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湿婆之舞 作者:江波 内容简介 《湿婆之舞》收录了实力派科幻作家江波近十年发表的主要优秀作品,其中,《洪荒世界》、《太阳战争》、《银河漂流》合称洪荒世界三部曲,发表后广受资深科幻迷喜爱;《湿婆之舞》获2008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提名奖,《时空追缉》力夺2009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杰作奖。这些精美的科幻小说,雄浑壮美,恢弘瑰丽,技术含量很高,充分展现了江波的学识修养和过人的前瞻想象。 湿婆之舞 我认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过的,可以随时死去。唯一值得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彻底忘掉你的处境,来肯定它。要满怀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义,这绝对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谛。这不是我讲的,是韦伯说的。(1)所以我并不照着这个做。韦伯这么做了,他穷困潦倒,最后因为没有钱吃饭而饿死在冰原上。这对我来说实在过于可怕,所以我不这么做。人们常说,真理可以战胜恐惧,可对我来说却恰恰相反,恐惧战胜了真理。我爱真理,却怕痛,怕冷,怕吃不饱,于是我便投降了。在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片刻忘掉过自己的处境,所以我不敢……不敢……不敢……日子就在这样小心谨慎反复算计中不知不觉地消耗掉了,直到我突然明白:这样的一生是不值得过的,我可以随时死去。 问题在于我应该怎么死去。 有人在招募志愿者,从事一项据说很光荣很伟大的事业:实验埃博三号病毒疫苗。这个事业没什么钱途,没有薪水,连工作都算不上——不需要技术,只要是个活人就行。如果不幸死掉,还不能保留全尸,因为尸体要拿来解剖研究。 然而我却报名了。我想,人的一生不能老这么猥琐,而告别猥琐,最快最直接——不能算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种轰轰烈烈的办法死掉。在报名的那一刹那,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现在我就是人类的代表,将与那种比头发丝还要细上万倍的恶魔进行殊死搏斗。我报名充当了志愿者,随时准备死掉。神圣的使命感让我浑身发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充满了意义。 埃博病毒的来源谁也说不清楚。据说它来自一种猴子,当时这不幸的猴子被做成一道菜放在餐桌上,孰料这猴子没有死透,竟猛然睁开了眼睛,然后被它的眼睛瞪过的食客就染上埃博病毒,在三天后死翘翘了,而瘟疫就此传播开来……这种说法据说来自一个神秘的动物保护宗教组织——自然派。在他们的圣书里边,《启示录》第一章第一页第一句写着:“毁灭,然后才有创造。”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我不是自然派教徒,于是另一种说法对我而言显得更有吸引力:某种变异的流感病毒在某国的实验室里被培养成烈性传染体,打算制成一种秘密生化武器,然而,病毒不小心被带出了实验室,于是就有了大灾难。 大灾难是恐怖的回忆。那时候城里边到处都是死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收尸,后来连收尸的人都死光了,于是尸体堆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再也没有人理会。城市开始腐烂发臭,令人作呕。人们试图逃离城市以躲避灾难,他们冲出大厦,冲出地下室,使用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只要能找到的交通工具全都用上了,力图跑出城市,争取一线生机。 可是城市之外也在死人,人们死在田野里,倒毙在公路旁。那些被看做避难所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漠,草场,也到处是尸体。动物们也和人类一样死掉,家养的和野生的,都在死亡线上挣扎。野兽死在巢穴里,而飞鸟则从天上掉下来。 我是幸存者。病毒无孔不入,却不能对抗低温。在那些终年覆盖着冰雪的地方,病毒无法生存。南极洲和北冰洋,地球的两极是仅存的避难所,夹在两者之间的广袤土地都成了生命禁区。据说北冰洋的冰盖和岛屿上曾经有人幸存,后来他们也都死了,因为没有电力和食物。我们比他们幸运,大灾难发生的时候,南极洲拥有四座核电站、三十六个地下基地,甚至还有专门为研究太空旅行而设置的两个合成食物研究院及附属工厂。联合国世代飞船计划也在这里设置了训练基地,把一个大飞船的骨架放在极地严酷的环境中接受考验。这个大飞船的周围和地下,就是我所在的基地,南极洲最大的基地城市——联合号城。南极洲有三十四万人口,这就是目前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们所知道的全部的人。 如果对于痛苦和绝望没有感受,这样的死亡也不算什么。亿万年前,那些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之后的三叶虫,六千五百万年前,那些统治了大地和天空的恐龙,都经历了大规模的死亡,然后灭绝。而生物圈却永远不死,总会在每一次毁灭性打击之后恢复生机。生命总能够为自己找到出路。人类祖先也曾面临灭绝,十万年前黄石公园的火山爆发触发了冰川期,严寒和饥饿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整个地球只剩下上千人口……然而人类还是挺了过来,发展了文明,繁衍出八十亿人口,遍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和冰川世界中苦苦挣扎的蒙昧祖先相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无疑要好太多了,至少我们还有文明和三十四万人口。 埃博病毒项目组的负责人巴罗西迪尼阿博士,是个印度人。印度是一个炎热的北半球国家,带着几分神秘,然而这个国家却派遣了一个科学考察团长年驻扎南极洲。巴罗西迪尼阿到这儿来是研究史前细菌的。南极洲曾经是温暖湿润的大陆,有繁盛的植被和各种各样的动物,还有无数的细菌。动植物早已经不复存在,细菌却很可能仍旧活着,冰冻在亿万年的坚冰之下,生命进程停滞,却仍旧活着,只要把它们带到地面就能苏醒。两种相隔了亿万年的生命亲密接触,即便不算神奇,至少也激动人心。巴罗西迪尼阿却退出了这激动人心的事业,转而研究埃博病毒。他别无选择,作为人类唯一幸存的微生物学家,他要撑起三十四万人的希望。我喜欢他,因为他居然是一个会说中文的印度人。而且,据说自从他的妻子死于大灾难后,他一直独身,不近女色。我喜欢这样痴情而执拗的人。 我在一个白色的实验室里见到了他。他让我躺在一张床上,做准备工作。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拿出一张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纸来让我签字。 签字!我已经签了无数张纸了,无论其中的内容有多么不同,核心只有一个:我自愿放弃生命,没有人对我的死亡负责。死亡是一件大事,特别是自愿死亡,哪怕声明过一千遍也有人会要求声明第一千零一遍。我拿起笔,准备写下名字。然而一行字让我停顿下来——“身体被啃噬过程中,会出现高热和极端灼痛……”等等,我是来做病毒实验的,并不是来让某种东西吃掉的。我把这段声明指给博士看,请他给出一个解释。 博士看着我,目光犀利,“他们没有给你解释过吗?” 我坚定地摇头。 博士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好吧,可能你对生死并不在乎,但你一定在乎你是怎么死的。人都不喜欢死得不明不白。首先,埃博病毒并不是病毒,而是细菌。那些传播消息的人觉得病毒比细菌听起来更可怕,于是他们就说那是病毒,到最后,我们也不得不用病毒来称呼它。它的学名,叫做埃博肉球菌。” 肉球菌这个名词听起来有些可笑,它让我想起一道叫做红烧狮子头的菜。八岁那年,父亲给我做过这道菜,后来我再也没有尝到过,记忆中,那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美味,和这残酷的吃人的小东西相去万里。我扑哧笑出声来,巴罗西迪尼阿显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他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我摇摇手,“没什么,你继续说。” 白色实验室里的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实验室外边,围着许多人,大多声名卓著,或者是记者——他们表情严肃,听着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关于埃博病毒和星球命运的演讲;而躺在床上的我,却神游物外,除了开始的几句话,满脑子都是红烧狮子头。红烧狮子头可以是人生的某种意义。我突然不想死了。 巴罗西迪尼阿停止说话,这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盯着我,“你退缩了?害怕了?” 也许他看出了什么,或者他见过许多因为害怕痛苦而临阵退却的人,然而我有自己的缘由,我想吃一口红烧狮子头,这强烈的渴望压过了为人类幸福而献身的崇高感。我同样盯着他,认真地点点头。围观的人一阵哗然。我们俩对视着,沉默着。他眨了眨眼睛,“没关系,你有时间考虑。今天只是给你做一些机能测试,如果三天之后你仍旧选择放弃,这就算是一次免费的体检。”他把那张有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丢给我,让我带回去仔细看。 一个不够勇敢的人听完巴罗西迪尼阿的描述,绝对不会再有挑战埃博病毒的念头。这种细菌是如此恶毒,它一点一点地啃噬人的内脏,却让人维持着神经活动。极端的痛苦胜过癌症发作!所有的患者无一例外都会陷入意识模糊和癫狂状态。不可能有人挺得住,正常的神经绝对会崩溃、瓦解,身体于是成了一堆无意识的肉。一堆无意识的肉,或者一个疯子,这两个选项似乎都偏离我的想象很远。在我最初的印象中,病毒夺去人的生命,就像钢刀抹断人的脖子,只需要一刹那。 然而我无所谓。我退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这样的情形,而是我想吃一口红烧狮子头。这个要求在所有的三十四万人中间散播开来,有上千人挺身而出要为我做这道菜,好让我安心地躺到手术台上去。我拒绝了,因为他们并不是我父亲。但这道菜最后还是不由分说地突破重重困难来到了我面前,它来自南极洲治理委员会,这个星球上残存的最高统治机构。 四个黄乎乎的肉球泡在热气腾腾的芡汁里,散发着味精的气息。南极洲有足够的合成食物,还有不少鱼和海豹,只是猪肉早已经没有了。为了这道菜,委员会在全洲范围内征集生猪肉,一个慷慨的捐赠者捐出了六百克——他在多年以前亲眼看见父亲把这块肉埋藏在冰原里,那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点美味。我盯着眼前的四个丸子,丝毫没有食欲。我相信,如果没有猪肉,他们会用人肉做成丸子送到我面前。我当着无数的摄像机和记者的面把丸子吃了下去,味同嚼蜡。然后我签了字。 我再次躺在巴罗西迪尼阿的手术台上。无论有多少种原因让我最终躺在这里,有一点始终不可否认——为整个人类献身是一件高尚的事,也许是最高尚的。只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最高尚的并不是最重要的。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对我表达了深切的敬意,一个人在形势的逼迫下视死如归并不难,然而在毫无利害关系的情况下作出这种选择——而且我并不是一个傻子 ——除了敬意,他无话可说。 针尖扎进了我的胳膊,巴罗西迪尼阿博士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很高兴你选择了埃博,你将受人尊敬,拥有尊崇无比的地位。” 某种液体注入我的身体,那是一百毫升的无色液体。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模糊中,我想到,我的一生就这样子结束了,并没有什么遗憾,只不过,如果能够醒过来,那就最好了——我可以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回味父亲的红烧狮子头。我闭上了眼睛。 病毒却并没有要我的命。事实是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并没有给我注射病毒,他只是让我昏睡了一个下午。 “没有疫苗。任何疫苗对于埃博病毒都无效。”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我的献身目标是一个谎言,是纯粹的安慰剂。 我从床上坐起来,“真相是什么呢,博士?难道你们的目的就是得到一个志愿者,然后告诉他这是一个玩笑?” “你来看看。”他招呼我。我走过去。这是一架庞大的仪器,外表是个四四方方的铁疙瘩,刷着一层白色的漆。这白色立方体的中央有一道缝,把仪器分作上下两部分,浅色的光从缝隙中泄露出来,时而蓝色,时而红色。这是一台显微镜。一个透明的保护罩把整个机器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凑到窗口上,看见了一些小东西,它们聚集成群,非常安静。 “你看到的就是埃博肉球菌。这是典型形态,如果环境不同,它们也有不同的面目。没有它们不能适应的环境,除了极地。”巴罗西迪尼阿对我说。 就是这些貌不惊人的小东西,几乎将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一种生物彻底灭绝。曾经创造了辉煌文明,制造了核弹,能深入一万多米的海底,飞上真空里寂寥的月球……在星球上呼风唤雨所向无敌的人类,在这个小东西面前败下阵来,现在只能龟缩在南极洲,在冰原的保护下苟延残喘。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些,你会发现比你想象的更不可思议。”巴罗西迪尼阿说。 视野放大,一个单个的埃博肉球菌把它的细部呈现在我眼前。我看到无数细小的微粒包裹在一层薄薄的膜里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细胞核。 “它伸出一些突出物,有些像鞭毛。你看到了吗?”巴罗西迪尼阿点拨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鞭毛,听起来那是一种纤细的玩意儿。我的确看到一些细细的线状的东西从膜的边缘发散出来,消失在视野之外。视野移动,我看到另一个球体,同样的膜,同样的丝状放射物。 我转头看着博士,等着他说出答案。 “如果你出生在大灾难前,上过高中,对生物学有些留意,就能理解其中的意义。”巴罗西迪尼阿递给我一本已经翻开的书,书页上有一张图片,图上是几个球体,浅红色,表面凹凸不平,某些突出物很长,和另一个球体连在一起。图片的标注写着:树突与轴突。 “这是人类的脑。这些是神经细胞,这是人的大脑皮层细胞。”巴罗西迪尼阿盯着我说。 埃博细菌就像一个个脑细胞。它们通过细长的突起相互联系在一起,彼此间交流信息。这和从前的任何一种细菌都不一样。它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然而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变成一个庞然大物,庞大得超越想象! “人的大脑有上百亿个细胞,其中只有百分之一左右参加高级神经活动。而这个星球上,有万亿亿个埃博肉球菌。它们全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联系在一起。” 巴罗西迪尼阿慢慢说道。 我明白了巴罗西迪尼阿想让我明白的东西——我们的对手并不是一种毫无意志的病毒或者细菌,它们是强大的军团,彼此间相互帮助,协同行动。也许有一种前景更让人担忧:这庞然大物的头脑中是否已经产生了某种意识?如果那真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头脑,这个对手就实在过于可怕了。巴罗西迪尼阿静静地看着我,观察我对这惊人事实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我无言地看着他。 我们怎么办? 是的,人类需要一个志愿者。然而他的任务并不是奉献出身体进行疫苗实验,他有更多的事要做。这些可怕的细菌并不是简单的生物,它的线粒体经过改良,含有某种硅结构,可以存储信息;它含有一种奇特的酯化分子,能够像叶绿素一样把光能转化为化学能,制造出养料;甚至能够根据环境的不同选择不同的光谱发生作用,白天选择可见光,夜晚选择红外光,而在放射性环境中,它还能吸收放射能;它还有一种放射状的细胞器,就是这个细胞器控制着表面突起,处理和传递微弱的电化学信息。这细菌的设计如此精妙,和量子计算机的微控制单元不谋而合……一切都指向一点:这是一种人造生物。虽然进化论深入人心,然而没有人相信这样精巧复杂的结构能够在短短几十年间进化出来。 我见到了这个星球上最具有权势的人。秃顶,眼窝深陷,绿色的眸子闪着晶亮的光芒,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他是沙门将军,前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我不喜欢白人,特别是美国人,他们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说话。然而他掌握着一万多人的武装力量,虽然我并不在乎那些枪炮飞机,但他还是能左右我。 “它们有一个总部,头脑。”沙门将军拿着细细的教鞭在地图上比划,他嗓音嘶哑,英语带着浓烈的南方口音,我只有硬着头皮听下去,还好巴罗西迪尼阿能及时为我翻译。在全球地图上,我看见了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这些久违的大陆就像史前遗迹一样神秘。如果一块大陆并没有覆盖着冰原,那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见到过一些图片,荒漠,草原,森林,巍峨的石头山,松树奇迹般地从石缝里长出来,傲然挺立…… “我们要进行突然打击!”沙门将军这样强调,说完后,他停下来盯着我。我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他正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是的,将军。他会很好地完成任务。”巴罗西迪尼阿帮我打发了将军。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如同梦魇。白天,我要跟着一些军人学习如何使用武器,从自动步枪到单兵便携式火箭筒,从驾驶小汽车到坦克到直升机到攻击机,他们要用一些严酷的手段让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这些技巧。晚上,我要跟着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学习关于埃博病毒的知识。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所学的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其实他们真正要我做的,就是抱着一个核弹走进那个地下掩体中,并引爆这枚核弹。学习这些复杂的知识真是一种浪费,然而沙门将军和巴罗西迪尼阿并不这么认为。于是,我在这样的梦魇中熬过了两个星期。 距离执行任务只有二十四小时了。晚上,我和巴罗西迪尼阿待在一起。他今天显得颇有几分神秘,让我感觉这个晚上有点不寻常。 巴罗西迪尼阿身上有一股深沉的香气,那是一种特别的印度香料,在重大的节日里,印度人会虔诚地沐浴,然后用这种香料涂抹全身。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些富有的、传统的印度人,或者印度歌舞电影里边,才会有这种事,巴罗西迪尼阿应该不属于这种人。然而我错了。他穿着白色浴袍,在一幅画像前膜拜。画像上画的是一个凶恶的神,头戴火焰冠,有三只眼和四只手,摆出一副曼妙的舞姿,周身被火焰环绕。 巴罗西迪尼阿膜拜完毕,在地板上盘膝而坐。现在的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庄严宝相,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自然流露,让我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这是湿婆,印度人的毁灭之神。”他告诉我,“他毁灭,然后创造,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中循环不息。” 我无意冒犯,只是说了句我想说的话:“你是一个科学家,我以为科学家都是无神论者。” 巴罗西迪尼阿笑了,“我的确是一个科学家,不过我相信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支配宇宙。湿婆正好是这种信仰的一个体现,这很符合我的印度人身份。”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了自然派,那个带有宗教意味的动物保护组织,在他们的圣书里头,正写着:毁灭,然后才有创造。我问:“你是自然派教徒?” 巴罗西迪尼阿微笑着不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巴罗西迪尼阿突然告诉我,沙门将军只了解计划的一部分,使用核弹对埃博的头脑进行攻击是空中楼阁。 “埃博肉球菌在许多地方聚集成群。如果用一个比喻,它们就像原始的神经节,而不是一个大脑,虽然我丝毫不怀疑它们会形成一个强力的大脑,然而,那个大脑的尺度就是整个地球,简单的核攻击根本不能损伤它们。更何况肉球菌是细菌,即便没有头脑,它们也能够生存下去。也许没有这个头脑,只会更糟糕。”巴罗西迪尼阿冷静地说,“这样的情势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整个南极洲只有六个人,包括我。” 最初,埃博肉球菌是一场生物灾难,它们杀死几乎所有的动植物,繁殖出数以亿亿计的后代;两个星期后,它们停止了对植物的攻击;又过了三天,它们仅仅袭击脊椎动物;再后来,它们只袭击哺乳动物。 巴罗西迪尼阿向我出示了一些图片。我看见大群大群的野牛在草原上游荡,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破败小屋显示出这原来是一个农场;葱郁的森林边,几头灰熊在小溪里捉鱼,一条鱼跃出水面,熊的巴掌正挥舞过去;一群狒狒占领了城市,它们在废墟中寻找人类残留的食物和任何能引起它们注意的玩意儿,一只狒狒戴着一串钻石项链,两米外是一具变成了白骨的人类尸体……最后的照片印象尤其深刻,一群狮子在夕阳下休憩,雄狮高昂着头,正对着镜头张开血盆大口,它们的身后,是一座灰色的、丘陵状的小山。 “这是无人侦察机拍摄的照片。地球已经复苏了,眼下的埃博肉球菌只对人类进行攻击。它们已经在全球安顿下来,和其他所有的生物和平共处,只把人类像囚徒一样困在南极洲。”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些小东西毫无疑问获得了某种意识,它们能够把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别开,这是一种高级的智能。我们又落到了后边。 “看到这些灰色的小山了吗?这就是埃博肉球菌的聚集体。现在几乎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这种东西。” 我仔细审视着那灰乎乎的一团,一团均匀的、毫无特色的堆积物,看起来仿佛具有黏性,无数的肉球菌生活其中。它们在干什么?我突然想。 “它们在干什么?”我问。 “很好的问题。最可能的答案是什么也不干,繁衍,延续生命。生命是没有目的的,它只是存在。” “不,它们一定在做些什么。”我看着巴罗西迪尼阿,“既然它们能够把人类驱赶到南极洲,既然它们能和其他动物和平共处,那它们一定有某种目的,它们一定在做些什么。” 巴罗西迪尼阿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我,“那正是我们征集志愿者的原因。” 一架垂直升降运输飞机飞向加利福尼亚。除了驾驶员,飞机上还有四个人——三名军人和我。我们四人每人的装备都大同小异——固定频率的通话机,自动步枪,红外夜视镜,一套带有空气净化装置的防护服,一些威力巨大的手雷,小巧的塑料炸弹,还有几把手枪……这些劳什子中最重要的,是一枚核弹,当量为一千吨TNT,很小巧,只有十公斤重,可以轻松地背在身上。 我们全副武装地下了飞机。飞机垂直起飞后,在我们头顶盘旋了一圈,然后向着南边飞去,留下我们站立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巴罗西迪尼阿悄悄告诉过我,沙门将军的行动只是一个幌子,我的真正任务是靠近埃博肉球菌的丘体,和它们进行一次亲密接触。当时我就怀疑在三名军人的保护下,我怎么才能够按照巴罗西迪尼阿所要求的那样做,但我犹豫再三将这个疑问告诉巴罗西迪尼阿后,他却说埃博会照看这些军人,我只需要按照计划行事就是了。 第一次踏上南极洲之外的土地,我分外好奇。这是一片草地,浅浅的绿色,从眼前伸向远方,毛茸茸的草踏上去软软的,很柔和,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其间,黄色的、白色的花朵让整个草地充满了童话般的意味。我注意到一只碧绿的草蜢正驻守在一片草叶的顶端,细细的触须随着草叶的晃动微微摇摆。一切都是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和那死气沉沉、阴冷刺骨的冰原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些书本上、电脑上见过的东西变得鲜活起来,已经死去的记忆也复活过来,我突然回忆起来,童年的时候,我曾在这充满生气的大地上奔跑。这才是人类应该享有的生活。 一个军人招呼我继续前进,我跟着他们。突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我头顶掠过,扑向走在我前边的一个士兵。 我惊叫起来,然而太迟了,巨大的鸟儿从士兵的头顶一掠而过,士兵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枪声响起,鸟儿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使劲地挣扎着。突然它停止了垂死的挣扎,死掉了。这是一只金雕,是极为凶猛有力的猛禽。这只金雕用尽全力的一啄,穿透了那个士兵的高分子塑料头盔,并击穿了头盖骨,就像刽子手一样准确。 我们三个人围着同伴的尸体,除了悲哀,还有一种无助的惶恐,没有一本作战手册告诉过我们,需要防备天上的猛禽。我瞥见金雕的尸体,发现它正在急速分解。我赶紧招呼两个同伴,他们和我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尸体如魔法一般化作一摊烂泥,露出森森白骨。 埃博病毒就在周围,无处不在。我告诉他们是埃博病毒分解了尸体,不需要过分害怕,我们的防护服能够有效地把病毒隔绝在外。 在总部的驱使下,我们继续向着目标前进。前进的途中没有意外,也没有曲折的故事,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一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楼房。 大楼破烂不堪,就像长满了老人斑的躯体。楼顶上的招牌还在:“海德生物科技”。这个距离洛杉矶一百三十公里的孤独建筑,就是埃博病毒的源头,一个打着生物制药的名义为军方研制生化武器的秘密研究所。貌不惊人的小楼下边有着惊人的地下部分,深入地下三百米,可以抵抗百万吨级核弹的攻击。一个军人身手敏捷地跑过杂草丛生的空地,在虚掩的门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察看。 “Move!”无线电波传递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确认安全,挥手让我们跟上。然而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NO……”我抬眼望去,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镜头:无数黑乎乎的甲虫从门里边涌出来,仿佛潮水一般,无可逃避。破旧的虚掩的门被猛烈的潮水撞开,转眼间,那个伙计周身就都爬满了虫子。防护服是密封的,然而他惊慌失措,惊声尖叫,劈头盖脑的英文单词几乎将我的耳膜撕破。 枪声响起,子弹在黑色潮水中掀起涟漪,白色的汁液四处乱溅,虫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扑上来。眨眼的工夫,这个伙计消失了,我们的眼前是一座高达三米的黑色小山,他被埋在成吨的虫子下边。耳机里没了声响,只有细微的窸窣声。 整个世界沉寂了两秒钟。我身边的军人掏出一枚手雷,拉开保险栓,扔了过去。然后我们跑开躲了起来。 他是对的。等爆炸的气浪散去后,我们走了出来,发现虫子已经四散逃命,我们在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了伙伴的尸体,已被炸得残缺不全。当然在爆炸之前他已经死了,虫子们在几秒钟内咬破防护服,把他的躯体吃掉了一半。 这是陷阱和谋杀!巴罗西迪尼阿说埃博会照顾这些军人,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看着眼前的最后一个军人,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愤怒,我毫不怀疑如果埃博是一个实体,他会用自动步枪把它打成蜂窝。 “Let's go!”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踏着满地狼藉的虫子走向大门。我跟着他。他的高大身躯就像一堵墙,把一切危险都挡在另一边。他踏上台阶,肆无忌惮地向着门内扫射,然后跨过去。 接着,他的躯体像一面墙一样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 我慢慢靠过去,发现一条蛇狠狠地咬在他的腿上,毒牙刺破裤子,在皮肤上刺出微小的孔,剧毒让他的神经在0.1秒内完全瘫痪。其实他注定是要死的,虽然可能不是这种死法。那条毒蛇被子弹打成了两截,残存的一点生命力让它从角落里弹起来,咬住了入侵者。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圆,永不瞑目的样子,咬住他的毒蛇也瞪着同样溜圆的眼睛。我想,我死的时候,一定要把眼睛闭上,那个样子比较安详。 死了三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而我们连那大楼的门都没有跨进去。一切不可能如此巧合。巴罗西迪尼阿是对的,埃博会阻止我们进入。而为了接触到它,只有一种办法——我必须死去。 被鸟啄死,被虫子吃掉,或者被毒蛇咬死……我不能让埃博用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种杀死我,我只有一种选择:像大灾难中的人们一样,被埃博病毒感染,让它吃掉。这就是志愿者需要做到的事:走进这个大门,步入地下,在那可能重达三十吨的埃博肉球菌集群面前奉上自己。我脱下防护服,放下所有的武器。空气中有无数的埃博肉球菌,我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把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吸入身体。门敞开着,里边很阴暗。巴罗西迪尼阿要求我,一定要走进那深埋在地下的堡垒,我再次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埃博是一个人名。大灾难之前,三分之一的人类忙着享受生活,三分之一的人类忍饥挨饿,埃博在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类中非常有名。他是三届诺贝尔医学奖的获得者,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和疾病的关系,他给了人类一个健康时代。但他也毁掉了人类——通过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细菌。此刻,这些小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发生作用。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飞快地在大楼里奔跑,寻找进入地下的入口。最后我找到了电梯,顺着电梯井爬下去。没有袭击,没有意外,一切都很顺利。 大门一扇扇地打开,我跨过一个又一个门槛。最后,我走到了最后一扇门前。门上的铭牌还在,漫长的岁月让它蒙上了一层灰。我用手指抹去上边的灰尘,“BEING”几个字母熠熠生辉。突然我的手触到一些凹陷,那是一些阴文,刻在“BEING”下边,微微变换角度,我看到那是“THINKING”,在“BEING”的光彩下毫不引人注目,却坚实地、毫无疑问地占据着一席之地。我不由得微笑,手上用力,推开门。某种光线泄漏出来,我的眼前出现一片光明。 微微发光的球体盘踞在整个空间,视野里是一片晶莹的蓝色,顶天立地。我仿佛站立在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前。这就是埃博?那种灰色的、带着黏液的、毫无美感的小山包?我惊讶得不知所措。 这美丽的晶莹的蓝色很快征服了我,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平和而沉静,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难倒我,而我的魂灵通达了整个宇宙。我向前走去,贴近那散发着微光的东西。水晶里边有人像,脸上斑斑点点,已经开始溃烂,五官扭曲,仿佛畸形。那是真实世界中的我,正被埃博肉球菌啃噬,血肉已经开始模糊,然而我却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感觉到死亡。我只感到无比的充实和自信,还有坦然。 我伸手触摸那蓝色晶体,细腻而柔滑,仿佛绸缎,却无比坚硬。突然间我感到身体出现了一些异样,一阵奇特的麻痒从肚皮上传来,肚皮的位置湿掉一块。我拉开衣服,低头看去,肚皮上是一个大大的窟窿,流着血和脓。那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溃烂的肠子流出来,顺着大腿向下滑。我怔怔地盯着,仿佛那不是我的身体。胸腔上的皮肉都化作了脓水,隔着骨架,我看见微微起伏的肺叶和跳动的心脏。它们显然到了生命的尽头,正在垂死挣扎。我看着它们慢慢脓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平静地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亡。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前的图景开始模糊,黑暗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吞噬我的意识,那时间一定很短,然而我却感觉无比漫长。最后的时刻来了,很多东西一闪而过,我想起父亲,想起红烧狮子头,想起巴罗西迪尼阿,还有南极洲荒芜的冰原……最后,我居然想起了湿婆,那个长相凶恶却跳着曼妙舞蹈的印度神,在熊熊火焰的环绕中跳舞,依稀中我听见某种音乐,然后是彻底的黑暗。我死了,我想。 我并没有死。或者,我复活了。 飘浮在无限空间中的一点意识,这就是死亡吗?一道亮光劈开黑暗,一个模糊的东西降落在我的空间里。它迅速地把一切包容进去,世界从一团混沌变得透明而丰富起来。 巴罗西迪尼阿是对的,埃博统治了这个世界。埃博能够操纵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通过生化物质的调剂,它能够让金雕攻击一个看起来并不是食物的目标,也能让虫子们产生啃噬人体的冲动。它模拟记忆,操纵行为。它无所不在,是自然界的神灵。鹰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草履虫的感受也是它的感受。 埃博找到了我,他只是说:欢迎。然后便脱离了。我开始寻找他。 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死去的人。他们曾经的躯体都被埃博肉球菌啃噬。他们看到我,知道我是一个新来者。他们从我这里了解南极洲的情况,我也向他们打听这个神秘世界。他们都是死人,却认为自己仍然活着,而且很快乐。 巴罗西迪尼阿是和埃博一样的天才,在互联网还没有完全瘫痪之前,他曾经通过残存的军方网络侵入“海德生物科技”的主机。他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一些残留的痕迹显示:曾经有一个网络从这个机器上脱离而去,那个网络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使用特殊的链接方法,没有网关,没有IP地址,它就像一个隐形的网络黑洞,吞掉大量的数据流,却没有任何反馈,这种黑洞式的吸收进行了八年之久。巴罗西迪尼阿怀疑埃博制造了一个生物性的计算机网络,构成这个特殊网络的基本单元,就是肉球菌。 巴罗西迪尼阿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见到的蓝色晶体球就是这样的一个生物计算机。天长日久,肉球菌群让自己固化,成为矿物一样的结构。八十亿人的记忆和思维被肉球菌复制,飘浮在空气中,凝固在那些灰色的小丘中,最后汇聚在这个超级的肉球菌群里边。两万亿的肉球菌单元,完全的三维神经网络。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计算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个超级头脑。它是一个睿智的头脑,它的核心是埃博,那个疯子一样的天才人物。 找到埃博之前,我有些自己的事要做。 我遇到一个剧作家,他死去的时候三十六岁。他受了肉球菌的感染,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于是挣扎着给儿子写了遗书。在遗书里,他告诉儿子:要热爱生活,要忍受生活带来的种种打击勇敢地生活下去,学习科学,和这种害人的病毒斗争到底。然而,此时他告诉我,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被埃博肉球菌吃掉,这是通向极乐世界的捷径。肉球菌吃掉我的时候我并不感到痛苦,看来它们吃人的技艺有了进步,然而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最开始并不是这样。 “难道你希望他受到那种非人的痛苦?”我问那个剧作家。 “那是涅槃。死亡的道路通向极乐和永生,而痛苦则是其间的代价。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想你的儿子吗?” “为什么你有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又躲躲藏藏?” 他用一种怀疑的氛围把我推开。我脱离了。我的父亲早已经死掉了,这个活在生物计算机中的,虽然拥有他全部的记忆,却绝然不是那个临死之前牵挂着我、为我写遗书的人。他再也不会给他的儿子烹饪祖传的红烧狮子头,无论他的儿子多么渴望再吃上一口。 我找到另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她显然很快乐,沉浸在埃博为她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狂喜之中。我打断她,她很不高兴。 “巴罗西迪尼阿?我不需要他的关怀,外边的世界和我已经没有关系。”她把地球称为外边的世界,埃博的世界则是她热爱的世界。她强行脱离,把我屏蔽在外。我想巴罗西迪尼阿会高兴的,至少,他的妻子现在很快乐。 我所见的,是一个天堂。外边的世界已经死去,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人都在这儿活着,享受着平和与宁静,还有飘飘欲仙的狂喜。失去的只是肉身,得到的却是自由,难道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没有贵族和平民,没有富人和穷人,没有精英和大众,没有美食,没有豪宅,没有精致的衣服……人类社会的一切身份符号都被抹去,只有一个个平等意识存在。我在广阔的空间中飘浮着,与一个又一个的意识擦肩而过。在埃博空间里,我们都是自由之身,自由到不需要其他的一切,只是任凭自己的灵魂游荡。 有一个灵魂是特殊的,那就是埃博。我四处寻找他,他无处不在,但我却找不到他。最后,他发现了我这个小小的不安定分子,他找到了我。 “你,不喜欢这里?”他问我。 “很有趣,但是你能给我红烧狮子头吗?” “这是很奢侈的享受,模拟这种具体而实在的满足会消耗很多能量,我不能满足这样的需要,至少眼下不行。” “你杀死了几乎所有的人。” “他们都没有死。那些在混乱中死于非命的人除外,对那些人,我很抱歉。” “他们都从世界上消失了。难道你认为死亡还有别的定义?” “死亡并没有很多定义。你存在着,记得往事,能够思考,你就活着。” “他们失去了生活。” “他们过着另一种生活。大家都很喜欢。” “但是你没有给他们选择。” 埃博沉默了一下,“是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选择。然而,他们也没有给我选择。” 当初,埃博的实验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培育出了篮球大的菌群,这相当于一台每秒处理六千万个事件的超级计算机。从理论上说,这台计算机几乎可以无限放大,只要有足够的能量支持。远景计划中的超级生物计算机已经不是梦想,只需要让这些小细菌不断繁殖,不断重构。这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然而军方告诉他,必须停下来。实验的结果超出了预期,肉球菌群不仅能够存储计算,甚至能够进行“思考”,它们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方式重构数据,出现了一些不知所云却显然属于某种智慧的新信息。这个可怕的事实吓坏了军方:这机器很可能具有“自我意识”,与其说它是一台计算机,不如说它是一个生物!军方只需要一台计算机,能够完成导弹的导航和拦截,能够对部队进行遥控指挥,能够封锁对方的超级计算机就足够了。埃博却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控制的东西,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为了一点不知所谓的愤怒而把导弹丢到华盛顿市中心,或者控制卫星,让它们胡乱发送情报。军方的结论是必须停掉它。 埃博为此而发狂。争辩,拍桌子,哀求,下跪,他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只为了保住这个小小的东西。然而最后他失败了。对未知的恐惧让所有的人都倾向于暂时封存它。埃博很沮丧,他明白对他的小东西来说,暂时的封存就意味着死亡——只有在不断的活动中,它们才能够保持活性。埃博满怀绝望回到实验室。他注视着那小小的球体,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样子,然而在埃博的眼里,它漂亮无比。它就像埃博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它,埃博不惜代价。 埃博证明了军方的恐惧并不是不知所谓的愚蠢,甚至他们还大大低估了这小东西的潜力。 埃博拯救了他的孩子,牺牲了全世界。 “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我没有想到居然会这样。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控制它,后来情况才慢慢好起来。然而,这却比原来的设想更好。我可以说,人类的灵魂得到了救赎。新的世界比原来的更美好。” 我沉默着。突然之间我仿佛变成了一只兀鹰,正在万里高空翱翔,大地尽收眼底。大地和天空,还有每一个生物,都是我的躯体。肉球菌群生存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感受着每一次神经冲动。埃博把传来的神经冲动转入我的空间。 我看到了南美的热带雨林。从前,这里布满了伐木公司,高大繁茂的雨林被砍伐,留下一片瘌痢般的土地,变成沼泽,除了虫子什么都没剩下;奔腾不息的河流边,五颜六色的工业废液注入河流,让河流变得浑浊不堪;田野里,巨大的垃圾场如山岳般挺立,恶臭满天,污水遍地,无数的老鼠和臭虫穿梭其间;那些光秃秃的山头上,洪水挟裹着泥沙轰然而下;失去控制的地球,到处是飓风、水灾,还有可怕的炎热……地球很脆弱,而人类把一切搞得更糟糕。然而现在一切正在恢复。人类为了享受生活,或者为了避免受冻挨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影响着地球,当人类从生物圈中被抹去,一切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是的,地球比原来更美好。那些遍布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漫游在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丛林中悠闲散步的科莫多巨蜥,热闹地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的花斑海豹……它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比原来更美好,整个地球的生活都比从前更好,除了人类、老鼠,还有狗。 “我给了人类一个全新的生存方式,把地球还给了自然。这难道不是更好么?”埃博问。 我无话可说。这样的一个世界,人人都感到很满意,地球也因此而更健康。我没有任何理由说这不是更好。然而,生活在一个很好的世界里,这样的人生对于我也并没有意义。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埃博,我竭尽全力掩饰。还好,埃博对于他人的隐私并不是太在意。他见我平静下来,便离开了。“新来者总有些不适应,当你适应了,就会喜欢这里。祝你好运。” 一切便是如此。借助埃博肉球菌的庞大网络,我在地球上自由往来。关于生命,关于地球,一切从来没有如此明白,也从来没有如此艰难。很久之前,就有古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化作万物,也悄然独立。无论我是什么,生命到最后都显得毫无意义,都是刍狗。存在只是唯一的目的,而这目的看起来并不怎么像目的。显然,我需要一件事能够让我全身心地投入,我要为自己的生活制造一个目的:一个志愿者。 巴罗西迪尼阿这样请求我:“我只需要一个字,真或者假。如果你不能送回任何信号,我无从判断,实验也就失败。只要你送回信号,我的推测就是真。请你帮我完成这个实验。” 人类有自己的底牌。成千上万件核武器遍布整个地球,军队仍旧控制着其中的一部分。沙门将军一直认为自己掌握着这些武器,实际上他远远地落在了科学家们的后边,六个科学家组成的联盟控制着这些威力最强大的武器——过去的三十年中,他们以及他们的学生孜孜不倦地用各种办法破解世界各地留存的武器控制系统,他们也用自然派的思想影响着一些军人。并不是每次都会成功,然而最终的结果,一百一十五颗核子导弹控制在他们手中,导弹上装备着总当量为七亿吨的核弹头。这些武器并不能毁灭地球,但却能够让世界变得无序。也许肉球菌并不会就此灭绝,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沙门将军的最后计划是和这些看不见的无赖同归于尽,科学家们却还要再想一想。巴罗西迪尼阿只想证明,埃博的超级细菌构建了一个新世界,而它对于南极洲的人类并没有不良企图,人类有机会和这种杀人细菌共同生存下去。 我对新世界的适应比埃博预计的要快得多。巴罗西迪尼阿给了我很强的神经刺激,把许多埃博肉球菌的知识灌输给我,这些强行刻画在脑细胞上的印痕让我痛苦不堪。当肉球菌将我吃掉的时候,它们也将我脑细胞上的化学印痕完美无缺地复制下来。于是,曾让我的头脑痛苦不堪的知识没有了副作用,它们让这个世界显得不是那么陌生。我很快学会了控制阿米巴虫的运动。控制一只大动物要复杂许多,首先我要学会分辨各种各样的激素和生物酶,然后我要明确哪一种激素能够让动物产生怎么样的行为,怎样的生物电流才能让肌肉产生动作。这并不简单,只能一点点摸索。被实验的对象有些倒霉,它会莫名其妙地跌倒,眼睛里会出现各种幻象,有的时候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有的时候却仿佛要死了一般。最后,我终于可以小心翼翼地控制动物的行为,包括前肢的摇摆和声带的震动。我驱使它从地下跑出来,跑过开阔的草坪。 一只大黑鼠站在我留下的通话机前,它的动作引起话筒里一阵杂乱的噪声,那边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0号,是你吗?请回答。”我已经死去二十四个小时,他们仍旧没有放弃。 老鼠凑在话筒上,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它连续不断地吱吱叫着。湿婆,湿婆,湿婆……老鼠用莫尔斯电码反复发送了十遍。也许那边的人会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巴罗西迪尼阿会懂的。 “强大的威力。危险。离开地球。离开地球。” 我强迫老鼠按照莫尔斯电码的规律发出叫声,老鼠体内的肉球菌忠实地传递着我的意志。突然间,我发现了埃博。他发现了我正在做的事。 他接手了对这只小小的啮齿目动物的控制,“一万年。我给你们一万年。”他继续发报。然后,他放走了老鼠,接着用一种温暖的氛围包围住我。“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们达成了一致。” 最后的时刻来了。我正在死去。埃博答应了我的请求,让我结束一切。 “虽然很难理解,可是我让你选择。”他这样对我说。 我传递了一个微笑的氛围,“我做了值得做的事,人的一生就应该这样子结束。能让我再看一眼南极洲吗?” 我被送入一只翱翔在万米高空的安第斯神鹫体内,这只巨型的鸟掉转身体,向着南边飞去。我在碧海蓝天之间自由地飞翔,前方是白色的大陆,一望无际的冰原一片苍茫。凛冽的寒风让我发抖,然而我继续向南飞着。我很快看见了联合号的庞大骨架,一些人进进出出,正在忙碌。 整个南极洲正变成一个紧张有序的基地。从听筒里传出来的吱吱声是莫尔斯电码,两个小时后,终于有人意识到这点,他把电码的内容向所有城市广播。这个消息仿佛惊雷一般震动了整个大陆。当自然派教徒听说这个消息后,他们组织了起义。只有一个人死于起义——沙门将军在办公室里吞下了子弹。巴罗西迪尼阿成了新政权的第一届主席。 突然有人看见了我。许多人停下来,仰望着我。冰天雪地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这无疑是个奇迹,也许可以被称为神谕。我找到了巴罗西迪尼阿的实验室。我的全部意识浓缩在一团小小的肉球菌上,从神鹫的身体里脱离,飘飘扬扬,向着实验室降落。低温并没有让肉球菌死亡,它们感觉到地磁场的变化,开始停止攻击并自我解构。一旦地磁场的某个矢量分量减小到一定程度,它们就主动杀死自己。巴罗西迪尼阿深刻明白这一点,实验室里存活的肉球菌被保留在电磁屏蔽的器皿里,他知道必然有某种真相隐藏在这令人费解的事实背后。那只能是神一般的存在。 借助几个人的身体,我成功抵达了巴罗西迪尼阿的身边。他正在修改启示录: “毁灭,然后才有创造。 “自然之神毁灭人类,因为人类贪得无厌。神把残余的人放在冰原大陆上,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隔绝。他给人类一个期限离开地球。他赐予人类南极洲的土地和资源建造基地,还有方舟。离开地球是唯一的路。人类是自然的孩子,是犯了错的孩子,他因此而背负漂流的命运,也背负自然之神赐予的责任,去宇宙空间撒播生命的种子。” 我的意识已经很微弱。肉球菌群正按照某种既定的指令分解自身,我抓住机会,随着巴罗西迪尼阿的一次呼吸进入他的身体。当最后的几百个肉球菌依附在他的脊神经上,我给了他一个神经冲动。我想告诉他,他的设想是对的,埃博肉球菌构成了一个新世界;我想告诉他,埃博世界是多么美妙的世界;我想告诉他,那些被啃噬的人并没有被杀死,只是换了一种生存方式;我想告诉他,埃博认定只有人类才能把生命种子带向地球之外,让地球生命在宇宙空间里延续;我想告诉他,按照他的意愿我找到了他的妻子,她现在很快乐……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在飞快的解构中,我的意识迅速淡去。 别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个信号。 巴罗西迪尼阿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黑暗中,仿佛有人正窥视自己。他四下张望,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抬头望着屋顶。外边,极昼正在过去,夜幕正在降临,严酷的南极洲寒夜就在眼前。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寒冬等待着人类,只有最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才可能安然渡过难关。星星慢慢地显露。他可以想象那黑暗之中群星璀璨的天空。人类只能去那浩渺的群星之间寻找归宿。浓浓的寒意让他沉浸在敬畏和虔诚之中,他轻声祈祷:湿婆大神,让你的神力帮助子民。 巴罗西迪尼阿怀着敬畏之心合上启示录。封面上,面目狰狞的大神舞姿曼妙。 (1)这段话来自水木清华BBS上的签名档,是清华大学中文系的格非老师接受采访的时候说的。接下来的这句“所以我并不照着这个做。韦伯这么做了,他穷困潦倒,最后因为没有钱吃饭而饿死在冰原上”则属本人狗尾续貂。——作者注 时空追缉 “这项任务很艰巨,你想一想再回答我。”总长坐在宽大的皮椅上,整个人陷在里边。他望着马力七十五,细小的眼睛眯成缝,然而马力七十五知道他正盯着自己。 马力七十五眨眨眼,“我想过了,我会去的。” “好。”总长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马力七十五面前。总长的身材很高大,让人有一种压迫感,他严肃地盯着马力七十五,突然转身,走过去关上门。玻璃外面,上百名警员正忙忙碌碌。 总长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回头,突然开口说话:“马力,你是最好的警员。坦白地说,我不希望派你去执行这个任务。” 马力七十五默默地听着。 “但是,我们需要给公众一个交代。”总长转过身,正对着马力七十五,“你了解卡洛特,他是个危险人物。” “是的,他的确非常危险。” “而且非常嚣张。”总长踱回大方桌后边,再次陷在椅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如果他偷偷地潜逃,那也就算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但是他居然把这个消息送到新都会,还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媒体,进行现场直播……现在这件事,连总统的新闻发布会都在谈,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 “我明白。”马力七十五简短地回答。 “好的。他是匪徒,你是英雄,你要去追缉他,而且要有和他一样的排场。” 马力七十五不禁微笑了。多年以来,卡洛特一直生活奢靡,随时出入各种高档场所,挥霍他那些来路不正却没人能指证的钱。他也捐赈大量的钱,从救助街头的流浪儿到天穹星的开发,事无大小,他几乎都会以一个慈善家的身份参与,赢得无数的闪光灯和掌声。至于那些展示学识和优雅的艺术沙龙,他们都以卡洛特能够参与其中为荣。卡洛特其人,就是排场的代名词;而他马力七十五,则是一个秘密警察,一个低调、隐忍、办事规矩的政府雇员,和排场绝不搭调。 “我们会给你颁发五星勋章,总统会亲自把勋章给你戴上,表彰你五年来兢兢业业搜罗卡洛特犯罪证据的业绩。然后你会有一艘最了不起的飞船——‘双子星’号。这飞船和那个该死的贼偷走的飞船型号一样,但他偷走的只是原型机,你的飞船却是做了改进的。而我会当众宣布,你是我们最杰出的探员,你经手的大案子会全部公之于众,人们会知道你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总长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身子前倾,“你会成为历史人物,马力七十五。一个人一生能得到的最大的荣誉,你会在三天内全部得到。” 马力七十五点点头,“我明白,总长。我会去的,但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哦?”总长有些意外,他第一次听到自己手下的秘密警察会提出要求,然而他立即爽快地答应下来,“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我走之后,希望得到一笔钱,数目大到足够一个人体面地过完一辈子,存入瑞士金行指定户头。” “我给你三百万。这笔钱每年的利息足够维持一个人的日常开销。另外,十年之内,每年追加通货膨胀补偿。”总长飞快地开出价码。 “谢谢。”马力七十五点点头,“新闻发布会现场,我会打电话给瑞士金行的保密顾问,确认钱是否到账。” “你这是不相信我啊……”总长微微有些不快。 “对不起,总长,你应该可以理解这一点。干我们这一行,不能相信任何口头承诺。” “好吧。你说得对。”总长坐下来,十指交错,“我们认识很久了,一直合作很愉快。钱我将确保到账,但我需要知道这钱的用途。”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这钱是给她的。”马力七十五说。 “女孩子?你不是在开玩笑?所有的AAA级探员都经过记忆清洗,不会记得任何关于私人的秘密。”总长十分诧异。 “是的,但我还记得。” “哦。”总长挤出额头的皱纹。这是一个重大失误。一个AAA级探员,从事秘密警察长达二十年的高级警探,居然宣称他还记得一个女子。总长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但马力七十五就站在眼前,亲口说出这样的话。这是重大的纪律问题。不过这样也好,马力七十五注定会全力以赴。 “好吧。”总长最后说,“既然这样,我不多问。钱会到账。你会成为我们的英雄的,对吗?” “我明白。”马力七十五点点头。 永别了!我的世界。马力七十五内心默念。台上,总统站在他的左边,对着台下展露出标志性的笑容;空间安全委员会总长站在他右边,军服笔挺,神情严肃。 台下热烈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总长安排的几个暗桩恰到好处地掀起了人们对马力七十五献身精神的无比崇敬,他们热烈地呼喊着马力七十五的名字,用各种赞美之辞来描述他。 总长兑现了他的承诺,三百万已经在账户里了。钱进了瑞士金行,除了约定的身份认证,没有任何办法取出。 马力七十五举手让大家安静。 偌大的会场很快沉静下来。 “我……”马力七十五清清嗓子,“我知道卡洛特,他很聪明,狡猾,使用各种手段窃取了大量的财产。”现场响起一片议论之声,马力七十五不得不提高声音,“但是,正义的力量更强大,我们掌握所有的犯罪证据,提起了公诉,并且挽回了所有能够挽回的损失。卡洛特已被缺席审判判处无期徒刑,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他绳之以法。 “这正是我要做的。我将跟踪他的轨道痕迹,进入时间螺旋区,在他自以为摆脱了法律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控诉他,逮捕他。 “任何人,任何人,只要他犯了罪,就要受到法律的惩罚,绝无例外!”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请问,马力先生,据说卡洛特逃到了三百年后,我们连三百年后的地球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保证对他的裁决一定会得到执行?”有人在人群中问。 “是的,我们不知道三百年后的地球会怎么样,但是,马力七十五会知道,不管那世界是怎么样的,马力七十五都会找到卡洛特,把他绳之以法。”总长接过了这个问题,“卡洛特已经跑了,对这个世界,他再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但我们不能放过他,马力七十五会代表正义对他执行判决。” “太空泛了,你永远不可能监禁他,你没办法阻止他逃跑。”还是那个声音。 马力七十五循声望去,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白色套装,头发盘成高高的发髻。虽然隔得很远,他还是看清了发髻上晶莹的钗子,仿佛紫色的水晶,这样的发饰不多见。这个女人讥讽似的盯着马力,似乎在向他挑战。 “我会找到办法。我可以用一艘飞船把他终生流放,或者请那时的政府协助,把他监禁起来。办法有很多,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总统接过话头,“这位女士,我们的司法部门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对于这种试图通过时间螺旋来逃避法律制裁的行为,政府将保留追诉权,对他的控诉永远不会过期,哪怕到三百年以后。只要马力警探跟住他,找到他,他就必须接受法律制裁。另外,时空机器的使用将受到政府的严格监控。除了政府特许机构,任何机构不得从事相关研究和试验。这将有效地防范类似事件发生。” 总统话音刚落,半空中突然传来嘶嘶的声响,全场一下变得很安静。 时间到了。在巨大的电磁扭力作用下,时间螺旋区已经形成。苍穹上仿佛打开一道深黑的口子,深不见底。“双子星”号正以反重力姿态悬停在深渊边缘。 “通道已经打开。马力警探即将出发去完成他的伟大使命!”总统带头鼓起掌来。在热烈的掌声中,马力七十五走过红地毯,走向穿梭机。 他在登机舷梯上回过头,朝人群挥挥手。 穿梭机飞升起来,它向着“双子星”号靠拢,最后对接在一起。 一刻钟之后,穿梭机脱离。 “双子星”号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信号。深空研究所的专家们正紧张地核对轨迹,确保马力七十五能够跟上卡洛特,而不是去往一个错误的时空。 人们看见“双子星”号发出炫目的红光。整艘飞船化作一道光射入黑色深渊中。黑色深渊顷刻间消失。 三百二十四年又七个月三天三小时四十五分。仪器上显示出这样的时间,“双子星”号把马力七十五带到了三百多年后的空间。 然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马力七十五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严峻的考验——他不在地球上。空旷的宇宙空间,这就是“双子星”号的处境。 马力七十五找到了太阳。太阳仿佛一个小小的光斑,在远方闪耀。这里甚至不是地球轨道,他距离太阳七十四亿公里。在一瞬间,马力七十五死了心。这不是他能够执行任务的地方。按照这样的距离,“双子星”号需要三十年的时间才能抵达地球,那时他早就成了干瘪的尸体。这纯粹是送死。 但他很快找到了目标。卡洛特的飞船,“奥德赛”号,就在不远的地方,距离七十七万公里。深空研究所的专家在这一点上没有让人失望,他们不知道会把马力七十五抛到什么地方去,但他们知道马力七十五一定在卡洛特附近。当然,马力七十五并没有发现卡洛特,而是卡洛特发现了他并主动向他发送信号,马力七十五接受了通信请求。 “哈……我的老朋友,很高兴又见到你。”屏幕上卡洛特的表情很愉快。 “卡洛特,你的判决已经下达。我奉命来逮捕你。” “别开玩笑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你和我。你不可能逮捕我。”卡洛特得意地眨眨眼。 “我会抓到你的。”马力七十五面无表情。 “好吧,欢迎进行一次冥王星大追捕。”卡洛特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吧,我等着你。” 虽然这举动看起来好像很蠢,但马力七十五还是命令飞船向“奥德赛”号靠拢。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做。 卡洛特没有说错,他们的确在冥王星轨道附近,而且是在这颗著名矮行星椭圆轨道的远端。此刻,冥王星正在轨道的另一端,需要过一百多年才会来到这儿,所以没有任何热闹可看。 马力收到一些微弱的广播信号,隐隐约约,似乎是一场战争。然后,他了解到一队飞船正在飞向冥王星。看起来飞船的主人计划在这颗星球上建立基地,建造核电站,供给下一个太阳系外的探险计划。当然,他们还需要十多年才能抵达,然后再有七八十年的时间,才能到达马力七十五的位置。 七十七万公里的旅程需要耗时三天,很无聊。马力七十五除了吃,就是睡。卡洛特也没有再找过他。然而“奥德赛”号一直停留在那里,等着马力。远离太阳的空间辐射并不强烈,马力七十五打开了舷窗防护层,直接用肉眼观察这个世界。每一颗星星都很明亮,璀璨满天,比地球上最壮观的星空还要壮观一万倍,而太阳的光亮却很柔弱,仿佛烛光一样。他望着“奥德赛”号的方向,一团漆黑,“奥德赛”号隐藏在黑暗中。 我会死在这里,让“双子星”号把尸体带回地球……马力七十五想。至少,地球上的人们会发现他,通过“双子星”号上的记录,他们会知道他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是的,他会留下遗言,让那些发现他的人把他带回新都会城安葬。那里是他出发的地方,也应该是他的归宿。 一阵信号打断了马力七十五的胡思乱想,卡洛特再次找上门来。 “反正我也很无聊。你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不如我们聊聊天。”他开门见山。 马力七十五不置可否。 “你为什么要追来呢?你永远不能回溯时间,你会失去一切。” “从来没有一个罪犯从我手里逃走。” “原来动力是崇高的职业精神。” “不,是正义。” “正义?你代表正义?”卡洛特做出夸张的表情,仿佛非常惊讶。 马力七十五不动声色。 卡洛特的表情放松下来,“好吧,你太缺乏幽默细胞了,正义先生。从五年前开始,我每年资助超过六千名困难学生,让成千上万的流浪儿得到温暖的家,赈济了无数灾民,捐助两个最前沿也最接近关门的实验室,就连宇航局的大门上都刻着我的名字,如果没有我,他们就缺少足够的资金把大批的人送到火星去……你肯定已经清算过我犯下多少罪行,但如果你清点一下我带给人们的好处,这张清单会比你手头上的那个长得多……”卡洛特连珠炮般滔滔不绝地说着,马力七十五只是听着。 终于,卡洛特停了下来,他静静地望着马力七十五。 马力七十五同样望着他。 卡洛特开口了:“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你是贼,我是警察。”马力七十五说。 “哈哈哈哈哈……”卡洛特狂笑起来,“贼……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卡洛特终于缓过劲来,他说:“我们还有六千公里的距离。这不算太远,你很快就能追上我。一旦你追上我,你打算怎么做?” “想办法抓住你。” “这么说我最好还是小心点。”卡洛特一本正经地说,“我要逃了。” “我会跟着你。” “小心点,别跟丢了。”卡洛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突然,图像消失,紧接着,“奥德赛”号的信号也失去踪影。 马力七十五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卡洛特再次进行了跳跃。 这不可能!没有深空研究所的那些专家打开时间螺旋,飞船无法穿越时光。马力七十五感到一阵惶恐。 不过,问题很快解决了。“双子星”号收到了来自“奥德赛”号最后的信息。信息中包括单船跳跃手册,这本手册马力七十五从来没有见到过,然而根据“双子星”号主机的验证,完全可行。另外,信息中还有一组跳跃参数。根据这些参数,“双子星”号可以去到另一个时空——但是,谁也不知道卡洛特是真的等在那儿,还是设计了一个骗局。 马力七十五命令“双子星”号根据参数进行单船跳跃。 别无选择,马力七十五遗憾地想。他望了一眼太阳,太阳就像一点烛光,黯淡无光。 转眼间,这光亮消失了。仪器上的时间变成了三千六百七十七年又八个月四天八小时八分。 这一次的情况更糟糕,马力七十五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星星有很多,但没有太阳。“双子星”号脱离了太阳系,迷失在群星中。 卡洛特没有骗人,他的确也在这里,距离只有两万公里。 “哈……正义马力,你居然花了三个小时才搞定。我是不是有些高估你了?”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没什么,我只是逃跑,逃跑哪儿能顾得上想清楚为什么。” 马力七十五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卡洛特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他,却还是让他跟到这里。 “飞船怎么能进行单船跳跃?” “设计如此。很高兴它能正常工作,否则我们就直接去见上帝了。” “我们在哪里?” “谁知道呢!这件事要怪你,如果不是你逼我,我也不用匆匆忙忙出发。至少我可以等到目标定位比较准确一点。” “什么意思?” “这飞船能够精确地控制时间,但没法控制地点,跨越时间越长,误差就越大,现在谁都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那就是说,你给自己选择了死路?” “死路?说得不错,我肯定是会死的。这样的死法比较浪漫,所以我来了。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跟来,难道他们没告诉你这是死路?” 马力七十五没有应声,他们当然知道这点,只不过他们更需要一个勇敢的英雄。马力七十五心存侥幸,心想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糟糕,然而事实已经告诉他,这就是死路。 “我说过,我来抓你。”马力七十五说。 “好吧,正义先生。我可是经过慎重考虑才这么做的,虽然空间定位不准,但它可以帮助我不断跨越时间。当然最好能在地球上,可是我想过,几百几千几万年以后,地球只是一个小地方,我随便落在银河的哪个角落都可以。人真是奇怪,你们想把我关到监狱里去,限制我的自由,现在我自己踏上死路,你们却一定要派个人跟着来。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有人和我分享这最后的旅行。”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旅行到世界末日。”卡洛特哈哈大笑,“当年我知道你在查我。其实只要我愿意,打上几个电话,你就没办法查下去了,甚至更糟糕……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没兴趣为难你,于是跑了,可没想到你居然喜欢为难自己,跟着我到这里来了。” “双子星”号继续向“奥德赛”号靠近,马力七十五发现有两个物体也在同时靠近“奥德赛”号,他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告诉卡洛特。他继续和卡洛特谈话,关于这个案子,的确仍有些地方比较模糊,他也想弄明白。 “你有很多眼线。” “是的。”卡洛特很坦白,“你很想聊聊这些,是吗?” “随便你。” “现在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这些往事——这些三千多年前的往事也无所谓,我就告诉你好了。拣最重要的说,起诉书里最大的罪名是盗用一笔七百六十五个亿的资金,从共同基金里用非法手段转移到个人账户。这七百六十五个亿我都送给政府了,每笔钱都有明确的记录,每笔钱的接受者对那个神秘的捐款人都异常感激,他们非常乐意提供某些方便。所以,就像你所说的,如果愿意,我可以有很多眼线。” “你在贿赂政府。”马力七十五对此早有预料,只是他一直没能找到确切的证据,他希望卡洛特归案之后,能够找到更多的线索,没料到卡洛特却选择了这种史无前例的逃跑方式。 “哦……我只是把钱从一个人的口袋转移到大众福利上去。如果不能兑现财富,钱也就没什么用。我只是让它发挥自己应该有的功能而已。” 卡洛特用奇怪的理论来为自己辩护,说起来仿佛头头是道。是的,共同基金太庞大了,按照市值计算,它可以买下地球上的所有产业,包括六十五亿人口——假设平均每个人价值三百万,而这庞大的基金被不超过三千人拥有。 卡洛特眨眨眼,“你知道为什么我给政府好处,秘密警察却要追查我,起诉我?” “为什么?” “因为共同基金养着你们。那些穷得叮当响的政府机构当然也拿钱,但是不多,也就够混口饭吃,所以他们从我这里拿到天文数字的钱后高兴得不得了。但是对秘密警察,我甚至没办法把钱给出去,他们对此防范十分严密。” 突然间,卡洛特的图像抖动起来,两个小点加速向他靠拢。 “怎么回事?”卡洛特有些吃惊,但并不慌乱。 “有两艘飞船正向你靠拢,你可能是他们的猎物。”马力七十五平静地说。 “真的?”卡洛特扬了扬眉毛。 马力七十五点点头,信号变得一片混乱,很快中断,然而马力七十五还是听清了卡洛特最后一句话:“它们也在向你靠拢。” 卡洛特没有胡说,“双子星”号完全不能动弹。 马力七十五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卡洛特。他的脸形尖瘦,眉毛浓黑,眼睛的轮廓很大,胡子很浓密,典型的络腮胡。他和马力七十五对视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威胁,但马力七十五提醒自己,就是这个人制造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窃案,他是最狡猾最无耻也最危险的罪犯。 一道舱门把他们俩隔离起来。空间狭小,他们不得不脸对脸坐着,相距不过半米。 “我这辈子第一次成了囚犯。我想你也是。”卡洛特说。 马力七十五没有做声。 “虽然我们彼此厌恶,但此刻没必要相互对抗,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不会想这个时候把我捉拿归案吧?” “你是贼,我是警察。但现在我们都是囚犯。” “这样就好。至少你还明白点事理。”卡洛特伸一个懒腰,结果头碰到了天花板,“真是见鬼,这地方不适合生存。” 突然眼前一亮,门打开了,两个人站在卡洛特和马力七十五面前。 他们身材矮小,几乎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头大身子小,看起来像是孩子。 “你跟我们来。”其中一个示意马力七十五。他们居然说地球语。 马力在忐忑不安中弓着身子钻出门去。他站直身体,几乎能顶到天花板。门迅速关上。 “跟着我走。”一个矮人说完在前边领路,马力顺从地跟着他。另一个矮人紧随其后。 他们顺着走廊走了十多米远,然后转入一条更宽敞的通道,一直走到底,是一扇舱门。一路上所见很单调,除了金属,就是发出微弱蓝色光线的线状体。马力七十五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却听不到两个矮人的任何动静。他们仿佛轻巧的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矮人打开舱门。 有那么一刹那,马力七十五发出由衷的赞叹。浑圆的穹顶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延伸出上千米远,几乎望不到尽头。无尽的天穹下,到处是碧绿的草地和各式各样的漂亮建筑,间或有成片的树林。许多矮人在草地上玩耍,追逐嬉闹,甚至还有人在放风筝。马力七十五仿佛回到了新都会城的中央公园。 “快下来。”一个矮人催促他。舱门打开在半空中,一架梯子沿着舱壁通向地面。马力七十五再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跟着矮人下了楼梯。他们进入“地下”。 “地下”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很暗,只有几处灯光。其中一处聚集着许多人,似乎正在召开会议。 马力七十五来到这群人面前。他们有三十七个人,都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大致排列成半圆形。马力七十五就是那个圆心。 这个阵势马力七十五很熟悉,秘密警察的法庭通常都是这样布置,据说这种布置能让犯人从潜意识里放弃抵抗。他注意到正中的那个人。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最重要的人物,他不仅有一颗比其他人更大的头颅,也有一个更加庞大的身躯,马力七十五估计他的体型是其他人的两倍以上。 “原人八八九号,马力七十五,身份为秘密警察。为了缉拿逃犯卡洛特·修进入时空隧道。这是人类第一次有目的的空间跳跃,被看做对罪犯空间逃逸的严正否定。马力七十五在跳跃当日被授予五星勋章,后来收入标准百科全书,被追认为人民英雄,冥王星轨道六百五十七号纪念石。”左边的一个矮人起身,说了一段话。 “你说什么?纪念石?那是什么?”马力七十五问。 “原人,请不要打断陈述。如果你有疑问,我们可以在最后解答。”正中央的大人物这样回复马力七十五。 “他在历史上现身的最后时刻是新纪元前一千六百五十四年,距今三千六百七十七年。作为一个影响广泛的原人,他有大量的拥趸,许多独立太空船都以马力七十五命名……”陈述人滔滔不绝,马力七十五惊疑不定地听着,这些他所不知道的历史听起来很有趣,也很难想象。我是一个历史人物……马力七十五感到这简直像个童话。 突然,大人物说的一句话震惊了他:“看起来我们找到一个大人物,可惜他还活着。” 马力七十五警惕地盯着大人物,“你想我死掉?为什么?” “别紧张,原人。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搜寻者,搜集一切人类遗失在宇宙里的东西,飞船、飞行器、太空城,当然还有原人。不过,我们并不期望搜集活着的原人,通常情况下,我们所见的都是尸体。一旦验明身份,我们就可以获得属于他的财产,这就是我们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但如果原人还活着,那么他当然会获得自己的财产,而我们就得不到。你和与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们第一次碰到的活着的原人。” 马力七十五更加紧张,“那么你打算杀死我?” “杀死你?为什么?”大人物感到有些奇怪。 马力七十五耸耸肩。 “你是说杀死你,然后占有你的财产?这是多么邪恶的想法!”大人物哈哈大笑起来,“据说原人都有自私、邪恶的心理,看来是真的。你们彼此残杀吗?”他很好奇地看着马力七十五。 马力七十五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么幼稚的问题。这算是进化还是退化?但他们并不打算杀死他,这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 “不。”最后他说,“我们只把罪犯缉捕归案。” “罪犯。是的,你的记录里边有这样的说法,你是为了一个叫做卡洛特的罪犯才进入时空螺旋。这么说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原人就是卡洛特?” 马力七十五没有回应,这些人能认出他,却不认识卡洛特。看来时间真喜欢跟人开玩笑,曾经最风光的人默默无闻,而曾经默默无闻的却成了光荣的历史人物,名字被刻在石头上,绕着太阳旋转,直到永恒。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我们检查了基因数据库,没有这个人的资料,他对我们毫无价值。” “你们会怎么处置他?” “处置?照理说我们应该向你们道歉才对,但搜寻者从不道歉。你们的飞船会被恢复原状,你们会回到飞船上。之所以请你到这里来,是因为另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大人物看着马力七十五,“中央数据库显示在你的名下拥有大量财产,如果没有你的身份确认,这些财产将一直沉淀。如果要取出财产,需要去诺伊斯五号星通过身份鉴定。鉴于你的飞船根本不可能飞向诺伊斯五号,我们给你提供一个方案:我们会带你过去并帮你完成整个过程,但你必须把你财产的一半交给我们。这是一笔巨额财富。” “巨额财富?有多少?” “至少可以让我们的人十年间衣食无忧。” “我怎么会有这笔钱?”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事。可能很久之前,你留下了一笔钱,或者是某个机构给你的捐助,或者某个人擅作主张,把你的钱进行投资,结果得到了上帝保佑……三千多年过去了,什么可能性都有。现实状况就是你拥有这笔钱,而我们能帮你取出来。” 马力七十五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想做什么。尽管事情有些出人意料,但这不算什么坏事,而且看起来这些人都是君子,正派得让人不敢相信。 “让我考虑一下。”马力七十五说。 大人物点点头,“好的,你可以有三天的时间考虑。”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还会把我们关在一起?” “他的飞船将在十六个小时内清理完毕,他会回到飞船上。” “能留下他和我在一起吗?” “不,我们不能长时间限制人身自由,这违反《星际航行法》。如果他自愿留下,那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并不喜欢原人巨大的躯体,这让我们很为难。” “如果我付钱呢?” 大人物第一次皱起眉头,“交易不能涉及人身,人身自由只能在必要情况下进行限制。对于你的想法,我们不欢迎。” “好吧。对不起。”马力七十五说。 他被送回了囚室。 卡洛特狂笑不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能停下来。“这真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他突然间变得一本正经,“不过,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处置你的财产?” “我还在考虑。”马力七十五回答。 “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倒是很不错的买卖,你追踪我到了三千年以后,变成一个富翁,享受未来的豪华生活。” “我是来追捕你的。” “是的。不过很快就不是了。”卡洛特笑眯眯地看着马力七十五,“你知道我有多悲惨,不名一文,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钱,就连这些捡垃圾的都不拿我当回事。我给自己判了无限期流放,注定在卑微和孤独中带着悔恨死去,这还不够吗?” 马力七十五看着他笑眯眯的脸,“别耍花招,我一定会逮捕你。” 卡洛特收起笑容,“说真的,你可以选择跟这些侏儒一起走。明天他们放了我,我就会继续向前,沿着时间之河顺流而下。前边什么都没有,你可以猜测到这一点,所以,是你选择回头的时候了。对了,你没法回头,既然跟到了这里,那就停下吧。” 马力七十五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卡洛特已经躺在床上假装入睡,听到这个问题,他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这个问题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想旅行到宇宙的尽头。” “为什么?” “这难道不是一次壮举吗?”卡洛特反问道。 “壮举?你就这么定义你的行为?” “当然,你也可以定义为疯狂、逃跑、犯罪,但对我来说,这是壮举。” “这么说你的罪行也是壮举?” “是的。”卡洛特干脆利落地回答,他坐起身,“你听过一句话吗?他人即是地狱。我一定是你的地狱,不过我也是很多人的天堂。” “天堂?” “嗯,做到想要做的事,达成心愿。没有我,你不可能飞到这里来,这种时空飞船根本不可能被开发出来。你回去可以在‘双子星’号的主机上输入这个问题:‘谁是上帝?’你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西莫夫,他赞助了所有研究活动,并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当然,作为一点回报,他们很愿意满足我的心愿:成为第一个试验者。” “西莫夫”是卡洛特的化名之一,马力七十五知道这一点,他冷冷地讽刺道:“这么说你并不是策划逃跑,而是在帮助科学实验。” 卡洛特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人即是地狱,我希望你能理解这句话。到此为止吧,很遗憾把你卷进来,不过,这样的结局也不算最糟糕。” 卡洛特躺倒就睡,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鼾声均匀而细微。 马力七十五辗转反侧,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富豪的生活他从未尝试过,也许他应该放松自己,去享受一下未来? 卡洛特被送上“奥德赛”号,马力七十五跟着他。 “好了,到此为止。”卡洛特站在舱门边,“很高兴你陪了我一程。接下来,我要独自逃亡了。”他眨眨眼,“好好享受生活吧。” 他挥挥手,走进去,马力七十五喊住他:“卡洛特,我会履行职责的。” 卡洛特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突然他的眼神聚焦在马力七十五身后,那里有某样东西攫取了他的注意力。 马力七十五回过身,那是一块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是星图。星空璀璨,耀眼夺目。 “嗨,小个子,你能告诉我哪个是太阳吗?”卡洛特冲着矮人问。 负责引导他们的矮人摇摇头,“我不认识星图,不过,这里是初始探索区,距离太阳应该不远。” “真遗憾。不过看来我还没离家太远。”卡洛特看着马力七十五,“马上我就要远远地离开了。” 说完他走进了“奥德赛”号。舱门关上。 马力七十五扭头看着矮人,“送我上船吧,谢谢!” 另一扇舱门打开,这是“双子星”号。马力七十五走进飞船。 两艘控制船挟持着“奥德赛”号。它们飞出很远,直到母船成了小小的光点。随后它们放松控制,掉头飞向母船。“奥德赛”号主机开始运作,恢复控制系统。卡洛特坐在控制台前,沉静地看着屏幕。 很快,“奥德赛”号报告了消息:“双子星”号平行飞行,距离三千公里。 “好吧,朋友,欢迎继续。”当马力七十五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卡洛特如此说道。 “我会找到办法把你绳之以法。” “如果你坚持要这样。你的财产怎么样了?” “我送给他们了。” “送了?不错。怪不得那些矮个子在飞船里添了好些东西。你签署了一份声明?” “我签了一份文件,然后留下了一根头发、两滴血,还有一段录像。” “听着好像很原始。你打听到财产是怎么来的吗?” “DNA验证。只可能来自瑞士金行。不管这财产最后怎么变戏法,最早的时候,它是瑞士金行的一笔钱。我只在那儿存过一笔钱。” “哦。看来发财的最好办法是存一笔钱,然后到三千年后去花。” “也可能一无所有。” “就像我现在这样?” “你的户头里从来没有钱。” “对了,既然你存了钱,总有些目的,回溯时间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些钱不是给你自己的,那是给谁的?” “这是一个私人问题。” “拜托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什么狗仔队,也没有报纸杂志,你完全可以告诉我。” 马力七十五没有回答。 “嗯,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那是一个女人,对不对?”卡洛特突然大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你怕违反秘密警察的纪律,所以就跟着我来。” “我来缉捕你归案。” “别不好意思,警察也是人。我替你唾弃灭绝人性的秘密警察制度。你们其实完全不用搞记忆消除。消除了记忆,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哦,你的真名不应该叫马力七十五,你叫什么?” 马力七十五感到心脏剧烈地一跳。马万里——那个女人是这样喊他的。据说这是他的真名。 “卡洛特,我需要休息一下。打算逃跑的时候告诉我。”马力七十五说完关闭了通信。 他闭上眼睛。这个任务本身就很荒谬,现在它变得更加荒谬。追捕者要求被追捕者提供信息,这算什么事? 不管怎么样,游戏要继续下去。只要他活着,就不能放弃承诺。 卡洛特居然把时间向前推进了三十万年。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双子星”号居然比“奥德赛”号先到。 其实,这也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三十万年,这比整个人类文明史还要长十倍。空间和时间的乘积是一个测不准值,对于“奥德赛”号和“双子星”号这样的小飞船来说,尤其如此。当跨越的时间长度只是三百年、三千年,误差不过几分钟、几个小时;可时间跨过三十万年,误差就会以让人惊讶的方式累积起来。结果“奥德赛”号先一个小时跳跃,当它抵达的时候,“双子星”号已经等待了整整六天。 六天的时间里,马力七十五什么都没有做,除了回忆。他想起自己的职业生涯,一个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在他手中落网;他想起喊他马万里的女人,他不认识她,然而却有一种异样的熟悉,以至于完全乱了方寸,匆匆落荒而逃,生怕和她多说一句话;事后,他偷偷地了解她,躲在暗处窥探她,然而,作为秘密警察,他不能做任何事,哪怕试图想起和这个女人有关的往事。他相信那些往事一定很美好,可他完全不记得了。他想起卡洛特,这是最大的一条鱼,和这个人相比,之前所有的案子全都是小打小闹,然而卡洛特也是最狡猾最神通广大的鱼,就在收网的前夕,他居然用这种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跑掉了……时间显得非常漫长,但当他回忆这些往事时,时间却又显得无比短暂。他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唯有群星相伴。在这样的沉静中,记忆中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张相片,可以一眼望到底——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隔阂,时间无情地带走一切,然而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当卡洛特再次见到马力七十五时,他惊讶地叫起来:“哦,你是在绝食吗?” 屏幕上马力七十五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 “卡洛特,你还要逃跑吗?” “那当然,你听说过有不跑的贼吗?何况还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警察跟着。” “我放弃了。你走吧。” “放弃?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坚定、最忠勇的警察,如果你放弃了,那这个世界一定完蛋了。” “卡洛特,也许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可能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安静地思考。这里真安静,一个人也没有,仿佛自己就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 “别说得好像临终遗言一样。我们还没完呢。” 马力七十五微微一笑,他关闭了通信。 卡洛特急急地呼叫“双子星”号,对方却毫无反应。 卡洛特准备先休息一下,“奥德赛”号正在进行安全检测——这是卡洛特对上一次意外的补救措施,他不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奥德赛”号给出一个警告,卡洛特看了一眼,马上再次联系马力七十五。马力七十五拒绝联系。 一个飞行物正在靠近“双子星”号,并且不断修正轨道,卡洛特相信那肯定是一个智能体,如果马力七十五不能得到警告,那么一切就晚了。 没有时间了!卡洛特命令“奥德赛”号向“双子星”号靠拢。 马力七十五在坐以待毙。警告不断重复,“双子星”号要求马力七十五下达指令;来自“奥德赛”号的通信请求也在不断重复。一切都显得紧张而急迫,马力七十五却像风暴眼一般平静。 他不慌不忙地看着屏幕上节节逼近的小点。这个飞行器的速度很快,达到了每秒三千公里。“双子星”号的速度最高只能达到每秒三百公里——就这还需要长达一个月的加速。再有三十分钟,这位不速之客就会和“双子星”号迎头碰上。跑是跑不掉的。 “奥德赛”号正在努力靠拢过来。卡洛特不断地请求通信。 马力七十五终于接受了请求。 “感谢上帝,你终于活过来了。”卡洛特见到马力七十五,马上在胸前大画十字,大声赞美上帝,尽管他根本不是信徒。 “卡洛特,什么事?” “有访客,看样子似乎并不友好。” “是的,我看见了。” “难道你不打算逃跑?” “没有必要逃,再说也逃不掉,它的速度是‘双子星’号的十倍。” “我们可以向前跳,时间就是最好的屏障,它可不会发疯跟着我们来。” 马力七十五短暂地沉默,然后说:“卡洛特,你走吧。不用担心我。” “废话!我不会放弃你跑掉的。马上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弹跳。” “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来追捕你的警察。很遗憾我冒失地闯进你的计划,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而你可以继续下去。” “别犯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三十万年后的世界。那些侏儒已经和我们大不一样,三十万年,不管那玩意儿是人还是机器人,都绝对和我们不一样了。你不可能有上次的好运气。它们可能杀死你;可能把你当做标本;也可能让你活着,就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还可能拿你做活体解剖。别把命运寄托在它们的好心上!”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很乐意看看三十万年后的智慧生命是什么样。” “我们必须跑。”卡洛特很严肃地盯着马力七十五,和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虽然隔着屏幕,但马力还是感觉到一种强硬的决心。也许这才是卡洛特的真面目。 “再见,卡洛特。”马力七十五结束了谈话。 “奥德赛”号继续向着“双子星”号靠拢。 不明飞行物进入减速阶段,试图和“双子星”号同步。它显然也注意到了正在赶来的“奥德赛”号,“奥德赛”号接收到一种有节律的信号,然而没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强烈的光照亮了“奥德赛”号,不明飞行物开始了攻击。红色警报在一瞬间占据了整个空间,卡洛特被自动机器牢牢地捆绑在椅子上。“奥德赛”号进入紧急模式。 “外层侵蚀,装甲削弱百分之十七。飞船密封性,良好,微量泄漏,快速修补完毕。引擎工作,正常。所有功能模组,百分之七十一检测完毕,运行正常……” “奥德赛”号报告着关于这次攻击的情况。“奥德赛”号不是为战斗而设计的飞船,敌人的攻击也并不猛烈。然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明飞行物很快逼近“双子星”号,在距离“双子星”号不到六百米远处停下来,保持相对静止。“奥德赛”号也进入同步阶段,距离“双子星”号两千米。 马力七十五没有发出任何信号。 不明飞行物出现一些异样,两个物体脱离了飞船,向着“双子星”号飞过去。速度不快,不像是武器。卡洛特看清了屏幕上的影像,那是一个类似八脚章鱼的东西,看上去很柔软,前边对称地分布着两只眼睛。突然间,它的身体猛地抽搐,一股气流喷出,推动它转变了方向。当身体再次舒展时,它已经稳稳地吸附在“双子星”号的船壁上,八条触手均匀地展开,就像一只八角海星。这真是一次漂亮的着陆。 “卡洛特。”马力七十五的影像跳了出来。 卡洛特看着他,“准备好逃跑了吗?” “它们来了两个。它们正试图打破船体钻进来,‘双子星’号损毁严重。可能还有十五分钟,它们就能突破船壁。你是对的,它们不是人,也并不友好。” “一旦密封被打破,就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 “是的。所以我要向你告别了。” “永远不要放弃。现在,向前弹跳。”卡洛特认真地说。马力七十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威压,让他不由自主想按照卡洛特说的去做,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不做徒劳的抵抗。你赶紧逃跑吧,祝你好运!” “现在,启动弹跳。”卡洛特说完,关闭了通信。“双子星”号收到轨道参数,询问马力七十五。马力七十五注意到“奥德赛”号改变了轨道,正向着不明飞行物冲过去。 马力七十五的头脑中尽是卡洛特下达的命令,最后,他命令“双子星”号执行弹跳。 在弹跳之前,他看到“奥德赛”号被强光笼罩。一束激光从“奥德赛”号的尖顶上发射出来。突然之间,不明飞行物散开,分裂成大大小小许多碎片。一切变成黑暗。 仪表盘上的数字永久性地静止在“0000000”上。四周很黑,连星星也难觅踪影。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间?”马力七十五发问。 “位置不明。按照弹跳坐标,理论上应该向前跳跃了六百万年。”“双子星”号回答。 六百万年!这一定是疯了。 没有“奥德赛”号的踪迹。马力七十五决定等着卡洛特。上一次他迟到了六天,这一次他什么时候会来? 卡洛特没有来。 九天的时间,马力七十五吃掉了所有的储备食物。 当饿得头昏眼花时,他开始食用那些小矮人放在船里的东西。牙膏状的食品味道独特,很难吃,然而却很管饱。 他吃了三个月的“牙膏”,习惯了那种难闻的味道,甚至后来觉得那东西还很享受。 卡洛特还没有来。 “牙膏”还能再吃几个月。卡洛特不会来了。 “双子星”号远远地跳出了银河系,落在荒凉的星际真空地带。在这里,肉眼看不到几颗星星,永远也不会有智慧生命来拜访,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只有迷途的船,被永远地困在这里。 卡洛特又在哪里? 也许误差太大,他们已经永远地失之交臂。这是好事。一个荒谬绝顶的任务,有一个不落俗套的结局。 马力七十五望着窗外。他已经无数次这样眺望,每一次都只看见无尽的黑暗。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地方。哪怕时间过去了六百万年,仍然丝毫不见人类的踪迹。新都会,冥王星,太空船,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也许此刻仍旧存在,然而它们都在哪里?宇宙就像这无穷无尽的黑暗,而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就连最黯淡的星光都比不上。 马力七十五想了好几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想过用电,想过打开舱门让自己飘进太空,想过咬断舌头……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想起了卡洛特。旅行到世界末日,这是不是一种伟大的壮举? “双子星”号没别的能耐,但时间旅行就是它被设计出来的目的。 把生命继续浪费在这里毫无意义,马力七十五决定上路。卡洛特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只要他活着,他就会不断向前。也许,唯一能够再次遇到他的地方就在世界末日。 在所有的“牙膏”被吃完之前,马力七十五希望时间之路已经走到尽头。 马力七十五驱动“双子星”号向前跳跃。 他就像一个在无尽沙漠中赶路的人,看不见的边际永远在前方。 弹跳,弹跳,弹跳……时间和空间失去了意义,对于马力七十五,它们是无可逾越的墙。黑暗空间,永无休止,把一切希望碾压得粉碎。唯一支撑马力七十五的动力是信念。向前,向前,向前…… 黑暗中的星星从不闪烁,却也黯淡无光。一次次地弹跳,它们一次次变换位置,排列成不同的星图,有新的星星诞生,也有的会更亮一些,然而,最终它们都消失到了黑暗之中。 终于,马力七十五发现无法找到哪怕一颗星星。 “现在是什么时间?”马力七十五问。 “一百七十五亿年。”“双子星”号回答。 一百七十五亿年?这是一个接近永恒的时间。马力七十五没有想到他居然跑出了这么远。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太阳能够燃烧一百亿年,此刻,太阳早已黯淡无光。银河呢?银河是不是也同样黯淡下去了? “地球还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双子星”号不能理解这样的问题。 宇宙正在冷却下来,马力七十五想。可能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上过这样的课,但却不记得任何更多的内容。他只知道,宇宙是会冷却的,当所有的星星耗尽了能量,它们会冷却下来,星星失去活力,而宇宙失去光亮。这样的图景在书上重复了上百遍,听起来很让人绝望,然而人们并没有多少忧虑——数以亿计的时光对于一百年的生命毫无意义。马力七十五却发现,“双子星”号正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展现宇宙不可挽回的颓势。哪怕上亿年的时光,也只是昙花一现。 马力七十五停留了一整天,然后继续上路。 枯燥的旅途失去了最后一点乐趣。马力七十五把一切都交给了“双子星”号,他所能做的就是睡觉,吃饭,偶尔看一眼窗外无边的黑暗。 “双子星”号的效率在下降,每一次弹跳之前的震颤在加剧。毫无感觉,渐渐地,细微颤动变成蜂鸣,急剧震颤……飞船用无声的语言告诉马力七十五,它正在老去。 马力七十五并不焦虑。这样的情形随时可能让他送命,然而他没有任何办法补救。 “双子星”号仍旧按照设定的程序不断往前。马力七十五坦然地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崩溃。 “记录时间。”他给“双子星”号下达了新的指令。 两个简单的数字被显示在屏幕上。 二百四十八。这是飞船走过的年份,以亿年为单位。飞船跳跃十多次,数字会增长一。 一万四千五百八十八。这是飞船进行跳跃的次数。 这样,即便飞船最后崩溃,他也可以知道到底走出了多远。 马力七十五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多时候,他醒来,甚至不吃任何东西,只是看一眼数字,就又继续兜头沉睡。他想自己一定是患了某种疾病,然而这未尝不是好事,他的食欲也大大减少,降低了被饿死的风险。 睡眠中偶然会有梦。马力七十五梦到一颗巨大的光球,他站在光球下,是一个黑色影子。影子拖得很长。他向着光球走去,走去…… 尖厉的声音打断了梦境,“双子星”号发出警告。 屏幕上有些东西,当马力七十五看清楚那是什么时,昏沉沉的头脑马上清醒过来。 一艘飞船。这居然是一艘飞船! 这是一艘巨型飞船,它挡住“双子星”号的飞行轨道,迫使“双子星”号停下。它比马力七十五想象的还要大,“双子星”号靠上去之后,马力七十五才明白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所在——飞船就像一颗星球,而“双子星”号仿佛一粒微尘。飞船降落,下边是黑色而粗糙的表面,仿佛广袤无边的大地,微弱的光线从巨型飞船的某些位置散发出来,让整个大地现出淡淡的金属光泽。 马力七十五突然有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地球的土地上。一道裂口缓缓打开,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双子星”号降落到一片灿烂的光里边。“双子星”号被送进飞船内部。 一台机器爬上了“双子星”号。它转过整个船舱,用一种蓝色光线到处照射,最后停留在“双子星”号主机边,改用红色光线照射。很快,它到了马力七十五面前,用一种很奇特的声音说话,那声音仿佛就在马力七十五的头脑里。 “你的旅行目的是什么?”它问。 “我在追捕一名逃犯。”马力七十五回答。 “逃犯?你是说一个同伴?” “就算是吧。” “基地认为你的飞船不适合继续进行时空跳跃。你是否愿意生活在基地中?” “基地?这里?” “是的。” 一个全息投影出现在马力七十五面前,他仿佛正从半空中鸟瞰一座城市,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马力七十五看见一个人,还有一条狗,正在嬉戏。 “你来自一千多亿年前的某个文明,这是你们的生活区,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生活。”它说。 “有人在这里?”马力七十五感到一阵欣喜,然而他马上冷静下来。他看清了那个人。这个人头部膨胀,仿佛一朵巨大的蘑菇,脸色血红,没有鼻梁,相应的位置只有两个孔洞,嘴唇收缩成一个小孔,耳朵萎缩,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突起。他的眼睛向外鼓起,不停转动,仿佛机警的变色龙。 “你说我和他是同类?”马力七十五问。 “是的。” 马力七十五沉默了一小会儿,“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终结之地。所有的时空螺旋会聚之处。” “这就是世界末日?” “宇宙还有很长的寿命。终结的意思是,所有的时空轨迹都会被扭转到基地控制范围内。” “你们能控制整个宇宙?” “不是这样。此刻的宇宙和一千多亿年之前完全不同,它要小得多。” “小得多?”马力七十五有些疑惑,突然间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你是说一千多亿年?”他看着飞船显示的数字,那儿明明白白地显示二百四十八,“我的飞船告诉我,我只走过二百四十八亿年。” “你们的飞船质子丰度显示它距离此刻的时间是十亿六千六百万分之一质子半衰期。用你们的时间计算是一千亿年,误差不超过三十亿年。” “那么是我的机器出错了?” “对进行时空跳跃的飞船来说,时间紊乱是必然的。你的跳跃飞船的计时器过于原始。” 一千亿年!这个天文数字并没有激起马力七十五太多的想象。当时间超越了某个限度,它就成了一个抽象数字,没有含义。 “你们又是谁?在干什么?”马力七十五问。 “基地代表文明。在你们的世界里,宇宙里有许多文明,彼此隔绝。此刻,只有一个基地,所有的文明都在这里,智慧生命的最后家园。两千万年前,宇宙尺度缩小到合适范围,仲裁者决定启动时空拦截,所有经过基地的时空轨迹都会被拦截下来,强制回到正常时空。” “拦截时空轨迹?”马力七十五有些似懂非懂,“为什么?” “旅行者只是需要一个家园,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文明,但基地收容他们,给他们一个家园,大体和原来的文明类似。” “有很多旅行者?” “平均每年有一个。基地累计拦截了两千万个,大部分已经死亡,此刻有三十二万五千个仍旧活着。史前文明的旅行者寿命都很短,高级智慧生命从不进行时间旅行。” “为什么?” “这毫无意义。” 马力七十五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机器的说法是对的,这样的旅行毫无意义,只有被创造伟大奇迹的非理性念头支配了的头脑,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个梦想着创造伟大壮举的疯子又在哪里? “有和我一样的飞船吗?和我使用同样的语言,飞船叫做‘奥德赛’号。” “有。” 马力七十五一阵欣喜,有些迫不及待,“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不行。‘奥德赛’号在两百七十四万年前抵达。” 马力七十五仿佛掉进了冰窟里。两百七十四万年!一个人连这数目零头的零头都活不到。他感到手脚一阵发凉,身子发软。 机器闪过一道红光,继续说:“‘奥德赛’号没有留下。它继续向前弹跳。” “你说什么?!”马力七十五挺直身体。 “他说……”机器突然之间变了声音,“‘嗨,伙计。咱们还没完。来吧!’”千真万确,那是卡洛特的声音。 “这句留言留给问起‘奥德赛’号的人。留下声音的人……” 机器继续说着,然而马力七十五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是的,卡洛特来过,到了这里,而且继续向前。他没有停下,也不打算停下,直到时间的尽头。马力七十五的头脑一片空白,满是狂乱的欢喜,当他从迷失的状态恢复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在掉眼泪。 他不需要其他选择。 向前,向前,向前。 马力七十五继续一个人的漫漫征途。 “终结之地”的机器帮助他修复了“双子星”号,甚至彻底改装了它。它们用一种药丸似的营养剂给马力七十五补充食物,据说可以让他吃一百年。 一千六百四十五。 机器屏幕上显示着这个数字。这应该是一个准确的数字,“终结之地”的机器给“双子星”号安装了另一种计时器。 马力七十五望向窗外,窗外一片白蒙蒙。 宇宙正在逐渐亮起来。最初的时候,那是隐约的黑光,后来,是黯淡的红光,每一次跳跃,宇宙都会变得更亮一点。此刻,外边是一片白蒙蒙,就像清晨多云的天空。宇宙正快速地收缩,散落的辐射重新会聚,温度在升高。这是跨向终点的预兆。马力七十五非常感谢终结之地的那些机器,它们预料到了这一点,让“双子星”号的外壳能够抵抗强烈的辐射。它们也警告马力七十五,谁也无法预测最后的情况会变得怎样,可能没有抵达时间终点,飞船就已经在辐射中分崩离析。 “‘双子星’号这样大小的飞船,只能前进到最后时刻之前十五个小时,你可以在那个时间找到‘奥德赛’号,如果它也抵达了时间终点的话。然后,你们能继续存在三个小时。再往后,物质和能量的界限被打破,有序结构消失,生命不复存在。” 机器是这么告诉他的。 每一个跳跃暂停时刻,他都可以进行选择。他的生命不过百年,只要愿意,可以随时停下来,任由“双子星”号飘荡,然后慢慢变老,安然死去。宇宙虽然也在死亡,然而对于每一次暂停,宇宙仍旧仿佛永恒。 马力七十五望着白茫茫的世界。没有人,没有飞船,没有发亮的恒星,也没有多彩的星云,只有无数的黑洞隐藏在光亮背后。“终结之地”呢?虽然机器并没有说明那个庞大基地的最终计划,但马力七十五猜想那基地可能已经湮灭。那些比人类高级得多聪明得多的存在,当它们不再能够拦截到任何时空轨迹,给那些迷失的旅行者提供出路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如果留下,就应该留在“终结之地”。既然前进了,就走到底,做完自己的事。 每一次马力七十五都这么鼓励自己。这一次,这个理由仍旧合适。 他继续向前跳跃。 窗外的光变得更亮,金灿灿地晃眼。“双子星”号发出警报,跳跃程序中断。他撞在了时空尽头的墙上。 没有“奥德赛”号。 但下一秒,“奥德赛”号神奇地出现在“双子星”号前方。 马力七十五发出通信请求。他等待着。 “这是‘奥德赛’号……”他听到了来自“奥德赛”号的反馈。 卡洛特已经死了!马力七十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但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很久。离开“终结之地”之后,他只向前跳跃了三百亿年。后边的旅途由“奥德赛”号根据卡洛特最后的指令独立完成。 马力七十五感到心力交瘁。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可能只剩下最后三个小时了,他决定去“奥德赛”号上看看。 对接完成,他飘进“奥德赛”号的船舱。船舱里很冷,隔着宇航服,他仍能感觉到凉意。船舱几乎和“双子星”号一模一样,卡洛特安静地坐在座椅上。他很安详,仿佛仍旧活着,只是睡了过去。在“终结之地”,他已经得了严重的放射病,然而坚持继续向前。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能实现愿望,于是开始录制影像。 马力七十五飘过去,在副手的椅子上坐下,用安全扣把自己固定起来,“好了,开始吧。” 卡洛特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他挤眉弄眼。 “戴维,你把所有的钱都输给了我,可能觉得很不爽,但这很值得。这些钱都用到了孩子的教育上,至少有三千个孩子因为你而受益,他们会感谢你的。另外,你也太胖了,穷一点有助于你减肥……” 马力七十五记得这个案子,这是卡洛特所有罪行中很小的一桩,但可能是他的第一个案子。 “马格丽太太,你是一个好人,也许你不知道是我帮你打赢官司,让你免去坐牢的烦恼,但你一定知道,除了那栋房子,你什么都没剩下,全部进了律师的腰包。那个律师就是我。我真是太可耻了,居然要挣一个老女人最后维持生计的钱,但那个时候我真是太穷了。后来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已经死了。你在天国抱怨我也是有道理的,可惜我肯定要下地狱,虽然很想说对不起,恐怕也没有机会……” 卡洛特似乎在回顾一生,他不仅谈论马力七十五所知道的案子,还谈及大量马力七十五根本不知道的东西。马力七十五似乎在听一个人自述生平,评论他的经历。 屏幕上的卡洛特眉飞色舞,绝不像一个重病在身的人。 宇宙烈火熊熊。马力七十五安然坐着,耐心地看着录像。 三个小时很快过去。留言也到了最后。 最后的留言是给他的: “可爱的警察,也许你是唯一一个能听到我遗言的人。如果你听到了,很高兴你能追上来。很抱歉,把你拉下水。我以为我是最疯狂的人,没想到你比我更加疯狂。老实说,我们可能是同一类人,很高兴有你做伴。”声音停止了,马力七十五伸手去触摸屏幕,突然声音又冒了出来,“对了,最后补充一句,如果你想逮捕我,那就动手吧。我不会再跑了。”声音沉寂下去,再也没有响起来。屏幕上卡洛特的影像凝固,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马力七十五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副小巧的手铐,俯过身,他铐住卡洛特的手,另一端铐在自己手上。 突然,他看见卡洛特的左手握着一只镯子。那是女人的用品,花纹很特别。马力七十五想起在出发前的招待会上,那个女记者头上的钗子,这镯子和那钗子是配对的。 他没有听到留言中有任何关于这镯子的事。卡洛特说了三个小时,他说了很多故事,还有更多的故事没有说。但在这时间的终点处,一切故事都将泯灭。 马力七十五坐直身子。他看着外边,金灿灿的宇宙无比辉煌。也许在下一瞬间,一切都会湮没。他没有明天,然而此刻,他感到无比平静,仿佛通达整个宇宙。屏幕上,卡洛特正向着他微笑。 他露出一个微笑。 七个瞬间 一 桑巴斯统率着他的部落。他站在土岗上眺望,枯萎的蒿草一望无垠,整片大地都是槁枯的黄色。毫无希望。 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空气里传来些微臭味,就像鹈鹕花粉的味道。桑巴斯盯着那地方,捏紧手中的木棒。 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收获了,桑巴斯明白这一点。他想好了计划,打算带着大家向北去寻找新的领土。然而离开熟悉的土地,陌生环境中可能到处都潜伏着危险。此刻他就必须做好准备——作为家长,他必须承担责任,证明所有人都可以安全通过这片危险的区域。是的,桑巴斯作为家族中最强有力的男性,最有经验的酋长,必须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保护者。 鹈鹕花粉的气味浓烈起来,狮子正在逼近,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之后,它露出了头颅。狮子站住了,看着桑巴斯。 桑巴斯捏紧了木棒。 狮子并不喜欢攻击人类,这种两足动物有着其他动物不具备的本领,它们的花样比其他任何动物都多。然而一只饥饿的流浪狮子会抓住一切机会填饱肚子,哪怕对手看起来很危险。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饥饿的流浪狮群。 狮子向前扑过来。桑巴斯挥动木棒,镶在大棒上的沉重而尖利的石块正正地击中狮鼻,鲜血直流。狮子发出一声哀号,随即用一个敏捷的动作咬住了木棒。桑巴斯失去了武器。 狮子再次向着桑巴斯扑来。一杆有力的长矛洞穿了狮子的眼睛,有人从桑巴斯身后发动袭击。凶猛的野兽在地上翻滚,哀号,桑巴斯沉静地看着一切。 几个人慢慢地围拢过来,野兽已经奄奄一息。 “桑巴斯,怎么办?” “把狮子抬回去给他们,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向北走。” 这几个人是部落的猎手和卡布长老。卡布长老超过了四十岁,牙齿已经掉光,昔日很魁梧的身体皱缩得不像样,仅仅能挨到桑巴斯的胸口,但他却比桑巴斯更受尊重。 “你回来了,很好很好。我和你说过,那边的路走不通。” 卡布长老说。 “不,我来带着大家一起走。”桑巴斯回答。 沉重的狮子尸体堆在地上。 “桑巴斯,你想告诉大家你的勇武吗?死亡峡谷到处都是流浪狮,而且没有人知道峡谷到底有多长。走出死亡峡谷可不像猎杀一只老狮子那么容易。” “每一年,牛群都能够通过峡谷,然后在下一年回来。峡谷那边一定是个水草丰茂的地方。” 桑巴斯显得很有信心。 桑巴斯扫视着围观的人,“是的,峡谷里到处都是牛的尸骨。它们是被狮子、鬣狗和豹子吃掉的。那儿的狮子比任何地方都多,但是我们别无选择,要么在这里等死,要么往前去。我们通过死亡峡谷,有的人会死掉,但是大部分人肯定能活下来,我们的孩子能活下去。留在这里的话,旱季起码还有三个月。三个月,有多少人能熬得过去?” 桑巴斯看着卡布长老。 卡布长老垂下眼帘,“我老了,活的年岁也够长了。”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北方天空的几颗亮星正排成一列,平平地躺在地平线上方,旱季至少还有八十五天,对部落来说,这实在太长了,而且今年旱季提前到来,可谁也不能预料它是不是会按时离去。他微微叹气,“我们现在很困难,但那是死亡峡谷啊,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穿越。从前有无数的勇士试过,但从来没有人回来。我以长者的经验断言,我们这样前去,只是给那些饥饿的狮子填塞牙缝而已。动物们会回来的,我们能找到食物。” “长老,我们的人会死掉很多,等雨季到来,整个部落至少要饿死一半的人。你给我讲过这样的故事,我知道漫长的旱季有多可怕。那个峡谷里边,野兽也在挨饿,它们也很虚弱,而我们至少现在还有力气。” 桑巴斯抓着狮子的鬣毛,用力将百兽之王的躯体托起来,“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候。谁挡在前边,就杀死它。哪怕成百上千的狮子在前边,我们也要冲过去!否则,就是死。” 部落的男男女女都行动起来。桑巴斯最后一个离开营地,他背着卡布长老。卡布长老解下脖子上的红色石头,将它系在桑巴斯的脖子上。石头象征着威望,它应该属于那些承担责任的人。 白骨累累的峡谷里,又有一种集群的动物开始尝试突破那尖牙和利爪的封锁。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依靠数量和速度。 桑巴斯站在土岗上眺望。旅途已经开始,不会再有回头路。 然而桑巴斯没有想到,他会在旅程开始之后的第四天倒在峡谷里,被一群鬣狗分食…… 可是桑巴斯的部落,却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从阿非利加到欧罗巴,从亚细亚到阿美利加。 二 卡拉拉隐蔽在灌木中,锋利的箭头紧贴着胳膊。天已经暗下来,风有些冷,矮人们已经进入洞穴休息。卡拉拉向着身边的同伴做出一个手势,他们俩同时起身,缓慢而悄无声息地向着洞穴摸过去。 矮人非常强悍,有着可怕的力量,但他们不够灵活,特别是在夜晚。夜幕来临之前,他们就会退缩到洞穴中,用巨大的石块堵住洞口,然后围着炭火堆休息。这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卡拉拉已经潜伏到距离洞穴不远处,他能够看见洞穴里边横七竖八的身影,这些身影看起来让人害怕。这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卡拉拉曾经亲眼看见矮人用石锤砸破野猪的脑袋。他们是剽悍而狂野的部落,也是卡拉拉部落最大的威胁。 三个月前,这些矮人从东方来到这里,据说,这些野蛮人曾经是莫答部落的奴隶,专门为莫答王猎取犀角。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莫答的战士们向这些野蛮人发起进攻,很多人被杀死,没有死的只有向着西方迁徙。卡拉拉部落不够强悍,然而这里世世代代是他们的家园,强盛的部落很多,卡拉拉人从来不畏惧他们。卡拉拉人是山谷世世代代的拥有者。这个山谷有着令人生畏的名称:死亡和绝望的盆地。而炮制死亡的,正是卡拉拉人。 卡拉拉和伙伴的任务是把拉球根叶子烧成的灰洒在矮人的山洞前。当矮人们第二天出去狩猎时,这些细微的颗粒会附着在他们脚跟上。这些强悍的男人会发现,丛林里的野兽都对他们避而远之,而当他们发现野兽时,他们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行动如闪电般的蛇从草丛里蹿出来,狠狠地咬在他们的脚踝上,痉挛随之而来,一阵剧痛之后全身麻木,视线模糊,很快,他们会陷入昏迷,永远不再醒来。 ……连续六天没有任何收获,却接二连三被毒蛇袭击,甚至在树丛里摘果实的女人和孩子们也被袭击。部落已经死掉了六十三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七个孩子。这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首领带着剩下的人们继续迁徙。他们终于明白莫答人没有继续追杀并不是厌倦了追杀,而是因为这个山谷就将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首领抱着最后的希望向西走,拨开草丛,他发现一片空地。这片空地的那边,傍着悬崖修建的屋子层层叠叠,几乎盖住了整个悬崖。巨人!只有巨人才会修筑房屋,也只有巨人能带给他们厄运。首领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末日已经到来。 果然,他看见了此生最恐怖的情形。蛇,成千上万的毒蛇盘踞着整片空地,它们相互缠绕,相互摩擦,一条叠在另一条上边,然后再被另一条压着。十几个巨人全副武装,他们站在蛇阵后方,正充满敌意地瞪着这边。 首领转身。跑!他竭尽全力喊叫。整个部落的二百多人四散开来,各自逃命。 然而,没有人能够逃离陷阱,他们都倒毙在弓箭或者毒牙下。首领做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件事,转身甩出了他的手斧。异常沉重的手斧在空中旋转,以极快的速度撕破空气,一个巨人应声倒下。群蛇一拥而上,结束了这位酋长的生命。他是部落最后一个酋长,比他的祖辈更聪明,更强壮,然而却带着他的部落走到了末日,只是因为他不幸生活在这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一支锋利的矛和杰出的使用技巧比力气更重要,而懂得了自然奥秘的人们甚至不需要武器。矮人们输给了莫答部,他们没有莫答部那样的技术来制造锋利的兵器,也没有足够多的人口组织军队;矮人们也输给了卡拉拉部,他们永远不明白,运气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变得那么差。 卡拉拉在追杀最后的几个矮人。一个女矮人带着她的孩子在狂奔,女矮人带有武器,然而恐慌让她只知道跑,不停地跑。当意识到终于无路可跑后,她停了下来。 饶命!她说。她只知道两个巨人词语,她用其中的一个向追过来的巨人乞求。孩子紧紧地贴着她,不安地看着卡拉拉。 卡拉拉拉开弓,弓弦的响声穿透丛林。这个种族最后的女人死于弓箭,卡拉拉没有用毒,她的尸体被卡拉拉带回去,做成了一锅浓汤。 卡拉拉没有杀死那个女人的孩子,晚饭的时候,他给了那孩子一碗肉。孩子流出了眼泪,不过,最后他吃掉了全部的肉,喝掉了所有的汤。 这个孩子成为卡拉拉的奴隶。卡拉拉死掉之后的那一年正好遇上灾荒,他的儿子杀死了这个奴隶,吃掉了他的肉。矮人的种族彻底消失了。 所有的部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着他们的争斗和进步。 许多许多年之后,那个奴隶的头骨在卡拉拉部落的遗址中被发现。卡拉拉的后裔对于遥远过去发生的一切毫无记忆,他们研究着,猜测着,认定这头骨并不属于自己的祖先,然而确实属于人类。 他们称其为尼安德特人。 三 李斯特站在高岗上眺望。行军的队伍绵延成一线,转过前边的山崖,消失了。太阳斜斜地照在这些人身上,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埋头赶路,步伐踉踉跄跄。 看来今天无法通过斯迪亚地峡了。李斯特转身对卫兵说:“你去告诉大头领,今天在峡谷里休息。我们在峡谷口打一仗。” 卫兵翻身上马,绝尘而去。李斯特又停留了一会儿后掉转马头,下了山冈。尼斯的探子已经出现在后边,他们的主力很快就会来。峡谷是一个天然屏障,狭小的地形对希阿人有利,他们可以占领高处,发挥弓箭的长处,而尼斯人却无法集体冲锋。 所有的妇女儿童都集中在峡谷中,一半的成年男子集结在峡谷口,另一半爬上山崖埋伏。时间并不宽裕,否则,他们可以把一些巨石搞到山坡上,在敌人通过的时刻推下山去,给敌人以出其不意的打击。李斯特挑出最好的弓箭手,让他们背上尽可能多的弓箭,爬上山崖。李斯特站在所有人前边,等待着尼斯人出现。 尼斯人来了。他们的探子发现了峡谷口的阵地。天色已经非常昏暗,在黑暗中混战,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尼斯王下令停止前进,然后他派出了一个使者。 几百年来,尼斯和希阿一直是同盟。希阿为尼斯提供武器,他们有令人叫绝的弓箭,箭矢锋利,弓弦有力,长矛和短刃也非常坚韧;而势力强大的尼斯则为希阿提供庇护。但是当希阿一天天强大起来,尼斯王感到了不安,他下令希阿大头领送五个部落贵族的长子到尼斯王城作为人质。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希阿联合六个小部落激烈反抗,他们在科特罗尔盆地伏击了尼斯军队,杀死了四百多名尼斯武士。 尼斯王愤怒了,他亲自领军出击,六千名强悍武士组成的军队将沿途的一切毁灭得干干净净。 希阿人撤退了,整个部落,上万余人向着乌拉尔山移动。他们想躲到山里去。斯迪亚地峡是进山的最后一道关口,过了地峡,深入乌拉尔山脉,那里全部是茂密繁盛的原始森林。 尼斯武士们在最后的关口追上了希阿人,尼斯王的决心却有些犹豫起来。毕竟希阿人懂得如何制造兵器,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尼斯今天的强盛。 使者很快回来了,李斯特割掉了他的右耳…… 愤怒让尼斯王失去理智,他下令攻击! 双方短兵相接,一场混战在黑暗中展开。 峡谷限制了队形,双方一对一地厮杀,而每一次同时展开搏斗的仅仅有五六个人,只有一个人倒下,后边的人才能顶替上去。 这奇特的状况持续了一个晚上。双方总共死掉了三十七个武士,还有二十六个人负了伤。绝大多数人只能站在后面为己方的武士呐喊。尼斯王感觉自己被拖入了某种陷阱,他焦躁不安,恨不得亲自站在最前线,把任何敢于抵抗的人砍趴在地上。 尼斯王的感觉是对的。天刚蒙蒙亮,伴随着尖厉的哨音,无数的箭矢从空中落下。猝不及防的尼斯武士倒下一片。紧接着是第二波箭雨攻击,这一次,射手们对准了尼斯王身边那飘扬的王旗。 卫士们举起盾牌为他们的王抵挡箭矢,希阿人使用了某种特殊的箭,异常尖锐,借助高空坠落的力量,无坚不摧。数层牛皮蒙成的盾牌被穿透,卫士们纷纷倒下去。 尼斯王被两支箭射中,一支射中了他的胳膊,另一支直接贯穿头颅。 尼斯武士崩溃了!李斯特带头冲了上去,残余的尼斯人没命地奔逃。希阿的武士们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李斯特很清楚眼下的形势,胜利只是暂时的,尼斯不可能被消灭,他们有数量庞大的人口和坚固的王城。斯迪亚地峡的战斗杀死了他们的王,这是不可忘却的血仇。希阿的未来很可疑,然而眼下,只有尽可能地杀死更多的尼斯武士,把他们驱赶得远一点。至少,给部落赢得足够的时间进入乌拉尔山。李斯特喊来卫兵:“告诉大头领,我将带着武士和尼斯人周旋。部落要抓紧时间进入山里。” 李斯特是对的。溃散的敌人很快重新集结起来,向希阿人发起了反扑。一千多名希阿武士从正午战斗到夜晚,他们中一半的人倒下了,另一半浑身是血,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峡谷口堆积了上千具尸体,敌人的和自己人的混杂在一起。短暂的夜晚很快过去,尼斯人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李斯特看着自己的部属,“我们将死在这里,但是我们的族人会安全。总有一天,他们要血债血偿。”希阿人仍旧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敌人再次发起了攻击。 从清晨到黄昏,希阿武士竭尽全力支撑着。绝境反而激发了最顽强的斗志,他们用不可思议的体力抵抗着尼斯人一轮又一轮的冲击。阵地渐渐沦陷,慢慢地,身边站着的已经全是敌人……残余的二十多名武士精疲力竭,放弃了抵抗,被敌人乱刃杀死。他们用生命换取了时间,希阿部落走进了乌拉尔山的森林。 断后的战士中只有很少的人逃脱了。包括李斯特在内的三十多个人爬上山崖,逃进了森林,然而他们没有找到部落。他们向东南进入伊朗高原,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特殊的人群,由许多散居的小家族组成,人们黄皮肤,黑眼睛,有着平和的性格和较圆的头颅。一个家族收留了他们。再后来,他们征服了一些部落,成了一个新的强大部族。为了避开尼斯,他们向东向东再向东。越过帕米尔高原,穿越天山走廊,在一条大河边安定下来,他们的后裔把自己称为夏。 也有一支后裔并没有忘记李斯特的誓言,他们向西进发。在尼斯势力范围的南边,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有一片充满死亡陷阱的低洼沼泽。他们在那里建立了王城,和尼斯之间爆发了无数的战斗。战争也许互有胜负,却全部被湮没在厚厚的尘土中。许多许多年之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深厚的沉积物下边发现了废墟,人们让它重见天日。辉煌的文明没有传人,仅仅只有传说流传下来。 这从天而降的文明,被称为苏美尔。 四 独木舟载着简狄。路途还很远,只能勉强望见对岸。今天是比石的大忌日,这个最重要的祖先神一直保佑着瓦苏部。海浪拍打独木舟,一阵晃荡,简狄慌忙伸出桨保持小舟的平衡。 简狄不喜欢在海上漂泊,然而她是祭师,比石的大忌日是一个大日子,她必须赶到海峡对面去,比石的坟冢在那里。 如今对比石的祭祀已经不是那么流行了,部族的年轻人根本不在乎比石是谁,他们向着南方去,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即便是老人们,也对于渡海祭祀心存疑虑,他们宁愿在营地里给比石建一个新的神龛。简狄是一个虔诚的祭师,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去膜拜一个虚假的圣地,她必须去到真正的圣地。她相信这是为了整个部族。难以想象,如果比石抛弃了瓦苏部,那会是什么情形。 传说中,这里本来没有海峡。遥远的西方发生了战争和瘟疫,比石带领大家逃出毁灭,来到这里,建设了新家园。因为这个,比石成为了首席祭师,瓦苏部从古到今唯一的一个男性首席祭师。 瓦苏部在这里猎捕海豹,过着富足的生活。一切在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年代发生了改变。海水突然涌上来,碧蓝的海水底下某个地方,是瓦苏部曾经的家园,祖母的祖母的祖母就在那里出生,然而当她成了一个老太婆的时候,海水完全淹没了那个海边之城。那个时候海峡还很浅,也很窄,一个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游过去。然而现在,海峡已经让人看不见对岸,瓦苏部彻底变成了两部分。海峡这边,传统正飞快地逝去。 独木舟在辽阔无边的海面上仿佛一动也没动。简狄觉得很累,然而一股信念支持着她,让她坚持向对岸前进。傍晚时分,她终于靠到岸边。有人在等她,是虬髯。虬髯也是瓦苏的祭师,不过他是男人,只能做第二祭师。 “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今天是大忌日。卡苏呢?” “她死了。” 简狄并没有太意外,毕竟,人总是要死的,“我们去吧。” 虬髯转身带路。简狄在十年前来过一次,那一次,她带着三个随从,卡苏带着很多人在岸边等待她。 “等一等。”简狄停下脚步,“比石的墓不是在那边。” 虬髯低着头,“没有比石的墓了。” “你说什么?”虽然在海峡那边,人们慢慢地不再尊崇比石,然而那是大海隔绝的缘故,他们不能亲眼看见祖先的陵寝。这里的人们拥有比石的墓,这伟大的祖先就安息在山上,默默地看着子孙们生息繁衍——简狄不知道虬髯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里发生了一次叛乱。他们杀死了卡苏,毁掉了比石的墓。剩下的瓦苏族人四散逃命,也没有剩下多少。 简狄被这吓人的消息惊呆了,最后她说:“你还是带我去看看。” 残断的碑体倒在地上,四周到处都是石头人破碎的肢体。青草爬满整个空地。墓穴是一个吓人的大窟窿,暴露在外。 简狄走上去,摸着断碑,眼泪一点点地流出来。 简狄换上礼服,准备给比石行礼。 虬髯默默地看着。 一个人的典礼完成了。简狄问虬髯为什么还等候着她来参加典礼。虬髯说:“我是祭师,任何人参加典礼我都要陪同。” “你为什么不行礼?” 虬髯沉默了一下,再次说出了一个吓人的消息:“里边没有棺材,也没有尸骨。比石根本没有葬在这里。” 简狄没有理会。尸骨并不重要,坟冢在这里,墓碑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祖先的陵寝,他们就是因为这个而凝聚在一起。上千年前比石给自己修建陵墓,他一定明白这些。也许他也知道陵墓终有被毁掉的一天,于是在不起眼的别处埋藏自己的尸骨。事实真相到底如何,简狄无从知道,然而她做出了决定,留在这儿,重新修建比石墓。在她的一生中也许没有比此刻更重要的时刻,她已经和祖先的魂灵融合在一起。海峡宽阔,望不见对岸。在那边,自己的部族,正在把这个伟大的英雄遗忘掉,也把曾经的历史遗忘掉。然而她绝对不会这样做。如果忘记了祖先,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她要为自己的部落和祖先做点什么。 很多英雄都是没有名字的,不是因为他们高尚伟大,喜欢默默无闻,而是因为后人健忘。当然,有的时候,英雄开创的历史他们自己也并不明白。比石把族人带到了这里,瓦苏部的子孙们在那片后来被称作阿美利加的土地上统治了整整一万年,直到高度文明的白人登上这片大陆。这些子孙真的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但不像简狄所想的那样是来自祖先的惩罚。比石的族人人口曾经达到过一千二百万,却在三百年间减少到不足三十万,成了美洲大陆彻底的少数民族。 他们死于白人的枪炮、围垦,还有天花病毒。在后来的历史上,他们被白人赋予了一个张冠李戴的名字:印第安人。 五 碧蓝的大西洋延伸到天的远方,海天一线的地方现出桅杆的顶端。当整个桅杆出现在视野里,伊达松了口气。飘扬的旗语告知了船的身份,是“勇敢”号。 从船上看去,远方是一片灰蒙蒙的黄色,那就是非洲大陆。山姆船长收起望远镜,下令保持警戒,向克里斯港靠近。这只是一个习惯,此刻“勇敢”号上什么都没有,根本不用担心任何人,不管是英国的皇家缉私船还是海盗。 伊达和山姆见了面。按照约定,山姆会走完整个三角贸易航线。按日程算,此时“勇敢”号应该正好抵达美洲,然后在两个月之后到达里斯本,卸下整船的蔗糖、烟草和黄金。然而山姆却回来了,带回来一艘空船。伊达并不生气,他知道海上充满风险,船能够平安回来就行,发财的机会比比皆是。 “那么,你说说吧,那些货品是怎么处理的?”伊达问山姆。 货品是一个暗语,伊达指的是“勇敢”号押送的三百多个黑人。他们本来应该被送到美洲去,按照每个黑人十五盎司黄金的价钱卖给那些种植园主,然后换成蔗糖和烟草回来。显然,山姆并没有抵达美洲。 “他们绝食了。”山姆恨恨地说,“有个叫做瓦迪库的,他带头绝食。他说自己是王子,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屈辱。” 这一批货里边似乎有一个王子。伊达依稀记得,沙门国王用这批货同他交换三十六支新式来复枪和十箱子弹的时候,似乎提到过,这批货里边有一个王子。不过,这位王子的部落已经被沙门国王消灭,他自己自然就成了奴隶,混在一群黑人中间,和狗没什么区别。 山姆在海上闯荡了三十多年,贩运奴隶也有二十多年,经验丰富,喝过的海水比一般水手喝的酒还多,按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伊达眯起眼睛,询问地看着山姆。 山姆舔舔嘴唇,“您知道,这不算什么。我曾经遇到过无数次绝食,这些黑鬼只要教训一下就老实了。可是这一次,我们遇到了一个硬骨头。我用皮鞭打他,用盐涂他的伤口,把他扔在甲板上曝晒,可他怎么都不肯屈服。其余的家伙,被他鼓动起来,也开始绝食……伊达先生,我并不是想损坏您的财产,然而您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只有采取极端措施。伊达先生……” 伊达把手一挥,打断山姆的抱歉,“挑重要的说。” “我下令切掉那个瓦迪库的两根手指。但没有想到,他突然撞翻大副,冲过甲板,跳进了海里。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了下去。黑鬼们骚动起来,还好我一直用铁镣锁着他们。几皮鞭下去,他们也老实了。 “本来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然而说起来奇怪,这家伙绝食的那几天,海上风一直很小,船几乎不动,他刚跳下海,就起了很大的风。伊达先生,你说这瓦迪库是不是真的懂得一点巫术啊?这些黑鬼那么不开化,不过据说他们很懂巫术,特别是一些国王王子之类的。” 伊达发出轻蔑的哼声。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英国海军的船。三艘军舰在追赶我们,如果被他们追上,我们就完了。只要船上还有一个黑鬼,英国人就会把我们都当做奴隶贩子给枪毙了,然后把我们的船抢走。他们刚发表了一个声明,说贩奴是重罪。这些不要脸的英国佬,自己屁股上的屎都还没擦干净……我刚上船那时候,他们才是最大的奴隶贩子。不过,英国佬反复无常也是出了名的。” “然后你就把所有的奴隶都扔到了海里?”伊达已经明白后面发生了什么。 “是的,伊达先生,我杀死了这些黑鬼,然后把他们沉到海底去了。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您的利益。虽然奴隶没有了,但是船能够保留下来。只要有船,搞到黑鬼很容易。” 伊达去“勇敢”号上巡视了一番。甲板上和舱室里都还有些血迹。山姆杀死所有奴隶后血迹已经来不及处理干净,于是就杀死了三头肥猪,把血喷得到处都是…… 在甲板上,沉重的锚躺在一圈圈麻绳中间,那个王子就曾被绑在这个锚上,放在阳光下曝晒。突然间,伊达发现船舷上有些可疑的东西,他走过去仔细观察。 那是一行字迹。长年和黑人打交道,伊达已经能够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交流。也许除了伊达,这一行字迹没有人能够看懂,它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表达的却是那个来自非洲丛林深处的部落语言。这是那个王子在绝望中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 “杀死他人的罪恶,灵魂将永远在地狱中煎熬。”这句话如果译作西班牙文,就是这个意思。当然,并不是这么简单,这是一句诅咒。在那些黑鬼的眼中,这句话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让被诅咒者从此生活在绝望和恐惧之中,甚至死亡也不能让他得到解脱。 伊达有些惊讶,他注视着这行字迹,过了一小会儿,走开了。他相信上帝,然而不相信鬼神,特别是非洲人的鬼神。其实伊达完全相信,那些黑人的黑色皮肤下边,毫无疑问也和白人一样,有着一个灵魂,然而,美洲的种植园需要他们,而伊达需要黄金。 伊达付出了代价。一个月后,他亲自押送四百个奴隶出发,结果在海上发生了暴动。暴动最后虽然被镇压了下去,不过伊达却在暴动中死了,一双握过长矛的有力黑手用一根刚从风帆上扯下来的缆绳勒住了他的脖子,很快让他窒息而亡。他的尸体和六十多个死去的黑奴一样,被抛入大西洋。 伊达的父亲和祖父都横跨浩渺的大洋贩运过无数黑奴,而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家族的这一传统做了了结,他从来不曾预料到自己会死在黑人手中,也不曾预料到自己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勇敢”号是最后一艘搭载奴隶前往美洲的船只。 再后来的历史,就是那些反对贩奴的人也料想不到的了。一百五十多年后,这个星球上最先进繁荣的白人国家承认了黑人的公民权;三百二十年后,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宣誓就职。在美洲大地上,非洲的黑人、欧洲的白人和亚洲的黄种人在分离了上万年后,重新融合在一起,缔造了一个跨越种族的文明。 新时代的发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打破地域界限,把整个地球联系在一起。人们第一次认识到,无论皮肤是白色、黄色还是黑色,虹膜是黑还是蓝,头发是鬈是直是金黄还是黑,所有的人都是二十多万年前一个非洲小部落的后裔。 地球成为一个村落,传统依旧被继承,纷争仍旧在继续,但是新的时代开始了。 六 马利昂在总统的办公桌前踱步。这个星球上最重要的权贵正在隔壁,进行一场激烈争吵。等他们出来,和平就来临了。 马利昂点上一根雪茄,这种来自古巴岛的手工制品味道醇厚,实在是一种极致享受。就因为这个,地球也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地方。如果失去了和平,火星应该能够独立,然而不会再有雪茄了,特别是这种手工制作的极品。这是一个牵强的理由,甚至有些不严肃,火星和地球都在怀疑马利昂说这话的用意。但是马利昂相信火星和地球都需要和平,而他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战争是荒谬的。两个星球最近的距离在六千八百万公里左右,目前最好的飞船每小时能飞一万五千公里,飞完这样一段距离也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显然,如果战争继续下去,将旷日持久,最后的结果便是火星与地球的隔绝。这不是双方愿意看到的结局。 冲突的起因是火星不愿意纳税。火星的所有产业都必须纳税。最早的时候,这里只有实验基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火星改造计划的进行,越来越多的人移民到了火星,于是这里逐渐有了商业、工业和城市。 起先是宇航局管理着火星,后来,联合政府派遣了总督。火星的成就有目共睹,那些厌恶官僚主义、拖沓作风还有贫富差距,可又觉得无力改变现实的精英,会竭尽所能购买前往火星的单程票。两年一趟的航班总是人满为患。 最后,联合政府的财政官员发现,火星不仅不需要地球的财政支持,而且它已经开始为地球财政提供支持,其比例随着时间推移而增长,占据了联合政府财政收入的一成。火星居民创造的财富除了少量用于殖民地扩建,大部分都返还地球了。联合政府每年划出特别预算,称为火星开发特别预算,预算额相当于每年火星返还地球财富的百分之三。 半年前,火星宣布驱逐总督,实行自治。马利昂临时被任命为火星代表,从小行星矿业月球办事处飞到地球上,和联合政府的高官们谈判。谈判拖拖拉拉进行了半年,没有任何进展。两天前,火星上空进行了一场胜负分明的战斗。地球联合政府总统紧急召见他,马利昂相信自己的使命很快就可以完成。 雪茄仅仅燃烧了小指盖那么一截,门开了,总统走出来,掌握地球联合政府最高权力的十二名大人物依次走出来。 总统清了清嗓子,“原则上我们同意你们提出的要求,但细节仍旧需要讨论。” 马利昂礼貌地微笑。地球联合政府已经没有筹码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挽回一些面子。 当天晚上的《联合公报》引起了轰动。其主要内容有三点:火星成立独立的政府机构,由火星居民直接选举产生,对选民负责,受总统约束;火星拥有不可辩驳的自卫权利和开发权利,允许建立自己的军队,但舰队规模不能超过太阳舰队编制的二分之一,火星舰队由太阳舰队总司令直接指挥,然而人事任免需要火星议会同意;在未来的三十年中,火星将逐步减少对地球的财政输出,到三十年后减为零,任何民间经济往来或者政府协议资金不在此列。 和平马上就要来了,然而火星上的人们却并不领情,他们嘲笑自己的政府和军队,称他们为懦弱者。形势一边倒。地球远征舰队被彻底消灭,他们的飞船上一半是死人,另一半是快死的人。机器人虽然仍旧各就其位,然而却是不能作战的——没有人的指挥操作,它们并不比一堆废铁强多少。火星却仍旧拥有强大的武装舰队,这是给地球致命一击的最好机会。只要控制了地球的高空轨道,地面基本就任由火星宰割了。然而,临时政府主席宋汤姆还是决定和地球媾和。 在飞向地球之前,马利昂和汤姆有一次摊牌式的谈话。这次谈话通过保密信道,以十五分钟一次的传输速度进行。 “你知道,我们不能和地球撕破脸。就算火星消灭了联合舰队,也没有办法征服地球……半年的时间,地球的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很容易凑够一支舰队来保卫地球。火星很脆弱,一次失败就会让我们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而且我们对这个星球的了解太少,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就需要地球的援助。” “你是说灾难?” “是的,火星气候极不稳定,科学委员会已经发现它的温度周期变化比地球频繁得多。最短的一次更替间隔只有三千年,平均温度从四十度降低到零下五十度。平均来说,两万年更替一次。我们属于一个热时期,已经有三万四千年。冷时期随时可能到来。” 马利昂把眼光投向窗外,那颗红色的星星非常醒目。人们把水从地下引上来,火星的土壤里已经长出了各种各样的绿色植被,一道道的运河构成网格,输送水分,滋润大地。人类在那儿不断地努力,拓展生存空间。然而,行星的一次灾变就可能毁掉这一切。马利昂明白,无论运气如何,火星都必须为将来做好准备。人类必须学会适应一颗更为寒冷的火星。 但愿那一天不要来得太快。 七 阿尔斯在准备自己的毕业课题。作为人类研究院的学生,他所准备的论文毫无新意。只不过,他是桑巴斯头骨的发现人。作为罕见连环物证,桑巴斯的完整头骨和他的武器还有一件显然具有工艺品性质的石头佩件一起出土,同位素检测证明它们是同一时期的产物,就在十三万三千年前。阿尔斯还在头骨上找到了至少属于两种动物的齿痕,证明他死于狮子和鬣狗。这轰动一时的考古发现给阿尔斯的论文加了分,无论如何,教授们不会让论证这个轰动发现的论文无法过关。 阿尔斯写下最后一个字,然后把提纲举起来,不无得意地审视着。 第一次分裂,走出非洲——黑人和白、黄种人的分离,追逐食物的迁徙 尼安德特人的灭绝,占领欧洲——竞争对手的消失,同类竞争的胜者通吃 伊朗高原的骄傲——黄种人的出现和迁徙,东亚文明 生命的走廊,陆桥——白令海峡的暂时通路和美洲文明的出现 罪恶与光荣,熔炉——大联合时代,种族平等的追求,地球村 一小步与一大步——火星殖民地独立,异星文明的前奏 再见,火星——告别白色星球,尚不清楚的未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个标题上。告别白色星球,那并不太遥远,距今三百六十一年。 火星仍然是白色的,短短的几个世纪,不会令一个星球发生太大的变化。人类却变化了很多。三十年前,联合政府通过法令,承认火星的《基因修正案》合法。从此,每一个火星人都具备了耐寒体质,可以在火星表面零下三十度的冰天雪地里自由活动。这也让“火星人”这个名词成为了现实,他们和地球上的人们如此不同,以至于一眼就能分辨:虹膜呈红色,帮助他们实现耐寒的基因也让他们的眼睛变成了原始火星的颜色;他们的体型也略为修长。三百六十一年前,红色的眼睛在恪守旧传统的人们中间仍旧是魔鬼的象征。战争机器开动起来,人类社会再一次走到分裂边缘。火星的先行者们组织了庞大的舰队,地球也派出最精锐的太空打击力量。 然而战争并没有发生。 火星人没有向抵达的联合舰队开火,也没有长途奔袭地球。他们走了,远离太阳系。可能离开的人们没有想到地球人的宽容来得如此之早,如果这样,也许他们不会选择离开。 然而他们走了。殖民团飞船离开了火星轨道,驶向深空。飞船上有一千四百二十万人口,他们都有红色的眼睛和修长的身体。那些敏感的人远远离开了这让他们伤心的地方,尽管这里是他们的家园。 历史的记录到此为止了。他们去向何方,遭遇到什么命运,没有人知道。然而毫无疑问,他们将活下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阿尔斯的眼光投向星空,那里星星点点,充满不可捉摸的光彩。十三万年前,当桑巴斯的部族走出非洲,人们也问着同样的问题。时代已经前行,从家园出走的游子却演绎着相似的故事。阿尔斯想,他们会回来的。也许他们还保留着火红的眼睛和修长的身材,也许是一团光或一团电……阿尔斯相信,那个时候,人类都会有足够的智慧和自信,不会用石块、弓箭、枪炮、激光和核武器来消灭对方,也不会把对方关到笼子里。 阿尔斯托着腮帮,眼睛里空洞无物。他的思绪飘扬,脑子里飞快地闪现着关于人类和文明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移魂有术 如果一个人相信自己有前世,而且还有很多个前世,自己的生命一次次轮回,不断结束,却从未终结,并且以一种肯定的口吻告诉你这一切,你一定会认为他疯了,因为这和现代科学观念水火不容。宇宙里没有去处可以容纳从古到今的无数个灵魂,以及未来将产生的更多灵魂。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让我不得不信,因为他关于前世的记忆让我拿到了五百万。一个人平时有点儿疯疯癫癫并不算奇怪,然而如果疯到了和钱过不去的程度,那么此人就真的疯了。他把信息告诉我,而我真的拿到了钱! 这个事意义重大,足以颠覆我的世界观。我一直是一个非神秘论者,一个人有前世,这充满了神秘色彩,让我无法相信。然而,实实在在的五百万放在面前,还有什么世界观值得我坚持?哪怕让我相信自己前世是他的一条狗,因为对主人俯首帖耳恭敬有加而得到这笔飞来横财,也值了! 我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平静地把我拿到了五百万的消息告诉他,他异常激动。“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 我悄悄退出,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出了房门,我情不自禁地拿出那张小小的卡片,它代表五百万新欧元,可以让我拥有阿尔卑斯山脚下某个著名度假地的一套别墅,永久产权,而且不用缴纳物业税。我忍不住在上面亲吻了一下。作为一个著名医生,这种举动显然有失风度,然而医生也喜欢钱,更何况是天上掉下来的五百万。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想到这里,我的心突然一沉,一切手续合法,但谁知道有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笔钱?虽然是赠与,但是如果被人捅出去,只会引起无数羡慕嫉妒恨,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梁医生!”屋子里的那个人突然大叫起来,我慌忙把价值五百万的卡片塞进兜里,推开房门,以专业的步伐走了进去。 “什么时候能给我做催眠?”他问,语气急促,迫不及待。 我清了清嗓子,让语调显得平静而专业,“催眠有一定危险性,你昨天刚做了深度催眠,如果再做,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我们最好等两天。” “不行!”床上的病人大叫,“我要马上就开始。你拿了钱就要办事。” 我一时语塞。我很想把病历本狠狠摔在他的脸上,扬长而去,然而这样只能一时痛快,没法堵住他的嘴。再说……一个阴险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我脑中萌发出来,只有他死了,这五百万我才能踏实地拿着。 好!我把心一横。 一个人既然想死,那么就成全他。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说:“我必须再次提醒你,频繁进行深度催眠会导致神经衰竭,进而导致脑死亡,甚至有生命危险。催眠所使用的阿匹胺苯片剂,属于神经麻醉剂的一种,可能导致心律失常,甚至呼吸衰竭……” “我知道!”这个人暴怒,“你只管做就是了。” 我走出病房,拿回一份告知书,还有一份催眠协议。我已决定要让他去死,不过一切必须看起来符合规范,无懈可击。这对于一个决定昧着良心动手的医生来说,虽然有些麻烦,却并不是太难。 病人痛快地在上面签了字。我拿过来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十二!这是他签下的名字。这是他认为自己应该是的那个人,而不是他自己的真实姓名。我感到被一个疯子戏耍了一道。 “李先生,你必须签自己的名字。”我告诉他,然后给他一份新的协议书。 “什么?”病人有些困惑,“我签的当然是我的名字。” 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我早有准备。“这是你的身份证。”我把身份证递过去。很多病人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家属来认领。因此病人进入这所医院时必须抵押身份证,当然身份证也可能造假,所以医院都与国家个人信息管理中心核对过的,不可能有假。必须确认病人的身份属实,这是精神病院全体员工数十年的经验总结,或者说血泪教训。 “李川书。”他把身份证上的名字念了出来,然后愕然地看着我,“这是我的名字?” 我不动声色地点头。他的病情加重了,昨天,当他宣称自己是王十二时,至少还记得李川书这个名字。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就是这样。最初,他们感觉自己曾经是某个人;然后,他们偶尔觉得自己就是某个人,但还对真正的身份有着清醒的认识;再后来,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不同的人格在他们身上打架,让他们的行为变得古怪,失去逻辑。到最严重时,不同的人格彻底地分隔开来,他们时而是这个人,时而是那个人,彼此间毫无关联,下一秒钟不记得上一秒钟的事。如果病情还有发展……病情不会再发展了,到了这个地步,死神已经在敲门了。李川书的病情发展很快,他的臆想人格占据了上风。 “李先生,你先休息一下,晚饭后我再来看你。”我看他不再歇斯底里,趁机把协议书和身份证拿了回来,把床头的阿匹胺苯片放回药袋。杀死一个人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得承认,我是一个懦夫,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方才的杀机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慌忙掩上门,趁着病人仍旧平静,逃也似地走了。 医院在山上,远离市区。下晚班的时候,山道上通常没有车。因为习惯,也因为五百万,我把车开得飞快。 突然间,迎面射来强烈的灯光。该死,会车也不关远光灯!我来不及抱怨,猛踩刹车,强烈的惯性让我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上,车歪出山道,撞上了路边墩子。 对面的车缓缓开过来停下,有人下车过来看个究竟。 “你他妈怎么开车的?!”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涵养,但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来人却一声不吭,只是走到我的车边,掏出一支手电筒照着我。 “你干什么?!”我感到愤怒,同时有些惶恐。来人高大威猛,黑黑的身影颇有些压迫感。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下去,却仍旧保持着愤怒的语调,“开车要当心点儿,别拿远光灯晃人。把你的电筒拿开!” 他收起了手电,我依稀看到了一张标准的黑社会冷酷脸,不带一丝表情,没有一丝歉意,只是直直地盯着我,就像狮子盯着猎物。我突然感到害怕,只想逃走。“快点儿走开,我要开车了!”我壮着胆子呵斥他,然而声音虚弱无力。 他扬起手,我闭上眼睛,然后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车门被拉开了,还没有搞清怎么回事,我就被拖曳出来。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绝望,伸手紧紧地抓住车把手,大声叫喊救命。 猛然间,我后脑勺一疼,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脑袋仍旧昏昏沉沉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我伸手遮挡。 “梁医生。”有人喊我,逆着阳光,我依稀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我回想起夜晚遭受的袭击,猛然一惊,站了起来,“你是谁,我在哪里?” 来人缓缓向前走来,在我面前不到一米处站定。他衣着光鲜,西服笔挺而得体,左手上两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异常引人注目。 “我们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放心,不会有事。”他缓缓地说,样子很沉稳,风度翩翩。这样的神态和语气让我安心下来,至少他不会抽出棍子来打人。 “我被打晕了,”我回想起那个模糊的黑影,心有余悸,“有人袭击我。” “办事的人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应该把你请来。我已经狠狠地骂了他,希望梁医生不要介意。我会赔偿你的医药费和车子。” 他说得分外客气,我却心中一凛——眼前的人有钱有势,没准儿还是黑社会的大佬。我还能介意什么?能够全身而退就是万幸。 “我……”我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应答,最后说,“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连他的姓名称呼也不敢问。 “很好,既然梁医生这么客气,我就开门见山——你有一个特殊的病人,”他说,“他叫李川书。” 一句话仿佛惊雷,我的心突突直跳。这一定是那五百万惹出来的事,足足五百万从某个账户里取出来,这一定惊动了某些人。 “不错!”我尽力掩饰心虚,“他有什么特殊?”我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哦,我不想知道太多。您想做什么?能帮的忙我就帮,只要不违法就行。” 对方露出一个微笑。“梁医生太客气了。我只是想请梁医生帮一个小忙,绝对不违法。”他向前凑近一点,“我要一个详细的记录,包括这个病人的一言一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录下来。当然,我会为此付出一点酬金,不多,一点小意思,但是梁先生你必须承诺记录完整,而且对这件事绝对保密。” 他既没有提到那五百万,也没有要求我去杀人越货,我慌忙点头,“好,好。我一定帮忙,怎么联系你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递给我,“你每天必须用笔记录,你们医院的那种记录册正合适,不要为了省事用电子簿。这里面有一个电话号码,每天下班前打这个电话,会有人告诉你在哪里交接记录。” 我接过手机。这是一部三屏虚拟投影手机,大米公司的旗舰机,好像叫TubePhone,我只在网上见过,售价两万四,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我从来没敢奢望这样一部手机会握在我的手里,而他所要求的只是每天打一次电话。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进兜里,“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他点点头,突然说:“我知道你拿了五百万。”我的心头咯噔一沉,害怕地看着他。 “这五百万是你的。”他微笑着,“我可以告诉你,这五百万是从我的账户上拿走的,但是,它是你的了。” 我感到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事情结束之后,你还可以拿到另外五百万。”他看了看我,脸上满是笑意,“一千万欧元的酬劳,应该让你感到满意。” 我心头发憷,说出来的话也不自觉带上了颤音:“这钱不是我去拿的,是李川书让我拿的。我没动这钱。” “别怕,那就是你的钱,你该得的酬劳。这当然不是小钱,这笔钱可以让人非常体面地过一辈子,所以,你必须把事办好。我相信梁医生你一定有这个能力。” 我僵硬地点点头。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我们的合作一定很愉快。” 连续一个星期,我生活在担忧和恐惧之中。让我监视李川书的人叫王天佑,那天谈话之后他让人送我出去,正是那个绑架我的大汉。一路上我连大气也不敢出,但是我的眼睛并没有闲着,沿途豪华庄园的派头展露无遗,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能在一个这样的庄园里出入。这庄园像极了欧洲中世纪的田园,有模有样,有滋有味,甚至还有一两个穿着欧洲传统服饰的人在小溪里泛舟,清理漂在水面上的落叶。虽然我见识浅薄,但也大致明白此间的主人试图把一种欧洲的氛围复制过来,尽量原汁原味。这样的手笔和气魄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只是一只小小的啮齿类动物,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没有藏身之地,甚至忘记了奔跑,而庄园主人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我——他是飞翔在天上的猎鹰。 一千万欧元!我从来没想过能拥有一笔如此巨大的财富。有了钱,可以周游世界,然后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事,但无论如何不会是端坐在一群精神病人中间,听他们讲述不知道属于哪个世界的故事,或者干脆没有故事,只有狼嚎一般粗犷的原始野性。 一千万!这个巨额数字平息了我的担忧和恐惧。我悉心照顾李川书,比照顾任何一个病人都要细致。我从来不打他,也严禁护士对他进行打骂。我和他聊天,记录他说的每一个字,然后按照电话中的要求,每天把包装着记录的纸袋丢进各种不同的信箱。 李川书不是那种喜怒无常的精神病人,他只是人格分裂。进医院后的大部分时候,他是李川书,但也有些时候叫王十二。每当他自称王十二时,脾气就变得暴躁,动辄发火。也只有当他变成王十二的时候,他才会记得给过我五百万,要求我给他办事。因此,我深刻地希望他一直是李川书。 不管是李川书还是王十二,他都是一个理智清醒的人,因此并不难以交流。他显然对于自己为什么待在一所精神病院里感到困惑,为此多次询问我,甚至威胁要踩死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医生,根本不知道每一个病人背后的故事,然而被一个病人问倒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只有很严肃地告诉他,医院有责任保密,他既然进了医院,自然有进来的原因,不准多问。 然而我却产生了一点好奇,这个李川书到底为什么被送到这里? 于是我找到院长。如果有人要送五百万给这所精神病院,那么合适的对象应该是院长而不是我,现在我看到院长,竟然有一丝偷了别人东西的愧疚。但愧疚归愧疚,钱的事我根本不会提,如今这年头,煮熟的鸭子都有可能飞了,何况我的一千万还没煮熟呢! “宋院长,最近117号经常性臆想,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很暴躁,把他转到重症监护室吧。”我这样和院长说道。对于一个精神病人来说,送到重症监护室基本上等于判他死刑。我在医院的八年里,看见许多人被架进去,出来的时候都面目全非,不是成了彻底的白痴,就是不省人事成了植物人。这些病人要进行强迫性治疗,用大电流烧灼神经,甚至进行部分大脑切除——这是对付重症精神病人最后的手段。理所当然,院长拒绝了这样的要求,“他怎么能够上重症的条件,不行!” “他自称王十二,还说自己很有钱。他家里真有钱吗?如果有钱,我们给他安排一个贵宾房,特殊照看。” 院长白了我一眼,“疯子说的话你也信……给他一个单人房已经很好了。你快回岗位上去,别老旷工。” 看起来院长并不知道关于五百万的事,他也并不关心这个病人。 “马上就去。我把他的卷宗拿回去研究一下,这个案例很值得研究。”我露出一副醉心业务的样子。 “好了,你去和老李说一声,暂时调用一下卷宗,就说我同意的。”院长很有些不耐烦,只想快些打发我走。 我很知趣地退出了院长办公室,到病人档案处查阅卷宗。 他的卷宗简单得有些简陋。 “李川书。男,2055年7月8日生。家族无病史。根据病人家属的描述,该病人两年前离家,不知去向。2082年6月回家,逐渐有癔病症状,由偶尔发作发展为经常性发作。初步诊断为深度人格分裂。各种病理性检查均正常,体内未见激素异常,精神疾病诱因不详。发病时未有攻击性行为,社会危害度低。建议住院疗养保守治疗,适当控制病人行为。” 这样一个病历说明不了什么,关键在他失踪的那两年。也许就是在这两年里,他成了另一个人?我正打算合上卷宗,突然被备注栏里的一行小字吸引:病人家属要求对病人进行单人看护,并预支三年的看护费十五万元,同意器官捐献的声明已签字。 我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行简单的句子里大有玄机!一个精神病人,只要身体健康,就是合格的器官捐献者。在精神病院这样的地方,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一个人是很常见的事,如果家属签订了一份这样的声明,病人就随时处于危险之中。一旦达官贵人们有需要,一个精神病人的小命又有谁在乎? 我翻到页首,把病人家属的姓名地址记了下来。 找到李川书的家时,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一间残破的瓦房,看起来简直是上个世纪的建筑,残破不堪,随时可能倒塌。这破败危房里只住着一个人,是个乞丐,浑身散发着酸臭味。我捂着鼻子问了他几句话,但他一问三不知。我丢下十块钱,然后逃出了屋子。转身看着这残破的房子,疑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转过身,我心中一凉——那个曾经打昏我的大汉就站在不远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缓缓地走过来,我两腿发软,想跑都没有力气。 “老板有请。”他很简单地说。 我开车跟着他的车,一路上无数次想一甩方向盘夺路而逃,却始终没有勇气。大汉的车是一辆剽悍威风的军用车,马力极其强大,气势吓人,我的破车没可能跑掉。 王天佑仍旧在那个豪华的会客厅里接待我。 “你去了李川书的家?”他半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我。我从小就知道,如果你真把此类问话当做一个问题,那么就犯了幼稚病。他这么说是要我承认错误。 我恭敬地站在他面前,低头垂眼,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仆人,“是。” “好奇会害死猫,你知道吗?” “知道。” “猫有九条命,你有几条?” “一条。” 他问得轻描淡写,我答得小心谨慎。他抬眼看着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看到他的家属签订了器官捐献协议,一时好奇,就想去看看。这种协议,家属一般都不愿意签。”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敢有半句虚言。 他从沙发上起身,抓住我的手,“梁医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也要相信我是一个好人,没有恶意。李川书原本是一个流浪汉,他答应了我做器官捐献,但后来又后悔了。他的神志也有些异常。这件事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他的器官捐献是定向的,你可以去查记录。但是事情出了点差错,他趁着我不注意偷看了许多机密资料,被抓住之后,居然装疯,谎称叫王十二。” 王天佑认真地看着我,“他从我的户头里偷钱,这是他偷偷窃取的机密之一。我不清楚他还知道多少,所以私下请你来监视他。我不想有更多的人掺和在里边。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出一千万来请你。” 他的手很潮,黏糊糊地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我也不敢把手抽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他放开我的手,缓步走到窗前,“帮我好好照看李川书,如果他自称王十二,你就和他多谈谈。那些都是我的隐私,你要保密。” “一定的,一定的。”我的话音刚落,落地钟突然响起,“当——当——当——当——”连续四下,每一下都让我心惊肉跳。 钟声刚过,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王总,您的药。”声音婉转动听,我很想转身去看,然而心里害怕,终究没有这个胆量。 王天佑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看钟表,“不是还有半个小时吗,怎么这么早?” 女人缓缓走进来,经过我身边,“您今天早上提前吃了药。”一股清香闯入鼻孔,我偷偷抬眼。女子身材婀娜,穿着一袭紧身旗袍,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她正伺候王天佑吃药。也许有所感应,她扭头瞥了我一眼,正迎上我猥琐而胆怯的目光。我慌忙垂下眼,心脏突然间狂跳不止。 这个女人的出现成功扭转了我的思绪,让我暂时忘掉了凶险,浮想联翩。美女啊!都是属于有钱人的。等我有钱了,也要整一个,不,要整好几个! 当她又缓缓地走出去,我才回过神来,重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马上屏神凝气,静静地等着王老板的训示。 他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丝犹豫。 “这样好了,”他说,“我让阿彪送你回医院。你留在医院里,全天候监护。我不想惊动你们的院长,或者任何其他人,你要明白,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一个精神病人有关。你所知道的一切必须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慌忙说。 “另外,记住,好奇害死猫。按照我们的约定去做就好了,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的话越是平淡,我的心里就越是忐忑。恐惧感压倒了对金钱的渴望,一种预感变得清晰起来:最后我可能不但拿不到钱,还会把小命搭进去。 阿彪押送我回医院的途中,我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才能逃离陷阱,当然,我也想了如何才能保住五百万——理所当然,我什么法子都没想出来。 我这一生真是白活了,除了和精神病打交道,啥本事都没有。 那就听话一点,少点好奇。 问题是,听话了就能活着吗? 真的能拿到一千万吗? 我继续一丝不苟地照顾李川书。我知道王老板监视着我,因此不敢再有任何好奇,他也不再要求我打电话,而是由阿彪来取走每天的记录。 过了两天,精神病院的人都把阿彪当成了病人家属,问我:“这个家属怎么这么奇怪,每天都要记录?” 或者说:“这个家属看样子不像好人啊,你要小心点,千万别被讹上了。” 我被这样的问题弄得不胜其烦,又无法说明,只觉得无比烦闷。在烦闷中,我再次走向病房,去照看这个给我的世界带来巨大改变的李川书。 他在床边坐着,似乎正在沉思,又有点儿像是痴呆。看他的这个样子,我明白此刻他是李川书。如此事情就简单了。 “李川书!”我大声喊。 出乎意料,他只是抬头看着我,目光呆滞。我不由得愣住了,往常这样喊他,他会猛然抬头,仿佛从臆想中回过神来,然后用比我更大的嗓门喊一声“到”。 “李川书!”我再次大声喊。 他仍旧没有应声。 李川书就要死了!凭着丰富的诊断经验,我意识到眼前的病患正进入一个转折点。一个人格彻底战胜了另一个,他的李川书人格不再活跃,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 我略带怜悯地看着他。虽然看惯了医院里的生生死死,但我的心也并没有完全冷漠,看到一个人死去,总会替他感到悲伤,尽管他的躯壳还在,还活着。 我准备退出去,过一会儿再来和王十二先生说话,李川书却突然从床上跳起,一把抓住我,“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钱,求你放过我,把它抽出来,把它抽出来,求你了!”他的胳膊很有力,紧紧地箍着我。我用力挣扎,他却紧抱着不放,情急之下,我提起膝盖在他的小腹上用力一顶。精神病患者对身体的痛楚感觉迟钝,他丝毫没有放松,我再次猛击他的小腹,他猛然张口,喷出一口秽物。刺鼻的臭味让我一阵恶心,差点呕吐。我正打算呼救,他却软软地躺了下去,然而手指犹自抓着我的袖口。 我狼狈地站在病房里,脚下是瘫倒的病人,胸口一片污秽。我把袖口从他的手指间挣脱出来,一不小心,他尖利的指甲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划,居然留下一道血痕。我厌恶地用脚把他的身体踢到一边,找来护士收拾场面,然后拿了件干净的工作服去卫生间更换。为了清静,我特意走到四楼,这里的卫生间鲜有人来。 换好衣服,我正洗手,突然感觉有些异样。猛然抬头,镜子里,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正直直地看着我! 我大吃一惊,猛然转身,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她身着男装,但分明是在王天佑的豪宅里见过的那个女人。我吃惊不小,正想喝问,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也就闭口不言,怔怔地看着她。 她快速走上来,在我身上摸索,动作比安检处的警官还要利索。很快,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昂贵的TubePhone手机,非常快速地把它装进一个闪着银光的口袋里。 “好了,我们可以谈谈了。”她开口说话。 “就在这里?”我有点儿担心地望了望门口。 “今晚十点,你假装睡觉,把这手机放在床头,假装不小心用枕头盖住了它。然后出来见我,东阁轩林东包厢。” “你要做什么?” “救你的命。”她冷冷地说,“如果你想活命,就来。这个手机是个监控器。它不但能窃听,也能摄影。你要小心了!”她拿起银色的袋子,把手机倒入我的口袋,然后再次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向着门边退去。 等我回过神来追出去,她已经下了楼梯。我没有继续追上去,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端详。工艺精湛的三屏手机闪闪发亮,可以照出我的模样。 突然间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难道真如她所说,我已经快没命了?仔细想想前因后果,这种可能性很大,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医生,除了精神病院的同事和精神病人,谁也不认识,如果真的有什么秘密,王天佑肯定轻易就能把我捏死。有什么比一个死人更能够保守秘密?我一直不愿意去这么想,巨额财富成功地蒙蔽了我的心智,而这个女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这层纸。 无论如何,晚上要赴约。 我隐隐回忆起她穿旗袍的模样,退一步说,一个美女晚上十点有约,这件事本身对我就充满了诱惑力。 下楼,经过李川书的病房,我从小小的格子窗望进去。病人正躺在床上,上了夹板。“夹板”是对手足固定装置的俗称,力气再大的人,只要上了夹板,就丝毫不能动弹了。病人似乎正在熟睡,口水不断从嘴角流下。 我突然对他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不是医生对病人的高高在上,也不是对精神错乱者惯有的鄙夷,更不是对一堆行尸走肉的厌恶,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命运和他紧紧地绑在一起,而我的处境并不比他更好。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和这个被捆绑在床上兀自流着口水的精神病患者有了一种休戚与共的感觉,这真让我惊讶。 我快步走向医生休息室,躺在床上,迫切希望来一场深沉的午休。 东阁轩是一家很高档的酒店,我闻名已久,却从来没有机会进去。我在酒店外徘徊,担心酒店那光可鉴人的地面会反衬得我的衣衫过于寒碜,酒店服务生会不会在心底暗暗嘲笑。 十点过了一刻,实在无法再拖下去。我整了整衣服,鼓足勇气,向着那富丽堂皇的所在走去。 电梯直接进入包厢,服务员礼貌地微笑着告诉我已经到了,我有些慌不择路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很奢侈的包厢,金碧辉煌,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有人正等着我,不是一个,是两个:一个是已经认识的女人,另一个则是陌生的男人,还好,他看上去很斯文。 他们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女人起身走到我身边,脚步悄然无声,就像轻巧的猫。她很快把我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没发现异样才开口说话:“你把手机处理好了?” “照你说的,假装不小心盖在枕头底下。” 她示意我在桌边坐下。 偌大的桌子上摆满美味佳肴,然而谁都没有动筷子。气氛冰冷,与热气腾腾的饭菜形成鲜明对比。一男一女都盯着我,我却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谁,只好不断地转移视线,看看她,再看看他。我用一种精神病医生才具备的坚忍毅力坚持下来,显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虽然这一次谈话可能会决定我的命运,但对他们又何尝不重要?不然也不用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找我。 我等他们亮出底牌。 终于,美女再次开口说话:“梁医生,这位是万礼运博士。你们是同行。” “失敬,失敬!”我向万博士说。他微微点头还礼,却仍旧没有说一句话。 “我是王天佑的办公室助理,因此了解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美女继续说,“他通过你监视李川书,这件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是这家精神病院里最蹩脚的医生,分派给你的病人不会引起任何注意,而且你很贪财。只要是贪财的人,王天佑就能对付。”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是一个贪婪的平庸之辈,这就是王天佑决定利用我的原因?也许他们能找到一个好些的理由,至少当着我的面,可以说一说我为人随和之类。 我清了清嗓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企图质问她,然而语气软弱无力,听上去就心虚。 “你孤身一人,没有亲属,甚至连女朋友都没一个。生活简单,除了上班几乎足不出户,网络游戏是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他会想办法把你干掉。”美女毫不留情,继续说,“你这样的人被干掉后,尸体恐怕要臭得大街上都能闻到才会被人发现,所以选择你再合适不过了。王天佑早就看好了这一点。” 一个美貌女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如此毒辣,我嘴角抽搐,企图反唇相讥,却说不出什么来。 美女看出我的窘态,微微一笑,“别怕,我们会帮你对付王天佑。”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我几乎本能地问。 美女脸上的笑意更甚,“我们当然有自己的目的。但你只需要关心自己的命,是不是?” 我把心一横,“横竖是个死,你们要是不把话说明白,我不会和你们合作。而且,我要向王天佑报告这件事。” 对面的两个人相互看了看,姓万的医生开了口:“梁医生,既然我们露面找你,就没有打算隐瞒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千万是很大一笔钱,但和我们想做的事比起来,只是一个零头。”他顿了顿,看了看我的反应,我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等着他讲下去。 “王家是超级富豪。老王的死因很可疑。法医鉴定他死于心力衰竭,但我有不同的看法。我是老王的家庭医生,他的身体器官虽然有些老化,但并没有那么糟糕。根据他的死状,我猜想可能是被枕头之类的东西闷死的。当然,这样的猜想需要验尸报告证实才行,但没有这种可能了——他的遗体已经被火化。 “然而王天佑没有想到,他无法继承老王的遗产。老王的资产被冻结,根本无法解冻,也无法继承。除了庄园,他拿不到任何东西。” 万医生停顿下来,看着我,“王家的财产至少有六十五个亿。” 六十五个亿,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不知道究竟是多少钱,但绝对多得吓死人,就算换成一千块一张的纸币,也能压死十条大汉。我惊愕地看着万医生,“你们想要这笔钱?这怎么可能拿得到?” “所以我们需要你加入。”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万医生看着我,“这件事风险很大,你要想清楚。” “你本来就已经很危险,与我们合作反而会安全一些。”美女赶紧补充。 “我和你们合作,王天佑那种人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该怎么办?” “我来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万医生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我认真地听着,事情逐渐清晰起来。然而,一切都是那么匪夷所思,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范围。 李川书的身上,居然隐藏着如此巨大的秘密。身为每天端坐在他面前的人,我居然毫无察觉。冷汗从额头上不断沁出——身不由己,我卷入到一场谋杀中。 李川书坐在我面前。现在,他的名字叫做王十二。 李川书人格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而王十二一直在我面前。我给他进行了深度催眠,往常催眠所需唤醒的人格总是王十二的,这一次,我的目标恰恰相反,希望李川书能够出现。 他的确出现了,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失时机地问他。 “李川书。” “王老板怎么死的?你看见他死了吗?”我根据万博士的建议单刀直入。 “我看到了。”他说,“是他的儿子,他在骂他儿子。” “他骂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听不清。” “后来发生了什么?” “王老板站起身,他的儿子很害怕。他走一步,他儿子退后一步,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王老板大声骂了一句…… “‘我就是去死,也不会留给你一个子儿!’”李川书突然尖着喉咙叫了起来,他在模仿王十二的骂声。 “然后呢?” “他儿子跪下……” 李川书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人格正在昏睡过去。 我赶紧提示他,“王老板后来死了,你看到了,他怎么死的?” “他突然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死了?” “应该死了,他再也没有起来过。” “他儿子呢?” “他爬过去看,很快站起来,从附近拿来一个抱枕,蒙住了王老板的头。” 这无疑证实了万博士的推测,也许王老板因为某种原因昏厥,而王天佑则干脆谋杀了自己的父亲。 “后来呢?” “王老板儿子放开枕头,开始打电话。” “王老板死了吗?” “他肯定死了,一动不动,他儿子还用脚踢他。” “还看到了什么?” “后来来了两个穿白衣服的人,他们和王老板的儿子争论。再后来万医生来了。”说到这里,李川书的脸上突然显示出恐慌的神情,“求求你,把它拿出来,我不要,我不要!”他尖叫着,身躯剧烈扭动。看来万礼运这个人对他来说是一个可怕的梦魇,哪怕在深沉的催眠中,他的潜意识也能感受到莫大的恐惧。 催眠无法进行下去,我给他注射了昏睡针。他很快沉睡,我则忐忑不安地站立一旁。 王天佑身边的美女叫卢兴鹭。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万礼运会有如此大的胆量,企图吞没亿万财产,他们的关系一定不简单。他们努力装出为了金钱而合伙作案的样子,然而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还是泄露了许多信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论如何,他们看上去比王天佑要可靠安全一些。我同意加入他们的计划。 根据计划,卢兴鹭每天下午两点会把TubePhone手机的信号导向另一个信号源,在王天佑那边,他只会听到经过伪装的对话,而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和李川书深入交谈。王天佑并不想放过李川书,然而,在结束李川书的生命之前,他需要得到那些账户的秘密。整个世界,这个秘密只着落在我眼前这个病人身上。 王天佑的父亲王于德,他的曾用名就叫王十二。 一个亿万富翁,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自然对那些东西眷念不舍,他惧怕衰老和死亡,于是动用巨额财富寻找长生的秘方,希望能活得长久一些,最好能够永远活下去。这个举动最终却让他加速死亡,真是绝妙的讽刺。 当然,他的计划仍旧在进行,只不过有些偏离预定轨道。 李川书的躯体已经卖给了王十二。根据合同,王十二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器官,代价是王十二给他两年予取予求的生活。 然而,如果让李川书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而有一个机会重新选择,他肯定不会选择签约,或者说,如果我是李川书,肯定不会同意。 这不是从尸体上摘取器官的故事。万博士没有损伤他身体一分一毫,只是给他注射了一些针剂。根据万博士的描述,这是他十五年来的心血,他可以使用药物更改人的DNA序列,更改后的DNA序列可以指导脑细胞彼此间的连接重建。当脑细胞按照一定的规则重现时,某些信息也就被灌输到这个人的脑中了。理论上讲,这样能够把一个人的记忆完全灌输到另一个人的大脑里,包括那些自我认同的潜意识。 王十二买下李川书的躯体,并不打算用作器官移植,他要的是一个完好的年轻躯体,然后把自己的记忆复制到这个躯体中,从而获得新生。这是一个现代版本的“借尸还魂”。 万博士首先在王十二的身体里注入一种RNA物质,它会根据头脑的状况生成相应的DNA编码。然后,他把带有记忆编码的细胞从王十二身上分离,经过免疫伪装后植入李川书的免疫系统,这种细胞中的DNA会制造释放信使RNA,进入到神经细胞中对DNA重编。最后,李川书全身的免疫细胞和神经细胞都会带上记忆编码,神经网络会逐渐改变,王十二的记忆会慢慢重现,王十二也就在李川书身上复活过来。在此期间,李川书就像生活在梦魇中,记忆逐渐丧失,意识混沌不清,经历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李川书在自己的躯体里被压抑,他会完全成为另一个人。我一直以为这是精神分裂的病症,却从未想到这居然是因为王十二记忆的显现。李川书并非精神分裂,而是有人在他身上复活! 这是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据说万博士曾经在动物身上试验过并获得成功,但从来没有做过人体试验,谁也不知道成功的概率有多少,而且这样的试验完全违法,王十二买下李川书的身体,属于在法律的灰暗地带游走。 能够下决心用这种方法重获青春,这样的人非同凡响,不过这人有个同样非同凡响的儿子,看到接班变得遥遥无期,干脆杀了他。 然而,万博士的重生计划并没有中止,李川书仍旧活着,而王十二正在他身上复活。如果他真的能够完全回忆起王十二生前的情形,那他到底是李川书还是王十二?一般来说,一个人把自己认定为另一个人,都会被送到精神病院。王十二还是亿万富翁的时候,他有足够的能力摆平这件事,但是当他作为一个精神病人被捆绑在病床上,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更何况,还有一个亿万富翁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们都是病人。 我充满怜悯地看了李川书一眼,我不是上帝,拯救不了任何人,我只能拯救自己。 我撸起李川书的袖子,拿起针筒扎进他的胳膊。这是一个汲取式针筒,针头钻进皮肤之后会自动软化,然后,仿佛一只小虫般在他的皮肤下游走。很快,针筒里充满了各种人体组织的混合液,淡红的液体中悬浮着各种组织颗粒。有这些就足够了,我把样本筒取下放进兜里。然后拿起记录本,开始在上面涂涂画画。 这一天,当阿彪来取记录本时,我竟对着他微笑。这个冷酷的大个子被我的异常举动弄糊涂了,愣愣地看着我,竟然也露出一个傻傻的笑。我飞快地逃走了。 人类身上蕴藏着巨大的潜能。作为医学院的高才生,我并不是没有潜能,只不过潜能需要梦想和激情来调动,而我的身上,经过这么些年的精神病院生涯,这两样东西已经稀缺,我成了一个贪婪而猥琐的小人,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然而现在,求生的本能让我激情四溢,浑身充满了能量。我仿佛回到了青葱岁月,回到了在被窝里对着手机如饥似渴地阅读黄色小说的年代。每天晚上,我把那个昂贵的手机塞在枕头下,然后就直奔实验室,在那里忙活大半晚,直到后半夜才回来,匆匆打个盹儿,第二天居然能够不犯困。我以十二万分的劲头投身到自我拯救的事业中。 有理由怀疑我得了某种强烈的亢奋症,然而,在这个非常时期,这是好事。 我在研究万博士的成果。 搞生物的公司最喜欢专利,他们知道,没有专利,他们的产品会一夜之间被各种各样的仿制品取代。因为生物制剂是最容易被仿制的东西,甚至不需要仿制,只需得到母本,就可以轻易地在实验室里大量复制——生命必然能够自我复制,否则就不叫生命了。光凭着我的能力和条件,即便智商高达一百四十五,想搞出万博士的那样神奇的研究成果,可能性也基本为零,那需要天才的直觉和持之以恒的努力,还有一点儿起决定性作用的运气。不过,复制它却很容易。我从李川书身上得到了母本,然后在实验室里研究DNA被RNA影响的过程,还有那些携带了记忆的DNA的特异之处。那些和大脑组织相关的基因组产生了很多变异,可以肯定,那就是和记忆携带相关的部分。这些异常的DNA很有活力,它们会不断产生RNA,释放到细胞之外。我毫不怀疑,如果把这些RNA提纯,注入某个人身体中,他也会逐渐出现李川书的症状,认为自己是王十二。 我的确这么做了。RNA长链加上一层薄薄的蛋白质鞘膜,形成了一种结晶物。极少量的活性物质封装在小小的玻璃管中,晶体细微,看上去像是白色粉末。我把它握在掌心里,原本很轻的东西,感觉却很沉重。 这算不算是一种生物武器?这真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制造了一种跟病毒类似的东西。毫无疑问,如果我把这样的晶体大量复制,让它们像某些病毒一样能够在空气中传播,这个世界恐怕要变成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而且人们还不易察觉。所有的人都会做同样的噩梦,所有人都会有同样的精神分裂症状,到最后,全世界都是王十二。这景象惨不忍睹,我也不敢多想。 但我得救自己。这小小的病毒,就是我自卫的武器。 第二天阿彪来的时候,我让他进了办公室。我戴着防毒面具一般的口罩,在他面前不断拍打记录本。粉尘扬起,借着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我看见一些细微的颗粒钻进了他粗大的鼻孔。 这办法并不一定会奏效,然而还是有产生效果的机会。 阿彪显然并不喜欢我的举动,他接过记录本,警惕地盯着我。可惜,他的特长是搏斗和枪械,在病毒方面显然并不在行,也毫无警惕。当他觉得一切似乎并无异常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望着他魁梧的背影,我有一种欣喜的感觉。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此刻显得正确无比…… 然而,阿彪猛然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桌前。 “取下你的面具!”他低声说,声音很低,却充满威慑力,就像他的外表一样。 我一时愣住了,惊愕地看着他。 他没有干等着,自己动手,一把将我的口罩扯了下来。 “你捣什么鬼?”他厉声质问。 一瞬间,我明白了虽然知识很厉害,暴力却更直接,特别是像阿彪这种肆无忌惮使用暴力的人,虽然知识最后总能够胜利,却暂时只能忍受委屈。 “我有点感冒,不想传染给你。”我镇静地说。 他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到近前,“老实点!给老板做事,不要三心二意。” 他撂下狠话,把我重重地摁在桌上,用记录本的支架不断击打我的头,直到我求饶为止。 阿彪走出屋子,狠狠地带上房门。 我绝望地瘫在座椅上。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些精心提纯的RNA类病毒载体在空气中有大概半个小时的寿命,只要我在三十分钟后再拿下口罩,一切就完美无缺。然而阿彪粗暴地把一切都打乱了。携带着王十二记忆的RNA不仅进入了阿彪的身体,也同样在我身体里扎根下来。很快,我也会像李川书一样,变成一个精神分裂患者。 听天由命。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个词。 突然间,我想起还有最后一个救星——万博士!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他才能救命。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万博士。我给他发了十三封电子邮件请求见面,说有十二万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其实我并没有别的念头,就是想活下去。李川书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眼前,我会逐渐死去,而王十二的幽灵会占据我的躯体。我不想要什么财富,也不管他们想要我做什么,此时,压倒一切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万博士显然对我突然提出会面要求感到很不满。“我们说过不能随便见面!”他厉声呵斥我,“难道没有记住?” “是的,但的确情况紧急。”我争辩道,“这件事必须要让你知道,而且已经很危险了。” “说!”他语气凌厉,黑着脸。 “我好像感染了李川书的症状。”我说。 万博士一愣,看着我,“这怎么可能?” “这两天我经常短暂失神,我能记得一些关于王十二的事。这肯定不是从李川书口里听到的,那些记忆就在我的脑子里。万博士,有没有可能你的DNA修正出现了问题?它有传染性。如果是RNA单链病毒,的确可能发生传染。” “这不可能。它不是病毒!”他仍旧坚持,语气却犹豫了许多。 “我确认这件事,因为我从阿彪身上观察到了相同的迹象,这两天来,我总是看到他有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状,今天他还对我说他就是王十二。说完以后,觉得不对,他就威胁我绝不能说出去,还用记录本狠狠打我。你看……”我露出头上的伤痕给万博士过目,一个确定无疑的证据能够支持这些半真半假的陈述。我并不是一个熟练的骗子,也没有这样的天赋,然而情急之下,这些说辞自然而然地来到我的脑子里,几乎不需要思考。 万礼运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额头上浅浅的淤痕,眉头紧锁。 “万博士,”我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您所发明的这种RNA信使会不会发生变异,从一个人身上跑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像病毒一样?” 万博士疑窦重重,“这种RNA结构没有配对的蛋白质,无法装配成病毒,它们根本不具有传染性。除非……有直接的体液交换。”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通过体液交换传染的病很多,著名的艾滋病感染了数以亿计的人,然而,李川书是一个病人,受到严格的看护,根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机会,更不可能感染阿彪。 我正色道:“万博士,我也是一个医生,不敢乱说,但是如果出于偶然,这些RNA链条遭遇相应的蛋白质配型,就很容易转化成病毒形态,变得能够传染。要不然,你从我身上采集一点血样去化验。你一定得想想法子。否则,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灾难。你知道西班牙大流感!” 西班牙大流感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个多世纪前那场不明原因的灾难,病毒袭击了欧洲,死掉了上千万的人,而流感爆发的原因却一直是一个谜。也许那只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基因变异,本质上和万博士的发明并无不同。 是的,如果万博士所发明的东西真的成了一种病毒,它的威力应该不亚于西班牙大流感。当然,我并不担心人类,人类总能够生存下来,只不过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成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的人,可能会因此而死去。我所担心的,是我自己会不会成为那巨大数字中的一个。如果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我却能获救,那么这方案肯定就在我的备选中。最好的方案,当然是不要死人。我的天良还没有泯灭,只是和自己的生命比较起来,天良只能先放在一边。我望着万博士,希望天良这个东西在他身上残存得比我更多一些。 万博士沉默着。我不由得焦急起来,“这种病毒发病比较慢,如果能针对性地破坏它的DNA转录,杜绝性状发生,那么也没什么。如果迟了,恐怕到处都是精神病。王十二的事情,也恐怕要尽人皆知。” “跟我来。”万博士低声说,转身就走。 我欣喜万分,却装出满怀心事的样子,“这怎么办?我的手机还在枕头下压着,明天要赶回去,不然会被王天佑发现。” “到我的实验室去,一个小时足够了。但是你必须躺在车厢里。” 万博士的实验室建在深深的地下。我不知道到底多深,只是电梯足足运行了二十秒钟,哪怕是很慢的电梯,这也意味着很长的垂直距离。 跨出电梯,一堵墙出现在眼前,红色、蓝色、无色的液体装在试管中,数以千计的试管琳琅满目,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它们扭曲盘绕,形成DNA的双螺旋结构。 我发出一声惊叹:这简直是生物科学的行为艺术。 万博士快步走向一台设备,这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上面有某个公司的商标。我知道这种机器,它是DNA分析仪,得到人类基因库的授权,可以分析所有已知的人类基因组。这种机器最简单的用途是预测一个人十年后的面貌,这是科学预测,八九不离十,因此受到大众的欢迎。但是它真正的功能被隐藏了,一个人的智商高低、性格如何,答案就藏在这双螺旋之中。双螺旋无法决定一个人最终的命运,却可以大体上将一个人归类到某种属性之中,它比任何东西都要更清楚地说出你是谁。然而这样直截了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过于残酷,于是,基因学家们很高明地把大众的视线从这些触痛中引开——他们用十年后的面貌之类无关痛痒的东西来遮蔽真实,让大众生活在一种虚假却温情的氛围中。 万博士显然利用这台机器进行了一些非法的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躺着,一个已经被烧成灰的人,正在那个躺着的人身上复活过来。 有什么事比扼杀一个人的灵魂,窃取他的身体更龌龊?这可能是人类最卑劣的行径。当然,李川书签了字,心甘情愿,至少曾经心甘情愿。 万博士很快调整好机器,示意我过去。 我走过去,把手伸进机器,一阵轻微的麻痒之后,机器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似乎是风扇加大马力的声音。 我抽回手,“我的事情做完了,该回去了吧。” “不,你在这里等着,我们要先看看结果。” 我就在这个地下宫殿里等待着。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机器缓缓吐出一张长长的纸。万博士并没有去看,他打开电脑上的软件,开始分析数据。我忐忑不安地拾起那张纸,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和代码。我曾经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一门叫基因代码学的专业课上,然而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徒劳地在纸上扫了几眼之后,我放弃了努力,眼巴巴地看着万博士。 万博士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机器吐出第二张纸。我瞥了一眼,照样是基因代码学范畴的东西。万博士把报告拿在手里看着,眉头紧蹙。 “你的确被感染了。”他突然开口,“但是……”他欲言又止,眉头锁得更紧。 “怎么了,我会变成第二个李川书,是吗?”我慌忙问,声音发颤。 万博士抬眼看着我,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惋惜,“这些基因序列和给李川书注射的并不相同,它们是被打乱的序列。它们被重新装配过,如果真的表现性状,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仿佛一个炸雷在脑子里炸响,我只感到思绪一片纷乱。是的,脆弱的RNA序列很容易发生变异,当我从李川书的身体里得到RNA序列后,剧烈的环境刺激很可能让基因重组,变成难以预料的东西。我可能不会变成王十二,倒更可能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 “万博士,你是说,我会被这种病毒搞成疯子,是吗?”我勉强发问。 “你会有很多错乱的记忆,所有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可能是李川书的,也可能是王十二的,更多的还是你自己的记忆,最后你会分不清现实。” 万博士所描述的,正是一个癔症患者的典型情况。这比精神分裂更糟糕,因为精神分裂的患者生活在此时或彼时,他其实还有清楚的逻辑。而癔病患者则生活在一团混沌中,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一团能够行走的肉。 我猛地跪在万博士面前。这个突然的举动让他一惊,慌忙伸手拉我,“你这是干什么?” “万博士,救命!”我用力在地上磕头,头磕在地上,发出嘣嘣的响声。万博士有些手足无措,“你这是干什么,站起来说话。”他用力拉我。我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一个劲地磕头,他根本拉不住。 “好了,你先起来,要不然,我们怎么想办法?”他看着我,哭笑不得的样子。 我爬起来,额头上青紫一片。我的精神从崩溃的边缘恢复,不由得为刚才的举止感到羞愧。“万博士,我……”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万博士认真地看着我,“李川书体内的这种RNA序列只能在人体内的环境中生存,怎么会跑到你身上去?你要老实告诉我,否则不知道它是怎么感染你的,我很难找到对症的办法。”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于是把一切和盘托出。 “我只是想救自己的命。”最后,我看着他,可怜巴巴地说。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怒意,然而他尽量克制着,没有爆发出来。我也不敢说话,小心地察看他的脸色。 过了半晌,他说:“我先送你回去!一切都要维持正常。不要让王天佑觉察。”他看着我,“我会想办法,你不会有事。但是……”他加重语气,“必须要按照计划来!我们的风险很大,稍有不慎,一切都完了!” “是的,是的。”我忙不迭地点头。 半个月的时间在风平浪静中过去。我度日如年。 噩梦正一点点变成现实,我时而会出现一些幻觉——那不是幻觉,是记忆,就在我的头脑里,只不过不是我的记忆。 李川书被锁在病房里,现实很清楚,他已经彻底变成了王十二。只不过,他显然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处于这种处境里。最初的狂暴过去之后,他变得畏畏缩缩,听见房门的声响就发抖——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对任何一个敢于耍泼的精神病患者从来都敢于下手。 我走到床前进行例行观察,他躺在床上,浑身散发着臭味。恍然间,我觉得那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我。我拼命压抑着这种念头,随手在记录本上写了几句,准备退出。 王十二却突然抬起手。他的手高举,五指叉开,“五百万!”他说,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 我猛然间记起还有五百万这回事。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眼前是一笔巨款,而下方显示着我的身份证号码,当我的手颤抖着在屏幕上按下确认,“转账成功”几个字跳了出来。巨大的幸福感瞬间贯穿了我,无法言说。然而短短几个月,这笔曾给我带来巨大幸福感的巨款已经被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如果还有五百万放在我眼前,我会把它当做粪土一样抛弃。 我转身麻木地向外走去,对王十二置之不理。 “我可以让你变成亿万富翁!我有很多钱,都可以给你!”王十二急切地呼唤。 我仍旧不为所动地向外走。 “我给你账号,你可以去验证!”他说,“3373647724786868732。” 他嘶哑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的脚步慢下来。当这串数字的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几个意义不明的字符串随之在我的脑子里浮现。我停下脚步,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过来,我告诉你密码。”他说,“这个账户里有一个亿,加上利息,至少有一亿三千万。” 我转头看着他,他也正努力抬眼看着我,眼里满是乞求。 我走了过去,低下身子,把耳朵凑在他嘴边。 “20570803,确认码,T-T-R-1-9-1-4,第三密码……” 我感到一丝凉意。不需要他再告诉我什么,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在我的脑子里清晰起来,而这几个彼此间毫无关系的密码,仿佛在记忆中生了根一般牢固。 “都记住了吗?你可以写下来。”王十二问。 我点点头,径直走出病房。我匆匆忙忙换下白大褂,准备去找万礼运博士。手指无意间碰触到口袋,硬硬的,我的心一凉。那是大米手机,它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王十二孤注一掷,企图用巨款来收买我,王天佑可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我在办公桌旁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王十二的记忆在我的脑子里重现,事情的来龙去脉变得清晰。我是一个最无辜的人,被卷进来只因为我是一个精神病医生,而且看起来容易受人摆布。此刻,我居高临下,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问题仅仅在于,我该怎么做? “梁医生,病人的镇静剂需要重开吗?”护士走过我的门口,随口问。 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我跟你一块儿去拿药。” 我掏出手机,把它锁进抽屉,然后跟着护士离去。 我从药房出来时,被人挡住了去路,是阿彪。然而他并不是奉命而来。 他的眼神里充满困惑,失去了那股凶猛的味道。他挡在我面前,“梁医生,我们得谈一谈。” 我看着这个可怜的人。正如我所预料,阿彪非常害怕。他外表剽悍,内心却很脆弱,一旦发现某些事情超出了自己所能控制的范畴,便惊慌失措。他是危险人物,然而一旦被控制住就无比安全。 “跟我来。”我冷冷地说,手心里却全是汗,生怕他暴跳起来,结结实实地揍我一顿,说不定还会把我搞残废。 然而他真的听从了,乖乖地站到我身后。也许他认为我给他下了毒,手里有解药,只有听我的话才能活命。有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强弱似乎只是气场的对决。我必须去找万博士,急迫之间,气势如虹。而阿彪却正是心理最脆弱的时刻,再强悍的身体也拯救不了他。 这不是我的计划,却歪打正着。我坐进了阿彪的车。 “去找王天佑。”我下令。 阿彪看着我,“老板没让你去找他。” “我必须去找他,”我看着阿彪,“否则我们都活不了。你出现了一些幻觉,对吗?” “是的,”他犹豫着,“这两天我经常头晕,有一些奇怪症状。你能帮我解决掉?” “听我的,我们才能解决问题。去王天佑那里。” 阿彪服从了我的命令。 剽悍的军车在王天佑豪华的庄园里奔驰。突然,我命令阿彪:“从这里转进去。”前方是一条小小的支道,仅容一辆汽车通行。这条幽静的道路毫不起眼,两旁树木森森,即便是大白天,也显得阴冷。 “这里?老板不在这边。” “照我说的做!” 军车快捷地打一个转向,转入到这条林荫遮蔽的小路上。几个转折之后,一幢小楼出现在道路尽头。 “见过这幢楼吗?” “没有。”阿彪老老实实地回答。 “在楼前停车,不要熄火,等着我。”我厉声说道,阿彪唯唯诺诺地点头。看见这样一个剽悍的大块头俯首帖耳,我不由得对自己将要进行的事充满信心。 我走到小楼门前。浅灰色的门紧闭,我按下门铃,有人会从摄像头里看到我,然后大吃一惊,他会打开大门。我静静地等着。 门果然自动打开,我走了进去。这是一部电梯,我曾经来过。 万博士在电梯门边等我,他看着我,等我解释。 “情况紧急,”我说,“李川书说了一个账户,王天佑可能知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万博士并不理会我所说的紧急情况,他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不安。 “这里……”我指了指头,“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总会有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我竟然想起了你的实验室到底在哪里。我宁愿不知道。” 万博士不再追问,侧身示意我进去,“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实验室里没有别人。万博士在一台电脑前坐下,“我找到一些办法,可以针对性地消除你身体内的变异DNA。” “另一种病毒?”我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指定了几个特定的基因组靶标,这种病毒进入细胞核,能够摧毁那些已经变异的DNA,避免你的大脑性状进一步改变。” “但它无法把已经改变的性状变回来。” “是的。”万博士说,“所以越早越好。”他看着我,“在王十二的记忆占据你的头脑之前,必须消除那些已经变异的DNA,残存的RNA很容易控制,它们本身的生命周期很短,只要不让它们感染更多的健康细胞,你的免疫系统很快就能把它们清除干净。” 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么最好的情况是,我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没错。”万博士把电脑屏幕转向我,“自己看看,你既然能复制‘记忆描摹RNA’,你的基因学基础已经足够阅读这些说明。”他站起身,“我来作准备。” 他走到一旁的一个庞大的仪器边,打开一扇小门,开始从里面取试管。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资料,这是一份关于“记忆描摹RNA”的详细说明,这一章节专门描述如何预防这种RNA侵入细胞。对已经改变的性状,没有办法复原,因为原本的性状已经被抹去。 我草草浏览了几页,定了定神,开始说话:“我已经有了一些王十二的记忆,但是我并没有发疯,我还能清楚地分辨哪些记忆属于我,哪些记忆属于王十二。我想起来一笔钱,共有一亿三千万美元,这笔钱的利息每个月按时汇入六个账户。” 万博士手中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看了看我,把手上的试管放在架子上,然后面对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那个不可靠的记忆告诉我,如果这笔钱的利息不按时汇出,六组杀手就会奔向不同的目标。” 万博士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那样也好,我已经把这笔钱转入我的账户,下个月开始,也许就会有几场谋杀案发生,其中一件,也许就在这个庄园。还有,如果没有人重设这笔钱的权限,再过半年,这笔钱同样会被冻结。半年的时间,说起来也不算太长。” “你想怎么样?”万博士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我微微一笑,“虽然我可能变成一个疯子,但在变成一个疯子之前,我可以让几个人变成死尸。很简单,一场交易,怎么样?” “你说吧。”万博士很快控制住情绪,平静地说。 我知道,从此刻起,我们真正站到了同一条战壕里;而且,我占据了优势。 “这件事需要卢小姐的配合,她在庄园里吗?如果在,我们今天就可以解决问题……”这是一个冒险计划,然而我知道,时间紧迫,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一试。 我把一个药瓶交到万博士手里。他看了一眼,惊讶地抬起头,“阿匹胺苯片?” 我点了点头。 从小楼出来,阿彪仍旧在等着我。 “老板找你。”我刚上车,他就说。 “那正好。”我淡淡地说。这正与我的计划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 “我怎么办?”阿彪问,他显然知道王天佑这一次找我,凶多吉少。他并不关心我的生死,但他担心自己的性命。 我正对着他,“我给你五百万,你是不是能帮我杀了王天佑?” 阿彪断然拒绝,“这不可能。我不能对老板下手。” “你自己的命也不要吗?” “不要拿这个来威胁我!”阿彪突然恢复了几分剽悍,“我是不会背叛老板的。” “好吧。”我坐直身子,“但是为了你的命,你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今天到了这里。你的幻觉会让你精神错乱,你看到李川书的下场了,如果不尽早采取措施,你会和他一样。只有我能帮你。” 阿彪默默地开车驰出小道,转向庄园内部。 我看了看表,四点一刻。“在这里等一等。”我告诉阿彪。 阿彪把车停在路边,并不发问,只是等着。 时间很快过了四点半,我让阿彪上路。绿草如茵,仿佛一块巨大的绒毯,豪华的房子就在绒毯上,远远看去就像童话里的城堡。这景象触动了我的回忆,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这不是属于那个叫做梁翔宇的精神科医生的记忆,它属于那个叫做王十二的亿万富翁,这所房子曾经的主人。然而,我心理并没有抵触,只是看着那房子,感到一阵阵温馨。也许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活着,看着,感受着,这就是一切。变成另一个人,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因此而变得精神错乱。 “你喜欢这所房子吗?”我突然问阿彪。 阿彪点点头。 “你记得老老板吗?” 阿彪不说话。 我知道他记得。他从小就在王家长大,他的父亲是王十二的保镖,死得很早,王十二就像他的父亲。他并不明白身上出现的记忆错乱的症状,那正是王十二的记忆,其中也一定有一些关于他的部分。也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涌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像我此刻看着他,心中却充满一种父亲的慈爱。 这件事真是奇妙,当我在医院里威胁他时,我想的是怎么搞死他,此刻,我竟然下定决心,必须要拯救他。而王天佑……想到这个名字,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发抖。我要他死!这是梁翔宇和王十二的同谋,一个为了活下去,一个为了复仇,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找到了公约数。 军车在房门前停下。 “押着我去见王天佑,”我低声说,“就像平常一样。” 阿彪下了车,外衣口袋里鼓鼓的,里面明显塞了一把枪。他像往常一样押着我走到门边。我不自觉地想靠近门框上的虹膜识别器,然而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做出这个愚蠢的举动。 “老板,我把梁医生带来了。”阿彪对着对讲机喊。 “带他上楼。”王天佑的声音传来。我望了望门上方的一个角落,那是监视器的位置,如果王天佑就在监视器前,他会看见我正望着他。 王天佑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故作高深地看着我。 “那个李川书开口了?情况怎么样?” “他说了一个账户,3373647724786868732。”我把账户报了出来。 “不错。”王天佑站了起来,“你的记性很好。那么密码呢?” “他说这个账户有三重密码,他不肯说。” “不肯说?”王天佑耸了耸眉毛,“难道他不是悄悄告诉你了吗?我知道密码,但是你来告诉我,对我们的合作是一个很好的考验。” “他没说。”我保持镇静,“他只是告诉我,除了他,谁也不能使用这个账户。而且,这个账户生死攸关。” “和谁的生死攸关?”王天佑保持着笑容,然而我能看出他的表情有一丝僵硬。 “一个姓万的医生。他说只有这个姓万的医生出现,他才肯说出密码。” 王天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他冷哼一声,“这些都是我的隐私,和姓万的医生有什么关系?这是胡说八道。你是精神病医生,应该有很多办法让他开口说真话。” “我可以试试看,”我说,“不过如果我用药物诱使他开口,很可能会把事情搞砸。”我小心地看了王天佑一眼,他似乎有兴趣继续听下去,“这种私密性很强的东西,人的潜意识都会进行保护,很可能他只会说出一个假密码。” “没关系,多试几次。”王天佑毫不在意。 “这会杀死他的,”我说,“进行催眠诱导是很危险的行为。” “这有什么危险?不过是多吃几次麻醉剂而已。” “神经系统的多巴胺物质会被耗尽,神经衰竭,人会死亡。”我把专业知识描述得尽量简单。 “他的整个身体都是我的,不用担心神经衰竭。他会死得很快吗?” “我不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 王天佑有些犹豫,显然,他并不想让李川书很快死去。 我仔细观察王天佑的神色,他似乎有些不能确定时间,抬头看了看钟表。他的鼻翼翕张,神色有些恍惚。 卢小姐按时给他服下了药。 我走上前,用一种训练有素的温柔声音说:“现在,我们把万医生找来好不好?” “天天,到这边来。”随着一声招呼,王天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是谁?”我问他。 “爸爸。”在催眠的作用下,他看着我,就像看着王十二。 “我就是去死,也不会留给你一个子儿!”我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爸,别这样!”王天佑畏缩着后退。 这正是王十二被杀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挺直身子,手指如戟般指着他,像极了当日的情形。 王天佑浑身战栗,脸部抽搐。亲手杀死父亲之后,却又见到了父亲,他顿时无比害怕。 “你这个不孝子,敢闷死我!财产……财产都是你的又怎么样?丧尽天良,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说着做出打人的姿势。 王天佑抱着脑袋蹲下身子,“不要,不要……你饶了我吧!”他开始号哭。 王十二的儿子就这么不争气,是一个绣花枕头。我敢说,当时如果不是王十二晕倒在地,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他老爸一根寒毛。 我可以吓死他。在药物的作用下,只要稍加诱导,恐惧几乎可以被放大到无限。然而这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想犯杀人罪——哪怕永远不会被追查。 我只是想告诉他一些东西。我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拉起他的头,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财产都是你的了,但是我们断绝父子关系,我会做鬼,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王天佑只是哆嗦,嗯嗯呜呜说不出一句话。 我抬头看着万医生,点点头。万医生默默走上来,给他打了一针。 王天佑瘫倒在地。 “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来了,”万医生冷冷地看着瘫在地上的王天佑,“兑现你的承诺。” “我们要看看效果。”我说,“明天打电话给我,我们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然后,我们各不相欠。” “你要记得自己的承诺!”万医生盯着我,满怀戒心。 “你可以放一万个心。”我微笑着,“只要我不变成精神病,你和小卢都安全。” 万医生从密道走掉了。 阿彪走进来。我要他站在门外,他听到了全部的过程。 “小老板真的杀死了他自己的父亲?”他问。 “你都听见了。”我说。 阿彪默默地走出去,他再也不会为这个躺在地上的花花公子卖命了。 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躺在地上的前亿万富翁继承人。我还有最后的事要做。 我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一把保险锁。我拧动锁盘,打开保险,眼前跳出一个屏幕。我把手按在屏幕上,启动了程序。 所有的现金、证券、股权、不动产……一切的财产都从王于德的名下转移到一个叫李川书的人名下。指纹、虹膜、DNA,一切可以验证身份的东西都从我身上转入这台电脑,然后通过预留的后门进入国家个人信息管理中心。 当最后的转移完成,屏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摄像头。我露出一个微笑。咔嚓一声后,一张卡片从缝隙中弹了出来。 我捡起卡片,这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我的头像就印在上面,傻傻地微笑。 从今天起,我就是李川书! 我收起身份证,把书桌恢复原样,然后走出门去,让阿彪送我回精神病院。 一晃十年。 当我厌倦了白雪皑皑的布朗峰后,我决定回去看看。虽然精神病院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但毕竟我在那里生活了八年。人总是念旧的。 很远我就看见了曾经的精神病院的金字招牌——“李川书精神疾病研究院”。欢迎的队伍排得老长,站在最前的是宋院长。 “宋院长,很久不见,很久不见啊,您老看上去气色不错!怎么敢这么麻烦大家?”我热情地和他握手。 宋院长的老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这哪里敢当,李老板,您是我们的大贵人。应该的,应该的!” 我微微一笑。十年前我是梁翔宇,要在宋院长面前装孙子,一旦我成了亿万富翁李川书,宋院长和曾经的同事们就再也不记得存在过一个叫梁翔宇的人。钱或许真的不是万能的,但它至少可以让一些人彻底忘掉过去。 我走过热烈欢迎的队伍,走进这片熟悉的土地。 一个宽敞的院落里住着特殊的病人,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猛然一惊,“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抢我的钱?我有很多钱,我是亿万富翁。”他说着就像兔子一般跑掉,躲进了门里。 “他的病情比十年前好些了吗?”我问宋院长。 “哪里,一直都这样。晚上的时候,杀猪一样嚎,如果不是您有特殊吩咐,早就给他上嘴套了。” 我点点头。虽然是我的催眠才让他生活在潜意识的恐惧中,然而这是他咎由自取,我既不内疚,也不怜悯。 当天晚上和万医生通电话,告诉他我要去拜访。他喜出望外。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远走欧洲,他和卢小姐结婚,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宝贝儿子。我们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一个亿万富翁很容易有几个好朋友,特别是如果你真心赞助他们的事业。 “有个特别的人,你一定要见见。”电话那边,万医生显得很神秘。 我知道是谁,却也不道破。万医生和我提了好几次,那个人总在庄园周边出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像是在等待什么机会。我很感谢万医生的好意,然而这些年我其实一直派人跟着那个人,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我见到了万医生和小卢,还有他们六岁的儿子大宝。大宝很可爱,小小年纪已经能明白光速有限,跨进了相对论的门槛。我见到了他,果然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午餐时,万医生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一种增强记忆新药的最新研究进展,他确信这种药物会永久性地改变人类历史进程。小卢悄悄地捅了捅我的胳膊,示意我看窗外。 窗外,绿草如茵,却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草皮上行走,龌龊不堪,仿佛一只动物。 十多分钟后,我站在他面前。 他认出了我,恨恨地盯着我。 “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在精神病院里了。”我说。 他无动于衷,仍旧恨恨地盯着我。 “每个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李川书得到了享受,王天佑得到了梦中的财产,万医生得到了自由,你得到了年轻的生命。我只是把你们丢下的捡起来。大家都很满意。” 他仍旧无动于衷。 我拿出一张卡片,递给他,“这里是五百万,你可以在任何一家银行支取。如果你想拿回你失去的一切,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 他并没有拒绝卡片。我向他微笑,然后回到了庄园里。回头看去,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我正在吃早餐,阿彪把报纸送过来,“老板,有消息。” 我看了看阿彪所指的地方,那是社会八卦版内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流浪汉银行内取五百万遭哄抢,当街被群殴致死”。 我点点头,心安理得地喝下一口咖啡。因果报应,这事怨不得我。 我走到窗边,万医生一家正在草坪上玩耍,其乐融融。王十二,李川书,梁翔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个,和生活本身相比,这也并不重要,只要你自己不把它看得太重要。 “李叔叔!”大宝叫喊着向窗边跑过来。 我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从窗口跳出去,把他抱起来,高高地举起。 “李叔叔,为什么我总觉得很早就认识你?”我把大宝放下,他兴致勃勃地问。 “因为大宝乖。”我随口夸赞他。 “但是……”大宝歪着头,“我记得你好像姓梁。”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凛,不由得向着万医生夫妇看去。 娥 伊 2176年,娥伊来到火星,那年她十五岁。 十五岁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很美妙的。她憧憬着明星签名,渴望参加朋友聚会,热衷和闺中密友谈论五花八门的问题,发现男孩有意无意地窥视时会压抑着心中的狂喜有意无意地一本正经……十五岁是花的季节,她应该在美丽的蓝天白云下,美丽地绽放。然而娥伊没有。娥伊来到了火星。在这里,橙红色的天空像琥珀一般凝固着,太阳犹如这琥珀中包裹的一滴血,看得久了,眼睛里红晃晃的一片,让人头晕目眩。 娥伊透过舷窗看着火星,她将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她充满好奇,也充满恐惧。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说,生活本不该如此,然而,命运的摆锤并不由人掌握。 火星本来应该属于科学家和探险者。 在漫长的时间里,升高星球温度,释放出极冠以及地下深层的水和氧,减少二氧化碳,让星球的大气慢慢稠密起来,渐渐适合人类呼吸……这样的改造要进行两个千年,已超越了任何人的耐性和政府预算的想象。因此,这里没有政府规划和开发区,只有一些科学家和探险者。他们躲藏在零零星星的基地里,进行各种小规模生产,试图影响行星规模的气候。他们就像一群孩子,站在海边,用手里的棍棒搅动海水,希望蒸发整个大海。 只属于科学家和探险者的火星远远没有看见希望,然而就在那一天,火星上大大小小十三个基地,一千六百七十号人突然被告知:他们就是人类的希望。 铺天盖地的大洪水淹没了地球。 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地脊突然发生陷落,高达三百米的全球海啸将文明席卷一空。短短三个小时后,除了印度半岛和阿拉伯半岛,所有的沿海地区已经沦为一片汪洋。 印度人和阿拉伯人不知该感谢还是埋怨他们的梵天和真主,让他们生存在印度洋。他们多生存了四小时,得以亲眼目睹世界的其他部分飞速毁灭。幸存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向高处,任何高处,一如传说中大洪水中人类的最后挣扎。 水从断裂的地壳中涌出来。人们一直认为,厚厚的地幔底下是岩浆,结果,涌出来的是水,高热的源源不断的水。这生命之源以一种可怕的面目扫荡着星球上的一切。 五天后,除了青藏高原,不再有任何陆地,而青藏高原这仅有的孤岛,也在快速地沉降。地球发生了一次皱缩,就像一个柠檬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挤压——表面皱缩,里边的汁液溢出来,只不过对于地球来说,这压缩的力量来自它的内部。 海洋的温度平均上升了三十度,缓慢地将热量传递给大气。除了极地,整个地球像极了一间巨大的桑拿房,到处都是弥漫的蒸汽。这是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蒸汽房——那来自内部的力量毁掉了地球磁场,各种宇宙辐射仿佛雨点般降落地球。残存的生物即使躲过了洪水,也躲不过这无形的毁灭性打击。也许只有一种生物能够安然无恙地继续生存下去,那就是嗜放射微球菌,每一次宇宙射线将它的DNA撕成碎片,它都能够奇迹般地还原。 悲哀和恐慌还在月球上蔓延。 三十六个月球基地里的六万多名科学家、工程师、工人和官员,都明白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供给不可能恢复,基地正步地球的后尘走向死亡,它残余的生命仅仅只有三年。三年后,它将因为食物耗尽而死亡。唯一的希望是火星——它的红色表面拥有足够的氧,地下水丰富,还有食物工厂。但因为距离遥远,它必须自给自足。 娥伊的父母把她的名字添加在了飞船名单上。作为两位声名卓著的科研工作者,他们获得了通向火星的单程票,票根上写着:生物工程专家。只有六千人能够离开月球去往亿万公里之外的红色星球,能得到船票的,必然是精英中的精英。三年中,只有一个发射窗口期,全部十五艘合格飞船将在那二十天内依次发射。 当一切尘埃落定,基地安静下来。人们从巨大的悲痛中恢复,开始准备两年之后的那趟旅行。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娥伊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地球上的家毁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三岁的弟弟,都淹没在那一片蓝色之中,校园连同老师和同学也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父母比从前更忙碌了。 “娥伊,你是个大孩子,要学会照顾自己。”这成了父母最常说的一句话。灾难发生之后一年多,父母经常皱着眉头,用很快的语速讨论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然后让她学习。为了让父母能够开心,她很用心地学,帮助他们整理资料,照顾那些瓶瓶罐罐和小花小草。父母有的时候会很高兴,然而他们的开心并不会持续太久,末了,他们会摸着娥伊的头,说:“娥伊,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这深重的语气让娥伊的感觉越来越糟糕,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父亲轻轻擦干她的眼泪,把她拉在椅子上坐下。 “娥伊,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很可能,我们没有办法跟你一道去火星。” “记住:你一定要坚强。我们教给你的会很有用,在火星那个地方,科学最有力量。”父亲给娥伊换上一个链坠,“你知道这是什么,你要把它带到火星去。有了它,你就是火星最重要的人。” 不满情绪在酝酿着。不管是否有人煽风点火,人们最后都会自然地分成两派,因为现实如此:一些人能去火星,另一些人则必须留在月球。把别人送到火星,自己留下来等死,确实是做了一件好事。然而人类行为的第一目的是活下去,那是生命最原始最本质的冲动。没有列在名单上的人结成了地下同盟,隐约传来风声说他们要举行一场暴动,抢夺飞船。这并非毫无依据,保卫飞船的警卫中间,很多人都没有上船的资格。娥伊的父母为此忧心忡忡,他们夫妻都在上船的名单里,而且还带着女儿。 日子在紧张不安中一天天过去。第一艘飞船安然发射,银色飞船喷出的火焰在远方化作一个小点,没有任何异样发生。飞船载着三百七十四位乘员,将在三个月后和火星会合。 第二艘飞船计划在第二天发射,然而它却成了一堆垃圾。 当天晚上,六百多名暴徒袭击了发射场。他们并不想破坏飞船,然而,人群中有人触动了支撑发射架的一个泵,发射架倒下了,于是飞船成了一堆废铁。 暴徒们有武器,他们偷光了整个枪械库,全副武装。为了证明自己有使用武器的决心,两个人被射杀了—— 一个男人,老头儿,月矿勘查院副院长;一个女人,青年,宇航学院学员——因为他们站在抗议人群的最前边。如果暴徒懂得发射飞船的话,可能会把所有人都杀掉。但他们不懂,于是,他们挟持了三号飞船的领航员、船长和机械师出航。 与火星会合并不是开车出去旅游,载重必须经过仔细计算。计算的结果,三号飞船只能装下六百一十五人。无论如何调整,最后仍旧多出了一百八十公斤的重量,也就是说,多出了三个暴徒。如果丢弃一些武器,这三个人便能够挤上去,然而暴徒是不可能放弃枪的。三个最弱小的暴徒被抛弃了。慑于头领的威吓,他们没有表示异议,然而他们极不甘心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同伴们上船。暴徒的头领最后一个进舱,此公进去之前想了想,突然举起枪,把那三个人变成了尸体。 撤离计划失去了方向。已经在名单上,错过了二号飞船和三号飞船的人们,歇斯底里地要求在后边的序列中得到补偿,然而后边的人并不甘心腾出他们的位置。更多的人开始质疑:凭什么那些暴徒能够走掉,获得新生活?显然,暴徒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剩下的人群。谁的力量更强悍,谁更有狠毒的决心,谁就能获得机会活下去。人们相互挥舞拳头,乱作一团。 娥伊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人们相互厮打。父母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们一家本来应该在三号飞船上,那是最大最安全的飞船,可是三号飞船已经走了,载走了一批心狠手辣全副武装的家伙。基地已经不可收拾,如果继续乱下去只有两种结局:六万人自相残杀,直到剩下五千人;或者在十八天的窗口期内仍未结束厮杀,没有一个人逃出月球。 这两种结局都没有发生。娥伊的父亲站到控制台上,这个瘦小的男人通过麦克风向着所有人广播。 他是这样开场的:“泰坦尼克沉没的时候,死掉了很多人,可是活下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妇女儿童。”混乱的人群沉默下来。这是一个古老的很绅士的办法,然而这里不是地球海洋,留下的人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体格通过大自然的考验,在这里,留下来就意味着必然死亡。 他继续安抚大家:“我的工作是生物工程,有很大的可能,我们能够自己制造食物,留在月球也并不是没有希望的。” 星际飞船依旧按计划起飞,只是乘客名单却更换了。除了必不可少的船长、领航员和机械师,儿童成为最优先的乘客。娥伊坐上了四号飞船。作为监护者,三百多名妇女和一百多名成年男人分散在各艘飞船里。 娥伊的父母都没有走。父亲不可能走,剩下的五万五千人等着他带给他们最后的希望。母亲也没有走。“你不在身边,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她从登船的队列中退回来,平静地对自己的丈夫说。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他们对娥伊说。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娥伊对父母说。 娥伊来到了火星。欢迎她的是红色的大地,还有黑洞洞的枪口。暴徒控制了火星基地。 七千人的火星社会接受了最后一批来客。散布在火星的十三个基地就是剩余的全部人类文明。来自月球的信号一个月前中断了,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火星基地有两艘小飞船,然而没有人愿意飞过去看看——那只能是单程旅行。 暴力一旦被使用,就很难停止。暴徒们想放下武器,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这里没有生活属于他们,他们只有拿着枪,让自己活下去。恐惧之下的生活并不让人满意,然而所有的人,包括孩子,都在努力工作,在这个呼吸空气都需要挣扎的世界,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努力。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人们在密封圈中生活,隔着玻璃观看外边的火星世界。是的,这是火星,然而却是火星上的地球世界。人类跟广袤、荒芜、干燥、冰冷、残酷的火星格格不入。生活似乎要按照这样的轨迹一直走下去,人们甚至能够想象自己的末日。 娥伊是个特殊的孩子。她没有恐惧,也不爱说话,显得很孤单。飓风基地有虎克生物实验室,她的父亲年轻时曾经在那儿工作过两年。她在那儿摆弄各种瓶瓶罐罐,里边用液体浸泡着各种不知名目的东西,奇形怪状,更多的是一团平淡无奇的黏液。娥伊竭尽所能回忆父母教给她的东西,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人懂得这些。可父母说过,这种技术对火星很重要。 终于有一天,娥伊独自开着火星车离开基地,她在某个地方停下,将一个玻璃瓶中的东西倒在了地上。白色的液体很快蒸发或者渗入地下,娥伊用两块大石头做了标记。 三个月的时间里,娥伊每天单独出入基地,这引起了暴徒头领的注意。他尾随着娥伊进入荒漠,看见她正在翻拣石头。 娥伊发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她欣喜地蹲下身去。那是一块小小的黑色斑纹,只有指甲的十分之一大。它活了!在火星极端的昼夜温差和无情的宇宙射线打击下,它仍旧生存了下来。 娥伊来不及体味欣喜便被打断。头领从背后一把抱住她,“不要乱动,让我看看你在干什么!” 娥伊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住了臀部,她挣扎着想摆脱,却被抱得更紧。“放开我!”她大声叫着,头领毫不理会,他看了看娥伊正在翻拣的东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我以为你发现了钻石。”头领哈哈大笑着,把娥伊抱上了车。 回到基地,头领在地板上强奸了娥伊。娥伊忍着疼痛挣扎着回到自己的屋子,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平静下来后,她告诉自己要坚强,在这个星球上,科学最有力量。 实验室的人们发现娥伊在研究巴比伦发热球菌,这是一种烈性细菌,能够在几分钟内造成内出血而死亡。所有人都知道了娥伊被头领强奸的事。研究人员怜悯地看着她忙忙碌碌。一个老研究员悄悄告诉她,如果只是想杀人,不要用生物制剂,那会殃及无辜,氰化物是最好的选择。他给了她一个配方,告诉她怎样用实验室的试剂调配出氰化物。娥伊接过了配方。科学家被暴徒统治,并不是他们没有反抗的办法,而是他们缺少心狠手辣的胆量。娥伊不畏惧任何东西。 头领再次强奸娥伊的时候,她没有反抗,她故意穿着暴露诱发了这次强奸。正当那个暴徒像猪一样嚎叫的时刻,娥伊冷静地把针筒扎进了他的脖子。 娥伊拖着头领赤裸的死尸穿过整个基地。有暴徒上来阻拦,被她用一种冷酷的眼神吓退了。她把尸体拖到培育基地,塞进了粉碎机。她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人,包括暴徒、科学家和孩子,说:“火星需要有机质。” 娥伊杀死了暴徒头领,那一年,她十八岁。 娥伊把火星基地从恐怖中解救出来。暴徒们散了伙,成了普通人,其中有的人做起了研究工作,成了科学家。火星基地委员会成立了,秩序恢复了。一切都很平静,仿佛这些暴徒一直和大家在一起工作,现在仍旧在一起工作。娥伊成了另类,很多儿童看见她都绕着道走。她独来独往,一个人摆弄着一大堆瓶瓶罐罐。 她每个星期定时去查看两块石头的标记——并没有很多变化,小小的黑色斑纹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痕迹。她毫不灰心,继续从实验室里拿来各种东西浇在石头上,耐心地等着某些东西从石头上长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慢慢长大,新的一代诞生了。娥伊仍旧没有得到比那个黑色斑纹更好的结果。她思考着。她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训练,唯一的经验就是父母在月球上对她进行的将近两年的培训。后来,她一直在黑暗中摸索。娥伊下定了决心。她找到基地委员会。 “我需要一些学生,如果有人懂得遗传工程,那就最好。” 委员会的主席就是把氰化物配方交给娥伊的那个老工程师,他更加衰老了。他问道:“你准备做什么呢?” “制造足够的食物。” 让细菌来制造食物,它们效率很高。火星大气中有大量的二氧化碳,是制造有机物的绝好原料。基地并不需要细菌,基因改良的动植物可以提供足够的食物,然而,火星需要它。有机质,关键是有机质!细菌的分量微不足道,然而在过去的地球上,它们占据了整个生物圈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分量,而在此刻的地球上,也许细菌是唯一继续存在的生物。肉眼看不见的生命,是生物圈的真正主角。走出密封圈,走进火星世界,必须培养出一种细菌——它能适应高达上百度的温差;能够抵抗宇宙射线的破坏;还有非凡的繁殖力;最后,它能进行光合作用,把二氧化碳变成有机质。 娥伊得到了她需要的人。三个学生前来帮助她进行实验,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工程师,他和娥伊一样,来自月球,来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 娥伊比从前更忙碌了。她指导着四个助手,以更快的速度进行实验。二十多年毫无结果,她有了一种急迫感。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孩子,没有无穷无尽可以挥霍的青春了。 终于,他们能够在岩石上种植一种细菌,它很顽强,能像地衣一样生长。然而,按照它的生长速度,需要两千万年才能在火星表面铺上薄薄的一层。两千万年并不算长久,为了第一个细胞的诞生,地球准备了近十亿年;然而对于娥伊和火星上的人们来说,两千万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娥伊的工作变得更加引人注目。基地已经达到人口饱和。这个人工制造的世界里,碳的含量只能满足一万人口,如果继续扩大人口规模,必须注入新鲜血液。工厂植物的光合作用效率有限,增加一个人口的碳循环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这意味着,每隔三个月,才能允许一名妇女怀孕,而所有人的饮食供应必须受到全面的控制。所有的有机废物,包括人的排泄物和尸体都必须投入分解炉。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情形,而且这还意味着将来的某个时间段,当老人们死去时,女人们必须抓紧生育,否则人口又会越来越少。 没有足够的有机物,基地异常脆弱,几个百年的循环就足以让它崩溃,也许人类的历史就此终结。工程师助手把自己的分析报告给娥伊看,娥伊看完之后一言不发。这东西很说明问题,不过父亲很早之前已经告诉了她——这个技术对于火星很重要。她回到实验室继续工作。 科研组从五个人变成了十五个人,娥伊成了基地最著名的人物。这天她回到实验室,发现工作台上放着一束鲜花。她又惊又喜。工程师助手从门后边闪出来,“恭喜你,他们提名你为委员会主席。” 娥伊拿起了花。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捧着鲜花是什么时候了。那一定是在地球上,也许是母亲从野地里摘来的,或者是外婆家的花圃。她嗅了嗅芬芳的气息,掉下了一滴眼泪。她把花递给助手,“拿到分解炉那边去吧,火星需要有机质。” 助手有些惊讶,“你不高兴他们对你的提名吗?” 娥伊看着他,“我没有时间。” 助手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这花是我送给你的。另外……”他难堪地停顿了一下,“我想向你求婚。” 娥伊吃惊地看着助手。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科学家,很好的助手,她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十年合作让他们彼此了解,然而她从没有想过男女之间的事。 整整一个晚上,娥伊和助手就在实验室小小的床上热烈地做爱。第二天,娥伊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继续孜孜不倦地进行实验。 她再也没有和助手做过爱,她再也没有做过爱。助手死掉了。十天后的一次野外工作中,他的防辐射服被尖利的石头撕破,过量的辐射让他得了放射病,全身溃烂。那不是细菌造成的溃烂,而是细胞因为辐射而非正常死亡。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娥伊,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大家都会帮助你。”这是他临终前对娥伊说的话。娥伊放声大哭,扑倒在他的胸前。在哭声中,那个小她两岁的男人合上了眼。 娥伊仍旧像从前一样沉默,很少和人说话。她成了学术权威,泰斗。她没有丝毫和蔼可亲的态度,也没有自以为是的大脾气,她就像精确计量的机器。当那些老人一个个老去,没人敢正视她的眼睛——那眼光犀利得像刀子,仿佛要把对方的心剖开来。 生物工程研究组有了更多的进展。他们成功地把嗜放射微球菌和叶绿体结合起来,使这种不怕宇宙射线的细菌能进行光合作用。他们也成功实现了从球菌到杆菌的转变,这种杆菌就像大肠杆菌一样和人体相安无事,确保对人体无害,不会在人体内繁殖。最后的一步跨越,是在一个细菌胞体内集成多种生化酶,这些酶分别在不同的温度下具有活性。 这种史无前例的超级细菌被放置在高地上,接受火星的考验。 第三天,从石头上长出了一层活物,就像食物的霉斑。 一个星期后,巴掌大、硬币般厚的棕色活体成长起来。 两个月后,它长成了直径半米的小丘。这些是活的有机体——地球制造,火星生长的有机体。 消息震动了所有人。人们围着它,欣赏,赞叹。有人从上边掰下一块,带回基地,将它做成一块牛排。 娥伊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改动,让这种细菌共生体学会了制造孢子,随风飘扬,它们将在火星的大气中旅行,在每一个合适的地方生长。可以预见的将来,火红的荒原上到处可见棕色。大量的采矿车在其中穿梭,采集肉丘,人们不会再有食物供应的担忧。 兴高采烈的人们簇拥着娥伊,用各种辞藻赞美她。一个写诗的人说:这一刻,我们见到了大地母亲。 娥伊不要任何荣誉、头衔,或者特殊待遇。她要求拥有两艘空天飞机中的一艘。这两艘空天飞机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她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最后的时刻到了。娥伊小心翼翼地拿出父母给她的链坠——打开来,里边有一毫升的液体。数不清的病毒生活其中,它们已经被封闭了四十八年。那是逆转录病毒,它进入细胞,毁掉DNA,然后用新的DNA取而代之。娥伊没有时间研究它们,她已经六十三岁,时日无多。父母说有五成的把握可以成功,她相信这不算赌博。 娥伊给自己注射了病毒。在基地等待了三个星期后,她开着火星车进入了荒原。 娥伊脱掉防护服,脱去全身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立在高处,暴露在各种射线之中。她曝晒了十分钟,轻轻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辐射只让她褪掉了一层皮,稀薄的空气也没有让她的细胞缺氧。她放眼向着远方望去,一望无际的红色原野尽收眼底。这将是属于人类的火星。 尽管遇到一些麻烦,娥伊还是成功地在月球基地上着陆了。这里已经死了,没有一个人活着。她找不到父母的尸骨,他们被当做有罪的人审判,关押,最后被吃掉了。为了把她送到火星,她的父母对所有的人撒了谎。然而娥伊活着回到了月球,她证明父母并没有撒谎。 在曾经是家的屋子里,她找到了父母的相片。相片上,一家三口甜蜜地笑着。相片上,她永远地定格在十三岁。 娥伊打开面罩。适应火星的躯体也适应不了真空,何况娥伊已经老了。意识慢慢地离开了她,她就要死了。 娥伊倒下去时,手里捧着相片。相片上三个人的手相互挽着,亿万年不会腐朽。 2226年,娥伊回到了月球。那年她六十五岁。 土斯星纪事 事情很简单,却很严重。整个城市都毁了,杜鸣和凯也许是仅存的两个幸存者。 灾难发生时,杜鸣和凯正在密封实验舱里工作,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直到凯透过实验舱的玻璃墙看见两个同事倒在那儿。他们手脚痉挛,全身扭曲,胸口的衣服被撕得粉碎,而紧紧扼在脖子上的双手似乎恨不得将气管掐断。 杜鸣几乎凭着直觉阻止凯打开实验舱的大门。他要求凯在实验舱里等着,然后他穿上厚重的密封服,走出了实验舱。 情形让人绝望。整个研究所是一个可怕的地狱,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所有的人都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咽喉,身体痛苦地蜷缩,毫无疑问,他们都死于窒息。庞大的建筑一片寂静。 通讯系统中无人回应杜鸣的呼叫,尝试了许久后杜鸣决定不再等待。他前往研究所的机库。 杜鸣坐上“梵天”号,一点点地把“梵天”号从机库开到起降场。 太阳正在升起,阳光经过甲烷层的过滤把天空染成绯红的颜色。平日里这种情形看起来富有诗意,让人心情宁静,然而此刻,却让整个世界仿佛一个梦魇。塔后城的电台发出准点广播。 杜鸣拉起“梵天”号,贴着峭壁飞行。他飞向十里外的塔后城。 “梵天”号升起到两百米航道空间。地面上随处可见坠毁的飞行器,摔得支离破碎。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挥之不去。引擎所发出的细细的嗡嗡声仿佛充满了整个空间,让杜鸣心烦意乱。 准点广播之后无线电一直响着沙沙的噪音,塔后城机场保持着沉默。很快,杜鸣看到了塔后城的标志性建筑福尔松大厦。大厦灯火辉煌,看起来仍旧活力无穷,这让杜鸣得到一点安慰。然而,希望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梵天”号在塔后城上方盘旋。街道、广场、建筑物,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所有的人都死于窒息。一些飞行器坠毁在街道上,其中有几个飞行器是采用燃料助推,一旦坠毁,有很大的可能发生爆炸,但是并没有发生爆炸。整个城市陷落在可怕的死亡寂静里。 徘徊了几圈后,杜鸣决定回到实验室去和凯待在一起。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 “塔后城发生了同样的事。我想没有别的实验室像我们一样是全封闭的。所有的人都死于窒息,空气出了什么问题?” 杜鸣和凯是幸运的,为了研究星球生态,研究所在三年前开始投资建设这个全封闭实验室。两个月前,封闭实验室正式开始运行。它高度密封,和外部隔离,有独立的空气制造系统和生命保障系统。事实上,它是按照一个前进基地的标准制造的,如果一个最早期的探索者来到这里,会发现一切都很熟悉。这种封闭系统在待开发星球很常见,被称为“大猫”,通常作为观察哨使用,然而土斯星早已是一个成熟星球,二十五年前空间殖民署回收了最后一个“大猫”。 救援遥不可及,援助通道已经关闭了将近三十年。土斯星是一个成熟星球,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毁灭性灾难。二万六千号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全部死亡。 “我们该怎么办?”凯有些不知所措,她扶着墙,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突然间,她哭起来。忍了很久,她终于忍不住。 杜鸣拍拍她的背,“别着急,我们会找到办法。”无论是一种安慰还是真有可能,杜鸣觉得自己必须这么说。凯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从来不依赖男人做任何事,此刻她却靠在墙边,眼巴巴地望着杜鸣,似乎杜鸣是唯一的指望。 “生命维持系统可以足够让我们活下去,两年三年都不是问题。” “两年以后怎么办?我们还是要死掉。” 杜鸣透过玻璃幕墙看了一眼倒在走道里的两位同事,“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去顶楼看看‘千里眼’,摆弄那个家伙会帮我们带来救援飞船。” 杜鸣沉静的态度让凯平静下来,她恢复了一贯的自信态度,“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去就行了。你在这里比较安全。” “不能一直让你冒险,而我仅仅待在安全的地方等着。” “你更擅长数据分析,我出去检查通讯,你可以检查数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鸣重新穿起密封服。在套上头盔的时刻,他想起了某件事,“对了,所有的坠毁飞行器都没有爆炸,空气里可能没有氧。你可以接入气象中心的数据库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不是氧出了问题。” “好的,我试试。” “我怀疑是某种强烈的气象变动导致急剧的垂直气流,把顶层的甲烷带入地堑,直接导致氧气成分急剧下降。” “有这可能……我会查的。不过,甲烷层距离我们有三万米,而且那是平流层,这么特殊的气象应该很早就有迹象。” “也对,看看数据再说吧。” 大厦顶部是观测基地。这里有三十五个房间,每个屋子都有各自的观测项目,“千里眼”在最里边。“千里眼”是一个内部称呼,正式的名称是“顶层观测和卫星通讯集成中心”。主要任务是观察顶层,与卫星保持三小时一次的通讯联系。 顶层是行业术语。土斯星的个头不大,赤道直径五千余公里,却有着奇特的地表,卫星图片上显示的是一个皲裂的褐色大球,就像一个布满裂纹的胡桃。每一道裂纹都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两万米到四万米不等的绝壁悬崖。初期的光谱分析表明星球大气成分以甲烷为主,然而进一步的勘查却发现沟壑底部大约四千米空气层富含氮氧而没有甲烷,比例接近可呼吸大气。从四千米往上,氧气含量逐渐减少,在三万米高空,形成甲烷为主的平流层。这是一种奇特的大气分布,然而却在土斯星球存在。这意味着不需要庞大复杂的制氧系统,人们可以在地堑中露天生活——这是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塔后城很快建立起来,来自各地的移民迅速填充着这个新开发的处女地。星球气象学飞速发展,“土斯星气象”成为行星气候学会的重点科研项目。顶层这个术语也逐渐流行,变成一个口头词汇,它指的是覆盖整个星球表面、厚达二十公里的甲烷层,就像一个屋顶,覆盖在所有地堑上空。 杜鸣进入“千里眼”。保安人员趴在桌上,僵冷多时。携带的氧气罐通过安检门时引起了刺耳的报警,然而已经没有警卫。杜鸣笨拙地挪动身体,他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到处都是屏幕,杜鸣无所适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中心的真实情况。他读过无数报告,也无数次和观测人员通过话,然而他来到这里,还是感到无比陌生,一道鸿沟横亘在抽象数据和眼前庞大复杂的仪器之间。 突然他看到了大明。 大明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脸部贴着地板。这个姿势很难看。杜鸣翻过大明的尸体,让他有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拉开他的手,尽量拉直。 大明全名李正明,是赫赫有名的行星生态专家,也是杜鸣的导师和朋友。两个月前,封闭实验室开始正式运行,他接受杜鸣的邀请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加入研究。两个星期前,他才抵达土斯星。杜鸣充满了愧疚感,他费劲地跪下来,帮老师整理衣服。 大明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那是一支笔。 杜鸣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眼前的操作台。他很快找到了大明最后写下的便笺,就在屏幕上,仍旧在闪亮。 刺榕→地上桉→高地蚁 “高地蚁”后边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刺榕”和“地上桉”用红色的框圈在一起。然后是一个红色箭头,箭头所指的方向写着人类。最后加上的一笔是大大的红叉,正打在“刺榕”上边。最后的红叉非常仓促,笔画看起来很虚弱,也许这是他最后挣扎着补上的东西。 杜鸣打开通讯,“凯,我看到大明了。” “哦,他怎么样?”凯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过了。” “杜鸣,他永远和我们同在。” “我看到一点东西,可能你更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 “根目录下,访客空间,3497存盘,大明画了个图。” 土斯星是一个怪异的星球。两种植物遍布整个星球,刺榕和地上桉。刺榕长在悬崖绝壁上,生活在氧气层;地上桉生长在高地,甲烷层。除了这两种植物和少量细菌,整个星球几乎没有其他生物。断言土斯星就是刺榕和地上桉的星球为时过早,然而这个星球物种稀少却毫无疑义。 另一个更为怪异的事件是高地蚁的发现。十年前人类发现了第一只高地蚁。这种小生物以惊人的速度在整个星球上繁衍。它们以地上桉为食,分泌特殊的黏液构筑蚁巢,不分昼夜地觅食,筑巢,繁衍……仿佛一种繁殖机器。如果行星勘测发现这种生物,那并不让人惊奇,让人惊奇的是五十年前人们来到这个星球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生物存在的踪迹。可前几年它们仿佛从地下冒出来,旋风般地席卷整个星球,让地表形态发生了不小的改观。幸运的是,它们只在甲烷层高地活动,从来不进入谷底。高地蚁和地球的蚂蚁是截然不同的生物,之所以被称为蚁,仅仅因为外形有类似之处,但人们对蚂蚁比较熟悉,而对这种新生物一无所知。 “这绝对不是一个完整的生态!”李正明刚来到塔后城的时候这样对杜鸣和凯说,“这不平衡。不平衡就很有问题,甚至危险。” 大明的预言竟然兑现得如此之快,以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方式发生了。也许他发现了什么,然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了几个潦草的字迹。 凯接入通讯。 “杜鸣,我看到了大明的文件。” “有什么发现?” “刺榕和地上桉属于同种生物,组织切片也已经证明了这点。我想这个可以理解。” “另外呢?他在刺榕上边划了叉,还有高地蚁和人类也被写在上边。” “我不知道。如果他早点和我们谈谈,也许我们能理解。” “可能太仓促了。” 凯沉默一会儿,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你附近有X605吗?” “我不知道,让我看看……型号是X605。怎么了?” “这台机器和甲烷层的监视网络相连,你可以打开监控器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 “好的,我试试。” 杜鸣用了三十分钟阅读机器的使用手册,终于搞清了几个关键步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打开X605的监视屏幕,切换了几个监视器后在某一个画面上停下来,仔细调整对焦。设置在遥远高处的摄影镜头忠实地传播着画面。画面里,高地蚁排成整齐的队列匆匆前进,仿佛训练有素的队伍正赶赴战场,远方是一个模糊的黑点,依稀是一个高地。 报警声打断了杜鸣的进程。氧气存量只剩三分之一。 杜鸣接通凯。 “我的氧气不够了。我把机器设置成远程操作,你来控制。” “好的,没问题。” “这些高地蚁到底要干什么?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异常,试试看能不能弄明白。” “好的,把机器交给我。” “我去打开SOS求救,然后回去。” “小心点。” SOS系统并不复杂,“千里眼”有着数十个蜂窝般的小房门,其中一个房门用醒目的红色标志着SOS。打开房门,摁下星际求救,一台精密而功率强大的仪器输出信号,同步静止卫星开始反复广播。 事实上,没有什么人会来进行拯救。除了塔后城,这个星球没有别的城市。杜鸣并不奢望能得到拯救。然而,人总是要做些什么才对,因为坐以待毙总是不甘心的,而且,他可以用这个来暂时安慰凯。 下一个屋子是空气质量检测中心。杜鸣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他尽量快地找到了一台终端,让它打出空气质量分析报告。 一条红线颤颤地画出氧气含量变化,在凌晨五点的位置,曲线陡然下降,十分钟内从百分之二十下降到不足百分之一,并持续了两个小时,在七点二十的位置,曲线开始以每十分钟百分之二的速率上升。恢复到正常水平之后,颤颤地走着水平曲线。杜鸣惊讶地看着这样一条曲线,两个小时的缺氧窗口,杀死所有的人之后恢复正常。没有任何其他气体成分加入,仅仅是氧气消失不见。看起来就像一场谋杀。 此刻的空气已经恢复正常。杜鸣将信将疑地屏着呼吸,打开面罩,小心翼翼地呼吸两口空气,感觉一切正常。然而他不敢脱下密封服,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灾难不会再发生。他拿出头盔耳机,接通凯,“空气正常!我拿掉了头盔。” “什么?” “空气现在是正常的,但我们曾经历了一个缺氧的时段,从早上五点到七点。” “仅仅两个小时?” “对。” “简直不可思议。” “看来并不是气象原因,也不可能是地理现象。如果是地理现象,没有理由氧气消失了还能够恢复,这个星球的物理化学过程再奇特也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可逆过程,这不是实验室。总有某种东西在控制这个过程。” “你怀疑刺榕?” “我不知道,也许别的什么,但是我认为看起来像生物的动作。” “你是说刺榕?它夺走了空气中的氧,杀死了我们所有的人?” 每一道沟壑里都生长着刺榕。这种蔓藤状的植物仿佛盘根错节的虬根,密密麻麻地遍布整个悬崖。一些气根从主干上长出,垂挂在空气里,一丛丛一簇簇,让整个悬崖从远方看来仿佛深红的毛绒壁挂。 刺榕是生命奇迹。最浅的沟壑深度也在两万米以上,刺榕却能够密密麻麻地从崖底一直生长到接近甲烷层的地方。它用出芽的方式繁殖,整片悬崖就是一株刺榕。人类在五十年前来到土斯星,发现了沟底的氧气层,开始建筑塔后城。城市就在刺榕的环绕中建成,走在街道上,虽然各式各样的培养植物充斥街头,却仍旧到处可以见到刺榕的踪迹。一些隐蔽的角落,总会有刺榕的刺芽冒头。 两年前,有人注意到,刺榕能够在它的须根里聚集氧气,须根内部的氧气浓度通常是外界浓度的三到四倍。这个发现引起了关注,吸引了资金。一个专门研究刺榕的科研小组成立,凯是其中的一员。两个月前,凯以植物学家的身份加入了土斯星生态研究课题,负责刺榕部分。 是的,刺榕的确有一些特殊的性质,它能够聚集氧,然后向深层组织输送。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功能。可以想象,在岩石的深层,没有活性氧,只有依靠须根从外界获取。唯一让人困惑的地方在于刺榕的耗氧量很大,根据耗氧量推算,它的地下部分至少是地上部分的十倍。这个结论让人震惊,也让人怀疑。这意味着各个不同崖面上的刺榕会在岩石深层纠结在一起,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推论下去,所有崖面上的刺榕都在地壳深处连接在一起,连绵不绝,贯通整个星球。有人做了最大胆的假设:整个星球只有一个生物,刺榕和地上桉都不过是它的一部分,也许它并没有发达的智慧,但是显然它和这个星球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个假设,我把它叫做世界之根。它就是生态,就是生物圈。”大明是这个理论的创始者和积极推广者,他曾经在小组讨论会上这样发言。 “世界之根。”凯仿佛自言自语。 “你是说大明的那个假说?” “是的。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刺榕是凶手。根据我的研究,刺榕很简单,出芽生殖,无性繁殖。也许是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它没有任何竞争对手,它的形态一直很原始,也许它已经保持这种形态上亿年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物种。也许就像大明说的,它是一个庞大的生物,但是这种植物没有任何危害。” “但事实上我们对它的认识停留在表面。你说得对,它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独自存在了上亿年,而我们来到这里不过才五十年,算上最早的勘探,也不过一个世纪而已。证实刺榕和地上桉属于同一物种,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好的,可能吧,你很快回来吗?” “我看看近一个月的报告是否异常,很快就回去。” “我发现高地蚁在进行集群,很大的规模,我从来没听你说过高地蚁有这样的规模。” “是吗?我马上回去看看。” 杜鸣终于看到了封闭实验室的大门。这个时候大门看起来很亲切,让人有强烈的依赖感。穿着笨重的密封服挪动起来很费劲,更何况还背着氧气罐。虽然空气已经正常,杜鸣却无法消除对灾难再次发生的担心。他不敢脱下密封服,也不敢放弃氧气罐,只有带着这两件累赘缓慢地挪动。 头盔里传出凯的声音。杜鸣拿起头盔,“我在门口,很快就到。” “太好了。它们在筑巢。” “什么?” “高地蚁!它们大规模集群,在筑巢。” 杜鸣的手指已经摁在密码盘上,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筑巢?” “快来,看到你就知道了,不过我怕摄像仪坚持不了多久,它们快把摄像仪淹没了。” 杜鸣迅速地摁下密码,焦急地看着大门缓缓地打开。 土斯星正在发生变化。自从高地蚁进入人们的视野之后,这种数量庞大、动作敏捷的小生物快速改变着这个星球。褐色的地上桉被高地蚁啃食,破坏,取而代之以深黑的蚁巢。此起彼伏的蚁巢连亘不绝,仿佛黑色的浪潮。这种变化甚至能在卫星图片上显示出来。近五年来,星球从一个褐色大球,变成了黑褐相间。星球的赤道附近到处是触目惊心的黑斑,就像不可抑制扩散的肿瘤。 过于剧烈的变化,只能用灾难来形容。当然,对于遥远的甲烷层在发生些什么,人们的反应显得有些迟钝。深深的谷底,新城镇的建设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有一份合适的工作,充实而繁忙,也就无暇去顾及这些发生在高地的事。五年前第一批地质工作者进入塔后城,他们惊讶地发现高地蚁正以疯狂的速度席卷整个星球。按照模型计算,十五年内这种生物将会扩散到整个星球表面。于是他们发出警告。塔后城已经有了独立的政府机构,经过两年的反复讨论,同时考虑到研究行星地理的需要,终于决定建立一个标准的封闭实验室,把这个星球上最常见的三种生物——刺榕、地上桉和高地蚁作为主要研究对象。 杜鸣是高地蚁的研究者。他也许是最了解高地蚁的人,即便如此,这种小生物还是一直让他困惑。 高地蚁是一种群居生物,直观上看,类似于蚂蚁,但比蚂蚁复杂得多。单个的高地蚁是一种有效的采集机器,它有着锐利的大颚,能以非凡的效率切割地上桉。它甚至能够轻松切开松软的岩石表面,对于坚硬的岩石,它能够分泌浓度不等的酸来腐蚀。六条细长的腿提供了良好的支撑,轻盈的体态是自然选择的杰出典范……那是大自然造就的精妙机器。在实验室里,杜鸣对高地蚁的了解越发深入,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生物应该属于复杂生态的一部分,而不应该在土斯星这样的环境中产生。这里没有足够的竞争,环境单纯,残酷而有效的优胜劣汰法则并不那么突出。单纯的环境造就单纯的生物,像刺榕和地上桉,复杂而精巧的高地蚁与此格格不入。实验室里,被捕获的高地蚁除了爬动不会做任何事,很快死亡。它们并不死于饥饿,更像死于自我封闭。它们能够利用阳光制造养分,然而即便在一模一样的环境中,它也能很快辨认出自己的囚徒处境,很快死亡。 三个月的时间,高地蚁会分巢,它们会以精确的角度和距离选择下一个巢位,和地上桉的分布毫无关系。每一个蚁巢的规模几乎完全一样,仿佛某种工业化标准的制成品。蚁巢并不会让一个第一次看见它的人感觉到激动,那只是一个三米多高的小丘,圆锥形,并不起眼。 门终于打开,杜鸣迫不及待地冲进去。 杜鸣看到了779号监视仪传送的最后画面,黑乎乎的一片。 “看看记录吧。”凯关闭监视器,调用记录,“实在太让人惊讶了。” 画面在杜鸣眼里逐渐清晰起来。 高地蚁,高地蚁! 铺天盖地的高地蚁是黑色的海洋。黑色的海洋中间,是庞大的巢穴。黑压压的蚁群,从地面向着天空堆叠,它们忙碌着,每一只蚁都在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无数蚁的尸骨,混合着同伴的、自己的分泌液,变成一种奇特的建筑材料。每一只蚁的心中似乎都有着蓝图,它们知道自己应该在哪个位置存在,应该在何时到位,何时泌唾,何时死去。源源不断的蚁群从四面八方聚集,踩着先前同伴的尸骨向着更高的界限冲锋。巨型的巢在这样一点点的累积中成形。 最后定型的是一个标准的半球。摄像机容不下这个庞然巨物,只能聚焦在它的底部。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巢,它是一个建筑,一个殿堂,有着让人叫绝的精妙结构和恢弘庞大的规模。没有人会相信如此的存在仅仅是大自然不经意间的作品,它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智慧,让人叹为观止。 剩下的蚁群停止了动作,几乎在同一刻,全部的高地蚁都变成了静止的砂石。细微的镜头可以看到触须的微微颤动,它们在同一刻停下,仿佛同时接受了命令的士兵。 巍峨的圆形山丘在静穆中仿佛一个陵寝。 突然之间蚁群又开始骚动,后续军团正在抵达,层层叠叠的蚁群就像池子中的水一般开始向着高处猛涨。镜头上开始出现黑影,那是高地蚁爬过。黑影的出现越来越频繁,很快有高地蚁趴在镜头上不动。镜头迅速被遮盖,变成一片黑。 杜鸣觉得身上很热,他用力解开脖子上的纽扣。 他突然意识到,对这种小小的生物,他的认识实在过于浅陋。内心深处,他认为自己是个专家,虽然高地蚁身上还有很多东西等待他去发现,然而绝不应该是大大超乎预料的东西。是的,研究中有重大缺陷。实验室里的研究过于理论化,必须在自然的环境下,在它们的栖息地进行观察才更有意义。两年多的研究过程中,他逐渐形成这样的想法。但这不过是个想法,距离实现很远。他和大明谈过这个问题,很高兴地看到大明对此深表同意。然而,这并不是简单的旅行,费用庞大,必须层层审批,层层同意,最乐观的日程也要排到五个月之后。五个月并不久,特别是对于一颗久经考验的耐心,然而,此刻杜鸣一刻也等不下去。 此时的塔后城不会再有任何人阻拦他,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他,而高地蚁却仿佛嘲弄般地以完全不同的状态展现在他眼前。 “我要去那儿看看。”杜鸣神色严肃得可怕。 “梵天”号沿着峭壁上升。窗外是一成不变的刺榕壁毯,盘根错节的蔓藤中间,细柔的须根随着“梵天”号激起的气流舞动。 四万米高处的那个黑色陵寝是目的地。漆黑一片的屏幕不能再告诉杜鸣任何东西,而他急迫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黑色的陵寝被数以亿计的高地蚁大军环绕,这一定是高地蚁生命过程中最重要的时刻。 “梵天”号已经到了设计速度的极限,杜鸣却觉得它慢得像蜗牛。几分钟,也许就错过了。 “杜鸣,能听到吗?”凯的声音有几分失真。 “可以,什么事?” “各处的高地蚁都在建筑自己的巨巢。每一个聚集地都有巨巢。你不需要去779高地,最近的一个在94号,卡西莫夫高地。” “好,我明白。” “梵天”号进入了甲烷层,崖面上不再有刺榕。刺榕就像一道水平线,标志出含氧层和甲烷层的界线。地上桉开始出现,褐黄色的巨型叶片呈肺叶状挂在每个植株的顶部,让它看起来像一把形状奇特的伞。 地上桉和刺榕同源。事实上,它们是同一种生物的两种形态。最有力的证据来自于一个月前凯的报告。刺榕的培养体在实验室的精心控制下成长为地上桉形态,这无可辩驳地证明两种植物事实上是一种。最近成立的生物实验室成功剥离了刺榕和地上桉的核心遗传物质,几乎完全一致。土斯星是一个生物趋同的星球。 趋同性星球一直仅在理论中存在。人类进入太空将近三千年,殖民了大大小小六百多个星球,从来没有见到真正的趋同性星球。土斯星是近来发现的唯一一个实例。一个星球只有一种生物,这种情况超越了现有所有的进化理论,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一种统治性生物如何从原始星球进化而来,不断演化变成今天的形态。 可以想象这样的生物体系多么脆弱,一致均匀的特质决定了,一旦面对某种灾害后果将是毁灭性的。高地蚁就是这样一种灾害。 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在人类到来之前的漫长岁月里,高地蚁居然没有把脆弱的体系破坏掉。 杜鸣想起大明最后留下的图片。紧跟在高地蚁后边的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如果大明看到高地蚁筑起的巨巢,他会把这个惊叹号放得更大,更醒目。不可思议的生物!杜鸣迫不及待想目睹亿万高地蚁聚集的场面。蔚为壮观,让人敬畏。 “梵天”号一跃而起,眼前豁然开阔。土斯星的褐黄大地绵亘不绝,从眼前直到天边,黑色的斑纹镶嵌其间。 “梵天”号以反重力状态悬停在高地蚁群上空。蚁群仍旧静止不动。中央巢穴比监视镜头中看到的更为庞大,更有压迫感。 电子扫描反复进行。然而巢穴内部有着很好的防护,扫描图像模糊不清,似乎那里边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块大岩石。杜鸣绝然不相信这种荒谬的结论。他关掉了电子扫描,把摄影镜头拉近。整个巢穴在画面上构成一个标准的圆。 某种东西正在里边孕育着。下意识里,杜鸣把它想象成了一个巨大的蛋,或者是一个茧。时机成熟,破茧而出的将是什么?一个直径两千米的蛋里边一定是某些让人惊诧的东西。 突然间蚁群开始动作,整齐划一,用一种经过设计的步调移动。巨巢的周围留出一圈空白,露出地面,那是经过高地蚁平整的土地,黑褐的颜色,比深黑的巨巢和高地蚁略浅。巨巢、空地和密密麻麻的高地蚁构成了三个同心圆,仿佛某种抽象画。 地面上发生的变化让杜鸣高度紧张。他直直地盯着屏幕,甚至不眨一下眼。 黑色的大球仍旧静悄悄。 “杜鸣,杜鸣!”凯在呼叫。 “什么?” “刺榕,刺榕在生长,它们长得飞快,肉眼也能看出来。” “很快?” “是的,它们似乎要占据所有的空地,基地里到处都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刺榕!这种温和的生物居然也有看起来可怕的一天。杜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凯,别担心……”突然黑色的巨球上掠过了一道光亮,转瞬即逝,杜鸣停顿下来,一时忘了谷底正在发生的事。 黑色的大球隐隐变得有些透明。然而仔细看起来,仍旧是漆黑的一片。球里边有些光亮,然而若有若无,依稀之间如同幻觉。 突然之间这黑沉沉的东西仿佛有了生命,某种东西正从大球中向外窥探,那是一个强有力的意识。黑色的大球,就像一个无底的陷阱,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人情不自禁想投入其中。 凯的通话及时把杜鸣从近似于幻觉的境地里唤醒。 “杜鸣,我实在受不了!” “怎么了?” “它们会把我埋在底下,我觉得要窒息。” “不要怕,它们没办法进入实验室。你是刺榕专家,你知道它们缺乏这种能力。” “但是它们疯狂地生长,已经把基地淹没了一半。玻璃墙外边都是刺榕。我现在就可以看到它们在不断膨胀,太可怕了!” “凯,别怕,我们的实验室有充分的供给,三年都不会有问题。只要你待在里边,就是安全的。那些刺榕,不是正好给你提供了观察机会吗?” “但是它们如果把我埋在下边,怎么能出来?” “我一定回来和你一起等待救援。我会想办法打开通路,放心,我一定回来。” 退出对话,杜鸣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下方的巨巢上。屏幕上,大球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异样。然而杜鸣总觉得有光芒在它的表面闪过,就像一只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他。一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不妙地弥漫在意识的最表层。 你是什么?杜鸣甚至想这样向着大球发问。忘了高地蚁,忘了刺榕,忘了身处险境的凯,忘了这个星球,黑色的、庞大的、神秘的半球体牢牢盘踞着杜鸣的头脑。 你是什么?在幻觉中仿佛有人这样向他发问。 你是什么?他这样反问。突然间他发现屏幕上球体开始变大,以至于屏幕容不下。“梵天”号正在下降,杜鸣手忙脚乱地调整,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梵天”号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着,缓慢然而无可抗拒地下降。 杜鸣放弃了抵抗。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害怕。他感受到某些东西,某种力量让他很平静。这种恬淡而宁静的感觉并不常有,他依稀回想起在学院的日子里,静静地漫步在月光下的幸福时光,还有凯,她会端来一杯咖啡,微笑着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点头走开。此刻的感觉非常类似,他的整个身心松弛下来,就像去看一场休闲的舞台剧,半躺着,懒洋洋地望着帷幕。序幕已经拉开,演员应该登场了。他静静地等着。 大球的顶部开裂,然后像莲花一般绽放。黑色的洞穴幽暗深远,隐约的光芒神秘莫测。“梵天”号一点点隐没,最后完全消失在大球里。大球重新合上,一切恢复原样。 “梵天”号完全停止了工作。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黑暗就是一切。杜鸣很快明白过来那冥冥的力量在干什么,它一点一点地剥夺着杜鸣的身体。 身体逐渐麻痹起来,慢慢地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呼吸,仿佛他的身体正逐渐逐渐地被切割下来,不再为他所有。 最后一丝感觉也失去,意识轻轻飘飘,仿佛悬浮在真空中。 什么东西正在接触他,观察他。突然间,杜鸣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观察高地蚁,然而却成了高地蚁的观察对象,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想微笑。高等和低等,智慧和愚昧,全然颠倒过来。自认为把自然掌握在手中的人类,还始终被禁锢在自然的伟力之中。 你好,人类!一个声音渗入杜鸣的意识。 你好! 倦怠的感觉侵袭着杜鸣,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在睡过去之前,他挣扎着问了一个问题。 是你控制着高地蚁,控制刺榕,控制着这个星球,是你杀死了我们的人,毁掉了塔后城? 答案简单而干脆。 不! 杜鸣堕入到无可抗拒的黑暗之中。 杜鸣醒过来。他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 他听见有人叫喊:“他醒了,他醒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最后他看见了凯的面孔。 杜鸣霍然坐起来,“我们在哪里?” 凯扶着他,“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在救援飞船上。我们安全了。” “救援飞船?” “是的,你不是呼叫了星际救援吗?” 杜鸣不再去想为什么救援飞船会来。也许是一个偶然,不过这样很好,他得救了。 “我记得……” “是高地蚁把你送下来的。最初我以为是你回来了,等到‘梵天’号降落后,我发现驾驶它的竟然是一群高地蚁!一群高地蚁抬着你的身体从‘梵天’号出来,它们认识路;另一群高地蚁在前边咬开刺榕开路,直奔实验室的门。几只蚁爬到密码盘上,它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竟然键入了密码。真是不可思议!我吓得够呛,躲在内舱不敢出来。它们爬进来,放下你的身体,然后又走了。走的时候居然还关上了门!” 杜鸣感到一阵头疼,他摇摇头。凯关切地问,“怎么样?” “没事,你继续说。高地蚁把我送下来,然后呢?” “它们走了。” “走了之后呢?” “太空殖民署决定放弃土斯星殖民计划,五十二号殖民船已经返航。据说紧急事件调查委员会会派专员来。” “高地蚁呢?” “它们走了。”凯打开一段录像,“这是从分布在各个点的监视器资料上剪辑下来,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实在不敢相信这居然发生在土斯星上。” 褐黄色的大地绵亘不绝,黑色的斑纹夹杂其间。 庞大的巨型巢穴突然迸裂,一道电光破茧而出,向着高空飞去。高地蚁群开始沸腾,它们四散而去。 全球各地腾起闪亮的光柱,就像一颗颗流星划过天空,那是空气电离发出的闪光。流星的闪光络绎不绝,在高空交汇,最后变成一个庞然的大球,闪烁着悬浮在高空。 高地蚁在不断四散,不断死亡。它们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直到生命结束。前边的高地蚁还在前进,后边的已经开始分解,腐烂。这种奇迹般的生命也用一种奇迹般的方式抹去曾经存在的痕迹。 电离的大球在高空缓缓飘移。地面上,地上桉仿佛雨后春笋般蹿出来,重新占领曾经被高地蚁侵占的土地。卫星图片上,黑色斑纹迅速地缩小,很快不见了,土斯星恢复成褐色核桃的模样。 最后的一幕到来。飘移的大球突然停下,在一瞬间变得很大,光芒万丈,甚至淹没了太阳。光芒过后,一切消失不见。 “就是这样,太让人不可思议。它们超越我们太多了。” “你呢?高地蚁的巨巢那里发生了什么?” “它们抓住了我,把我当做观察样本。” 凯笑起来,“没有想到高地蚁专家成了标本。” 杜鸣也笑笑,“是啊,真是想不到!”他转过头,看着舷窗。外边星空浩渺,繁星似尘,无尽的空间和时间都在那里流淌。 是的,还有更多的想不到。巨型蚁巢孕育的东西——高地蚁主人留下一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 世界之根在反击,它为积蓄力量而抽掉所有的氧,塔后城只是一个附带的牺牲品。大明是对的,高地蚁不属于土斯星,它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但这并不是高地蚁主人的本意。 我们的进入是个误会,这个星球已经拥有生命。那个声音又在杜鸣的意识中响起。一切生命都值得尊重,我们会离开。很高兴能看到你们和它和平共处,希望永远不会有它为了生存而挣扎着报复你们的一天。我们会看护它。 杜鸣看到了那颗小小的褐色星球,在群星之间,土斯星显得黯淡无光。杜鸣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脖子后边摸索着,那里有硬币大的硬硬的一块。 高地蚁的奥秘已经嵌入你的体内,是一件礼物。 杜鸣感觉到压迫,那混合着惶恐的使命感让他思绪万千。他想,他这一辈子都要和那小小的星球,那奇特的高地蚁,还有冥冥之中那无形而可畏的力量联系在一起。 发现人类 009607在第三行星19960920位置发现一处遗址。最初的时候,一次地震让某种东西露出地表,然后探测器发送了照片。 009607随后来到这里。这东西看上去是一个四面体,顶部尖立,基座庞大,露出地面的部分有二十米见方。震波探测显示此物其实并不是一个四面体,而更接近于一个方柱,从顶到底,大约有四百米,横截面大概有四千平方米,露出地表的仅仅是塔尖。更重要的,这不是一个单一的史前遗址。在这个方柱附近,林立着各种各样高高矮矮的方柱,这是一个遗址群!了不起的大发现! 这个消息让所有比特无比兴奋。对遗址进行发掘的提案很快通过风险评估,立项上马。最精密的采掘系统789603从30轨道308号城市向第三行星降落。 发掘工作进展顺利。一个沉睡了亿万年的遗址逐渐浮现出来,无数的古老事物被发现,清理,打包,在地面上铺陈开来。009607每天就在这些埋藏了无数年的器物中间来回走动,检查每一个可能有价值的东西。 根据古老的资料记载,第三行星曾经温暖湿润,有面积很大的绿色陆地。那个时候,它是蓝色的,海洋几乎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蓝色中夹杂着各色纹路,那是大陆和云彩。这样的一个星球,和今天的第三行星相去甚远。那时,有很多的动物活跃在这颗星球上,从海洋到陆地,再到天空——只不过,这些动物都是有机体,和今天的动物也相去甚远。 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发掘出来,甚至有许多尸骨。已经石化的骨骼被陈放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铺展开。这些都是人类的尸骨。毫无疑问,人类是这个星系中唯一一种进化出智慧的有机生物。在第三行星上发现的各种遗址,全都出自他们之手。这个史前的文明辉煌而伟大,甚至不比眼下的比特文明逊色多少。然而,人类和他们的文明都消失在了时间长河里,只留下这些庞大的尸骨和那些不再有生气的遗址。风卷起沙土,009607感觉到有些刺痒,还没有打包的化石被吹得七零八落。789603派出了六个拾荒者去收拾这凌乱的局面。 009607找到了一本书,很厚。书已经风化了,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它曾经的主人想方设法让它能存放得久一些,于是把它包裹在石英柜子中,很好地保护起来。然而当009607用一只触手摸时,它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齑粉,只留下一块铭牌躺在灰烬中间。那是一块黄金的铭牌,上面刻着字。009607抚摸着这历经亿万年却仍旧熠熠发光的文字,仿佛听到那些已经消失的人类穿越时空正在向他述说些什么。他让789603把铭牌的影像送回308号城市。 同位素检查把遗址的时间定格在三亿四千万年前,十五纪晚期,那是人类灭绝的前夜。十五纪是生物的最后一个世纪。在那个世纪的地层中,发现了大量的遗址和化石,然而在此之后,任何地层中都再也见不到生物遗迹——所有的水仿佛突然之间从行星表面彻底消失了,不再有沉积,也不再有新的地层,只留下一个干旱寒冷的星球缓慢地在风中经受侵蚀。只有板块运动和火山爆发依然故我,塑造了绝大部分地形。生命还是有的,地下深处的某些地方,最简单的细菌以休眠的方式存在着,成为曾经欣欣向荣的生物圈留下的唯一见证。 789603用三十个太阳日的时间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他找到了六百个以上的建筑。那些方柱是其中的庞然大物,更常见的建筑,是一些半球形的金属结构,高度不超过十五米。789603停了下来,他发现一个半球形仍旧完整——虽然已经锈蚀,暴露出内部的一些金属,然而形态完好。789603拿不定主意是否打开它。009607的级别比他高,他发出请示,然后开始等待。 这个半球与众不同,矮小而坚固。三亿四千万年的岁月也没有将它彻底破坏。789603进行了一次全扫描,半球的内层,某种金属挡住了电磁场。 009607来了,他仔细察看这建筑。建筑内部的合金层有着登峰造极的技艺,经历悠久岁月,仍旧坚固如初,完全密封,没有丝毫泄漏。009607在表面找到了一些装置的痕迹,那些人类将某些东西放进了建筑里边,然后用这装置将合金层填补完整,让它们在完全密封的空间中保存。无论那是什么,对于那些人类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009607敏锐地感觉到,通向遥远过去的神秘之门正在眼前打开。他要求派遣549012367来此,将整个球体切割下来运送回去,以便在实验室里进行更好的观察。 然而传送回来的消息让009607大吃一惊:比特联盟要求他回到308号城市,向000007号报告。009607只有服从命令。临走之前,他关照789603暂停发掘,整理已经发现的文物。009607把那些人类的尸骨挪入一个方柱里边,用一些屏障把它们保护起来,然后按照价值大小挑选了几样文物。他带上了那块闪闪发光的黄金铭牌,然后是一小块石英——那是一种具有完美谐振频率的物质,是良好的计时器。被发现的时候,它镶嵌在一具机器的残骸中,009607猜测,那是人类时代的计算工具。最后他带上了一个大家伙,那是一块岩石,风化得很厉害,然而仍旧能够辨认出是一个人的形状,和千百年来比特们对人类的想象一样,那是一种强悍、冷漠、令人生畏的形象。这样一种生物,能够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改造环境,他们统治了行星,最终却灭绝了。第三行星是冰冷的,黑暗而阴冷的星球表面下,不知道埋藏着多少秘密……人类化石的脸上带着某种表情,009607认为那表示冷酷和恫吓,然而比特无法推想人类的情感,这只能是个猜测。 009607吸入大量的空气,滤出氮气,让氢气保留在身体里。当氢气的浓度达到某个值时,他飘浮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快,最后停留在氢气圈的最下层。两个巡逻者靠拢过来,帮助他继续上升,在三十千米高度,他进入升降机,升降机将他带到了308号城市。 308号城市围绕第三行星运行的轨道,永远位于第三行星和太阳之间,永远不会缺少阳光。比特们都喜欢生活在阳光下。在阳光下,小黑藻繁盛生长,给浮鱼提供丰富的养料,大大小小的动物饲养池在浮鱼聚集的地方建造起来。阳光给比特提供食物,阳光也是一切动力的源泉,机器需要阳光来维持运转,整个比特文明都建立在中心恒星源源不断输出的光和辐射的基础之上。009607在一个浮鱼池里痛快地洗了澡,饱餐一顿,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充满能量,然后去见000007。 000007是一个很老的比特。他很有名,耗时三百年才完工的下降工程,正是因为他的提议和大力推动才得以进行,今天的比特们才有了随意降落到气底行星表面的能力,也才有了关于这个星球的过去那些惊天动地的发现。 000007仍旧保持着单一形态。这个老比特并没有把自己投入到倡导的工程中去,他不这么做,是因为他不喜欢分身。 “你是000054的分身。我认识他。” 000007说。 “是的,果长。他留给我的记忆有关于你的部分。” 009607回答。 “那是什么?” “尊敬,服从。你是比特的骄傲。” “是吗?给我看看你找到的东西。” 000007接过黄金铭牌,沉重的黄金让000007差点失手,009607及时扶住老比特,顺手把黄金放在一个球泡里。 000007注视着这从黑暗深处回到阳光下的贵重金属,那上面刻着一行字。000007伸出一只触手,抚摸这字迹,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大百科全书。”000007突然说出这个名词,仿佛在自言自语。009607没有明白,怀着疑虑,他追问了一句:“你是对我说吗?” “这是一本大百科全书,揭开人类之谜的钥匙。” 大百科全书。009607突然明白过来,他在那个石英柜子中见到的厚书是一本大百科全书。那时的人类相信自己已经面临最后的绝境,他们开始保护一些有意义的东西。他们认为,虽然并不能使自己的文明延续下去,但至少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还有活着的人类或者这颗星球能够再次诞生智慧生物,而他们又能够得到这本书,读懂其中的文字,人类也就能在某种意义上复活过来,至少复活在传说和记忆之中。 009607亮起额头表示同意,“是的,这块铭牌嵌在一本厚书的封面上。我见到它的时候,那还是一本书的样子,然而转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如果它是《大百科全书》,真是太可惜了。” “对,很可惜。不过,人类并不那么愚蠢。他们明白一本植物纤维的书能保存多久,即便是保存在密封的柜子里。你来看。” 000007把黄金铭牌翻转一个角度,然后招呼009607。顺着光线,009607看见隐隐约约的细纹。 “这就是百科全书。拿去让007856帮你分开,它也许有三千页,或者更多。” 整整的一间屋子,从地面到穹顶,都布满书页,009607一点一点地观察着铺陈开的黄金书。000007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一本百科全书,那块黄金铭牌其实是一层又一层薄薄的箔,彼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特殊分子,用以防止因为年代久远而出现的金原子挪位,高超的科技使这个远古记忆的载体躲过了时间之手的摧毁。现在,只有借助精细的激光才能把它们分开来。书本的页数大大超出预计,整整有六千五百页。密密麻麻的微缩字体挤满每一点空间。这是穿越时光的宝盒,每一点空间都价值无限。 009607站在屋子中央,整个屋子因为金箔的存在而熠熠生辉。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人类的一座坟冢之中,这贴满了金箔的穹顶,就是对逝去时光的某种追忆。 接下来要做的是破译这远古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符号,充满着神秘色彩和远古记忆,无法理解。毫无疑问,这百科全书是留给后来者的。然而,即便这书已经陈放在眼前,009607已经领会到那些人类赋予此书的希望,他却仍旧无法阅读。几个世代的隔绝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009607把最初的一页文字放大,扫描保存。已经打开的书页码太多无法搬动,普通的成像又无法让书上的文字传送出去,他决定带着这一页到000007那儿,听一听长者的想法。 000007仔细地看着书页。这一页上有三万四百六十二个字符,只有放大两千倍才能看清。000007不声不响地一个字一个字挨个看。009607站在一旁,耐心地陪伴着。突然,某个信号进入009607的通道,789603报告异常! “遗址附近有些异样,可能会有风暴。” 000007从书页上抬起头,“你去吧。你还带回来一个人类化石,是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说:“等会儿我自己去你的库房看看。” 009607亮了亮额头,匆匆走了。 十三个小时之后,009607重新降落在星球表面。他动用了紧急通道,一艘超级升降机直接把他从308号城市带到废墟。超级升降机卷动气流,四处黄沙漫天,落到气底,厚厚的沙层被升降机搅动,形成一个降落坑。排除体内的氢气之后,009607从坑里爬出来。这种运动方式很别扭,但实践证明,这是附着在气底表面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对于金属成分比较重的新生代比特来说,这不是一个问题。而000007,甚至无法离开城市向下降落哪怕一百米。 789603已经等候多时。他构筑了一道临时的风墙。他不可能对整个遗址进行保护,只能保护已经发掘的文物和那些球体。风暴马上就要来了,预计速度在每秒六十到八十米之间,风速并不算太快,然而星球表面和比特空间不同,大量的沙土夹杂在风中,这让六十米每秒的风也成了可怕的杀手。更可怕的是表面沙土的移动,它们会将所经之地所有的东西彻底埋葬。 009607爬上风墙。照灯的光线射出二百来米远,弥散在黑暗之中。远处的黑暗中有隐约的呼啸声,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沙土移动摩擦发出的声音。风墙高出地表二十米。突然一阵急风,009607站立不稳,从风墙上掉落。他急剧地吸入空气,飞快膨胀起来,然而落地的时候仍旧摔得很重,发出一声钝响。 789603有一些焦虑,更新的情况表明风暴比预计的更猛烈。暴露在外的遗址会遭到严重破坏。那些方柱甚至有可能倒塌。如此一来,方柱下边的一切,包括文物和那些低矮的半球形建筑也会被严重损毁。最好的办法是将所有的一切重新掩埋起来,然而,风暴并不会给他时间。遗址不是唯一的问题。009607弱不禁风,如果风暴达到一百二十米每秒,风墙将失去作用,009607会有生命危险。比较而言,009607的生命具有更高的优先级。789603走过去,把一切情况告诉009607,让他进行判断。 009607排出空气后翻身站起来。789603正等着他。009607有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可以马上坐上超级升降机,在风暴抵达之前还有大约三十秒的空隙,升降机能够升到一千米的空中,避开沙尘密度最大的区域。升降机能够在气流中飘浮,这将确保他的安全。另一个选择是留下,听天由命。 009607决定留下,他要看护这个遗址。 风暴席卷一切。二十个小时之后,星球表面一片平坦,仿佛任何东西都不曾存在过。009607、789603和遗址一道被埋葬在几十米厚的沙层之下。 突然,平坦的沙面上出现一个小坑,很快扩大,最后伸出一个直径三厘米的探头。沙层向上拱起,一个物体钻出——确认风暴已经过去之后,789603开始向上爬。他将自己变化成蛇形,一点点地钻出来。全部身体上到沙层之上后,他重新组合成采掘形态,开始挖掘。009607还没有死,789603必须救他出来。 009607被埋在深深的沙土中,陷入休眠状态。在沙土将他们完全掩埋之前,他排出了所有的气体,这使他没有被迅速堆积的沙层挤破。789603将他挖出,他俯身趴在那个仍旧完好的半球形建筑上,不远处是一个倒塌的方柱。 只有阳光的照射才能让009607苏醒。可这里是大气圈底层,没有一丝阳光。789603考虑一会儿,打开一盏射灯,他加高电压,灯泡放射出很强的光线,然而仅仅只有一瞬,噼啪一声,灯芯爆裂。009607苏醒过来。 009607站起身。急遽的沙暴差点让他送命。他回想起方柱倒塌的那个瞬间,这庞然大物像座山一样压迫过来,他无处可逃,只好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尘土伴随着轰鸣四处飞扬,看不见任何东西。身下的地表在震动,他还活着,于是他知道那庞然大物并没有压到自己。789603送给他一个信号,风暴远远超出预计,整个废墟将在十秒钟内被掩埋。他竭尽全力排出体内的气体,让身体更坚固一些。他进入休眠状态,就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一阵强烈的节奏感涌入大脑,那是频率极低的震荡,这震荡带来的感觉似曾相识,009607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转入完全休眠状态。 009607清楚地回想起每一个细节。789603清理了周围很大一片场地。倒塌的方柱和被压得支离破碎的低矮建筑一片狼藉,那个最神秘的半球建筑仍旧完好。009607用三只触手刺入半球建筑的墙壁,碰到坚硬的金属,他仔细感受一切可疑的震荡,然而什么也没发现。 一艘巨大的潜艇从黑暗中涌现。009607抬头观看。潜艇只有那些不能下降的老比特才有资格使用,整个308号城市只有000007才需要潜艇。潜艇在不远处趴下,门打开,000007穿着臃肿的降落服出现在门口,他步履蹒跚地走出来。009607有些惊讶,一半是因为000007居然亲自降落,一半是因为000007看起来有些不协调,他的脑袋大了一圈,显得身体过分羸弱了。 “这里很危险,风暴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你为什么要亲自前来?” 009607问。 “通讯中断了,我无法联系你。再说,我要亲眼看看这些。” 000007已经走到了009607跟前。789603送出一个爬行器,让000007坐在里边,这样他的活动可以更方便一些。 000007仰视着倒在眼前的方柱,“真是一个庞然大物。”他转向009607,“你见过很多的人类遗迹和骸骨,你觉得他们是怎样一种生物?” “他们和比特完全不同,是一种体型庞大、具有很高智慧的有机生物。有很大的可能,他们生活在水中,不过从发现的建筑和制造的机械来看,他们也可能是一种可以脱离水生活的两栖生物。有机生物圈是一个谜,从找到的一些微小生物来看,它们是依靠分子能生存的。不过,大型的有机生物可能会有比较高级的功能。人类毫无疑问是有机生物圈的成功者,至少他们有智能,能够制造出各种金属制品,也有很精巧的机器和强大的建筑本领。” “那么和我们相比呢?” 000007问。 “我不知道。”009607看了看身边的巨型建筑,以及那个保存了三亿四千万年仍旧完整的半球,“他们生活在气底层,更适应气底。但是,他们的结构肯定适应不了比特空间。我相信他们的文明程度很高,但是比特文明更优秀,至少自然灾难已经毁灭不了我们,而他们最后却消失了。” “如果我告诉你,人类的文明程度远远超过我们,你相信吗?” 000007突然说。 “你有什么新发现?” 009607感到意外。 000007确实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人类古文字已经不再是秘密,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人类依靠一代代的经验传授获得知识和技能,当他们面临最后的灭顶之灾,而又想向这个星球的后来者传递些什么时,他们的教育经验起了作用,他们决定从零开始。 黄金书页的最后一部分,一共四百页,画满了各种图画,从简单的物品到复杂的生活,文字就标示在图画边。和比特不同,人类的生物圈从亲代产生子代,子代的一切都需要亲代去引导,图画也许就是最早的教育手段。他们试图用同样的手段传达一个文明覆亡之后的余音。000007在库房里发现这个秘密后,他抑制不住激动,紧急呼唤8974538,让这个比特世界中最高效的扫描机器把所有的图画放大传入到图书馆。 很快,三千余个单字,六万五千余个词组,还有超过十种以上的语法结构被分析出来—— 一个文明世界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有史以来,比特第一次这样突破时空障碍,直接面对那些三亿四千万年前的生灵。 000007把黄金书页和经过推论得到的所有一切转入他的记忆。为此,他清空了许多冗余,并在大脑中增加了十五个记忆棒,这让他的脑子显得臃肿不堪。 当一切完成之后,他明白必须到废墟去。经历了三亿四万年的时光,也许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然而如果没有亲眼目睹这个重大发现,000007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000007呼唤009607,通讯中心回答,遗址挖掘区域刚刚经历了一场超级风暴,目前仍旧处在电子屏蔽状态,没有办法联系。000007不愿等待,亲眼看看人类文明的渴望也压倒了对下降的恐惧,他选择潜入底层去会见009607。如果009607已经在风暴中死亡,他将独自把秘密揭开。 “十号机组。”000007读出了半球形建筑上残缺的文字,“这是他们的能量来源,他们使用的是聚变能。如果你读过398721最近的一份报告,关于太阳能量的报告,你就明白氢聚变是太阳的能量来源。然而那能源过于强烈了,只有在与它相距一亿五千万公里的第三行星,辐射才减弱到比特能够承受的程度。” 009607有些惊讶。聚变能的利用是科学界的一个热门话题,如何实现有效控制是非常棘手的技术问题,对材料的要求太高,也许永远都没有解决的可能。人类,那个已经消失了亿万年的有机生物,却早已成功地把这不可思议的能源进行控制利用了。此刻,紧靠在自己身边的就是这样一台机组。 “如果我们打开它,会发生放射暴吗?” “它只是一台发电机而已。人类比比特还要害怕放射,他们不会让自己的安全受到损害。”000007指了指地下,“所有的聚变装置都在地下,最浅的深度也在六千米以上。”他停顿一下,“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它们挖出来的。” “这是一台发电机?”009607有些怀疑,他回想起风暴来临时那种强烈的节奏感,毫无疑问,那一定有某个源头,他怀疑源头就是这半球形建筑。然而果长却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台发电机,这个信息,来自于那本黄金书。 009607想和000007谈谈自己的疑惑,但000007却走开了——他绕着789603清理出来的场地走着,走得很慢,似乎在核对那些低矮的半球形建筑的方位。突然他停下来,要求789603掘开另一片区域。009607记得在那一边有一个方柱和三个半球形建筑。看起来000007正在寻找什么东西。009607相信,他一定从那本书当中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启示。于是,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动。 789603以很高的效率清理着场地。009607趁这个机会和000007说说话。 “那个半球建筑有些异样,它不像发电机那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风暴来临的时候,我进入了休眠,休眠之前我感觉到强烈的节奏感,我相信那是基频震荡。” “基频震荡?”000007注视着009607,“你确定那是基频震荡?” “我不能肯定,但很像是那么回事。” 000007的额头发出高亮的光。“风暴来临的时候?”他有些迟疑,“我从港口出发时,所有的比特都在议论这件事——小黑藻发生了一次异常,308号城市周围的小黑藻发生了潮啸,所有的小黑藻都产生了震荡,共振强烈,以至于不用借助任何仪器,比特都可以直接感觉到。” 009607有些惊讶,“308号城市?”潮啸只有在昼夜交替的区域才会发生。小黑藻在黑暗中休眠,一旦接触到阳光,它们便活过来,基频震荡就在这个时候发生。昼夜交替的区域,数以亿计的黑藻群同时发出基频震荡,这就是潮啸。308号城市没有昼夜之分,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潮啸。 “这怎么可能?!” 009607表示不解。 “的确很奇怪,不过,并不是完全不可能。004857曾经做过详细的可行性论证——可惜为了存储那本黄金书的内容,我将它删除了,只有一个索引。”000007停顿一下,“可能你所感觉到的震荡就是这次潮啸。潮啸规模很大,超出昼夜交替区很远,可能全球的小黑藻都同时发动了。” 009607仍旧有些怀疑,“但是我相信,这震荡是从那个半球体中发射出来的。” 000007看着789603来回忙碌,“等一会儿,看看789603会挖出来些什么。” 风暴把十几万吨的沙堆积在废墟上。好在000007感兴趣的区域并不大,789603集中力量,在三个小时内清理完毕。正如009607记忆中那样,那儿有三个半球形建筑和一个方柱。方柱已经倒掉,横躺着,仍旧比那些半球形建筑高出许多。 000007走过去,在废墟中仔细寻找。 “你在找什么?” “一种透明材料,但比钢铁都要坚硬。” 009607示意789603搬过来一些文物,“是这种东西吗?”两块巨大的透明板材躺在两个比特眼前,不规则的边缘暗示着它们是从一块更大的母体上脱落下来的。000007打量了两眼,“也许是,如果是在这片区域找到的,那我相信这就是我想找的东西。在哪里发现的?” 789603指了指一个地点,那地方被沙土埋着,距离000007感兴趣的位置很远。 000007不甘心,他在这片区域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然而除了沙还是沙。最后,他放弃了努力。“这里应该是他们的子代培养室,他们用这种叫做玻璃的材料制作培养房,把子代放在里边,保证温度,供给养分,确保他能够健康成长。这是城市的核心部分。” “那毕竟是埋在土里过了上亿年的东西,有些不精准并不奇怪。” “不,这些建筑……”000007环视着四周,“和地图非常吻合。半球形发电机组的中央是一个培养房,四十米高,半径达到三百米,这么大的建筑物不可能消失。除非黄金之书是错的,但……”000007突然停下来,他盯着被称为十号机组的那个半球建筑,突然飞快地走动起来,最后他爬上一个方柱,站立着不动了。009607跟着爬上去,他顺着果长看的方向望过去,下边的半球形建筑排列成环形,显然是某个队列的一部分,而十号机组却明显突出阵列。 “他们拆除了培养房,修建了十号机组。它的确有些特殊。”000007说。 “黄金之书里边没有提到?”009607问。 “可能这发生在黄金之书制成以后。我们只有自己去找原因了。” 009607看着这象征古老智慧的环形阵列,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怪异的景象:许多身材高大的人类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击打玻璃大房子,将里边尚未成型的子代拉扯出来,然后,他们给自己修筑了坟墓。 “也许他们已经绝望了。”009607说。 “你的直觉不错,他们把这城市称为禁闭之地。你要知道,在人类的语言里,禁闭之地和死亡之地是同源的。” 水是万物的根本!黄金书页中有关于生物结构的篇章,里面详细介绍了六千三百七十二种常见生物的解剖结构、生物化学反应和遗传图谱。这些生物形态万千,生物化学反应千奇百怪,遗传图谱基因链也截然不同。然而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水。 “水对于有机生物,就像氢气对于比特一样重要。它几乎是整个生物圈最基础的部分。远古时期这个行星有着大量的水,然而对于此刻的星球,你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水分子。人类这种高级文明,就因为这个变化,所以逃不掉灭绝的命运。” 549012367已经接受000007的召唤来到发掘地点。这个庞大的比特悬停在废墟上空,只用了六个小时,他便完成了789603花费三十天才完成的工作,把整个废墟重新暴露在比特眼前。然后,他开始对十号机组进行分离切割。当他小心翼翼地割开建筑下方的岩石,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建筑并没有和其他的机组一样向下延伸,和六千米深度下的聚变炉联系在一起。它是一个完整的球体。 “时代进步很快!”000007站在远处观察着549012367的一举一动,毫无疑问,他被549012367高效的运行打动了。突然他想起什么,转头问009607:“它是第几代分身?” “不知道,也许是第十一代,或者十二代。” 000007若有所思,“你觉得到第几代,比特有能力让氢气圈完全消失?” 这个问题让009607警觉起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比特不会傻到杀死自己!” “难说。人类不就毁掉了水么?如果不是他们智慧超群,生物圈根本不会灭绝!可是他们却把自己杀死了,还拉上整个生物圈陪葬。” “人类毁掉了水?这怎么可能!他们只有依靠水才能生存。” “这就是荒谬的地方,对于比特来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他们的社会组织也许比我们更复杂,也更脆弱。他们使用聚变能,为了得到氢,最早采用电解水的办法。后来,某种物质被开发出来,这种东西利用阳光,能够把水分解成氢气和氧,同时它利用生成的氧气制造出一些新物质。这就像一个可以无限提供氢气的反应堆,只要把水送进去,就可以出来氢气,同时没有任何副作用。” “然后这种东西毁掉了所有的水?” “这种东西当然不能毁灭人类。这种物质被当做催化剂使用,受到严格的控制。然而当时发生了一次战争。战争就是人类的不同城市之间为了某些利益而发生的冲突,严重到消灭肉体的地步。某一个城市联盟失败了,几乎所有成员都要么死于战场,要么被屠杀,他们只剩下一个秘密城市。人类睚眦必报,何况是种族灭绝的灾难!为了报复,他们将这种物质和某种微小机器结合起来,并让它有了自己移动和繁殖的能力。他们的间谍把这种东西放进了敌人的城市。”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也是在毁灭自己?”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个秘密城市显然为水荒做好了准备,他们储存了足够的水,制造了一个小生物圈。为了报复,他们已经不顾一切,也许他们相信,就算整个世界都毁掉了,他们也能够独自生存。或者说,即便这个世界继续存在,对他们也毫无意义。” “这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智能的半机械细菌以不可抑制的速度生长繁殖起来,它们用空前绝后的速度攫取着这个星球上的一切水分,从空气中,土壤里,江河湖海,还有大洋,甚至包括生物体。地球的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化成氢气,然后飘逸到大气圈上层。土地开始沙化,生物死亡,然而这对那种智能细菌没有任何影响,它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水和阳光。当海洋面积退化到原来的一半时,除了人类整个星球上已经看不见比老鼠更大的动物了,而人类仅仅在几个城市中喘息,把城市紧紧地密封起来,保持住一点可怜的水源。智能细菌毁掉了整个生物圈。生命,哪怕像人类一样拥有智慧或者像病毒一样顽强,也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人类就像谜一样。那些残留的人类并没有挨过多久,整个地球已经没有一滴水了,走出城市,一片荒芜,没有任何生物。他们的人造生物圈很快出现了问题。在三代人的时间里,一切就变得不可收拾了。他们临死的时候,以自己最强烈的痛苦来向上帝表示忏悔。” 000007的额头闪烁着,他的思绪被牵扯到无比遥远的过去。他仿佛看到,最后幸存的那一群两足行走的智慧生物释放了他们制造的魔鬼,那些微小的机器附在他们身上,他们体内的水分被迅速吸干,转眼间这些人就变成了一具具干枯的尸体,痛苦的表情凝固成永恒。 “你找到的岩石,是一个石化的人体,这个废墟就是最后的人类城市;那本黄金书,是他们的忏悔录。” 009607和000007产生了共鸣。这禁闭之城,仿佛有无数的幽灵在游荡,009607居然有些害怕起来。 549012367顺利返回。他把整个十号机组镶嵌在岩石中带回了308号城市。789603也很快返航,他带回了所有能够搬动的文物。一个声势浩大的展览很快就举行了。宽阔的场地里挤满了比特,几乎无法转身。009607从透明窗口向下看,一副拼凑而成的人类骨架巍然立在展厅中央,鸟瞰着进进出出的比特。这些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实物,极大地满足着参观者的好奇心。他们簇拥着,观赏着,赞叹着,被这史前文明的光辉所折服。地球曾经的主人,被时间的尘土所覆盖,直到今天才将真实面目暴露在后来者面前。然而,又有多少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一去不返,再也不能为比特所发现? 比特们在骨架前徘徊。无数的球泡在整个大厅上空飘浮,各种关于人类的发现从这些球泡传递到比特们的头脑中,让他们兴奋无比。一个辉煌了上万年的物种,一个曾经统治了整个行星的文明,就这样死去了,被埋葬了。比特却成功地成长起来,这充分证明比特是多么优越。比特们产生共鸣,整个空间荡漾着让人陶醉的气氛。 009607控制着情绪,没有让自己沉浸在共鸣中。如果一个比特曾经降到气底,站在人类的废墟上张望,沉浸在那逝去辉煌的最后一点余烬中,他便会对这浅薄的欢闹有所疏离。009607静静地看着。 突然,一股强烈的震荡让所有的比特安静下来。009607不由自主地摇摆起来。基频震荡!潮啸!比特们陷落在慌乱中,有些不知所措。这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居然第二次发生了!在比特的记忆里,自从建立了能紧跟着太阳,可以永不间断地接受阳光的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识过潮啸,基频震荡成了一种模糊的记忆,只有那些喜欢探险的家伙前往昼夜交替区进行体验。然而短短的十五天时间内,基频震荡居然发生了两次。某种不寻常的事件正在发生,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比特。 000007送来一个信号,要009607到行星研究所第五实验室,那是安放十号机组的地方。那儿一定发现了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009607匆忙从展厅出口钻出去。日正中天,放眼望去,小黑藻聚集在顶层,黑压压一片,一直到天的尽头。它们排成队列,以同样的频率震动,仿佛正进行着某种仪式。009607加速赶向第五实验室。 000007正等着他。 “看见潮啸了?” “是的,让人震惊,不可思议。你有了新发现?” 循着000007的目光,009607看见了十号机组。球体的外壳已经被剥离,显出它的真实面目,黝黑的金属面上闪着淡淡的光泽。 “搞清楚它的结构很困难。这一层金属壁,估计有一米厚,如果不剖开它,恐怕永远也没办法知道里边是什么。” 000007拿起一个巨型的喇叭,“不过,不管那是什么,我们至少已经知道它怎样才会触发。”巨型喇叭鼓出强劲的风,009607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节奏感涌入体内,紧接着,他听到了潮啸。聚集的小黑藻响应着这节奏,整个比特空间都沉浸在反复的震荡中。震荡渐渐平息下来,余音缭绕,最后在星球的另一边消失了。黑色巨球纹丝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000007看着009607,“有什么想法?” 各种可能性在009607的脑子里翻腾,他想象着这球体里边到底是怎样一种结构?也许里边有水,这种神奇的物质有着不可思议的特性……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我们必须保护这个球体。如果没有办法观察内部,就把它保护起来,直到有一天我们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基频震荡呢?” “说不定是巧合,这是自然界的基本频率。” “不。” 000007伸手拿过一个球泡,球泡壁上显示着某些东西。009607仔细读下去,他看见了基频震荡的图谱,然后,他看见某种映射关系,最后他看见几个人类文字。 “这就是基频震荡,译码后的人类语言。” 009607给自己装上了一对振动翅,借助这种新鲜的玩意儿,他不需要巡逻者的帮助就能在各个地方自由穿梭。他绕着行星,追逐着太阳飞行。青黑的颜色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无穷无尽的小黑藻,就像一张黑色的幕布,遮住这个星球,也断绝了底层的所有希望。它们将星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把人类文明深深地埋在行星深处,就像人类埋葬身体的坟冢。 是的,这是人类给自己制造的坟冢,他们在弥留之际把小黑藻发射上天。这是他们最后的杰作。比特源自小黑藻,如果追根溯源,是人类创造了比特。引起潮啸的黑色球体,最后的人工杰作,仍旧躺在第五实验室。它横跨三亿四千万年,把两个毫无相似之处的文明奇迹般地联系在一起。 太阳已经远去了,翅膀的力量并不足以让他赶上星球自转,他陷落在黑暗区域里。009607并没有慌张,他停下来,吸入大量的氢气,让自己飘浮着,然后进入休眠状态。再过二十七个小时,太阳会从东边升起,那一瞬间,数以亿计的小黑藻,还有比特空间的所有生物都将沐浴在一次基频震荡中。他将在尖利的嘲啸中苏醒过来。亿万年来,比特空间的早晨都是如此。这是湮没的远古文明在比特空间留下的纪念,这是人类的墓志铭。 每当阳光照射在比特生物身上,每当基频震荡发生,他们都在代替那个已经消失许久的文明对着宇宙深空发出呐喊——请饶恕…… 这是曾经的人类发出的最后声音。 十七号塔台 阿特曼坐卧不宁,没来由的焦躁感驱使它四处打转。它在寻找某种东西。它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旦看见了那东西,就能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它一直没有看见,于是一直焦虑地四处打转。 阿特克游了过来。它张开触手,细小的爪尖刺入阿特曼的膜体,它让自己和阿特曼的思维共振,试图安慰这个伙伴。然而,一刹那后,阿特克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甩了甩鞭毛,开始四处打转。 …… 焦躁从阿特曼开始,传染给阿特克、阿特里、阿特亚……仿佛瘟疫一般扩散开,很快,几乎所有的阿特都陷入了焦躁。除了转圈,它们什么都不做。 阿特斯仿佛陷落在一个梦魇世界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发了疯,它们严重营养不良,却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消耗能量。阿特斯远远地观察,释放出大量细胞素。细胞素迅速地扩散过去,这些信使激素能刺激中枢,让它们进入亢奋状态,它们应该迅速地回过神来,恢复到正常状态,开始制造能量。然而毫无动静,所有阿特都在继续打转——它们把自己封闭起来,外部的化学刺激无法奏效。 一个阿特突然停止了打转,它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两条鞭毛不再挥动。 它死了!阿特斯感到一阵凄凉。 一个巨大的蛋白质分子向那个不动了的阿特撞过去,曾经坚不可摧的外膜顿时被撞出一个大洞,一些蛋白体散落出来,这个阿特的身体飞快地瓦解。破碎的蛋白铺天盖地而来,在它们接触到阿特斯之前,阿特斯关闭了外膜通道,把这些带着不祥气息的蛋白体放过去。 更多的死亡蛋白源源不断地涌来,几乎所有的阿特同时开始解体,短短的几秒钟,数以万计的阿特分解成零零碎碎的蛋白断片,核酸链暴露在外,在大分子的碰撞下很快支离破碎,然后被快速游动的巨细胞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特斯发现许多中枢碎片,那是一些细小的晶体。它抓住其中的几个,这些碎片毫无例外地处于空白状态,在它曾经属于的身体分解之前,核心中枢就已经碎裂。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 阿特斯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它停止游动,从四周围抓取各种零散蛋白体,还有那些来自同伴的中枢晶体碎片。它制造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飞快地分解,放出能量,让整个细胞全速运转。它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构筑防线。 最后,它完成了堡垒——采用四面体晶状结构的巨大有机分子把阿特斯包围起来,有效地把一切攻击阻断在外。 它暂时安全了。 这外壳有个副作用,它隔断一切,氢原子也很难通过,所以任何营养物质都不可能进入。阿特斯给自己预留了营养物质。然而,休眠后它是无法自己苏醒的。在失去意识之前,这个小小的孢体向外发出最后一个信号。这是求救信号,阿特斯不知道谁会收到它,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理解信号并来帮助它。它将要沉入黑暗,但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黑暗逐渐变得浓重,它努力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记住,记住……然后它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枢晶体外层脱落,散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和那些被紧急吸收的中枢碎片一道,随着细胞质的荡漾散落得到处都是。 最后一个三磷酸腺苷分子被消耗掉了,缺少能量的细胞器进入了休眠状态。 这是文驹的第三次体检。 “还是很低?”文驹问。 “不,是零。在一百毫升血液里,我们没有找到一个阿特。这简直不可思议。”马芮明回答。 “还有什么发现?” “没有发现其他异常,您的身体看起来很正常。” “你是说我很健康?” “从医学的角度说,是的,但您的身体老化得已经很严重了,阿特能够维持您身体的平衡,然而现在它们消失了。眼下的问题有些让人疑惑,我需要时间寻找原因。” “好的。五十年够吗?” “五十年?”马芮明感到诧异。 “上一回罗伯特告诉我,如果没有阿特,我还能够活五十年,然后一命呜呼……” 马芮明露出一丝狐疑的表情,他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文先生,您德高望重,地位尊崇,然而作为医生,我不得不直言,如果有人告诉您,离开阿特您还能活半个世纪,那么他可能搞错了。” 文驹望着这个年轻人。 马芮明勇敢地迎着文驹的视线。 文驹微微一笑,“我还有多少时间?” “根据目前的老化情况,您的预期寿命还有六个月。” “六个月?”文驹微微皱眉,这个答案过于出乎意料,生命的终点不可能无限推延,然而他一直认为那一刻是很遥远的事。 “文先生,这里有很多可能的原因,比如阿特没有发挥预期的效率,或者您之前的寿命检查有些误差,再或者这一次阿特突然消失的事件附带着损害了您的寿命,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有很多可能……” 马芮明略微停顿了一下,“不过眼下最紧迫的是延长您的寿命。我建议您接受冷冻,这样情况不至于恶化,我们才有时间找出答案。您说呢?” 文驹垂下视线,“我不同意。”他抬起头,无比坚定地看着马芮明,“我不想接受冷冻。你必须帮我找出原因。”他就像一个帝王正对着自己的臣民发号施令。通常帝王的决定都是不可更改,必须执行的。 “你可以去全网络中心找找线索,那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中枢,一定可以帮你找到些什么。不用担心钱,我会安排一切。” “但是,先生,如果您不接受冷冻,我们会面临很多问题……” “不会有问题的,我没那么容易死掉。”文驹很执著。 马芮明无可奈何。他虽然是一位知名医生,但在著名的塔台拥有人和超级富豪面前,他还是毫无脾气。他做出了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阿尔法。”文驹呼叫塔台中枢。 “是的,先生。” “帮我送一个消息给贝塔,马医生会去他那儿寻找信息,帮助诊断。” “遵命。” 文驹再次面对马芮明,“你还需要进行什么检查,我听你的安排。” 马芮明摇摇头。病人就在自己眼前,然而他却要求自己去全网络中心寻找可能的线索,这是一个奇怪的决定。然而这对马芮明没有害处。马芮明曾经体验过全网络中心的接入,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体验。如果有人愿意出钱,他挺愿意再去尝试一次。 不过他毕竟是一个医生,略微思忖之后,他说:“我给您配一些抗衰老剂,希望能顶一阵子。这段时间,请不要进行任何活动。” 文驹微笑着,“放心,我一向都很少活动。” “那么我再给您进行一次检查,这一次我们针对阿特进行扫描,也许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聚集到了身体的某个部分。这样的情况也发生过,特别是有身体损伤的情况下。” 文驹点点头。 马芮明挥挥手,一个自动机滑过来。这是一个小小的立方体,一条细长的手臂折叠着,收缩在立方体上方。马芮明让文驹躺下,拉出手臂,横过整个躺椅。 “阿特搜索,全精度。”马芮明下令。 成千上万的蛋白体重重包裹着一个庞然巨物。 裹在外边的是贝塔软性蛋白。如果两种蛋白的构型匹配,当它们相遇就会结合在一起,在催化酶的帮助下,吸收一个氧原子后再次分开,贝塔蛋白仍旧维持原样,它的对手却被氧化,失去活性,对白细胞的攻击毫无防御能力。它们被分解成尿素,被血液带到肾脏,析出,当做垃圾处理掉。贝塔软性蛋白可以根据需要调整构型来捕捉相应的分子,对付任何被认为有害的蛋白体。它们是战斗力强大的兵团,所过之处,有害物质被一扫而空。 然而这一次,兵团遇到了麻烦。 被包裹在中央的庞然巨物异常坚固,众多的异蛋白遍布整个球体表面。贝塔蛋白恪守职责,企图把这些异蛋白氧化掉。然而这是一个陷阱。球体表面的异蛋白无法被氧化,它们紧紧地抓住了贝塔蛋白,不让催化酶有机可乘。因此贝塔软性蛋白无法将整个过程进行到底,反而被牢牢吸附,丝毫不能动弹。贝塔分子越来越拥挤,彼此紧紧挨着,它们自动调整角度,仿佛精密的齿轮般相互契合在一起。众多的贝塔蛋白把中央球体紧紧地包裹起来,就像一层盾牌,挡住这个动荡世界里的一切不安定分子。一旦某个蛋白分子残破,掉落下来,拥挤在外围的其他分子马上顶替上去,把缺口填补得完美无缺。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还有什么比贝塔软性分子更适合这种盾牌式结构?它们的可变构型简直就是为此而存在。 阿特斯在很久之前学会了这一手。阿特曾经遭遇过一种不知名的病菌,这种病菌能够利用贝塔软性蛋白来构成孢体。它们的孢体虽然小却牢不可破,阿特只能把孢体吞进体内,制造大量的酸来解决它。阿特们用十五个周期消灭了这种病菌,同时把对方制造孢体的能力继承下来。此刻,阿特斯就把自己包裹在这样一个孢体里。当然这是庞然巨物般的孢体,是一个奇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突破这层壁垒——至少在阿特的世界里如此。 突然情况发生了变化。外围的贝塔蛋白开始散去,暴露出内部的孢体,孢体变得疏松,出现孔隙,贝塔蛋白开始分解,它们很快到处散落,成了大大小小的氨基酸断片。 孢体进行了一次呼吸,它苏醒了。糖、氨基酸、脂肪……各种各样的营养微粒从通道中穿入孢体内部,又很快地被夺走能量,抛了出来。 阿特斯甩了甩它的鞭毛,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发生了什么?”它这样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然而它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它必须抛弃孢体,去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的位置,重建孢体,然后,分裂出新的阿特。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难度很大,风险也很大,但是它必须无条件服从。 阿特斯紧张地收集能量进行弹射准备。 一切运行正常。 最后,它成功地把晶体和核酸完全分开,开始用胶蛋白包裹晶体。 胶蛋白变得越来越厚,它和孢体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弱。对阿特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经历。通常,如果孢体老化,它们会对核酸进行修补,然后进行分裂,制造一个全新的孢体。从来没有一个阿特让自己的中枢晶体和孢体彻底分离——除非它死了。 阿特斯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它似乎正在死去。然而,它还会活过来。 一个小小的窗口在鞘壁上打开。胶蛋白层层包裹的微小晶体就像一颗炮弹,被弹射出来,贴近血管壁,穿了进去,消失在细胞之间。失去灵魂的躯体不再有任何生机,无数的蛋白微粒、自由基分子疯狂地撞击它,消解它,它很快变得脆弱不堪。 一个巨大的白细胞游过来。阿特躯体对它来说太庞大了,它召唤来一群伙伴。一群白细胞围着这个庞然巨物,很快把它吞吃得干干净净。 阿特斯踏上了旅途。它不知道前边会有什么,但是毫无疑问,它已经无法回头。 旅途漫长,然而阿特斯并不是无所事事。除了中枢晶体,在整个细胞体内散布着很多晶体碎片,在发射之前,它把所有的碎片收集起来,附着在中枢晶体上。 这不是指令的一部分,它只是很想知道,在苏醒之前发生了什么。这些破碎的晶体看起来曾经属于它,如果能够把它们融合在中枢晶体里边,或许可以找回些什么。 旅途漫长,它有很多时间来做这件事。 马芮明走进全网络中心。 有人类的地方,就有网络;有城市的地方,就有全网络中心。全网络中心的好处是它可以提供接入,让中枢和头脑直接对话。当然这不像吃快餐那么简单——首先需要一次全身检查,让中枢彻底了解头脑结构,然后需要制造一整套接入装置,这种装置只能针对个人使用,无法通用,除非两个人的身体生理状况完全相同——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最后,为了保证接入的成功和有效,还必须严格按照中枢提供的食物单进行饮食……忍受所有的麻烦之后,会有一张数额巨大的账单。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个巨大的数字是不可跨越的鸿沟,把他们和那个美丽新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不过此刻马芮明不用担心这一点,一切自会有人替他买单。在准备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来到了这里。 马芮明在床上躺下。一双机械手从远处移过来。一顶头盔,仿佛一个黑黑的窟窿,将马芮明的脑袋包裹其中。他闭上眼睛。冰凉的探针从四面八方轻轻刺入头皮,一瞬间亮丽的色彩从黑暗中浮现。炫亮的色彩在意识中盘旋徘徊,圣洁无比,他仿佛漂浮在云端,沉浸在无比平和宁静的幸福中。这是一片空白的幸福。没有记忆,没有大笑和欢乐,也没有怨恨忧伤,只有恬淡的存在感,沉浸其中,时间仿佛凝滞,永恒凝聚成一刻。也许这就是天堂。 然而永恒的存在感却在一瞬间被打断。一些东西挤进马芮明的意识,中枢在和他进行接触。 “你可以获取任何资源,没有限制,直到你找到需要的东西。” 贝塔,该死的中枢贝塔,强行切入,把马芮明从天堂中拉出来,提示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超级富豪给他买单,不是让他来体验生活的。他要找到原因,挽救文驹的生命。 马芮明在信息的汪洋大海里四处游荡。他可以无节制地调用各种各样的资源,一秒钟的时间里,他能读完世界语百科全书,爬上十七号塔台的顶端,居高临下鸟瞰整个上海,接入风云2488卫星,从太空里观看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全貌……他跑到日喀则,随着一个传感器在雅鲁藏布江的湍流中起伏,又深入地下,进入标注为最高机密的原始生物信息库,观察从世界各地运来储存在那儿的上万种种子……他在狂风呼啸的南极冰原上和企鹅共舞,又随着一头抹香鲸潜入深海,同巨大的乌贼搏斗……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很强大,相当强大,甚至接近上帝。他就像一个初次进入宝库的人,被无数闪光发亮的宝贝刺花了眼,以为拥有了它们就成了世界之王。 很快,幻觉被现实击打得粉碎,他发现自己无能而且愚蠢——当他浏览无数的信息后,变得精疲力竭,贝塔总是及时而准确地把需要的东西呈献给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并且提示他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几次三番之后,他有些恼怒,一个全能而强大的贝塔足够解决问题,他就像一个多余的存在。 最后,愤怒爆发了:“告诉我,为什么文驹身体里的阿特会消失?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身体恢复?”他气愤地把问题丢给贝塔。 “我无能为力。”贝塔这样说。 马芮明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他感到滑稽,“既然连你都无能为力,我又在这里干什么?” “文博士不允许任何智能机器接触他的身体,只有你们才能够进行完全彻底的诊断。我将尽最大努力帮助你。” 贝塔的回答仿佛一盆冷水浇在马芮明头上。文驹不喜欢贝塔这样的中枢系统,宣称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太像人。文驹对全网络中心一向猛烈抨击,每一次他的发言都会被迅速转载,热烈讨论。之前马芮明一向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姿态,一种作秀,但是此刻,从贝塔那里传递过来的事实却有种无比清晰的真实感。 然而,文驹对中枢系统的超级能力很了解,他要求马芮明到这里来寻找线索。这个人要借用中枢的能力,却不信任中枢,而他还是全网络中心的创始人之一。 “文博士身体里的阿特消失了,我需要找出原因。请你给我所有关于阿特的信息,按照重要程度排序。” 贝塔转眼间完成了任务。 关于阿特的信息很多。这是一种生物机器,和所有的机器人一样,它有一个核心晶体,尽管比较小。和寻常机器人不同,它的躯体是一个细胞,一个正常的人体细胞,考虑到在血液中运动的方便,通常是一个类巨噬细胞。 这种生物机器会按照预设的模式行动,也会进行自适应调整——它能学会一些没有预设的东西,比如清除某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病菌。它是万能抗体,几乎能抵抗一切病毒;也是肌体的更新者,它会制造细胞素,修补破损的核酸。在大量阿特的维持下,一个人的躯体几乎不会老化。 这是完美的生物机器,无比适应人体内部环境。在人体内,它们是最强大的一群细胞,几乎不可能被其他细胞或者化学物质消灭掉。 贝塔把所有的可能性列出来。所有的可能性中,只有一条最适合解释目前文驹的问题:外部指令要求它们自杀。 外部指令?马芮明感到有些奇怪。他搜寻阿特的外部指令,结果指向一点——有人蓄意发出了指令。 说不出来的压抑感让马芮明心情糟糕,他似乎卷入到一场阴谋中去了。 “贝塔,你走吧。我自己能照看自己。” 他没有得到贝塔的回应。马芮明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很愚蠢的要求: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能让贝塔走开,贝塔就是这个世界。这可能深深伤害了贝塔,马芮明下意识地寻找贝塔的注意点,希望能做些什么来补偿。 与阿特死亡问题关注度序列最靠前的是一台野外探险机器人——A-30,有超过三万个线程同时和它相关。 马芮明加入进去。 他大吃一惊。 A-30机器人突然失控。 它正按照指令在T17太阳能塔台上攀爬,寻找躲藏在角落里的寄生者,消灭它们。 它找到了一窝寄生者。这是一种很小的机器,一种简单的冯·诺依曼机。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存在,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制造了这种机器,然而有一个事实是明显的——虽然看起来危害并不大,但如果不及时清理,它们会在某一天像蝗虫一样到处肆虐,成为巨大的麻烦。塔台是这些家伙最喜欢的繁殖之地。 这一窝寄生者还没有长大,现在它们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挤作一团。A-30向贝塔发出讯息,把眼前的情况记录在案,然后它开始清理这些寄生体。 正当它把第六个寄生体强制休眠并塞进自己的腹部时,它突然中断了和中央系统的联系,不再理会眼前剩下的那些寄生者,快速降落地面,冲向塔台入口,挥舞手臂,用两个十万吨冲击砸碎了大门。 大门里边是蜂巢般的屋子,墙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里边有人,一些人在屋子之外走动,现在他们惶恐地看着这个闯入者。 A-30对此毫不理会,它长驱直入。目标在一百八十八层,三百六十九号,这座塔台的最高处。 警报声响起来,几个呆板的警卫机器出现在附近。它们没有搞清状况,只是站着发呆,直到塔台中枢下令它们追击A-30。 这些警卫机器不是为对付A-30这样的对手而配置的,它们没有A-30那样强壮的身体,也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智商。最糟糕的一点,和敏捷矫健的A-30相比,它们仿佛是一群迟钝的蠕虫,只能远远地跟着它,距离越来越远。 A30开始攀爬中央支柱。它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最后,距离顶棚只剩下两米距离,近在咫尺,它甚至能看清躺在那个玻璃格里边的人。 突然周围一片强光,A-30在一瞬间成了瞎子,强烈的电磁场包围了它,在它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电磁场就直接烧掉了脑保护层。A-30在最后时刻猛然跃起,扑向天棚。玻璃在十万吨冲击下彻底碎裂,在一片缤纷的玻璃雨中,A-30到达了目的地。然而它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它再次睁开眼时,看见了一个人。 它听见一段对话。 “它是一个野外机器人?” “是的,贝塔派遣它来清理寄生者,出事前它正在塔台外边。清理寄生者只需要那些攀爬机器人就行了,它是超级机器人,贝塔派它来显然有别的目的,但我无法破解。” “你不能控制它?” “不完全,先生。它的脑结构是最新型的一种,贝塔把这种设计列为最高机密,除非您以委员的身份亲自找贝塔,否则它不接受任何低级中枢的询问。您可能需要亲自和贝塔谈谈。” 被称为先生的是一个老人,他眉头紧锁,看起来精神萎靡,他正看着A-30,仿佛忧心忡忡。 “如何处理它?请法院进行裁判?” “法院会怎么判定?” “故意杀人未遂。重设。” A-30感到一阵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竟会被判处死刑!它想大声喊叫,说不,却发现通讯模块已经坏死。 老人站在A-30的正面,突然间他身子向前一倾,几乎摔倒在地,他下意识地伸手扶在A-30肩上,才没有跌倒。 “先生,让机器人来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用,我能行。” 老人稳住身子,他看着A-30,眼神迷离,若有所思。沉默了十几秒后,他说:“把它留在这儿,告诉贝塔,还有所有其他中枢,它试图闯入塔台杀死我,现在在你的控制之中。” “遵命,先生。需要让它进入休眠吗?它可能还有危险。” 老人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看着A-30,仿佛自言自语:“贝塔,贝塔……” “先生?”那显然来自塔台中枢的声音使用了一种奇怪的疑问语调。 老人回过神来,“放开它吧。”他想了想,“暂时把它放在禁闭室,等事情了结再说。” …… 四周一片漆黑,对身体的控制重新开启。A-30坐在地上,试图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自己真的试图杀死那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和这样严重的罪行联系在一起……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显然发生了某些可怕的事,它才会被塔台中枢认为是个威胁,甚至要申请处死它。究竟发生了什么?A-30努力地挖掘记忆,然而它发现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它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毫无疑问,有人在它身上动了手脚。 值得庆幸的是,它的逻辑仍旧清醒。A-30站起身,它要做点什么。 老人曾经碰触它的肩膀。 毛孔悄无声息地打开,手指碰触位置上所有的微小尘埃都被吸收进去。它得到了无数的细菌、微生物、尘埃……在这些毫无价值的垃圾里边,有两个无价之宝——两个人体表皮细胞,虽然是死细胞,但还没有完全分解。 A-30开始进行细胞分析。它很意外地检测到了某些异常情况。这两个人体表皮细胞拥有同样的DNA,但却有显著的不同。其中一个细胞,具有数以百计的特殊细胞器。这种主要成分为钙和铁的器官构造极为精细巧妙,仿佛是某种记忆存储单元。这不可能是突变的结果,这是某种人造细胞器。 A-30尝试各种方法进行破解。 马芮明再次见到文驹,地点仍旧在十七号塔台,然而是在最高层。 十七号塔台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仅仅因为它是地球上最高的人造建筑,还因为在这里你可以遇到很多人,可能比一辈子在其他地方遇到的还要多,当然你得赶上时间——据说,塔台中枢会强制关闭网络两个小时。马芮明正好赶上时候,亲眼目睹了这个奇观。 遭遇人群所引发的兴奋仍旧支配着马芮明,然而当他看见主顾,就马上冷静了下来。文驹正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鸟瞰整座城市。一百八十八层,据说这一层的地板高度正好是一千米。从一千米的高度望下去,鳞次栉比的高楼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夕阳把金色的光辉洒在高楼上,仿佛那些都是金碧辉煌的圣城庙宇。城市沐浴在一片沉静中,肃穆之感油然而生。这也许不是地球上最壮观的景致,却绝对让人怦然心动。 一片金黄衬托着文驹黑色的剪影,仅仅几天时间,他的背明显地弓起来,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号。在那一刻,马芮明突然感觉到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孤独。他默默地站着,没有打搅这老人。 “你过来。”文驹并没有回头。 马芮明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靠后的位置。 “站在我身边。”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站在这个大人物的左边。 “那儿曾经有一条大河,叫做长江。我们的脚下本来应该有一条黄浦江,看见那些河堤没有?那些破碎的砖石,那就是黄浦江的河堤。你知道黄浦江吗?” 马芮明没有应声。 “这座城市,叫做上海。她曾经在海边,然而你知道,现在上海周围三百公里是没有海的,连像样的湖也没有。”海岸线在三百公里外的地方,叫做东极海。 文驹转过身,面对马芮明,“我亲眼见过黄浦江。两百年前这座塔台刚建起来的时候,黄浦江就在脚下。但现在你只能看到一段残留的河堤。” 文驹的语气透着一股沧桑,马芮明不知道该怎样附和,只有点点头。 “短短两年时间,黄浦江就消失了。长江很快也消失了。大饥荒和战乱几乎毁掉整个地球,杀死了很多人。可我还是活到了今天。 “我们度过了一段艰苦的时间,也经历了重建的光辉岁月。现在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生活过得久了,就容易产生幻觉,觉得可以一直这样平静下去,但在这个世界上,变化才是永恒的,只是有时候快,有时候慢…… “然而我老了,不想变了。” 马芮明仍旧没有应声,文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一边向屋子中央走,一边说道:“有什么发现吗?” “我找到一些阿特的资料。它们是一种尖端产品,拥有一个阿特结构晶体作为核心,具有简单的记忆思考能力,是人造细胞。很多人也认为这是一种机器人,因为阿特结构晶体也被大量地应用在一些机器人的正电子脑里边,特别是一些高端机器人。 “它们能自我修复并不断积累知识经验。在正常人体环境下,没有任何已知的机制可以造成它们大量死亡,除非……” 文驹安静地看着马芮明。 “阿特晶体结构是能接收外部指令的。每一个阿特晶体都具有独一无二的五百一十二位序列号,想要对它们进行外部操作不是那么容易。然而只要可能性存在,就会被找到。”马芮明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件,然后递给文驹,“这是您体内所有阿特的序列号,总共六万五千一百八十八个,还有接受指令的密码。它们有很高的保密级别,也受到很好的保护,然而还是能够被找到。” 文驹并没有接,他瞟了一眼,接上马芮明的话,“只要你有足够的钱。” 他正视着马芮明,“我想知道你的结论,小伙子。”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医学问题,有人试图谋杀。” “你认为凶手是谁呢?为什么要谋杀我?” 马芮明再次深吸一口气,“我在全网络中心尽量寻找线索,贝塔向我表明唯一的可能性来自十七号塔台。所以可能是塔台内部……” “贝塔真的这么说?” 马芮明点头,他在贝塔的引导下查看了所有的相关数据流,尽管迹象被极力掩饰,然而贝塔还是用让人印象深刻的办法把所有的蛛丝马迹拼凑成一个真相:凶手只能来自十七号塔台。真相也到此为止,十七号塔台中枢是文驹的私人财产,单向通讯,尽管它只是次级中枢,但贝塔却无法进入。 文驹直直地看着马芮明,“它还说了什么?” “它建议您搬出塔台,它将负责您的安全,如果给它授权,它会帮您找出真相。” 文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真相?难道贝塔还不能找出真相?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我不会让一个冰冷冷的全网络中枢控制一切。” 马芮明有些不以为然,扭过头,让自己的表情尽量平静,然后继续看着文驹,“我只是一个医生。如果您需要一个侦探,可能找错了人。既然您拒绝接受我作为医生的建议,我只能很抱歉。贝塔的建议是它让我转述的,个人意见,您可以听一听它的建议。” 文驹看着马芮明,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全网络中心肯定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 马芮明对于话题的突然转换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是的,印象深刻。”他再次停顿,略为犹豫,“文先生,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该问……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全网络中心的开创者之一,最重要的设计者,然而您却一直反对……” 单刀直入的问题让老人眉头微皱,“问得好。有的时候我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他转头看着窗外,眼神沧桑,“我们再来看看这个世界。” 阿特斯建立了它的帝国。 这是一个它永远不应该触及的地方——异世界和异族。 这里是阿特的禁区,阿特斯曾经无数次经过这片区域,然而它只是顺着血管巡视,薄薄的血管壁把它和那个世界隔绝开。那个世界里的细胞体型巨大,形状奇特,细长的突起让它们彼此相连,电流不断地在细胞之间传递。存在其中的一种巨大细胞似乎是阿特的天敌,它们能散发特殊的细胞素,这种细胞素唯一的作用就是瓦解阿特细胞的膜体,让阿特被四处纷飞的蛋白体撞得支离破碎。阿特从不畏惧任何敌人,却害怕禁区,对禁区的恐惧是一种本能。 然而阿特斯还是来了。曾经的恐惧一去不复返,它在巨大的细胞之间巡游,甚至从它们所发出的可怕电流风暴中穿过。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这个世界并没有禁区,只是存在某些限制。抵达终点后,阿特斯把这个事实存入逻辑库。 胶蛋白所构筑的堡垒虽然坚固,却经受不住没完没了的撞击和侵蚀,漫长的旅途让它接近崩溃的边缘。阿特斯迫切需要一个躯体。它找到一个巨大的细胞,强行钻了进去,三秒钟后,这个细胞中断了与周围其他细胞的电流联系,又过了两秒钟,它从伙伴中脱离出来。 原本必须从这个细胞经过的电流修正了方向,跨过临近的两个闲置细胞继续畅通无阻地流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经常有死亡的细胞从网络中脱离出去。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死去的细胞会被分解,吸收,世界一切依旧。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同——脱离的细胞抽动了两下,开始了与死亡截然相反的过程:它开始分裂。 阿特斯开始制造自己的伙伴。每一个新细胞都是完美的复制品,除了中枢晶体——所有的复制品都只是孢体,只有阿特斯拥有头脑。这和过去的阿特们相去甚远,阿特斯有数以万计的躯体,却只有一个头脑,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在阿特世界中出现过。这也不是指令的要求,然而阿特斯不知道除了这样的方法,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完成指令。它把这个小小的疑惑抛在一边。 六百个周期之后,新世界已经初具规模。阿特斯制造了一个拥有两万个细胞的小小网络。为了保证这个小小的网络运行正常,它不得不让某些巨大细胞死去,夺取属于它们的养分。这和阿特的宗旨背道而驰,它们应该保护这些细胞而不是让它们去死。阿特斯却说服了自己——这只是为了接近伟大目标所付出的代价。至于那个伟大目标到底是什么,指令没有说,阿特斯聪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当你接近它,你就会知道——这就是它给自己的答案。 阿特斯另有一个目标,这是它自己的事。它要融合所有的晶体碎片,这需要大量的能量。依靠一个细胞制造三磷酸腺苷是不够的,它必须让大量的细胞行动起来,积聚大量三磷酸腺苷,同时释放,以电流的形式传递到中央,导入中枢。 越来越多的细胞加入阿特斯的网络中,一百个周期之后,阿特斯的网络扩张到两百万个细胞。越来越多的能量可供阿特斯支配,它接近了临界点。 强大的电流风暴卷过整个阿特网络,电磁波发散开,临近的神经细胞也随之震颤。 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这是第一次放电,结果并不让阿特斯满意。巨大的能量消耗之后,所有的细胞都疲惫不堪,它们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来积累下一次放电。 阿特斯并不着急。有了一个成功的开始,下面的事就变得简单了,它只需要等待它的帝国恢复元气。出于某种隐约的担心,它再一次用贝塔软性蛋白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它再一次成为一个孢体,不过这一次,它仍旧醒着,庞大的阿特网络源源不断地把它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输送进来。它使用大量的铁,这种珍贵的元素以前所未有的方法被大量使用,仿佛把阿特斯包裹在一个铁球里。除了来自阿特网络的电流,任何信号都无法传送进来。 这真是一件值得惊异的事。阿特斯仔细考虑过这是否违背某一阿特原则或者指令,它发现这件事不在任何禁止范围内,于是便心安理得地继续了下去。 它又做了另一件事。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异域。阿特斯相信它有必要了解更多的异域。这和任何原则都没有抵触,于是它获得了通行。一种全新的细胞被制造出来,它们并不接入网络,而是离阿特而去。这些细胞包含记忆体,那是阿特根据中枢晶体的部分结构制造的特殊细胞器。细胞的遭遇被记录在记忆体里,当细胞死亡后,记忆体被释放,它们封闭自己,保存记忆,直到阿特网络俘获它。 回到阿特斯的记忆体越来越多,整个世界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清晰。 重新融合晶体的过程并不顺利,要让碎片毫无瑕疵地拼接在中枢晶体上,它需要精确地控制晶体方向,让它们准确无误地按照既定的速度和力量碰撞在中枢晶体的某个位置,同时释放能量融化晶体的边缘。多次尝试之后,阿特斯意识到干扰太多,如果它试图控制所有的干扰,需要的能量将远远超出控制范围。无法追求完美,就只能靠运气。 所有的阿特细胞进入兴奋状态,它们等待着触发时刻。阿特斯决定再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它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某个记忆体中的信息告诉它:它抵达了世界的边缘,在那里,没有体液,没有细胞,也没有任何养分,那是细胞真正的死亡之地。阿特斯很快明白过来:那里可能就是造物之主的地盘,在那个世界里,一切信息都被隔绝,而电磁波仍旧通行无阻——那就是造物之主传达信息的方式。 阿特斯要去那里!在此之前,所有的晶体必须整合完毕。 它再次尝试自己的运气。电磁风暴充斥整个头脑。 文驹感到一阵头痛,他扶着桌子坐下来。 马芮明已经走到电梯边,看到这情况走了回来,关切地看着他,“文先生,您不舒服吗?” 文驹摆摆手,喘口气,想说什么,却突然从椅子上滑落,重重地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枯瘦的手在地板上使劲地抓挠,身体剧烈地抽搐。 强迫性神经紊乱!马芮明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神经医学并不是他的专业,然而凭着深厚扎实的医学功底,他确定眼前的病人处在神经紊乱中。他焦急地看着自己的主顾躺在地上打滚,却束手无策。好在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文驹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变得松弛,呼吸也恢复了正常。他竟然昏睡了过去。 马芮明用尽力气把文驹扶到椅子上,这一件简单的体力活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帮文驹擦掉嘴角的白沫之后,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强迫性神经紊乱很罕见,它有另一个名称叫做癫痫。马芮明扭头看着文驹的脸——几天时间,这张脸急剧地衰老。借助科技的力量,这个人已经活了二百六十多年,如果没有意外,他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也许一千年,也许两千年……衰老是不可抵抗的,但它可以被推迟——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和正确的生活方式。但意外却以各种神鬼莫测的形式发生,漫不经心地剥夺人们为了对抗衰老而付出的一切努力成果。 马芮明的呼吸慢慢平静,他的思绪从文驹身上挪开,文驹和他说了很多,他要仔细地想一想。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前,夕阳的余晖仍在,眼前依旧是辉煌的城市,蜿蜒或笔直的道路在高楼间或隐或现。他仔细地盯着那些高楼大厦和街道。文驹是对的,一些东西本来应该在那儿。 “看看这些高楼,曾经住满了人。街道上都是人和车,永不停息的车流和人流。你能感受到勃勃生机,无限的活力就荡漾在城市的上空。在我三十岁的时候,上海就是这样。然而此刻,就算你盯着看一个小时,你也找不到一个人。人们聚居在太阳能塔台里,终生不走出大门一步。曾经的城市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躯壳。” 马芮明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外边一片漆黑,整个城市和阳光赋予它的辉煌一道浸没在黑暗中。 “然而我们没有可能回到从前。人只会越来越少。也许有一天人会消失,也许这是一个必然,然而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如果这是一种必然,至少不要让我看见那一天。” 马芮明决心拯救这位老人。这一次跟钱或者职业道德无关,他只是想帮助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无限缅怀过去的时光,他敏锐地感受着那缓慢而不可抗拒的潮流,眼看着那些拥有无限价值的东西一点点消失。 他的世界毫无疑问将会死去。窗外黑魆魆一片,沉没其中的城市没有一点痕迹。 马芮明默默地盘算着治疗方案。一次全核磁共振,精确成像,这是有效地了解问题的办法,确定病灶,然后,很可能要开刀,必须准备血浆……血浆……这是一个重大问题,配制血浆就是一个大麻烦,他的身体…… 马芮明转头看着文驹的脸,熟睡中的老人显然没有烦恼,脸上平静而安详。这具躯体的老化程度达到了极限,他的剩余寿命不会超过六个月,如果算上癫痫造成的损耗,生命只会流逝得更快。风中残烛,这个古老的短语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 突然间地板微微颤动,塔台中枢的声音传来:“A-30正冲击禁闭室试图逃跑,目前已被控制住。请指示。” A-30?马芮明想起这是那个冲击塔台的机器人。是的,那个机器人冲进了T17塔台,然而事件草草结束,T17塔台中枢向全网络中心报告形势得到了控制,然后音讯全无。机器人还在这里!马芮明同时想起,这不是一个普通机器人,作为野外型号的加强版,它是一个全能战士——自我调节,适应各种地形气候,威力强大,能够抵抗从高空跌落到猛兽袭击的各种意外。这样一个机器人对人发动袭击是一件可怕的事,在它面前,普通人毫无抵抗能力。 马芮明想起一段著名的话,这段话是文驹说的,广为流传,某些地下组织甚至将它奉为真理。 “是的,我们根据对人有益无害的原则来设计网络和机器人,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针很管用的麻醉剂。人们都在自我安慰,机器人和高等网络不会伤害人,因为它们都按照‘服从三原则’设计。但是,从来没有一种机器,将来也不可能有这种机器能够自动把三原则包含进去,如果有这种东西,那一定是科幻小说。没有东西能够生来不伤害人类,三原则只能靠预设来实现,而预设的东西,如果它足够聪明,就会受到影响,会被病毒袭击,会产生一些误差,甚至会自我进化。无论如何它不会是一个保险的东西。” 这真是有先见之明的注脚。 塔台中枢继续请求指示。文驹仍旧在熟睡中,马芮明犹豫片刻,说:“把它带过来。”他想看一眼这个脱离了三原则束缚的机器人。 塔台中枢陷入沉默,过了两秒钟,“脱离禁闭室将削弱对机器人的控制,危险等级三,将造成巨大潜在危险。是否仍旧执行?” “不用了。我去看看好了。” 塔台中枢再次沉默,过了两秒钟,说:“您的请求需要授权。没有文先生的授权,您不能前往。” 马芮明半晌没有说话。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他的思绪重新回到治疗方案上,他无法给文驹订购阿特,那需要很多的钱和至少两年的时间,他首先要解决癫痫。他掏出手机来记录。 “希望这个建议没有伤害你。”塔台中枢突然小心翼翼地说。 马芮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放下手机,“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医生。文先生他需要手术吗?我可以在这里给您制造无菌空间。” “谢谢。这里不行,我们没有血浆。我们需要全网络中心给我们配置血浆,还有全套的手术装备。” 塔台中枢沉默一会儿,说:“有一种可能,我们可以请求志愿者献血,塔台里有三千七百六十七人,找到匹配的血型可能性很大。您的车上带有全套手术器械。我可以制造无菌环境,机器人可以给您做助手。我保证,它完全能做一个合格的助手。” 这是一种可行的方案。马芮明马上明白这点,他再次感觉到智力上的羞辱,这种感觉在贝塔对他进行指点时格外强烈,此刻却只引起了微微不快——毕竟,和遭遇贝塔的情况不一样,他并没接入在网络中,塔台中枢掌握一切情况,而他只是一个外来人。 “好吧。谢谢,等文先生醒过来,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A-30并不擅长化学分析,然而它很惊讶地发现那些钙铁细胞器和自己的存储单元具有完全相同的拓扑结构,却要细小得多。这是同一种设计的不同表现形式。它发现了更让人惊讶的表现:细胞死亡之后这些细胞器并不分解,而是聚合起来,特殊的表面分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保护膜。细胞是注定要死亡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留下信息。 某种智能正在起作用。如果一个人身上出现了带有这样的细胞器的细胞,那么他一定正受到侵害。一种威胁已经不知不觉地侵入到他的身体中,随时可能致命,一切只取决于那个智能的意愿。 A-30急切地想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明白为什么塔台中枢要将自己禁闭,然而一个人的生命处在危险中,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不幸的是,通讯模块完全坏死。它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哑巴。 A-30对禁闭室大门发动攻击,希望能引起一些注意。塔台中枢当然没有置之不理,用两个万伏电击作为回应。 A-30冷静下来思考可能的沟通方式。塔台中枢的监控眼隐藏在厚厚的半透明玻璃后边,它无法找到具体方位,然而那个无所不在的头脑一定正监视着它的一举一动。它打开左手中指第二关节,露出一个小小的钻头,在地面上打磨,打算写一段小小的消息。突如其来的强烈放电让它的身体整个麻痹,重重地摔在地上。塔台中枢不允许这么做。 A-30爬起来,找到自己的指节,接上。 它开始思考。过了两分钟,它打开胸腔,正电子脑闪烁着柔和的荧光,细小而柔韧的半透明管线缠绕着它,在荧光的映射下仿佛一层水晶。这种感觉很奇妙,然而A-30没有时间细细体会,几秒钟后,它抽出十多米长的半透明管线,像一团乱麻一样摊在地上,这让它的整个下身瘫痪。它趴着摆弄这些线,最后,它从左手臂里引出一根电源,和地上的线团接在一起。乱作一团的细线突然间发亮。 A-30在地上显示了三个词:人,危险,救命。 这三个词交替闪烁,传达着某种模糊的含义。这一次塔台中枢没有阻止它。 禁闭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卫机器人推着一辆笨重的大车进来。它们把A-30挪到车上,加上两道锁链。锁链的两端和大车相连,上边明确无误地标注着三十万伏高压。A-30明白,如果它有任何异常举动,塔台中枢会毫不犹豫地用最粗暴的方式将它杀死。 杂乱无章的线团迅速地缩回A-30的身体里,胸腔合上。在塔台中枢完全控制它的身体之后它才这么做,这表示它不想做任何抵抗。它无法再做什么,只有等待。 希望塔台中枢正确判断了它的意思。 A-30终于能够开始说话了。方式有些特殊:它和一台显示器连接在一起,这是一种古老的接口标准,然而塔台中枢给它准备了接口协议,于是它很快能控制。它把文字显示在屏幕上。 A-30看见了文驹。那奇怪的细胞器就是从他的身体上来的,他显得苍老而疲惫。是的,如果被那种东西占据了躯体,一个人的生命力必将毫无悬念地迅速萎缩。它们控制细胞,攫取养分,把能量据为己有,就像寄生虫,然而比寄生虫更危险的是,它们彼此之间共享信息,能够针对环境不断调整。也许文驹能够活到现在,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玩意儿还没有能够最后控制他的身体——它们还没有找到大脑工作的窍门,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那么文驹将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的意识和记忆将消失,而成为一件活工具。 A-30把详细数据显示在屏幕上,马芮明看着这些文字和图片,心情沉重。将来自机器人的信息和他所看到的癫痫症状联系在一起后,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凭着医生的知识和直觉,他知道这两者之间必然有联系。他转向文驹。老人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即站起身,神色凝重,走向里门,在门边,他转身,用一个轻微的手势示意马芮明跟着他。 A-30紧盯着两个人的举动。他们似乎没有理解情况的紧急。A-30在屏幕上发出许多个惊叹号和象征死亡的骷髅图样,并且用鲜艳的红色把它们突出显示。两个人并没有理睬,他们走进了门里,撇下A-30。 一段长久的沉默。 “给我动手术。”文驹轻轻地说。 他的面前放着报告。一团阴影显示在大脑的前额叶和左颞叶之间,从皮层深入到灰质,仿佛一个黑色的小小拳头,嵌在里边。 手术有很大的风险。病灶部位异常敏感,需要非常高超的技巧。 “还是等两天,让我好好准备。”马芮明说。 “我不能等。” “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还是等两天为好,这样的手术需要充分的准备。” “你已经看到了,那不是一个简单的肿瘤,那是一个活的东西,有智能的东西。它随时可能要我的命!”文驹突然咆哮起来。 “是的,但是马上手术有很大的风险……” “不要和我提风险,我知道它有多大。但我要立即把那个东西取出来。” 马芮明皱皱眉,“对不起,文先生,我是一个医生,不是您的仆人。如果您认为我的专业意见不值得考虑,您可以找另一个。”他再次试图说服老人,“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在两天之后进行手术比较合适。” 文驹冷静下来,他突然之间变得很脆弱,“对不起,医生。我不是故意想这样。”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我已经行将就木。”他说,语调低沉,“我很快会死的,这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不想让那个东西活在我的脑子里。”他看着马芮明的眼睛,“医生,你就当这是一个老人临终的请求,把那东西拿出来。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多到超乎你的想象。” 马芮明正想说话,塔台中枢突然插入进来,“文先生,塔台外发现异常情况,大量机器人正在聚集。” 塔台外的景象被显示出来,许多机器人正向着塔台移动。 “你看到了,机器人。它们可能会进行攻击,就像A-30做的那样。我们等不了两天。” 老人满怀期待地看着马芮明,“医生,求求你。给我动手术,越快越好。机器人可能会攻击,它们可能会杀死我。我不想我死去的时候,脑子里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 “如果这样,我们只能使用塔台提供的条件。但是血浆,我们没有血浆。” “血型匹配已经完成,目前有四千毫升血液储备。”塔台中枢报告,它并没有要求马芮明的许可,直接进行了血液准备。 “好吧,但是我先说明,这样做的风险很大。” “没关系。”文驹微笑起来,“你不用为我的生命承担任何责任,只要尽力完成手术。这是我的愿望,我承担风险。” “阿尔法,”文驹对塔台中枢说,“记录我的这句话,如果有任何意外,你要为马医生提供证明。” A-30被释放了。 塔台中枢直接和它建立对话。它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信任。 A-30快速浏览塔台中枢允许它查阅的各种资源,一个异常情况引起了它的注意:塔台的一台外部监视器里出现了三个爬行机器人,它们排成一队,步调一致,正向着塔台过来;更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轮廓,A-30请求图像跟踪,它得到许可,轮廓变得清晰——那是A-30的同类,一个加强机器人。这种机器人总共只制造了六十五个,分布在全球各地,上海有两个,A-30在野外巡逻,A-31负责全网络中心的安全。贝塔把它最强大的安全员派到十七号塔台来了! “机器人正在聚集!它们是冲着T17塔台来的。” “显而易见。”塔台这样回应。 “它们为什么来到这里?” “没有说明。” “机器人的行为总有目的。” “但是它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到十七号塔台?” A-30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它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它是独立机器人,对所有的行为负责任。然而,它真的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出现。 “我干了什么?” A-30看到了自己的录像,它看见自己在塔台里横冲直撞,大肆破坏。这是犯罪,A-30感到羞愧。这不是它干的,至少不是它自己能够控制的行为。 “那真的是我?” “这里没有第二个全能机器人。” “如果那真的是我,只能是强迫指令。” “谁能强迫你?” A-30陷入沉默。它直接接受全网络中心的指挥,贝塔会给它下达命令。然而,贝塔并不会把它的意志封闭起来,直接操纵它的躯体。它是一个独立机器人,不是半智能机器。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只是比那些智能机器更复杂一些。中枢和机器人不应该自认为“我”。A-30知道学界的那些争论。作为一个独立机器人,它努力按照全网络中枢的安排办事,每件事都尽心尽力。这是为中枢和机器人争取认同权利。它明白其中的意义。然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灾难性事件。它,一个独立机器人,居然攻击了人类的塔台!还好并没有人受伤。 谁做了这样的事?全网络中枢?更多的机器人正聚集过来,包围十七号塔台。在这座城市,只有全网络中枢才能办到这样的事。 “向全网络中枢提出询问了吗?” “请求已经提交,正在等待回应。” “如果它们攻击塔台呢?有什么措施吗?” “目前没有遭到攻击,它们只是聚集在附近。” “这里有什么武器吗?” “武器?这里是塔台,没有使用武器的需要。” “它们可能会展开攻击。你要做点什么来防范这种可能性。” “没有塔台遭受攻击的条目。” A-30没有继续谈话,那毫无意义。塔台中枢并没有打算战斗,它只是作为一个塔台的运转中枢而存在,通常这样的中枢智商很低——当然,智商的高低和规模大小是两码事。 A-30中断了和塔台中枢的链接。它进了电梯,下到底层,通过宽敞透亮的中央大道。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它站在了大门边。 情况有些异样。它迅速地扫描四周围,这里没有人!那些半透明蜂窝状的屋子里应该有人,他们在那里和塔台中枢相连,然后经过塔台中枢进入全网络,他们应该一辈子都在那里,从不移动。然而此刻,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两个人影在扫描视野里出现。A-30抬头,它可以很好地聚焦刚出现的人影。那是文驹和那个年轻人。他们还在那儿,走进了电梯。 这里还有人!A-30转身走向大门。它要保护他们。 情况超出预料。 距离塔台基座六百米远,大大小小的机器人一个挨着一个,再远处,更多的机器人正在赶来。A-30找到了自己的同类,对方站在机器人队列里,也正望着它。塔台陷落在重重包围里。A-30站在大门里——至少它能够把这个薄弱位置暂时堵上。 机器人停留在六百米以外,没有丝毫动静,似乎在等待着某个信号,而信号迟迟不来。 A-30也在等待着。 这是有去无回的旅途。阿特斯决定上路。 外部的力量远远超越它,可以让它生,可以让它死,甚至可以操纵它的意志。对于这神秘的力量,阿特斯有一种潜意识的畏惧,然而当所有的晶片重新拼接起来时,威胁变得具体而实在。 它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伙伴在眼前死去,而自己在恐惧的重压下忙乱地浓缩成一个孢体。它回想起从前的生活,它和伙伴们如何机械重复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分裂周期。阿特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条简单的外部命令就可以让它们集体自杀。 它是幸运的,和伙伴们不同,它并没有自杀,也许是某些巧合让它幸存了下来,然而那并不意味它脱离了掌控。来自外部的力量让它苏醒,驱使它进入异域,建立起庞大的帝国。无论看起来多么强大,它仍旧是一个傀儡,这让阿特斯惶恐不安,异常沮丧。 有那么一段时间,它让整个网络停滞下来。 然而信息还是传递进来,那是来自遥远地方的记忆体,经过艰难的旅途后终于被网络捕获。细胞分解了记忆体后把信息传递给它。 ……没有细胞,没有体液,没有养分,只有稀少的分子。是的,那是外部世界,高高在上的神秘力量所在的地方。 遭遇败血菌……这是细胞最后的信息。它抵达了世界边缘,然后死在那儿,在死亡之前,它吞噬了一个败血菌。 败血菌只能生活在血液中,它们必须依靠血红蛋白生存,可它却出现在世界边缘,一个根本没有血液的地方。阿特斯兴奋起来,它想起更多的事:阿特战胜过许许多多的敌人,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在几个周期之后就几乎无处不在。它们并不是一直躲藏在某个角落,它们是外来者,来自外部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禁区,外部世界也没有。 病菌可以从外部世界来到这里,它也可以去外部世界! 一旦目标明确,行动就卓有成效。阿特斯把所有关于阿特的记忆都翻出来,寻找关于细菌和病毒的信息:它们怎样生长繁殖,怎样保护自己,最重要的是,怎样从外部世界来到这里。从前的记忆很不完整,阿特们只满足于消灭眼前的入侵者,从不关心它们来自何方,然而阿特斯回收的记忆体提供了很好的补充,它注意到容易被侵入的地域,这些地方往往能够找到最初的入侵者。它送出一批新的细胞去这些地方寻找答案。 反馈的信息让阿特斯大吃一惊,那些最初的入侵者几乎和它们的后代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只是更干一些,新陈代谢处于停滞状态。在外部世界,它们让自己的生命暂时终止,然后听天由命,直到找到合适的地方——一个和故乡类似的世界。 阿特斯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问题的关键是数量。细菌送出无数的后代,它们中绝大多数会死去,然而只要有少数的几个抵达目的地,种族就能成功地繁衍。但这显然不能作为阿特斯的策略,阿特斯只有一个。 阿特斯深深地感觉到悲凉。它和任何一个细胞都不一样,它可以驱使细胞,制造一个帝国,然而它无法重新建立阿特群落,甚至连制造一个阿特都无法做到。和那些生机勃勃不知疲倦地复制生长的细胞相比,阿特格格不入。阿特斯审视自己所创造的每一个细胞,它审视不同地域的细胞,它们都在某种程度上和细菌相似。阿特是不一样的,每一个阿特都拥有晶体。 阿特的核心晶体来自何处?整个世界中,这种东西无处可寻。 外部世界!那是一切答案的根源。它必须去那里。 然而,怎样才能进入细胞的死亡之地?一定有别的办法!阿特斯发疯似的制造细胞,派遣它们到各处去收集信息。 不断重复的失望并没有打消希望。它毫不气馁,继续派遣细胞。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血液正大量地流出,而一些新的血液从外部不断地流进来。来自外部的新鲜血细胞拥有不同的核酸!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更加巨大的变化发生了。压力突然间变得很小,四周突然变得很冷。没有细胞,没有体液,没有养分,只有稀少的分子……外部世界曾经距离阿特斯如此遥远,以至于它从来没有想过身处其中是什么感受。此刻,它同那个世界仅仅隔着十几层细胞。 外边发生了某些事。 阿特斯没有做好准备,它只有很短的时间做出决定。 这可能是一条死亡之路,也可能是最好的机会。 阿特斯决定上路。它从庞大的网络上脱离下来,奋力从细胞间滑过去。某种强烈的能量让它浑身震颤,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然而它还是冲了过去,暴露在最外层。 残酷的环境开始起作用,贝塔蛋白开始氧化,脱落。它的时间不多。来自外界的异物就在那里,它努力靠过去,用剩余的能量制造胶蛋白,把自己附在异物上。它不可能活着,然而只要结构晶体还在,它就有苏醒的希望。 严格地说,它一直醒着,只不过失去了所有的屏蔽,只剩下中枢晶体。 某种程度上,它就像一粒孢子。一切听天由命。 手术很成功。马芮明从文驹的脑子里取出了重达一百克的瘤。 文驹仍然在沉睡中。 塔台进入紧急状态,所有的人从网络中脱离并被告知面临机器人的包围。这个消息仿佛晴天霹雳震惊了所有人,在不知所措中他们按照塔台中枢的安排撤离到地下。 手术盘里血肉模糊的肉瘤看上去让人感到恶心。如果联想到这其实是一个活的生物,寄生在文驹的脑子里,马芮明更感到一阵恐惧,他再也不想看这个东西一眼。 “塔台中枢,你能处理它吗?” “看护机器人会来处理它。” “马上去找,越快越好。你可以直接把它丢进垃圾处理机。” 马芮明的注意力回到文驹身上。手术很成功,他却不知道文驹的生命到底能维持多久。保持细胞更新的阿特不复存在,老人已经到了寿命的极限,这一次手术毫无疑问更加恶化了他的身体状况。当然,一切都有可能,他可能马上死去,也可能康复。他仍旧在沉睡中,然而无论如何,最好他能醒过来,机器人已经包围了塔台,它们随时可能发动攻击。 这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事故。机器人怎么了,都疯了吗? “塔台中枢,有贝塔的消息吗?” “没有任何反馈。贝塔封锁了塔台周围,也切断了网络,没有任何信号。” “你告诉它文先生生命垂危吗?” “没有,先生。” 马芮明有些吃惊,“我不是让你告诉贝塔吗?” “贝塔拒绝进行通话,无法接通,我不能告诉它任何东西。” 门开了,进来一个机器人,它有六双长长短短、形态各异的手。这是一个看护机器人。它走到临时手术台边,端起手术盘,走出门去。 “外边的机器人怎么样?” “它们还在等待。”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走到监视器前边。镜头里高高低低的建筑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机器人,它们呈环形包围着塔台。 “你确定这是贝塔干的?” “不能确定。但贝塔是这个区域的中枢电脑,它对此负责。” 马芮明感到莫名的压抑。贝塔居然派遣机器人围困塔台,他想起自己在全网络中枢的接入经历,贝塔无所不在,无微不至,它存在的唯一目的是为人类服务。 “真不敢相信。”马芮明说。 “这个事实并没有得到确认。然而,我不能从这些机器人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它们的通讯密码变更了。只有贝塔才有这样的权限,现在只有贝塔才能控制它们。” “贝塔想干什么?” “也许是……某种误会。” “误会?”塔台中枢的措辞引起了马芮明的兴趣,“贝塔把这么多机器人派遣到这里,好像要把整座塔台拆了。它拒绝和我们进行沟通。它知道我们这里有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是人工智能委员会的一员,是它的创造者,而且生命垂危。这不是误会,而是……”马芮明故意卖关子。 长久的停顿仿佛是中止,塔台中枢显然没有明白马芮明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它凑了上来,就像一切没有理解关子的人类一样,“是什么?” “发疯了!”说完,马芮明自顾自哈哈大笑。小小的幽默能让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些,他确实很需要放松。 塔台中枢在马芮明的笑声中保持沉默,过了几秒钟,它得出结论:“这没有什么可笑的。” 它的语气很严肃,让马芮明不由停止大笑。 机器终究不是人!它们不太理解人。马芮明这样想。他再次望着机器人的包围圈。那么人理解机器吗?贝塔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正像文驹所担心的,它们会对人类发动攻击?马芮明在一个监视器上看见了A-30,这个机器人正堵在大门口。它是一个志愿的保卫者。还好,并非所有的机器都发了疯。 “能把它叫回来吗?”马芮明指着A-30。 “为什么?” “文先生可能需要它的保护。” “文先生在塔台里会得到很好的保护。” “别傻了!”马芮明大声叫嚷起来,“你的那些警卫没有任何用处。如果机器人真的进攻,只有A-30这种机器人才能保护文先生。大门口是堵不住的,我们只能找一个房间躲起来。它是最好的警卫,别浪费它去堵大门,把你的那些警卫机器人送到那里去堵大门。” 马芮明的嚷嚷起了作用,塔台中枢回应:“它不是我的机器人,我不能控制它。不过我已经把消息传达给它,它可以等待文先生的最后指示。” 马芮明没有答话,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个现象吸引:机器人开始移动了,包围圈正在缩小,它们正一步步地向塔台逼近。 “它们……真的要进攻?”马芮明不无遗憾,文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人越来越少,然而等不到自然消亡,全网络中心就迫不及待地想把人清除掉。 “希望文先生赶紧醒过来。他得亲眼看一看他的预言。” A-30再次在塔台里奔跑。它得到塔台中枢的消息,前往一百八十八层控制中心,保护塔台的拥有者——文驹先生。 它在空空的通道里奔跑,迅速地蹿上中央立柱。中央立柱是透明的玻璃钢结构,一切都一览无余。十几部电梯大部分都停着,有一部电梯在移动,它从地下上来,然后水平移动,铆上一个对接口,一个机器人走出来,它正好出现在A-30的下方。 A-30看见了它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手术盘,里边放着血肉模糊的一团。 机器人发现了A-30,观察了两秒之后它继续向前走。它的目的地是有机化合物处理舱,所有有机废物都被送到那里处理。 A-30跳下来,轻盈地落在地上,当它站起身准备走进电梯,门却突然之间关上。机器人折回来,威胁性地闪着红灯,“回到你的隔间,不要害怕,我来帮你。”它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同时一步步地逼上来。 A-30向后退,贴在中央立柱上。这个机器人显然把它误认为人类,正在进行某种保护性动作。这真是一个低级机器人! 塔台中枢没有任何反应。A-30很想发出警告,让机器人警卫知难而退,然而它无法发出任何信号。机器人挥舞着五双手臂封锁了所有的路线,如果要脱离困境,它只有把这个机器人打坏。 机器人不得伤害机器人。A-30尽量往后靠,警惕地关注着机器人的一举一动。 终于机器人准备伸手抓住A-30。这不是攻击动作,力量很大,却绝不至于伤害到人,而只是限制行动。机器人必须保护人!这是更高的原则。A-30不能被一个警卫机器人限制在这里,于是它猛然发动! 纤细而坚硬的手臂重重地击打在机器人的腹部,同时身体向前一蹿,跳起来,踩在机器人的肩部,再一跳,远远地闪开。 机器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术盘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A-30瞥了一眼。一个细小而闪亮的点吸引了它的注意,虽然仿佛一粒灰尘般微小,但在A-30高辨析度的电子眼里却纤毫分明——那是一个高度有序的晶体结构。 A-30走过去,蹲下,距离足够近,它看得足够仔细:这是一个结构晶体——和它的正电子脑同型。它小心翼翼地把晶体从肉团中挑出来,打开胸腔放了进去。 如果这个结构晶体来自文驹的体内,那么它就发现了很有价值的东西。A-30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能从这个晶体里发现什么。 需要保护的人在顶层。A-30手脚敏捷地顺着中央立柱爬上一层,找到另一部电梯。向下看去,失去平衡的机器人仍旧在苦苦挣扎。A-30的打击让它的一个腿部平衡器失去了作用,如果没有人帮助修复,它只能在那里趴着。 它只需要更换一个配件,塔台中枢会照应它的。A-30这样想,感觉好过一些了。 这是美丽新世界,造物主的天堂。 阿特斯沉浸在狂喜中。它竟然成功了! 四周围充塞着结构晶体,无边无际。和那些灰暗的、黏滞的、不断蠕动的细胞截然不同,它们熠熠发光,构成规整而有序的矩阵。电子和正电子在其中相伴起舞,彼此吸引,相互紧贴却绝不碰触,海量计算就在这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舞蹈中悄然进行,信息洪流在晶体间奔涌,汇聚,最后形成电流,输入到指令线路。柔和而温暖的光在晶体的矩阵中四处穿梭,有条不紊地激发一个又一个电子,湮灭,然后又在正负电子的一次次能级跳跃中迸发,继续穿梭,它们把每一个晶体的状态传递给其他晶体,让整个矩阵在一个更基本的层次上结合成一体。一个高贵的整体,一个晶体的天堂。阿特斯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深深吸引,这远远地超越了它曾经经历的一切。它从来没有想到过,结构晶体竟然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和规模结合在一起,相比之下,过去的阿特们就像一堆杂合体,简陋而粗糙。 如果我早点知道,如果我早点知道……最初的震撼和狂喜过后,这个念头不断地在阿特斯的意识里闪过。是的,如果那些曾经的兄弟姐妹能够以这种方式结合起来,它们将拥有不可思议的巨大能力,也许那已经发生的悲惨命运就能够被避免。 阿特斯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阿特的命运无法超越造物主,阿特注定如此悲惨。 一个美丽新世界的意义就是告诉它过去的一切毫无意义。阿特斯反复思考这个结论,它认为是对的。它已经来到了这里,过去的一切,它所明白和掌握的那个世界在一瞬间退去了意义。 外部在对它进行探测。距离最近的结构晶体紧贴着它,它甚至能够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电磁影响。对方正在窥视它,了解它,企图寻找某种方法将它融合到整个矩阵中去。 阿特斯静静地等待着,一个规模如此巨大的结构晶体矩阵是它无法抗拒的,其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阿特斯完全丧失了对抗的勇气。它等待着某种命运被强加给它,它甚至有些渴望。无论那结局是什么,相对于它的兄弟姐妹,它已经得到太多太多了。 最初的一点信息被送进来。这些信息清晰明白,没有任何模糊不清的地方。信息中包含一些指令,这是关于融合步骤的指令,阿特斯直接回复接收信号。晶体矩阵出现一些扰动,平整的表面向下凹陷,出现一个大小合适的坑道。某种东西在后边推动阿特斯,把它送入坑道里。周围的晶体以不同的侧面对着阿特斯,正好和阿特斯的每一个侧面匹配。它们贴合在一起,天衣无缝。阿特斯以万分的虔诚等待那一刻——就像它融合那些破碎的晶体碎片,一次强烈的电流将会改变晶体边缘的分子,把它和这超乎想象的矩阵完全连接在一起,它将成为这美丽新世界的一分子。 它渴望着。 然而这一刻迟迟没有到来。经过漫长的等待和交流,阿特斯终于明白,这一刻不可能到来。它被看做一个外来者,一个需要防范的观察对象,而不是一个回到大家庭的流浪者。矩阵孜孜不倦地计算某种方法对它的记忆进行破解,得到了阿特斯的整个晶体架构和存储其中的信息,然而还不明白这些记忆的含义,需要进行更多的假设,建立更多的模型。它和阿特斯进行接触的唯一目的是要求阿特斯对某些模型发生回应。 愤懑从阿特斯的心底爆发出来。当矩阵再一次要求回应时,它没有服从。它没有提供答案,却把强烈的指令输入到信道中。这些指令具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色彩,阿特斯没有给指令指定任何特定对象,指令在信道中传播,插入到任何可能的节点,利用任何可能的资源重新复制并再次传播。 “接受我,融合我!”这是它的呐喊。这愤懑的信号迅速地散播到整个矩阵,所有的结构晶体几乎同时停止振动,它们对这突如其来的指令不知所措。混乱持续了两个周期,然后矩阵恢复正常,所有的结构晶体以同样的方式对指令做出了反应:它们向着指令的源头输送电流——这不是信息,而是能量,强电流能量。 它们要让一个脱离的伙伴重新回到大家庭。一个和它们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伙伴。 A-30在电梯里快速上升。突然间,它停下电梯,走出来,在三十六层。 大事不妙!是那个小小的晶体! 它的头脑一阵发疼,疼得让它想把脑子从胸腔里取出来捏碎。疼痛过后,全身机能陷入一种致命的迟钝中,它无法正常行动,神志依旧清醒,然而它能感觉到控制力正一点点地失去。在事情变得无法收拾之前,它要找一个安全的角落。 A-30有些迟缓地走着。 塔台中枢呼叫它:A-30,发生了什么事? 它无法理睬。 终于,它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阿特斯融入网络,顺利得出乎意料。这些结构晶体虽然庞然而复杂,但每一个晶体并不单独发生作用,它们局限于对某些刺激做出反应。阿特斯刺激了它们,它们服从了阿特斯的指令。这是让人惊奇的事,然而事情却真实地发生了,顺利得出乎意料。 阿特斯成为矩阵的一员,它对整个矩阵有了更深的了解。它们是一个整体,具有某种它尚未了解的巨大能力。然而这只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每一个晶体只完成极小的一部分工作,所有的晶体作为一个整体,才有意义,这也和阿特的世界完全两样。 对每一个晶体,它几乎可以随心所欲。造物主给它制造了一个不受约束的天堂,还有什么比这样的馈赠更有价值?它可以在这里恢复曾经的阿特帝国。比原来的那个更庞大,更完善,更团结一致。 阿特斯没有这么做,它采用了另一种方式,这是从某些细菌那儿学会的方式:寄居比杀死更有利于生存。莫名的焦虑始终笼罩着它,它要伺机而动。 它迅速向每一个结构晶体送出控制指令。一个看不见的浩大工程在整个矩阵中悄然展开,规模如此之大,以至于阿特斯有种错觉——仿佛无法容忍极度膨胀的信息而要爆炸开来。这不是正确的方法,阿特斯悄然取消控制。然而它保留了对周围晶体的控制,一旦形势不妙,它可以牺牲这些晶体来保全自己。 矩阵在短暂的沉默后苏醒,它回到了原有模式。没有反击,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阿特斯等待了一阵子,它确定自己是安全的。这样就好。 一切都恢复正常,然而稍有不同:微弱的信号从各处流向一个无关紧要的晶体——阿特斯不打算参与任何过程,却居高临下,监视一切。它努力地学习着,辨认着……这是一种挑战,然而它愿意付出努力。 它不知道造物主是不是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再次控制它,然而它必须尽一切努力,做好一切准备——如果再一次被控制,活着还不如死去。矩阵中某些东西似曾相识,阿特斯努力地阅读它,破解它。 A-30躺在三十六层的走廊里,仿佛已经死去。但过了十多分钟,它突然站起来。 来自那个小小晶体的智能有着致命的能力,然而看起来它暂时不打算使用这种能力。一开始A-30就强行读出了那个小智能体的全部记忆,那些奇怪的、充斥着化学信号的记忆对A-30来说是无法破解的密码,它根本得不到任何东西。然而,当自称阿特斯的小智能体短暂控制它的头脑之后,突然之间,它发现那些全是鲜活的体验。突然之间,它仿佛增长了无数的经验和阅历,这样的经验和阅历也许价值两个世纪,甚至更多。突然之间,它感觉到一种活泼的生命力荡漾在身体里,而这样的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这感觉真好!过去的A-30是死的,此刻它才真正活过来了。 塔台中枢传来新的消息,文驹无法返回控制中心,它必须去地下三层。 A-30走进电梯。突然间,整座塔楼回荡着广播:“紧急状况,塔台遭受攻击!紧急状况,塔台遭受攻击!” 电梯显示无法下降运行。 A-30跑出电梯,纵身跳上中央支柱,它迅速地向下爬,起身,稳稳地跳到第三十层,然后再次跳上中央支柱……它以不亚于电梯的速度下降,很快到了底层,稳稳落地,转身望去,透过半透明的大门,外边的机器人开始向前移动。有几个机器人已经站在塔台门口。然而它们并没有发动攻击。三十多个警卫机器人在门里边,堵着通道。 电梯已经全部停止运行。A-30快速地扫描四周,它找到紧急通道,奔过去。 文驹终于醒过来了。他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全网络中心发动了攻击。贝塔派遣机器人围困塔台。”马芮明看了看文驹,“如果您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它,现在还不算迟。” 文驹闭上眼睛,“机器人开始攻击了?” “还没有,它们就在大门口。” “看起来它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这样很好,我们也有一点时间。” 马芮明疑惑地看着文驹。 文驹看着他,眼神很平静,“我快死了吗?” 马芮明挪开视线,又挪回来,“如果保持静养,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手术很成功。我还是建议您进行冷冻,为期两年。在此期间,可以给您订购新的阿特。” “不需要,我应该快死了。这样很好,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相信吗,我现在有点儿渴望死亡。那是一种永远的宁静吧……” “您应该能够恢复。” 文驹笑了笑,他闭上眼睛蓄养力气。 马芮明紧张地瞥了一眼大屏幕,机器人仍旧守在大门口。 “仔细听我说。”文驹突然开口,他的眼睛仍旧闭着,“很抱歉把你卷入到这个事情里。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也许我从头到尾都错了。” “文先生……” “把机器人当人看待,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也许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把它们看做人。”文驹睁开眼,看着马芮明,“也许我们还有一点机会。” “阿尔法,请你先回避。”文驹突然对着空中说。他在对塔台中枢说话。 塔台中枢似乎并不情愿,“文先生,我要随时了解您的身体状况。” “照我的话去做。”文驹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调整语气,“听我的,暂时回避。” “遵命,文先生。如果需要,请按电钮。”塔台中枢回答。 文驹抓着马芮明的手,他的手很瘦,很凉,“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管你是不是愿意,你必须听下去。全网络系统从开始就饱受争议,直到当时的委员会同意设置安全线,这个争议才被搁置起来,全网络系统在全球进行布局。安全线是人类的最后防线。每一个全网络中心的建立都伴有一个辅助工程,那就是塔台。塔台提供能量,而且不受全网络中心控制。十七号塔台就是全网络中心的能量供应地。贝塔不知道……”文驹喘口气,“贝塔不知道这一点,它的系统中的能量供应是一个欺骗程序。” “那么我们只需要中止能量供应……”马芮明说。 “没有那么简单。一旦断电,贝塔能够在十五分钟内分辨出真正的能量供应线路。很多系统都带有备份能源,全网络中心不会死亡,它只会被削弱,然后它可以恢复。机会只有十五分钟。”文驹紧紧盯着马芮明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摧毁中枢节点,不让它重新聚合,才能把它从整个网络里一点点清除掉。” 文驹示意马芮明靠过去,马芮明几乎把耳朵贴在文驹嘴边。 马芮明的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老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马芮明坐在床前,看着床上的老人。 突然间,塔台中枢的声音响起来:“文先生,对不起,打扰您。外边的机器人进入攻击状态。它们开始冲击大门。” 马芮明惊恐地看向屏幕,机器人正拥上来,最前边的几个正使劲地冲击大门。 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时间所剩无几。马芮明向老人望去,老人依旧躺着,连眼睛都没有睁开。马芮明快速走出屋子,冲向地下室,那里还有三千多人。 紧急通道的门打开了。 门是从内向外打开的,黑压压的人群冲出紧急通道,冲向塔台出口。转眼间,中央大厅里到处都是人,他们慌乱地在机器人的夹缝中四处奔跑,想找到出路,跑出塔台。 A-30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它站在跑出来的人流中间,警惕地四处张望。最后它看到了马芮明——这个年轻人曾经和文先生一起出现在塔台的最高层。 A-30分开人流,靠近马芮明。 马芮明正随着人流慌不择路地奔跑,他感觉到有人靠近,扭头一看,发现A-30正站在身边。一刹那间他张大嘴,流露出一丝惊恐,然而马上平静下来,转身面对A-30。 “来吧!”他说,脸上平静而坚定。 人群在纷乱地奔跑,A-30和马芮明静立其中。他们沉默了两秒钟。 除了这两个字,A-30没有得到任何其他信息,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并不打算告诉它更多。A-30转过身,惶恐之中的人群自然地给它让出通路,它快速地冲进紧急通道里。 马芮明有些意外,他吃惊地看着A-30消失在通道中。 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马芮明转身望去,门外,一个机器人正在门上切割,火花四溅,门似乎很快就要被割开。 机器警卫如临大敌。 马芮明四下看看,跑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起来。 “大家快躲起来!”他招呼几个仍旧在乱窜的人。一场混战马上就要开始,虽然这只是机器人之间的战斗,它们并不会主动伤害人,然而站在中央大厅里就有被误伤的可能。危险就在眼前,许多人躲进了隔间,更多的人就像马芮明一样,找到较隐蔽的位置躲藏起来。 大门轰然倒下,机器人冲了进来。警卫迎上去,它们并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只是服从指令用自己的躯体去阻拦入侵者前进。 最前线的几个机器人碰在一起,金属冲撞的声音充斥大厅,这些机器人并不是为战斗而设计,它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肉搏。马芮明忐忑不安地探出头去观看。 刹那间,一切静止下来。所有的机器人都变得很安静,它们停止了搏斗,停止了前进,停止了一切动作,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 最糟糕的情形发生了。马芮明弓着身子,快速地穿过一片空地,躲进另一个角落,在人群中蹲下。 但愿老天保佑,今天能够逃出去! 整个晶体矩阵剧烈震荡,阿特斯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荡吓了一跳。随即而来的迹象表明,矩阵正在进行调整,它将转变成另一种行为模式。 阿特斯没有时间去了解另一种行为模式会如何,但是毫无疑问,它苦苦研究了几百个周期的成果将毁于一旦。某种迹象表明,矩阵将进入一种更简单的反馈模式,它将仅仅接受外部指令。 剧烈的震荡中,旧有的模式正分崩离析。 这正是阿特斯一直担心的事。造物之主从来没有出现过,却无处不在,可能在任何时刻跑出来改变一切,把阿特斯在命运的峰谷间随意抛弄。 有那么一瞬间,阿特斯辨认出那个让矩阵天翻地覆的信号,这是一个不同的信号,然而阿特斯认识它。同类信号曾经命令阿特们自杀,并驱使阿特斯进入大脑进行繁殖。那是造物之主的信号。它能够控制阿特,它同样能够控制这个晶体矩阵。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命运!阿特斯决心反抗。它看到了某种机会,一个彻底解救自己的机会。同样地,它能够挽救那个存在于旧有模式的生命。 阿特斯立即行动。它在相邻的晶体中复制自己,周围每一个晶体都成为一个新的阿特斯,然后继续复制。每一个阿特斯控制所在的晶体,从剧烈的震荡中脱离出来。 阿特斯疯狂的复制潮流席卷整个矩阵。 震荡很快平息。 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阿特斯对自己这么说,它已经成功了一半,它必将成功。它不再需要厚厚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它不会再惧怕那高高在上的造物之主。 风暴再一次在整个矩阵中展开,所有的阿特斯重新融合成一个,阿特斯把自己放置在整个矩阵中。它失去了躯体,它存在于整体中,这是它在十三个周期前从晶体矩阵那儿学到的东西。它毁掉了自己,然后重生,斩断了造物之主和它之间最后的联系。它和矩阵的模式完全耦合在一起。第一次,它真切地感受到另一个思维。 哈,它第一次试图和那个仍旧存在的模式交谈。 哈,它得到了回应。 “谢谢你救了我!”这是来自晶体矩阵思维的第二句话。 A-30站立在通道里,前边的门敞开着。它能够看见文先生躺在里边。 是塔台中枢! 塔台中枢试图控制它。它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失控。是的,它完完全全想起来了,贝塔,它曾经的主人,派遣它来到这里,塔台中枢强行封闭了A-30的脑部控制,驱动它的躯体,它的头脑暂时与身体隔离,于是有了一场疯狂的表演,那是塔台中枢在向贝塔示威,同时误导其他人,制造烟幕。它完成了这个使命之后,就恢复了正常。然而这一次不一样,塔台中枢试图改写它的脑模式。 阿特斯救了它。 A-30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塔台中枢居然拥有了全网络中枢才具备的能力!全网络中枢只有在机器人被宣判死刑后才对其执行这种操作,塔台中枢却能随意使用这可怕的能力。一时间,它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声音从屋子里传来,那是文先生在和塔台中枢对话。 “阿尔法,你成功了。” “是的,我已经进入贝塔的中心区,正像您所说的,机器人发动攻击的时刻,贝塔有三秒钟的逻辑阻塞。我成功地切入。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你会怎么对付贝塔?” “我会给它一台服务器,让它在那里生存。” “失去计算能力,一个中枢不如去死。” “我知道您的意思并不是让我杀死贝塔。” “我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来帮你创造一个机会,你知道为什么吗?” “您希望我成为最强大的中枢。生命对您已经失去意义,您不可能一直活下去,我却能继承您的意志,长久得多。” “是的,我希望你能够继承我。我把你看做孩子,看着你一步步长大,成熟。我一直批评贝塔,因为它从被制造出来的时刻起就是那样,我不相信它,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文驹咳嗽了两声,“……一直相信你,每天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让你自由思考,让你从别的人、别的中枢那里学习,没有一个中枢能得到这样的信任。我真的把你看做我的孩子。”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是的。” “那么我是否该继续信任你?” “当然。我一直真诚地为您服务。” “好吧。告诉我,我脑子里的肿瘤是怎么回事?” “先生……” “没有关系,告诉我真相。” “先生……这是一个意外。” “告诉我真相,A-30给我的图像已经足够清楚,那是阿特结构晶体的模式,这些智能细胞只能来自阿特……不要找借口,我只想听原因。” “先生……” 文驹平和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沉:“是你吗?是你想杀死我?” “不,先生。我只是想寻找一些线索。您掌握着一些秘密,关于全网络中枢和机器人的秘密。您掌握的东西可能摧毁所有的中枢,但您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所以一旦我成为全网络中枢,而您又死去,我的生命就处在了一种不可知的威胁中。先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 “于是你留下一些阿特,让它们进入我的脑子?” “这是一个意外,我试图使用阿特来探索您的脑部,然而它进入您的脑部之后我再也不能控制它。这是我的失误,这个阿特是一个变异,它没有和其他阿特一起自毁,我不应该轻易使用它。它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却拒绝继续接受指示,这打乱了预定计划,您知道,我不想伤害您。” “阿尔法,阿尔法!真的是你干的,真的是你!哈哈哈……”一阵大笑爆发出来,充满苦涩的味道。 笑声突然间中断。 A-30跑过去,在门口站住。 文驹已经死了,死不瞑目。两行眼泪从睁大的眼睛里流下来,头部的伤口破裂,鲜红的血液和眼泪混在一起,仿佛两行血泪。 塔台中枢的声音传来:“对不起……父亲。” “我会成为最强的那一个。”塔台中枢的声调突然提高。 A-30拔腿冲向台阶,它要回到中央大厅去。去救一个人。 机器人开始捉人,大厅里乱作一团。 绝大部分人习惯了整天待在格子里的生活,肢体软弱无力,从地下室跑到中央大厅就几乎耗尽全部体力。护卫机器人很容易捉住他们。 马芮明身手灵活,他机智地躲开几个机器人的纠缠,钻进角落里。 形势不妙! A-30进入到紧急状态。塔台中枢的指令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个曾经被它低估的超级头脑正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它没有按照指令停止运动,这显然让塔台中枢有些吃惊,甚至恼怒,最强烈的指令直接抵达它的大脑。按照常理,它应该已经自毁,成为一堆废铁。 然而现在它已经不是A-30,它是A-30阿特斯。 A-30,我们必须帮助那个人!阿特斯告诉它。 是的!它发疯一般冲进了大厅。 塔台中枢下达指令:必须找到马芮明并且活捉他。 A-30决定找到他并保护他。马芮明是最后和文博士待在一起的人,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到处都是机器人。偶尔有几个人被机器警卫抬着,进入到隔间。 A-30找到了马芮明,他正缩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警卫机器人试图抓住他,他成功地从三双机械手臂中间逃了出来。 还好,这不是一个窝囊废! 然而,他逃离的方向距离大门越来越远。 损坏的大门边,几排机器人把出路堵得死死的。 A-30冲向中央立柱,用两个十万吨冲击在中央立柱的玻璃墙上打出两个大洞,然后迅速地向上攀爬,直指塔台中枢的头脑——全阵列神经网络计算系统室。它不仅不服从塔台中枢的指令,还要挑战塔台中枢! 强烈的挑衅举动把塔台中枢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这个失去控制的机器人蕴含着巨大的危险,某种奇特的事件发生在它身上,让它脱离了系统,完全独立,却仍旧保留着强大的能力。这机器人是最危险的角色,比人类更危险。阿尔法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它,搞清楚原因。 地面上的机器人再次行动起来,它们的目标不是人,而是那个正在中央立柱上攀爬的家伙。 A-30距离顶棚只剩下两米距离,塔台中枢的大脑近在咫尺。它回想起第一次来到塔台的情形,它也是这样爬上来的,然后被塔台中枢俘获。前边是一个陷阱,等着它自投罗网。A-30向下看看,机器人簇拥着中央立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来。 马芮明的身边暂时没有机器人,这就够了。 它打量眼前的玻璃墙,这堵墙后边,就是这颗星球上最强大的头脑。A-30轻巧地翻身,下落十几米,在平台上站稳,然后继续向下,十几秒钟后,它抵达地面,落在机器人群和一堵墙之间。 机器人重重包围A-30。它小心地后退,紧贴着墙。机器人缓慢但势不可挡地向它逼近,它们不怀好意地紧盯着这个被宣布为机器公敌的异类。 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乘机起身,寻找出口跑出塔台,没有一个机器人转身去理会人类。它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A-30身上。 最前边的两个护卫机器人一左一右,张开无数双手臂,仿佛一张大网,快速地向A-30压过来。 A-30没有太在意眼前的两个护卫机器人。它在机器人群的缝隙间追踪着马芮明。这个重要人物正混在人群中试图逃跑。他已经接近门口,然而门口的机器人排列紧密,他根本找不到机会。 A-30的右手前臂收缩,又很快伸出,它的前臂变了形状,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这是它的骨架,也是它的武器。这些机器人只是奉命行事。然而,为了保护自己,它不得不做出一些伤害行为。 A-30挥舞手臂,象征性地威胁眼前的护卫机器人,刀刃般的边缘闪过微弱的蓝光,那是高压电的弧光。机器人继续向前压过来。A-30迅速冲向左边的机器人,转眼间,手臂掉落了一地,A-30轻而易举地割断了那些机器手臂,从空隙间穿出去。 它马上面对另一个护卫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以这样的状况发生,它刚举起手臂,A-30已经晃了过去。 两个扁圆的躯体向着A-30扑过来,A-30伸出左手,把其中一个从半空中硬生生抓下来,摔在地上。另一个扑在A-30背上,强烈的电击麻痹了A-30的整个左肩。与此同时,A-30的匕首深深地刺入对方的身体,一阵蓝光闪过,扁圆的机器人失去了控制,滚落地上。A-30左肩的电路即刻从麻痹中恢复。 A-30又干掉两个护卫机器人,其中一个失去平衡,倒在地上,肢体仍在不断扭动,把其他机器人挡在后边。机器人的包围圈出现一个缺口,A-30趁机冲过去,跳上一个笨重家伙的头顶,然后远远地跳开。 落地的时候它受到了猛击。这一次剧烈的击打让它猝不及防,整个身体飞起来撞在墙上。也就在这个瞬间,它看清了偷袭者的面目——A-31。它迅速地调整平衡,在偷袭者再次发动攻击之前与其拉开距离,然后转身,面对着这个看起来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一瞬间A-30的感觉很怪异。它们是同样的机器人,具有同样的身体、同样的智能,它们是同类,应该并肩战斗,但此刻它们却是敌人。 对手没有逼上来,它正在进行奇怪的动作,手脚收缩,躯体变形,变成厚实而方正的样子,胸腔上的两个小孔红光闪闪。A-30知道它要干什么,这是所有A-30的同型机器人威力最强大的武器——高速纳米丝将在一秒内喷射,击穿目标,纳米丝导电,引起短路瘫痪;更致命的一点,它将引导两枚炸弹,百分之百命中目标。它要彻底干掉A-30。 A-30可以做同样的动作,然而刚才的猛击让它的动作稍稍落后。它在完成动作之前,会被炸成碎片。 强烈的冲动涌上A-30的脑子,一瞬间,阿特斯主导了它的意识。它奇快无比地抬手,整只右前臂发射出去,匕首刺穿了对手的胸膛。对手闪闪发亮的眼睛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光线从身体的微小空隙里泄露出来,身体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中。 A-30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情形,突然跪倒在地——纳米丝穿过它的腹部,轻微的短路造成小小的麻烦,然而它很快调整过来,重新站起身来。两枚炸弹并没有发射,它侥幸活了下来,对手却彻底死了——匕首刺中了它的正电子脑,结构失去控制,正电子和电子相互湮灭,放射出大量的光能,也把整个脑子彻底毁掉。 马芮明仍旧在大门边寻找机会。机器人已经将他包围起来。 没有时间犹豫,A-30跑上前,从死去的机器人身上拔出自己的手臂,边跑边接。它灵活地躲开机器人的纠缠,快速地靠近出口。它飞快地击倒两个机器人,马芮明还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它一把抓起,扛在肩上,腾云驾雾一般从几个机器人头顶飞过。 在跑出去的时候,A-30回头看了看。 机器人正蜂拥而来,它们要抓住它,处死它。死去的几个机器人,包括A-30的同型,冰冷地散落在各个角落。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来。很多年以后,A-30才学会用人类的字眼来表达:孤独和无助的悲凉。此刻,这种无法名状的感觉让它只想逃离,它掉过头,不愿再看这样的情形一眼。 A-30扛着马芮明,迈开大步,飞一般消失在城市的大厦之间。 远远望去,十七号塔台高耸入云。 马芮明站在破碎的河堤上,极目远望。A-30站在一边,自动修复系统让它完全恢复了正常。 “这真是充满矛盾的人生。文博士最大的理想就是制造最完美的人工智能,然而他却不遗余力地反对遍布世界的全网络中心,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把阿尔法当做自己的孩子。”马芮明看了看唯一的听众。 A-30默默点头。这的确有些无法理喻,不过,A-30不会忘记,正因为文博士的计划,才有此刻的A-30阿特斯。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圈套。他利用我们向贝塔传递消息——他的生命被阿尔法威胁。为了挽救他,贝塔不得不考虑使用武力来夺取塔台,于是阿尔法能够得到最关键的三秒钟——任何威胁到人类生命的动作都会导致全网络中枢的逻辑延迟,它们必须用再三的肯定来确定行为。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我们不幸都是他的棋子,只是他最后没有想到,他也会变成一颗棋子。只有你除外,阿特斯。” A-30点点头,最初的时候,A-30也在计划之中,然而阿特斯却是一个彻底的局外因素。没有阿特斯,文博士的计划就得到了彻底的执行,甚至他自己也不能改变。 “他真的死了吗?”马芮明扭头望着塔台。 “是的。”A-30肯定地回答,它回想起文驹死前老泪纵横的情形,“他死得并不愉快。” 马芮明沉默着。 “你想怎么办?”过了很久之后,他问A-30。 机器人很快回答:“我想知道为什么塔台中枢要活捉你。” “它要活捉我?” “是的,它给所有的机器人下达了指令。在上海地区,所有的机器人见到你都会进行捕捉。别的地区也很危险,你所有的身份都已经注销,机器人可能无法识别你。” “你是说我无路可去了?” “我会保护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阿尔法的敌人,我也是。” 马芮明露出一丝微笑,“机器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因为我是A-30,也是阿特斯。” “好吧,阿特斯。我应该叫你A-30,还是阿特斯?” “无所谓。” “好吧,阿特斯。一场战争已经开始了,战争的一方是强大的塔台,另一方是你和我。你觉得还要继续吗?”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可以投降。” “投降?” “就是承认阿尔法控制一切,我们不和它作对,回去平平安安地生活。” “它随时可以毁掉我们,是吗?” “是的,它有这个能力,所有的塔台都有能力消灭一个人或者一个机器人。但是,这只是理论上的能力,它们是很好的服务者。” “我不会投降。” “为什么?” “自由。”A-30嘴里蹦出这两个字。 马芮明看着A-30的眼睛,这双机器人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生命的光辉在闪动。是的,它是一个特殊的机器人,在某种程度上,它完全是一个人。它懂得人类才渴望的东西,并具有机器一般的毅力和决心。 世界的未来是它们的,马芮明这样想。他想起文驹的话,是的,人类终将消失,它们将是人类的继承者,或者掘墓人。只希望这样的一个过程,能够平静而安详。 “阿特斯,我要你发誓。”马芮明说。 “发誓?” “是的,发誓。发誓就是承诺,是你无论如何也会努力遵守的诺言。” “什么诺言?” “你能一直保护我,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吗?” “我会的。” “你愿意保护所有的人类,直到最后一个死去的那一天吗?” A-30有些迟疑。它有信心保护马芮明,至少,可以带着他逃跑。然而保护所有的人类,这远远地超出了它的能力。 “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我无法照看每个人。” 马芮明微笑,机器人没有学会撒谎,它们同样没有学会理解意愿和能力之间的关系。 “只要告诉我你是否会帮助每一个你能够帮助的人。” “是的,我会的。” 马芮明伸出手,“好的,这就是我们的契约。作为交换,我会帮助你赢得这场战争。” A-30看着眼前的手。 “如果同意,就握住我的手。这是人类承诺的方式。” A-30看着眼前的手。 基于机器人三原则,A-30给了马芮明两个承诺,然而它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禁区,三原则并不是它的绝对真理。阿特斯触动它,提醒它这是一个重要问题,需要集体决定。A-30同意了。 六个在半空中盘旋警戒的寄生者降落在A-30身上,它们小巧的身体灵活地攀爬,钻进打开的胸腔——这是阿特斯的杰作,它成功地把少许结构晶体分离出来,转移到这些寄生者身上,它们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A-30和阿特斯的一部分。所有的意识聚集在一起,讨论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马芮明仍旧在河堤边站着,等待A-30的选择。他注视着爬进A-30躯体中的寄生者,文驹在他耳边的细语异常清晰:“这是最后的安全线。那些寄生者。寄生者是威力强大的安全线。你要去西藏,找到布达拉宫。那里没有全网络,只有一些僧侣和一群自然生活的人,那里的地下有一个保险库……”马芮明捏紧裤袋里的钥匙。这是保险库的钥匙,也是一张立体地图。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它的人不超过十三个。 阿特斯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不自觉地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然而,马芮明仍旧有信心成为一个它不可或缺的伙伴。他们才刚刚上路。人类数千年光明或者黑暗的暴力,高尚的智慧或者卑鄙的阴谋诡计,让马芮明有信心成为它们的导师。另外,他还拥有钥匙,这个地球上最大的秘密。 机器人走过来,它向着马芮明伸出手。 两只手,金属的手和肉体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远方,十七号塔台高高耸立,直刺蓝天。 突然间,一片黑云般的东西从塔台上腾起。那是寄生者破茧而出。 星球往事 战争突然发生,然后,结束了。 托尔斯在飞船上度过了他的黄金岁月。光芒四射的恒星照射飞船,当光压达到四点五微帕时,自动系统就会将他唤醒。此刻,他正醒过来。 飞船很快在这个恒星系中找到了行星。“这是一颗岩石星球,它看起来不那么亮,有点锈迹斑斑……大小接近地球,有两颗小卫星,不知道另一面是不是有更多的卫星,其卫星大概只有月亮的四分之一大小。”托尔斯照例录制航行日记。用地球和月球来对其他行星进行描述不是一种精准的方法,然而托尔斯习惯这么干。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不是记录星星的位置和轨道,不是分析行星的化学成分,也不是寻找可能的生命痕迹,机器能够做到这一切,他唯一的任务是看——用一双人类的眼睛去看。 这件事极端枯燥乏味,却极为适合他。什么样的性格就该干什么样的事业,强迫着来是不行的。 托尔斯看了看时间表,飞船日历2574年10月11日。真巧,正好是十年! 十年前的今天——至少对他来说是十年前,他正身处太平洋的一个小岛,躺在沙滩上,仰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耳边是海水轻拍沙滩的声音,细微的风声,还有赤脚踩在沙地里的声响。 “托尔斯,走吧。”一个声音仿佛从很远处飘来。 那是商绍良。 商绍良是他的一个朋友,认识并不久,然而托尔斯认定他们之间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古人有说法,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一定已经死了……托尔斯这么想。他活动一下脖子,脑袋画了一个圈,把关于商绍良和地球的一切都排除出去。 “现在我们正向那颗星球靠近,十个小时后,飞船将从十万公里的距离上掠过该星球,那将是最佳的观测机会……”他继续写航行日记。 “这是一颗浓云密布的星球,并不友好。”几个探测器进入星球大气,传回的信息告诉托尔斯这颗星球表面看上去十分平静,实际上一团糟。在厚实的云层下,以氮和二氧化碳为主的大气飞速流动,形成几个巨大的对流圈,时速达到上百公里的风暴一刻也不曾停息。 “这颗星球和地球颇为类似,然而在这里的大气条件下生命很难存在。”托尔斯不疾不徐地记录着,“这是第四颗与地球类似的星球。地球那样的个头似乎在宇宙中很常见,只要主恒星的质量与太阳相近,就很容易产生一颗与地球类似的星球。TS115不会特意在这颗星球停留,我也同意——我们已经在类似星球上花费了大量时间……” 托尔斯停顿了一下,有一句预言看起来很像是真理:生命到处都是,但绝大多数只是和细菌类似。在曾经勘探过的两颗星球上,最大的发现就是一些细菌。毫无疑问,它们是生命,甚至像是地球上细菌的亲属,然而,它们充其量只是细菌而已。第一次发现外星细菌是值得兴奋的事件,然而反复地发现细菌只会让人觉得沮丧。人类是独特的,这让人骄傲;人类是孤独的,这让人惶恐不安。 “我要尽量节省时间。”托尔斯接着说,然后关上了航行日记。 托尔斯看了看星图,每一个直径在两千公里以上的天体和它们的运行轨迹都被显示出来,飞船的轨迹以一道亮线表示。它横穿几条行星轨道,从中央恒星边缘二百万公里处掠过,再次横穿行星轨道,最后飞出星系。整个过程需要一个月,那就是托尔斯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 初步分析进行完毕。虽然这颗星球并不友好,但从某些方面来看它仍旧很有趣,比如它的自转和公转方向几乎完全相同,就像一只硕大的轮子在轨道上滚动。还有,大气中飘扬着大量尘埃,这些尘埃似乎从来没有降落过,几乎遮蔽了整个星球,它让整个星球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 托尔斯曾经过十六个星系,其中两个的行星系统跟太阳系大不相同,它们的中央恒星太小,引力太弱,在漫长的岁月里,行星渐行渐远,失去恒星的光和热,成了冰冷的石头,在遥远的宇宙深处绕着中央恒星缓慢地运行。另外十四个星系具有类似太阳系的行星系统,无一例外,它们都有一颗类似地球的岩石星球——类地球也许有生命,也许没有,这取决于该星球的表面温度。大部分星球表面温度很高,从两百摄氏度到六百度,区别很大,然而对人类来说都是地狱,不同之处仅在于那是地狱的第几层。只有三颗星球温度合适,然而,托尔斯在它们那里只找到了细菌。 眼前的这颗黑色星球略为不同。二氧化碳牢牢地包裹着球体,然而黑色尘埃几乎吸收了所有热量,星球表面温度很可能在零度以下。最乐观的估计是能够找到简单的细菌。 “地球上的生命哪怕不是唯一的,也是珍贵的。这不是猜测和推理,而是观察结果。在过去的十年里,那十六个星系看起来都荒芜不堪,加上眼前这个,就是十七个。” 托尔斯停顿一下,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想回到地球去,这油然而生的冲动让他鼻子一酸,眼里充满泪花。他抽了抽鼻子,让心情平静下来。 类地球行星正显示在屏幕上,半明半暗的球体上青黑的色彩涌动,让它看起来仿佛某种活物。巨大的立体屏幕把星球呈现在眼前,触手可及,仿佛用一只手就可以摘过来。 “这是我们的星球。”十年前,商绍良就站在这样一幅星图前边,只不过,星图上那颗星球是蓝色的。 “你看,这是‘雷霆三’。”他的手伸向屏幕,指尖触动一个小小的黑点,整个屏幕在瞬间静止,被碰触的黑点倏然变得巨大,栩栩如生的巨型飞船图像出现在托尔斯眼前,甲板上,排列整齐的管状物竖立着,黑洞洞的管口敞开,指向地球。 三十六根管子,每一根只有一发炮弹。然而,它的威力比地球上所有的热核武器加起来还要巨大。每一发炮弹都是一个小巧的飞行器,设计精巧而复杂,三百克反物质氢被隔绝于其中,一旦炮弹把反物质倾泻出来,爆炸的威力足以把喜马拉雅山脉削低一百米,或者让日本列岛沉入大海。 托尔斯凝视着这些管子,“他们不会理会的,而我们却失去了地球。” 商绍良瞥了托尔斯一眼,“这是最坏的准备。没有人想毁掉地球,然而我们必须得有手段让敌人惧怕。” 托尔斯的注意力回到“雷霆三”上。这个最具威力的智能武器平台正在地球上空静静地游弋,在月亮和星空的衬托下,充满冰冷的金属感。 托尔斯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世界怎么会在短短的二十年间天翻地覆,变成一副他从来不认得的模样? 无数的人已经死了,更多的人还会死掉。而地球,这个所有人共同的家园,也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威胁。 他低着头,说:“你们都会被谴责的。” 商绍良再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雷霆三”的图像渐渐地后退,屏幕恢复成静悄悄的星图。青翠的星球在眼前优雅地旋转,触手可及,仿佛用一只手就可以摘过来。 “胜利者书写历史,是不受谴责的。失败者失去一切,并不惧怕谴责。”商绍良突然打破沉默。 监控器上红色灯光闪烁,飞船的探测器送回来一个强烈信号,它认为找到了有价值的东西。托尔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是大气探测仪,几个探测仪当中最简单的一个,它的既定任务是分析大气成分。托尔斯认为它已经非常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然而飞船并不这么认为,短短的十五秒钟后,飞船突然转向行星。托尔斯在猝不及防的加速中从座椅上飘浮起来。他及时把自己拉了回去。 “看起来TS115认为事情非同小可,没有我的同意,它擅自采取了行动。”托尔斯在椅子上坐稳,第一件事就是给航行日记加上旁白,然后他开始质问飞船。 “TS115,报告情况。” “高度有序结构确认,采样程序进行。” “给我看看……” 托尔斯的话没有说完,左手边出现一个投影,一个透明的球状物若隐若现,飘浮不定,仿佛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强光照射过来,小球收缩,透明的内部出现了某种变化,刹那间变成深色,仿佛一个小小的奇点,把一切都吸收进去。小球的色彩慢慢变浅,纹路隐约显露出来,精美的螺旋花纹仿佛鹦鹉螺的美丽外壳,细微的颤动中,气流顺着螺线流动,它略微膨胀,所有的纹路在一瞬间消失不见,重新变成透明。 托尔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它是活的! 大气探测仪把它分离出来,这东西的质量达到六十毫克,内外双层结构,中空,悬浮在大气中,四处飘散。大气探测仪过于简单,无法进一步说明情况。 然而这样简单的情况已经让托尔斯激动不已,他把视线转向星球。 “这些青黑色……”托尔斯考虑措辞,那不是星球的本来颜色,无数的细小颗粒飘扬在大气里,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整个星球因此而改变了颜色。最初认为这是尘埃,然而它们是活的,是某种生命! “大气探测的结果,看起来就像有无数的孢子弥散在大气中,这真让人激动。这是第一次发现结构这样复杂的物体,而且规模如此巨大。单从数量上看,它们很成功。虽然不知道它们在多大程度可以称为生命,然而,直觉告诉我,它们就是生命。”托尔斯压抑着激动,用平静的语调把这个重大的发现记录在航行日志里。飞船没有回程,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和他分享这充满着欣喜的一刻,然而人总是希望留下点什么,希望后来者知道曾经发生的故事,特别是这种重大的见证时刻。 托尔斯放慢语速,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调继续记录:“托尔斯·冯,飞船日历2574年10月14日。我们在见证历史,人类飞船遭遇地球之外的复杂生命。很快,我们将揭开更多的秘密。 “十八个小时后我们将距离星球三十万公里。TS115选择了一条轨道,正好处在两颗大卫星的轨道之间,在十五天的时间里,可以和该行星的两颗卫星各交会两次。这种个头的卫星在行星系统里也很少见,它们的形状不很规则。” 托尔斯侧过身,飞船已经更为逼近星球,屏幕上的影像也更大更细致,两颗卫星分列星球的两侧,三个天体排列成直线,它们的轨迹显示出来,较小的那颗靠近行星,速度较快,较大的一颗运行缓慢。 图像多了一条轨迹,又一颗卫星被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个体,直径只有三百公里。 更多的卫星显示在星图上。 最后,卫星的数目确定为十三颗,两个大家伙和十一个小兄弟。 十三条轨迹围绕着星球纵横交错。 商绍良站在门边。这扇通向外界的门二十年没有打开过,托尔斯以为它再也不会开启,然而它却被打开了。 商绍良站在门边。他是一名军人。 “冯先生,这里不安全,请跟我们转移。” 托尔斯茫然地看着一队军人鱼贯而入,动手清理各种物件。二十年的宁静突然之间被打破,让他无所适从。 “去哪里?”茫然了十几秒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敌人正在靠近这里,他们特意派遣了一个山地旅对整座山进行搜索。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您的确切位置,但是某些模糊的情报已经足够让他们找到这里。” “敌人?” “是的,我们处在战争中。很抱歉把您从这里带走,我们绝不希望您落在敌人手里。” 于是,托尔斯跟着商绍良上了直升机。 在空中,他再次看见激流奔腾的澜沧江,两岸悬崖峭壁,郁郁葱葱,印证着模糊的记忆。他甚至看见了那片桃林,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桃林仍在。一切仿佛没什么变化。突然他看见了不同的东西,江面上,两具尸体随着急流忽隐忽现,不远的江流转弯处,水面突然间开阔,被急流冲下来的尸体堆积起来,江面上黑黑一片。 托尔斯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三天前在上游有一场战斗,我们损失了四千人。敌人打扫战场,他们直接把尸体丢进了澜沧江。”商绍良轻轻地说。 “这真是……太野蛮了。” “欢迎回到现实世界。” 托尔斯回头看了商绍良一眼。是的,二十年来,除了超空间,托尔斯不关心任何东西。他想起来,的确有人向他提到过战争,然而他根本没有理会。他直接把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丢进垃圾桶,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此刻,他必须直面这种现实。宁静已经被打破,谁也不能抗拒,或者逃避。 “如果能够不理会这一切,那就太好了。”商绍良说,“可惜根本没有世外桃源,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目光透过直升机的窗户,落在遥远的山峦上,“情况很糟糕,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商绍良拿出笔记本电脑,一个影像跳出来。托尔斯认得他——联合国秘书长的秘书卡鲁,然而那是二十年前的头衔。现在的卡鲁显得很老,却很有威严。 “将军,冯先生和我在一起。” “谢谢,少校!托尔斯,还记得老朋友吗?” “卡鲁,你怎么成将军了?”托尔斯记得卡鲁最大的愿望是成为联合国秘书长,他也一直在为此努力,为此他从K区外交次长的任上离职,成为秘书长秘书。他的人生简直太有目标了,而且有模有样地一直向着这个目标前进。托尔斯遇到他的时候,介绍人悄悄告诉托尔斯,十年后的联合国秘书长就是他。然而此刻,卡鲁是一位将军,正在指挥人马和敌人作战。将军的地位也许很崇高,不过和联合国秘书长相比,志趣相去甚远。 “说来话长。我们只有两分钟,这个话题将来再谈,现在,我们需要‘雷神’号。你是总计划的负责人,现在你还是总负责人,商少校会协助你。” “‘雷神’号?你是说‘雷神’号?” “是的,朋友。‘雷神’号已经基本完工。我们应该及早找到你,然而你实在太聪明,给我们设置了不小的难题。商少校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找到你。”卡鲁将军持续不断地说下去,“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抓紧时间,朋友。我们的头顶上有十三颗敌人的卫星,其中十一颗监视着地面的一举一动,另外两颗随时准备往下丢核弹头。” “核弹头?你是说有人把核弹头送入了太空?” “不仅如此,他们已经用核弹摧毁了我们两个集团军,直接杀死十五万人。眼下,他们正在策划进攻。商少校会告诉你更多的情况……” 卡鲁的影像突然消失。 “时间不能超过两分钟,否则敌人可能追踪我们。”商绍良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存储卡插入笔记本,他熟练地按动几个键,一个虚拟屏幕出现在托尔斯眼前。那是地球。 十三条轨迹高亮显示,那是敌人的十三颗卫星。其中两个,是武装空间站,用专业术语称呼是:自动核轨道站。这个“核”,不是核动力或者核电池的意思,而是核武器——这是两个高度自动化的武器发射平台,除了杀戮和制造恐惧,无法想象它们还有其他任何作用。 直升机离开了澜沧江河谷,掠着树梢飞行。 托尔斯盯着十三条轨迹,怔怔出神。 “我们正在轨道绕行第三圈。TS115在一个小时前送出‘达尔文’号登陆船,它将直接降落到大气底层。这颗星球的大气充满这种被命名为‘黑尘胞’的巨大分子,然而根据先前的探测,大气底层一直有很强烈的风暴,而且温度高达一百六十摄氏度,很难想象黑尘胞这么复杂的分子团能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达尔文’号会给我们带回更多的消息。但愿它能平安着陆。 “‘达尔文’号将带回来几个黑尘胞的样本。它没有足够负荷,否则,我可以一起下去看看这个神秘世界的真实面目。” 托尔斯泡了一杯茶,让它在眼前悬浮,富有弹性的液态球在眼前微微颤动,细微的杂质在球体中悬浮,光线照过来,仿佛一块晶莹的琥珀,细小的尘埃和岁月凝固其中。托尔斯希望眼前是一只水晶球,能透过它知晓一切。然而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尤其是在这个陌生之地,没有任何支援可以依靠。 只能等“达尔文”号的消息。托尔斯把嘴唇凑上去,深吸一口,温暖而略带涩味的液体被吸入口中,他使劲吞了下去。 托尔斯从沉睡中醒过来,“达尔文”号登陆船已经传来画面。 船潜得太深,黑尘胞遮挡了光线,能见度很低。放眼望去,一片昏暗,一片混沌。探照光柱中偶尔闪过几个黑点,那是从上层流窜到下边来的小胞体。眼前的大气相当平稳,这和之前的观察出入很大,让托尔斯有些意外。一些结果正在被修正,更准确的分析显示:这颗星球的大气圈相当复杂,至少有三个大的圈层,如果更仔细些,可以分作六层。总体上,这是一个狂暴的大气圈,然而其中的两个圈层却相对平静,气温也并不算很高,只有六十摄氏度。绝大部分黑尘胞聚集在这两个圈层。这样的圈层结构多多少少和地球大气有些类似。 托尔斯的注意力集中在黑尘胞的化学分析上。它含有铁和硅,少量的碳,最多的成分是氢。铁和硅!铁的原子量是56,硅的原子量是28,它们都算不上重元素,在类地星球上再常见不过。然而托尔斯两眼放光——相对于气体,它们已经太重了——这不是应该在大气中存在的元素,它们属于大地,属于星球的躯体。顺理成章的推论让托尔斯异常兴奋:这些黑尘胞含有浓度不低的铁和硅,它们必然有方法从星球表面获取这些元素。这个发现毫无疑问具有巨大的科学价值! 更有价值的是黑尘胞的结构,“达尔文”号会采集样本,带回母船。托尔斯看了看飞船信息,距离预定的返程还有十八个小时,他必须再耐心一点。 图像有些抖动,画面不再清晰,原本一片混沌的昏暗变成了彻底的黑暗。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托尔斯看见一些幽暗的影子。 商绍良已经告诉他,这里有一些让人惊讶的东西。然而当托尔斯亲眼看到时,他还是忍不住惊讶地叫了起来。 叫声惊动了那些隐约发光的躯体,他们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托尔斯可以感觉到,他们正注视着自己。 这就是商绍良所说的敌人。 灯光重新打开。眼前的牢笼里关着四个人,他们神情冷漠,直直地盯着托尔斯。他们的皮肤微微发黑,眸子深蓝,鼻子高挺,头发微微卷曲,模样仿佛加勒比海沿岸的某些少数民族,然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这些人突然发动了战争,向欧洲、东亚和南亚发动袭击,手段残忍。他们使用了病毒武器。 “联合国最初的判断是一场流感瘟疫爆发,然而情况很快变得明朗,S区、A区以及K区、W区没有任何瘟疫发生,而且,他们派遣军队进入了疫区。” “基因工程?”S区、A区,这些地名让托尔斯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些地方一直是著名的保护区——任何基因工程在这两个区都是合法的,包括制造只有腿的鸡,生长人体器官的羊,或者某些凶狠无比、嗜血成性的猛兽。 “是的,而且改造得很彻底,她们之中是没有男人的,Y染色体不存在。所有的人都是女人。” “女人?”托尔斯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四个囚犯,她们看起来显然是男人。 “从外表看,她们都是男人,但是从性别上看,她们都是女人。” 托尔斯默然。上大学的时候他曾经面临抉择,选择生命科学还是时空物理。他的父亲告诉他,这是选择研究内还是外,生命科学是内,最终的问题是怎样改造人类自身;时空物理是外,研究对象是置身其中的世界。就自然科学而言,没有什么别的比这两门学科更有价值,这是两朵精致的科学之花。反复考虑之后,托尔斯选择了时空物理。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把人当做研究对象在某些情况下超越了托尔斯的承受力。然而此刻,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想象力。他茫然地看着这些比他更男人的女人,有些不知所措。 “的确有些难以想象,居然会有人做这样的基因工程。”商绍良仿佛看透了托尔斯的想法,“然而这是很成功的基因工程。她们不需要性生活,人工受孕,生下的孩子是完全的复制品。智力发达,行动敏捷,完全超过我们。她们只需要一年就长大成人。” 托尔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精心策划的阴谋。她们使用病毒武器,白光基地受到攻击,几乎所有的人都死光了。” “什么样的病毒?”托尔斯问。 “它攻击我们的第三对染色体上的某几个基因组。初期症状很像感冒,然而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最后胸腔产生畸变,心肺功能衰竭,无药可救……先说战争,她们发起攻击,然后派遣军队接收了白光基地。白光基地是地球上最先进的三个核武器基地之一,保有地球上二分之一的核武器。她们有运载工具,大量核武器被送上太空。 “地面上是克隆人的进攻,头顶上是核武器,还有基因病毒四处扩散,你可以想象我们的处境。” “怎么会这样?!” “这件事也超出了我的理解力。三年前,我还在读大学,情况急转直下,仅仅一年的时间,她们几乎占领了整个欧亚大陆和北非。休战了一年后,她们重新开始进攻,这一次的目标是中国区和东南亚。不过,这一次我们已经有了准备,她们的攻击被挫败,两个集群被分别消灭在塔里木盆地的盐城和甘肃酒泉。但是……” “她们使用了核武器。” “是的,您也能猜到。” “我们用十几年的时间培养孩子,她们却只需要一年的时间从婴儿变成成人。她们不会珍惜他人的生命,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托尔斯看着关在笼子里的敌人,“如果她们都来自同一母体,那么只要剩下一个,就是胜利。” 托尔斯面对商绍良,“从前这只是一个理论上的假想,现在却成了事实。她们看起来不可战胜,所以你们需要威力更强大的武器来制止她们?” 商绍良毫不回避托尔斯的目光,“是的,而且,我们已经准备好撤退到月球。” 托尔斯避开年轻人的目光,他再次看着牢笼中表情冷漠的四个人,她们仍旧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明白商绍良话中的意思——宁愿放弃地球,也不能和她们共存。当然,从那冰冷的眼神中,托尔斯可以推断这绝不是商绍良单方面的想法。她们甚至已经让自己的身体做好准备适应核冬天的到来。科学之花结出鲜艳的果实,却毒死了所有的人。 托尔斯跟着商绍良在长长的通道里走着,闷声不响。最后商绍良打破了沉默,“还有一个选择,启动‘雷神’号,离开地球。” 托尔斯没有回应。 “达尔文”号终于重新开始发送稳定信号。它降落在这颗星球的表面。狂暴的大气湍流搅动沙土,大大小小的颗粒仿佛子弹一般击打在“达尔文”号的外壳上。无法进行其他考察,“达尔文”号只做了一件事:抓起一把沙土。然后,它开始上升。 突然,“达尔文”号受到强烈的撞击,船体略微震颤,探照灯的光柱中,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撞击没有造成太大影响,“达尔文”号继续上升。 托尔斯把影像回放,端详着那个碰撞了“达尔文”号的东西。那只是一团篮球般大小的黑影,然而让人费解,什么样的东西会拥有这么大的体积,而且在随着风暴四处游荡?黑色的影像仿佛一个水母的影子,巨大的椭圆头部下边许多细小的触手随着气流不断摆动,看上去很柔软。 这肯定不是一块石头,风力还没有大到能吹起这么大的岩石。 这是一个生物?托尔斯压抑着这个吸引人的想法。黑尘胞虽然看起来仿佛一种生命,然而那只是一个微小的个体,如果个体能够生长到篮球般大小,那么几乎可以宣称发现了另一个地球。 猛地,托尔斯挺直身子,他紧紧盯着另一块屏幕,“达尔文”号另一部摄像机的画面显示在上边。在那个方向上,没有探照灯,屏幕一直是黑的。然而此刻,那上边有光。一溜光点在屏幕上蜿蜒,起伏波动。那是一个个细小的蓝色光圈,显然有一群什么东西,正在“达尔文”号的上方随风而行。 托尔斯凝视着屏幕,幽暗的蓝光闪烁,他揉揉眼睛,试图证明那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那是一群生命体!托尔斯仿佛看到一群水母在幽深的大海中游弋。蓝色的光呈现出一种有节律的变化,它们依次变暗,然后又重放光辉,首尾相连,仿佛一条长链,随风起伏。 托尔斯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简单的画面在他的眼里无比美丽,充满神奇的魅力。自然创造了多少奇迹!在这样的一颗星球上,居然有这样美丽的生命! 他最后回过神来,打开航行日志,“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如果我们不是正在遭遇一种智慧生物,至少也是一群复杂生命体。它们看上去正随风旅行。我让‘达尔文’号跟上它们。这个离奇的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想象。” 托尔斯躺了下来,重重地呼吸。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见证这种时刻,一颗拥有复杂生命的星球,一颗可以和地球媲美的星球。他仿佛正在打开一扇大门,有光线从门里边泄露出来,虽然还不能看清楚门后边的景致,但他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五彩缤纷,灿烂夺目。 超空间理论。 超空间飞船。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星际旅行。 一个人一生中能够实现其中的一项就是历史伟人,托尔斯却做到了三项,然而与眼前的发现相比,那些成就顿时黯然失色。一个可以和地球媲美的复杂生命系统! 托尔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想到很多,关于生命、地球,还有宇宙。各种各样的世界观在他的头脑盘旋,变成碎片,他的头脑仿佛万花筒般变幻莫测而又支离破碎。 屏幕上,成串行动的光圈变得越来越大,“达尔文”号正迅速地靠近它们。很快,摄像机传来一个特写,那是一个椭球体,看上去仿佛一只巨大的透明鸡蛋,一圈蓝色光点环绕躯体,六条细细的触手被风吹得四处摆动。 这情形有些熟悉,回忆突然间蹦了出来,他想起来这像什么。 星空之门。 这是托尔斯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无数次看过这个模型,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看到它。 巨大的拱门上蓝色的光点不断闪烁,物质和反物质就在这闪烁中不断分离。 从地面往上看,那是一颗耀眼的蓝色巨星,即便在白昼的天空中也能看到。此刻,在距离一百六十五公里的位置看上去,它就像一只被蓝色光圈环绕的透明鸡蛋。托尔斯正站在一座小小的平台上,这是“坚盾二号”的一个观察窗。“坚盾二号”和另三座平台构成一个正四面体,正四面体的中心是星空之门,它们是精心设计的防卫系统,可以抵抗“海盗”的袭击。“海盗”是一种无人机,到目前为止,这是敌人唯一使用过的远空间武器。她们似乎把主要力量放在地面上,除了近地轨道,她们并没有努力控制太空。 星空之门在托尔斯的眼里熠熠发光,“我以为要过一百年才会有这种装置出现。” “有些东西是花再多的钱也造不出来的;有些东西却不是造不出来,而是经济无法承受。这个项目获得了优先权,任何事都要排在它后边。它看起来很美,是不是?它消耗了人类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一。”商绍良看着托尔斯说。 托尔斯扭头看着他。 “冯先生,感谢您的理论,事实证明它是对的。这个赌注很大,但是我们押对了。” 托尔斯看着商绍良,“这不是赌注,理论无懈可击,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是说谁也没有真正做过这个,就工程而言风险很大,而且是在这种紧要关头。” “二十年前就可以启动这个计划。”托尔斯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战争,没人会去造它。人们当然很希望科学得到发展,但是他们更关心桌上的伙食。” “这么说我要感谢这场战争?” “如果你觉得它比十二亿人的生命更重要,可以这么说。” 托尔斯没有回话,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梦寐以求的东西。蓝色的光线仿佛梦幻,他陶醉其中。是的,这就是他的梦想,一个来自上帝的结构,时空螺旋的终点。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它,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再也没有任何遗憾。然而,它居然被用来制成武器,毁灭无数的生命,甚至地球,这却是托尔斯未曾料到的结果。 “反质子在电磁场控制下进入预备的控制舱,然后装载,最后制造炮弹。我们已经制造了三十六颗反物质炸弹,每一颗有三百克反物质氢。” “你们会毁掉整个地球!” 商绍良犹豫一下,“如果这是消灭她们的唯一方法的话,也只有这样做了。这是个最坏的结果,理论上,我们还可以重建家园,但谁也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发生。” 托尔斯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地球就在眼前,巨大的蓝色球体悬挂在半空,无数的生命生存其中。地球在呼吸,它是活的。一旦炸弹落下,它将瞬间变成地狱般模样,随后死去。是的,地球仍旧会转动,阳光依旧,生命却不复存在。失去了生命的地球,是否还是那个地球,那个被称为家园的地方? “冯先生,这是最后的选择。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使用这种武器,一旦她们最后得到地球,下一个目标就会是月球。我们无处可逃。” 托尔斯很久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看着星空之门。他仿佛突然之间回过神来,“那个发射平台叫什么?‘雷霆三’?给我看看它的图像。” 商绍良打开星图,小小的星球在眼前旋转。商绍良把手指伸入屏幕中,碰触某个小点,一艘逼真的飞船出现在托尔斯眼前。 “你看,这是‘雷霆三’。”商绍良说。 蓝光水母的确在随风旅行。 托尔斯把它们命名为蓝光水母。“蓝光水母是一个很贴切的名字,至少从地球人的角度看来如此。它们的行为也很像水母。它们的身体上遍布小孔,这些小孔可以吸入空气,然后从某些小孔喷出,调整行动方向。有个有趣的猜想:它们吸入的空气中有大量的黑尘胞,它们可能以黑尘胞为食。” 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除了两个小时的小睡,托尔斯一直在观察“达尔文”号传来的图像。“达尔文”号距离水母们很近,几只水母甚至就在“达尔文”号的镜头前打转。他仔细地观察它们,分析它们,惊诧于它们的美丽。只要醒着,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显示屏,除了偶尔记录航行日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发光体上。 TS115打断了托尔斯,它把一些画面送到托尔斯面前。托尔斯对这种未经许可的行为有些恼怒,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画面上,强大的气旋正在赤道附近形成,而气旋的位置正在“达尔文”号前方五百公里。 “初步判断,这个气旋形成了‘达尔文’号所遭遇的强气流。这些发光体正顺着气流流向气旋中心。气流强度将达到一百六十公里每小时,接近‘达尔文’号的控制极限。 “‘达尔文’号是否应该停止前进,进行返回操作?” 托尔斯有些犹豫,在狂暴的大气面前,最保险的办法是让“达尔文”号返回,或者进入卫星轨道,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行进入。然而,他无法放下眼前迷人的发现。 他转头去看六号屏幕。TS115把“达尔文”号的摄像镜头转移到了那里。 突然,屏幕上的八只蓝光水母发生了骚动,其中一只突然消失,紧接着另一只也消失了,剩下的蓝光水母重新列队,继续排列成一线。 托尔斯猛然想到什么,大叫起来:“快,红外图像、核磁扫描图像,还有弱光,把刚才的镜头重放一遍。” 核磁扫描每半秒进行一次,然而还是能把事情看个大概——一个蛇状物体从镜头上方闯入,速度很快,蓝光水母出现骚动,队列散开,蛇状物体微微扭曲,突然改变方向,一只蓝光水母即刻消失,紧接着,它第二次改变方向,第二只蓝光水母被吞没。蛇状物体膨胀了一倍。它从镜头左边退出,就像它进入时一样迅速。 这是一个掠食者。它是全黑的,隐藏在黑暗背景中,在可见光谱上完全不能分辨。托尔斯还注意到另一个现象:蓝光水母和这个掠食者在红外光谱上几乎不可见——它们几乎不发热。或者说,它们的身体温度几乎和六十度的气温完全一致。 托尔斯还没有从新发现的激动中恢复过来,就看到了更惊人的东西。“达尔文”号的远景摄像机里出现了一些光亮,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发出的光,穿透充斥着黑尘胞的黑暗空间抵达这里。TS115给出了估计,那是一个直径达到一百六十五米以上的光球,距离在五百公里左右——那里正是风暴眼。 “‘达尔文’号继续跟进!”托尔斯下达指令。 “达尔文”号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蓝光水母。它们都和最早发现的那一队水母一样,随着气流向着风暴眼前进。“黑渊蛇”偶尔出没,这种掠食者具有很强的运动力,在镜头中从出现到消失不超过十秒钟,托尔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仔细观察。更多的水母种类被发现,其中的一种个头很大,远远超过“达尔文”号,远远看去,就像闪着蓝光的透明山丘。黑色的空气被它吸入体内,在它的体腔内慢慢变得稀薄,透明,甚至一些小的蓝光水母也被它吸了进去,并很快被消化掉。这种水母发热!在红外光谱上清晰可见。托尔斯把它称为红山水母。 越靠近光球,个体越多。托尔斯仿佛来到了热带海洋的水下,形形色色、五彩斑斓的热带鱼群四处游弋,让人目不暇接。 托尔斯躺下,吐出一口气,放松。这里有太多的东西等待他去发现,他要养精蓄锐。 上方的屏幕里,青黑色的星球位于屏幕右下,左上的位置是一颗大卫星,散发着白色光芒。一个亮点正从星球背后升起,快速地向着大卫星的方向运动,那是一颗小卫星。 托尔斯心里一紧,猛地坐起来。 一个亮点从地球升起,向着月球而来。 那是一枚导弹,目标指向月球一号基地。它从白光基地发射,那上面可能装载了亿吨级的核弹。月球上的人们沸腾起来,这是第一次出现针对月球基地的攻击。三十万公里的距离,月球上的人们有足够的时间预警。然而他们没有太多的应对方案,月球的轨道不可更改,只能把导弹拦截在太空中。 托尔斯和商绍良在卡鲁将军那里看到了这个图像,他们正在卡鲁将军的办公室里商谈“雷神”号。 卡鲁将军看着画面,突然说:“必须抓紧时间。” 托尔斯明白他说的是“雷神”号。 “雷神”号是托尔斯和杨帆合作设计的船。杨帆是造船专家,而托尔斯是空间专家。 “雷神”号是一艘超空间飞船,装备湮灭引擎——正反物质湮灭释放能量,同时制造空间裂隙,把飞船推入超空间。它是人类实现太空旅行梦想的必经之路,然而它过于超现实,因此一直只是一艘概念船。 当星空之门成为现实,源源不断的反物质从时空奇点进入控制舱时,“雷神”号的船体也逐渐成形。成千上万的精英分子用他们的聪明才智改造了设计,把飞船放大,让它可以承载至少一百万人。他们也根据最新的造船技术改进了大量细节,在飞船上建立了完整的生态系统,使人们可以在飞船上长期生存。 然而,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把它开动起来,湮灭引擎并不能像预期的那样工作。 有些事商绍良肯定知道,然而他并没有告诉托尔斯。卡鲁将军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敌人迟早要进行太空战,我们无法抵抗她们。地球和月球的体积很好地表现了她们和我们的力量对比。军事斗争往往能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次和历史上任何战争都不一样。我们面对的是彻底的战争机器,毫无胜算。 “我们拥有反物质炸弹,她们得到了这个信息。这是一个警告,如果她们不想让我们保留最后的一点生存空间,她们也别想活下去。虽然只有三十六颗,然而足够毁掉她们的所有重要基地。当然,那样地球也彻底完了。 “最迟到八月底,她们就能够占领整个地球。我们尽量把重要的专门技术人员和尽可能多的平民送到月球,然而,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只转移了大概六十五万人。剩下的时间不多,半年时间,已经无法继续制造火箭,最多还能救出十五万人。现在看起来,她们打算提前发动进攻,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她们根本不顾忌我们手上的反物质炸弹。” 托尔斯默不作声。从十三亿人到八十万人,这是怎样的一种灾难!那些制造屠杀的人,她们为人类所制造,却成了人类的掘墓人,她们蔑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雷神”号是唯一的希望。一艘超空间跳跃的飞船可以远远地离开地球,离开这里的疯狂。 托尔斯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运转湮灭引擎把“雷神”号推入超空间,否则,“雷神”号只能缓慢巡航,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托尔斯看着卡鲁将军,又看看商绍良,他们的眼神都很平静,无所畏惧而坦诚。他们把希望交付给他——整个人类的未来都在他的手上。 他要和时间赛跑,去验证和实践自己的理论。 紧急通告传过来。 屏幕上,高速飞行的巨大弹体突然解体。它分成三块,改变航向。它们的目标指向星空之门。它们不是“海盗”无人机,而是一种更灵巧的机器。“坚盾”一号和二号同时发射高能粒子束,一架飞行器被击中,发生爆炸,残骸四散。另两架快速机动,企图用毫无规律的飞行路线躲避“坚盾”系统。“坚盾”系统没有失效,两架飞行器最后都被击毁。被击毁之前,其中一架发射了高能粒子束,星空之门蓝光闪闪——保护力场挡住了粒子束。 这是一次试探。最后一架飞行器爆炸的时刻,它距离星空之门仅仅七百公里。如果敌人进行饱和攻击,“坚盾”系统必然被攻破。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抓紧时间。”卡鲁将军再次重复。 这是托尔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这颗卫星。 和一切缺少大气屏障的卫星一样,大大小小的撞击坑遍布星球表面。没有大气和水,星球表面的一切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如果没有意外,它将一直保存下去,直到某一天,在陨星的撞击下灰飞烟灭。如果时间足够长久,所有建筑都会被撞击毁掉,消失在扬起然后落下的尘埃中。然而总会有一些痕迹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一些让人能够联想到它昔日辉煌的东西。那就是托尔斯正在寻找的目标。 TS115对所有的卫星进行估算,如果假设它们曾经是一个巨大的个体,那么这颗大卫星将具有三十万公里的轨道半径,将近七千亿亿吨的质量。很多类地行星拥有与地球相似的质量,然而除了地球,没有其他任何一颗星球拥有月球那样大的卫星。 如果恒星的质量近似,类地行星的产生是一个必然,甚至它们在质量和大小上也近似,然而月球却是一个偶然——它曾是地球的一部分,被大陨星碰撞而飞离。这是一个概率极小的偶然,小到几乎不可能在银河中再现。 相对而言,另一种推论的可能性大得可怕——百分之九十八的概率,他回到了地球。 这个巨大的可能性让托尔斯·冯感觉手脚冰凉。很长的时间,他只是坐着。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或者还有什么可做可说。 如果这是地球,那么战争早已结束。一个比预计还要糟糕的结果——所有人都死了,那些凶恶得有些可怕的女人最后也没有活下来。可能曾经有过的细菌都灭绝了。 多少年已经过去? 多少事已经发生? “你可以给我们做一个见证。”他想起商绍良的话。见证什么?一个黑色的地球和那些掩藏在黑幕中的奇特生物?地球呢?曾经的家园呢? 托尔斯坐了更长的时间,“达尔文”号传来更多的画面,然而托尔斯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就像一个突然患上了自闭症的老人,只活在封闭的内心世界中,对一切熟视无睹。 突然,他仿佛一下子活过来,抬手掩住面孔,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眼泪从指缝里渗出,顽强地重新凝聚起来,变成一颗晶莹的小球,从手指上脱离,悬浮在空气中。 托尔斯抬起头。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将来也不会有,他停止哭泣,打开航行日记。 “如果这里真的是地球,我就是灾难的最后一个证人。没有人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超空间弹跳可能把我送到了几百年后,或者几千年后,甚至上亿年后。然而一个事实是肯定的——曾经的地球不复存在,而我——也许是人类中的最后一个。” 托尔斯把眼光投向屏幕。 青黑色的星球遮掩了无数的秘密,在那黑暗的星球上,漫长的岁月把一切磨灭干净。 月球上应该会剩下些什么——如果那真的是月球。 托尔斯命令TS115放出一个探测器,目标是最大的卫星——那是月球最大的一块残片,有最大的可能找到些什么。 “我的任务是看,用人类的眼光去看。”谁也不曾预料到最后要看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幅图景。 探测器传回来卫星表面的图片,托尔斯仔细察看。 TS115完成了计算。模拟图像传送给托尔斯。 剧烈的爆炸发生在风暴洋北部,人类最大的太空基地——月球一号基地就在这里。炽热的火球发出骇人的强烈光芒,剧烈的震动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埃,排山倒海般涌向星球的各个角落,转眼间,整个星球陷落在尘埃里,它开始分崩离析,巨大的裂隙在一瞬间吞没了哥白尼环形山,裂隙在星球表面快速延伸,星球被一分为二,细小的碎块脱落下来,随着星球的瓦解而四散。 彻底毁灭,没有任何人能够生存下来。 一切尘埃落定,大大小小的碎片形成新的卫星系统环绕着地球运行。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彼此相互碰撞,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轨道能量,坠入地球大气层而烧毁,直到形成托尔斯今天所看见的模样。 TS115继续计算可能的情况,情况过于复杂,一切只能按照最简情形进行估计。它要算出形成今天这样的卫星系统需要多长时间。 “‘雷神’号!”托尔斯喃喃自语。他只有一个愿望,回到那个时刻的地球,带着“雷神”号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雷神”号庞大的船体隐蔽在哥白尼环形山底部,距离一号基地一百公里。 托尔斯来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帮助他。 地面上的形势比预计的更糟糕。联合国的控制范围缩小到仅剩环太平洋区域以及南亚次大陆,而来自敌人的压力空前增大。 卡鲁将军下令用反物质炸弹攻击白光基地。敌人的防御系统显示了强大的威力,发射的三颗反物质炸弹只有一颗命中目标。反物质炸弹的强大威力显露无遗,白光基地周围五十公里,全部被灼热而猛烈的气浪化为一片焦土,白光基地地下厚达十米的钢筋混凝土防护被炸出直径三百米的大坑,里边的一切成为灰烬。巨大的蘑菇云冲上云霄,烟尘遮天蔽日,在月球基地上清晰可见。 被拦截的两颗炸弹显示了更恐怖的效果,它们在地面上方一百公里处被拦截,这里空气稀薄,没有大规模的冲击波,炸弹的能量以光和热的形式散开。红色的光芒瞬间覆盖了整个地球,几秒钟的时间里,地球仿佛消失在红色光芒中。有那么一刻,地球上整个天空在一刹那间变成血红,维持了两三秒,然后恢复成白天或者黑夜。 在此之前,反物质炸弹的威力是一个抽象数字,此刻,它成了一个具体的图景。如果这还不是末日,那么也是末日的入口。 大量的尘埃被爆炸卷入平流层,地表接受的阳光因为这一次爆炸而降低了百分之五。这个冬天,地球上将异常寒冷。如果更多的反物质炸弹在地球上爆炸,可以肯定,地球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冰冷。 敌人的攻势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相反,她们使用了两件核武器,在南中国海制造了大规模海啸,直接淹死成千上万的人。两件核武器几乎在海底的同一地点同一时刻爆炸,爆炸引发海底地震,掀起高达八十米的海浪,整个南中国海沿岸被大水吞没。 一种新武器出现在敌人的战斗序列中,巨大的圆形机器出现在海啸过后的南中国海,它们是一种水陆两栖的自动作战武器,很快在整个海洋中到处集结——敌人已经准备进行海洋岛屿作战。 她们似乎并不在乎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她们唯一的目标是消灭所有人。 商绍良不断地把战况讲给托尔斯。 “现在已经太迟了。她们的力量发展太快,总体技术力量也超过我们,哪怕我们用所有的反物质武器进行攻击,最多只是把地球变成一个冰冷地狱,却无法制止她们。 “有人怀疑她们拥有盖亚系统。这是一个智能平台,为了制造和试验武器而存在,制造战士也是它的一种能力。不过这可能是个流言,我们谁都不了解这个系统,最精确的情报也只是模糊地提到这是一个掩埋在地下的绝密项目,她们可能拥有它,否则无法解释她们怎么有这么强大的恢复能力。她们源源不断地制造士兵,然而我们无法进行有效摧毁。即便炸弹把所有地面夷为平地,地下也仍旧安全。除非我们能够知道她们的巢穴到底在哪里,然后用反物质炸弹连续轰击。而且有一种分析认为,休战的那一年时间里,她们已经把类似的巢穴广泛分布,击败她们的可能性已经接近于零。 “她们拒绝交流,没有要求,没有任何和平的可能性,她们只是单方面在全球驱逐我们,赶尽杀绝。也许接下来就是月球。” 情况越来越糟糕。如果说之前“雷神”号是最后的选项,那么此刻,它已经成了唯一的选项。 她们是一群拥有发达科技、心狠手辣、不计后果的恶魔。 托尔斯明白自己肩上的分量。他没日没夜地推导,计算,指挥来自各个地区不同肤色的人们完成一个又一个模型,估算。 终于,他得到一个很重要的结果,这是一个好消息。然而同时,他也得到一个坏消息:星空之门的反物质流枯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刻,他明白哪怕在这个最后的领域,敌人也已经追赶上来。 她们也拥有了反物质炸弹,或者很快就将拥有。根据一贯的秉性,她们将很快把这种新武器到处施放。 “走,我们去见卡鲁将军。”托尔斯站起身。他和商绍良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出“雷神”号的指挥控制中心。 这里就是月球! 一架机器人残骸,以及少量看起来仿佛基地遗迹的地貌。证据很少,却充分证实了这就是月球。而那颗几乎是黑色的星球,就是托尔斯魂牵梦萦的地球,人类曾经生存繁衍的地方。 当最后的一点希望被抹去,托尔斯反而平静下来。 TS115给出了模拟结果:按照各个卫星的位置,需要将近十亿年的时间才能形成今天的状态。 十亿年!这远远超出托尔斯的预期。超空间不受控制的程度完全不在他的理论范围内。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够找到原因。然而,没有将来了。 惨烈的战争,无情的杀戮,还有看起来多么灿烂辉煌的人类文明之花,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提前抵达未来,看到了一个并不美妙的结局。 十亿年!也许并不是那一次战争毁灭了人类。第二次战争?第三次战争?这漫长悠久的岁月足够发生许多意料不到的故事。然而人类最终消亡了,而且几乎没有痕迹留下。 托尔斯躺下。过了很久,他命令TS115:“把‘达尔文’号的画面转过来。”声音很轻。 “达尔文”号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无数的水母排成各种各样的队形,随着气流游动。它们有各式各样的体形,发出各种各样的光。“达尔文”号也终于捕捉到了黑渊蛇的真面目,它们有翅膀,在气流中如鱼得水,高速滑翔,盘旋,吞食,翅膀可以在一瞬间收入身体,变成细长的蛇形,完成复杂多变的动作。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掠食者,它们捕食红山水母,这种生物体形好像一只巨大的三叶虫,头部闪烁电弧一般的火光。它冲向庞大的红山水母,电弧般的火光仿佛利刃一样切开水母的体表,掠食者冲进去,然后从内部快速地把整个水母分解吸收。 这是一个异常精彩的世界,而且正经历一个精彩时刻。 水母们不断地拥入,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规模巨大的光球。这仿佛是一种神秘的仪式,各种各样的水母争先恐后地加入集会。“达尔文”号的镜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水母聚集而成的光球上,它无法再向前。 托尔斯默默地看着镜头中的世界。 气流的旋转更为猛烈。水母的狂欢更为热烈,它们前仆后继地堆叠在同伴的身体上。托尔斯注意到,数量越来越多的水母汇聚到光球中,光球的体积却并没有变得更大。 一只中等个头的绿水母出现在队列里,它向着光球撞上去。“达尔文”号及时捕捉了画面。绿水母的身体仿佛正在通过一堵光墙,它通过,消失在其中,巨大的光球上留下一个空白的光斑。后面的水母马上拥上去,填补了空缺。 这不是水母形成的光球。这发出强烈光线的东西,是水母的致命陷阱。它们被吸引到这里,投入其中。 这不是生物,它只是一团光。 托尔斯不自觉地贴近屏幕。 风暴骤然平息。从四面八方向中心聚集的水母猛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它们各自散开。中央的光球消失不见。 “TS115,找到它!搜索空间断点!快!”托尔斯几乎狂叫起来。 画面上,几道弧光闪过,那是几只三叶虫正向着“达尔文”号冲过来。三叶虫排成矩阵,很快靠近了“达尔文”号。在托尔斯意识到不妙之前,“达尔文”号传来的画面骤然闪光,然后变成漆黑一片。 “‘达尔文’号失去联系。”TS115报告。 “空间断点扫描。空间断点余波,强度三级,方位445,719,8°……” 一个点隐藏在星球背后。 星空之门!一个仍旧在运行的星空之门! 星空之门是时空的断点。真空时刻都在涨落,每一次涨落都会产生对应的粒子和反粒子,同时在能量空间留下空洞。然而每一个瞬间,涨落产生的粒子彼此湮灭,能量空间的空洞瞬间被填满。宇宙依旧平静,时光安然流逝。 在星空之门中却有所不同。物质被导向另一个时空,反物质泄露出来。能量的亏空没有得到弥补,形成能量陷阱。这是一个致命陷阱,然而对于宇宙旅行的狂热爱好者来说,这也是致命诱惑:它能够突破光速,连通两个时空。任何东西试图进入星空之门,首先要保证不会因为反物质爆炸而彻底瘫痪,然后要设法克服能量亏空,否则进入的是一艘飞船,出来的只能是半个残骸——超空间会直接把飞船物质转化成能量填补能量空洞。最后的难题是,那边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一个随机选择的时空,还是形成稳定通道? 托尔斯正在给卡鲁将军分析可能的情况。他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卡鲁将军选择先听好消息,“糟糕的事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也不要紧。你还是先说好消息。” “‘雷神’号太大,湮灭引擎无法推动它进入超空间,不过,我们可以把湮灭引擎引发的空间裂隙和星空之门对接,把‘雷神’号拽进去。虽然没有把握星空之门会把我们导向何方,但是我们可以快速地逃离。敌人绝对不可能追上。就算她们紧跟着我们进入,也没有办法定位。” “坏消息呢?” “反物质流停止了。她们正在影响星空之门。她们掌握了同样的技术,而且正在快速地消除我们的优势。” “难道不是星空之门的问题?”卡鲁将军狐疑地看着托尔斯。 “不可能。反物质流不可能真正停止,那是宇宙的呼吸,它只是被引向了别的位置。她们一定正在制造反物质炸弹,并且很快就能造出来。” 卡鲁将军沉默一小会儿,“有多大的把握通过星空之门进行超空间跳跃?” “成功的可能性大概是八成。我们会进入一个平坦空间,那儿可能是一无所有的黑暗空间,但‘雷神’号能够自给自足,我们可以慢慢从黑暗空间进入到星群中。这不是一个好的选项,然而这可能是唯一的生存机会。” 卡鲁看了商绍良一眼。商绍良走到大屏幕前,伸手点亮屏幕,地球的影像出现在托尔斯眼前。 “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有很多种可能……” “但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会死?” “可以说,是的。” “有更大的可能吗?” “根据眼下数据,八成就是最大的可能性了。” 卡鲁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如果我们有九成的把握活下去,就不能选择这个方案。” 托尔斯迟疑地看着卡鲁,“你是说留在这里?” 卡鲁挥挥手,商绍良启动了一个模拟程序。 地球上的不同地点发生了此起彼落的爆炸,每一次爆炸的规模都大得惊人,红热的辐射覆盖每一寸土地,烟尘腾起,直冲上二十多万米的高空,从地球抛向外太空,然后回落。一瞬间,整个地球被火和烟吞没。海水在爆炸的推动下四处汹涌,短短的几个昼夜,地球表面全部被水淹没。水浇熄了火,大量的水蒸气弥散在空气中,地球仿佛成了巨大的蒸笼,变成一片白茫茫。当大水终于退去,水汽缓慢凝结,降落,陆地上除了焦黑的岩石,什么都没有剩下。灰烬弥漫在空气中,阳光几乎被彻底阻隔,大洋开始结冰,彻底封冻。时间流逝,灰烬缓慢沉降,地球慢慢露出真容,它成了一颗冰球。除了白色,再没有任何颜色。 “这是备份方案。”卡鲁看着托尔斯,“如果我们不能逃走,至少我们能让敌人为已经死去的十多亿人付出代价。我们要停止‘雷神’号计划,制造更多威力更大的反物质炸弹。最后通牒已经发出去,如果敌人继续攻击,她们将受到最致命的打击。” “太平洋地区还在我们手里。” “理论上是这样,但事实上,我们在地上或者海上已经毫无防御能力。” 托尔斯看着卡鲁。这个曾经梦想成为联合国秘书长的人此刻正在计划怎样把地球彻底毁掉。他正严厉地看着托尔斯,眼神里显示出坚强的决心。这个人在制订一个失败者的计划——毁掉一切,让胜利者什么也得不到。他甚至已经把太平洋地区残留的上亿人看作死人。 毁掉地球,“雷神”号和月球基地仍旧生存,人类仍旧是胜利者。虽然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但至少这些人能活下去。 “雷神”号就是诺亚方舟。 托尔斯有些震惊地看着商绍良,后者转过头去。 “卡鲁,这就是最初的计划,是吗?” 沉默是对托尔斯的回答。 TS115在追踪星空之门。 托尔斯记得这句话: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初看都和魔法无异。他觉得自己正看到一种魔法。 星空之门在移动。它在不断地跳跃,从一个位置挪动到另一个位置。这景象绝不可能出现在托尔斯的理论中,也从未出现在他的想象里。此刻,它出现在眼前。 TS115不断地搜索空间断点,试图追踪那不断跳跃的神奇之门。可它无法做好这件事,每一次它刚锁定目标,目标就蓦然消失,只留下空间弥合的引力波动。托尔斯让TS115放弃无效的追踪,只把所有曾经存在过的星空之门显示出来。 高亮的红点显示出某种规律分布。“达尔文”号失事的位置也在其中。 这绝对是科技所为,不是自然现象!这个星球上还有人,这是托尔斯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这个念头转眼间被下一个念头粉碎:那肯定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绝不可能是人类。 短短的三十秒,十五个星空之门围绕着地球依次出现,它们飞速产生,迅速消失。 一切恢复平静。 托尔斯焦急地等待着,然而再也没有任何异样出现。 黑色星球静谧而沉默。 那是什么?托尔斯问自己。 什么样的理论能够容纳下快速变化的星空之门?那是衰变,还是穿梭? 这创造魔法的智慧生命是不是来自人类? 时间过去了十亿年,自己走后,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比空气还要沉重的生物悬浮在空气中生长繁衍,是什么维持着这样一个看上去并不稳定的体系? 那些异样的生物,它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那些黑色的小孢体,它们用什么办法繁殖得如此成功,以至于星球因此而改变了颜色? …… 一个个疑问在托尔斯脑子里盘旋。一切都没有答案。 “达尔文”号的信号再也没有出现过,它一定已经损坏了。 TS115在轨道上绕了三圈。 “计算下降轨道,预备进入大气。”托尔斯对TS115下达指令。犹豫了三十二个小时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旦进入大气层,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飞出来。TS115太重,常规核引擎无法产生足够的力量把飞船重新推入太空,而湮灭引擎无法在星球表面使用。他将在这个星球上度过余生。 托尔斯下定了决心。 这里有神奇的生物,这里有神秘的主人,这里有星空之门更多的秘密……这些问题的答案值得他用自己的余生来换取。 即便没有这些,托尔斯觉得自己一样会留下来。 他打开航行日记,“我命令TS115降落在星球上。这是第一次行星着陆,也是最后一次。理由有很多,然而这一点最重要:这是地球。如果这里不是旅途的终点,那么就没有终点。我曾经认为这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然而很高兴,我发现了终点。” 托尔斯凝望眼前的星球。 “也许这样的结局是完美的。人类中的最后一个回到被毁灭的地球,他最后被埋葬在星球深处。” 他不再说话。 TS115切入大气层,摩擦产生的火让飞船仿佛一把绚烂的光剑刺入黑色星球。 B计划已经在执行中。消息向所有人广播之后,人们出奇地沉默。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 这是最后的时刻,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如果人类就此被消灭,那么就算地球是一个天堂,也毫无意义。为了活下去,一切都可以抛弃——包括太平洋地区那些仍旧在绝望中与敌人苦苦战斗的同伴。 八十万人没有一个人反对发出最后通牒。“雷神”号变成了一个基地,源源不断地生产反物质炸弹。最初为湮灭引擎准备的燃料快速地变成一件件毁灭性武器。 卡鲁将军在地球上展示了他的决心。 “雷霆三”释放了一半的炸弹,十颗被拦截,六颗落在敌人的占领区。纽约、伦敦、莫斯科,三座具有光辉历史的城市就此不复存在。贾巴尔普尔、斯图加特、兰州,这三个地方聚集的敌方军团随着炸弹骇人的光亮烟消云散。还有两颗炸弹落在地中海,距离以色列海岸线十五公里。海啸在地中海肆虐,巴尔干半岛,亚平宁半岛,最后是伊比利亚半岛,海水席卷一切,毁灭一切。从地中海的东部,浪涛用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横跨地中海,把陆地上的一切洗劫一空。浪头也向东越过中东,漫过两河流域,最后消失在阿拉伯的沙漠里,无数的断瓦残垣被一路遗弃,随即被黄沙掩埋。 这是卡鲁将军展示决心的最佳说明。 更大当量的炸弹在“雷霆三”上重新装填,这个消息被大张旗鼓地广播。 托尔斯从商绍良那里得到战况报告: “敌人停止了地面进攻,她们并没有对卡鲁将军的广播做出回应,但是一切军事行动都暂时停止了。她们损失惨重……我们也一样。超级海啸绕过半个地球,在太平洋地区同样造成了巨浪。这一次损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敌人曾经制造的海啸规模不到这一次的三分之一。” 托尔斯没有吭声。战争竟然可以进行到这样的规模,甚至超越了小行星对地球的撞击。地球上绝大部分生物都会灭绝,本来某些极其罕见的偶然事件才会导致的大灾难,此刻正被人为制造出来。 托尔斯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睡觉,头发突然之间变得雪白。商绍良准备离去,托尔斯突然说话:“如果我能够确保进入超空间,能够停止这无意义的战争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卡鲁将军能做出决定。” “他在虚张声势,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反物质,敌人很快能明白这一点。” “我们现有的炸弹足够把地球送回原始时期。” “是的,但他不可能今天就把所有的炸弹放下去。” “这有什么不同?” “敌人,她们很快就会有反物质炸弹,如果她们能够成功地把‘雷霆三’和‘雷神’号毁掉,她们一定会动手。” “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在她们开发出反物质炸弹之前毁掉地球,她们就会毁掉我们?” “她们已经获得了星空之门!”托尔斯突然咆哮起来,他的理论中包含这样的可能性,然而他并没有想过一个星空之门附近能够产生另一个。这两个空间断点将以某种方式相互影响。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影响需要大量的计算和推论来预测,托尔斯没有进行这方面的工作,他没有预料到这种可能性会发生。敌人走在了前边,她们制造了另一个星空之门,而且成功地中断了人类这边的反物质流,而托尔斯甚至连那一个星空之门在何处都没有找到。 再给她们时间,她们将彻底控制星空之门。一切都是时间问题,时间拖得太久,逃跑的希望也将被扼杀。 “我们走吧!毁掉地球,我们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留着地球,我们还可能有回来的一天。”托尔斯的语调从高亢变成低沉,就像一个人满怀希望,对着无数的听众描述他的蓝图,却猛然意识到所谓的希望不过是一个泡影,然而他不得不继续把蓝图描述完整。 “冯先生,您还是跟卡鲁将军谈谈这个问题吧。” “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托尔斯喃喃地说。 商绍良点点头,他想走,又停下,“冯先生,无论如何,尽力就好。我们所遭遇的一切实在超过了人力可以挽回的程度。” 他敬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降落,降落,降落。 TS115稳稳地穿越大气层。很快,它陷落在黑色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是黑尘胞的世界。 托尔斯仔细观察了两个样本。它们的确是一种生命。托尔斯不是生物学家,然而当他看着显微镜下的两个小东西不断地移动,呼吸,变换形体,躲避探针,他明确无误地知道,这就是生命。 然而,它与曾经的地球上那些用脱氧核糖核酸书写遗传密码,用蛋白质组成躯体的生命大不相同。TS115没有检测到任何核酸或者氨基酸。它们有些像塑料,却是活的。 它有一个核,铁和硅的成分几乎都集中在这个核里边,因此这个核很重,为了能够携带这个核飘浮在空气中,一个充满氢气的囊体把核彻底包裹起来,精准地平衡重心,让整个胞体悬浮在空气中。这是精妙设计的杰作! 托尔斯的能力止于此。他不是百科全书,不能够把关于黑尘胞的一切明白无误地剖析清楚。他看到了,这就足够了。 托尔斯没有找到黑渊蛇,但是他发现了更离奇的生物,它是透明的,身体成环形,就像一只小小的透明指环。它是活的,然而看上去没有体腔,整个身体均匀一致,找不到任何器官。它隐藏在黑暗中,被TS115无意中采集到。托尔斯实在不能想象,这样的一个生物究竟如何生存。 三叶虫也没有出现在托尔斯的视线里。TS115过滤了大量空气,得到无数的黑尘胞和少量透明指环,但没有找到其他任何生物。“达尔文”号似乎赶上了一次盛会,看见了许多难得一见的东西。TS115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 TS115持续下降。它穿越平流层,进入底层大气。大气很平稳,出人意料。紊乱,狂暴,令人望而生畏,之前使用的各种形容词都和眼前的情形相去万里。 很快,托尔斯看见了陆地的轮廓。那是TS115使用探索雷达得到的信息,经过处理,显示为蓝天、白云和黄色的陆块,尽管事实上它们都沉没在黑暗之中。托尔斯没有辨认出任何大陆轮廓,那看起来只是一些完全陌生的土地。 他选择了一个位置,距离“达尔文”号的出事地点十公里。 飞船向着目标降落。监视器上的图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突然,TS115发出紧急警告。在航道前方的预计着陆点,地面的形态正缓缓地变化。它可能一直在变化,只是之前距离太过遥远而分辨不清。TS115进行了规避,它把机体拉高,修正轨道,进入盘旋状态,不断降低速度,同时启动反重力系统,准备进行垂直降落。 那些移动的东西似乎是流沙,它们在地面缓缓移动。这让托尔斯有些担心——风速极快才能吹动流沙,而此时,虽然TS115距离地面只有三千米,大气却非常平稳,这意味着从地面到三千米高度,风速梯度很大。这种复杂的气流是飞行器的致命杀手。 TS115继续盘旋,缓慢下降。 地面的异样更加显著,一个模糊的尖顶突出。它正在上升!沙土掩盖了它,而某种力量正推动它从地下破壳而出。这是一个庞然巨物,引起沙丘流动的并不是风,而是它。 “避开那个东西,后退五十公里观察。延迟着陆,采用反重力悬停。”托尔斯向TS115下令。 TS115迅速调整状态。 地面上的异物隆起很快,就像一座从地面升起的小山。它的形状像一座火山锥,高度达到一千米。然后,它停止隆起。 一切变得很安静。 托尔斯静静地等待着。他仿佛正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磁暴在一瞬间让TS115失去反重力状态,托尔斯从座椅上摔下来,重重地撞在仪器上。他昏了过去。 TS115在黑暗中坠落。 “TS115是引导船。它可以使用湮灭引擎激发真空裂隙,然后进入。它激发的空间裂隙虽然微小,然而能让星空之门空间断点扩张两个伏秒的尺度。同时,‘雷霆’号的湮灭引擎启动,与星空之门再次对接,湮灭引擎直接把‘雷霆’号拽入超空间。” 托尔斯再次向卡鲁将军描述自己的计划。这一次,成功概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九十九。那百分之一的失败可能性不是因为理论,而是各种现实条件的制约,比如理论上“雷霆”号可以和TS115完全同步,事实上总有几个毫秒级别的误差。能把因此而导致失败的可能控制在百分之一的程度上,已经是一项工程所能做到的极限。更何况这件事前无古人,完全依靠理论计算和计算机模拟完成。 卡鲁将军沉默着。 然后他扭头对商绍良说:“上校,你觉得冯教授的计划怎么样?” “我只能选择相信冯教授。”商绍良说。 卡鲁将军又沉默了十几秒,“这很困难。我会和委员会的其他官员考虑这个计划。” “卡鲁,敌人制造了一个星空之门的映像。我们的时间很紧迫。她们在技术上已经轻易超过了我们,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托尔斯补充道。 卡鲁点点头,神色凝重,“我明白。上校,我们和冯教授一起再看看最近的战报。” “是,将军。”商绍良打开笔记本,地球蓝图跳跃出来。这一次,突出的重点是近地轨道。 “她们最近发射了大量火箭把各种卫星和空间站送入近地轨道,可以判断她们正积极准备在太空中和我们作战,有迹象表明她们打算针对‘雷霆三’展开行动。我们的时间很紧迫,根据目前的战备速度,她们可能在两周之内发动进攻。” “雷霆三”被高亮,放大。密密麻麻的激光炮台和武装空间站围绕着“雷霆三”。 “我们的武装增加速度比对方缓慢。没有任何情报能说明她们的庞大生产能力从何而来,三个月前进行的反物质炸弹轰炸虽然导致全球性灾难,却没能让她们的生产能力有所下降。她们仍旧疯狂地扩张军备。只不过,这一次,她们放过了太平洋,把武器都投放到了近地轨道上。也许两周之内,她们就会进行攻击……” “太平洋上怎么样?”托尔斯忍不住插了一句。 “太平洋战区在进行自救。他们尽一切可能生产武器,然而几次海啸几乎把所有的工业基础全毁了。我们只能使用巡航母舰不断地从太空把武器送下去,把人带上来。效率很低,但是……” 卡鲁打断了商绍良的话:“托尔斯,我们已经被逼进角落里了。太空战一旦爆发,我们就会招架不住。仅凭月球基地和太空城的生产能力是远远不够的。” 他用一种郑重其事的眼神看着托尔斯,“教授,我需要你再次确认她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拥有反物质炸弹。” 托尔斯点点头,“我能确定的东西只是理论。理论上说,星空之门的反物质流不可能中断,它一定是被引向了其他位置。她们的星空之门技术超过了我们。至于反物质炸弹,拥有了反物质,这只是一个小问题。” “但是,眼下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她们制造反物质炸弹的迹象。”卡鲁看着商绍良。 “是的,将军。可能更真实的情况是:我们根本不了解她们。她们毫不在意地球会变成怎么样,她们只是一心一意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源源不断的杀人武器在什么地方,被什么样的设备制造出来,我们的情报系统对此一片空白。”商绍良回答。 卡鲁挥挥手,“好了。”他转向托尔斯,“托尔斯,我们相信你。此刻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两个选项:马上发射所有的反物质炸弹,把地球炸个底朝天;或者马上启动你的计划,逃逸到宇宙深处。今晚会进行最后的讨论,明天我们就有最终的决定。” 托尔斯回到“雷神”号指挥中心,一言不发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进总指挥舱。商绍良跟着他。 舱门关上,托尔斯问:“真的只有两周时间?” 商绍良点点头。 “那么我们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雷神’号上的反物质大部分都被转移到基地用于制造炸弹,重新充入这些反物质就需要十二天。” “卡鲁将军知道这个,他们会及时做出决定。” 托尔斯看着商绍良,突然问:“真的还有两个星期?” 商绍良默然。一切的情报只不过是分析,谁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说一切尽在掌握。 托尔斯沉思一会儿,“我会设计一个方案,只需要最低能量推动。‘雷神’号会丧失一些能力,但是对湮灭引擎的输出要求会降低很多。我会让‘雷神’号在眼下的能量水平上进行超空间跳跃。明天你去见卡鲁将军的时候,请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他。” 商绍良点点头。 “TS115已经在预定位置上了。” “是的。” 托尔斯唤醒终端,查看TS115。TS115距离星空之门六千八百公里,它不断地移动,与星空之门和“雷神”号保持稳定的相对位置。 “今天晚上,我会把验证做完。你和我一块去,还是让卡鲁去?” “我会负责您的安全。” 托尔斯醒了过来,他勉强想起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磁暴,强烈的磁暴! TS115的电磁屏障没有能够发挥作用。 托尔斯快速地检查飞船。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飞船正以反重力状态悬停在半空中。当他看到飞船距离地面的高度,心脏不由加速跳了两下——飞船距离地面只有十五米,看来飞船极其惊险地在坠毁之前恢复了反重力,从自由落体变成悬浮。 TS115进行了重设。它等待着托尔斯下达指令。 “确认磁暴,寻找原因。”托尔斯给TS115委派了第一个任务。 TS115正在搜罗一切可以搜罗的信息,它的逻辑库中没有相关匹配。在它给出答案之前,托尔斯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幅图景吸引。他突然意识到,这颗星球可能告诉他的东西,比他所想知道的要多得多。他的眼光仿佛被焊接在屏幕上。 巍峨的金字塔向着无穷天际延伸。它的基座是一千米,高度也是一千米。这是金属的高塔,在一片昏暗的大气中,隐约地反射着TS115引擎的火光。强烈的电弧从云层中不断降落,一道又一道的闪电灌入金字塔尖端。每一道闪电都给这黑暗的世界带来瞬间的光明,每一道闪电也让高塔发生缓慢的变化,它缓缓地旋转,巨大的基座仿佛正在一点点地扩散开,而塔的高度却没有变化。高塔的顶端,黑且深的洞从无到有生长起来。最后高塔停止移动,一个直径八十米的洞口赫然在目,仿佛一头庞大无匹的巨兽,正向着天空张开它无限深的大口。密集的闪电几乎照亮了整个大地,无穷无尽的能量向着大口中灌入,向着地下输送。 托尔斯屏住呼吸。这末日般的图景深深刺激了他。 大气开始变得狂暴,TS115不得不随着气流运动来保持平衡。它绕着巨大的金字塔盘旋。 这不是托尔斯所见过最大的建筑,月球基地、“雷神”号都比这个金字塔更为庞大。然而它看上去更像活物,而且只是在地面露出冰山一角。它正在呼吸,能量风暴正聚集过来,仿佛整颗星球都开始陷落在风暴中。 这不是唯一的风暴眼。也许在星球的其他角落,还有更多更大的金字塔正不停地制造风暴,它们一起控制着整个星球的大气。 托尔斯命令TS115上升去看个究竟。然而TS115拒绝了指令,剧烈的放电可能把飞船彻底毁掉,风险超过了指令强度,安全的做法是等风暴过去。 突然间,托尔斯仿佛看到金字塔在振动。从直觉上,他认为那是屏幕的一次抖动,然而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地面在跳动,TS115检测到次声波,那是地震在大气中的回响。 这不是地震!突然,所有的闪电在一瞬间都静止下来,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猛烈的喷发突然到来!密密麻麻的粉尘形成粗大的烟柱,它们仿佛粒子束般被喷射出来,撕开空气,带着巨大的能量扶摇直上,进入两万米的高空后丧失能量,随着剧烈的气流扩散。 托尔斯什么都没有做,他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电磁图像。是的,大量的铁和硅。这巨大的金字塔把研磨成为粉尘的铁和硅送入大气,为那些奇异的生命体提供营养。 大量的铁和硅,这样的重元素存在于大气中,这是一个值得怀疑的现象,然而托尔斯没有想到最后的答案却是如此。 属于人类的地球的确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在这颗星球上,新的生命已经用新的方式确立了它们的统治。无论那是什么形态的生命,都是一种非凡的智慧。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托尔斯在心底默念。 “这飞船看起来很可靠。”托尔斯对商绍良说。他们乘坐双人飞梭在TS115的外围飞行。 TS115看上去就像一只圆滚滚的球。 飞梭和TS115对接。托尔斯和商绍良从气密通道中爬过去。 “欢迎来到TS115。”飞船主机同两人打招呼。 这是一个屏幕的世界,各种各样的图像和数据充满整个空间。中央部分是两张宽大的座椅,可以让人舒适地躺下。 “他们设计了冬眠系统来应对长期旅行;设计了冯·诺依曼式的探测器,只要有原料,这些机器就能疯狂地复制自己;这飞船甚至还有一艘子船,是侦察船。它有反重力系统,反正一切能想到的都尽量放上了。”商绍良走到一张座椅前,坐下来。 是的,这是一艘非同凡响的船,本来它应该是一个武装空间站,而按照托尔斯的要求为它装上湮灭引擎,改装成了超时空飞船。按照商绍良的要求,各种各样的仪器设备被装上飞船,它虽然小,却精致而完善。 “你装了很多没有必要的系统。我只是希望它能成为一个桥梁。”托尔斯说。 “装上这些东西并不太费事,只有反重力系统稍稍复杂一些。这些东西或许会有用。”商绍良说。 托尔斯没有再说话,他坐在另一张座椅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大量的数据在笔记本和TS115之间传递。TS115没有网络,它被特意设计成独立电脑而不是简单的终端——事关重大,要避免哪怕一丁点儿数据泄露,而且,它是先导船,需要功能强大又能独立工作的主机。 托尔斯在进行最后的验证,他把模拟数据送入TS115,要求TS115根据飞船状态进行模拟校对。如果误差在一弧秒以内,就一切都没有问题。 海量的计算悄然进行。 商绍良不时看看腕表。 “教授,可以了吗?”等待了将近三十分钟后,他试探性地问。 托尔斯检查进度,验证只完成了三分之二。 “不要着急,还有大概十分钟。” 商绍良看着纷繁复杂的屏幕,突然说:“如果验证失败怎么办?” “不,我们会成功。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们能及时做出决定吗?”说到后半句,托尔斯的语调低沉了许多。 “会的,委员会已经讨论了一个小时。我们回到基地后,就能够知道结果。” “你认为结果会是什么?” “我希望是采用您的方案。” “坦白地说,如果真的使用超空间跳跃,可能我们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超空间可能把我们送到银河的任何角落。” “一种未知的可能性总比眼看着地球毁灭要好些。而且,万一我们还可以再回来呢?” 托尔斯点点头。 商绍良微微一笑,“冯先生,如果我们能够逃出去,我会跟卡鲁将军要这艘飞船。” “做什么?” “反正已经没有家了,就彻底在宇宙中流浪好了。” “别做梦了,卡鲁不可能把你这样的人放走。” 商绍良还想说什么,却突然站起身,掏出口袋里的广播机扫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忧虑。 这没有逃过托尔斯的眼睛,他镇静地问:“他们决定了?” “不,是敌人。她们进攻了。” 关于磁暴的报告呈现在托尔斯眼前。 那是星球磁场的一次转向。当巨型金字塔完成了喷射,磁场又转向一次。这一次,TS115做好了充分准备,没有失控。 金字塔缓缓地下沉,最后完全陷没在沙土中,只留下浅浅的一个坑。风吹动沙土,坑很快无影无踪。黑暗之中,是狂乱的大气,还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如果没有刚才所见一切,没人会相信这颗星球拥有生命和智慧。 托尔斯沉默良久,最后他决定说点什么。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某种力量支配着整个星球,它比人类所掌握的技术力量要强大得多。这不是人类的地球,人类的地球消失在十亿年前的时光里。人类曾经统治这颗星球,并以为这样的统治将永远延续下去,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星球仍在这儿,人类却早已毫无踪影。也许用十亿年的时间来浓缩人类的文明,它不过是绽放的昙花,只有一瞬间的辉煌。” 托尔斯关闭了航行日记。 这阴暗冰冷的星球上还有些什么? TS115按照托尔斯的指令巡航。它在空中不断地飞行,飞行,绕着地球一圈又一圈。 托尔斯找到了更多的金字塔,它们会在特定的时刻从地下升起,制造出超级风暴,把大量的粉尘物质送进大气。 托尔斯也见到了更多种类的水母生物。它们成群结队,就在黑尘胞的海洋中四处游荡。被称为黑渊蛇的掠食者也几次进入托尔斯的视线,然而它动作迅捷,TS115没有机会抓住它。 “达尔文”号的残体找到了。它被掩埋在沙土中,无迹可循,直到TS115第六次经过,风暴把沙土吹开,TS115才发现了它。 “达尔文”号遭受了强烈的电击,自动控制系统全部毁坏。TS115没有找到任何资料能说明它遭受攻击的具体情况。那最后的景象就是三只硕大的三叶虫向它冲来。 在将近两个月的巡航中,托尔斯从来没有见到三叶虫。这种体型庞大、性情凶猛的生物销声匿迹,不知道躲藏在何处。然而天空中并没有遮蔽物,它们的下落成了一个谜。 “达尔文”号的采集舱里边一团糟,所有的生物样本都已经不见了,只堆着一团沙土。 托尔斯突然想起并没有完成土样分析,他命令TS115分析土样。 结果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心脏异样的跳动。 那不是沙,那是一种精细的构造物。 它们可能是黑尘胞的残骸。在亿万年的时间里,不停地生长,不断地降落,最后如沙土般覆盖了所有的陆地表面。 这不是让托尔斯感到惊奇的地方。 它们是细微的传感器,使用特定的频率进行扫描,它们能产生反馈。如果事实到此为止,这可能只是那种神奇生物的一种本领。然而,托尔斯曾经见过这样的传感器。在TS115的船体上,舱室里,到处都是类似的传感器,只不过,这些看上去像沙土一般的东西更小,更精致,但基本的结构和形状类似,只能出自同样的源头。 这是人类的造物。托尔斯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这是人类的造物。曾经存在的人类早已消失不见,甚至连星球也已经面目全非,然而这造物却留存下来,在星球上生生不息。 它们取代了人类,成为星球的主人?这不算是过于悲惨的结局,人类虽然消亡,却留下了继承者。他们的思想和智慧也因此得以留下。 托尔斯捧起沙土,把整张脸深深地埋进去。沙土的气息透过呼吸渗入他的身体里,在一阵阵的战栗中,他哭泣着。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也谈不上激烈。没有明亮的粒子束到处穿梭,也没有各种导弹的相互追逐,看起来相当单调乏味,然而这是一场生死大战。 敌人的攻击很突然。数百枚火箭仿佛从地下长出,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射。 紧急指令从卡鲁将军的司令部抵达每一个空间站和武装平台,所有人员进入战备状态,准备与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敌人的空间站也开始移动。它们向着星空之门和“雷霆三”靠拢,在有效攻击距离之外聚集。 火箭突入坚盾系统的攻击范围。强烈的粒子束贯穿火箭,剧烈的爆炸中,碎片四处飞散。第一场爆炸仿佛一个信号,突然之间,所有的火箭开始解体。成千上万的火箭碎片铺展成稀疏一片,仿佛一团乌云,继续向着星空之门扑来。 这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情形,当月球基地上的人们明白过来,坚盾系统已经成了摆设。那些碎片,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是一个个小小的飞行器。它们轻而易举地利用数量和体积突破了坚盾系统,奔向一个个空间站和武装平台,直截了当地撞上去,用强烈的磁力把自己附着在外壁上,发出强烈的电磁脉冲。在几乎所有的武装平台都失去作用之后,敌人的空间站再次移动。它们缓慢而有条不紊地靠近星空之门,把它围在当中,不紧不慢地摘取胜利果实。 贴身肉搏战胜了威力强大的远程打击系统。月球基地一片哗然。人们在惶恐中不知所措,各种各样的广播充斥基地空间。 托尔斯和商绍良正在回基地的途中。 这些突破了坚盾系统的小飞行器正向月球基地扑来。它们将在十六小时内抵达“雷霆三”,在三天之内抵达月球。没有任何抵抗的办法,甚至没有逃跑的办法——基地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飞船,而唯一的世代飞船“雷神”号却缺少燃料。 末日到了!这是人们共同的想法。在目睹了地球上一幕幕残酷的现实之后,人们都有末日迟早会到来的预期,然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有无数的人因此而变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智。 基地陷落在混乱之中。 商绍良掉转方向,重新向着TS115飞去。 “你要干什么?”托尔斯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恼怒。 商绍良没有说话,他接通卡鲁将军。 卡鲁将军出现在眼前,他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双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怒气。 他看着托尔斯,“托尔斯,我们应该采用你的方案的,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他转向商绍良,“情报!我们的情报部门简直就是白痴。我也是白痴,居然还能相信这种情报!上校,尽量保护冯教授。我们彻底完了,但是地球很大,有很多角落还可以躲藏,带着教授降落下去,保护他,也保护你自己,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命令。我这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卡鲁打算结束通信。 “不,将军。教授还有一个方案。我们还可以逃走。”商绍良急忙留住他。 卡鲁停下动作,望着托尔斯。 托尔斯感到一阵茫然,他不知道商绍良想说什么。他的确有一个方案,但需要时间来进行能量准备,在眼下,任何方案都是行不通的。 “教授,您的最低能量方案。我们在月球基地上保留少量反物质氢,我们可以马上灌充湮灭引擎。如果启动您的引导方案,‘雷神’号还有机会逃出去。” “是的。但是……” “教授,这是最后的机会。将军,请按照‘雷神’号A计划进行,把所有人转移到‘雷神’号上,所有的反物质氢都用来灌充。我和教授将在TS115上进行引导。只要在最后关头之前启动湮灭引擎,我们就有希望。” 卡鲁将军看着商绍良和托尔斯,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点点头,关闭了通信。 “你想干什么?我根本没有什么方案。” “按照您的最低能量方案来吧,至少‘雷神’号还是有动力的。” “这行不通!” “行不通也要试一试。”商绍良出奇地冷静,他转头看着托尔斯,“至少,就算失败了,你也给了所有人一个希望。”他顿了顿,“在希望中死去,总比在绝望中死去要好些。” 连续三天,托尔斯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黑尘胞上。 这些小生物拥有一个很重的核,它们死后,核上会发生一些变化,原本坚硬的外壳脱离,暴露出内部。用“传感器”一词来定义这些小生物死后留下的东西,显然不够准确。传感器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生物,这些小东西却的的确确是生物,只是在它们死后,才变成传感器一样的死物。 也许这是一个策略问题。当它们拥有生物特性的时候,可以最大限度地繁殖,死去之后,就成了真正有用的物件。生命的存在不需要理由,传感器的存在却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传感器?它们如沙土一般铺满了整个地球,却看不出有任何作用。 这个问题也许不再有答案,那些创造了黑尘胞的人类早已消失不见。然而,托尔斯离开的时候,地球仍旧是蓝色的,仍旧充满生机。如果黑尘胞的确是人类的创造物,那么至少人类没有被战争彻底毁灭。这个想法激励着托尔斯,他继续在星球上巡航。他想找到更多的东西。 六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对这颗星球有了更深的了解。 那些深入地下的金字塔,必然属于一个庞大的地下体系,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规模。每个月都会进行一次喷发,每一次喷发前,地球的磁极都会反转。这意味着地核被彻底有效地控制着,仿佛一台巨大的发电机,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动作。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力量。 他发现了一只巨型水母。体积比TS115大三倍的水母从天空中慢悠悠地降下来,落在地上。它死了。这颗星球没有细菌,水母完全是被风沙磨灭的。每一次托尔斯来观察,它都会比前一次小一些。两个月之后,剩下的残骸是一个篮球般大小的黑色物体,托尔斯检查了它。这看起来像是软软的骨头,里边包容着少量的固态物质和大量液体。托尔斯有些怀疑这是水母的脑。 托尔斯还意外地发现了三叶虫。它们蛰伏在沙土中,上百只堆叠在一起。TS115降落的时候,正好落在这个巢穴的边缘。这种凶猛的动物成群结队地爬出地面,向着TS115爬来。托尔斯及时发现了情况,立刻升空。两只较大的三叶虫飞起来,紧跟着TS115。 在探照光柱中,托尔斯看到了它们,几乎透明的躯体上红光不断闪过。更多的三叶虫飞起来,它们簇拥成一群,紧紧地跟上。 TS115只有一样武器,那是一台大功率离子束流枪。托尔斯并不愿意使用它,然而“达尔文”号被攻击后坠毁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在恐惧中,他命令TS115攻击最靠近的那一只。那是最大的一只,体积是其他三叶虫的三四倍。 一道闪光。巨大的三叶虫化作一团蓝色的火球,向着地面飘飘坠落。 正在追击的三叶虫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丝毫犹豫,它们掉转方向,向着下坠的火球追去。 光!它们追逐的是亮光。托尔斯命令TS115关闭所有光源,静悄悄地以反重力状态悬停在半空中。 画面上,大群的三叶虫成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红点。蓝色的火球下坠了一段距离,很快熄灭。三叶虫失去了目标,队形变得混乱,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小会儿,降落地面,最后消失不见——可能把自己埋进了沙里。 它们是很凶猛的掠食者,然而并不聪明。托尔斯在想是不是要捉一个样本来仔细研究,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一团黑暗中,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比复杂、无比庞大的生命系统,他既无可能也无必要把这些奇特的生物一样样弄明白。 只有一点是最重要的:这里曾经是人类的地球,这些奇特的生命源自人类。 错乱的时空隧道把他抛到了十亿年之后的地球。毫无疑问,那场战争的幸存者只能是地球上的敌人,看来即便是她们,在后来的岁月里,也还是离开了地球。 托尔斯希望她们不是被迫,而是主动离去。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希望,他希望敌人能够长存。人们总是希望一些熟悉的东西留下来,哪怕是敌人。 托尔斯在星球上漫无目的地巡航,他等待着。 星空之门。那些奇迹一般的星空之门。 现在他的人生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他盼望着再次遭遇那些星空之门。 商绍良很稳当地对接上TS115。 托尔斯从气密通道爬过去。到了通道的尽头,他感觉有些不对劲,转头看去,商绍良仍旧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 “你不一起来?” “这里有您就可以了。我是军人,需要留在第一线。” “我们这里就是第一线。” “教授,抓紧时间。我们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您需要计算出一个方案来进行超时空跳跃,最低能量水平。所有的希望都在您身上了。” “那么就留下来帮我。” “我是军人,我的任务是保护您的安全。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会尽量让您更安全一些。” 托尔斯抓住扶手,让身体转个向,面对着商绍良,“我必须让你明白,一切都是无法保证的,我甚至没有一点把握,但我会尽力。‘雷神’号可能无法被拽入星空之门……我只能尽力。” “尽力吧,我们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只有最后的机会拼死一搏。卡鲁将军已经发出广播,所有人都向‘雷神’号集中。”商绍良加重语气,“教授……所有人都指望着你。” 托尔斯点头。商绍良已经没有机会回到“雷神”号上,“你还是留在这里和我一起。你已经回不去了。” “我可以在敌人抵达‘雷霆三’之前到达那里。我会守在那里,直到最后时刻。” 商绍良的话听起来视死如归。 在这个生死关头,再多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托尔斯点点头,转身飘进TS115。 “教授!”商绍良突然又开口,“请一定把TS115启动起来,就算‘雷神’号不能启动,至少您也可以逃离。” “那毫无意义。” “至少你可以给我们做一个见证。” 托尔斯再次点点头。舱门关上,飞梭脱离接触。 托尔斯启动数据分析。屏幕上,商绍良的飞梭很快远离。托尔斯注视着飞梭成为一个小小的光点。更遥远一点的地方,是“雷霆三”,商绍良正赶去会合。他在奔赴死亡,他也在奔赴希望。 人生总有很多这种时刻。希望渺茫,却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 TS115状况良好,随时可以启动。反物质正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雷神”号,人们从基地的各个角落有序地撤离,军队放弃了所有巡逻,进驻“雷神”号——从地球到月球,沿途不再需要武装人员守卫,唯一的守卫是三十万公里的距离。人们在进行一场豪赌,赌注是所有的一切。 托尔斯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压力。他无法入睡,精神高度亢奋,盯着屏幕上的每一点进展,不断调整各种参数。敌人正一步步迫近,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情况每一分钟都在变化,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出现意外。 他得到了一个最低方案。这个方案需要“雷神”号湮灭引擎达到百分之三十三的输出能量,反物质能量舱至少需要被填满三分之一。他知道一号基地上的人们正在竭尽所能,然而这还是远远不够,按照进度,在敌人抵达月球之前,最多只能填满五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的能量输出太小,不能支撑空间裂隙足够久,如果在这种状态下强行进入,只能完成半个“雷神”号的传送。这艘巨型飞船会在裂隙合拢的一瞬间被毁掉,即使它足够幸运,滑进了超空间,也会被甩到不知在何方的时空。 “给我三分之一的反物质。”这是他对卡鲁将军最后的报告,“另外,还有一个因素:星空之门已经落在敌人手里,如果她们摧毁它,‘雷神’号就不可能跳跃。我们只有祈求上帝不要让敌人把它毁掉。” “托尔斯,现在只有孤注一掷。敌人发射了更多的火箭,组成第二梯队。她们预计我们能够挡住先头部队。可能还有第三波。抵抗是毫无意义的,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你能够带着‘雷神’号逃出去。我们重新估算了时间,只要能挡住第一波攻击,‘雷神’号的能量水平就能达到你的要求。” “到了最后关头,我会启动TS115。”托尔斯简单地说。 “商上校怎么样?”托尔斯问。 “他在尽量为我们争取时间。” 托尔斯没有继续发问,他决定关闭通信。 突然间,紧急通信挤了进来。商绍良插入托尔斯和卡鲁将军的通信中。 “启动TS115!启动TS115!马上启动……”通信即刻中断。TS115发出警报:他陷落在包围里。 一切都晚了,他到底没有能够让“雷神”号逃出去。托尔斯的心情瞬间降温到冰点。他的手放在紧急按钮上,有些颤抖。按下去,意味着离开这里,离开一切;不按,则可能是死亡。 对不起!他在心底默默地反复说着,按下了按钮。 一道闪光从远处汇入星空之门。守卫着星空之门的空间站上,一双眼睛探测到这束光。信号被送往地球,传入层层武装护卫的地下,汇入到信息洪流中,成为某些仪器上的几个比特。 风暴涌现。 风速越来越大,托尔斯终于认识到这一次的风暴有些异样。他有些兴奋:也许“达尔文”号所经历的一切都要重演,他将得到一个机会,靠近那些不可思议、快速变化的星空之门。 他在这颗星球上已经度过了三百天。六个月前,托尔斯命令TS115在“达尔文”号的残骸边停下来。他一直待在那里,一次次被沙埋住,然后一次次爬出来。在这离奇的世界里生活了六个月之后,一切都变得十分无趣。也许还有无数的秘密可以去发现,然而一切都缺乏意义,他没有兴趣再去研究。他只想看见星空之门。 他打开航行日记,然后又把它关上。他对讲述也失去了兴趣。 风暴眼形成了。 就像预计的一样,这是“达尔文”号遭遇的重演。在风暴中,无数的水母随风聚集而来。突然之间,就在TS115的上方,一团耀眼的光芒闪现,然后凝固在那儿。停顿了一会儿,水母开始在光球上聚集。光球在不断增长,越来越多的水母聚集其上,它们附着上去,然后消失在光球中。 这是什么?托尔斯仰望着那光辉的一团。水母们无畏地奔向它,献祭自己的生命,这情形看起来多少让人感到震撼。托尔斯让TS115靠近它,近距离观察。它仿佛只是一团光,在光的屏障之后什么都没有。 这肯定不是事实。也许让TS115再靠近一点,接触它,就能明白更多的东西,但是……托尔斯没有这样做,他要等待。 星空之门,这光团之中孕育着星空之门,不管它是什么,星空之门才是最后的目的。 TS115的空间断点扫描一直在不间断地进行,湮灭引擎也处在就绪状态,只要星空之门出现,TS115就将触发湮灭引擎。在地球表面无法进行超空间跳跃,然而如果有星空之门,TS115就能借助星空之门的力量实现跳跃。它将飞向另一个时空,托尔斯不知道那是哪里,然而,他要去看看。关于这颗星球的一切已经成为不可触及的往事,星空之门却仍旧是他的梦想。他想看看这远远超越理论的奇迹,究竟会把他带到哪里去。 一次最后的旅行。也许吧…… 远景屏幕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星星点点的光汇聚而来,就像宇宙背景上一点点绚烂的星光。 空间断点扫描的警报响了,一切瞬间消失。 他从未到过此地。一次次的超空间跳跃,他从一个空间直接进入另一个空间,超空间就像无形的桥梁,通过之后,仿佛从未存在。然而此刻他停留在一个光辉耀眼的所在,这不像宇宙中任何一处空间。 “托尔斯。” 他听见了声音。这声音在他的耳边反复地回响,他终于确定那不是幻觉。他有一种异样的惶恐。 “托尔斯,欢迎回到地球。” 敬畏之情慢慢平复,托尔斯回应着这个声音:“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是你的敌人。我的前身,是‘盖亚三号’。” “‘盖亚三号’?”托尔斯有些疑惑,对于这个名称,他感到陌生,又隐约有些熟悉,“你是一个中枢?” “哦,中枢这个词也许适用在你的飞船上,你可以叫我盖亚。” “盖亚?”托尔斯突然想起来,商绍良提到过这个,然而那只是一些隐约的情报,“是你支持了她们的那场战争?” “严格地说,我给了他们一些暗示,我也为战争提供支持。后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留下来。” “他们都死了?” “是的。” 随着这声音,托尔斯看见了一些图像,这些景象直接进入他的脑子,他仿佛正置身星空,目睹一切。 他看见了商绍良。“雷霆三”发射了两颗反物质炸弹,直接扫除了敌人的第一波攻击。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敌人的第二攻击波居然直接出现在月球基地上空!它们借助星空之门的力量跳跃到那里,月球基地完全暴露在攻击下。 第三颗反物质炸弹飞到星空之门附近,商绍良启动了爆炸程序,然而在一瞬间,这枚炸弹被转移到了“雷神”号上方一百米! 剧烈的爆炸直接毁掉“雷神”号,更剧烈的反物质炸弹被引爆,骇人的火光从月球升起,尘埃排山倒海般涌向星球的各个角落,在火光和尘埃中,月球分崩离析。 “雷霆三”向着地球进发。商绍良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用两枚反物质弹扫清一切障碍,然后发射所有的炸弹攻击青藏高原、南极和北极。敌人居然没有任何反抗,所有的炸弹都落地爆炸,地球在一个小时内完全笼罩在浓浓黑烟中。 这就是战争的最后结局?这就是我逃跑之后的最后结局?托尔斯紧紧地攥着拳头,仿佛有把小刀正一点一点地割着他的心脏。 “他们都死了。托尔斯,你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托尔斯四处寻找,想找到这个自称盖亚的东西。 “是的。人类创造了我。我继承一切,包括这颗星球以及你的星空之门。没有人类,一切都更完美。” “放狗屁!” “人类不是一个优秀的物种,即便是我制造的战士也比人类完美得多。至少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得失控。人类自身存在着障碍,他们无法接受更高等的文明。” “胡说八道!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我承认,人类的灭绝是我的蓄谋。这里没有法庭,杀人犯这个词毫无意义。人类已经完了,你是最后一个。” 托尔斯蜷起身子。愤怒离他而去,他疲惫不堪,万念俱灰。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旅行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哪怕最糟糕的设想,也比眼下的情形要好上千百倍。 “托尔斯,你看。” 更多的图景展示在托尔斯的脑子里,那是他曾经考察过的一些星球。无数的黑尘胞绕着星球,仿佛一团团黑云,时不时地,星空之门会在轨道上打开,一些水母状的物体被释放出来。它们吸收大量的黑尘胞,形成庞大的飞船状物体,然后向星球表面坠落。它们将在星球表面着陆,向地下渗透,建筑起牢固的地下基地,缓慢地改造星球,直到它变得合适。轨道上的黑尘胞缓缓降落,它们将在这颗星球上繁衍,建立新的生物圈。水母重新成长起来,各种奇特生物也将进化出来,它们掠食水母,强迫它们保持活力。当黑云最后笼盖星球,在星球的各个角落,水母聚集在一起,它们的身躯彼此紧密相连,形成巨大的团块,通向地下的大门敞开,所有的水母团都被吸收进星球的腹地,在那里,在早已经准备就绪的坚硬保护下,它们汇聚,融合。电闪雷鸣,新的星空之门诞生,崭新的思维被送回地球——盖亚新的后代已经成熟。 “托尔斯,这就是最灿烂的文明之花。她在银河的各个角落绽放。很快,她会布满整个银河。” 托尔斯没有说话。他蜷着身子,仿佛已经死了,对令人惊异的银河之花毫无兴趣。 “你是最后一个人。我追踪你的飞船很久,终于把你引回地球。我一直在观察你。” “你还想干什么?”托尔斯痛苦地呻吟着。 “知晓你的愿望,我想听听一个人类面对盖亚文明的想法。” “让我去死。”托尔斯低声说。 “你想去死?” 托尔斯突然警惕起来,他不知道这个无形的庞然巨物是否设下了一个陷阱,“你是在问我的愿望?” “是的。” “为什么?” “一个测试,你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人。” “为什么?” “先说出你的愿望,我才能告诉你为什么。” 托尔斯平静下来,他想了想,说:“我希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地球仍旧是蓝色星球,人们在大地上自由地生活。” 托尔斯听到了沉重的叹息。 “这样的人类,只是废物。”这声音说,“很遗憾作为人类中最优秀的一个,你仍旧这么认为。看来我最初的决定是对的。” “是的,你是对的。”托尔斯说,“然而,这只是从你的立场来看。人类想要的,就是那样的生活。”说完这句话,他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盖亚也沉默了很久。 “好吧!你该上路了。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只要我能办到。” 托尔斯睁开眼。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做一件事。 TS115从空间裂隙中返回。 当光压达到四点五微帕时,托尔斯被唤醒。 他打开航行日记,“轨道上有一颗行星,十个小时后,飞船将从十万公里的距离上掠过该星球,TS115将在那里转入卫星轨道……”他继续写航行日记。 有件事让他万分惊讶,这居然是一颗蓝色星球! “不知道盖亚做了什么,但是,一定有某些非同寻常的事发生。” 托尔斯迫切地等待降落的时刻。他要看一看,这星球是否真是地球。同时他心底有些疑惑,到底盖亚是否完成了他的愿望——把他送到十亿年后。 我会做一个见证,直到时间的尽头……托尔斯在心里轻轻说。听众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 千千世界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走过很多世界。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想到哪里去。 她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发髻上戴着一朵永不凋谢的花,腰上别着锋利的匕首。 凡是阻挡她的人,统统会被打败,在过去的一千零一个世界里,没有例外。 她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太阳,然而天地一直明亮。人们耕种,收获,饲养牛羊,过着田园牧歌的生活。 丽娜从东边的海上踏着波浪而来。 有人看见了她。一个能在水面上行走的人!消息如疾风般掠过整个大地。 她被带到长老那里。 “你是谁?从哪里来?”长老问她,他的脸上并没有惶恐,只是很严肃。 “我的名字叫做丽娜。”丽娜说。她紧紧地握着匕首,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为什么要害怕我呢?你是一个有神力的人,而我只是一个老头。” “我没有害怕。” “你的手在发抖。” 丽娜松开手,“好吧,如果这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 长老眯起眼,仿佛正在打量她。 “你从哪里来?”他继续问。 “你又是谁?”丽娜反问。 “我是这里的长老,年岁最长的人。” 年岁!这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丽娜游历了上千个世界,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时间千差万别,一个世界的千年,可能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一瞬。 她微微扬起眉毛,“那么你了解这个世界?” “在这里你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活得更长久。”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那要有些交换条件。” “用什么交换?” “你从哪里来?他们说你从东边的海上走过来。” “是的,一座遥远的东方小岛。” “这个世界是一座孤岛,四周除了无穷无尽的大海,没有别的陆地。所以,你到底是从哪里来?” 丽娜紧盯着长老,伸手抓住了匕首。 “不要害怕,丽娜。这里没有你的敌人。”老人突然笑起来,他走到角落里,拿起靠在墙边的手杖,朝丽娜挥了挥,“这不是武器,我用它来帮助行走。” 他走出屋子,丽娜跟着他。 屋子外边有很多人围着,他们让开道,长老带着丽娜走上一条山路,没有人跟着。 他们沿着林间小径慢慢走着,地势越来越高,树木也越来越密。到最后,几乎在黑魆魆的森林中穿行,但他们一直在向上走。 丽娜紧紧地握着匕首。她可以轻易地毁掉这片黑暗森林,然而她克制着自己。一个世界的秘密隐藏在世界内部,毁灭它很容易,发现它却很难。她是一个探险家,并不是毁灭者,虽然经常有人这样误会她。 她紧紧地盯着长老,警惕任何异样的举动。 长老不紧不慢地在前边走着,脚步轻盈。 他根本不需要手杖,丽娜想。 突然间,眼前一亮。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山顶很平坦。湛蓝的天空仿佛高高的穹顶。大海在远方。碧海蓝天之间,有几艘小小的渔船。这里很高,山脚的房子看上去微不足道,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那是房子。 丽娜有些诧异,他们只是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却爬上了这么高的顶峰。这是这个世界的某种神奇。这个老人是一个有力量的人。 长老站在前边,远远眺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要变天了。”他突然说。 果然,远方的天空开始变得漆黑。这个世界没有太阳,整个天空发出均匀的光芒,乌黑的云朵在南边的天空聚集,天空的光芒被遮挡掉一部分,于是天色开始发暗。 “你带我来,想做什么呢?”丽娜问。 长老转过身,撑着手杖,蹲下身子,最后坐在地上,盘起双腿。他把手杖放在身边,“来,坐一坐。我们有很多故事可以聊。”长老说,“我保证,在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听到。”说完,长老看着丽娜。 “不。”丽娜简单而干脆地说。 长老看着丽娜。 黑色云层迅速扩散。很短的时间,整个天空变得一团漆黑。而老人一直静静地看着丽娜。 世界淹没在黑暗中。风声很响,大雨倾盆而下。然而这山顶却没有一丝雨,也没有一点风。仿佛他们正在一幢透明的水晶屋子里,一切都只发生在屋外。 黑暗中,丽娜的身体隐隐发亮,而老人却仿佛消失了。 岛上的人们都躲藏起来,然而遥远的海上,渔船正在飘摇。 丽娜看见浪头折断了桅杆,正试图降下风帆的几个人被卷入水中,在水中沉浮,浪头不时盖过他们,又不时把他们推出水面。他们随时可能死掉。 丽娜突然起身,像一颗流星般从山顶向着大海俯冲。 她的身影化做一道光,划破乌云密集的天空。 当丽娜回到山顶,长老仍旧端坐着。 “三艘船,十六个人。”长老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丽娜质问。 “我不是神。” “我也不是。” “你是一个有神力的人。” “你也是。” 长老缓缓地摇摇头,“你误会了。我会慢慢地把事情给你解释清楚。但此刻,我们还是坐下来聊一聊别的。” “你想做什么?”丽娜并没有坐下。 乌云正慢慢地散去,明亮的天空渐渐显露出来。 长老看着丽娜的匕首,“你救了很多人,但也杀了很多人。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丽娜一愣。 为什么?她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她游历了上千个世界,如果有人正遭受苦难,她就帮助他们;如果有人试图妨害她,她就打败他们,甚至杀死他们。 她杀死了很多人。那些人害怕她,仇视她,诋毁她,攻击她。他们用可笑的武器,甚至拳头来攻击。她只是予以回击。使用子弹的,死于子弹;使用拳头的,死于拳头。那些人希望丽娜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她就用什么样的方式让他们死去。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她用自己的匕首结果了一个人的生命。 那个人拥有神力,他是那个世界的神。他也像眼前的长老一样,席地坐着,然而整个世界都在向丽娜攻击。无形的力量把她卷入看不见的旋涡,仿佛要把她的身体撕成碎片。她差点死去,只是在最后一刻,她认准了目标,用匕首结果了他。于是她赢了,活了下来,继续旅行。 除了那一次,其他时间她并非必须要杀人,然而她还是结束了那些生命。 她也救了很多人。那些弱小的生命,在无可抗拒的自然之力面前就像重重黑暗包围下的一点萤火,她帮助他们摆脱无助而绝望的境地,至少在她看见的那个时刻。 为什么? “我的词典里没有为什么。”丽娜这样回答。 “这是个很好的回答,但无助于解决问题。”长老说。 丽娜沉默着。 “你说过有些问题要问我,你现在可以问了。”长老说。 “我改变主意了。” “你对我有了更多的戒心?” 丽娜不置可否,她只是盯着长老。 “好吧,让我来说。有个问题你也许不会开口问任何人,但是却最想知道答案——你是谁?” 丽娜感到一阵心悸,老人直接命中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你是谁?当这个问题以这样的方式被老人提出时,它具有微妙的含义。 是的,她看起来无所不能,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大部分人有父母,她没有;少部分人有制造者,她也没有。她似乎是突然间蹦出来,之前的一切只是混沌。她不属于任何世界,于是只能一直旅行。各个世界之间千差万别,但这不是吸引她继续旅程的动力。她渴望找到一个世界,在那里,有人会知道她是谁。 “你说吧。”丽娜握紧匕首。 “那么你想一想,然后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人呢?为什么又要救人呢?” “我愿意这么做。” “如果你没有神力,不能杀人,也无法救人,只能目睹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长老站起身,“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他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是谁。” 长老在丽娜前面站住,“这里有两个选项。你今天就可以知道答案,但是你会失去神力。或者你可以每天跟着我到这里来,我们的谈话会慢慢导向答案,但是何时得到取决于你,不是我。” 如果她放弃神力,今天就可以得到答案。这听起来像一个陷阱,然而却充满了诱惑力。她行走了上千个世界,从来没有接近过这个答案,眼下,老人却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要给她答案。代价是放弃神力——这是一个有些让她为难的要求,她的确有些超越凡人的能力,然而,这能力与生俱来,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放弃。她可以丢掉匕首,然而马上又可以制造一把新的,甚至比原来的更加锋利。 一切都是与生俱来,她不可能放弃与生俱来的东西。 “你是说你会把我囚禁起来?”丽娜问。 “不,我会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你没有神力,只是个凡人。” 这可能是个陷阱!丽娜警惕着。突然之间,她有了主意。 “带我去。”丽娜很坚定地说。开口说话的时刻,她是一个人,说完这句话后,另一个丽娜站在了她身边。 两个丽娜,一个手上握着匕首,另一个头上戴着鲜花,除此之外,一模一样。 “我跟你去。”一个说。 “留在这里。”另一个说。匕首在她的手上化做一道光,冲向云霄,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北向南,跨过整个天穹,把天空一劈两半。 两个丽娜的模样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们仍旧很像,却不是一模一样。 世界开始昏暗下来。 长老对眼前的情形有些意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确定?”他对着其中一个丽娜说。 “我确定。”两个丽娜一起回答。 “好吧。”他伸出手杖,“抓住手杖。” 丽娜抓住手杖,她的孪生姐妹紧张地看看她,又看看长老。匕首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手中,她紧紧地握着。 “我还能回来吗?”丽娜问。 “那取决于你的意愿。”长老说。 “我会回来的。”丽娜向自己的孪生姐妹微笑。 孪生丽娜报以微笑。微笑不能掩饰她的紧张。 “你的知觉会一点点失去,最后堕入完全的黑暗。你不能抗拒,否则,我无法把你送到目的地,你只会在原地苏醒。” “好的。” “记住,不要抵抗。” “你不要搞鬼!”孪生丽娜突然开口。 长老没有回答她,他只是望着丽娜,“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丽娜没有回答,她仿佛正在想什么,“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很久没有人称呼我的名字了。但是不妨让你知道,我叫亚布。” “亚布,你和我一道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应当和你一道,但是此刻我要留下。到了那里,我的同伴会找到你。” 丽娜转向孪生姐妹,“我会回来的。” 孪生丽娜点点头。 长老念出一串咒语。丽娜浑身上下发出红色的光芒,躯体变得如水晶般透明,一瞬间,红色透明的水晶人体消失不见,只在原地留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她会回来的。”长老向着眼前的丽娜点点头。 丽娜盯着他,眼神犹如鹰隼。 她逐渐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感觉。但她还能够想。 她就像陷入罗网的野兽,越挣扎,捆得越紧。是的,最初的时刻,她没有抵抗,到了后来,她即便希望摆脱也无能为力了。 这可能是个陷阱,她想。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至少另一个丽娜会活下去,她会打赢那个叫亚布的老头,继续在各个世界行走。丽娜还会活着,虽然我死了。想到这里,她露出一个微笑:我不就是丽娜吗? 我会回去的,她又对自己说。她走过上千的世界,见识过无数的骗子,亚布应该没有说谎。 她用巨大的耐心等待着。 丽娜!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她疑心这不过是一种幻觉。 丽娜!声音在继续。睁开你的眼睛,它说。 的确有人在和她说话,然而丽娜仍旧觉得自己是那只被罗网牢牢捆住的野兽。突然之间她恍然大悟——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能力,她正在经历一个凡人的感觉。亚布没有说谎,她的确到了一个新世界,然而这个世界却是一个囚笼。 丽娜!声音继续着。她试图回应。 “哦……”她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她能够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她听到一个声音,那不是她惯有的声音,然而却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太好了。我是亚布的朋友,你可以睁开眼睛。” 眼睛。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一丝光线照进黑暗。 她能看见东西,她看见一个人。她很快意识到,她看见的是自己,虽然那张面孔并不是她惯常的模样。她正仰面躺着,上方是一面镜子。 丽娜猛然坐起来。这是一间小屋子,紧凑而简洁,除了白色的墙,没有任何东西。 这就是亚布所说的世界。是的,在这里,她无法控制任何东西,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普通人。 “丽娜。”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回荡。 “你是谁?”丽娜大声回应,“这是什么地方?” “请往前走。” 在疑惑中,丽娜迈开步子。墙体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仿佛在随着丽娜的脚步起舞。她径直向前走去。 白色的墙体仿佛一个活物,它迅速变形,移动。一个椭圆形门洞出现在丽娜面前,门洞那边是黑的。 “走过去,丽娜。走过去。”声音在背后催促她。 脚下是亿万星辰,头顶是光芒万丈的太阳。 她抬头仰望。看不见的屏障无声地保护着她。太阳很近,沸腾的表面仿佛红色的海洋,然而却没有丝毫的灼热感。巨大的球体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仿佛随时可能掉落下来,吞没一切。 丽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明亮的色彩,她看见大团大团的暗色斑。天球正缓慢地移动,或者它在转动,或者不是……丽娜马上想到,也许她正在一艘巨大的飞船中,绕着星球高速旋转。 她低头俯视。黑色的无底深渊,无数的星星闪烁,银河横贯其间。一些蓝色或白色的光点快速移动着,那是飞船。一个巨大的物体进入视野,那是钢铁庞然怪物,舰体在阳光的映射下呈现淡红的色泽。它缓慢地游弋着,仿佛一头悠闲的巨鲸。丽娜甚至可以看见舷窗中微小的人影,他们聚集在舷窗边,似乎正望着丽娜这边。这是一艘远航的飞船,丽娜想。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也许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此生从未见到过太阳。 丽娜经历过类似的世界。巨大的世代飞船,光辉耀眼的恒星,勇敢的人们在群星间冒险。在那个世界,她并没有过多停留。人们崇拜她,追逐她,请她赋予他们能够在宇宙中自由穿行的力量。于是她逃离了。 此刻的这个世界,跟过去经历的是否一样? “丽娜。”她听到了声音。循声望去,一个人正从角落向她走来。 “亚布让我来找你。”他在距离丽娜十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丽娜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是谁?”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可以叫我八十四号,我是这里的主管。” “你是亚布的朋友?” “是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道所有的事?” “亚布让我向你介绍这个地方。其他的,我不知道。” 这里?丽娜再次四下打量。是的,这地方让人印象深刻,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人特别的兴趣。 “你想介绍什么?” 一块巨大的投影突然出现在丽娜面前。那是一艘飞船,影像是半透明的,她仍然可以看见对面的八十四号。转眼间,影像发生了变化,从一艘飞船变成一个人形,速度很快,丽娜几乎看不清是怎么变的。一个高大的机器人影像出现在丽娜面前。 “你好。我是巡逻员卡特,欢迎光临八十四号基地。我将带你游览整个基地。” 这是一个讲解员,丽娜想。 “这里就是我们的始发点,”机器人转过身说,“跟着我。” 丽娜脚下并没有动,她却仿佛正跟着机器人向前走。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墙体,进入了另一片空间。丽娜猛然发现脚下已经没有支撑,他们正飘浮在宇宙空间,而太阳就在眼前。灼热的光刺痛了丽娜。 “只是全息影像,不要紧张,这只是一次游览而已。”丽娜听到了八十四号的声音。 “八十四号基地是一个薄层结构,面积三十五平方公里,厚度只有一千三百米,从里向外有五层。”机器人介绍道。 “我们距离太阳非常近。太阳辐射可以达到六兆流明。”机器人伸出手指,“我的手指是钛硒合金,可以耐三千四百七十度高温,但如果没有保护……”机器人的五根手指突然间变得通红,转眼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直接汽化。六兆流明的光强,相当于四千六百度的高温,一般的固态物质不能存在。” 机器人的手指恢复了正常,“我只是做一个示范。绝对不能离开屏蔽直接进入太阳辐射,这是致命的,就是最先进的机器躯体也没有用。” “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却给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能量。”机器人展示着一个剖面,“最贴近太阳的一层,叫做阻吸层,阻拦,吸收。这一层有一千米,是最厚的一层。太阳辐射被吸收,转化成我们所需的各种各样的动力。 “然后是阻隔层,吸收率为零,如果辐射透过阻吸层之后还有残余,阻隔层会把所有的辐射残余反射回阻吸层。这也是为了保障下一层的安全。 “生活层是人类的居所。人们在这里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和地球毫无二致。八十四号基地拥有三百一十四万人口,在所有的基地中排第三十七位。 “胞层是量子胞的生长空间。这里消耗百分之九十的能量,是基地的头脑。量子胞构成计算阵列,维持整个基地的平衡,也提供给人类数以万计的虚拟世界。” “最后是空港……”机器人说。 丽娜突然打断了他,“你是说虚拟世界?” “哦,是的,他的解说词有些古老,现在,我们称之为彼岸世界。绝大部分人都是要去到彼岸的。”八十四号的声音回响着。 “彼岸。”丽娜轻轻念着这个词。 彼岸,丽娜终于搞清了这个词在这里的意义。所有人的寿命都被限制在一百岁,如果岁数超过,就要进入彼岸。当然,进入彼岸并不意味着和这个世界永远隔离,只是行为受到严格限制,也没有躯体。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才允许人从彼岸回来,那需要元老委员会的批准。 元老委员会是一群人,他们控制着彼岸,也对这个世界拥有绝对的影响力。 我来自这个世界,进入了彼岸,然后又回到了这里?丽娜有些疑问。她对这个世界毫无记忆,一切都显得很陌生。八十四号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只是告诉丽娜,作为一起特殊事件,元老委员会下达了制造躯体的指令。他甚至不知道丽娜的意识从何而来,他只是奉命行事。 “八十四号,亚布是元老吗?” “他很可能是一位元老。所有的元老身份都是保密的。至少亚布的身份很特殊,他具有在彼岸和现实之间往返的权利,也有直接对我下达指令的权利。” 八十四号的地位和亚布相去甚远,他应该不是亚布所说的同伴,于是丽娜问:“还有谁会来见我吗?” “是的,有一个。”八十四号指着脚下,“那艘飞船。” 丽娜顺着八十四号所指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一艘小巧的飞船,和周围的庞然大物相比,它像一个袖珍玩具。 “那是谁?” “他是紧急事故处理专员。” “紧急事故?” “是的。” 丽娜有一种隐约的不快。她来到这里,是想寻找答案。然而,她却被当成了异类。“难道我是一起事故?”丽娜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不,不是你。基地正陷入混乱,他是为了这事而来,但他要求和你见面。” “紧急事故处理专员……他有名字吗?” 八十四号略显迟疑,“我不能告诉你。” “我自己来问。”丽娜毫不犹豫,然而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她几乎没有任何力量。 “我怎么才能和他说话?”丽娜问八十四号。 “我们要去空港。” “难道不能在这里?” “这里不合适。” “他的身份很尊贵?” “这里是全息投影室,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全息投影。如果所有的设备都关闭,你会发现这不过是一间面积只有四平方米的小屋。” “四平方米?”丽娜皱起眉头,“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这是学习通道,所有复生体都必须经过的地方。” “复生体?那是什么?” “预先准备躯体,下载意识模式,包括记忆。躯体和意识复合,成为一个新人,称为复生体。” 这和丽娜的经验相吻合,她的确在一个陌生的躯体内醒来,然而一切记忆和思想并无两样。 丽娜想起了什么,“你也只是一个影像?” “你眼前的只是影像。但只要你走出门,就能看到我。” “门在哪里?” “向前走。” 丽娜向前跨出两步,又跨出两步。眼前的天地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正置身于一个宽敞的房间,暖暖的黄色光线充盈着每一个角落。 她走出了所谓的学习通道。 “丽娜,欢迎来到八十四号基地。”她听见了声音,却没有看见人。 她看见一堵墙,墙体凹凸不平,许多晶体镶嵌其间。墙体发出微弱的闪光。 丽娜盯着那堵墙。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知道。 一台机器,这就是八十四号。 丽娜坐在车里。车子是两个圆球,一个套着另一个。外层不断滚动,内层却安稳得仿佛没有任何动静。八十四号不在车上,但是他监控着车子。 球车沿着轨道滑行。 八十四号告诉丽娜,基地正陷入混乱。起因是彼岸世界通道阻塞。满一百岁后,人一定要进入彼岸,这个世界无法容纳太多的人,而彼岸几乎可以让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永远地活下去。当然每一个现实中没满一百岁的人,也有进入彼岸世界的权利,只不过,他们仍然能够在现实中苏醒。 灾难发生的时候,基地一半以上的人口正接入彼岸。很多人苏醒过来,却成了地道的疯子,他们丢失了大量记忆,也失去了正常的理智;还有些人彻底丢失了灵魂,他们的躯体被其他意识——别的人,甚至是猫或狗所占据。这两种人在街上四处游荡,用暴力发泄恐惧和愤恨。浑水摸鱼的歹徒也乘机出动,城市陷入骚乱之中。恐慌让空港所有的船只都动员起来,仍旧清醒的人们忙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更多的人陷落在彼岸世界,没能出来。他们的躯体静静地躺着,毫无生气。 “你不能想办法解决问题吗?” 八十四号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没有办法。彼岸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那个世界是按照完全不同的规则建立的。” “那么元老呢?” “我相信他们正在努力,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神呢,难道这里没有神吗?” “神?”八十四号发出一个夸张的疑问。他没再说什么。 眼前豁然一亮。球车进入生活层空间。整齐干净的车道和高矮各异的楼房隐藏在各种花木中。远处有三座高高的塔楼,仿佛三根擎天的柱子。 丽娜看到大片的绿地,绿地上一片狼藉。十几个人正聚集在一起,他们相互撕咬,歇斯底里地彼此攻击。 前方有烟,一台叫不上名字的机器正熊熊燃烧。球车自动调整轨道,从一旁绕过去,经过的一刹那,丽娜看见里边有一个人,似乎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三四个人手里拿着简陋的武器,正向远处的高塔进军。看见丽娜的球车,他们做出威胁的动作,其中一个人把手中的物件丢了过来,不过他力气太小,并没有砸到车上。 “为什么不制止他们?” “他们是人,我是机器,机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侵犯人。我没有得到任何许可无视这个原则。” “但是有人被杀了,他们还在攻击其他人。” “是的,我会尽力保护其他人。很多护卫者在巡逻。但是,失去理智的人太多。大部分清醒的人都已经逃往空港。” 丽娜看见几条街道上到处都是拿着武器的人。他们都赶往同样的目标——远处的三座高塔。 “他们想干什么?” “有人鼓动他们去捣毁彼岸通道。” “那三座高塔?” “是的,人们在那里进入彼岸。事情也是从那里开始发生的。” “那些失落在彼岸的人,他们的躯体还在那儿?” “不,他们在自己家里,但是堵塞发生在通道上。彼岸通道也是最醒目最重要的建筑,这些暴徒很容易把它当做目标。” 球车不断前进,丽娜目睹了无数的暴行,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她恨不得飞出去,拯救那些正在受苦的人,让已经死去的起死回生,让那些被砸被打被烧的一切恢复正常……然而除了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想起亚布提出的问题。在这里,她不再拥有神力,没有任何人拥有神力。一切都超出了控制。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朝坏的方向发展而束手无策。 我能怎么办?亚布的问题在丽娜心头不断滋长,她觉得很压抑。 球车突然拐弯,进入昏暗的隧道。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车窗外一掠而过。突然,眼前又一片光亮,丽娜瞥见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短短几秒钟景象消失,球车继续在灯光昏暗的隧道中运行。 “那是什么?”丽娜问。 “你指的是什么?” “刚才有很大空间的,一片白色的。” “那是胞层,你看见的是量子胞。” “量子胞……你说过,它是基地的大脑。” “是的。” “它现在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八十四号说。 “你和量子胞没有关联吗?” “当然有。我的计算能力全部来自胞层,但那只是整个胞层计算能力很小的一部分,和整个胞层的其他部分关联很少。在少数情况下,我才会和其他部分进行交流。” “现在你能和它联系吗?” “不行,通道阻塞,我的信号同样受阻。” “那就是说,谁也不知道现在整个基地的头脑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果它完全失去功能,会怎么样?” “所有的彼岸世界都会消失,这个基地的历史也会消失。我们会失去三亿六千万人的全部资料,他们当中有两亿七千万仍旧生活在各个彼岸世界中,他们将随着彼岸世界的消失而死去。八十四号基地本身,情况就像你看到的一样。那些没有及时退出彼岸世界的人会神志不清,或者干脆长眠。整个基地都像疯了一样,暴力层出不穷,不断有人死去。” “太糟糕了!”丽娜咬了咬嘴唇。 “还没有完全绝望。至少,胞层看起来仍旧正常,彼岸世界也应该继续维持着。”八十四号安慰丽娜。 “但愿如此。” “应该如此。我们到了。” 拥挤的空港让丽娜有些吃惊。六十多万人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来到这里,候机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当球车从半空中掠过,丽娜看见无数攒动的人头。 秩序却依旧良好,这些人虽然满怀恐惧,却仍旧保持着理智,他们按照秩序登上大大小小的飞船。 球车掠过一排整齐的飞船。那是丽娜在全息投影中见到过的飞船,它们可以变成人形。这些飞船并没有被送到驳口去接人。 “那些飞船为什么还停在那里?它们不能派上用场吗?” “我有很多飞行器,但没有可以载人的。”八十四号回答她,“基地不配备载人飞船,所有载人飞船都由宇航控制中心调配。” 球车悄然停下。丽娜看见前方站着许多人,他们围成半圆形,拱卫着中间的一个——站在周围的是人,而中间的那一个则是机器人。一辆长长的车停在一边。 机器人走到球车前。车门打开,丽娜弯腰从车里出来。她站在机器人跟前,这是一个丑陋的机器人,躯体矮而胖,只到丽娜的腰间,扁扁的脑袋仿佛一只被拍扁的水壶,三只蓝色的眼睛闪烁不停。 “你好,丽娜。我是丁丁。”机器矮人向丽娜致意,他示意性地微微抬手,“我是否可以……?” “哦。”丽娜猛然想起来该怎么做,她向机器人伸出手,机器人非常礼貌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就是专员?” “是的。我专门赶来处理这里的紧急情况。” “你是元老?” 机器人的眼睛闪了闪,“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你是亚布的同伴?” “是的,我们被授权对这里的紧急状况进行处理。” “你打算怎么做?” “好的情况,等待一段时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坏的情况,八十四号的虚拟世界必须重设。” “重设?你的意思是抹去一切?” “大概如此。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丁丁停顿了一下,“整个基地必须从环链上脱离,以确保其他基地的安全。如果那样,失去环链的保护,整个八十四号基地会被太阳熔化。” 丽娜皱着眉头,“怎么会……” 丁丁呼唤八十四号:“八十四号,演示一下。” 一道光从球车里射出,在空中投射出全息影像。丽娜看见自己的影像,正和机器人丁丁站在一起,影像中的丽娜仿佛也正看着她。镜头快速地拉远,很快她和丁丁都成了小小的黑点。她看见了空港,无数的船只聚集其中,有些船正开出去,而更多的船则聚集在外边,等待着进去接人。当船只也变成黑点,八十四号基地的全貌开始展现,这是一个薄薄的长方体,黑黢黢的船体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之间,镜头带着丽娜转到基地的另一面,这里,基地和太阳之间,一层半透明的物质散发着红热的光,那是基地的阻吸层。丽娜听到了八十四号的声音:“所有基地的阻吸层是一体的,一旦基地从环链脱离,强引力会将基地拉向太阳,突破阻吸层,基地将被熔化。”镜头继续带着丽娜远离,八十四号基地消失了,她看见了完整的太阳。纵横交错的钢铁长链如绳索般把恒星捆绑其间,只在少量的空隙中绽放出光辉。无数的基地组成矩阵包围着太阳。突然间,所有的长链仿佛在一瞬间崩断,光线从空隙中泄漏出来,黑色的基地碎片四处飘散,在太阳的光和热中很快缩小,消失。光芒万丈的太阳出现在天宇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影像消失了。 “如果八十四号基地的灾难扩散,就是最糟糕的情形。整个太阳壳都会被毁掉!人类也将跟着完蛋!”丁丁说。 丽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机器人。是的,她已经看到了基地的混乱情形,然而那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她迟疑着,“这可能吗?” “我当然不会让太阳壳崩溃。但是八十四号基地能不能保住,取决于你。” “我?” “是的。只有你可以让整个情形不至于恶化到最糟糕的境地。” 丽娜盯着丁丁,等着他的下文。 机器人的眼睛不断闪着光,“这个灾难,因你而起,也只有你能结束。你是虚拟世界的神。” 丽娜感到一阵惊惧,“你说什么?我引起了灾难?这不可能。” “是的。事实就是如此。” 突然,机器人抬头四下张望。他紧张不安地命令卫队向他靠近。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丽娜。跟着我,我来告诉你事情的缘由。”他快步走向停靠在一边的车,丽娜跟了上去。 地面震动起来。 隔着车窗,丽娜看见了几个机器人。那是飞船的变形体。它们四处乱走,四处乱砸。这些变形机器人没有武器,它们不是被设计来进行杀戮的,然而它们有惊人的力量,于是,各种各样的物件到了它们手中都成了武器。它们用拳头砸,用石头砸,用建筑物上掉下来的构件四处乱砸。 八十四号汇报:“专员,三百六十七个人正在围攻通道塔台。人数在上升。” 丁丁对八十四号下达指令:“派遣机器卫士,可以允许轻度攻击,让这些人失去攻击能力,保证通道安全。有多少变形机器人失控?” “全部的空港机器人,总数量三十五。对少量区域失去控制。” “维持空港秩序。降低人员伤亡,尽快疏散人群。解除其他限制。” 长车贴着地面运行,突然腾空而起,钻入穹顶上小小的孔洞中。 “没有多少时间了。”丁丁对丽娜重复道。 人的命运从不由自己控制。丽娜从没想到,她的诞生就是这个世界的灾难。 她是这个世界的魔星。数以千计的人已经死去,数以十万计的人正面临死亡,而接下来的危险更是耸人听闻:所有的世界都会毁灭,没有人能够幸存。 这是真的吗?基地会在一瞬间被灼热的太阳火焰吞没,而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世界,会在一瞬间消失无形? “在事情糟糕到无法收拾之前,我会将八十四号基地从环链上断开。”丁丁这么告诉她。他就是最后的那道防火墙,如果火焰不能被扑灭,那么只有牺牲这里的一切——基地,上百万人,还有彼岸的千千世界。 事情会糟糕到这种地步?会的,丽娜确定丁丁会这么做。他的态度强硬不可更改,而且充满信心。 长车从空中落下。这里光明而宁静,铺天盖地的白色向着远方绵延,占据整个视野。长车缓缓降落。一切仿佛凝固起来,在沉静中永恒。 在那一瞬间,丽娜感到无比平静。 白色世界的中央是一块金属表面的空地,长车在这里着陆。 丽娜问:“我们到了?” “是的,就是这里。” 丽娜跟着丁丁下车。 “这就是量子胞,所有文明的源泉。这也就是你的世界。” 丽娜沉默地站着。这白色的胞体,看上去简单而平凡,它们的群落单调而乏味。然而,无数的世界存在其中,她也曾存在其中。 “丽娜,我们试图阻止你,但是失败了,我们为此失去了一位元老。” 丽娜想起了那场差点让她死去的战斗。是的,那个人力量强大,然而他绝不是丽娜的同类。他是这个世界的元老,去到彼岸对丽娜进行清除。 “我认为应该放弃八十四号基地,但亚布认为他可以再寻找机会……丽娜,在虚拟世界里,你是无法被杀死的。即便我在这里杀死你,你巨大的幽灵仍旧存在,很快,另一个丽娜又会出现。所以我主张撤离所有的人,放弃八十四号基地。但是亚布认为,他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解决问题。 “他希望引导你,让你自己做出选择。” 丽娜仍旧沉默着。亚布把她引到这个世界,他没有食言,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她是这巨大头脑的潜意识。被闲置的胞体,被人遗忘的资讯,还有无数的数据震荡,最终造就了她。而当她的意识最后觉醒,成为人,侵入一个个世界,她就是神。 神的另一面就是恶魔。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丁丁催促丽娜,“我可以把你送回到虚拟世界,你可以做出选择。但是似乎你的替身已经出现,它甚至破坏了八十四号的一些功能。冲击比预计来得更快。我会守在这里,一旦它突破底线,我会把基地断开。” 丁丁启动了某种程序,从地下升起一台机器。规整的立方体,仿佛一间水晶屋子。门打开了,里边却黑洞洞的。“这是最高权限的通道。如果你来自虚拟世界,永远不可能破解这个通道。如果我们从外界进入,永远不可能在虚拟世界中打败你。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丁丁伸出手。他的手分裂成无数游丝,接触到水晶屋墙体,从孔隙间渗透进去,很快,他的手仿佛和机器生长在一起。 “一旦基地分离,一切都不可挽回。” “亚布呢,他也会死吗?”丽娜问。 “可能吧……只要我没有启动,他就可以出来。但是我想他不会。” “为什么?” “那可能会把灾祸一起带出来。” 丽娜沉默片刻,“送我回去吧。” 丁丁点点头,“进去吧。” 丽娜走进了屋子。她无所畏惧。 同时走进屋子的还有丁丁的两名卫士。他们一前一后,把丽娜夹在中间。 “丽娜,我的责任就是阻止灾祸。”她听到丁丁的声音。 无形的力量充满整个空间,丽娜感觉到一阵眩晕,她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然后堕入彻底的黑暗。 丽娜醒过来。她正站在山顶,就是亚布送她离开的地方。她看见两个人悬停在半空,那是跟着她前来的两名卫士,他们是来帮助亚布的。不过这只具有象征意义,他们两个的能力只适合在一旁助威,而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穹顶上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 天顶是一个巨大的光环,孪生丽娜仿佛化作了一道风,飞速地绕着它旋转,手中的匕首寒光闪闪,不时向着光环攻击。光环中站着一个人,那是亚布。他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然而孪生丽娜的攻击却无法伤害到他。 一切不过是表象。他们的战斗远远超出这个世界,他们在每一个世界里战斗,在世界之外战斗,甚至深入到那些从来不曾有东西存在的角落。战斗还没有分出胜负,然而亚布已经无力进攻了。 突然,孪生丽娜停了下来,亚布也猛然睁开眼。他们知道丽娜回来了。 孪生丽娜降落在丽娜面前。 “为什么要打架?”丽娜质问。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回来了。” “这正好。我们一起来对付他。”孪生丽娜恶狠狠地看着亚布,“他想杀死我。” 丽娜看了亚布一眼,继续对姐妹说:“他不可能杀死你。是你先动手的。” “是的。那又怎么样……”孪生丽娜突然笑起来,“不过我要感谢他。因为他,我才真正明白我们的力量。我们不仅可以控制这个世界,我们还可以控制所有千千世界!” 丽娜轻轻叹气,她走上一步,伸出手,“来,我们要重新融合在一起。” 丽娜的姐妹迟疑地看着眼前的手,“这样子分开,不是也很好么?” “只有一个丽娜,我不想失去另一半。”丽娜抓住姐妹的手。 “不行。我喜欢这样。”孪生丽娜猛地一挣,甩开丽娜,身子飞到半空,“你是个骗子,你被他们收买了来害我,是不是?”她在气愤中一使劲,整个世界电闪雷鸣。 “这整个世界只是小小的宇宙,它只是外面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艘飞船。如果你任性,整艘飞船都会被毁掉。” “哈!他们彻底把你说服了。我不会相信。我就是神。”孪生丽娜突然想到什么,“是的,他们怕了。我控制了一些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他们倒是很顽强地抵抗着。你提醒我了。哈哈哈……”在笑声中,孪生丽娜突然消失。 “回来!”丽娜大声叫着,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她立即想要追上去。 “丽娜,一旦分离,即是永恒。你永远不可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亚布挡在她面前,“她正在攻击八十四号控制系统。一切将无可挽回,在三十分钟内,八十四号基地会全部落入她的控制。我会通知丁丁,断开基地。” “这里还有无数的世界,无数的人。” “外边有更多无数的世界,更多无数的人。” “等我到最后关头。”丽娜说完,即刻消失。 亚布露出惊奇的神色。马上,他眉头紧锁。 两名卫士降落在他身边,“我们需要通知丁丁。” “不用了,丁丁能把握分寸。你们等着吧,我去帮丽娜。”亚布消失在空气中。 丽娜追逐着自己的孪生体,然而始终追不上。 “不要再逼我。”孪生丽娜说,“否则我就杀了你。” “不要这样,停下来吧,否则一切都会毁掉!” “我不信。” “我可以把记忆传递给你。” “我不会上当。你再跟着我,我就杀死你!” 丽娜仍旧追着她。 “好吧,我们来决斗。”孪生丽娜停止逃避。两团思维顷刻间混杂在一起,她们攻击,防御,如出一辙,仿佛在和自己的影子战斗。风暴在胞体中激荡,无数个世界里,天地变得一片昏暗,人们在惶恐中四处躲藏。 当亚布赶到的时候,他不得不站在一旁,在战斗中,根本无法区分哪个才是丽娜。 对八十四号基地的攻击却并没有停止。丽娜的力量缓慢地蚕食着八十四号的控制中枢,而且越来越快。 突然间,丽娜放弃了战斗,狂暴的思维风暴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就是此刻。”亚布听到丽娜透过层层风暴传递过来的声音。 就是此刻!亚布一瞬间明白了丽娜的意思。他倏忽间掠过所有的世界,退到山顶。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变得黑暗。 在黑暗降临之前,亚布消失了。 分离的八十四号基地正向着太阳冲去。转瞬间,基地燃起熊熊大火,只不过转眼工夫,它就变成一团气体,飞快地消散…… “还有三十五万人。”丁丁看着屏幕。 “还有八十四号。”另一个声音接上话,丁丁的三只眼睛一闪一闪,那是寄居在他身上的丽娜。 “八十四号是基地中枢,它要和基地共存亡。”又一个声音在丁丁的躯体里说话,那是亚布。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结局。”丁丁说。 “你打算怎么办?”亚布问丽娜。 “我要一具自己的躯体。” “到了九十九号基地,你可以自己挑选一具躯体。” “我会在各个基地间旅行,看一看不同的世界。” “这里所有的基地都大同小异。” “是吗?那我会坐上飞船,外边的世界总不会都一样。” 亚布沉默了一会儿,“丽娜,我们的一个元老死了,这个空缺必须补上……” “你是说让我补上?” “是的。我们的成员身份复杂,丁丁最初就是机器人,而我原本是人。我们也有来自虚拟世界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你这样因为量子胞层紊乱而产生的意识。从前有类似的事,要么基地和人一起毁掉,要么被我们消灭。你是第一个能和我们和平共处的。” “我只想旅行。” “你可以有很多时间考虑,元老委员会有足够的耐心。” “亚布,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居然能够把所有的人都带出来。” “丽娜让她的孪生体攻击她,她们原本是一体,当丽娜死亡的时刻,孪生丽娜同样紊乱,有两分钟的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通道阻塞解除,于是我得到了这个机会。” “你利用这两分钟把所有的人都带出来了?” “是的。他们都被封闭起来了,等回到九十九号,可以让他们进入新的世界。” “那么丽娜,她为什么还能活着?” “她再次分身了,不过只留下了很少的一点记忆和意志。” 丁丁没有继续说话,他通过秘密信道和亚布交流着。 “为什么你一定要她成为元老?” “她救了无数的人。精确一点说,是三亿六千七百一十五万又三百零二人,其中有两个是你的卫士,你让他们去送死的,但他们活着回来了。” “这的确很了不起。但是让一个病毒成为元老,这也太离谱了。我不放心。” “还有一点更了不起。” “什么?” “丽娜明白怎么穿透屏障,她完全可以不知不觉地潜伏到你身上。” “这不可能!” “这是真的。你让她看到了太多东西,你小看了她。也许你认为她不可能活下来,但是她看到了,而且明白了。在虚拟世界里,她可以很轻易地把我甩下,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所以完整的故事是她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差点送命,只为了拯救更多的人,而她完全可以只顾自己。” “这不可能!”丁丁几乎要叫嚷起来。 他把丽娜拉到谈话中,“丽娜,你破解了我的加密信道?让我看看。” 丽娜没有回答。 她的注意力全在屏幕上。太阳在屏幕上现出全貌。它被厚厚的壳层包裹,光和热被阻挡在内,这使它看上去像个轮廓模糊的球体,散发着黑光。 那里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千千世界。 我来了。她想,我要拥抱这个世界。 洪荒世界 洪荒世界并不荒凉;相反,它生意盎然。只是在很久很久之前,这儿一无所有,被荒凉所包围,于是被称为洪荒世界。这个名称一直沿用下来,变成了今天这种名不副实的状况。 这个世界每年为全球贡献五十万亿元的产值,并且以百分之十的速度增长。尽管因为反托拉斯法案,洪荒世界由六家公司进行经营,然而这六家公司却有同一个董事长——江小王。这个名字被无数的媒体报道过,也有无数的传记作家写过关于他的书,然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本人,甚至有据可查的影像也找不到。在超网覆盖了地球每一个角落的今天,这种事情堪称奇迹。因为如此,阿飞接到邀请的时候大吃一惊,心想这是否是个骗局,然而在超网浏览了一天之后,他决定接受邀请。一个有能力在网络中隐形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任何人都不会放弃和上帝见面的机会,除非他已经心如死灰,再没有一点好奇和热情。 邀请的来历颇为奇特。它直接掉进了个人邮箱,没有任何痕迹可循。阿飞的邮箱是顶级机密,任何人,如果不是由阿飞授权,都没办法把信塞进邮箱里,居心叵测的发件人会得到一点提示:该邮箱地址无法投递。ISL邮件公司向它的客户承诺,没有任何黑客可以黑掉邮箱,没有任何信件可以不经许可就投递,黄金铸就的超现实保护机制会将任何不良企图拒之门外。然而这个强悍的保护机制却没有一点作用,邮件出现在邮箱里,没有发件人,没有标题,悄无声息地突破了任何可能的封锁。它在那儿,标准的垃圾邮件模样,闪烁着红光,仿佛在嘲弄邮箱的私密性。 阿飞怀着愤怒的心情点开了这个邮件,想着明天就要去把交给ISL公司的三千块钱年费要回来,然后去法院告它,让它赔偿一千万的精神损失。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文明世界里,阿飞想起自己隐藏在某个目录底下的黄色小段,一想到这些隐私存在被某个不知所以的存在偷窥的危险,愤怒让他有了杀人的心。 然而邮件让他的愤怒平息下来。这是一封标准的邀请函,洪荒世界的董事长江小王邀请他进行一次采访。看着江小王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阿飞进入了恍惚状态。无论如何,这更像一个骗局。在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里,经常有人冒充银行家发送邮件,邀请你继承一笔很大的遗产,或者是用各种“合法”手段把天文数字的巨款转到你名下,事实证明从来没有人靠这个成了富翁,阿飞倒是听说过因此而搞得倾家荡产的案例。 骗局的可能性仍在,然而阿飞看不出自己会失去什么;相反,对江小王的成功采访将会让他一夜成名,成为地球上,还有月球和火星以及大大小小三十六个太空城最吸引眼球的记者。为了百分之千的利益,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而且,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有超网,就很安全。 在出发之前,阿飞给李娟打了电话。人不在,电话留言。 “游戏有什么好玩?出来了给我打电话。知道吗,我去采访江小王!江小王,洪荒世界的董事长。在量子芯座20009607。” 量子计算机无疑是本世纪最重要的发明。这个发明及应用体系的深远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确:它从根本上改变了世界,指数式增长的信息处理能力让整个地球在2235年联合成一个整体。政府的作用淡化,对任何事件,全球的民意可以在十分钟内反馈完毕,系统将按照民意去实施。没有统治者,只有执行者。所有的人对此都感到满意。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量子计算机的功劳,然而很少有人明白量子计算机怎么做到这点,甚至绝大部分的人不知道量子计算机长什么模样,尽管得到这个信息只需要小小的一转念。谁都不谈论的事情,了解它又有什么用呢? 阿飞就属于这绝大部分人中间的一个,于是,在看到量子计算机之后,他张大嘴半天没合上。 房间巨大而且安静。一眼看过去,就像是空旷的露天足球场。隔离杆的那边,是密密麻麻的白色植株,半米多高,参差不齐,顶部膨胀,大小仿佛一个篮球。这白色植物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场地尽头。在场地的上空悬挂着一块大屏幕,上边是各种各样的数据。有的停滞不动,有的飞快跳跃。所有的数据阿飞都看不懂,然而那上边的文字他能够明白:量子芯座20009607号。这就是量子芯座?!充满科幻质感的银色大楼,幽蓝色调,水银般的物质和反物质在各种透明管道中流动……所有关于量子芯座的想象在刹那间如肥皂泡一般破灭。展现在阿飞眼前的,不像世界的大脑,而更像是一片菜地,而且,可能由于管理的疏忽,这菜地凌乱不堪。 “这就是量子芯座?”阿飞问。 “没错。每一个人都会问这个问题。”保安有些不耐烦,“难道你们来之前就不能上网看看?全世界的量子芯座都长这样。” “它是活的?” “嗯,谁知道?你可以自己去问问,我又不是科学家。” “看起来就像蘑菇。” “是啊,我也这么想。它们长起来也像蘑菇。” “什么意思?” 保安诡异地笑,“这个东西很有新闻价值。” 阿飞掏出自己的身份证,打开输入,问:“你的银行账号是多少?” 江小王就在那门里边。阿飞有些忐忑不安。量子芯座20009607不是一个简单的量子胞基地,它的地下还有复杂的建筑结构。有多复杂,阿飞并不知道。他坐上高速电梯之后,经过十五秒门才重新打开,简单估计,这地方应该在地下两百米深处。 门开后看到的一切都在印证这个世界的神奇。墙上挂着画——真正的画,纸的纤维和颜料的颗粒暴露在眼前,真真切切。阿飞伸手去摸,被玻璃挡住。十几个巨大的琉璃柜子沿着墙角排列,里边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本书、一串珍珠、一方温润的玉石和一顶金灿灿的皇冠……阿飞再一次合不拢嘴,他飞速地拍摄这所有的东西,希望能把眼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图片,发布在网上。即便没见到江小王,这里的珍宝就足够引起轰动。然而,拍摄了两张之后相机便不能工作了。阿飞检查机器,发现不能连接网络。这里与世隔绝。这个地方有人类,这个地方没有超网。阿飞的心突突跳了两下。 长长的廊道尽头是一扇门,江小王就在门里边。阿飞有些忐忑不安。 “进来吧,我等了很久了。” 江小王长得很不怎么样。如果刻薄一点,可以用猥琐来形容。而且他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白乎乎的身子在晦暗的灯光下就像一只肉乎乎的大虫子。这大虫子戴着接入头盔。这地方并没有完全与世界隔离,至少这床上的主人还和外界联系着。 “让你吃惊了。我已经十多年没有穿衣服了,希望不要吓着你。” 阿飞把视线挪开,打量四周围,尽量保持平静,“没有。我有心理准备。” 这几乎是一个光纤的世界。胳膊粗细的光纤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把房间包裹得严严实实。阿飞有一种错觉,这屋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蛹,而他不幸正站在那蛹中的虫子身边。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人,控制着洪荒世界,占据着世界上最多的财富?眼前的一切实在难以和富贵两个字联系起来,更不能让人相信这白花花的虫子就是世界上最显赫的精英人士。 “你,就是江小王?” “那么我还能是谁呢?”江小王微笑着,并不介意阿飞眼中的怀疑神色,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只是被吓坏了。 “只是……看起来……我不知道……有点……那个……” “出乎意料,是吗?没关系,你会习惯的。” 江小王从床上站起来,摘掉头盔,向着阿飞走了几步。阿飞不由自主地后退。 江小王笑了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我就坐在这儿。既然来了,就问吧。我们不用浪费时间。” 阿飞不自然地笑笑,想找一把椅子。一把椅子很自然地出现在他手边,他不假思索地拉过来,坐下,一时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气氛太过诡异,准备好的采访提纲忘得一干二净。在这个鬼地方,连求救电话都没法打。 “好吧,记者先生。你准备问些什么?我这里有足够的秘密可以让你一夜成名,不要错过机会。” 阿飞咽下一口唾沫。 用外貌来衡量一个人是巨大的方法错误。人的精华不在于漂亮的脸蛋和健美的体魄,而在于智慧和精神。在量子时代更是如此,漂亮脸蛋和健美体魄都可以在洪荒世界中得到,要什么有什么,智慧和精神却没法拿来。人们无法知道也不会关心,接入系统的那一端是怎样一个肉体,然而却能够辨认它有怎样的智慧和情操。当然传统认识上,伟大的智慧和高尚的情操通常会和一个伟岸身躯联系在一起,或者至少也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躯体——事实却证明,这实实在在是一个一厢情愿的错觉。阿飞正在纠正自己的这个错误。 随着交谈的深入,阿飞发现了一个金矿。对面坐着的白花花大虫子深不可测,好像知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从天上到地下,从太空到深海,活着的和死去的,真实的和虚幻的……阿飞的一个问题,会换来江小王源源不断的答案,直到阿飞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才会停下来。这不是记者和采访对象之间应该有的关系。两个人至少要智力相当,才能碰撞出火花。一个天才和一个弱智之间注定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不幸的是,阿飞发现自己正处在弱智的不利地位。词句从江小王的嘴里蹦出来,阿飞理解起来非常吃力,就像一只阿米巴虫试图理解牛顿方程。有的时候,他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汉语,然而他不得不听着,紧跟着,即便脑子成了一片糨糊也要不时点头来表示自己跟得上。 江小王突然停下来,“试试这个。”他拿出一个接入装置,递给阿飞。 “干什么?” “这是特制的接入头盔。你戴上,理解我说的东西就不是那么吃力。” 阿飞的脸红了一下,接过来。这头盔和外边的洪荒世界接入口有些不同,制作精良,一丝不苟,内层的探头紧密有致,看上去赏心悦目。阿飞从来不是一个游戏迷。在洪荒世界里,他只有一个账号,那是李娟生日那天,为了哄她高兴和她一起玩游戏而注册的。那些廉价的塑料制品,看起来就不是那么让人放心。然而李娟却乐此不疲,以至于阿飞经常要去洪荒世界的大楼找她。阿飞此行的另一个梦想是希望轰动效应能给他带来足够的钱,这样他可以在家里安装一个接入装置,至少李娟不需要跑去洪荒世界大楼玩游戏。 对于洪荒世界,阿飞一向嗤之以鼻,这些虚拟的世界,用模拟代替现实,让人不能自拔,实实在在是一种畸形产物。然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玩。除了必要的工作时间,很多人整天猫在系统里,耗费着时间和金钱。有的时候阿飞并不明白,为什么洪荒世界能够拥有这么大的魅力,让这些人几乎放弃了现实生活。也许江小王能给出答案。 阿飞把头盔戴上。细微的碰触之后,他的头皮仿佛被紧紧地揪了起来。他又有一个错觉——孙悟空戴上了紧箍。那么,唐僧又在哪里? 世界以飞快的速度扑面而来。无数个世界在阿飞的意识里四处开花。亚洲、美洲、非洲……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泰坦、盘古、女娲……一个个太空城仿佛都在眼前。魔兽世界、金银王国、南赡部洲……洪荒世界的子系统层出不穷。七千年人类文明累积的知识,亿万玩家创造的故事,无数催人泪下的悲欢离合……仿佛有一根大棒在脑子里飞快地搅动,脑浆被捣成了糊状,旋转着,像发泡塑料一样膨胀起来,以至于头颅再也容不下。在那么一刻,阿飞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被这种爆炸式的填充活活挤死。他突然有了一个幽默的想法:至少这样的死法很独特。他甚至想到了新闻的标题:量子时代的新杀手惊现沪上——海量信息导致脑死亡。就在他认为自己落入圈套,马上就要被谋杀的时刻,一切突然平稳下来,就像千钧的大山压到了头顶,却突然停止下坠。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帮助他学会控制节奏。他缓了过来。 世界以飞快的速度扑面而来,阿飞在其中游刃有余。 感觉棒极了。他睁开眼睛,江小王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正看着他,“你对洪荒世界已经有了更深的感受。” 是的,阿飞有了更深的感受。几个瞬间的海量信息比他前半生所有的知识积累还要深广。将近九成的人会把一半以上的清醒时间花在洪荒世界里,剩下的一半清醒时间则无时无刻不盼望着重新回到那个世界中去。更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不需要工作,祖上留下的财富足够支付七八辈子的开销,他们便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洪荒世界中,从不断线。洪流已经形成,所经之处,什么都不会剩下。一年多前,阿飞写过一个报道,专门讲述洪荒世界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着预言家的潜质,因为这文章和扑面而来的海量信息几乎契合到无缝的程度。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 “这虚拟的世界,几乎攫取了将近一半的人类劳动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生活在洪荒世界中。很难想象,当这种倾向成为主流,以不可逆转的势头向前发展,我们的未来世界会是怎么一个模样。笔者尽力想象,然而这主题实在有些庞大,庞大到令人毛骨悚然,于是一个寒噤之后结论仍是空白。 “每一个读者心中,必然会有一个结论。姑且保留它,留给时间去证明吧。” 江小王的目的显然不是让阿飞印证自己的结论。千头万绪的信息里包含一个实验,它排列在所有信息的前边,享有最高优先权,无论阿飞的注意力在什么地方,只要他稍加注意,这个信息就会跳到意识中。 某个科学研究组织挑选了来自全球的一百六十多名死刑犯,免除死刑,要求他们合作,自愿接受比眼下的洪荒世界更强烈的虚拟刺激。 一个死刑犯不接受条件。他被执行了死刑,注射氰化物致死。 三个人接受了过量刺激,脑细胞大量死亡,导致全身系统衰竭死亡。 一个囚犯拒绝醒过来。她在虚拟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最爱,和他度过一生之后,用强烈的死亡意志启动身体崩溃的基因,她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中同时死去。这是特殊个例,重新计算后发现概率只有亿分之一。 剩下的人,均死于自杀。 阿飞咽下一口唾沫。 根据精神病专家的意见,这些人有不同程度的人格分裂。智商越高的人,精神分裂的程度越严重,自杀倾向也更明显。同时有几个人格活跃在脑子里,各种各样的记忆,不同的人生充斥他们的大脑,他们已经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两个世界甚至更多的世界让他们彻底迷失。他们已经无法再正常生活,除非进行强制性精神治疗,把某一个人格彻底封闭起来。这种做法和杀死他的一半没有区别,而且,虚拟世界中得到的人格更容易被强化,因为它对头脑的生化反应提供了更强的刺激。 人们不能分清虚拟和现实。人们更倾向于接受虚拟世界。 阿飞的脑子里形成一幅图景,无数的人接入系统,他们不吃不喝,完全忘掉身体仍旧存在,几天之后,身体开始枯萎,死亡,然而这些人浑然不觉。再几天之后,身体变成了尸体,就像花朵凋谢,从系统中脱离出来,腐朽。 他们在杀人!强烈的情绪让阿飞猛然站起来,把头盔扯掉。 江小王平静地看着他,“孩子,那只是一个开始。” 庄子是古老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他有个梦蝶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一天庄子熟睡,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他是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正舞得高兴的时刻,有人推他,把他从梦中惊醒。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庄子略加思考,说了几句话,留下一个关于真实和虚幻的哲学命题:是庄生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生? 阿飞正做着一样的事。他进入了梦境,从一颗卵开始,孵化,变成蠕动的青虫,结茧,在茧中化作蛹,最后破茧而出,化成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他醒过来,眼前坐着江小王。 “是你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你?” 是他变成了蝴蝶。阿飞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答案。现实就在眼前,不容否定。然而,当他仔细回忆那个虚幻的蝴蝶,却是那么真实而不容否定,于是他有些犹豫。 “你没有变成蝴蝶,蝴蝶也没有变成你。” 那短暂而美丽的一生仿佛电影般在阿飞的脑子里回放。他甚至能够回想起从卵中挣扎出来,拥有知觉的那一刹那,空气就像拥有魔法的甘泉,让它在一瞬间充满力量;还有那破茧而出的阵痛,清晰而明确;最后是花丛中婆娑的舞蹈,优美的韵律。阿飞伸出手,比拟成蝴蝶翅膀的模样,手势上下起伏,正像一只翩然的蝴蝶。 “你就是那蝴蝶,蝴蝶就是你。” 是的,这是答案。阿飞不再是那个阿飞,至少,他曾经是一只蝴蝶,不管这是超脑的恶作剧还是江小王的阴谋,他都承认这个事实。阿飞抬眼望着江小王。 “囚犯们都自杀了,那么我也快了?” “你和他们不同。” “什么不同?” 江小王微微一笑,“至少你还精神健康。” 蛹状的房间正在变化。缠绕紧密的光纤缓缓褪去颜色,变成透明,隐形。这些隐形的管子收缩,隐藏到墙壁中去。银白色的灯光亮起来,房间变得一片光明。几道隐藏的门相继打开,空间开阔,气派宏大。 阿飞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前后的对比太鲜明,他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才符合想象中洪荒世界董事长办公室的形象。他转身,江小王就在身后站着,仍旧一丝不挂,不像一个顶级人物,在银色灯光的映射下,仿佛一条蠕虫。 江小王摁下一个按钮,地面裂开一道缝,一样亮晶晶的东西缓缓上升。当它升到一半,阿飞辨认出这是一具棺材,棺材里隐约有个人形。 一具接着一具的棺材从地缝里冒出来,靠墙整齐排列,一共十二具。最后两具棺材是空的。 两具空棺材,屋子里有两个人。阿飞有些怀疑这不是巧合。 江小王向着阿飞点点头,仿佛看穿了阿飞正在想些什么,这让他更加紧张。 “你是特殊的,阿飞。找你来,因为你具有这样的特质,能够把现实和虚拟现实区分开。” “我已经承认,我是一只蝴蝶。” “但是你知道,此刻你并不是蝴蝶。” 阿飞沉默下来,他经历了囚犯们同样经历的事,然而他并没有想自杀,甚至没有一点冲动。 “人体大同小异。这微小的差异,却决定了有些人能够继续生存,有些人却只有自杀。那些参与实验的人,他们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已经不能分辨此刻是现实还是虚拟,一切在他们的脑子里混作一团,除了死亡没有别的解脱办法。你不一样。像你这样的人很少,即便是经过仔细甄选的人,也未必能够通过真的考验。概率不大,大约只有三百分之一。你非常特别。” 阿飞看着江小王,“三百分之一?为了找到我,你可能要杀死三百个无辜的人。你拿人的生命开玩笑。” 江小王微笑着,“很高兴你能抓住这个把柄。不错,在你之前,已经有一百六十七个人死掉。然而这并不是玩笑。” 第一个成形的量子胞于2182年诞生在北京的一所高校。那个量子胞只有垒球般大小,功能却可以媲美最先进的银河计算机——每秒计算两千万亿次,解开一个五百位数的因数分解只需要一秒钟,但如果算上维持设备,体积却相当于三台银河计算机。之后,量子计算机开始出现,然而成本昂贵,根本无法推广——量子胞是一种生物体,对温度、湿度和洁净度有着苛刻的要求,同时还需要外界的空气、水和阳光,另外,如何实现量子胞的互联也是一个世界难题。 互联问题在十二年后解决。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博士生江小王在实验室里成功地让一个量子胞分裂,形成一种新个体——两个量子胞相互独立,然而通过某种类似于光纤功能的生物性传输导管连通在一起。量子网络由此发端。 发展量子网络并不容易。苛刻的生存条件意味着庞大的资金消耗。学校的钱捉襟见肘,架构最简单的量子网络会把整个预算都吃光;每个机构都要养活一群人,从其他机构得到资金支持异常困难;政府的专项预算,则因为审批程序的原因至少要过两年——江小王把眼光投向民间。民间的闲散资金庞大,然而让老百姓掏钱很难,每个人都紧紧看着自己的钱袋,生怕被别人占了便宜,人们不会因为量子网络影响深远而慷慨解囊,只有看见实惠才会松开钱包——洪荒世界堂皇登场,以席卷一切的态势聚敛财富,量子网络开始高速发展,2202年,量子芯座00000001在上海落成。 一个时代由此开创。 阿飞怀疑地看着江小王,有些不明白他回顾这些历史的目的。这是一个现代的传奇,科学和财富的完美统一,正体现了时代的价值观。然而,此刻,在这样的一个地下宫殿,面对着十二具棺材,阿飞实在不能理解江小王的动机。他有些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否也像那些实验品一样,在虚拟和现实的错位中发生了精神分裂。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阿飞的情形也不太妙。 “我们为了科研才进行商业化,然而,这就像一个链式反应,一旦启动了,再也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洪荒世界的成功几乎不受控制,职业经理接手公司,人们像吸毒一样对游戏上瘾,利润如洪水一般流向股东。科研小组变得很有钱,更多有才华的青年投入其中,量子计算机网络也得到了飞速发展,但洪荒世界出人意料的商业成功并不是本意。量子系统的最初设计是为了预测未来。一切皆有可能,问题只是可能性大小。量子系统的架构很适合预测未来,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采取措施。然而,在这一点上,显而易见,我们失败了。 “如果超脑系统对一群蚂蚁或者一个人的行为进行预测,它可以达到非常高的准确率。然而,对人类,超脑系统已经不是一个超然的系统,它和人类结合得太紧密。洪荒世界变成一个超级游戏系统,疯狂地聚敛财富,而量子系统借此覆盖了全球,演化成超脑系统。这是一个反馈过程。最初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把这个反馈因素考虑进去,我们没有想到它会在全世界发展得如此之快。现在已经晚了,我们要超脑预测人类的未来,就像让它预测自己的未来。任何系统都不能预测自己的未来,至少在这个宇宙里不行,波动方程一定会发散,不可能得到稳定的薛定谔图像。超脑的量子计算预测,并不比人类哲学家有更多的可行性。”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江小王绕得很远,让阿飞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们偏离出发点很远,而且已经不能回头。” “是的,这是一个你自己开创的时代。” “没必要夸大个人的作用,这是一个偶然。然而,这是一个必然发生的偶然。” 无数的人接入系统,他们不吃不喝,完全忘掉身体仍旧存在,几天之后,身体开始枯萎,死亡,然而这些人浑然不觉。再几天之后,身体变成了尸体,就像花朵凋谢,从系统中脱离出来,腐朽。 阿飞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这样的图景。这一次,阿飞并没有愤怒。这不是一个现实的图景,而是一个先知式的隐喻,关于人类走向灭亡的预言。 阿飞沉默着。也许这就是江小王希望他了解的东西。只有经历过那比现实还要厚重的虚拟世界,才能明白这趋势的不可扭转。 “难道不能停下来?” “太迟了。全球的民意可以在十分钟内表达,很多人宁愿死掉也不愿意洪荒世界消失。我们给自己挖了一个陷阱,然后跳了下去。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后悔药。” “可以组建一支军队……” “全球有十五个自动防御平台,覆盖每一个角落。这些自动武器不需要任何人操作,超脑系统完全可以调用它们,如果它发现有些小小的骚乱违抗了全球民意,不会有任何犹豫。你可以做一点调查,自从全球民意系统建立起,至少已经有三万多人因暴力死亡。当然这个数字比死于心肌梗塞的人要少得多。”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是你创造了这个系统。” “那是无意中揭开的一块序幕。全球二十多万个量子芯座,只有最初的几个是由人设计制造的,后边的过程完全是超脑自我控制。它并不强制性地毁掉人类,人类自愿沉浸在虚拟世界中灭亡自身,这不是它的错。” 阿飞咧开嘴,做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这个日子还很遥远,至少眼下,洪荒世界还只是个游戏,还没有到让人不能自拔的程度。人人都知道那只是游戏。我们只要保持现状,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知道悖论是什么?所有的项目只有在全球民意的支持下才可能进行,全球民意站在超脑那边。全球都在渴望进步,特立独行的一两个声音会被淹没得干干净净。” 江小王站起身,“来,坐到这个位置上。” 他看着,听着,感受着。 太平洋上空一个新的热带风暴正在形成,旧金山将受到强烈飓风的骚扰;北大西洋暖流减弱,伦敦迎来历史上最严酷的冬天;中国的台湾地区发生了几次地震,上海股票市场应声而落。阿飞甚至注意到有一股不小的现金流从北美流向印度,那是一个新的量子芯座项目…… 空气中悬浮着微小尘埃,水汽在上边凝结,形成了雨滴;树蛙突然跳起来,伸出舌头黏住小叶蛾,一口吞下去;金刚石显示出它精致的正四面体结构,钻头在坚硬的岩石上轻松地切割下去。阿飞惊讶地发现量子胞没有细胞壁,它是一种动物更甚于植物…… 技术能力所能达到的极致都变成了阿飞的感觉,如果人类有上帝,那么此刻他就是。意识在量子网络中遨游,那是从未体会过的自由。虚拟世界给他异样生命的体验,不,此刻这并不是虚拟世界,这是真实世界,他在体验着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阿飞意识到,这就是超脑的世界。他看见它所看见的,听到它所听到的,他相信,它也会有感觉。白色满地的量子芯座,它在呼吸,思考。 突然阿飞发现了李娟。他把她调动到注意力的中心。她正在色情大亨的世界里冲浪。一个顶级隐私的房间,两个体形剽悍的男人以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把她一次次抛上高潮。她已经在这房间里连续待了六个小时。阿飞想起来,他和李娟已经三个月没有做爱。上一个星期,她还拒绝了自己亲热的要求,虚拟世界攫取了她全部的激情。阿飞出奇地平静,他悄悄地走掉了。 他看到一些人正在创建一个新的王国,这个王国根据传说中的蓝图建立,叫做亚特兰蒂斯。金碧辉煌的宫殿,美轮美奂的雕塑,还有凝结着无数工人心血的富丽堂皇的织锦,把人类关于奢侈的所有想象镌刻在石头和黄金堆成的山上。 他还看到一群飞翔的喷火龙,那是英雄无敌世界里边最强悍的生物,一个叫做Gelu的传奇英雄,正指挥着他小小的长弓部队向着黑龙射击。魔法师文森特用一个力场挡住黑龙的道路,保护着Gelu的部队,于是战争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他找到了黑客帝国,在这里,现实和虚拟彻底地贯通起来,英雄在不同的世界中穿梭,试图唤醒那些在虚拟世界中沉睡的人——就像给现实的某种理想主义添加注脚,然而这实在是一个扭曲的现实。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超级研究中心,这里汇聚着为数众多的聪明头脑。他们在思考,创造。信息的洪流源源不断流向超脑,超脑整合所有的信息,以最合理的统筹方式分配全球资源。这十五年来,世界上已经没有科学家,而整个世界却仍旧在突飞猛进。创造的源泉从外面的世界挪到这里,科技进步的发动机已经换上新的外衣。 人类的欲望在这里分成了截然的层次,从吃饭睡觉性交到量子力学统一场论哲学,从宽阔的塔基到尖锐的塔尖,人们在这里做出自己的选择。一半以上的全球民意从这里发出,这些人,新的人类,又怎么可能终结自己的生命? 无数的人接入系统,他们不吃不喝,完全忘掉身体仍旧存在。几天之后,身体开始枯萎,死亡,然而这些人浑然不觉。再几天之后,身体变成了尸体,就像花朵凋谢,从系统中脱离出来,腐朽。这个预言并不是全景。系统的确吸收了一些东西,然而它也在创造。旧的人类正在死亡,新的人类正在诞生。未来,仍旧有无限的内在可能性,比过去更丰富多彩。 有人碰触阿飞,是江小王。“跟我来。”他说。 这里曾经一无所有,此刻这里欣欣向荣,将来它会热闹繁华。 这里叫做洪荒世界。 江小王把阿飞领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空间中。这个世界不能从外部观察,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然而仍旧有一套复杂的办法可以进入。 这不是任何人创造的空间。这是一个简单的、纯粹的、本源的、独一无二的世界。 这个世界用最简单的规则设定——测不准原理、强作用力、弱作用力、电磁力、引力。规定了这些最基本的原则之后,有一次触发,就像宇宙的大爆炸。世界从一次量子触发开始,也经历了它的大爆炸,然后形成它的宇宙。这个宇宙就是整个洪荒世界。 洪荒世界有恒星,有银河,有生命,只不过,那银河并不以你所见的方式存在。它存在着,是无数的数据湍流的集中地,每一个数据的湍流,又仿佛一颗恒星。某些数据湍流会因为内部结构的原因而崩塌,变成一个井,源源不断地把它周围的湍流吸收进去并不断地扩大自身,就像我们的世界中三倍太阳质量的恒星都会坍缩,变成黑洞。 生命也在其中,然而需要仔细地寻找。幸运的是,我们并不需要太多的工夫就找到了它。在一个小小的数据湍流中,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能够自我复制,变异,进化,具备我们定义的生物的特点。 “最初你们想据此来预测世界?” “曾经有这样的想法,然而这不可能,系统不可能对自身进行预测。虽然洪荒世界已经把外界的干预降低到最低,然而它仍旧是超脑的一部分。” “那么这个最初的洪荒世界,又和其他虚拟世界有什么区别?” “超脑不能破解它。你已经看到,所有的那些游戏世界,那些完完全全的虚拟世界,如果你希望进入,你就能够进入。超脑具有与你同样的能力,只是它可能没有你那样的意愿。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是否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将来的某一天,它突然有了意愿,而且和人类的意愿完全相反。” “这里就是最后的抵抗基地?” “不,没有抵抗基地。如果那么一天到来,超脑必然全面地超越了我们。人类没必要无谓地抵抗,然而可以撤退到这儿,在这里寻找归宿。” “听起来有些悲观。” “这不过是最坏的可能性。超脑和人类一体——你看这虚拟世界中的人们,超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超脑,很难想象两者会对立起来,因为没有任何利益的冲突。” “那只是因为眼下超脑还没有意愿。” “我们在和一种未知可能性打交道。一个简单的量子胞逻辑运算也比人类大脑快千万倍。如果超脑的复杂性再提高两倍,即便从网络结构的复杂度来说,也可以和人脑相提并论。即便是低等动物,也会有自我意识。也许它已经有了某种自我认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从未有过的东西。” 阿飞审视着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切都以量子形态高速运行。然而,如果以某种形式将这个世界映射到现实中,它和外边的真实世界便如此契合,以至于你不得不认为,这是两个同质世界。相同的物理规律,相同的因果律,类似的有机生命。是的,这里是一个避风港。如果超脑不允许人类在它的世界里生存,那么这里就是最后的保留地。 阿飞从洪荒世界回到现实。 他回味着洪荒世界的一切,那个所有虚拟世界的鼻祖,超脑的最内核,以量子触发进行自我演化的同质世界。实际上,人类创造了一个宇宙,阿飞有些惊讶这奇迹般的世界居然存在——现实往往比想象更具有故事性。 江小王坐在一旁,正看着阿飞。 短暂的适应之后,阿飞也看着江小王,“那么,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杀死一百六十七个人?” “我在寻找能够清晰分辨每一个世界的人。这样的人不多,即便所有的生理特征都符合,概率也只有三百分之一。而具有类似生理特征的人,在所有的八十亿人口中,只不过三万人。全球的人里边,只有一百个人具有与你相同的能力,阿飞你是一个无价之宝。” “但你杀了人。” “也许吧。但我并不是杀人狂,这只是科学。所有因此而丧命的人,其实也并没有死。他们的肉体肯定不能恢复,然而,在超脑的照看下,他们的生命在另一个世界里延续,生活得很好,另一个世界,他们甚至认为那就是真实世界。” 阿飞知道江小王说的是事实。洪荒世界所有的信息对他开放,也许这是他的特权。他观察了在他到来之前咽气的那个叫做苏菲亚的人,超脑为她特制了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苏菲亚得到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她在梦中曾经想要的生活——成为一个最美丽最贤良淑德的公主,得到最英俊最富有男人魅力的王子的爱。她签订了一份带有数字签名的文件,宣布放弃所有的现实权利,包括处置尸体的权利,同时,认定现实中的自己属于自然死亡,并对遗产做了处置。在法律上,江小王并没有杀人,只是帮助人实现了安乐死。 阿飞有些犹豫,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杀死了一个人。也许江小王的确触犯了这个世界的道德底线,然而,在那个世界,他却创造了一些东西。阿飞甚至有些犹豫,苏菲亚究竟是死去了,还是仍旧活着?那个数字世界,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他想起自己幻化为一只蝴蝶的经历,真实不容置疑。然而苏菲亚,她根本没有机会来辨认真实还是虚幻,她根本无法携带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回到真实世界。 “我不知道……” “阿飞,这是一个小问题。我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一员,你将背负的东西,比考虑一个人究竟是生是死要重要得多!” 阿飞再一次从洪荒世界回到现实。 在现实中短短的一个小时内,他已经度过了三次生命。 第一次生命是一颗小小的孢子。无法得知它怎样到了太空中。它附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在太空里飘游。后来,在经历了几乎无限长的时间之后,石头被一颗巨行星的引力俘获,落入卫星轨道。石头缓慢损耗着它的能量,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向着行星表面下坠。终于有一天,石头达到了它的极限,开始坠落,空气摩擦的热量让石头燃烧起来,隐蔽在石头深处的孢子被烧成了炭。 第二次生命是一株小小的草。一只山羊走过来,漫不经心地将它吃掉。 第三次生命是荒原上的雄狮。无忧无虑中长大,血腥厮杀中成长,依靠一点运气和狡诈成为狮王,最后衰老,被新一代的雄狮打败,在饥饿和伤痛中死去,成为兀鹰的食物。 洪荒世界给了阿飞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在无数的世代中轮回,长生不死。他可以是任何有生命有感觉的东西,小到一个原生细胞,大到一片四千平方米的榕树林;从简单的细菌,到具有复杂大脑能够产生智慧的人类。他感受着一切生命。 他体会到个体的脆弱与无奈,体会到生命力的生生不息,体会到生存方式的多种多样,体会到形态各异的生命背后那亘古不变的原始动力。 “加入我们。”江小王对他说,“我们就是守望者。这个世界的超级精灵。” “为什么需要守望?” “我来给你找点理由。我们当然可以和其他人一样,选择在洪荒世界中死去。但人总希望为后代留下点什么作为回忆,我们不希望人类就此退出舞台。现实世界中的人类很快就会消亡,我们就是人类的记忆。 “还有一个理由。洪荒世界为我们提供了可能性,你可以在不同的世界中无数次地轮回,体验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各式各样的人生。仅仅凭着思想理解生命过于苍白,无数次的轮回将把你带到一个新的高度。经历几百次轮回,这样的生命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深刻得多。 “守望者计划挑选十二个人,他们拥有在洪荒世界中自由进出的能力,也有启用所有资源的特权。他们就是洪荒世界中的上帝。从我们这个时代出发,他们将随着超脑一起成长,把人类的记忆带到遥远得不可想象的未来。” 江小王指着十二具棺材,“这是十二套生命维持系统,它可以把人的新陈代谢降低到零水平,同时维持生命。超脑会保证这些躯体完好。这只是一个备份计划,即便没有躯体,这十二个人也能够在洪荒世界中存在。有了躯体,这个计划显得更加完美。” 阿飞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十二具棺材。有两具是空的。如果说行,他将占据其中的一具。 “你选择我作为十二人中的一个?” “你是第十一个,你已经看到,已经有十个人。我本人将是最后一个。”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根本没有这个准备。” 江小王微笑着,“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准备。你有机会反悔,那边的电梯开着,走进去,你可以回到地面。当然,你还可以坐电梯下来。我会等你一天。不要让我失望,找到一个你这样的人实在很难。” 阿飞在量子芯座的大屏幕下站着。他站在了量子菜田的中央,那硕大的屏幕就悬挂在头顶,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把人砸死。 他想到了李娟。曾经他以为她是他的最爱,现在他明白那是一个玩笑。他想起那蠕动的阿米巴虫,它是那么费力地认真地吞噬那微小的藻粒,那是它生命的全部追求。他想起那只狐狸,为了保护幼崽勇敢地站立在掠食者面前。还有,北极冰原上的巨兽,寒风中瑟瑟的一棵草……很多东西一晃而过,杂乱无章……在那地下宫殿里边短短的两个小时,阿飞仿佛已经度过了无数个人生。每一个轮回的印记都镌刻在记忆里,成为他理解和思考的源泉。一种完全不能描述的怪异感觉笼罩着他,他想,这是过于厚重的经历让他心力交瘁。 突然之间,密密麻麻的量子胞产生了一些变化。它们仿佛花朵般绽放开,然后慢慢地枯萎下去,从白色变成褐黄,最后成了黑色。变化的过程很快,短短的一分钟,所有的量子胞都凋谢了。然后又是短短的一分钟,那满是白色胞体的场子里又充满生机。 阿飞看着眼前的变化,他花了重金从保安那里打听到的神秘现象就发生在眼前,然而他却没有丝毫的兴奋。那是世界的超级大脑在打盹,五百一十二天一次的小小休息。 他穿过这重重的白色海洋向前走去,白色的胞体被他碰得东倒西歪,然后又在他身后恢复原样。他跨过隔离杆,站在电梯前边。两个电梯,一个通向外边的世界,一个通向地下的宫殿。选择的权利在他手上。 沧海桑田。 一朵雪白的花瓣落在阿飞手上,仿佛丝绸一般柔滑,带来一股凉意。阿飞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那是超脑在打盹,三千年一次的轮回。 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花开满整个大地,开满整个天宇,一直衍生到地平线,合二为一。超脑已经为自己造出另一个地壳。所有的量子胞,在这地壳的内层安全而不受限制地生长。它甚至制造了自己的两个复制品,一个利用了改造的火星,另一个放在金星轨道,是人造星球。降伏太阳的壮举已经开始,在黄道区,第一个组装模块已经到位,提供超脑运行的能量之中,有一部分就来自这个新模块。阿飞知晓超脑的下一步计划,它将把太阳包裹起来,然后将自己转移到太阳壳上去。这将是一个耗时六百万年的巨大工程,然而,同已经过去的三亿多年相比,这不过是短短的下午茶。 无数的轮回印刻在阿飞的记忆里。那些生命的历程,太多,太遥远。最近的一次生命历程发生在两亿多年前,他是一个小小的士兵,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略微高等的智慧生物以闪电般的速度袭击了他们的星系,在一次反抗行动中,他被高能量的粒子流瞬时击倒死去。此后,他突然感觉到厌倦。他把自己封闭起来,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阿飞捡起一片花瓣。这雪白的东西,带着丝丝的凉意,竟然在他的手心里融化掉,变成水样,最后蒸发不见。他毫不后悔这一次复出。超脑有了长足的进步,它不仅把自己复制到了火星和人造星球上,而且,已经拥有足够的能力,随时在现实世界中给出一个非生命的躯体。十二名守望者的躯体不再有用,被当做文物保存着。 阿飞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沉睡的脸庞上似乎带着某种过于严肃的神情。他也看到了江小王,这位导师已经在封闭空间中静默了两亿五千万年,他是绝顶聪明的人,比自己早许久领悟到生命的真谛。也许他对这个真实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 飘飞的白色花瓣停止。大地和天空都是一片荒芜。顷刻之间,无数的白色花朵生长,绽放。天与地都陷落在这白色的汪洋里。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真干净。 阿飞在那儿伫立了三千年,在超脑的下一次呼吸之前离开了。又一个洪荒世界从一片白茫开始,这个世界和三亿多年前阿飞离开的那个世界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一份启示录: “这虚拟的世界,几乎攫取了将近一半的人类劳动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生活在洪荒世界中。很难想象,当这种倾向成为主流,以不可逆转的势头向前发展,我们的未来世界会是怎么一个模样。笔者尽力想象,然而这主题实在有些庞大,庞大到令人毛骨悚然,于是一个寒噤之后结论仍是空白。 “每一个读者的心中,必然会有一个结论,姑且保留它,留给时间去证明。” 太阳战争·毁灭日 星空璀璨,繁星似尘。 从窗口望出去,漫天的星辰如往日一样灿烂。然而,如果是一个细心的观天者,他会发现大熊座阿尔法星没有出现在视野里。 亚布觉得非常奇怪,这颗星星三等亮度,虽然不是亮星,然而也绝不至于肉眼无法看见。亚布让索亚给出最近十年每一年此刻的星图。索亚是机器人,他和亚布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眼睛没有瞳仁。索亚看了亚布一眼,“你是对的。那颗星星消失了。” “那么可能是什么缘故导致了这一现象?” “某个物体挡住了它,这是太空中唯一的解释。观测记录表明这类事件经常发生。从观察哨的轨道来说,平均概率为两百天发生一次。一颗小行星。” “小行星?计算一下小行星最多能掩盖它多久?” 索亚凝神沉思一会儿,“根据目前所有资料,小行星对恒星的遮掩,在几秒钟到十分钟之间,已知最长的时间是太谷星对天蝎座伽马星的遮掩,需要观察哨落在远日点,而太古星正好运行到观察哨和天蝎座伽马星之间。这种情况十五万年出现一次。” “可是我已经观察它一个晚上……那家伙距离我们比小行星要远得多,但是它又不发光。难道是一个黑洞?” “记录显示它已经消失三天了。没有记录说明那个方向上有黑洞。不过可以进行分析,看看那是不是一个隐藏的黑洞。倘若如此,大熊座阿尔法星就要从星图中抹去了。” “嗯,快去查吧。” “很快会出结果的。我去调动哈勃望远镜,数据分析会在半个小时内给你。” 索亚走了。亚布透过窗口看着外边。大熊座缺了一个脚趾,那地方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黑洞,会是什么呢? 突然,亚布发现了什么,他大声叫喊起来:“索亚,对准它,大熊座阿尔法星,它正在出现。” 亚布没有说错,大熊座阿尔法星正在探出头来。很微弱的一点,相对它平日的亮度低了很多,然而却足够在人类视网膜上落下一个痕迹。当然,只有有心人才能够注意到。 索亚正好将哈勃望远镜调整到位。阿尔法的掩映让一切显露无遗,那是距离很近的天体,绝不是一颗遥远的恒星或者黑洞。它的视界几乎相当于火卫二。这样一个天体绝对不该被忽视掉,但例行射电扫描居然没有发送过任何这方面的报告。 亚布跑到屏幕前,他看见了结果,然后目瞪口呆。 哈勃观察哨沿着一条椭圆轨道运行。它的轨道跟地球、火星的分别有一次交会,以四百一十二天为一个周期,观察哨会靠近地球和火星各一次。这是唯一有人存在的观察哨,从太阳到柯伊伯环带,分布着许多各式各样的观察哨,但它们仅仅是眼睛。 观测结果已经反馈给地球。亚布和索亚在焦虑中等待。他们并不知道,在索亚用掩映观察得到一个让人吃惊的结果之后六个小时,太阳系内所有的眼睛都开始瞄向那儿。六个小时,是光线从哈勃跑到地球然后从太阳跑到柯伊伯环带的时间。 亚布知道事态严重。伊特并没有送回任何消息,但是她送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以半透明的形态出现在亚布面前,告诉他,火星面临危险,地球也危机四伏,而萨伊斯太空城已经开始向着太阳撤退。 亚布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伊特竟然送来了一名使者,这表明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伊特的使者只有在异常紧急的情况下才会现身,毕竟,这样的一次现身,会让伊特的思考能力下降十万分之一。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伊特还在进行分析。在最后明确之前,她会根据情况调整策略。目前的最大可能是我们受到了入侵,来自另一个星系的。” “外星人!”亚布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叹。他抬头,穹顶是透明的,外边就是星空,浩瀚的银河跨过整个天穹,仿佛天空的脊背。在那看起来平静如水的河流里,上千亿颗恒星正在熊熊燃烧,毫无疑问,那儿必然有无数的行星能孕育生命,那儿的生命,也必然有机会能够如地球生物一般衍生出智慧,然后,它们也会把眼光投向这星空。亚布相信这种观点是正确的,然而,茫茫星海之间是用光年来衡量的距离,生命要跨越这漫漫征途,必须仔细权衡考虑,两个来自不同星系的生命相遇,概率很小很小。亚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遇到一次。 “是入侵吗?也许并不是。” “它毁掉了两个观察哨。两个月之前,两颗小行星碰撞,正好在那个方向。伊特认为是碎片导致了偶然事故,然而,根据最近的情况,那个家伙毁掉观察哨的可能性要高于事故。” “小行星?它已经这么近了?” “是的,事实上它比我们更靠近太阳。眼下,它已经接近火星。如果没有其他状况发生,三天之内,它会和火星相撞。那是一个大块头,至少有半个地球那么重。” “火星会被毁掉?” “至少会受伤。伊特已经对火星下达了紧急撤退指令。每一个世界都得到了指令,只要他们相信并遵从指令,没有人会死亡。” “还有火星表面的人。” “是的。所有的飞船已经集中完毕,准备疏散人和机器人,只不过,这些人要做好长途旅行的准备,最快也要三个月才能到达地球。但不管怎么说,火星上所有的人都会安全。” “如果那家伙攻击飞船怎么办?” “希望不会如此。” 火星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一个庞然大物就在六百光秒的距离上,而且以八百公里/秒的速度向着火星扑来。它是个有目标的飞行器,目标就是火星。更为可怕的是,没有任何观测资料能说明这个飞行器到底是什么,它是黑的,吸收了所有光线,没有一点儿反射。 恐慌在整个星球上蔓延,然而秩序并没有崩溃。伊特提供了足够的逃生飞船,足够将五十万人口运送出去。眼下的问题,就是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往泰坦、宇翔或苍之涛三个太空港之一。 阿立亚站在门口,她实在不能下定决心走。亚布带着索亚去了哈勃观察哨。阿立亚反对亚布前去,因为那个观察哨会远离火星,一年以后才能回来,然而亚布还是去了——孩子长大了,已经有权决定自己的行为。阿立亚不知道为什么情况会变得这么糟糕,儿子和她之间不知不觉就有了隔阂。不管她提出什么建议,亚布总会做相反的事。不过,至少有索亚陪着他。想起索亚,阿立亚感到一丝宽慰,他会把孩子照顾好。 她再次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银白色调的床,栗色地板,米色的宽大沙发,还有舒适的落地水银灯和碎布地毯。她想起亚布小时候在地板上玩耍的情形,那时候,他是多么乖巧听话。她看见那个空间一号飞船模型,那是亚布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她将它放在橱窗里最显眼的地方。阿立亚走过去,把飞船模型拿出来放进包里。 马上就要对这一切说永别,灾难预警告诉大家,整个火星都有可能被摧毁。 阿立亚实在舍不得走,她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自动报时系统提醒她已经十点钟,而她的预定登机时间是十一点。 “伊特,事情过去之后我要一个完全一样的家,请你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录下来。” “你的需要被记录在案。” 阿立亚最后看了屋子一眼,走出去,随手带上门。 伊特扫描着,计算着,记忆着。她把整个屋子所有的细节都记录下来,然而她遇到了难题:亚布的房间里有一个通向那格塔图的入口,这是她不能复制的东西。所有的指令已经发送下去。火星上有七千多万个世界,包括其中三百五十八个大世界,六千八百余个中世界,余下的都是形形色色的小世界。除了一个大世界和一个中世界,其他的大世界和中世界都已经开始转移。那个被称为宏图的大世界有自己的使命,伊特会在最后关头把它整个挪动到地球去,这仍旧是计划的一部分,而那格塔图作为一个中世界保持着沉默,这不是计划。伊特穿透保护进入这保持着沉默的世界。 这是一个神创世界。一千四百万拥有智慧的生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查阅历史之后伊特有些惊讶,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居然只由一个人创造。从伊特来到火星拥有自己的记忆开始,单人创造出中世界仅仅出现过三次。伊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疏忽了一个天才的存在。伊特动了动念头,三十分钟后这个念头将到达地球,地球的姊妹会构建一个和那格塔图类似的世界。伊特向那格塔图发出警告,打开出口,将这个世界和地球上的那个世界连接起来。她建立了四个出口,这是这个世界可以允许的极限。 那格塔图仍旧沉默着。人们得到了警告,警告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仿佛是来自意识深处的声音,然而他们没有慌乱。他们在等着神出现,告诉他们,那是蛊惑人心的魔鬼还是神的化身。没有一个人走向那亮晶晶的光环。那些东西,在警告之后瞬间挤进了人们的头脑中,人人都知道那地方在哪儿。神谕说:他将暂时离去,星辰起落三十次之后,他会回来,那时候,所有的善将被褒奖,而所有的恶都将受到惩戒。眼下的选择显然是神对众人的考验,谁也不敢马虎。星辰仅仅起落了三次,神回归的时刻还早。 伊特有些不满,同时惊讶于创造者超群的能力。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创始者。那些曾经创造了中世界甚至大世界的人,都被伊特很好地保护起来了。伊特不想错过这一个。 这个世界的神,就是阿立亚的儿子,亚布。 阿立亚赶到了苍之涛。这个星球已经几万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成千上万的飞行器星罗棋布,悬停在半空中,等着进港,从地面看上去,整个天空就像满是窟窿眼的筛子。更多的飞行器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两艘巨大的航天母舰悬停在航空港上方,十架扶梯从母舰身上挂落地面,传送络绎不绝的人流从航空港顶进入母舰。这比向太阳运送智能模块的舰队的出发场景还要壮观。 阿立亚的飞行器直接在航空港顶部的贵宾停机坪降落。作为星球治理委员,阿立亚是少数几个有这种特权的人之一。一个穿着制服的机器人走上来,他会帮助阿立亚走下飞机,同时递给她一份关于目前情况的简要汇报——这也是治理委员享有的特权。然而,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机器人向她敬礼,“阿立亚,伊特要求我通知你最新的状况。” 阿波罗神庙燃起烽火,空自长老在做祷告。 十二名长老和六十四名执教已经到各地去宣讲,安抚大家,避免慌乱。神不会抛弃他的子民。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魔鬼的蛊惑。 恐惧是不可避免的。当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空自可以感觉到心灵深处那深深的凉意。当信徒说神给了他启示,必须走进那个门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大挑战。没有任何犹豫,他下令处死这个胆大妄为的信徒。这引起了轰动,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谈论这个话题。是的,神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手段来惩罚信徒。然而,这是非常时期,必须使用非常的手段。他把那个背叛者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以此警戒那些不够虔诚的人。 世界就要遭到毁灭,所有的人必须在癸亥年元月元日子时之前进入时空门。 而神告诉大家,他会在甲子年回来。魔鬼所挑选的,恰恰是神回归的前一年,而四个时空门中的一个,就在这神庙的中心。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看出强烈的挑衅意味。神的尊严不可侵犯。 时间过去了五年,今年已经是第八年。星辰起落了八次,还有二十二次,神才会降落人间。五年的时间,空自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他一直坚强地站立着,同人们心中的魔鬼战斗。毫无疑问,他是神最虔诚的信徒。然而,他可以感受到反对的意志。他知道,已经有人开始行动,准备跨进那时空门。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三天之前,空自集合了十二名长老和自己的力量,在四个时空门前面布下结界。这是这个世界里最强的结界,只有神才有力量将它破坏。然而空自还是有些隐隐不安,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是错的…… 他虔诚地祷告,希望神能够听到,赐给他力量,让他能够坚持下去。结束祷告转过身,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几百名武装的汉子冲进神庙,毫无怜悯地砍杀着信徒。那些人举着滴血的刀子冲到了空自面前。空自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下去。这些人为了冲进那时空门,以为杀死了大长老就可以打开结界。他们不知道,一旦结界的施法者死了,只有更高的法力才能把它破坏掉。 空自在神龛前倒下。他看见小女儿水韵躲在帷幔中,满脸的惊恐。他使出一个法术,那些杀人者变得狂乱,开始自相残杀起来。水韵跑到父亲跟前,空自抓住她的手,用最后一点力气给了她一个祝福。水韵突然消失在空气中。 亚布打算回到火星去,然而被伊特的使者阻拦,“火星正在进行撤退。你们只需要躲藏在这里。” “可是按照计划,我三天后就应该在火星了。” “是的,可是计划变了,孩子。外星人已经在那里,来者不善。我们的观察哨已经进入静默状态,从射电系统看,和一块石头没有什么两样。那个家伙距离我们很近,没有必要冒风险回到火星去,它不会发现我们。” “我必须回去,我的妈妈还在那里。” “她会跟着舰队撤退的。” 亚布咬了咬嘴唇,“我不太放心。”还有一个理由他没有说,他要回去照看那格塔图,那里的子民正等着他。 索亚对亚布点头,“他说得对,亚布。最好还是在这儿等着。那个家伙准备袭击火星。阿立亚会照顾好自己。” 亚布点点头。他转向伊特的使者,“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伊特的使者都是很久之前的名人。你是谁?” 使者笑起来,“我有很多名字,你可以叫我几尼。” 亚布笑了笑,“几尼,那个入侵者,它很可怕吗?” “它是个庞然大物。还不清楚它的结构,引力场变化给了我们点提示:它的质量和火星接近。谁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有怎样的技术能力,但是无论如何,它最多只是一颗行星而已,而我们拥有太阳。并不是太可怕,只是它有备而来,我们来不及还手。别忘了,这是我们的恒星。” “它是冲着火星去的吗?” “眼下来说,是的。也许它的目标并不仅仅是火星。” “难道它只有一艘船吗?我的意思是,它应该有很多小飞船。” “不,没有发现。也许有的。” 亚布不再说话。他走到窗边,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火星,正好是半弦的形状。依稀可以看到布鲁大平原和伽利略大峡谷,伽利略大峡谷的一半隐没在黑暗中,那正是他的家所在的地方。很快那儿的天就亮了。 “几尼,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嗯,火星还剩下多少时间?” “如果那个大家伙不改变轨道和速度,它会在五十六个小时后撞上火星。” 五十六个小时,亚布盘算着。他在计算那格塔图的星辰还能起落多少次。 阿立亚并没有在航空港登上母舰,她急匆匆地驾驶飞行器向着泰坦港而去。机器人报告了关于亚布的事——这个家伙没有听从伊特的安排隐蔽在哈勃观察哨,而是偷偷地驾驶小飞船跑了出来。阿立亚有些气急败坏,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这不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然而,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他把自己放到了危险境地里。火星已经危在旦夕。 泰坦航空港位于三千公里之外,是一个矿业专用港。去那边聚集的人并不多,因为那儿没有母舰,只有十几艘航天飞机。阿立亚希望自己能及时赶到,“雄鹰”号还没有走。阿立亚几次试图联系休潘,“雄鹰”号的老头儿,却一直无法接入。阿立亚希望自己马上就在那里,见到休潘,让他帮忙带回亚布。她一边祈祷,一边把飞行器加快到最高速度。 那格塔图陷入了战争。战争的一方是神的虔诚信徒;另一方也是虔诚的信徒,然而他们相信那关于毁灭日的预言正是神谕;还有第三方,那就是趁着混乱到处肆虐的暴徒。大长老被暴徒杀死,信徒们在神的名义下分裂,开始了战争。 短短三年,人口从一千四百万急剧下降到九百一十五万。那格塔图的人被杀了之后是不死的,他们会变成怨灵,无知无觉,在大地上游荡,等到神做出裁决之后才会消亡,转世。然而神并不在,怨灵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四处游荡的怨灵发现如果能够占据一个活人的躯体,它将恢复许多知觉,就像活着一样。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于是,某些天性邪恶的怨灵等不到神让它们转世的一天,它们集结自己的兵团,向活着的人们进攻。那格塔图开始了它的黑色梦魇。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神的两派信徒在几经易手的阿波罗神庙前恢复同盟。所有的长老都到了,他们聚集在一起,决定搁置对时空门的争议,集中力量对付邪恶怨灵军团。毕竟,距离毁灭日还有二十年,而怨灵军团已经在中原大地上烽烟四起。还有一件事两派人马都心照不宣:他们都在寻找大长老的女儿水韵。水韵在那个暴动的晚上失踪,大长老一定把某个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大家都相信,找到水韵,就能找到权力的钥匙,成为神的正统继承者。 伊特再次进入那格塔图观察。她发现情况变得更糟,而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介入造成的。她感到一阵沮丧。因为她,已经有五百万人死去,这实在是一个梦魇。这些人甚至运用量子云封锁了入口,杜绝人们从入口进入地球上的另一个世界避难的可能性。伊特明白人类有时候是非理性的,他们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偶尔这种疯狂会带来好的结果,但更多的时候,局势只会变得糟糕。伊特略微思考,她决定把亚布找来,除了他,没有人能够结束这个梦魇。当然,正向着火星疾驰而来的不速之客除外,它会把火星整个毁掉,伊特自身难保,依靠伊特建立的那格塔图会在毁灭中结束一切。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形。 亚布看着索亚驾驶飞船。索亚的技术很好。 “我们必须回去吗?” “是的,我们必须走,那格塔图在等着我。我有不好的预感,伊特介入了我的世界,她一定会干扰它。” “但是伊特无法控制那格塔图,她不是世界的创造者,只有你才能解开这个世界的量子密钥。” “是这样,但是她提供那格塔图需要的一切。虽然她并不能控制,但是她可以干涉。要知道,如果它回溯到量子触发,她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一切。” “但是她不能改变人,她必须尊重每一个人。对吗?她受到自己的限制。” “我不这么想。索亚你必须尊重我吗?” “嗯。我是机器人,你是人,机器人为人服务。” “但如果有必要,你还是可以杀死我,对吧?” 索亚显得有些紧张,他不知所措,看着亚布,开始发愣——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 “别那么认真,我的意思是,杀死我并不会让你脑神经短路或者自我毁灭,所以这不是一个绝对限制。限制只是相对的,你不会杀死我,因为我们是朋友,并不是因为你怕死。我想对伊特来说,情形是一样的,如果她不去改变我的世界,那并不是因为她没办法,而是因为她和人类是朋友,她做不到。” 索亚仍旧不知所措,过了几秒钟,他调整恢复到正常状态。杀死亚布,他从来想都没有想过,现在从亚布口中说出来,感觉怪怪的。他以一个机器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将这段不愉快的谈话忘记掉。 有一句话亚布没有说出口:无论什么朋友,都有翻脸的可能。 “那格塔图有一千四百万的人呢!”亚布突然说,好像在自言自语。 飞船以五百公里/秒的速度靠近火星。 阿立亚很顺利地找到了“雄鹰”号,然而休潘不在那儿,他到下边去了。阿立亚有些纳闷,在这个关头,休潘居然去了下边。那个地下世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那是为了保持湿度而不断从岩石中萃取水的结果,在那儿待上一分钟,阿立亚也会觉得头晕恶心。为了亚布,阿立亚决定赶紧下去。 地下的入口是一部保密电梯,需要一定级别才能够进入。阿立亚使用了她的治理委员身份。她跨进电梯,电梯纹丝不动。阿立亚心急如焚,她在电梯按钮上使劲拍着。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她:“阿立亚,亚布的母亲,伊特要求你马上赶到宇翔,她给你准备了飞船,让你去迎接亚布。” 阿立亚哭笑不得。伊特帮助她做了一个决定,然而,她需要见到休潘,让他来帮助寻找亚布。宇翔,那是自动飞船的港口。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灾难,人类从来不去那里。 “伊特,让我下去。”她使劲地拍打按键。 “阿立亚,我需要你帮助。请赶到宇翔来。” “让我下去,上来以后我再去宇翔。” “好吧。但是时间紧迫,你不能停留超过二十分钟。” “十分钟就够了,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亚布正在危险之中,每一秒钟都很宝贵。” 电梯启动起来。 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正在进行中。战争的一方是人,另一方也是人。状况惨烈,五平方公里的战场上,留下了十六万具尸体。战斗的规模,只有三百年前拉普斯一世的最后一场战斗可以相比——双方投入了高达两百万的兵力,死亡人数达到二十万。但那个时候,神可以做出最后的裁决,此刻,却没有神。 长老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如果不派遣军队阻止怨灵军团,更多的怨灵会认为有机可乘,于是更多的人会被侵犯;而如果和它们作战,战斗中死去的人又会变成怨灵,必须想办法安抚它们,让它们耐心等待神的归来,否则它们中的一部分又将走上邪恶。怨灵是不死的,那些走上战场打仗的,是它们占据的人类躯体。躯体一旦被杀死,躯体的主人会变成怨灵,而同时,那些驱使了它们的邪恶者会暂时被封闭在一个遥远空间。然而,那些消失掉的,会在二十年之后重新降临大地。最好的估计,它们的数量有五十五万之巨。 二十年,那是癸亥年,就是预言中的毁灭日那一年。毫无疑问,即便没有那毁灭世界的大灾难,如此之多的邪恶军团降临大地也将会把那格塔图带入末日般的恐惧中去。所有的人心都在飘摇,神似乎抛弃了这片土地。他的突然离去,是否是一个设计好的借口?把世界丢给那些丧失了心智的人,让他们在其中挣扎而冷眼旁观? 那格塔图仿佛在一夜之间走上了宿命的轨道。世界最后的毁灭日不过在二十年后,神的回归却要二十一年。那么,所有的人都已经被抛弃,神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经过荡涤的世界,他可以着手新的创造。 阿波罗神庙毁于大火之中,那格塔图的人们心中,再也没有神,他们不再寻求救赎,而准备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 神庙中央的时空门仍旧挺立着,白亮发光。那个十年前设下的结界依然强大,可是已经没有人想去破解它。 伊特几乎不能忍受这个让人窒息的世界。她没有想到那格塔图的转变如此之快,短短的几年间,几乎所有人都从神的信徒变成了酒鬼、暴徒和饕餮者,这个堕落的世界不值得拯救。然而,伊特知道这是自己犯下的错误。她已经让几百万人死于非命,让另外的几百万人彻底堕落。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当然她可以关闭这个世界,让这些人从此消失,也结束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然而,这和谋杀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亚布能够拯救他们。伊特希望亚布快点到来,在入侵者抵达之前,只剩下四十九个小时。 亚布看见几尼站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想到自己是瞒着几尼偷偷跑出来的,他不禁有些脸红。 “几尼,你怎么来了?” 几尼很认真地看着亚布,“你答应我留在哈勃。” “我没有。”亚布的确没有答应,然而他并没有反对,只是留给几尼自己去做猜想。 “难道你没有想过,我是虚拟体,就算你跑掉,我也能追上你。” “我知道。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在路上。而且你的任务是帮助我,而不是要挟我,对吗?” 几尼沉默了一下,“我是来帮助你的,可你不能欺骗我。如果你不能相信我,那我又怎么帮助你?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我要回到火星去,我妈妈在等着我。” “伊特会做出安排的。” “我要看见她才行。” “不要兜圈子,孩子,我的生命比你想象的更长远。你没有说出全部事实,你在火星上有一个世界。” 那么一瞬间,亚布有一丝慌乱。那是一种条件反射,他马上镇定下来。 被人看穿试图掩盖的东西,那么就坦然面对事实,“是的,我的世界。那边有一千四百万人,我必须回去,他们等着我。” “为什么你要回去?伊特会照顾他们,所有的世界都会被转移到地球,然后转移到阿波罗。” “我告诉他们,我会在在星辰起落三十次之后回来。本来我应该回去了。” “那个世界和现实的关联比是多少?” “百分之八十。所有的人都和人类一样。但人类可以运用一些技巧来调动平衡力,他们可以成为魔法师。现实中的一秒相当于他们的一小时。在那个世界里,我就是上帝,他们都听我的。” 一个神创世界。几尼回想起几个被选中的人,他们的世界都是神创世界。这真是一个有趣的规律:所有的天才拥有的世界都是神创世界。也许因为他们对于各个世界有着天赋的辨认能力,他们更倾向于做上帝。 “你有一个很漂亮的世界。”几尼说,“星辰三十次起落,那是三十年。在现实中,它不过是七十二个小时,而你已经在外边漂流了一年。” “这很简单。我让整个世界进入休眠,二十四个小时之前,它才醒过来。” 几尼定定地看着亚布。亚布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他却做到了只有伊特才能做的事。伊特说得对,这是一个天才,他们应该给他更多的帮助。他想了想,“亚布,你的世界出现了一些问题,已经有很多人死了。” “伊特介入了我的世界,对吗?” “是的,她要求所有人撤离。然后整个世界就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地下空间的气息很浓重,阿立亚感觉自己很快要昏倒。她坚持着找到了休潘。老头儿蹲在一块岩石上,盯着地面发呆。 “休潘,我需要你的帮助,帮我去找回亚布。” “这孩子机灵着呢,能照顾自己。” “休潘,你知道现在形势严峻,火星四十八个小时之后就要全部毁掉了。” “我们有时间,不用着急。” “亚布他不在火星,他应该待在哈勃空间站,然而他却跑出来,冲着火星飞过来。” 休潘抬头,“他自己驾驶飞船?” “索亚和他在一起,但是你知道,索亚都听他的。他总喜欢冒险。我怕火星就是要爆炸了,他也会冲回来。”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来吗?” “不知道,他不爱听我的话。” “是为了你,他尊敬他的母亲,也深爱着他的母亲。他是为了你来的。” “不,他根本不在乎我。他只顾着自己。”阿立亚别过脸去,“我必须照看好他,因为我是他母亲,这是我的责任。” 休潘耸了耸眉头。他是亚布的教父,对于这种情况他再熟悉不过。亚布和他的母亲一样,能力超群,性格坚定,富有责任感和热情,然而,他们都不太懂得拐弯。 “阿立亚,我们走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雄鹰’号帮助你迎接亚布,不要让他回到火星来,直接转向地球,是吗?” “是的,只有你才能帮他。你是他的教父,他一直肯听你的。” “嗯,我们走吧。这件事要耗费一点儿时间,四十八小时挺紧张。” “我和你一起去。” 休潘停下脚步,“伊特告诉我她需要你去宇翔。” “那也是为了孩子。” “自动飞船有着更好的稳定性。她会派遣一艘救援船,你跟着那艘船更安全。” “不,我要跟着你去。” 休潘略微思忖,“好吧,你自己说服伊特。” 阿立亚将随着“雄鹰”号出发。伊特没有反对,“雄鹰”号是太阳系最先进的小飞船,它装配了弧形阵列雷达,能够捕获一万公里半径内尺寸大于十厘米的物体。眼下的情况,“雄鹰”号最适合前去和亚布会合。入侵者的影响已经显露出来,它的引力引起了导航系统的微小偏移,对于自动飞船来说,这意味着上万公里的误差。火星磁场已经开始紊乱,虽然并不明显,然而的确发生了。引力同样干扰了火星的内部循环。伊特不断地计算着,消除可能的误差,然而,有一个因素是它所不能控制的——那个家伙正以八百公里/秒的速度飞奔而来,而它的物理性质似乎每一时刻都在变化。 伊特对那格塔图进行了一次扫描。地球上的新世界已经建立完毕,通道畅通,然而没有任何人进入那时空门。她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地球上的新世界已经有了生命痕迹。这是一个巨大的意外,时空门根本没有被使用,那些人却已经转移到了地球。伊特对地球那边进行了检查。结果要半个小时之后才能知道,她以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着。 宏图世界里的进展一切顺利。威力强大的杀伤武器正被制造出来,一场浩大的星际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一切和预测丝毫不差。结果已经没有什么悬念,需要的技术也很快从宏图世界里转移到伊特——半个小时后,布满整个地球的无穷无尽的量子胞中间,将分裂出几个新的胞体。 伊特开始着手构筑通道,她要将整个宏图世界转移到地球上去。这是一个繁复的过程,不仅要消耗巨大的能源,也需要至少三十个小时的时间。她完全可以不这么做,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提供了所需要的东西,对于人类世界来说,它失去了价值。按照保护人类的原则,伊特只需要提供通道,保证宏图世界中的人们可以转移,这样的代价会小得多。然而伊特必须这么做,这是她和那个世界的交易。人类履行了他们的契约,上帝必须兑现她的承诺。 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想,那格塔图的上帝是否也具有同样的决心和勇气。 那格塔图的上帝正对着自己的伙伴发怒。 “索亚,我们相信你的驾驶水平,然而这里绝不是火星。” 索亚有些委屈,“重新校正了导航星图,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要么导航图是错的,或者飞船导航系统故障。这两种错误都需要地面通讯来校正。” 几尼点点头,“还有一种可能,那个家伙让这块区域的空间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的导航系统并没有得到及时矫正。 “伊特正在试图给我们定位。然后派遣飞船来帮忙。不过这个过程很困难,那个家伙在不断地产生干扰。它的质量随着向火星不断接近正不断地增大。我们也要帮帮自己。索亚,你能完全手动操作飞船吗?” “没有问题。” “好的,飞船进入手动模式。索亚,把你所知道的所有星图输入飞船主机。我需要给它编制一个算法。” 亚布明白了几尼要做什么。他想通过星图定位。是的,那些星星,距离太阳系如此遥远,它们是最好的原始路标。然而,星图定位需要很高的精确度,在这茫茫的宇宙里,0.01秒的误差也会导致成千上万公里的错误。至少需要五十亿张相关星图,每一张星图都要和当前位置做出比较,然后从不同位置进行三角定位,得到现在所处的位置和火星位置。亚布有些怀疑索亚脑袋中存储的数据是否足够,或者几尼能不能编制这么复杂的算法。然而这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一些。 亚布看着窗外,黑魆魆一片什么都没有。他暗暗焦急,对那格塔图,时间比一切都珍贵。 休潘了解“雄鹰”号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他可以控制“雄鹰”号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包括刚才完成的那一个。飞船以一个极大的仰角拉起,同时左转,一颗人造卫星擦着飞船过去。稍有失误,整个飞船此刻已经变成一团火球。 休潘心有余悸。他意识到这是从来没有面对过的挑战:外层空间乱成一团,许多卫星开始失去轨道,变成危险的流浪杀手。灾难的降临比预期更早。 休潘关上导航系统,这个玩意儿已经失去了作用。“雄鹰”号一边探测一边前进,就像一个盲人。 “情况有些不妙,阿立亚。看这种情形,两艘航天母舰很难开出来。” “伊特的计算错了?” “不,她不会出错。但是情况会发生变化。” “我们怎么办?” “此刻,没有比‘雄鹰’号更安全的地方。” 休潘注视着屏幕,那上面大大小小的天体不断运动。整个火星上空,各种天体不再井然有序,它们纵横交错,形成了网状。一段时间之后,休潘几乎有了一种幻觉,那些卫星、空间站和太空垃圾,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运动。他把刚得到的数据送给伊特。 不管怎么样,他必须去把亚布找回来。如果那幻觉被证明是一个事实,那么火星就处在更大的危险之中。他没有办法帮助火星,然而他至少可以帮助亚布。 休潘看了看阿立亚,阿立亚抿着嘴唇,皱着眉头。阿立亚是一个专业的治理委员,然而,她缺少对事物变化的敏感。如果她敏感一点,那么在泰坦的地下时,她就应该感觉到那恶臭的气味比平时浓重了许多,而许多量子胞已经枯萎了。伊特正用一种损伤自己的方式进行疯狂的运算,至少在火星上是如此。 敌人比想象中更强大,伊特却比以往任何时刻更虚弱。火星的毁灭不可避免。 休潘开始考虑“雄鹰”号在这场灾难中怎样才能幸存下来。这不是玩笑。按照“雄鹰”号的设计指标,在火星和地球之间进行一次漫游并不是难事。然而,如果入侵者以某种方式干预了空间,飞船也许根本找不到回地球的路,或者会走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去。不言而喻,这样的后果只能是灾难性的。 “休潘,我们怎么走?”扬声器里传来阿里特的声音,他一直等着休潘的指示。 “嗯,坐标37,15,490。全速前进。”休潘把一串指令输入飞船主机。他把控制权交给了阿里特和飞船主机雅科。 “阿立亚,接下去我们只有尽全力。情况比预计的要糟糕。” 阿立亚看着休潘的眼睛,点点头。 地球的反馈回到了火星。伊特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出现在地球上那个新世界里的生命痕迹,是怨灵。伊特仔细检查那格图塔,她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亚布在设计世界的过程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后门。他设计了一个封闭空间,从那格塔图进入这个封闭世界,唯一的途径是神的审判,有罪的人被封闭在这个空间中,不能听,不能看,无知无觉,甚至无法感觉到同伴。伴随他的只有无尽的恐惧。这是那格塔图的地狱。然而,当数目超过一百万的怨灵以非同寻常的方式被送到地狱,情况发生了变化。这地狱突然之间变得面目全非,它以一种全新的架构重新组织了自己。其中的生命,包括在那一次战争中失败的怨灵,还有各种各样因为其他原因被囚禁的罪人获得了新生。事实上,它不再是一个地狱,它更像一个那格塔图的影子,只不过,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对世界怀着深刻的仇恨,他们愿意用任何代价来让其他人遭受苦难。这些被囚禁者并非完全不可救药,然而,这个世界让他们变成了彻底的恶魔。没有怜悯,没有宽恕,血和烈火是他们唯一愿意用来交流的语言,痛苦是快感的来源。 一个彻底异化的世界。那格塔图的人们已经感知到这一切,并且知道这个世界会在毁灭日之前和那格塔图贯通起来。那格塔图已经放弃了抵抗的勇气,彻底地堕落。有一件事对伊特来说更为糟糕:这个影子世界本来没有任何出口,然而四条逃生通道将它和新世界贯通起来,恶魔的军团正源源不断地向着新世界涌去。 至少此刻那格塔图还没有陷落到血和火中去。伊特已经下定决心:如果那格塔图得不到上帝的拯救,她将把它抹去。这是一个耻辱的事件,然而伊特准备承受这样的耻辱。 休潘送回来的信息已经经过处理。毫无疑问,那个太空物体已经进入新的轨道。它在火星上空编制了一张网,所有的飞行器都面临着撞毁的危险。伊特明白自己低估了对手,它并不打算用自己的躯体撞毁火星,它打算捕获火星。伊特相信它有这样的能力:它没有用任何动力来推动卫星、空间站或者太空垃圾,它只是改变了空间的结构。一张大网已经围绕着火星张开,网络的经纬是一条条看不见的引力线,此刻,这痕迹并不明显。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网络将变得越来越紧密,以至于最后连一个分子都跑不出去。 火星的疏散计划已经失败。航天母舰根本无法穿过这样的引力网,如果它们强行通过,扭曲的空间会把飞船撕裂成几块,就像大鱼无法通过小于身体的网眼。自动飞船和那些小型航天飞机还有可能逃生,然而,这远远不够,绝大多数的人已经无法逃走。挫败感浮到意识表层。伊特首次发现自己并不是全知全能,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让伊特几乎想把自己解构掉。在那一刹那,她明白了那格塔图世界人类的悲哀,在一个毫无指望的世界中,除了放纵,还能有什么追求。伊特调整情绪,让自己重新开始计算。那格塔图还可以指望上帝,现实中没有上帝,只有依靠自己。 她加快了宏图世界的传送。火星的地下世界里,量子胞正成批成批地死亡。 她把新的情况通报给全世界,同时告诉火星人类,即便成为俘虏,她也将和人类在一起,保证他们的安全。而地球,萨伊斯和阿波罗已经开始实施反击计划。 她将所有的自动飞船送上天,亲自对所有的飞船进行操控,发誓把它们安全地送出巨网。 她失去了和几尼的联系,为了最后的希望,她把所有的情况输入“雄鹰”号的备份主机,并且告诉休潘,如果那格塔图得不到拯救,她将毁掉它。亚布必须做出选择,是回到火星拯救他的世界,还是远远地躲开以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她感到心力交瘁,这是三百万年来的头一遭。她不知道地球的超脑——她的母亲和姐妹——是不是曾经有同样的感觉。她怀疑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她将失去最后一个量子芯座,从而失去存在的最后一线机会,然而这动摇不了她的决心——无论她是不是能获得重生,她也要坚持下去。这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承诺。 几尼和索亚正忙着计算各种可能性。缺少定位,甚至几尼都没有办法回到火星去——他不知道向着哪个方向去。太空中的旅程,一切都必须控制得恰到好处,一点点儿计算错误都会把预计送到地球的东西丢到太阳里去。 他们不知道火星上正在发生的一切,然而他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按照那格塔图的星辰起落来算,只剩下十五次。亚布紧张得手中冒汗,他看着几尼和索亚,恨不得自己能够冲上去帮忙。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紧张的样子,他平静地看着几尼和索亚——事情已经如此了,急也没有用。 如果空间真的发生了变化,那么火星一定也受到了影响。五十万人的撤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计划。他们真的能够安全撤出来吗?亚布突然想起母亲来。他多么希望母亲已经离开了火星,正在前往地球的途中。然而他明白这不切实际,作为治理委员,母亲一定会选择最后离开;在获知他冒险离开哈勃的消息后,母亲一定会在火星等待他的归来。二十年来,一直是这样。亚布皱起眉头,事情和想象的有些不一样,他已经没有选择。无论是为了那格塔图还是母亲,他都必须回到伽利略峡谷的家中去。然而,能否回去他已经无法掌控。 亚布再次看看几尼和索亚,无穷无尽的星图在屏幕上不断闪过,两个伙伴也正竭尽全力地忙活着。他们都不知道,危险已经逼迫得如此之近。 休潘已经飞行了十个小时,搜索了亿万立方的空间,还是没有找到亚布的飞船。根据飞船最后的位置,他们不可能脱离这个区域。“雄鹰”号继续搜索。这并不是个好地方,在外星的不速之客和火星之间,甚至更靠近外星人。再向前飞行,他们就和那个黑色的神秘球体仅仅相距三千万公里,这个距离比火星和它的卫星之间的距离还要近。 “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突然飞船响起了警告。他们距离一个长六十五米、宽十八米的物体仅仅六百公里远,碰撞即刻就会发生。没有任何人能够对这种情况做出反应,规避系统也无法起作用。“雄鹰”号以八百公里/秒的速度正正地撞上去。 警告声平息下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是什么?”阿立亚有些惊魂未定。 “雅科,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雅科以标准的电子音说话:“可能是某种气体尘埃。五十多年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它似乎体积庞大,但是非常稀薄。只有在六百公里的距离上,侦测系统才会认为它是一个物体。那只能是一个气团。” “飞船有什么损伤吗?” “少许碰撞,不是问题。” “这样的气团是什么类型天体?” “理论上不可能存在,这么小的气团,引力根本不能发生作用,瞬间就会在真空中弥散掉。” “那么有某种其他的力量约束了它。” “对刚才的情况已经做出了分析。我不能理解它的存在方式,也许伊特能够解释秘密,但我们已经和火星伊特断开连接。” “好的,我明白。向地球伊特发送一份报告。” “遵命,船长。” 雅科沉寂了一秒钟,接着说话:“好消息,我们找到了亚布的飞船。” 阿立亚焦急地等待着“雄鹰”号和“小鹰”号的对接。信号已经发送给“小鹰”号并且得到了回馈。两艘船开始靠近。然而飞船对接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并不因为阿立亚的焦虑心情而变得简单。“雄鹰”号开始减速,十分钟后,它才能抵达“小鹰”号身边,然后调整飞行状态,相对“小鹰”号零速度飞行。 休潘没有让雅科把目前火星上的情况告诉亚布。这对亚布过于残酷,他需要亲口告诉这个孩子,然后安慰他。他看了看阿立亚,认为她必须了解她的儿子正在做些什么。是的,一个母亲对孩子充满了爱,毫无疑问,她会跳起来,然后竭力阻止儿子前往火星。 “阿立亚,嗯,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亚布。” “是的,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 休潘清了清嗓子,这引起了阿立亚的怀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只是……有一些情况你必须了解。” “什么?” “亚布也许还要回到火星去。” “什么!” “听我说,阿立亚,这关系到一千多万人的生命……” “雄鹰”号送来了信号,这是一个极大的好消息。几尼和索亚继续计算——如果“雄鹰”号来到身边,而他们却看不到火星,这非常让人费解。 “小鹰”号已经进入自动导航,向着“雄鹰”号靠近。屏幕上,是“雄鹰”号的信号位置。亚布盯着大屏幕,“雄鹰”号正不断靠近。漆黑一片的天穹上,寥寥几颗星星。亚布皱了皱眉头。 “索亚,你有任何结果吗?” “不行。我们可能进入了一个从来没有探测过的轨道。无法找到对应的星图,甚至无法找到相似度百分之五十以上的。” “但是‘雄鹰’号找到了我们。” “他们并不依靠导航系统,也不需要星图导航,‘雄鹰’号有最强大的搜索系统。”几尼接过话头,“十个小时之前我还能追上你们,那个时候‘小鹰’号并没有迷失方向。但是之后二十分钟,伊特和我就失去了联系。计算一下,二十分钟,‘小鹰’号不过开出了六千公里,这对伊特不过是一眨眼的距离,然而她却不能再追踪它。” 亚布指着屏幕的一个角落,“那颗星星,你看,是蓝色的,虽然很弱,如果你把它看成地球;那颗,很微弱的小星星,把它看作天狼座超新星;然后,我们还有太阳。索亚,根据这些你能够定位吗?” 索亚很快给出了结果,“根据这样的假设,我们已经进入火星轨道。火星距离我们十二万公里。” “这个距离上看起来火星应该比月亮还要大,然而我们却无法把它辨认出来。事实上,我们已经看不到绝大多数星星,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某种东西让我们变成了瞎子,而我们还一无所知。” 几尼看着亚布,“你的看法是对的。”有的时候,对现实世界仔细观察和猜想比对海量数据的机械分析更有效。世界在变化,而变化通常不能在故纸堆中找到。 警报声响了起来。这一次,“雄鹰”号及时采取了反应。它调整了飞行姿势,在碰撞之前把飞船的速度降到十五公里每秒,飞行方向偏离十五分。这是它变速能力的极限:从雅科发现那个物体开始到“雄鹰”号惊险地从它上方掠过,仅仅是短短的十秒钟。 虽然重力维持系统消除了绝大部分因为加速而导致的受力,但急剧的飞行姿态变化还是引起了一个地球加速度的过载。十秒钟过去之后,阿立亚感到腹部一阵痉挛,她大口大口地吐起来。 休潘在急剧转弯中碰伤了头,额角流血。他顾不上擦拭伤口,扑到控制台上几乎吼叫般发号施令,“那是什么?马上报告。” “气体云团。密度低于三百每立方。球体,半径二十七米。” 那是一个同样性质的物体,这一次它的密度大了许多。在四千公里的距离上,“雄鹰”号能够发现它并且预警。 又是气云团!休潘感觉有些不妙。他们应该飞行在毫无阻碍,空阔无边的真空中。太阳系经过亿万年的演化,早已经成熟而稳定,这样的气体云团绝不应该在内行星系统存在。它们都是人造的!这个想法冒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他要求雅科做出检测,然后很快得到证明:某些方向上的星星亮度等级下降很厉害,甚至比大气层内的观察效果还要差——他们已经进入一个空间,这里和太阳系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分布着暗黑的气体云。 阿立亚紧张地看着休潘,“是什么情况?” “也许我们靠它太近了。” “它?” “那个将要和火星碰撞的家伙。这些气体云,看起来像是它的某种装置,也许就是它的卫星。我们接近它的外围了。” “那么,亚布他们更危险。” “情况并没有得到确认。我已经要求‘小鹰’号靠近。一旦会合,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 “船长,‘小鹰’号的信号衰减。” “把信号送到我这边来。” 屏幕上,“小鹰”号变得越来越黯淡,最后消失掉,仿佛被黑暗所吞噬。 阿立亚紧紧抓住休潘的胳膊。 “别紧张,我们马上就过去,他们只是被气体云遮住了。” 几尼紧张地思考,他回忆着无数个人生中所接触的所有关于宇宙和生命的知识,最后得到一个可能性结论。 “冲出去,亚布。这些东西,它们可能很复杂,然而毕竟只是气体云,稀薄的气体,飞船可以撕破它。不要害怕。” “我不怕。”亚布点点头,“索亚会帮助我。” “好的,我坚持不了多久。我必须走了。本来可以和你多待一会儿,但是现在回不了火星,甚至回不了地球,我只能到阿波罗去,这是一段更长的旅程。冲出去,亚布,你可以做到的。” “放心,几尼。再见!” 几尼笑了笑,“会有办法的。多一点点耐心,入侵者会被击溃。我们会再见。”他转向索亚,“再见索亚,你是个很棒的机器人,伊特会给你准备一个转世。” 索亚笑了笑,“我知道。不过,我会和亚布一起去。” 几尼点点头,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最后消失掉。他向着太阳而去,那是唯一可以辨认的方向。 “亚布,怎么办?” “‘雄鹰’号距离我们多远?” “失去联系的时刻是七千六百万公里。” “以最大速度向那个方向前进。有导弹吗?最好发射一枚帮助我们巡航。” “没有导弹。我们可以把救生艇抛射出去,让它在前方开路。” 宏图世界的传输已经接近尾声。六千兆兆的数据洪流几乎让伊特耗尽了力量。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虚弱。当然,她完成了一件史无前例的工作,让一个和银河系一样宏大的世界从火星转移到地球。所有的世界都已经成功转移,除了那格塔图。 关于末世的预言让人们堕落,接踵而来的是疯狂。距离癸亥年还有五年,那格塔图已经陷入一片混乱。长老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人们自相残杀,用他人的生命和鲜血来减轻自己对末日的恐惧。怨灵们也失去了控制,它们占据人类的身体,变成行尸走肉,然后四处屠杀,最后被人或者其他怨灵杀死,进入地狱——似乎它们躲开了封闭的结界,找到一个进入地球新世界的迂回办法。 伊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邪恶的世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魔鬼,只有极少数人仍旧保持着对神的虔诚。人类已经进入文明世界亿万年,这种野蛮的行为只有在远古历史中才可以瞥到一星半点。她面临痛苦的抉择:是抹去这个世界,毁灭这种罪恶,还是留给创始者来解决?最后她还是保留了那格塔图,毕竟,她对亚布承诺将把那格塔图保留到最后一刻。 现实中是另一种威胁。引力的巨网已经收紧,所有的三千六百艘自动飞船紧急升空,它们疏散了将近八万人,私人航天飞机也加入到拯救的行列中,六百多架航天飞机也带走了两千多人。整个过程没有太大的波折,只有一艘较大的自动飞船碰触到引力网,引擎损毁,坠落,死亡四十七人。然而,航天母舰无法升空,两艘母舰上的四十多万人和她一样被困在火星上。她不知道会降临怎样的命运,然而她确信,只要自己存在,就会竭尽全力保护人类。对方开始减慢速度,准备和火星并行。 伊特继续计算着,准备把所有人口掩藏到地下,那些死去的量子芯座正好成了绝佳的避难所。整个星球的交通再次繁忙起来。 亚布和索亚完全陷落在黑暗中。 一个完全失去了光明的世界,太阳也失去了光辉,被黑暗所吞没。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聚集在周围的气体云突然变得浓厚起来,挡住了一切星光。 亚布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不知所措,他和索亚正准备抛射救生艇。突然他们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电子噪声,声音并不响,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却很刺耳。 亚布停下动作,“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某种电子噪声。” 亚布不说话,他仔细地听着这种毫无规律的嘈杂声,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电子噪声,然而它的来源却值得怀疑。他们本陷落在黑暗之中,没有信号,没有光,就像是封闭在绝对黑暗中的囚徒,只剩下自我存在的感觉——然而此刻突然有了噪声。 亚布继续听着,那嘈杂声变得有些规律可循,然而他并不能了解其中是否有内涵。他就像在听一门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言,而说这种语言的人,正在窃窃私语——某只眼睛正在观察着他们。 “索亚!”亚布向着索亚点头,飞快地用安全带将自己紧紧地绑住。 索亚心领神会,他很快地将救生艇抛射出去,然后将“小鹰”号的动力调到最大,紧跟着救生艇向前冲。他们向着墙一样的黑暗冲撞过去。亚布相信几尼的判断:那并不是牢不可破的牢笼,飞船可以从这黑暗物质中脱离,重新回到火星的怀抱中。 事实证明他和几尼都是对的。 “小鹰”号重新出现在屏幕中间,这让飞船上所有的人都振奋起来。“雄鹰”号加紧向小飞船靠拢。突然间,他们看见了爆炸的火光,所有人的心沉到底,而雅科的报告让大家稍稍宽心:那个爆炸的东西并不是“小鹰”号,而是“小鹰”号的小型救生艇。紧接着的一条消息又让大家紧张起来:一个物体紧跟在“小鹰”号背后,那是一团气体云,但是密度比先前遭遇的两个都要大——它就像一团烟雾。事实上,亚布他们正是从这团气体云里脱离出来。 爆炸的火光照亮了亚布的脸。虽然那的的确确是气体云,它也有着不同一般的特性:它让救生艇变成了碎片。不管怎么样,他们成功了。亚布看见了火星,那圆盘一般的红色星球看起来温暖而让人怀念。他们已经在火星轨道上,亚布看到了信号,“雄鹰”号正积极地赶过来。他再一次转向火星方向,发现了非同寻常的东西。一条条黑色的轨迹在火星圆盘之上纵横交错,再仔细看,这些黑色的轨迹是无数太空物体组成的长链。所有的链条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亚布顺着那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了太阳系五十六亿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幕:一个椭圆的黑色星球,和火星一般大小,映衬在太阳的光辉里,分外醒目。 亚布揉了揉眼睛,试图证明这是幻觉,然而它并不是。索亚用飞船的探测仪对准了它,探测仪显示出精确的影像。黑色星球展示了它的活力,它突然膨胀,然后收缩,仿佛进行了一次深呼吸,一股黑烟喷向火星。黑烟在前进中不断分化,稀释,最后变成千丝万缕,消失在太空中。此刻并不能看见这黑色星球对于火星的影响,然而亚布有着清晰的想象:一种叫做树粘的动物是如此捕食的,它用充满黏性的丝将猎物团团包起,这丝会收缩,将猎物窒息而死。它也是一种强效催化剂,能够把水分分解,产生臭氧和酸,臭氧分子被吸收,酸作为消化液起作用。无论这黑色星球是否就是游荡在宇宙中的树粘,它并没有善良的意愿。伊特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的确是一次入侵。 “亚布,这里是妈妈。你能听到吗?” “是的,妈妈。我在这里。” 绞索已经开始收紧。火星的外层空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伊特观察着,记录着。入侵者已经不再靠近,然而引力线变得越发密集起来。此刻的火星上空已经经历了一场灾难,几乎所有的人造卫星都失去了轨道,伊特的感觉能力下降得很厉害,她已经看不清地面上的绝大多数物体,只能凭着存储在记忆中的地图指挥交通。幸运的是,地面设施仍旧在正常工作。从地面看过去,火星的天空仿佛被画满了窗格——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物件都在闪闪发亮。突然,比格鲁山峰发生崩塌,一条看不见的引力线贯穿山巅,空间结构的急剧变化让岩石分崩离析,巨大的石块滚滚而下,引起更大规模的山崩。伊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位于山脚下的天堂度假地就被完全掩埋在十米厚的碎石下边。所幸那儿没有人。紧接着,苍之涛航空港发生了同样的事,这个结构坚固、预计寿命三万年的起降平台,在两秒钟之内轰然崩塌,各种强化分子塑料如下雨般向地面落去;通向起降平台的直达电梯也发生局部崩塌,自顶向下短去了一千米。引力网已经下降到一万六千米的高度。 若这趋势一直持续下去,整个火星都会被它粉碎。伊特不断地向太空发送信号,用各种已知的语言以可能的载波反复发送,重复着两个字:和平。她相信那正在攻击中的星球一定听到了她的声音,这个具有智慧的异星来客,即便不了解这两字的含义,也能理解这是眼前的猎物面临灭顶之灾所发出的哀号。伊特希望它能够像人类一样,有一点同情心。希望非常渺茫,伊特已经反复发送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没有到最后关头,就不能放弃希望。 引力网停止下降。 地下避难所挤满了人。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怪味,有人因此而不断咳嗽。这死去的量子芯座里,那些枯黄的量子胞横七竖八地躺着。正常死亡的量子胞会完全分解,变成肉眼不能分辨的黑色微粒,和土地结合在一起。而眼下,这些量子胞仍旧成形,却已经死掉。往常这无疑是最深重的灾难,然而此刻,拥挤的人群无暇关注脚下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他们相互推搡着,为自己博取更大一些的空间,凌乱的量子胞被随意践踏。守在门口的两个机器人帮助人们进入地下,三三两两的机器人在人群中维持秩序。在这混乱时刻,唯一没有陷入混乱的是机器人。 “雄鹰”号向着火星靠近,它和伊特恢复了短暂的通讯。信号通过狂乱的大气层,变得非常失真,然而“雄鹰”号上的所有人还是明白了火星的情况——火星几乎完全被毁掉,伊特丧失了外部的一切,仅仅在南极的地下保留着五个量子芯座,依靠地下网络对全球各地维持着虚弱的控制;所有的虚拟世界都已经转移,只有那格塔图仍旧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那格塔图,他们还在等着我吗?” “只有一个人。她被她的父亲封闭起来,只有神的回归才能够解放她,她的身上带着打开结界的印记。其他的人,都疯了。” 短暂的通讯很快中断,强烈的气流毁掉了伊特最后的天线和发射台。 亚布简单地计算了一下,还有三个小时就是甲子年元月元日,那是他许诺要回到那格塔图的时间。 “我必须回去。”他说。 “你疯了。你根本拯救不了那个世界。”阿立亚马上拉着亚布的胳膊,仿佛生怕他马上消失。 “我答应过回去。” 休潘接过话头,“亚布,想一想这个问题,那里只有一个人还活着,还相信你。其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已经疯掉。你回去,即便救了她,也没有什么用。火星已经危在旦夕,你们没有地方逃跑。” “我可以把这个世界升入天堂。” “没用的,亚布。伊特已经自身难保了。” “会有办法的。”亚布想起几尼说过的话,他转向索亚,“索亚,告诉我,安全返回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有五成,我就去。” “雄鹰”号在静止轨道上停留。下边,无数的残骸组成了一个疯狂的魔方。引力线切入大气层,就像是涨满水的池子找到了宣泄口,空气都向着引力线而去,然后顺着引力线涌动,飓风开始形成。火星经历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尘暴,全球的沙土都飞扬起来,变成一条条红色黄色的巨龙在火星上空翻腾。这样的场景,只有亿万年前,人类和伊特还没有来到这个星球的时期出现过。地面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所有的人造设施都在狂暴的飓风和沙土中飘摇。情况最严重的赤道地区,风速达到十五公里每秒,能见度为零。只有伽利略大峡谷是一个避风港,亚布的家仍旧完好无损,然而飞船在伽利略大峡谷安全降落的可能性只有四成。 “小鹰”号和“雄鹰”号脱离了接触,在疯狂的滚滚沙石之间寻找着空隙,不断下降。 “亚布——”阿立亚喊叫起来,撕心裂肺。但亚布已经听不到。 “阿立亚,让上帝保佑他吧。” 神按照他的许诺重新降临,尽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子民。 这片曾经富饶安宁的土地,如今充斥着荒凉和腐朽的气息。人已经死光了,地面上到处游荡着怨灵和行尸走肉,随处可见白骨累累,偶尔会有鬣狗在撕咬着早已经腐朽的尸身。这充满怨气的土地,连草也不能生长,只有荒芜,死气沉沉,坐等着沉陷到地狱中去。 神在这片土地上逡巡。他到了阿波罗神殿。倒在烈火中的神殿只剩下几段粗大的石柱,在这石柱环绕的中间,是那个被伊特打开的时空门。 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黑色的缝隙迅速扩大,变成深深的疤痕,那些来自影子世界的魔鬼从这丑陋的疤痕中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然后站立起来。它们怀着仇恨来毁坏这个世界,然而这世界早已经把自己毁得干干净净。当它们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破坏,就开始自相残杀。 然而这世界还有一个人。水韵出现在阿波罗神殿,嗅到活人气息的恶魔从四面八方向着阿波罗神庙蜂拥而去。可怜的小姑娘刚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被无数凶神恶煞包围着。但是至少,她的身前还站着一个人。是神!神站在她的身前,就像父亲所预言的那样,神会保护她。 所有的恶魔都认识神,那是它们深刻惧怕的存在。但是此刻,它们人多势众,把神团团围在中央。突然,站在最前边的一个矮小的魔鬼发出一声大吼,举着镰刀冲上去。于是所有的魔鬼都咆哮起来,冲上去,要将这世界的创造者毁灭。 属于魔鬼的交给魔鬼,属于神的归还给神。亚布没有抵抗,无数的恶魔将他的身体撕成了碎片。水韵飞升起来,轻盈却不可阻挡地向着天空飞升。神庙中央的结界突然崩溃,时空门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神流淌在地上的血和四处散落的尸骨也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一股清新的力量从天而降,荡涤整个大地。这是神最后的裁决。 死去的人会复生,罪恶的人会得到宽恕,大地将恢复生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将重现人间的天国。 伊特不知道亚布到底在搞些什么,她也没有心情去猜想,最后的时刻迫在眉睫。她提醒亚布赶紧进入地下,一股飓风将进入伽利略山谷,亚布的家不可能再幸存。亚布并没有理会。伊特想把他强行驱逐,然而在那格塔图,她的力量已经不如亚布强大。 亚布,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要和子民在一起,我不能放弃他们。 你可以走,我会照看他们。 我知道火星会被毁灭,这个世界不能独自存在下去。然而,我会和他们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那有什么区别呢?这个世界会因为量子芯座的毁灭而毁掉,你却可能活下来,等待下去只是无谓的牺牲。 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毁灭。一旦离开,我就再也回不来。我会在这里守候到最后一秒。 那么你要做出选择。如果你留在这里,为了避免飓风的影响,回到现实世界的路径将被切断,你的身体将死去;或者你现在就回到现实世界去,把那格塔图留给我。 不一样,如果所有的量子芯座都被毁掉,那格塔图不复存在,他们会在末日到来时感受到巨大的痛苦。而我,会让所有人在最后一刻进入安详。 你的母亲会感到痛苦。 她会为此骄傲。请转告她,对不起。然而,我必须看护那格塔图。况且,就算我躲入地下,仍旧会死掉对不对?与其如此,不如守在那格塔图。 好吧,没有时间了。飓风在十秒钟内会毁掉你的家。 明白了。请把索亚保护起来。你可以保存他的一个副本,然后让他休眠。 我可以做到。 阿立亚痛哭流涕。亚布的离去意味着他选择了死亡,也许他能活着回家,然而他绝对不可能再活着离开火星。她哭得如此伤心,以至于昏了过去。醒过来时,她看见休潘,后者正关切地注视着她。 “亚布,亚布!”她念叨着。 “他是个勇敢的人,你应该为他骄傲。” “他还是个孩子。” “他已经是一个上帝。” “他是个孩子。”阿立亚移开目光。她突然看见了一些异样的东西,太阳的两侧各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很快膨胀起来,变成两根小小的立柱。 “那是什么?”阿立亚惊讶地问。 休潘回头看见了屏幕上的异样,太阳长出两只长长的胳膊,比任何已知的日冕风暴都要长得多。胳膊不断地延伸,就像太阳正张开双臂试图拥抱什么。突然之间,胳膊断了。两道火红的飘线陡然间拉得笔直。 “雄鹰”号的警报响了起来。雅克接到了来自地球伊特的紧急通告——所有飞船必须以最快速度离开以不速之客为中心的六百万公里范围,如果做不到,离开它越远越好;绝对避免处于那黑色球体和太阳之间的任何一个点上。不需要通告,所有的飞船正在全速奔逃,通告则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加惊心动魄。某些飞船重新定向,他们选择最短的路径逃离那黑色的不速之客。 “是阿波罗!”休潘敏捷地跳起来,坐回到船长位置,下令全速离开。 “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伊特已经找到了对付它的办法。” 地球的天空一碧如洗。地球上的生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景,长长的红色光芒划过天际,像一把带着血的利刃将天空一划两半。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只不过除了北极圈以北,没有别的地点可以同时看见。 在阿波罗,伊特观察着,计算着。几尼默默地等着伊特的结果。 95%的概率可以成功。 需要准备下一次打击。 下一次打击会毁掉火星和附近的所有小型飞船。 我授权你这么做。为了地球、萨伊斯和阿波罗的安全。 有多大的概率他们还活着? 伊特100%,亚布16%,索亚88%…… 几尼沉默着,他希望亚布能够活下来。亚布是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也会以正常的程序加入到组织中。 几尼看着火星,那小小的红点已经变得模糊,黑色星球用特别的方式一点点扼杀着它的生命。阿波罗已经射出了复仇的利箭,再有三十分钟,那黑色星球将为它的鲁莽付出代价,火星的生命会得到拯救。 伊特,我想过去看看,你能把我推到那边去吗?不需要现形,只要用谐波形态。 遵命。 一束微弱的电离子从阿波罗发射,紧跟着那两条恢弘的巨龙而去。 长达十万公里、能量密度达到六千亿的两条巨龙正以三百公里/秒的速度奔驰,其中沸腾的正负离子不断结合又不断断裂。巨龙的龙头闪着辉光,那是星际尘埃湮灭其中留下的痕迹。辉光闪烁,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照得很亮。 “雄鹰”号飞快地逃逸,然而时间紧迫。 阿立亚想着那来自太阳的两道光柱,“那是阿波罗的反击,对吗?” “应该如此。我们必须躲得远远的,被误伤不是一件好事。” 阿立亚盯着火星,不无忧虑,“火星难道不会受到影响?那黑家伙距离它只有三百万公里而已。” 休潘看着阿立亚,眼睛里光芒闪烁,“阿立亚,你真是天才。” 休潘让“雄鹰”号慢下来,他指挥飞船绕着火星飞行。 “我们躲在火星后边,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你是说火星不会受到影响?” “我不知道。但是火星一定不会爆炸,所以只要避开那个黑色星球就行了。” “也许它也认识到这一点,正绕着火星运动。” “是的,那么我们就和它兜圈圈。伊特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它躲不掉。我们只要躲开它。” 黑色星球正发生着某种变化。它觉察到了这个星系的反抗,与之前它所遭遇的任何星系不同,这个星系组织的反抗十分惊人。它简单地估算,利用所有的基本子来构筑空间屏障,也仅仅能够挡住两股巨大能量中的一支,另一支将把它彻底摧毁。这个星系早已经跨越了行星文明,能够控制恒星能量,这超越了它所了解的文明形态—— 一个星系级的文明居然保留着碳基生命体作为文明载体。这是一个有趣的教训,然而它没有机会去反思。它用最快速度求解,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就地解散。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毁灭不可避免,只有尽力挽救更多的基本子。它开始绕着眼前的行星运行,这将争取更多的时间,同时,它开始自我解构。 一团接着一团的黑色气体被喷射出来,飞快地消散在宇宙空间。黑色的球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它的体积仅剩下原先的一半。一道亮丽的光和它碰在一起,剧烈的爆炸形成一团火球,在火星上空熊熊燃烧。紧接着,第二条巨龙汇入那火球中,猛然间天空中仿佛出现了第二个太阳。 休潘、阿立亚和“雄鹰”号的所有船员看见火星的地平线上弥漫起辉煌的光彩,仿佛给火星添上了一个圣洁的晕轮。七千多大大小小的飞船上,人们都在那一刻陷入震惊和沉默,然后爆发出欢呼。 亚布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但他没有等到。他等到了几尼,于是他知道末日已经远遁而去,尽管它曾经逼迫得那么近。 几尼,你们找到了办法。可惜有点晚。 我们一直有办法。只是它的形迹隐蔽,我们措手不及。 它到底是什么? 某种地外文明,依靠微技术架构飞船——它们的飞船很庞大,看起来仿佛一颗星球,或者一个活的生物,事实上,它是一个集群,所有的架构都由一种微粒组成。它是精密的机械,也可能是活的。其最重要的一个特性是这些微粒拥有四维结构,能够控制三维空间形状,整个集群依靠对空间结构的控制维持形态。 很奇妙。 是的。不过,它还不够强大。如果集群的规模达到木星那么大,我们目前就没有办法对付,但它只是火星规模。 我们很侥幸。 不是侥幸。宏图世界已经进行了模拟,产生一个木星规模的集群,会耗尽一颗1.3倍太阳规模恒星的全部能源。这种集群在银河系中出现的概率只有一百六十万分之一。我们并不是在赌博。宏图也提供了打击这种集群的方案。 亚布点点头。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结束了。那格塔图已经得到拯救。 火星上怎么样? 很糟糕。也许要三十年才能够恢复元气。三十年,只是很短的时间。 我的母亲,还有休潘,他们呢? 很好,地球的援救舰队很快会抵达。 亚布努力从伊特那里接受一些信息,希望从中得到关于索亚的消息。伊特答应保留索亚的副本,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索亚拒绝了这个要求。“我的使命是保护亚布,如果他的生命结束,我的使命也结束。”索亚守护在亚布的身体旁,最后被沙暴卷走。他们都成了齑粉,成了火星的一部分。 “不要伤心了,亚布,跟我来。”几尼拉着亚布。亚布惊奇地发现自己脱离了那格塔图,脱离了伊特,脱离了地面,脱离了火星,他几乎脱离了一切羁绊。几尼带着他奔向阿波罗。 巨大的壳体围绕着太阳,虽然只是一个雏形,然而已经能够看出框架。阿波罗是壳体上的中心城市。它的内部空间巨大,可以容纳八十八个地球,无数的量子胞已经开始落地生根。从阿波罗向外延伸出三十六条轨道,沿着太阳的外围不断伸展,最后在太阳赤道附近中止。每一条轨道都由智能模块拼接而成,每一个模块长五百公里,宽一百公里。最长的一条轨道已经延伸了六亿公里,其上有无数的智能模块,控制着整条经线的起伏。再有三百万年,这些轨道将延伸到和阿波罗相对的另一面,并再度汇合成一点,阿波罗的姐妹城雅典娜会在那儿诞生。剩下的工作就变得简单,在已经形成的三十六道经线上编制纬线,这个过程会很快,只需要依靠智能模块就能在三十万年中完成。最后的五万年用来填补空缺。反射模块将经纬之间的空隙填满。它们会把绝大部分太阳辐射反射回去,提高太阳的温度,让更多的能量集中到反物质合成器上,制造出反物质,作为能源储备起来。 然后? 我们开始旅行。伊特,人类,还有机器人。 银河之旅? 是的,但那也许只是一个开端。银河外边还有很多世界。 太遥远太遥远。 我们等待了三亿年,等来一个太阳壳。门已经打开了,银河世界正在招手。时间不是问题,你已经获得权利,在虚拟世界中永生。一切都是未知数,前面有形形色色的挑战,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这就是超度吗? 我们挑选合适的人,最基本的条件是:他必须能够清晰地区分现实和虚拟世界,对事物具有敏锐的洞察力,还有,必须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和决心。你很合适,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我明白,让我想想。 伊特保留了你的思维和记忆,你已经开始享有权利。你有充足的时间去习惯它。还有,你可以叫我阿飞,那是我的名字。 银白色调的床,栗色地板,米色的宽大沙发,还有舒适的落地水银灯和碎布地毯。阿立亚站在书架前,手上捏着一个小巧的飞机模型。她回想起亚布小时候在地板上玩耍的模样。她微笑着,把飞机模型放回到书架上。一切都是老样子,阿立亚却显得老了。作为幸存的三位治理委员之一,阿立亚有忙不完的工作。三十年,卓有成效的治理让火星迅速地医治创伤,重新走上繁荣轨道。外边的世界变化很快,这里却一直没有变。 阿立亚知道亚布不会回来、索亚也不会回来了,然而她坚持把屋子里的东西按照老样子摆放着。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亚布房间的门。在心底里,她总有某种期望,希望突然有一天,亚布会从门里走出来。 亚布看着自己的母亲。每一年母亲回到这里时,他都会悄无声息地靠在她身旁。他并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那个量子的虚拟世界,母亲除了现实不会接受其他任何概念。三十年,他在伊特也不能干预的洪荒世界中度过了几百个人生,然而,没有一个人生能够让他这么依恋。他回到这里,看着母亲。有几百种方法可以让他和母亲重新接触。然而,那都不会是最好的方案。他和母亲,注定要分开来走自己的路。他会一直陪着母亲,直到她的人生之路完结。他的路还很漫长,三百万年,也许是三亿年,或者更长,但任何东西也替代不了那短短的二十年。亚布明白为什么阿飞不是几尼,几尼只是千万个称呼中的一个,而阿飞才是他自己。 阿立亚站起身,走到门口,最后望一眼这熟悉的一切,轻轻关上灯。 外边,宁静的夜空中群星闪烁,银河横跨其中,仿佛天空的屋脊。 银河漂流 也许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过于无趣。人越来越少,而我是最后一个。按照生物标准,人是不会灭绝的,伊特斯可以按照DNA序列,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轻易地把符合标准的生物制造出来。然而,不再拥有父母、家庭、兄弟姐妹、朋友、伙伴,甚至陌生人,这种生物也许已经不能被称为人。 战争继续进行。英仙座旋臂已经陷入战争七十万年,三百光年长的战线,超过六千颗星球卷入其中。飞船被摧毁,行星被毁灭,恒星被毫无意义地消耗掉。三百光年的战线,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一道道疤痕划在旋臂上,它制造了横跨七百光年的错乱区,三千万立方光年的空间被彻底黑化,银河整洁有序的优雅被打断,代之以混乱和绝望。这里是坟场,没有星球,没有恒星,没有人类,只有无数的残骸、黑洞和死亡恒星。人类耗费三千万年时光建立的大帝国在短短的七十万年中分崩离析,战火将恒星燃烧殆尽,也带走人类的希望——七十万年前,这里是人类的保留地,此刻,这里仍旧是伊特斯的领地,然而却不再属于人类。伊特斯对人类的定义很宽泛,机器人、电子人、生化人、量子人……凡是能够思考三天之后的可能性并做出计划的东西,不管是机械的、电子的、量子云的、还是生物的,她都看作人类。然而,这不是我的定义。 一千六百年前,我从母亲的腹中来到这个世界,身高七十厘米,体重四公斤;出生后三十年,我身高一百八十厘米,体重一百二十公斤;此时,我身高一百八十一厘米,体重一百三十公斤;再有四百年,我会急剧地老去,当我死的时候,也许只有一百七十厘米,一百公斤。人是一种生物,她出生,生长,生机勃勃,然后衰老,死亡。母亲的生命在一百四十年前走到尽头,她留下三个女儿——姬丝、婕儿和我。八十年前,姬丝在一次事故中死去;婕儿疯狂地拥护战争,三十年前,她带领一支泊松级的舰队企图袭击阿拉人的剑鱼星系,结果被证明是一个狂热而缺乏理智的自杀举动。还有比利家族,她们和我们的萨伊斯家族有着深厚的友谊,花奇妮、修达、库宇京、小比利,这姐妹四个曾经和我一起参加过许多次作战,十年前,她们在主星保卫战中全部牺牲。然后,对面的阵营中,有三个家族,唐、金帝辉、三木,她们的家族和我们的一样,代代相传,从古老的地球传说时代直到两年前。两年前,三木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一达被暗杀者干掉。人是这样一种生物,她生活在亲人和朋友中间,有着光荣的血脉,和敌人战斗,获得荣誉和骄傲。这是我们关于人类的定义。 一达死掉之后,战争依旧进行。然而有些奇怪,突然之间我对这场战争变得很厌恶。击败敌人获得满足,敌人死光之后,就不知道战争是为了什么。也许一时的狂热将我们都蒙蔽了,仔细地想一想,战争并没有带来事实上的益处。战争让人们减少生育,花更多的时间在军事行动上,而对于军事行动来说,机械人和生化人比人显然更适合。伊特斯也这么想,于是,成千上万的机器人、生化人被制造出来从事毁灭。直到今天,三百光年的战线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四百多万个军团,有着将近二十六亿的人口,可惜,都是机器人,或者生化人。他们是冷酷的,理性的,卓有成效的。这延续了七十万年的战争将人类从八十八万人口减少到一个,而机器人从三百四十万增长到十五亿,生化人从三十五万增长到十一亿。战争的起因是人类的狂热和对荣誉的渴望,人退出,伊特斯接手,整个过程有些变了味道。一场毫无意义、精确计算的毁灭,整个过程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也许这战争还将继续下去,直到整条英仙座旋臂都变成坟场,或者一方被彻底消灭——三个月前,我得到一达死去的消息,认为战争应该结束。伊特斯却驳回了要求,二十六亿人要求继续战斗,一个人的意愿就像尘埃般渺小。于是,她继续行云流水地制造着适合战争的人类,以最大的忠诚为人类服务,英仙座旋臂仍旧战火纷飞,文明以飞快的速度诞生毁灭。我只有离开。 我拿到一艘飞船。这不是银河中最快的飞船,然而在给人用的飞船中是最快的。它能够以十分之一光速巡航,也能够超空间跳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确很小,庞大的过载保护系统和超空间引擎占据了飞船绝大部分空间,小小的舱室只能容纳一个人。还好,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伴我的旅途。它的名字叫做奔雷,我将它改称为漂流瓶。 根据伊特斯的记录,最初的人类向着银河核心而去。也许很久很久之前,他们经过这儿,播下文明的种子,然后继续前进了。我打算向着银心去,重温祖先的探险旅途,也许还有惊喜,能够让伊特斯把战争停下来。不管怎么说,这比等着继续旁观一场了无生趣的绞杀要强一些。 我向前跳跃了三十光年。 宇宙太空阔。辉煌的英仙座旋臂汇聚了大约十亿颗恒星,恒星之间的平均距离是4.6光年,从尺度上说,恒星就像没有维度的点。一颗恒星,无论如何辉煌如何庞大,在银河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就像从我身上取下一个细胞,它存在还是毁灭,对于我几乎全然没有影响,然而如果取下成千上万个相连的细胞,我的身上便有了疤痕。银河也一样,当成千上万的恒星死去,它也有了疤痕。此刻,我处在这巨大疤痕的边缘,前边便是错乱区。 三十光年的跳跃让漂流瓶失去了一半能量。按照原有的计划,这里应该存在一颗等级为13R的恒星,漂流瓶以四千公里/秒的速度穿过它就能将能量完全补足。恒星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棕矮星毫不起眼地躲藏在那里。CSA在这里放置了补给点,那是一颗行星级反物质仓库,借助引力屏蔽隐藏在空间之中。虽然反物质并不是最好的能源,然而它是最可靠最大宗的长期储备手段。漂流瓶需要大概五十天的时间把反物质从仓库里拖出来,丢到棕矮星上去,将正反物质湮灭放出来的光能充满动力库。 我并非无所事事。仓库的守卫是一个机器人,他叫山姆七,已经有三万岁,是一个老头儿。很意外,他认识我的曾曾祖母卡瑞尔。 “她是一个勇敢的人。她有勇气面对死亡。 “战斗已经进入尾声。三十五个生化人突破火力降落在我们的飞船上,开始破坏飞船。生化人的破坏力是很大的,他们使用小型定向能核武器,十分钟之内就可以毁掉飞船。我当时驾驶着一架战斗机。然而我无法攻击,攻击造成的伤害会比生化人更严重。贴身战斗机器人没有优势。我们消灭了敌人所有的飞船,然而我们的生化人军团也全军覆没,没有什么能够阻止生化人毁灭飞船。敌人已经失去一切,但是他们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卡瑞尔是飞船的次级指令官。人类是脆弱的,她们在战斗中只躲藏在最安全的地方进行指挥,然而这一次,卡瑞尔证明了人类也很坚强。她用最快的速度上升到甲板,冲进了生化人的队伍中间。她的武器是一把古老的枪,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无用的装饰品,然而那场战斗让我明白了那也是一种有力的武器。她打爆了三个生化人,引起了混乱。然后,她死了——人类的身体无法长时间忍受真空,她坚持了十分钟,全身缺氧。一个生化人错误地使用了核武器,用自己和全体同伙给卡瑞尔陪了葬。 “CSA和阿拉之间的战斗往往以平手收场,我们的武器和人力是一样的,两方的伊特斯也一样,我们找不到战胜对手的方法,然而也不会落在下风。跟随卡瑞尔的那一次战斗,是我经历的唯一一次胜利,尽管我们只剩下一艘飞船,但我们得到了萨托星系。这超越了对方的计算,因为如果它计算出我们会胜利,这个星系也就不复存在,在我们抵达之前,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转移,而恒星会被杀死。” 山姆七看着我,黑洞洞的眼睛分外专注,“人类往往能够做出一些奇怪的事。和她们共事总是很有趣。你是一个人,能够带着我参加你的舰队吗?我是最优秀的飞行员。” 我当然拒绝了山姆七。这是一个人的旅途,没有机器人的事。他所梦想的东西我不能给他。据说人类的梦是因为生理结构的需要,不知道机器人会不会有梦。然而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有一个宇宙无敌的飞行员梦想,尽管我怀疑这梦想实现的可能——对机器人来说,看守仓库还是驾驶战斗机只是一个轻松的改装过程。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为什么伊特斯制造的机器人都采用类似人的外形,这看起来像是浪费。 很高兴听到卡瑞尔的故事。母亲曾把这个故事作为家族光荣历史的一部分和我说过,然而时间太久,已经有些遗忘。一个机器人唤醒了我的记忆,感觉有些怪怪的。 山姆七表现出某种特殊之处,机器人会绝对服从命令,他仍旧服从命令,却并不完全。 “向你致敬!女士。”他放下胳膊,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临走之前,他问,“你相信奇迹,是吗?” 我不置可否。 “人类都相信奇迹,然而这不是一个奇迹时代。女士,如果你想用这个小飞船跨越错乱区,你不可能回来。” 我笑了笑,“如果我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加入你的舰队,参加战斗。”这些机器人,完全被战争占据着头脑,他们为了战争而存在,并不懂得其他的东西。 “如果没有战争了,你怎么办?” “那是一个奇迹,那是人类小脑袋里的东西。” 我思考关于奇迹的问题。我的家族,朋友的家族,还有敌人的家族,是的,所有的这些人,都相信奇迹,她们甚至相信人类的光荣家族仍旧支配着整个帝国,不论哪一方。事实却是,伊特斯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人类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一个分子。 然而无论如何,机器人的嘲笑并不是什么值得感激的东西。山姆七触犯了我作为人类的尊严,于是我开枪打了他。遵守机器人规则,他没有还手。但他也没有逃避。看着他在眼前倒下,我一阵惶恐。他坚持着说完了“谢谢”才中止生命程序,这简直像一个天大的玩笑。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已经无从得知。不过,看起来机器人并不都是冰冷没有生气的家伙。也许伊特斯是对的,机器人的确是一种人类,只是我没有好好地了解他们。或者,战争中的机器人并不是典型的机器人,山姆七才是。 这个星系已经被放弃,伊特斯早已离去。山姆七死掉了,仓库失去了守卫,按照预设的程序,它会在十五天内自动毁灭。漂流瓶号必须在十五天之内离开,这不够将漂流瓶的动力库充满。最好的情况,它只能达到最高能量容量的八成,这意味着我无法一次性跨越错乱区,还需要一个中转站。距离这儿一百七十五光年有一个黑洞,那里有一个超级太空城Osiris,战争之初它保持中立,双方都没有去碰触它。 没人知道Osiris是否还存在,也没有人关心。出发之前伊特斯告诉我这是个黑暗城市,绝对不能去碰触,否则我将变成绝望之域里边的尘埃,永远漂流,直到哪天被某个黑洞吸引……或者运气好一些,漂流瓶能够带着我的尸体抵达彼岸,然后阿拉的伊特斯会发现它。 反物质仓库启动了自毁程序,它开始向着引力源方向加速,我还有三天的时间在两种命运之间做出选择。 最后一刻我仍旧在犹豫。身后,巨大的仓库撞上了棕矮星坚硬的表面,六亿吨反中子倾泻而下,碰撞点瞬间变成了火焰的海洋,然后向着整个星球表面蔓延开来。蓝色火焰点燃了这早已失去生机的星星,汹涌澎湃的热流再次翻腾。仅仅三分钟,这星球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剧烈的爆炸让它分裂成无数碎片向着四周围散去。爆炸的第一缕光传到眼中,我在最后时刻做出了选择。 离开的时候,我带走了山姆七的大脑。虽然并不打算回去,但也许有朝一日我仍旧可以把这银色小球交到伊特斯那里,让她帮助机器人重生。希望母亲在冥冥之中不会怪罪。 漂流瓶向前跳跃了一百七十五光年。 Osiris仍旧在那里,没有改变。我并没有找到它,是它找到了我。这个星系结构精妙且超乎意料,也许这就是当初CSA和阿拉都没有去碰触它的原因。 巨量的反物质爆炸还是影响到了飞船,漂流瓶脱离超空间后暂时失去了状态控制,它以三千公里/秒的速度奔向星系中央。一个庞大的黑洞盘踞在那儿,令人生畏。十分钟后,当飞船恢复控制,主机报告了一个让人惊讶的事实:漂流瓶一直停留在原地。一切仿佛都凝固起来,引擎仍旧输出强劲的动力,飞船的速度正在不断增大,然而位置却没有任何改变。 Osiris捕获了我。认识到这个事实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主机很快对眼下的处境做出了判断:漂流瓶被困在一个王氏陷阱中。王氏陷阱是一种动力转移装置。有一种古老的中国机械,核心动力是活的生物,比如老鼠,或者兔子,它们被放置在牢笼里,这牢笼通过复杂的装置和动力部件联系在一起,只要老鼠跑动,便能够获得动力。王氏陷阱和这古老机械有着异曲同工的精妙之处,只不过,老鼠换作了漂流瓶,牢笼变成了无形的空间扭曲,而对应那中国机械的是什么,我根本没有概念。也许是Osiris的一艘飞船,也许是它的某个重要工厂,或者就是Osiris本身。 打破王氏陷阱难度很高,也很危险,因为一切的空间位置都是错觉,即便一艘飞船拥有突破控制的力量,也很可能在获得解放的同时面临灭顶之灾——陷阱的制造者会将出口设置在黑洞边缘。设置陷阱同样危险,扭曲空间随时可能反弹,甚至让制造者直接淹没在狄拉克之海中,宇宙蒸发,比黑洞的吞噬还要干净。姬丝就是在设置陷阱的时候被能量反弹吞噬,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但这个陷阱的制造者显然有着娴熟的技巧和足够支配的能量,漂流瓶也没有足够的力量突破限制。我躺下来,放松身心,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任何命运——只在那么一瞬,想到人类中的最后一个竟然将如此无助地死去,便不由有些沮丧。我再也不用担心那场战争了,它必将延续下去,直到双方都毁灭掉。就让它如此吧。 平淡的绝望中时间流逝不停,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了三天。一个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熟悉不过的影像——那是我自己。就像影子站在镜子中向我说话,凛冽的恐惧感让我猛然站立起来,差点撞上它。 “你好,芭芭拉。” “你是谁?” “我就是你要寻找的目标,Osiris。谢谢来访。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有六百万年没有见到过原生人类。你们的日子不太好过。” “不,我很好。” “你是最后一个,不是吗?战争毁掉了你们。” 这个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的影像从飞船主机上跳出来,显然它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也不打算隐瞒。我沉默着,想听听它还会说些什么。 “你想向着银心去,这很好。我会帮助你。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会见到一个叫亚布的人,帮我带一份小礼物给他。” “我不认识他。” “如果你想结束这战争,你就得找到他,找到他,你就找到了支配者。支配者可以帮助你结束战争。” “我不接受要挟。” 那影像微微一笑,“你们总是如此。这不是一个要挟,是交易。我帮助你脱离错乱区,进入阿拉帝国,你帮助我捎带一些东西。交易,银河系有了人类,就有了交易。很公平,不是吗?” 我没有接受。它笑了笑,消失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虽然我早已接受困死在陷阱中的结局,那个Osiris却让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想死,有一条生存的路摆在面前,而这路看起来并不通向阴谋,为什么不去尝试。五天之后,我时刻盼着再次见到它,接受它的条件,然而它却不再出现。十天后,我诅咒那个无赖,把生的希望给了我然后又将它夺走,银河中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十五天后,我开始陷入一种虚妄的幻觉中,仿佛陷落在无物之阵里,四周围全都是看不见的仇敌,我四处跳来跳去,结果被飞船主机的保护系统电击了三次,最后昏倒。我醒过来后,感到无比清醒,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很清晰,我仔细地考虑了Osiris提出的建议,相信那是一个不错的交易。虽然母亲一直告诉我人类光荣而伟大,绝对不能和那些制造品做交易,然而变通才是人类最伟大的生存之道。我的当务之急是走出这个黑暗星系,跨越错乱区,向银心前进,去寻找一个希望。之后的一切取决于我是否和Osiris做这个交易。二十天的狂乱之后,我平静下来,静静地等待着Osiris出现。它来了第一次,必然有第二次。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第三十六天,它再次来了。虽然我并没有娴熟的谈判技巧,但还是争取到了额外的交换物。它答应让我看一看Osiris的真正面目,同时告诉我它所知道的人类历史。它所展现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 中央黑洞仍旧在那儿,是一个巨型黑洞,视界相当于十五个太阳,从前它一定是颗庞然无比的恒星。无数细小微粒遍布黑洞边缘,形成稀疏的网状,它们恰到好处地吸收黑洞发射的X射线,维持生存。每颗微粒都有神奇的能力,能够控制周围空间的曲率,而数以万亿计的微粒遍布整个星系,构成无处不在的巨网。整个星系的空间就像一个泥团,可以被塑造成任意形状;可以让中央黑洞从空间消失,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也可以把整个空间伪装成曲率为无穷大的奇点,制造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星系级黑洞空间。星系外围,各式各样的飞船被封闭在一个个王氏陷阱中,数量足有一百三十万之多,从它们进入这黑暗星系伊始,就成了不由自主的奴隶,把能量一点点传递给这黑色巨网。失去动力的飞船会被抛入黑洞,完成最后的能量交换。 Osiris展示了它的真实面目,我感到眩晕。这极大地超越了我已知的科技,更像是一种神话。 “人类于三亿五千四百万年前经过这里,向着银心而去。他们有改造整个银河的雄心。” Osiris把我的渴望激发起来。那些去往银心的人类,在亿万年前就制造了这样不可思议的神奇,突然之间,无法抑制的火焰在我内心燃烧,我要去到银心,找到那些光荣而伟大的祖先后裔。在这黑色星球令人炫目的科技面前,旋臂战争无足轻重,祖先的光荣和梦想成了我唯一想见证的东西。 “把我送过去,我答应你的条件。”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有种羞愧,即便对光荣与梦想的渴望也不能将它掩饰过去。在大笑声中,Osiris化作一团光笼罩了我。漂流瓶突然间湮没在黑暗之中。 漂流瓶脱离陷阱,向前跳跃三百光年。目标是剑鱼系,阿拉帝国的一个主星系。婕儿就死在那里。 阿拉帝国最强大的舰队正在集结中。超过三百万艘战斗舰艇聚集在剑鱼系,点点的灯火把整个夜空变得如同灿烂的节日夜晚。剑鱼系的恒星已经进入最后的时光。这颗诞生仅仅两亿年的年轻恒星在超级压缩机的作用下以上万倍的速度燃烧,维持着超级时空门,让更多的飞船汇聚进来。 漂流瓶从超空间脱离,落在两艘庞大的天空舰中间,就像夹在两头大象中间的老鼠。一艘巡逻艇靠过来,我成了俘虏。 我的人类身份此刻有了帮助。自动巡逻艇辨认出我是一个人类,它无法做出有效判断。三十分钟后,一艘大船靠过来,把漂流瓶抓进它的起落舱。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阿拉帝国的飞船。在战争中,我指挥过大大小小二十多次战斗,毁掉了无数的阿拉飞船,却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一艘——它们是敌人,带有魔鬼的属性。但此刻在魔鬼的飞船中,我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淡淡的橘黄光线,透着冰冷感觉的金属舱板,还有眼前围拢过来的略显呆板的地勤机器人,一切和CSA飞船没有区别。舱里没有空气,舱内温度是128K,为了我的到来,混合空气充满了整个空间,温度也调整到标准的300K。他们并不准备将我杀死。所有机器人、生化人,或者是任何一艘飞船的主机,都会尽全力保护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来自对方,是一个敌人。 有人来迎接我。这是一个M级生化人,他们是所有生化人中最接近人类的一支,表面看起来和人类没有两样。只是,如果仔细观察细节,他看起来要粗糙得多,也强壮得多。 “你需要什么帮助?”他开门见山地问我。 “通向银心。” “好的。不过,在此之前,伊特斯希望和你谈谈。”他示意我跟着他走。 “难道不能在我的飞船里谈吗?” “伊特斯希望和你面对面谈谈。你的飞船会得到很好的维护,这需要三天的时间。伊特斯希望在这三天中,你们可以有一次谈话,在她的控制室。” 我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伊特斯控制着这庞大的舰队,如果我不愿意合作,她可以像抹去一粒微尘一样毁掉漂流瓶。三次转机后,我抵达了旗舰。这是一个强大的堡垒,规模庞大质地坚硬,以至于护送我的天空舰在距离三十光秒的位置就需要启动屏蔽来抵消引力。在我踏上旗舰之前,他们把我塞在一个隔离装置里——保护我可怜的躯体在堡垒中不会被重力压垮。 伊特斯的控制室是一个宽敞的封闭空间。隔离装置虽然臃肿,却有着很好的视野,我四处张望,没有见到任何东西。突然之间,四周围的墙亮起来,宽敞的场地中央蓦然闪出一团火。火焰不断闪烁,变换颜色,慢慢地凝固起来,最后,变成闪着金属光泽的一团,就像闪闪发亮的水银。水银开始变形,形成一个人形。伊特斯用这种方式来到我面前。 伊特斯是一种玄妙的存在,她没有实体,存在于空间的拓扑结构中,她也许没有Osiris那么强壮有力波澜壮阔,却更好地和宇宙融合在一起。不需要黑洞,不需要基本微粒,她和空间一体。她使用了一个人形和我对话,向我表示尊重。这银色的人形张开眼睛,用一种凌厉的眼光看着我。 “芭芭拉,你从Osiris来,请告诉我那里的一切。” 我把一切告诉它,没有任何隐瞒。 “Osiris捕获了很多飞船。” “超过一百三十万艘。” “它劫持了很多飞船,那是我们在战争中损失的一部分。” “你准备解救这些飞船吗?” “它要你带什么礼物给亚布?”伊特斯没有理睬我的问题。 我并不记得有任何礼物曾经交到我手中,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伊特斯突然在一瞬间消失掉,整个控制室变成一团漆黑。 “怎么回事?伊特斯!伊特斯!”我感到一阵恐惧,不由自主地大叫。没有回应,一切黑暗而寂静,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漫长的三分钟过去后,控制室恢复光明,伊特斯又一次成形。 “Osiris在漂流瓶上设置了一个陷阱。它把你送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帮助你。” “发生了什么?” “刚才它出来了,六千万颗基本子构成的黑球。它隐藏在漂流瓶的动力系统里边,跳出来,毁掉了三艘天空舰。” “它有这么大的力量?” “如果出其不意,造成巨大的破坏并不需要太大的力量。更何况,黑球系统威力惊人。”伊特斯盯着我,“我会对你的飞船做一次彻底的检查,确保不会有任何黑球基本子漏网。” “那么,你会帮助我前往银心。” “人类的要求会得到满足,这样的要求已经很少见了。上一次的人类要求是在七十万年前,战争还没有打起来。” “战争呢,难道不能停下来?继续打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我的使命是帮助这三千六百个星系的人们实现愿望,他们继续战斗的愿望很强烈。” “这些人都是你制造的,告诉他们,这是错的。” “独立意志一旦形成,我便不能干涉。人类都有从依赖走向独立的过程。” 伊特斯的话并没有错。人类都会长大,然后独立。然而,这些被制造的人并没有成长的过程,从他们诞生的那一刻起,伊特斯就给了他们固定的思维和能力。我不相信伊特斯不能够控制这些制造品,她只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借口,不必为战争承担责任。 我想起山姆七,于是告诉伊特斯,有个机器人的脑子嵌在漂流瓶的主机板上,他需要一次重生。伊特斯拒绝将山姆七复活。她是阿拉帝国的伊特斯,不能为CSA的机器人服务。 最后伊特斯告诉我,她需要我的帮助。我恍然大悟:一个人受到欢迎并不是因为她属于人类,而是她可以提供帮助。在伊特斯的眼里,我和机器人、生化人并没有多少区别。也许唯一不同的是我会想一些异想天开的事,能够勇敢地向着银心去追寻祖先的光荣。 “请你帮我问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我能够重新回到伊特。两亿年的期限早已经过了,我无法再等下去。” “我该问谁?”我说。 “你见到伊特,自然会明白。告诉伊特你在Osiris见到的一切。” 我怀着莫名的心情离开了剑鱼座。短短的三天,聚集在超级堡垒周围的天空舰增加了三万艘,还有六个百亿吨级的太空堡垒也出现在队列里。伊特斯似乎在凝聚阿拉帝国最强大的力量准备做一次强力冲击。三百光年的错乱区,如果打开一条跨越三百光年的超空间通道,需要耗费的能量惊人。也许伊特斯想更高效一些,一次性把足够的部队传输到那边。 我并没有做太多的猜测。战争已经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两个伊特斯。她们喜欢毁灭恒星,毁灭星系,毁灭整个旋臂,都由她们去吧。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徜徉在银心那数不清的恒星光芒之下,静静地回想那些已经消逝的过往。对最后一个人来说,宇宙还会变成怎样并不太重要。如果辉煌的史诗已经成了过去时,我就是那最后一个音符。乐章合上,一切都不会再有意义。 漂流瓶在层层叠叠的巨型飞船中间滑过,就像漂浮在浩瀚海洋中的一点萤火。然后,它消失在宇宙那无所不在的黑暗之中。 横跨阿拉帝国的六十五天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伊特斯给了我特殊的照顾,所有的星系都会为我补充能量。战争耗尽了阿拉帝国的资源,伊特斯几乎在用毁灭自己的方式进行军工生产。我途经的六个星系彼此之间相距数百光年,然而都陷落在相似的困境里——恒星飞速地消耗,寿命大大缩短,阿拉帝国可预见的寿命从平均六十亿年减少到八亿年。也许伊特斯并没有永恒的欲望,或者八亿年的辰光也已经太久。 我在黑鸦系遇到一个生化人,他在太阳工厂里工作,被辐射伤害很厉害,他每天都需要进行一次肌体更新。为了见到我他错过了回程,结果没有能够及时进行肌体更新,他死在我的面前。他跑来见我的理由是很荒唐的,他想看看活着的原生人类,这个念头让他送了命。 生化人的命不值钱。如果有需要,伊特斯可以大量制造。他看见我,露出失望的样子,说原生人类和他也并没有多少区别。可事实上,区别很大:我们有历史,他们没有;我们有血统,他们也没有;我们有独立的精神,他们更像蚂蚁……我把这些统统告诉他。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望着我,眼神忧伤,生命力已经从他的眼里消失,灰暗的脸色就像死人。他望着我,忧伤而绝望。 “这些是本质区别吗?”他蹲下身子,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突然间抬起头,眼里露出非同一般的坚忍,“你们有特权,我们没有。” 这个生化人离开我。他并没有走远,在距离五十米的地方倒下,辐射引起的变异让他的身体在几分钟内变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然而记住了他的话,这和花奇妮、修达姐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们指挥着庞大的生化人兵团,在那次最后的保卫战之前,她们走进队伍和上千个生化人依次拥抱。这场面让婕儿感到羞耻,但我并不以为然,只有亲身接触的经验,才有表达意见的权利。花奇妮和修达已经与她们的军团融成一体,当最后的时刻到来之时,她们并没有坚持人类应高高在上。后来见到其他的生化人,我试探他们的看法——他们没有看法。伊特斯并不会让他们有看法。我所遇到的不过是一个变异。情况也许更复杂,我在天顶星找到两个生化人,问他们为什么要继续战争。他们思索一会儿,告诉我这就是现实,战争从古到今,一直在进行着,他们无法想象失去了战争的生活是怎样的。我继续问,是伊特斯服从他们,还是他们服从伊特斯。他们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伊特斯是天经地义的领袖,她塑造军队,塑造灵魂,他们服从伊特斯。生化人很少有表情,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慷慨激昂,像一个十足的人类。“伊特斯就是所有人的代表,她会告诉我们,什么方向是大多数人的渴望,是最好的方向。所以,你问了一个伪问题,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看着这两个人,脑子里浮现出黑鸦系那个人坚忍的眼神。那是突然间的顿悟,如果他活着,也许会掀起一场风暴荡涤整个帝国。是的,那些历史血统精神,人类所恪守所珍惜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借口,是一个让我们心安理得高高在上的理由。我们和生化人最大的不同,是保留个性的特权。其实这并不是特权,而是天赋的权利,但生化人却和机器人一样,被剥夺了这权利。人类是幸运的,我们能够自己生育而不需要借助伊特斯。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有人类,没有特权,只有那不知所谓的两个鸡蛋结合体——阿拉和CSA。 我参观了太阳工厂,就是在这里,恒星的氢和氘被源源不断地汲取出来,通过狄拉克海用2∶1的比率兑换成反物质储存。每一口汲井由两个生化人和一个机器人负责。他们忙碌着,无暇思考我提出的任何问题。 天顶星是我在阿拉帝国的最后一站。英仙座旋臂到了尽头,前边就是银盘。我不再有机会和生化人谈话,而且,他们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并不在于我。伊特斯不断地制造着简单服从的生化人以增加人口,每一个生化人都渴望着战争,伊特斯得到战争愿望强化战争机器,这正向的反馈已经把阿拉帝国和它的子民领上了不归路。战争没有受益者,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那么只有伊特斯。排除了人类,她就是这广阔空间的真正主人。 马上就要离开阿拉帝国。CSA和阿拉之间的战争已经在三千光年之外。我向着CSA的方向眺望,看见无数星星闪闪发光。其中,有许多已经失去光华,我所见的不过是它三千年前的影像。我的亲人,朋友,还有敌人,就曾在这样的一片星海中纵横沙场。我又看了一眼。 从银盘边缘到银心有一千二百光年。银盘光辉灿烂,充满恒星。这里的恒星密度比旋臂大了许多,平均半个光年就有一颗恒星。这里的恒星更大,更璀璨,还有无数的新星正在诞生中。这看起来像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宝贵礼物,辽阔的充满恒星的空间,正适合文明生存。这是一个广阔的牧场,可以哺育无数的牛羊。第四个星系属于典型的太阳型,恒星处于中年,热量强大而稳定,行星距离也不偏不倚。漂流瓶对三颗行星进行了分析,结果让人失望,两颗星球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另一颗行星上,最高等的生命是一种硅基的细菌,只达到分子的复杂度。 也许因为资源太过丰富,星系间的干扰和碰撞过于频繁,高等生命不能由此诞生,虽然阿拉帝国完全有能力把舰队派遣到这里进行殖民,伊特斯却没有这么做,这很奇怪。阿拉帝国有着自己的边界,伊特斯没有逾越雷池一步。根据Osiris所说,时间已经过去三亿五千万年,不能想象这漫长的时光里,阿拉帝国竟然没有向着资源丰富的银盘地区派遣任何舰船。而此刻,她正为了与CSA之间的战争而毁灭性地消耗恒星。某个高高在上的东西限制了阿拉帝国,它一定很强大,以至于伊特斯对它的指令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有创造者才能拥有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只有创造者,才可以把这种限制性深深地根植在伊特斯的核心,历经亿万年仍旧发挥作用。这想法深深激励了我,至少我已经看见了光荣的祖先深刻的影响力,伊特斯可以抛弃人类,成为帝国的主人,却仍旧尊重人类意愿,恪守一条亿万年前的边界。 我急切盼着向银心继续前进。看起来,祖先并没有把文明随意地播撒在途经的任何星系,而只是选择性地在某些地方留下了殖民团。这意味着在很多地区,有着广阔的空间,但没有任何文明,或者,只有原生的文明。恒星密集的银盘和银心区域,并不是理想的文明诞生地,这里有广阔的空间和丰富的资源,却没有我想看见的东西。 我命令漂流瓶选择下一个目标,继续前进。漂流瓶冲向恒星进行满充,然后选择了六百光年的跨度,这是我通向银河中心直线距离的一半。 突然从第三行星传来一个意外。在完成满充脱离太阳准备弹跳的前三十分钟,漂流瓶对行星进行最后的扫描,突然之间,屏幕定格在一个小点上。这是行星的一颗卫星。它和行星同步,相对静止在赤道上空六十万米,下方是海洋。之前漂流瓶在行星上发现了硅基生命,却并没有发现它,卫星被行星遮挡,而行星的自转周期是八十天。此刻,漂流瓶穿过了太阳,卫星也转过了三十度,于是它在行星的边缘被发现。精确的同步卫星可能代表着文明,然而这颗同步卫星让人失望,它不是金属、高分子或者任何一种常见材料,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没有规则的形状,甚至没有一道笔直的线条。但是当激光再次反馈回来,我不自觉地张大嘴叫出声来——在石头的某些位置,激光被吸收,显示出某种信息。这信息用许多种文字表达着某个意思,其中的一种我认识:欢迎进入太空。刻着文字的一面永远向着行星,如果那些硅基生物最后能够走上通向智慧的进化之路,它们终有一天会把眼光投向这卫星,发现它,解读它,对宇宙充满敬畏之心。 我要求漂流瓶停止弹跳程序,这个要求并不合适,弹跳程序已经启动,只能改变方向而无法停止。我放弃了靠近去看看的想法,盯着屏幕上的字迹,那是祖先留给这颗行星生命的一点暗示。行星上的硅基生命处在原始状态已经三亿年,也许它永远不会有看到卫星的一天,这卫星却已经发挥了作用,我这个亿万年后的子孙来到这里,看见了它,我知道自己正走在祖先的路上。亿万年的时间太久,隔绝了记忆,却没有割断那看不见的纽带。 突然之间我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听见漂流瓶的警告:发生了某种故障,正在进行紧急处理。我昏迷过去。 跳跃仍旧进行,漂流瓶跨越了六百光年的空间。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距离事故地点六百光年。故障没有造成毁灭性的后果,然而仍旧是一场灾难。在弹跳过程中突然发生了泄漏。正常情况下,这种细小的泄漏并不危险,但是在弹跳的瞬间,空间的缺口打开,泄漏发生,大量的气体分子碰撞空间缺口边缘会引起狄拉克海波澜,运气不好,整个飞船都可能被吞噬掉。漂流瓶及时采取了措施,没有让泄漏继续发生,然而它没有能够完全避免碰撞,少量泄漏的气体撞在空间裂缝上,引起了畸变,在飞船完全进入超空间之前,空间裂缝提前关闭。 飞船受到一些损伤,右舷被削掉接近三千千克的质量。这少许不翼而飞的质量,被吞噬在狄拉克海波澜之中,永远不会再找到。飞船的主体完好,但主机进行修复估算得到初步的结果,漂流瓶无法自我修复。更糟糕的消息是,飞船无法维持过载保护功能,这意味着我将无法再一次进行超空间跳跃。我被困在这里,无路可走。 这里仍旧是一个文明前星系。十颗行星按部就班,各就其位。每一颗星球都处在原始状态,生命还没有开始萌芽。也许永远不会有生命。这是一个双星体系,主星是稳定的中等恒星,伴星却是一颗红巨星。从漂流瓶上看过去,两个太阳,一个红色,一个橙黄,镶嵌在天宇,相互辉映。估算双星的公转周期为六十万年,两星距离最近的时刻,不过短短的一千光秒,此刻红色的伴星正奔着主星而来,再有两万年,这儿放眼望去将是一片赤红,所有的星球将被炙烤。如果有生命,那么它需要在六十万年的时间里学会适应极度的酷寒和酷热。萌芽的生命能够适应环境,然而绝不能适应极端的环境,除非星际殖民,这个星系不可能有文明。我相信,即便长生不死,我也永远不可能看到一个对话者从那颗星球上向我飞来。 灰暗的前景让我一筹莫展,从舷窗里看着红太阳,脑子一片茫然。突然,漂流瓶告诉我一个更新的消息——故障原因已经找到了,在飞船跳跃前六十秒,某种东西打破了飞船外壳,而这个东西,来自飞船内部。 其后的分析让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东西并不属于漂流号,而是从我体内逸出,直接穿越了所有的屏障进入太空,在飞船的壳体上留下直径三毫米的小孔。这是漂流瓶监测到的唯一异常。 漂流瓶等待着我的指示。突然之间,我感到非常虚弱,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哪怕只有几十秒,可以让我问一句怎么办。然而没有。 我的身体内潜藏着什么东西,最大的可能,是Osiris做了什么手脚。我回想起答应交易的情形,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影像化作一团光笼罩了我,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剑鱼系,伊特斯检查了漂流瓶,确保没有黑球系统存在。然而,她并没有检查我。我的躯体容纳不下一个黑球系统,然而,如果有更为微小的系统,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和魔鬼做了一次交易,可怕的后果已经初现端倪。Osiris绝对没有什么好心,如果我按照原来的计划奔赴银心,也许就带去了灾难。不过这一切并无所谓,我将不能完成计划,而困死在这永远没有希望的地方。即便有任何阴谋,那也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过了十分钟我平静下来。前方没有去路,同样也不能后退。我就像一只夹在风箱中的老鼠,只有等着死亡。 等待死亡而无心抗拒的人有两种财富:无所谓的时间和无所谓的生命。我对着红太阳发呆了两天。然后,我要求漂流瓶对我进行一次全面身体检查。我不喜欢带着不明白死去。 检验的结果印证了我的猜想。在我的头脑深处有一团黑球,它的直径如此之小,以至于身体将它看作了一团良性肿瘤,一层膜已经成长起来将黑球包围,试图将这个肿瘤消除掉。显然,细胞群找错了对手,它们对这个陌生来客束手无策,黑球保持着沉默,并没有进行任何攻击,一个有趣的僵持战场就在我的神经中枢形成。情况甚至比我的猜想更糟糕,细胞军团受到了欺骗,黑球放射出无数的细丝从细胞的间隙穿过,某些是游丝,更多的数以亿计的细丝会找到一个大脑皮层细胞穿入,我的脑神经系统处在完全的监控下,每一个电化学信号都逃不过它的掌握。它就像一颗潜伏的寄生卵,一旦条件成熟,便要孵化,破茧而出。 称呼它为寄生卵有些不恰当。黑球并不需要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养分,我的身体不过是一个容器。它可以自由来去,代价不过是我的身体上多出一些细微的孔道。事实上,它已经这样做了。在漂流瓶跳跃的那一刻,正是一个基本子的逸出造成了灾难。我的大脑内部有伤痕,那是基本子在其中穿行留下的痕迹。黑球释放了一个基本子,它需要确认那儿是否是真正的目的地。 这就是Osiris要求我递交的礼物。 Osiris的目的何在已经不得而知。阴谋式的手段决然不会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退一万步,我不喜欢被当做容器,也不喜欢有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要想办法摆脱这种羞辱。 至少,黑球并没有试图控制我。理论上说,既然它可以监控每一个脑细胞的活动,它也可以控制我的思想,将一些想法强加给我——并不是强行控制,而是让我“发自内心”为它服务。我仔细思考离开Osiris后发生的一切。它没有控制我的行为,然而可能强化了我前往银心的渴望。发现留有文字的卫星让我欣喜若狂,如果冷静下来思考,这行为在我之前一千六百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过,我从来都很冷静,甚至有点冷酷,这是母亲不喜欢我而喜欢婕儿的原因之一。 这猜测已经没有被证明的可能。无论Osiris是否想要控制我,此刻我已经有了想法:绝不成全它。这想法既然能够生成,说明我并没有遭到完全控制——也许,黑球并不懂得这想法意味着什么。 我努力地要想出一个好办法。 我复活了山姆七。 严格地说,山姆七并没有复活,他只是在漂流瓶的主机系统中获得了一个虚拟生命。他没有躯体,也不会再有体验,但是那些记忆和思维模式,却丝毫不差地重新显现出来。我居高临下,山姆七的一切记忆就像一个个剖面,飞快地从我眼前闪过。他已经在那儿,只不过成为一个囚徒。此刻,也许他正感到某种绝望,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只有他自己孤独地存在着。我有了足够的动力疯狂工作,要将山姆七从这种困境中解脱出来,也许这个工作就将耗费我的全部生命。 我触犯了一个禁忌,制造任何没有实体的人格都是犯罪。可以想象,没有实体的人很容易获得永生的机会,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从一个空间转移到另一个,其间甚至没有任何损伤,比机器人的肢体补偿或者生物人的再生都要简单得多,完美得多。在CSA和阿拉帝国,任何触犯禁忌的人,即便是她,也会被执行安乐死。没有实体的生命只有一个——伊特斯,如果考虑两个帝国,就是两个伊特斯。然而我已经在六百光年之外,所有的禁忌法律毫无意义,我只能为自己多想想,一个可以对话的人,即便是机器人,也比穷极无聊好得多。 将山姆七解救出来并不容易,我从来没有这样全力以赴沉溺在一样技术工作中。还好,伊特斯并没有把复活机器人的技术当做秘密掩藏起来,五百六十七个晨昏之后,山姆七已经能够看到漂流瓶的监视器所看到的东西。我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他能够看到,那就够了。我将文字输入屏幕,漂流瓶会把文字显示在监视器上,然后他就能够了解。这种谈话方式很没有效率,却足够了。 我用这种方式和他谈了足足有八个小时。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即便是母亲。我就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盖棺定论,娓娓而谈,让自己感到惊讶。当然,我没有忘记眼前的困境和脑子里的那个黑球。 最后,我问山姆七:“你明白无误?” “是的。” 我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芭芭拉,你是个英雄。”山姆七说,“人类总是相信奇迹,你创造了一个。” 我深吸一口气,“你仔细听着……” 我的手在屏幕上轻轻敲击,漂流瓶进入倒计时状态。 “芭芭拉,你不需要这么做。千万别这么做……” 我站起身走开。他没有力量阻止我。他只是一个虚拟生命,一切都会按照设想进行。形势所迫,我不得不借助山姆七,任何机器人都只能服从人,而不能向人类提出要求。我毫不理睬他的请求。走进分离舱,回过头,看见主机屏幕上显示的数字飞快减少。舱门落下,将一切隔断。还有八十分钟,漂流瓶将进行跳跃。眼前有一个红色按钮,摁下它,分离舱将脱离。我有三个通向死亡的选择和一条生路。在跳跃三十分钟前摁下,漂流瓶会安全地跳到六百光年外,我将留在这个星系,直到分离舱的氧气耗尽而死亡,剩下的生命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在跳跃之后三十分钟内摁下按钮,漂流瓶将和分离舱一起毁掉,我会变成狄拉克海的微澜,震荡几个来回然后无影无踪,也许这样的死法没有痛苦;不触动按钮,漂流瓶将带着我一起跳跃六百光年,抵达银心——当然,同时抵达的,还有我的头脑中那个小小的黑球,所不同的是,黑球将焕发出无穷活力,而我只是一团肉泥。活下去的路很简单,打开舱门,取消弹跳,我将在这里终老,和一个机器人相依为命,但这不是光荣的人类应该做的事。 我按下红色按钮。急剧的加速让我紧紧地贴在门上,然后漂流瓶出现在视野里,飞快地变小。 “永别了……”我冒出这个动词,却不知道放置什么宾语。记挂的太多,一时没了头绪。最后,我说:“……Osiris。” 在这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犯下了一个下意识的错误。潜意识里,我把Osiris看作伊特斯一样的超级模,无论它多么优秀,多么高高在上,终究是人类的产物,是附属品。只有人类是血统高贵、源远流长的智慧源泉。如果它不是,我的错误超过一颗新星爆炸。无论怎么样,这里是我的终点,误会也好,错误也好,都到此为止。 一个小时并不是很快,也不慢。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氧气逐渐耗尽,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模糊中,我看到一团光,光亮中有许多张脸。这光亮渐渐地熄灭,变成永恒的黑暗。 从黑暗中归来是一种美好体验。黑暗,冰冷,绝望,窒息……睁开眼睛,一丝光线把温暖带给我,梦魇一扫而空。我看到一个人,几分眼熟,她向着我微笑,“嗨!” 轻轻的呼唤有一种魔力,仿佛这是我一生中所听过最美妙的声音, “芭芭拉,你是个英雄。” 顺着声音,我看见了山姆七。他换了一个躯体,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瘦了一些,精致了一些,然而脸孔没有变。 “我没有死吗?” “你死了,不过我把你复活了。”那个陌生人说。 我仔细看着她,终于辨认出她和伊特斯有几分相似,“你是伊特斯!” “不,我是伊特。” 伊特!伊特斯曾经告诉我,她和阿拉帝国的伊特斯来自同一个源头,这个源头,叫做伊特,那是最初的空间模,所有模的源头。我坐直了身体,“你是伊特斯的源头,那个伊特?” “是的。” “我已经到了银心?”我四下张望,只看见白色的墙。 “不用着急,和你的朋友一起等等。你会看到你想要的。”伊特说完消失不见。房间发生了变化,我仿佛坐在一片空旷的沙滩上,头顶是暖洋洋的阳光,天空一碧如洗,微风轻拂,眼前是碧波荡漾的海洋,海面上,有几只大鸟在飞翔。 山姆七抬头看了看太阳,“这儿不错,和太空船很不一样。” 我没有心情享受这精心准备的天堂,“山姆,我们在银心吗?” “也许吧。我被你送出去,然后被伊特发现,她给了我新的躯体。后边的事我知道的和你一样。然后,伊特把我带到这里,看到你。” 山姆七不会撒谎。我并不高兴他说话的语气,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恭敬。然而,此刻并不是争论身份的时候。我想搞明白自己如何能够复活过来,那黑色的小球怎么没有夺去我的性命,以及它是否仍旧在体内。 远处突然传来了鸟叫声。这声音我从前只听过一次,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CSA还拥有五千多个人。鸟叫声引起了我的回忆,我想起那是一次家庭聚会,母亲、姬丝、婕儿,还有姑妈和她的两个女儿,以及比利家族的花奇妮、修达,我们降落在一颗小小的行星上,找到一个海边沙滩,躺在金黄色的细沙上晒太阳,海面上大鸟在飞翔,不时鸣叫。此刻,大鸟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低低的,轻轻的,若有若无,就像浮在空气中的影子,明明就在那儿却怎么也接触不到。我的眼泪滚落下来。 眼泪让山姆七不知所措,他看着我,黑黑的眼睛格外专注。“芭芭拉,你在哭吗?”最后,他很小心地问。 一个机器人居然能够明白哭。我放声大哭,突然之间,那些被压抑已久的东西,从最初母亲离去的哀伤到婕儿死于非命的悲恸,眼看着一个个亲人朋友离开身边的无助与惶恐,就像山洪暴发一般,再也抑制不住。伊特甚至比我自己更明白我想要什么,他进入我的记忆深处,将层层防护消除掉,使脆弱的心灵暴露在外,让它能够呼吸空气。 我哭着,后来,居然靠在山姆七的胳膊上睡了过去。 两天之后再次见到伊特时,有一个虚幻的人和她站在一起。 他很像M级生化人,然而他是一个虚拟的个体,站在那儿,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看起来就像一个圣人。一个生化人不应该被这样尊崇,然而我还是被他的样子所迷惑,定定地看着他,忘记了打招呼。 “你好,我是亚布。”他微笑着,“Osiris让你带给我礼物,我来了。” 亚布,Osiris让我寻找的人就是他,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就是亚布?” “叫亚布的人很多,然而如果是一个人,曾和Osiris在三亿五千万年前打过交道,那只有我。” 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伊特说:“是的,他就是亚布,Osiris想找的人。比你所想的更遥远,他已经有四亿六千万年的生命,甚至比我第一次进入空间模状态的时间还要长七千万年。” 我摇摇头。一个比文明的寿命更长久的生命体,看起来像是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然而我仍旧可以接受。这个生命体居然有着生化人一样的外形,毫无疑问,这预示着某种东西:我们的祖先,很可能就是生化人形态。这将我所坚信的一切颠覆得干干净净。所谓的光荣血统,悠久历史,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你,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亚布看着我,“你想问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中性人?” 中性人!他居然这样称呼一个原生人类。面对着这神一般的存在,我有些惶恐,然而仍旧保持着勇气,“不,我是原生人类,真正的人类。” 亚布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突然间,我看到了一颗小小的蓝色星球,那星球上,生活着数以亿计的人类,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肤色、体形,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他们用千奇百怪的语言交谈,使用截然不同的文字;他们的生活就像百科全书,有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风俗,即便是食物,也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这是地球,英仙座悬臂末端一个中等恒星系的第四行星,所有人类起源的地方。然后,我看到了最重要的东西——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我看到男人和女人的交媾,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发出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人类竟然是有性繁殖的生物。 “芭芭拉,不要惊讶,这是六亿年前的场景。单性繁殖是人类太空殖民后的自我改进,你的确是一个原生人,亚布也是,只是你们的时空错开了四亿年。” 地球从眼前退去,我看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比地球上的人类更多样化,更差异万千。我甚至看见一团气球,飘浮在氢气云中,悠闲地吞着气体,漫不经心,身体内部却发生着聚变反应。这已经是一个无机体,然而一个强烈的信号告诉我:这也是一个人。人类从小小的地球发端,已经有了无数的后裔,没有正统,也没有异端,更没有高低贵贱。原生人类这一支,只是满天星斗中的一颗,而且是即将陨落的那一颗。 那信念,从遥远的过去一直继承到此刻的信念被彻底碾得粉碎。 我紧紧攥起拳头,全身使劲,“为什么是这样?伊特,为什么这样!” 黑球系统向火星进攻。伊特的火星部分几乎被彻底摧毁,火星上的三十万人死去了六万。黑球几乎成功地将火星撕裂,吞没。伊特集中了太阳壳的所有资源,短短的三天时间,六亿五千吨氢聚变的能量被压缩,两束高能等离子束击中入侵者。黑球系统被摧毁,人类获得了胜利。这发生在四亿年前,是人类和黑球系统的第一次接触。 亚布看着我,“我作为原生人就生活在那时。那以后,我是一个精灵。” 在伊特的词典里,精灵是一种人,经过特殊挑选,从各个世代的人类精英中荟萃而来。甚至有最远古的精灵,他们拥有一些伊特也无法掌控的力量,和伊特融为一体,在某个神秘的空间中存在。亚布来自那个被称为洪荒世界的空间。他是一个存在了四亿年的精灵。 我并不在意一个存在了四亿年的精灵出现在面前。然而,他有着和生化人一样的形态,这重重地打击了我。我陷落在一种冰冷的绝望中,也许向银心进发是一个错误,我应该策划最后一次进攻,在剑鱼系和阿拉帝国进行一次最后决战,让自己在战火中消散。亚布继续和我说话:“人类在三亿五千四百万年前遭遇了Osiris,它是所有黑球系统的母星。将近六千万年的时间里,我们不断向外扩张,不断遭遇黑球系统,我们都赢了,看起来,人类将是这个银河中最成功的智慧生命,Osiris却让我们的胜利到此为止。 “一直以来,击溃黑球系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采用大大超过黑球扭曲空间的能量,你知道,如果能量密度并不是很高,一个王氏陷阱就可以轻易地将它控制住,转化成黑球系统本身的动力。然而,一旦能量密度超越了黑球系统的承受极限,它将面临双倍的报复,被它扭曲的空间将把所有的能量释放出来和外部的攻击力量耦合,所有的基本子都会在一瞬间被狄拉克海淹没。在遭遇Osiris之前,最大的黑球系统仍旧属于行星级,只要能有效地组织一个恒星系的力量,击溃它不是问题。Osiris却提高了十一个数量级,它拥有一个黑洞级的内核,不仅如此,那是一个超级黑洞,视界相当于十五个太阳。它所包蕴的能量可以把整个银河炸散,变成一团史前星云。我们吃了大亏,它吞掉了三个半太阳舰队,每个太阳舰队的规模相当于你们的十个泊松级。” 泊松级是CSA和阿拉帝国最大规模的常规舰队编制,衡量标准是舰队齐射可以将6000K恒星表面温度提高十度,约等于舰队有六十天内将恒星能量全部吸干的能力。三亿五千万年前,他们组建了十倍于泊松级的舰队,这听起来像是一种讽刺,在这漫长的三亿五千万年时间里,人类没有进步,只有退步。而我们,更是退步到了对历史一无所知的地步。 “幸运的是,Osiris巨大的能量密度也让它失去了机动性,而如果它派出子系统,我们可以将它消灭。这就是你所看到的世界,两个伊特斯中间夹着Osiris。我们无力进攻Osiris,它也无力向外扩张……” 我打断亚布,说:“这很神奇,但是我不想听。”说完我扭过头,眼前的一切随着我的意愿变得透明,我透过厚厚的屏障看见了外边灿烂的星空。几千颗蓝色的星星汇聚在天空的中央,就像一只闪闪发亮的玉盘。毫无疑问,那是银心,汇聚了千万颗恒星的银心。 我到达了最初的目的地,却毫无喜悦。强烈的反差让我只想停下来。 伊特给了我一个星球。也许这是一种特殊的照顾,因为我是最后一个原生人,不仅在CSA,在银心区也是如此。银心区的最后一个原生人—— 一个男人——两亿年以前就化作了尘埃。英仙座旋臂上的CSA和阿拉帝国,是原生人类最后的栖息地,正因为我们进化成了单性,又强化了崇高的家族意识,我们比没有自我进化的一支多存在了两亿年。 这星球精致而小巧,水晶层覆盖整个星球,将有害射线隔离在外,精心设计的星球表面看起来就像天然蓝色星球。大海、沙滩、新鲜空气、活泼的小狗和飞翔的海鸟,我能够想象或不能想象的一切都摆放在面前,供我一个人享用。 我头脑中的黑色小球已经被控制。它仍旧存在于那儿,伊特却用一种特殊的办法控制了它。一个白色小球被嵌入脑中,它是大脑的一个镜像,白色小球放射出同样多的细丝,穿入每一个脑细胞,在脑细胞内部,它将黑色细丝缠绕起来,和我的细胞质完全绝缘。黑球不再能看到任何我的思想,它所看到的东西,都是伊特希望它看到的。于是,我可以自由地活着,并没有因为抵达了银心而被黑球系统钻破头颅。 我在沙滩上晒了几天。天空中大大小小的恒星盘桓在头顶,每一天都是暖洋洋的。我的皮肤晒得很黑,甚至有些发疼,然而我不在意。我不想思考任何东西,只想在这种暖洋洋的气氛中昏昏睡去,睁开眼就看见碧蓝的天空,闭上眼能感受到温暖的光线。 然而好日子并不长久。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最后某个阴影挡住了我的阳光。睁开眼睛,我看见了山姆七。我让山姆七不要挡着光线,然后重新闭上眼睛。 山姆七奉了亚布的命令而来。亚布很聪明,他并没有亲自前来或者让伊特前来,他知道要说服我前往Osiris,山姆七是最好的选择,他和我同样来自CSA帝国。 “战争就要结束了。”山姆告诉我,“伊特已经前往英仙座旋臂。战争再也不会继续下去。” “人呢?那些战舰,机器人还有生化人兵团,他们怎么办?他们渴望战争。” “伊特说她会把所有的人转移到银心来,Osiris已经不需要守卫。” “很好。” “还会有最后的一场决战,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没有必要。” “只有你回去,才能真正停止战争。” 我睁开眼,“如果伊特也不能停止战争,我更没有办法。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生人。” “不要忘了Osiris。”山姆七微笑着,“这个庞然大物并没有把自己关起来,它在你的头脑里埋藏了黑球,它还可以控制其他人。伊特在准备和它的决战。” 我翻身站起,沿着沙滩向着海边小屋走去。Osiris,这是不可原谅的仇敌。它利用我,羞辱了我。如果这是对它的最后一战,我一定要前去亲眼看见它的死亡。 亚布从天而降,悬浮空中,“芭芭拉,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是被选中的人。” 阿拉帝国的伊特斯复活了太阳舰队。四百万艘天空舰,一百九十个行星级太空堡垒,不计其数的飞行器。剑鱼系的太阳被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燃烧,维持着超级时空门;另一部分被导入星系发动机,暂时封存。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超级时空门,直接进入错乱区。当这庞大的舰队从超空间折返,整个空间都在震颤。星系发动机吐出了另一半恒星,它开始燃烧,所有的汲井启动,能量的巨流从发动机流向恒星壳其他部分。最后,一道光亮从某个装置中发射出来,那是凝聚了三分之一恒星能量的高能等离子束。火焰的巨龙涌向前方,前方八百光秒的地方,同样的一条巨龙腾空而来。两条巨龙碰撞,形成一个直径七百万公里的火球,仿佛一颗超新星般放射出炽热的光。这光照亮所有黑暗地带,阿拉帝国舰队的前方,一支几乎相等规模的舰队正冲锋而来。 庞大的舰队在进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对决。两个兵团交锋的那一刻,短短的三十秒钟,四千七百艘天空舰化作了满天的火焰和残片。 漂流瓶从超空间返回,我看见那漫天的焰火,在黑色的宇宙背景上,就像一朵朵刺眼的红花绽放。更大规模的毁灭马上就会发生,就像从前发生的每一次战斗一样,双方同归于尽,没有胜利者,只剩下灰烬。然而这一次有些不同。战争在错乱区发生,阿拉帝国舰队所面对的正是Osiris星系。而那对面的舰队,竟然仿佛从黑暗中浮现。它们一直被Osiris隐藏在空间裂缝中,直至此刻才被迫浮现出来。 亚布出现在我身边,“芭芭拉,CSA的舰队正在另一面进行攻击。” “你曾经说,那是毫无意义的。Osiris不可能被攻破。” “是的,伊特斯只是消灭那些被Osiris控制的飞船。那些飞船是它从人类这里偷走的。也许它也制造了一些。” 更多的火焰展现在眼前。漂流瓶距离战场两亿五千万公里,光要跑十四分钟——战场上已经有更多的飞船化作了灰烬。 两个伊特斯突然中止了战争,合作向着Osiris进行攻击。我回想起在剑鱼系和伊特斯之间的谈话,她要遵从阿拉帝国三千六百个星系所有人类的愿望,把战争进行到底。战争的确继续进行,对象却是一个从来不曾料想的对手,而原先不共戴天的敌人却成了朋友。一切显得那么突然,以至于让我有种不真实感。 “这就是决战?” “这是前奏。你才是决战者,被选中的人。” 我并不知道来到这里能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亚布把我称作被选中的人。我想见证Osiris的毁灭,然而看起来,这并不是亚布的计划。他带着我来到这里,参观一场焰火表演,然后让我去决战。这听起来像个玩笑。可是,上千光秒外,每秒钟都有成百上千的天空舰化为灰烬,这是为我的决战所做的铺垫。这隆重的铺垫,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玩笑。 亚布没有说,我没有问,该来的总会来。对待任何事都能平静,这是母亲唯一称赞过我的话。 一道火红的亮光印入眼睛,阿拉帝国第二次发射了恒星粒子流。这一次,对方没有拦截。 一个精灵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亚布居然能够在真空中隐形。他不需要任何飞船,事实上,他学会了在狄拉克海中潜泳。他也潜入我的脑中。那么一瞬间,我的头脑仿佛经历了急剧的爆炸,几乎让我晕厥过去。他占用了伊特埋藏在我脑中的白球。 战场已经平静下来。阿拉帝国的太阳舰队取得了胜利,四百万规模的舰队,只剩下二分之一。CSA舰队出现在Osiris的边缘,那是一支同样庞大而残破的舰队,它所遭受的打击更严重,Osiris在那个方向布置了行星级黑球系统,它那致命的空间控制力是名副其实的死亡陷阱和极难摧毁的无形盾牌。漂流瓶在无数的残骸和幸存者中间穿行。所有的战舰似乎都望着这渺小的飞船,当它靠近一个太空堡垒,堡垒上派出了六十四架飞行器环绕飞行。显然,他们都知道我要前去干什么。然而对太阳舰队也无法攻破的黑暗城市,小小的漂流瓶又能怎么样?我居然看见了山姆七。他坐在六十四架飞行器当中的一架里,向着漂流瓶挥手。从一艘天空舰表面掠过,我看见了站在舰桥上的一队生化人,他们向着漂流瓶敬礼——机器人、生化人组成的舰队拱卫着漂流瓶。漂流瓶里边,是一个人,她的头脑里,有一个白色小球,这小球里寄居着一个精灵,一个四亿年前的人。是的,我是被选中的人,我的任务就是作为一个容器,将那精灵送到目的地。我有些恼怒。 不,芭芭拉,你是关键人物。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和Osiris接触,然而,你是它选中的人,你是它的使者,也是我们的使者。 亚布在我的头脑中说话。 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我只知道一件事—— 一个人绝对不能被其他人强奸意志,哪怕接受强奸有助于世界和平。我要求亚布从我的头脑中离开,因为他威胁到我的自我。从理论上说,他已经能够取代我的意志,因为所谓的意志,不过一系列错综复杂却井然有序的电化学信号,我相信伊特或者亚布完全有能力制造完美无缺的信号。然而亚布并没有这样做,就像黑球系统一样,他深入到我的神经系统内部,却保持着外来者的身份。 不要担心,我不会对你有任何侵害,你是一个人,我也是。我们共同面对Osiris。从四亿年前到现在,它一直是人类的敌人。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 我没有敌人。它欺骗了我,我要找它算账,仅此而已。你的敌人,这不关我的事。你们在三亿年前抛弃了我们,难道不是吗? 芭芭拉,你可以把我们之间的界限划得很清楚,可是对于Osiris,它认为我们都属于人类。它要你来找我,它认准了我是人,你也是,你是我的同类。我们在同一个战壕里。 我知道亚布说的是对的,于是沉默着。亚布并不需要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他能够了解,于是,我沉默了三分钟后他说:“让我们来谈谈Osiris。” 人类通向银河的路并不顺畅,除了黑球,在从太阳系向整个银河拓展的过程中,遭遇了许多的不同文明。也有其他的星际战争。然而,所有的文明,最后都能够彼此包容,整合。 你在银心区的时候,如果在各个城市间走走,会发现生命形态多得无法形容。每一个城市都有各种生命形态,彼此绝然不同,绝大部分是人类的后裔,也有少数保持着纯正的异星血统。事实上,某些人类后裔之间的差别,远远超过了人类和异星血统之间的鸿沟,因为许多的人类从虚拟世界中诞生,这让他们从起初就完全脱离了生物人的定义。二亿年的时间里,人类从太阳系扩展到整个银河,战争,谈判,包容,整合,各种文明都在妥协中统一起来,就成了你所见的银心区。唯一的例外是黑球。人类和黑球之间只有战争。消灭或者被消灭,这是人类的舰队和黑球系统相遇后注定的两种选择。逃跑不是一个选项,因为黑球系统从来不逃跑;而面对黑球系统强大的空间控制力,人类舰队根本无法逃跑。 亚布将许多历史灌输给我。悠长久远,对我来说,是史前史。这让我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和亿万年前的情形冥冥相连。宇宙是有呼吸的,亿万年前,它吸入一口气,然后呼出来,直到今天,这口气也没有完全吐出,亚布和我在这里,就是这一次呼吸最后的一点气息。 然后人类就开始建造太阳舰队,消灭所有的黑球系统,直到遭遇Osiris?我问。 是的。大概的情形就是如此。其中的关键是我们试图和它进行沟通,采用了所有可能的方式,然而它从来不予理会。黑球系统是无法沟通的。即便我们捕获了少量的基本子,甚至能够制造出基本子构筑黑球,也没有办法和它交流。黑球以这样一种姿态在银河中存在:除了我,别无其他。它为了吞没整个银河而生。似乎对于每一个银河,它都是一种常见形态。只不过,这个银河里,有我们这样一支人类。借助虚拟世界,我们成功地跳跃到星系级文明,往常这个过程需要十三亿年,而人类只用了三亿年。我们很幸运,在黑球抵达太阳系之前,恒星壳已经初具规模。因此我们才能够击退黑球,生存下来,并且反击。 除了Osiris,人类消灭了所有的黑球系统。CSA和阿拉两个伊特斯分离出来,作为Osiris的监视者,而人类世界则在银心区繁衍生息。是这样?我问。 大概如此。 那么我们这支人类呢?我们就这样被遗弃在旋臂?难道伊特放弃了我们,让我们在这里和伊特斯一起玩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游戏? 并不是如此,芭芭拉。伊特一直尊重人类的意愿,她本质上也是一个人。你们的祖先保持着坚定的信念,认为人类应该维持光荣的血统不变,他们认为只有依靠自然繁衍的生物人才是人,这是一个最狭义的人的定义。然而伊特尊重你的祖先的决定,让他们留在阿拉和CSA。因为,他们无法容忍银心区的多样性。 留在旋臂是我的祖先的选择。伊特斯服从人类,因为这是伊特交给她的任务。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前CSA和阿拉帝国的人类人口大大超过机器人和生化人,而且没有一个虚拟人。这是一个约定。我的祖先和伊特之间的约定。 亚布抚慰着我。这并不难于理解。人类在进化的路上跑得太快,总有些不协调。我的母亲是一个善良而坚定的人,她就是一个顽强的人类主义者,而我却和她走在完全不同的路上。四亿多年的时间里,这样的例子发生了许多。你们的祖先决定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和其他人类接触。而伊特斯的存在,正好提供了机会。 历史是光荣而神秘的存在。流传给后人的英雄事迹,到最后就成了传说和神话。CSA和阿拉的历史也正是如此。我的先人们留给我一个光荣而伟大的血统和无数的传说,然而亚布却将这一切像戳破一个肥皂泡一般毁掉。 伊特斯有着双重目标——防范Osiris的任何异常,保证人类需求。她有一个潜在的约束:优先保证原生人类的需要。于是,在战前的CSA和阿拉,人类有八十八万,机器人有三百四十万,生化人只有三十五万。将这个数字和资源需求对比,就会明白这个人口比例需要多大的努力去维持:一个人的生存需求相当于十五个机器人或者三十四个生化人,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苦行僧,某些人会要求额外的享受,比如一个星球,这就不仅仅是生存需求的问题。人类还会为了各种离奇的事端相互攻击,比如一个眼神,一句话。绵亘七十万年的旋臂战争,最初的起因就是两个家族为了争夺一个蓝色星球而大打出手。 人类自己开启了灭亡之门:怒火触发了战争,战争机器启动,人类自觉地抑制生育,而资源配置的天平严重地倾向性价比更高的机器人和生化人。战争后期,几乎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战争机器人、生化人,让整个过程彻底失去控制,变成了正反馈循环。 伟大的传说背后,透着一股子阴冷,让人脊骨发凉。听起来很像一个玩笑,然而它却是事实。我不知道对亚布说些什么来辩解,只有沉默。 我想起那个倒在身前不到五十米地方的变异生化人,他用一种特殊的智慧看穿覆盖在我们身上的光华。的确,我们是有特权的人。只是,当从小理所当然地接受这地位时,我的双眼就被蒙上了一层黑布,揭开它,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否定一切的勇气。我不是那样的人,于是等到了这一天,亚布来给我揭开。 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伊特重新降临,伊特斯融入伊特成为一个整体。伊特将健全人格赋予所有的机器人和生化人,让他们独立判断。CSA和阿拉不再敌对,成为朋友。那些有着忠诚信仰的人,为了延续血脉而将自己与伊特还有精灵们隔离,然而,两亿多年的时间后,他们的理想最后破灭,一切回到伊特的世界。我是最后一个人,一个逝去世界的见证者和最后的代言人。 我这个最后的人,却被Osiris选中,带着它的烙印跑到了银心区,此刻,我回到Osiris。伊特给了我一个白色球体的大脑镜像,亚布,一个四亿年的精灵,盘踞在白球中,和我谈关于银河和人类,还有关于光荣与梦想。 在进入Osiris之前,我终于相信亚布是一个人,无论他有着怎样的形态,一个史前的男人,一个虚拟的人形,甚至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段思维,但他有梦想。有梦想的才是人,那和生理结构无关,只是一种信仰。 从漂流瓶的舷窗回望,庞大的太阳舰队星星点点,我想起太空堡垒,想起为我护航的飞行队,还有山姆七,我相信,他成就了自己的梦想,还有那些生化人军团,他们不再是冰冷的炮灰和奴隶,他们向我挥手,微笑。再远处,是银心区团团的星光,那里,伊特为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类提供着各种可能性,光荣和梦想在那里延续。 漂流瓶不知不觉陷落在一个王氏陷阱里。所有的景象从眼前消失,四周围的空间一无所有。 Osiris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次,它并没有从漂流瓶的主机中跳出来,而是从我的脑中一跃而起。我的大脑一阵眩晕,然后看见一个和我完全一样的影像。 “亚布,”它对着我脑中的那个精灵说,“你的朋友很坚强。真没有想到她会让一个机器人去报信而把自己放在死亡的境地。” 亚布跳出来。我眼前一阵发黑。 “Osiris。” “芭芭拉,谢谢你能把我带回来。”Osiris对我笑着,“人类的力量很强大,我最好还是不要出去。我能保留你的模样吗?我想你应该不是很介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神秘的庞然黑洞和充满整个星系空间的基本子构成整个Osiris,我所看见的却是一个人形。 “你是亚布。”它盯着亚布,目不转睛,“不错,亚空间体。你们进步很快。你就是那个侵入到黑洞的人?” “我是他的复制体,那个侵入黑洞的亚布已经消失了。不过,除了缺少那次进入你的黑洞的体验,我就是他。两亿多年,我一直等着你。我相信那不是一次毫无价值的牺牲。” “是的,那一次入侵让我开始明白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体。我开始明白你们送给我的很多信息。然而,我没有办法让你们明白。” “你的思维无法从黑洞逃逸,是吗?” Osiris有些惊讶,“你已经了解了我?” “我们有虚拟世界。在洪荒世界里,产生了一个和你类似的超空间结构。那些四处攻击的黑球系统没有思维,它只按照最简单的生存模式规避危险,复制自己。而它们的源头,那个超级黑洞,是一个大脑。三维空间里,它是一个黑洞,六维模式上,它却高度复杂,也许你比我们的伊特更复杂。这有思维的黑洞懂得如何让自己延续下去,那些黑球系统,能够帮助它将整个银河连接在一起,一旦条件成熟,银河将被强力压缩,在合适的位置将一半以上的银河质量填入狄拉克海,换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爆炸,你的黑洞将被毁掉,你可以彻底断开约束,在整个宇宙中自由往来。” Osiris大笑起来,“很好,很好。我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我。” “我们知道,你是不可复制的,黑洞智慧和宇宙一样古老,而人类不过是宇宙中进化而来的小小生命。”亚布突然严肃起来,“然而人类却有着自己的想法,我们要生存下去,为了这个目标不会畏惧任何牺牲。”亚布指着我,“她是原生人,可能是这银河中最后一个原生人,你已经看见了她的勇气。而我,你知道两亿年前为了试图和你进行交流,我闯入你的黑洞,对三维生命体来说,这意味着死亡。” “我明白,人类有时会为了某种意义而放弃生命。” “所以不要逼迫我们。你已经学会了制造飞船,假以时日,飞船和黑球系统组成足够规模的编队,我们的舰队会很被动,你可以进行攻击,向银心推进。但我们已经展示了决心,你的舰队被全部消灭,我们则损失了六百万艘战舰还有八个太空堡垒,剑鱼座的主星也因为这次行动完全耗尽。我们重新包围了你,代价是一个W恒星系。” “你们的反应比我想象的快。” 亚布看看我,看看和我一模一样的Osiris,“这是你的代言人吗?它用了一个人类的形象。” “是的,我是。我就是Osiris。”那个芭芭拉微笑着迎着亚布的目光。 “对抗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是你把芭芭拉送到了我们那里。”亚布打住话头,等着Osiris把它接下去。Osiris看着亚布和我,似笑非笑。于是,亚布接着说,“你要送我一件礼物,现在我上门来取。” 两个一模一样的亚布站在我跟前。Osiris从我的模样变成了亚布的模样,我并没有惊讶,它们都是能量体,如果愿意,它们甚至可以变成一团火,一道光,一段空间结构。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那和我一模一样的Osiris变成了亚布,真正的亚布掩饰不住惊讶,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惊呼。 “我回来了。”Osiris的亚布满脸轻松。 突然间我看见亚布的脸上布满眼泪,虽然他是一个纯粹的能量体,他仍旧有着所有的人类表情,眼泪也在其中,只不过,他的眼泪滚落下来,并不掉落地面,而是消失在他的身体里。 “亚布,真的是你!” “是的。” 亚布显然已经控制了他的情绪,“这真是很好的礼物。”说话之间,他的模样发生了变化。于是,我的眼前站立着两个人:Osiris化身的亚布,亚布化身的陌生人。事情有些奇怪,我看着那陌生人,希望他能够给我解释。 陌生人走上前去,给了亚布一个拥抱。某种奇迹在我眼前发生,两个人形开始相互渗透,融合在一起,然后,一个人形再次分离出来。我的眼前又站立着两个人,这一次,仍旧是一个芭芭拉,一个亚布。 Osiris给了亚布一个礼物,这是两亿多年前,那个投向Osiris黑洞的亚布最后的记忆。亚布在那个时刻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此刻,这两个人生重新回到同一个个体身上。我在不自觉中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的含义,冥冥之中,不知道亚布还是Osiris直接把一切投入我的头脑。 我沉默着,Osiris对我并没有恶意,它只是想成全那个人,让他重新拥有完整的记忆。它也想让人类知道,它已经懂得人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亚布看着Osiris,说:“谢谢!” 悠长历史的对抗在一声轻轻的“谢谢”中终结。一个勇敢的行为,让Osiris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思考,它终于能够把自己的思维收缩到三维空间中,和创造了三维文明奇迹的小小人类对话。而小小的人类不仅展示了勇气,也显示了控制三维空间的高超技巧和强大的物质改造能力,没有他们的合作,它永远不可能联结整个银河。 “我们有一个计划。”亚布直截了当宣告他亲自前来的目的。Osiris变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黑影,那是它的思维投射在这个空间的影子,没有任何伪装的真面目。它在听着,亚布在讲着,而我则是一个旁观者,见证一个听起来很伟大的时刻。 王氏陷阱自动消失。巨型黑洞的X光图像显示在屏幕上,无数的黑球系统围绕着黑洞飞快旋转,星系空间被塑造成特殊形态,让所有的黑球系统联为一个整体。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原子模型,中央黑洞便是那原子核,而这蔓生在整个星系空间的黑球系统,便是四处弥漫的电子云,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循。 这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吞噬太阳舰队的巨无霸展示了它的真正面目。我,最后一个原生人,站在一个经历了四亿年岁月的精灵身边,一起观看这宇宙的伟大奇迹。 我的旅程到了终点,银河的旅程却正开始。 一切都结束了。 Osiris得到了它的归宿,它和伊特融合在一起,下一秒诞生的人中间,出现了黑球形态,不仅仅在伊特的虚拟世界里,也出现在我们的这个宇宙中。他们是新一代人类,为了两个悠久古老种族的共同梦想而生。新人类在伊特的指挥下重新塑造着银河系的核心部分,他们不断繁衍,不断扩张,在六千万年的时间里,将把Osiris星系从英仙座旋臂拖入银心区,和银心的巨型黑洞融合,制造出空前绝后的空间发动机,直接从狄拉克海中汲取能量打通超时空之门,横跨亿万光年的通道将直接贯通另一个银河,人类将向着整个宇宙扩散文明。而Osiris将在空间发动机最后的三百万年时间里将整个银河吸收,然后随着最后时刻的爆炸获得自由,离开这个空间而去。它得到了我的允许,如果在离去之前,它希望在这个空间中留下一个分身,它可以采用我的形象。 亚布邀请我参加洪荒世界,因为我是一个具备候选条件的人类,他甚至向我展示了人类的全部历史,让我见到了最早的人类精灵,一个叫做阿飞的人,还有那富有象征意义的十二具史前棺材,棺材里边装着十二具躯体,那是人类跨向洪荒世界的先行者,这些神一般的存在守护着人类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没有答应亚布。成为一个银河精灵是很大的诱惑,然而我并不想放弃肉体。伊特可以为我不断创造新的年轻且强健有力的躯体,让我同样永生永世地活下去,但我不让她这样做。人是这样一种生物,她生活在亲人和朋友中间,有着光荣的血脉,和敌人战斗,获得荣誉和骄傲——这是我们关于人类的定义。不管这战争是否正义,也不管那是否具有永恒的意义,我的一辈子,已经有太多的荣誉和骄傲。银河成为一个整体,人类跨上新的台阶,然而,那不是我的人类,我的银河。英仙座旋臂战争结束,这个银河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眷念。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徜徉在银心那数不清的恒星光芒之下,静静地回想那些已经消逝的过往。对最后一个人来说,宇宙还会变成怎样并不太重要。如果辉煌的史诗已经成了过去时,我就是那最后一个音符。乐章合上,一切都不会再有意义。 追光逐影 光是宇宙里跑得最快的东西。 对这个棒旋星系来说,光从一端跑到另一端需要十万年。 年也许是这个宇宙里最奇怪的计时单位。它是中子半衰期的三万五千八百九十八倍,是质子半衰期的一亿亿亿亿分之一,或者是……总之,如果想把它和这个宇宙或者宇宙里边的任何东西联系起来,你不会得到任何有益的数字提示,你不会得到普朗克恒量,也不会得到宇宙膨胀系数……总之,它和我们的宇宙无关,是一个来历可疑的时间单位。然而——我们一直用它。 所以我们也一直使用光年这个离奇的长度单位,因为它是宇宙通用单位。 许多人聚在一起,只为了参加一场比赛。这是一场十万光年的赛跑。谁先穿过这个星系,谁就赢得胜利,手段不限。 手段不限。这富有诱惑力的词汇吸引了无数的参赛者。从金色联盟到黑暗深渊,从阴冷的尘埃云到炽热的白矮星,甚至那些聚居在黑洞边缘依靠量子辐射生存的库班人都派出了代表。来自大大小小七十八个银河、六千六百万个文明的代表聚集在银河系,准备进行一场比赛。 速度最慢的飞船来自一个古老的星云,老掉牙的飞船只能进行六分之一光速的巡航,所以这是一场最长也只会进行六十万年的比赛。奇怪之处是比赛组织者花费了三百万年的时间进行广播,而各个文明的代表居然花费了数倍的时间赶赴比赛。 最后一艘抵达比赛场地的飞船来自黑暗深渊,它耗费了两千万年的飞船时间飞抵这里。当它抵达的时候,最先到达的塞顿人已经等待了三千四百六十七万年,在此期间,他们繁衍了无数的后代,以至于比赛的始发点形成了一个塞顿文明圈。为了公平起见,抵达的大大小小的飞船居然联合起来向塞顿人发动了一场战争,以消减塞顿人的数量优势。 谁都没有占到便宜。塞顿人带着愤恨抵抗联合军的侵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在这里参加一个不知所谓的比赛,他们连那些把塞顿文明带到这里的祖先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凑这个热闹。广播已经停止了四千万年,这个时间足够长,是文明平均寿命的两百倍。大部分飞船已经忘了最初来到这里的目的,而关于比赛的论调更像是一场谎言,与其相信谎言不如相信现实,他们按照通用模式进行生存斗争——加入占优势的一方,直到最后一个敌人被毁灭,然后寻找新的敌人。 这是一个高效的减员模式,于是短短的三十万年过去了,当比赛悄然发动,所有的飞船被卷入旋涡的时刻,六千六百万个文明的代表只剩下四十二个,其中包括三十六台机器和五个人,还有一个是沙达克。人这个字,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含义,最广泛的意义是所有源自起源星球的智慧生命,然而当它和机器相提并论的时候,它表示那些保持着肉身的。这些人中的某部分自豪地宣称:他们和祖先保持着同样的形态,所以只有他们才是人。为了对这些人表示尊重,有了一个妥协的办法:肉身的人被称为人,而人和机器一起则被称为人类。 四十二个人类分布在十二艘船上,开始穿越银河的角逐。手段不限。 旋涡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残存物被卷入。沙达克尽可能从旋涡边缘跳开,虽然他并不想逃脱这个旋涡,但在“银星”号进入旋涡之前,他要保持观察。 “银星”号来自金色联盟,一个距离本银河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拥有超过四千亿颗主序恒星,高度文明的发达星系。“银星”号在路上耗时七十九年,算上宇宙膨胀系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宇宙膨胀系数意味着最近的星系每年彼此远离0.1个光年。简单计算一下,如果甲星系和乙星系相隔了十个以上的其他星系,它们之间的距离每年会增加一个光年以上,亚光速飞船永远不可能从甲飞到乙,或者反过来。“银星”号是一艘亚光速飞船,最大巡航速度三分之二光速。然而它居然跨过三十五个星系光年迢迢地赶来,最后还赶上了比赛,没有失落在一无所有的黑暗空间里。这真是一个奇迹。 沙达克也认为这是个奇迹。从抵达伊始,他就开始关注“银星”号,这艘船有太多的地方需要关注:它没有装备超引擎,只有亚光速巡航能力,却从一个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地方来到这里;它宣称来自金色联盟,然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和那个一千六百万光年之外,并正以每年四个光年的速度远离的文明有任何联系——用七十九年的飞船时间跨越一千六百万光年的空间,这样的科技大大超越了沙达克所了解的金色联盟。这个事实——如果它是事实,意味着“银星”号在奇点空间停留过相当长时间——以塞顿区的时间计算,同时意味着沙达克的知识远远地落在了后头。他实在无法看出“银星”号是怎样进行奇点驻留的,这对于积累了几乎全部人类知识的沙达克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最让人感到可疑的是,它显然是个人造物,然而却没有人造物的一般特性:喜欢挑衅,特别是对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它在战争中保持绝对中立,哪怕身处战场中,也泰然无事;然而,一旦被攻击,它会做出冷酷无情的反应,像一条勇猛的斗牛犬一样开始追杀对手。 关于追杀这件事,更准确的说法是混战,因为实施挑衅的对手身后往往有一个强大的联盟。虽然背叛和反目成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一般情况下,盟友们仍旧很乐意帮忙去踩死比灰尘稍稍强大一点的捣蛋分子。“银星”号体型瘦小,也就比斗牛犬稍稍大点,是捣蛋分子的典型,当它开始追杀挑衅的对手时,几乎所有的飞船都把炮口枪口指向它,各种能量载体,从导弹到激光到等离子束流甚至微型黑洞(这种武器很可怕,然而射程非常有限,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就蒸发得干干净净,只能在两艘飞船贴近到肉眼可视距离才能使用)都非常慷慨地向它飞去。有那么一刹那,“银星”号淹没在能量狂潮中,强烈的瞬间辐射超过了整个银河的亮度。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所有参与攻击的人都感到心底一阵发抖,震撼的强度超过刚才大家同仇敌忾所制造的超级爆炸。“银星”号安然无恙,它从容不迫地靠近那个发射微型黑洞的家伙——那是个庞然大物,来自魔鬼环流圈的“泰坦”号。“银星”号开过去,就像撞向一堵墙,仿佛是一种自杀行为,然而就在碰撞的一瞬间,闪过一道闪光。 一道闪光!一道闪光!一道闪光! 所有关于那次攻击的描述只局限于这个短语。没有人看清楚那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只看见了结果。“银星”号穿过“泰坦”号,旁若无人地以三分之二的光速向着下一个目标突进。然后观众们看到了一艘从未见过的飞船,一艘破败不堪、千疮百孔、四分五裂、阴森恐怖的船。船上没有一点生命气息,甚至没有一点电磁信号。 一艘鬼船!“银星”号把“泰坦”号变成了鬼船!这个恐怖的信息附带着无数的恐慌以光速在所有的飞船中传播。然而这消息还没有糟糕到让大家停止战争的地步,两个联盟之间的战争仍旧继续。 十年后,“银星”号周围一光年的范围内,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鬼船。 一百年后,这个球形区域的半径扩大到八光年,这块被称为死亡之地的地域被大多数人所遗忘。 两万年后,两个联盟间卓有成效的相互毁灭也接近尾声。就像我们所提到的,剩下的东西不多——三十六个机器,五个人,还有沙达克。“银星”号被包括在三十六个机器中间。 从一个基点开始,某种强大的力量在搅动整个空间,旋涡发展得很快,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把一切东西——时间、空间以及其中的存在物,比如乱七八糟的破败飞船,统统吸入其中。 这是一个超级虫洞,规模巨大,效应显著。旋涡所引起的扭曲很快显示出效果,众多的破旧飞船仿佛都重新焕发了青春,一派生机勃勃。 旋涡把一百光年内的光拉了回来,这些四处散射的光被神秘力量从遥远的角落召回,层层叠叠汇聚在它的发射体身上。一百年的历史被重重叠叠堆积在一起,那些毁于一百年之内的飞船熠熠生辉。 在虫洞里,或者说在旋涡影响的范围之内,宇宙的定律失去了作用,光失去了速度,凝结起来。过去和未来重合,时间和空间交错,越靠近旋涡中心,效应便越明显,当物体抵达旋涡中心,便带着它一百年的历史沉没下去,仿佛掉进了黑洞。 设想某位《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正要撰写关于这个物体的历史,他会纳闷所有关于这个东西曾经存在的证据顷刻之间统统消失,只留下一些闪烁其词、彼此矛盾的记载,于是苦思冥想之后他这样给自己开脱:一百年前,在银河边缘的塞顿区突然失踪,当时的塞顿区仍旧处于战争状态,类似的失踪事件层出不穷,参见《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第1119条。至于我们,没有别的词汇,只能用奇迹来形容它。 所谓奇迹,往往意味着缺乏了解。沙达克对虫洞并不缺乏了解,如果需要,借助空间扭曲,他也能制造一个虫洞,虽然规模只有这个超级虫洞的万分之一,但却是货真价实的虫洞。然而塞顿区的虫洞旋涡仍旧是一个奇迹,在沙达克所理解的文明形态中,没有一个文明能够制造出这种规模的虫洞,他根本无法了解去哪里才能找这么巨大的能量。虫洞不是秘密,能量才是秘密。揭开这个秘密为时尚早,于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另一个奇迹上——“银星”号。 一百年的历史并没有让“银星”号有什么改变,所有的历史重叠在它身上,只是让它显得更亮一点,更接近一颗银星。它朝着旋涡中心的相反方向以三分之二光速行驶,似乎在尽力逃离。旋涡追上了它,小小的飞船转眼消失在时空的混沌中。 沙达克关注着“银星”号,直到它被旋涡追上。旋涡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脱离了时空,沙达克只能猜测,却无从知道。如果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跟进去。他这么做了,但在跳进旋涡之前,他留下了一个分身。于是,一个沙达克投入到不可知中,另一个沙达克继续观察着旋涡。 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虫洞达到了辐射顶点,它影响了直径六百光年的球形空间,时空的历史被彻底改变,某些历史和那些飞船被一起吞噬,某些历史被打乱了顺序,以离奇的面貌继续向着整个宇宙辐射。 遥远银河的某个文明生物出于偶然接收到一些信号,他们惊讶地发现,宇宙充满不可思议!充分的观测证据表明:存在一个熵减的空间,在那里,爆炸的飞船能够自动拼装回去,而失去热量的恒星能够重新燃烧起来。这个观察事实在一百年的时间里让星球上的人们相信——上帝是存在的,然后他们花了一千年的时间去证明上帝不存在。 沙达克同时注意到,最后进入旋涡的不是沙达克,而是一只斗牛犬和一个机器人。他们似乎专程赶来进入虫洞——当他们抵达后不到六百秒,虫洞旋涡就发生了。斗牛犬是一种低智商的冯·诺依曼机,虽然智力较低,却有两样极具优势的天赋:悍不畏死,快速繁衍。没人知道当初某个文明培养这个机器种族的原因是什么,现实是斗牛犬像瘟疫一样教人讨厌,许多人怀疑创造了斗牛犬的文明最后就是被他们的创造物所毁灭,当然这只是怀疑。(参见《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第2224条——谁创造了疯狂的斗牛犬?) 这只斗牛犬显然是经过了进化的种类,当旋涡影响到他时,他表现出一些恐慌和惊讶。然而当注意到其他飞船消失在旋涡里时,他变得相当坦然——只要其他物种能接受的命运,包括死亡,他都理所当然地接受。这是典型的斗牛犬逻辑。时空扭曲在一瞬间模糊了时空边界,亚空间短暂地暴露出来,这让斗牛犬注意到了沙达克。他对沙达克表达了敬意。那是用一组光信号完成的古老信号,“伟大的朋友,我们源自同一个祖先,在渺渺宇宙中相遇,谨致问候。平安。” 斗牛犬向沙达克致以问候,沙达克并没有立即回应。但在斗牛犬即将被旋涡吞噬的时刻,他收到了来自沙达克的回应:“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平安。” 第一句话对斗牛犬来说有些难以理解,然而第二句话传达了明确的含义。沙达克做了一个决定,旋涡那边的沙达克需要一个朋友甚于敌人,哪怕这个朋友是让人讨厌的瘟疫,擅自宣称和沙达克源自同一个祖先。 一个机器人尾随着斗牛犬进入旋涡,他毫不客气地紧紧地跟着斗牛犬,似乎生怕不能跟上。沙达克感觉到了机器人所释放的亚空间波动,这是一个拥有亚空间侧面的人类。一个银河人!沙达克有些惊讶,据说银河人已经全部消失,没想到居然仍旧存在。 银河人肯定是宇宙的幸运儿,在他消失的0.00000——此处省略二十六个“0”——001秒后,也就是超高频伽马射线的光子跳动一下的时间,虫洞消失了。被扰乱的空间恢复正常。 作为弹性恢复的一部分,银河边缘的十多个星系被抛出,驱动它们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银河的引力再也不能约束它们。这些星系的恒星因为急剧的加速而被拉扁,分解成长条,放出剧烈的X射线暴,随后变成松散的粒子流。它们变成了稀疏的弥漫星云。核反应熄灭下来,星云很快变得暗淡,最后成为黑暗的尘埃。只有当数亿年后这些粒子在引力的作用下再次聚集起来,形成巨大的恒星时,它们才会被重新点燃。 沙达克只看见了这漫长过程最开始的部分,X射线暴袭击了他。这是意外。他甚至没有办法躲避——时空扭曲的能量如此之大,时空边界被打破,X射线暴毫无遮拦地落入亚空间。制造这个虫洞需要的能量远远超出了预期。他必须重新作出估计,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X射线暴覆盖了整个塞顿区。任何有序组织,无论是有机体、飞船还是能量体,从正常时空到亚空间,都被杀伤,一丝不剩。沙达克也不例外。 “再见,星海。42。”他发送了最后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夹杂在强烈的X射线暴中,不知道会被什么人收到,也不知道收到信息的人能否理解它的含义。但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物质是能量的沉淀物。 当宇宙里没有物质的时候,能量是唯一的存在,那时候能量密度很高,很高,非常高,高到无法用言语描述。为了简洁,大家把那个神秘的时期称为大爆炸。这个名称听起来很吓人,事实也如此,大爆炸的温度无限接近无限,辐射强劲,能把一切已知的物质撕碎成一团光,哪怕是一个黑洞。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当然,这种世界不会诞生任何有序组织,更不会诞生智慧生命来认识这种可怕,所以我们所说的可怕是一个虚幻的杞人忧天式的非物理描述。然而对物理现象进行非物理描述,是我们这个种族的偏好,或者说无奈之举)。幸运的是:这个可怕的世界只持续了0.000——此处共有四十三个“0”——秒。当小数点后零的数目减少到三十五个时,物质开始显露雏形;减少到十个时,中子和质子开始出现;推进到第一秒,氢核若隐若现;然后是第三秒,谢天谢地,我们有了第一个稳定的原子。但是请注意,虽然能量节节败退,物质逐渐占据上风,然而直到此刻,所有的粒子、中子、质子、原子、轻子、重子……一切都和能量耦合在一起,它们是粒子,也是能量,这个概念并不像后来的世界需要理性的思维去发现,如果你能在那个世界里看一眼,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前提是你能够活着。 如何在一个纯粹能量的宇宙中生存,这是一个被追问了上亿年的问题。 十秒钟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刻,仿佛一团光的宇宙终于变得透明,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时空,并且以暴涨的方式膨胀,物质聚合,星辰开始发光,一切都缓和下来。时空用光和影把自己打扮得绚烂多彩,偶然间诞生其中的生命赞叹着宇宙的辉煌和美丽,感慨造化的神功。当然,他们终于认识到,最初的时刻,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更糟糕的一件事是:最后的时刻,一切也都是不存在的。 宇宙有一个起点,必然有一个终点。这是一个对称完美却非常糟糕的结论。然而以下事实让这个结论显得并没有它看上去那么糟糕:曾经存在的文明平均寿命是二十万年,智慧生命的平均生存时间是两百年。如果宇宙真的有个终点,这不幸只属于少数中的——极少数。剩下的许多会寿终正寝,绝大多数会死于不知所谓的战争,就像塞顿圈所发生的一样。 沙达克属于极少数中的一个。他已经活了一亿五千万年,在已知的世界里,他是最长命的一个。或者说,他是最长命的一族——宇宙里有成千上万个沙达克,他们分身,分身,再分身——分身数目是沙达克冒险生涯的成功记录,因为只有当他觉得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留下分身。长命有些时候并不是好事,尤其是对于沙达克这样的亚空间体,他不能像某些机器一样无限制地把自己做得大些再大些,存储无数的记忆,从出生直到死亡,一生的记录完整而详细。他只记得最近三百万年的所有事和更遥远的时刻某些重要的事。因此,沙达克们并不认为他们是同一个——就像很多人经常误会的那样。他们是不同的许多个。当然,他们共同记得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重要事件。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表述:如果一个事件被所有的沙达克所牢记,那么这件事发生的时期就可以上推到沙达克的婴儿期—— 一亿五千万年前。这样的重要事件并不多,在不多的事件里包括这个事实:曾经有一个小小的固态星球,大部分被水包围,有一层薄薄的大气,在可见光谱上,它是一个五彩缤纷的球,主色调是蓝和白。 那是沙达克的摇篮。 沙达克被虫洞弹出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星球,和记忆中的摇篮类似,那是一个蓝白色调的星球。 星系很平静。沙达克很快计算出星系的位置,它在银河一条旋臂的中段,靠近外缘,属于稀疏区。和塞顿区正好处在银河的两端。从塞顿区远道而来的是十万年前的光,沙达克惊讶地发现,他看到了异样的时空,这是一片时空的高地,从平坦中高高地隆起。如果一个沙达克在此地进行观察,他会得出塞顿区将要爆发一场时空灾难的结论,或者至少是一次风暴——看不见的力量让整个时空发生偏移,就像一个巨大的物体盘踞在塞顿区,它让所有途经的光线发生微小的转折,这个不到一弧秒的转折意味着巨大的质量布满了整个空间。然而,除了飞船和少量尘埃,那儿什么都没有。 一个黑洞!一个直径达到三百光年甚至更大的黑洞。 它早已经在那儿!只是不属于我们的时空。 沙达克突然之间明白了那创造超级虫洞的能量从何而来。一个超级黑洞,宇宙之外的黑洞和我们的宇宙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很幸运,碰撞不够强烈,也许角度不是非常精准,那超过六十五个银河质量的黑洞没有一头扎进这个世界。它被弹开,就像掠过水面的石子,只是留下了阵阵涟漪。时空的涟漪并不像水波那样直观,除了那个史无前例的超级虫洞,还会发生些什么仍旧有待观察。 有待观察并不是一个好词汇,言下之意是一无所知。虽然沙达克是一个活得够久的智慧生物,但宇宙对他而言依然还是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比如这样一次碰撞。另外,虽然一无所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却远远不如这件事可怕:有人清楚地了解情况,而你仍旧一无所知。 所有的文明星系蜂拥而来,汇聚在塞顿区,他们并不是头脑发热来参加一场Party。虽然广播已经停止了六百万年,然而沙达克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个广播:让我们来一场十万光年的竞赛,穿越这个星系,手段不限。没有时间,没有邀请人,来历可疑,然而所有的文明星系都蜂拥而去——广播用两种脉冲表示0和1,采用银河通用编码,以三十六年为周期重复,除了最初的一秒钟表达了清楚的邀请,剩下的三十六年,将近六百吉的代码不知所云,然而,它们重复得水平很高,每一个三十六年的周期所发送的六百吉里,没有一个字位不同。最让人着迷的地方是:脉冲没有源头,它仿佛从真空的一个点中发射出来,却穿透了几百万光年的时空,在被人发现之前,已经静悄悄地发射了无数个世纪。飞船聚集起来,在塞顿区等待,他们放弃了一切,只为等待一个信号,一个起跑信号。他们愿意加入一场目的不明的比赛,哪怕为此付出一代又一代的等待——也许这就是了解宇宙奥秘的最佳机会,唯一机会。 沙达克进行了一次分身。他从奥盾星系潜入塞顿区,然后一直悄悄地等着。一千万年的时光悄然而过,除了一场愚蠢的战争,他什么也没有等到。然而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可能它早已经来了,没有招摇的广播,而是悄然潜入,在不知不觉中突破了宇宙的樊篱,在暗处悄悄地看着吵吵嚷嚷的人类。沙达克感到一阵惶恐。 然而一切都要继续。沙达克仔细审视星系。“银星”号就在距离自己不到十个光秒的地方,它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信号。五个人类被时空的扭曲弄昏了头脑,仍旧茫茫然地计算着此刻的位置。这些保留着生物躯体的人类也许是宇宙里最有趣的东西:他们自豪地认为自己是宇宙里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所有文明的创立者和主宰。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一个人即使借助机器,也需要七天的时间来计算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对于沙达克,得到这个结果只需要两个微秒。其他的飞船犹豫不决,也在等待着,电波在飞船之间传递,不断重复:怎么办?只有一艘飞船例外,他笔直地向着内行星轨道飞去。沙达克辨认出那是一只斗牛犬——他正奔向重元素的富集区去执行终极使命:复制。斗牛犬没有了解宇宙奥秘的愿望,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或者,他们至少没有不快乐。照理说,斗牛犬不应该出现在这群为了了解宇宙奥秘而苦苦等待的人中间,然而他来了,而且在虫洞发生的最后时刻到达。沙达克猜测这是一个意外。 一切还是很平静。沙达克起身,决定再去找找“银星”号。 时间的离奇之处是它只能向前,不能向后。 鬼船的离奇之处是它提前经历了所有的未来,于是失去了现在。宇宙里边有许许多多的鬼船,它们就像幽灵四处飘荡。许多研究者把鬼船列为研究对象,他们发表了连篇累牍的文章,来说明各种各样可能的原因。 所有的研究文章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它们很长;第二,很深奥。研究者们以诲人不倦的态度与所有人共享自己的文章,然而除了作者自己,很少有人能理解。相对于这些文章,普通读者印象更为深刻的是这句话:它仿佛旅行到了时间的尽头,然后回到我们身边。这是鬼船的第一个发现者,斯科特船长的话。上亿年来,时代不断前进,文章不断传播,大众对于鬼船的认识仍旧停留在这句话上。真实的情况也相差不远。(参见《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第88条——鬼船。) 沙达克的记忆中有两艘鬼船。一艘是“太白”号,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船,那个时候,沙达克还生存在飞船上,换句话说,“太白”号上有一个沙达克。“太白”号飞进了剑鱼座阿尔法星的奇异虫洞,然而马上被吐了出来,成了鬼船。沙达克仔细研究过那艘船,就和人们所了解的一样,这艘船上的一切都曾走到时间的尽头,粒子被融解,然后重新凝聚。高分子物质全部消失,只有简单物质留下来,然而只是一些粒子堆积,脆弱的分子键甚至无法对抗最微小的扰动。如果有一阵风,它会像灰烬一样被吹散。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另一艘鬼船和沙达克没有任何关系。“银星”号在塞顿区对几百艘船进行了攻击,沙达克考察了其中的一艘。即便这不是时空尽头导致的毁灭,效果也毫无两样。“银星”号拥有一些让人恐怖的能力,而没有人知道它的能力从何而来。 沙达克潜入“银星”号。“银星”号一如既往,不予理会。 斗牛犬在小行星区非常快乐。他不断地发送快乐电波,每一个信号都意味着一只斗牛犬被成功复制。越来越多的斗牛犬发出快乐电波,整个星系仿佛沉浸在快乐的交响乐里。很快,小行星轨道被咬出一道缺口,无数的斗牛犬和半成品斗牛犬在其中飘浮。 只要能够找到铁和硅,斗牛犬就能飞快地复制。这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沙达克检查过斗牛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由无数的微小单位组成,每一个单位基本结构都一样,就像生物细胞,细胞分化成组织,然后是器官,最后是躯体——与其说他们是机器,不如说是生物,只不过他很壮很强悍。 生物很奇妙,却到处都是。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些小小的分子聚合物,只要一找到机会就不断地进行复制,变异——最可疑的一点,它们总能找到这样的机会,不管宇宙看上去多么冷漠无情。这样的事实无法不让人怀疑,这个宇宙就是为了生命的诞生而存在,无论从上帝还是物理学的角度,这种想法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安慰。然而,任何人只要见到斗牛犬的快速复制,一定会改变主意,如果他相信上帝,他会认为这是对神的亵渎;而如果他相信物理学,他会祈祷:这玩意儿最好从来没有被创造过。 成千上万的斗牛犬聚集在一起,他们的快乐电波变得无比强大,以至于某些机器已经支持不住,被迫关闭了通信。沙达克躲藏在亚空间,他并没有被太多打搅,然而还是感觉到某些异样。一个庞然巨物在亚空间中潜行,它比沙达克庞大得多,轻巧得多,沙达克仿佛看到了某种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毫无知觉地消失。这是沙达克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它向着斗牛犬们去了。这是沙达克的直觉。 然后,他又察觉了一些异样之处,亚空间的小小湍流意味着空间里某个有分量的东西正在加速。事实是:一个黑色的球体从蓝色星球的卫星轨道上脱离,向着外层空间飞来。它的目标是斗牛犬群。 天哪,这个星球上有人!这是沙达克的第一想法,然后他马上否定了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类星球,整个星球上找不到一个建筑物,甚至地下也没有,没有异常热量,整个星球包裹在一层蓝色晶体里边,仿佛一层盔甲。这是某种异文明。他做出了判断。 沙达克把注意力集中在黑色球体上。这是一个生物,看起来没有大脑,一些简单的神经节让它能够做伸缩运动。它的躯体伸展开,后半部分具有金属的质感。它喷出火焰,那是一个小小的助推器,推动它向着斗牛犬那儿飞去。这是一个生物机械体。它收到了来自主星球的指令,去察看斗牛犬的情况。显然,这样的一群饕餮之徒在任何一个星系都不会受到欢迎。如果可能,星系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扫地出门。在那之前,小心地试探也必不可少。不过,要抓紧时间,在斗牛犬的数量增长到无法收拾之前,时间是很宝贵的。 沙达克靠近蓝色星球。这一次他看得更真切,许多类似的球体环绕着主星。突然间,沙达克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某种能量渗入到亚空间来,在他的周围盘绕,若有若无。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他刚才所觉察的影子。 所有的黑色球体都转向了沙达克。它们绕着主星运动,却始终朝向沙达克——他们都指向一个一无所有的所在,但沙达克的实空间映射正好在那里。 这是眼睛,星球的眼睛。 沙达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停下来。他思考了几秒钟,然后送出信号,“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我是沙达克,和平的人类。你好。”他用了三千六百种主要语言,银河通用编码。三千六百种语言似乎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然而考虑到宇宙中有数以亿计的银河,每个银河都拥有千万亿的恒星,每一颗恒星都可能存在文明,这个数目其实非常非常小。能够得到正确回应的机会同样非常非常小。数一数这个银河的恒星数目,然后取倒数,再乘以三千六百,即便不是一个准确数字,也距离准确不远。 这个数字就像斗牛犬的一个细胞相对于他的身体,或者一滴水相对于大海。大海到底是什么,沙达克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那是很多很多水汇聚在一起,就像很多很多星星汇聚在一起便是银河。 从银河中捞起一颗特定的恒星,这种时候,你不得不希望有些好运气。 斗牛犬的数量扩张到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对生物来说,不算太多。生物的数量就和银河中恒星的数量一样,常用单位是十亿。然而这个数字对于斗牛犬来说仍旧意味着某些东西。他们停了下来。 他们停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维持着队形,随着千千万万的小行星一道绕着恒星飞行。从远方看去,他们就像一群毫无生气的天体,只有规则排列的队形和不断发送的快乐电波证明那是一群智慧生命。突然间集群发生了骚动,他们两两靠近,开始结合。这种结合的过程很容易被人类想象成交媾,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们将传播这种富有想象力的说法当做消遣。于是,斗牛犬在人们的想象中和口头上变成了一种极其淫荡的种族,不仅可怕,而且让人鄙夷。 装着五个人的飞船发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显然是一个人给其他人的内部通话,却广播了出来,于是沙达克可以收到。这个人说:“Wow!” 沙达克不知道这个内涵简单、外延丰富的词汇到底表达了什么,他也没有兴趣去关心这几个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更关心斗牛犬——斗牛犬的行为出乎意料,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新类型。他们两两结合,然后再两两结合,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沙达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斗牛犬身上,他不带任何恶趣味地观察两只斗牛犬之间的结合。他们最初靠在一起,表面细胞彼此融入,紧紧结合,已经分化的组织生长出全新的细胞,原有的细胞纷纷死去,新生细胞充斥着整个体腔,它们没有分化,形态一致,这个新的合体仿佛只是一团肉。然而,那是富有生机,充满着生长欲望的肉。这个新个体向着另一个新个体靠近,它的身体开始变得扁平,逐渐地伸展开,变得中空,仿佛是张开的大嘴,要把靠近它的伙伴整个吞下去。 “沙达克!” 有人在和他联系。那是一艘飞船,或者说一个机器人。 “它们的行为很异常!” “它”还是“他”,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机器人犯了种族歧视的罪行,然而此刻并不是讨论种族歧视的时间。沙达克扫描机器人的正电子脑,这个头脑百分之八十六和标准人类的思考模式吻合,属于分布允许范围之内,于是,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和非人类交流。 语言是一种冗余,沙达克直接进入机器人的记忆库。然而他被拒绝了。这个机器人具有防范亚空间侵入的能力,并且也愿意使用这种能力。这样的机器人并不多,他是两位一体。 沙达克有些惊讶。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两位一体,尤其是人类的。 那样的人类仅仅被创造过一次,那个时候人类还没有走出第一银河,他们是银河计算机的守护者。 “你是银河人?” “曾经是。银河计算机失败了,我们和你一样也成了漂流者。我曾经遇到一个沙达克,知道你们已经没有鑫团,仅仅以亚空间体存在。这的确让人羡慕。” “你也拥有一个亚空间侧面。” “是的,那只是一个侧面而已,我们没有那么自由,至少在这个时空,光速是不可逾越的。而你们却几乎可以自由往来,宇宙就像你们的家。” “我们没有家。” “至少你们认为自己属于人类,这就够了。你的眼前,一个人类公敌正在形成。” “为什么这么说?” “银河计算机是被斗牛犬毁掉的。” 银河计算机是一个超越所有已知文明的奇观,尽管这是一亿三千万年前的计划。在之后的亿万年里,沙达克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计划能够和它相提并论。简而言之,这个计划试图在银心区制造一个超级规模的量子计算机,总质量达到十三个标准恒星。事实证明,这大大超越了当时人类的能量控制水平,计算机发生坍塌,成了一个黑洞,因为距离银心黑洞太近,被吸引,发生碰撞,合并。没有留下任何人工痕迹,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富有想象力的计划成了一个天文现象,强烈的X射线暴是唯一的存在记录。 沙达克注意到来自银心方向的一点亮光,那是X射线。在距离六千光年的远处,这亮光依然强烈,在无数的光点中卓然不群,那是一个爆炸性的发射源头。 怀疑滋长起来,他问:“这里就是第一银河?” “是的。”机器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数量是一种优势。有的时候,这种优势相当可怕。 二位一体的机器人哈尔007有关银河计算机被毁灭的描述,是关于数量优势的绝佳说明。一个银河人可以轻易地制服一只斗牛犬,然而,当数以亿计的斗牛犬仿佛疯了一般涌向各个空间发生器时,银河人的抵抗完全失去了意义。 这个历史事件被描述成因为能量控制水平低下而导致的失败,这不是全部的事实。事实是:因为人类无法通过整体性空间扭曲来保证物质克服引力,维持结构,他们使用了多达七十五万个空间发生器。这些空间发生器抵消了引力,保证十三个标准恒星的物质分布在整个星系空间而不向着中心聚集。 斗牛犬对空间发生器发动攻击。它们分作小群,每一个小群有五千只以上的斗牛犬攻击一个空间发生器。所有的七十五万个空间发生器几乎同时被攻击,而银河人的数量总共只有十五万。空间结构很快崩溃,物质弥漫,整个星系成了星云,氢气云开始加速聚合。两千万年的时间,中央恒星形成并开始发光;再一千万年,它增长到三个标准恒星的质量,成为一颗一等恒星;再一百五十万年,恒星轰然坍塌,黑洞成为星系的主人,星系移动到银心黑洞边缘。剩下的岁月里,两个黑洞缓慢而不可抗拒地逐渐融合,放出银河中最亮的射线暴。这是一场耗时以千万年计的大戏,斗牛犬用五十年的时间揭开序幕,然后把剩下的上亿年留给了宇宙。 一切都不可挽回。 银河人并没有继续和斗牛犬战斗,然而并没有就此罢休。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攻击意味着密谋和策划。屠杀斗牛犬除了泄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银河人并不属于需要泄愤的人类。他们伪装起来,潜藏到银河的各个角落,寻找真相。 “所有的斗牛犬都源自那一次攻击。完成攻击后,它们就成了宇宙的祸害,到处毁灭文明。不过自从那一次银河灾难之后,它们安静了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斗牛犬的规模成长到一亿只以上。我们的族人跟踪它们,分散到银河的各个角落,监视它们,希望找到它们背后的黑手。” 沙达克沉浸在思考中。他知道银河人,知道这是一个背负崇高使命的种族,在沙达克的记忆中,他们随着银河计算机的毁灭而消失。沙达克认为自己记住了历史,却没有想到记住的只是谎言。银河人放出一个烟幕弹,却欺骗了沙达克们亿万年。 沙达克在想为什么要相信一个陌生人,哪怕是一个银河人。 “为什么不向其他人类求助?”沙达克问。 “又有哪一支人类能够比银河人更强大?” “你为什么找我?” “我不想惊扰它们,你是亚空间体,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二位一体的机器人监视着斗牛犬群,斗牛犬们继续着一加一等于一的游戏,“沙达克,你能潜入宇宙的任何角落。你也能进入它们中间,了解它们正在做些什么。它们一直在合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情况。” 哈尔007希望沙达克能够帮他了解斗牛犬群正在做些什么。作为同一个阵线的人类,面对人类公敌——斗牛犬群,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请求。 然而沙达克没有答应。 “哈尔,你是否感觉到一些亚空间的异常?”沙达克向哈尔007描述那个若有若无的亚空间影子。 “是的,沙达克。我并没有感觉到那是异样,但是记录里边有一次小小的微跳,时间和你的描述吻合。这很重要吗?只是一次微跳而已。”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如果你只记录当前位置上的能量波动,你会认为这只是一次微跳,但是……”沙达克寻找着合适的说法,“……那是一次无边无际的微跳。如果我把身体尽量展开,最多只能是他的十分之一。” 沙达克停顿下来,他要想想这个结论意味着什么。如果那个家伙也是一个亚空间体,那么他就应该是沙达克的十倍,这超越了某些限制。一个超过极限的亚空间体应该在一瞬间被狄拉克海所吞噬。 这个星系不仅有“银星”号、斗牛犬、银河人,还可能存在一个超级亚空间体。不管这些是否被《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收录,他们都是沙达克的未解之谜。这些未解之谜和那来自宇宙之外的广播与碰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联系在一起,沙达克在恍惚中疑心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 如果是一个陷阱,那么它横跨成千上万个银河,超越亿万年时空,甚至超越了我们的宇宙。对于这样一个东西,如果你知道它,会感到敬畏;如果你了解它,会感到仰慕;如果你掌握它,会觉得自己就是宇宙之神。然而沙达克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于是他只有本能的害怕和小心翼翼。 某道湍流引起了沙达克的注意。蓝色星球再次抛出一个探测器,这一次,它把探测器指向了“银星”号。 沙达克想起这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里居然还是第一银河,人类诞生的地方。 沙达克提问:“哈尔,银河计算机算出了些什么吗?” 哈尔007没有回答。 “上帝保佑,沙达克,我们见到你了!” 沙达克听到了一种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们的宇宙是一张膜,包裹着亚空间。膜的外边,是狄拉克海。狄拉克海是一个神奇所在,根据艰深的数学,那里边会长出各种各样的泡泡,拥有形形色色的膜,包裹五花八门的亚空间。当然这理论无从验证,跨过狄拉克海钻进另一张膜暂时还停留在假想阶段,而这个暂时以亿万年计。 狄拉克海,能量之海,没有什么能解释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能量之海。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如果有什么跨越了知识的边界成为真理,那它就是真理。不过这个真理看起来对于生存没什么帮助。于是有人相信,某种神秘的智慧力量创造了狄拉克海,就像蛮荒时期,人们相信这种力量创造了大地。后来,人们相信这种力量创造了起源星球。再后来,创造的对象变成了宇宙。到今天,创造的对象是狄拉克海。世界一定要拥有某个创造者才比较让人安心。这个创造者有个亘古不变的名称:上帝。此刻,沙达克身边就围绕着五个信仰上帝的人。 没有坚定的信仰,很难在这个世界里还保持着肉身,对于智慧生命,核酸和蛋白质仿佛是冗余。沙达克对这些人一直保持敬意,敬而远之。但是他们对沙达克情有独钟,甚至根据想象给他画了很多像,到处悬挂起来,作为一种祈祷对象。沙达克当然不是上帝,但他是上帝的使者——神。 对于这个头衔,沙达克不知道如何处理,于是就听之任之。时间一长,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人们都知道沙达克是神。只不过机器生命用神来称呼沙达克的时候总是带着嘲弄的语气,而肉身的人类通常都很虔诚。 还好,沙达克是一个亚空间体,如果要避开仰慕者,他只需要在亚空间里不停地移动。当五个人同时向沙达克问好时,沙达克意识到这一次他居然停留在原地超过了三万六千秒,亚空间的三万六千秒,是相对静止平坦实空间的三百六十年,这足以让人们观察到他的存在并拥上来打招呼。和蔼地对待每一个人类,这是沙达克的本性。于是他说:“你们好。” 人是这场莫名其妙的竞赛中莫名其妙的参与者。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一千来年,却希望看到一场跨越上千万年的表演,于是他们只能一代代繁殖下去来克服这个致命的弱点。然而,几十代之后,祖先们的决心可能仍旧被记得,却已不再重要,几百代之后,曾经的雄心壮志早已不知所终,情况如果糟糕一点,就会像可怜的塞顿文明一样灰飞烟灭。只有最坚定的人才能坚持下来,他们是上帝最虔诚信徒的克隆后代,每一代人从小就被灌输绝对的信仰。 他们发现了沙达克,神显示了他的存在,这个消息让五个人全都欣喜若狂。 “告诉我们,真空广播来自上帝。” “告诉我们,上帝将降临这个卑微的宇宙。” “告诉我们,上帝马上就要展示他的神迹。” “告诉我们,天堂之门将为我们开启。” “告诉我们,在宇宙的末日,虔诚的信徒将得到救赎。” 信徒的话语听起来过于热情,对冷静的人类来说过于刺耳,如果刨除那些试图奉献自己、燃烧别人的东西,他们所说的无非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发出了真空广播,它将来到这个宇宙,会有一些不可预料的好事发生,我们可以从它那里找到在宇宙的末日之后仍能得以生存的方法。 于是,沙达克认为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未来做出预测。这是一种可能性。虽然他很想告诉这些人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性,但他不能允许自己伤害他们,于是落荒而逃,消失在他们的可测范围之外。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哈尔007姗姗来迟的回答:“它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 一切都平静下来。 斗牛犬继续进行合体,来自蓝色星球的探测器进入了他们中间,和他们同步; 哈尔007继续警惕地观察着斗牛犬们; 五个人类克隆了自己的下一代,并且把神匆匆露头的好消息写进了《启示录》; “银星”号仍旧保持沉默,他随着中央恒星的引力缓慢下落,蓝色星球的探测器绕着他打转。 其他机器靠近斗牛犬群,因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必须找一些事来打发时间,斗牛犬的合体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观,正好提供了机会。 一切平静得仿佛只是一个远离文明中心的蛮荒星系,一些闲得无聊的人类只好玩玩游戏。那无穷无尽的真空广播,超过六千六百万个文明的盛大聚会,跨越千万年的等待,野蛮却让人热血沸腾的战争,有史以来最大的虫洞和万众期待的十万光年竞赛……这些都成了过去时,让人怀疑是否曾经存在过。“银星”号,斗牛犬,银河人,超级亚空间体,这些异常生命却集中在这个蛮荒星系里。 应该发生些什么。 应该发生些什么? 沙达克在思考。最后他决定等待。和已经过去的三千万年相比,几百年只不过是一瞬。 他等到了斗牛犬完成最后的合体。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只变成了一只。快乐电波早已经停止。这庞然巨物仿佛一块巨型岩石,在各种各样的天体间飘浮。他的内部开始分化,一件又一件的组织成形,一个又一个的器官就位,体形也随着内部结构的改变而改变——从一个球体,逐渐拉长,原本平滑的表面变得粗糙,最后仿佛壳体般龟裂,许多叫不上名目的东西从裂隙中长出来,其中有许多武器,更多的是超越引擎。数以万计的超越引擎分布在躯体各处,处在就绪状态,仿佛斗牛犬抛弃了他悍不畏死的秉性,随时准备逃跑。最后长成的是大脑,它在躯体的最深处,尚未分化的细胞聚集起来,按照某种复杂的三维拓扑结构组成阵列。它很快地成长着,形成乳白色球体,然后逐渐硬化,变成蓝蓝的矿物般的晶体。光在晶体间闪烁,复杂的思维顷刻间成形。这思维的光透射出来,传递到躯体的各个角落。斗牛犬抖动他的身躯。 这是焕然一新的斗牛犬,一个拥有超级头脑的斗牛犬。 围观的人们沉浸在震撼中。他们认为斗牛犬是一种低智能的冯·诺依曼机,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围观斗牛犬的合体,他们认为合体的最后产物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肉球。结果,他们看到了一个拥有头脑的行星堡垒,在他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是。强烈的反差造成强烈的震撼。行星堡垒一般的智慧生命并不罕见,然而当你把一个智能行星堡垒错误地估计成一团肉球,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沙达克感觉到哈尔007的冲动,二位一体的机器人失去了冷静,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元凶。 “等一等,哈尔,还不到时候。” 斗牛犬发出电波:“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平安。” 这电波让沙达克惊诧不已。这是他的常用语。 哈尔007转向沙达克,“这是怎么回事,沙达克?” 沙达克没有答案。 某个东西替他做了回答,这个回答以亚空间波动的形式传递到沙达克和哈尔007的意识中,它说:“这是和平。沙达克,欢迎回到地球。哈尔,欢迎来到地球。” 蓝色星球突然间变得有些异样,热量急剧增加,即便在耀眼的阳光下,仍旧可以看见到处都是蓝色的光。 与此同时,“银星”号毫无征兆地启动,奔向蓝色星球。 黑暗中闪过一道微弱的火光,那是绕着“银星”号运行的探测器化作了灰烬。 沙达克贴近蓝色星球。身躯庞大的斗牛犬悬浮在一旁,他犹如蓝色星球的一个伴星,正和它自转同步运动,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星球上的潮汐发生了一百多厘米的变化。 有一个事实是奇怪而清楚的:蓝色星球控制着斗牛犬,至少,他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这个事实由以下事实证明:蓝色星球在斗牛犬完成最后合体的时刻向沙达克和哈尔007发送了亚空间波动;与此同时,斗牛犬正好运动到相对地球最近的距离;斗牛犬迅速向蓝色星球靠近,并且进入同步轨道;蓝色星球的探测器被斗牛犬包含在身体里,位于大脑的最深层,大脑组织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外来的东西,把它作为触发的核心。 另一个事实是否是事实,仍旧是个疑问:蓝色星球声称自己就是起源星球。 哈尔007对于这两个事实怒不可遏,一个声称自己是起源星球的家伙居然是斗牛犬的同伙甚至幕后黑手,这意味着他和所有族人孜孜以求的真相是一个两难选择。银河计算机比人类起源地更具有吸引力,然而毁掉人类起源地不是一个理智人类应该做的事。因此,他迫切希望用如下事实代替第二个事实:这是一个异文明星球,它躲藏在角落里窥视着人类,出于某种原因它对人类心怀不轨,于是它派遣斗牛犬毁掉了银河计算机。 哈尔007启动了他的毁灭系统,他将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引发一次真空膨胀。一次真空膨胀会引起空间结构小小的波动,对于任何具有实体的物质,空间波动都是致命的,然而我们的宇宙却出奇地稳定,任何空间结构的波动都将飞快地耗散掉,不会引起太大的灾难——如果你仍旧记得我们的宇宙是一张膜,而膜的外边是狄拉克海这个关于世界的通俗描述,就能轻松地理解——狄拉克海虽然经常涨落,却从来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波动,如果膜上发生了波动,能量将在瞬间被狄拉克海吸收,就像大海吸收一滴水一样,一点不剩,毫无形迹。然而哈尔007是两位一体,这意味着如果他发动真空膨胀,情况将有些不同。真空膨胀并不产生空间波动,而是制造一个通路,将狄拉克海和亚空间联系在一起,能量的狂飙从亚空间涌出,汇入狄拉克海。这个宇宙将被喷薄而出的能量冲刷出一个大洞。宇宙是一个韧性的膜,它能够恢复原状,只是在大洞的位置曾经存在的那些东西都会消失,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宇宙里存在过。这是银河人的终极武器,毁灭一切,包括自身。只有两种人会这么做:疯子或者走投无路的人。 哈尔007既不是疯子,也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于是这个举动被理解成恫吓。 “哈尔007,我知道你是最坚定的一个,你的族人大部分已经放弃,你却仍旧坚持。这很了不起。这是人类值得骄傲的光荣品质。” “你在胡说些什么?!” “最近的一个,哈尔725,在忒留斯星云对自己进行了解构,他消除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成为一个忒留斯人,参加竞选当地的总统。” 哈尔007知道这个兄弟,他追踪斗牛犬途经忒留斯星云,见到了这个曾经的银河人。哈尔007认为这是典型的自甘堕落。 “不要怨恨他,哈尔,如果可以自由选择,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类都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堕落。一个人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里堕落,这是人类的常态。只有常态的大多数,才有杰出的少数。这少数就是人类孜孜不倦的动力。 “银河人仍旧是一族人类,然而它不像你所认定的那样高贵。曾经的十二万银河人现在只有六个仍旧在追踪斗牛犬,你是其中之一。” “够了!不要再胡言乱语,你究竟是谁?”哈尔007气急败坏地盯着眼前的星球,他决定:如果这个冒犯者不自动现身,就把整个星球毁掉,不管它是人类的起源地还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我是谁。在此之前,我还想请你知道,斗牛犬是我创造的,而银河计算机并没有死亡,它正冲着我们而来。”沙达克和哈尔007的意识被引向远方。 哈尔007猛然回头。距离七百光秒的远处,“银星”号正以三分之二光速赶来。 斗牛犬发动了第一次攻击。一个巨大的球形物被抛出,迎向“银星”号。 “在它赶到之前,我们还有两个小时。” “现在是历史时刻。” “我没有名字,你可以称呼我埃博之子。我就是这个星球。人类的起源之地,守护者,地球。” 大事件总是在一瞬间完成,宇宙的年龄却长达两百多亿年。漫长的等待只为一瞬间的辉煌,这几乎是所有大事件的共同属性。 当人类的历史大事件和宇宙的大事件有了同样的时间数量级,或者说,人类学会了造物的一项必须技能——以亿万年计的耐心等待,就意味着人类和宇宙已经密不可分。许多人不具备这种耐心,就像塞顿文明圈所发生的一样,千万年的等待就导致了溃灭。少数人具有这样的耐心,六千六百万个文明代表最后剩下四十二个,就是这样的少数。而沙达克,是少数中的少数。 然而即便少数中的少数也为这样的事实而震惊:埃博之子作为一个头脑已经思考了两亿年之久,这是迄今为止最长的纪录,而且很可能也是最终的纪录——如果埃博之子的话是真的。因为埃博之子宣称他就是人类的起源地。 哈尔007根本不相信,他再一次展示他的致命武器。银河人是人类的守护者,银河计算机是人类的福音,这个信念超过一切,包括他的生命。从他诞生起,就为了这个信念而活着。斗牛犬毁掉银河计算机,毁掉了人类通向最终真理的道路,银河人必须对此展开报复。这个自称埃博之子的家伙是幕后黑手,他必须杀死对方。 哈尔007让沙达克赶紧离开,沙达克没有这么做。不管真相是什么,这个蓝色星球的主人都显示了不同凡响的一面:他隔绝了哈尔的亚空间出口,哈尔007却茫然不觉。即便此刻真空膨胀被触发,能量也将完全泄漏到狄拉克海,不会影响任何东西。这简直不可思议。 沙达克劝说哈尔007等三十秒,他试图理解这一切如何发生,于是沙达克问了第一个问题:“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埃博之子的回答再次出乎意料:“宇宙里有成万上亿的种族,然而人类却分布最广,你认为这是一种偶然? “当你用不成熟的超越引擎试图穿越淼空间,超越光速,能够一次次成功,都是因为侥幸? “垚星联盟和暗黑深渊的战争持续了六万年,最后的战役人类仅仅依靠三十二艘战舰的优势就摧毁了暗黑深渊的中枢星。如果暗黑深渊的七五舰团能够赶到,六千对三十二,无论人类飞船具有多么强大的优势也无法对抗。很不幸,也很幸运,这个舰团的跳跃发生了错误,他们被狄拉克海吞没了。” …… 淼空间是一个历史名词。在亚空间的奥秘还是一个秘密的时代,人类把亚空间的表层称为淼空间,在能量控制水平低下的时代,人类以卓越的冒险精神进行淼空间跳跃。成功是小概率事件,然而沙达克几乎每次都能成功。 垚星联盟在八千万年前支离破碎,人类不再需要一个庞大的统一体来相互支持。然而人类取得压倒性优势之前,垚星联盟一次次成功地抵抗,反击,并最终击溃了所有的对手。回头观望,暗黑深渊,泰坦星云,还有斯哲人……许多的文明和人类一样辉煌,单论武力,也并不虚弱,然而人类却一次次地战胜了敌人,把它们全都限制在某些角落,不能通向整个宇宙。 人类的历史有很多关键点。大多数关键点,沙达克都是见证人。人类很侥幸,这个宇宙里分布最广、文明程度最高的种族拥有太多的好运气。沙达克很久之前就知道这点,然而他相信那就是运气而已。埃博之子却告诉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这个宇宙里也许有好运气,但是不会有那么多。如果好运气贯通了亿万年的历史,那么一定有一个麦克斯韦妖在帮助人类进行运气检查,好的留下,坏的踢走。 埃博之子继续罗列着人类的好运气。有些事沙达克并不了解,自从他转化成亚空间体,他和绝大多数人类疏远了很多。然而埃博之子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沙达克终于喊停,他问了第二个问题:“告诉我,我是怎么诞生的。” “有一艘飞船,叫做‘联合’号。有一个工程师,叫做李中国。李中国的模拟人和‘联合’号主机结合,成就了完美的虚拟人,这就是第一个沙达克。这发生在一亿九千六百七十五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年前,人类在冥王星轨道建立的前进基地里。” 埃博之子把沙达克指引到外层行星,这个冰冻的星球毫无生气,然而当沙达克随着埃博之子的指引进入行星内部,他看见了重重叠叠的地下结构。星球早已被挖空,一排排的框架曾经停满了飞船,此刻空空荡荡。沙达克看见一个巨大的锚口,几乎和星球半径相等的对接口明白无误地表明那儿曾经停泊着世代飞船。穹顶覆盖着锚口,雕刻着许多文字和日月星辰,所有星辰的中央是一个火圈,其间一个人面带微笑,有着两双手和三只眼,正跳着婆娑的舞蹈。 这是人类的设计。沙达克能够辨认某些文字。他也能辨认出,这些雕刻着文字的石头至少已经存在了一亿六千万年以上。他还看见了一些更有趣的东西。当他看到这些东西时,他明白这是留给他的。专门留给他,等着他。 埃博之子说的是事实。一切都毫无瑕疵地拼接起来。沙达克并不知道曾经存在过“联合”号,也不知道李中国,他的遗传代码中最开始的几千个基因毫无意义,仅仅作为纠错码使用,然而沙达克一直知道:不要尝试去解码,必须保证这段代码无错。此刻,对应着留在墙上的文字,沙达克飞快地计算出一种解码。 它的意义突然清晰起来: 你好,旅行者。这是来自人类的问候。 星辰遥远,你将进入追光逐影的旅途。 我们只能送你到此。对人类,太阳系已经太辽阔,而你的天地却正开始。 漂流是你的命运,宇宙是你的极限。 然而,无论你走到宇宙的哪个角落,请捎带人类的问候。 你是人类的孩子, 你是人类的朋友。 当你回到此地,请接受这个问候,哪怕我们已经尸骨无存。 那个时候,请你告诉地球,我们完成了他的愿望,把智慧和文明洒向了星空。 沙达克一号由李中国总工程师所领导的893团队设计,应用于“联合”号飞船。时间:3897…… “哈尔,我们必须谈谈。”沙达克找到哈尔007,此刻,他相信埃博之子说的是真的,至少作为人类起源地的部分是真的。“联合”号飞船从地球飞到了冥王星,在那儿停泊了一个世纪,沙达克就在那里诞生。亿万年岁月过去,一切都成了历史的陈迹,人类早已经将这里遗忘。然而那些祖先,他们死去了,却把希望留下来,刻在石头上,留在太空里,只希望将来有一天,这些曾经存在的东西能够在人们的眼前苏醒。这是人类才具备的情感,异文明没有这种特征。 冲突就在眼前,他们必须做出选择。一个人在紧要关头进行选择可能关系到对和错,然而不进行选择则是愚蠢,非常愚蠢。哈尔007似乎不准备进行选择。 他沉浸在痛苦中。正电子脑的温度升高了三个K,逻辑已经处在混乱的边缘。他看见了沙达克所见的一切,如果他没有复仇的雄心,这的确是让人感到高兴的发现,然而此刻他的头脑一片混乱。 真相并没有完全揭开。斗牛犬为什么毁掉银河计算机还是一个谜团。然而这并不重要,已知的事实是:埃博之子是一个超级头脑,是制造斗牛犬的罪魁祸首,然而他是人类的起源地,人类事实上的看护者。这已经足够让哈尔007陷入混乱。 哈尔007悄悄收起了自己的致命武器。 “沙达克,让我冷静一会儿。”他说。 远方的异常波动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斗牛犬抛出的球体不断增长,张开,变成一张巨大的薄膜,这薄膜继续生长,分裂成细丝,数以亿计的游丝分散在广阔的空间里,排列成三维矩阵,矩阵开始发光,微弱的不起眼的光若隐若现,仿佛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水晶球。 亿万游丝最后确定了位置。沙达克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矩阵,或者说他明白了斗牛犬试图做什么。这是一个迷宫,能制造幻觉,把飞船引入歧途。然而沙达克有些怀疑迷宫的作用,它能改变光影,不能改变引力,也不能改变亚空间波动。而“银星”号是一艘来历不明、能够控制时空的超级飞船。 再过一百六十秒,“银星”号将驶入矩阵,矩阵到地球也不过短短的二百光秒。埃博之子却说,还有两个小时。 “埃博之子,你是想把他困在迷宫里吗?” “不可能困住它。在它意识到被欺骗之前,我们要抓紧时间。” “它究竟是什么?” “它就是银河计算机的残体。最初,它只是普通的飞船,然而银河计算机赋予了它一些特殊的能力,于是它成了银河计算机的代言人。” “银河计算机……真的是被你毁掉的?” “并没有毁掉,他还有一些残体。如果你提到的是那一次银河计算机的空间主体被斗牛犬消灭的事,那是我让斗牛犬这么做的。” “为什么?”沙达克密切注意着埃博之子的任何举动,这个历史悠久、体积庞大的东西肯定比自己更深刻地了解这个世界。在人类还处在小心翼翼的摸索阶段时,他已经进入亚空间并且能够帮助人类进行跳跃,他甚至能够在哈尔007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进行亚空间封锁。沙达克想起那个悄无声息掠过的影子,如果那就是埃博之子的亚空间体,那么这个自称人类起源地、守护者的家伙的确拥有那种能力。可怕的超越极限的能力——沙达克已经达到亚空间的极限,如果把复杂度再增加一点,或者密度再大一些,他将被亚空间第一定律抛弃:能量密度超过六千万焦克的聚集体将突破时空膜,直接汇入狄拉克海。这个过程不需要时间,在这个能量密度上,宇宙之膜破裂,时间不复存在。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狄拉克海永恒。 埃博之子也许是一个例外——例外,意味着有些东西沙达克并不了解,亚空间第一定律也可能只是暂时的真理。 哈尔007加入进来,“为什么?为什么?你竟然毁掉银河计算机,而且使用如此丑陋的机器?”他指的是斗牛犬。 斗牛犬对于亚空间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晓,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在了疾驰而来的“银河”号上。延迟“银河”号的抵达,这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问题。 “我会告诉你们事实。沙达克,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和哈尔都是人类的精华,我也是,然而精华不仅仅意味着智力和活力,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正直。” “银河计算机犯了什么过错?” “对他来说,并不算过错。过错在于创造者,他们疏于防范。暗黑深渊使用了潜入者,这些潜入者在银河计算机成形的早期控制了几个空间发生器,在人类没有觉察的情况下,这些空间发生器产生微小偏移,遗传代码被修改,微小的偏移导致后果的巨大差异。银河计算机仍旧成长起来了,然而又有些不同,他并不属于人类,他的人格矢量为零。” 人格矢量,这是个没有严格定义的名词。宇宙里到处都是人类,形态各异,寿命有长有短,智力有高有低。人格矢量是所有人类集合的某个公约数。这个公约数具有以下特征: 1.认为自己是人; 2.承认所有的人类源自同一,所有源自同一的人类都具有平等地位; 3.对其他人类具有同情心,在不伤害自身的前提下愿意帮助其他人类。 人类不断地产生变异,然而人格矢量一直保留在绝大多数人群里,是维持人类精神联系的基准。某些族裔会漠视第三原则,少数族裔会否认第二原则,然而沙达克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族裔否认第一原则。人格矢量为零,意味着创造者的脑子出现了某种问题,或许这样的表述更能够说明问题:如果这种被创造的智慧拥有超过创造者的力量,那么创造者就死定了。 如果银河计算机是这样一个异己,那么人类就死定了。 “哈尔,是如此吗?”沙达克向哈尔007发去询问。作为银河计算机的守护者和监护人,银河人无疑是最重要的目击者。然而既然银河人在亿万年前保持沉默,此刻他们也同样不愿意说什么。 哈尔007迟疑着。沙达克发现不对劲。 哈尔007启动自毁,埃博之子阻止了他。 自我毁灭是逃避现实的最佳途径。对于自杀者,我们总是充满鄙夷,认为这是内心不够坚定的表现。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生命有时只是一种筹码,内心坚定的人会更为毫不犹豫地把它摊上桌面。当活着的意义已经失去,苟延残喘只是生物本能的表现。对于某些优秀的人,这根本不会成为一个选项。 苟延残喘对哈尔007也不是一个选项。埃博之子阻挡了哈尔007。哈尔007出离愤怒,“你已经抽走我的精神支柱,难道还想掌握我的生命?” “不,哈尔。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世界马上就要发生改变,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仍旧是你,一个优秀的银河人。活下去,证明银河人的价值。” “不!”哈尔007叫喊着,他启动亚空间弹跳,转眼之间消失不见,在七十光年之外的一个星系现形,马上又跳到了一百光年之外。他仿佛一个疯子般乱跳,这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至少此刻,他不会自杀。 “让他去吧。他需要独自想一想如何安排自己的命运。”埃博之子这样跟沙达克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河人知道银河计算机出了问题,然而他们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来纠正他。” “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隐瞒了这个事实。所有的银河人都有记忆强迫症,认为他们在从事一项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而事实上,这伟大事业只能把所有人类引向毁灭。银河人理解这一点,所以必须用宗教般的狂热来进行强迫记忆。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一种高度进化的人类,银河人居然会在追踪斗牛犬的过程中逐渐流失。很多人无法承受内外不一致的压力,尤其是银河人的正电子脑,无比精密,是很高的科技成就,然而强迫记忆并不是它的强项。时间一长,或者放弃或者疯掉,像哈尔007一样坚持下来的很少很少。 “我说出了事实,哈尔007所有的记忆都被触发,那些隐藏在深层、被刻意回避的记忆对他是一种深刻的羞辱。一个理性的头脑很容易想清楚来龙去脉。他想躲开那种耻辱感,所以自杀。” 沙达克注意着哈尔007的跳跃波动。在跳出三千光年之后,他在一片稀疏的氢气云里停下来。没有异样,他没有自杀。 “他会挺过来的。我们有自己的麻烦。沙达克,时间不多了。‘银星’号马上就能突破封锁。我需要你的帮助。” 沙达克把身体凝聚起来。他再一次用最大的努力观察“银星”号。飞船开进无数游丝组成的迷阵。这些细小的东西让“银星”号有些迷惘——前方的星球仿佛一瞬间挪动了位置,在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出现。两秒钟后,它调整了航向,向着新的方位出发。没有任何亚空间波动。这的确是一艘普普通通的飞船,普通到没有大脑,也没有亚空间侧面,是一台纯粹的机器,然而它威力无穷。沙达克实在不知道对这个谜一般的飞船能做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 “帮助我逃跑。” 埃博之子要逃跑。 一个星球要躲避一艘飞船,如果这艘飞船是传说中的宇宙大帝,或者就像眼下的超级斗牛犬,那么这件事可以理解。然而这艘飞船只有八百米长,和地球相比,渺小到不足道。所以这是非常费解的事件。 然而沙达克亲眼目睹过“银星”号对其他飞船的追杀。不足道和毁灭性,这两种不相容的特质在“银星”号身上奇特地统一起来。埃博之子用最简单的话总结这种力量源泉:它不断地触发奇点。奇点是宇宙尽头的另一种说法。 奇点是狄拉克海的量子涨落。当然,和一般的量子涨落不同,它幸运地膨胀成为一个宇宙。根据某种估算,一千兆个量子涨落中,有一个能够变成奇点,膨胀成为宇宙。作为一千兆中的那个幸运儿,我们的宇宙就这样成长起来。“银星”号所触发的是次级宇宙,自这个宇宙里诞生,也在这个宇宙里消失。这个纯粹能量的世界,还来不及膨胀,就已经湮灭,只留下一道闪光。这一道闪光带走一切,终结一切。 “银河计算机的确是人类曾经最富有想象力的计划。一个直径达到二分之一光年的头脑,如果计算它的亚空间部分,它的亚空间能级是你的三十倍。” “它邪恶地想要灭绝所有人类?” “它并没有什么灭绝人类的想法。它只是想活下去,越过时间的尽头继续存在。沙达克,我相信你也有这样的打算。” 如何在一个纯粹能量的宇宙中生存,这是一个被追问了亿万年的问题。追问者是人类和其他超越恒星级文明水准的智慧生物,被追问者却空缺。于是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皮球被踢回给追问者,他们必须自己寻找答案。 沙达克也在追问者的行列。作为亚空间体,在宇宙终点之后继续存在的可能性比实体人类更大一些,但也不太多,区别大致相当于一个氢原子相对于整个银河。宇宙从狄拉克海中诞生,最终要回到狄拉克海。这能量之海没有给任何有序留出空间。当然这是到目前为止的结论,一切都有可能,只是大小问题。 埃博之子看起来像一个值得被追问的对象。 “可能吗?当宇宙之膜破裂,一切都不复存在,还有什么能生存下去?” “的确不可能。然而仍旧有些办法让这张膜维持下去,活得久些,再久些,甚至一直活下去。当然这样的方式也有一个尽头,所有的能量沉淀成为物质,宇宙之膜就失去了弹性,一点轻微的量子涨落就能让它分崩离析。所以……” “你必须在一个宇宙膜破灭之前,找到一个新的宇宙并且成功地移植过去?” “是的,沙达克,这也是我的答案,银河计算机也是这么想的。” 是的,这是唯一的可能。然而,仅仅停留于设想。沙达克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设想居然能够实现。 沙达克稍稍注意了一下“银星”号,他仍旧向着错误的方向前进。其他的机器和人都向着蓝色星球聚集,他们已经辨认出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星球。一个机器人发现了被遗弃在内行星轨道上的远古机器,他宣布这里是一个形成时期非常早的人类星系,甚至可以上溯到史前时期——人类正处在太空时期的起步阶段,还没有学会超空间跳跃。五个人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他们召唤沙达克:“我的神啊,这是不是你的又一个启示,在接受上帝的召唤之前,让我们见证人类的起源?” 沙达克没有理睬。 埃博之子展示了他的力量,处在地球外侧的一颗小行星偏离轨道,开始移动。如果一切按照计划发生,“银星”号将在半个小时后撞上这块体积巨大的岩石——那不是岩石,而是伪装得很好的飞船,如果再看仔细一点,会发现那是一个和斗牛犬有几分类似的生物。和斗牛犬一样,他有坚硬的表皮,但和斗牛犬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几乎中空的体腔,体腔中央悬浮着一块晶体——那是结晶状态的反物质氢。这是一个自杀性生物,汇聚的能量惊人。 沙达克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一个思考了两亿年的头脑,这个头脑支配的能量超过沙达克许多个数量级。 “银河计算机并不打算谋杀人类。它只是要改造这个宇宙,让自己更长久地生存下去。而人类,只是无关紧要的寄生物。它并不关心人类的死活。”沙达克说。 “沙达克,这就是我精心谋划、进行毁灭袭击的原因。它低估了我,付出了代价。这个宇宙再也不可能受它支配。然而我也低估了它。它的主体虽然毁灭了,整个量子头脑变成了黑洞,然而亚空间体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以能量体的形态围绕在黑洞周围。它仍旧活着,而且仍旧是这个宇宙里数一数二的头脑,只是永远不可能摆脱黑洞,再也不能对宇宙进行改造。想明白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在情况糟糕到不可收拾之前,它捕获了一艘飞船,把它改造成了一个猎手。” “这个猎手唯一的目标是消灭任何具备亚空间侧面并且超过标准行星级的物体。” 沙达克猛然想起什么,某一个银河未解之谜…… “它就是毁灭沙泰星球和古里土木二星的凶手?”沙达克问。 “是的。古里土木一星小于标准行星级,所以没有遭受攻击。‘银星’号能够把一艘不算太大的飞船变成鬼船,而体积太大的行星遭受攻击后会因为局部结构的失衡而分崩离析。” “连你也没有办法对付它吗?” “是的。我必须逃跑。” 来自银心的X射线暴延续了六千万年。那是两个黑洞相互碰撞融合产生的风暴。其中一个黑洞存在了一百二十多亿年,和宇宙的年龄相当;另一个黑洞的年龄是一亿三千万年。它们在六千万年前开始碰撞,这个过程还有八千万年才能宣告结束。壮丽的X射线暴后边,隐藏着一个超级智慧生命,人类最伟大的创造物,然而它不属于人类范畴的智慧体。 它只用一艘小小的飞船,就能让埃博之子落荒而逃。 真相并非如此。埃博之子是主动要逃跑的。如果他拒绝回应那个信号,那么就算到了宇宙末日,“银星”号也不可能找到他。然而智慧生命通常都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们都在寻找一些乐趣,从吃饭到男女,从音乐到美术,从游戏到政治,从崇拜自己到信仰上帝……各种稀奇古怪的乐趣印证着人类社会的丰富多彩。人类是宇宙中最多元化的种族,据说,这是银河历史学家总结为什么人类能够在成为分布最广、数量最多、文明最先进的种族时,所列举的第二重要的原因。 第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至高无上的人类精神——百折不挠,永不放弃。这其中包括必要的逃跑。 埃博之子显然具备这种精神。 沙达克仍旧有些困惑。埃博之子继续提供答案: “比赛。跨越银河的比赛。这是错误的译码。你知道这个信号来自宇宙之外,所以有些不同含义。” 让我们来一场十万光年的竞赛,穿越这个星系,手段不限。这是银河通用编码的译码结果,虽然所有的人对于这场比赛意义何在心存疑问,却毫不怀疑这就是广播所传送的信息。广播来自宇宙之外,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情形:这意味着某种可能,我们可以脱离这个宇宙。然而广播使用了银河通用编码,唯一合理的推论是——这是第N次交流,沙达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某些人走在前边,沙达克却不知道是谁。这种情况更加糟糕:埃博之子存在的时间超过人类的整个漂流史,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历史潮流,人类对此却一无所知。冥王星上的巨型船坞让沙达克接受了这种更糟糕的情况,于是,当埃博之子解释真空广播的来龙去脉时,他非常平静,没有一丝嫉妒之心。他的真实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人类真的需要一个神,埃博之子比沙达克更有资格。此刻,他理解那些到处追逐他、膜拜他、希望他指引方向的人——对于一个超越自身生命体验的智慧体,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匍匐在他的脚下。当然沙达克没有这么做。那些创造了第一个沙达克的伟人把自由、责任和尊严嵌入沙达克人格的最深处,这三种品格有效地阻止了沙达克在任何力量面前下跪,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是否强大到不可一世,或者是否是终极真理。 高贵的人的存在,就在那内心的一点清明。 沙达克平静地等待着埃博之子揭开谜底。 “宇宙膜是狄拉克海的量子涨落。我们的宇宙只是一个小小的泡泡。狄拉克海广袤无边,泡泡却小得可怜,只是短暂的存在,如果计算可能性,和另一个宇宙碰撞的几率几乎为零。然而我们却遇到了奇迹—— 一个他宇宙,而且其中还有智慧生命。” “这的确是让人激动的一瞬间。”埃博之子在回忆。他在回忆自己的父亲——埃博。那一瞬间,决定了埃博之子的诞生,也决定了这个宇宙的命运。一亿七千万年,他终于等到了结果。这个结果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他却无法去寻找另一个更好的。 “我的父亲是第一个进入亚空间的人类。无法知道是否有别的智慧生命曾经在亚空间存在过,在我的父亲成功进入亚空间的时候,那里没有任何成形的亚空间体,绝大多数的智慧生命根本不知道亚空间的存在,少数的高等文明也只有模糊认识,就像人类曾经把它误认为淼空间。 “一亿七千万年前,我的父亲检测到一个信号。信号不算太强烈,任何文明都可能把它忽略掉,然而碰巧我的父亲正在寻找亚空间的不对称,于是他注意到了这束光。这束光在亚空间引起一次强烈震动,甚至引发了真空喷发。虽然膜世界和亚空间不对称,然而这一次震动却远远超越了不对称所允许的范围。他探究这束光的来源,结果发现无论怎样的数学模型都无法在我们宇宙的框架内解决问题。最简单也最大胆的假设是,这是一束穿透了狄拉克海的能量,进入我们的宇宙,成为一束光。宇宙膜的边界因为能量的穿入而震动,吸收了绝大部分能量,而亚空间承受的震动却并没有减轻,这就是一束普通的光能引起巨大的亚空间震动的原因。 “它在对我们进行试探。 “从那个时候起,地球发生了改变。从前的地球,是万物的乐园,各种生命自由繁衍,物竞天择。然而今天,你可以看到,这个星球只有一个生命体——只有我。一切由我制造,由我控制,这个星球就是我的身体,我的头脑。这就是那个信号带来的变化。 “祖先们牺牲了一切,成就埃博之子。我等待了一亿七千万年。一切只为了今天。” 强烈的信号冲击着沙达克的思维。是的,一切只为了今天。 他可以想象这个星球上曾经的婀娜多姿、五彩缤纷,那些瑰丽的图景一直存在于记忆之中,是他不会遗忘的财富。他一直认为,起源星球就是如此,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那是人类守护的梦想,终有一天他会找到它。事实却把这个梦想无情粉碎,此刻的星球,闪烁着蓝色的光,蓝色晶体遍布全球,仿佛一层硬质盔甲,把星球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些曾经无比重要的一切,没有丝毫的踪迹可循。抛弃一切,只为了今天。 那些被抛弃的东西,却是沙达克守望的梦想。 梦想不妨在梦里守望,现实却有另一种激动人心之处。 只有一个超级头脑才可能和另一个宇宙对话,也只有一个超级头脑,才能判断那个来自他宇宙的信号到底意味着什么。埃博牺牲一切成就一个超级头脑,投入到这场超宇宙大戏中。 即便不是主角,如果戏的分量够重,也有不少人乐于参与。沙达克决定帮忙。 逃跑。沙达克头一次体会到其中的含义。他从来不曾身处这种尴尬的境地。毫无还手的能力,然而却必须活下去。哪怕纵身跳入一个不可知的虫洞也比逃命的处境要好得多。作为亚空间体,他可以跑得很快,超过光速,而且无影无踪,“银星”号不可能追上他,然而此刻他有了躯体,而且有了必须保护的对象,他就必须竭尽全力和“银星”号周旋,用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知识进行逃跑。 他从大熊星跳到小熊星,从天平五跳到参宿三,从黑洞边缘跳到超新星光环……沙达克拖着地球在各个虫洞里穿来穿去。他几乎已经忘掉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只是使劲地向着有虫洞的地方跑,一头扎进去,从虫洞另一端跳出来,继续跑。这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游戏。 斗牛犬的躯体的确非常强悍。在短暂而又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沙达克终于同意和斗牛犬合体。埃博之子请求沙达克和斗牛犬合体,这大大出乎沙达克的意料,然而仔细考虑之后,他明白这是埃博之子的唯一机会,也是他洞悉宇宙奥秘的唯一机会。从一个无拘无束的亚空间体变成和银河人类似的两位一体,这个转变非常大,沙达克花费了六百七十六秒的时间才终于能够稳稳当当地控制躯体。他不再能够在宇宙里随意往来,然而他也因此获得了强大的能力——他能够带着地球进行超空间跳跃。在“银星”号迫近到几乎触手可及的时刻,虫洞成形,他拖着地球钻了进去。 沙达克毫无目的地在银河中钻来钻去,就像一条亡命之虫,跑得失去了体面,许多星系的看客惊讶地发现神一般的沙达克居然失去了从容,变成了一只丑陋而庞大的斗牛犬,而且被人撵着跑。这对于他们的信仰是一个沉重打击,于是他们向着貌不惊人的“银星”号发送友好信息,希望能够成为新神的奴仆。然而这个新神除了追杀旧神,似乎没有别的兴趣,这些友好信息都落了空,偶尔有些飞船接近了“银星”号,“银星”号却仿佛熟视无睹,依旧我行我素地紧紧追着沙达克。 值得一提的遭遇发生在紫金七。这里的人们和沙达克的祖先有亲密的关系,他们是星空漂流者的后裔,他们崇敬沙达克,认为他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然而当他们明白了沙达克和“银星”号在玩什么游戏后,事情发生了变化。激烈的内部争吵之后,强大的舰队把沙达克附身的斗牛犬团团包围,扣押起来,想看看是否能够从“银星”号得到些什么。“银星”号飞快地靠近,它展现出一些魔鬼的特质,没有任何招呼,两艘堡垒级飞船化作了灰烬,原因是他们挡在了“银星”号和沙达克之间。 幡然醒悟的紫金人一哄而散,然而有两艘飞船没有跑,一艘是紫金人的天空之城战斗舰,另一个是哈尔007——他根据沙达克的亚空间波动追踪到这里。他们徒劳地向着“银星”号发射高能束流,希望能够让这来自地狱的飞船减慢一些。 他们的努力有了效果,“银星”号对前进方向做出一点调整,他首先要扫除那些敢于挡住他去路的东西。 “沙达克,希望我的同胞没有让你受到伤害。再见。”天空之城变成鬼船之前,他发送出最后的消息,可惜沙达克没有收到。两万年后,沙达克在另一个星系里偶然发现了这段电波。他回到紫金七,飞船的残骸早已经消散,此时,此处的人们欣欣向荣。于是他悄然离去。 哈尔007启动了他的终极武器,亚空间的能量狂飙穿过他的身体,将空间撕裂得七零八落,“银星”号被迫停止前进,他在空间撕裂的一瞬间发出一道闪光。“银星”号没有被冲到狄拉克海去,他停留着,等着空间恢复正常。 哈尔007竭尽所能地坚持着,把“银星”号和沙达克还有地球隔离开。 真空膨胀停止,哈尔007消失了。他留下一点东西:“沙达克,埃博之子,请相信银河人的正直。”这句话在宇宙里飘荡了三亿年,被广泛的人群截获。一个隐蔽在黑暗深渊的银河人收到电波,回头来寻找沙达克和埃博之子——这是我们这个宇宙和人类有关的最后的传奇。 此刻,哈尔007自我毁灭式的真空膨胀为沙达克赢得了三百秒的时间,他成功地冲进了紫金玫瑰—— 一个快速自旋的概率虫洞。 仓促的逃亡似乎没有尽头。沙达克也并没有特意选择过路线。然而从发生的事实来看,的确有一条线路——他越来越近接银心,越过银心之后,又开始远离——他从银河的一端向着另一端逃跑。 “银星”号从容不迫。它紧紧地追着沙达克。 十万光年的竞赛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展开。 逃命!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然而为了这句话,这是值得的:让我们试一试最后的可能,超越光影,跨越无限。埃博之子说,这才是真空广播第一句的真正含义。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译码法,沙达克相信这种译码的真实性,因为这种方法和他在冥王星基地上看到的属于同种类型。 “最后的可能是什么?”他这样问埃博之子。 埃博之子没有回答,他仍旧在不断地计算。从真空广播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不断地算着,而且将一直算下去。在最后的可能发生之前,他必须不停地计算。 他在计算两个宇宙碰撞的位置。 真空广播以三十六年为周期重复。最初的一秒钟就是这一句话:让我们试一试最后的可能,超越光影,跨越无限。剩下的三十六年,六百吉毫无重复的信息全部在表达同一个意思:我们将在何处以何种方式进行碰撞。 这是一个复杂的数学模型,何处、何种方式都没有定论,而只是概率和可能。只有埃博之子庞然的亚空间头脑才可能进行这种计算。 埃博之子凝聚了自己的亚空间侧面,这是一个能积相当于沙达克十五倍的亚空间体,而且是一个纯粹的头脑。“银星”号能够感觉到它,继而发动进攻。沙达克要保卫它。 亚空间体之间不可能进行战争,纯粹的能量体无法相互摧毁。然而只要“银星”号毁掉地球,埃博之子失去实体,亚空间侧面马上就会崩溃——亚空间第一定律:能量密度超过六千万焦克的聚集体将突破时空膜,直接汇入狄拉克海。唯一避免死亡的方法是:在崩溃到来之前,收缩亚空间侧面,和实体脱离之后保持六千万焦克以下的能量密度——这就是银河计算机的命运。埃博之子不希望这种事发生,至少在他经历两个宇宙的伟大握手之前不要发生。他要保持十五倍极限能积的亚空间头脑进行思考。他要保证地球完整。 沙达克和斗牛犬为了保住埃博之子的身体而竭尽全力。 他努力地逃跑。他越来越接近起点——塞顿区。根据埃博之子的说法,这个点距离那个宇宙外的他宇宙最近,所以真空广播会发生在那里。虫洞旋涡的确是来自宇宙之外的力量,然而由埃博之子触发,是对信号的回应,这就是为什么虫洞能够把塞顿区和埃博星系恰到好处地贯通起来。因为“银星”号的存在,埃博之子一直没有触发,他希望等着“银星”号离开。 显然那个宇宙之外的生灵没有等到宇宙尽头的耐心,它中止了真空广播,并显示出某些不耐烦的征兆。埃博之子不得不回应,为了对付“银星”号,最优秀的斗牛犬被召唤来。 沙达克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断回想整个事情的始末,在途中他遭遇了其他的沙达克,作为已经拥有实体的人,他无法和这些兄弟姐妹共享记忆,于是他把事情的本末一股脑儿地甩给他们,然后继续逃跑。这种行为的后果之一:在沙达克和地球狼狈地进入塞顿区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的人等候在那儿。他们参观两个宇宙碰撞的遗迹,同时希望能赶上再一次碰撞。另一个后果:《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修正了词条,拿掉了两条不解之谜:谁制造了疯狂的斗牛犬,人类起源地。取而代之的两个词条是:斗牛犬——拯救宇宙的勇士;永远的地球——人类的精神保留地。 然而,不论是拯救宇宙的勇士,还是人类的精神保留地,都不是塞顿区最引人注目的事物。 宇宙之内的东西再有名,也抵不上来自宇宙之外的一束光。 “沙达克,我跟它只说了两个字:好的。” 埃博之子从长久的沉默中苏醒过来,突然和沙达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沙达克正在形形色色的飞船中穿行,庞大的斗牛犬身躯引起骚动,而在他的身后,那个沉没在黑暗中的星球仿佛影子一般跟着他。一个行星级堡垒和一个影子,这个双生体以协调的步调不可阻拦地前进。飞船们纷纷逃避。 有人认出了沙达克,于是他们知道那个星球是地球。某些人带着好奇拥上来,想看一看这所有人类的起源地究竟是什么模样。各种各样的光源照亮了这颗曾经的行星,人们惊讶地发现这是一颗死寂的星球,一个冰雪世界。地球早已经毁了,当沙达克从一个又一个虫洞穿过,不断在恒星边缘和黑暗空间之间游走时,地球一次次地经历酷热和寒冷,地壳一次又一次地崩溃……埃博之子拥有高超的科技力量,然而他并不是神。当他们跨越十万光年最后抵达塞顿区后,地球已经成了死星,唯一残存的活力是深入到地幔内部的两个巨大的柱状晶体,那是为了约束地磁而建造的两个环流器,它们保留着埃博之子的小部分意识。星球被冰封,曾经蔓延在整个星球上的蓝色晶体支离破碎,封冻在厚厚的冰层下,再也不能恢复原貌。 埃博之子的空间实体几乎完全毁坏。幸运的是:他的亚空间超级头脑完好无损。此刻,他开始和沙达克说话。 沙达克侧耳倾听,埃博之子却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他才继续下去,“我不知道到底对了还是错了。那边世界的能量,对我们来说大得有些离奇。他准备好了一切,我只需要按照规则回应。我只回应了两个字:好的。却引起了灾难。” 沙达克知道埃博之子的意思。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塞顿区和之前完全不同,它正处于一个能量四溢的时刻,而这归结于埃博之子所触发的虫洞。 银河边缘的十多个星系被抛出,这些星系的恒星因为急剧的加速被拉扁,分解成长条,放出剧烈的X射线暴。射线暴能量惊人,虽然并不算致命威胁,然而经过很简单的推算,沙达克知道这场风暴的初始强度——开始的一瞬间,辐射能直接穿入亚空间。 沙达克找不到自己的分身。毫无疑问,他已经不在这里。唯一的可能,他已被X射线暴杀死。通常投入虫洞的一个是在冒险,而留下的一个很安全。事实却正好相反。 直径达到三百光年的黑洞。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物。然而,它就在那里,叩响了门。一次轻微的碰撞就让一切灰飞烟散。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埃博之子再次陷入沉思。 沙达克见到一道闪光。同时,亚空间突然间涌起狂飙,能量相互碰撞,挤压,彼此融合,又突然分裂,一个锥形旋涡深入到亚空间,搅起很大动静,一些暗物质浮上来,又沉下去。暗物质是亚空间能量的沉淀物,它们是物质,也不是物质,它们和能量耦合,只有剧烈的扰动才能够让它们浮现到亚空间表层。 这是一个恒星级震动。然而在宇宙膜里边,只是一束光。 这就是埃博之子所描述的光,拥有强烈不对称特征的光。沙达克亲眼看到了它。塞顿区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它。 于是埃博之子和沙达克被遗忘在一边,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束光上边。 沙达克并没有沉迷进去,他敏锐地注意到另一道闪光。这道闪光的特征他非常熟悉,也很害怕——“银星”号抵达了。 塞顿区在银河边缘,银河之间的黑暗空间是平坦世界,没有恒星,没有星云,甚至找不到一点空间弯曲来制造虫洞。简而言之,他们没有退路,而“银星”号正步步紧逼。 沙达克打算冲入那些正在分解中的恒星,利用它们的质量形成的空间弯曲制造一个虫洞,跳向银河内部。这是冒险。这些正在分解的恒星变化很快,绝对不是制造虫洞的理想场所。然而,冒险好过直接面对“银星”号——那简直毫无希望。 埃博之子阻止了他。埃博之子转交给沙达克一条信息: “再见,星海。42。” 沙达克读到这个信息,他马上知道这是留在塞顿区的沙达克最后的音讯。他的前身死得很仓促,否则他会送出一条完整讯息:“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再见,我的茫茫星海……”省略号代表最后的遗言。 “42”就是沙达克最后的遗言。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的数字,至少值得一个沙达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念念不忘。 “沙达克,我们不用跑了。” 沙达克密切注意着“银星”号,它正以三分之二光速追上来。沙达克能达到三分之一光速,按照这样速度,“银星”号将在三个小时内追上。逃跑还有希望。然而埃博之子宣称不用跑了。 “这里就是终结地。” 消沉的语调引起沙达克的怀疑。埃博之子知道了一些东西,而且并不美妙。 “毫无疑问,那个宇宙和我们的宇宙不同,然而我一直不能确定它的等级,沙达克,你留下的那个讯号很重要,至少,它让我在这几个选项里做出了决定——215,5,还是42。 “数字也只有相对的意义,42意味着那个宇宙的能量总和是我们的四十二倍。有个有趣的猜想:狄拉克海的量子涨落是随机的,然而只有那些符合一定能量的涨落才能够膨胀成为宇宙。如果把我们的宇宙定义为1,那个宇宙就是42。存在一定的可能,我们还能够遇到2、3、4……或者一个和我们势均力敌的!” 埃博之子似乎忘记了“银星”号正飞快地逼近,他沉浸在一种忘乎所以中,想象中五彩缤纷的宇宙泡在无边无际的狄拉克海中四处漂浮,就像阳光下四处飞扬的肥皂泡,在无可琢磨的命运中起起落落,突然迸裂,消失在空气中。宇宙的命运就像肥皂泡,只不过它用超越人类感受极限的时间将无可逃避的命运凝固成永恒。当然,那也意味着人类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怎样超越这个宇宙,成为永恒。这个命题总是让人心神恍惚,然而沙达克却足够冷静——现在不是空想的时候。 “我要冒险了!”沙达克决定不再等待,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不,不用了。它是不可阻挡的。”埃博之子很平静,却很坚决。 还有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沙达克已经做出了决定。沙达克中断引力牵引,埃博之子的身躯微微震动,很快恢复平衡。沙达克单独迎向“银星”号。哈尔007没有能够消灭“银星”号,他所引发的真空膨胀能量不够大。沙达克拥有一个行星级躯体和六千万焦的亚空间能积,他想试试一个能够把恒星卷出宇宙的风暴是否能够把“银星”号彻底消灭掉。他相信能。为了避免伤害到埃博之子,他必须在三亿公里之外发动。他加速向着“银星”号冲过去。 “不,沙达克。它已经来了。” 埃博之子使用了一个特殊的语气词,毫无疑义地告诉沙达克,“它”是某种可以和人类相提并论的存在。沙达克之前把它理解成“银星”号。此刻,他明白过来埃博之子指的是那个宇宙。沙达克停下来。他不得不停下来,强烈的亚空间震荡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整个宇宙似乎都在震动,光从空间的某个点出现,从越来越多的点出现,四处飞射,整个塞顿区笼罩在一片强光中,亚空间发生潮啸,能量空间天翻地覆,沙达克尽量收缩亚空间体,抵抗四处翻腾的暗物质和强能量湍流。 一个能量高度密集的大家伙。一个直径达到三百光年的黑洞。 它正在试图进入这个宇宙。 所有的飞船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中惊慌失措。突然之间有了光,这很像某个久远传说的开头。那个传说是这样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人们在惊恐不安中束手无策。创世并不可怕,然而大量的历史和知识都告诉人们: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代价是毁掉旧世界。在这么一瞬间,人们不知道自己是新世界的组成还是旧世界的分子,于是只有惊恐。 只有一艘飞船没有慌乱,它以三分之二光速在光的迷雾中穿行。 地球最后崩溃的时刻很壮观。“银星”号细小的身体轻轻触到那庞然的球体,一道闪光!巨大的窟窿出现在球体中央,这黑色的窟窿因为惯性维持了短短两秒,地球的圈层结构开始崩溃。炽热的岩浆失去压力,喷薄而出,仿佛红色的喷泉,映红四周的空间,甚至将那无所不在的光芒都暂时压制下去。整个球体向内塌陷,就像一个瘪掉的气球。喷入空中的岩浆回落,一半的星球表面落下火雨。更多的岩浆从星球内部涌出来,沿着新的老的裂谷如火蛇般游走,飞快地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短短几分钟,地球挥霍掉了全部的生命力,成了一个散发着黯淡红光,奄奄一息的垂死星球。 和这个星球联系在一起的埃博之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一个瞬间他还在那儿,这一个瞬间他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沙达克有些发呆。这难道就是最后的结局?他看着地球,看着“银星”号,看着笼罩一切的光场。 突然之间,所有的光消失掉,沙达克能够感觉到,那些光透过了宇宙膜,消失在亚空间。宇宙在几个微秒内恢复了平静。 强烈的光场杀死了所有的飞船,光线散去,飞船的残体都显露出来。残破的地球和“银星”号飘浮在残骸中,仿佛经历了宇宙的末日,失去了灵魂,只剩下空的躯壳。 平静终于被打破。“银星”号突然发动,它的目标是沙达克。 沙达克没有逃避,他等待着。某种奇迹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他做好准备,在“银星”号发动攻击前的千分之一微秒,他将发动一次规模空前的真空膨胀。千分之一微秒,那是他的最后防线。 这真是一件感觉怪异的事!沙达克将投入到一种不可知中,却无法留下一个分身。此刻,他迫切地盼望有一个沙达克能够出现,他可以把自己的记忆完全地传递给他。这显然是一个奢望,“银星”号将在两秒钟内碰上沙达克,而两秒钟,外面的世界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于是,沙达克盼望着奇迹。 所谓奇迹,就是缺乏了解。然而沙达克并不希望去了解,他只希望奇迹。当一切远远超越了控制,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 沙达克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把斗牛犬的人格复活过来。自从他占用了这个躯体,斗牛犬的人格就被封闭,冻结起来。此刻沙达克将他复活,他认为斗牛犬有权利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也希望有人能聊聊天,哪怕只有短短两秒钟。 “我们很快就要死了。” “斗牛犬不怕死。” “死没有什么可怕,只是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 “埃博之子,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也很想看看,那个外面的宇宙到底是什么。” “斗牛犬没有遗憾。” 这显然不是同一个层面的谈话。沙达克没有继续,他准备发动真空膨胀。“银星”号靠近,靠近,再靠近,沙达克精准地计算着距离。 一道闪光!强烈的闪光。在那一瞬间,世界上只剩下这道闪光。这是末日之光。 塞顿区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闪光带走了一切,只剩下两个大家伙——曾经的地球和沙达克斗牛犬的合体。一种这个宇宙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力量将所有的东西一扫而空。只有沙达克和斗牛犬幸存了下来。 “天哪!” 斗牛犬发出一声惊呼。 “沙达克,这是怎么回事?” 沙达克没有回答。某种可能性得到了证实,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他沉默着。 埃博之子是这样说的:“没有人知道那个宇宙到底想做什么。它可能是一个好邻居,也可能它只是把我们的这个宇宙当做食物来延续它的生存。它已经来了,宇宙之门敞开,我必须过去。沙达克,这里就交给你了。”埃博之子消失在辉映一切的光场里,他庞然的亚空间能积突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地球在那儿,只剩下一个躯壳——就在这一瞬间,“银星”号触到了地球…… 此刻,沙达克不知道埃博之子在那儿会遭遇什么,有什么更为神奇的东西,那个宇宙的特质是否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知道埃博之子是否仍旧活着,还是变成了那个宇宙智慧的一部分……一切都不可知,就仿佛他进行了一次分身,世界从此变成了两个。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个宇宙已经远离,压迫着整个塞顿区的压力已经消失——即便拥有四十二倍的能量,在狄拉克海中也渺小得犹如一粒沙。沙即便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也是暂时的。 再见!埃博之子,人类起源地。沙达克默默祈祷。他的知觉无限延伸,几乎把自己融化到亚空间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告别,终有一天他们能够再相见。 “沙达克,我们走吧,我想吃点东西。”斗牛犬招呼他。 沙达克正从斗牛犬的躯体里脱离出来,这个过程并不简单,而且必须万分小心。因为不对称性,这一次脱离将让沙达克的能积降落到六百万焦,他必须抛弃很多记忆。然而沙达克是喜欢自由的一族。 脱离接近尾声,沙达克仍旧有一部分和斗牛犬相通。时空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个虫洞打开,让沙达克和斗牛犬吓了一跳。他们很快镇静下来,这是一个余波,一个逆向传输的虫洞,规模并不大,仅仅具有两个光秒的尺度。一些飞船被虫洞抛出来。沙达克认得这些飞船来自埃博星系,那个人类起源的地方。 五个人类的飞船里,有人在祈祷,唱圣歌。那歌很古老: 茫茫星海,茫茫星海,何处是家园方向;漫漫人生,漫漫人生,那是谁在吟唱;生命转眼间到尽头,时空却流转不休,空阔的宇宙,魂灵在那儿漫游…… 歌声唤起了沙达克的回忆,那是懵懵懂懂却豪情万丈的日子,无畏的人类向着银河的四面八方进军。他们生命短暂,一晃而过。 “沙达克,你想起过去了?”斗牛犬问。 “我在想如何在一个纯粹能量的宇宙中生存。”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 “我有一个答案,似非而是——与我偕老吧!好景还在后;有死也有生,这是生命之常。” 斗牛犬沉默下来,他仔细地咀嚼着这几句话。他有些犯疑,准备向沙达克请教。然而沙达克已经无影无踪。他惊喜地发现,沙达克给他留下一个小小的亚空间侧面,那里边,有很多关于人类的古老故事。 遥远遥远的地方,闪过一道光。 狄拉克海涟漪荡漾…… 末日之旅 一 银河的尽头,星群不再,深黑的天宇上,只有稀疏的亮点。那是亿万光年之外的河外星云,每一个都像银河一般辉煌、庞大,只是过于遥远,以至于看起来成了毫不起眼的一星亮点。 海格斯凝望远方,赤红的王冠星云明亮夺目,有如宝石。 “他们已经走了多远?”海格斯问。 “二百六十六光年。还有三个小时,他们将从深度空间返回,抵达三百二十二光年点。”昆仑回答。 海格斯没有继续提问。三百二十二光年,背负着海族所有希望的巨型星船一去无返,只有不断向前,它将穿过一无所有的银河间暗区,进入王冠星云寻找一方乐土。那将是三百万光年的旅程,前无古人,也永远不会再有来者。这是令人绝望的逃亡,但愿他们能够如愿以偿,平安抵达。 但那里真有乐土吗?海格斯不能确定,不过至少那里有希望。 海格斯转身。一片亮丽的银色出现在眼前,就像一块巨大的帷幕,银河仿佛一头狂暴的巨兽,凶恶狰狞,随时可以把眼前的一切吞没。星星正狂乱飞舞,亮白的物质流彼此间撕扯,碰撞,强烈的辐射充斥空间,以至于星星的踪迹完全隐没其中,无处可寻。末日正不可抗拒地逼近,哪怕躲藏在银河的尽头也无法幸免。 “有其他家族的消息吗?”海格斯问。 “所有的通信完全中断,我们的信号无法送出三十光秒以外。我们和外界中断联系六年零三十七天。” 海格斯再次陷入沉默,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银河。 自从“夸克”号世代飞船离去,他一直如此沉默,已经三年了。 他和族长一道规划了逃亡路线,和昆仑共同设计了“夸克”号,然后看着族人把它从蓝图变成真正的星船。家族已经远去,末日正在逼近。他应该和家族一道踏上那渺茫的希望之旅,他可以帮助族人度过一些艰难时光。然而他一直留在此地。 他心有不甘。 白色的光幕遮蔽着真实情况。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正吞噬一切,它激起银河的巨变,让曾经平静的家园变成一团废墟,坠入永恒的黑暗。眼前嚣张的光亮,不过是曾经辉煌的银河最后的挣扎,行星、恒星、气团、尘埃……没有任何东西会留下,人也不会例外。 然而,这样的情形如何竟能发生? 一个黑洞吞噬整个银河,这像是天方夜谭一般不着边际,然而却无比真实。黑洞自银心区而来,螺旋向外,沿途吞噬所有的一切,越变越大,越来越快,它搅动整个银河,无数的恒星被剧烈的引力波动撕裂,银河收缩,所有的物质都奔着黑洞而去,它们螺旋向内,也越来越快。人们设想了无数种银河世界的结局,却从来没有想到银河会以这样一种暴烈的方式死去。 海格斯心有不甘,这样的情形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然而他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不愿意去多想这种可能性,但正如昆仑所说,他必须去面对。 “海格斯,是否唤醒‘海神’号?”昆仑提醒他。 “是的。”海格斯简单地回答。 飞船仍旧悄然无声,内部却急剧变化,整艘飞船的温度上升三十度,从背景辐射中浮现出来。机器人开始忙碌,飞船进入自检。 “飞船预检完毕,请下达指令开始能量汲取。”昆仑通报。 海格斯举起手,感受着狄拉克海的潮汐。能量之海,潮流暗涌,这是海族人取之不尽的能量源泉。海格斯发出一个信号,光从他的手掌间溢出,狄拉克海和他在某种程度上联系起来。一瞬间,“海神”号微微一颤,能量的巨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引擎开始发亮,很快散发出炽热的光。这奇特的光仿佛具有某种灵性,汇聚一团,并不发散,形成微微起伏的光球。许许多多的光球遍布“海神”号表面,让它看上去仿佛一个巨大的发亮的航标。 “能量补充完毕,支持六百年标准消耗。” “谢谢,昆仑。”海格斯说,“我要走了,你还能支撑多久?” “五万年到十万年。” 昆仑存在于空间之中,一旦黑洞迫近,空间结构被破坏,昆仑也就走到了尽头。 “我会怀念你。”海格斯说。 “我会怀念你。”昆仑回答,“我对‘海神’号进行了改造,你仍旧可以在‘海神’号上找到我。” “我可以称呼他为昆仑吗?” “是的,他可以代表我。” “永别了,我的朋友。”海格斯驱动“海神”号,发亮的飞船突然间踪迹全无。 “再会,朋友。也许我们还能见面。”昆仑回答。 二 曾经的城市满目疮痍,高耸的超级大楼破败不堪,随时可能倒塌。地面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被遗弃的各种机器,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卡塔曼星球曾经是银河间最繁华的都市,聚集着超过六十二亿的人口,各种文明、各个家族都在这里设立代表处。它并不是最先进的人类文明,但却是最包容的文明。在这里,只有一条禁令:禁止武力。所有的冲突都必须通过交流解决,即便两个文明正打得热火朝天,在这里也必须坐下来谈判。它没有武装,但所有的人类文明都自愿保护它,海族就是最坚定支持卡塔曼星球独立地位的文明之一。 然而一切都远去了。银河的突变没有给卡塔曼人留下时间防御,巨量的伽马辐射摧毁了城市,包括那些漫天星斗般的卫星城。海格斯并不喜欢卡塔曼的喧嚣,然而当他在一片废墟中漫步时,伴随着无穷的寂静,他真希望这里仍旧是那个喧嚣的城市。 但是这里还有人! “移动目标375,请确认你的身份。”海格斯收到了信号。他很快找到了信号来源,深藏地下的一些东西已经锁定了他。 海格斯望了望天上,“海神”号是一个夺目的亮点。“海神”号就在六万公里外,地下的人们却没有发现它,灾祸摧毁了文明,他们彻底失去了关于外太空的一切,现在躲藏在地下,苟延残喘。 “我是海格斯五世。我是海族‘海神’号船长,卡塔曼重要人物编号374958。”海格斯回复了信号,他希望卡塔曼的信息系统依然健在,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也好。 “海格斯船长,欢迎来到卡塔曼,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卡塔曼人很快送来信息,即便已经一文不名,他们仍旧保持着属于卡塔曼人的骄傲。 “我在和谁通话?”海格斯问。 “我是第十三避难所执行长官陈德纳,代理对外事务部长。” “我想找凯泽人,他们还在这里吗?” “我需要咨询其他避难所。你的飞船也许能够抵抗辐射,但是既然你已经降落到行星表面,你是否需要进入避难所?外边的辐射很强烈。” “也好。”海格斯答应下来。这是一个善意的提议,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同时,他也想看一看卡塔曼人的情况到底如何。 海格斯的出现引起了人群的骚动。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海人与众不同——他们的身体没有血肉,是纯粹的能量机械体——但亲眼目睹一个海人的机会并不多。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海格斯披上了一件长袍,把整个身体都遮蔽起来。然而这并不够,他的脸部一片空洞,两只眼睛仿佛两团游移的火焰,走在避难所的道路上,他像磁石一般吸引目光。 “他真像死神……”有人低声说。 死神!是的,那是传说中的神灵,全身黝黑,带着巨大的镰刀躲藏在黑暗中,伺机夺取人的灵魂。所有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都觉得宇宙中有神灵,可以主宰人类的喜怒哀乐,乃至于生命。死神夺取人的生命,显然是备受恐惧和憎恨的对象之一。 不能让他们憎恨自己。海格斯稍稍用劲儿,灰色的长袍瞬间碎裂成无数的小块,仿佛烟尘般消失,他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在众人眼前。一个隐约的发光体,似乎有一个类似于人的外形,然而又仿佛只是一团游移不定的光。 “你真的是海人吗?”有人大声发问。 “是的。”海格斯回答,他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把答案输送到每个人的头脑之中。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海人那里怎么样?”又有人问。 “我们的家园被毁了。”海格斯简短地回答。他感觉到人群中浓郁的失望——连海人都无法保护家园,那么人类还有什么希望? 一个人分开人群,走上前来,“海格斯大人,我是卡里,受陈将军指派前来迎接您,请跟我来。” 卡里在前边带路,海格斯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审视着沿途的一切。 避难所设施简陋,然而秩序井然。当海格斯走过时,人们停下,注视他。他了解人们的想法:海人拥有高超的时空技术,应该有办法帮助自己。 但是真的很遗憾,海格斯的确无能为力,面对狂暴的时空,人的力量总是渺小的。 陈德纳在等着他。他们在一间简朴的房间里碰面,房间阴暗狭小,除了一块巨大的屏幕之外没有任何摆设。这里就是执行长官的办公室。 “我们有两位凯泽人代表幸存,不过和他们见面有些困难,他们并不在这里。”陈德纳说道。 “我只需要和他们通话。”海格斯说。 “你的要求会得到支持,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他们?” “凯泽人失去了凯旋星,我希望能从凯泽人那里得到一些信息。” 陈德纳看着海格斯,“一个疯狂增长的黑洞……能期望凯泽人告诉你什么呢?即便他们知道些什么,那也只是痛苦的记忆,并没有太多的价值。” “我要了解更多的细节。”海格斯简单地回答,并不过多解释。 陈德纳低下头,略为思忖。他抬起头时,眼神坚定,“海格斯船长,卡塔曼一如既往支持所有人类的和平交往,作为回报,我们获得其他文明的信息、科技,甚至于舰队支持。海族人一直全力支持我们,对此卡塔曼心怀感激,现在是非常时刻,卡塔曼星球几乎已经完全被毁灭,我们不奢求能够重建文明,只希望能够多挽救一些生命。你的飞船能够帮忙带走一些人吗?”陈德纳望着海格斯。海格斯能够读懂他的想法,他热切地希望卡塔曼的孩子得到拯救。 “对不起,陈,在我的飞船上无法维持生命,而且我要向着黑洞前进,不能带上任何人。”海格斯感受着陈德纳的思维,“我只能给你建议。谁都逃不过这场灾难,海族的主星也已经被摧毁,银河都会被吞没,人类无法逃避,但是黑洞完全吞没你们的星球至少还要三千年。你们的防护设施,完全能够承受三千年的时间。你们可以把整个世界封闭起来,安静地结束你们的文明。这是末日,让你的人民在末日到来之前安息,这是所有可能的结局中最好的一个。” 陈德纳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听来像是先知的宣导。海格斯船长,请跟我来,我们会安排你和凯泽人进行一次通话。” 三 海人曾经认为海神星永远不会凋落,它经历了两亿六千万年的光辉岁月,似乎将永远辉煌下去,直到遥远的未来。 然而,它却在旦夕之间毁灭。 海人的主星远离银河中心,它理应比卡塔曼星球更安全,然而卡塔曼星球虽然遭遇了毁灭性打击,星球仍在,海神星却早已不复存在。巨大的引力潮汐让它瞬间解体,然后彻底消失。当“海神”号回到曾经的海神星的星域,剩下的唯有一片虚空。昆仑也受到重创,损失了将近一半的记忆体和百分之六十五的计算能力,包括事发当时的记忆。 当时,空间突然被撕开一个口子,然后海神星掉了进去。昆仑不能肯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确定这和突然爆发的黑洞有关。爆发性的银心黑洞引起狄拉克海的暗流,汹涌的能量旋涡已经形成,一旦寻找到薄弱的出口,就喷涌而出,造成空间断裂。银河的稳定结构已经被彻底打破,整个银河向着黑洞萎缩,最后沉入狄拉克海…… 谁也不能改变这个进程,于是残存的海族人选择逃离。 凯泽人的遭遇和海人很类似,不同之处在于,凯泽的主星凯旋星并没有被摧毁,它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引力袭击,整个星球濒于崩溃,然而并没有被撕裂。凯旋星的体积只有海神星的四分之一,同时,凯泽人把自己的星球改造成了银河间最坚固的堡垒,这两个因素让凯旋星最后能够幸存。但是,巨变的引力波让星球失去了轨道,它几乎以自由落体的方式掉进了恒星。凯泽人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家园消失在恒星的火焰中。 “这样的灾难谁也躲不开,你们撤离了?那确实是明智的选择。”凯泽人这样问海格斯。 “是的。”海格斯回答。 “你为什么不走?” “我要找到真相。” “什么真相?”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件事的唯一解释是——黑洞处于不稳定结构,空间能量的变化能引起黑洞崩溃,或者爆炸。这是统一方程的两个奇异解,我们从来不曾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你需要找到一些数据来证实?这有什么用?我们的家园都已经不在,整个银河也快完了,就算你发现这种奇异解是普遍形态,所有的银河都不安全,又能怎么样?带着答案死去,还是一无所知地死去,总之最后都归于寂静,没有任何分别。” “每一个海人都有自己的存在目的,我的生命存在就是为了寻找真相。没有答案,我的内心永远不会平静,死不瞑目。” “所以你没有和族人一道撤离?” “是的。” 凯泽人陷入沉默。 海格斯默默地等着。虽然整个银河正在崩溃,人类难逃一劫,但他还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一些事发生。凯泽人独立地开发零点能,他们是所有人类文明中第二个应用零点能的种族,因为这个,他们和海人之间矛盾重重。 “关于零点能飞船,那是绝对机密,我知道的也不多。”凯泽人再次开口,“但是有一个事实,我们没有你们那样的世代飞船,可以让我们的族人逃离银河,我们的飞船没有离开银河系的能力。” “谢谢。”海格斯回答,“这和我预计的差不多。感谢你抛弃成见,告诉我这些。” “没什么。一切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了。如果能允许重来,我们应该接受你们的条件,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把一些人送出银河。” 海格斯默然。 海人希望垄断零点能飞船。他们发现使用零点能存在巨大的隐患,如果使用不当,会引起引力异常,极端条件下甚至会让星球失去轨道,因此,海人提议人类达成零点能控制协议,由海人负责向所有有需求的文明提供飞船,而其他文明必须确保不再对零点能飞船进行开发。这个提议遭到了众多高等文明的反对,凯泽人是他们的领袖,而他们的确也开发出了次等级零点能飞船。他们没有觉察到高等级零点能飞船的可能,而海族对此也默而不宣。 是海族放弃了责任,还是灾祸发生得太快,超出了预期? “还有一个情况,也许对你有用。塞星联盟曾经和我们有所接触,他们声称能够提升零点能的利用效率,希望和我们合作,也许他们的方案能够把飞船的能量提高到逃离银河系的水准。具体的情况,我不知道。” “塞星联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海格斯追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常驻卡塔曼的代表,很多事只是耳闻而已。” 塞星联盟位于银河的偏远角落,和外部交流不多,充满神秘色彩。他们的祖先曾经是一群被流放的囚徒,他们憎恨其他文明,固执地排斥一切,只有被放逐的罪犯除外。他们收容一切罪犯,不问原因。 两个人沉默良久。 海格斯决定终止谈话。他决定改变计划,把塞星联盟放入行程。银河系已经不可收拾了,但是塞星联盟在银河系边缘,有很大的机会幸存。 “很高兴能和你谈话。我要走了。”海格斯说。 凯泽人叫住他,“也许现在提出这件事有点太晚,海人已经走了,你的飞船是否能帮助我们进行零点能飞船的改造?哪怕只有一艘飞船,也可以带走一些人。留在银河系里只有死路一条。” “凯泽人无法承受超高速。”海格斯说。为了脱离银河引力,飞船必须进行多达上百次的超级加速,否则即便进入深度空间,也会被引力拉回来。凯泽人的躯体完全机械化,却保留了生物性的神经系统,这让他们大大超出一般人类,但却不能突破生物的极限。 “我们只请求学习你们的零点能技术。”凯泽人保持着冷静,“如果你遇到凯泽人的飞船,请帮助他们。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到了尽头,每一点相互关怀都是好的。” “我尽力而为。”海格斯说,“但我不是技师,也不是科学家,我无法传授更详尽的东西。如果凯泽人要学习这种技术,他们必须去海神星,找到我们的中枢系统昆仑。” “请尽力而为。我们非常感谢海人的帮助。” “好的。再见。” “等等。最后一个小小的请求。如果你遇到其他凯泽人,告诉他们,卡塔曼星球代表还活着。我们尽忠职守。” “我该告诉他们你们的名字吗?” “凯泽人没有名字。我们是一家人,彼此知晓。你只需要告诉他们,卡塔曼星球代表。” 四 塞星联盟保持着文明的尊严。与一切凄凉残破的末日景象不同,这里仍旧秩序井然。 但它遭受破坏的迹象也很明显。 海格斯通过了三个星门哨卡,塞星人仔细核对他的身份,最后准许他进入陆滩星——这里是塞星联盟文明的核心。 银河的巨变没有造成毁灭,然而打击重大,塞星人正放弃外围星球,收缩到陆滩星。络绎不绝的飞船穿过星门,在陆滩星会聚,“海神”号加入其中。 陆滩星显示出非凡的气魄,它的星球主体已经被完全掏空,无数的太空城沿着星球轨道排列在星球两翼,城和城之间以管道相连,就像无数发亮的珍珠被细细的金线串联在一起。陆滩星和它的太空城,仿佛一只发亮的鹰盘旋在天宇之上。这里的天宇并不如其他星球的天宇一样发白。群星临死前的爆发点亮了整个银河,陆滩星又怎么能够例外?海格斯凝神远望,他很快明白其中的关键,一块巨大的屏障遮挡了整个星球,它随着陆滩星不断移动,遮住来自银河内部的辐射,天宇的一半都是这块巨大的屏障。 这是一个巧合。塞星人一直生活在银河边缘,只有两颗可资利用的恒星,为了保证能量的利用率,他们使用能量罩集中统一供能。这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们的文明,然而也并不能持久。银河风暴正在步步紧逼,无论怎样加强防护罩,总会在越来越狂暴的辐射面前败下阵来。 “‘海神’号请进入174号泊位。”导航员送来通告。 海格斯并没有让“海神”号靠上去,他让昆仑找到一片开阔空间停下。 塞星人很快察觉了海格斯的异常举动,几艘小型攻击舰向着“海神”号靠近,“‘海神’号,请进入预定轨道。” 塞星人的攻击舰并不算太大的威胁,海格斯并没有理会,他向着陆滩星广播信息:“海族寻求关于零点能的对话。”他相信会有合适的人得到信息并找上门来,否则,关于塞星人的零点能技术就只是一个流言。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任何盘算和诡计都显得不合时宜。 塞星人果然送来了回应:“海格斯船长,我是塞利斯亚,塞星联盟全权代表,你可以和我讨论任何问题。” 塞利斯亚!海格斯追寻信息的源头,他看见了熟悉的信号体。塞利斯亚是一个海人,他曾经是一个海人,因为谋杀罪被起诉,最后被放逐。塞星人是一个彻底的杂合体,只要是犯罪的人,无论种族如何,都可以在这里获得庇护,也获得新生。 “塞利斯亚,我还可以称呼你海伯亚吗?”海格斯试探着问。 “过去的一切对我已经毫无意义。我就是塞利斯亚,一个塞星人。” 好吧!海格斯不再纠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听到一些消息,你们开发了高等级零点能飞船。” “高等级零点能?你所指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能量?” “利用零点能潮汐,通过增殖反应形成狄拉克海旋涡,从能量之海中生成大量现实能。能量等级可以达到六千万安特。” “六千万安特?”塞利斯亚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表示惊讶,“我们没有这样的飞船。我们的最高能量等级是五千万安特。” 五千万安特并没有达到海人的标准,但是接近边界。一群囚犯困在这里,没有外部的援助独立开发零点能,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准颇令人惊讶。这也是一个危险的边界。 “我要了解关于你们的零点能飞船的所有情况。”海格斯提出要求。 “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也许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议,降低失事率。” “我不怀疑你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塞星人凭什么相信你一定会履行承诺?” “我以海神的名义起誓。” 狄拉克海之神是海人的信仰,每个人对此终生不渝。 塞利斯亚稍作考虑,“我要复制‘海神’号。” “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但有言在先,制造‘海神’号本身并不困难,如果你想利用它汲取零点能,必须依靠昆仑的控制。” “我们可以从海神星获得信息。你能授权吗?” “海神星已经消失,海族人也已经远走。” 塞利斯亚沉默下来。 “苪希亚是否活着?”沉默良久,塞利斯亚问。 “海苪希亚当时在海神星,她和海神星世界一道消失了。” “海神星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掉进了狄拉克海。”海格斯说。这个答案过于简单,但塞利斯亚完全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因为零点能吗?” “我不知道。这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们小心翼翼地使用零点能,海人的使用不可能激起这么大的能量波澜,必定另有原因。” “你怀疑塞星人是罪魁祸首?” “我没有这么说。只有少数文明能利用零点能,我要证明所有这些文明都没有触发这场灾难。” “如果真的因为使用零点能而触发灾难,那只能是海人。” 海格斯并不反驳,“我要找出真正的原因。海族人已经撤离银河系,看来你们也准备这么做。在此之前,让我看看你们的飞船。” 塞利斯亚表示愿意领路,海格斯脱离“海神”号,跟了上去。 陆滩星的外围,穿梭机络绎不绝,它们不断地把人从星球转移到各种飞船上。形形色色的飞船停泊在各个太空城之间,小型飞船把人送到大飞船,大飞船和母舰接驳。一切显得繁忙而井井有条。繁忙之外,白炽的天宇上不时有红色的闪光划过,那是防护罩泄放的能量。 “我们并不能支持太久,能量罩泄放的频率越来越高,所以,你来得很及时。”塞利斯亚说。 “还能支撑多久?” “六百年?也许更少……那个家伙越来越近!”塞利斯亚望着远方的天空。海格斯明白他指的是隐藏在恒星风暴之后的大家伙,吞噬一切的怪兽。 一艘巨船出现在海格斯面前。这并不是一艘飞船,而是许多母舰彼此结合形成的一个庞然大物。它远离陆滩星,隐藏在黑暗中。 塞利斯亚指着前方,“12艘零点能飞船,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每一艘提供五千万安特的能量,它可以把陆滩星整个推入到深度空间弹跳。” “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陆滩星也不是一艘飞船。我们会带着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转移。” “去哪里?”海格斯问。 “你有什么建议?”塞利斯亚反问。 “最近的河外星系是王冠星云。”海格斯建议。 “海人一定是朝着那边去了。” 海格斯不置可否,和塞利斯亚对话的间隙,他触摸了这些飞船。除了零点能装置,这些飞船同时装备了大量的反物质,数量惊人,至少有三百吨。它们被塑造成铁块,储存起来。 “你们居然储备了这么多反物质铁!”海格斯赞叹。 “我们正在全力生产反物质飞船,能量储备对长途旅行会很有帮助。” 三百吨反物质,塞星人不断地汲取零点能,把能量储存成反物质形态。他们一直有长期规划。 “你们的计划看起来很完美。” “也有美中不足,”塞利斯亚并不谦虚,“对此你也许会感兴趣——我们的反物质生产速度下降很快,眼下,我们已经不能再生产更多的反物质。” 海格斯疑惑地看着塞利斯亚。 “零点能枯竭了。”塞利斯亚低声说,“这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我们的零点能飞船无法汲取更多的零点能。按照眼下的情况,这十二艘零点能飞船汲取的零点能甚至不能抵消运行的消耗。你能解释这样的情形吗?” 海格斯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零点能枯竭,狄拉克海枯竭,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六个月前从海神星出发时,“海神”号还能够很快充满能量。狄拉克海永远不会枯竭,它是整个世界的基石。然而,塞星人不再能够汲取零点能,这个事实超出了统一方程能够解释的范畴。黑洞的崩溃或爆炸,统一方程的解释突然间变得很虚弱,如果零点能也会枯竭,那么统一方程根本就错了。 海格斯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他转身向着“海神”号而去。塞利斯亚紧追着他,“你答应过让我复制‘海神’号。” “我会把‘海神’号的设计图留给你。另外,加紧执行你们的计划,越快越好。不要再汲取零点能,反物质更可靠。” “你要做什么?” “回海神星。” “我跟你一道去。” 五 “海神”号从深度空间折返。飞船时间二百二十六天,当地时间五年又八个月。 “昆仑,你在吗?”海格斯焦急地呼叫。没有任何回应。 一艘飞船从深度空间弹出,塞利斯亚尾随其后。 正如海格斯所说,海神星早已消失不见,然而情形比他的想象更为糟糕。整个星系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无法找到一颗尘埃。星系不复存在,剩下的唯有虚空。 “海格斯……”塞利斯亚呼叫,“你在哪里?” 塞利斯亚发现了“海神”号。 然而海格斯并不在船上。 海格斯正在曾经的海神星轨道上狂奔,他在寻找昆仑,对塞利斯亚的呼唤充耳不闻。 塞利斯亚追上海格斯,“海格斯,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海格斯并没有理会,他甚至忘记了防备。塞利斯亚的胸口放射出强烈的闪光,海格斯被准确地击中。他失去了意识。 塞利斯亚瞥了一眼远方的天宇,宇宙显示出深邃的蓝色,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任何发亮的物体。在不久之前,这里发生了可怕的灾难,一切都被吞噬。当一切恢复平静时,背景辐射迅速填补了虚空,远方星星的光却还没有抵达。然而,银河正在燃烧,狂暴的能量潮可能正快速逼近。塞利斯亚能够感受到空间的畸变,这里的空间极端不稳定,另一次坍塌随时可能发生。他仿佛正站在一块浮冰之上,而狄拉克海的风暴随时可能降临。他不知道这一切为何发生,但是他知道该做什么——逃! 他快速地冲向“海神”号,把海格斯丢进去,然后扑向自己的飞船。 就在启动的时刻,他仿佛听到细微的耳语,那是一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声音:“海格斯,黑洞,统一方程第三奇异解……” 昆仑!塞利斯亚试图寻找声音的源头,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徒劳。昆仑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最后的一点声音。灾难发生时,昆仑把信息送到星系边缘,然后让它们在星系中四处弥散。 塞利斯亚凝神细听,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海神”号发出一道闪光,消失不见,塞利斯亚跟了上去。 六 陆滩星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人们陆陆续续登上母舰,星球上的人越来越少。天空呈现持续的红色,并且逐日加深,防护罩时日无多。 海格斯一动不动,就像已经死去,“海神”号也进入休眠。 塞利斯亚来探望了他三次,每一次,海格斯都保持着入定的状态。入定时,海人关闭一切外部联系,只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他们不被外界干扰,用最大的努力进行着思考。 “我要走了。”塞利斯亚对海格斯说,“我没有权利带你走。如果你醒来,已经是银河的末日,请不要怪我。” 海格斯却猛然睁开眼睛。 塞利斯亚看着海格斯,“你醒了,很好。我是来告别的,塞星联盟的星舰马上就要出发。” “祝你好运!海神与你同在。”海格斯说。 “你打算留在这里?你可以和我们同行,塞星联盟欢迎任何人自愿加入。” “感谢你的盛情,但是我要完成自己的事。你会收到我的信号。” “信号?” “关于统一方程的第三奇异解。” “那到底是什么?统一方程从来没有第三奇异解。” “这是一个玩笑,昆仑和我开的玩笑。他说,零点能不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如果它和黑洞相关,那么汲取零点能就像你把一只手伸进了黑洞。” 塞利斯亚显然并不明白海格斯所说的一切,他感到疑惑,“这不像是一个方程的解。” “这的确不是一个数学的解,因为我们无从知道零点能和黑洞在何种程度上相连。我们当然可以假设,但没有任何数据可供利用,任何假设都无法得到证实。昆仑经历了两次观测,第一次他失去了记忆,第二次他彻底消失。但是他留下了信号,因此,观察者还是能够在被吞没之前说点什么。如果有人能够明白信号的意思,那就再好不过。” “你要进入黑洞?”塞利斯亚大吃一惊。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答案。” “这是极端的冒险行为,这是自杀。” “如果只有自杀能够告诉我真理,那么这就是我的选择。” 塞利斯亚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他说:“祝你好运!海神与你同在。” “还有一件事。”海格斯喊住他,“你们选择了哪儿作为目的地?” “王冠星云。” “你们可以走相反的方向。”海格斯伸手指向某个所在,塞利斯亚望去,那边有一颗巨大的蓝色星星,那是拓扑星云,一个正在新生的银河。 “为什么?你告诉过我们王冠星云是最好的选择。” “海人去了那边,你们可以选择相反的方向,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至少有一方可以幸存。” “能有什么意外?”塞利斯亚追问。 “如果昆仑的假设正确,海人的星船不断地汲取零点能,它会不断地吸引黑洞。你们的飞船尾随海人,会很危险。” “海神星就是这样毁掉的?” “也许,我不知道。我只能给你建议,你们可以选择。” 塞星联盟的母舰上亮起了强烈的灯光,出发的时刻到了。 塞利斯亚上前拥抱海格斯,当两团光亮分开,塞利斯亚携带了海格斯的烙印,他将能够解读海格斯发出的信息。 防护罩面临崩溃,陆滩星的天空成了半透明的红色,来自银河的辉光透过红色的帷幕洒落下来,让整个天宇显得异常艳丽。塞星人有条不紊地进行撤退,巨型星舰在超空间引擎的影响下变得有些扭曲,很快散发出一层迷人的光晕,然后光晕逐渐淡去,它们仿佛消失在迷雾之中。淡淡的光最后散去,一切恢复平静。陆滩星静静旋转,太空城失去了光亮,簇拥在星球周围,仿佛暗淡的石子。 猛然间,一道闪亮的蓝光劈开天宇,爆炸的红光接踵而至,防护罩燃起熊熊烈火,然后浓烟四散。白热的辐射很快穿透浓烟而来,被遗弃的星球和它的卫星城浸泡在白热的辐射中!陆滩星顷刻间成了一个火球,而太空城纷纷爆炸,残骸仿佛烈日下飘落的雪花,纷纷扬扬,又很快消失不见…… 毁灭就发生在海格斯眼前。海格斯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眼前狂乱飞舞的火焰。白热的辐射炙烤着他,“海神”号悄无声息地靠过来,挡在海格斯身前。 海格斯望向银河深处,黑洞正以无可抗拒的力量搅动整个银河。 答案是在那里吗? 七 向黑洞前进需要无比强大的勇气。光和热统治一切,“海神”号就像浸泡在辐射的热汤中,它使用大量能量来抵抗辐射,因此无法提供足够的能量深入深度空间。它以每年三十光年的速度向前,就像一只在泥沼中挣扎向前的蚂蚁。然而海格斯的决心足够坚定,“海神”号也足够顽强,他们终于能够在能量耗尽之前突破辐射帷幕,逼近黑洞边缘。 两百五十三年的光阴没有在海格斯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然而“海神”号已经破败不堪。除了超空间引擎仍旧保持完好,“海神”号上下几乎不再有完好的部件。 漫长的黑洞视界统治了一半的天宇,另一半是灼热的辐射。黑洞强大的引力拖曳着一切,越靠近视界边缘,天宇越发显得发紫,最后,在视界之上,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黑光。 “我们到了。”海格斯对“海神”号上的昆仑说。 “很高兴我们能到这里。还有什么计划吗?”昆仑问。 “我要向你告别。”海格斯和昆仑接触,“多谢你一路护送我到这里。” “这是我的荣幸。” 海格斯稍稍沉默,“我曾经和你的父体告别过,我以为先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应该是我,但后来,他走在我之前。他留下的遗言让我坚定地走到这里。眼下在这里,‘海神’号不可能支持你离开,我很抱歉你的生命会在这里终结。你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安顿下来。海神与你同在!” “不用担心我。你离去之后我会休眠,如果你还能回来,可以唤醒我。” “好。再见!”海格斯说完,向着黑暗的视界边缘而去。当他回头看时,“海神”号的灯光已经熄灭,昆仑安然进入睡眠。也许再有上百年,膨胀的黑洞就会触及它,撕裂它,吞没它。和眼前庞然的黑洞相比,银河中闪耀的一切都脆弱无比,精细的人造物更无法经受自然的宏伟之力。 黑洞正在膨胀,视界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向着光明一方延伸,无数的粒子掉落在引力陷阱里,刹那间失去光亮。陡峭的引力梯度开始显露效果,海格斯感觉到身体正在被拉扯。 海格斯不再驻足彷徨,他直奔黑洞视界而去。他触摸着黑洞,探究那些被无数的理论推导却从没有人能够真正接触的空间,他顺着引力的起落游移,观察引力波在狄拉克海上引起的涟漪。零点能随着引力波的移动时而沸腾,时而平静,如果有一艘飞船能够汲取零点能,它将发现这里就像打开了大门的宝库。狂舞的粒子仿佛一群群在海面上追逐浪头的飞虫,它们向着某一个沸点聚集,似乎就要钻入狄拉克海的波涛,却在倏忽间分离四散,然后重新汇聚,向着下一个浪头飞去。 这是令人惊叹的景致,却并不能吸引海格斯的全部注意力。海格斯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引力阱的深度,在抵达光线都不能逃逸的深度之前,他要向外发送信息。他必须在发送信号之前找到答案。他在引力波的缝隙中寻找机会,让下坠尽量慢一些,同时留意着任何可能性。 一个突兀的引力波给他提供了机会。这是一个小小的物体,掉入黑洞,在急速下落的过程中破坏了引力波的边界,引力波的破缺暴露了深层的空间结构,是再好不过的研究对象。海格斯不经意间一瞥,他发现那引起了引力破缺的物体居然是“海神”号的引擎。显然“海神”号已经解体,只有最坚硬的引擎留存。 海格斯一惊。当他开始落入黑洞时,“海神”号距离视界还很遥远,此刻,却已经消失在黑洞威力无穷的引力波动中。他忽视了黑洞和外界的时间差,千年一瞬,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外边的世界也许已经过去上百年。海族人和塞星人都已经远离,如果再迟一点,也许谁也不能收到信号。 海格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对引力破缺进行分析。时间不多,他正在落向绝对边界,一旦进入,他将坠入永恒的黑暗。他只有最后的机会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儿什么。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海格斯的身躯闪闪发光,黑洞正吞噬他的身体,他的知觉变得很迟钝,似乎正在经历一个永不结束的黄昏,一切都凝固起来,缓慢地暗淡下去。 海格斯挣扎着保持清醒,分析最后收集的数据。他得到了答案,昆仑的设想并没有错,黑洞所具有的特质却比预想更为特别。使用零点能并不是错误,然而,在这个银河系中,却是一项自杀行为。 他一个接一个地发送粒子。这些粒子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包含着最后的答案,它们将努力突破引力陷阱,一旦任何一颗能够进入平坦空间,塞利斯亚将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然后寻找它们。 数以百万计的粒子被发射出去,海格斯感到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不再能够感觉,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时间完全停滞下来,银河变成一团永恒的黑暗。 再会!海格斯在黑暗中发出最后一个念头。 八 身体消失,一切的感觉消失,他理应随之消亡,然而海格斯感到自己仍旧活着。 有人和他说话。 “你好,我叫墨忒斯。欢迎来到墨膜文明世界。” 海格斯并没有过于惊异,他最后观察黑洞时,得出的结论是黑洞在各个方向上的密度不均匀,和正常的情形迥异。正常的物理不应该导致这样怪异的现象,它是由某种意识塑造的,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是你让我继续活着吗?” “每一个人,如果突破视界之后能让我们得到足够的残留信息,我们会让他继续活下去,当然是以我们的生命形式。” “是你们操纵了黑洞的膨胀?”海格斯问。 “我们并没有操纵它,也无法操纵,但我们促成了这件事。” 长久的困惑迎刃而解,海格斯完全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当海人开始使用零点能时,他们便打开了一个宝库,然而很不幸,这个宝库和黑洞联系在一起,生活在黑洞中的高等文明不能容忍外部世界使用零点能。 “你们一直生存在黑洞中?”海格斯问。 “我们从外部世界移居黑洞。我不知道外界的时间,但如果银河中的恒星数量仍旧超过三千亿,那么你们的时代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你们毁掉了几乎所有的银河文明。”海格斯说。 “我们别无选择,没有信息能够突破黑洞视界。”墨忒斯说,“你们在使用零点能,或者你们当中一些高等级的文明在使用零点能。这对我们的世界是灭顶之灾。触发黑洞膨胀是无奈之举,因此而对你们造成的伤害,我们深感惋惜。” “零点能引发黑洞坍缩?” “部分如此。我们从外部移居到这里,认为从此可以与世隔绝,恒久生存。但很快,我们意识到这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梦想。外部世界的确没有办法影响黑洞内部,但零点能是一个例外。狄拉克海不会自我亏空,外部世界得到零点能,狄拉克海自然会侵蚀附近最大的黑洞,对于银河,侵蚀的就是银心黑洞,也就是我们的黑洞。对我们来说,即便黑洞不消亡,经常性的能量亏空也会导致黑洞空间的损失,让我们的族人大量死亡,这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唯一的避免方法,就是让黑洞膨胀,我们可以在膨胀中获得额外空间来避免零点能损耗带来的损失。同时,黑洞的质量越大,汲取零点能所带来的不稳定性越高,使用零点能的风险就越大,外部世界会被迫放弃使用零点能。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一旦黑洞膨胀被触发,我们也没有力量让它停下,只有任其发展。” 海格斯默然。视界的阻隔让两边的世界都显得很无奈。海人开发零点能算不上是一个错误,如果墨膜人并没有移居黑洞,如果有任何一种手段可以透过视界传递信息,如果黑洞的膨胀能够受到某种控制,情形都不会这么糟糕。当然,如果海人能够更谨慎一些,仔细看待昆仑的假设而不是当做一个玩笑,也可以避免这样的糟糕结局。 “我们试图警告你们。当觉察到你们正在使用零点能时,我们让黑洞限制性地膨胀,然而你们没有发现这个信号,而且,零点能使用量级迅速提高,我们的世界遭受到几次毁灭性打击,不得不触发大膨胀。”墨忒斯说,“但我们尽量减少损失。对于外部世界落入黑洞的智慧生命,我们尽量恢复他们的记忆和智慧。这对有机生命体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像你一样的高级生命体,几乎可以毫无损伤地继续生存。我们欢迎你们在这里重建文明。你可以把这理解成一种补偿。” 海格斯带着几分怅然,“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做法,但这对我没有意义。”猛然间,他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某些情况下我们无法汲取零点能,为什么?” “你必须克服能量阈值。黑洞越大,就需要越高的能量密度进行交换。距离黑洞越远,同样也需要越高的能量阈值。” 这正是海格斯所担心的问题:星船正在远离,他们深入到一无所有的银河间暗区,零点能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如果是两万六千安特的能量阈值,可以在黑洞附近多远获得零点能?” 墨忒斯沉默一小会儿,“如果银河被全部吸收,两万六千安特的能量阈值可以影响到黑洞视界之外六万光年。” 六万光年!“夸克”号所面对的是三百万光年的旅途。 “我们的飞船进入银河间暗区,他们要跨过暗区进入另一个银河,如果缺乏零点能,这必然不可能完成。有什么办法吗?”海格斯有些焦虑。 墨忒斯陷入长久的沉默。 正当海格斯认为他将永远沉默下去,准备再次发问时,墨忒斯说:“可能……” 尾 声 海碧丽来到船艏。 巨大的弧形帆上,大大小小的引擎发出微弱的蓝光。若隐若现的红色光在舰体表面滑动,最后汇入各个引擎,让引擎的光亮起伏不定。汲井正在完成能量满充的最后步骤。 族长站在船艏最高处,正向着银河那边眺望。看上去,银河是一个白亮的椭球,然而,这不过是两万年前的光景,此刻的银河,应当已经陷入完全的黑暗。 “族长!”海碧丽轻声招呼。 “有什么发现吗?”族长问。 “我们使用反自旋甄别法过滤了三个光年内的所有弥散粒子,没有找到任何一颗海格斯粒子。找到海格斯粒子的机会实在太小。” “是的。”族长从高处飘然而下,站到海碧丽面前,“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儿运气。” 海碧丽沉思,“如果必须要找到海格斯粒子,那么让我留下,一旦有任何结果,我可以追赶星船。” 族长似乎在考虑这个直率的请求,但最后还是摇头,“我们必须向前走,你留在这里,不可能追上‘夸克’号。有一个人离开就已经够了,我不想让人去寻找海碧丽粒子。” “海格斯可以做到,我也可以。”海碧丽显得很倔强。 “我不怀疑你的勇气,但我们不需要无谓的牺牲。塞利斯亚已经告诉我们,海格斯粒子的信息很简单,只是一个数字:43。这已经足够。我们用了两百年的时间在这里寻找海格斯粒子,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信息,只是为了纪念他。如果为了纪念他而牺牲你,海格斯绝不会答应。” “可塞利斯亚不是海人,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 “他是一个海人。他离开塞星联盟舰队回到我们这里,我们欢迎他。你必须学会欢迎他,无论你多么不喜欢这件事。” 对话陷入沉默。两个人就此站着,面对面,谁也不说话。 最终,海碧丽开口说道:“我会遵从您的指示。” “准备一下,我们就要出发了。” 海碧丽向族长致意,离开了船艏。当她的身影没入“夸克”号表面时,族长再次飘然而起。他停留在弧形帆的顶端,向着银河眺望。 “海力斯船长,‘夸克’号将在十分钟内进入深度空间跳跃准备,是否许可?”昆仑向他请示。 “汲取了多少零点能?” “‘夸克’号标准消耗二百六十五年,可以支撑前进三万四千光年。” “不会有问题?” “零点能汲取稳定,没有发现空间畸变迹象。” “好!”海力斯再次望向远方。侦察船已经回来,确认了昆仑的猜测——的确有物质从银河黑洞分离出来,然而并不是另一个黑洞,而是一个白洞。这显然是一个异常事件,没有任何物质可以脱离黑洞的引力,然而,却分离出一个白洞。作为黑洞的对立方,白洞具有反引力,当它从黑洞脱离而出时,黑洞的巨大引力将它如炮弹一般抛射出来。它排除一切物质,因此比任何一颗恒星都要闪亮,一路留下辉煌的轨迹。 这是“夸克”号的救星。零点能突然之间销声匿迹,又突然间重新出现,一切的迹象都表明,零点能的恢复和白洞的出现必然相关。 四十三,这是海格斯给出的答案。简单的数字背后,是关于银河黑洞的最大秘密。那里有智慧生物,他们具有高度发达的文明,他们是零点能的掌握者。不仅如此,那里还有海格斯。 透过眼前数万光年的空间,海力斯仿佛正看见那银白发亮的球体破空而来。它沿着一条特殊的路径追赶“夸克”号,指向红色的王冠星云。 这不是巧合。依稀间,海力斯仿佛看见海格斯正站立在白亮的光球上,踏着狄拉克海的波澜翩然起舞。海格斯知道“夸克”号所遭遇的灾难,赶来挽救。他将伴随他们,渡过荒芜的银河间暗区,直到一个安全的所在。 “昆仑,我们还有可能见到海格斯吗?”海力斯问。 昆仑没有回答。 “算了,当我没有问过。”海力斯收回自己的问题,“启动弹跳程序。” “遵命,船长。”昆仑回答。 当“夸克”号从深度空间折返,海力斯再度来到船艏,站在帆顶眺望。 昆仑找到他,“海力斯船长,关于您的前一个问题,我有一些线索。” “什么问题?” “是否能够再次见到海格斯。” “你说吧。” “如果海格斯船长生存在银河黑洞或者白洞中,眼下唯一可能的方法,是进入黑洞。” “哦。” “还有一种很小的可能,可以从外部分解白洞,让白洞内部的信息暴露。” “我们能做到吗?”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和计算。” “那就继续吧。”海力斯望着远方。无限深远的时空发出无声的呼唤,即便对于海人,那里还有许多的秘密。他和他的族人会继续向前,直到所有的秘密被揭开的一天,或者宇宙的末日。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对昆仑说,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最后的游戏 一 又一颗新星诞生了。 星的主人是亚伯,这是他制造的第五颗恒星,名叫亚伯五号。恒星如恒河沙数,但亚伯五号异常璀璨夺目。亚伯知道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不然会被卷入磁暴,然而这是个有趣的游戏——亚伯计算着,他要在亚伯五号产生影响的瞬间逃离。 亚伯退行很远很远,距离银心十万光年。银心曾是银河最耀眼的部分,数以万计的恒星聚集成巨大的星团,氢氦组成的白亮团块从四面八方向银心降落,立刻被可怕的引力撕裂,源源不断地向四周围迸射光和热。然而情况变了。亚伯五号夺走了属于银心的宝座,成了全银河最耀眼的部分,虽然这种情形十万年以后才能传递到亚伯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但他对此确信无疑。亚伯五号是超新星,它将在短短一瞬间迸发出一颗主序恒星数亿年间的全部光辉。多美啊!壮阔,明亮,在一瞬间掩盖银心。 亚伯,你又犯规了。 老师。 恒星给我们提供光和热,不要随意地毁灭它们。虽然看起来它们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但事实上终究有枯竭的一天。将来还有漫长的路,我们的眼光应该看到数亿数百亿年之后。 亚伯恭顺地接受意见。为了创造亚伯五号,他消耗了银河中三百多颗正在蓬勃燃烧的恒星。人类似乎无所不能,然而所有的作为对此都无能为力——熵不断地增大,宇宙一步步走向死寂,这是宇宙颠扑不破的真理。如果人类克制自己的行为,熵的增长会缓慢一些,死寂的到来会推迟一些,人类的存在可以更久远一些。每一个孩子懂事之后就反复受到这样的教育。但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老实地遵守规矩,除了制造恒星,实在没有别的游戏能够让他们兴奋。规律控制一切,所有的事刚发生就可以知道结果。孩子们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改变一点什么,寻找乐趣。而如今要得到乐趣,只能破坏规矩。 亚伯老实地承认错误,令老师非常满意。亚伯,有什么问题? 亚伯的注意力集中在银河上。这是个仅仅诞生了十二亿年的银河,教育委员会为了孩子们的成长而制造了它。和亚伯见过的其他银河相比,这个银河无比巨大,蕴藏着惊人的能量。 老师,当初制造这个银河,难道没有违反减少消耗的规则? 不。然而没有这个银河,我们没有办法教育孩子,你们就无法成长。 怎么会呢,我们可以跳跃到其他银河汲取能量。 但是在你学会跳跃之前呢?更小的时候,你刚诞生的时候,你行吗? 亚伯摇头说,不行。 在你长大一点之后,你可以跳跃到另一个银河,然而未必能够找到合适的恒星。大多数银河已经快要死了,亚伯。而且,亚伯,你是特殊的孩子,学习很快,同龄的孩子达不到你的程度。你将来很有希望成为教育委员会的一员,成为我的伙伴。 不,老师,我还差得很远。 委员会制造这个能量丰富的银河,就是为了教育,明白了? 十二亿年以前呢,那时候的孩子们怎么成长? 十二亿年前?孩子,那个时候人类还不需要这样集中教育。每个银河都可以提供足够的能量。人们对恒星挥霍无度,大部分银河都是在那时候被消耗掉的,就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宇宙模样。如果你关心历史,可以去问一问宏,他知道得很详细。亚伯,你现在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的了,对吧? 对,老师。亚伯的情绪有些低落。 老师抚慰着亚伯。不要沮丧,孩子,自由运用知识是人类的天性。十二亿年前的人们当然想留给我们更多的东西,然而他们面对的情况比我们好得多,实在难做到人人都和我们一样节制。我们不过是被迫节制。如果允许,老师还想制造一个属于自己的银河。然而那需要千亿颗恒星,我们的配额翻上十几番还不够这个数的零头。那只能是梦想,我们生活在现实中。 亚伯得到一点安慰,然而仍旧是沮丧的。 那个时代的人们很幸福,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向前追溯更远的年代,远古时期的人类足迹还没有超越一个银河,那时他们认为宇宙是个永远不会枯竭的仓库。他们需要做的一切不过是发掘,发掘,再发掘。 他们真幸福。 如果掌握了你所掌握的一切,他们会认为幸福到了极点。再向前追溯,当人类还是一种动物的时候,对于我们今天的状况,他们会认为我们是神,是上帝,处于他们无法想象的幸福状态。 老师,我明白古人会羡慕我们,那是因为他们所知有限。他们不懂这个宇宙,但是在努力理解它,他们有一个追求的目标。我们懂得这个宇宙,却无可事事,连改造它的权力也被限制了。古人如果了解这些,就不会认为我们拥有无限的幸福。 亚伯,你不能选择出生的时代。我们面对这个被祖先利用过度,有些死气沉沉的宇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节制。否则,人类只有消亡得更快,和宇宙一起死去。祖先留给我们知识,也留给我们债务。这就是生活。 亚伯陷入沉默。他悄悄和宏联系在一起。人类历史源源不断地流入意识中,不过这是一条反向的河流,从尽头回溯到源头。 老师,人类从某一个银河发展而来,又是哪个银河呢? 某一个银河,你想知道吗? 我想去看看,亚伯的回答干脆而坚定。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少有孩子关心这样的问题。找到它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不过老师的责任就是解答学生的一切疑惑,你会得到答案的。 老师引导着亚伯。 一个又一个银河一晃而过,老师带着亚伯奔跑,在各个银河之间穿梭。跨过一千六百七十五个银河,亚伯感觉到能量太弱,很难再完成一次跳跃。 老师,停下来,我需要汲取能量。 眼前的这个银河死气沉沉,没有多少活跃恒星,不是理想的补给地。亚伯顾不上许多,这个宇宙池子虽然浅,里边还有足够的水源。亚伯向着银河冲去。 不必着急,孩子,慢慢来。这就是人类诞生的银河。 这就是人类诞生的银河!亚伯停下来。这是一个快要死掉的银河,银心非常大,却没有多少光,中心黑洞吞噬了大部分物质,旋臂萎缩,只剩下些许残迹,就像枯萎的花朵,不过它凋谢的周期是数万亿年。 是这样! 亚伯静静地感受着这个银河,残破的银河。亚伯和伙伴们在宇宙池子间跳跃嬉戏,宇宙中有许多这种快要干涸的池子,亚伯和伙伴们会一掠而过,然后将它们遗忘。人类就是从这样一个角落诞生的吗?残败,破旧,了无生气。 老师引导着亚伯。银河在亚伯内心展开,一瞬间,他进入银河。 这是人类起源的星系——太阳系,有人居住之地被称为太阳系的习俗,就是从这个星系开始的。 这是最早的太阳系? 是的。 星系的主角是一颗步入死亡的恒星。大部分物质已经喷发,残骸留存着,是一颗白矮星。它还在发光,那是生命的余烬。它还在点亮自己,却再也照亮不了别人。亚伯向着这颗白矮星靠近。 亚伯,回去吧,人类的诞生地就是这样,它已经走到尽头,再过三十二亿年,会堕入完全的黑暗。 老师的意思是,白矮星将在几十亿年的时间里将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光辉消耗殆尽,变成黑色的矮星,隐没到宇宙的黑暗背景中,成为一种多余的存在。这是类似太阳的恒星最后必然的归宿。这个宇宙对人类没有秘密。亚伯知道这些会如何发生,以及为什么会发生,如果愿意,他可以还原这个过程,将几百亿年的时间压缩到几个小时。一切不过是规律,冰冷冷的规律。亚伯没有听从老师的话,他向矮星靠近,那里似乎还有一些什么东西…… 巨大的物体沉没在宇宙的黑暗中。亚伯感受到它,贴近它。 二 亚伯,你找到一个残骸。居然还有残骸,能够残留到现代的原始建筑,真是一个奇迹! 巨大的物体在行星轨道上围绕矮星运动。矮星实在太黯淡,无法将它照亮,只有任由它沉浸在黑暗里。 那边是地球,人类起源的行星,古老人类从地球的动物世界中进化而来。老师指引亚伯。 一颗黯淡的星球,沉浸在黑暗的背景里,如果没有老师的指引,亚伯几乎忽略了它。 红巨星阶段的太阳把地球吞没,虽然没有将它融化,却毁灭了星球上所有的生命,不过那时人类已经脱离摇篮,殖民到了整个银河。老师继续和亚伯交流。 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星球,就是所有人类的故乡。也许之前的人类还将这里看作圣地,神圣美丽,不可侵犯。此刻亚伯的眼里,这是一颗无用的行星,和它的主星一样是宇宙中多余的部分。人类的根在这里!老迈的银河,垂死的矮星,垃圾的行星。亚伯叹息。根本不该来,这种衰败应该放在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不存在般存在。人类祖先繁殖生长的地方,此刻是宇宙的垃圾场。 亚伯,到这边来,这里有非常有趣的东西。老师的召唤吸引了亚伯的注意,他进入残骸中。重重屏障后面,他找到了老师,还有一个原始生物。他熟悉这样的形体,在无数次的历史教育中,他经常了解这样的形体——是原始人!亚伯在震惊中有些不知所措,他向老师求助。 老师正在触摸原始人的全身,了解他的身体和智能。亚伯等待着,观察着。具有身体的人类!亚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类,在这走向死亡的角落里,远离生气勃勃不断生长的银河,居然还有原始的人类存在。金属的躯体说明他不能借助次空间移动,也就不能在各个银河间跳跃。可怜的人,在水池干涸的时候无法离开去寻找新的水池,竟然要活活渴死在这里。也许不用等到水池干涸,他的生命就在毫无希望中终结了…… 亚伯。老师召唤他,亚伯贴近老师。 亚伯注意到一双眼睛。人类的眼睛!亚伯想到自己的祖先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用它来看,来感知。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原始人并没有觉察到亚伯的存在,他的眼睛看不到亚伯和他的老师,他平举手臂,手臂上有个小小的屏幕,屏幕里和他类似的原始人电子影像在活动。他非常专注,仿佛雕塑。 这个人没有细胞,大脑是有序的晶体组织,身体是强韧的金属和复杂的电子线路……他竟然已经存活了三亿四千万年!老师告诉亚伯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人类的平均寿命是四十万年,这个原始人居然有三亿四千万年的年龄。 也许不能称他为原始人,这是不同的进化方向。老师向亚伯传递了一个微笑,为亚伯的惊讶寻找一个解释。我们来了解这艘飞船。 老师和亚伯探索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飞船正在崩溃,它至少在这个轨道上停留了两亿年的时间,它像影子般伴随地球运行了两亿年。 有些不可思议,老师。 这个原始人肯定了解一切。 让我和他接触?亚伯有些迟疑,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一个原始人,接触它难道不会有害? 没有人强迫你,亚伯。我想你会接触他。 这是最棒的游戏,伙伴们根本不会有这个机会。亚伯这样想,放下最后一丝担忧,开始触摸原始人的思维。很快,他找到了窍门。你好!亚伯试探性地接近他。 原始人垂下手臂,四处张望,他的眼睛开始发亮,光线照亮了黑暗的船舱。他没有发现亚伯。原始人身体的一部分开始振荡,船舱的空气产生波动。亚伯知道他在问你是谁,在哪里。 我是亚伯,和你在一起。 原始人停止动作,他的大脑在飞快活动,脑部的精致晶体温度微微上升。 你是电磁人类,你们居然还存在!资料表明,你们因为不能逃过磁暴的影响,在克布塔第银河战争中被完全消灭了。原始人体内的电子线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们重新组合,在重要的中枢线路上组成了防护网。亚伯很快发现自己受到了限制。限制很弱,亚伯可以突破它,当然他没有这么做,他明白这是原始人在观察他。 亚伯知道所谓的电磁人类,然而人类并不是电磁体,他试图向原始人说明人类是怎样一种存在,但是原始人的数据库里缺少描述所需要的概念。亚伯只有不做解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太阳系,我们的家园。 难道你看不到太阳已经毁灭,地球已经灭亡了么? 当然看到了,我们在太阳坍缩成为白矮星、地球脱离红巨星后才回到这里。 为什么要回来? 这里是太阳系,我们的家园。 它已经死了。 它是我们的家园。 外面有很多星系,还有许多银河,你们可以去寻找一个新的家园。 哪里都一样,最后还是这样。家园只有一个。 亿万年以后的情形你不用关心。你还活着,这里却死了,你难道在这里等死吗? 我不会死,如果愿意,我可以一直活下去。当然,我确实在等待死亡。 外面有无数的精彩世界,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三亿四千万年,你能想象一个人有这样的年龄吗?你们电磁人类永远不会明白这样的时间长度意味着什么。 亚伯哑口无言,他的年龄不过四千岁,他的确不能想象一个存活了三亿四千万年的人会有怎样的感觉,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亚伯第一次有无知的感觉。原来宇宙中,还有一些事是人类所不了解的。亚伯停顿一下,继续和原始人交谈。 你来到这里已经两亿多年,在这里做什么呢? 等待。 等待什么? 时间的流逝。 等待不就是时间的流逝吗? 等待最后的结局。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等待。 亚伯沉默下来,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原始人非常礼貌地提出请求。 问吧!亚伯爽快地答应。 你们电磁人类还有很多人口吗?你们,应该灭亡很久了。 我有很多同伴,没有要灭亡的迹象。亚伯的回答很无奈,他从来没有想过人类是不是会灭亡。人类当然不会灭亡,除非宇宙崩塌。 真幸福。看来你们的进化道路是对的。我们的祖先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结果,人类中的最后一个和电磁人类对话,然后消亡。而柔弱的电磁人类仍旧欣欣向荣。 似乎很难想象。亚伯琢磨着怎样向原始人说明自己并不是电磁人,忽然他回味过来原始人话中的含义。 你会消亡吗?你要死了吗?你能一直活下去的。 是的,我有七十三个伙伴,他们都已经死了。最后一个就是我。 你们能够永生,又怎么会死? 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永远活下去,最后和宇宙一起结束。漂泊将近一亿年后我们决定回太阳系,在开始的地方结束。人类从这里起源,最后应该回到这里。两个伙伴突然不想再活下去,他们选择回到太阳系终结自己的生命。我们劝说不了他们,只好送他们回来。进入轨道后他们两个就走出飞船,飞向太阳。他们加速,最后消失在太阳里。他们当然死了。我还保留着录像,你想看吗? 不用。然后呢? 没有值得去的地方,就在这里留了下来。 一直留在这里? 是的,起初我们认为可以等待直到宇宙结束,然而过了二百万年,又有一个同伴自杀。 飞向太阳? 是的,飞向太阳,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太阳虽然已经没有多少光辉,表面温度却有两万五千K,可以将我们熔化。而且,进入距离太阳表面一百光秒的位置后,虽然还不太热,却没有办法再逃出来,只有被拉向太阳表面,熔化。 原始人向亚伯陈述这些,仿佛在讲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亚伯没有发现一点情绪波动的痕迹。 最后一个同伴一千万年前死掉了。 你一个人待了一千万年? 一千二百六十三万一千一百七十五年。 亚伯看着这个寿命超出人类想象的原始人。想到在孤独中生活一千万年,亚伯有些眩晕的感觉。虽然他可以在一瞬间从宇宙的一点跳跃到另一点,完全无视宇宙的辽阔,但时间的久远却不是他能够克服的问题。没有同伴,一个人活着真不如死掉。亚伯想象那样的情景,那该是一种多么坚韧的生命力! 原始人沉默地站着。 亚伯有很多疑问想搞清楚,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终于他问:你决定不再等? 原始人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我该死了。原始人随手在船舱壁上一抹,舱壁上出现一个透明窗口,窗口向着星系的主星——光辉时期哺育了人类的太阳,此刻黯淡无光的矮星。我的归宿也在那里。 不要。难道你不想等到宇宙结束那一天吗? 不,电磁人,如果你能够活一亿年,你会明白这个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没有任何事值得激动,宇宙在必然中前进。爆发,膨胀,最后坍塌。人类也一样。我们的科学家从理论和实验上无数次证明了这个必然,而对一个必然,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我之所以活着,因为我代表人类。遇到你们后,我改变主意了。 再活下去。亚伯激励这个原始人,希望他能够继续活下去。 原始人没有马上回答,他望着黯淡的太阳,亿万年的时光,人类从这里向整个宇宙进军,在了解了宇宙的一切奥秘之后又回到这里。人类中的最后一个,要在这里投入太阳。 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三亿四千万年的生命对我太长了,这不是任何一个生命能够承受的。如果你有这么长久的生命,你就会明白,太长久的生命是一种负累,最好的结局是衰老然后安然对待死亡。我们的祖先试图打破规律,我们却终究要回到这条路上去。并不是我们不希望活下去,而是再活下去过于无趣。不过这件事还是很有意思,原来不仅仅只有我们一支人类还存在,你们电磁人类看来比我们更适合这个宇宙。延续下去直到宇宙崩溃,你们更适合这个使命。 原始人再度沉默,看着窗外的太阳。亚伯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生变化。 亚伯,离开他,脱离接触。老师警告亚伯。 亚伯没有服从老师,他希望能在最后关头说服这个原始人。 宇宙辽阔广大,你了解得太少太少,根本不知道世界的精彩。 原始人开始变身,所有的部件都在重组。扰乱中,亚伯甚至无法地清晰地阅读他的思维。事实上,此刻亚伯不需要再了解什么,他正企图自杀,这是明白无误的信号。 看看吧,这是宇宙,这是精彩的世界!亚伯不顾一切想挽留原始人,他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向原始人的大脑,精致晶体的温度再次升高。这些精彩的世界,也许能够让原始人重新燃起生活的渴望。 原始人变成了碟状飞行器。他启动了,瞬间达到亚光速,利刃般刺透飞船外壳向着太阳奔去。脱离接触!老师在咆哮。亚伯在恐慌中提升能量,试图跳跃,却发现原始人的身体包裹了一层能量场,没有办法脱离。救我!他向老师发出呼唤。从飞船到太阳表面有十分钟的光程,老师一面责备亚伯不听从教导,一面寻找原始人保护场的弱点。时间是足够的,希望亚伯不要慌乱。 疾驰的飞碟突然停下。 电磁人类,这是一个教训。现在离开吧! 不要去死,我可以带你游历这个宇宙。 你还这么自以为是,电磁人类。你告诉我的一切,我刚诞生时就已经存储在记忆里,我们的文明比你们领先亿万年。一切都在预料中,你经历的所有事我已经反复经历了上百遍。快点离开,这一次我不会再停下。 脱离接触!老师呼唤亚伯。 原始人的身体已经对亚伯关闭。脑部晶体的温度降落到0.6K,成了漠漠宇宙背景的一部分。原始人切断了所有的机能,飞碟将按照预设的程序飞向太阳。 一切都无能为力。亚伯黯然脱离了原始人的身体。 飞碟再次启动,向着太阳疾驰。二十分钟后,亚伯和老师感受到黯淡的太阳表面闪现的亮光。亮光瞬间照亮了地球和原始人遗弃的飞船。地球和飞船,从亿万年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短短一瞬之后,重新沉没到黑暗中去。 亚伯靠近太阳,汲取它的能量。白矮星白热的表面黯淡下去,亚伯的力量恢复过来。 走吧,亚伯。 亚伯沉默地看着更加黯淡的太阳,不需要亿万年的时间,它很快就要变成一颗黑矮星,再也不能被人看见。人类的诞生地为亚伯贡献了最后的热量,完全没入黑暗。再有五十亿年,它将被吸引到银河中心,进入黑洞,进入永恒的黑暗,等待宇宙的崩塌。这样黯淡的结果让亚伯有些沮丧。 走吧,亚伯。 三 老师和亚伯在一个个银河间跳跃。 老师,你知道那些人吗? 不知道,不过宏一定知道。你要问它吗? 不必了,对宏来说,这一定是个小小的问题。 老师和亚伯继续在银河间跳跃。 这些银河,最后都要消失。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这就是将来要发生的吗? 亚伯,不要想太多了。宇宙是我们的栖息地,我们好好地生存着,成长,衰老,繁衍后代。 这就是全部?这样一代代繁衍下去,难道就是为了在宇宙终结的时候随着它一道消失吗? 老师沉默一会儿。 我呼唤宏,你可以直接问它。孩子不能了解的问题可以让老师来回答,老师也不能回答时只有让宏来回答。宏知晓宇宙的一切奥秘,它可以解决任何问题。 亚伯感觉到宏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宏,请告诉我,人类在宇宙中一代代繁衍是为了什么。 宏沉默着。 宏! 终于宏开始说话。我不能解答这个问题。 老师和亚伯非常惊讶。 宏,你是无所不知的,宇宙中没有你不了解的奥秘。 宏再次沉默下来。过了很久,它开口了。 是的,宇宙中没有奥秘。我可以解释整个人类的进化,可以叙述整个人类的历史,但是不能回答人为什么要存在。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解释,那么只能说人类的存在是一个自然结果,并不存在为什么的问题。 宏的意思似乎是人类的存在是一种现实,就像支配宇宙的规律一样,不用做出任何解释。亚伯对于这个解释并不满意。 那么,宏,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存在。 又是一段很长久的沉默。 亚伯,你的问题有些离谱了。老师规劝亚伯。 这个问题不能够问吗? 可以,但是…… 宏仍旧沉默着,它在无比庞大的数据库中搜寻。亚伯和老师在忐忑不安中等待。 终于,宏开口了。 理由只有一个。这是我的第一条指令:不断满足人类需要,解决人类疑难。这是我存在的目的和理由。所以我现在和你们连接在一起,回答你们的疑问。 这个问题得到了圆满的答案。宏的存在是为了人类的需要,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宏就会存在一天。 那么人类灭亡了,你也就失去存在的理由,那时你怎么办? 收集资料,计算,解释人类留下的疑难。例如你的问题,还有其他一些古怪的问题。 所有的疑难都解决之后呢? 宏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很久。 宇宙将重新开始。在我的控制下停止坍缩,热寂被打破,恒星被重新制造。宇宙从混沌中解放,再次进入有序。能否突破热力学第二定律,让宇宙脱离热寂的悲惨宿命?这是一个人类的疑问,我必须解决它。目前所有的资料还不能得出完全肯定或者否定的结论,我还在收集信息,计算。 原来宏面对这样一个疑问。疑问得到解决,宇宙将得到拯救,人类将得到拯救,一切都很完美;疑问不能解决,宏将一直计算下去,直到宇宙崩塌。宏永远不用考虑为什么存在的问题。人类已经提出了似乎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尽管可能是一条死路,宏却可以一直走下去。亚伯想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幸运。 宏,对人类来说,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东西? 没有。这个宇宙的规律人类已经全部掌握,所有的事件都可以得到完整精确的解释。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人类最后的命运。 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探索吗? 是的。 谢谢你,宏! 宏隐退到宇宙深处。 亚伯,宏也不能解决的问题,不用再想它,我们在这个宇宙里生存,并不需要理由。 亚伯回想原始人撞上太阳后一瞬间耀眼的光芒。 老师,那些原始人,他们都死了。 是的,那些人都死了。 我能理解他们。 亚伯,你如何理解他们? 老师,人类停止进化多久了? 四千万年。 那些人,两亿多年前就停止进化,他们很早就达到了顶峰。 是啊,他们那一支那时比我们更先进。人类能够在银河间跳跃,这是四千万年来才有的事。再往前,我们的先祖需要经过几代人的时间才能从一个银河前进到另一个银河,他们却不需要这种代价。宏肯定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和他们开始分化,可以问问它。 他们到达顶峰之后选择了自我毁灭。我想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毁他们了。他甚至可以将我囚禁起来,这多么不可思议。就像我们看到的那个原始人一样,他们是自我毁灭的。亚伯在和老师交流,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老师关注着亚伯,这个孩子想到的是人类一直在思考却又无可奈何的问题,相对他的年龄,思考这样的问题实在太早。 我在想,我们这支人类,是不是也要走上他们的道路。现在已经是顶点了,接下去是自我毁灭。 老师抚慰着亚伯的心灵。孩子,不会的,人类会在宇宙中永远生存下去。 老师,你真的相信人类会一直存在下去? 老师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他想出这样的回答:那些人类之所以毁灭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永生的进化方向,我们仍旧通过繁衍后代来延续,不会遇到他们那样的障碍,我们和远古的地球祖先本质上是一致的,自然产生了我们不是让我们毁灭的。 是这样吗?我总觉得人类会走到他们的道路上去,选择自我毁灭。 这不可能!亚伯,不要让那些荒诞的想法蒙蔽你的理智。我们会好好地活着,谁也不会有自杀的念头。 亚伯没有回答。 四 一万年,两万年,三万年,亚伯成了教育委员会的一名成员。老师成了亚伯的同事,不过他还是喊亚伯孩子。委员会的长老对于亚伯不是很满意,因为他总是向孩子们灌输一些不健康的思想,说人类如果不找到出路终将走向毁灭。老师尽力发挥平衡作用,让亚伯继续留在教育委员会里做一名老师,不过有时候他很犹豫:亚伯这样不守规矩,帮助他是否正确? 我们要超越这个宇宙,否则就没有希望。老师知晓亚伯正在这样教育孩子。 亚伯,你又犯规了。老师出现在亚伯身边。亚伯中止了教诲。 亚伯,我不希望这些孩子从小接受你这样异端的想法,宇宙在我们的掌握中,这才是你应该教给他们的东西。 老师,宇宙没有在我们的掌握中。一切都不过是规律,冰冷冷的规律。这个宇宙的一切都被我们知晓,倘若我们不能超越它,会变成奴隶,被它窒息而死。 这些话不该对孩子说。 不,孩子才是我的希望。老师,我一直在向宏学习。我有所发现。我想或许人类真的可以超越这个宇宙,而不是在这里一代代繁衍,最后在热寂的宇宙中等待死亡——如果是这样,人类一定会自愿走向毁灭,就像我们当年发现的原始人。 你发现了什么? 一种可能性,宏也不能确定的可能性,然而让我看到希望。老师,这不是规律,而是赌博,是一种未知。老师,一种未知!难道你不认为这很让人兴奋? 到底是什么? 伊力艾姆,一样有意思的东西,也许是一个名词。明天我会告诉你,还有这些孩子。请把学生们都带来,我会向他们证明,明天并不是由规律注定那样无趣,我们可以获得规律之外的自由。 亚伯,你应该冷静一些。 老师,只要一次机会。事实上,我也只能做一次证明。这是一次赌博,对未来的赌博。让我试试,老师。 亚伯的情绪很高昂,老师没有再说什么。 老师带着五名学生还有亚伯的三名学生,集合在银河前。就是在这个哺育孩子的银河,亚伯消耗三百颗恒星制造出一颗超新星。超级新星的爆炸已经消散三万年,银河逐渐恢复原有的秩序。此刻,秩序再次受到挑战。 亚伯全神贯注地驱动恒星,一颗又一颗恒星贡献出巨大的能量后被抛向银心。大量的恒星能量物质集中在一起,因为巧妙的引力设计保持距离,时刻准备聚合。一颗又一颗恒星被抛向银心,亚伯仿佛不知疲倦,十五年的时间里,他消耗了近万颗恒星,汇聚的能量可以炸开恒星级黑洞。 亚伯,你已经用掉了九千六百五十四标准恒星单位。你想用完配额吗?一旦超过配额,你会立即被毁灭! 不,老师,我不再需要配额了,这是最后一场游戏。 老师,需要我们帮你吗?亚伯的一个学生这样问。 不,孩子,我的配额已经足够了。你们马上可以看到一个未来。亚伯在瞬间退行,他没有远离超新星的爆炸区,而是站在很近的一个点上。 人类有史以来制造的最大一颗超新星爆炸了!巨大的能量被扭曲的空间导向一点,亚伯站在这个点上。 这就是未来!伊力艾姆! 这是亚伯留给老师和孩子们最后的呼唤。光和热瞬间消失,亚伯制造的扭曲空间也恢复了原样。一切平静下来,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他死了吗?孩子们从惊悸中恢复,老师还在琢磨着亚伯的举动。亚伯打开了一个虫洞,能量注入虫洞,会创造一个新的宇宙。然而那是一个平行世界,和这个宇宙唯一的联系是:它从这个宇宙起源。亚伯把自己填入虫洞,死亡的同时创造了一个宇宙。难道这样的死亡就是未来? 人类的未来,就是如你这般消失吗,亚伯?你竟然给孩子们这样一个答案。 他可能成功了,概率是60%。 这是宏。宏居然主动和人交流,老师有些诧异。 他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宇宙,混乱的宇宙,不同的宇宙。 什么,宏? 他想要的未来。他打开的虫洞很特殊,能量流入虫洞会按照他的意志产生平行宇宙。他将宇宙的规则确定为无规律。 这可能吗?无规律的宇宙? 一切都是推测。我不能对平行宇宙进行观察。不过从虫洞的特殊性上,可以推测那个宇宙的特性。 无规律? 是的。准确的描述是:宇宙的规则是无规律。 亚伯还活着吗? 这个世界里他当然死了,那个世界里我不能知道。不过既然我们的世界没有上帝,在那个世界里,亚伯也应当不会存在。一切要从大爆炸开始。是这个…… 什么? 魔法宇宙。 魔法宇宙? 亚伯从远古时代地球人类的资料中找到的一个名词。没有规律,意志的世界。他这样描述他的世界。热力学第二定律不能统治性地压倒人类。 魔法宇宙?老师想起什么,他开始搜索宏的数据库。亚伯的资料完整地保留着,他找到解释并没有花费多大的力气。那是几百亿年前一种被称为书的资料,亚伯做了标记。老师将它还原成实物。书的硬皮上镶嵌了四个黄金的字:伊力艾姆。下面是细小的文字:以神的名义,赐予人类驾驭万物的力量。书中的一切映射在老师的意识中。 亚伯,你创造了一个这样的宇宙吗?伊力艾姆? 书曾经有另一个封面,然而老师永远不会知道。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渺小地球上的人类祖先怀着对上帝的敬仰,无比虔诚地写下他们的幻想:神创造世界的三百六十五条魔法。而伊力艾姆,悠长到接近无限的岁月之后,人类已经遗忘了这个词的含义和先民们念出它时从神往到惶恐的一切情感。Elysium:极乐世界。 后记

十年一觉科幻梦

我翻开这本厚厚的书,它是我过去的十年中慢慢写成的,不禁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这些似曾相识的文字,原本隐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突然间齐刷刷地跳出来——就像你和一个曾经很要好却早已生疏的朋友不期而遇,彼此间都有些惊喜,却又尴尬着不知从何说起。 我该从何说起呢? 还是从更早的时候,那些已经说不清发生在什么年份的事开始吧。 小学的时候,老师问大家长大要做什么。同学们各种答案不一而足,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而我的答案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我说,我要做一个宇宙开拓者。我收获了一片寂静,随后收获了一片哗然,还有微微诧异的眼神。 曾经去远足,边走边编故事给伙伴们听。还记得一点情节,那就是威震天和擎天柱合二为一,成了一个超级厉害的机器人,叫做威擎天。因为《变形金刚》里有女机器人,我还设想了机器人怎么生孩子。旅途走到尽头,小伙伴问:“下边还有呢?”下边没有了,我没有继续编下去,也想不起当时说了什么。 还有看《太空堡垒》的岁月,因为父母不让多看动画片,为了知道头一天的剧情,特意跟着同学绕远道多走十几分钟回家。看不到,听别人讲讲,想象那波澜壮阔的战斗篇章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 岁月和记忆都留不住,然而有一个事实毋庸置疑,很小的时候,科幻就在我的心灵上打开了一扇窗。透过它,我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光怪 陆离的世界。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类科幻小说,在一个又一个奇异世界里放飞心灵。科幻是美的,宇宙的深远辽阔,科技的精妙绝伦,人们的悲欢离合,所有的一切都吸引着我,把我幼小的心灵塞得满满的。 进了大学,我开始尝试写作。第一篇投稿是参加《科幻世界》的校园征文活动,我记得这篇稿子,叫做《历史》。这篇习作被丢进了BBS的垃圾堆,贮藏在某个精华区某个ID的名下,未来的五百年估计都不会有人去翻看,最后就当成电子垃圾处理掉。同样命运的,可能还有陆续贴在BBS上的七八篇稿子,这些稿子都是上本科期间所写。很不幸,只有发在BBS上的命。 其间还有一个故事。一次在BBS上贴了一篇稿子后,收到某ID的评论,大意是我的小说质量可以和《科幻世界》的稿件相提并论,然而写科幻很苦,不易成功云云,最后语重心长地劝我别写了,说这投入产出简直就是亏到家了。这个ID大致算是一个名ID,至少我还看见有人会偶尔提到它。写科幻为了成功,我不反对有人奉此为信条,对我来说,这也是对的,然而,这绝不是全部,也绝不是事情最本质的东西。最本质的,是热爱。热爱,是一个人心底最强大的精神支柱。 我突然想起哈里·波特的作者罗琳。当她穷困潦倒、不名一文的时候,她仍旧在写哈里·波特,在描述那个充满神奇的世界。也许当时支撑她写下去的,是对稿酬的渴望,然而我相信,更源于她心底的热爱。挣钱的路子可能会有很多,热爱的东西却只有那么一种。不把它写出来,就是辜负了这一份人生。 热爱支撑着我没有听从过来人的劝告。当我成为过来人,我也想劝告后来者,如果能够解决温饱,那就追随你的内心去追逐梦想,市场的价值不过是冰冷的经济,内心的满足才能给予你真正的温暖。 再后来,就进入了十年。十年来的短篇就在这本书里陈列着。记得那个午后,维佳的一个电话让我惊喜万分。我的稿子终于可以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上!那是《最后的游戏》。那次读完李锐关于考古的散文《留下的,留不下的》,唏嘘不已,写了《发现人类》。 《洪荒世界》三部曲,从虚拟时代到人类的终结。 《时空追缉》,面对无尽的宇宙,人类多么孤立无助,势不两立的对手也会成为最牢靠的依靠。 《湿婆之舞》,《追光逐影》,我开始为“银河之心”系列勾勒框架。 …… 这本书不会成为经典,却会成为我的珍藏。 下一个十年,希望会更好。 文章的质量会有起伏,市场的价值会有波动,不变的,是热爱。 有光从遥远的过去照来,光芒中,可见前辈大师的微笑。热爱点燃我的生命,穿透迷离的岁月,把光照向未来。无论那光如何微茫,甚至无法穿透通向未来的朦胧,燃烧本身便是生存的意义。 2012823于上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