当年高皇帝入关的时候,萧相国只在少府的官邸找到了那么几十盒,十分珍贵,除了皇族和一些有名的功臣,一般不轻易赏赐的。吴楚之战时,颍阴侯灌夫冲锋陷阵,身上有几十处伤口,快要死了,孝景皇帝怜惜他的勇猛,才破例给了他几颗,你现在所受的待遇不低罢。 丽戎也笑道,跟着你这样的主子,自然是万死不辞的。翁主笑道,我姑姑将来一定会让你弟弟当她的丈夫,你弟弟尚了公主,照例会封侯。除了原来的盖邑之外,我让父王把肥成和梁父两县都封给你们。你们家族就不再是我广陵王府的奴仆了,将是新皇帝的功臣。现在我们该走了。以下的事就看你的了。 哦,原来丽戎姓丁氏。卫缀乃是她的化名。小武喃喃地说,这事原来还牵连到了鄂邑盖公主,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令史君怎么知道她姓丁。韩孔惊奇道。 这个不用管了,你继续讲下去。小武道。 接下去那翁主就说,出发。我被他们带到了卫府。丽戎留下了,接下来她要干什么我不知道。其实另外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令史君讲,我想令史君会很意外的。 小武道,你说罢。韩孔斜了婴齐一眼,道,令史君的弟弟去疢不就在卫府做门客吗?并且很得卫益寿的器重,他武艺也很卓绝,是卫益寿的贴身护卫了,进出都不相离的。我不知道令史君怎么处理这事。按照汉家的法律,恐怕令史君会有麻烦。 小武脑袋轰的一声,身体摇了摇,险些倒在席子上,一下子心乱如麻,仿佛看见自己整个家族已被绑在刑场上,等待人头落地。不过他马上坐直了身躯,凝视着韩孔,威严道,如果实在如此,我也只好大义灭亲。这种时候,还讲究什么同产亲情,那不是大逆不道吗?作为大汉的官吏,既然背弃亲友出仕,为的就是守职奉公,留名青史。婴齐君,你先把他带下去,下面我要好好想想,怎么将这伙反贼一网打尽。另外,刚才我们的审问暂且不要公开。 第三章 伧夫任都尉 群盗集江汀 高辟兵自从京城下放到豫章郡做都尉以来,一直就很懊恼,他没想到会发放到江南来当这个鸟官。他这辈子从未带过兵,也没有实际的基层吏治经验,只不过由于家族的荫庇才得以封侯。虽然从小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论语》、《孝经》都背得烂熟,可那都是被动的,他自身并不喜欢。长大以后,他对官宦子弟争着当侍郎、郎中这样的官职也照样毫无兴趣。可是大汉的规矩,有多少大吏不是出身于郎官这种宫廷侍从之臣的呢?当然,也有另外一条路,就是从最基层的小吏干起,经过多年的辛苦,累积功劳升迁,多次考核为优等,就可以被朝廷任命试守“剧郡” 。如果仍是合格,就有可能当上京兆尹,一直升到九卿,再升到御史大夫,最后封侯拜相。可是高辟兵从出生起就没有这兴致。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体态肥硕臃肿,平生惟一的爱好就是下厨房。他对一些高尚的事物,比如当官发财完全漫不经心,可是对吃喝这套却兴致盎然,有时他还会引用《论语》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来为自己辩护。既然大汉的诏书都喜欢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可以一整天在厨房里鼓捣吃的喝的,家里的厨子都被他赶跑了,就这样,他把自己养得丰满白嫩。但同时,也引起了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无比蔑视。 史次倩在十六岁那年嫁给皇太子刘据,被封为“良娣”。本来也不是太子的正妃,可是因为她第二年就生了儿子,皇帝十分高兴,特意御临太子居住的明光宫探视初生的孙儿,并亲自赐名为刘进。那自然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日渐进步,明摆着,将来皇位终究会传给他。母因子贵,这史次倩立刻就被扶正,当上了太子正妃。她的家族也立刻兴旺发达起来了。一下子有四、五个兄弟得到荫庇,当上了郎官侍从。他们的名字一古脑记载在光禄勋掌管的皇族名册上,可以自由出入未央宫和长乐宫。 高辟兵是史次倩母亲和前夫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名叫细儿,年轻时很漂亮明丽,家住长陵,早早就被长陵的高氏看上了。高氏是以前从齐国迁来的大族,家资巨万。能嫁给高氏,细儿自然也是喜之不尽。 细儿出嫁后也时常回娘家。有一天母女两个商量一起去逛长安城,在长安的厨城门外,看到一个乞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墙脚下晒太阳。时值春日,韶光骀荡,空气里都带着芬芳的气息。那个乞丐的头顶上,青色的细柳如线,不时地拂着他蓬乱而脏的头发,他也一直埋头专心致志地捉着虱子。细儿经过他面前,丢过几枚五铢的铜钱,声调沉闷地落在他的木碗里。那乞丐好像被吵醒了好梦,猛的抬起头,一瞥之下,眼睛突然发直了。这老翁满面皱纹,嘴巴张得老大,良久没有闭拢。细儿心里暗暗好笑,难道自己是这般的美貌,连这么个乞丐都魂不守舍,乃至生起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良好心情么?一般的乞丐由于生活的折磨,关注女人的那根神经几乎都麻木了。细儿这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母亲说,阿母,你看他……竟然对我目不转睛呢。该不是也被女儿迷住了罢。母亲看了看那乞丐,也得意地笑了,我们田家的细儿,自小就名扬三辅,五陵的富家少年哪个不神魂颠倒,何况一个乞丐呢! 那乞丐听见这母女俩在车上的对答,也嘎嘎地笑了,他张开缺了齿的大嘴道,这位姑娘虽美艳动人,可是也未必能让老夫惊艳罢。老夫固然潦倒,年轻时却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算我近年天天坐在这门前,来来往往的妇人好女也不知见过多少。长安是天子的行在所,大汉的巨都,天下郡国的美女都在此云集,老夫看了都很漠然。你这位姑娘之所以让我失态,自然不是这个原因了。 哦,细儿惊讶这老乞丐用词竟然很文雅,不觉莞尔道,想不到这位老丈竟然有别的原因,那么快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嗯,那老乞丐掸了掸前襟,目光向着远处那如缎带一般的渭水,似乎流露出一缕哀伤,道,金庭玉砌,老夫当年也不是没踏过的。只可惜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只算得了别人的成败,却算不了自己的命运。 细儿转首向母亲道,这位老丈好大的口气,开口闭口就是老夫,倒好像是卿大夫出身一般。看他这邋遢猥琐的样子,可有半点像富贵过的。 母亲倒严肃了起来,你这孩子可知道什么?富贵荣华随运而化,一向没有万世享用的道理。她指着那城门说,即便这厨城门内的西市,有多少王侯将相在那里引颈受戮的?你且听他讲些什么。说着,她已经下了车,对那乞丐说,我的小女无知,请先生不要见怪,明示端的。 老乞丐微微露出喜色,你这位老媪倒是个明白人。实不相瞒,老夫乃河南郡人,自小拜荥阳留长卿为师,学习相术。后来游学梁国,得到梁孝王的宠幸,留我在宫中,赠给我高爵。再后来梁孝王因为谋反事发,忧虑而死,我们这帮王宫的人也牵连得罪,我被判输入中都官为鬼薪刑徒,三年刑满以后,因为腿在服刑期间受伤,无处可去,想依附大族,做点小职事混碗饭吃,却因为在王国任过职务,按照朝廷的《左官律》,在京城备受歧视。后来腿伤加重,成了个瘸子,只好在这厨城门外乞讨为生了。刚才见到你女儿,的确让我眼睛一亮。不过我不是惊呆于她的美丽,而是指她的相貌,丰颐宽额,实在有大贵之征,贵不可言。我年少的时候,遍阅相书,悉心钻研,如果这次我看错了,那就不是我的错,而是这世间的相书都是垃圾,应该全部烧掉了。 细儿的母亲疑惑道,先生所言实在让人惊异,既然令师留长卿以相人有奇验而名满天下,我也不得不信。只是她所嫁的长陵高氏,固然早先是齐地的豪族。然近几十年来,也没有做官至二千石以上的,所谓贵不可言,恐怕难以指盼罢? 老乞丐笑了笑,我还指望田媪当上皇亲,到时能依附以度残生,区区二千石的官,也值得老夫开口吗?我敢担保,不到二十年,你女儿一定会当上皇帝的岳母,她生的女儿一定是贵不可言。 细儿的母亲满心欢喜,给了那乞丐一千钱,这次母女俩的长安之游非常舒心。过了一年,细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高辟兵。她满心指望下次再生个女儿,以应上那乞丐的预测,却没料到,再过得一年,她丈夫却因病一命呜呼了。细儿回家时怨恨道,母亲你贪图富贵,将我嫁给高氏,没想到是个病鬼。你还相信那乞丐的昏话,说我将来生个女儿,一定会当皇后。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现在不但没有富贵,却落得做了寡妇的悲惨下场,都怪你们没有眼光。 看到女儿的悲伤痛苦,细儿的母亲也有点悔恨,恰巧灞陵的大族子弟史步昌有一天浪游长陵,偶然碰见了细儿,垂涎她的美貌,再打听到她新近死了丈夫,心里好不欢喜,立即下聘礼,将细儿娶去做了小妾。细儿过去不两年,果然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史曼倩,小女儿叫史次倩,都长得很标致,特别是那次倩,十五岁的时候已经美貌异常,比她母亲细儿当年尤其风光,艳名甚至传到皇太子的东宫去了。皇太子派人来史家纳聘,娶了回宫,封为良娣,地位仅次于皇帝给他立的正妃。细儿这才想起那乞丐的话,十分感激,派人去厨城门找他,想带回家终生奉养,却听说早已在一个冬天冻死了,心里嗟叹不已。 次倩嫁给皇太子后,肚子倒也争气,次年就生下了皇太孙刘进,这时皇太子刘据把史氏的很多族人都招进太子宫,封为郎官。可惜次倩只有姐姐,同产中没有男性,未免感到遗憾。细儿这时突然想起当年和前夫生的儿子高辟兵,于是请求太子把高辟兵招进宫,拜为郎官或者侍郎。可是高辟兵却很不成器。细儿一怒之下,请女儿次倩游说皇太子,将高辟兵发到下面的郡县去做个实际管事的官职,以便积劳升迁。这时鄂邑盖公主比较讨皇帝喜欢,她暗暗讽劝丞相和御史大夫,荐举高辟兵为豫章郡都尉,掌管豫章郡四万张强弩。 次倩听到这个任命,有点迷惑不解,这个同母异父的饭桶哥哥怎么有能力任那么重要的官职,甚至连皇太子也非常奇怪,因为他和鄂邑盖公主不是同产亲姐弟,一直是面和心不和,她为什么会这么卖力地替自己安排亲戚呢? 高辟兵来了豫章郡,还是老样子,几乎没办过公事。每日仍是下厨做饭,吃饱喝足了,就躺在庭院的大榖树下睡觉。丞属掾吏们很着急,集体去拜见他,希望他能经常去官署坐曹处理政务。高辟兵光着个膀子,乐呵呵地说,诸君不知道,我这是“无为而治”啊。他脸上和胸脯上的肥肉不时地上下颤动,晶亮的汗水在肉的褶皱间闪烁游走,哎,你们豫章怎么会这么热的?他岔开话题了。 掾吏们陪笑道,的确如此,豫章郡地处江南,城里又有赣水流过,又湿又热。我们这些下级官员都是本地人,习惯了炎热。真羡慕都尉君从长安帝都来的。长安是非常的爽垲罢? 那是,高辟兵笑笑,你们不知道,每次皇上下诏书,要列侯们归国。那些封地在江南的列侯,无不悲伤叹气的。还是长安好啊!他的绿豆眼望着都尉丞,公孙君,你在长安的阳陵长大,应该很清楚的了。 那个叫公孙都的都尉丞笑道,的确,下吏刚来的时候,也适应不了这里的燠热,过了几年也就习惯了。都尉君是皇太子的大舅子,住在长安的直城门边面向北阙的甲第,下吏曾经求家叔带下吏去见识见识,可是家叔不肯,说下吏读书太少,性格粗鄙,礼节不修,怕惹得皇族笑话。对了,都尉君来此,可见深受皇上重视,虽然辛苦点,可是皇上的信任,比什么都强。刚才都尉君说无为而治,非常精辟。不过下吏侧闻,皇上很早以来就爱好儒术,况且都尉君是皇亲,自小也熟读《论语》、《孝经》,儒学深厚,皇上喜欢以经义治国,以《春秋》断狱,都尉君正好施展才华,以便将来跻升公卿的行列。黄老那一套,恐怕已经不合时宜了罢。 高辟兵的笑容收敛了,他摸摸自己肥硕的胸脯,随手一把汗甩了出去,险些甩到掾吏们的脸上。他不耐烦地说,《论语》、《孝经》是天下无人不读的识字课本,哪里是什么专门的儒学了。我若喜欢儒学,难道不早早地去学那《诗经》、《仪礼》,当那清闲的博士,还跑到这蛮荒的地方来受罪?诸位不必再说了。无为而治未必就不能治好一郡,当年孝文皇帝不就是无为而治,令天下衣食滋殖、蒸蒸日上的吗?即便是本朝的汲黯,担任东海、淮阳两郡的太守之时,也是天天躲在屋子里睡觉,公事全部委任丞属,年终考核却也总在天下郡国前列。况且都尉的职任不比太守,本就不需要掌管行政事宜。当今天下太平,正是放马于南山之阳的时候。我等只需要清静无为就行了。 丞属们见到高辟兵这样懒洋洋的,又清楚他的背景,任职这个地方不过是做个样子,捞取点升迁资本,于是怏怏地一哄而散,懒得理会他了。任由他关上门,在树阴下喜滋滋地晾那一身肥肉。公孙都有些不快,他压低声音对其他掾吏说,没想到都尉府这样严密的军事机构,现在每日只看见袅袅炊烟,实在是丢脸之极。让黔首们知道,真要笑掉大牙。再说,这事也实在奇怪,皇上怎么会派这么个人来掌管冲灵武库的。 掾吏们愤愤说,他是皇太子妃的哥哥,有什么奇怪。公孙都拈了拈颌下稀疏的胡须,忧虑重重地说,诸君有所不知,近年来皇上宠爱钩弋夫人,卫皇后家族早就没什么势力了。皇太子也汲汲自危,日日忧惧。皇上怎么又可能提拔一个懦夫担任发弩都尉呢?况且,冲灵库的安全与否,和我们每个人的职责有关,万一发生意外,按照《置吏律》,他这个长官固然有罪当斩,我们这些下属也一个跑不掉,都得为他陪葬了。 掾吏们全都呆在那里,脸色煞白,叹道,那只有都尉丞君多费点心了。皇上近年来律令更换频繁,的确让人无所适从,而且用法太峭刻了,当年暴胜之公子被皇上任命为绣衣使者,持节来到我们豫章郡,发郡车骑甲士,监临两府,将太守、都尉及丞属十多人当场斩首,至今回想起来都后怕。真怕皇上又派一个绣衣使者来,到时候,我们不知道还能否有幸保住这颗吃饭的家伙。现在梅岭那边盗贼聚集有数百人,我们也只能封锁消息,不敢让长安知道。唉,都尉丞君何妨向令族叔公孙君侯打听一下消息,探询皇上派高辟兵来掌管冲灵库的用意。 公孙都皱起眉头,疑问就在这里,我堂兄公孙敬声去年因为细事不谨,已经下廷尉狱了。家叔惶恐不安,曾向皇上请求,希望能以捕获阳陵大侠朱安世,为堂兄赎罪。皇上念在家叔是皇后的姐夫面上,答应了家叔的请求。现在家叔布置家吏,并以丞相府的名义发牒给天下郡县,逐捕朱安世。皇上有个期限,如果不能在十月年终考核之前捕获,我堂兄恐怕性命不保。说起来这新任都尉也跟我有点七弯八拐的姻亲关系。家叔曾提起,皇上对家叔的政绩不大满意,对皇后和太子也很冷淡,本来应该下诏书褫夺他的印绶才对,可为什么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提拔和家叔有关的人担任重要职位呢。你们想,如果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无论什么人,能握有冲灵库的强弩利兵,都将是十分可怕的。 掾吏们又七嘴八舌地交谈了一会,好奇地问,这朱安世到底犯了什么案子,竟让皇上也这么不安心,甚至要不惜委曲律令去答应令叔的要求。 公孙都叹了口气,这朱安世乃是名震长安甚至整个三辅的大侠,我很小的时候,就屡闻他的大名了。据说这人武功非常高强,而且热心帮助困窘的黔首,因此有一帮五陵恶少对他非常仰慕,争相为他卖命。如果有人得罪了他,根本不用吩咐,那些恶少年会及时斩了那个人的首级,而且也不向他表白。恶少年们这样做,倒是挺有意思的。似乎他们并不想显示帮忙杀人是在讨好朱安世,相反,他们认为这样不留姓名是应该的。如果帮了对方又去向对方邀宠倒显得品德有亏,十分可鄙了。他的声名达到极至的时候,连朝廷公卿都互相吹嘘自己是朱安世的朋友,虽然他只是个布衣,爵位还不到公乘,可是王侯们反争相来巴结他。 这也太没有王法了。掾吏中有人怒道,人命至贵,谁能代天子致刑罚?怪不得皇上如此震怒,竟至于下诏书逐捕他这样一个平民布衣。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如果皇上的诏书都对逐捕朱安世没有效果,令叔难道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以皇上那么至尊无上的位置,何必要跟令叔讨价还价? 公孙都皱了皱眉头,喃喃地说,这事确是越想越古怪,家叔怎么会向皇上提出那样的请求呢?他扫了掾吏们一眼,低声道,这其中的关节我想不通,也许并没那么复杂……也许皇上并不想惩罚我堂兄,因此给家叔一个机会,好堵塞谏臣们的嘴巴罢。虽然皇上近年来对家叔不如以前那么宠信,可是毕竟家叔跟了他那么多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家叔就一直侍奉他,到今天都快五十年了。不管怎样,这次一定要抓住朱安世,我堂兄的命才能保住。况且我们捕获了皇上诏书名捕 的大盗,今年的考核无论如何能排在天下郡国前列,即便皇上又派出绣衣使者,我们有这样的大功在前,这颗脑袋一定可以暂时保下来。 掾吏们相视点头,齐声道,现在高府君既然不愿意管事,我们一切都听都尉丞君的吩咐。公孙都也笑着点点头,抬脚迈出里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里长从里门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跟在公孙都后面,低声下气地打招呼,都尉丞君慢走,都尉丞君走好。公孙都好像忽然忆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里长说,前几日丞相府的牒文下达,命令豫章县逐捕京师大盗朱安世,豫章县令有没有给你们转发下达文书。 里长恭敬地说,丞相府的牒文,臣等怎敢怠慢。前日乡正已经将它传达给本乡各亭、里了,都尉丞君请看里门上的匾书大字。那里长说着,抬手指着里门的门楣。只见上面果然钉了一块木版,长三尺,宽二尺,削治得很平整,上书几行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八月丁亥朔丁未,豫章县令德、决狱曹史武行丞事,告豫章县各乡、亭、市、里:今诏书名捕三辅大盗朱安世,督盗贼史写移诏书,书下移至各部吏,各部吏即逐捕所辖各部界中,并明白大匾书写此牒文,悬于各乡、亭、市、里高显处,使吏民尽知之。 下面是另一块同样长短的大匾,上面也是墨笔的大字: 太始四年七月辛丑朔戊辰,丞相臣贺承制诏侍御史曰:今逐验捕治京师大盗贼朱安世,年四十五岁,为人:中状、黄色、大头、黑发有虬须、圆面。书到,二千石遣无害都吏逐捕。御史大夫下丞相、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诸侯相,承书从事下当用者。 公孙都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王德的手脚倒不慢。不过这个决狱曹掾吏名叫武的是什么人?姓氏是什么?怎么他竟然“行丞事”? 原来的县丞呢? 里长讨好地说,都尉丞君有所不知,这个决狱曹掾吏武是县令王公亲自提拔的,他原来是本县青云里的亭长,因为刚刚破获一起疑难凶杀案,王公上书廷尉,请求嘉奖,廷尉报文,将他破格提拔为守县丞的职位的。 哦,公孙都惊讶地说,是不是那件卫府剽劫案,难道是他破获的,我前两天还听说那案件极其复杂,恐怕没这么快结案的。 里长恭敬地说,那案件的确很复杂,当初县廷几个资深老吏费尽辛苦,一无所得。而卫府催逼又紧,县令王公好不烦恼。亏得这个决狱曹掾吏武明智冷静,才捕获了一个叫韩孔的盗贼,查出那柄凶刀是韩孔的。不过据说这个韩孔虽然承认刀属于自己,却声言那刀此前被窃,坚决否认自己杀过人。 公孙都有点兴致盎然了,他笑着吩咐里长,你去拿几张竹席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都尉府并不坐曹治事,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在这里帮你纠察来往的奸人算了。 那里长没想到一个八百石的长吏肯这么亲切地和他这个小小的里长聊天,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他受宠若惊地应道,都尉丞君请稍候,小人这就去准备竹席瓜果。他说完退了两步,急忙转身跑进里门,惊喜地大声嚷道,老婆儿子,快,快好好准备一下,今天都尉丞公孙君肯莅临我们的寒舍做客。这可是祖辈几世积德修来的光荣啊。快点把那陈年的米酒拿来招待公孙君。 公孙都看着那里长的背影,笑了笑,对掾吏们说,黔首们没见过世面,见了我这么个小官就欢喜成这样。要是在长安,我会觉得自己跟一个乞丐差不多。不过,你们可以看到,当官实在是有何等的荣耀啊!他仰首叹了口气,希望家叔在丞相的任上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好。 掾吏们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们低声道,都尉丞君可是八百石的长吏,这样……似乎不大好罢。朝廷早就规定,二百石以上的长吏,进入里门,官服都应该穿戴整齐。今天君要和一个里长坐在一起喝酒,如果被奸人看见,向上面告上一状,说君不顾及朝廷体面,公然混迹在一群普通的黔首中间,有损朝廷的威望,那恐怕会有麻烦的。 公孙都笑了,诸君不要太过虑了。其实刚才我们一起去拜见的高府君虽然疏懒无聊,他那句话却不是没道理的,皇上任命你做地方官,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你能保证地方上平静无事,官职就能步步高升,何必一定要拘泥小节呢?的确,在黔首们面前注重官仪是必要的,但是有时候做出一副亲民的样子,收买民心,也未必对治事没有好处啊。况且我现在想知道那个行丞事的小吏到底有什么能耐。如果他果然擅长断案,那么对我们会很有用处。我听说朱安世现在有可能在九江郡和广陵国一带活动。而广陵王和下沙侯卫益寿一向关系密切,要抓捕这个朱安世,我们需要拉拢几个能干的狱吏才行。 他们正说着话,这时里巷一阵喧动,只见刚才还空荡荡的里门,已经挤满了人头。不管是居住在里门左边的穷人,还是居住在右边的富人,都一个个呆傻而艳羡地看着公孙都和里长一家。里长满脸洋溢着欣喜,虚张声势地呵斥道,都回去,有什么热闹好看,都尉丞君今天特意来到我们南浦里视察治安,我们南浦里都应该感到无上光荣,但不要妨碍了都尉丞君的公事。他又指了指高悬在里门上方的木匾,看见没有,都尉丞君奉皇上的诏书,来逐捕京辅大盗朱安世。你们挤在这里,搞得这么混乱,如果有奸人混迹在中间,就难以发觉。抓不到奸人,就是废格诏书,要杀头的。你们数数,有几个头可以杀。 伸出里门的脑袋们渐渐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只剩下满脸喜气的里长一家五口,手脚利索地把竹席子铺在里门口一棵冠如车盖的大柚子树下,客气地谦让道,请都尉丞君东向坐。公孙都点点头,也不客气,爽快地坐下,随行的几个掾吏也都南向坐好。公孙都问里长道,我要继续问你刚才的问题。刚才你说的卫府剽劫案,我觉得不解,这样一个小小案件,怎么竟然闹得满城风雨呢?难道真要变天了。 里长诺诺连声,我也不清楚。只是据说太守陈府君屡次为此案发文,切责县廷。大家都相互传闻,卫府被贬官来此,估计想借这事发泄郁闷呢。 公孙都点点头,环视了一下掾吏们,我总觉得卫府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一个罢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实一点儿,夹着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时向长安报告的。倘若皇上听到他如此逍遥快活,一怒之下下诏全部收捕,那不是什么都没了么?嘿嘿,也好,像他那么大的家族,真要全家收捕,区区县廷的人手显然不够,我正好发节征调都尉府车骑帮忙。据说卫府财宝很不少,当年就因为贪墨而革职的。皇上一时心软,不忍诛杀,才给他一条活路。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发财的机会。说完,他干笑了两声,看着里长,你刚才说到那个决狱曹掾吏武,他姓什么?以前可有什么政绩? 里长说,他姓沈。原来只是一个亭长,做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逐捕盗贼上没看出有什么过人的地方。相反,自从他治理青云亭以来,青云里的治安一向很坏。就连过往的官吏,路过青云亭停宿,都抱怨亭舍肮脏阴暗,主管的亭长不大能够胜任吏职。县令王公也一度很恼火,不过因为他在任时毕竟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本县的退职老吏李顺又一直举荐他吏材明敏,并愿以首级担保,所以王公才勉强将他留用。都尉丞君怎么对他如此感兴趣。 哦,我对有才干的人一向钦佩。公孙都笑道,治狱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胜任的。相反,洒扫庭除、送往迎来之类亭长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这个代理县丞沈武果然吏事明敏,那当初让他当一个亭长实在是可惜了。我一定会劝说高府君移书郡守,保举他升迁的。 里长恭维道,都尉丞君的见解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这次县令王公特意提拔他来办案,可是县廷的狱吏们都很看他不起。他的家境又很一般,去年的家产核查只有四万钱不到。按正常的规矩,是不允许为吏的,仍然是老狱吏李顺死活要保举他。再加上当今天子放宽了计资为吏的政策,他才勉强呆了下来。他现在还小,当初为亭长时才十五岁多一点,现在快有二十了罢。 公孙都又惊讶道,啊,这么年轻。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狱吏们会看他不起。不过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们连连称是,悄悄劝道,都尉丞君,我们该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却也并非节日,虽然我们穿的不是公服,可是无故聚集饮酒,毕竟是有干律法的。 公孙都点点头,正要起身,只看见远处突然烟尘腾起,大道的尽处,突然出现几辆马车,朝他们坐的方向疾驰而来,看过去每辆车都是驷马驾。他们坐着饮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闾里的门和赣江平行。右侧靠江的地带是条笔直的驰道,宽大约六丈有余,可以并排驰行数辆马车。驰道两旁树木参天,遮蔽不见白日,这是方便长安文书传达到都尉府的惟一干道。那些车奔驰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军书和传达天子驾崩诏令时,所发的邮传车能有这样的速度。只听得那几辆马车的车毂声,伴着高大的杨树叶子相碰的哗啦哗啦的响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公孙都霍的一声站起来,倚着大柚子树,高声喝道,哪来的车马,竟敢妄行官道,赶快停下!有出入津关的符节没有?赶快交出来查验。 掾吏们也站起来,笑道,估计又是哪个富商大贾不顾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驰行游猎了。不过奇怪,他们驰来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猎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么方向,公孙都说,这回一定要让他们大出血。看这车马的豪华架式,车主肯定家资巨万啊!他回头笑了笑,我们要发点小财了。这种违背律令的商贾是绝对不敢上告我们贪墨的,他们的钱不要白不要。他说着,转过头去,眼光又向前扫视,突然,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那五六辆车缓缓停在那里,突然车盖同时从后面掀翻了。每辆车上站着三个黑布蒙头的壮汉,腰间挂着长剑,但是每人手中都握着一张巨大的大黄肩射弩。弩的机括就扣在他们的手指里,羽箭的箭括顶在肩膀上,弓弦绷得笔直,箭镞指着前方,闪烁着阴冷嗜血的光芒。 公孙都顿时面如土色,他知道这种大黄肩射连发弩的威力,如此近距离的击发,就算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将他穿透,钉在身后的柚子树上。即便是在战场,擅长骑射的匈奴人,远远看见汉军的大黄弩部队也要退避三舍。公孙都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于攻杀长吏么?他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袖里掣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铜印,上面系着墨色的绶带。我可不是一般的闾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孙都,八百石长吏,这是我的印绶,绝对没有欺骗,你们这伙刑徒识相点,赶快下车束手就擒,还可能免去死罪。否则的话,你们应当知道,击杀长吏是要族诛的。 掾吏们也都面色惨白,凝立在那里,对对对,他们齐齐张口结舌道,我们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属……吏,今天休沐,没……没有穿着公服。都尉丞君叫……你们下车。你们就听从了罢。这最后一句简直变成了哀求。 里长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动,有公孙都在这里,也没他说话的份。汉家的法律极严,官吏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一个小小的亭长,就可以随意扣压黔首们的车马财物。所以一般平民见了官吏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以兴奋一个月了。公孙都深知这点,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许这帮蟊贼就放了他们一马也未可知。所以虽是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仍然要强振官威,企图吓住对方。 那第一辆车的御者这时跳了下来,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哈哈笑了一声,道,一个八百石的都尉丞就这样趾高气扬,真是让人骇异。他中等身材,声音沙哑,脸上也蒙着黑布,头上没戴头巾,只斜斜地挽了个髻子。不过今天我还真不是来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正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剑指了指那几个强打精神的掾吏,这几个带着不方便,射杀了罢。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嗡嗡几声弓弦响,那几个掾吏身上各中一箭,由于弩的力量太大,他们的身子都向后飞了出去,钉在了土地上。随着箭头插入土地的沉闷声音,一缕缕轻烟冉冉地扬了起来。他们身上的箭孔也不失时机地喷射出鲜红色的柱状血液,远远望去,如雾如霰。 公孙都看到这景况,两腿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出声。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让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声,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疾走过来,用剑尖挑起印上的绶带,嘿嘿,印都不要了,你这个都尉丞还能当吗?先捆了。另两个蒙面的汉子奔过来,将公孙都反绑了。公孙都这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树叶缝里透过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鲇鱼般的眼睛上,使他的脸看上去像张死人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 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都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伴着声音,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猝然,提剑的汉子竟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五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二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码有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弱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声,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让他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警贼鼓一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完蛋。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当然他也知道,里长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里长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卡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像喷泉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那三个儿子目睹母亲的惨状,全都发出惊恐的嚎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稚弱的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黄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四个已变成了无头尸体。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握着一枝长戟,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贼盗一人,赐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要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皆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蜂拥着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躯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长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这样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沧池的中央,阴凉的水气将其氤氲环抱,一觉醒来,俯视着清泠的沧池之波,看那池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遍身都是凉意,胃口顿时大开。不象在这闷热的豫章县,热得人简直没有胃口。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也很惬意,那里的杨树真大真高,实在难以想像,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不能常有,必须皇上诏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抹抹眼泪时,发觉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仔细睁大眼睛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跟前,剑尖上血滴跳跃,像象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县,你是惟一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像蚯蚓一样蜿蜒爬出,但速度极快。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儿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点讥嘲。这种神情他只在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见过。从小到大,身边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那扇他一巴掌的少年歪着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都官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一副随时想挑衅别人的神态,当年公孙敬声带他去监狱鞭笞犯人取乐时,曾多次见到。他知道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没有好果子吃了。 高辟兵沉默着,那个少年并不饶过他,怪笑道,你这死肥猪,还他妈的是皇亲国戚呢,老子小时候还真见过你,就住在北阙外的戚里……嘿嘿,快叫我阿翁。高辟兵的胖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家父早就殁了。那少年变了脸,啪的又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敢不叫?他怒道,现在我就是你父亲,快叫阿翁。高辟兵低着头,嗫嚅道,阿翁。少年得意地踢他一脚,拜见阿翁哪能站着,跪下。旁边的几个汉子也哈哈笑了起来。这时那中年汉子走过来,呵斥道,王干将,你做什么,不要坏了大事,你们都赶快隐蔽到墙垛下面,装好弩箭。外面全是县吏,虽然他们的兵器和材质都很泛泛,不难对付。可是一旦惊动都尉府的郡兵,我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那少年有点不大情愿地住了手,吸了一下鼻子,道,都尉都在我们手上,他们发什么鸟郡兵?按照律令,没有都尉本人的印绶,和太守、都尉两府的节信,郡兵是万万发不动的。就凭这县廷的几个小吏,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绝不敢冒这个险。郡尉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下属们都要连坐。他们不会都不想要脑袋罢? 那中年人道,虽然你也懂点律令,算是得了家传,可是你别忘了,即便没有郡都尉的印绶和节信,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当然他们未必有胆量。不过,我们到这里不是为了劫持都尉的。光是劫持了这么一头肥猪,有什么屁用。 那少年道,事情也是被你搞成这样的,倘若我们当场击杀了那里长一家。神不知鬼不觉进了里门,抓住这个白胖子,夺了他的符节,这时冲灵库的几万张强弩已经在我们手里,还怕他不屈服。他丢了武库,皇帝一定会将他陵迟处死,就连他家的太子妃恐怕也保不住。皇帝这回倒真算找到一个借口,可以一股脑杀掉他一直想杀的人了。枉大王这么信任你,原来你这个京辅大侠也是徒有……啊…… 那少年还没说完,一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他最后一句话并没说完,只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伴着血液仰天吐了出来,化为一丛红雾。那中年汉子冷笑道,连你阿翁王温舒当年也要对我客气三分,何况你这个该死的刑徒。他一脚蹬开那少年的尸体,抽出剑,大声道,不听命令者,就是榜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以高辟兵的性命来威胁王德,他正在里门外,包围我们的大约有三百余县吏,革车二十乘。我们尽量拖延时间,跟我们约好的梅岭群雄们就要到了,等到他们来里应外合,翦灭这些县吏,下一步就好办了。 院子里登时脚步杂沓,那中年汉子攀上阙楼,向外喊道,请县令王公进来谈话,否则我将割下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的首级。你们都知道《贼律》,凡是丢失长吏的,全部连坐处死。如果你们不想死,就赶快进来谈判。我们来此只为求财,并不想胡乱杀人。 外面正当里门是一排兵车,王德凭着车轼,满脸乌黑和焦虑,他没想到小小的豫章县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带着哭腔问身旁的那个还似乎一脸稚嫩的少年。那少年就是当了数年焦头烂额的亭长,现在代理行使县丞权力的三百石长吏小武。 本来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县廷也不上班。王德正光着身子,和妻子在家做那男女之事,平时他是没多少闲情逸致玩这个的。他在这个县令的职位上干了五年,按规定可以调迁职位了。他也不是江南人,不习惯这里燠热的气候。但是一个家无背景的官吏,在什么地方任职,都是丞相、御史两大府决定的,由不得他讨价还价。除非他不干了。可是不干只是随便说说的话,从县小吏升迁到六百石的长吏,他也花了十多年时间,就为了当官可以享受那份让百姓敬畏的虚荣,实际上却要时刻小心翼翼。特别是近几年皇上性情乖戾,地方官时不时会因小过错砍掉脑袋,他也生怕自己一时的不谨慎,就把命丢了,是以平时办公一丝不敢懈怠,真是把和妻子亲热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今天天气很热,但是躺在南窗的榻下,倒也有习习凉风吹来,好不惬意,他妻子就缠着他要做那事。王德想想,也的确,看这个官当的,都差点让妻子守活寡了。于是兴致盎然地把妻子抱住,没想到还没弄几下,突然听到远处桴鼓不绝,吓得他哆嗦一下,一泄如注。他立刻爬起来喊家仆,快,去看一下怎么回事?妻子很不满意地抱怨道,郎君真是太累了,好不容易盼到休沐的日子,又是这样慌乱不乐?王德满是歉意地说,这官真当不得了,天天胆战心惊的,还不如回家种地。卫府那案子的文书太守府还没报批,已经让我焦头烂额。这平白无故又哪来的鼓声,真他妈的让人心惊肉跳。难道梅岭群盗真的敢来攻击县廷。他话音刚落,鼓声突然停了,妻子很欢喜地拉住他,郎君不用忧虑,可能是哪家的小孩不懂事,敲鼓玩耍罢。王德拍拍妻子的背,叹了口气,寻常人家的鼓,哪有这样大的声音,只有里门内的警贼鼓才敲得出来。况且无故敲鼓是犯法的,罚金四两,黔首们哪敢这般随便。 他这样说着,家仆已经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主君赶快,大事不好,刚才县廷值班掾吏来报,有不知何处来的群盗,大约二三十人,劫持了豫章都尉高府君和都尉丞公孙君,请主君赶快行动。 王德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没晕倒。他强打精神,驾车急趋县廷官署,立即发下符节,征调所有县吏和兵车,驰围南浦里,赶到那里,已经是满地尸首横集了。他站在兵车上,手足发颤,知道自家性命已经去了三分之二。除非将这伙群盗全歼,否则不但别想升职,就连除罪也难。都尉如果被劫去或者性命不保,那意味着他的脑袋也将不保。金黄的旗帜在他头上哗哗地晃荡,细细的流苏在他面前闪烁,他忽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明廷不要惊慌。小武赶快扶住他,安慰道,现在关键是要保持镇定。依下吏看,这伙群盗不那么简单,下吏刚才察看尸体,发现他们所中的箭皆非本地所制。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枝羽箭,明公请看,此箭的箭头,尺度这么长,达到了一尺六寸,其中箭镞是铜铸的,箭铤却是铁铸,十分沉重,分明是弩机发射的飞虻矢,力道十分强劲,所以都尉的几个掾吏,竟连身子都被钉在了地上。除了边疆诸郡为了抵御外寇,一般郡县是没有也不允许储藏这种箭矢的。可见这次群盗的身份十分可疑,如此强大的群盗,即便是守吏防御有失,按律令也可以减免罪责。明廷不用太担心了。 王德听到了这话,心下稍安。他感激地握住小武的手道,李顺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如今这事我交你全权负责。即便最后失利我也不怪你,我是一县长吏,难以推脱罪责。你看现在怎么办才好。 多谢明廷厚爱,小武说,现在关键是命令群吏,将弓弩持满,射住里门,不让群盗出来。然后发下号令,每捕斩贼盗一名,赐爵位一级。不愿要爵位的,按照《贼律》,可以赏钱二万。我们干脆将今年县廷的岁入赢余拿出,号令每斩首一人,赏钱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能让他们走了一个。捕盗吏每五人一组,若组中有人员损失,而不能斩获相当的群盗首级来补偿的,按照律令,全部应当罚戍边二年,罚金四两。赏罚分明,必能让他们齐心协力,全歼盗贼。 王德眼睛明亮了起来,好,你如此深通律令,而且熟悉捕斩方略,当初我让你当亭长,真是有眼无珠。你赶快宣布罢。不过这贼盗首领要我进去谈判,我怎么应付,万一他们击杀了高府君,按照律令,我们还是罪责难脱啊。 小武叹道,非常时期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如果高府君被劫走,群盗又一无损失,全身而退,我们不但自己的脑袋保不住,家人都要连坐。如今也只有赌一次,我猜想他们未必敢轻易击杀人质。这次的劫持也似乎并非求财那么简单。我们先做好准备再说。 王德点点头,从腰间解下县令印绶,好,我相信你的能力。现在我就委任你行县令事,全权代表我处理这里的一切事物。 小武说,既然明廷有令,下吏就不客气了。他接过印绶,解开墨绿色的绶带,将它认真系在自己左肘上,然后整整衣襟,右手嚓啦一声拔出佩剑,扬起,剑尖指着左手肘下晃荡的印信,大声喊道,诸君听令,王明廷身体有恙,命令我代行县令事,印绶在此,有不听令者,立刻斩首。 南浦里的院子里,领头的中年汉子有点烦躁了。他急促地踱来踱去,嘴里骂道,没想到这王德软硬不吃,难道我真的就宰了这头肥猪不成。宰了他,冲灵库的强弩还是得不到。看来王德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把这两个人推到阙楼上,我量他们也不敢强攻,拖延到梅岭群侠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外面好像也没多大动静,难道王德这么镇静?真是活见鬼了。 这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几个汉子跳下墙头,说,王德的乘车后退了,好像换了一个少年男子在指挥县吏。他肘上系上了王德的印信,正在发号施令呢。中年汉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墙头跑去,只听得飕飕的声音,弦声大作,几枝羽箭已经射了进来,钉在院子里榖树的树干上,树冠一阵晃动,落下几个鲜红的果子,摔在地下,汁水四溅。 中年汉子又惊讶又烦躁,王德这田舍奴叫了什么人来指挥,竟然命令县吏射箭,简直是疯了,难道真的不怕我杀害人质。我在长安曾干过无数起劫持列侯和关内侯的买卖。三辅的二千石最后没有不乖乖听从我的要求交钱赎人的——难道那下令的人完全不懂律令,只知一味蛮干吗?如果他们的上司死了,他们还想保住脑袋不成。 他马上提过一块盾牌,爬上阙楼,往里门外望。只见整个里四周烟尘滚滚,数十辆兵车环围着,里门正中的兵车上一个少年,左手握着一柄高三尺的盾牌,右手握剑。他身旁围着三层军吏,远处还有一大群百姓,持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观望。最前面的军吏们引弓待发,中间的握盾牌持刀剑,后面的持戈戟。这小子还挺懂布阵的,中年汉子心想,不过也许是摆来吓我,真敢玉石俱焚才怪。他大叫道,停止射箭,我找县令说话。 那少年仰起头,望着他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朱安世,你竟果真跑到豫章郡来劫掠。你听着,我是豫章县治狱曹令史沈武,现在行县令事。我暂时不想和你们这帮群盗多罗嗦,现在你请高府君上楼,我有话和府君说。 朱安世心里暗暗高兴,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心里还想着上司,就不敢随便动手。这是我多年得来的血的经验。天汉三年,我在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左冯翊殷周率领几十辆兵车将我包围在一个院子里,他几次想下令强攻,都在我的威胁下和韩延年家人的恳求下改变了主意。元封三年,我还曾劫持过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那时王温舒当京兆尹,他是个有名的恶棍,当时他站在冲车上威胁我,要将我族灭。但是慑于皇帝一定不能伤害阎奉的诏令,这个闻名天下的酷吏竟然向我屈服了。我他妈的当时还真是吓得满头大汗呢。看来老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命,运气好,连王酷吏都奈何我不得,何况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马上笑道,快把高府君押到城阙上来。 高辟兵站在城阙上,俯视着他的吏民,两腿不停地哆嗦,他的裤子都尿湿了,朱安世站在他身后,一直捏着鼻子。他看着下面的军吏和旗帜,有气无力地叫道,快找王德说话,千万不要射箭。射伤了本府,你们担当不起,全部要坐法斩首。 小武仰头凝视着高辟兵的窝囊样子,心里有点好笑。不过他脑子里也在激烈权衡。这些群盗显然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们弩机发射的飞虻箭来看,可能有很大的后台。如果放走了他们,闹不好自己全家性命不保;但如果下令强攻,人质没了,自己个人的脑袋也不保。真是两难,长安那帮没脑子的家伙,他妈的怎么定律令的,这不是让人拘手拘脚么。劫持人质这种事,不管是劫持的什么人,都不应该和他们讨价还价,哪怕他劫持的是皇帝。他心里突然打定了主意。 你们这些凶逆的狂徒,竟敢劫持朝廷二千石的官吏,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活着出去吗。小武大声道,而且,我现在代理县令事,奉国家律令讨贼,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都尉的缘故纵容你们,岂非上负天子,下负黎民。这次放了你们,以后豫章县将不得安宁。他猛地扬起手中长剑,卡嚓一声斩下车厢的一个角,用袖子掩起脸,号啕大哭,泪飞如雨。他边哭边目视着高辟兵,悲伤地说,高府君,下吏无能为力了。即便是想救府君,其奈国法何?府君任国家重职,受天子洪恩,一门卿相,朱轮华毂,又是皇亲国戚,居甲第,出省禁,享尽荣华,这回该是报答天子的时候了……他闭起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举起剑,厉声下令道,给我擂鼓前进,强冲里门,急击贼盗,一个都不能放过。 朱安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时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下面鼓声轰鸣,呐喊声此起彼伏,箭矢大作,阙楼的楹柱上已经中了数枝。他急忙拉住高辟兵,仓惶跳下,对属下道,那竖子是个疯子,快给我集中目标,将他射死。群盗们也慌乱了,爬到墙头,往外狂放箭。但是他们的箭矢数量有限,虽然弩机的力量强大,有的甚至穿透了县吏们的盾牌,射死不少人,却禁不起县吏们的人多。而且还有很多黔首百姓,希望能斩首升爵,也来帮助县吏攻击。只见空中各种尺寸的箭矢如雨,射进院子里来,墙头上顿时倒毙了不少尸体。有的贼盗内心充满了恐惧,趴在地上怪叫道,朱大侠,那少年早已躲到队伍后面,前面一排都是盾牌,我们的箭矢也射光了。没有长兵,光凭刀剑怎么跟他们打啊。 朱安世大怒,他感到从没这么失败过,他一把扯过高辟兵,将其推到墙头上,大声吼道,你们射罢,射死你们的长吏罢。他的话音未落,只感觉到高辟兵的身子在他掌中抖了几下,顿时像个装满了肉的布袋,没了重心,仰面栽倒了下来,滑在他臂弯里,那重量差点将他的手臂压折。朱安世大惊,原来一瞬间的功夫,高辟兵脸上和前胸已经中了七八支羽箭。他连抽搐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血从上半身的各个部位汩汩涌出,饶是朱安世平生见多识广,见这情景也恐惧万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呆了,忽然跳起来,提起剑奔到公孙都面前,兜头就是一阵猛砍,他觉得这时只有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恐惧。他的脑子似乎已经变得空白,只能听见剑在骨头和血肉间冲击的声音。他一连剁了几百剑,似乎变成了一个厨子,在聚精会神地剁肉馅。他就这样细致地操作,然后忽然觉得腿上一疼,跪了下去。一大群县吏冲了进来,将他踢倒,反剪了他的双手。他被俘了。 朱安世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院内已经涌进的大批县吏,没有一丝表情。那在兵车上指挥的少年赫然列在其中,他面色凝重地走近,看见高辟兵的尸体,疾步跑上去,抚尸大哭,府君,他哭道,都怪下吏无能,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但是元凶已经捕获,你也可告慰于九泉了。过了好一阵子,他回过头来,泪眼朦胧地盯着朱安世。 没想到名震三辅的大侠朱安世就是这副模样。小武冷冷地说,真是令人好生失望。他站起身来,围着朱安世踱了两圈,我曾经很景仰侠客的,小时候听说了不少关于侠客的故事,他们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可跟你毫无联系。无论是朱家、剧孟,还是田仲、郭解,都有他们的行事 准则,不妄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毁家纾难,而惟恐人知。像你这样的鸡鸣狗盗,当真玷污侠客的声名。 朱安世不怒反笑,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倘若我当时心狠一点,早早射杀了那里长一家,哪里会让他有机会击鼓,我们又怎会让人发觉。事已至此,要杀便杀。只可惜你毕竟稚嫩,你的上司既然死了,你也不会活得太长。我们可以赶在今年冬天一起斩首罢。 小武哼了一声,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我放了你,只会死得更惨,家里还得连坐。况且,我敢说,你也并非普通贼盗。倘若我从中查出了一个谋反案件,那么即便没有保住上司的性命,也是功大于过。说不定皇上开恩,不但不砍我的脑袋,反倒升我的职也未可知。 朱安世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当今皇帝一向以刻薄寡恩闻名,杀起三公九卿来也跟儿戏一般,你这个小小县吏,倒指望他开恩。不过,老子倒也不想妨碍你继续做梦。 小武盯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沉默了半晌,不时烦躁地捏着剑茎。陡然外面又鼓声大作。一个小吏跑进来,县丞君,不好了,散原山方向奔来数十辆革车,并朝这边呐喊鼓噪,可能是梅岭群盗趁机来攻。县尉已经击鼓,招集县吏守候。不过刚才这场攻击,我们这边已经死伤五六十人,箭矢也几乎耗尽,锐气大减。而看那些车辆四周的烟尘,他们恐怕不会少于五百人,我们只有暂且退入里门守卫。 朱安世愤怒地骂了一声,这帮小子,现在才来接应。早来数刻,我们里外夹攻,这帮官府的狗奴才哪里还能活下来。他吐了一口夹杂血的浓痰,恨恨道,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小武正蹲在那里思虑,听到这消息,马上身子绷直,站了起来,他告诫自己不要慌,在这样的时刻,慌乱也没有用。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一向平和无事的豫章郡,几个月来突然事情这么多,而且群盗主动向官府进攻的事简直闻所未闻。但也许,这正是自己需要格外掌握的一个机会罢。既然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得不以赌博的形式进行,现在也只能继续赌下去。于是他再次拔出剑,吩咐道,传话出去,将吏卒招集起来,先退入里门,用冲车护住两侧,弓箭手持满弓待发。他颔首对旁边的小吏说,婴齐,你跟我来一下。 第四章 矫诏征郡卒 赣水血气腥 高辟兵的家人和奴仆们开始也吓瘫了,等到见了县吏冲进,才稍微镇定。高辟兵的妻子名叫靳莫如,出自三辅高门,是江都侯靳石的女儿,年龄不大,看上去才二十岁左右,一副婉静贤淑之态。她似乎和高辟兵的感情并不融洽。因为她刚才看见丈夫的尸体,脸色固然苍白而无一些血色,眼泪却连一滴也没有,眼光中倒隐隐露出一丝轻松。小武走近她,语气沉重地说,高夫人,请节哀。下吏没有尽到职责,致使高府君壮烈殉职。等下吏料理完这帮贼盗,再写爰书自劾,向太守请罪。他日廷尉报文,下吏当解衣伏诛于西市,以慰高府君在天之灵。 靳莫如低首叹道,府君能为国效忠,战死城阙,也算没有辜负皇上的恩典了。沈君年少果断,我们都看在眼里。我想,就算任何人来,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被他们劫走府君,丢失了冲灵武库,恐怕东南一带都会生灵涂炭呢。 这是第二次听到冲灵武库了。小武心里一震,脱口道,冲灵武库——在什么地方? 沈君当然不知,这是朝廷的秘密,豫章郡除了太守陈不害和妾身的丈夫高府君等少数几个长吏,本来是谁都不知的。但是这帮贼盗竟然晓得,可见他们来历绝不简单。这件事高府君并没有向妾身提到过,不过妾身的父亲当年曾官拜将作大匠,知道一些朝廷在天下的建筑规划。妾身也是没出嫁前,偶然听父亲在闲谈中提到的。 那么我是不该知道这秘密的。小武叹道,高夫人实在不该告诉我。 靳莫如盯着小武看了一会,我看出沈君是个果断的人,关键时候不会拘泥小节而误了大事。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更下定决心,去应付这件事。无论如何,你没有了退路。 小武点点头,多谢夫人信任。不过这次的确麻烦,他们是有备而来。现在外面贼盗有五六百之多,而县廷的县吏能胜任武器的不到二百,加之我们没有料到这后来的事,刚才急躁进攻,箭矢都快射光了。我们想借高府君的符节和印绶一用。我想夫人应该知道他收藏在哪里。 我知道了,靳莫如一点也不惊讶,你想借他的兵符发郡兵?的确,现在只有征发驻扎在洪崖里篁竹营的郡兵才能成事。不过,沈君不知道么,光有都尉府的符节和印绶是不行的。这个,妾身也曾听父亲闲谈时说过。 小武踱了两个圈子,叹道,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太守的符节和印绶合用,即便我们这里被贼盗杀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一个郡兵敢出来协助。军律的规定也真有些掣肘,擅发郡兵者,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全部弃市……唉,看来我们真是毫无希望了。 是啊。太守的治所新淦县离这儿至少有二百里,即便是用朝廷规定速度最快、级别最高的“置传”,没有两天时间也不能来回。更何况江都官道如今已被贼兵堵截,附近邮亭只怕也遭到了攻击,哪有驷马的轻车可以驾驶呢? 小武很惊异地看着靳莫如,觉得这女人头脑很不简单,考虑问题颇为周到,毕竟是世家公侯出身的子弟,见多识广。但那个高辟兵怎么就跟傻瓜似的呢?真是太不相称了。自己刚才还要假装去哭这头肥猪,若不是他没用,哪会这么轻易就让贼盗闯进官署了。他以为他是当年的淮阳太守汲黯,人家汲黯从小行侠敢任,四方豪杰都很敬佩他,他的正直、刚强、果敢连皇帝都有些忌惮,名闻天下,号称“直黯”,当然可以“卧治”。凭人家的威望,哪个贼盗敢去惹他?而这头肥猪除了每天在厨房打转,就是躺在床上蓄肉,丝毫不曾干过正经事。就他也想学人家“卧治”,简直是他妈的异想天开。 高夫人真是文思缜密。小武回过神来,低声道,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到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然后……可以考虑诈刻太守府的印信和符节,这……恐怕是最后的办法了。 什么,靳莫如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伪造六百石以上的官印,是要斩首的。 小武无奈地叹道,我代理县令事,下令击斩群盗,致使二千石长官被害,按律已经够斩首了。干脆拼着多斩一次,也要杀了这帮群盗,为高府君报仇。 靳莫如复低下头,轻声说,其实你何必自责,我并不怪你。他本身不胜任职位,已经有目共睹,等我回到长安,会劝家兄上书皇上,力陈你的功劳,准许向少府纳钱赎罪。家兄现任御史中丞,能够经常出入宫禁,亲近皇上,说不定皇上会采纳他的意见。 小武的心砰砰直跳,心里好不欢喜,果真能这样,我又何必这么冒险。他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屈膝跪下,急急说道,夫人的同产哥哥睢陵侯靳不疑以忠直敢谏名闻天下,如果他肯为下吏上书皇上,陈明下吏现在的两难处境,下吏即便这番战死,也不枉了。 靳莫如很不好意思地说,沈君何必多礼,先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处境才是。 小武涨红了脸,他的语调有点激动,私刻六百石以上的官印的确是要弃市。但是现在也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刚才考虑了一下。如果我要伪造太守府的印绶和符节,那个印绶倒好办,只是符节没有办法。我们不可能知道篁竹营另外一半符节的齿纹形状,齿纹对不上,立刻就暴露了。我想,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伪造御史大夫寺下传的文书,以天子的诏命征发郡兵,再加盖都尉印和符节就可以了,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太守符节。 啊,靳莫如轻叫了一声,伪造皇帝信玺,那会腰斩的。 小武低声道,弃市和腰斩,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死得更痛苦些。再说伪造御史文书,不一定要皇帝信玺,有御史的封印就可以。县廷的文书我看过不少,并非每封都有皇帝信玺。况且大汉的《贼律》有明文:“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即便是假借皇帝诏书,没有造成坏的后果,也只是罚金四两。这些看似矛盾的律令今天倒是救命良方了,当初制定法律的萧相国等也算是考虑周到。恳请夫人赶快找出府君的印绶和符节,下吏马上伪造诏书和御史府的印信,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派人驰奔篁竹营,征调郡兵击贼了。 靳莫如沉吟了半晌,叹道,也只有如此了,请沈君稍候。说着转身走进内寝。 小武拉过婴齐,道,我知道婴君擅长制印,请立即刻制一枚御史大夫印。我来起草诏令。 婴齐的脸色煞白,令史君真的不要命了? 谁不想要命。小武按了按剑,可是现在你有好办法吗?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全部揽下,和呢无关。刻制印信,很难发现是你的手笔,而书写文书的笔迹却很容易辨认——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自己都包了。 婴齐好像受了侮辱,怒道,你当我是胆小鬼吗?我也是为县丞君考虑,君一身才干,我实是不忍心见君斩首啊。 小武笑了,拍拍婴齐的肩膀,感激地说,我这次的举动,早够死几次了。可是一旦破贼,即便斩首西市,也算无愧于心。至少没让群盗跑了一个,对得起黎民百姓。他故作轻松道,再说我未必死得那么轻易。这也有先例的,孝景皇帝前元五年,颍川太守赵孺卿和都尉擅发郡兵,捕捉豪强大族,本当腰斩,事下公卿杂议,廷臣多以为颍川乃是天下剧郡,一向为游侠不轨伏窜的渊薮,换了几任太守都不胜任,甚至有太守深夜被贼盗割了首级。赵孺卿发郡兵逐贼,殊属无奈之举。皇帝乃制诏御史,准赵孺卿罚金免罪。元朔四年,谒者汲黯持天子节信,巡视河南郡,见河南郡百姓因为水灾,饥寒交迫,乃矫制发河南郡仓粟赈救贫民,当今皇上也赦免他无罪。所以,你放心罢,说不定我也能得到赦免,不一定死得了的。 婴齐也只好唉了一声,我以前还真没看出,你是一个胆子比天还大的人。你刚来县廷的时候,大家都私下笑话你软弱不胜任。当个亭长,竟然搞得亭部治安乱七八糟。后来看你问案,印象大变,颇为佩服。现在你可更让我高看一眼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慌张,估计拜你做个将军,都未必干不了。他边用书刀刻着木印,边调侃道。 小武叹道,也许这就是古书上说的“人各有能,有不能”罢。那些贼盗,让我单独提剑逐捕,还真有点发怵。但是看见群盗攻劫,我心中却反而很宁静,真是件怪事。他这样说着,手下不停,笔豪在竹简上快速地移动。他面前的几案上,是一枚闪亮的银印,鼻纽上系着青色的绶带,鲜翠欲滴。那就是高辟兵的二千石豫章郡都尉印。 篁竹营在赣江的西面,离豫章县廷大约二十里,郡兵的首领名叫魏无知,实际官职名称为豫章郡都尉长史,这是一种本来在边境郡县才会设置的六百石官职,可是因为豫章郡的军事地位,也破格设置。篁竹营的郡兵来自天下各郡。每三年换一次。他们也只在所处的地方屯田耕作,没有军事征调的命令一般不能乱走。小武的两马革车在路上狂奔,他们不敢走平坦的官道,而且他也换了一般黔首的服装。他的车右为了掩护他突围,已经中了两箭,奄奄一息。御者穿着重甲,倒没有受伤,但是恐惧得要命。小武自己也险些受了重伤。幸好临走时婴齐一定要他穿上两层重甲,才陪他出去。豫章郡的甲胄也一向精良,它是东南地区甲胄器械的最大制造场地,附近九江郡、武陵郡、南郡的兵器甲胄都是由豫章郡负责供给的。所以豫章郡黔首的日子相对好过一点,朝廷因此免去了他们的许多徭役和赋税。那些贼盗的箭有两枝射中了小武的肩膀,但是没有射入。看来他们的武器远没有朱安世一伙的精良。如果是那箭头沉重的飞虻矢,估计小武这下也一命呜呼了。 前面是一大片竹林,葱翠连绵,在微风中发出悦耳的声响,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几个兵士坐在竹林下打闹,看见小武乘坐的革车,呼啦一声全部站起来。喝道,什么人?营门的卫士也急促地跃起,横着戈,闪亮的戈援对着他们的方向,脸色有些紧张。小武喝令停车,举起竹简,高喊道,豫章郡高府君下传长安天子制书到,请都尉长史魏君恭迎。几个兵慌忙跑进去,大叫稍候。 不一会儿,有人把小武引进门去。进了正廷,魏无知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跟在他后面,嗲声嗲气地叫,主君别急嘛。魏无知回头呵斥了她一句,边系腰带,边奇怪地看了看小武。小武有些紧张,深吸了口气,叫道,长史君,我奉高都尉命传达天子制诏,有紧急公务,赶快接诏。魏无知虽然神情落寞,听到下达制诏,还是疾走了几步,躬身接过诏书,很仔细端详了一番封印,再小心地掰下,解开竹简的丝绳,低声念到: 制诏豫章郡都尉:朕闻迩来东南一带,群盗出没,二千石不能尽职逐捕。朕初欲遣使者合虎符,发郡兵击灭,重趣聚烦民,故未能也。诗不云乎:爰整其旅。若贼盗不深惧其罪,伏藏薮泽;乃群出劫掠,剥割元元,君可以都尉印绶符节,发本郡营兵,便宜行事。毋令贼盗久流窜,百姓失职。 魏无知抬起头,急忙说,这是发给高府君的诏书。他有什么命令吗? 小武心里松了口气,他就怕魏无知怀疑他矫诏。他赶忙掏出银印和符节,大声道,这是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现在梅岭群盗五六百人包围了都尉府,劫掠百姓。高府君派兵将我送出重围,交给我天子诏书和都尉印绶符节,令魏长史赶快尽发郡兵,击斩群盗。 魏无知双手接过符节,仔细看了看,狐疑地说,刚才诏书封泥上只加盖御史大夫印信,怎么没有皇帝信玺? 小武的心陡然一沉,假装愤怒道,长史君官高位显,对文书这类的小事自然一向不大在意。下吏是县廷治书掾史,平常专门经手长安下达的文书,有很多诏命并不都有皇帝信玺。现在高府君正处于危难之中,长史君还拘泥这些细事,如果被贼盗击破县廷和都尉府,恐怕长史君也会很麻烦的。 魏无知哦了一声,是吗?不过他知道这小吏说得不错,因为他自己也是从小吏晋升上来的,文案律令也算得上娴熟。他的疑问基本上打消了,不过对小武的语气有点不满,嘟哝道,就算击破了县廷和都尉府,那也不是我的责任,没有两府的文书或者天子诏令,就算都死光了,也和我没有丝毫关系。 小武从身后的箭壶里抽出一枝羽箭,长史君请看,这次的群盗非比寻常,这样的箭矢,一般的民间是锻造不出来的。我们缴获的贼盗刀剑上竟然有洛阳武库的刻字。可见群盗的背后一定有官高爵显的人在撑腰。长史君有没有听说过广陵王刘胥最近的不寻常举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长史君火速行动,一定会立大功,何况有制诏。时间晚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魏无知本来还脸色和悦,侧着头想了想,不对,这小吏传达天子诏书,应该是趾高气扬才对,怎么反而这么着急,好像在巴结我。于是他突然变了脸,大声道,这诏书有疑问,等我查清楚再奉诏不迟。 小武大怒,他嚓啦一声拔出剑,喝道,魏无知废格诏书,给我拿下。他刚说完,婴齐闪电般冲过去,一剑斩在魏无知的脖子上。这是他们途中商量好的,一定要行动果断,才能让人觉得他们有恃无恐,象个真正传达制诏的使者。虽然婴齐以前从没这样杀过人,但这次也只有鼓起勇气,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剑一下切断了魏无知脖子上的血管,殷红的血浆像瑰丽的喷泉,成扇面形飞溅。魏无知大叫一声,扑通一声栽倒,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手颤抖着在土里乱抓,显是十分痛苦,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只听见他喉咙中发出艰涩的喝喝声。他身后的那个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宁静的篁竹营鸟雀乱飞,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 周围的兵士一阵哗然,有数人持戈就想冲上去,叫道,这贼人杀了魏长史,我们将他们碎尸万段。小武不理会犹自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魏无知,转头纵身跳上革车,扬起剑来,大声喝道,大胆!都给我站住。魏无知废格天子诏令,我奉诏斩杀,和诸位无关。现在高都尉印信和符节全部在此,怎么能有假,诸位难道也想造反不成?赶快随我出发,奔赴豫章县讨贼。倘若延误时机,全部要坐法斩首。 众兵士见他这慷慨激昂的阵势,倒还真有点镇住了,登时全部凝立,没敢扑上来。但是手中还紧紧捏住刀剑。小武从这些人的哗然中,已经看出魏无知并不得军士心,而且他们本来都是蒙昧的百姓,远离家乡来这当士卒,不过想立功受赏,博个前程。他们也基本上都家境贫苦。小武想起自己在县廷的时候,时常能接到他们家乡县廷传来的文书,有催逼他们交纳赋税的,有催逼他们归还官府债务的。他们有的甚至已经成了家里的惟一希望,他现在还记得有封来自河南郡平阴县的文书,说一个叫郭破胡的男子,家里因为使用官家的耕牛,欠官府钱八百文,官府屡次催逼他家交纳,可是他家完全是赤贫,还不起这笔债。平阴县县廷于是竟然把文书传给豫章郡,说郭破胡家交纳不起官府债务,而他本人又在豫章郡某县当戍卒,请豫章郡察访此人在何县,并将此文书传达,要他想办法交纳欠债,否则他妹妹将没入官家为奴三年以作补偿。小武想到这件事,于是大声补充道,诸位都是国家戍卒,国家征调你们,律令有规定,每斩首贼盗一名,赐爵一级,不愿要爵级者赐钱五万。这是天子的恩典,还不赶快奉诏出发。 众军士果然沉默了一下,突然欢呼了起来,纷纷大叫道,愿意听从使者君号令,立即出发,击捕盗贼。 登时整个营寨沸腾了起来。马嘶声,兵器碰撞声,人吵嚷声交杂在一起。兵士们跺脚大呼:“授兵!快授兵!”小武跳上战车,大叫道,治兵啬夫,赶快发放武器、甲胄、箭矢,救兵如救火,快。一个精瘦的汉子立即走出队列,大叫道,听从使者君吩咐,下吏立即去开武库授兵。人群哗啦一声全部朝山坡上跑去,山坡上有一座硕大的歇山顶的房子,全是用巨石砌成,小武知道,那就是篁竹营的武库了。那个精瘦的汉子走在最前面,他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武库的大门。回头叫道,请使者君来亲自授兵。 小武跳下车,和婴齐跑过去,走进武库,只见里面左边排立着无数的戈戟,右边的一些石头池子里,箭矢也堆积如山。他走出库门,大声吩咐道,时间来不及了,请诸君自己入库拣选兵器,立即出发。 数刻后,一大堆兵马行进在通往豫章县的驰道上,这支队伍行动迅速,但是十分安静,没有任何的喧哗声,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枚竹简,每张嘴巴都牢牢地咬着它。他们出发前已经被小武警告,为了不至于惊动贼盗,致使他们逃逸,在到达豫章县之前,每个士兵绝对不准说话。甚至连马嘴都被用丝带给捆绑了起来。这是一支两千多人的沉默的军队,他们奔跑在驰道上,只有战车和马蹄带出来的灰尘在他们周围荡漾,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即刻斩首立功的渴望。他们都是赤贫的黔首。本来当完三年戍卒之后,还得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乡去种地,但是现在,有可能他们不少人立刻将有数万的身家。因为律令有言在先,每斩首一级,都可以获得五万钱的赏赐。 围攻都尉府的贼众并没有跑掉,他们还在加紧进攻。守卫的县吏已经死伤过半。幸好,县令王德还活着,他在小武去突围求救之后,重新履行县令职责,带着少数兵卒躲在高台和阙楼里,他的屁股上中了飞矢,疼痛得要命,但是这时却表现得非常硬朗,一个本来怕死的人,到了非常关头,反而焕发出非常的勇气。不过他仍会时不时踮起脚,眺望西北方向,心里隐隐怀着一丝希望,希望小武终于在城阙被攻破前赶回来。这实在是近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可笑景象,在表面承平的大汉豫章郡,竟然有一股强盗胆大包天,不畏惧当今皇帝的熏天武威,坚持不懈地进攻县令和都尉府,时间有三个多时辰之久。这对通常打一仗换一个地方的群盗来讲,是种很不寻常的举动。 王德,放了朱安世,我愿意退兵。一个群盗首领骑马来回驰走,用本地话大声叫道。 给我射死他。王德命令道。 他身旁的县吏可怜巴巴地说,明廷,箭矢不多了,而且我们没有强弩,根本射不了那么远,只是白白浪费箭矢。 王德怒气冲冲地抢过他手上的弓,搭上箭,大骂道,叫老子放人,做梦,朱安世可是皇上诏书名捕的重犯。我还指望靠他封侯呢。说着,他飕的放了一箭,但是他的力量实在弱得可笑,那箭像风飘一样飞了出去,刚飞出都尉府门,就打了个旋,傻傻地坠落在地。惹得群盗一阵哄笑。然后是弓弦数响,飕飕连声,他们也发了几箭,作为报复。王德赶快蹲下身去,箭从他头上飞过。他有点想哭。 双方就这样相持着。忽然间,只听见群盗喧哗起来。大叫,快退,有人攻击我们。还有人惊呼,这么多人,我们怎么听不到?一点响声都没有。然后只听得空中弓弦声响彻,好像在进行一场什么乐曲的合奏。只不过这乐曲似乎不是那么雍容祥和的,因为伴着它,不断有惨呼声、马嘶声游荡在四合的暮色中。天已经快黑了,而赣江东岸的驰道旁,正在进行又一场的交战。好像又不是交战,而是一场屠杀。因为这战斗结束得似乎太快,半个时辰之后,小武已经在清点战利品了,除了十多个群盗逃脱,当场留下了四、五百具尸体。尸体们的外围是一个很大的不规则的圆圈,那是由郡兵们的兵车组成的。 果然不愧为郡兵,击杀群盗的效率竟然如此可怕。小武欣慰之中也不禁打个冷战。 郭破胡,你发财了。一个河南腔调的声音传来。小武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左手提着五六个首级,右手提着长剑,满脸都是血迹,看上去很是狰狞。他憨厚地对身边的同伴说,这下俺家可以还得起县廷的债务了。俺还要给俺父母买两头耕牛。 你现在百头耕牛也买得起了。最近耕牛降价,一头才要三千钱。你斩首五级,可得二十五万,一下子成中产之家了。那伙伴说。 那个叫郭破胡的看看这个同伴,见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级们放在地上。那五个首级的头发全部缠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个,递给那同伴,喏,给你父母也买两头耕牛吧。那同伴赶忙推辞,不要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那是你拼命赚的。郭破胡说,俺还有四个呢,准备去领十万赏钱。另外十万换两三级爵位。俺现在还是个“上造”呢,第二级。俺想加两级,到第四级“不更”,这样就不用经常被征发去服什么徭役了,而且以后还可以提早退职,就算是不小心犯了过错,县廷抓俺去打屁股也会少打几下,有爵位撑着呢。那同伴推辞得并不是很坚决,只听他嗫嚅道,那我就不客气,谢谢郭兄了。喜气洋洋地接过首级。 听到他们的谈话,小武心里暗笑,这个郭破胡,倒是个鲠直的汉子。当初我帮他私下交了八百钱给平阴县廷,也算是没看错人,这人以后倒可以为我所用。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唉,还不知道这次能否保住性命。虽然我斩获这么多的贼盗。但是的确,当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里糊涂,如果他一点不顾及我的功劳,命令将我处死,也是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暮色中的赣江,命令道,好了,敲钟。 众兵士呼啦一声围拢来。小武大叫道,现在大家立即驰归篁竹营。长史丞和佐史回去清点人口,将伤亡和斩捕情况记录,明日一早来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发文,递交长安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寺。等诏书下,即可按功行赏。 兵士一阵欢呼。然后整理车驾,这行兵马在尽情的杀戮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阳照射在他们闪亮的甲胄上,和赣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 都尉府的阙楼上,王德瘫成一团,斜躺在栏杆上。刚才他完全靠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现在精神陡然松懈,顿时像鼻涕虫一样软软躺着,浑身的力气都烟消云散。小武命令道,将王明廷先扶进都尉府休息,叫医师来。没有受伤的县吏,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挖个大坑,把尸体掩埋起来。立个碑,宣扬一下王明廷击斩群盗的功劳。 众县吏也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们摇摇晃晃地打起火把,剩下一小股没有回去的郡兵在教他们搭帐篷,县廷的小吏们在这些方面不大内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杀戮的战场,现在只能看见一枝枝的火炬,照着尸横遍地的风景。那些尸体大多没有头颅。因为击斩他们的兵士将头颅全部割下带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斩首级数登上了功劳簿后,才会把那些头颅还回来。这些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给现场平添了许多的狰狞恐怖。残疾可怕,不完整的尸体也照样可怕。虽然这种残缺对尸体本身来说毫无意义。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虚脱了,他随便找个地方,摊开四肢,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天色还没有大亮,虽然他很累,但也许意识里仍保留着莫名的兴奋,所以睡得并不特别沉。他佩上剑,走出里门,外面的帐篷也很安静,兵士们一个也没醒。无头的尸体们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惨白。他吸了口气,似乎空气中还荡漾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但是他的心情还好,因为那些尸体似乎在给他凭空增加着信心,你不会死的,有了我们,你的皇帝一定会赦免你所有的罪。他的眼前似乎有点幻觉,好像那些尸体们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裂处正在一张一合,代替着嘴巴的功用,在对他进行劝慰。小武爬上阙楼,坐了下来,阙楼的地上全是血迹和箭矢。小武眯着眼睛眺望近处的赣江,清冷的凉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氤氲的水汽,钻进人的脖子里,让人有说不出的惬意。快要到秋天了。小武自言自语地说,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清冷的江水有一半染上了红色,小武舒心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爬下阙楼,往王德的住处走去。 明廷,你还好吧。我们下一步该好好拷掠一下朱安世了。小武说,我相信他的背后一定有指使者。如果能拷问出来,我们就可能免罪。 王德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如果避过这劫,我宁愿封还印绶。这个县令我不当了,等到长安报文下来,不处死我,我就马上告病。现在的事,你干脆一起处理吧。你是天生的吏材,但愿皇上能领会你一番苦心。 那好,明廷你好好养病,臣就不打扰了。小武拱手告辞。 他回过身子,走到院子里,婴齐正在那里等着他,悄悄地说,刚才都尉丞公孙都的妻子来了,要找你说话。我说你出去办事了,让她在县廷等候。你是不是去看看。公孙君死得真惨,整个人都被朱安世这疯子砍成了肉酱,我还不敢告诉她呢。只说尸体被暂时封存,等明日县廷主持,一起发丧。 小武哦了一声,烦躁地说,她来干什么,我听说公孙都的叔叔是当朝丞相公孙贺,逐捕朱安世的文书就是丞相府下发的。本来这类文书都要先经过御史大夫寺,因为公孙贺向皇上请求,以抓获朱安世来换取他儿子的赦免。公孙敬声原来官拜太仆,秩级中二千石,因贪污下廷尉狱,他等着抓获朱安世来救命呢。 婴齐喜道,这是好事啊,现在君捕获了朱安世,正好献给公孙贺,公孙贺一定很感激君,他位高权重,一定可以向皇上美言,请求赦免本县丢失二千石长官和矫诏之罪。 小武皱着眉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恐怕没那么简单啊。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可解之处,公孙贺怎么有资格跟皇上谈条件?我死活也想不明白。 他们边说边走到县廷,一女一男正等在那里。那女子三十多岁,满脸忧伤,看见小武,悲切切地说,朱安世那狗贼在哪里?我要手刃了他,为我夫君报仇。那男子也上前一步,气愤填膺地说,我是公孙都的同产弟弟公孙昌。请县丞君带我去见朱安世。我哥哥死得好惨。 小武脸色凝重地说,二位请节哀。公孙君为国捐躯,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也不可意气从事。朱安世可能牵涉很大的谋反案件,又是皇上下诏名捕的重犯,我们现在非但不能伤害他,反而要好好保护。等诏书下达,槛车征往长安,让皇上亲自发落。大汉律令,槛车征召的犯人,如果有差错,斩主管的官员。不过,过两天我们可以做适当的审问,你们二位可以旁听,只是不能带刀剑进县廷。 公孙昌突然怒道,家叔乃当今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你知道不知道?他要一发怒,你这个小小的县丞就会家破人亡。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况且皇上下令逐捕朱安世这个狗贼,本来就是全权委托家叔办理的,如果槛车征召,肯定也是丞相府发文,你看着办吧。 小武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他吸口气,强笑道,那好,丞相府报文一到,我就请求王明廷让你跟随槛车,一起进京。反正二位也不会再呆在豫章郡了,要护送公孙君的灵柩回长安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憋出一句,明日县廷给高府君和公孙君发丧,你们也先去准备一下吧。 四人鱼贯走出县廷,还没出院子,迎面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几个仆从跟在她后面。公孙昌和公孙都的妻子望见她,不约而同地叫道,邑君,你也来了。那女子应道,是的,我特意来看望沈君。多亏了他的果敢,才捕获了朱安世,而且全歼了他的徒党和梅岭群盗。 那女子是靳莫如。小武赶忙施礼道,高夫人也来了。下吏办事不力,死罪死罪。靳莫如道,沈君过谦了,我刚才收到家兄的书信,他还不知道豫章郡的变故。我准备回信告诉他,过段日子回长安。如果押解朱安世的任务沈君肯亲自担任,我们倒是可以同路啊。到了长安,我带你去见家父和家兄,或许他们能帮你。你知道你现在麻烦不少。 小武感激地说道,有邑君帮忙,加上令尊靳君侯、令兄靳中丞关照,即便是不成功,下吏魂归于九原,也要结草衔环,报答大恩。 公孙昌二人冷眼看着小武,奇怪地对靳莫如说,邑君,你怎么还如此感激他?若不是他守职不力,哪里会引来这么多群盗。现在都尉和丞属都惨遭杀害,豫章郡治理不力的臭名将流播天下,他们这帮小吏,实在是死有余辜了。 靳莫如脸上毫无表情,冷冷道,都尉本来就主管一郡的盗贼和甲兵,怎么能推到一个小小县吏身上?昨日贼势那样强大,即便调拨所有县吏,也只是孤羊入群狼。如果当初都尉治郡严谨,哪里会有如此多的盗贼。也不知道每年考核,他们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公孙昌诧异地说,邑君怎么这样说?高府君可是令夫君,又是鄂邑盖公主举荐来的,恐怕不好说他不尽责吧。——邑君是不是太累了。 我现在很清醒,靳莫如说,我靳家一门五侯,世受皇上隆恩,绝对不会做朋党为奸的事。即便是我的丈夫,只要的确失职了,我也只有告诉家父和家兄,如实奏明皇上。沈县丞年轻有为,吏材明敏,行事果断,如果不是他,又哪里能捕获朱安世?恐怕整个县都会被群盗残灭。况且豫章县是军事重地,不采取权宜之策,击灭群贼,那损失更是无可弥补。 公孙昌还想说话,他大嫂扯了扯他的衣襟,哀着声音对靳莫如说,邑君的话也有道理,也许是我们见识浅陋罢。我们暂且告退了。 两个人走出去,转过弯,公孙昌低声埋怨道,靳氏怎么这般古怪?自己丈夫死了,看不出她半点悲伤,反而汲汲为一个小吏辩解。 他大嫂叹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她父亲和哥哥现在正得皇上宠幸,咱们惹不起。况且,我听说她对高府君并不喜欢,只是慑于皇太子的威势,才勉强出嫁的。 公孙昌不悦地说,家叔官拜丞相,号称万石君侯。他们一门五侯,也就仅仅抵得家叔一个,何况我堂兄下狱前还是中二千石的大吏呢。 再别提你叔叔了,在他前头,皇上已经杀了好几个丞相。你叔叔当时听说拜他为相,不是吓得痛哭流涕,要皇上收回成命么。唉,现在皇上对你叔叔又不满意,真是让人辗转反侧。我嫁到你们公孙家,想来想去,恨不能放弃劳作,干脆日日美衣甘食,把钱财全花个干净,免得将来伏斧质断头时后悔。 公孙昌看看四周,捏住嫂子的手,安慰道,大嫂不必忧伤,哪里就至于到那地步。现在大哥死了,对你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他色迷迷地笑笑,嘿嘿,大嫂刚才说起高辟兵那头肥猪,的确是可笑得很,据说他一向就不能人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也没有一个子嗣。他又比靳氏大了近二十岁。也难怪靳氏看到他死了,反而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了。刚才那个姓沈的小吏眉清目秀,你说说看,那靳氏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啊。 大嫂挣脱他的手,你疯了,在这外面。如果被人看见告上去,我们都完蛋了。叔嫂和奸,是要腰斩的。你别笑人家高辟兵了,你哥哥在床上难道就行了?如果他行,我怎么会被你奸骗。说来好笑,豫章郡都尉和丞,两个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也难怪整个郡盗贼横行了。人家靳氏年轻貌美,嫁了那么头肥猪,也的确冤枉。她心中的悲戚,我是能切身领会的。就算看上了那小吏,也没什么不对。郎才女貌,挺般配的。不过那小吏出身贫苦,家世低微,想娶到侯门千金做妻子,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况且,他的脑袋这回保不保得住,还是个未知数呢。 管他娘的。公孙昌道,总之我们刚才的表现是必要的。总不能让人说哥哥死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有一点悲伤义愤的神色罢。等到长安报文,我们就可以回老家享福了。 朱安世被绳索反剪,像个肉粽子似的箕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很是漠然。看见小武提着一匣酒菜进来,笑道,小竖子还跑来干什么?有种就将我一刀杀了。 小武笑道,想和大侠聊聊天下趣事和三辅旧闻。 哈哈,朱安世大笑,要说趣事和旧闻,老子胸中还真有不少。不过你这小竖子前倨后恭,定然不是想听趣事来的。酒菜我笑纳了,趣事可以讲两桩,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罢。 小武道,好,爽快。他跪坐在席上,给朱安世斟酒。两人觥筹交错,不着边际地瞎扯,朱安世也渐渐失了防备,一时醉醺醺的。小武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朱大侠真是爽快,我乃职责所在,不得不捕你。可是你知不知道,对于捕获你,这天下谁最迫切? 不就是刘彻吗,朱安世叹口气,妈的,没想到老子纵横江湖三十来年,失手栽在你这小竖子手里。不过说实话,老子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顾一切的击斩法,当时真有点犯晕了。 小武笑道,朱大侠,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顾了一切,仍旧是个死。谚语说得好:“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总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朱安世点点头,如果我早二十年碰上你,脑袋也不能留到今天。虽然你是个小竖子,我觉得还是很有胆量,有我们豪侠的风格。 小武又劝了他一杯,道,我从小也是以朱家、郭解等人为榜样的,可惜体素羸弱,家又贫困,不足以成为游侠……唉,我有一点死活不明白,你怎么得罪了当朝丞相公孙贺,难道他和你的指使人有关吗? 你倒是很聪明,如果要问我指使人,我自然死了也不会说,朱安世顿了一顿,不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得罪公孙贺,那个老竖子,他儿子当初跟我交情还不浅呢。在长陵的时候,我和他是邻居。他原来是北地郡义渠人,一个戎狄胡人而已,后来归顺汉家,在军队里混,随着军功积累,慢慢升了官。他儿子是个混蛋兼财迷,小时候我们常一起结伴去挖三辅的富家坟墓,找贵重的陪葬品。哼,他有很多阴事都足以腰斩。不过,我们的交情一直还不错。这次我逃出三辅,投奔东南,就是他的主意,他还给了我不少金银,算是很义气了。嘿嘿,你提到他,是不是想用反间计啊,难道我会那么容易上当吗? 小武笑道,可是你刚才说的已经不少了。 朱安世哈哈大笑,那又怎么样,我又没写下来,你当不了证据的。你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性格,死可以,但是义气不能不要。否则还怎么出去混? 嗯,的确,这也是我佩服你们的地方。不过你讲义气,未必公孙敬声一家会讲义气罢。他们不是大侠,他们是汉家大吏,不懂你们这些规矩。即便懂,也不会遵循。只怕你的血可以使他的车藩染得更红了。你的确很慷慨,肯把颈血献给好友当染料,这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小武夹了一块狗肉,塞在嘴里 。 朱安世怔住了,奇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武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朱安世说,有什么趣?你还有什么招数可以尽量使出来。 小武长叹了一声,语带嫉妒地道,没什么招数。只是羡慕你,你的头颅挺值钱的。虽然你被我捕获了,成了我的囚犯。我却没你这么高贵,这颗脑袋不会留到长安去斩。在豫章县西市,随便像狗一样就斩掉了。 朱安世恢复了笑容,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好歹老子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当年长安多少名公巨卿都以和我交朋友为荣呢!公孙敬声那时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着我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后来他靠着他父亲的荫荫庇,官做得很大,在我面前却也不敢摆架子,从来都是让我东向坐,他自己南向坐,给我斟酒侍候的。 嗯,很好。小武说,你当了人家这么多年大哥,这回也该有所报答了。用脑袋救兄弟一命,也没什么不应该罢。 你说什么?朱安世道,我是听说他下狱了。可那是皇帝要找他们家的麻烦,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武也假装诧异道,咦,你真的不知道?我这么卖力,不惜一切也不能放了你,原因就在于此啊。公孙君侯得到皇上同意,用你的命去换他儿子公孙敬声的命。虽然公孙敬声位列九卿,但是比起你这名震天下的大侠来说,却也没什么了不起。长安的公卿将相都说公孙君侯有眼光,懂得做交易。当然皇上也高兴,他要案治一个公孙敬声的罪,的确没多大意思。但是如果能让公孙君侯卖力,捕获你这个心头大患,皇上觉得还是很值的。所以公孙君侯破例通过丞相府发下缉捕令,在天下各郡县逐捕你。公孙君侯也不惜动用了自己的上千家臣舍人,奔走天下,探听你的行踪。此外,他们还私下里传告,如果有谁能捕获朱安世,除了朝廷例行赏赐,愿从家产中再拿出千金作为馈赠;如果捕获的人愿意做官,还可以保举进宫为郎中,侍侯皇帝。千金,那可是一千万钱,哪个豪杰会不动心啊? 朱安世脸色发青,那看来你这竖子要发财了。他妈的,原来如此,老子在广陵的时候也奇怪,为什么平常通过御史大夫寺发的缉捕令,这次由丞相府下发,原来是公孙贺那老竖子在搞鬼。幸好我为了完成一件大事的缘故,早早传告公孙敬声,骗他说自己去了西域。否则就凭我以前对他的信任,一定时时和他书信往来,早就死于非命了。公孙贺这老竖子当真可恶。 小武笑道,我倒不是为了发财,仅仅是为了保命。因为如果放了你,我就真的死定了;但是捕获了你,活下来的希望却要大得多。公孙君侯把你献给皇上,肯定会为我说好话。即便我纳金赎罪,有了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也自可以交纳得起。况且,皇上一向喜爱敢于捕斩的官吏,说不定过几年又重新起用我去治理剧郡呢。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年张汤、杜周、减宣、义纵等名酷吏不都是起家至二千石,后来封侯拜相了吗? 朱安世将酒杯重重一顿,胸脯一起一伏,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算盘打得真妙,实在想得太美了。公孙贺那老竖子想用我的颈血去染红他的车藩,简直做他妈的黄粱美梦。他收住了笑容,阴沉沉地说,嗯,我会让他失望的——幸好我当时多了个心眼。 小武也不悦地说,你已经成了阶下囚,还恬不知耻地摆什么大侠的威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按照汉家的老例,不管什么王侯将相,曾经高车驷马,从骑如云,可是进了监狱,那就什么威风都摆不成了,狱吏就是你们的爷爷。当年功高如萧何、周勃,意气如韩安国,在狱里也受到百般折辱,出去之后也只有慨叹,今日方知狱吏之贵也!汉家以律令治天下,狱事是天下之本,廷尉自来排在九卿的第二。你现在讨好我,还来得及。看在你是大侠的份上,我会让他们好好待你,不殴辱你。 哼,朱安世不屑一顾地说,等我到了长安,我会有办法让公孙贺那老竖子好看。总之,他想用我的脑袋来换他儿子的脑袋,那是绝对的做黄粱美梦。 哈哈,小武大笑了,你才是做美梦呢!你以为你真能活着去长安?刚才我不过是戏弄你罢了,你以为你大侠的脑袋就了不起?真能比我一个小吏的脑袋值钱了?公孙君侯发送文书的时候有个副本,凡是捕获朱安世的人,立即割下他的脑袋领赏。活的不要,只要死的。 朱安世大怒,发出尖利凄恻的笑声,这狗贼心肠好不狠毒。枉我一直把他当丈人行,尊为长辈。既然他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做人一向是恩怨分明。他突然刹住了笑声,转过头来,冷冷道,你何不现在就斩下我的脑袋,去向公孙贺那狗贼领赏。 小武道,你问得好,其实我有点不忍心。我说了,我从幼年开始,听说了很多侠客的故事,很佩服他们的为人。不过生在僻壤,一直不能亲见。现在见到朱大侠,方解心中遗憾,尤其佩服朱大侠刚强鲠直,重然诺,讲义气,轻生死。所以很踌躇啊。 朱安世脸色平和了,虽然你说得很虚伪,我还是有些高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小武又斟上一杯酒,递给朱安世,道,朱大侠果然爽快。你知道爱好这个东西是很要命的事。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做官,有的人爱女人,还有的人就爱耕作。这个我都不管,我呢就爱做官。我喜欢体验当百姓仰视我时,我胸中油然生出的那份荣誉,那是万金也换不来的。而且我也有理想,想像自己能像萧何、曹参那样治理好一个国家,哪怕是一个郡,使百姓丰衣足食。所以,公孙君侯那千金的赏钱,能给我什么呢?即便我自己补贴,我也更愿做好一个县令。我想朱大侠知道很多东西,一定能让我足以放弃那笔赏钱,达成我继续做官的渴望。 朱安世低下头沉默了一番,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他阴沉着嗓子,憋出一句。 小武两眼盯着朱安世,良久,叹道,好吧。不过你得尽快。被你斩杀的公孙都,他弟弟对你恨之入骨,恨不能马上把你给磔了。我吓唬他说,你是皇上名捕的重犯,绝对要押往长安受审,他们才暂时隐忍。不过,既然公孙贺这么想要死的朱安世,他总是有办法的。对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死的朱安世呢? 当然是他想杀人灭口了。朱安世哼了一声,怒道,我知道他们太多的奸事,每一条都足以让他族诛。 哦,小武道,那你还犹豫什么。你马上告诉我他们的阴事,如果级别足够的话,我可以请求征召郡兵保护槛车,押送你进长安。至少你一路上不会有危险了。 朱安世仰头叹道,好吧。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公孙贺家的罪状,就是伐尽终南山的竹子,也写不完;砍尽褒斜谷的木头,也不够做刑具来械系他一家人的。唉,没想到,我和他儿子也算从小的交情,这回要看到他被株连九族了。 小武喜道,好,这里没有旁人,你快说,我来记录。 第五章 岂意丞相怒 逃死正屏营 广陵国广陵县,广陵王宫。 日华殿上,灯光黯淡,殿外雨声淅淅沥沥,刘胥烦躁地在殿中来回盘桓。他的女儿刘丽都有点不高兴地说,父王不要走来走去了,转得我心都烦了。 刘胥阴沉着脸,你还说,都是你请来的什么侠客,还吹嘘是什么京辅大侠,曾倾倒京城的名公巨卿。他带去我的几十个精锐侍卫,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汉朝官吏手里,他们经不起拷掠,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刘丽都道,刚才不是接到卫益寿的书信了吗?我们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杀。朱安世既然号称大侠,一定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大侠一向是轻生死、重然诺的,不然他活着岂非耻辱?当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以任侠闻名天下,郡国豪杰都慕名去拜访。后来因为他配合太守减宣,出卖投奔他的亡命盗贼,天下游侠都为之不齿,整个河南郡的游侠也自觉脸上无光。他们曾歃血相约,要手刃他以湔洗全郡羞耻。他最后只有上书司马门,请求全家迁徙到陇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相信朱安世不会不引以为戒。 行了行了,刘胥恼怒地说,就算你请的那个大侠嘴巴严,又有什么用?养条狗嘴巴还严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请的是能干之人,可是朱安世连高辟兵那个饭桶都对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公主在长安花那么一番力气,故意把那头肥猪送到豫章县。唉,现在一事无成。可怜我苦心经营培养出来的侍卫,一下子全部魂散他乡。 刘丽都也有点烦躁,她不停地捻着垂下来的秀发,道,父王你现在抱怨也没有用,长安未必知道这事和我们有关。再说朱安世哪至于那么没用,据说他当时很顺利地擒获了高辟兵和公孙都,那个懦弱的县令王德更是吓得半死,不过谁知道半地里杀出一个叫什么沈武的狱吏,居然行县令事,不顾一切下令射杀了高辟兵。后来朱安世联系的五六百梅岭群盗来救他,那个死狱吏沈武竟然矫天子诏书,征召郡兵将他们全部歼灭。谁能料想,平淡无奇的狱吏中竟然有这么一个不要命的,这我也死活想不到。 刘胥目中射出阴沉的光,打听一下这个沈武是什么来历。我苦心孤诣的计划,就被这竖子给坏了。可以考虑派出刺客去将他解决掉。 刘丽都笑道,父王你是不是吓糊涂了,这时候派人去刺杀他,不是明摆着我们把自己供出来了吗?她顿了顿,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我再去一趟,我倒还真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刘胥看着他美貌的女儿,点点头,叹道,任何男子见到我的女儿,都不会不动心的。 刘丽都笑道,父王休要取笑……不过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男子值得我去勾引。那帮所谓侠客,自以为见多识广,见了我还不是一幅神魂颠倒的丑态。至如那个朱安世,还名震三辅呢,一样过不了关……这个叫沈武的,据说乃是亭长出身,每日里干的是送往迎来的仆役杂务,想来也只是个乡下小子。难道见到了女儿,还能比朱安世更沉稳吗? 刘胥有点心不在焉,好好,你去吧去吧。 刘丽都带点撒娇的腔调,抱怨道,父王真是没出息,碰到这点小挫折就垂头丧气的。这可不像我心中伟大的父王。我记得小时候,看见父王在兽圈里,和猛虎搏斗,只持一柄拍髀的短刀,就将猛虎刺倒,真是威猛之极。父王还招来国中力士,比赛举鼎,那些个力士大多徒有虚名,在父王面前一个个败下阵来。那时的父王,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神。没想到时间才过去十多年,现在父王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豪气尽失了呢。 别说这些了。刘胥有点微怒起来,力士有什么用,如果不是我爱好田猎和举鼎,招致力士,皇上怎会对我不满,只封给我一个小小的广陵,总共才五六个县。再说要不是你的怂恿,我哪里会干这些犯上作乱的事,闹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刘丽都扫了她父亲一眼,目光中有些轻蔑,语气却缓和了下来,父王不要忧虑啦。天下的事就是这样,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我也是为父王着想,一辈子屈居在狭小的广陵,该是何等的郁闷!父王不是老说长安怎么好吗,女儿也想从广陵国翁主晋升为大汉朝公主,去三辅见见世面。唉,自从母亲不在了,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欢乐。 她抑郁地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她的背影修长窈窕,走动时满是婀娜的风姿。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很多,日华殿的台阶下,是一个无垠的湖,湖面上荷花已经凋残,十分萧瑟。大殿的西边立着高大的阙楼,凌空架着条长长的复道,横穿过假山和湖泊,延伸到北面的永信宫。刘丽都凝立在那里,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提起裙子,回头对刘胥说,父王,我上复道,到永信宫去看看。 永信宫是她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提起这,刘胥心里也很郁郁,那毕竟曾是他深爱的王后。他还没回答,听得大殿下面有人匆匆走入,叫道,启禀大王,有使者来拜见大王,说是来自彭城楚王宫。刘丽都停住了脚步,暗想,楚王派人来干什么?她折回大殿,看见刘胥很兴奋地吩咐,快,赶快吩咐宫门令,安排使者在显阳殿等候,寡人马上过去。 刘丽都奇怪地说,父王听到楚王派使者来,怎么如此高兴?楚王和我们并没有很亲近的血缘关系。上次燕王的使者来,父王也只是淡淡的。 刘胥满面春风,我的宝贝女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前年正月我在长安的时候,和楚王一起去终南山打猎,他的箭法很差,当时一头野猪向他扑去,他连射了两箭都落空。眼看野猪就跳到他车上,他吓得嘶声嚎叫。幸好我在旁边,一矛命中野猪的眼睛,将它刺落车下。从那以后,他就跟我情同手足。他压低了声音,楚王还私下告诉我,说他已经觉察皇上不喜欢太子。如果另立太子,按照岁数排,应该是我同产哥哥,也就是你的亲伯父燕王刘旦。但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一向最讨厌你伯父,嫌他权力欲太重,前年还大发脾气,斩了他的使者,削了他好几个县的封地,并敕令他连续三年不得朝请。那么按顺序,下一个人选应当是我了。他还说,如果天下有变,可以立即发全楚甲士,帮我夺取皇位。现在他派使者来,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刘丽都哦了一声,这样的话,我倒也要见见这个使者了,看到底是什么人,楚王不会派一般的人来罢? 刘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就去显阳殿看看。 父女两个欢快地走出日华殿,迈上西边的阙楼,沿着复道,向显阳殿走去。 那使者正坐在几案后面,一边饮茶,一边若有所思。他年龄大概二十多岁,眉目端正,脸色微黑,轮廓线条和缓,穿着精致华丽,气宇轩昂。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突然嘴巴张开了,脸上的肌肉凝固在那里,显得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失态。 刘胥一见到他,笑逐颜开,听说楚王兄弟派来了使者,寡人匆匆赶过来,没想到是赵先生亲自来了,寡人实在荣幸。楚王兄弟还好罢。 那个男子呆了半晌,这才惊醒过来,赶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礼,臣赵何齐叩见大王,祝大王玉体安康。也祝王后玉体安康。 刘胥笑着说,赵先生何必多礼。丽都,这位是楚王王后的亲同产弟弟赵何齐先生,赵先生家族原先是定陶县的商贾,富可敌国。我兄弟虽然贵为楚王,可是要论家产财物,只怕还不及他家的一半呢。他俯身扶起赵何齐,这是小女丽都,哪里是什么王后。赵先生是否过于恭谨,问也不问就脱口而出了。 赵何齐脸上显出惊喜的神色,原来是翁主,大王赦罪,臣罪该万死,竟然张嘴就胡说。臣看见翁主如此花容月貌,惊为天人,心想,只有大王的英睿神武,才有资格获得这样天仙般的女子作王后,没想是翁主,真是罪该万死。不过我想既然翁主如此丰姿超逸,那么王后也自然不会差的。 刘丽都虽然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颠倒众生,各种谀词也听得耳朵起茧,不过寻常情况下,倒从没感到厌倦。这会听到赵何齐夸他,心里也甜滋滋的,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父王,你说这位赵先生是商贾人家,怎么还这么擅长咬文嚼字,华丽的词句一套一套的。 刘胥笑道,难得的就是,赵先生虽然出身商贾,可是却从齐国聘请了好几个硕学通儒,恭敬奉养,以请教《诗》、《礼》和《论语》,要论学问,恐怕你也只能望他项背呢。 赵何齐谦虚道,大王过奖了,我也就是认得几个字而已,不至于算错账,哪里敢说懂得高深的儒家经典啊。翁主自小有德高辞赡的保傅相伴,大王宫中又尽多满腹经纶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学问,我一辈子不吃饭不睡觉,悬梁刺股,也是学不来的。他说着,一双眼睛呆呆的,不住地在刘丽都光滑洁腻的脸蛋和脖子周围打转。 刘胥笑道,赵先生别宠坏了她,请堂上坐。他转头对刘丽都说,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长老,和你弟弟,并且吩咐食官、乐工,晡时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的客使。 刘丽都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呆子真好玩。不知楚王派他来干什么。 宴会设在显阳殿的前殿。显阳殿空间不大,但是结构精致,殿的四围都是镂花的琐窗,乃是名贵的檀木雕制而成,寻常时候,用竹帘和帐幔遮蔽着。掀起那些竹帘和白縠的帐幔,左边可以眺望清澈澄碧的菱鉴湖,湖水荡漾,嬉逐在脚边,让人感觉清凉沁骨,是个避暑的挟地。右边是花园,起伏的假山上竖立着稠密的枣树,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则是数不清的桂树。这时细雨已经全停了,桂树上满是细密的黄色和白色,重又发出一阵阵袭人的香气,挟着湖上的清风,缭绕在大殿的周围。 赵何齐推开琐窗,极目浩淼的烟波,夸赞道,大王真会享受。正值中秋,如此美景,真是让臣恍然觉得自己在月宫之中呢。枣树和桂树,又是何等符合大王的经历。二十四年前,大王才十多岁,就被皇上封为广陵王,弱年贵显,下臣希望大王托桂树的吉祥,再贵一级。那就完美无缺了。 刘胥大悦道,先生请饮酒。寡人以眇眇之身,托先人荫庇,得王此土,享受这良辰美景,于愿已足。先生的家族素称定陶首富,这样的园子和楼阁,早就不稀奇了。 哪里哪里。赵何齐换了颜色,长声叹道,汉家规矩,商贾的地位非常卑贱。高皇帝曾下诏,商贾再富也不许乘驷马高车,穿丝帛之衣。当今皇上讨伐匈奴,也屡屡征发商贾从军。若不是纳钱大司农,我恐怕也早死在大漠了。唉!没有地位,便有金山银山,又有什么乐趣呢! 刘胥安慰道,先生不要懊恼,总有机会改善的。再说商贾虽然表面地位地下,而实际享受,一般诸侯远远不能望其项背。寡人好在是当今皇上的亲子,处境才稍微过得去。至于隔得远一点的宗室,有些穷的只能坐牛车呢。我听说定陶附近的诸侯就经常向你们家族借贷的,他们每年所能收到的微薄租税恐怕永远也还不清债务罢。 赵何齐道,大王真是词锋机敏。不过,这也说明大王懂得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成为天下的大宗,就总是颇有缺憾的,富贵终不能长久。大王真是英明。 成为天下的大宗,也就是做皇帝的隐晦语。刘胥左右看看,咳嗽了一声,宴乐之日,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寡人见到先生,非常高兴,今日不醉无归。传令奏乐,为楚王使者侑酒。 赵何齐道,不用了。下臣酒量甚浅,不敢奉命,恐怕酒醉失礼,有违法典。 刘胥哈哈笑道,今天寡人高兴,就不用拘什么礼节了。马上吩咐家令退下,你我尽兴就是。还有,小女丽都擅长歌舞,寡人的爱姬左修又擅长鼓瑟,就让她们两个歌舞奏乐为宗族长老们和先生侑酒罢。来人,撤了燕乐。 堂上堂下的乐工恭谨地退了出去。刘丽都站起身来,笑道,父王总是喜欢在客人面前让女儿出丑。不过有左姬鼓瑟伴舞,我是横竖不能错过的,谁不知道左姬难得一动纤指,除了父王,谁有福分能经常听到呢! 左姬笑道,翁主不要取笑我了。能为翁主伴舞,是妾身的荣幸,请翁主起舞罢。 刘丽都放下酒樽,踱到大殿中央,她修长曼妙的身躯在悠扬深沉的瑟声中,缓缓旋转起来。她梳着堕马髻,乌黑的头发披散至腰际,快至发梢的部位松松地挽了个结,用一条雅淡的丝带束着,一抹尖细的发梢斜斜地散在一边。身上穿着裁减合体的深衣,衣襟的曲裾长长地在身上缠裹了数层,斜掩在身后,也同时勾勒出她曲线绝美的身躯。由于深衣曲裾的数层缠裹,在大腿以下形成数道斜的花边。那深色衣裾边侧的花纹,在她婀娜的身躯上跳跃。伴着那凄美的瑟声,宛如姮娥。对,就是姮娥,她不就是飞扬在天香云外之中的么? 赵何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美女的舞步,心里暗暗惊叹,如果能和这翁主缠绵一夜,真是死亦不恨。对了,我应该向她父亲求婚,一定要娶了她回国。现在我姐姐是楚王的宠妃,楚王也要借助我家的财力,才能过得奢华。我惟一的遗憾是,家世虽然豪富,却没人做上大官,没有高爵。姐姐固然嫁了楚王,但现今一般的诸侯王并没什么权势,想帮我获得高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楚王这次派我来广陵国,就是为了结交这个当今皇上的亲儿子,希望说动他有所准备,有朝一日能入居长安,成为大汉的天子。那么我这个出了力气的人,无论如何也应该可以封个列侯,光耀赵氏的门楣。人生而不富贵,固然了无乐趣;然而,如果富而不能贵,时常被小吏轻蔑,岂非更是痛苦? 他看着刘丽都的倩影,咽了下口水,感叹地对刘胥说,翁主舞姿如此动人,请原谅下走词拙,实在找不到夸奖的词汇来了。 刘胥这时似乎已经喝得半酣,没有理会赵何齐的话,他站起大笑道,女儿你且歇下,今日寡人实在太高兴了,左爱姬,你给寡人鼓起你们家乡的巫山云舞曲,寡人要舞剑高歌和之。 说着,他已经离了席位,剑光如虹,这个王的身姿也着实矫健,无怪乎从小就能格斗熊罴,他舞到兴起,慷慨高歌起来: 欲久生兮安有终? 思长乐兮讵无穷? 奉天期兮靡不通。 乘天马兮遨云中。 下视蒿里兮何朦胧。 取酒为乐兮长融融。 富贵皆可踵, 独死不得取代庸! 他这样唱着,突然激昂不可抑止,泪流满面。赵何齐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点惊讶,看不出这个粗莽的王,骨子里竟如此多愁善感。好好的一场宴会,竟发此悲声,感慨起人生来了,这未免有点不合时宜啊。于是他站起来,举杯劝道,大王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会,再请大王赐个方便的场合,何齐有要事跟大王商量。 刘丽都也嘟起嘴,不满地说,父王好不让人扫兴。大吉的日子,怎么流起眼泪来了?刘胥呵呵笑道,这是我前几天做的歌词。今日一时高兴,就唱来助兴。其实哪有悲伤,不都是劝人及时行乐的意思吗?他接过酒杯,仰首一口饮尽,把剑递给侍者,道,赵先生不必担心,凭这点酒还醉不倒寡人,寡人非常清醒。赵先生有什么事,可以直说。在座的其实都是姬妾宫人和心腹家臣,没有什么不便的。 赵何齐哦了一声,好,大王雄姿英发,身为长安贵胄,却也雅好楚声,看来王妃也是楚国人了。这次楚王让我带来了一个人,恐怕大王会感兴趣的。 刘胥好奇地说,什么人啊?赵何齐指指身边的一个面目僵硬的人,这位是我们楚国有名的神巫,名叫李女媭,故籍在南郡秭归,我们大王重金聘请到彭城的。 刘胥本来很纳闷,赵何齐带来的这个仆从,面目看上去古里古怪。但是,赵何齐不介绍,他作为一国之君,也不好开口问一个仆役的名字。现在,这个叫李女媭的女子开口了,大王刚才唱的“独死不得取代庸”,实在是悲凉怆恻。是啊,贵为王侯,这人世间,做什么事都可以雇人来代替自己,独有死亡,是绝对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则,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别人的死了。不过,大王又何必如此伤感,臣学过相术,刚才细看大王的容貌,实在是贵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啊。 她的声音尖细,原来是个女的,却挽着男人的发髻。刘胥听着这刺耳的声音,心里不是特别愉快,不过她讲的内容还是让他陡然一振。 女媭不但会看相,而且擅长巫蛊,只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来祭祷,就可置那人于死地。她产于当年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的乡里,当地的神巫一向非常有名的。赵何齐插嘴介绍道。 刘胥啊了一声,心里暗暗思虑,果真有这么厉害的话,倒不妨试试。不过,当今皇上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要诅咒他死,似乎是大大的不孝。不孝之人,上苍也不会保佑的。不如让她祭祷皇上改立自己为皇太子,这样的话,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了。于是笑道,寡人倒没什么仇人,不过有个小小的心愿,如果神巫果然愿意帮助寡人,寡人就是空举国之财帛,也丝毫不会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过臣,臣自然愿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臣家在南楚,当地的巫山神女最为灵验,臣每次祭祷,未尝不达成所愿。臣愿意择吉日为大王祭祷巫山,使皇上立大王为皇太子。 刘胥呵呵笑了一下,掩饰自己的慌乱。这女人果然有些本事,我刚才想皇上立自己为太子,她马上就说了出来。不过他还是虚伪地说,寡人岂敢妄想这样的洪福。只不过希望神巫祈祷我广陵国能够与大汉同衰荣罢了。况且皇上二十多年前就立了皇太子,皇太子也一向温良恭俭,深得皇上喜爱。寡人与之相比,无论是德行还是才能,都不逮远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发出桀桀的怪笑,万事皆有天定,大王即便想推辞,只怕也不能够。不瞒大王说,前年冬天,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曾经慕臣的微名,请臣去为他看相。有一天是冬至日,京师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庆祝节日。那晚,皇太子全家都来到公孙贺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离见过皇太子一面,他眉上有一道纵纹,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几年之内就有大祸及身,不但当不了太子,只怕还有杀身之祸呢。 刘胥心里扑通地跳了起来,他喘了口气,身体往前倾了过去,果真如此?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嘲地说,即便神巫所见不差,按年龄长幼,也该轮到寡人的同产兄燕王入承大宝,岂有寡人的份? 刘丽都轻轻地在刘胥耳朵边道,父王不要再犹犹豫豫了,这个神巫既然说得如此确定,不如择个吉日,让她祠祷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验。 刘胥脸色苍白,呆若木鸡。他本来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身体壮健,性格粗野。但长期目睹了他父亲凛冽的治国手段,胆子日渐缩小。他父亲任用了无数酷吏,以残破宗室为功绩,凡是关于宗室不法的案件,只要敢于杀戮,无不得到父亲的嘉奖。在过去的二十年,起码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总共十几万人被大小的酷吏诛灭。而这些酷吏最后没有不被皇上认为是能吏而擢拔升官的。他的确很害怕。他之所以敢于和同产姐姐鄂邑盖公主勾结,觊觎皇位,一方面是因为诱惑太大,一方面是听说皇上身体日渐不佳。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杀戮的心态总是要缓和一些的罢。他自我安慰地想,于是他对着李女媭点点头,默然不语。 九月就要结束了,天气逐渐有些凉意。在当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大约二十年前的这时候,天下各官府都要准备封印,回家休沐过新年了。那时是以十月为新年的,时常还会大赦天下,赐百姓长子爵级,女子牛酒 。现在却不一样,豫章县县廷正着急等候长安的报文,今年非常奇怪,关于捕获卫府剽劫案案犯韩孔,供词连逮广陵王的爰书,早送达长安的廷尉府,爰书中请求遣派大吏,穷治此案。可是将近三个多月,竟然没一点儿消息。以邮车送信给长安豫章郡邸的官员打听,却得知皇上将此案文书留中不发,只让廷尉府给豫章县下令,将案犯韩孔就地斩首,牵连到的卫府一些亡命贼盗包括小武的弟弟也都弃市。至于广陵王刘胥,则“有诏勿论”,也就是皇上这次装聋作哑,放过了他。也许皇上念在毕竟是自己亲儿子的缘故罢。此外,嘉奖文书也递到,命令沈武由行县丞事改任为真。 现在关于逮捕朱安世,请求廷尉以槛车征往长安的爰书也已经送去了一月,仍然没有报文。小武在县廷里真是如坐针毡,他屡屡在晚上做恶梦,梦见自己的弟弟去疢,满面血污地斥责自己,眼光还是那么蛮横粗暴。再就是时常恍闻外面鼓声响起,有长安诏书到,宣布以矫诏及丢失二千石长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枭首豫章市。所以这一个月来,对他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半夜惊醒总是汗出沾背。他的父母也因为他把同产弟弟送上了刑场,而对他不理不睬。他有时想,在这样冷漠的家庭氛围中,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应该立即娶个妻子,以遣寂寞。他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半夜醒来,常被情欲折磨得辗转反侧,这时他眼前会浮现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该是对自己有好感的罢!近来她几乎每天要来县廷,有时是闲谈,偶尔向他透露她哥哥的书信内容,说哥哥本来催促她束装,先回长安,她自己却决定等诏书下,随朱安世的槛车回去。而且她已经央求哥哥,希望廷尉府让豫章县派县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完全是守了两年的活寡。她在言语之中也经常不掩饰对他的钦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气,妈的,有这么个玉人,偏偏那个肥猪不懂得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也许他这次死在乱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而那个美貌的女人应当属于自己。他这样想着,年轻的肉体,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之中了。 朦胧中他突然听得外面有敲门声,登时惊醒了,接着父亲在堂上和什么人说话,然后自己的房门突然啪啪震响,随即吱呀一声干脆推开了,他父亲和婴齐都闯了进来,两个人的脸色都非常惊骇和哀苦。小武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哆嗦了,父亲,你怎么了?婴齐,你…… 婴齐眼中突然沁出泪来,沈君,刚才得到家叔从新淦县派人加急送来的书信,说昨天傍晚,太守府来了长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带着公孙贺的封印文书,要将沈君以矫诏和丢失二千石长吏罪收系,下豫章郡狱,使者监临杂问罪状。这样的话,一定会判腰斩。我得到消息赶快跑来,沈君还是弃了官印,亡命去吧? 小武的父亲也大发悲声,老泪滂沱而下,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们兄弟两个……上次少子没有了,这次长子难道也保不住……呜呜,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难道真要让我绝嗣吗?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这时,母亲披着衣服,踉跄地奔入,看见丈夫哀泣,也不禁发出悲声。 霎时间小武心情下沉到了极点,他无力地凝视着父母,悲愤、伤心、歉疚、绝望、愤懑,全都不绝地涌上心头。接着,心胸里更多的是歉疚。唉,我把弟弟送上刑场,父母虽然怪我,却并不曾丧失对我的爱护。其实他们又怎会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我不那样,全家都得连坐。人的亲情有时真会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么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岁了,脸上已经隐隐有暗黑的寿斑,手脚也多呈老态,这就是一般闾里贫穷黔首的生活状况,如果他是一个贵族,又怎会衰老得这般快?而倘若我有出息,又怎么能让父母过这样贫苦的日子。我曾经多么希望,能从一个小吏,超等升迁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长安,位为列卿。为此我昼夜勤劳,苦习律法,知道当今皇上爱好儒术,又找来《论语》、《礼》、《易》等书汲汲苦读,指望凭着自己的才能怀金纡紫,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想早点报答他们啊!如今大愿未达,却要命丧黄泉,这大概就是命罢。他难过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递给父亲,阿翁阿母,儿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于尊前了。苍天何辜,必欲歼我沈武……他哽咽了。 婴齐抓住他胳膊,劝道,沈君还是听我一句,赶快逃亡罢。逃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过几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来继续做官,何乐而不可呢?君熟悉案例,远胜于我,知道这样的事有很多先例,当年京师中尉宁成也是这样逃亡过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到天明丞相使者赶到,后悔就晚了。 小武重重拍了拍床栏,怒吼道,不,我做错了什么?公孙贺要这样对我。是的,豫章县是丢失了二千石长官,但我一个小小的狱吏,能负什么责任?我的确矫诏征发郡兵了,可那也是急迫无奈,倘若群盗攻陷了都尉府和豫章县廷,不但冲灵武库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会逃之夭夭,皇上不是会首先斩了他的儿子吗?他怒气冲冲地在屋里打转,丞相府的使者,为什么不是天子的诏书?我知道公孙贺这狗贼一定想置我于死地,因为我没有立即斩下朱安世的头献给他。可是,我何尝不想,我只是担心,即便献给他,他又难道一定会放过我了?我下令进击群盗,不顾人质,致使他侄子公孙都阵亡,他姻亲高辟兵也完蛋,他又怎么可能放过我。不,他一定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天子,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节,一定不会将我处死的。 婴齐跺脚道,沈君,现在不是倾诉冤枉的时候,还是赶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丢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母亲也扶着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于听我和你阿翁的话。但是婴齐君说得有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有机会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来,时时探听消息,等候皇上大赦,再回来不迟啊。 唉,也只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横搁在床头兰锜 上的剑,一剑斩了下去,将兰锜斩成了两半。他扬起剑,又狂斩了几下,然后恨恨地收剑入鞘。好的,我现在就走。不过,婴君,这样会不会连累你。如果因为我让你受牵连,我是死也不能的。 婴齐急道,沈君放心。家叔在太守府做书佐,他从我这里听说你的为人,一向敬佩,所以特意命心腹驾驶自己的私人轺车给我送来口头信息,绝对没人知道。你就放心好了,快走罢。再拖就真的来不及了。 小武说,好。他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自少交游不广,即便要逃亡,也没处可去啊! 婴齐道,我有个堂兄在南阳郡任县廷仓啬夫,为人豪爽,喜好任侠。你带上我的口信去投奔他,他就是自己丢了性命,也一定会先保护你。 小武叹口气,不,这怎么行。一旦他被发觉窝藏亡命罪犯,会连坐的。 婴齐急了,这种时候,还这样婆婆妈妈?先躲避一时要紧,说不定明春皇上就大赦天下呢。 两个人还在推托着,突然听见窗口传来清脆的声音,沈县丞何必慌张,不如暂往我们广陵国躲避。我们大王一向求贤若渴,一定会将你奉为上宾的。以君之年轻有为,何处不可干出一番事业? 几个人都吓得打了个冷战,心里狂跳不已。他们朝窗口望去,几个人影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门前,进了院子。他们奔出去,看见三五个人已经迈上了台阶,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华美的衣服,腰间都挂着刀剑。 小武强作镇静,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入里门的,难道里长瞎了眼吗,竟敢放陌生人进来?仓促之间,他又恢复了县廷三百石长吏的威严口气。 领头的一个青年,穿着墨绿色云雷纹状的衣服,带着刘氏冠,面如霜雪,眉黑若画,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不过小武从她走路的样子和声音,已经觉察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有姿色的女子。小武下意识的,眼光就扫到她的胸脯上去了,这是他看到年轻有姿色的女子时,最本能的反应。她的胸前果真坟起一大块,随着脚步上下颤动,想来很是丰满。他马上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掠开了,注视着她的脸蛋。只见她停住了,丹唇微启,露出淡红的牙龈和洁白的牙齿,笑靥如花,里长怎么会不让我们进里门,我们有广陵国相府发的符传,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没有特别理由,他怎么敢于阻止呢? 小武心里咯噔一下,这简直是祸不单行。上次自己向长安要求派大吏来穷治卫府剽劫案,就是因为牵扯到广陵王刘胥。他那时想,当今皇上最喜欢廉察宗室大案,凡有官吏不畏宗室,总是受到嘉奖,而且秩级提升极快。自己满心希望通过这次案件穷治,立个大功,没想得到的却是一个“有诏勿论”,轻轻地放过了,实在好生失望。也许长安早有人为广陵王说好话,那他们该打听到是一个叫沈武的掾吏请求穷治的,日后免不了要来报复,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不过,难道就因为事到如今就露怯吗?反正已经是个死了,不如表现得硬朗点。 于是小武微微冷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县丞,怎么敢劳广陵王的使者亲自登门拜访?请回罢。 那女子是刘丽都,上个月她本来就要出发,来豫章县会会这个坏了她全盘好事的小武,不过由于赵何齐的突然来访,打断了她的计划。后来他们在一起密议,准备让李女媭祭祷巫山,赵何齐先回去。继而,长安的使者也来到了广陵县,天子制诏广陵王,切责他行事不谨,勾结群盗,公卿廷议,皆请求皇帝穷治,诛杀广陵王。幸得皇帝念在亲子之恩,“有诏勿治”,要他们从此改过。惊惧之余,他们对李女媭的巫术有了七成的相信。李女媭还告诉他们,这次化险为夷只是大福将要到来的前兆,真正的好事还在明年,那时将有更大的喜讯降临,只要刘胥对祭祷巫山保持一如既往的恭谨,那么北上长安、入承大宝将触手可及。说得刘胥心花怒放,什么都不想做了,就等着神巫预言的结果成真。 刘丽都则重新开始了她的计划,她带着几个心腹,又潜来豫章,从卫益寿府中得到小武的住址,立即赶来青云里,没想到刚才在窗口,听到小武竟然在做逃亡的打算,心中的欣喜当真难以形容,于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别人不知道沈君,难道我还不知吗?依照沈君近几个月来的表现,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县丞,就是做丞相长史、廷尉监或者御史中丞都足够了。可惜生不逢时,大功未报,却狼狈到要亡命草泽,岂不可惜。刘丽都不亟不徐地说。 小武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遇与不遇,命也。又谁可怨?只恨不能上报朝廷,下抚苍生。 刘丽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对了,这才是有志气的人说的话。苍天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沈君现在随我去广陵国,我们大王思贤若渴,一定会重用沈君,岂不比伏处草泽强得多? 小武心里一动,她的话也有道理,如果我逃亡到一个小县,以公孙贺现在的势力,说不定没几天就将我捕获了,如果逃去广陵国,则要安全得多。想到这,他语气放松了,叹道,只怕广陵王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明目张胆地收留郡国的死刑犯人。 刘丽都走上前来,突然抓住小武的手道,有什么不敢?像沈君这样的才干之吏,我们广陵国多多益善。快随我走罢,时间晚了就后悔莫及了。两个人由于靠得相当近,她身上的薌泽在他鼻子边悠然回荡。他又下意识地扫了她的胸脯一眼,那丰满的坟起就在眼前,他能想见到它的柔软,一种欲望霎时奔腾了起来,让他恨不能马上双手抓过去。他的手微微颤抖了。 他急忙回头,望了望婴齐,微微颔首。婴齐急道,沈君不要轻信她,上次你治理的案件牵扯到广陵国,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把你骗去杀害呢。 刘丽都正色道,这你就错了。为大事者不记小怨。我以广陵国翁主的名义发誓,绝不会伤害沈君,天上的明神可为鉴证,如果我刘丽都违背誓言,将来一定全家族灭,无有孑遗。 小武咬了咬牙道,好,我随你们去。婴齐君,保重。几个人大踏步迈出院庭。正在这时,外面咚咚咚响起一阵鼓声。 小武登时嗒焉如丧,完了,我们迟了。使者已经率领车骑封锁了里门。汉代的规矩,以诏书或节信捕人,首先要在外面击鼓。倘若是有身份的公侯列卿,听到鼓声,立即会仰药自尽,因为对他们来说,逮捕只是个姿态,“不生诣廷尉”则是规矩。为了名节,是绝对不能活着去廷尉府接受鞫问的。当然对小武这样的下层官吏来说,这鼓声却仅是个逮捕的信号,小武拔出剑来,大怒道,是公孙贺那狗贼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上的本意。 刘丽都道,现在说什么本意不本意都没有用。不要惊慌,使者这么早来捕人,不会发太多车骑的。也许只是封锁了里门,我们从里门的北面攀墙出去,赣江口的鲤鱼亭前,有我停在那里的驷马革车,我们跑几百步就到了。 小武道,好,我们走。他一把捞住刘丽都的手,往外急奔,她那才十七八岁的纤手滑腻粉嫩,要不是在这紧急关头,他会感到幸福死了。当然,如果不紧急,他怎又有胆子敢抓她的手呢?这不仅在于她的地位,还在于,她的美丽让他心慌。 几个人旋风般冲了出去,刚跑到闾里的主干道,一队身穿浅灰色衣服的狱吏,大约十多个人,腰间都挎着刀剑,在一个穿青衣的中年汉子的带领下,刚刚进了里门。那汉子看见小武等人,大声喝道,我等持丞相符节,来青云里搜捕要犯,众百姓不要惊慌。咦,他随即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带着刀剑干什么?大概又是不事产业的游荡恶少年。他转过身对里长说,有这么多不事产业的浪荡子,你们乡亭的主事官吏全都该受劾免职。 小武知道这领头的丞相府使者并不知道自己的状貌,于是假装镇静地闪避到一旁,想等这些人拐过去,再趁机往后门跑。里长和其中几个狱吏是认识他的,但是他们都假装没看到小武,大概对小武也有点同情罢。 那使者手里紧紧攥着一枝一尺长的节信,大概急于搜捕公孙贺嘱咐的要犯,对小武他们倒没怎么管。何况按照惯例,搜捕犯人的时候,朝廷一向禁绝官吏借机扰民,否则会重重责罚。因此,当他看见小武几个恭谨地站在道旁,也就不再说什么,匆匆走过。他们刚一拐进另一条巷子,小武等人马上发足狂奔,跑向闾里深处。因为里门外肯定还有人把守,而整个里只有一个门,他们只能攀墙而出。一行人脚步杂沓,跑到院子尽头僻静处,刚攀上墙头,就听那使者在远处大叫,站住,他妈的,就是刚才一伙儿,被他们骗了,快追。 小武面色惨白,心中狂跳。环绕整个里的后墙非常高,而且特别滑溜。他心里暗暗叫苦,这围墙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这和最近南浦里的一个失窃案件有关,因为南浦里的里墙太矮,前段时间竟被贼盗将耕牛也从墙头偷运了出去,主管案件的官吏们开始绝没料到耕牛能从里墙盗出,胡乱捕人,险些造成了众多冤案,后经小武亲自接手,反复案验,才揭示出真相。事过之后,小武专门以县丞的名义发下文书,要求各闾里一律将里墙加高五尺。青云里又是小武居住的闾里,所以乡正、里长更不敢怠慢,这个闾里的围墙之高大坚固在整个县可以排上第一。这时,小武只有心里叹道,俗云作法自毙,果然。大概商鞅当年东逃函谷关,被旅馆主人盘查身份时,心里也是这样绝望的罢。 他们只好一个人蹲下,肩负着另一个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脑袋已经转了过来,出现在后巷的另一端。大概看到小武等都佩着刀剑,有点忌惮,他收住脚步,厉声呵斥到,大胆刑徒沈武,还不快快下来,竟敢逃避追捕,可知道要罪加一等吗? 事到如今,小武也横下一条心了,他背依高墙,缓缓拔剑道,即便不逃,还不是一个死。我知道公孙贺想要我的脑袋。可是我真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何必跟我一个小小县丞计较。朱安世你们不是抓了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上的诏书,你丢失二千石长官,并矫诏发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劳,也功不抵过,按律令就当斩首。难道丞相以万石君侯的身份,会对你这个三百石的小吏公报私仇吗?你乖乖跟我们回去,接受案验,说不定到时皇上准许你纳钱赎罪呢?或者碰上大赦,这颗脑袋就保下来了。现在拒捕,我们只有奉令将你当场格杀。 小武道,哼,少来这套,现在落到你们手里,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没猜错,朱安世的头颅已被你们割下了。你们口口声声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令,当有廷尉府的文书,哪里需要丞相代劳。而且捕捉一个三百石的小吏,从没听说皇上亲自下诏的,这不过是个郡守办的事。 那使者狞笑道,都说你这小子聪明,果然不假,一下子就知道是丞相要你的人头。不错,朱安世的人头已经被我们割下。你为了给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孙都尉丞和高辟兵府君齐齐丧命,还想活下去,真是没天理了。左右,快给我拿下。话音刚落,他身边五六个亲信马上提刀冲了上来。另外几个县廷的狱吏是被他用节信临时征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关系都很好,哪里会很认真,都是提着刀剑,远远干吆喝着,没有一个急于上前。 小武正要上前格斗,只听得刘丽都娇声呵斥道,你们哪个敢上前,谁上前我就射死谁。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从背上的皮囊里掣出一张小弓,安装好机括,绞丝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她右手的纤指就勾在发射用的悬刀上,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瞄准的望山。数支小箭贯穿在弩关上,蓄势待发。 那使者大怒,好一个刑徒,竟勾结群盗,意欲造反。这次就不是矫诏罪那么简单了,当以大逆无道罪判处腰斩。你们识相点,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刘丽都哼了一声,少罗嗦,把你的人带走,我们两不伤害。 那使者对左右怒道,你们还不快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钱美女供着你们,现在正是报效的时候了。 几个人不再犹疑,扬起刀,呼的一声冲了上来。从他们的身材来看,皆是武功不弱的舍人。但是这样也没什么用,只听得噗噗噗三声轻响,刘丽都弩槽上的箭已经一支支飞了出去,总共三支,齐齐射中了目标。弩是小型的擘张弩,力量并不大,箭也并不长,但是速度极快,只看见三点银光闪过,三个人已经后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伤口。有一个喉头发出沉闷的声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当场毙命。另外一个被射中胸脯,一个被射中肩膀。细细的血液从他们各自的伤口射出,带着紫红的颜色。 那使者心里怒不可遏,同时暗暗后悔,本来为了保险,捕人要带上弓弩。可是他想抓捕的是个小小狱吏,哪用得着费事专门用节信去征发弓弩手。所以带着十多个人,持刀剑就赶了过来。当然,这也是因为时间紧迫,弓弩要去库房取,他嫌麻烦。没想到贼盗已经有准备,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还有人手中持有弩箭。这时他跺脚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携带弓箭,就没这种事了,那帮鸟腐儒就是误国。 原来前数十年关于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长安曾经召开过一个御前会议,廷臣分为两派,一派以丞相公孙弘为代表,他认为,如果民众拥有弓弩,不但容易杀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们的时候,只要一人张弓,十个狱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谏大夫吾丘寿王为代表,认为儒家的传统就是鼓励百姓习武,这样万一遭到战事,老百姓马上就可以编成军队抵御,因为他们平时习惯了射箭,上阵时就不会感到生疏。他们还引孔子的话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而皇帝正好喜欢儒术,就制可了吾丘寿王的意见。面对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骂起儒生来。 大家再给我上,他就一张弓。那使者叫道,你肩膀上受点伤,不要紧,快……啊,你怎么了?你你……他转过头来看着刘丽都,脸色十分惊惧,你竟敢私人挟藏毒箭,这可是自高皇后颁布《二年律令》以来,就要弃市的罪名啊。当今皇上更是一再强调,敢有私藏毒箭和乌头毒药者,全部腰斩。 这时刚才那两个并没有伤到要害的壮汉,伤口已经一片紫黑,他们的嗓子都“荷荷”地发不出声来,继而都扶着巷子右侧的墙,刀剑丢在一旁,身子好像被抽去了骨头,慢慢滑了下去,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痛苦地死去了。 刘丽都面若冰霜,食指仍是勾着那张小弩的悬刀,冷笑着对使者喝道,别废话,快滚,否则马上给你也来一箭。 那使者面如死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有点犹豫不决。他知道让小武跑了,丞相一定会责备他,但是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当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捕伍子胥,伍子胥张弓贯矢,对着使者说,谁上先射死谁,结果没一个人敢上,最终让伍子胥逃了。现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骗公孙贺,说没奈何碰到群盗,将他篡取营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他在县廷征召的狱吏都不是真心想帮他捕人,而身边五个心腹倏忽间已死了三个。他望了一眼那三具尸体,咬牙道,哼,算你们厉害,就算跑得出这个里门,这一路上有多少的乡亭——我已经下了命令,见到你们一定拦截。他甩了甩袖子,怒道,还不把尸体抬走。然后转过身,就要离开。 刘丽都笑道,还算是识相的奴才。她转而担心这使者出去后,马上叫人在外面堵截,于是叫道,站住,你先呆在这里,叫你的人都不许动,等我们出去后,你再给我滚。沈君,你们快攀墙。她手上的弩箭正对着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准的姿态。 那使者又怒又惧,但是想到还是保命要紧,什么都顾不得了,遂僵立在那里,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显得心情复杂。 这时从墙那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武脸上一阵紧张,那使者脸上则有欣喜的颜色,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护的救兵到了。这时几个人果然从墙角闪了出来,领头的却是个身穿粉青织锦的女子,额上满是晶莹的汗珠,看得出是急匆匆赶来的,竟然是靳莫如。后面跟着的一个青年男子带着几个狱吏,却是都尉府佐史公孙昌。他脸上满是怒色,大概刚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内,但又阻止不了,所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里一动。靳莫如已经开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刚到豫章县,就大肆诛杀。没经过任何覆鞫程序,擅自斩下了朱安世的头颅。你可知朱安世是皇上诏书名捕的,不押送到长安就任意处置,是不是太胆大了。而且不分青红皂白擅捕县廷长吏,这也是违背律令的。她仰头对小武说,沈君,何必逃亡,你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们的愿了。以后你有百张嘴也说不清,勾结群盗,可是连赦令都不庇护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长安时就认识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办事。公孙君侯怕路上有变,让贼盗逃了,是以让我持节,就地将朱安世正法,函封了头颅带回长安。至于这个县丞沈武,不过是因矫诏和丢失二千石罪收捕罢了。 靳莫如粉面通红,怒道,什么收捕,那县令的头怎么也被你们斩下了。难道王德这样的恭谨长吏,会拒捕吗?分明是你们无法无天,擅自格杀长吏,践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书信,皇上正准备制诏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员共同杂治沈武矫诏之案,从未让丞相府擅自处理。矫诏虽然不法,但如果是危急来不及请示,而又有益国家,向来都可以从轻发落的,县廷长吏们都深知律令,哪里会拒捕,岂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讷讷地说,下吏只知道执行命令,别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上的意图,怎么丞相反会不知呢?就算靳中丞常常在皇上跟前侍侯,能微察圣意,但既然皇上没有专门下旨说如何处置,那也不能说明什么罢。 靳莫如恼怒异常,这管材智当真狡猾。刚才自己失言,把哥哥给自己的书信内容说了出来,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因为皇帝和臣下闲谈时表露的意图,一般是不喜欢臣下告诉外人的,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别理由。天汉四年,皇上下诏切责堵阳侯陈恢,陈恢惶恐服药自杀,就因为陈恢言语不谨,将皇帝和他的闲谈之言到处宣扬,冀图给别人一个自己很受皇帝宠幸的印象,这罪名叫“漏泄禁中语”。她有点自悔失言了,不过她对这使者来捕捉小武实在是太过担心。当家臣一早将消息告诉她,说丞相府使者今晨赶到县廷,持节击鼓征召县吏,当场奔赴监狱斩杀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内寝斩杀了王德。她大惊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赶忙带人赶到青云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婴齐和刘丽都等人,只怕小武的头颅也已经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见小武还活着,她的心情陡然一松,但还是不露声色,先行责备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纵然不服,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当然她也明白,管材智如果硬干,她也无力阻止。近一个多月来,她感觉自己已对这个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虽然汉家的风俗,女子不必太忌讳主动向男子表达爱慕,但像她这样世家大族的女子,却不能完全抛弃矜持。况且她本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子,当初听了父兄的话,又慑于皇太子的权势,违心嫁给了高辟兵,可是连夫妻的欢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何况看见高辟兵肥硕的身躯,心里就厌恶得要命。所以三年来,只是这么平静地过了,没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她遇到了小武,虽然在旁人看来,小武是间接杀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里毋宁是恩人。她的确爱上他了,她想趁和他一起去长安之后,跟父亲说,一定要嫁给小武。这本来也没什么丢人的,长安的贵族女子如果在燕饮场合,发现了自己中意的贵族男子,都是这样跟自己的父亲说的。开明的父亲立刻就会派人去试探。如果对方不富裕,父亲还会反送钱财去资助,让他当成聘礼。她相信小武拒绝不了她,她颇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岁,虽然嫁过人,却还是个处女。再说汉家本也不讲究女子的所谓贞操,有个女子一连嫁了五次,五个丈夫皆夭折了,大家都不认为这女子有什么错,反而觉得她是大富大贵之命,寻常的男子无福气能够消受,最后嫁了皇帝,富贵终老。她想,说不定自己有旺夫的命相罢。但是此刻她能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劝小武留下来。看这管材智的架式,留下肯定是死路一条。她只能企盼他能逃脱,在安全地方躲避一些时日。回到长安后,她再求父兄设法营救。她伤感地望着小武,哀声道,沈君,保重了。我想皇上一定会下赦书给你,你暂且亡命去罢。 小武点了点头,也是感慨万千,这个自己一直心慕,想娶来做妻子的女子,不知会鲜花落到谁家院庭了。他凄然道,多谢邑君关心,下吏先走了。他纵身攀住墙头,刘丽都的两个属下撑起他,他敏捷地跃上,一没不见。 其余的人也相继攀上,刘丽都最后一个被拉上去,她站在墙头,冷笑道,管材智,这名字真难听。你给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着头。等我走了再起来。不许偷看,否则我马上将你射杀。 管材智看着瞄准他的毒箭,无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刘丽都一跃下墙,跳到墙外的小径上。快,往那边跑。她叫道。远处的湖边是一片雪白的芦花,在清晨的秋风中瑟瑟作响。透过芦花的间隙,隐隐可以看见江边的几间土房,那是赣江分岔处鲤鱼亭的亭舍。亭舍边停着两辆驷马的衣车,有着精巧的窗棂。两个御者正焦急地往青云里方向张看,他们捏着鞭策,已经做好了随时冲上驰道,向广陵方向狂奔的准备。小武心脏砰砰狂跳,撒开大步,疯狂地往那车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小武时不时涌起一阵阵的悲伤。他不知道前途将会如何,他在这个地方生长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关情。这个名叫青云的闾里,闾里后面的山坡,以及和赣江相通的碧绿的湖,都是他少时的乐园。夏天,他曾在这湖里和弟弟以及一帮同龄的孩子一起嬉闹。有两次他差点淹死在这个池塘,一次是一个捣衣的老媪救了他,在他滑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一次是他的几个伙伴,一左一右,将他从深水处拉到了浅水。谁说这不是命运?湖边高岸上的芦花和一簇簇的苍耳子对于他,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只要人还活着,这种记忆将永不消亡,伴随终老。他曾欢快地奔跑在这高岸上,用苍耳子和他弟弟去疢互相抛掷,每当他们掷中了一颗在对方头上,对双方来说都是无可言喻的快乐。昔日的笑声还回荡于耳边,而弟弟却永远夭亡,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这世间该有何等的残酷。他在奔跑中听见大雁的鸣唳了,然而他再也没有力气,象以前的时节一样,仰天欣赏它们时变时幻的队列,粗重的呼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鲤鱼亭看起来很近,跑起来却很远。他在秋天的湖边奔跑,在芦花丛中奔跑,秋天是位于江南的豫章县最美的季节,然而他要在这最美的季节逃亡,逃亡到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不知凶吉,他不知道还能否回来。 好了,出发。刘丽都长吸了口气,命令道。终于,他们都喘着粗气,钻进了葱棂车,只感觉车厢猛然一震,继而向前一阵疾冲,上了驰道。但是驷马还未发足,只听得背后鼓声大作,远远有人在大喊,拦住那两辆葱棂车,有贼盗。捕获了有重赏。正是使者管材智的声音。刘丽都冷笑道,这个懦夫,刚才怕死,现在喊破嗓子又有什么用。哼,干脆赶快回去复命,等着公孙贺斩下你的脑袋罢。 马车直直冲上驰道,御者一拉缰绳,车子向左转了个弯,马头对准江都官道方向,他扬起鞭子,就要击下去。这时只听得啪啦一声,突然从左边亭舍里冲出三四个汉子,手里提着刀剑,嚷道,哪里来的贼盗?莫不是刚才停驻在这里的几个人,他们不是有官府封印的符传么?怎么是贼盗?另外一个喝道,管不了这么多,拦下再说。那领头的汉子跳到马车前,驷马仰天一阵嘶鸣,止步不发。 小武听那领头汉子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鲤鱼亭亭长。他低声对刘丽都道,为什么把马车停在亭舍附近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他掀开车的帷幔,在窗口露出脸孔,叫道,八狗君,我是小武。有人假传丞相命令要杀我,我有冤无处诉说,只好暂时逃亡,等有机会再去长安伏阙理讼。看在我们旧识十多年的份上,你先让开,放我一条生路罢。 那亭长先是一惊,露出古怪的神色,然后迅即喜不可抑,哦,原来是高升不久的县丞君。不过,丞相以万石之尊,怎么可能冤枉你一个县丞。你先下车,马上自己去理讼罢。你不是常常自称断无冤狱的么?我想为自己辩护也一定行。 小武压住心头缓缓升起的怒火,温言相求,丞相可能听信谗言,今晨他们不经审问就斩了王县令,我现在回去是必死无疑,你先放过我,以后有机会一定厚报。 那亭长刚才还笑嘻嘻的,突然变了脸色,谁希罕你的厚报,我不能因私废公。你连同产弟弟都可以亲手送上刑场,还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识相点,赶快下车,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他吆喝道,求盗,准备动手。 小武大怒,暗道,人心真是不可究诘。有的人天生良善,胸无城府,和他们倾盖便可成故交。比如婴齐,才认识不过数月,竟可以死生相托。有的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却直到白头尚如新识,不但永不可能成为心腹死友,而且心里一直对你横加嫉妒,关键时候就落井下石,栽赃陷害,无所不为。眼前的八狗就是这样,当初自己和他同居闾里,又同一年选拔为吏,当了相邻两个亭的亭长,平常见了自己也客客气气的。自从自己调任县丞后,更是变客气为恭敬,没想到他这时竟然讽刺辱骂,恨不能自己马上人头落地,他好立功升爵。哼,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恶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他全身的热血填充了头脑,抑制不住心头的激愤,长跪着一抬腿,准备站起身来。 你想干什么?刘丽都抬起袖子,挡在他前面。 小武怒道,我下车和他拼了。 刘丽都不满地一撅嘴,什么?和这样的狗奴才拼命?她呼的一声从车厢后部窜到前部,推开御者,拔下头上的簪子,在骖马的屁股上猛刺一下,那马负痛,哀鸣一声,发足狂奔。拦路的八狗猝不及防,被马蹄当胸踏下,仰面栽倒,接着大车一阵剧烈颠簸,就从他身上辗了过去,向着广陵方向疾驰。 小武掀开车厢后部的帷幔,漫天的灰尘模糊了后面那个躺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放下帷幔。 为什么要救我?你也知道,我曾经断过一个案件,那案件差点让你们除国的。小武坐回原地,沮丧地说。 刘丽都仰着头,哼,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大丈夫各为其主,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是豫章郡的一个县吏,为皇上尽职那是你的本分。不过,既然他们不用你,我就高兴收留,等你成了广陵国的人,你一定也会同样为广陵国尽职效力的。 呵呵,小武苦笑道,我一个逃亡的死刑徒,即便去了广陵,也只能躲藏宫中。否则被公孙贺发现,下文书来切责,你们又怎敢不把我的首级乖乖献上。既然只能躲藏苟活,和隐官刑徒无异,又能为大王效什么力呢。 刘丽都低下头,斜视了小武一眼,岔开了话题,嗯,好像你很得女人欢心啊。刚才那个一心要救你的女子,我不认识,但你们都叫她邑君,想来地位不低。她对你很是暧昧,是不是想嫁你啊。 小武脸上有点发烧,嗫嚅道,那是豫章都尉高辟兵的妻子,高辟兵被皇上封为列侯,妻以夫贵,她自然可以称邑君了。你说什么?她对我有意思,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的地位天遥地远,怎么可能般配。 刘丽都轻笑道,哼,什么地位不地位的,汉家可不讲究这套。当年平阳公主嫁了她自己的奴仆卫青,不是反而传为佳话韵事么。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小武左手的手背上,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酷吏,谈到女人竟然这般害羞。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劲啊? 那怎么可能一样,卫青大将军英武伉健,虽古之名将,不过之也。我一个小小狱吏,给他提鞋也不配呢。小武讷讷地说,他眼光定在那只纤手上,心中直跳。那手凉丝丝的,光洁柔腻,好像涂了一层油,上面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小武呼吸急促,他真的有点不可解,这只刚才还扳弦发箭的手,竟然是如此好看。他陡然大着胆子反掌一把攥住了它,轻声道,真美的手,天啊!不行,这会让我兽性大发的。 刘丽都轻笑道,你言辞真不文雅,刚刚才脱离危险,你就变了一个人。男人是不是都这样的……她的声音越发的低了,像蚊子振翅一样,吻我。她说。 一刹那间,小武全身热血沸腾,他再不犹豫,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在怀里。她仰面躺在他膝上,她的唇红艳欲滴,象刚成熟的含桃,任何人看了都会想亲一口。她身上的体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氤氲在狭小的车厢里,那是一种少女独有的无法言传的体香。她的眼睛现在眯着,脸上似笑非笑,白皙的脸上没有一点瑕疵,象晶莹的玉石一样。小武此刻想起当日审问韩孔时的情景了。韩孔屡次提到那位广陵国翁主,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摆出一种傻乎乎的姿态,说即便是被那位翁主亲手杀了,也甘心情愿。小武彼时只暗笑他的粗鄙暗陋,如今看来他是对的,眼前的这位女子正是美若天仙,只要能和她欢愉一夜,的确就是给她杀了也毫不后悔。对,这个女子,她一定就是广陵王的女儿刘丽都。 他再也不想多考虑什么了,左臂一用力,揽住了刘丽都温软的身躯,迫不及待地向她的双唇吻去。她的唇极其柔软饱满,他衔住她的唇,尽力的吮吸着,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那自然,这个比喻是不足的,小武这刻觉得自己比天下任何人都幸福,他就那样不停的亲吻她的香唇。车厢外,路边的杨树一根根向后闪去,只留下漫天的叶片相撞之声。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那是不错的,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不管驰道上的风声是多么肃杀凄凉,车厢里却春意盎然,哪有一丝的忧愁和烦恼。 在秋日黄彤彤的阳光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箭似的飞驰在官道上。 第六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 翁主,跑到下一个亭舍,一定得换马了。御者回过头来,喊道,我们的马累得要倒毙了。 刘丽都和小武在车厢里枕藉而卧。马车跑了半天,颠簸了这么久,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这时已经将近傍晚,还没走出豫章郡,但是他们并不怕,因为他们的马车从来没有停过。前面就是余汗县境内的第一个亭舍肥牛亭。马车停了下来,刘丽都跳下,大踏步走进亭舍门口。亭长,御者跟在她身后,大叫道。一个汉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他腰间挎着剑。干什么的?他喝道。 刘丽都掏出一个绿色的小丝囊,抽出一枚竹符节,念道: 太始四年九月丁巳朔甲戌,豫章太守不害、丞欣谓过所:遣守属赵称出丹阳郡,市铜。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那汉子接过符节看了看,马上恭敬地一弯腰,笑道,哦,是本郡太守派去丹阳郡买铜的。下吏肥牛亭亭长王长卿,见过太守府使者。今天真巧,有刚从县廷送来的鸡蛋和米酒,请使者歇息,待下吏去叫人准备饭食。 小武脸上不自禁地微笑了,几滴清泪却从眼眶滚落了下来,这样送往迎来的亭长工作,是他以前再熟悉不过的程序。现在看到这亭长的殷勤,想起自己以前的辛苦,不禁又是亲切,又是悲伤。肥牛亭建在一个高坡上,一共有五六间房子,一个院落,一座高高的望楼。院落的一角堆满了枯草、芦苇和干柴等杂物。一个小小的厨房,顶上矗立着黑乎乎的烟囱,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这时那个亭长走到他跟前,呵呵笑道,这位兄弟,怎么突然流眼泪了? 刘丽都笑道,我这位同僚,以前也是亭长。大概他看到你的亭舍,勾起旧情,心情激动罢。 那亭长王长卿高兴地说,原来曾经是同行啊。现在高升到太守府了,年纪轻轻的,真是能干。只怕连豫章县的沈武也比不上呢。沈武当年和我一样,是个小小的亭长,虽然后来立功授了县丞,可是还没能到太守府供职。而且,好景不长,据说这回他又要倒霉了。 小武心里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的名气还挺大的。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沈君比我能干多了。况且太守府掾属秩级最高的才百石,沈君已经是三百石了,比我可强得太多。他最近要倒霉我也听说了,只是具体情况不清楚。 王长卿不好意思地笑道,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太守府升迁的机会多啊,而且消息灵通,长安的文书发到太守府,再要转到我们余汗县,可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呢。对了,我有个同乡也在太守府做佐史,叫王彭祖,足下应该认识罢。 小武赶忙道,消息虽然灵通,我们这些小吏又哪敢随便打听。府中的规矩,不该知道的,就绝对不能好奇。你说的那位王兄,我倒听过,只是不熟。你先忙,我把马牵过来喂一喂。 一会儿,亭长的两个助手已经将晚饭煮好,端了上来。一共有几个菜,水煮青葵都吃腻了,鸡蛋煮竹笋却很让人开胃。晚饭吃罢,几个人看过客房,小武暗赞这个亭长的称职。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被褥看上去也颇洁净,但他们还是从马车上拿下了自己的卧具。晚秋的风不住地从窗后吹来,亭舍的后面是大片的竹林,幽篁趁着月色,在风中发出凤吟之声。小武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他对面的床上躺着刘丽都,几个侍从则睡在隔壁的屋里。小武觉得这样的安排真是有说不出的奇怪。可是王长卿显然把他和刘丽都当成几个人里领头的了。这间房比起另外两间的确好一些。小武盯着窗户,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眼前的场面使他又激动,又烦躁。他很想扑到对面去,像上午在车厢里一样揽住刘丽都。可是既然离了那个场景,这样的动作却是再也不敢做出来。他现在对前途倒没有丝毫的害怕,也不担心有什么追兵,他有点欣赏这位翁主的能干,有她在,自己不会那么容易死…… 你在想什么?黑暗中听到刘丽都轻轻地说,她吐字含糊,好像刚刚睡醒。 没什么。只是一时睡不着,也许这竹子的声音太吵了罢。 我却觉得挺好。我在广陵的房舍周围也种满了竹子。我喜欢听这幽冷的声音。 是么?你说我们歇一晚,管材智那狗贼会不会追上来。或者他派人驰告余汗县县廷堵截? 要不要一起睡?刘丽都根本不理会他,还是含糊不清地娇声说道。 小武的热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他顿了一下,还有点怕自己听错了,遂也假装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啊,不过我可是会比在车中更不老实的。 刘丽都轻哼了一声,不老实又能怎样?能把我吃了么?她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腔调,可是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靡丽,似乎是挑衅,又似乎是天真,还有可能是不耐烦。 小武腾的一声跳下床,扑到刘丽都的榻上,一把掀开织锦的卧具,顿时,一阵女性的体味又扑鼻而来,让他兴奋到有点晕眩。他手臂一伸,环住了刘丽都的肩膀,接着俯身下去,吻住了她的嘴唇,它仍是那么温软湿润,小武腾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右胸。刘丽都呻吟了一声,她比早上的时候更有激情,那个时候她还只是被动地让小武亲吻,闭着眼微笑,一动不动。现在她把头仰起来,反过来也吮吸小武的嘴唇,她的舌头像蛇一样,伸进了小武的嘴巴里,两个人的舌头相互胶合在一起,交换着唾液。小武的右手已经不满足在她的身体外抚摸,他用手指轻轻掰开她身后的钮扣,将伸展成三角形的裙幅拉了开来,他从刘丽都的腹部找到了空隙,然后慢慢向上移动,握住了她的左乳房,然后爱不释手地从她的左乳房捏到右乳房。刘丽都发出低微的呻吟声,但是频率越来越密,这声音更加刺激了小武,他全身俯下去,压向她的身体。汉代的衣服是没有什么内裤的,男女概莫能外。他很轻易就把手移到了刘丽都的下腹,然后是那片浓密的森林地带,然后是大腿……他呼吸急促,又暂时松开了对刘丽都身体的抚摸,急急地将自己的衣服扯开……他抬起她的双腿,身子往前一推,很笨拙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好一会,他们的热情才渐渐消退。小武看着怀中的玉人,有点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的脸庞看,月光射入了窗户,照在她半边脸上,更让小武觉得怀中这人粉雕玉琢一般。刘丽都嗤的笑了一下,把脸背过去,轻嗔道,你刚才搞得人家好疼啊,还看,看什么看,不让你看。小武笑道,怎么可能不让我看,人都在我怀里。刘丽都转脸扯过被服,笑道,我盖住。说着脑袋又倏忽背过去,小武扯开被服,嘴伸到她耳边,轻声道,我就要看。月光斜照在半边床上,清冷色的辉光中,可以模糊地看见刘丽都洁白如玉的身躯,浑圆光滑的大腿,小武轻笑道,真美!刘丽都哼了一声,还用你说。小武道,不过白璧有微瑕哦。你的左乳头上怎么有一小块黑的。刘丽都羞涩地笑道,你,你怎么看那么仔细啊,这么黑的天——那是胎痣。小武叹道,唉,没想到我沈武因祸得福,能在荒郊野外的亭舍,有幸看到美丽翁主的乳房。刘丽都又顽皮地转过头来,笑着抱紧了他,把整个身躯贴了上来,嗔骂道,讨厌,你就说不出什么好的来。小武道,有什么好讨厌的,刚才我们都在月光之下交媾了。刘丽都笑道,什么交媾,真难听。小武道,好吧,不是交媾,是交尾,行了罢。刘丽都轻轻呸了一声,去去去,越发难听了,告诉我,酷吏都这么无赖的么?以后我要请皇上下一道诏书,凡是长吏言辞不谨,语带色情的,都算亵辱朝廷体面,要褫职罢免。小武又吻住了她,好吧,别说罢免,能和广陵国翁主交媾,死亦不恨,罢免算得了什么?刘丽都被小武吻住嘴唇,说不出话,只呜呜地哼道,你这个无赖,你还说…… 他们无休止地缠绵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一阵马嘶声,接着蹄声杂沓,有车轮停住时吱呀的声音。再接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叫,亭长!谁是亭长?快出来。 隔壁的房间一阵骚动,大概是王长卿披衣起床的声音。还有他的呼叫声,二牛、大狗,快起来,有人来了。然后是另外两人迷迷糊糊的回答,怎么回事,半夜还有过往的官吏,在我们这个偏僻的亭舍,倒是很少碰到。王长卿道,别罗嗦了,快起来,当心我踢你们屁股。 小武心情一阵紧张,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干亭长这样的职务,半夜碰到过往官吏需要歇息,起来迎接的情况所在多有。但是再平常的事,对一个逃亡的人来说,总有点心惊肉跳。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刘丽都也很惊讶,奇怪,难道管材智的人这么快就追来了?小武安慰她道,不会的,我们的马车一刻也没停,跑得相当快,寻常的车马绝不会这般迅疾,况且我们一直往后看的,早就不见追骑的影子。他也根本不知道我们往什么方向跑了,除非他知道你来自广陵国,要逃回广陵。 这怎么可能。刚才我们用的符节都是假名字,我要出门,怎会让人知道身份?刘丽都道。 这就是了。小武道,官路上有不少岔道,他怎么知道我们走哪条?即便命令士卒分头去追,也未必碰得上我们。况且县廷的掾吏虽然被他用节信征召,却都不会太出力,而他自己带的人已经被你射死了三个——嘘,你听。 这时只听得院子里有人道,本府是长安派来的使者公孙勇,你听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九江、庐陵五郡,查吏民得失,当舍传舍,承迎者毋敢不敬。享使者酒食,从者如律令。 只听得扑通一声,似乎王长卿跪在了地下,颤抖着声音叫道,原来是皇上派遣的使者君。臣肥牛亭亭长王长卿叩头死罪死罪。因为天色太黑,刚才没看清使君身上的绣衣,死罪死罪。 小武在屋里听到,脸色不自禁吓得惨白,虽然并非公孙贺那狗贼的追兵,却竟然是皇上亲派的绣衣使者。刘丽都这回也有点紧张,皇上又遣出绣衣使者干什么?已经好多年没有了。而且行动这般诡秘,难道有什么重要事情不成。她顿了顿,还好,似乎诏书上没有广陵国的名字,这使者大概是去丹阳郡或者会稽郡的。 接着听见外面脚步杂沓,从窗口隐隐透出火把的灯光,还有车马拉进院子的声音。使君还没有用过晚饭罢,待小臣去给使君准备。使君的福气真好,今天有县廷送来的腊肉和鸡蛋,请使君待会儿品尝。 小武心想,这个亭长也着实乖巧,刚才给我们准备饭食时,他倒没提到有什么腊肉。现在碰到高级别的使者,又多出一样了。 很好,只听得那个公孙勇淡淡地答道。咦,他忽然惊讶起来,今天很热闹,这里竟然有两驾车马——好精致的车厢!看来也是亭长的贵客啊。 那亭长的副职求盗赶忙回答,回使君,那是本郡太守府派出的掾属,去丹阳郡的宛陵县买铜的。有太守府的符传,所以今晚在本亭歇宿。 公孙勇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错,两辆车都是精致的葱棂车,而且都是驷马驾,豫章郡近来很阔气啊。他们已经睡了么?何不请出来见见。 那叫二牛的求盗说,已经睡了大概一个时辰了。使君如果想见,小臣就去喊醒他们,让他们起来参见。 公孙勇淡淡地说,哼,罢了,既然我们进来时这么大的声音都吵他们不醒,可见是真的累了。那就由他们罢。 二牛说,使君说的是,据他们自己说,从早上到傍晚,就一直没停了赶路。到了肥牛亭,马累得快不行了,这才停下来的。不过小臣等不知道使君这么晚会舍宿敝亭,好一点的房间都给他们了,这是一定要叫他们起来让给使君和随从的。 公孙勇还是阴阳怪气地说,看来倒真是些勤快的小吏。我也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为天子办事,总不能贪图安逸。他们可以不起来,但是明天早上你们不许急着给他们签发符传,我要见见,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下吏参见使君,使君来了,下吏哪里还敢安睡。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调子很急,显得拘谨和慌张。公孙勇循声望去,一伙人穿戴整齐,急急地走出了房间。 当先的就是小武,他看见院子里多了三驾马车,大概有七、八个人举着火把,中间一个是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戴着三梁的冠,身着青色的襌衣,肩上有猩红色的龙纹绣,周围一圈浅色的乘云绣,呈涡旋状纹样,间或杂有螭头状图形。龙纹绣的四周密集点缀着细米状的小颗粒,染上了栀子色,非常精致。小武想,大概这就是让郡国守尉震恐的绣衣了,穿上这样绣衣的人,都手持皇帝的节信,在规定巡行的郡国内,皆可用节信征召郡国兵,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当年暴胜之身着绣衣,手执金斧,令天下丧胆,小武只是在传说中听过。后来好多年皇上都没派绣衣使者出巡,没想到今天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亭舍,竟有如此眼福,真是感慨系之。他们本来想佯装酣睡的,但外面这么大的声音,再装下去终究有点勉强,于是一起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公孙勇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武,你是豫章太守府的掾吏,嗯,年轻有为,现在是什么秩级? 小武躬身道,下吏职位卑微,不过是个卒史。让使君见笑了。 一个小小的百石卒史,架子倒不小,公孙勇冷笑道,竟然乘坐驷马驾的葱棂车,陈不害那老竖子倒是挺舍得花钱的。当今天下凋敝,百姓贫苦,黔首失职者甚多。皇上在宫中,每日也食不重味,为天下百姓节食。他一个大郡的太守,享受国家二千石的俸禄,不想着俭朴为吏民表率,却如此奢华,连手下一个小小卒史都驷马高车,我看他的脑袋是不想在脖子上呆了。这样的享受,我想单单郡少府是供应不起的 ,肯定是挪用了公家银钱了。公孙勇好像变了一个人,显得很不高兴,似乎不这样就不足显示一个绣衣使者的威风。 小武下意识地跪了下来,惶恐道,请使君息怒,下吏一定将使君的教诲转告给陈府君,其实陈府君一向清廉爱民。这两辆葱棂车是临时向新淦城里的富户大族征用的,因为急需购买铜石铸造箭镞。本郡作室令在前几天期会时,报称本郡武库的箭镞多已锈蚀,亟需修治,而本郡一向缺少铜矿,现在将近年底,怕上计时考核不合格受谴,所以府君派遣下吏紧急驰往丹阳郡购买。府君本人并没有这么好的车乘坐。望使君明察。小武熟知官府的行政程序和法律,急切之中,编的谎言也入情入理。 公孙勇脸色并没有稍霁,哼,任你这小吏巧舌如簧,能说得许多人相信。无奈本府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明天一早就赶回新淦县,让你的副使去丹阳采购铜石。告诉陈不害我在这里等他,叫他亲自来向本府解释。 此话一出,旁边的王长卿一伙都有点傻眼,绣衣使者的架子果然好大。小武心里也很骇然,让太守到这么一个小亭舍来拜见他,简直是匪夷所思,也许这就是绣衣使者的威风所在罢。好在明天早上的事,慢慢再想办法,现在答应他也无所谓。于是答道,谨遵使君命令,明早我就驰回新淦。不过,我等下吏既然受太守派遣,擅离职守可是有干律令的。如果有使君的节信,那下吏就算刀山火海也是万死不辞的。 哼,公孙勇更加不悦,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两寸见方的银印,印纽是个乌龟,腹下空隙处系着青色的绶带,看本府的银印,你就知道本府不是跟你开玩笑了。难道本府会骗你不成? 小武叩头道,下吏一向依照律令行事,如果没有节信,下吏实在没法向太守交待,那是死也不敢擅离职守的。 公孙勇沉吟了一会,小小卒史,胆子倒不小。他收回银印,吩咐道,拿符节来。一个随从捧过一个精致的盒子。公孙勇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枚竹符,也罢,就把副节信给你看看。他身边另一个随从接过符节,递给小武,小武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九江、庐陵五郡,查吏民得失,得以节信征召二千石以上,二千石以上毋敢不从。丞相少史仁,御史少史充。 差不多就是刚才在房间里听到公孙勇念的几行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太始四年七月丁巳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玺。 小武心里突然一动,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公孙勇。 公孙勇不悦地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条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吟道,没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的吩咐去办。 这时王长卿趋过来,低声下气地说,请使君稍移玉趾,饭菜臣等已经办好了。他遣词竟然还有点文绉绉的。 公孙勇慢条斯理地说,好吧,我们也的确太饿了,走了一天呢。早上从鄡阳县过来。那个县邑也实在危险,地势那么低,几乎三面都被鄱阳湖包围,惟一靠陆地的一面还有个不小的湖泊,到了长安我要请求皇上,将县邑移驻一个地方,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湖水吞灭——不过,风景的确不错。 王长卿谦恭地说,使君说的是,这都是去年余汗水和龙窟水改道的缘故,湖水没有任何缓冲就直接注入鄱阳湖。另外一边的湖叫大王潭,面积倒不算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大王潭的另一侧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着无数郁金香草,所以乡人也叫它薌泽洲,风景的确很好,碰上好日子,整个洲香气缭绕,难怪让使君感叹了。他这番话流利熟练,看来的确精于吏职,勇于上进。 哦,公孙勇道,豫章郡也有郁金香,莫不是从桂林郡引种来的。桂林郡在亡秦的时候叫郁林郡,乡下人郁金和郁林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又变音了。 王长卿谄媚道,使君当真博学,小臣崇拜得五体投地。 公孙勇骄傲地嗯了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也是从老戍卒处听来的——他顿了顿,颔首笑道,很好,你这亭长非常能干,好好干罢,积劳升迁,很快就可以当上县令。胡倩,我们先去用餐吧。他招呼身边一个穿着也比较华丽的随从。一行人向厨房走去。 王长卿满脸喜悦,显得很激动,他涨红了脸,躬身谄笑道,多谢使君夸奖,小臣一定勤勉职事,不辜负使君期望。小臣这就去给你安排床榻。 小武和刘丽都等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卧具,按照王长卿的安排,换了另外两间房间。这两间房看上去也还干净。他们铺好床褥。王长卿陪笑道,实在过意不去,碰上这么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后能有机会赔罪。小武也客气了两句,表示毫不介意,王长卿才放心地离开了。 他们关上门。刘丽都道,这绣衣使者也太猖狂了点罢?看他那幅嘴脸,实在令人不快。小武若有所失地说,管他,我们先睡觉罢。明天一早要赶路呢?刘丽都道,难道你真听这狗贼的话,明天去什么新淦? 小武叹口气,又哼了一声,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将他的鸟头斩下了。 刘丽都惊讶道,斩杀使者?你别开玩笑了。 小武嘘了一声,轻声道,小声点。他搂住刘丽都的身子,把嘴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别惊慌,这绣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么?刘丽都睁圆了那双妙目,小牛犊似的盯着小武。 小武依旧在她耳边说,这个公孙勇浑身都是破绽。不过我起初也没怀疑,只是拿到他那枚符节,才有点奇怪了。你听我说,首先,一个皇上派下的绣衣使者,是不会言辞那么粗鄙的。我虽没到过长安,但朝廷的规矩多少懂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选拔有修养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贤良文学,或者是射策甲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稳重沉着的干材。倘若平常言辞粗鄙,马上会被侍御史劾奏免职。不管陈不害有多么令他不满,他也不能骂他为“老竖子”。当年暴胜之巡行天下,斩了好几个郡国守尉,可是即便那些官吏解衣伏质之时,暴胜之对他们的称呼依然尊重。第二,我请他出示符节,他起初却不肯,掏出银印来威吓我。而银印却是青色的绶带,前几个月我曾看到新下发县廷的秘密文书,只有三百石以上的长吏才可观阅。文书上说,今后朝廷派使者或者刺史出巡,皆改用黄色绶带。他的符节上,是今年七月由御史和丞相两府下发的诏书,却没有按照新规定,用黄色绶带。第三,他的符节由两大府签发,的确显得很郑重,但是签发名单中的御史少史充全名叫戴充,数月前升了长史。他原和御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这符节是七月签发,怎可能仍为少史充?第四,符节的印信应该盖皇帝信玺,天子信玺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册封诸侯王、公卿时才用,一般不用来签封类似的文书。第五,印泥也不象专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阅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绣衣使者,不过这人又懂一点公文程式,所以很可能是某地的小吏假扮的。 刘丽都在小武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没怎么和他说话,就看出这么多破绽了,要是拷掠一番,他岂非马上就原形毕露。呵呵,可惜了,要是往日,说不定你凭捕获这个伪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是现在你自己也成了逃亡的刑徒。啧啧,真是可惜了。 小武反过来吻住她嘴唇,现在封侯不封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所谓。能死在你身上,作鬼也不枉了,“虽南面王不易也”。总之,明天我们一早出发,如果那贼盗胆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 嗯,刘丽都微笑道,我喜欢现在的沈武,很有男人味。象先前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呵呵,她捏了捏小武的鼻子,想不到酷吏也会读道家书啊。 小武环着她的腰,读道家书的人,才阴险呢。你怕不怕。他们亲昵地搂成一团。 他们是被一阵急促的车声和马蹄声吵醒的。迷糊中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公孙勇的车马准备出发,但是马上就否定了。象公孙勇那般傲慢的人,怎有这般勤勉。何况他还说了在这亭舍等陈不害来拜见。果然,他们立刻听到了有车马停在门前的驰道上,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肥牛亭,亭长出来。快出来,我有话要问。 依稀听见王长卿的回答,来了。小武睁开眼,窗外已经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来,隐隐感觉有点不妙。这时果然听到王长卿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他妈的今天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连个觉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是肥牛亭亭长王长卿,敢问足下来自何地,有符传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是来住宿的。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似乎他跳下了马车,我是奉丞相公孙君侯的命令,来逐捕逃犯的。你听着: 太始四年十月乙酉朔甲辰,丞相以请诏逮捕大逆无道故豫章县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长七尺五寸,黄色,黑发,左上额有黑痣。逐捕吏出,各县、乡、亭、里皆协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腾地跳起来,他拍拍刘丽都,急道,这个人是公孙昌,他们果然追来了。 刘丽都也跳了起来,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几个侍卫皆听到动静,等小武两个跑过去,他们也已经收拾停当了。所有人都握着剑柄,伏在窗下倾听。只听得外面王长卿惊讶地说,左上额有黑痣?——难道是他们。 公孙昌兴奋中而又夹带一丝紧张,你见过他们吗?他们现在在哪?接着是一片金铁交鸣的声音,似乎他们已经怀疑小武等人躲在亭舍里,齐齐拔出刀剑,做好格斗的准备。 接着是王长卿走路的声音,他低声说着什么,小武没法听清。然后是公孙昌惊讶地叫了一声,又立即沉下嗓子吩咐,都小心点,不可轻举妄动。小武心头一亮,低声对刘丽都等说,我们赶快去隔壁,劫持公孙勇作为人质。 刘丽都重重点了点头,一伙人呼啦全部奔向公孙勇的房间。公孙勇大概也被吵醒了,正骂骂咧咧的,外面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在亭舍喧闹。看见小武冲进,面如土色。刘丽都已端着她的小弩,瞄准了公孙勇。小武跃到他身旁,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将剑刃反架在他颈上。哼,好好跟我们配合,我不会杀你。另几个侍从也跳过去,按住了另一张床上的胡倩,用短剑顶着他的后心。公孙勇其他的随从听到声音跑过来,看到这场景,一下都呆住了。 公孙勇抖抖索索地说,你们……你们敢劫持……绣衣使者,当真是……胆大包天,不怕……不怕夷灭九族吗? 刘丽都刚要回答,小武止住了她,冷笑道,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公孙贺那奸贼假传诏令要斩我的人头,我为了活命,盼到有朝一日能伏阙向皇上辩诬,只好委屈使君一下了。 公孙勇怒道,又是公孙贺那老竖子,我也早就看他不惯。他借助太子的势力,到处安插亲信在各郡国要害处,皇上这次派我出来,就是为了查找他罪证的。 小武哼了一声,难得使君也如此明理,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还是要麻烦你斥退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否则我也豁出去了,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公孙勇道,好,你把剑刃移开点,要是一旦失手伤了我,那我可怎么也保你们不住。 小武道,如果我把剑刃移开,又怎么能让使君尽力呢。 这时只听得公孙昌在外面大叫,反贼沈武,赶快出来,我们知道你躲在里面了。 小武揪住公孙勇,帮他披上绣衣,一脚踢开门,早晨的阳光倾泻了进来,非常耀眼。小武躲在公孙勇身后,眯着眼睛向前看去,果然是公孙昌站在兵车上,面前竖着一块齐人高的大盾,后面跟着四辆革车,车上的二十多个士卒,有人左手执盾,右手执剑;有人两手持着弩弓;有人持着卜字形的铁戟;还有人持着长铩。个个都披着铁甲,立在革车上,显得威风凛凛。 妈的,我真有面子,这狗贼竟也征发了篁竹营的郡兵来逐捕我。小武吐了一口唾沫,握紧了剑,叫道,公孙昌,你听着,现在皇上派遣的绣衣使者公孙勇在我们手里,你要敢动一下,我就先斩下他的首级。我丢失二千石长官当斩,你丢失了绣衣直指使者又将怎样?哼,恐怕皇上会连公孙贺的脑袋也砍下来的。 公孙昌冷笑了一声,哼,少跟我耍花招,绣衣使者怎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偏僻小亭。你赶快出来受缚,我们押送你去长安,好生看待,不让你受苦。到了长安,就没我们的事了,你自己到廷尉府辩讼去。否则,我就要下令当场格杀,带你的人头回去交差了。 小武也冷笑一声,公孙使君的绣衣,可是一般郡县能织造的么?乘舆的服御,向来都是由齐郡临淄县的“三服官”所供应,天下其他任何郡国皆没有这工艺,岂能有假?倘若不信,你指挥人尽快上来,大家都别活了罢。 公孙昌定睛看了看公孙勇,有点犹豫。小武用手轻轻捅了捅公孙勇。公孙勇叫道,本府确是绣衣直指使者公孙勇,奉诏令和副使胡倩一起出巡东南五郡,有皇上特颁印信在此。你们赶快退后,不要轻举妄动。他举起一个绣囊,从里面掏出银色印信,托在掌上。 公孙昌傻了,他愣了一下,突然跳下车,惶恐拜倒,叫道,下吏敢问公孙使君无恙,死罪死罪。 罢了,公孙勇又来了威风,慢条斯理地说,说什么无恙,叫他们都退下,本府就无恙了。快让出一条道来,放沈武走。我回去禀告皇上,或许他真有冤情也未可知。 公孙昌迟疑道,可是下吏奉令办事,岂敢临阵退缩?否则会以“逗桡不进”罪,判处腰斩的,最轻也会刑为城旦啊。 公孙勇怒道,你敢不听本府的命令?你去告诉郡太守,一切有我兜着。倘若不然,你全家都会腰斩。 公孙昌叹了口气,那——好吧。大家都退开,让他们走。不过,沈武,你什么时候放了公孙使君? 小武道,等我上车,驰过了余汗县,我就放了他。你到大王潭边上接人罢。 公孙昌迟疑了一下,好,我相信你。 刘丽都命令侍从,快,驾上我们的马车。 公孙昌的五辆革车全部退后,把院门的驰道空出来。小武一步步押着公孙勇上了车,御者套上驷马,吆喝一声,车子冲上驰道,经过一晚的休息,这八匹马又精神抖擞,大概连续跑一上午没问题。 车刚上驰道,刘丽都喊道,先停一停。她命令另一辆车的侍从,快,你们把床弩驾好,以防万一。她掀开车厢的底板,原来下面还有一个暗厢,似乎装有什么机关。她握住什么往上一扳,原来是一架黄色的大弩,安装在车厢后部,旁边是个辘轳。刘丽都道,快,帮我一下。小武换了一柄短剑,左手仍横在公孙勇脖子上,右手帮助刘丽都,两人脚踏住车厢后部,合力使劲扳动辘轳,绞丝的弦艰难地张了开来,扣在后部的弩牙上,一共有七条弩槽,可装七枝长箭,中间那支箭最长最大,直径有几寸粗,光是箭镞就有五寸之长,加上箭杆,起码有三尺,箭羽竟然不是用羽毛,而是铁叶。小武讶道,原来你这车还真不简单。刘丽都笑道,上了车,咱们就不怕了,我一扳下弩牙,七枝箭一起飞出去,非将他的革车射穿不可,这样的床弩,可是有射倒小城墙的先例呢! 小武叹道,这车可是价值万金。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对不要用这种弩。现在快走罢。 御者马鞭甩下,马车顿时狂奔了起来。远远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在后面紧随着。但是他们的马足没有这边的快,不一会就只看见尘土,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车子驰行了好一会,过了余汗县,驰道越来越窄。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峭壁。公孙勇又摆起架子说,现在该放本府下车了罢?本府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陪。你们的冤情,到了长安一定向皇上请求覆按。 小武看了一眼刘丽都,你说呢,留着他也没什么用。刘丽都瞧了公孙勇一眼,哼了一声,我车厢的秘密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能让你走? 小武恍然道,这倒也是。皇上早就有诏书,十石以上的大黄强弩是不能出函谷关的。现在这三十石的床弩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还能放你走。况且,你也别跟我们装蒜了,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绣衣直指使者了不成? 公孙勇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你,你,你什么意思?他的手有点发颤,脸上显出一副很尴尬的神情。 小武笑道,任你巧舌如簧,能说得许多人相信,无奈我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的符节、印绶还有你的做派,都有破绽。老实说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何苦冒充绣衣使者,要让整个家族为你陪葬,真是好不狠心。 公孙勇傻傻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搓着手掌,怎么可能呢,我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绣衣使者。刚才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发话喝退逐捕吏,你们可就死路一条了。 小武沉吟了一会,道,哦,可能我多疑了。我只是奇怪,看你不像是精通吏事的人。算了,我现在这个处境,对你是否绣衣使者也不感兴趣。我自己也是活过一天算一天。 公孙勇得意了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也不一定,要看你请得动谁为你帮忙了。如果有本府这个绣衣御史为你说话,就算你一心求死,也是很不容易的。 小武假装感激地说,那先谢谢使君了。看来刚才真是下吏误会了使君,死罪死罪。唉,其实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人指使你的话,那人一定是巴不得你早早露馅,然后被杀——公孙勇大概也不是你的本名罢? 公孙勇立刻面如土色,什么,巴不得我死?这话怎么讲? 小武心里暗笑,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试探达到了目的,这是他从审案中总结出来的“钩距之法”。想问一件案子,如果一直纠缠着主题不放,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达不到目的。或者对方干脆会用谎话搪塞。但是如果假装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使对方注意力转移,再突然行诈,对方多半会上钩。刚才的情况就是如此。于是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瞎担心,使君既然货真价实,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勇的额上沁出汗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你为什么会这样瞎怀疑的?他似乎并不放心,紧紧追问不辍。 小武笑道,我也是胡乱猜测。因为使君的符节印信应该是皇帝信玺,却盖成了多用于册封的天子信玺。中二千石的官员最近改了黄绶,你却还是青绶。御史府少史前个月就换人了,你上面写的却还是戴充。所以我免不了有些怀疑了。 公孙勇冷汗涔涔而下,喃喃地说,我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果然是耍我。 小武冷眼瞧着他,不说话,他知道公孙勇此刻必定在做心理斗争。他支持不了多久,一定会主动向自己询问。马车还在小心翼翼地奔驰,这里地势很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下悬崖。车上的人默然无语,只听见马车车轮的辚辚之声。 果然,不一会,公孙勇忽然张口道,沈君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小武漫不经心说,听口音,使君应该产自齐鲁一带。这点小武的确有把握,他做亭长的时候,曾送迎过许多齐郡、济阴郡、山阳郡一带籍贯的戍卒,听过他们的口音,感觉和这个公孙勇非常相像。 公孙勇嘴巴合不拢了,他似乎下了决心,自入豫章郡以来,就听说你是断案能吏,果然不假。实不相瞒,我是巨野县人,你既然听出我口音,我也只好承认了。 小武惊讶地叫了出来,你是昌邑国人。他心内的惊讶更甚,难道这个公孙勇和昌邑王刘髆有什么关系不成。如果是,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就太丰富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亭长,涉及县廷重案,又矫诏击杀群盗,丢失二长吏,得罪丞相,牵连县令丢了人头,和广陵王翁主逃亡,现在又碰到昌邑王的使者。简直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难道天下真要大变了不成。 是的,公孙勇点点头,我是昌邑王国巨野县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崇,曾是巨野县巨阳乡的有秩啬夫,因为坐赃为盗,按法当斩,同时行刑的十个人全部人头落地了。最后一个轮到我,我脱掉衣服,伏到斧质上。县令逢千秋在台上望见,突然派人过来,下令停止行刑。接着我被带到他面前,他望着我,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堂堂乎张也”。 小武道,嗯,《论语》里的话。 张崇盯了小武一眼,对,后来听说是孔子夸奖子张的话。他说我正好姓张氏,又相貌堂堂,真是很巧,所以不准备斩我,而是另外找了一个死刑徒冒充我斩了。接着他让我改名公孙勇。 嗯。小武道,正好跟公孙贺一个姓氏。难道有什么目的吗? 他也没告诉我目的。张崇继续道,不过既然他救了我,我这条性命就是他的,无话可说。他说我状貌威武,有霸者之姿。还说当今皇上一向喜欢状貌雄伟的大臣,当年的绣衣使者暴胜之和现在的宠臣江充,都是以美男子而著称的。他让我假扮绣衣使者,说凭我这威风的形貌,绝对不会引起郡守尉的怀疑,我就只好冒充了。 可是假冒天子使者,要族诛的。刘丽都插嘴说,你自己这条命是他救的,丢了自然无所谓,可是害得一家人连坐,总归太过分了。 张崇道,所谓张崇早已死了,即便查出来,也是公孙勇的事。何况他说这次行动和皇上的宠妃李夫人有关。我只要假扮使者,诱斩掉几个郡的太守,闹得东南豫章、九江、庐江、丹阳、会稽五郡大乱,然后亡命回昌邑,就会重重有赏。说不定还有封侯的希望呢。 刘丽都道,嗯,就是那个让皇上魂牵梦萦的李夫人罢?她到底有多美貌,我一直很好奇,人都死了,皇上竟然为她作赋,还叫画工绘了她的像在甘泉宫的墙壁上。 张崇道,就是那个李夫人了。至于为什么要我冒充绣衣使者,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小武突然应声道,嗯,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刘丽都摇摇他的胳膊,道,武哥哥,你快说。 小武道,我是这样猜想的,不知道对不对。几年前死去的李夫人是昌邑王刘髆的生母,刘髆没能得到多少宠幸,因为李夫人死得太早了。不过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现在还是大将军,并且几次率军北击匈奴,深得皇上信任。此外,李广利和宗正刘屈氂又是姻亲。和皇上的其他几个儿子一样,昌邑王又何尝不想被立为太子?加上现在的皇太子不受宠信,其他皇子自然更是跃跃欲试。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有鄂邑盖公主相助;昌邑王刘髆有李广利和刘屈氂撑腰;皇太子和公孙贺却是一伙。这三方斗争得很激烈,现在表面上还是皇太子处在上风,但看皇上对此争斗不闻不问的情况来看,皇太子处境的确危险。 刘丽都脸上有些欢喜,你也觉得卫太子要完蛋,和那个巫婆的说法真是一样。 张崇道,哦,难道派我冒充绣衣使者的幕后主谋就是昌邑王? 小武道,我想是的。如果你被识破——自然是很容易识破的,皇上即使秘密派遣使者,郡守这样级别的官员总不会不知道,肯定会识破,将你当场格杀。你符节上的名字是公孙勇,自然会被侍御史劾奏,怀疑是公孙贺的族人。幸亏刚才公孙昌没有识破你是假的,否则他抓了你去拷掠,也算是奇功一件了。 张崇道,再怎么拷掠我也没用,别说我不知道是昌邑王指使的,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说,否则我在昌邑的族人都会断头。实在不行,只有舍命一拼了。我会自杀报答逢千秋县令。 刘丽都冷笑道,可你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张崇愣愣地看着刘丽都说,不知道。 刘丽都道,哼,你还是跟我回广陵去吧,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多的消息,足以让我父王向皇上献功了。 张崇脸色一阵青白,原来你是广陵国翁主,怪不得能装备如此好的车。他低下头,不过,我跟你说的这些,又没立下口供,皇上怎么能信你。何况我根本没承认自己是昌邑王派遣的。 刘丽都头侧向一边,好像没有兴趣和他争论这样无聊的事。她眼光迷离,心不在焉地说,到了广陵国,我会有办法让你写下口供的。 车子行走得还是很慢,隐隐听到前面传来比较大的水声。御者回过头来,兴奋地说,翁主,这条驿道的风景真是不错,前面有挂瀑布,天啊!真是太好看了。 小武和刘丽都一起把头探出窗外,耳边顿时是轰隆轰隆的水声,只见前面高山之峰杪,剑也似的直刺苍穹,半山腰突然抛出一匹素练,飞旋而下,落到半空中,受到岩石的阻挡,剖而为二,继续飞坠,直挂入底。那半空中水石交撞,浪沫激溅,隔着几十丈远的空中,都被浪沫散发的湿雾所笼罩,当真是绝美无伦。刘丽都感叹道,这驿道虽然危险,能看到如许风光,也值得了。马车更走近一点,车的蓬盖上又发出砰砰的水声,好像雨点击打在上面。小武喘了口气,兴奋地叫道,晴山烟雨。早就听说鄡阳断肠崖的瀑布天下奇崛,果然名不虚传。他也似乎暂时忘却逃亡的烦恼了。 刘丽都也睁大了眼睛,显出惊呆的神情,大声说,这就到了鄡阳么?我们上次来,可不敢走这山路。 小武道,鄡阳县邑,似乎就在山的前面,转过那个弯便到了。这瀑布下的水池大概就是大王潭了。我想公孙昌一定会追来。我刚才答应了他,让他在大王潭边接人。 马车行得愈加小心翼翼,路两旁都是杂草。看来这条驿道已经废弃很久,前面拐弯处,迎面是一块大石,上面是篆书的三个大字:断肠崖。小武仰望着它,呆呆出神,这名字当真取得好。这样偏僻的鸟道,这样空灵的水霰,当年驿骑星夜驰奔在这里的时候,一路上杳无人烟,只有天边一弯新月做伴,该是何等的凄怆,何等的碎断人肠!倘若马蹄在这里一时失足,坠了下去,那肠子更要断之又断了。小武木然地看着车厢后的古驿道渐渐远去,霎那间只觉得人在天地间的渺小,所有的功名、逃亡、生死都觉得没有任何的了不起了。 两辆车子走过拐角,停了下来。御者一扬马鞭,叫道,看,下面就是鄡阳。几个人又透过车窗外看。脚底的悬崖下,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极目纵览,渺不见尽头。靠近大山的一边鳞次栉比,是个大约有数千户的城邑,屋顶被一片薄薄的水汽隔着,就像在他们的脚下。他们好像成了脚踏云雾,俯视人间的仙人。那无垠的水面几乎将这个城邑给包围了起来,逼退在山隅。山隅的另一头,是个澄碧不见底的深潭,瀑流从山的那侧奔涌而下,无休止地倾泻在这深潭里。 小武不禁打了个冷战,道,真是太壮观了。这城邑里的人每天枕着瀑流声睡觉,岂不是夜夜凉意沁骨,心情跌宕。那就是鄱阳湖罢。他又低头往下凝视,好深的潭子,不知每天要吞下多少流水。 刘丽都笑说,武哥哥,你就不要象骚人一样感慨了。我想那公孙昌还会跟来,这驿道窄狭,地势险峻,革车根本无法转身。干脆我们就等在这里,架起强弩,等他们一来,就将他们射下悬崖算了。 小武沉默了一会,叹道,他不来便罢。如果真的来了,也只有如此。 张崇仍被反绑在车里,他叫道,你们果真不肯放我回去?小武站在崖边大声回答道,也不是不可以,等公孙昌一来,我便告诉他,你是假冒的绣衣使者。你就跟他走吧。 车厢里顿时沉默了。刘丽都笑道,你何必吓他。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带他回广陵的。这个人很有用。 他们卸下两匹骖马,派出两个侍从骑着去后面打探,看公孙昌是否追上来了。然后大家吃了点干粮,给马也喂了点草料,就坐在草丛里等候。大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两个侍从回来了,说后面果然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嗯,刘丽都道,他的确是不想活了,我们套好车,准备发射弩箭。 他们把车推到转角处稍微宽敞一点的位置,两辆车的尾部都向着那个有着“断肠崖”石刻的方向。那地方是古驿道中最狭窄的一段,而且旁边的悬崖也最陡峭,真像巨灵天神用利斧劈成的一般。周围的峭壁上还有一些杂草和小树。独独这道崖壁,寸草不生。虽然对岸的瀑布已然不近,但溅起的烟雾水珠偶尔也会射在崖壁上,冲洗得它更为滑溜,就连壁虎也休想站稳脚跟。下面的大王潭水更是深不可测,像无数个鬼眼在里面,闪着蓝黑的光。小武不敢多看,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腾起来。他怕自己的腿会打战。 你知道吗?这个潭据说是匡俗的洗澡池。小武拉着刘丽都的手道。 匡俗是谁啊?刘丽都问。 小武道,豫章县的北面有座高山,因在鄱阳湖之南,所以都称之为南山。据说匡俗原来是鄡阳县人,后来得道成仙,从这里骑鹤飞到南山,在山顶结庐而居,后来大家就把那座山改名匡庐。不过他成仙后,每隔十天还要骑鹤飞回大王潭沐浴。 哦,这样的深潭,自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消受的。刘丽都也好像受了感染,悠然道,不知道如何才有机会在这里看到仙人。 我等凡夫俗子,沉湎利禄,这辈子是别想有机会了。小武笑道,你看,公孙昌来了。 山那边旌旗飘扬,公孙昌率领车队果然到了。他立在车前,凭轼眺望,似乎也发现了小武等人,远远地大声叫道,现在该放下公孙使君了罢。大王潭就在下面。我保证,放了使君,你们可以走。 刘丽都命令随从,好了,按我开头的吩咐,大声叫骂,嘲笑他们。随从们笑道,谨遵命。他们扯开嗓子大声喊叫起来: 牧竖公孙昌。 仓仓惶皇来大王。 冀盼获爵梦黄粱。 不知自己将命丧。 大王潭底就是葬身场。 公孙都听到嘲骂声,怒不可遏地大声嚎叫,早知道你们这帮贼刑徒靠不住。这回不斩下你们的首级,我就不叫公孙昌了。诸位兄弟,给我奋勇击贼,斩首一级,钱二万,爵一级。快。 他几乎顾不得驿道难走,纵马直奔。他们的革车一辆接着一辆,刚走到石刻处。刘丽都长剑一挥,下令道,发弩! 只见一辆葱棂车尾部急速射出七枝弩箭。最长的一枝,长度有人身高的二分之一,两边侧面的几枝,长度也有人身高的三分之一强。铁片制的飞羽在山谷中发出呜呜的凄厉声响,几枝箭像高速飞翔的秃鹫,激射了过去,箭矢很粗,穿透了前面驾马的胸腹和脖子,使得马胸腹两边的孔洞喷出泉水般的血柱。箭矢的力量未减,其中一枝又射入御者的身体,仍然将其穿透,顺势钉在革车前车厢的壁上,那冲击力度几乎将车厢震塌。另外一枝穿透公孙昌的大盾,将他射得从车上跳了起来,像只逆风的大雁,张开两臂,向后退飞,伴着一声寥唳的惨叫,仰面坠入了悬崖。他乘坐的革车也在这强大的冲击力下和后面的车重重相撞,车轮在驿道的最险处,一歪,两辆车全部翻到,向悬崖飞了下去。马飞翔在空中的嘶鸣声和车上甲士的惨叫声,像一曲悲壮的音乐,压住了瀑布的水声,直到潭水由于他们下坠的高速冲击,而溅起巨大的浪花。一共八匹健马,两辆重型革车,数十名甲士,在浪花中顿时不见了踪影。 天呐!小武感到有点恐惧,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一块木片都没有浮上来?这箭矢的力量怎的如此强大? 我说了,这样的床弩有射倒小城墙的先例。刘丽都说,一般的冲车,没有不被它射塌的。 这时,后面三辆革车的前两辆也都撞上了左侧的山崖,幸好它们不在驿道的最窄处,还没有在撞击的反作用力下坠下悬崖。但是第三辆车的半只轮子已经悬空,车上的甲士们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 刘丽都说,另外一辆车的弩箭还没有发射,干脆将他们全结果了罢。 侍从们立即跑过来,摇动另外那辆葱棂车上的机关,床弩那巨大的弩臂缓缓抬起,对准那几辆革车的方向。他们的眼睛盯着弩上瞄准的望山,就等刘丽都长剑一挥,箭矢射出,将那些革车推下悬崖。那革车上几个甲士面对这情况,脸上都弥漫着悲哀和绝望的神色,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全部凝固了似的,由于刚才的撞击,他们的姿势还是前仰后合的,非常狼狈。但是他们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轻微的摇晃,就会让整个车失衡,坠下崖去。他们只能齐齐睁大死亡之眼,看着床弩的箭矢向他们瞄准。小武有点不忍,对刘丽都说,算了。他们也只是被征发的士兵,都是贫苦黔首出身。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怎么能留下活口?刘丽都轻声道,他们看到了我们的武器,就会很容易猜到我们的身份。这对我们的将来很危险。 小武道,未必有那么容易。现在巨盗横行,难保没有其他盗贼偷获床弩啊——我只是不忍心而已。你看着办罢。 刘丽都低垂粉颈,似乎思考了一会,叹口气说,好吧。武哥哥,你的话我总归要听。我们走罢。 她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得革车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山石崩塌之声。原来在刚才革车的撞击之下,山腰处一块巨大的岩石站立不稳,几次摇晃,这回终于滚落下来。它庞大的身躯,挟着重力,高速冲向那半只轮子还悬着空的革车。将到目标之际,在另一块岩石的撞击之下,突然跃起,在半空中划了条弧线,直直地向革车的头顶砸下。小武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紧接着又是一阵惨呼加嚎叫,两辆纠缠在一起的革车,在巨石的撞击下,也相继坠入悬崖,它们在空中翱翔了几十秒,掉进那深不可测的潭水。由于这次带下的石头非常庞大,在和潭水接触的那一刻,潭水激射,冲天而起,差不多有几十丈高,几乎溅到小武他们的脸上。尤为可怕的是,那满满的一潭水经了这么一撞,巨浪涌起,向潭外漫溢,一眼望过去,有种将要淹没整个鄡阳城邑的感觉。这壮丽的场景加上那溅落的声音,天崩地裂,崖侧的众人听来无不胆寒。有个随从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下,掩住双耳,大概以为整座山都会崩塌,末日将要来临了。 刘丽都尖叫了一声,死死捏着小武的胳膊。她大概也吓得晕了。小武搂她在怀里,感到目眩神迷,胆寒不已。 巨大的声音渐渐消歇。小武看了看对面,说,五辆革车,还剩一辆。我们过去看看,索性擒回广陵国,也算是不枉了跑这一趟。这些士卒可都是经过训练的人才。 那些甲士这时也从惊呆中回过神来,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但他们的意志好像仍被摧毁了。看见小武他们,皆目光呆滞。突然,其中一个叫了起来,这不是沈县丞么?难道俺们要逐捕的就是你。 小武定睛一看,有点面熟。接着他想起来了,郭破胡,我认识你。接着苦笑道,可不是吗,你们以为是逐捕谁? 郭破胡道,开始在肥牛亭,沈县丞你躲在绣衣使者身后,他身子肥胖,你的面孔都被他遮住了,没有认出是沈县丞。真是该死。 小武笑道,不要再叫我县丞了,我现在已经是流寇,还连累你们死了这么多兄弟。上次在都尉府击斩群盗,我记得你获首五级,还分了一个给同伴。真是心地仁善,不枉我当初帮你交纳债款了。 郭破胡愣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家里拖欠的债款是沈县丞帮俺还的。上次老家平阴县家信到达,母亲夸俺有出息,能有钱还清官府欠债。俺很诧异,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催债文书根本没送到俺手上,怎么就还了呢。原来是沈县丞在暗地里帮俺。沈县丞心地这么好,怎么会被当作群盗了,这里面定有冤情。 小武淡淡地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看得开了。冤情不冤情,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罢。我感到对不起你们的是,上次明白宣布,每斩群盗首一级,钱五万,爵一级。本来长安朝廷的规定只有二万,另外三万,是我向县令建议,准备节省县少府的钱来颁发。这事原来由县令王公主持,现在王公含冤被杀,恐怕这赏钱也难以兑现了。 是谁杀了王公?这些戍卒齐声问道。可能他们每个人在那次都有捕斩功劳,虽然惊魂刚定。可是一旦涉及到现实中的生计,都不由得有些着急。 呵呵,小武无奈地笑道,就是征发你们逐捕我的公孙昌家族。他叔叔公孙贺,也就是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了——现在我大概全明白了,他为何这么急切地想斩下我的首级。其实这件事王明公知道得并不多,他一直抱病,由我代他处理公务。没想到竟因此成了我的牺牲品。 戍卒们脸上无不露出失望、愤慨的神色。他们很难有这种斩首立功的机会,在太平年代,想要快速地受赏升爵,除了击捕群盗外,几乎没有别的可能。他们满心欢喜可以在上次的捕斩中得到收益,改善家庭景况。可是这希望随着小武的几句话破灭了。 小武道,好了,现在谈这些没有意义。说说眼前的事罢。你们现在才五个人了。我们却有六七个。你们还几乎都在刚才的撞击中受了伤,有两个看样子伤得不轻,没有战斗力了。而我们一切完好。你看我们还要不要打?如果要打,你们先下车罢。站在车里很危险,这驿道太窄了。如果不想打,你们就回去,我也不想跟你们为难。 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 沈县丞,郭破胡突然拍拍胸脯,俺不想跟你打。沈县丞这么善良,肯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贫苦戍卒交纳税钱债务,怎么可能做那群盗。有恩不报非君子。既然那笔赏金也化为乌有,却是公孙家负了俺们。干脆俺跟着沈县丞走,他转头对其他甲士说,大家兄弟一场,你们就当俺在这次行动中阵亡了。不要让老家的官吏找俺母亲和妹妹的麻烦。 其他甲士对看了一眼,也纷纷道,这次逐捕,丢失长官,回去也要治罪,干脆我们一起跟沈县丞去算了。官府以为我们死了,还会给我们家发一笔丧葬费呢。一般都有三万钱的。有那三万钱,又不必办实际的丧事,也算为家里做了点事。 刘丽都高兴地说,很好,那么大家化敌为友,一起回广陵国罢。 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殿内四壁挂着刺绣的丝帛,香桂木的殿柱髹着通红的漆,翠羽织成的帷幔低垂,云母屏风将大殿隔成了几个小而温馨的间室。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局促地跪坐在席上,他对面就坐着号称母仪天下的卫皇后,然而早已不是当年明眸皓齿的卫子夫了。几十年前的渭河两岸,不,天下所有的郡县都传唱过那首歌: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然而现在,这歌已经和她毫无关系。至少没人会相信和眼前这妇人有什么关系。她的青春早已携着岁月一起逝去,那头曾让皇帝迷醉不已的乌发,早已无复昔日风采。虽然有心腹侍女曾劝她,让中黄门令去剪下掖庭年轻宫女的青丝,编成精致的假发,戴在头上,以弥补衰老之态。可她坚不采纳,她知道自己的辉煌已如覆盆之水,又何必掩耳盗铃,去和后宫层出不穷的佳丽们争宠呢?在这万民所仰的未央宫,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韭菜,割完一茬又是一茬,可以随时端在盘子里奉上。比起她们,自己已经够幸运了。本来从未想过,作为一个平阳公主家的丫鬟,能被皇帝偶然看中,竟还成了尊贵无比的皇后。现在她只想老老实实深居宫中,以免招惹任何麻烦。皇帝快七十岁了,身体时时不适,大概没几年好活。只要他一死,自己就可移驾长乐宫,尊为皇太后,腰杆马上可以挺起来。当然,她也时时有一股隐忧,虽然儿子立为太子已有三十多年,可不到皇帝咽气的那刻,位置终不敢说可靠。只要皇帝愿意,废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况且皇帝对他并不喜爱,常说,皇太子,你太仁慈了,不像我的作风,大汉的天下象你这么治理,一定会衰落。接着照例是叹息几声。我呸,这都是什么鸟借口?如果我还象三十年前那样貌美如花,你好意思说出如此拙劣的理由吗?因为我的肉体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我的儿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垃圾。那么几十年前立他为太子的时候,你为何又将他夸到了天上。唉,在我眼里,你不过是头永不疲倦的猎艳动物。不管你有多大的功绩,什么击退匈奴,开拓疆土,修订律法,兴办太学,改易正朔,封禅百神,跟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在女人眼里,男人们都只有动物的特征。 也不是罢,妹妹,我喜欢陈掌,不只是因为他长得英俊,更因为他的博学,那么精通经典。我最喜欢他旁若无人吟诗的样子,那种男性的风采,真让人迷醉,那时我整个身心都崩溃了,恨不能马上被他揽在怀里,让他恣意轻薄。我之所以那么早就委身于他这个有妇之夫,就是因为这个呢!卫少儿反驳卫皇后道。这姐妹俩当时正在明光宫太子甲观的画堂里谈心,如此抱怨皇帝的言辞,一旦传了出去,整个家族都会断头。虽然在平民夫妇看来,这样对丈夫的抱怨简直不值一哂。可对她来说,却是件天崩地裂的大事。 卫皇后苦笑道,也许是罢,可是我尝不到你那样的欢喜。陈掌只是一个列侯,并不能左右你什么,反而要听我的话。可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普天下至高无上的一人,纵使他有怎样的男人魅力,都被头顶上的冠冕给遮蔽。说到这里,她也回溯起了当年的光阴。是的,皇帝那时还不到三十岁,仍旧青春勃发,他第一次和自己交欢之时,又何尝穿戴了什么冠冕呢?自己虽然战战兢兢,可是那时候,难道没有一点被他的英俊潇洒所征服吗?也许,正是当时没有那么多功利的想法,和他的交欢才会那般的快乐迷醉。等到正式进了宫,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要尽力讨好这个人,反而有点局促了。也许,是他现在的冷漠诱发了自己心底潜藏的怨怼。可是,自己本来又何尝有霸占他一人的想法。他对自己还没这么冷落时,那貌美绝伦的李夫人已同时得到他千般宠幸了,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嫉妒。 卫少儿道,妹妹说得也是。你现在的位置,的确是高不胜寒。没有你,我们卫家又怎能由徒隶之间,一跃而为煌煌贵族呢?皇上现在宠幸钩弋夫人,就由他去罢。等到他驾崩,也许妹妹的心情会好很多。 卫皇后脸色大变,虽然卫少儿的话正好切中她的心,她也的确不止一次在心里盼望,皇上尽早驾崩了才好。这不是出于她生性的恶毒,她本是个恂恂小心的人,善良贤惠这些品德都离她不远,可是日复一日的压抑让她自觉有崩溃的前兆。她爱丈夫,也希望他能长生。可是,丈夫这个词难道适用于一个皇帝?这样的想法简直让人羞愧。那么,为了儿子和整个家族,让那个她本当爱慕却不能叫做丈夫的男人死掉,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卫少儿敢于当面说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按住卫少儿的嘴巴,失声道,姐姐,这种话可绝对不能乱说,万一传出去,我们一家包括皇太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其实这时外面的守卫和执戟郎全是太子的亲信,即便是他们,隔着重檐复帐,也绝对听不到她们的片言只语。 卫少儿也自知失言,她跪近一步,抱住皇后,抚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妹妹,不要害怕,这是在画堂密室,绝对不会有人听见的。 是的,这是小心过了头,可是多年来,她就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现在,面对眼前的丞相,自己的姐夫葛绎侯,她心里很是烦恼,她曾经一直告诫他,一定要谨慎,宁可不做官,也比担责任强。特别是丞相这职位,简直就等于死亡。在这之前,皇帝已经斩了三个丞相。很久以来,朝中重臣就不以拜相为荣。当时,她找准了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假装不经意地说,公孙贺是个粗莽的武夫,有什么能力当百僚之长啊?据臣妾看,还是换个公认多才稳重的大臣罢。可是皇帝却奇怪地说,我这是为你们好呢。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已经物故多年了,你们卫家外朝无人,难道你不担心吗? 这句话直让皇后打个冷战,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你们,皇帝跟她说你们,那是把自己跟她划清界限了。更可怕的是,她看不出皇帝说这话时的表情。好像是没有丝毫表情的。伴君如伴虎,真是一点不假,如果皇帝当时流露了一丝讥讽或者不满,她还可以再三央求。可是没有。当年武安侯田蚡,也因为外戚封侯,那毕竟还不一样。田蚡仰仗的是皇帝母亲王太后的势力,皇帝即便对他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太发怒。曾经有一次,田蚡向皇帝奏告公事,谈了一下午,都是列举自己任命的官吏。捱到日西,皇帝终于忍不住,怒道,你任命的官吏到底说完了没有?能不能我也任命几个?吓得田蚡只好免冠叩头请罪。而皇帝发过怒后,也无可奈何。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皇帝已经不需要显示怒色来让朝臣害怕,几十年御宇的积威,使他内心像深壑一样难测。这才是最可怕的情况。她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派人紧急召见公孙贺,她要好好告诫他。 可是敬声说没什么问题。公孙贺迟疑道,也许皇上真的只想提拔我,以巩固太子的力量呢。皇上知道太子仁慈,需要腹心之臣来辅佐罢。 皇后忽然将面前一卷简册砸了过去。公孙贺不及躲闪,脸上被砸出一道血痕,简册的丝线被摔断,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他这才惊惶失措了。他知道这位姨妹心地良善,虽然贵为皇后,却从不轻易假人辞色。除了朝廷必要的礼仪外,也从不在亲友面前摆架子。而这回仅仅听了自己一句辩解,就勃然大怒,用书简掷击自己,必定是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所在。 你那儿子公孙敬声就知道耍小聪明,皇后低声道,她对自己刚才的暴怒似乎也觉有些不可思议,缓和了口气,他以为现在还是元狩以前的辉煌时光吗?他再这样妄为,我们都将因此灭门。接着她又悲不自胜,叹道,好日子总是不知不觉地过去,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还是当年的李夫人聪颖,她曾经感叹:“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唉!她的话真得我心,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椒房专宠,而我从来没有妒忌过的原因罢。 公孙贺脱下帽子和袜子,叩头道,皇后不要悲伤,保重玉体,臣贺一定谨遵指示推辞相位。 卫皇后收住眼泪,这样我还稍微放心一点。回去警告你那不肖的儿子,太子家令曾多次向我奏报他的阴事,我们家现在难道还缺钱花么?等到太子继了皇位,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何必要营营贪污那点儿钱。还有,以公卿之尊而交接游侠,这是皇上一直切齿憎恨的。可我听说,他一向喜欢和京辅游侠朱安世等交往,攻劫三辅巨室大族。让皇上知道,免不了都要腰斩。以前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健在的时候,皇上多少还会给点面子,现在,哼…… 皇后放心,臣一定严厉管教那个不肖的东西。公孙贺又惶恐叩头。他确被拜相的事搞得一头雾水。他只是武夫出身,从小不喜读书,只爱骑马试剑,跟着堂兄公孙敖一起斗鸡走狗,攻剽劫盗。几次都被长安令逐捕,又总是躲进平阳公主家,逐捕吏也只能望洋兴叹。要说不肖,他自己也算是地道的一个。他祖父公孙昆邪也擅长弓马,曾在吴楚之乱的时候,单独引兵击破吴军前锋,封为平曲侯。可是祖父却是文武双全的人,后来官拜陇西太守,公余著书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广为传诵。到他自己,就只懂得打打杀杀了。还好,在游侠浪荡的生活中,他结识了平阳侯曹寿、平阳公主骑侍卫青、恶少年张次公和后来成为酷吏的义纵。相约从军击匈奴,以军功先后拜为轻车将军、浮沮将军,封南窌侯。元狩四年,因侍祭太庙所献的黄金成色不好被夺爵免侯。蹉跎了十余年,八年前本来想借着出征匈奴的机会再次立功封侯,可惜战斗不利,寸功未得,怏怏而返。唉,汉家的法律太过苛刻,他有时私下感叹,很多世家费尽力气得到封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凭血汗拼来的爵位,一下子就被褫夺。还有很多人击破匈奴,升为将军,因了下一次的偶然失利,就得坐法斩首。堂兄公孙敖就是例子,他一生征战,斩获无数,四次为将军,只是在最后一次征战中打了败仗,丢失士兵多,就下吏当斩。幸好,仗着熟人是廷尉的关系,另外找了个替死鬼,他则躲匿民间六七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去年却还是被长安令发现,重新系捕,等候判决。这次皇帝想拜自己为相,他自然害怕会像前几任一样结局悲惨,只是内心实在禁不起那封侯的诱惑。不过既然皇后竟如此忧惧。那自己也只好遵从她的意思了。 那次谈话过后没几天,皇帝果然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公孙贺,拜他为丞相。公孙贺听从皇后的嘱咐,只是拼命叩头,哭泣请辞。他说,臣是个胡人,又生长在边鄙,不识朝廷礼仪。只知道鞍马弓箭,为陛下效命。丞相这种统率百僚的文职工作,需要文法精敏的重臣,臣一介武夫,实在没能力担当。请陛下可怜臣,臣害怕日后因为不称职而受谴。 皇帝俯视他的头顶,缓缓地说,卿是因为看见赵周等人被诛,所以害怕了是罢。赵周实在可恶,明明知道列侯所献的助祭黄金分量不足,成色不好,却假装不知。这欺君的大罪,即便朕想宽恕他,奈朝廷律法何?汉家以法治天下,法令无故变更,就不能取信于臣民。——只要卿奉公尽职,心忧社稷,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公孙贺仍是不停地叩头,不厌其烦地说,请陛下开恩,臣贺实在没有当丞相的能力啊。他的额头都磕破了,老泪纵横,血和眼泪混杂着流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点哀感顽艳。左右的侍从看着这个年过六十的老翁跪在地下的可怜样,都被感动得泪光莹莹。皇帝也有些不忍心了,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毕竟,面前这个老人跟了他四十多年。从他做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跟前侍侯,那时他们还是少年,经常在一起嬉闹。现在都已经是黑发少白发多了。可是,做皇帝是不能太重感情的,一时的仁慈,会带来不可弥补的错误。于是他暗叹了一声,道,扶丞相起来。然后果断地站起身,朕今天很累,进内寝休息了,你们帮丞相结好印绶罢。 公孙贺叩头不起,可是皇帝已经不在面前,他知道哭泣也没有用了。心里的不安更是隐隐萌起。看来皇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皇帝这样强迫拜我为相,到底为了什么呢? 侍者扶起公孙贺,抬起他的胳膊,帮他将丞相之印和葛绎侯印两枚银印结在腰间。然后拱手施礼,祝贺道,恭喜丞相,新得两颗银印,现在是万石君侯了。 公孙贺木然地站着,许久,嘘了口气,不发一言,蜷着腰,退出了宣室。 卫皇后听到皇上强拜公孙贺为相,筷子掉在案上,发了半天的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再次告诫公孙贺,把“谨慎”两个字时刻挂在心头。不要向皇上提出任何异议,任何事不要自做主张。公孙贺不但严格遵从指示,而且还马上下令将丞相府的宾客馆改建成马厩。那客馆是元朔三年公孙弘初为丞相时下令建造的,为的是招徕四方贤士。当时无数豪杰智慧之士奔赴长安,住在这客馆里,高论天下大事。但是公孙弘一死,继任的丞相个个小心谨慎,没有一个有这胸襟,客馆逐渐寥落。公孙贺知道皇帝日渐不喜朝臣私自招徕宾客,干脆让马住进客馆,以投合皇帝喜欢,皇帝听了果然喜悦。接下来太平了几年,没出任何问题。皇后的一颗心也就慢慢放下了。但是没想到太始四年,终于成了一个很麻烦的年份。往常很少主动来未央宫的公孙贺,这次竟然如此着急,没有一声预告就跑来了。 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叫人传达吗?卫皇后不满地说,朝内有多少人看着我们,有多少人觊觎我们的位置。上次连太子也被人诬陷,要不是皇帝相信太子本性仁厚,斩了那个散布谣言的宦官,我们早就破家了。看来我有必要取消你入宫的名籍,待会我就吩咐未央卫尉,叫司马门令划掉你的名字,收回你的入宫符节。 公孙贺叩头道,皇后赦罪,不是碰到了麻烦事,臣贺怎么敢随便进宫,给人口实。朱安世已经被臣派人杀了,豫章县令王德也死了,可惜跑了一个名叫沈武的县丞。 卫皇后不屑地说,这算什么麻烦事。朱安世都死了,一个小小的县丞跑了有什么关系。 可是上次豫章县传达的文书说有朱安世的拷掠记录。我这次派人去,找遍了整个县廷,也没找到那份记录。公孙贺道。 什么?卫皇后惊讶道,你的意思就是,那个沈武可能带走了那份审讯记录? 公孙贺话音颤抖了,是啊,那记录里很可能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 卫皇后低声怒道,你位居丞相,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现在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到底干了多少奸事被朱安世知道了。她站起身来,来回急促走了几步,——我早就告诉你,要你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不要去交结朱安世这种匪类。她顿了顿,嗯,那沈武也果真狡猾。你现在只有封锁一切驰道,不要让他有机会乘邮传来长安伏阙上书。司马门四面的门阙也安排心腹日夜守候,碰到有可疑人上书,立即矫装成游侠将他斩杀。这法子已经非常危险,最好是斩杀之后,割下首级。如果被人认出是豫章县丞沈武恐怕会有麻烦。江充那个奸贼只恨找不出事来呢。还有,你赶快尽可能找到一切朱安世留下的笔迹烧毁,这样即使沈武拿着朱安世的亲笔供状,我们也可以诬陷他是伪造的。唉,这可是最下下策了。一旦让皇上有怀疑,我们都要灭族了。 公孙贺咚咚咚连叩几个头,喜道,皇后圣明,这三个法子我马上去办。一定不能让沈武有机会来到长安。 离新年的时间不远了,皇帝终于作别了他喜爱的甘泉宫,带着宠妃钩弋夫人回到长安,不过他没有回未央宫就住,长安城外西边的建章宫才是他的乐园。建章宫有复道天桥,横跨长安西城墙,和未央宫沧池的渐台相连,非常壮观。以前皇帝经常就从这复道进入长安城,回到未央宫前殿接见群臣。不过这次他好像没什么兴致,也许他御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也许他的回来只是在等待冬至,因为那时照例要大规模祭祀太庙,皇帝是不能不主持的。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司马门外,是个四面敞着门的院子,里面屋宇甚多,四面的门上也都挂着一块梓木的牌子,素色的底子,边缘没有装饰花纹,上面勾勒着五个隶书的小字:大汉丞相府。木牌看上去朴素寒酸,可是谁敢不敬畏呢,这可是领管天下官员的中枢机构,普天下所有的文书都从这里发出,每天有上千名掾吏在里面忙碌地工作。它的斜对面不远处,司马门内未央宫里,就是同样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虽然郡国的文书都由丞相府发出,可是之前还要送达皇帝,而御史大夫才是皇帝的传统亲近侍从之臣,文书都要经过御史大夫寺转达,它的地位自然也不可小觑。 公孙贺还在睡午觉,听见外面的侍从在敲閤门,皇帝召见丞相。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洗沐完毕,马上驰奔宣城门,渡过渭河,穿过凤阙,止车在复道下等待传见。宫门令将他带到骀荡殿,皇帝远远望见他,立刻站了起来,旁边的黄门侍者高呼,皇帝为丞相起立,问丞相无恙!汉代的规矩,即便贵为天子,见到三公级别的高官,也要起立,以示对重臣的尊崇。公孙贺赶忙疾走上前,伏地,臣贺叩见皇帝陛下无恙。皇帝坐下来,笑道,丞相免礼。 臣贺已经将朱安世的首级带回长安了。寒暄了一阵,公孙贺说起正事。 皇帝直起身来,奇怪地问,上次看到豫章郡转达文书,是活捉了这个人,怎么现在只献上首级。 公孙贺道,臣贺担心一路有失,派人将他就地正法了。朱安世是天下有名的滑贼大侠,从豫章到长安,沿途要经过数十个郡县,很多不法恶少年都久闻其名。尤其是河南郡的游侠,放出风声,要劫掠槛车。臣怕万一有失,将给陛下添忧,故斗胆便宜行事,干脆将他首级带来。 那豫章县令王德又是为何被杀?皇帝有点儿不高兴了。 公孙贺心里的恐惧像火苗一样窜了起来,身上却又发冷,声音打颤,王德和县丞沈武两人,伪造陛下诏书,擅发郡兵,按律令当腰斩。臣派人去逮捕,王德自恃有功,非但武力拒捕,并口出怨言,辱骂朝廷,主事者不得已,将他格杀。沈武听到消息,意欲逃亡。臣派去的使者将他截住,沈武竟然伙同群盗拒捕,射杀围捕吏三人,且用乌头毒箭。按照高皇后《二年律令》,当论弃市之刑。因为当时群盗众多,围捕吏又害怕他的毒箭,让他得以逃脱。臣贺奉职不谨,死罪死罪。公孙贺摘下帽子,稽首于地。 皇帝哦了一声,没说话。内心隐隐不快,对公孙贺擅自击杀朱安世,他自然很不满,而且公孙贺的理由并不充分。路上不太平,这是什么话?难道不可征发郡兵护送吗?盗贼这么多,你这个丞相怎么当的?但是说到王德、沈武伪造诏书,虽然斩捕群盗有功,却毕竟违反了律令。而且这个沈武最后竟用毒箭射杀围捕吏,的确罪不容诛。不过皇帝也自觉奇怪,本来还想切责公孙贺派出的士卒“逗桡不进”,但听到沈武逃亡,竟然隐约有一丝欢喜:我难道这么不喜欢眼前这个老头子吗?他当丞相已经九年了,的确够小心谨慎的。如果不是他那个儿子,还真找不到机会谴责他。我早知道朱安世和公孙敬声勾结不法了,而且大概他们一直在盼望我死罢。不过要把这一切事搞明白,只有引得他们互相撕咬才行。公孙敬声贪污北军军饷一千九百万,我立即派人穷治,果然得到了不少证据。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受臣下的蒙骗。当我下诏逮捕公孙敬声时,就暗示公孙贺,只要他能抓到朱安世,我就会赦免他儿子。这也不会让他怀疑,汉家律令本就可以纳粟、纳钱赎罪。捕获一个大盗,免去了很多逐捕费用,也不是不可以的。这个老头果然向我申申发誓,一定抓住朱安世。其实朱安世哪里又是这老头抓住的……不过,现在责备他也没用处,反而打草惊蛇,不如再作计虑,等待时机。 于是皇帝沉默了一会,道,卿无罪,下去罢。然后吩咐郎中,持朕的节信,去水衡都尉狱,赦免公孙敬声。 公孙贺大喜叩头,谢陛下隆恩,臣贺告退。他往后趋走,转身,渐渐消失在冬日下午的阳光下。皇帝凝视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问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丞,竟然有如此的胆魄。你的妹夫高辟兵都尉就死在他手里。 他所问的人是御史中丞靳不疑,这人近年来是皇帝的宠臣,一直随侍在皇帝左右,从甘泉宫到建章宫,几乎寸步不离。靳不疑见皇帝开口,忙稽首道,臣有一言,昧死敢陈。 皇帝奇怪地说,卿不必拘礼。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朕不会怪你的。 靳不疑道,臣少学律令,曾见高皇后《二年律令》记载:“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陛下即位以来,虽律令变更,重治矫制之罪。然臣以为非常年岁,宜有非常之刑。以前陛下派遣直指绣衣使者出境,发各郡县兵击斩群盗,也属非常之举,不见于前朝故事。现今天下群盗众多,豫章县一时之间竟达五六百之众,这是丞相和郡太守的过失。一个小县县令能有什么作为?如果想凭借区区二百县吏,平息群盗,未免过于苛责。豫章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矫制发郡兵翦灭群盗,也属非常之功,不可以常法计虑。臣妹夫高都尉被盗贼挟为人质,固然可痛,但国家律法,不可因他一人的安危而让群盗逃脱。否则,天下各郡县的群盗都将劫持他们的二千石长官为人质,围捕吏不敢击,贼势将愈加猖狂。因此,臣愚以为当赦免王德和沈武,虽然臣的妹夫高辟兵为国殉职,而陛下却从此得到了良县令和良县丞,臣不敢因私废公。臣以为丞相不经上奏,擅自击捕王德和沈武,虽然并未违反律令,却实在有点见事不明,不可为后世法。臣以为,当今之计,陛下应该派使者随新县令一起去豫章县,抚恤王德家属,并即下诏赦免沈武。臣不知所言当否,愿领死罪。 皇帝脸上掠过一阵喜色,难得靳中丞如此公私分明。朕也觉得此法甚好。不过公孙贺自小侍奉朕,也算尽心尽责,他妻子又是皇后的姐姐,所以朕时常容忍,不愿谴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新年了,朕决定明年改元征和,并下诏大赦。如果那沈武命相不薄,应该能活到大赦的日子罢。王德的抚恤和沈武家里的事,你就发文书,用驷马邮传送往豫章,便宜办理就是了。 直城门北阙附近的戚里,都是跟皇室有亲戚关系的达官贵族们住的地方。这个里的房子都高大精致。虽然有戚里的名称,但实际上并不象普通的里那样有里门,有里长监管。寻常的里,里门边所有房子的门都朝内开,必须经过里长和监门的盘查,才能回到自己的家。这个里的很多房子却都直接把门朝向北阙的大街,不需要里长和监门管制。这是它优于东面“尚冠里”的地方。尚冠里也是高官大族的房宅,这从“尚冠”这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戚里的西边是桂宫,东边是北宫,都是皇帝妃嫔或者太后的离宫所在,和长安东北角嘈杂拥挤的民宅形成鲜明的对比。公孙贺宅第的南门离未央宫的北阙不远。北阙巍巍高耸,下面是吏民上书的司马门。这座豪宅很早的时候曾是梁孝王的郡邸,梁孝王谋反,又赐给淮南王,淮南王后来又因谋反自杀,皇帝命令将作大匠鸠工修治,焕然一新后,赐给公孙贺,号称是戚里第一豪宅。 现在,公孙贺一家就在宅子里的飞云阁上庆祝公孙敬声被赦,他的身边,坐着卫皇后的女儿,公孙敬声的妻子阳石公主。公孙贺饮了一杯酒,道,今天皇上起初还算随和,但听说我只带去朱安世的首级,立刻就有点不悦,我吓得差点跪不稳,幸好,在我说明理由后,他也就没说什么,我却好像在魂门亭长处过了一次堂。唉,伴君如伴虎。皇帝一向刚毅峻健,信赏必罚,没有过于悖理的地方。所以我年轻时谨慎,倒也一直无过。只是近几年皇帝行事开始不易捉摸,我真怕哪天脑袋就会莫名其妙搬家。希望能有幸熬到老死,免去斧钺之诛。他凝神盯着窗外的北阙,北阙建在一个高大的夯土地基上,比这个楼还高,在这楼上仰视北阙,可看见未央宫前殿的台阶好像浮在北阙阙顶之上。公孙贺长叹了一口气,天威真不可测,从这地势就看出来。记得我第一次进北阙到前殿,还很年轻,意气风发。进了北阙,地势一级级增高,前殿高峻雄伟,好像浮在天上。那时,我胸中的蓬勃之气一下子就消逝了,腿都有点发软。那之前我征战匈奴,无论何等凶险,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唉,萧丞相真会选地方。 公孙敬声看上去英俊威武,虽然四十多了,可是脸色光洁,微有短髭。他满不在乎地说,哼,现在的皇帝更会选地方,坐在建章宫的前殿上,可以俯视未央宫的屋顶。只不过坐得再高,总会有栽下的一天。看皇帝这样的身体,大概熬不了多久了。他突然凑过去低声说,大人不必担心,看来上次臣伙同朱安世在甘泉宫驰道上埋藏的木偶人已经起了作用。皇帝就是那次去甘泉祠祭上天时,开始有恙的。 公孙贺看了阳石公主一眼,神色有点不悦。公孙敬声笑道,大人放心,公主不会去告发的。皇上对皇后这样的态度,如果一旦废了皇太子,公主的命运也可想而知了。现在谁不想保命要紧呢。 公孙贺哼了一声,我就怕保命不能,赤族有份。 阳石公主道,大人不必担忧。其实为人臣人子,但凡有一点儿办法好想,谁又愿意这样做?皇帝迷恋钩弋夫人,这倒也罢了,可竟然私下授意江充那奸贼编出那样离奇的故事,说什么钩弋夫人天生丽质,生下来手就一直拳缩,没人能掰开。只有皇帝见了她,一下就掰开了。这倒也可不论。这钩弋夫人前年生了个儿子,竟取名叫弗陵,那也就是没有人能凌驾在他之上的意思。你想,这世间除了皇帝,还有什么人有这地位?皇帝还授意江充等奸贼到处宣扬,说钩弋夫人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这儿子,真是胡言乱语,谁个真正见过十四个月才生下的?还不是想讽劝一帮毫无廉耻的朝臣趁机附会那些荒诞不羁的传说,称述什么尧十四个月出生的故事。皇帝甚至为此把甘泉宫的前殿都改名钩弋殿,殿门也改名尧母门。既然皇帝昏了头,认为他这个幼子是尧,那我哥哥的皇太子之位是难以保住了。我们除了主动一点,别无他法,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公孙贺又重重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就效法伍子胥、主父偃罢。 卫君孺插话道,君的确也不要太过担忧。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吗?敬声不但出狱了,还官复原职,这都是好的征兆啊。现在我妹妹仍是皇后,太子的地位仍在。皇帝的那个小儿子才不过两岁,而皇帝本人春秋已高,难道还有寿命等到他的幼子长大吗?大汉的天子没有一个是童竖时就即位的,皇帝难道就不担心接任者太小,外戚专权吗?我看事情没那么严重。 公孙贺道,唉,你哪里知道,这次在豫章县折损很惨,那高辟兵是个笨蛋,死了倒也罢了。连累得都儿也丢了性命。本来让他牢牢控制住冲灵武库的四万张强弩,一旦有变,心里也算有点底。管材智又派昌儿去追捕那个沈武,居然也一去不返,据搜寻的人说,派出的五辆兵车和二十个戍卒都没了踪影,真是奇怪。当时救走沈武的不过五六个人,难道会敌得过那么多训练有素的戍卒吗?果真是天不佑我公孙氏。 公孙敬声道,我当初送朱安世逃亡,本来是怕他被捕,会供出我们的事,是以给了他很多金钱,让他跑远点。现在想来,真有点妇人之仁,早该杀了他的。唉,不过我当时也对他有点儿忌惮,毕竟他名气这么大,万一失手,我也就完了。只是没想到皇帝一时那么急,屡次下诏逐捕,一个位于九五之尊的皇帝,何必跟一个布衣过不去呢?公孙敬声说到这里,手不由地抖了一下,酒水撒了一身。难道皇帝早就怀疑我们的事,这一切都是他计算好的? 公孙贺也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逐捕朱安世,是在皇帝的计划之中?想逼我们互相出卖?还好,幸亏我当机立断,将朱安世斩了,死无对证。就算皇帝怀疑,也无可奈何。不过他何必要这么费事呢,他本来可以派出绣衣使者去逐捕的啊。 主要目的还是太子。公孙敬声脸色惨白,皇帝可能早就有废太子的想法了。但是一个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说废就废,终究是不现实的。虽然他是皇帝,也奈何不了廷臣的死谏,僵持下去将使天下扰动,这不是他所想看到的。那么惟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太子的过错,这样废他,就义正词严了。所以,作为皇帝,也要处心积虑想点计策。唉!真是可怕。 阳石公主道,那现在就是不能让他找到太子的过错。 公孙贺道,皇后也说了,也许沈武私下带走了朱安世的自首文书。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杀死他。可是这贼竖子到底跑哪去了,我们真是小觑了他。唉!他怒对公孙敬声,你这不肖的畜生。平时乱交匪人,害得老翁现在如此被动。 大人且息怒。公孙敬声俯首行礼道,鸡鸣狗盗之徒,有时也很有用的。臣这就找几个心腹,日夜换班守在司马门旁,发现面目像沈武的人伏阙上书就斩杀。对了,朱安世曾经给我来信,说去了西域,可是最后却在豫章郡出现,非常奇怪。他当时劫持都尉府,目的恐怕就是冲灵武库。否则一个游侠,去劫持武库干什么?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还有,他带去的随从,据文书上说,皆使用飞虻矢,也不是一般人有财力置办的,明显违背了朝廷法令。现在江南一带,惟有广陵王是当今皇帝的儿子,难道朱安世和他有勾结,意欲夺取皇位?当初鄂邑盖长公主劝皇帝任命高辟兵为豫章郡都尉,而长公主又正好是广陵王的亲同产姐姐。也许她知道高辟兵窝囊,才特意派去,给广陵王以可乘之机不成? 有道理。公孙贺道,他拍了拍案,真后悔当初没拷掠朱安世,如果他供出广陵王作乱,皇太子既少了一个敌人,我们又可以取悦皇帝。不过,只是你这畜生又曾和朱安世勾结,做下了灭族的奸事,真是矛盾。 公孙敬声道,大人开口闭口要取悦皇帝,难道还对皇帝抱有幻想?不愧是自小侍侯,培养出了很浓厚的感情。可是,未必人家肯这么念旧情啊。当初陪伴皇帝长大的,有几个现在还活着?朝为宠臣、夕为殇鬼的还少吗?前任丞相庄青翟、会稽太守朱买臣、侍中严助、光禄大夫主父偃,哪个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最后又有哪个得到了善终呢? 公孙贺道,君要臣死,古今之通义,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公孙家自归顺汉室以来,世代忠信,从来没有背弃君父的行为。 公孙敬声道,大人说皇帝敬重儒臣,是以从小就让臣从博士学习《诗》、《礼》、《论语》,可是孔子怎么说的,他说“君君臣臣”,如果君不像个君的样子,臣也就可以不臣。《春秋》里面讲赵盾弑君,固然含有谴责的意思。可是整部《春秋》,最终还是称赞赵盾是国之宗臣,连晋灵公派去的刺客都不忍杀他。最近博士们非毁的《左氏春秋》,里面当头一句就是“晋灵公不君”,我想儒家的意思,并不以当今皇帝这样的做法为然罢。 阳石公主道,敬声说得真是太好了。如果皇帝不这么刻薄寡恩,我们何必冒着危险这样做呢? 公孙贺咳嗽了一声,公主切莫口无遮拦。这事可要万万慎重啊。敬声,你还是这么巧言善辩,皇帝最憎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说点正事,你分析一下,沈武会被什么人救走,难道真是群盗么?看他击斩群盗那么卖力,群盗应该是喝他的血才解恨,我怀疑另有其人。 大人说的是。公孙敬声道,这个沈武看来的确是有才能的,有点异志的诸侯王大概都想网罗。我怀疑是广陵王刘胥搞的鬼。当时他往东面逃跑,东面只有广陵国最近,别的都是大汉直辖的郡县,远没有广陵国安全的。 嗯,公孙贺道,有道理。你马上派人去广陵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下落。 刘胥见了小武和五个篁竹营戍卒,颇为欣喜,当即吩咐摆宴庆祝。筵席设在精致但狭小的日华殿。日华殿象一个高台,四面环水,从岸上陡然伸入菱鉴湖中,只有凌空的复道和显阳殿相连。殿中四面都有精致的回廊,可以倚着栏杆纵目游观澄碧的湖水。酒过三巡,刘胥满脸喜色地说,丽都,最近宫里出了一件怪事,显阳殿前的一块巨石上,有很多蚂蚁组成三个字:吴更始。看来是好征兆啊。广陵当年就是吴国的地域,所谓更始,这不是说我将取得帝位么? 刘丽都笑道,父王说得对,可能真是吉兆。对了,我这次回来,路过丹阳郡宛陵县的时候,听到那里传唱一首童谣,唱的什么: 征和之中。长安洶洶。 老龙一怒大龙红。 渭水赤色无西东。 小龙飞出天下同。 刘胥低头沉吟道,童谣一向是世事将变的预兆,不可小觑,不过这歌是什么意思? 刘丽都道,当初神巫李女媭不是说皇太子近年内将有灾祸吗?我看这童谣就像预言。老龙可能指当今皇帝,大龙可能指皇太子。他们将会有冲突,而且事情闹得很大,既然长安都为之洶洶扰动,那么很可能皇太子会性命不保。至于小龙,大概就指新皇帝了。父王在皇上的诸子里面最为年少,很有继承帝位的希望啊。 王太子刘霸说,姐姐说得不对。皇上还有一个小儿子,你忘了,叫刘弗陵的。前年他刚产下的时候,那声势是何等之大:增封各诸侯国邑户,赐天下百姓长子爵一级,女子五十户牛酒,许天下百姓大餔三日,就是当年册封皇太子也没有这般轰动。子以母宠,皇帝宠爱钩弋夫人,自然对她生的儿子也珍若拱璧了。我看即使这童谣很灵,也当应在刘弗陵身上。 刘宝不满地说,太子你太多虑了。刘弗陵才两岁,哪里当得了皇帝。我看这皇帝一定是父王当的。到时我要父王封我为广陵王。现在的皇帝太刻薄了,我不过杀了个贱民,就夺了我爵位。父王将来一定要弥补给我啊。刘宝是刘胥最大的儿子,但因为是庶出,不能当太子。前此皇帝曾封他为南利侯,一直住在南利县。前年因为杀了一个无辜平民,被南利县令劾捕,皇帝下诏减死夺爵免为庶人,只好灰溜溜回到广陵。 刘胥一向不喜欢刘霸,因为刘霸性情温和,身体孱弱。而刘宝孔武有力,粗蛮任性,和自己很相像,他曾想立刘宝为太子,特为此上书皇帝,可是被驳回。这事不能由他说了算,朝廷有宗正官专门管理宗室事宜。刘霸是嫡长子,他一出生,就被宗正顺理成章地记载在将来世袭广陵王的简册上。但皇帝为了安抚刘胥的心情,破例将刘宝封为南利侯,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犯罪失侯了,这简直像打了刘胥一记耳光:这样的儿子还想承续一国之宗庙?刘胥见他回国,发了一通火,可毕竟是自己的爱子,也无可奈何。只是对他的期望大减,今天看到他赞同自己,不由得高兴起来,慷慨道,如果寡人当了皇帝,今天在座的个个封侯有份。他举起酒爵对小武道,沈先生,和寡人干了此杯。寡人听说先生擅长断狱,将来就拜先生为廷尉,记得高皇帝说过:“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天下正需要沈先生这样的人担任二千石啊。 小武一直沉默着,他本就不是很爱说话的人,何况这场景很生疏。从遥远的故乡来到广陵,好像只是一夜的梦,梦醒之后不知身在何处。虽然这里气候风物和故乡并无太多的不同,可心情是永远不会一样了。他现在是一个只能隐姓埋名的人。他能说什么呢?也许今天刘胥待他是客,明天诏书来了,刘胥就要逼他自杀灭口。他拘谨地拱手谢道,臣蒙大王收留,以延犬马之命,于愿已足。岂敢奢望当上廷尉,位列九卿。大王这样说,臣实在惭愧无地。 刘丽都笑道,有什么不可?沈先生一路上可教了我不少东西,哪里仅仅是当个刀笔吏的志向。《诗》、《书》、《论语》样样精通,处理具体事务也不慌不忙。我看当廷尉是委屈了,便是当御史大夫、丞相,也一定能胜任愉快的。 哦,这位沈先生原来如此了得?失敬失敬。这时,坐在一旁受了冷落的赵何齐脸色很难看,他阴阳怪气地说,在下以前也曾拜师读了几页诗书,到时还要请教一二。 小武正要谦虚两句,刘胥呵呵笑道,两位先生都是高才,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不要争了。对了,丽都,赵先生这第二次来到广陵,还带来了楚王给我的一封书信,以他的名义为赵先生向你求婚,这可真是亲上加亲啊。从此我们广陵国和楚国可以同舟共济,加上赵家富甲一国的财力,很多事情就更好办了。 小武心里一沉,好像霎时掉进了冰窖。他手指颤抖,感到都握不住酒杯了。他侧过头,想看看刘丽都的脸色。 刘丽都也似乎有点尴尬,强笑道,女儿还小嘛,暂时不想嫁人,再说远嫁楚国,离开父王,情何以堪?女儿舍不得啊。 也不算小了。刘胥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母亲都已怀了你在肚里,何况你是女子,这个年龄嫁人并不早啊。楚国离广陵也并不算远,几天功夫就可以驰到,想回来就可以回来的。 刘丽都嘟囔道,过段时间再说罢。我们还是先解决昌邑王使者张崇的事再说。昌邑王派遣使者,想搞乱江南五郡,然后嫁祸公孙贺,真是好不阴险。我们现在无意中得知了他的奸事,可惜没法上告长安。 刘霸说,的确,如果皇帝问我们怎么抓到的张崇,我们怎敢如实禀报。顶多我们心里有个底,知道昌邑王也一直在觊觎帝位就是了。 赵何齐气鼓鼓地说,这个人抓来有什么用?他嫁祸公孙贺,本来是再好不过了。就算嫁祸没成功,皇帝自然会处理掉昌邑王。你们真是多事,现在这个人放在手里,杀了又没意思,放了又不行,看你们怎么办? 刘胥迎合道,赵先生说得对,这件事的确不该管,他们互相撕咬,我们作壁上观,正好渔翁得利的。 小武感觉到耳根发烫,他觉得他们的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好像是自己做了件极大的蠢事,给他们增了极大的麻烦。他忍不住插嘴道,大王,请恕下臣无礼,这件事哪有这么简单?下臣虽然僻居豫章小县,却也知道皇帝以前最喜欢李夫人,也就是昌邑王的母亲,现在昌邑王的舅舅李广利因此还一直受皇帝重用。宗正刘屈氂又和李广利为亲戚。刘屈氂是中山王刘胜的儿子,曾任涿郡太守,一直深得皇帝宠信。这两个人为羽翼,势力绝对非同一般。如果皇帝真的废太子,我看最可能立昌邑王为储副。我们抓获的张崇根本没见过昌邑王,自己奉谁指使也说不清楚。没有证据,想要搞掉昌邑王,是万万不可能的。而且难免招到李广利和刘屈氂的报复。而假扮的绣衣直指使者如果在江南五郡杀了太守,除了能嫁祸公孙贺外,也可以嫁祸广陵国,毕竟广陵国最靠近这五郡,而昌邑国却隔得很远。何况,几个月前,广陵国……他看了一眼刘丽都,欲言又止。 刘丽都笑道,武哥哥不必讳言,上次我和卫府勾结施苦肉计,意图搞乱豫章县的治安,趁机除去豫章太守,可是没有成功。案情正是被你这位狱吏查出来的。皇帝为这事派使者警告过父王。如果这次豫章太守在余汗县肥牛亭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绣衣使者所杀,自然最容易怀疑到我广陵国头上。那时张崇可能已被格杀,死无对证,这样的嫁祸我们就很难推得掉,沈君,你说是吧?她的两泓秋水含笑看着小武,让小武身上顿时如添新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这个女子是他惟一亲近的人了,何况他们已经在一起销魂过,他觉得爱这个女子爱得无以复加。是的,爱上一个反贼的女儿,暗示着他以后和谋反再也无法割舍。他本是大汉直属郡县下的一个忠诚小吏,原想凭着勤恳踏实,积功累劳,逐渐升迁。如今落入了这个彀中,将再无可能实现那个梦想。他对广陵国的未来完全不看好,早就听说皇帝并不喜欢他这个粗鲁的儿子,今天真正见到刘胥,发现他比自己想像的还差,根本毫无主见。他那个爱子刘宝,也跟他一个货色,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刘丽都和刘霸这样的儿女。可能是他那逝去的王后过分聪明,弥补了他的智力缺陷所致罢。这样的一个王,怎么可能继承帝位呢?除非皇帝其他的儿子全死绝了。自己是注定要给他陪葬的了。唉,其实真正想起来,死生又算得了什么?天幸还不算孤苦一人,有眼前这女子,也殊为不算遗憾。他感激地和刘丽都对视着。 赵何齐盯着他们俩,酸溜溜地说,沈亭长的话我看是杞人忧天。这个假使者怎么可能瞒得过太守,自然会被太守捕捉,拷掠出真相的。 小武心里颇为恼怒,这竖子称自己为沈亭长,不过是讥讽自己的出身。只是他乃刘胥的贵宾,自己也不好正面反击,于是淡淡一笑,那么请赵先生现在去拷掠张崇罢,看他是否会供出昌邑王?据下走的经验,这些人虽是小吏出身,却和商人大不一样,不会那么锱铢必较自己的性命价值几何的。士为知己者死,你出多少钱,他也未必肯出卖朋友。小武故意把那个“卖”字咬得很重。 赵何齐果然怒道,大胆,你这贼小吏敢如此放肆,讥刺赵某,可知赵某的姐姐是楚王王后,杀你这样一个人就当杀只狗罢了。 小武血往上涌,一时间气愤、屈辱、悲伤,各种情绪在胸中激荡。他真想拔出剑来,当场斩下这个猥琐小人的鸟头。可是在这殿上,是无人准许佩戴刀剑进来的。他只好压住气,淡淡地说,可惜我不是楚国境内的一条狗,你那个高贵的姐姐恐怕鞭长莫及啊,真是遗憾。 赵何齐怒甚,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刘丽都却也耐不住了,她将酒杯一顿,俏脸通红,宛若桃花,怒道,沈先生好歹是我从豫章请来的客人,你这样威胁他,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看在父王的面上,我不跟你计较,沈先生,我们先走。说着屈腿直腰,从席子上站起来。 赵何齐有点傻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刘丽都,气得说不出话。刘胥见状,尴尬道,赵先生不要见怪,小女自小被寡人宠坏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罢。 刘霸插嘴道,父王,我说句公道话,沈先生刚才的分析,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赵先生的火气未免太大了。算了,儿臣也先告退了。这时刘丽都已经拉着沈武离开了席位,往外走去。刘霸站起来道,我去安慰安慰姐姐。 刘宝斜了他一眼,纵声笑道,太子、姐姐,你们俩真是太迂腐了。赵先生是定陶大族,见多识广。沈武不过是个穷酸的狱吏,能有多少见识,值得你们这样护短吗?父王、赵先生都请息怒。他们既然无知,就由他们去吧,我们乐我们的。 刘胥阴沉着脸,不再说什么。赵何齐眼睁睁看着那个爱慕得要死的绝色女子,和另一个他讨厌得要死的男子一块儿离去,气得发昏,颤声说,令嫒和那小竖子很亲密啊,看来我是没指望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定他们早有奸情了呢。 啪的一声,刘胥也重重的将酒杯按下,赵先生罢了。我们换个话题罢。 赵何齐脸色大变,悻悻地说,令嫒既然看不上下臣,下臣再呆在这里也是碍眼,自取其辱。明日下臣就治装回楚国好了。对了,敝国寡君很想念李女媭,希望能带她一块回去。大王前途远大,好自为之罢。 刘胥愕然道,赵先生何必如此不快,跟沈武那个乡鄙的狱吏一般见识。至于婚姻之事,虽然丽都被我娇惯坏了,最终还是要听我的,哪里能让她自己想怎样便怎样。寡人和楚王共谋大业,千万不要为了这点儿细事伤了和气。 刘宝也劝道,父王说得对,赵先生何必跟这种牧竖一般见识。喝酒喝酒。 那希望大王答应我一个要求。赵何齐脸色铁青。 什么要求我都可答应。刘胥道,先生请讲。 斩下这个狱吏的首级,我要用来当尿壶。赵何齐重重地说。 刘胥呆了一下,这——这个……赵先生,我看还是从长计议罢。如赵先生所言,杀他诚然像杀一条狗,可是一旦传出去,说寡人斩了投奔的客人,天下豪侠还有谁敢来投奔寡人?方今大业未成,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等我们成功之后,再处置他不迟。反正他也飞不上天去。何况他这次招降的五六个郡兵,我也不能一起都杀了罢。 赵何齐沉默了半晌,好吧,我就暂且忍一段时间。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一个多月后,便到了新年。刘胥和刘霸在冬至日之前就去了长安,参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还没回来。小武还只能躲在广陵王宫里,不敢出去,生怕被广陵国相和内史属吏发现系捕。他和郭破胡几个天天在院子里练武习剑,刘丽都也时常来,和他们一起戏耍玩闹。没有刘胥在,大家都觉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客舍,靠近广陵国的少府官署,对面的院子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隔着围墙看去,那老头天天坐在一株车盖般的大樟树下看书。有一天,小武很奇怪地问刘丽都,这个人是谁啊?刘丽都说,这是我小时候的老师呢,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父王称他为盖公,大概姓盖罢,说是从齐鲁请来的大儒,教过我《论语》、《孝经》。这个院子是太史官署,父王一直让他做主管令长,他也乐此不疲,每天只是读书,颇为自得。 小武道,丽都,你介绍我进去拜访一下罢,这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应该很有些本事的。 刘丽都道,大家都这么说,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别是医术精良。父王曾想请他当太医长,只是他不肯。父王如果身体有恙,都会请他疗治。他来广陵国有十多年了,既然你感兴趣,那我们就拜见拜见罢。说着,刘丽都推开门。 一个仆役看见了,赶快跑过来匍匐施礼,翁主光临,实在有幸。另外几个仆役马上搬来几张精致的枰席,铺放在院子里。但是盖公仍然没抬头,他坐在那株大樟树下,面前的几案上堆着一堆竹简,手中也把着一编,口中念念有词:“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壹。《诗》云,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从容有章……” 刘丽都过去施礼,盖师父,不会这么认真罢?连徒儿来了也不停一下。 盖公的眼睛这才离开了竹简,哼道,除了一年八个节日,什么时候能见着你的影子。这会倒把老师二字叫得如此亲热了。 刘丽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笑道,老师还是那么小心眼儿。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我都长这么大了,当然要避嫌啦。老师在念什么啊,这次我带了个朋友来,跟你切磋一下怎么样? 小武赶忙跪下稽首,山野鄙人沈武,拜见盖公,希望能不吝赐教。 盖公放下竹简,也谦逊地还了个礼,沈君不必客气。听近侍说,广陵王府来了一位客人,擅长断案,莫非就是你么? 刘丽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我专程从豫章请来的,不过,你不可以到处乱说的。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公孙贺,现在只好躲藏在宫里一阵。若是被相国和内史知道了,我们不但保不住他,恐怕还要受牵连呢。 盖公哦了一声,得罪了丞相?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得罪丞相的。看来沈君的确才能不凡,方能让丞相如此郑重其事。 小武道,岂敢。唉,对于丞相来讲,晚辈只不过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才能,达到得罪他的地步——刚才听盖公诵读《缁衣》,真是三生有幸,晚辈对儒术也很有兴趣,只是鄙县狭小,简书难得。刚才翁主说盖公家在齐鲁,这篇《缁衣》,晚辈的老师李顺先生也曾教过晚辈,字句却有部分和盖公刚才所颂的有差异,可能晚辈接触的是断章残片,多有阙误的缘故罢。 盖公眼里射出一缕光芒,他直起了身子,兴奋地说,先生果不简单,能知道我读的是《缁衣》篇。说来惭愧,这篇《缁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种写本,每种都有些字句不一样,有些字谁对谁错,我还真是难以判断。先生既然听出我念诵的和你所读的不同,敢问是哪些句子? 小武道,岂敢,盖公客气了。晚辈当年所读大多是律令,偶尔读一些儒书,都是师父业余传授,晚辈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从哪里搜罗来的断章残片,很多并不懂,只是胡乱记在肚里。刚才听盖公念“子曰: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这句,这个“轼”字,晚辈记得当年师父传授的本子是个“歇”字。晚生不知所以,敢问是什么缘故呢? 盖公一愣,随即拍了拍大腿,喜道,这句话我一直有疑问,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误字,只是一直不知误在哪里。因为我的三种本子,都是齐地的经师传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读的楚本。这句话后面的句子是“人苟或言之,必闻其声;苟或行之,必见其成。《葛覃》曰,服之无怿”,都是说一件事情有了开头,必能看到它的结果。“苟有衣,必见其敝”也是这个意思,只有“苟有车,必见其轼”实在莫名其妙,有车能看见车轼,这算什么心得?孔子断断不会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更不可能郑重其事将其书之于竹帛了。如果是“歇”,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车也一定可以看见它的销歇衰败。妙啊,真妙!一个字解了我多年的疑惑。先生一定还知道不少异文,我们要好好谈谈。老夫这就叫人备下酒菜,趁这新年闲暇痛饮几杯。先生你看如何? 刘丽都拍掌道,好啊好啊。没想到盖公平时一本正经,这会却笑逐颜开了,当真难得。今日武哥哥在这,我们不醉无归。 小武看着刘丽都,笑道,怎么翁主今天像个小孩了,当时在青云里射杀丞相府三掾吏,又在断肠崖将公孙昌及其部下射入大王潭,那一幕,使我至今想起来都心悸。哎,这会真像是换了个人。 刘丽都嗔道,那要看和什么人在一起了。换了那个赵何齐,我就变得老成多了。她做了个鬼脸,笑道,也凶狠多了。 她一提到赵何齐,小武心里就难受了一下,暗想,那个奸人如此嫉恨我,总有一天会报复的。唉,看来这天下到处都是阴险小人,广陵也不例外。幸好有美貌的翁主做伴,否则来此真会懊悔欲死。他殊没料到赵何齐恨得想割下他的首级当尿壶,否则他更要忧惧得辗转不寐了。这时他强笑道,赵何齐家世显赫,也很配你的嘛。他的语调中充满了醋意,而且话音有些颤抖,他很想把这句话用从容的语气说出来,可是一出口,怎么听都透着一股紧张,而且酸气扑鼻。不过,以前他连这样的说笑都不敢,他很怕,好像这样的话一出口,那赵何齐就真的会将眼前这丽人夺了去似的。 刘丽都撇撇嘴,你想我嫁给他么?你想的话,我就嫁——武哥哥的话我句句听。 盖公笑道,你这小妮子,现在竟然有你肯听从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让翁主这么心服口服,你不知道她在宫里有多霸道。 听了这话,小武胸中一阵欣喜,兼着心神荡漾。他暗叹道,这个丽人毕竟还是喜欢自己的。当然,如果不喜欢,又何必跟自己那样缠绵呢?而且那缠绵看来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发生在肥牛亭那样简陋的地方,真是感慨。只恨自己身份卑微,又是个逃犯,真要娶她为妻那是千难万难了。何况这王族一家时时想着谋反大业,凭他们的实力,谋反不能,灭族有份。他日终究逃不过陪他们同死。唉,真希望这世间有神仙之术,能被我学了来,偷偷带了她乘风而去。但这也只能是幻想罢了。他脑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没有个匡俗仙人会乘鹤飞来飞去呢……他镇摄心神,掩饰自己的喜欢,对盖公说,丈人谬奖,臣不过和翁主共患难了一回,可能翁主觉得特别可靠罢。好了,不说这些,饮酒。 三个人举杯痛饮,这时门口传过一个娇弱的声音,什么喜事啊,竟然喝酒庆祝?幸好是在王宫里,要在外面,这样无故群居饮酒,还不马上被官吏捕了去。 大家一起往门口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美丽女子正袅袅婷婷地走来,另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侍从,一个抱着一架瑟,一个抱着一架筝,跟在她后面。这个美丽女子就是刘胥的宠妃左修。本来刘胥是一刻离不开她的,可是这次去长安,她正巧生病,时间等不及,刘胥只好带着另外两个侍妾先走了。 原来是左姬啊?刘丽都笑着说,看来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赶忙稽首,大声道,下臣沈武,拜见广陵王妃。 左修道,别叫我王妃了,叫我左姬罢。我觉得“姬”这个词很美,每当听别人这样叫我,我就会想,自己并不老,还依旧年轻呢。 盖公呵呵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云:虽有姬姜,无弃憔悴。可见“姬”是美妙的代名词。况且,和老夫比,左姬还年轻得很呢。怎么了,最近贵体如何?上次我给你开的那方子,可是每天煎来吃了? 左姬道,当然好多了,盖公医术神奇,谁人不知?只是坚决不肯出任太医令,实在太可惜了。要是在长安未央宫任职,恐怕要当八百石的官呢。 盖公虎起脸,一本正经地道,左姬这句话就错了,以老夫的儒学修养,只消到金马门一上书,立刻至少会拜为太中大夫那样二千石的高官,八百石算什么? 呵呵,师父还是这么自信,不肯伏输。刘丽都忍俊不禁。 小武心里也暗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看上去气定神闲,利禄不侵,骨子里却这么好胜,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小看了盖公。我认错,成了吧?当初我有诺言,一旦疾愈,就要为盖公奏上几曲以为答谢的。今天我践诺来啦。来人,焚香。 侍者弯着腰,在左姬身边摆上一个博山炉,炉盖耸起,上面雕镂着山水云石图案,侍者提起炉盖,放入茅香、龙脑和苏合等香料,点燃,院内逐渐飘着袅袅的香气。左修端坐于筝前,纤指轻拨,一缕悦耳的筝声立即从指底飘了出来。筝声起初激越,如一只黄鹄在云中飞扬,充满了自得和欢乐,突然顺着云层下滑,在一泓无际的清波上空留恋徘徊。接着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风,这黄鹄再也无从优雅。风迎面扫来,似乎要将它扇进水里,它鼓翅劲飞,然而似乎总也不能飞出这狂风的包围。这筝声一会激烈,一会哀绝,一会高昂,一会低沉,伴着这筝声,左姬脸颊上好像有了泪痕,忽的低声吟唱了起来: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小武越来越奇怪,如果光听筝声,自己还不敢肯定这位左姬心里所想,但是这首《诗经·桧风》里的诗,却的的确确表明了她内心的悲伤。这个广陵王最为宠爱的妃子,到底心中会有什么样的哀愁呢? 他正在狐疑,筝声慢慢消歇了。盖公慨叹了一声,抚掌赞道,都说左姬弹筝鼓瑟乃是广陵国的双绝,今日一听,果然名下不虚。此曲大概只有天上才有,人间哪里能时时听到啊。左姬今天肯再为老臣鼓瑟一曲,以后有什么病恙,老臣一定随叫随到。呵呵,当然,这是假设了,老臣自然不希望左姬玉体有恙。对了,刚才左姬颊下似有泪痕,难道真的自己也会被自己的筝声感动么?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面颊,盖公取笑了。时值新年,可能我太高兴了罢。正好碰上诸位都在,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不过,我突然想到盛会终不可能长久,忍不住就有点悲伤起来。 小武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过这样的筝声,配那样的诗,似乎有点不大协调。下臣不懂得音乐,听到耳中,只感到声调激越,后来似乎又夹杂哀楚。不过《隰有苌楚》这首诗,据下臣看来,意境并不激越,只是羡慕草木的无知无识,怅惘无奈罢了。说到这里,小武顿了一下,他觉得再说下去似乎有点儿不好,自己和左姬是尊卑上下的关系。古人还说交浅言深是取祸之道呢,自己有何必要去管人家的私事。 沈先生这样理解此诗,倒是有趣。盖公道,当年我老师告诉我,这诗是桧国人讽刺他们国君声色嗜欲太重,不能做到以礼文节制自己的。像先生这样的解释,照儒家看来,虽然驳杂不纯,但用来探究左姬的心理,倒似乎颇为适合。只是老臣奇怪,左姬在广陵国如此得大王宠幸,又会有什么不快呢。 左姬笑道,我只是胡乱唱来,哪有那许多的微言大义了。好了,既然盖公要我鼓瑟一曲,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弹首自己最喜欢的曲子《飞凤孤桐引》罢。 刘丽都道,好啊,左姬快弹来,别和他们嚼舌根子。 一个侍从过来移走那架筝,换上瑟,那瑟长一米多,宽度相当于长度的三分之一,两端髹有黑漆,绘有精致的涡状花纹,上绷着二十五根雪白细丝绞成的弦。左姬跪在瑟前,轻轻调了调弦柱,抚摸着那素弦,吟道,瑟兮僩兮,恂栗也。然后双手一扬,左手勾曲,右手作拨挑状,就要按下。却听得外面有人哈哈大笑,这么热闹,也不叫我。 今天真热闹,连你也来了。刘丽都对那人道。小武一看,原来是刘宝,心里顿时不快,他知道刘宝和赵何齐关系密切,说不定一直在暗地里商量着要自己的命呢。幸好刘胥去长安后,赵何齐也回楚国了,说过了新年再来委禽,正式向刘胥提亲。虽然刘丽都几次安慰小武,说自己绝不会嫁给赵何齐,可这终究是小武心中的一个隐患。有时候,他竟然寻思,是否要想点什么计策,将赵何齐除去,才算了结自己一桩心事。 刘宝踱到小武身旁,阴阳怪气地说,沈亭长,恭喜啊。刚才国相送来邮车传递的诏书,皇帝改年号为征和了。并且大赦天下,凡是在诏书下达日期前犯下的罪,除了大逆不道之外,全部赦免。嘿嘿,这几天不知将有多少逃犯刑徒跑回家正正当当地过新年了。沈亭长,是不是也想回豫章啊? 沈武心里一阵大喜,没想到这个讨厌的人竟带来了这么不讨厌的消息,更没想到皇上竟然这么快就大赦天下,这下公孙贺父子该失望了。不过,现在回家也是个幻想。难道我得了皇上赦免,公孙贺也会赦免我吗?他们一定在到处找那份招供文书,也一定猜想那份文书被我带走了,幸好我当时聪明,一看到朱安世的供状,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为第二知情人,一定会凶多吉少。于是暗暗将那份文书藏匿于家,一旦有变,能顺势携带,偷偷跑去长安告发。现在公孙贺不敢以丞相的名义通缉我,但一定派出了不少舍人心腹到处暗中寻找我。我跑回家乡,不是自投罗网吗?于是小武淡淡地说,何必回豫章,青山处处皆可以埋葬忠骨,大王待我不薄,我这辈子一定要报效大王。现在有了赦书,我可以不躲藏在王宫,能明目张胆地出来为大王效命了。 刘宝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意,沈亭长自我期许很高啊,难道你真有什么本事,能为父王效力吗。他把“亭长”二字咬得很重。 小武心里颇为恼怒,这小子也太看不起我了,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敢当面顶撞,只好淡淡地说,的确没什么本事,只是稍微懂得一些断案。高皇帝曾说过:狱者,天下之重事也。恐怕也不能太把它不当一回事罢? 刘丽都插嘴道,刘宝,你言辞怎么如此刻薄。知道沈先生是老实人,就光欺负他。 刘宝哈哈了两声,岂敢岂敢,姐姐请来的客人,我怎么敢欺负。 刘丽都道,不跟你拌嘴。你刚才说皇帝改元征和,难道真应了那段童谣:“征和之中。长安洶洶。老龙一怒大龙红。渭水赤色无西东。小龙飞出天下同。”她不由得低声吟诵起来。 刘宝恍然道,不是姐姐提醒,我还真没想到。的确,征和之中,就是说的这个年号啊。 刘丽都看了盖公一眼,道,嗯,好了,别提这些了。父王什么时候回来,有消息没有? 刘宝道,的确随诏书送来了父王的书信。父王已经动身回广陵了,并说皇帝御体好了许多,心情也不错,没有像往年那样谴斥列侯。而且加封我们广陵国一万五千户的大县呢。看来皇帝真的很喜欢父王啊。好了,刚才听到左姬要鼓瑟,怎么不鼓了。他转身走到左修跟前,伸出手,放在瑟弦上,求王妃也赐我一曲罢。 左姬脸上变了颜色,局促地说,我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大王大概很快就会回来罢。 刘宝凝视着左姬的俏脸,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起码还得一个月,长安路途遥远,不是想赶回就能回的。父王毕竟不像大雁那样,长着一对翅膀嘛。 左姬跪直身子,道,我先告退了。王子、翁主、盖公、沈先生,你们继续罢。说着,侍从装好筝、瑟和博山炉,她们几个一径出门去了。 刘宝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看来我是个多余人,把王妃吓跑了。对了,姐姐,赵先生也来了书信,说半个月后会来广陵,他可要一直住在我们宫里,等父王回来正式下聘呢。恭喜姐姐将嫁入巨万富室。若是嫁个寻常列侯,未必有这么风光。我看赵先生真的是太喜欢姐姐了,姐姐对他那么冷淡,他也百折不回,真是可敬可佩…… 行了,刘丽都烦躁道,你说完没有。他是不是送了你什么重礼,让你如此替他说话? 刘宝笑道,姐姐真是太了解我了,若是一个什么狱吏亭长能给我送得起重礼,我自然也会帮他说话。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父王说了,为了共同的利益,你是非嫁他不可的。 刘丽都拍案而起,怒道,刘宝,你现在就给我滚蛋,你去告诉那赵何齐,再敢来骚扰,我斩下他的狗头。 刘宝愣住了,悻悻地说,姐姐怎么如此凶狠,那赵何齐也真是死心眼,喜欢上一个悍妇。难道他天生的乐于受虐不成。好吧,我走,你有脾气,好好留着对父王去发罢,那才算你能耐。 他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刘丽都心烦意乱地说,讨厌!本来高高兴兴的事,都让这个小竖子给搅了。 小武沉吟不语,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安慰她,他本也不惯说安慰人的话。何况,这事涉及到王室的婚姻,他有什么资格发言呢?他只有在心里想,用什么法子,可以避免刘丽都被那个姓赵的给抢去。 盖公安慰道,翁主不必忧虑,你实在不愿嫁给那个什么赵何齐,待大王回来,我劝谏劝谏他就是。我在广陵国已有近二十年,大王对我还算不怠慢,我也从没求过他,或许能听我一次也未可知。 刘丽都叹了口气,眼中泪珠莹莹欲落,盖公你有什么好办法呢?别的事或许父王会答应你,但是这件事绝对不会的。父王想凭借这场婚姻来交结楚王,恐怕是无可奈何的了。 盖公诧异道,有什么值得嫁女去交结的?难道大王和楚王有什么图谋不成?如果是这样,老臣更要劝告大王,不要干这蠢事。以广陵国和楚国的土地,加起来还不到大汉的百分之一。如果真的意图不轨,我看只有灭族一途。 刘丽都低声道,盖师父,这些事本来不该告诉你。你还是不要去劝谏了,我们另外想法子罢。 盖公正色道,老臣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再说,如果我想出广陵,区区几个王宫侍卫也挡我不住。广陵县并不大,真要告密再方便不过,出东门不远就是广陵国相府和内史府,不过我和大王相处这么久,还算有感情,我不想看到你们结局悲惨。特别是你和刘霸两个,我都很喜欢。你虽然顽皮一点,可是本性很善良——我送给你的那张小弩,你没有用来乱射杀人罢? 小武暗暗惊讶,这个老头子除了嗜好儒术,难道还擅长击刺不成?原来刘丽都那从不离身的小弩是他送的。那弩制作的确精致,虽然小,而结构特异,射速惊人。这老头子真是心灵手巧,或也许就是漆雕开那派传下来的所谓儒侠罢? 刘丽都道,没有啦,盖师父。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射人家的。至今也只用它射死了三个人,那是公孙贺的舍人走狗,如果我当时不射杀他们,你老人家就见不到我了。 盖公颔首道,那就好,夫佳兵者,不祥之器,越是锋利越是不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用。我当年若不是一时年轻气盛,射伤了同门的一个师弟,哪至于躲藏在广陵国数十载。倒不是我不敢出去,而是没有脸面出去啊。自己犯下的错误,只能自己一生去回味。好吧,赵何齐的事,我们大家都来想想办法。 刘丽都道,好啊,我们打个赌,如果你想不出来,就得让我射死他。 盖公道,胡说八道,那得看他是什么人了。他脸色端凝,唉,如果他真依仗势力,强迫你不已,那么射死他也无妨。老臣平生最恨仗势欺人的东西。 听他们这样说,小武心里很是温暖,虽然他并未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但是一件自己很关注的事,能得到别人支持,心里陡然也就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一定要阻止那个赵何齐,自己本是因为刘丽都才来到广陵,她要真的嫁走,自己孤身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好在赵何齐是个商人,商人就有商人的弱点。他脑中似乎已经有对付他的办法了。 赵何齐没有想象的那么早来广陵,他几乎是和刘胥同时到达的。刘胥果真满面春风,他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地发表言论道,皇帝果然对太子很冷淡,朝会大典那天,太子的车马受惊,在建章宫驰道上飞奔。竟然被水衡都尉兼侍中江充下令射杀,理由是没有天子诏令,不许在宫里驰马。 啊?刘丽都也惊奇地问,难道他不怕误伤了太子?这,这个赵虏胆子也太大了。况且太子也只是因为马受惊,并非故意在宫里奔驰的——卫卒射士还真敢发箭么? 刘胥笑道,我开始也很惊讶,江充下令时,建章监任广国表示异议,不肯奉令。可是江充怒道,如果违抗他的命令,将立即奏禀皇帝,治任广国以大逆无道罪。任广国知道江充的能耐通天,近几年当绣衣直指使者,已经处决了十几位列侯。自己的爵位还不到列侯,岂敢不听。他犹豫了一下,只好传令建章宫卫卒,将太子的驷马射成一个刺猬。可惜,射士们武艺精良,竟然没有一箭射中车厢。虽然那车也只是一辆前导车,太子真正乘坐的车还跟在后面。不过,那车里的太子也是吓出一头冷汗了。 赵何齐道,这个任广国也算聪明,很会计筹利弊。如果经商,倒是一把好手。我想皇帝一定大大夸奖他了。 刘胥道,赵先生猜得对。太子非但不敢发怒,反而立即下车,躬身给江充赔罪,说射死自己的马没关系,只是希望江充别上奏天子。那马也实在是因为受惊才会狂奔,很不愿因为这事让皇帝不悦、皇后担忧。 刘丽都睁大了眼睛,岂有此理,一个皇太子,跟那个下贱刑徒道歉? 刘胥不满地说,丽都什么时候同情起皇太子来了。我只觉得,如果真的射死了他,那才叫热闹呢。江充不但没有回谢皇太子,反而盛气凌人地说,臣忠心事职,不敢不奏上皇帝。而且还要依照律令,没收太子的随从车马,以为惩戒。 这下连刘宝都张大了嘴巴,天啊,这个江充是不是疯了? 刘胥道,谁知道呢。皇太子仍然低声下气地向他求情,说,并不是爱惜这几辆车马,主要因为车马是皇后所赐,这样会让皇后忧愁。如果皇后有恙,皇帝将会怪他不孝了。但是江充瞧也不瞧皇太子一眼,声调冷漠地说,下臣只懂得奉国家律令,不知道徇私,请太子自己去向皇上解释,万勿为意,此刻皇上正驾临建章宫前殿,等候太子和诸侯王、列侯及郡国使者朝贺,太子不要再耽搁了。说着他抬脚就走,皇太子孤立在那里无趣,最后也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皇帝听到江充禀报怎么说?大家听到这里,都有些喘息了。 刘胥道,皇帝竟然当场嘉奖了江充,赞道“此真人臣之所当为也”,并当即赏赐江充大量财物,一殿群臣都为之愕然。太子只好向皇帝伏地请罪,并当众向江充道歉。 天,刘丽都叹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赵何齐得意地说,看来李女媭的祭祷巫山颇有效果,皇帝脑袋发了昏,才会对皇太子如此憎厌。想想看,一个储君,被一个从赵国逃亡来的刑徒羞辱,而且不是一般的当众羞辱,甚至在皇帝眼皮底下将太子的驾马都射成刺猬,这除了用丧心病狂能够解释之外,那就隐隐有皇帝纵容的因素了。皇帝居然还夸奖这种可怕的举动,那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刘宝插嘴道,这个江充是什么来头? 赵何齐道,王子不知道么?他原名叫江齐,是赵王刘彭祖的舍人,他有个很漂亮的妹妹,嫁给了赵王太子刘丹,所以很得赵王的宠幸。刘丹对他也信任有加。后来刘丹怀疑他向外人抖露了自己隐私,非常生气,派人捕捉他。他听到消息,一溜烟就逃了,刘丹没抓到他,只好将他父亲和几个同产兄弟杀了解气。他于是改名江充,蒙骗乡里啬夫 ,伪造符传向西逃入函谷关,到长安伏阙上书告发刘丹和亲妹妹通奸乱伦。皇帝大怒,立刻下诏邯郸县令发车骑甲士驰围赵王宫,将刘丹下狱,槛车征往长安。刘彭祖携重金到长安四处活动,也没能将儿子救出。 刘胥道,这个赵王彭祖也是个可笑的人,只有他们父子俩能做出这样有悖常理的事来。 刘宝道,怎么可笑了? 刘胥道,此人阴险狡诈,颇有心计,尤其擅长栽赃陷害,每当朝廷派遣二千石的官员到赵国,他表面上都装得非常恭敬有礼,暗地里却派人调查他们的隐私,一旦和律令扯得上边,他就指使人去长安告发。所以赵国虽然是个小国,所害死的二千石却在天下郡国中排行第一。后来长安官员都把出任赵国相、内史、都尉一职视为畏途。即便是勉强不得已去就任,也都战战兢兢,不敢管事。这彭祖就代替朝廷官员治理政事,他喜欢做些小吏干的勾当,比如时常带着几个随从,深夜巡行亭里,逐捕盗贼,敲诈过往客商。后来商人们听说彭祖为人阴险,行为有悖常格,都吓得避开邯郸,绕道而行了。 刘丽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赵王还真有点性格。难以想象他脱下黑色庄重的诸侯王礼服,穿上小吏的红色服装,在深夜里带着几个随从到处乱跑是什么样子,肯定滑稽得要命。太有趣了。 刘胥笑道,虽然有点性格,可难道不是太无聊了吗?一个诸侯王,干这种琐事。他还写信给他弟弟中山王刘胜,指责他就懂得淫乐,不知道尽藩王之职,助皇帝分忧,管理国家。 刘丽都道,据说那个中山王娶了无数妻妾,生了一百二十六个子女,是不是真的啊? 刘胥道,你就知道猎奇,关心这些——赵先生,你认为江充一定得到了皇帝的授意? 赵何齐道,当然,要不怎么敢这样跟皇太子过不去。看来江充还有下一步的举动,否则,一旦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九族岂不是都要诛灭。皇帝废黜太子我估计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大王就准备束装,等着长安征大王入东宫为内侍的制诏罢!哈哈。 刘胥喜道,太好了,若事情果然如此,寡人要重重赏赐李女媭,也要好好谢谢楚王延寿兄和赵先生。他日寡人当了皇帝,大家一起共享富贵。 赵何齐突然又长叹道,富嘛,我赵氏从不缺乏。至于贵,那却是魂牵梦绕,相信大王一定不会忘记下臣。为今之务,还要请求大王能早日将翁主许配给下臣,下臣就心满意足了。这次楚王让下臣转告大王,他很希望尽快看到我们三家联姻,共襄盛举。 刘丽都心里一惊,这该死的赵何齐怎么又提起这个了。她急道,你赵家既然那么有钱,何必偏要娶我。父王,我绝对不答应,我根本不喜欢他。 刘胥不悦道,丽都,你怎么还是这般任性,赵先生如此百折不回地向你求婚,足见他一片赤诚。况且赵氏富可敌国,寡人整个王国的税收也及不得他的十分之一,人家哪点配不上你了? 他富他的,可我就是不喜欢。刘丽都反驳道。 嘿嘿,我知道的,姐姐的心被那个豫章来的穷小子给勾走了。刘宝突然阴阳怪气地拖着腔说。 刘丽都怒甚,抓起一个漆盒,朝他掷了过去,刘宝,你少管我的事,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真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跟你那个臭母亲一个德性。 刘宝躲闪不及,额头被漆盒击中。他脸色青白,但是不敢发脾气。汉代嫡庶规矩谨严,像他这样庶出的,一般不敢和正嫡出身的抗衡。不过刘胥这下可气坏了,他呼的一声站起来,怒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豫章县的穷小子,你花了那么大功夫将他救来,也没看他有多少能耐。会断案管什么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金钱和实力。我告诉你,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否则,我不会顾及父女之情的。 赵何齐坐在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一言不发,好像这事和他无关。刘丽都瞥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一抬腿踢翻了几案。我就是不嫁这个人,看看他多猥琐。她尖叫道,就是他搞得鸡飞狗跳,他自己却像没事的人一般,就冲他这份自私的嘴脸,我也绝不能嫁他。 刘胥怒发冲冠,扯起嗓子喊,真是反了,来人,将翁主带到暴室 去,好生看管。哼,事情搞成这个样子,都是那穷竖子在捣乱,也好,刘宝、赵先生,你们两个马上带上十几名卫卒,去捉拿沈武。如果他敢拒捕,立即格杀。 刘宝擦擦额头上的血痕,欣喜地说,父王息怒,臣谨遵命。赵先生,咱们走。 赵何齐也慢悠悠站了起来,大王既然这么看得起外臣,外臣倍感荣幸,敢不从命。刘宝扯了扯他的袖子,快走,我们去武库发兵甲,夜长梦多,别让他听到消息跑了。 刘丽都惊呆了,突然她一跃而起,就想往外跑。但是几个宫门卫卒持着长戟,拦着了她。两个挎刀的卫卒窜上去,抓住她的双臂,恭谨地说,臣等奉大王命令,不敢不从,请翁主不要让臣等为难。 刘胥道,传暴室令,带两个复作 女徒,将翁主软禁起来。哼,都怪我平时对她过于宠爱,否则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 刘丽都怒不可遏,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这是人们受到拘束时常喊的一句话,一种本能的反应,其实没任何实际意义。因为抓住你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这句话就放开你。刘丽都怒斥尖叫,然而被两个粗壮的卫卒死死抓住,不能挣脱。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委屈,不管在广陵国,还是在其他地方,只要她出去,总是表现很优雅。她从小跟着盖公,除了读书,还练剑和弓马,她知道一个贵族少女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在什么场合下,应该有什么样的礼节。可是,在这时候,所有的礼乐说教,都变得那般无力。最后,她只有哭泣一途了。她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刘宝转过脸,得意洋洋地对刘丽都说,姐姐,你呆在暴室好好休养几天。等我割下沈武的脑袋,给你当尿壶用。如果你不要,我就送给赵先生当尿壶。唉,其实都一样,你们将来新婚,也要有尿壶的,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罢。他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一条细红的线正顺着额头流到眼角,使他不可避免地显得有点狰狞。 刘胥不悦地说,还不快去,只管在这里罗嗦什么。 小武和盖公正在院子里的樟树下聊天,郭破胡在旁边很认真地倾听。一个月来,他们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这样渡过的。冬日的太阳照耀着这一片向南的院子,有时他们也呵着白汽在院子里练剑。这时候,郭破胡的兴致就更高了,毕竟盖公和小武所聊的内容他半懂不懂。他也很想念家乡,可是现在有家不能归。他对朝廷的政策很失望,凭什么上次说好了斩获一个首级就赐五万钱的规定,仅仅因为丞相的一己之私,就可以完全不算数。看来朝中有奸相,就一定会逼良为盗。否则像自己这样规矩的戍卒,哪至于逃亡呢?只盼不要永世不见天日。当然,比起那些刑徒来说,自己又算好多了。看看广陵宫司空管理下的那些城旦和隶臣妾 罢,每日吃着粗砾的饭食,干着繁重的劳动,为主人建筑新的宫殿,自己一不小心就累死病死,死了也只是挖个坑,将尸体丢在里面,像埋葬一头畜生。这场景真让人难受。他想起前几天和小武在新宫殿旁经历的场景,监工的小吏在粗暴呵斥那些刑徒,他们都穿着赭红色的囚衣,有的头发鬓角被剃光,有的脸上刺着“鬼薪”的字样,有的颈上带着铁圈,还有的走路一瘸一拐,那是被斩去了脚趾的。当时有个叫王奉世的刑徒,因为身体不适,动作缓慢,当即被监工按倒在地上鞭笞。王奉世只是辩解了一句,立即跑过来几个狱卒,将他拖到一边,用铁钳夹住他的头。他痛苦地哀嚎饶命,可那些狱吏脸上漠无表情。郭破胡真想跳出去,乱刀将那几个狱吏砍翻。可是他不敢,因为工地四周的角楼上站满了士卒,一旦有刑徒集体反抗,乱箭就会射下,将所有人变成尸体。他只好转过脸去,不忍再睹。而这时小武却冲了上去,大叫道,住手。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喧哗。那几个狱吏停下,睥睨着小武,目光里满是不屑。 领头的监工却认识小武,他还算客气,哦,沈先生怎么也来了这里。是这样的,这个该死的刑徒干活不卖力。大王有令,这宫殿三月之前一定要完工,因为楚王要来广陵做客,如果那时交付不了新的大殿,我们大王会很没面子的。 小武道,大汉《刑徒律》,有疾病者可修养,待身体康复后再劳作。损失的时日,可加长相当的刑期以为弥补,“有不从令者坐之”,你们难道不怕反坐其罪吗? 监工和他的属下笑着对视了一眼,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在广陵国啊,沈先生还以为在豫章县不成? 小武道,广陵国有天子所置的相、内史,也在大汉的律令管辖之下,难道有什么例外? 监工道,真是纸上谈兵,老实告诉你罢,沈先生,在这里我只听大王的,什么大汉律令,我一概不知。沈先生请回罢。他转首命令道,给我继续夹。 狱吏们捏紧铁钳,王奉世哀嚎着,这时从另外一个门里冲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哭,奉世,奉世,你怎么了?大人们,求求你们了,饶了奉世罢,他真的生病啊。 小武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能力管,只有空自愤怒。他愤怒这种公然违背律令的行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唉!今上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的,如果把帝位传给这个刘胥,像这样倒行逆施,很快会踏上亡秦的覆辙。他正要无奈地走开,只听得王奉世呻吟而含糊地叫了一声,沈先生,救……救我。 小武再也挪不开脚步,他回过头,对监工说,你看他妻子也是宫里的弛刑 复作,不会撒谎的,主事君何妨放了他,也算是积了阴德,他日一定有报答的。 那女子伏地大哭,大人饶了奉世罢。求求你了,他真的有疾在身啊。饶了他罢…… 监工沉默了片刻,从那女子的怀中抽回自己的脚,喝道,滚开,你在作室劳动,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也想受刑吗?误了工期,大王会要我的脑袋,我不惩一儆百,以后这伙该死的刑徒谁还会听话,给我夹,夹到他不敢再懒惰为止。 狱吏们吆喝一声,收紧铁钳,继续用力,只听到王奉世的头骨咯咯作响,他用希冀的眼光看了一眼小武,接着绝望地扫了一眼妻子,大叫一声,细君,你……你自己保重,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身子软在地上,剧烈地痉挛了几下,头一歪,死了。 那女子一下子扑倒王奉世身上,发出呼天抢地的嚎叫。她的声音像绝望的母兽,哀毁断肠,让小武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险些流了下来。他也是贫苦出身,自然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掩面就要离开。 哼,这贼刑徒就这样死了?那监工道,也不能便宜了他,他的尸体不能发回老家安葬,挖个坑,让他带着刑具埋了。他欠大王的债务还没还清呢,死了就想赖账,没那么便宜。 那女子听到这话,哭得更是伤心。汉代的风俗,百姓最怕死了以后还带着刑具入葬,他们担心地府的官员也会按刑徒的身份接收他们,从而在阴世也要继续做苦役。所以即便是死了的刑徒,但凡家里有点办法,都会告贷赎回尸体,并请求主管官员写张文书,免去死者的刑徒身份,以便死者在地下能重新做人,不受现世影响。小武回转身,对监工说,主事君,王奉世欠大王的少府多少钱,我帮他赎了。 那监工奇怪地看着小武,想了想,道,好吧,沈先生是个仁慈的人,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棍,只是为大王办事,身不由己。来人,给王奉世算账。 一个狱吏抱着本账册走了出来,大声道,前年王奉世欠大王三千五百钱,过期未还,故输入宫司空为司寇 ,劳作二年。他妻子愿意同时在作室劳动,以便尽快偿清债务。现在除去他们在劳作期间偿付的,还欠大王府库一千二百钱。 小武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橐囊,他从豫章县逃亡出来时,带了数千钱,在广陵王宫吃喝都不需自己花钱,这钱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做点好事,于是说,好,我替他还这一千二百钱。你们找一副棺材,写好文书,还他个自由身,让他清清白白在地下重新做人。 监工道,久闻沈先生擅长刀笔,不如这文书就请沈先生帮他写好,我们盖上官印就是。来人,找副棺材来,盛了这尸体。棺材价钱为一百一十,沈先生也替他一并付了罢。 小武道,没问题,拿刀笔来。你们宫司空君的姓名呢? 司空长名字叫辟疆,丞叫前。 小武道,好,我马上写完。这时那女子跪倒小武脚下,号啕哭泣着道谢,小武一边心酸地安慰她,并询问她丈夫的籍贯,一边执笔疾书: 广陵王廿二年一月丙子朔辛卯广陵宫司空长辟疆、丞前敢告宫土主、地下二千石、魂门亭长:广陵石里男子王奉世有狱事,事已,复故郡乡里,遣自执此文书移诣穴。廿二年狱计,承书从事,如律令。 一会儿,棺材抬来了,监工吩咐两个刑徒过来,抓起王奉世的尸体往棺材里一扔。这时,那女子突然站起身来,凄厉地大叫一声,沈先生,多谢你帮我们出钱还清债务,现在我也是个自由身,没什么遗憾了。你的恩德只有地下再报——奉世,我来陪你了。然后疾速地往房柱上一撞,只听得沉闷的一声响,那女子身体软软地滑倒在房柱下,额头上鲜红的血水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好一会,监工才清醒了过来,他走过去,围着尸体转了两圈,蹲下,用手在她的鼻孔上试了试,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女子,这又是何苦。我也是奉令监工,希望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怪我才好。来人,把她也抬进棺材,和她丈夫装在一起罢。 小武叹道,算了,我出钱,再买一付棺材罢。自古夫妇合葬,也只有同穴同椁,没有同棺的。生得悲苦,死又何必住得狭隘,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 监工看了小武一眼,沈先生一直做好人,我如果还是无动于衷,那也显得太没人性了。她的这副棺材钱我出了,你们再去买一副来。 郭破胡看着这场景,既为这对夫妇悲伤,又感慨小武的仁厚,都说他刻薄寡恩,连亲兄弟也出卖,怎么不像那种人呢?看来一切都是谣传,他说帮自己交纳过逋债,这个自己没亲眼看到,但是刚才这一幕是绝对假不了的。看他脸上的凄恻,出于赤诚,也是绝对装不出来的。他暗赞道,有这样好的主人,跟着他实在不冤。后来又时常看到小武和盖公在谈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对他更加敬佩。正因为自己不懂,才敬佩他的高深,喜欢这气氛的和谐。 但是刘宝等人的到来立即打破了这和谐。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刘宝和赵何齐领先走进,后面跟着十几个甲卒,都持着戈戟。刘宝额头上还包裹着丝帛,血迹隐隐洇了出来。他手提长剑,冷笑道,沈武听着,大王命令我来收捕你这贼刑徒,识相一点,就快快束手就擒罢。这是大王的节信,我可不是开玩笑的。说着,他左手举起一块巴掌长的竹符。 几个人诧异地望着这突然涌进的大帮人众。什么意思?小武额头上血管绽了出来,我犯了什么法,连皇上都新近大赦,大王又有什么理由捕我? 赵何齐还穿着及地的丝制深衣,蓝色的底子上绣着五颜六色的信期绣,白色丝帛裹边,显得好不优雅。他背着双手对刘宝说,宝王子看来太仁厚了,只怕这贼刑徒不会那么听话呢。 盖公也怒道,竟敢到我太史官署来捕人?我在广陵近二十年,大王从没这样对我?是你们假托大王的命令罢。 刘宝冷哼道,你这老不死的,当年我和刘霸他们一起听你讲《诗》,你就一直对我疾言厉色。哼,还不是看到刘霸是太子,才事事向着他,趋炎附势,老而无耻,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了。今天我可要出口怨气。你再不闭嘴,我就说你废格王命,将你当场格杀——沈武,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你得罪了赵先生,就一定该死,如果你不服气,进了牢房再跟狱吏哭诉去,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理会你。来人,给我将他捕了。 他身后的甲卒扬起武器,就要蜂拥而上。小武心里发凉,暗道,看刘宝这架式,自己入了狱,哪里还想活着出去?罢了,自己虽然一向有拜为二千石、治理一郡、打击豪强造福百姓的理想,也一直为此辛勤努力,然而人能弘道,无如命何?一切都是天意。大丈夫即便要死,也死个痛快,何必在牢房里受那无尽的荼毒和羞辱。于是嚓啦一声拔出长剑。 盖公一拍书案,也站了起来。真的在老夫的官署撒野,老夫这个太史也不想当了。今天大家玉石俱焚。刘宝你这小竖子,老夫早就觉得你顽劣,不想这么多年,没有丝毫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今天老夫斩下你的耳朵,去向大王请罪。说着从身后的兰锜上抽出长剑。郭破胡一看这情况,也迅疾退后几步,从架子上抽出一枝长戟,横在当胸,大吼道,谁敢过来,我先斩下他的首级。甲卒们一看他的威猛,都有点害怕,只是大声吆喝,并不上前。 刘宝气得要疯了,大叫,真是要造反了。赵先生,你拿上节信,去征发几十张强弩来,这帮刑徒如敢拒捕,全部射杀。 郭破胡心想,若被他真的带来弓弩手,可就完蛋了,得先发制人才行。他突然往前一跃,长戟挥舞,像疾驰的银色车轮一般。他生性膂力惊人,面前几个甲卒听到长戟的风声,知道厉害,不敢撄其锋芒,纷纷闪避。郭破胡倏忽之间,跳到刘宝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颈,往后一甩,将他整个身躯扔到自己身后,然后反身跳回,长戟一指,卜字形长戟的援部锋刃环住了刘宝的喉头,喝道,再敢动一下,我就将你的脖子勾断。 刘宝就躺在地上,恍如做梦一般,他张目垂视,看到长戟闪亮的锋刃就在眼前,吓得魂飞天外,大叫道,都……都不要动。郭将军,有……有话好说。 郭破胡笑道,现在我成将军了,刚才还被你称为贼刑徒呢。 刘宝说,都是误会。郭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一条狗命。 赵何齐也吓得退后几步,靠在门边,以防郭破胡突然纵上,他能来得及摔上门逃跑。他惊惶失措地说,给我上去,你们这么多人,竟然怕区区几个贼刑徒。我回去报告大王,判你们“逗桡不进”罪,全部腰斩。 甲卒们有点害怕,慢慢又涌上前去。小武冷笑道,王子,原来你的赵先生也不顾你的性命嘛。这些兵卒再上来,我就马上割下你的首级。 刘宝惊恐地说,别……别听赵……赵何齐的,我是广陵国王子,你们胆敢上来,伤……伤了我……我,大王一样要你们的脑袋。 赵何齐喝道,节信在我手上,你们敢不听,见节信如见大王,你们赶快上前斩了这几个刑徒,谅他们也不敢伤害王子。 刘宝大怒,后悔刚才把节信给了赵何齐。他气得破口大骂起来,该死的赵何齐,你敢这样对我,你们别……别上来。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别别上来啊…… 赵何齐举起节信,大喝道,给我上。 小武不动声色地笑道,赵何齐,你这么恨我,不就是想娶到翁主,盼望有朝一日能封侯吗?我有一个封侯捷径,告诉你便是,你何苦这样闹得众叛亲离。你以为倘若刘宝有个三长两短,大王就不难过吗?就算碍着眼前要仰仗你的财力,不和你计较,总归是有芥蒂的。到时说不定你们会赤族呢。 赵何齐一愣,呆在那里,本能地答道,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捷径,难道自己不要,反而告诉我? 小武道,告诉你当然有条件,就是你放了我。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不说的。你想想,你欲娶到翁主,这前提还要翁主愿意。即便翁主最后愿意嫁了你,你还得盼到大王当了皇帝,翁主升级,做了公主,才能按照大汉公主的丈夫一律封侯的老例,配上那枚绿绶银印,光大你们商人的门楣。这其中不知要等多少年,你不嫌太晚了吗? 赵何齐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小武道,而且大王能否当上皇帝,实在还很难讲。虽然我们都希望大王能够达成所愿。但是,事情总有意外。比如卫太子并没有废掉。即使真的废掉,还有昌邑王,他可是李夫人惟一的儿子,皇帝一向很宠爱的。还有钩弋夫人的儿子,皇帝也很喜欢。好事能否轮到大王,完全是个未知数,你觉得能百分之百的应愿吗? 赵何齐沉默了一会,嗫嚅道,不能……那——那你说怎么办? 小武道,朱安世这个人,你大概也知道罢? 赵何齐道,当然,三辅有名的大侠,谁个不知。 他后来遭三辅官吏追捕,逃亡到广陵国,你大概也知道罢? 赵何齐想,这个我似乎也听楚王讲过,不过语焉不详。于是他迟疑地点点头。 小武道,看来你不是很清楚,那时你还没来过广陵国。这些我也不跟你罗嗦了。总之后来他突然来到豫章县,勾结群盗,围攻豫章都尉府,被我矫制发郡兵全部击灭。因为矫制这个原因,再加上豫章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孙都全部死在这次变乱中,被公孙贺找到借口,要将我就地正法,我只好逃亡来到了广陵。 赵何齐不耐烦道,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个贼刑徒的来历难道我会不清楚? 当然有关系,小武丝毫没有动气,那次捕斩行动过后,我有点害怕,知道矫制等两项罪名足以将我判为死罪。但是我当时分析,朱安世身上也许能挖到一些东西,可以让我化危为安。于是我秘密审讯了他,想尽办法,得到了他亲笔书写的供状,其中包括公孙贺的一个大大的秘密。我那时才明白公孙贺为什么一定要尽快斩下朱安世的首级,而且我也同时意识到,公孙贺一定会立即派人来追杀我。于是我早早做了准备。 什么准备?赵何齐有点感兴趣了。周围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小武揭开谜底。 小武道,这样的秘密,我能当众说吗?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我这颗脑袋是无所谓的,你们赵氏可是一族上千口人,都得身首异处。 赵何齐疑惑地说,你别耍什么花样,想拖延时间,那是万万没希望的。要知道,这可是在王宫里,时间拖得越长,越对你们不利。 小武道,难道我比你愚蠢吗,要骗你何济于事?只是事关重大,绝对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你把甲卒们斥退,我再说不迟。 赵何齐怒道,果然是耍我,等我斥退甲卒,你身边那个蛮子又跳上来将我捉去,真是打得好算计。 小武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胆小,那就不必喝退甲卒了。你走近些,我小声告诉你罢。说着,小武把剑往地下一扔,赵何齐,大丈夫既想封侯,总不能畏首畏尾。这个样子我能跑得脱么? 盖公和郭破胡都惊疑地看着小武,不过他们都知道小武并非庸妄之人,是以见他扔下武器,并不来劝告阻拦。 赵何齐将信将疑地说,好,我们都向前十步,在院子当中说话。你叫你那个凶狠的蛮子也退后十步。我让我的甲卒也退后十步。这样大家公平。 小武道,就照你说的办。破胡,你退后。 哗啦一声,甲叶撞击之声,甲卒们全部退到门外。赵何齐迟迟疑疑地走近,他的确一直被封侯的欲望之火所煎熬焚烧。他赵氏在战国时代,就是公室的旁支。后来赵国被秦国攻灭,他们家族从邯郸迁到定陶,经商致富,传到他,已经是第六代。家道虽富,却一直以没有地位为遗憾。因为他们有市籍,是大汉帝国明文规定的贱民,通常情况下没有担任吏职的资格。他们何尝不一直渴望改变这处境,在他的父亲赵长年这代,听说朝廷尊崇黄老,于是日日研习《黄帝四经》、《力牧》、《老子》、《庄子》等典籍,准备以黄老之术去游说皇帝,做个郎官,他日或可积劳当个郡太守、诸侯相。却不料自从太皇太后窦氏驾崩之后,当今皇帝马上变了嘴脸,改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自己学的那套价钱大跌,幸好自己还生得一个漂亮女儿,纳进楚王宫里去,当上了王后。自己的小妾又生了赵何齐这么个独子,自小改习儒家经典。但要靠儒术成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朝廷屡次下诏要郡国推荐明习儒术的贤良,可是三番五次的本国预选中,赵何齐都表现不佳,没有博到被地方官吏推举去长安献策的机会。看来要封侯只有走别的路了,而巴结广陵王刘胥就是他们认为最好的一条捷径。 赵何齐这时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的确很害怕,但又何其希望小武没有骗他,那么他马上可以驰书回家,告慰老父。那是何等荣耀的事啊!他还记得有一次诸侯相田万年巡查闾里,他父亲赵长年和同里的另一个富人去车前拜见,那个二千石官员见到这两位闾里的首富,略微交谈勉励了几句,就拱手告辞了。当他抬腿踏上他的马车时,另一个富人得意洋洋地对赵长年说,看看罢,刚才田明府几乎没有瞟你,他一直在跟我说话呢,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攀比了。赵长年气得差点吐血,回来之后几天没吃好饭、睡好觉,之后招集全族的人,宣布道,这辈子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让赵何齐谋得关内侯以上的爵位,花多少钱也在所不惜。当时自己在一族长老跟前,心潮起伏,激动不已,觉得人生的意义尽在于此。如果能有封侯捷径,暂时不跟这个小子争翁主又有何妨呢?刘丽都的确美艳惊人,可是凭着自己的钱财,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会得不到?之所以执意想娶刘丽都,除了她的美貌之外,也不过想跟王族多攀点亲戚罢了,而攀亲戚也不过为了最终的目标——封侯。再说,看刘丽都那架式,的确也不肯嫁给自己,强扭的瓜不甜,自己即便娶到她,又有什么趣味。这美女还喜欢舞刀弄剑,说不定哪天给自己胸前来那么一下,又悔之何及?封侯不得,性命先丢,当真是天大的赔本买卖。还是封侯要紧,只要能封侯,官府就再不能因为赵氏有市籍而不许乘坐驷马高车了。自己一定要高车载着美女,在那个富人甚至诸侯相府门前去好好遛遛,以出心头这口鸟气。 这样想着,赵何齐横下心走近小武,小声道,你现在该说了罢。 小武道,赵先生别这么紧张。其实我们两人的所求大不一样,我喜欢的第一是翁主,你喜欢的首先是爵位。我们有什么矛盾不可化解呢?好了,我继续说罢。当初我审问完朱安世之后,就怀疑公孙贺一定会来追杀我,于是早早做了准备。我把朱安世的供状录了一份副本,而把他亲笔写的供状藏在了家里。准备公孙贺一逼急我,发下逮捕我的文书,我就立即驰奔长安告发他的奸事。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还没等到他捕我的文书,他派的使者已经先斩了朱安世和豫章县令王德。我只能仓皇出逃,临走时我带上了朱安世的亲笔供状,只不过我一直没法找到机会去长安伏阙上书。现在天子下了赦令,本来我可以离开广陵去告发他了。然而这也有两点疑难:首先,我不知道公孙贺是否会在各地邮传亭舍安排刺客等候我。第二,我爱上了翁主,如果一走,恐怕就得放弃她,因为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面。何况大王的志向我也略知一二,虽然我可以保证不会向任何人说起广陵国的事,可是大王又怎么会放心我呢。所以,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换,我可以把朱安世的供状送给你,你去长安伏阙上书,告发公孙贺的阴事,这件功劳足以让你封侯万户,光宗耀祖。你看如何? 赵何齐激动道,你的话当真?难道封侯的机会你看得这么澹然? 小武淡淡地说,我说了,我喜欢翁主,其他的什么都不在意——我们完全不是一样类型的人。 赵何齐急切地说,既然如此,那快把朱安世的供状给我。 小武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有狂易之症?我现在给你,门外都是你的人,你拿到手了,我这条命还会在吗? 好,赵何齐想了一会,跺脚轻声道,那我去向大王求情赦免你。不过你可要说话算话,否则我不会饶过你。他退后几步,对甲卒们,放大了声音道,咱们走,大王对沈先生可能有点误会。我去向大王求情,希望能赦免沈先生。 甲卒们看到刘宝在郭破胡手里,投鼠忌器,本来也不愿上前,听到命令,巴不得能退却,个个欢喜。刘宝跪在地下,扯着脖子喊,还……还有我呢,快放了我。他的眼睛惊恐地盯着环在脖子上的戟的锋刃,但是不敢擅自把脖子移开。 小武走到刘宝跟前,俯下身,在刘宝耳边轻轻地说,当然会放了你。谁叫你这么命好,是个王子。不过你别跟我耍花样,刚才赵何齐已经听从我了,你也不是没有把柄在我手里。唉,真是不巧,你对左姬做的事,不小心曾被我看到。本来这是你的家事,我管不着,可是你要来惹我,那我只好铤而走险,被迫也管管了。你认为这件事,大王知道了,会对你怎么样呢?你自己看着办罢。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直起腰,说,破胡,放了王子,刚才的一切都是误会。 刘宝听到小武的一番话,登时面如土色,比刚才戟刃横在颈边更甚。刚才虽然害怕,可他毕竟还知道,小武并不敢轻易下令杀他,但是他强奸左姬的事,如果传了出去,即便大王肯饶他性命,长安也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从名分上说,左姬相当于他的母亲。强奸母亲,是不折不扣的乱伦,按照长安廷尉府那帮官吏的说法就是“禽兽行,大逆不道”,会判处腰斩的。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漂亮女子就神不守舍。左姬实在太过迷人了,虽然已经三十岁,可是肌肤还是那么光滑,脸蛋还是那么洁腻,更难得的是那双纤纤玉手,弹琴鼓瑟,宛若仙音。父王真他妈的有艳福,这样美妙的女子竟被他一人霸占。还有,他那死去的王后也是那么丰姿不凡,要不然也不能产出刘丽都这样让人看了喘不过气来的绝色佳人,每当看到她窈窕的身材,胯下就不由得要硬梆梆的。唉,这个女子,偏偏又是自己的姐姐。其实,就算是姐姐,又打什么紧?反正强奸庶母也是乱伦,强奸姐姐也是乱伦。大汉立国以来,诸侯王的乱伦都快差不多成了惯例,济北王刘宽、梁王刘立、江都王刘建、广川王刘齐,哪个没有这样干过。只是刘丽都好使刀剑,性情刚烈,自己没有机会。只好把手伸向文弱的左姬了,她的性情一向温顺,搞了她,她也不敢声张出去。难道她敢让大王知道自己被我奸污了吗?难道她不想当王后吗?自从王后去世之后,一直就没有册封新王后,多少人在觊觎这个位置,而只有左姬最得大王宠爱,最有希望。如果大王知道她被我搞过,怎么会让她当王后。天幸碰上这次大王去长安没带上她,给了我机会。不过怎么会让这个姓沈的小子知道的?是在显阳殿,还是在清越殿不小心被他看到了。这小子真是好不奸诈,竟用这事来胁迫我。也罢,这次不是闹着玩的,只有先稳住他,以后有机会再找他算账了。 郭破胡手一扬,将戟移开。刘宝狼狈地爬起来,对小武拱手施礼,既然是误会,那么沈先生就不要见怪,我也回去劝谏大王,一定不让先生再受冤枉,告退了。他急匆匆说完,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大概吓破了胆,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叫着,等等我……你们…… 看着他们离去,盖公奇怪地问,沈先生,这赵何齐怎么一下子改变态度了?还有刘宝,怎么也突然凶焰全无? 小武笑道,因为赵何齐是商人,商人总有办法对付。至于刘宝,我只不过使了个诈,果然把他吓着了。小武说着,心里也暗暗好笑,看来那天左姬的悲戚就是这个缘故。她看见刘宝出现,马上惊恐地避开。我那时疑惑,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刚才情急之下故意使诈,果然刘宝就慑服了。唉,王室是何等的糜烂,竟生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后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怪不得古人以宴安为鸩毒,无德而富贵,谓之不幸。像刘宝这样的人,日后只会变本加厉,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看到小武唇上漾出微微的笑容,盖公和郭破胡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小武道,准备去见大王罢。估计他们回去报告,大王肯定要召见我了。 他们重新坐下来讨论刚才的事,果然,一会儿就有使者匆匆进门,说大王在日华殿,要召见沈武。刚才刘胥看见赵何齐和刘宝颓丧而回,的确觉得奇怪,而且他们还态度大变,抢着为小武求情。怎么回事?刘胥惊奇地说,赵先生你不是最恨他的么,怎么反倒为他说话了? 赵何齐道,臣固然恨他,但是刚才左思右想,不敢因私废公。 刘胥道,此话怎讲? 赵何齐道,我和宝王子率甲士去捉拿他,侍从说他在太史官署。我们马上赶去,却在墙外听到他和盖公两个在讲经书的经义。 刘胥道,哦,盖公德高望重,寡人一向敬慕,没想到沈武那竖子倒有两下子,能跟他老人家投缘。他们讲得什么? 赵何齐道,他们讨论经义,觉得按照古代圣贤的标准,应该从诸子中选有德者为太子。而在他们看来,大王就是最有德之人。他们说要想尽一切办法为大王夺得帝位,并尽心辅佐大王,以良臣自律,为大王分忧。臣在门外听到这些,大为感动,觉得沈武确是国之栋梁,虽然臣私下里怨恨他,但不能因私废公,弃大义而报小怨。臣因此和王子带兵回来,请求大王赦免沈武,并庆贺大王得一良臣。 刘宝也附和道,赵先生所言句句是实,的确出于一片赤诚。臣敢贺父王,非但得一良臣,而且得一直臣。沈武忧心国家,不忘社稷,这就是良臣;赵先生不以小怨而废大义,这就是直臣。臣观春秋时晋国的祁黄羊内举不避仇,也不过如此啊。 刘胥喜道,好好,不过,赵先生和丽都的婚事…… 赵何齐道,臣虽然对翁主爱慕刻骨,但刚才也想通了。大丈夫当以国家大业为重,怎能斤斤计较于儿女私情。既然翁主和沈武相爱,本来也可由了他们。不过沈武乃一介布衣,不如等他将来立功升爵之后,才许他得尚翁主,他也一定会更加感恩图报。如果轻易让他得到翁主,恐怕反而不能激发他上进之心。宝王子,你说是不是?他侧过头来征求刘宝的意见,虽然嘴上不得已为小武说好话,但想到因此把刘丽都让给小武,终究不甘心,想尽量拖延时日,再找机会除掉小武,让他人爵两空。 刘宝赶紧表态,赵先生高风亮节,令人仰视。臣非常赞同,愿大王听从赵先生的直谏。他边说边心里冒火,妈的,这个王八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刚才差点死在他的手里,不知沈武那小子跟他说了什么,让他突然变得这么假仁假义,好像喝了一碗孟婆汤,一下子把龌龊的肠子全洗干净了。是了,难道这个姓赵的竖子也曾对左姬有所不轨?妈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等着瞧罢。 刘胥喜道,赵先生胸怀如此宽广,真是可喜可贺。本来寡人也并不想系捕沈武,使天下士人寒心。现在赵先生不计小怨,寡人求之不得。当年赵国的廉颇、蔺相如左右辅翼,也不过如此啊。快去招沈先生,将丽都放出来。寡人要大排筵席,以为庆贺。 还没到日华殿,小武就在曲廊复道上看到了刘丽都。她急匆匆走着,身后紧跟着两个赭衣的女刑徒。看见小武,她急忙趋上去,惊喜而又紧张地说,武哥哥,你怎么来了,父王放了你?她看看四周,没发现有押捕的士卒,只有一个带纱冠的使者跟在身后,大是放心。奇怪,刘丽都拉过小武,走到一边,轻声说,刚才父王派人去捕你,又把我关押到暴室。我真是又急又惧,你没事就好!谢天谢地。怎么父王改变主意了,那个使者是召唤你去见父王的? 小武微笑地看着刘丽都。我没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心中却暗暗涌过一片波澜。刘丽都焦急的样子让他很感动,回想前几个月的日子,直如梦幻一般。初见她时还觉得她很老练,后来接触久了,发现她其实仍是个孩子,并无多少心计。她孜孜以求,看似有极大的野心,想帮助她父亲夺得帝位。可是透视她的内心,这些从来没有成为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也许她只是觉得在广陵这狭小的地方,生活实在没有乐趣罢。她把所有的事都看成一场游戏了。她喜欢舞刀弄剑,未始不是内心的一种焦躁反应,一种本能的自卫功能。看得出来,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一直感到孤苦无依,也许她夸大了自己身份的不确立感,但事实上也不是毫无原因,她父亲只喜欢那个庶子,而她迟早是要嫁出去的。生活是那样的不安全,不确定,她非得找一个假想的目标能让自己感觉强大,而实际上她并不强大。 你放心罢,小武突然搂住了刘丽都,他也不顾及身后的使者站在回廊上向这边张望。丽都,你喜不喜欢我?我很喜欢你。 刘丽都脸色通红,自从回到了广陵国,她还没尝试让小武抱过。只有在外面,离开了广陵,她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所以那天在马车上,在肥牛亭舍,她突然和这个男子那样的恣肆亲热,而对他的好感也完全是突如其来的。她被这个男子牵着手向鲤鱼亭奔跑时有一种难言的晕眩,很兴奋的晕眩。在狭小的葱棂车中,她闻着这个男子身上奇特的汗液体味,愈加有一种朦胧的冲动。这个男子并不美,当然也不丑,只不过他的言辞和行止让她莫名动心。而且,他还有着难得的恻隐之心。这样的一个人,既果断又忧郁,依附在他身边,让她有安全和充实之感。之前在广陵接触的男子都不是这样。父亲是时而粗鄙,时而风雅,骨子里却平庸而无主见;亲同产弟弟刘霸一点也不霸气,柔弱畏懦;异母弟弟刘宝贪婪好色,性格粗鄙;朱安世好为大言,名不副实;赵何齐一脸市侩,装腔作势。只有眼前这个人,虽然出身低下,却行事踏实,聪明好学。她的确非常爱他,这爱慕亦是与日俱增。有时候还因此让自己后悔,为什么要把他带来广陵国?要是皇帝真的能改立父亲为太子,倒也罢了。如果不能,岂非连累他也要送命。只是每次和他提起这些事,他都默然不言,他必定觉得万无成功的希望,却也并不反驳。有时自己跟他玩笑,怂恿他去告发,以除罪封侯,他那时就极其生气地说,我绝不会。他只会这四个字,但是很明显,他的生气和着急都是认真的。 你放开啊。今天怎么这般胆大了?使者还在后面看着呢。刘丽都轻轻挣扎着,看着小武的眼睛,又迅即目光低垂,咬着嘴唇说,不喜欢你能被你这么搂着吗?你这个无赖。 小武血液沸腾了,“无赖”两个字是她当日在肥牛亭亭舍里对自己的称呼,这样的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充满了撒娇和薄嗔的摇曳之态,让人为之心荡神驰,可以赴死。可是自从那夜,她再也没说过了。当然,自己再也没勇气搂过她。而今天为什么这么胆大?为什么? 你又叫我无赖了。小武心里好不欢喜,看着她,眼中也满是笑意。 你这样轻薄地搂着人家,难道不是无赖。刘丽都的声音更加低了。快说,父王怎么改变主意的。如果那个姓赵的家伙强行要娶我,怎么办呀?他现在可恨死你了,你还这么若无其事,真是全无心肝。 小武道,你放心,他不会再跟我抢了。我估计过几天他就要找借口离开广陵国,未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现在惟一麻烦的是你那个弟弟刘宝。 你怎么知道?刘丽都惊讶地说,你用什么方法,怎么如此自信? 不告诉你,否则你会感动死的。小武笑道。 刘丽都低垂粉颈,目光散乱,撒娇地说,告诉我,我就亲你一下。 小武凝视怀中的丽人,想得寸进尺地说,亲一下怎么够?可是看到她艳美绝伦的样子,竟然说不出口。他暗叹道,人说佳人倾城,果然不假。倘若我是有土之君,就算把国土全舍弃去换她,都千愿万愿。他痴痴地看着她,心胸漫溢着温暖,笑道,唉,惹不起你,不过我说了的话,你一定要亲,不许耍赖的。 刘丽都眼波流转,笑靥如花,道,快说快说。她的纤手也紧抓着小武的脊背,身子紧贴着他的胸,嘴里的热气呼在他的脖子里,让他意乱神迷。 嗯,小武柔声道,我跟赵何齐做了个交易,如果他愿意放弃你,我就把朱安世的供状交给他,让他去长安告发公孙贺的奸事。按照律令,告发谋反者皆得封侯。他见有这么大的利诱,迫不及待就答应了,现在他不但不敢动我,肯定还在大王面前拼命为我美言呢。 刘丽都的眼光中闪过热烈的光芒,她伸过脑袋,迅即在小武唇上亲了一下,武哥哥,你果真对我好。不过,你觉得值得吗?难道你不想封侯吗? 是有点可惜。哎!要不——我找他退货。小武假装后悔。 你敢,刘丽都急了。我讨厌死他了。 小武道,那再亲我一下,刚才这么快,我都没尝到味道。 刘丽都歪着脑袋,顽皮地打量着眼前的心上人,猛然抱紧他的脑袋,两个人紧紧地吻着,好一会方才松开。就是便宜赵何齐那竖子了。刘丽都笑道,看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我就想吐。 小武笑道,但愿他胃口好,有福气享受到列侯的爵位。 这时使者在后面叫道,大王正在日华殿等待,请翁主和沈先生快去罢。晚了的话,大王怪罪臣,臣可担当不起啊。 两个人相视一笑,走上回廊,一会来到日华殿。刘胥吩咐小武坐下,抱歉地说,刚才寡人听信谗言,说沈先生图谋不轨。幸得赵先生在门外探知沈先生忠心耿耿,才消弭了这场误会。请沈先生万勿见怪。今天寡人特地设下宴会,给沈先生压惊。 赵何齐看着小武,意味深长地说,沈先生乃国之栋梁,刚才我已经极力向大王举荐了。希望沈先生要对得起我的举荐哦。 刘宝也急忙道,我也极力担保沈先生忠直不二,沈先生尽管放心。只要沈先生放心,我也就放心了。 小武颔首笑道,多谢大王,多谢赵先生和宝王子的担保。臣武一定不敢辜负大王和二位的厚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刘丽都却也觉得好笑,这个姓赵的果真市侩,一下子能前倨后恭如此,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刘宝怎么也巴结起小武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赵何齐侧身对刘胥行礼,道,再次恭喜大王得一良臣。有沈先生辅佐大王,臣也就放心了。臣过几天就回楚国,向楚王报告这一喜讯。 小武向刘丽都一笑。 刘胥愕然道,赵先生不是说,这次来,起码要呆上半年么?怎么突然急着要走啊? 赵何齐稽首道,大王恕罪,臣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桩生意要处理。这可是桩大买卖,可以赚很多钱。大王,我们日后办事还需要大量钱财,绝不能随便放弃时机的。 刘胥喜道,这倒也是,那么寡人过几日为先生饯行,今日也不醉无归。 第九章 商贾啖爵禄 奸凶戮冠缨 长安,渭水西岸,建章宫骀荡殿。 六十五岁的大汉皇帝刘彻和他的宠妃钩弋夫人赵婕妤,正陪伴他们的幼子刘弗陵一起嬉戏。刘弗陵才三岁,但是身体壮大,看上去超过实际年龄。他聪颖活泼,一点也不安分,在殿中跑来跑去,还时不时爬到刘彻的膝盖上,呼唤他陛下。刘彻慈爱地注视着这个幼子,满心欢喜。为什么不叫我阿翁呢?刘彻逗他说。 刘弗陵眼睛闪了闪,脆生生地说,你不是一般的阿翁,是皇帝。要不——我叫你皇帝阿翁罢。刘彻哈哈大笑,真乖,那么,你想不想当皇帝啊?刘弗陵道,当皇帝快乐吗?刘彻道,当然快乐。刘弗陵不相信地说,那皇帝阿翁,我为什么很少看见你笑啊。 刘彻心好像被撞击了一下,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确应该叹气,这个雄才伟略的君王,执掌天下已经近五十个春秋,这其中经历了多少事啊!过去的时间在他心里一幕幕回溯:深夜带着十几个侍从微服出猎,在未央宫前殿亲自测试天下郡国举荐的儒生,发令征召天下士卒出征匈奴,驾临泰山封禅百神,巡行天下离宫别馆,以及数不清的宠幸过的美女……不知不觉,他本人已经两鬓微霜。多少有才华的儒臣武将,在他身前比比凋逝。公孙弘、卜式、主父偃、严助、朱买臣、倪宽、董仲舒、东方朔、卫青、霍去病、张骞、苏武……这些昔日陪伴他治理天下的重臣,如今皆已化为一抔抔黄土。原来长生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故人都不在世间了,偶尔想起,惹来的是不尽的悲凉和慨叹。所以,早在几年前,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呆在未央宫了。未央宫,那是高皇帝以来,历代皇帝居住和执政的场所。如果这世上真有阴魂的话,那么,每晚不知该有多少阴魂会在那里出没,这还不包括一大群为自己出过力又被自己处死的大臣。不知什么时候,当他坐在未央宫前殿接见群臣时,就开始感到恐慌,感觉大殿里有阵阵阴气。后来他干脆在长安城的西南边,隔着渭水建筑了更加辉煌的建章宫。建章宫是宏伟的,比气势雄浑的未央宫还要宏伟得多。当年萧何建筑未央宫之时,看到龙首山地势高敞,就将未央宫的前殿建筑在龙首山上,而龙首山正背临宽阔的渭水,除了建筑城墙,已经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供驱驰了。他竟然一反常态,抛弃面南背北的建筑定势,将整个宫殿建成面北背南。也就是,将宫殿正门建造在未央宫的北面。 你这像什么样子?面南背北是天下的固定格局。高皇帝刘邦曾经这样气咻咻地质问他,你想诅咒老子吗?平民出身的皇帝,满嘴依旧是改不掉的脏话。 萧何笑道,陛下息怒。一般的平民黔首,自然要面南背北,他们的地位决定了他们的心理,他们觉得,非要自己的房子能照到阳光,才觉得吉利。可是帝王之家哪里需要这么多拘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上天的儿子,天上的太阳就是陛下的守护神,这世间每一寸阳光都是陛下所有的。陛下赐给小民,小民就可以享用;陛下不想给,小民也就万劫不复,马上就要去那泰山底下的幽冥报到了,哪里还能得到什么阳光。只有天子,是无须那么多顾忌的。 咦,你他妈的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满有道理的,刘邦点头道,老子服了,当年亡秦的使者举荐你去咸阳任职,倒也并非没有眼光。 萧何笑道,臣微末之能,岂敢望陛下项背,陛下请站在前殿上望北看。 刘邦看了萧何一眼,疑惑地站在未央宫前殿上,朝北眺望,只见远处渭河像一条缎带蜿蜒流过北城墙。前殿地势极高,下视宫阙,有一种站在高山之上,俯临众生的感觉。黄土高原上猎猎的风吹得北阙金马门阙上的旗帜哗哗作响,在他面前,碧落间白云飞驰,映照在渭水之上,阴晴不定,让人炫目,有种说不出来的壮丽萧索。我明白了,刘邦呆在那里,喃喃地说,老萧你真会选地方。坐在这里接见群臣,他们还没走到殿门,就已经被这雄伟的气势吓住了。从北阙进来,地势是越来越高,到我坐的前殿,可是达到了顶点啊。这里大概比渭河岸边要高十几丈罢。 陛下圣明,萧何笑道,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无以重威啊!不让吏民产生心理上的畏惧,那么谁都敢犯上作乱了。陛下的江山还能坐得安稳吗? 刘邦亲昵地骂道,老萧,你对老子还真是忠心耿耿。 几十年过去,未央宫前面又新建筑了北宫和桂宫,坐在未央宫前殿上,极目渭水的壮观景象已经一去不返。再加上对过往岁月的恐惧,刘彻终于考虑到搬家。他征集天下能工巧匠,出动少府全部库存,花了九个月时间,在渭河西侧建筑了这座至为美轮美奂的建章宫。为了让建章宫显得比未央宫更加巍峨,为了重新真正体会先帝们俯视万民的快乐,光是增高建章宫的地基,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万名刑徒和长安周围县邑的百姓,参加了这一劳作。在如雷般夯土的呼声中,这片地基终于变得比龙首山还高两倍。为了可以坐着俯视未央宫,刘彻下令,所采用的建筑格局既不坐北朝南,也不坐南朝北,而是将宫门开到东面,这样,坐在建章宫的前殿上,就可以俯视未央宫的屋顶,城墙上“未央卫尉”的瓦当清晰可见。东门的凤阙,高二十多丈,右边的虎圈,关满了各地献上的奇禽异兽,左边开凿了大池,挖出来的泥土就填在前殿的下面。池面碧水一望无垠,号称太液池,中央是渐台,比未央宫的渐台还高数倍,号称神明台。他是准备在这台上迎接神仙到来的。唉,如果真的有神仙该多好。做皇帝的日子虽然风光,可是年华终要老去,富贵复能享受几时?“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他喃喃地吟起十几年前自己写的诗,一时百感交集。 已经是春天了,骀荡殿飘来了朵朵杨花。真应了这殿名,春光骀荡。赵婕妤轻轻地说,陛下,刚才怎么问弗陵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刘彻回过神来,问道。 钩弋夫人道,就是问他想不想当皇帝啊? 哦,这个孩子很像我。我很喜欢他。刘彻道。 钩弋夫人道,那么陛下就干脆下决心,立他为太子罢。 刘彻怔住了,这岂是你该管的事,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他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不快。继而怒气突然升腾,猛地一拍床榻,来人。主事郎中急忙趋过来,恭敬地说,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钩弋夫人吓得脸色煞白,只要刘彻一声令下,宫门边肃立的执戟郎就会奔入,将她拖出去治罪。她赶忙跪伏,颤声道,臣妾知罪,臣妾再也不敢了,望陛下看在弗陵份上,饶了臣妾这一回吧,她浑身颤抖,边说边把头上的金簪玉珥摘下。她是何等惧怕面前这个老男人。在这世上,又有谁个不怕?太阳底下,他拥有无上的权威,他的特性就是冷酷凶残。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情?是的,虽然他偶尔也显露一点儿温情,比如对骑都尉金日磾的顽童儿子那样爱抚亲昵,对逝去的李夫人那样无休止地眷恋并赋诗追悼。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幻象,真正的温情和他到底是绝缘的。她陪伴了他这么久,非常清楚这老男人的自私。不管什么时候,他只为自己考虑,世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都应该毫无讨价还价地为他服务。一旦失去他的欢心,屠戮起来就决不手软。幸好自己现在姿色未衰,他暂时还不忍下手。是不是帝王都这样?也未必,他的老祖宗刘邦就不是如此,看他临死前那样眷恋着戚夫人就知道了。他能为戚夫人起舞高歌,涕泪阑干。但是自己,却永远没有这样的福分。 刘彻看了赵婕妤一眼,算了,起来罢。朕这回不跟你计较。赵婕妤戴好首饰,屈身爬起来。刘弗陵在旁边也吓呆了,依在她怀里,窥视着刘彻,显得很迷茫。刘彻还要说什么,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水衡都尉江充求见。黄门令跑进来,双膝跪下奏禀,他说有重要事情要禀告陛下。 哦,重要事情,刘彻自言自语道,——好罢,宣进来。 赵婕妤带着刘弗陵退回到内廷。不一会儿,江充急匆匆走进来。启奏陛下,他小声道,东阙下有人跪伏上书,说是知道一个重大的谋反案件,要向陛下亲禀。 刘彻本来还慵懒地卧着,他见任何官员都是这样,除了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他必须按照礼节起立之外,对于亲信内臣他是完全不讲究的。现在他突然弹了起来,道,什么?又是谁敢如此大胆,快宣进来。 江充答应一声,爬起来,疾走了出去。年老的皇帝这时被唤起了精神,还有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恐惧。他多么希望能永为这人世的帝王,但是每当看到那四十岁的太子,就不由得自怜自叹,你确是老了,你看看,你的继承人都到不惑之年了。你的嫡长孙也有二十岁,甚至连他也有了儿子。接着他又愤懑,他觉得那四十岁的太子一定在暗怨他:你为什么还不死,我等待即位真是度日如年。他觉得,按照人之常理,太子的确是会这样抱怨的。所以当前几年他偶染小恙,一个宦官告诉他,太子不但不悲伤,还暗暗高兴呢。他立刻就勃然大怒,想招使者去系捕太子。幸好在下令之前,又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派人去伺察一下比较好。而伺察结果是太子并没有高兴,而是满面泪痕。他一怒之下就处死了那个宦官。但是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解不开那个心结。太子到底是真悲伤还是假悲伤?也许他心里的确是暗暗开心呢,哭只是表面上的。他明知道这样想似乎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然而,偏偏摆脱不了。紧接着,他的判断就是:太子一定是个表面仁义内心虚伪的小人,大汉的江山传到他手里一定会完蛋。 陛下,上书人到了。江充打断他的思绪。 刘彻回过神来,他看见面前伏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丝织的深衣,脑袋伏在地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在微微颤抖,大概有些紧张。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心里有些不喜,他并不喜欢太卑躬屈膝的人,虽然他自己是皇帝。 那个人抬起头来,面目倒还端正。但眼光游离,隐隐透出一丝狡狯。 你是不是有市籍?刘彻道。 陛下圣明,那男子惊讶道,大汉草莽臣赵何齐,楚国定陶人,家中的确经商数世,但是从未拖欠过租税。每次陛下征伐匈奴,下诏要天下豪富纳粟输边,臣家都是积极响应的。大司农处一定留有档案。望陛下明察。 既有市籍,何以敢穿丝织的衣服?刘彻道,岂不知高皇帝以来,一直有令,商人不得穿丝衣乘高车么?是郡国二千石没有将法令严格下达实施的过错,还是你自己公然违抗律令? 赵何齐一下子面色变了,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一切都考虑了,却没有想到换掉这身衣服,他赶忙连叩了几个响头,陛下圣明。臣岂敢违抗律令。请容臣解释几句,之后臣一定伏诛。 哦,刘彻道,好罢,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陛下,高皇帝时,国家草创,民生凋敝,连高皇帝自己都难以备齐四匹纯色的马来驾车。至于将相,大多只能乘坐牛车。但经过文皇帝、景皇帝的苦心经营,国家逐渐富庶,太仓的粮食都成堆的腐烂,大司农和少府钱多得用不完。到了陛下经营治理几十年来,国势更是蒸蒸日上,天下繁荣。又东征西讨,开拓了辽阔的疆土,万夷宾服。市面上丝绸充斥,粗糙的麻布几乎绝迹。臣纵使想遵从高皇帝律令,不穿丝衣,奈国家富庶,买不到麻布何?况且,臣虽然是山东鄙人,却也侧闻陛下即位以来,修订律令,改易正朔,封禅泰山,乘舆服御用度颜色都有所变更,这都不是先帝们做过的。如果陛下因循守旧,又怎么能有我大汉威腾万里的新气象呢?因此臣虽然有违朝廷律令,却也事出有因,望陛下怜惜臣一日狗马之命,让臣能苟延残喘,为陛下效忠。 刘彻微微露出笑容,点头道,嗯,你也算是善辩了。也好,既然你如此称扬我大汉之美,朕今天就赦你无罪。你所告谋反究竟是何事? 赵何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连呼侥幸,继而欣喜万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此番真的封侯有望。他从胸前掏出一卷竹简来,高举到头顶,朗声道,大汉山东草莽臣赵何齐,状告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和其子太仆公孙敬声大逆不道谋反罪。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 刘彻听在耳里,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快,把证据呈上来。他叫道。 江充喜滋滋接过赵何齐头顶上撑着的简册,摊在刘彻身前的几案上。 刘彻扫视了两行,那是一份拷掠文书: 鞫之:太始四年九月丙辰朔戊辰,豫章郡豫章县令德、守丞武敢言之,三辅大侠朱安世自服,知丞相公孙贺、其子公孙敬声等奸事,亟附此文书移诣郡太守。 哦,是那个死去的豫章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的拷掠文书。他都几乎忘记这些事了,一个大汉的皇帝,哪里会记得治下一个小县长吏的名字。年初改元时,他倒是希望这逃亡的沈武来自首的,可是终究没有来,心里颇为失望。现在竟突然又出现了。他的眼光急剧往下面扫去,那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粗豪大气,内容为书写者自称被公孙敬声敦促尽早带人在甘泉宫驰道埋藏木偶人的事,时间为太始三年的四月壬午,这应当是朱安世的手书自供文书了,文书后除了朱安世的签名,还有一个血红的指印。文书中还说,当时公孙敬声和他的来往信件被他同时埋在甘泉宫驰道下,可以查证。刘彻看到这里,勃然大怒。来人。他大喝道。 臣在。江充道,他看见皇帝发怒,心里不惧反喜,看来公孙贺要倒霉了,哈哈,少了这个钉子,下一步我更好办了。 刘彻一拍几案,持朕的节信,急调执金吾车骑,驰围丞相府第,立即将他家人全部逮捕。如有走脱一个,以重论之。 江充欣喜地从符节郎手中接过节信。臣领旨。他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供状很长,刘彻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怒,来人。旁边的侍中、郎中、中郎等内廷官员站在旁边,无不瑟瑟发抖,齐齐道,臣等在。 持朕的节信,立即发卫尉车骑,逮捕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召百官到骀荡殿来见朕。 一个近侍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是让……让臣去逮捕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他似乎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难道朕说得不够清楚么?刘彻将简册往桌上一拍。 臣该死,臣奉旨。他哆哆嗦嗦爬起来,两手捧着节信出去了,整个骀荡殿里,立即变得杀气腾腾,一点春风骀荡的意思都没有了。连飘进大殿的轻柔的杨花,也似乎变成了冬日的雪花,显得那么凛冽生畏。 接着刘彻看了几行就怒喝一声,在这卷竹简看完之前,他接连下了五道命令。 逮捕长乐侯卫伉一家,一个都不许漏掉。 逮捕平阳侯曹宗一家,全部下廷尉狱。 逮捕岸头侯张次公一家,全部下廷尉狱,一个不许跑掉。 接着,建章宫阙下车马杂沓,中都官各府官员都纷纷赶来,御史大夫、太常、大司农、宗正、少府、廷尉、执金吾、大鸿臚、长信少府、京兆尹、京辅都尉、典属国、左冯翊、右扶风、司隶校尉、太中大夫、诸隶文学光禄大夫等全部聚集东阙下。一会儿,郎中来传达刘彻的命令,领他们到建章宫前殿觐见。而在骀荡殿里,刘彻还在询问赵何齐,这份文书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里? 赵何齐差不多已经吓瘫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虽然他知道这案情重大,但是实际的处理手段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皇帝看完这简册,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命令征发中都官车骑去大批捕人,甚至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卫皇后生的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都没有丝毫宽贷。这次的系捕起码得有上万人罢,因了自己的告发,整个长安城都在鸡飞狗跳,西市将要血流成河。他大口喘着气,有点头晕,恐惧一时间掩盖了他本该有的兴奋,听到皇帝问他,恍如梦里,一下子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陛下问你话,还不回答。两个侍中斥责他。 不要紧张,你慢慢回答罢。刘彻也知道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商人肯定是吓住了。 啊,好好,启禀陛下,这份简册臣得之于原豫章县丞沈武手中,赵何齐吸了口气,看见皇帝脸上怒气已经隐去,心里稍微安定了下来,沈武当时逃亡,身上带伤,在路上遇见臣的商队。臣不知他是逃犯,就收留了他,为他治伤。他伤愈后,向臣辞别,并交给我这份简册,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此相赠。臣极力挽留,他却坚决不肯,臣无奈,就送他一些金银,设宴饯别。等臣后来打开简册一看,发现是份拷掠文书,才怀疑他的身份。但是案情重大,臣当时猜想沈武也许别有冤情。既然他遭到丞相府文书逐捕,而陛下未加反对,则到底谁是谁非,还难断定,所以臣一直犹豫不决。幸好碰到今年陛下改元征和,大赦天下,臣惶恐不安,觉得不来长安告发陛下近臣的奸事,万一奸事果真发生,惊动圣驾,则臣内心一定不安,有愧君父。臣所以斗胆来长安伏阙上书。 哦,好,你们两个都是忠诚可嘉。刘彻道,可惜沈武不知所终。等事情查清,朕一定封你为侯,将你市籍脱去。来人,车驾移行前殿。 建章宫前殿上,大臣们都不知所措,轻声议论着,不知皇帝突然将他们全部召集是为了什么。这样盛大的上朝仪式已经有好多年不发生了。自从皇帝改制通过尚书传达诏令给外廷后,在外廷亲自召见公卿议事就成了一种奢望。连丞相也不能经常见到皇帝。特别是近年来御体不佳,皇帝更是经常躲匿在离宫别馆,有具体政事都是叫侍中持节征召主事大臣去觐见。这次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了。大臣们都从中觉察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氛。 丞相,丞相怎么还没来?突然有一个人发表了疑惑。是啊,的确没见到丞相。丞相是百官之长啊。一个官员附和道。即使是大将军、车骑将军等内廷官员受到宠幸,在朝廷位次排名大大提升之后,丞相始终就是百官之长。起码在名义上是这样。 还有太仆公孙敬声,他也没来。另一个官员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可是丞相的儿子。百官们这下更惊慌了,他们现在已经确信,当前这任丞相马上要走前几任丞相的老路了,不是下狱就是腰斩。宏伟高大的建章宫前殿顿时迷漫着张皇失措,还有,很浓重的血腥气息。 丞相没机会来了。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出现在殿上,群臣马上闭住了嘴巴,齐齐伏在地上。 公孙贺竟敢和两公主勾结,造巫蛊诅咒朕,盼朕早死,实在大逆无道。今天朕招诸卿来,就是要和诸卿讨论,怎么处置公孙贺等一干逆贼。 群臣一时间都呆了,虽然他们早有预料,但这时听到皇帝亲口宣布,仍旧变得有些痴呆。还能说什么话?与其说这是征求廷臣们的意见,不如说是要廷臣们表态:到底站在谁一边。那还用得着思索么? 于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大殿里轰然杂沓,响起一片愤激之声: 陛下,全部腰斩,主犯枭首长安市。 臣以为,全部陵迟处死,妻子官卖为奴,或者流徙边郡。 陛下,臣以为当诛夷三族。 三族怎么够,臣以为应当诛夷九族。 刘彻缓缓发话道,大汉以法令治天下,朕只想按律令从事。严延年,你说怎么处置? 众臣一下子默然,这严延年是有名的酷吏,当年任河南太守的时候,诛戮郡中豪强大族,杀人如麻,曾一次判决死刑千人,号称“屠伯”,一时整个河南郡人都吓得要死,乡里父老皆叮嘱各自的家族子弟,千万不能干一点违法之事,否则很可能被治成死罪。因为严延年擅长罗织罪名,哪怕是细小的案件,到他手里,经过他妙笔如花的渲染,奏报到长安的廷尉府,整个廷尉府的官员都觉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的治郡方法果然收有奇效,从此河南郡盗贼锐减,接连几年的考绩都是天下第一。严延年长得短小精悍,不怒自威,无赖子弟也不敢袭击他以为报复,一则他的随从众多,难以下手;再则严延年本人也擅长骑射,每年乡射礼,严延年都会出席,而且几乎次次拔得头筹。刘彻看见他的考绩文书,十分欣赏,下诏征他入长安担任廷尉。他也的确不辜负皇帝的厚爱,每个案件都治理得井井有条。水衡都尉江充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却也想结交他。而严延年除了皇帝,谁也不买账,一口回绝江充。毕竟他和江充不是同类人,江充喜欢弄权,巧言令色;而严延年却一直以为自己执法公正,他很鄙视江充,认为他是小人。可惜他长得不如江充威武。而皇帝又雅爱相貌堂堂的官吏,所以虽然信任他,却并不特别亲近。 根据高皇后《二年律令》,不能根据莫名其妙的告状来治理案件,否则反坐之。臣以为先该查清这事是否属实,再做决定。严延年道。 他的话让群臣一惊,本以为皇帝之所以征询他的意见,就是因为他断案残酷无比,希望他广引律令,提出尽量可怕的的处罚意见,哪知道他竟敢如此和圣意相悖。 刘彻不悦道,告状的并非匿名飞书,不符合《二年律令》。朕所看到的是豫章县原县丞沈武所藏的拷掠文书,作书者乃当年朕亲自下诏书名捕的反贼、京辅大侠朱安世。朱安世曾经和公孙敬声在甘泉宫驰道埋藏偶人,祝诅朕躬。朕刚才也已遣人驰往云阳甘泉宫,掘甘泉驰道,寻找证据,过不了几天,真相将会揭晓。哼,现在朕想明白了很多事,公孙贺得知朱安世被豫章县廷系捕,急忙派人去格杀豫章县令和县丞,此文书由县丞沈武携带逃出,因为偶然机缘,落入定陶商人赵何齐手中。现在是赵何齐亲自伏阙上书,并非匿名投书,难道赵何齐不要脑袋,敢胡说八道吗? 严延年道,按照律令,上书者必须是熟悉案情,和案情本身直接相关者。如果是豫章县丞沈武亲自上书,臣以为的确符合律令。如果是由别人代为呈禀,应当先拷掠代为上书者。因为代人上书,或者是为了金钱,或者是为了爵位。和上匿名飞书有挟私诬告的可能性质一样。臣谨遵律令,不敢奉诏。 他的话音一落,群臣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这个严延年怎么了?是不是吃错药了?这种关键时候,竟然大谈什么律令,当酷吏哪有这么当的?怎么不向前辈酷吏杜周学习呢?人家当年是何等乖巧,别人问他,君身为廷尉,主管天下狱吏,为何不严守律令,一味看皇帝的眼色行事?他竟然冷笑道,律令是怎么来的,你懂不懂?前朝皇帝所说的话现在变成律了,当今皇帝说的话叫做令,但是一旦施行,就相当于律。而且在下任皇帝手中,一定是律——你是不是太食古不化了? 刘彻果然怒道,难道是朕错了不成?你的脑袋是不是想搬家? 严延年道,臣头可断,律令不敢违。如果臣的一腔血能维护三尺法的权威,挽救大汉朝廷的声名,又有什么不值得的? 刘彻哼了一声,很好,来人,将严延年拖下去,解去廷尉印绶,下司空狱。 两个执戟郎官应了一声,跑上大殿,来拖严延年。严延年面无表情,喝道,何处竖子,滚一边去。然后面朝皇帝,脸色凝重地说,臣自己解印绶,不劳狱吏动手。臣虽然死罪当诛,但廷尉是中二千石的高官,臣不敢让狱吏们下贱的手触及大汉廷尉印绶,有亏朝廷体面。臣愿陛下赐臣素剑,臣即刻在东阙下自裁,以谢陛下。 刘彻心里动了一下,心里暗赞,这人虽然其貌不扬,却鲠直不阿,真是国之宗臣。他想收回刚才的命令,可是覆水难收,一时有点尴尬。心里叹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慎尔出话,敬尔威仪。天子说话的确不可以不谨慎啊。 他环顾四周,心里急躁,这时果然适时响起一个声音。陛下,臣以为严廷尉忠直可嘉,不可诛戮,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彻一看,是御史中丞靳不疑,心里松了口气,正愁没台阶下呢。这个靳不疑果然善于察言观色,知道朕心里所想。但他面上依旧冷若冰霜,道,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严廷尉的话句句在理,按照律令,代人上书重者当斩首。天汉元年,胶东王刘建以五万钱买通一个人,上告其父谋反。当时五位二千石的官员杂治此案,一致认为,上告者贪图钱财,离间他人骨肉亲情,不可为后世法,判决上书者无道,斩首弃市。元封三年,广汉郡男子王无忧许诺将爵位廉价卖给同里人陈良,让陈良为他状告同里富户谋反。事情发觉,王无忧贪图爵位,为不相关的人告状,被判弃市。臣以为,可将公孙贺下廷尉狱治办,但上书者当准当年案例,处以重刑。 刘彻道,这未免太过了。 靳不疑道,虽然上告谋反算有大功,但是由此引起变告成风,败坏我大汉纯厚风俗,将是得不偿失之举。一个谋反者可以诛戮,倘天下人都为了钱财爵位而如此不择手段,则朝廷之倾危将可望见时日。臣故以为应当判处上书者以重刑。 刘彻叹了一声,卿所言也有道理,一个两个人谋反不足惧,而追慕金钱爵位至于不择手段,的确于我大汉风俗有损。不过,要处上书者以死刑,朕实在不忍。干脆,将其减死一等论,处以宫刑罢。卿既然为严廷尉求免,朕准奏,赦其无罪。你们都起来罢。朕也不急着处理此事,等云阳甘泉宫的证据到了,再议不迟。 赵何齐听到处其以宫刑,吓得脸色苍白,霎时裤子就湿了大片。他想叫,突然叫不出来,只从喉咙里憋出凄厉的一个字:不……。便晕了过去。旁边的郎吏听见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再一看他身下湿漉漉的一片,还有阵阵臊气氤氲飘出,马上劾奏道,陛下,赵何齐污秽朝廷大殿,大不敬,当下廷尉狱拷掠。 刘彻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看着办罢,两罪并罚,取其重者。仍处以宫刑罢。 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没有机会下廷尉狱。他听到自己门外的鼓声,就知道大限来临。接着江充推开了府门,大批甲士涌进来,环卫在他两侧。他慢条斯理地拿出诏书,大声念到: 制诏丞相:朕以旧故拜君为丞相,而乘高势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耗,武备衰减,下吏妄赋,百姓流亡;又诈为诏书,以奸传朱安世。狱已正于理,又蒙蔽主上,妄斩郡国长吏,阻隔视听。朕念君追随五十余年,功甚于过,终不责罚,冀君自新。乃勾结公主,埋偶人于甘泉驰道,祝诅主上。书不云乎: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言有罪正于理也,君其上丞相葛绎侯印绶,诣廷尉对状。 江充把诏书一合,喊道,公孙贺,快出来受缚罢。 公孙贺在楼上听得真切,脸色惨白,看着公孙敬声,叹道,出了你这样的逆子,公孙家从此绝灭了。快和药来,老夫先死,你们就捱到秋后处决罢。他接过侍从递上的鸩酒,走上飞云楼,最后望了一眼未央宫的屋顶和巍峨的北阙,五十年前他还是个惨绿少年,就蒙皇帝宠信,经常出入其中,有多少辉煌岁月灰飞烟灭,没想到白发苍苍,竟用这种方式和它诀别。他内心对皇帝其实还是很有感情的,但一切斗不过天意。他长叹了一声,仰首将药酒饮下,不多时药力发作,嘴角迸出一股鲜血。他捂着肚子,跪倒在地上,痉挛了几下,就痛苦地死去了,花白的胡子和衣襟前全是药渣和血污。接着他妻子卫君孺也用这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知道自己逃不过,虽然她妹妹是皇后,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江充说了,同时系捕的还有皇帝的亲女儿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皇后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救不了,还有什么能力顾及她这个姐姐?再说既然丈夫都死了,她也只想陪着去。一辈子相伴过来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服毒,也霎时觉得万念俱灰,人生的确毫无留恋了。 第二天,甘泉宫的使者也带回了证据,公孙敬声的确在驰道上埋藏了木偶人,木偶人胸腹之间用血色朱砂写着皇帝的出生年月时辰。同时掘出的还有几封书信,经查验,的确是公孙敬声的手迹,内容是敦促朱安世尽快造作巫蛊。刘彻大怒,当即又召集了群臣,在大殿上下令,将一干人犯全部转移到水衡狱,交水衡都尉江充和廷尉严延年杂治。一定要穷治到底,不能放过一个。涉及到任何宗室外戚,都不能稍有姑息。 江充喜气洋洋地说,臣一定不负陛下的期望。昨日臣拷掠赵何齐,得知原豫章县丞沈武并没有逃亡,他实际藏在广陵王刘胥的府第。臣请诏书征召来长安,会治此案。 刘彻道,哦,这个赵何齐起先说沈武逃亡,不知所终,果真是想独占功劳,以博封侯。如此不择手段,欺骗朕躬,处他宫刑,也不是太冤了。 江充道,赵何齐现正关押在蚕室,臣已经吩咐给他行刑了。他昨日嚎叫希望出钱赎刑,求臣转告陛下,不要将他阉割,臣没有理他。 刘彻道,好,如此利禄熏心的人,不适合赎刑律令。不过毕竟这件奸事是他揭发出来的。等他伤愈,封他为掖庭令罢。他虽不得封侯,总算也当上了八百石的长吏。你们尽快拷掠此案,要赶在今年冬天具结,绝不可宽贷一个。 江充道,臣一定尽力,绝不让一个奸人留下,给陛下遗忧。 广陵王刘胥正在奇怪,为什么赵何齐自上次离开广陵后,就音信皆无了,派了几个使者去见楚王,顺便问起这事,楚王却说赵何齐出外经商,许久未回。真是莫名其妙,刘胥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他不想共谋大事,以博封侯了?难道他还嫌自己家里钱赚得不够吗?正在念叨的时候,有侍从报告,长安来了大汉使者,要见广陵王宣读诏书。 刘胥赶忙去迎接使者,使者见了他,冷冷地说,据说原豫章县丞沈武逃亡后,就躲藏在大王的宫里,皇上派臣来向大王索取。 刘胥一惊,立刻满头大汗,不敢说话。 使者道,大王还是把人交出来罢,定陶商人赵何齐前段时间去长安揭发了公孙贺的奸事,他身上携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经过拷掠,他承认是沈武给他的。皇上已经逮捕了公孙贺一家,牵连到的有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以及长乐侯卫伉、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这些奸人互相勾结,祝诅皇上,估计全部要判斩首。现在皇上征召沈武进京,以为佐证,希望大王不要废格明诏。况且大王也不必担心,正是大王收留了沈武,才使这件大案最终被揭发出来,说不定皇上还会赏赐大王呢。 刘胥转忧为喜,真的?沈武的确在寡人宫中,不过寡人当时就猜到他受了冤枉。真是天佑我大汉,如果他当时被公孙贺杀了,这奸事就永远难见天日。他转身吩咐侍从,赶快去请沈君。 此刻,小武和刘丽都正在盖公院内。自从赵何齐走后,刘胥对小武态度也好了。刘宝虽然嫉恨,却无可奈何。小武也屡次暗示刘宝,如果不惹自己,大家都相安无事,否则只好玉石俱焚。刘宝每日见了他,还得忍气吞身地装作恭敬,而且也不敢去惹左姬了。和小武在一起,刘丽都也更加肆无忌惮,两人经常在宫里隐秘处亲热拥抱,不过她想让刘胥答应自己嫁给小武,却遭到了拒绝,理由就是不可能让一个穷小吏来承 翁主。小武反倒安慰她道,放心罢,说不定我很快就可以封侯呢。刘丽都笑道,你做梦吧。你的文书都送给那个讨厌的赵何齐了。小武道,那还不是为了你,看我对你多好,还不主动让我亲一下。刘丽都笑道,想得美。嗯,不过你这事做得的确不错。可惜这样我仍是没法嫁给你——不过不用难过,嫁不了你也总比嫁给赵何齐强。小武道,如果你要嫁给别人,我也一样得不偿失啊,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运气,能阻止你父亲的决定了。刘丽都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丧气地说,是啊,怎么办呢?小武道,别着急,虽然我把朱安世的供状让给了赵何齐,可说不定他没有福气享受呢。刘丽都惊奇道,这话怎么讲?小武笑道,暂时不告诉你。刘丽都嗔道,敢不说……他们正在嬉戏打闹,突然一个侍从跑来,叫道,皇上使者到了广陵,要征召沈先生进京。 什么事?刘丽都有点惊慌。 据说赵何齐先生伏阙上书告发公孙贺奸事,皇上极为震怒,下诏穷治此案。赵先生供出证据来源于沈先生,故皇上立即派使者征召沈先生。 沈武对着刘丽都一笑,看,我封侯的机会来了。 刘丽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知道是封侯,我说了封侯也是赵何齐的事。 那侍从插嘴道,据说赵先生被皇上免死一等,处为宫刑,哪里有什么侯可封啊。他怯怯地看了看小武,沈先生,你可也要小心啊。 刘丽都大惊,怎么会这样。武哥哥,你……你不会也被处那……那个宫刑罢? 放心好了,小武笑道,我还想娶你呢,宫刑一定不会落在我身上。 刘丽都语气缓和了,那——你一早就知道他会被处宫刑? 小武冷笑道,宫刑我倒没想到,按照案例,本来处死刑的可能性更大。也好,处了宫刑,他再没法和我抢你了。 刘丽都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阴毒?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就是因为觉得你挺善良的。就像上次在大王潭,你都不忍心杀那些甲士,那时我心里对你不知又多爱了几分,因此决心要嫁给你为妻。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个善良的男子。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呢? 小武见刘丽都生了气,急道,那要看对谁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竖子。像赵何齐这样有了几个臭钱,就得意忘形、为富不仁的人,我自然也无比憎恶。我一生的愿望就是能将他们诛杀干净,还我大汉淳朴之风俗。 刘丽都心里感到一阵凉意,那么你说的舍弃侯爵,根本不是爱我?你明知道赵何齐拿了那供状去也没有用的。 小武默然了半晌,叹道,你误解我了,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诚然,我知道他拿了那供状去也许没有用,但并非一定没有用。我固然知道代人告状有受到惩处的案例,但相反的例子也不少。所以绝不说明我不爱你。关键是,这个结果很可能是他自找的。按理说告发这样的大案,一次封赏五个侯爵都不过分,一定是赵何齐想将大功独揽,不欲让我分丝毫功劳,欺骗皇上,才会让皇上发怒。如果他仁慈点,不过于贪婪,又何至于此呢?再说他一向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上次他和刘宝带人来系捕我,恨不能马上斩下我的首级,你当时又被大王拘系暴室,形势何等危急?如果不是我见机得快,加上破胡的帮忙,现在早成一堆白骨,埋葬在黄土之中了。你想想,我和他无怨无仇,他竟这样对我,就算我做得有点过分,难道不在情理之中吗? 刘丽都呆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柔声道,对,武哥哥,你的确也不过分,当时我带你来广陵,天天让你受他们的冷眼,你也的确不好过,而且差点为我丢了性命。你能有郭破胡帮你,也是你当初积下的恩德。唉,但愿皇帝召你去,不会有什么不测。 一定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小武一把揽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地安慰道,我一定能平安地回来娶你。 刘丽都道,我等着,别耍赖啊。对了,我还真的不放心,那个美人靳莫如不就在长安等着你吗?我提醒你,可不许见异思迁。 小武笑道,我当然要先考虑翁主你了,尚承翁主,是何等有面子的事。此后,我一个豫章县的穷牧竖,也算是皇亲了。 刘丽都嗔道,少来这套,你也会油嘴滑舌了。不是立志当酷吏的么?翁主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朝廷的异姓公卿,哪个不比诸侯王得意。特别是靳莫如一门五侯,她父亲和兄长都受皇帝宠幸,你巴结上他们,仕途一定比顺风的大雁还要轻疾,哪里会想到我了。 刚刚还担心我有去无回呢,现在倒又担心我升得太快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女人一吃起醋来,是不是将夫君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啊?小武笑嘻嘻地说。 哼,我说不过你,你个死狱吏,反正你给我小心点儿。刘丽都嗔道,否则我宁可将你射死,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小武叹道,果真是蛮不讲理。你得搞清楚,现在可是大王看不上我啊。他将她揽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放心好了,像我的丽都妹妹这般绝色,哪个男人会舍得放弃,除非赵何齐那个庸奴,所以他当然只配去受宫刑。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句话竟是这么有道理的,我今天才算真正明白。 刘丽都心里一热,你可是第一次叫我丽都妹妹啊。好肉麻!其实,我很温柔的,别人都觉我蛮横,唉,其实生活在这个家族里,有很多说不清的烦恼。自从母亲去世,就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 嗯,这个我信。小武道,我一直想,诸侯王室里为什么那么多变态的人,可能都是自觉受了忽视的缘故罢。像赵王彭祖那样喜欢做小吏的已经很奇特了;至于胶西王刘端,竟然撤去宫卫,封死大门,自己也天天翻院墙进入自己的王宫,简直就不可理喻…… 啊,该死,刘丽都叫道,你在骂我变态么…… 小武笑道,岂敢。这时侍从坐在院子的门槛上,遥呼道,沈先生快随我去罢。使者等急了该发怒了。 好吧,咱们一块儿过去。刘丽都道。 第十章 渭水西风冷 椒房暗泪零 征和元年的秋末,在一系列短暂而果断的讯问、拷掠之后,水衡都尉江充向皇帝交上了一份涉及巫蛊案件的主要谋反者名单,包括原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平阳侯曹宗、岸头侯张次公、长乐侯卫伉,以及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一家,首犯要求判处腰斩,从犯无论年老年少,全部判处弃市。辅佐杂问此事的是新任丞相刘屈氂、廷尉严延年、按道侯韩说,以及刚刚被任命为丞相长史的原豫章县县丞沈武。 刘彻看完名单,题了三个字:制曰:可。 然后江充喜气洋洋地率领甲士奔赴水衡监狱,将牵连此案的各级官吏和他们的家人,总共两万三千人,全部拉到长安城北面,西安门的渭水岸边,下令行刑。公孙敬声、张次公、曹宗、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首先被牵到巨大的行刑台上,在甲士们威严的吆喝之下,公孙敬声等几个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脱掉了衣服,他们光溜溜的身子在长安秋天的微风下瑟瑟发抖,天上时时飞过人字形的大雁,寥唳的声音荡漾在渭河两岸,它们怎会知道,这里将有一场血腥的屠杀。江充悠闲地踱了过来,笑道,公孙太仆,谋反就是这样的下场,本府来送你魂归泰山了。哼,我早知道你们父子俩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这次没有发觉,说不定连皇太子都要被你们教唆得弑父弑君呢。 公孙敬声两眼无光,短短的几个月,他已经从俊秀的中年人一下子跨入了老年。他的胡子长得老长,也全然没有了当年冠履鲜洁的世家公子模样。但是听到江充的嘲讽,他死鱼般的眼睛突然射出一丝光芒,怒道,赵虏,不是你在皇上面前巧言令色,皇上根本不会这样胡乱杀人,我等又何必去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大汉的朝政就是被你这种佞人败坏的。你这疯狗,不要得意得太早,我死也要变成厉鬼,将你捉去——你忘了田蚡是怎么死的么? 江充冷笑了一声,死到临头还敢骂人。来人,给我将他的嘴巴打烂,再行刑不迟。不过他心下颇有些惴惴,当年武安侯田蚡害死了魏其侯窦婴和灌夫,第二年春天自己就一病不起,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窦婴和灌夫守在床边,提着绳索向他索命,他常常从梦中惊醒,对着空气嚎叫,是我害了你们,我服罪,我服罪。家里人都莫名其妙。请了很多术士来驱鬼,终无效验。术士们也只好叹息,君侯杀害无辜太多,我等无能为力。没多久田蚡就一命呜呼了。想起这些,江充恐惧起来,这竖子竟敢这样威胁我,我得提前做好准备,他大声怒斥道,你这反贼,倒提醒了我,死了也要将你刨骨扬灰,看你还能不能作祟。来人,给我将他拖上去,提前腰斩,给那些诽谤的反贼开开眼。 两个甲士上前去,扯光公孙敬声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将一丝不挂的他按倒在斧质上。公孙敬声凄厉地叫道,江充,你这赵国的野狗,别看你现在能蒙蔽主上,将来太子即位,看是否饶得了你……他还没说完,执斧的刽子手双臂一扬,巨大的斧刃将他的身子从腰上斩为两段,他嘴里喷出一股水柱般的鲜血,肠子等内脏哗啦啦流淌了一地,上半身吧嗒一声掉下斧质,下半身犹且趴在上面,一股熏人的内脏热气伴着血腥,弥漫了开来。他的上半截身子犹自痉挛了几下,最后翻开眼皮望了一下江充,露出惨厉的微笑。江充抬袖掩住了鼻子,骂了一声,死了还敢威胁我,给我架起大锅,将他的尸体扔进去,和桃枝混在一起 ,煮到分不清肉和骨头为止,使他的魂魄无处凭依,还能做什么祟——其他的也可以开始行刑了。 甲士们上前去,将十多个首犯,平阳侯曹参的后代曹宗、早年为非作歹的恶少年张次宗、襁褓中就封侯让天下人艳羡的卫伉等衣服全部扒光,按到斧质上,行刑台上响起了绝望的哭声,大概他们也在想,如果能做一个平民百姓,每日里享受粗茶淡饭该是多么幸福。十多个刽子手手起斧落,这伙人全部从腰身中间分成了两半。整个行刑台上顿时被血液和内脏铺满了,满眼是红的和绿的,热腾腾的腥气冲天而起,浸润了整个渭河的天空。几个甲士掩着鼻子,将公孙敬声等的尸体抛进大锅,用水冲刷了行刑台,然后在江充的命令下,抬来了上百个木质的砧板,甲士们将黑压压的罪犯分批牵引到砧板前,将他们的衣服全部扒光,脑袋按在砧板上,每个砧板边都排了长长的队伍,那是依次受死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充满呆滞或者绝望的神色。刽子手们这回换了大刀,砍头这活不比斩腰那么费劲,用不着那么厚重的斧头。只听得江充一声吆喝,百十柄大刀全部落下,登时每个砧板的前面骨碌碌滚落了一个人头,然后过来个甲士,将尸体拉到一边,换上一个活着的囚犯,周而复始。 这场屠杀从早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渭河的水再度被染红了。刽子手已经换了几轮,刀也换了几轮,只见每个砧板的右边都是高高的一大叠衣服,那是被处决的刑犯受戮前脱下来的。每个砧板的左边是一堆堆的尸体,而砧板的前面是一个个圆圆的沾满鲜血的人头,或老或少,或须发苍白,或面部稚嫩;或男或女,或怒目圆睁,或悲戚凝颊。每个头颅都显露出对生存的无比渴望。然而,以文人的目光描述起来,这里好像这是在进行一场屠狗比赛。不,屠狗也没有这么大型,这么壮观。渭河边已经被血腥笼罩住了。坐在西安门边高高的观看台上的五个官吏,各有各的表情:江充欢欣鼓舞,趾高气扬;刘屈氂两颊舒展,神色和悦;严延年脸色凝重,双眉紧锁;韩说坐立不安,寡然无趣;小武则内心深深叹息,他觉得这事由自己而发,心里着实有点忐忑不安。他似乎感觉到,有一群愤怒的眼睛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的脊背,让他心里阵阵发紧。 而同时,在未央宫椒房殿里,卫皇后正跪坐一旁,凭着案几嘤嘤哭泣。皇太子刘据坐在她面前,呆看着头发斑白的母亲,凄惶地劝慰道,母亲不要再哭了,如果让父皇知道,还以为你同情那些反贼,连带我们都要遭殃啊。 可是卫皇后止不住悲伤,她怎么止得住?行刑的地点就在长安城的南墙下,而未央宫正邻近南墙的西安门。即便是隔着厚实的城墙和重重宫墙,他们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击鼓声,那是惊魂摄魄的鼓声,每一轮鼓罢,都有上百个人头落下,每一轮鼓声都让未央宫里这些高贵而虚弱的人心惊肉跳。也许是皇帝故意叫江充将刑场设置在这个地点的罢?他真的意图给这对可怜的母子以如此的惊吓? 鼓声是时断时续的,前一批首级落下后,另一批人被拉上斩首台时,就要击鼓以壮声势。是以每次鼓声响过,他们的心头都似乎被猫爪给搔抓了一般。知道这一瞬间,立刻又有数百颗头颅将滚落于地。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鼓声又骤然响起,还能听见刽子手们互相壮胆的吆喝声杂厕其间。在这些宫墙里的人听来,鼓声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两阵鼓声的间歇,那种虽然在等待,但明知一定会发生的痛苦,让人难以为情。天啊,卫皇后突然低嚎了一声,我受不了了。她也的确受不了了,因为今天被腰斩的有她两个亲生的女儿,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女儿卫长公主被她的丈夫强行嫁给了山东的术士——骗子栾大,为的是笼络他,希望他能为自己求得长生不死之药。那是个何等自私的男人,他听见栾大胡吹一番,就拍着大腿感叹:“唉!要是我能够像上古的黄帝那样求得仙药飞升,那么抛弃妻子就像是抛弃破鞋子一样。”可是后来知道栾大是骗子,又毫不留情地将他处死,也不顾自己的女儿将因此成了寡妇,女儿只好很年轻就郁郁而终了。剩下的两个女儿又要这样被他屠戮,连着自己的侄子卫伉。想当年卫氏一门多么风光,而今落得如此下场。她无法想象亲生女儿被粗暴地剥去衣服,按倒在斧质上的瑟缩模样。女儿虽然都将近四十了,可是在她眼里仍然幼稚,她还能忆起幼时逗她们玩乐的样子,她们生下来就有封地,曾经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出自满门公侯的卫氏家族,是大汉帝国高贵的公主,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使唤不过来的奴仆。普天之下,没有人敢不尊敬她们,那时候,她们可万万想不到会被卑贱的甲士们这样光着身子虐待,皇帝难道不要面子吗?即便是死,也应当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死得有点体面,为什么非要将她们从腰上斩为两截。当她们凄惨地丧生于斧下之时,她们的父亲还在建章宫里,拥着年轻的宠妃寻欢作乐。一想到这个,她就肝肠寸断。她怎么能抑制住悲声? 是那个亭长沈武干的好事,卫皇后呜咽着说,那个人,真是天上降下的恶魔,专门来对付我卫家的。 母亲也别这么说,刘据恨声道,如果不是公孙贺和妹妹她们谋反,怎又会这样。普天之下贪图富贵的人多得很,秉心公正的官吏也不胜其数。他们做下这样的事,没有这个沈武,也会有其他的小吏来揭发的。可恨的是公孙敬声罪有应得,却把妹妹们害惨了。她们自小秉心塞渊,谋反的事哪里是她们能够想得到的? 卫皇后哭得更悲了,有点歇斯底里,虽然如此,事情总是因他而起,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据蹙眉道,母亲不要这样,我看更要提防的是江充那个畜生。这几年来,他假公济私,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大臣。上次差点将我也射死,父皇竟然一点儿也没责怪他。这次谋反案,也都是他一手操办,像他这样舞文弄法,一次处死两万三千多人,只有禽兽才干得出来,难道平阳侯曹宗的妻子儿女也有必要诛灭么?倘若我有了机会,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卫皇后咳嗽了两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她低声喘气道,江充这个畜生,我简直不能听到这个名字。这个肮脏的名字,实在让我作呕。 刘据大惊,他直起身子,上前扶起卫皇后,母亲,你怎么了,不要太伤心了。千万要保重,我们一定能等到杀死江充的那天,母亲你一定能看到。 这时旁边的太子少傅石德也劝道,皇后节哀。皇上年纪大了,听信奸人谗言,才有此祸。不过在甘泉宫发现诅咒皇上的偶人,也的确实有其事。现在我们切切不可过于悲哀,致使皇上疑心我们和公孙贺等有勾结。等太子即位,要处置江充这样的奸人还不是像屠只狗一样么。如果我们沉不住气,让江充抓到把柄加以谗毁,那就真的完了。皇后一定要记住,以后见到皇上,不但不能悲伤,还要强作笑颜。 石德是天下有名的恭厚仁孝的石氏家族的成员,也是大汉建国以来一直荣显不衰的世家,家族中从来没有犯法下狱的。当年刘彻任命他为太子少傅,就因为他的德行为天下士大夫的典范。卫皇后和太子也对他极为尊敬。听了他的劝告,卫皇后勉强地止住了悲声,气息恹恹地说,我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到了。她又咳出一口血来,他杀了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还能笑脸相迎。难道我也像他那样毫无人性吗?我的女儿从小就很温顺,怎么会干诅咒亲父的事,即便是有,那也是他逼的,他杀起自己的亲人来是那样的冷酷凶残,谁能不因此恐惧绝望。 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仰视椒房殿的殿顶,神色凄怆地说,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多少苦闷的冤魂。我现在才算体会到了。江充,他叫了一句这个名字,脸色惨白。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几案上抓动。我…… 屠杀之后,最为得意的是新任丞相刘屈氂,在移住丞相府之前,他首先向执金吾刘敢建议,希望征发他的北军士卒,将丞相府整个修缮一遍,以免沾上公孙贺的晦气。刘敢见丞相开口,自然是一口答应。紧接着,按照丞相封侯的惯例,刘屈氂还被封为澎侯,食邑五千户。皇上又专门下诏,令群臣齐聚丞相府,大摆筵席,为丞相庆贺。未央宫司马门左侧的大汉丞相府四个大门敞开,门口排满了卫卒,停满了高车驷马。相比这些,隔它不远的,同样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显得特别冷清。门口的卫卒也是无精打采的,他们伸长脖子艳羡地向丞相府张望,目送他们的长官暴胜之去奉诏赴宴。 在青琐交重的丞相府东阁正堂,帷幔高卷,煞是热闹。大堂的正面,东向坐着大汉新任丞相澎侯刘屈氂,南向坐着水衡都尉江充,两边则是九卿和中都官署的一系列主事官吏。大家都眼红江充,按照秩级,他没有资格坐到丞相身边,但因为他现在的威势,丞相硬要巴结他,大家也没有办法。只见江充兴高采烈地举杯道,君侯新拜丞相封侯,将来定是洪福无量。 刘屈氂知道江充气焰熏天,虽然秩级不高,但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朝中大臣无不畏惧。见他这般恭维自己,心里满是欢喜,也举杯笑道,江都尉如此客气,臣何敢当?多年来皇上一直对都尉君言听计从,臣等无不艳羡。希望都尉君日后多多在皇上面前为臣美言,臣能力浅陋,德行微薄,忽居高位,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江充心里像喝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这老头子倒是识相,知道现在惹不起我。虽然我只是个二千石,离丞相万石的位置还差着老远,可是仗着皇帝的信任,他也只能反过来巴结我了。那个公孙贺就不识相,老跟我作对,不过也难怪,他仗着和皇太子是亲戚,免不了自以为是。是的,我是得罪过皇太子,可这难道怪我吗?我只懂得忠于皇上一人,就会有享不尽的富贵。至于皇太子哪年即位,那还太遥远。况且皇上不喜欢皇太子,我不是看不出来。倘若两边讨好,那我还有什么迥异于他人的特点,不就和一般朝臣无别了吗?皇上又怎么可能发现我,信任我?再说,我九死一生逃出赵国,父母同产兄弟几个都丢了命,这血淋淋的事实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是一种幸运。在有幸活着之时,能让自己快意的就是尽情干自己想干的事。难道循规蹈矩的人就一定能长命百岁吗?当年我在赵国的时候,也未尝没有循规蹈矩,可是好人偏偏多难,那愚蠢的王太子竟然说我到处宣扬他的隐私。的确,他那些隐私我实在很作呕,什么和自己父亲的妾侍乱搞,命令自己的妾侍和公狗性交,奸污自己的亲同产妹妹,等等,都是常人万万想不到的无耻恶行。这算什么皇族,简直是禽兽不如。但是我的确并没有对别人透露过,试问一件让你想起就作呕的事,你有无兴趣把它说出来?只恨那个愚蠢的太子一定要杀我,幸亏我逃得快,可是父母就这样没命了。对,还是主父偃说得好,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我看开了,与其像从前那样活得谨小慎微,还不如快意恩仇,即便他日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死了就是死了,不管留下恶名或者英名,对身后之我都没有意义。公孙贺既然跟我作对,我就找人告发他儿子贪污,本来只想处死他儿子就算了。没想到这事引发朱安世的逃亡,竟牵出了这样一桩惊天大案,真是上天可怜我江充,可以趁这机会大肆报复一把。甚至……甚至可以牵连到皇太子,那公孙敬声临死前说的话真烦,皇上一旦驾崩,我将死无葬身之地。虽然我死了也并不赔本,但是如果能不死,岂非更好?又何必不拼一把呢,也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嗯,这个刘屈氂如此巴结我,大概是想让我和他结成一团,来辅佐昌邑王上台了。这倒也是个好主意。想到这里,他心里好不开心,仰脖将酒一口吞了干净,笑道,君侯如此客气,江某哪里敢当,大家都是朝廷长吏,当戮力同心,为君上分忧啊。 哈哈,江都尉真是个爽快人,相貌和脾气都如此豪爽,真是名实相副。来,我也敬都尉君一杯。说这话的是大将军李广利,他和刘屈氂是亲家,这样的喜庆日子,即便没有诏书,也不会不来的。 那当然,皇上当年在犬台宫召见江都尉的时候就感叹:燕赵固多奇士。江都尉更是赵国人杰中的人杰啊。这是大鸿臚商丘成苍老的声音,他和刘屈氂也一向关系密切,这会见他们都巴结江充,赶快上来帮腔。 两旁的官员也杂然附和,惟恐落后,只有御史大夫暴胜之、廷尉严延年端坐不动。江充斜眼瞟了他们一眼,暗暗不快。不过御史大夫地位仅次于丞相,官高位尊,廷尉在九卿中位置也排行第二,他不敢怎样。他想了一下,端起酒杯走到暴胜之跟前,长跪笑道,暴大夫今天为何如此沉默,江某敢以一樽为大夫寿! 暴胜之没有正眼瞧他,大概因为是嫉妒罢。本来皇帝宠信的是他暴胜之,多次任命他为绣衣使者,巡行天下,生杀予夺,那是何等威风。可自从年纪一大,宠信就消失了。皇上喜欢年轻有魄力的大臣。当然他可以心里骂,什么魄力,还不就是残忍嘛。自己也曾经很有魄力,杀起人来也是不眨眼。可不知为何,自从年岁一长就老做恶梦,梦见自己杀的那些冤魂。既然执法严厉,就免不了有冤魂。那么惟一补救的办法就是今后多少收敛点儿。但既然不想杀人,失去皇帝的宠幸又很顺理成章。他不明白的就是,皇帝也未必不知道自己杀错了多少人,他为什么能不做恶梦?唉,也许乱杀人而不会做恶梦就是得以为皇帝的先天条件罢。 江充见暴胜之没有动,有些尴尬。看来暴大夫架子太大了,他酸溜溜地说,我一个小小的水衡都尉,连九卿之末都爬不上,自然是不配让大夫君赏脸啦。 满座的大臣也被这气氛搞得有些尴尬,一起打圆场道,暴大夫一向不擅饮酒,江都尉不要多心啊。 江充站了起来,强笑道,原来如此,那么就不打扰暴大夫了。他端起酒杯欲回到自己座位上。 且慢,还有我呢。一个生硬的声音蹦了出来,江充,你难道看不起我么?江充心里一惊,知道是严延年。他本来想敬完暴胜之,再敬严延年的,可是暴胜之弄得他很尴尬,他觉得没趣,就不想再理会了。这时听到严延年直呼其名,一时间火往上涌,不假思索地怒道,严廷尉,你还不配我敬你。 哼,严延年直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你要敬我,我还未必接受呢。他厉声对着刘屈氂说,丞相君官尊爵厚,象征着朝廷百官的典范和体面,今天竟然屈尊对一个二千石的官员谄媚溜须,自呼“臣”和名,置朝廷的体面于何地?暴大夫执掌御史府,应当召门下吏劾奏丞相亵辱朝廷官爵,大不敬,下廷尉狱杂问。 坐在暴胜之身后的御史中丞靳不疑马上接口道,严廷尉所言极是,下吏官为御史中丞,劾奏有违朝廷法度的事,是义不容辞的,今天就先告辞了。他直腰站起来,拿起笏板,就要离开。 暴胜之和严延年立刻也站了起来,道,靳中丞果然忠直,我等也先告退了。在座的大臣都满脸震恐,不知道这演的是哪出戏。怎么好好的一个宴会,突然剑拔弩张了起来。现在对垒的双方,一方是丞相和水衡都尉,一方是御史大夫、廷尉和御史中丞。可以说是势均力敌,虽然江充一向更为受宠,但靳不疑也深得皇上信任。刘屈氂心里恼怒,但不想把事情弄僵,只好尴尬地陪笑道,暴大夫、严廷尉、靳中丞何必如此生气,今天是喜庆日子,皇帝特意下诏让诸君来此筵宴,为的就是图个高兴,何必如此认真呢?老夫给诸位赔礼了。他拱一拱手,脸上满是笑容。汉朝的规矩,既然有诏书聚会,那么主人腰杆就会凭空硬许多,所以刘屈氂虽然客气,心里也是不大在乎的。 暴胜之有些迟疑,毕竟丞相以万石之尊,给他赔礼,他也该给点儿面子。况且这事闹僵了,自己也没什么胜算,不如看见梯子就顺着下算了。于是止住脚步,看着严延年,征求他的意见。 严延年还是那副冷峻的表情,君侯此言甚谬,此事并非义气之争。皇上特下诏书让众吏来丞相府筵宴,为的正是尊崇丞相这一职位,显现丞相为百官之长的气派,给朝廷增荣。礼书有云,饗宴之礼,以爵位排列次序。今天丞相官爵最高,却不自尊身份,奈朝廷礼法何?臣既然为廷尉,见到不法之事,万无装聋作哑之理。君侯可以亵辱朝廷官爵,臣则只知守官守职,丞相虽然有吩咐,臣也不敢奉命。 刘屈氂心下大怒,当即就想下令卫卒拦住他们,阻止他们出去,但又没这胆量。严延年的话句句在理,在场的大臣虽然畏惧自己的权势,但有多少人诚心支持自己也很难说。他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办才好。这迟疑的功夫,严延年等数人和他们的随从,已经鱼贯出了丞相府西门,大概是往建章宫东阙而去了。 刘屈氂啪的将一个酒杯摔在地上,颓然坐下,这可怎么办。他骂了一句,这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气死我了。 在座的官吏们一个个傻了眼,知道如果皇上准奏,诏书马上就会下达,自己坐在这里不是找罪受吗?干脆尽快回家,躲开这事是正经。于是突然有人站起来道,君侯和诸位慢饮,下吏贱体突然不适,可能是昨晚吃坏了什么东西,只有先走一步。说着离席带着侍从就走了。 刘屈氂心下更是恼怒,知道这竖子是胆小怕事,找借口躲避。果然,好像感染了一般,一时在座的纷纷以上厕所、家里有事等理由先行告退,刚才还很热闹的一个大厅,倏忽冷冷清清,走得不剩几个人了。 刘屈氂两眼失神,手足无措。李广利这时跳了起来,骂道,这帮小人,才多么屁大的事,就纷纷往后躲,等以后有了机会,将他们全部杀光。 江充强笑道,丞相和大将军不必忧心忡忡,事情也好办,他们要去建章宫还有一段时间,在他们写好劾奏文书之前,我们赶在前头,主动去见皇上谢罪便了。 刘屈氂心里暗暗悔恨,的确自己不该失态,大庭广众下干嘛这么巴结江充啊,将身份地位什么的全抛到九霄云外了。现在解铃还须系铃人,隐隐盼望江充能想办法消弭,刚才看他那么满不在乎,好像真有信心让皇上赦免。可是等得他开口,竟然说什么要我主动进宫去谢罪。既然归根结底还是要谢罪,那好好一顿酒宴搞成这样子算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今天第一次在丞相府招待客人就不顺,说明运气很差,以后难保会有好结局。他脑中想起了窦婴、田蚡、李蔡、庄青翟、赵周、公孙贺等一系列不得好死的前任,手都有点发抖,于是不满地说,请罪是容易,万一皇帝不赦免,我还是要倒霉啊。江都尉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 江充道,君侯不必担心,我也陪你一同去。就凭在下这三寸不烂之舌,皇上一定会赦免君侯的。这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早晚要叫他们好看。 好吧!刘屈氂长叹了口气,直起身来,那咱们赶快出发罢。 慢,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下吏以为,君侯不必请罪,下吏有一个理由,也许能让皇上不降罪君侯。 刘屈氂好像听到了天纶玉音,循声将目光扫过去,一个年轻的官吏坐在大殿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原来是他的直接下属,丞相府的长史沈武,他周围的几案上杯盘狼藉,人都走光了,那个角上只剩下他一个。 哦,沈长史有什么好计策,快快讲来。刘屈氂本来浑身无力,这时听到有办法,紧张得汗珠涔涔而下,他抬起袖子擦擦汗水。 小武道,皇上一向尊崇儒术,能以《春秋》经义断狱的大臣,总是重加褒奖。君侯这次何妨也用儒家经义为自己辩解,也许皇上就听从了呢。 此话怎讲?刘屈氂追问道。 儒家的经义,虽然在严肃场合是要讲究尊崇爵位,不可乱了秩序的。但碰上某些欢庆的日子,三爵之后,则可以破例,尽可尊卑无别,极欢而罢。按照经义,是为了体现朝臣的雍容和气,以亲亲的气氛代替尊尊的规矩,这样才能以和气化于天下,让天下百姓知道我大汉风俗之醇美。要不然,乡闾每年举行乡饮酒礼的仪式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使天下像个大家族,彼此能和睦相待么。刚才君侯敬江都尉酒时,已经是三爵之后的事了。那时即便有些失礼,按照经义,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丞相的职能本来就是胥附百官,和协万民,以调理天地阴阳之气,不是以严厉杀伐立威的。生杀之事,自会让有司承担。皇上有君侯这样的能臣,自然是选人得法,也可以证明皇上的聪明睿智啊。 李广利和江充齐声叫道,沈长史所言有理。君侯照长史这样承答,皇上一定大悦,我们还可以反咬一口,说严延年诬告,哈哈,让他们反坐,后悔不及。 刘屈氂大喜道,对,我幼时在王宫中读书,记得礼书上的确有这样的讲法。多亏沈长史的提醒,我们可以让他们反坐。 小武摇头道,君侯此言差矣。皇上一向喜欢恭谨有让的大臣。臣以为,君侯不但不能反责严延年,而且还要夸奖他指责得对。在我们自己有理的基础上夸对方的刚直,则皇上一定觉得君侯心胸开阔,不计小怨,从而更加信任君侯,以君侯为长者,同时会认为严廷尉太褊狭,只是个刀笔吏的素质,永远不能跻升三公。当年公孙弘为相的事,君侯难道忘了吗? 刘屈氂恍然大悟,的确,差不多四十年前的元朔三年,公孙弘拜御史大夫,一夕之间由布衣而差不多登人臣之极,当时的搜粟都尉汲黯很早以来就侍奉皇帝,却一直位在九卿,没能爬上三公的高位,非常嫉妒公孙弘。有一次他和皇帝商谈政事的时候,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陛下用人就像农家堆柴禾,最先砍来的柴禾堆放在最下面,后来者反居上。”刘彻有点儿不悦,叹道:“人最怕的就是不学无术,汲君要能象公孙弘那样精通儒术,朕也会照样提拔你的。难道朕是那么褊狭的人吗?”汲黯一向刚直,见皇帝如此护着公孙弘,难忍怨怼,回了一句:“臣觉得公孙弘这个人很矫情虚伪,他现在官居御史大夫,每个月那么高的俸禄,竟然盖麻布的被子,吃粗糙的米饭,和刑徒无异,这似乎不符合人情罢,臣猜他一定有什么奸诈,才这样沽名钓誉。”这么一说,年轻的皇帝也有点犹疑,马上派使者叫来公孙弘,当面询问,公孙弘免冠谢罪道:“的确是这样。在九卿中,汲黯和臣的关系是最好的了,然而今天肯这样当面责备臣,真是切中肯綮。像臣这样位列三公,却盖麻布的被子,的确是想沽名钓誉。当年管仲相齐,生活豪华,可以媲美国君;齐桓公成就霸业,奢侈也并列于周王。可是晏婴相齐景公之时,却很节俭,吃饭不许有两种肉食,小妾不穿丝衣,齐国也同样治理得很好。可见治理国家的能力好坏,和生活的奢侈与否没有多大关系,看个人的性格而已。臣的性格类似晏婴,不过比他更矫情罢了。臣愿意伏虚伪之罪,同时也恭贺陛下身边有汲黯这样的直臣,不是他敢于直谏,陛下怎么能知道臣是如此矫情呢?”刘彻看到这个雪白头发的老翁在自己面前老实巴交承认错误的样子,心下大悦,觉得他谦恭有让,是个当丞相的料,自己看准了人。而汲黯心胸狭窄,永远不能当大任。过了两年,又干脆把公孙弘直接拜为丞相,封为平津侯。汲黯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他绝想不到告状会把人家越告越风光。 想到这里,刘屈氂连声道,对,我们现在就继续痛饮,等诏书来了,再去应答罢。 第十一章 讵料君王幸 赠爵赐荣名 他们轻松地继续饮酒,果然,使者一会儿就赶到丞相府了,征召刘屈氂、江充等立即奔赴建章宫和严延年等对质。刘屈氂惶恐谢罪,又把小武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来,刘彻马上威容全霁,他甚至倾低了身体,笑着问道,丞相一向是敏于行、讷于言的人,怎么今天如此有辩才,莫非背后有什么高人吗? 刘屈氂暗惊,皇帝虽然年老,却并不昏聩,他不敢隐瞒,叩头道,臣哪有这样的才能,都是臣的长史沈武教臣回答的,臣不敢掠美。 刘彻点了点头,嗯,果然,掠人之美者不祥。丞相以后应当谨慎一点儿。他转头向暴胜之、靳不疑、严延年等道,三位爱卿,丞相只是酒酣过分欢喜而失言,不违背礼典,朕赦其无罪。况且是朕有诏叫卿等尽兴痛饮,这件事就这样罢了。 严延年见皇帝这样轻易地赦免了刘屈氂,心里很不服气。但皇帝既然提到诏书,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汉代法令极严,对诏书提出异议,除非有特别的理由,否则那叫“废格明诏”,按律令会判弃市。严延年身为廷尉,自然知晓厉害。所以只好说臣遵诏,然后气鼓鼓地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靳不疑虽然也觉脸上无光,但他是个乖巧的人,而且善于察言观色,虽然在重大事情上,有时也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无关紧要的事,他一向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所以他马上摘下冠冕,叩头道,臣疏于礼制,毁谤大臣,当反坐,臣罪该万死。 刘彻笑道,罢了。江充和靳不疑都是他的宠臣,他很乐意看到他们这样明争暗斗,能换取两派平衡,如果他们都很团结,那倒反而让自己不放心。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沈武在东阙候旨么?上次揭发公孙贺重大阴谋,还多亏了他呢。朕也没有亲自封赏,看来此人的确是个人才。他命令身边一位侍者,赵何齐,你去宣他进殿,朕要见见他。 那位黑衣的侍者答应一声,恭敬地趋出殿门。他就是几个月前被处了宫刑的赵何齐,当初一听到自己被判宫刑,他简直万念俱灰,不但享乐的器具被割去,他这辈子也再不会有儿子了。他可是定陶赵氏的独子啊,以后他们的家产只有被旁系继承。事情真是荒谬,本来一心盼着封侯,以光大赵氏的门楣,没想到竟变成阉人,反成为宗族无上的耻辱,死后连进赵氏祖坟的资格都没有。那夜,他号哭地向江充哀告,希望用万贯家产赎回自己的胯下之物,可那个该死的江充竟然大笑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淫徒。有钱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淫乱啊?老子偏不吃这套,很好,你今天求我求得好,我干脆马上给你行刑,早点割掉早安心,免得你日夜担惊受怕,亏损了身体。说着立即传召长安世代掌管阉割的祁氏,当晚迫不及待地割下了他的生殖器。他在蚕室里躺了一个月才慢慢养好伤,他的从人早就跑回楚国,向他父亲报告了这一变故。他父亲羞愤交加,差一点儿就一命呜呼。他在蚕室里也羞愤填膺,都是沈武那狗贼将我害成这样,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还有江充这狗贼,仗着皇帝的宠信,舞文弄法,不顾奏当论报的程序,就擅自行刑。况且按照律令,连死罪都可以纳钱赎罪,宫刑怎么会不行?这江充好生变态,难道他自己的性能力有问题,因此嫉妒天下的一切男子么?你别怪我狠毒,他竟然还慈祥地补上一句,死刑自然是可以纳钱赎罪的,但是宫刑,我偏偏不让。你不知道宫里最近多么缺你这样的阉人。皇上屡次下诏募求死刑犯处以宫刑,并赐钱数万。可是那干犯人竟然都宁愿斩首,也不肯割势。哼,现今好不容易有一个,我若放了,皇上一定会怪我办事不力的。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监狱墙壁上撞来撞去,造成空洞的回响,好像鬼魅一般。在暗淡的灯光下,赵何齐感到下体一凉,继而一阵剧痛,晕了过去。 等他伤愈,被任命为掖庭令。掖庭令是少府的属官,职权不小。少府掌管天下的山海池泽的税收,供养皇帝,是九卿中官署最多的,极其富裕。掖庭令则主管后宫,经常亲近皇帝,虽然秩级不算太高,但上下都对之忌惮。而且自从当今皇帝宠信内廷以来,掖庭令的地位更是见涨,经常在皇帝身边担任顾问。所以,赵何齐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听皇帝说到小武的名字,心里的愤怒立即像火一样升腾起来,没想到这小子真是命好,当上丞相长史不说,现在皇帝也对他青眼有加,竟让自己亲自宣召他,这是何等羞辱的事。我要报仇。他心里愤怒地吼叫,目光扫了一眼江充,只见江充一脸得色。就是这个畜生,毫不心软地割下了自己的器具,现在他还和沈武勾结在一块狼狈为奸。他们都得意了,自己怎么咽下这口气? 他走出殿门,早有奉车侍者套上马车,建章宫面积非常广大,宫殿楼台号称千门万户,从前殿驰行到东阙,要费不少时间,好一会儿,他掀开帷幔,从车窗望出去,果然远远望见小武在东阙下和执戟的卫卒谈笑,看见他那么高兴,赵何齐心中更是一阵刀绞,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他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嘴唇都有点哆嗦。快——快点儿,他催促御者道。御者本来就是他的家仆,见主子受难,自愿入宫为奴的,私下里对他还是从前的称呼。王孙,御者恭谨地说,皇宫驰道上不许快跑,臣可以不要脑袋,王孙可不能大意啊。不过他还是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加快了速度,向东阙司马门冲去。 看见一辆车马疾驰而来,超过了应有的速度,司马们的卫卒们立刻紧张了,他们发出一阵惊呼,把长戟一交,大声喝道,何人出宫,出示符节。更有其他的卫卒按住宫门的机关,一旦马车不停,悬门就会从上落下,封死出路。 马车停下了,赵何齐掀开帘子,扬起符节,怒道,皇上遣我来宣召沈武,这是节信,你们难道不认识么? 卫卒们认出是新任掖庭令、八百石的长吏赵何齐,也都松了口气,不敢说什么了。只有司马门令恭谨地一揖,臣不知是掖庭令君,失礼了。律令规定不得在禁中驰马,臣等也是奉诏行事。 赵何齐冷笑了一声,不愧为天子的良吏,果然奉公守法,但是刚才我远远看见你们东倒西歪地谈笑,这难道也是奉公守法的方式吗? 司马门令默然无语,暗骂这个新任掖庭令狂易,这点儿小事,哪里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东阙的外面有卫尉的营军驻扎,里面有光禄勋的卫卒拱卫,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卫卒站劳累了谈笑也是正常不过的事,他却夸张为东倒西歪。嗯,据说新处宫刑的官员都有点儿不正常,可能还不大适应自己的阉人身份,容易发怒。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据说这位还是山东有名的富商,本来可以拥妻抱妾,尽情享乐。突然进入这阴沉的皇宫,只能看人淫乐,自然更是屈辱难忍。按说他这样不敬,自己本不需买他的账,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建章卫尉,内廷的官员管不了他。但是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天天在皇帝身边,咱也惹不起。就多少让着他点罢。 赵何齐看司马门令默然谦卑,心头才稍微好过了一点儿。他冷着脸面对小武,尖声道,沈长史别来无恙,没想到事隔数月,疯狂升迁,由一个小小的只有斗食俸禄的亭长变成了丞相府千石的长史了,真是难得。 小武看见赵何齐那张庸俗但还不失为端正的脸,心里也有些歉然。虽然这个人曾经几次三番要谋害自己,但现在也算受到了过分的惩罚。难道我的理想不是希望自己能成为秉公执法的良吏么?我本来没有很大的奢求,不过想勤勉职事,靠积劳升迁为郡太守,没想到一开始就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中,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丞相长史。按照我的本性,更钦佩廷尉严延年那样执法不阿、廉洁正直的人。可是命运偏偏要和自己作对,既然任职丞相府,就一定要为丞相办事,否则一损俱损。作为丞相的高级辅佐,如果丞相有罪,自己也不能平安逃脱。上了虎背,想退下就无望了。于是他也笑道,掖庭令君,臣武有礼了。他本来想说两句道歉的话,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如何出口。 赵何齐呆立了一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上车,跟我去见皇上罢。 马车缓缓驰动,进了车厢,并坐在一起,小武觉得更加尴尬。不过道歉却方便,于是没话找话,赵君,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也不是臣所逆料的。还请赵君不要误会才好。 赵何其冷冰冰地说,马上要见到皇上了,还罗嗦什么,上了前殿,我就要向皇上奏禀你的奸事。 小武差点儿跳了起来,心下大骇,但语气还强行保持镇静,什么奸事? 哼,自然是你和广陵王勾结的奸事。赵何齐不耐烦地说,你就等着掉脑袋罢,身为丞相府的长史,知奸不报,可以灭族了。 汗从小武的额上流了下来,他颤声道,这件事你早知道,你不也没告发么?你拖延到今天告发,皇上也未必饶得了你。 赵何齐凄厉地笑了一声,哈哈哈哈,我一个刑余的废人,有什么可怕的。我的父亲都不认我了,赵氏的财产终将落入旁支之手,我现在活着只为了报仇。前两个月,我一直躺在蚕室里,想告发也没有机会,赵何齐的声音愈发凄厉了起来,眼睛怪异地盯着小武,你知道在蚕室过的是什么日子……况且,首告者可以除罪,即使不除罪,我也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小武强忍住内心的惊慌,突然岔开话题,赵君想报仇,只怕找错了对象。以臣的深通律令,本来赵君封侯万无一失,而且臣听说皇帝当初的确是要给赵君封侯的,不是吗?他知道“封侯”两个字是赵何齐的隐痛,也是容易让他注意力转移的话题,于是急中生智往上面扯。 赵何齐眼光有点迷茫,恨声道,这倒也是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廷尉严矬子,否则我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还有那个畜生江充,老子恨不能生饮其血。 小武道,赵君自己也明白是严延年坏了你的事,怎么能怪臣呢?臣怎知会突然窜出这么一个异数。赵君的仇人是严延年,千万不要做亲痛仇快的事——臣有一个办法,可以帮赵君除掉严延年和江充。 什么办法?赵何齐脱口道。 小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赵何齐已经被自己说动心了。不过刚才只是自己一时急迫的乱语,想除掉官高位尊的严延年,再加上炙手可热的江充,这他妈的怎么可能。连丞相都对江充那么恭谨,自己一个小小长史,拿到外郡去好像还满像那么回事,可是在这长安城,随便抓一个人都比自己官大。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继续瞎编,骗住他要紧。 于是小武装作很诚恳的样子说,赵君,好歹我们也都是为广陵王做过事的,君的遭遇我也很愤慨,不过真的没料到会有突然变故。其实就臣掌握的案例来讲,像赵君这样代人上书得到封赏的例子非常多,而因此反而得罪的才不过两三例。臣怎么知道严延年会用那两三例来廷争,给赵君造成不利呢?如果赵君因此迁怒于臣,在皇上面前揭发广陵国的隐私,要处死的不但有臣,广陵王、令尊以及楚王延寿、令姊都会被牵连腰斩,除了赵君自己可能因首告除罪。赵君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世上,会很有意思么?虽然赵君对臣有点误会,臣死亦不足惜,只是赵君对自己的父亲和姊姊难道没有一点恩情吗?如果赵君忍心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尸首分离,那么臣也的确无话可说了。 赵何齐默然了,眼睛有点湿润。是的,为了自己,父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曾经数次派人来长安探望。他对父亲一向很有感情,当初不是为了迫切想给父亲一个惊喜,他也不会那么爽快答应小武的条件。现在虽然自己成了废人,心情压抑,可是如果父亲遭受牵连,究竟也是不忍的。还有姊姊,自从嫁给楚王,楚王也对他不薄,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小武知道他心里正在进行斗争,趁热打铁地说,其实赵君现在还有一个封侯良机。 什么?赵何齐好像梦中惊醒一般。接着又恨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封侯还有什么意义? 赵君此言差矣!小武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至少赵君开了宦者第一个封侯的先例,会名垂青史的啊!赵氏家族也可因此得到君的荫庇,将会有不少族子拜在君的膝下,请求为后。君在赵氏,虽然不能有真正的亲生儿子,但谁人敢剥夺君在族中的地位呢。 赵何齐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他喃喃地说,如果能保持我在赵氏的地位,那可就太好了,至少不会死了也做无姓之鬼——你说说,什么办法可以封侯,希望沈君你考虑成熟点,这次可绝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小武听见他称呼自己为“沈君”,大松了口气,绝对不会。有件事,赵君可能没有忘罢,我第一次逃往广陵国的途中,曾捕获了两个人,公孙勇和胡倩,他们是昌邑王派到豫章郡的假绣衣使者。 赵何齐道,嗯,我记得有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抓了这两个人没什么用。 不然,小武道,现在新任丞相刘屈氂和大将军李广利暗暗冀盼皇上废掉太子,改立昌邑王。江充最近和这两个人打得火热。如果我们将昌邑王的事一告发,皇帝会立即将昌邑王处死,就可能牵连到江充,这样赵君的仇就报了。而且告发谋反,证据确凿,这次一定能博得封侯。 赵何齐跳了起来,人又不是我抓的,我凭什么告发。难道又要我再受一道宫刑不成。 小武道,赵君勿惊,这情况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我审问的拷掠报告,他们可以找理由,说你完全不知情,只是因为贪图爵位,代人上书。这次在广陵国,你也是亲眼见过那两个假使者的,讯鞫验问时你也曾在场,整个情况你都知道。告发上去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驳回的。 赵何齐道,可人究竟是你抓的,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告发了。 小武道,也好,不过这事先别急。现在公孙贺一伙虽然死了,皇太子的势力还在,如果急着先对付他们,皇太子地位将更加稳固。这是我们所不愿看到的。我们毕竟和广陵王有私交,扶持广陵王立为太子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否则,赵君即使封侯,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大汉的《左官律》规定,王国人不能担任重职,升任九卿三公,也不能宿卫内廷。赵君就是楚国人,正好符合《左官律》的禁令啊。如果不能宿卫内廷,参与枢机,封侯又有多大意思呢? 赵何齐阴骘的脸也露出了笑容,嗯,沈长史的确很有谋略。我就暂且再信你一次。那你看我们何时告发合适?拖延久了,万一皇上责问为何不早告发,除奸邪于未萌,我们又当如何? 我们可以说没有确切证据,别忘了,张崇一直也没有承认自己是昌邑王所派。一旦时机合适,我们可以假装刚刚忆起此事,请求诏书将那两人槛车征往长安。到了长安,有中二千石官员五人杂问,张崇的心理恐怕立即就崩溃了,不怕他不招认。他一个山东的鄙夫,哪里见过朝廷拷掠的场面。如果他真有那么镇定,当初在肥牛亭,就不可能被我识破身份了。 赵何齐叹道,沈长史果真狡猾,赵某自愧不如啊。他心里暗想,就算广陵王当了皇帝,这仇我还是非报不可,你说你冤枉,但此事总是因你而起,到底是否陷害我也说不准。况且我日后眼睁睁地看见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刘丽都,在床笫之间,享受那鱼水和谐的无尽的快乐,这口气怎么忍得下。是可忍,孰不可忍?否则,我他妈的还算个男……么?他想起“男人”这个词,一下子黯然,心中又是羞愧又恼恨,眼光透出一股仇恨,我要杀死所有陷害我的人,他在心里呐喊。 小武一瞥,看见赵何齐眼中的寒光,心中也凛然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个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花言巧语就放弃对自己的仇恨,将来终究要被他算计。凛然之余,一股傲气也不禁从心底升了上来,哼,想报复我,没那么容易。既然你不放过我,那也别怪我不仁了。我终究会想出一个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想到这里,起初的那一点儿歉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殿外,两个人下了车,沿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阶梯,走上殿去。奇华殿真是名实相副,搜罗了全国各地的珍奇异兽,他们在高高的复道上,纵目四望,远处是一个个被铁丝网隔开的圈,养着狮子、猛虎、熊等各种凶狠的野兽。让小武看得眼花缭乱。他是第一次来到建章宫的阙台上,阙台有几十丈高,远望西面,一片茫茫的碧波,如果不站在这里,眼中怎会有如此的开阔壮丽;前面的未央宫屋顶竟好似在空中鸟瞰一般。这风景简直让他晕眩,他情不自禁扶住汉白玉栏杆,暗暗慨叹皇家的无上威风和气派。唉,当今的皇上,的确是罕有的伟大君王,如果没有相同的气魄胸襟,又怎么能规划出这样雄浑的伟大楼阙来呢? 一会儿,殿门令将他们带进去。刘彻饶有兴趣地问这个跪在眼前的年轻人,朕早就听说了你的胆大,竟敢矫诏征发郡兵,当时不怕杀头吗? 小武低首道,臣怎会不怕,只是当时情势危急,若不那样做,冲灵武库已落群盗之手,东南数郡将临兵燹之灾,臣食汉禄数十年,怎敢贪恋微命,坐视群盗作恶,给圣天子遗忧呢? 刘彻心里暗暗欢喜,姑且不论这个小吏心里怎么想,但这番颂扬自己的话,的确让人听来十分受用。嗯,他满意地说,朕不怪你,都是郡守不称职,现今的豫章太守是谁? 旁边一个随侍的郎中赶忙躬身回答,回陛下,豫章太守陈不害,庐陵人,元封元年出仕,由佐史积劳升迁县丞、县令、郡长史至郡守,守豫章郡为首任,已任职七年。 刘彻道,哼,积劳的官吏,竟也这般没用,丞相府是怎么选拔人才的,主事者早当劾奏丞相府东曹主二千石掾吏,以选举授任不实下狱。若不是沈长史便宜行事,朕的东南数郡皆已沦落贼手。公孙贺这个丞相早就当得不称职,即便不谋反,也该收回印绶,免归田里了。朕立即制诏御史,收回陈不害的郡太守印绶。 尚书郎中连忙应答,臣立即去草拟诏书。 刘彻目视小武,朕当初过听公孙贺的胡言乱语,任他下文书逐捕长史君。长史君当日逃亡,真是大为辛苦了。朕欲给长史君一点补偿,不知君有何意愿? 小武心里十分惊喜,没想到皇上对他如此亲切,他惶急地答道,臣当时矫诏,罪该万死。陛下垂怜,竟然赦免臣,臣已经感激不尽。臣来长安也已数月,家中又有父母,当日臣逃亡之时,老父老母倚门垂泣。臣返首回顾,心如刀绞。臣望陛下赐臣数月之暇,俾臣能回家看望,以尽孝心。 刘彻环视群臣,喜悦地说,朕果然得一良臣,非但广有才具,且颇有孝心,甚合我大汉以孝治天下的准则。来人,快快取酒来祝贺朕。 江充、刘屈氂等心里好生不服气,但皇帝如此喜悦,他们也立即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齐齐跪下,大声贺道,恭喜陛下,万岁万万岁。 刘彻对小武道,好,治书侍御史,来听朕诏令,一个郎官急匆匆出来,臣在。 刘彻道,制诏御史:昔高皇帝有言:“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朕即位四十余年来,亦何曾一日忘于是?战战兢兢,夙兴夜寐,不敢怠荒,恐一旦不慎,负高皇帝之天下也。书不云乎:“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其赐丞相长史沈武爵关内侯,黄金百斤,授豫章太守印绶,出为豫章太守。 的确是个很有才华的皇帝,出口成章,转眼一封赐爵诏书口占而就,而江充、刘屈氂、赵何齐等人听到耳中,无不又惊又妒。 还没等到小武反应过来,江充就奏道,陛下,沈武是豫章本郡人,出任豫章郡太守一职,恐怕不合朝廷惯例。自文皇帝十三年以来,各任职地方官吏,县令六百石以上,都不可让本郡人担任。况且他刚才说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未尝不是想倚银印青绶夸耀乡里呢。 刘彻道,虽然以往惯例如此,但当日沈武捕斩群盗,极有功劳,而反受公孙贺等反贼的迫害。朕每思之,愧疚于心,今日拜他为豫章郡太守,不过是为了补偿。江都尉不必多言了。 江充不服地说,可是…… 严延年说话了,启禀陛下,当年朱买臣、严助都是会稽郡人,而陛下皆曾授予他们会稽郡太守一职,也未见任何营私舞弊的情况,臣以为授予沈武豫章郡太守一职亦无不可。 刘彻笑道,还是严爱卿知朕心意。 沈武心里暗道,这个江充,真像一条疯狗,好歹我刚才还是丞相府的长史,出计帮了你们,竟然这样待我。妈的,真要一直呆在丞相府,这条命恐怕终会因你们而丢掉。假使太子不废,你们全族的性命可忧,绝无幸免。想到这里,对皇帝这项新任命更加欢喜了,他叩头谢恩,臣遵旨,陛下仁恩,知凡人皆有锦衣夜行之憾,授臣豫章郡太守一职,臣肝脑涂地,也不能报陛下万一。然陛下赐臣黄金百金,臣愧不敢受。臣有一事敢请陛下,当年臣征召郡兵击贼时,曾晓告士卒,倘捕斩群盗首级一级,可得赏钱五万。后公孙贺以臣矫诏之罪为借口,没有施行这项承诺。臣窃以为朝廷之法,不可以轻忽不行,否则将失信于天下,将来再有兵事,士卒难免不肯尽力。臣愿意将陛下所赐黄金百金,分给当年捕斩有功的士卒,并请求陛下制诏大司农,补足余数。 刘彻哦了一声,这件事公孙贺并没有向朕禀报。长史君忧心国家,诚可钦佩。既然长史君肯对朕的赐金分文不取,朕又何敢吝惜私家财物。此事不必麻烦大司农了,朕立即制诏少府,出少府钱一千万,赏赐捕斩士卒,不足之数由豫章郡少府补充。 皇帝在接见小武的一个时辰之内,接连下三道诏书,让在场群臣无不惊讶。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一年以前还是豫章郡豫章县青云里一个小小的、而且谈不上称职的亭长,眨眼之间就封为关内侯,腰间将要挂着二千石的郡太守印信,当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时靳不疑突然趋进,臣有一事敢请陛下做主。 刘彻奇怪地说,靳中丞有何事? 靳不疑道,臣的少妹靳莫如原嫁给豫章都尉高辟兵,后高辟兵在豫章物故。舍妹曾在豫章县亲眼目睹沈长史指挥郡兵击捕群盗的风采,后来回长安,曾对臣极力称颂沈长史的才干。除此之外,舍妹还告诉臣,她非常喜欢沈长史,希望能嫁给沈长史为妻。靳氏一家蒙陛下厚恩,朱轮华毂者一共五人,和沈长史结亲,也不算高攀。望陛下俯允。 刘彻笑道,靳中丞的意见很好,令妹颇有豪气,我大汉女子就当如此敢爱敢恨。沈长史,江都侯靳石的女儿愿意嫁你,这是你的艳福了。以朕的能力,也只能给你爵位,不能赐你艳福,没想到福无双至,却被长史君一时兼得。朕这个媒人,也不好不做了。来人,再出少府金百斤,为长史君贺喜。 沈武一下子凝固在那里,如果这样的好事发生在半年前,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之不禁,一个小小亭长,能上攀万石的侯门,简直是祖宗的坟穴葬对了地方。更何况靳莫如端庄秀丽,风姿绰约,也是个美人。可是如今和当时大不相同。他心里已有了刘丽都,他从不曾想过自己骨子里会是一个重情的人。他以为自己除了热爱做官,女人并不重要。可是,和丽都在一起的日子使他完全改变了,那时候他开始希望,只要能和丽都在一起,平平静静地做个农夫,就心满意足。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理想并不现实,如果他是个农夫,以刘丽都的身份,有什么理由嫁给他呢?再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纵使丽都愿意跟他,却只能过那贫苦的日子,他又于心何忍。惟一的办法就是自己能有一定的地位。刚刚正在惊喜,能以一个年轻郡太守的身份,去迎娶广陵国的翁主,没想到突然横生枝节。天,自己到底有什么优点,竟让那个侯门的贵族女子念念不忘?这也简直没一点儿心理准备嘛。 不过事到如今,他又怎敢不答应?他犹豫了一下,叩头道,臣不敢奉诏。 一时群臣个个惊异失色,这竖子是不是疯了,这样的美事,连皇上都如此热心,他竟一口拒绝。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扫了皇上的兴致,皇上一怒之下,不但新授的太守当不了,马上下狱也是有可能的。反正皇上身边有那么一帮酷吏,专会察言观色,逢迎希旨,被他们抓到机会,给你一个“废格明诏”的罪名,也并不难解释得理由十足。 靳不疑脸色大变,他万没想到小武会拒绝,实际上他妹妹早求他帮忙找到小武,不过他心里不乐意,他觉得以小武的出身,根本没资格和靳氏联姻。现在皇上拜小武为太守,他才觉得堪堪可以接受,没想到在大殿上竟然遭到这竖子的拒绝,真是脸面丢尽。 刘彻果然有些不悦,怎么回事?朕从未做过媒人,今天想做一回,长史君竟然教朕不得如愿。哼,望长史君能说出让朕信服的理由。君年纪轻轻,总不会早有妻子了罢。 小武叩头道,臣武自知忤旨,死罪死罪。只因臣逃亡时,流落到广陵国,得逢广陵王翁主,翁主不因为臣只是一个逃亡的刑徒而加鄙视,反而厚遇臣,和臣有啮臂之盟。臣来长安时,翁主私自相送,嘱咐臣不可做负心之人。臣武以豫章县一微贱黔首,能得广陵翁主如此厚爱,杀身不足以相报,怎么可以有负于她呢? 赵何齐在旁边,听得心里阵阵发紧,他妈的,这对狗男女,果然早就有了好事。倒霉的是自己,封侯无望,还丢了生殖器。他真想站出来揭露他们当初和广陵王祝诅太子的阴事。但是到底有些不敢。一则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自己也判腰斩,这个年老的皇帝,性情是颇不稳定的。自己虽成了阉宦,但一意求死的决心到底却还没有;二则小武告诫他的那番话他也的确动心。阉宦就阉宦罢,这个事实是再也无法改变的。但是如果因此得到封侯,还算有点补偿。所以虽然嫉怒交并,却也只好极力忍住。且看皇上怎么反应了。 刘彻突然沉默了起来,啮臂之盟,这个老皇帝喃喃地重复了数声,啮臂之盟……当年我的爱姬李夫人也曾经在我的手臂上咬了这么块瘢痕。那是在未央宫的合欢殿,也是如今天这样的春日,杨花飞散,我和她在锦衾里那样恣意地交欢,整个的一天,我们不知缠绵了多少次,那时我还不算太老,足有那样充沛的精力。身下那个女子的美丽,也足以让我毫不吝惜自己的温情。虽然我是一个让人看来那样威严的皇帝,任何姬妾,不管我如何的宠爱她们,她们都很少敢在我面前行为恣肆。只有这个玉人,竟然在我最快乐的时候,朝我臂上咬了一口。看着她那样娇美的面容,我又怎么忍心责怪呢?我只是笑问,为什么敢于咬我。她的眼珠灵动如水,竟然笑着说,臣妾突然想起了传记上的故事,当年鲁桓公在党氏台游玩,碰到党氏家的女子孟任。桓公惊异于孟任的美丽,向她求欢,孟任见桓公一表人才,要求咬他手臂一口作为盟誓,永不相负。桓公答应了,后来果然将孟任娶了进宫,备加宠爱。今天臣妾正是效仿于她啊!我听了她的解释非常高兴,我喜欢这样既美丽又有才情的女子,当即我也对她说,那么朕今天也学学鲁桓公,桓公当年许诺立孟任为君夫人,朕许诺以后也立你为皇后如何?她笑着说,岂敢望皇后?孟任为夫人,今天臣妾亦为夫人,已经足够了。唉!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如此美丽而又如此善良,那个骄矜的陈阿娇怎么能及她万一。何况大汉的夫人,怎么能和春秋时夫人的地位相比,桓公的夫人相当于现在的皇后啊。那时我心中已经决定,一旦有机会,我将立她为皇后,然而没想到,她竟然那样早就弃我而去,瘢痕和盟约皆在,而红粉已成飞灰。刘彻想到这,眼眶有些湿润了,他强笑了一声,将手在案上一拍,道,没想到沈长史竟然是如此的性情中人。好事做到底,朕拜你为豫章太守,加绣衣直指使,杖金斧,巡行东南五郡国,顺路去广陵国迎娶翁主。 殿上诸臣又一次大为惊愕,皇帝今天是怎么了?这么顺着一个长史的意思来。他们哪里知道,小武的那番陈述正好触动了这个雄才大略而内心丰富的帝王的心。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最颟顸的皇帝可能也是最无情的皇帝。真正有才智的人,他在各方面都是优秀的,他的内心也是无比丰富,远超于常人。这帮朝臣又哪里知道。真正懂得皇帝心理的只有一个,就是奉车都尉霍光,几年后,当眼前的皇帝驾崩时,霍光选定和皇帝合葬的不是早就幽死的陈阿娇皇后,也不是风光几十载的卫子夫皇后,甚至也不是儿子最终成为皇帝、风华绝代的钩弋夫人赵婕妤,而是那个早死的让皇帝魂牵梦绕的、倾城倾国的李夫人。 小武惊喜地叩头谢恩,绣衣直指使,天啊,自己没听错罢。真的会有这样的好事层叠而至么? 第十二章 绣衣杖金斧 春风驰广陵 在离开奇华殿后的第二天,未央宫作室令亲自登门,来到小武的住处宣读诏书,然后亲自将两枚新铸的银印结在他腰带之上,左边金黄,右边青绿,绶带曼垂,显得华贵无比。结完印绶,作室令脸色庄严地说,恭喜府君,新得两颗银印,此乃我大汉得贤之美,望明府万勿辜负。呜呼,敬哉! 他按礼仪祝贺完,又恭敬地解释道,绣衣直指使虽然不是常置的官职,可是尊贵尤过于郡守,以往都是由中二千石级别的官员摄任。明府此去巡视,实在是荣光无匹啊。 小武心中一阵说不出来的畅快,第一次被他人称为明府,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一年前他还在豫章县一个小小的亭部干着那样卑贱的吏职,提起陈不害太守,无时不心生凛惧。即便陈不害下县巡行,早有六百石的长吏一堆堆围着他,自己想远远地望见一面也难。而这次皇帝却派遣自己去接任他的官职,并且自己如果愿意的话,足以有权力将陈不害下狱,以任二千石不称职罪斩首,以立威风。不过自己在豫章时,感觉陈不害虽不能算能吏,守职也没有大过,这回将他革职也就是了。想到这,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要喜气洋洋地舒张开来,激动的心也怦怦直跳。他恭谨地回礼道,臣蒙皇上厚恩,一定会尽职的。 作室令笑道,明府的才干,臣等都非常敬佩,否则皇上也不会对明府这么倚重了。他双手恭敬地递上一个精致的革囊,道,这是皇上所赐的金斧,见此金斧,如见皇上,可凭它征调郡兵击贼,征召东南五郡二千石以上,皆毋敢不从。 小武低首地接过革囊,小心打开,抽出一柄头柄铸在一起的金斧,光彩粲然。斧背上依稀铸着几行细润而匀称的扁体篆书:征和元年五月甲寅朔庚申,皇帝制诏少府作室制,以此斧为节信,见之如见皇帝。 作室令道,献上绣衣。一个随从赶忙将一件华丽的深衣,披在小武的肩上。小武见衣上淡绿色的栀子花纹好生眼熟,是了,张崇就穿过类似的绣衣,假冒御史。从这真品的做工来看,那件绣衣也的确能以假乱真,也许本就是真品,从专门制造乘舆器物的齐郡三服官那里弄来的。昌邑国就靠近齐郡,要搞这么件绣衣有地势之便。想到这里,小武心里又有些烦恼起来,皇帝如此重用自己,江充明显有些嫉妒,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会遭到他们的暗算。那个李广利不过仗着外戚的关系,看来也没什么才能,一介武夫而已。刘屈氂和他狼狈为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倒是暴胜之、严延年和丞相司直田仁、建章监任广国、北军卫尉任安等人还比较正直。按照自己的理想来看,他们得势自然是比较好的。对,这次下去,我就想办法揭发昌邑王的奸事,以铲除李广利和刘屈氂,不过这样的话,太子就会安然无恙,我刚揭发了公孙贺大案,他们或许正恨我入骨呢?怎样才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来呢? 在向豫章郡出发的路上,小武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有碰上郡县官吏的郑重迎接,才会使他暂忘。因为那些自己曾高不可攀的二千石的郡守和都尉,甚至诸侯王,在他面前都一副奴仆般的恭谨。他还特地路过了楚国,见到了楚王延寿和他的诸侯相、内史、都尉等一干大吏。 这就是赵何齐所屡屡夸耀的楚王么?在清歌丽舞的楚王宫,小武望着楚王清瘦的身躯,心里断定,这其实是个畏懦的王,也许他本来只想安静地享受世袭爵位带来的舒适,但因为和今上的血缘关系远不如广陵王,他怕这享受的中断,所以去巴结广陵王,冀望广陵王当皇帝。可是,这未免太愚蠢了。广陵王怎么可能当皇帝呢。皇上御宇几十年,你们还不了解他的性格么?他是个聪明果敢的人,虽然有时也情绪化,但大事一向沉稳,既然他早就看不上广陵王,就永不可能立其为宗子。这楚王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或者干脆就是受了赵何齐的营惑。这事万一败漏,将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时想当一个庶人又安可得?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说“厉人怜王”,是的,只要我愿意,这个王立刻就会落到比厉人 还悲惨的下场。 燕饮中间,楚王让歌妓们侑酒。其中一个歌妓走到小武几案边,呆呆地对他注目着,那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看见小武反过来注视她,脸上一红,垂下脑袋走过去了。这让小武心底立即腾起一种很莫名的兴奋,他假借着酒意对楚王说,大王,刚才这女子叫什么名字? 楚王巴结地说,哦,明府问那个女子啊,那是两个月前河南郡平阴富商东阳无忌卖给寡人的,据说他也是从贫穷黔首家买的。买后养在自己府里,训练了几个月的歌舞,驯熟了,再卖给王侯贵族,这是商人惯用的一种牟利方式了。当时一同送来的还有五个当地的女子。 哦,平阴富商,小武觉得这个县名好生耳熟,对了,就是郭破胡的家乡。他感到有一丝亲切,脸上油然露出笑容,赞道,好漂亮的女子啊! 楚王连忙说,明府如果喜欢,寡人就将她送给明府了。 小武急忙下意识地摆手道,大王言重了,臣岂敢夺大王所爱啊,万万不可。 楚王把酒爵往案上重重一放,显得很诚恳地说,明府还没娶妻罢,真是一心以国家为重,颇有当年骠骑将军之风啊。然而,公务之暇,岂能没有几个可心的女子洒扫陪侍呢。明府若是看得起寡人,就一定不要推辞。像明府这样秉心正直的大臣,寡人一向是衷心敬佩的。 小武心里感慨万千,唉!比起往日,真有云泥之别。仅仅两个月前,不要说让楚王这么巴结自己,就是自己想来这里蹭顿饭,还没到门口,一定就被轰走了。现在自己只是对他的奴婢多看了两眼,他就察言观色,马上要将她送给我。这女子既然是平阴县的,那么无妨就接受了罢,说不定带着去广陵,见了郭破胡,他会觉得更亲切呢。或者我就将她送给郭破胡做妻子。呵呵,大概他会喜欢娶家乡的女子罢,这是一个好主意。 于是小武恭敬地说,既然大王如此厚爱臣,臣敢不接受?只是无功不受禄,心里惭愧得很。 楚王正色道,寡人只是送个女子给明府做侍妾,完全是因为仰慕明府的为人,出自公心,没有夹杂微毫的私利。明府不要再谦逊了。 旁边一个老者哼了一声,突然插嘴道,做官不就为了名利二字么,何必假意推却。 小武心里一惊,这老者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礼?他循声望去,是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比楚王还要大几岁的样子,身上衣着也甚是华丽。他吐出这句话,似乎也自觉失言,过于冒犯,立刻端起酒爵喝酒,遮掩面目以为掩饰。小武正不知道如何回应,楚王赶忙解释道,这位赵先生乃寡人的亲家,定陶大族赵长年先生。他可能有点醉了,万望明府恕罪。 小武手一抖,差点没把酒杯掉了。那赵长年见楚王过分谦恭,又把酒爵放下,带着些微的情绪插嘴道,大王不必介绍了,犬子何齐与沈使君很熟的。承蒙沈使君推荐,如今正任职建章宫,官拜掖庭令,八百石,赐爵左庶长,这是赵氏从来没有获得的高爵官位呢。 小武才恍然明白,怪不得他这么大脾气,当然是怨自己害了他儿子。不过既然自己官拜二千石,那就得有二千石的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于是离席谢道,原来是赵君的阿翁,本府失敬了。说起赵君的事,实在出乎本府意外。本府在长安时,也曾向赵君当面赔罪,本府也没料到会如此。赵先生是长者,万望不要计较,请赵先生饮了此杯。 赵长年显然肚里余气未歇,端坐不动。楚王急忙劝道,赵先生,既然沈府君如此恭请,就不妨饮了这杯罢。一边说一边不停使眼色,那涵义无非是:你这老头子也太不识利害太倨傲了,你儿子成了阉宦,固然跟他有些关系,可是如今他是皇帝委派的绣衣直指使,虽然这次巡行的只是东南五郡,可是在其他郡国发生意外时,情急之下以金斧征调郡兵,系捕二千石官员也不是办不到。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身配金印紫绶,爵位在丞相之上,尚且要巴结他。你一个有市籍的商人,和他作对,岂非以卵击石。幸好他刚刚新任重职,还不大懂得作威作福,倘若换了当年的暴胜之,或者是现在的江充,只怕你当场就要人头落地了。 赵长年无疑听懂了楚王的暗示,无奈地举起酒爵,也离席谢道,明府谦恭下人,小民岂敢怨恨。唉,也许犬子命当如此,又怎么怪得了明府呢。说着一口将酒饮尽。心里仍觉怅然,刚才当真昏了头,竟然讥刺二千石大吏。这也实在是爱子心切,倘若换了从前,有二千石向自己敬酒,那是三天三夜也睡不着觉的,回去向同侪怎么夸耀都不过分。可是现在…… 三爵过后,大家尽情畅饮,又互相说了些亲热的话,于是小武回到使者馆驿就寝。 刚回馆驿坐下,楚王的使者就到了,参见府君,这两位婢子,大王吩咐送来侍侯府君。说着,递过来一个函封的木盒,这是两位婢子的券契,赠送文书都封好了,府君早些安歇罢。臣等告退。 使者走了,剩下那两个女子,垂目站在一边。灯光照着她们的俏脸,显得分外妖娆,小武禁不住心猿意马了起来。这王当真乖巧,刚才说是一个,竟然一下送来两个。 你们先下去休息罢。我要沐浴,等会还要看文牍,跑了一天,真是邋遢死了。小武道。 两个女子都怯生生地说,婢子当服侍使君沐浴。她们脚步轻盈地走近,带着年轻女子身上特有的醉人气息。小武忙道,这个我自己来。从小他就不喜欢别人帮自己洗澡,到了现在,这古怪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变。 两个女子见他执意推却,也就不敢再坚持了。小武沐浴完毕,换好衣服,头上湿漉漉的,感觉甚为爽快。这是一间华丽的驿舍,他的随从甲士几十个全部住在隔壁,门口还有亲信的甲士轮流换岗,虽说作为朝廷使者,地方官吏都十分紧张,应该是绝对安全,可是执戟士整夜轮班守卫的排场还是必要的。小武大开窗户,看着水洗般的夜空,聆听着驿舍附近篁竹的龙吟声,脑中油然又忆起了当日在肥牛亭夜宿的一幕。唉,真是天壤相隔,当日是一个逃亡的囚犯,现在是拖金纡紫的太守。不过当日有美女随侍,今天那美女却杳在天边,好不令人感慨。他心中升起热烈的向往,希望能插翅飞到广陵,去见自己那朝思暮想的玉人。 他从囊中又拿出刘丽都上个月托付广陵国使者给他带来的书信,和随信付送的一面铜镜,这是一面铸造精美的连弧纹昭明镜,背面中间是一圈连弧纹,接着是十二个字的铭文,成弧形环绕着中间的花纹: 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稀。 接着又是一圈连弧纹,外圈又是一列环形铭文: 慎靡美之穷皑,外承欢之可悦。 慕窈窕于灵泉,愿永思而毋绝。 小武捧着那铜镜,呆坐半晌,又伸手拿过那书信,虽然已看了不计遍数,可是每次想起她,总也忍不住。那书信写在一块削治得非常光滑的梓木版上,文字秀丽: 妾丽都伏地再拜请仲卿足下,善无恙!一路苦道,妾身不得奉侍随行,死罪死罪。伏地愿君无忧。自君一去长安,杳如黄鹤,为王室靡盬,不得稍许空闲耶;将弃置旧人于九霄云外也?妾身在广陵,万事无聊,日日思君,冀得及时反也。君当毋忘凌波台上啮臂之盟,则妾身幸甚。苟君消息不逮,妾身惟死而已。书随驿人寄达,得书,幸有金玉之音付来者。 小武看着那书信,沉吟了半晌,不禁失笑,起初怎么会感觉她是任性刁蛮的人呢?从这书信看,完全像个娇弱不胜单衣的女子所为,口气这般的缠绵宛转,叫人真的好不爱怜。他正在胡思乱想的当中,听到那个侍婢的声音在耳边道,使君的籍贯可是豫章郡豫章县的? 小武一呆,抬起头,那个楚王送来的女子正站在目前。她面目清丽,肤色微白,一头长发披散在肩,身上裹着淡色信期绣花纹的深衣,真是娟婉可爱。小武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地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那女子脸红了一霎,突然抬手将衣襟的曲裾一掀,整个身子就几乎暴露在小武的眼光之下。她的身躯非常玲珑曼妙,肌肤相当光滑洁腻。小武好像痴了一般,两眼迷茫,在她全身扫视,不知有多少个来回。他手上还捏着那枚书信木牍。那女子将衣服脱下,呻吟一声,突然上前抱着小武的身体,一股浓烈的年轻女子的气息猝然袭来,将他裹住了。他急忙将木牍放下,张开左臂,将这女子的腰身揽住,俯下头,嘴巴就向这女子的唇上吻去。 吻了好一会,那女子在他怀里轻声呢喃着。小武喘了口气,你刚才问我什么?好像是问我的籍贯是不是? 是的,这女子叹道,听同侪的姐妹们说,大王这次隆重接待的使君乃是豫章郡豫章县人,妾身突然想起同产哥哥曾在豫章县当过戍卒,好奇之余又有些悲伤。 小武抚摸着她光滑的双肩,笑道,哦,你哥哥即便在豫章县当过戍卒,又怎么惹起你的悲伤来了呢? 那女子蹙眉叹道,唉,使君有所不知,我哥哥去年在一次逐捕亡命官吏的行动中阵亡了,阵亡地点就在豫章郡一个叫余汗的县境之中。不过那次阵亡戍卒的尸体一具也没找到,因为这个还牵连到一个亭长斩首了呢。据说那个逃亡官吏曾在那个亭舍住宿过一夜。 小武惊讶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当时他奉命逐捕的亡命官吏又是谁? 那女子摇头道,我哥哥名叫郭破胡,他所逐捕的官吏叫什么我不知道,只听说是个犯了死罪的县丞。 小武长叹了一声,唉,天下真小。他对怀里几乎裸体的女子道,你今天碰到本府,实在是命好。他左臂使力,将她身子揽起来。穿上衣服罢。他命令道。 那女子两颊羞红,继而突然眼睫凝泪,跪下俯首,两手据着细纹的桃枝席,颤声道,大王已经将妾身送给使君了,使君想做任何事,妾身都是万般欢喜的,刚才妾身想起兄长,一时悲伤,并非刻意想来影响使君的情致,万望使君饶恕妾身死罪。 汉代地位谨严,一个附庸于人的奴婢,看见太守真像看见天神般敬畏。更何况她尚知道,这个太守地位还非同一般,怀里揣着皇帝的诏书,腰上系着两组印绶,对普通二千石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这些利害关系楚王都会嘱咐她的,现在看到小武突然不要她亲近,吓得衣服也没来得及穿上,赶忙伏地请罪。她知道,如果这太守对楚王表达对自己不满意,自己就死定了。 小武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又一次感叹官爵的威力。他看着这女子背上光滑的曲线,强忍住内心的欲火,拿过她的深衣,披在她身上,你误会了。本府并非嫌弃你,你且穿上衣服,本府有喜事要告诉你。 那女子半信半疑地坐起来,将衣服穿好,深衣的曲襟环绕在她小小的腰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婀娜多姿。她的身材真有点像刘丽都呢,只是面容尚不及刘丽都娇美而已。小武呆看了数刻,笑道,你知道吗?我就是你哥哥当年逐捕的亡命官吏,原豫章县县丞沈武。 那女子惊愕得睁大了眼睛,突然又伏地泣道,啊,是使君?当年妾身的哥哥也是奉命逐捕,万请使君切莫见怪。况且妾身的哥哥已经物故,使君就饶过妾身罢。她嘤嘤地哭泣起来,不知道这个当年的亡命官吏怎么一下子爬到如此高的位置,真是白云苍狗,世事莫测。她担心这个人一定会好好报复自己。 小武道,你别急嘛,我还没讲完呢。我不但不会怪你哥哥,还很感激他。你哥哥可是本府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怪他呢?而且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你哥哥并没有阵亡,而是协助我逃亡到了广陵国。后来在广陵国又救了我一命。这次,我奉皇上诏令,将要巡行广陵国,正好带你去,让你们兄妹团聚……小武一刻不停地说下去,生怕停顿了一下,眼前这个女子没领会明白,又会战栗发抖。他手掌轻拍她的背脊,你放心,我讲的全是实话,而且会立即让你哥哥当本府的卒史,将来能积劳升任县尉或者都尉呢。现在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抬起面庞,破涕为笑,真如一枝带雨的梨花,她的声音显得特别惊喜,使君,这是真的吗?简直是在做梦。对了,妾身的名字叫郭弃奴。使君以后就叫我弃奴罢。 小武道,好,弃奴,这不是做梦,当年我之所以仓惶逃亡,也是被奸相公孙贺陷害,幸亏你哥哥深明大义,救我一命。你放心罢,以后你们兄妹的前程就包在我身上了。小武说着,想起在断肠崖见到郭破胡的一幕,不禁感叹,其实郭破胡当时处境危险,哪里是什么救他了。他即使逃回去,也会因纵贼之罪判处斩首。不过小武乐意把别人对自己的好处夸大。他知道,这世上以怨报德的人固然不少,但是只要不巧碰上一个肯以德报德的人,就可能会有意外收获。既然如此,何不趁着有能力收买人心的时候尽情收买一下呢? 郭弃奴低声道,谢谢使君……使君对我哥哥这么好,今天怎么不肯要了妾身呢?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莫非嫌妾身长得不够好看么? 小武笑道,弃奴花容月貌,怎么如此妄自菲薄,开始我在筵席上看见你,就很是心动,否则楚王也不会察言观色,将你送给我了。不过今天我有些累,想睡觉了,你也先休息罢。他心里暗暗惭愧,想,既然她是郭破胡的同产妹妹,如果现在这样要了她,总觉得有些轻薄似的。这也是没有料到,今天本该把另外那个女子招来用用,解了欲火再说,不过如果这样做,弃奴又要更加自怨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了。算了,今天先睡觉,先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办? 于是弃奴应了一声,帮小武铺好卧具。然而小武却没什么睡意,他坐在几案旁,看着那书信木牍,又想起了刘丽都。有一丝惭愧涌上心头,刚才差点干了错事,如果和弃奴欢好了,将来在郭破胡和丽都两个人面前,都会不好意思的。他又从书囊里摸出那枚盈尺青铜镜,喃喃念叨,是啊,慕窈窕于灵泉,愿永思而毋绝。我怎么能忘记得了你呢?为什么两情相悦,竟有这样伟大的力量?他沉浸在冥想当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得外面响起了嘈杂声。 小武一惊,蓦地长跪了起来,喝道,来人,外面发生什么事? 一个执戟的甲士走了进来,躬身道,回禀府君,已经派人出去查看了,我们几十个兄弟都在这里保护使君,使君放心罢,一定万无一失的。 小武重新坐下来,心想,这楚国的治安未免也差了,使者驿舍靠近王宫,竟然深夜如此喧哗,在豫章县也不可能发生类似情况。汉代将一天分为十六个时段,一般在日入时分,街道就要实行宵禁,不许任何人行走,有官爵者也不例外,一般百姓更只能在里门内活动,到第二天平旦,才解除宵禁。小武出身亭长,对这些规矩是再熟悉不过了。当时豫章县,没有县令的符节,任何豪侠大族都不敢在夜间公然出没。而现在的楚国都彭城,竟然人定时分犹如此喧闹,实在大违常理。彭城令是怎么治政的?小武心里有些不悦。他掀开帷幔,远远看见王宫方向有百十个火把晃动,似乎正在征召士卒的样子。难道楚王想对我不利?小武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然而马上否决了。这怎么可能,虽然他那个亲家赵长年对自己很不满,但是刚才自己以朝廷使者、二千石大吏的身份向他敬酒,他还是接受了,看样子心里还有些感动。再说即便他对自己的怨恨不释,也绝没有能力征发士卒,楚王根本不可能听他的。这明摆着,借给楚王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攻杀大汉使者。除非他得了狂易之症,即便他狂易,国相和内史也会阻止他。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这时他的随从主管檀充国匆匆走了进来,府君,出了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小武道。 刚才得到彭城令通告,楚王的太子刘广明被贼人劫持了,发生在半个时辰前。现在彭城令正驰告楚王,楚王很惊慌,急发宫甲,准备去营救太子。所以宫内喧嚣扰动,正在开武库授兵。 小武恼怒之中又暗暗有点好笑,怎么搞的?又碰上劫持了。当初自己就是因为劫持事件,弄得经历如此奇崛,虽然不乏险情,终究还是化险为夷。当然,也因为干了两件劫持的事,自己才活到现在,一件就是在肥牛亭劫持假绣衣直指使,逃脱了公孙昌的追捕;一件就是在广陵王宫,郭破胡劫持刘宝,让自己有充分时间和赵何齐讨价还价。但劫持假使者并非犯法;劫持刘宝,也不是自己亲为。作为大汉官吏,自己一向最讨厌劫质,却又总跟劫质结下不解之缘,真乃天意。他的好奇心勾起来了,马上站起身来,吩咐道,充国,叫上十几个甲士,我们也去看看。这次被劫的人地位非同一般,我不能坐视不管。 檀充国躬身道,府君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他们刚套上马车,突然随从又来报告,启禀府君,彭城令萧彭祖在外面求见。 原来是驿舍主事官吏听见惊动了朝廷使者,急去县廷报告。县令萧彭祖一听,赶忙驾车来亭舍拜见了。 请他进来,小武道。 萧彭祖低着头急匆匆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县吏。他走到小武跟前老远的地方,立即伏地叩头,下吏彭城令彭祖,拜见使君。 不必拘礼,小武一摆手,明廷请起,到底怎么回事? 使君垂询,臣敢不承命。萧彭祖抬起头,他四十来岁年纪,清白色面皮,体形清癯,全身披着甲胄,腰间挂着黄灿灿的铜印,一缕黑色的绶带从鞶囊里垂了下来,满脸是慌乱紧张。小武感到一阵恻然,他想起了死去的王德,公孙贺当真狠毒,像王德这样谨慎勤劳的官吏竟被他无辜斩杀,就凭这点,他也死有余辜。眼前的这县令也如王德当年那种凄苦的样子。唉,当官虽然威风,可是职责重大,时时有受谴之忧,特别是像县令这种不大不小的秩级,简直像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干好了固然可以升迁,干不好就要奉上头颅谢罪。像今天劫持王太子这么大的事,如果没有成功解救,萧彭祖这颗脑袋是一定保不住了。按照律令,将以不称职丢失诸侯太子罪判处弃市。遥想当年他出生时,父母是否为他前途卜问过呢?他们给他取名彭祖,自然是希望他像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一般高寿,但是现在很可能要打破这个美好预期了。 萧彭祖擦了一把汗,道,回使君,下吏在夜暮时接到消息,说王太子被数贼劫持在本县燕子里一栋破旧的阙楼上,贼众要求下吏报告楚王,付赎金千金方可放人。下吏赶忙驰告楚王,楚王大恐,立发宫甲百人赶赴阙楼。不想喧哗声惊动使君,死罪死罪。 哦,小武道,劫盗为何人?可曾查清?深更半夜,未得楚王符传或者楚王相、都尉节信,即便是王太子,也不能随便出宫在街市上驰走。如果王太子不出宫,贼众怎有机会劫持他呢? 萧彭祖道,这正是下臣不明白的地方。按常理,王太子没有机会深夜在外面行走,被劫持是莫名其妙的。 小武沉吟了一下,好,你现在就带本府去燕子里的阙楼,本府要亲眼看看,是什么贼如此大胆敢劫持诸侯王太子,难道不怕斧钺之诛吗? 萧彭祖叩头道,下臣这就为使君带路。他情绪稍稍有点放松,刚才驰往王宫报信的时候,心里极为忧惧,时时就想折回和老母、妻子先行诀别。不过如果这回能得到绣衣直指使的帮助,就又有了几分生存的希望。这人凭着天子的金斧,可以征召郡兵,国相和内史都要受他节制,凭这威势,说不定盗贼的胆子就吓破了呢。而且他看上去秉心仁厚,事情解决之后也不大可能会斥责自己,看来此番有救了。他欣喜之下,赶快爬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到外面,大声吩咐道:快快驾马,沈使君有公事要出门。 一行车队风驰电掣般向彭城的东北角奔驰而去,老远就看见一堆士卒举着火把,由于已经有前锋传命,所以小武的车队一到,士卒们马上让开一条道。马车刚停下,楚王已经急急跑过来了,他哭丧着脸说,犬子被劫持,惊动使君,寡人真是过意不去。使君一路劳顿,还没有稍事休息,就要为贱事操心,真是惭愧得紧。小武道,大王不必客气,臣等都是为圣天子办事,岂能汲汲于安逸,忘了职责。他仰起头向众人注目的地方看去。 那是一座三层的楼阙,歇山式的屋顶。原来燕子里是彭城最边缘的一个里,里门不远处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所谓的楼阙并不在里门之内,而是依山而建,坐落在半山之上,有一条小径蜿蜒而上,山的另一侧,一条大江蜿蜒流过,那就是有名的泗水,春秋时有一系列诸侯沿着这条泗水建国,都是有名的衣冠礼仪之邦。当年孔子曾站在这里感叹道:“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慭慭如也。”那是慨叹这里风俗原来的醇厚,到了他那时代已经开始浇薄了。彭城春秋时属于宋国,至今这山的一侧仍有宋国著名权臣司马桓魋的墓,当年孔子路过彭城,看见司马桓魋征发民众为他修筑巨大的石椁,气愤地说,如此不惜民力,修筑这样奢侈的装尸体的东西,尸体还是赶快腐烂的好罢。而这座楼阙,却称为彭祖楼。相传彭城是当年尧给陆终氏第三子钱铿的封地,钱铿号为大彭氏,据说最终得道,活了八百岁之久,大家都称他为彭祖。后来这个城邑干脆改名彭城。 小武暗笑,萧彭祖来做彭城令,真是再有趣不过了。但是今天,如果不能从彭祖楼上救下楚王太子,很快萧彭祖就将受戮在彭祖楼下了。他转念一想,唉,当真是何居心?他人受戮,自己又高兴什么。他收摄了一下心神,问道,怎么这座楼会建在半山? 回使君。萧彭祖道,因为山脚的封土堆据说是当年尧时候彭祖的墓冢。自周秦以来,当地百姓就不断地重建修缮,毕竟彭祖是这座城邑千百年来的始祖,百姓常年祭祀,传闻可以祈福的。 小武道,哦,原来如此。这楼的背侧是不是有道路? 是的,有一条驿道,沿着泗水可以奔鲁国等地。萧彭祖道。 嗯,小武道,我想劫质者的意图是得了钱财,就从驿道逃亡。他想,这山倒远没有当年鄡阳的断肠崖高。不过,站在那楼上,俯视泗水,该是什么样的气魄呢?能否看到山的另一侧的司马桓魋石椁,据说那石椁雕制华丽,上面尽是龟龙麟凤之像,用铜汁和山体浇灌在一起。该是何等样的壮观!待天明,定要好好看看。为今之计,要先解救人质。 里面有几个贼盗?小武问。 萧彭祖道,大约不到十个。但是身手颇不弱,而且装备强弩,我们不敢强攻,已经被他们射死三个县吏了。他们箭法极好,而阙楼地势又陡峭,强攻实在不好措手。现在随同楚王太子被劫持的有两个随身家丞,一个已经被割了耳朵,扔了出来。贼盗扬言,再不答应赎金,辄对太子处以黥劓之刑。这太可怕了,倘若太子脸上真的被他们刺了字,割掉了鼻子,将来还怎么继承王位,接续宗庙啊? 小武怒道,这贼盗如此嚣张,竟敢代官府施刑罚?本府倒要见识见识。 而在另一边,楚王相李遂也急得在场地上走来走去。那是自然,如果太子真的有事,萧彭祖固然要处死,他这个楚王相的命运也好不了哪里去。毕竟朝廷派他来到楚国,是辅助楚王的,如果连王太子都死于贼手,他岂不是太不称职了吗? 李遂转了几圈,向楚王建议道,既然贼盗要求千金,大王也只有答应他的条件,还有什么好说的。伤了太子,那可有无穷的麻烦啊。 楚王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唉。 内史在一旁应声道,这样恐怕有违律令啊。皇上屡次严令天下郡国,有劫持人质、索要钱物者,绝不能姑息养奸,必并击之而后快。有向劫盗交纳赎金者,皆当黥为城旦刑徒。 国相李遂跺脚道,唉,律令严酷,真是焦躁。丢失王太子会处死,交纳赎金则要刑为城旦。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只有取其轻了,我看还是交纳赎金为便。千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靠着相府少府的藏镪,大约可以应付,顶多我们以后尽量节省府吏们的用度花费就是了。 楚王喜道,既然如此,那当然交纳赎金最为方便。他听说贼盗要求赎金千金,本来十分犯愁,实在舍不得。现在听说国相府的少府愿意出这笔钱,喜上眉梢,巴不得他们马上将赎金交纳。 内史和国相皆鄙夷地看了楚王一眼,心想,人说楚王贪婪,果然不假,一个堂堂大汉的诸侯王,当初屈尊和一个定陶的富商结亲,只为着那商人有钱。现在自己的太子被劫持,却连千金也舍不得交纳。及至听到国相府愿意出这笔赎金,又一下子改换态度,喜不自禁如此,实在是令人可鄙。 内史道,既然大王和国相都同意,臣也无话可说,只是现在沈使君正在那边和萧县令商量,如果他不同意交纳赎金,我们却也无可奈何。向贼盗屈服毕竟是违背律令的啊。况且还为此死了三个县吏。 楚王讷讷地说,事关紧急,恐怕沈使君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内史道,这可不一定了。我听说沈使君就是因为消弭一起劫持事件而扬名天下郡国的。当时有群盗六百余人劫持了豫章郡的高辟兵都尉,众人都一筹莫展,便是这位沈使君力排众议,矫诏征发郡兵,将群盗全部翦灭。为此皇上对他十分欣赏,不但赦免他矫诏之罪,而且大大重用,才有今天的加封,成为人臣之贵。倘若当初他也畏软,为了保全长吏性命,交纳赎金,恐怕不但得不到赏赐,还将受谴丢命呢。 楚王一下子默然,李遂沉吟道,也罢,既然沈使君有如此才干,我等自然先听听他的看法。 他们一起环到小武身旁,把刚才商讨的意见一说,小武一口否决,斩钉截铁道,大王和诸君怎么如此糊涂,劫持人质是重罪,尤胜过普通的盗窃劫掠。因为普通的劫掠虽然可恨,然而是突然发生,突然结束,给人的心理恐吓不大。而劫质却常常摧毁人的意志,后果极为严重。在劫掠中,财物的损失倒是小事,而对我大汉风俗的破坏远远不是可用金钱来计算的。凡曾遭到劫持的百姓,都日日心惊胆战,无心劳作,将用于耕作的钱货用来购买兵器,杜门不出,以为防卫。如此导致田地荒芜,公事废弃。如果是官吏遭到劫持,而我们一旦满足贼盗的要求,则天下郡国贼盗劫持各自长吏的事会时常发生。懦弱长吏将因此不治公事,奸猾长吏则将以此为借口,滥捕良民,以残杀邀功,郡国将骚扰不安。高皇帝早就知道劫持人质的极大危害,所以《二年律令》的《盗律》上早就申申告诫:“恐吓人以求钱财,皆磔之;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或未行,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劫持人质皆当判处磔刑,割裂肢体,比腰斩还重,而且家属都要受牵连,输入官府为刑徒。倘若今天这事本府不在场,倒也罢了;既然本府在场,就绝不能坐视大王和诸君违背律令,使劫质者逍遥法外。试想,贼盗这番得逞,他日又劫持大王的其他王子、翁主,大王难道都要乖乖地交纳赎金不成? 楚王和国相、内史等听小武这样滔滔不绝地一说,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颇不以为然:难道大汉就没有向劫质者束手的案例吗?明显的就有那个死在公孙贺手里的朱安世,他以连续劫持数名中二千石的大吏,次次成功获得赎金而闻名天下郡国。元封三年,朱安世劫持水衡都尉阎奉,曾经震动三辅,朝廷传命解救的使者冠盖相望于道,那次朱安世也是要求赎金千金,当时的京兆尹是著名的酷吏王温舒,他率领冲车几十辆,围住了朱安世,本来朱安世万无逃脱之理,可由于阎奉是皇上的宠臣,危急关头皇上竟然给王温舒下诏书,让他交纳赎金,因此朱安世得以顺利逃脱,王温舒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连皇上自己也曾罔顾律令办事,你这个绣衣使者就装得这么严格。但是他们都只敢在心里想,这样默然了片刻,李遂陪笑道,使君所说诚是,臣等远远不及,不过依使君的意见,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小武道,先别忙,我们尽量捱到早上,天一亮,事情就好办了。他突然转头面向楚王,大王,臣想知道太子是否认识这帮贼盗? 楚王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讷讷地说,使君明鉴,据现在情况看来,犬子的确和这帮贼盗认识。 小武暗道,果然。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宵禁后王太子怎么能被贼盗劫持。必然是太子和贼盗本就认识,贼盗早有预谋,只是不巧在今天晚上,我来到彭城的第一个夜晚动手而已。 那大王应该知道这伙贼盗是什么人罢?小武问道。 楚王尴尬地说,寡人的确也不知情。犬子一向爱好斗鸡走狗,结交游侠。寡人曾教训申斥过几次,他也收敛了许多,按理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次可能又是那个畜生择友不慎所致了。 小武道,王太子的太傅少傅是干什么的。大王别怪臣多嘴,太子择友不慎,当髡钳太傅少傅为城旦——唉,这件事也不归我管辖,一切事情等解救太子之后再说罢。 他们正商讨着,这时楼上突然射出一枝火箭,啪的一声钉在一辆冲车树立的旌旗杆上,那旗杆因为是军中所用,和一般戈戟的柲 一样,也是用细细的竹条圈在木芯外面,用丝线重重捆扎而成,外面再髤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漆,但是比戈戟的柲粗许多,非常柔韧坚固。这箭能从老远准确射进旗杆,可见力量不凡,准头也极好,射手一定非常职业。况且那箭杆上还系着一枝竹简,本来这也会影响准度的。小武看了,心里也是暗暗一惊,这贼盗的武功比当年的朱安世高出远甚,王太子到底结交了什么人,竟然这般厉害。唉,这回倒不可掉以轻心了。 一个士卒拔下那枝箭,将那枚竹简递给楚王。楚王扫了一眼,赶紧递给小武,贼盗的书信,请使君过目。 小武将那竹简在火把下一看,上面写着: 伏地再拜请,死罪死罪:胐明之前臣等若未见千金,辄立给太子施黥劓之刑。无忽,自省。敢言之。 字迹苍劲,而且运笔熟练,尤为好笑的是,辞气竟然如此谦恭。小武暗暗奇怪,这些贼盗看来还颇通文墨呢。尤其是书信后还来一句习惯性的“敢言之”,这分明是官府小吏上书的口吻,端的是一件奇怪荒唐的事。竟然有这样素质高的贼盗突然出现在彭城,难道又是逃亡官吏不成,这信颇有官府文牍之风啊。 小武望了楚王一眼,有点儿怀疑,楚王既然早和广陵王有勾结,自然也会瞒着国相和内史,暗中招纳亡命。眼前的国相和内史看上去都没什么才干,而且多谋寡断。楚王自然可以肆无忌惮、恣所欲为了,这些贼盗说不定就是楚王招纳的。只是不知为了什么,楚王太子和这伙贼盗有了龃齬,导致贼盗反而劫持太子,索要财物。整个事件真是头绪纷繁,自己牵扯进来,不管如何,都没什么好处。因为即便抓获了贼盗,也不敢穷鞠。当初无奈之中,不小心和广陵王有了牵连,如果揭露出楚王的阴事,广陵王也跑不掉,那自己也就凶多吉少。况且,楚王也很乖巧,一出手就送了自己两个美女,自己又何必跟他为难呢。他眺望那栋楼阁,蹙眉道,离胐明时间还早,我们尽可好好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把那枚竹简上的字翻来覆去地吟诵了几遍,突然心头一亮,对楚王道,大王请将你的宫甲撤回,并和国相、内史君回府休息,让彭城令萧彭祖和县尉率领几十个县吏跟着我就行了。 楚王和国相都奇怪地说,我们这么多人在这,贼盗犹且如此嚣张,倘若撤走,他们岂非更加肆无忌惮了?这样哪里还能救得了太子? 小武道,大王有所不知,我们这么多甲士,重重包围彭祖楼,除了给盗贼造成心理压力,没有别的用处。这帮亡命之徒既然敢劫持王太子,就已经知道骑虎难下,不管有多少人包围他们,结果都是一样。逼急了,他们绝望之中杀了王太子,那我们就追悔莫及。如果我们将大部分人撤走,将会使他们心理顿时松懈下来,丧失必要的警惕,至少王太子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说了这里,小武顿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楚王说,还有,从这封书信上的字迹和用词来看,这个劫盗文才不低,熟悉公文格式,说不定就是以前的官吏,有罪逃亡民间的。 楚王点头道,既然沈使君这样说,寡人就先走了。犬子的性命都在使君身上。他这样说着,心里其实十分怀疑,这个年轻官吏十分自信,但是既然他愿意承担责任,自己也只有让他试试。反正他不准许交纳赎金,自己又能如何呢?这回倒要看看,他是否真有什么本事,能让皇上那样欣赏。 于是楚王传令,带着国相和内史,哗啦一声,全部撤退了。火把的亮光渐行渐远,刚才的热闹顿时削减了一大半。 第十三章 楚国逢劫盗 数语达款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