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仙剑问情2:仙客风流 作者:管平潮 内容简介 求道上清宫,张醒言因身世卑微,遭同门冷嘲热讽。谁知,身世凄迷的梅雪精灵一心追随他修道。备受冷落的张醒言,受命单枪匹马到火云山除怪。面对同道的嘲讽轻蔑、面对凶险的火云山妖魔,他该如何应对?追随前往的神兽小妹妹琼肜将面临何种危机? 下山期间,善良温柔的雪女寇雪宜竟遭奸人调戏,不得已暴露妖族身份!面对师门禁令,张醒言不惜使出绝户奇谋,对妖女一力维护。 龙公主灵漪儿在中秋之夜与张醒言等人团聚,却发现上清宫存在异象。鄱阳湖畔离别的皇朝少女居盈,忽入罗浮山;仿佛冥冥中已有定数,张醒言和她再次遭遇比火云山妖魔更可怕万倍的凶险!陷害与阴谋接踵而来,他们能否逃出绝境? 三年一度的天下道教盛会嘉元斗法大会召开,作为长辈的张醒言出人意料地崭露头角。上清前辈终于决定派他下山历练,寻找门派走失的水之精魂。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一章 飞鸟忘机,暂安陶然之乐 且说那少年醒言,担着天大的心思,做好诀别上清宫的准备,跑去请求掌门灵虚真人准许他收留那琼肜小女娃——谁知道,正是那世事难料,那灵虚掌门,竟是一口应承! 现在,得了这好信的少年,真个是大喜若狂,一踏出那上清观的大门,便兴奋的对琼肜叫道: “走!咱回家去!” “嗯!” 少年说得轻快,女孩儿回答得也干脆,跟着自己那快步奔前的醒言哥哥,一个劲儿的往那山下冲去。现在这琼肜也很高兴,脸蛋儿上红通通的,几绺泛着金泽的发丝,被迎面而来的风儿一吹,只在那脸前不住的飘动。 只是,刚刚跑到那离开飞云顶的石径入口,少年却突然一下子停住,拍着脑袋说道: “呃!~俺都乐糊涂了!倒忘了还要去那擅事堂登录入册!” “琼肜,我们先去擅事堂!” “好!” 那位已经冲到前面的小女娃,听得醒言这么一说,又是一声清脆的应答,转过身来便继续跟着哥哥往前直冲~ 这担心夜长梦多的少年,将琼肜领去那擅事堂,心急火燎的找到清云道长,将掌门的意思一说,便请他把琼肜登录在册。不过,登录之时,倒并未指明琼肜是他这四海堂主的弟子——说实在的,醒言再是那一堂之主,但也委实太年轻;在他还没显示出什么“灵根天赋”、“百年一遇”等等的旷世奇能来之前,要说什么开门收徒,不仅少年自个儿说不出口,便连那负责登录的清云道长,也觉得实在别扭。 因此,再考虑到琼肜在一旁“哥哥”“哥哥”的叫个不住,最后,所有人达成一致意见:只将这小女娃算为四海堂中新入职司。 在填到那具体职责一栏时,清云道长很客气的征询眼前这少年堂主的意见,结果醒言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洒扫清洁”来! 这倒不能怪他心思迟钝——难道那千鸟石崖上的四海堂中,除了这事儿还勉强说得过去之外,还有别的工作需要这小女娃来分担? 当然,那清云道长是不能按照少年所言那样写的。等他落笔之时,却已变成了“协管文册,协察田产”…… 当下,少年心下大为叹服: “倒底那生姜还是老的辣!清云道长这话写出来,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登录之事已定,又略微寒暄几句,这少年堂主便赶紧拉着琼肜,急急离开这飞云顶,向那抱霞峰千鸟崖而去! ——琼肜意外寻来之事,到此便尘埃落定。 现在,已是入夏时节;醒言便在四海堂侧屋之中,安了一张竹榻,便成了琼肜的居室。 虽然,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娃,曾强烈要求要住到哥哥房中。但她这醒言哥哥,毕竟也有十七岁的年纪,于那男女方面的世情,也是颇为了解。虽然这小女娃也说不清楚自己多大,但瞧她模样,约摸也应该有十一二岁了。俗话说,“七岁不同席”;虽然这少年素行无忌,对琼肜也着实喜爱,但在这个问题上,却还是不能依着她——当下,便将这个只管腻着自己的小姑娘,好说歹说哄到那侧堂之中睡下。 第二天清早,在那冷泉之处洗漱过后,醒言便咳嗽一声,一本正经的对这脸上还湿漉漉的小女娃说道: “咳咳,琼肜啊,今个儿便是你正式加入俺这四海堂的第一天——唔,本堂主今日便先来教你一样法术,也省得以后出去行走之时,被别人欺负!” “好啊好啊!——堂主哥哥要教琼肜什么法术呢?” “这法术嘛、你却曾亲眼见过——” “咦?亲眼见过?……” 小女娃稍一思忖,便叫了出来: “呀~哥哥是不是要教我那冻人的法儿?” “哈哈,正是!不过那却不叫冻人的法儿,它叫——” 刚要说出来那“冰心结”三字之时,醒言却见这眼前的小女孩儿,将臂一挥,然后仰着小脸儿对醒言问道: “堂主哥哥,是这个法术吗?” “……” 醒言一时没有应答。因为,他突然看到,眼前这刚刚还在汩汩流动的冷泉,现在已经被冻成了几柱冰棱。而那岩间后续的泉水,顺着这片冰棱淌下来,很快便被这寒气所凝,又在上面结成晶莹剔透的冰柱。 “是这样的吗?” “呃……好像是的。原来琼肜已经会了啊?哈~” 没能当成师傅的少年,正尴尬的打着哈哈。蓦的,他又想起往日那个在罗阳街头被淋成落汤鸡一般的赵一棍,便问这个正兴高采烈的小女娃: “琼肜那日在罗阳街上,淋得那舞棍之人一身的水渍——却也是使了法术吧?” “嘻嘻……是啊!原来都被哥哥看到了呀?” 小女娃有些不好意思,一脸嘻笑,那双眼睛又笑成两弯细细的新月牙。 “你是怎么做的呢?” “怎么做的……嗯!好像我眯着眼睛想一下,就可以了!” “就这样?” 醒言颇有些怀疑。 “是呀!不信我想给你看~” 见堂主哥哥有些不相信,这琼肜便有些着急。然后—— 便在这小女娃话音刚落之时,醒言便突然听得身后“轰”的一声;回头一看,就看到那石坪之上,凭空便腾起一大片火焰,在那儿正烧得旺盛!这火势甚烈,火舌熊熊喷射,倒把醒言吓得往旁边跳了一跳! “呀!快灭掉,小心烧进旁边林子里!” “嗯,好呀~” 正在醒言赶紧驱动那太华道力,着忙融那被冻成冰块的泉水之时,却见这放火之人,眨了眨眼睛——于是那片烧得正欢的火场上方,便突然毫无征兆的望空里浇出一大团清水来! 只听“哗啦”一声,便将那正烧得旺盛的火舌,给一下子浇熄! 见此情景,少年突然间恍然大悟: “呃……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那位在一旁帮着数数的裁判之人,却也被浇得像那落汤鸡一般——这调皮小丫头真正泼出去的清水,却大都被反弹在那位帮闲之人身上!” “这么看来,那个『水泼不进』赵一棍,倒真有一身不俗的功夫——只是不太走运,偏偏遇上这顽皮的小琼肜!” 想到这儿,醒言倒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醒言认真的跟琼肜交待,嘱咐她以后在这上清宫中,不要轻易使出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法术来。若实在有必要施法,便尽量只用方才那一招“冻人术”好了。这样的话,若是事后有人问起,也好有个说辞—— 这个叮嘱话儿,却和昨天去见那灵虚掌门之前,跟琼肜交待的差不多。只不过,却不是什么法术都不能使。以后在这罗浮山中,还指不定遇上什么麻烦事儿,到时候也不能坐以待毙。一两样防身法术,却还是要的。 至于那要与人为善,不要只为着好玩儿便拆人台——这些个世故的话儿,以后倒可以再来慢慢熏陶。 交待过这些以后,这位四海堂堂主,便又虚心的跟小姑娘请教起来,问她方才那些个神奇的生水引火法儿,倒底是怎么施展出来—— 很可惜,虽然这琼肜小女娃,觉得好不容易有个事儿可以帮着哥哥,便在那儿努力的讲授自己的施法心得;但待她这位用心听讲的堂主哥哥,聚精会神的听了好半天之后,才无奈的发现,琼肜开始说的却都是实话——这琼肜小女娃,真的便只是稍微凝神想一想,便想出那真真切切的一大团水、一大片火来。而至于具体如何施法,这小女孩儿却始终说不清楚。 在跟着这小女娃,练习了半天如何正确眯眼之后,醒言终于清醒的认识到: 这琼肜真个是天赋异秉。就自己这资质,看来是拍马难及了! 想通此节,这位虚心的求教者,便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承认了自己的学习失败——但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这自认驽钝的学生倒无所谓,但那个敬业的“授业老师”,却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那一双明眸之中,竟是盈满了汪汪的泪水,便似乎快要哭出声来! 见此情形,醒言只好又使出那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又哄得这小姑娘开心起来。嗣后,他便让琼肜在这千鸟崖上玩着,自己则换了一身便装,急急赶到那传罗集镇上,买了几件女孩儿的衣物——琼肜原来那身衣裳,因为昼夜行走于那山林之间,早就褴褛不堪,已是不能再穿了。 现在,醒言的“清修”之地千鸟崖,风景还与往日一样的清幽。但自从琼肜意外寻来之后,这儿便热闹了许多。原先醒言在这袖云亭旁吹笛解闷之时,也就只有那鸟雀相伴;而现在,在这少年左右飞舞的鸟雀之中,却又多了一个琼肜! 说起来,虽然醒言现在对那神曲『水龙吟』,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轻易相试;但毕竟曾经奏出过这样的绝世神曲,后来又反复研习过那本灵漪儿相赠的『风水引』,现在醒言对这五音五行之理,已算得颇有认识。这位四海堂主,隐隐的感觉到,这两份曲谱,若要引动那法术效果,并不在谱儿如何具体排列;更重要的、更起作用的,却是内里蕴涵的五行之意。 本来为了谋求衣食,醒言便谙熟那吹笛之术;现在有了这样的认识,又有那玉笛“神雪”襄助,这个目前吹曲儿只为解闷的少年,已能抽取这两首神曲曲中之意,吹出那自己想要的效果来! 于是,每至那夕阳西下,漫天的霞彩正映在这千鸟崖上之时,醒言便会立在这石坪之上,和着这高崖上的清风,随心所欲的吹上一阵婉转悠扬的笛曲。仿那『风水引』,他将自己吹的这个曲儿,称作『百鸟引』。这首“百鸟引”,从无确定的曲谱,只有确定的曲意。但只要是这“百鸟引”吹出来,便会引得那附近山野间本应归林的鸟雀,来他身周盘旋飞舞! 远远望去,便见罗浮洞天中这许多的奇禽异鸟,在这千鸟崖上的霞光中,翂翍旋舞,且翔且集,真似那传说中的“百鸟朝凤”一般。 而在这群翩跹翔聚的鸟雀之中,现在又多出了一个灵动的身影——每当醒言吹笛之时,琼肜便等到她一天之中最为开心的时刻;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娃,总会随着这漫天翔翥的夕鸟,和着少年的笛音,一起嬉戏、追逐…… 每当这时,这个岩身被夕霞映成彤黄之色的“千鸟崖”,便真的名副其实为千鸟之崖了。 而在那明月当空之时,少年也不忘运转自己那“炼神化虚”之法,充实他那似乎毫无进展的太华道力。这时候,爱玩闹的小姑娘,便会静静的陪在一旁,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在那儿趺足而坐——只是,虽然少年也曾跟她解释了半天什么是炼神化虚,但这小女孩儿,与他哥哥几天前的反应一样,还是那全然懵懂…… 山中的日子,便这样一天天热闹而又悠然的流逝。 这一天,正在醒言看着琼肜,在这堂前石坪上玩耍之时,却见那崖前林间石道上,正远远的走来一人。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二章 杯酒凭栏,检点浮生闲话 这天下午,醒言和琼肜看到,从那崖前蜿蜒上山的林荫夹道上,正在有一人,远远的朝这千鸟崖走来。 “怪了,这大热天的,会有谁会来这四海堂呢?陈子平?不过看走路的样子,不像。” 因为隔得颇远,醒言一时也认不清来人倒底是谁。 又过了一小会儿,等那来人又走近了些,醒言才瞧清楚,原来这位千鸟崖的访客,却正是上次那杜紫蘅的要好之人,弘法殿清溟道长的大弟子,华飘尘! “咦?他来做什么?” 醒言心中暗自警惕,便小声提醒了琼肜一下。 不过,等那华飘尘上得石坪,跟这两人表明来意,醒言才知道自己完全多虑了。 原来,这位弘法殿的大弟子,这番提着一篓酒菜前来,竟是要替他那位紫蘅师妹,来向醒言赔礼道歉! 只见这位一身素衫依旧一尘不染的华飘尘,在这袖云亭中,一边在石桌上摆下几小碟花生香豆之类的下酒菜,一边笑着跟醒言说明来意: “张堂主有所不知,那次紫蘅师妹回去后,经我一番劝导,也颇是后悔。但那女孩儿家脸皮就是薄,虽然明知自个儿做得不妥,可就是不好意思来开口相认。这几天她越琢磨越觉得自己鲁莽——这不,便央我过来跟张堂主说个道歉话儿。” “哈哈,哪用如此多礼——那事我便一直没放在心上!” 醒言闻言,爽朗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怀。 说起来,这张醒言曾在那市井烟尘中混得许久,可谓是识人无数。这些年历练下来,于那人情交接之上,也是颇为通达。正可谓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待听得华飘尘这几句言辞恳切的话儿,醒言便知他这番前来替他心上人道歉,并非作伪,确实是出于真心。 其实,自那日醒言不得已出手教训过那杜紫蘅之后,这个清溟首徒华飘尘,便一直成了少年心中的一个疙瘩。虽然,自己向来是无所畏惧,但现在这千鸟崖上,自己的身边多了琼肜这个来历特殊的小女娃;为她着想,多一个交恶之人,总不是好事。 现在看来,这个自己一直担心的人物,却也是那通情达理之人。晓得这点,醒言也甚是高兴,当下便帮着华飘尘铺排酒菜,并吩咐身旁的小女娃一声: “琼肜,去帮哥哥拿两只陶碗来。今日我要与这华道兄好好喝上一回!” “嗯!” 小女娃儿应声而去,颠颠的跑到那石屋之中,拿出两只陶碗来。 于是,这醒言、华飘尘二人,便在这袖云凉亭中,对着眼前绿意盎然的青山翠谷,听着对面无名山上流瀑的水声潺潺,开始喝起酒来。那琼肜小女娃,则端着一小碟香豆,乖乖的坐在哥哥旁边,吃着零嘴。 华飘尘带来的这一小坛水酒,与当时大多数坊间所售米酒一样,并不甚浓烈,清醇爽滑,正好喝来消暑——喝着清酒,吹着山风,真是好不快意! 推杯换盏几番之后,醒言便听那华飘尘问道: “张道兄,听说你曾跟那清河师伯学过法术?” “嗯,是啊!” 少年顺口答道。 “果然!” 听得醒言这随便一答,那华飘尘却似是恍然大悟,又喝了一大口酒。 “咦?华兄此话确是何意?” 醒言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愚意是说,既然张堂主曾跟那清河师伯学过法术,那紫蘅师妹败在道兄手下,也真是不枉了!” 听得华飘尘这回答,醒言心下倒是蓦的一动,又想起当日灵庭子的一番话——当即,醒言便停下碗盏,认真的问道: “那清河道长,法力真个高强?” “那是自然!道兄也不必替自己的授业师傅谦虚——是不是清河前辈没跟堂主讲过?唔,也有可能,毕竟经过那场变故……” 现在,这位已有几分酒意的弘法殿大弟子,一脸崇敬的说道: “清河师伯,灵虚掌门首徒,为人清狂不羁,当年号称『上清狂徒』;但又极有天资,修炼得一身高强的道法,连续三届在那嘉元会上独占鳌头——以至于在第四届上,经三教长老一致议定,三次嘉元斗法冠压同侪的弟子,将不必再参加道法比较……唉!如此想来,那清河前辈的道法,又岂只是『高强』二字可以形容!” 言语之间,这弘法殿大弟子,大有恨不相逢之意。 这位华飘尘,也是颇为豪爽;但一待他提到心目中的偶像,便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一边饮酒,一边叙说多年搜集来的清河事迹。 于是,这位听众的脑海中,便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不停更替交换: 一会儿,是饶州善缘处那个清河老头儿,数年如一的嬉皮笑脸猥琐模样;一会儿,又变成那月圆之夜,万山之巅,白衣胜雪,剑气飘风的世外高人…… 华飘尘这一通话下来,直把少年的脑袋,灌得晕晕乎乎,倒真要以为自个儿已经醉了! 从这华飘尘散散碎碎的话里,醒言还知道,那个老道清河,却还有一个外号,便是那“天一酒徒”,正说他极为嗜酒——这事儿,醒言倒是深信不疑。 说起来,这次华飘尘提着一坛酒来,便是推此及彼,料定这四海堂主,定然也是喜欢喝上一口! 不过,虽然相对于那陈子平来说,这华飘尘从长辈那儿听来的前尘往事,要多上许多;但醒言听了一会儿,却发现,其实这位清溟首徒,对那老道之事,也是知之不详;很多事儿在少年听来,倒颇似那无稽的传言。于是,待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头,少年便插上一句,问了一个自己最为想不通的问题: “我说华道兄,方才听你说起,那位清河道长,竟然是灵虚掌门的首徒——可为何会被遣去饶州善缘处?” 少年心中,才不信清河老头儿那冠冕堂皇的“入世修行”说法! “这个……” 正自滔滔不绝的华飘尘,却似是一时被问住;皱着眉头细细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道: “这事倒不大听师伯们提起;只隐约记得,清溟师尊曾偶尔跟我提过,他那位清河师兄,被委以看守天一藏经阁的重任,却不知怎地,有一天竟将一个本门圣物给弄丢!所以,即使那灵虚掌门极为喜爱清河前辈,但也是大为震怒;虽然当时教中前辈,多有说情,但灵虚师尊还是重重责罚了清河前辈,禁锢了前辈一身道力,给遣出了罗浮山。” “不过幸好,最近听说清河前辈因引荐堂主有功,那一身禁制已被消除,真是天大幸事!” 说到此处,华飘尘以手加额,长长的嘘了口气,倒似那解脱苦难之人,正是他自己。 “圣物?” 一听这词儿,醒言却立马竖起耳朵,试探着问道: “这圣物……是不是那藏经阁中的什么珍异秘笈?” 长久以来,老道神神叨叨传给醒言的这本『上清经』,对其来历,少年私底下已经设想过多种可能……甚至包括那坑蒙拐骗。这次听华飘尘一提“圣物”二字,醒言立马便留起神来——却听那华飘尘迟疑的说道: “呃、好像不是什么经书。听传言说,倒似是清河前辈,冬天里温酒,误拿了那圣物当柴……这个说法真是荒唐!不过门中长辈对于此事,一般都不再提起,所以我也不甚清楚。” “哦,原来如此。真是世事难料啊!” 想起往日那清河老头儿的脾性,对于华飘尘认为是无稽之谈的说法,醒言倒真有几分相信——只不过,却不敢直说出来,省得伤了席间和气~ 当然,不管怎么说,华飘尘这番话,倒是解了少年心中的疑惑: “难怪那天灵庭子提出让清河回山,那灵虚掌门甚不高兴。原来这清河老头儿,当年竟还闯出这样的祸端来!” 这一番谈话下来,倒让醒言知道,难怪那陈子平对他这个大师兄如此崇敬。这个清溟首徒华飘尘,果然是个大好男儿,谈吐之间甚为磊落洒脱。虽然带着酒意,但说话还是非常得体。 看来,这华飘尘对这上清宫中的事体,倒是知道得不少。醒言便借着这机会,又小心翼翼的问了句: “华道兄,有件事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何事?尽管说来便是。” “我上清宫中,是否对那异类灵物,一概视为寇仇?” 说到这儿,醒言怕华飘尘起疑,又添了一句: “前些日在上清宫中,看到有位赵真人,竟是与一头猛虎相伴。似乎掌门师尊也并不如何在意……所以我心中甚是疑惑!” “哈~原来是此事——可能张堂主来得这罗浮山不久,对本门还不是十分熟悉。我罗浮山上清宫,在天下道门中能占得一席之地,便要归功于谨遵那上清教祖的教诲,讲求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我上清教门之中,对这天地万物的理解,并不拘泥于一途。” “就说那异类妖怪,我上清宫中向来便有好几种看法。只不过我清溟师尊,倒是对那些个异类精灵,颇不以为然。” “原来如此!” 听得华飘尘这番解释,醒言心下顿时大宽,赶紧又替这位华道兄斟满一碗米酒。 那华飘尘也是谈得兴起,接着又说道: “说起这兼收并蓄,在我上清宫中,虽然对于那修炼天道,以清心炼气、静养存神为主,但其他途径,也并无特别拘束。比如那『玄素之道』的房中术,也并不禁止。只是,这房中之术,现在在我上清门中,已基本无人再修习了。” “哦?这是为何?” “因为门中曾有位灵初前辈,一心推崇玄素之道,谨遵那阴阳炉鼎之法——只是数十年修炼下来,不仅道法进展甚微,而且还……” 原来,这上清宫中,与灵虚灵成相同辈分的,却还有位灵初道长。只不过,这位灵初前辈,向来只信奉以房中之术来修合天道。很可惜,他以此法修行,不仅那道法未有大成,还因那些个炉鼎女子,俱都慕他人材,再加上灵初前辈心软,这多年下来,那些个本只是买来修合道法的女子,竟都成了他的妻妾! 现在,这位灵初前辈,已是儿孙满堂;山上住不得,便去那罗浮山下,做了个儿孙绕膝的田舍翁。这飞云顶上清宫,灵初道长已是不常来了。 有了他这个前车之鉴,现在上清宫中,一心只为修得天道的后辈弟子,俱都是暗自警醒,已没谁再热衷于那“玄素之道”了! 倒想不到,这上清宫中,竟还有这等趣人!听华飘尘略微一说,醒言当下便有些忍不住笑意—— 却不防,少年身旁那位一直安安静静的小琼肜,突然稚声稚气的问道: “醒言哥哥,那房中之术是什么?” “呃、”小女娃这发问,却难不倒醒言。这些天,少年常在四海堂中研阅经书,那本专讲玄素之道的《纯阳真经》,也是大致览过,现在还留有些印象: “这房中之术,也称玄素之道,它是循那……” 刚说到这儿,少年的解说却嘎然而止!然后,这位刚刚还在认真解答的醒言哥哥,便对面前这位一脸好奇的小小少女,正色说道: “琼肜妹妹,你还小。这房中之术,小孩子却不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不应该知道?——呃~哥哥啊,都说人家不是小孩子了!” 这小女娃儿嘟着嘴儿抗议。 “这个……呀!哥哥现在恐怕有点儿醉了,咋觉得有些难受~嗯,琼肜你去帮哥哥拿杯凉茶来,让我醒醒酒。” “好的!” 听得哥哥有些难受,琼肜便赶紧朝那石屋一路小跑而去。 只不过,经过石屋门侧的那只石鹤时,这小女娃儿却是偷偷停了一下,立定身子跟石鹤比了一下——却有些沮丧的自言自语道: “唉,和前天一样,还是没长高……” “哥哥他什么都好——但如果不总把琼肜当小孩子,那就更好了!” “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小女娃儿学着醒言刚才在凉亭中的口气,在那里幽幽的喟叹了一下。 经了这个插曲后不多久,那袖云亭中喝酒之人,也差不多酒兴阑珊,华飘尘便告辞下崖而去。看着这位华道兄有些歪斜的下山背影,醒言心中颇为感慨: “今日这一叙,也真值得——原来却不知那位总是嬉皮笑脸的老道清河,当年竟还是这等杰出人物!” “当真是世事难料!” 正在少年出神之时,却忽听得身旁“嚯啦”一声——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位正在勤快收拾着碗筷的小琼肜,却不小心将一只陶碗扫落在青石地上。当下,那陶碗便摔得四分五裂。 …… 看着这散落一地的陶片,少年却突然如遭雷殛,一时竟怔在那里,说不得半句话来!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三章 福至心灵,参幽微以通玄 盯着这碎了一地的陶片,这位微有酒意的少年,竟是突然发起呆来。 那个扫落陶碗的小女孩儿,见醒言如此反应,立时便满面惶恐: “哥哥你生气了吗?……都怪琼肜笨手笨脚,打破哥哥的心爱之物。” 琼肜在一旁自怨自艾,眼中又是蓄起一汪泪水,边说边蹲下去,一片一片的将那陶片捡起来。 虽然琼肜正说话,但醒言却似是充耳不闻,只在那儿呆呆的出神。直到琼肜蹲下身去捡拾,挡住他的视线时,才突然回过神来。而现在这个琼肜小妹妹,竟是语带哭腔,泫然欲泣——醒言一下子慌了手脚,赶紧也蹲下来,和她一起捡拾这碎碗片,好言慰解这个伤心的小小少女: “呵~这陶碗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碗啦,哪里会是哥哥的心爱之物,摔烂一点也不可惜!” “哦?那哥哥为什么要生琼肜的气呢?” “咳咳,那是因为——呃!根本就没生气啦!只是哥哥突然想到一个很头疼的事儿。” 原来,这少年自入得这罗浮山以来,便常常研读道家经典。在那个月圆之夜,又受了那把怪剑的点化,晓得那萃取天地元灵的法儿,自此以后,他便对这修道一途,也从以前的混口饭吃,逐渐变得颇感兴趣。在那无聊之际,醒言也会琢磨琢磨那些道家经义。在琼肜来这千鸟崖前,他还会常常思索一些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来打发时间,或者助以入眠。 虽然这些天来,多了琼肜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娃儿陪在身边,这千鸟崖上的清幽日子,不再显得那么闲闷;但他那研修道家经义的心思,却一直都没放下。 方才,正是这碎得一地的陶碗残片,猛的触动了醒言的心思,让这位习得“炼神化虚”的法门,觉得那天道也并非不可期的少年,突然间就变得呆若木鸡—— 《道德真经》、《南华真经》等诸多道家典籍,都说那天地本原,皆是混沌,“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兮其若浊”,“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这天地万物的本原,正是那毫无义理规律可循的散乱无常。而刚才这些个散落的碎片,却突然让醒言惊觉: 这世间似乎欣欣向荣、秩序有常的万物,却都是在朝着那混沌、破灭的方向运行。 陶碗落地,支离破碎;草木柔条,死也枯槁;人生百年,尽归尘土;即使那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却也免不了会沧海桑田。这世间的事物生灵,似乎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便是回归天地的本原,重归那枯寂破灭的混沌。 虽然,先贤有“思劳於万几,神驰於宇宙”的意气风发,但这个天地宇宙的真相却是: 生长,孕化,并不是宇宙的方向;而寂灭、混沌、死亡,才是宇宙间的永恒…… 如果这样,那现在这天下的道家,千百年来孜孜以求的“长生久视”,岂不只是那缘木求鱼,全都是妄谈? 方才,醒言那一瞬间的失神,倒不是为自己不能修道长生而沮丧,而是从这散落一地的碎片,突然发现这大行于天下的道家,其最终追求的,很可能根本便是个绝无可能实现的虚无之物—— 在当时来说,他这个念头也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因此刚才才会突然怔立当场,嗒然若丧! 现在,蹲在他身边的这个小女孩儿,听了劝慰,知道哥哥并不是生气,已然破涕为笑,却也忘了问这位醒言哥哥为何发呆。而她身旁这位心中刚刚经过一场大混乱的少年,一边拾捡着陶碗碎片,一边自言自语道: “唉,原来这陶碗,摔成碎片容易,却不能自个儿复原成陶碗啊!” “嘻~那是自然啦!哥哥今天怎么也变得笨笨的了?” 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娃,又怎会知道她这醒言哥哥,方才心中掀起的那番惊涛骇浪! 不过,听得琼肜这恰似新鸟娇啼的话儿,醒言倒真个顿时释然,开怀一笑道: “哈~妹妹说的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顺其自然便可。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嗯!” 这一场不是风波的风波,就被小姑娘这么一个简单的鼻音儿给结束了。 现在,琼肜开始忙活起她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来:趁太阳还没下山前,用清水冲一下这块石坪。一来,可以洗去石坪上的树叶灰尘;二来,也可以消去这盛夏石坪上炎炎的暑气。这样,晚上堂主哥哥便可以有个清凉干净的地方,好专心吸那天上的彩光了! 说起来,在醒言眼中那毫无颜色的天地灵气,在这个小琼肜的眼中,却是映成了漫天扭曲流转的绚色光流。看来,这个异兽化成的小女娃儿,确实不可以常理度之。 当然,她这细心的堂主哥哥,又是一番叮嘱,让她不可以将此事告诉别人。而这琼肜,知道自己看到的与哥哥所见不同,却又是一阵伤心,觉得因为自己是妖怪,才有这样的不同,那小小心眼儿里,只觉得好生难过。结果,为哄她破涕为笑,又费得少年好半天时光——与琼肜相处的这段日子,醒言的口才,又是大为精进了! 现在,机灵的小女孩,往四处瞅瞅,瞧着并无旁人,便又施展开前些日罗阳街头的把戏,从半空中突然招出一团清水,然后将它哗啦一声砸在石坪上,这凉凉的水儿,便四处流溢。 在琼肜清洗石坪之时,醒言便立在那冷泉旁边,看着清水漫过那被日光晒得泛着白光的石坪。 瞧着这四处漫流的清水,少年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叹: “唉!就瞧这水,也总是趋向那无所定行啊!” 回头看看这冷泉,那岩间水气凝成的圆润水滴,正从那倒垂的石笋尖上,滴落下来,在底下光滑的青石上面撞碎,向四处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正是心中有感,便触目成情。现在醒言脑子里,总是萦绕着那万物皆归混沌的念头,看着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循着这个理儿一番联想。 正在少年心中感慨之时,却突然觉得面前寒气一现,然后便看到眼前石笋上,那颗正自悠悠然然、便快要落下的水滴,却忽的凝住不动,滞锢在那里,便似那鲛人的眼泪一般,已是凝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冰珠! “咦?” 回头一看,却是那琼肜小女娃儿,正对着自己扮着鬼脸,嘻嘻笑道: “又见哥哥发呆,便来吓吓你!” 原来是琼肜刚才施了冰冻之术。明白了原委,醒言倒也不以为意。回头看看这颗晶莹小冰珠似滴非滴、将滴未滴的模样,倒觉得甚是有趣—— 蓦的,这原本悠悠闲闲的少年,却突然猛一回身,一把拢住正在那儿嘻笑的琼肜,兴奋的大叫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突然见哥哥这如颠似狂的模样,这位正被不住摇动的娇小女娃,顾不得双肩吃疼,只在那儿连声问道: “哥哥你怎么了?” 见堂主哥哥自方才自己打碎一只陶碗之后,似乎便有些怪怪的;现在见他又是这副模样,琼肜心中倒甚是担心,不知道出了啥事儿,便在那里急声问询。 “呃!” 这个乐而忘形的少年,听得少女这一连串急促的问话,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松开双手,跟琼肜不住的道歉,并解释了方才失态的缘故。 原来,这事儿还真算得上是起因于琼肜、又得益于琼肜。初见那只碎陶碗,醒言便忧那人力有穷,万物总归于混沌;方才突见琼肜这小小恶作剧,少年脑海里却又是灵光一闪—— 刹那间,便似那万里的乌云尽皆消散,满天又是那星月交辉! 少年现在正是如此想法:既然那水滴可以滴落成散碎的水花,也可以凝成静滞不动的冰珠,这么说来,那向来被认作天地之母、万物本原的纯一混沌,是不是也应该有对应的相反之物?或者说,若以“混沌”为正,那是不是也存在着一个“负”的混沌?若以“混沌”为阳,那应不应该还有一个“阴”之混沌? 正所谓福至心灵,现在醒言便自然而然的,联想起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天地灵气是什么?日月菁华是什么?自己那炼神化虚又是什么?” 现在,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那天地灵气、那日月菁华,那道家认为的“仙灵之气”,便是那负的“混沌”、阴的“混沌”!而那炼神化虚,便是将充盈于这天地之间的负之混沌,炼化成能够存在于自己身体之里、能够为自己所用的负之混沌——也就是那“太华道力”! 现在,一连串的想法,便像走马灯一般,在少年的脑海中不住的闪过: “天地之母,万物之原,为何一定只能是单一的混沌?也许那一正一负、一阴一阳,才是那完整的天地本原!” “也许,并不必拘泥于天地本原的数目——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一是二其实都无所谓,真正的本原,还是那天地运行之『道』啊!” “虽然那生命最后必将终结,但为何我辈生灵仍能存之于世上?究其本因,应该便是在那性命完结之前,世上生灵,都在不停摄入那负的混沌!无论是千年老椿,还是那转瞬蜉蝣,都是因为摄入那负的混沌,才能存活于世上啊!” “草木之荣枯,乃草木摄入负之混沌之法;时人之饮啄,乃我辈摄入负之混沌之法;凤凰之涅盘,乃仙禽摄入负之混沌之法。而天下修仙求道的教门,究其本原,也都是要寻那吸纳负之混沌之法,超越生死,将人生匆匆百年,变成千年、万年!” 现在醒言的灵台之中,前所未有的清睿空明: “现在终于懂了,原来那『炼神化虚』所强调的『有心无为』,不仅是召唤『太华道力』的法门,还是那天下修道的至理。若止无为,则最多减缓混沌的到来,并不能真正『无不为』。清静无为,只可养生而已,并不能长生不老。” “只有循那『有心无为』,主动炼化那『负之混沌』,才真正有可能达到我教道门所追求的最高境地:长生久视!” …… “呃?!” 却说正在醒言瞑目凝思、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止时,却突然觉着眼帘前一阵晦暗明灭——这位正沉浸于凝思天地义理之中的少年,顿时便惊得失声叫道: “不好!难道真让俺悟得天道,便要为老天不容,要将天谴来灭我?!” 惶恐之下,赶紧睁眼一瞧——却见那琼肜小女娃,正伸着一只宛如脂玉的小手,在自己眼皮前不住的摇动! 还没等醒言说话,却见这琼肜讶道: “咦?哥哥却没睡着?” “……” “唉~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至道则无言——那真正厉害的天道,又岂能让俺随随便便就给悟出来?呵~哪还用担心遭什么天谴哦!” 只不过,经得这不到半个时辰的思潮起伏,却更加坚定了他每晚坚持炼化那天地元灵的决心! 千鸟崖上的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流逝。似乎,这山中的岁月,就会这样一直平淡无奇的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在这位四海堂主下山巡察上清宫田产之时,却是听得农人说起,在这上清宫所在的罗浮山脚下,近来竟是有蛇妖出没! ※※※ 【注】: 在老子、庄子、张醒言所在年代的近两千年之后,才有西人提出与“混沌”相近的理论,“熵”学。 中国古代哲学之灯,照亮了华夏千年的岁月,其光芒至今仍璀璨夺目,不可逼视。在哲学范畴,我等炎黄子孙,似已是锢步已久。 此是本书中第二次集中论道。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四章 冰光幻灭,转瞬妖魂之影 这一天,又到了醒言该下山巡察田产的日子。 说起来,这罗浮山下的千顷良田,对上清宫来说颇为重要。但上清宫与它的佃户关系向来不错,这个巡察田产的差事,其实基本无事可做。 现在,为了避那盛夏的日头,醒言便寻得一处树荫坐下,半倚在树干上歇息。虽然,间有那斑驳的日影,透过枝叶映在他身上,但在这绿荫里,经那田野间的清风一吹,着实惬意。 醒言在这树底下纳凉,那位跟他而来的琼肜小姑娘,却一时闲不下来,正在那田间地头玩得起劲,一会儿采采那田埂边的野花,一会儿又蹦蹦跳跳的去追逐蝴蝶——在那追跑之时,小琼肜头上扎着的两条鲜红丝带,不住的随风飘飞,本身便宛若那蹁跹的彩蝶,在这片浓绿之中盘桓、飞舞。 奔舞之间,小姑娘那红扑扑的嫩脸上,沁出点点汗珠,便似那粉荷上的晶莹露珠一般。 看着琼肜那无忧无虑的活泼身姿,醒言脸上也不觉现出一丝笑意,心中想道: “这小女娃儿倒是精神十足,也不怕这天气炎热。” 正在他看着琼肜玩耍,享受着绿野凉风,无比闲适之时,忽听得有人在耳畔说道: “唉,真是怪事!竟有妖怪敢来这罗浮山下作乱!” 醒言闻声转头,见说话之人,是一个年纪不甚大的农人,也来这四五棵大树遮成的绿荫下歇脚。一把铁锸,正搁在他身旁旁。 “妖怪?” 正自无聊的少年,听得农夫这么一说,立马儿便来了兴趣。 “是啊!这位小道爷还没听到风声?” “还没听说。” 现在已将近正午,虽然天上有片片缕缕的流云,但这头顶的日头还是颇烈,这农人便安心在这儿歇脚。现在见有人搭茬,自然是有问必答,将这近来村中的大事,一五一十的说与醒言听。 原来,因为上清宫的缘故,这罗浮山脚下,向来便是景气清和,从无妖怪作乱。近日不知怎的,竟有一只蛇妖,在附近出没,据说还伤了几个人。这妖怪来这罗浮山下捣乱,倒真些太岁头上动土的意思了。 刚听这农人说起时,醒言还以为这只不过是乡间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但这农人言之凿凿,说他们村中,已有好几人遭那蛇妖袭击,并且还受伤不轻。然后,便向醒言描述那蛇妖的可怕样貌,说它眼若铜铃,身如巨木,长得无比的吓人——那诸般景象,虽是旁人见得,但他说得绘声绘色,倒似是亲见一般。 虽然听他说得活灵活现,言语间又常常赌咒发誓,但醒言心中却还存着些疑虑,问道: “既然有这蛇妖伤人,但你们为何没请我上清宫的道人,来降服妖怪?我上清宫中可是有不少法力高强之人哦!” “唉,这个俺们也想到了,也曾央得贵教的几位道爷来过!” “哦?那结果如何?” “唉!” 只听他重重叹了一声,道: “一样没用。没成想那蛇妖竟如此狡猾,见有上清宫道人在此,便只晓得躲在自家洞里,再也不肯出来!” “是吗?呵~这些成精之物,倒是蛮有灵性!” 听得农人的叙说,醒言又想起数月前那饶州祝宅之中的榆木凳妖来。 “看来,今天那蛇妖也不会出来了。” 这位上清宫的少年道长,随便的说了一句。 “那可说不定。” 旁边这农人,也是无心的应了一声。 “……” 待两人都反应过来时,那农夫倒有几分尴尬,讪讪道: “虽说道爷您年纪不大,但毕竟也是那罗浮山上下来的;有您稳坐在此,那妖物自然是不敢……” 话刚说到这儿,却突然停住——因为此时两人都听到,在那时鸣时歇的夏蝉叫声中,竟隐隐听得有女子呼救之声传来: “蛇妖……救命……” 这断断续续的呼救声,顺着风声清晰的传到这两位闲扯之人耳中。 听得这呼救声,醒言猛然一惊,抬头一看,却见那原本在附近嬉玩的琼肜,现在已是不见踪影! 霎时,少年便似被蝎子蜇了一般,一下子便跳了起来,攫起农夫那把铁锸,便朝那呼救声传来之处,风一般的冲了过去! “琼肜素有异能,应该不会轻易就被蛇妖伤到吧?” 一边发力急奔,一边安慰自己。 虽然极力让自己宽心,但离得那断续呼救声越来越近,醒言那颗心,也揪得越来越紧,浑没心思去细细察堪,那呼救之声,倒底是不是琼肜传来。 等奔得近了,这个心急火燎的少年才发觉,前面不远处那个呼救之人,并不是自己那琼肜妹妹——距自己大约数十步开外的一片林边空地上,正有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在不停的挣扎呼救;而在她的身上,正盘踞着一条胳膊粗的黑色蟒蛇,在不停的收缩绞动着! 见此情景,少年这颗高悬的心,倒反而放了下来。虽然这蟒蛇看起来块头不小,但对于醒言这个山里出身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大蟒并不罕见。 “惭愧!倒虚惊了一场,还真以为是啥蛇妖。原来只是这样的蛇虫!” 醒言他家,便是猎户出身;这种捕蛇事体,自是颇为熟谙。当即,他便将手中那把铁锸,搁在一旁,然后便专捡那被日光晒得滚热的地面,不动声色的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而那条大蛇,在醒言靠近之时,似乎毫无察觉,只顾在那里死缠着那个女子。 在离那蛇约摸还有四五步远,正在轻轻靠近的少年,便停了下来,略略打量了一下眼前蟒蛇的方位——然后,便见他突然起步,一个箭步急蹿了上去,手掌戟张,一下子便准确的掐在那蟒蛇的七寸之处! 虽然,也许在旁人眼中,少年这番举动,似有些惊险莽撞。但正所谓会者不难,醒言方才这一连串动作,有惊无险,诸般行动,尽皆拿捏得恰到好处,分毫不差。 现在,他的右手掌,正死死扼住那大蟒的七寸,左手则紧紧抓住圆滚滚的蛇身,一起使力,将它从女子的身上剥离。 这条浑身黑鳞的大蟒,虽然百般作势,回头张嘴要咬醒言,以摆脱眼前的困境。但很不幸的是,它那最紧要的颌根七寸之处,已被这大力少年死死的掐住,任他如何扭摆,却也是伤不得少年分毫。 眼见这条大蟒被自己牢牢擒住,醒言也安下心来。回头看看那个满面灰渍的女子,现在似乎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少年便以格外温和的语气,婉言宽慰道: “这位大姐,现在已没事了。这条大蟒,已被俺擒住。你没有受伤吧?” 刚说到这儿,却见那个已被惊呆的女子,似乎突然醒悟过来,然后便在少年惊讶的目光中,一下子跪倒尘埃,悲凄的说道: “多谢道长相救!小女子家中之人,都已被这蛇妖害死;妾身现已是无依无靠,想求道长再发发善心……” “蛇妖?” 正在少年听得这女子突如其来的求恳,有些不知所措之时,却没注意到,他手中那条大蟒,死死盯住自己,竟似在细细的打量!现在,少年这本就清俊的面容上,蔼然可亲,更是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雅冲和之气。 “……道长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愿为奴为婢……” 这女子似乎也有些不谙世情,少年手中还擒着那条大蟒,她便急于向他谢恩。正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却突然觉着,手中这条已被自己牢牢擒住的大蟒,竟是剧烈颤动起来! ——待他低头看时,却这大蟒的身躯,竟是正在不住的膨大! 还没等这在场的两人反应过来,便见这原本只有胳膊粗的大蟒,已然蜕变成一条水桶粗的巨蛇! “不好!真是蛇妖!” 还没等醒言反应过来,便见这条巨蟒,轻轻一挣,便已然脱离了少年的控制。而那原本间杂着白色花纹的黑色蟒头,突然间竟化成了一个男子人脸的模样!在那嘴角两边,探出两颗闪着白光的尖锐獠牙,让蛇妖这苍白的脸面,显得无比的妖异恐怖! 现在便见这突然变异的蛇妖,便似发狂一般,将头乱摆,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狰狞可怖,正在那儿吐字不清的狂喊道: “可恶的人……都给我……去死!” 然后,便张开血色大口,扬起两颗锐利的獠牙,一口向醒言咬来! ——乍逢剧变,虽然尽皆震惶,但醒言却比那女子更先反应过来。见这蛇妖面目狰狞的咬来,醒言赶紧将头一偏,避了过去。 只不过,虽然没让这蛇妖伤着脸面,但它厮咬的速度实在太快,醒言也只来得及堪堪一让,却被那蛇妖,死死的咬在了左肩之上! 刹那间,醒言便觉得左肩上一阵剧痛,然后便觉着有一种酥麻之感,裹挟着一股异常阴冷冰寒的气息,朝全身流去…… “原来并不是无毒的蟒蛇!” 虽然剧痛攻心,但少年并没有慌乱,奋力一掌,便拍掉正咬在肩膀上的蛇妖,然后迅疾发动那“冰心结”的法术,朝那蛇妖攻去—— 在那冰气及身之时,这蛇妖明显一滞,动作也缓慢起来。但与上次那杜紫蘅中法不同,这蛇妖端的顽强,虽然中了法术,但并没立即便被冻结,而是奋力将那水桶粗的蛇身,死死缠在少年身上,并且越勒越紧;而它脸上的神情,也是越发的狂乱狰狞起来! 那一刻,一股阴冷凶狠的妖异气息,便如潮水般涌来,似要将这少年灭顶湮没……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正奋力抗拒那蛇妖缠身的少年,却突觉得身体里那股太华道力,不待召唤,便自行流转起来。 正如少年每晚在千鸟崖上所做的功课一般,这股太华道力,正将那潮水般涌来的妖气,吸收、炼化……比之吸化那罗浮洞天中的天地元灵,这次的炼化,却是如此的迅疾,一下子便将那汹涌而来的妖气,给吸收得一干二净! ——这太华道力的炼化,并没有就此终结。 待将那气势汹汹的妖气吸纳殆尽之后,这太华道力又倒卷过去,开始从那蛇妖身体里,将它那些个狂乱之气,吸化,抽离…… 这一切,虽然只是发生在一瞬间,但对于那正陷于狂乱的蛇妖来说,却似乎是那么的漫长。 不过这样一来,被这蛇妖缠身的少年,却顿时解脱出来。当即,醒言便觉得身上一松,似乎身上这个正死力盘缠的蛇妖,力道一下子乏了许多。 醒言心思何等敏捷,当即就反应过来;值此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也顾不得想得太多,赶紧便凝神贯注,专心运转那“炼神化虚”之术—— 却见这个正自狂乱不已的蛇妖,随着少年开始全神运用那“炼神化虚”之术,它那脸上原本无比狰狞凶悍的神色,却突然转化成万般恐惧的模样;然后,便听他喉头荷荷作声,只来得及喊得一句: “噬魂!……” 然后,便化成一座僵直的冰雕。 虽然见蛇妖这副样子,但醒言吸取方才的教训,却仍不敢松懈。还在那儿继续施用那炼神化虚之法。 正在此时,醒言耳中忽听得一声娇喝,然后便觉得眼前红光一闪,一道影子便如旋风刮过——凝神一瞧,却见眼前这原本还有一丝颤动的蛇妖,立时便碎成了千块万块…… 待那旋风般的红影落定,醒言才看清这击碎蛇妖之人,正是那一直在别处玩耍的小琼肜。现在,这小女娃儿宛若粉荷的娇靥上,竟带着好几分愤怒凶猛之色。 “呵~” 见危机已然过去,醒言正要说话——却突然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便倒落尘埃—— 在那遥远深邃的黑影里,似乎正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就要死了吗?” 带着这最后一个念头,少年便堕入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五章 玉魄含情,芳魂清入肌骨 醒言悠悠的睁开双眼—— 头顶上,纯蓝的碧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便似那罗浮山中皑皑的雪峰。 “好蓝的天空啊!” “咦?我刚才睡着了吗?” 醒言突然发现自己正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旁边几株小草,草叶正随风拂在自己的面颊上,让他觉得痒痒的。这样舒服的躺在草坪上,便似刚刚睡醒;似乎,还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正在少年呼吸着芳醇的草叶清气之时,忽然,头顶的蓝天上,蓦的探入一个少女的螓首,正自又惊又喜的对自己说道: “醒言哥哥,你真的醒了吗?” “呵~是琼肜啊。中午好啊!” “中午好!——咦?哥哥啊,这时候还来逗我~肩膀上还疼么?” “肩膀?” 听琼肜这么一说,醒言倒觉得有些奇怪,一下子便坐起来,转头向自己两侧看看。怪了,除了左肩上的薄布坎肩,破了一个洞以外,其他都没什么异样。前后左右耸了耸肩膀,却还是没有丝毫异状。 “不觉着疼啊~唉,真是不小心,怎么就挂破了个洞!” 醒言正自心疼,定了定神一看,却发现在旁边的草丛中,还跪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子,正在一动不动的呆呆看着自己。 “谢天谢地!” 听得醒言这么一说,那还有些惊疑不定的小琼肜,立时便笑逐颜开,小手儿抚着胸口,长长吁了一口气: “原来那块好看的石头,真的就医好了哥哥中的蛇毒!” “那个大蛇妖怪真是可恶!” 刚刚还欣喜非常的小女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又现出一副愤怒的神色。 “大蛇?妖怪?” 一听得这两个词儿,方才还在浑浑噩噩的少年,略微思忖了一下,便立时记起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我、我刚才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还有这肩膀上的伤口……怎么不见了?” “琼肜是你救了我吗?” 记起之前事情的少年,大为迷惑,特别是对他那连个伤疤都没有的左肩,更是不能理解,正一连声的朝他这琼肜小妹妹发问。 “不是琼肜……是哥哥这块好看的白石头救了哥哥!” “呃?石头?!” 看着少年迷惑不解的神情,琼肜便连说带比划的将方才发生的事儿,跟醒言说了一遍。 原来,在琼肜击碎那蛇妖之后,还没来得及问哥哥出了什么事儿,便突然看到哥哥一下子就软倒在地上;他那左肩上被蛇妖咬过的地方,也开始汩汩的渗出一股黑血来。 见此情景,这小女孩儿顿时惊惶无措,赶紧凑近去察看那伤口。靠近这被蛇妖咬中的地方,琼肜只觉着一股冰寒阴冷之气,袭面而来——正是醒言体内的蛇毒发作了! 虽然,这个经历单纯的小女孩儿,以前从无任何处理蛇毒的经验;但心急之下,琼肜本能的便想用嘴去替哥哥吮吸出那黑色的毒血来——这些黑黑的毒血流干净,哥哥也就会没事吧? 正在琼肜俯下身去之时,准备吮吸毒血之时,却见异变陡生—— 只见眼前这不省人事的少年怀中,突然间便光亮了起来,便似她哥哥的怀中,正升起一只小小的月轮,正熠熠辉耀着乳色的光华。 当时头顶上,正有一块云彩飘过,遮住日头;在这暗暗的云影里,琼肜看得分明,醒言的怀中,正有丝丝缕缕的柔和白光,从衣衫里透射出来,然后一齐汇聚到他左肩上的伤口中去——在那白光触及到伤口之时,哥哥那正在不断渗出的黑血中,便似有一条条微小的黑气,顺着这丝丝缕缕的白色光华,被源源不断的吸了出来。 见此情景,琼肜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扰了那道正在吸出毒气的白光。很显然,哥哥怀中一定有什么宝物,正在替他疗伤。 在少女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只见醒言伤口中被吸出的黑气,由刚开始的浓重深黑,逐渐变得稀薄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便见那伤口之上,已经不再有黑气冒出。 就在那黑气完全稀淡,消失不见时,那个已然只有鲜红血液微微渗出的伤口,在那道柔和白光的辉映下,竟然自行的愈合了! 现在,少年左肩上那原本深深的蛇齿伤口,已经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就连疤痕都没有一个! 随着伤口的愈合,从醒言怀里发出的这道白光,便在他那已然回复均匀的呼吸声中,逐渐暗淡,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这白光完全看不见,琼肜才敢再次摸上少年额头——这时,她发现哥哥的额头,已从之前那如同冰块一样的寒凉,重又变得温暖如常。 就在琼肜跟醒言叙说刚才情景之时,这小姑娘仍是心有余悸。当想到哥哥刚才差点就死掉,自己却没能帮上什么忙时,这位见哥哥转危为安,已然高兴起来的琼肜小妹妹,突然间又变得莫名的难过起来。说着说着,那语调之中,竟带了哭腔;而那双眼之中,更是一阵波光闪动。 见此情景,醒言赶紧岔开话题,问道: “你刚才说的那能发白光的石头……是这个吗?” 说话间,醒言双指夹起一物,向琼肜晃了晃: 那个琼肜口中替自己吸净毒气的石头,不是别的,正是半年多前,那个少女居盈临别之时,从自己脖项中解下,赠给少年的那块贴身玉佩! 自那次分别之后,这块玉佩便一直戴在少年的颈中,从不曾解下。现在,这块玉佩依然那样的圆润晶莹,玉面上微微泛着碧色的光泽。现在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就是这块入手清凉、晶润嫣然的玉石,方才竟是救了自己一条性命! ——直到此时,少年才知道,曾在那鄱阳湖险恶风波中,与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少女,送给自己的,是何等的珍贵之物! 便似突然发现了一件以前自己从没留意过的重要事情一样,醒言紧紧握着这块玉佩,一时竟怔在那里,愣愣的出神起来。 正在少年出神之际,那位在旁边一直跪着的女子,在地下膝行了几步,挪到少年的跟前,道: “多赖恩公搭救!天幸恩公无事,否则小女子便是万死也不能恕罪!” 说着,便深深的拜伏下来。 “姑娘不必多礼。惩强扶弱,救危济困,本来便是我辈男儿应做之事。快快请起吧!” 见此情景,醒言便站起身来,要去搀起那跪倒的女子—— 却见那女子,突然间便哭泣起来,悲声告道: “好教恩公得知,小女子本是粤州常平人氏。只因家中困顿,无法过活,便与爹娘一道,要去投奔住在这传罗县内的远房叔伯——谁知,只因多年未通音讯,不知这一支远亲,早已泯殁多年。正与爹娘要回常平,却没想在这路上,爹娘二人,竟都被这蛇妖害死……” 说到这儿,泪下如雨。待哭得一阵,才又哽咽着续道: “若不是恩公相救,奴家方才也差点葬身蛇口。小女子现已是无依无靠,只愿恩公怜我弱质,收留此身;我愿为奴为婢,也好略报恩公大恩大德!” “哦?” 听得女子这一番情辞恳切的求告,醒言并未遽然作答,却在那儿沉吟起来。 而那琼肜小女孩儿,见这女子泪水涟涟,早已是大动恻隐之心——再想想自己以前,不也是这样“无依无靠”么?当下,琼肜这小小的心眼儿里,便觉得自己与这位可怜的大姐姐,竟是如此的同病相怜! 只是,自己这位一向和蔼可亲的醒言哥哥,听了这位大姐姐方才这番声泪俱下的凄惨求告,一时间竟似是无动于衷,又开始在那里发起呆来。 “哥哥莫不是还没有恢复过来?” 心思单纯的小小少女,这样揣想着,便准备开口替那位可怜的姐姐求情。 正在此时,却听自己那堂主哥哥,已然开口: “这位大姐,莫忙悲伤,请先答我一言:为何你在那蛇妖未曾显露真身之前,便称它为妖?” ——听得少年这句语气平静的问话,那女子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用那依旧凄楚的语调,回答道: “恩公有所不知,其实我爹娘遇害之时,小女子正去附近人家讨水喝,其实并未曾亲眼见得那蛇妖的真面目……” 说到这儿,这个年轻女子,又自嘤嘤的哭泣起来。 “哦……是吗?” 这话刚一出口,却见这位正站在女子面前的少年,突然出手如电,一把便将那跪着的女子脖项掐住。 “哥哥!你这是?……” 琼肜突见醒言这古怪举动,心中大为不解,便出言相问。 只是,她哥哥却并未答话,只是满面凝重的一动不动——而那位脖项被握住的女子,身躯颤抖,显是被少年这个出其不意的举动,给吓得不知所措。 “哥哥在干什么呢?” “嗯,哥哥这么做,一定有哥哥的道理。只是琼肜也好想知道为什么呀~” 正在琼肜无比好奇之时,却见她那位少年哥哥,那只握住女子脖项的右手,已经松开,缩了回去,脸上还露出一种怪怪的神情——琼肜却不知道,醒言这脸上,正露出好生尴尬的神色。 原来,方才虽然听得这女子的解释,也颇为合理;但醒言心中,还是颇有疑窦。当下,他便决定出其不意的出手,运转那太华道力,去试探这女子,是否也有那狂乱的妖气——经得几次历练,特别是降服那榆木凳妖还有刚才这蛇妖,醒言心下已有几分明白:自己这太华道力,恐怕正能克制这世间的妖气。 这试探法儿,想得倒是无比完美;但令他万分尴尬的是,刚才他这一出手,非但没识出一丝一毫的妖气,反而还从女子身上感觉到,有一股无比清醇的气息,正和自己的太华道力,互相应和——这气息,在居盈、灵漪,还有这小琼肜的身上,却似乎都有感应到…… 突然,少年想到一种可能:莫不是这世间的女子,本来便都有这样的气机? 当下,这位十七岁的少年,不由自主的有些脸红起来! 正在少年尴尬、少女不解之时,却见这个仍然跪在草中的女子,突然间便大哭起来,泪雨滂沱而下: “小女子双亲殁于蛇口,现下又见疑于恩公——却还有什么面目再留在这世上!” 说着,便挣扎着站起身来,环顾左右,便似要找得一棵大树,去撞树自尽。 女子这嚎啕哭声,悲凄愁懑,分明是心中郁结,有感而发,听来绝非作伪。 当下,醒言也暗责自己多心;见这女子悲伤异常,竟要去寻短见,醒言赶紧往前一步,要将她拉住—— 却不防,身旁又是一道红影闪过! 原来,他那满腔爱心的琼肜妹妹,早已是抢先一步,将那女子的衣襟扯住…… 于是,当他下午,在那罗浮山飞云顶的擅事堂中,这位上清宫四海堂堂主,又开始了一番登记入册的活动。 这次,那位清云道长,已是驾轻就熟,在那女子名讳之后的职司一栏,依样添上: “协管文册,协察田产”。 而这位女子,听她自己说,姓寇,小字“雪宜”。 待醒言领着这琼肜、寇雪宜二人,向清云道长告辞之时,却见这位擅事堂堂主,欲言又止,竟似有什么话要说,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清云道兄,不多打扰了,这就告辞!” 醒言心下狐疑——莫不是自己这琼肜小妹妹,这些日露出啥马脚? 正在少年心怀鬼胎、准备尽快开溜之时,却见那位清云道长,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诚恳的说道: “张堂主且留步——不知道兄可曾听说过那灵初前辈之事?”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六章 冰姿媚骨,噬谁人之清魂 待这一行三人回到千鸟崖上,这位四海堂的新成员,寇雪宜寇姑娘,便去那岩间流泉处,就着清寒的泉水,濯洗脸上沾染的灰渍。 而待她洗去那一脸的灰尘之后,这位刚刚收留她的四海堂少年堂主才发现,眼前这位与自己萍水相逢,可以说是顺手救下的落难女子,那一脸蒙蒙的烟尘,遮住的竟是如许清丽的容光! 说起来,醒言至今结识的几个女子,居盈、灵漪,还有这仍是稚齿的小琼肜,个个都是那世间一等的人物。以前他还有些忽忽视之,以为世间女子,也大抵便是如此。直到了他入了上清宫,上得着罗浮山,见识过门中那许多年轻女弟子,醒言才发现,即使这上清宫众人瞩目的杜紫蘅、黄苒,比之自己相识的那几个女子,却还是颇有不如——虽不是东施西施之别,但也绝非貂禅昭君的千秋各具。 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在醒言心中,那世间的女子,即使再好看,又如何能及得上居盈、灵漪半分呢?何况,这眼前正在濯面之人,还是自己在田边随便碰上、顺手救下的寻常女子。 正因存了这样的念头,在寇雪宜经冷泉之水浣濯、露出她那清爽容貌之后,醒言乍睹之下,还在那儿有些漫不经心的评价道: “唔……这女子生得还不错。” 只不过,瞧着瞧着,便似那寇雪宜脸上突然多了一块磁石,少年的眼睛便这样被吸引着,一时竟转不开去。 “咦?!” 这一看,直让醒言心中大讶! 原来,待这位闲着无事的堂主,再仔细瞅瞅,竟是越看越惊奇——这位寇姓女子,何止是生得不错!细细打量之下,这位在田边低头无意救下的苦命女子,即使比之于那居盈、灵漪的仙姿玉貌,竟也是不遑多让! 虽然,这寇姑娘现在仍是一副荆钗布裙的打扮,但就是这样的寻常打扮,亭亭立在那水声潺潺的冷泉之侧,却自然流露出一脉娟妍清丽之气。这股清隽入骨的神气,与那同样清冷寒凉的流泉,互相映衬,愈发显得她所立之处,清幽非常。 特别的,与居盈、灵漪还有琼肜相比,这位寇雪宜寇姑娘,虽然年岁似乎比自己还稍稍长出,但那举止之间,总让人觉着有几分纤弱出尘之态。她那宛如玉雪的粉靥上,正带着一抹淡淡的凄容,更衬得那纤妍清婉的身姿,似乎正随着这千鸟崖上的清风,在飘摇浮荡。 并且,这寇雪宜正是人如其名,肌肤之间如若冰雪,一股清靓玉白之气,直渗入肌理之中。 正是: 数点寒泉润蔻柔,足践轻尘暂淹留; 满树琼香宜雪绽,半含冰露半含愁! 被醒言这样目光灼灼的盯着,这寇雪宜寇姑娘,倒并未现出什么羞赧之色,那神色之间,依然从容淡定,似乎并不以为意。倒是少年过得片刻,自己醒悟过来,觉着这般举动颇有些失礼,便赶紧将目光移开。 这寇雪宜与那大半月前搬来的琼肜一样,也在侧屋中觅得一室安顿下来。 少不得,第二天醒言又换上一身便装,去那罗浮山下的传罗集镇上,用上次卖符剩下的一些银钱,又置办了一些必要的饰品衣物。那琼肜素来是丝带束发,醒言这次便替她又买了一段鹅黄发带。又在头脑中略微想象了一下寇雪宜穿上衣物的样子,醒言便替她购置了一袭靛蓝布裙。 这蓝布裙虽然是粗布衣衫,但透气还不错,正宜这夏日山间穿着。那深蓝布裙之上,还用白粉之色染着孔雀曳尾的图案,裙边则是几小片兰丛写意,看起来倒颇有楚地风味。这也正是醒言选它的原因:在价格便宜的前提下,尽量挑选那些韵味别致之物,正是这位饱读诗书的市井少年,一贯的购物原则。 在付钱之前,少不得,又要跟衣饰店老板略略讨价还价一番。自入得上清教门之后,虽然读得不少道家清净无为的“出世”典籍,但一旦自己“入市”,这讨价还价的习惯,却还一时没能改掉。 在临出店门之时,那掌柜又跟醒言大力推销铺中顺带销售的胭脂水粉,极言其佳,称其颇能添女眷之美。但很可惜的是,任这掌柜说得再是天花乱坠,醒言还是没有任何的购买意向。这倒不是他悭吝;而是醒言又凝神想象了一下,小琼肜那宛如脂玉的可爱面颊上,涂满朱红水粉的样子——当即,醒言便差点笑出声来! 这么一来,眼前这老板的落力推销,效果自然是大打折扣,少年自然是要坚辞不买了。正是: 翩翩玉质,妙在无瑕;一染嫣红,便成俗物! 待这位上清宫四海堂堂主,折腾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后,便去弘法殿找那相熟的陈子平闲聊。 说起来,这个陈子平陈道兄,虽然受他那清溟师尊影响较深,行事颇为端方。但实际上,内里也并不完全是那木石心肠之人。上次醒言将琼肜收入四海堂中,对熟知内情的陈子平来说,实际上颇有几分“先斩后奏”的味道。但当醒言看似理直气壮、实则紧张万分的将此事告诉陈子平之后,这位素来对异类精灵深恶痛绝的上清弟子,却是沉吟了半晌,然后缓缓说道: “既然这样,那张道兄以后,切记莫再在你那四海堂中,随便画那道镇妖符了……” 此言一出,醒言当即便将他引为知己。 这次前去,却有另外一事相问。 待和陈子平略说了一阵闲话,醒言便问道: “陈兄可曾听说过『噬魂』之事?这噬魂、是不是我正教的一种厉害功法?” ——昨天与那蛇妖相搏,可谓九死一生;虽离现在差不多只有一日的功夫,但那时种种的情景,已不知在少年的脑海中回放过多少遍。那个突然发狂的人面蛇身妖怪,在喊出那“噬魂”二字之时,原本狰狞的面容,一瞬间竟变得那般的惊恐。这一幅离奇鲜明的场景,就如同刚刚发生一般;那刺耳的惊呼声,就似还在耳边震荡回响。 “瞧那蛇妖如此恐惧的神情,恐怕他口中这『噬魂』之术,便是我正教之中一种极厉害的功法吧?又或者,说不定这『噬魂』,正是俺这『炼神化虚』之法的别名!” 这是醒言百般思忖之后,得出的一个较为合理的结论。现在来找陈子平闲聊,正是要印证一下。 谁知,待他这句语调平和的问话话音刚落,却见眼前这位神色端和的青年门人,已是遽然变色,惊声问道: “你方才说的、是『噬魂』?!” “是啊。怎么了?” “此事你是从何处听来?” “也是昨日无意中听来的。这噬魂倒底是何物?听起来倒怪怕人的。难道不是我正教中的道法?” 醒言也颇是机灵,现在见眼前这陈子平反应如此剧烈,心说最好还是先含混一下,听听再说。 “何止不是我正教道法!” 却听这位知交愤愤说道: “这『噬魂』,正是那邪门左道中,第一恶毒之术!” “哦?!” “道兄有所不知,这个噬魂之术,却是那些邪魔外道之人最为推崇的法咒。若能施展此术,便能吸化旁人精血,以来增强施术之人的法力——若只这样,倒也罢了,还算不上是最阴邪的法术。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些邪术,也能吸人精血,但只要受害之人奋力逃离,还能留得一条性命;修养一些时日,这些损伤的精气血脉,还能弥补回来。而这噬魂之术尤其邪恶之处,便在于若将它施展在修道之人身上,不仅能吸其精血,更能将修道之人苦苦修持的道气元神,一并吸噬殆尽,并且不死不休!” “呀!这般邪毒!” 这位少年堂主,越听越是心惊。 “是啊!多年道行,毁于一旦——这对我等正教修道之人来说,是何等的险恶!吸精炼魂,这『噬魂』之名,也正是从此处得来。” “而那噬魂之人,通过此法,便可凭添多年的道行。这等不劳而获之邪途,也只有那邪魔之人才会走得!” 现在,这位素来沉静寡言的陈子平,经醒言这“噬魂”二字一撩拨,立时便打开了话闸,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一番陈说下来,滔滔不绝。说到那激愤之处,语气激烈,端的是慷慨激昂! “既然这噬魂之术如此厉害,那岂不是我正教中人的心腹大患?” “那是自然!只不过幸好天佑正道,据说这『噬魂』之法,修炼起来非常麻烦,一般也就流于传说之中,几乎无人真正看见施展过。” “呀!幸好幸好!” 受得陈子平感染,醒言也长吁了一口气。只不过,略定了定神,心中却忍不住想道: “无人看见施展过,这话倒有些尴尬……如果真有人看见,差不多也便罹难了吧?” 正琢磨着,却听那陈子平继续说道: “据说那噬魂施展之时,阴风恻恻,不时有黑气冒出,端的是恐怖怕人……” 只是,陈子平之后的这些话儿,醒言却再也没心思听下去。 虽然,表面仍在那里时相应和,花插着搭着话茬,但在他那内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七章 卷蕴丹霞,浣尽愁思尘虑 虽然,在陈子平对那邪恶的“噬魂”大发感慨之时,醒言也是唯唯诺诺,不时出声附和。但若是陈子平稍微留意一下,便会发现眼前这位听话之人,其实有些心不在焉。 又闲扯了一会儿,这位心怀着鬼胎的四海堂主,终于寻得一个机会,起身告辞。 等重又立在这通往千鸟崖的山道上,醒言才突然发觉,自己方才竟是冒出不少冷汗,经这山风一吹,衣衫便被汗水粘在身上,说不出的别扭难受。不过,这阵清凉的山风,倒也把他吹得清醒了许多。 正自踯躅向前,有些意兴彷徨的少年,不经意瞧见道旁那些正自蓬勃葳蕤的山草花丛,心中却是猛然一动: “不对!我这『炼神化虚』之术,绝不应是陈道兄方才所说的那邪恶无比的『噬魂』!” 自己这么多天以来,在千鸟崖上栉沐那罗浮洞天中的仙灵之气,体验到的是何等清微玄妙的境界。而在那“炼神化虚”施展之时,在那“太华道力”流转之际,整个人又是变得何等的澄澈空灵! 如此灵妙的道术,又怎会是那万恶不赦的邪魔法咒? 经这凉爽的山风一吹,这位刚刚被陈子平一番话震得晕晕乎乎的少年,头脑又变得灵活起来。他接着又想道: “若这炼神化虚真是那陈子平所说的邪恶之术,那为何我每晚炼化之时,陪在一旁的小琼肜,却总是安然无恙?” 想通这一点,少年心下大宽。 不过,既然自己这炼神化虚之术,能被人看成“噬魂”,那似乎也颇有必要再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这个掌握不久的道术,倒底还有什么效用。自然,那“炼神化虚”篇中的字句,又开始像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不住的回放。 在掠过无数的字影之后,终于,他在化虚篇最后一句话停下: “炼天地混沌之神,化宙宇违和之气。天道终极,替天行道。神明广大,亦弗能当。” 现在,在经历过这许多风风雨雨之后,留心一想,醒言立时便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理解: “那所谓炼天地混沌之神,便应是俺在那千鸟崖上每晚必做的功课了。而这化宙宇违和之气……恐怕,这才是俺能击碎那榆木凳妖、冻结那发狂蛇妖的真正原因!” 如此一来,昨日降妖之中,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终于有了解释:为何昨日刚开始时,自己那“太华道力”毫无响动;而直到那蛇妖发狂之后,才自行发动起来。 “呣!看来那蛇妖发狂后的狰狞之气,便是那所谓的『违和之气』吧?” 而因那蛇虫本来便耐寒冷,常有经冬僵而不死之蛇;只有在自己用炼神化虚化去蛇妖那体内妖气之后,才让他被那冰心结的法术迅速冻结。 “看不出,俺这炼神化虚之术,非但不是什么邪术,反倒还是那些个邪气的克星!” 想到这儿,少年倒也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不过,稍停了一会儿,醒言那已然轻松了的神情,却又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不对……俺这炼神化虚之术,施展起来,似乎倒与那邪术『噬魂』别无二致啊!” 突然间,醒言想到一个不太妙的场景:下次再让自个儿遇上妖怪,若这妖怪又是不凑趣,只管在那儿发颠发狂,那难保自己这正义感十足的太华道力,不会主动跑出来“炼神化虚”! 若那妖怪再仿昨日那中术蛇妖的样子,扯着脖子只管大喊,那自己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听陈子平方才说的那意思,似乎这世间也很少有人真正见过“噬魂”是啥模样,若是经那不识货的围观者众口一传,那自己的下场…… “也许没那么可怕。” 虽然强自镇定,但醒言眼前,还是不停的闪现出陈子平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醒言很清楚,这事与收留琼肜之事相比,绝不可同日而语。忽的,他脑海中又闪起一个念头: “当年那清河老道被驱逐下山,会不会也与这炼神化虚有关?瞧他送自己这本经书时,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恐怕此事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虽然这是笔糊涂帐,但醒言觉着,自己会的这个疑似“噬魂”之术,若是引出什么后果来,到时候恐怕就不仅仅是自己一人之事了。 “此事必须得找个法子遮掩过去。” 少年忖道。 等起了这个念头之后,倒没怎么费神,醒言便想到了一个化解之途。 “陈道兄方才不是说,那噬魂邪术施展时,总是一派阴风恻恻、黑气腾腾的景象吗?我这炼神化虚之术,施展时倒没这种——不对,俺那炼神化虚施展之时,虽然是无声无息;但若是被那妖怪平地一声惨嗥,倒也颇为诡异。” 想到这儿,醒言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那俺便可想个法儿,让自个儿在那施术之时,现出点什么光明气象来,显得正气十足——那便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了!” 只可惜,这想法虽好,但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却发现,这法子真要实施起来,却也并不容易。 这不,醒言立马便想到,自己仅会的几个法术之中,那“瞬水诀”的法咒,倒是可以让自己全身发光。但很不幸的是,当他在这山地上发动起瞬水诀之后,全身上下倒是应声腾起了一层光辉,在这浓密树荫里看得也甚是分明—— 可惜的是,他身上这层青幽幽的黯黯光华,却实在算不得什么光明堂皇的景象;若是再配合上一声凄凉无比的惨叫……那非但不能起到掩饰效果,反而还让人更加生疑! “唔,那就等有了空闲,去那飞云顶上的藏经阁走一遭,看看那儿有没啥让人浑身冒金光、一看就是正气凛然的法术经咒!” 拿定主意之后,少年的脚步又变得轻快起来,往那千鸟崖一路悠然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中,让醒言有些出乎意外的是,他无意中收留下的这个寇雪宜寇姑娘,倒是给他和琼肜带来不少便利。 以前,每到餐时,醒言还要带着琼肜,去那同在抱霞峰上的弘法殿中觅食。但自从寇雪宜来了之后,这三人便只去那儿吃了四五次,便不再去了。 因为大约两三天后,寇雪宜跟醒言告说道,她不太习惯在这许多生人面前进食。 因而,她便央醒言去那弘法殿的食厨之中,讨来必要的锅碗瓢勺,还有那米面菜蔬,然后她便在这四海堂中,举火升灶,就着那方不知哪位前任堂主留下的小小石灶,开始给这四海堂中一众人等,烹煮那一日三餐的食物。 但实际上,在四海堂中占得多数的这俩女眷,基本上只吃那琼肜小女娃儿,每日不知从哪儿拾掇来的鲜美果实;这灶间烹煮之物,大多都进了这位四海堂主的肚腹。 虽然,醒言也曾劝寇雪宜不必如此辛苦,但每每她只是淡然一笑,称她当日许下为奴为婢之愿,这些便都是她应该做的。 说此话时,寇雪宜那张如霜赛雪的面庞上,便现出一种连男子也少见的坚韧不回的神色。伴着它的,还有那一抹似乎永远也消不去的愁颜。 瞧她这副神色,劝过几次之后,醒言也就没再坚持。只是这么一来,却扰碎了不少上清宫年轻弟子的清梦: 在雪宜到来之后,便常有那其他峰上的年轻弟子,不畏那风吹日晒、跋山涉水之苦,巴巴的赶来这抱霞峰弘法殿中用食! 又过得几天,这一日,永远不知疲惫的小琼肜,又扯着她的雪宜大姐姐,结伴去那山中摘花觅果。这两个女孩儿一走,便显得这四海堂中,一时间清静非常。 得了这阵空闲,醒言便在那袖云亭中,诵读经书。在看过半卷经书之后,觉着有些倦怠,便展目眺望对面山岑间那道潺潺不绝的流瀑,舒缓一下精神。 袖云亭飞挑的亭顶,遮住了这夏日的阳光。不时有些微黄的叶茸,从亭畔树木的枝头飘落,随着山风悠然而下,散落在少年面前铺开的经卷上。 又出了一会儿神,醒言忽的想起来,反正现在也是无事,何不趁此去访那飞云顶上的藏经阁中?也好瞧瞧有没有合适的法咒,可以来遮掩自己这疑似噬魂的炼化之术。 想到这里,他便束好面前的卷轴,略拾掇拾掇道服,便朝那飞云顶迤逦而去。 上清宫天一藏经阁,坐落在罗浮山飞云顶上清观之侧,与后山的观天阁遥相呼应。但与观天阁那巍巍入云的参天气魄相比,这藏经阁从外面来看,并不十分显眼,只是一座三层高的石楼。石楼阁顶,俱覆青瓦。 天一阁如此材质,正宜防火。而这藏经阁“天一”之名,也是取自那“天一生水”的说法,喻指克制火患。这“天一生水”是何来历,在琼肜来那千鸟崖之前,醒言无事之时,倒也曾经做过考证。只不过,最远也只晓得那前朝大儒郑玄曾说过:“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再往前,便湮没不可考了。 现在,远远望过去,这天一藏经阁青灰相间,造型质朴,外表颇为古旧。只有那阁顶四角弯翘的飞檐,才让它显出几分灵气。 到得这藏经阁门口,那守门的弟子却似乎不太认识他。只有在醒言出示了那块四海堂堂主令牌之后,那守门弟子才告了声罪,恭敬的请他入内。 待来到藏经阁里面,醒言才发现,这间从外面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藏经阁,内里却颇为宽绰广大。一排排的檀木书架,在平整的水磨石地上整齐的排列着,架间则叠摞着一卷卷的经册。 在经架间略略逡巡了一圈之后,少年便有些奇怪的发现,这整间楼室里,除了自己之外,便是几位看守藏经阁的道人。除此之外,这诺大的藏经阁中,便没什么上清弟子在翻看经书。 ——这位新入门的四海堂堂主有所不知的是,在这藏经阁中,收贮的都不是那寻常修习所用的经籍。上清弟子日常修习所用的道家经卷,在上清各殿之中都有自备。 说起来,醒言那四海堂中,相对他堂中弟子的规模而言,那藏书也算得上是十分丰富了! 另外,让醒言觉得颇有意思的是,在天一阁这个道门藏经阁中,竟然还有好几栏书架,上面堆叠的却不是道家经籍。略略翻翻,有不少正是他以前在那季家私塾中,所涉猎阅读的诸子百家的经卷。甚至,在那儿还发现了为数不少的武术典籍。而在一些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古古怪怪说不出来历的经轴。 而这几栏有些另类的书架,则全都赫然铭着四个篆字:“海纳百川”。 看来,这上清宫藏经阁的设置,也很好的秉承了那上清教祖的教义。 还有一点,也让细心的少年注意到。那便是,虽然现在那麻纸、竹纸在上清宫中甚是风行,但在这藏经阁中,醒言却发现所贮藏书,几乎全都是那些竹木卷轴。略一思忖,便大略可知其缘由。 一来,自是因那大多数藏书年代久远,那时恐怕还没有纸。二来,即使现在新入的卷籍,也不用纸张写就,大半便是为了能藏贮久远,不易损毁吧。说起来,那麻纸竹纸虽然轻便,但较易被虫咬蛀;况且若是经常翻阅,其损也速,不利于长久存贮。 就是这千百卷不同年代烤制成的木牍竹册,蕴贮一堂,混合着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气味。这气味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但却颇为清郁,沁人心脾,恐怕便是那古人津津乐道的书香吧? 醒言就在这些散发着汗青香味的经卷书架中,往来查看。只是,待他转上好几圈儿,也耐心翻查了一些经卷,但大半个时辰下来,却还是毫无所获。 半晌徒劳无功之后,醒言才发觉,这藏经阁一层之中的经册卷轴,虽然称不上浩如烟海,但也差不多够得上书叠青山。逡巡了好几周,花费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发现除了变得眼花缭乱、双目酸麻之外,还是一无所获。 终于,醒言决定放弃自己寻找,转去询问那负责守护藏经阁的前辈道人,清旸道长。 恭敬的见过这位面容清瘦、相貌慈和的清旸道长,醒言便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询问清旸道长在这藏经阁中,有没有那施展开来,能让他浑身上下现出一派光明灿烂景象的法咒。 许是这要求比较古怪,倒费得他不少口舌。最后,才终于让这位清旸道长明白,眼前这位新入本门不久的少年堂主,说了半天的法术,原来并不是那利于攻防的法咒——这少年心急火燎说了半天的法术,却只是想让自己在施法之后,变成一派光耀堂皇的模样! 却说这位清旸道长,方才见这位少年堂主,在那书架之间专心致志的翻寻经卷,还在内心里赞他勤勉。等现在弄清这少年的真正来意,再看他那一副急切的模样,便在心里暗暗叹道: “唉,可惜了。倒底还是少年人,只想学这些个华而不实之术。” 只不过,这清旸道长向来温蔼,并不准备拂这位少年堂主的兴头。略一思忖,便缓声对眼前这个一脸期待的少年说道: “原来堂主要求此术……贫道想起来了,在那边『丹霞匮』中,有一卷名为『太上大光明神咒品』的经册。那里面好像记载着堂主所需的法术。几年前贫道似乎浏览过,大概叫『旭耀煊华诀』。” “呀!那就多谢道长相告~” 听清旸道长这么一说,便知这藏经阁中,确实有自己设想的那种法术;这样一来,自己那心腹隐忧,便差不多完全可以消除了! 当即,醒言便大喜过望,干脆利落的谢过一声之后,就赶紧转身朝丹霞匮奔去。清旸道长所指示的那个“丹霞匮”,偏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之中,若不是经他提醒,醒言根本便不会注意到。 而在这位急奔而去的少年身后,这位说话素来缓慢悠然的清旸道长,还没来得及将那更重要的下半截话儿说完,便见得这位性急的少年堂主,已是向那“丹霞匮”一头冲去!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八章 言存嘉意,欣然有会于心 负责守护上清宫天一藏经阁的这位清旸道长,脾性还真有些慢慢悠悠。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他的前任老道清河,正因为过于张扬跳脱,才导致最后酿出大错,所以上清宫吸取教训,慎重考量之下,才选了这位性情沉静的清旸道长,来做这天一藏经阁阁主。 因此,在醒言以为清旸道长的话已经说完,便转身朝他所指的“丹霞匮”奔去时,那清旸道长,却还是留下后面半截颇为重要的话语,没来得及说。 于是,便在醒言已经奔到那丹霞匮书架前,准备开始翻寻那载有“旭耀煊华诀”的经书时,耳中才听到清旸道长迟到的一句话: “……那丹霞匮不可贸然靠近!” “呃?” 听到这句话,醒言那已经开始翻动经卷的手,顿时便停了下来: “莫非来这丹霞匮中寻书,还有什么重要关窍不成?” 当即,这位从谏如流的少年,赶紧停下手中的翻动,又返身奔回清旸道长的面前,恭声问道: “不知道长所指何事?” ——却发现,眼前这位清旸道长,现在竟是一脸的古怪;沉吟了半晌之后,才有些讷讷的说道: “呃……也无甚事。张堂主便去那丹霞匮中寻找吧,耐心寻一下,应该不难找到。” “是。谨遵阁主所言。” 少年恭敬一答,然后便带着满腔的莫名其妙,又返身去那个嵌在阁厅东南角的丹霞匮前,开始专心的寻找清旸道长指点的那本经咒。 果不其然,也没费多少功夫,醒言便查到了那卷《太上大光明神咒品》。找到后,将这经卷小心的取下来,醒言便在旁边寻得一处干净所在,盘膝坐下来,细细研读这经卷中所载的内容。 且略过少年专心研习经卷不提,再说刚才那位清旸道长,现在可谓是疑窦满腹。 原来,清旸方才说那丹霞匮不可贸然靠近,确非虚言。这丹霞匮中所贮经书,若要修习,俱都要求修习者奄有不小的道力。若是道力修为不够,还来强行修炼的话,则不仅无益,反而还有大害。 因此,为了避免那些贪功冒进的后辈子弟吃苦头,坏了修行,这藏经阁中的前辈长老,便在这丹霞匮的周遭,布下一座小小的五行阵法,名为“巽壁阵”。若是有那道力修为不够的上清弟子,靠近这丹霞匮时,这座“巽壁阵”便会自然发动起来,阻其到那架前寻阅经卷。 虽然,这座阵法兼带着也有防盗的作用,只不过若是那贼徒能进得这藏经阁,便不会是一般的小贼;这座阵法也基本不会起到作用。 其实,方才也是醒言一心只想着那掩饰噬魂之术,便没怎么留意;若是稍加留心,便会发现这丹霞匮离得一般卷架颇远,旁边墙上则镶有一块木牌,上面也书明此事。 不过,虽然没能留神,但幸运的是,醒言年纪小则小矣,但并非是道力全无。虽然他那太华道力经了这么多天的淬炼,并不见怎么增多,但也已算得颇为精纯;丹霞匮旁这座小小的五行阵法,自然不会对他发动。 只不过,这些内情那清旸道长却无从知道,因此便在那儿疑惑不已: “怪哉!这位四海堂的张堂主,听说入得本门才不过两月光景。看他年纪,也只不过十六七岁,却不知如何竟能通过那巽壁之阵?” 一番思忖之后,这位行事谨慎的清旸道长,想到一个合理的可能: “莫不是这阵法年深日久,今日竟是失去效用?” 这念头一经想出,便越琢磨越觉有理。 有了这想法之后,略一思忖,这位忠守职责的藏经阁阁主,便唤过不远处那位正在洒扫的徒儿,小道童净行。 见师傅相召,这小道童赶紧过来,躬身说道: “不知师傅有何吩咐?” “唔,是这样的,有本《阴骘大定经》,为师想翻阅一下。你替为师去那丹霞匮中取来。” “是……嗯?” 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等想清楚师尊话中之意,这位与醒言年纪相仿的小道童净行,大讶,忍不住问道: “师傅,那丹霞匮前的五行阵,徒儿不是还不能……” 刚说到这儿,便听得他师尊又是和缓的说道: “唔,你去吧。自有为师的道理。” 瞧着师尊莫测高深的样子,净行也没法,只好怀着一肚子迷惑,朝那丹霞匮走去。 在他身后,清旸道长正拈须想道: “唔……虽说我这净行徒儿,修为尚浅,但总比那刚入教的少年要强一些吧?如果他也能近得那丹霞匮,那便一定是巽壁阵已然失效。” 且不提这清旸师尊,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再来布设一座新阵势,却说他这位小徒儿净行,依着师傅之言,朝那丹霞匮一路走去—— 就在这清旸道长暗自认为,自己这徒儿应该和醒言一样,安然无事之时,却冷不防,忽听到“咚”的一声响! 这一声冷不丁的响动,倒让这位没有多少思想准备的清旸道长,惊了一跳。抬眼再去看时,却发现他那净行乖徒儿,额头上已然长出一亮晶晶的大包! 原来,净行刚刚靠近那丹霞匮,离那阗石书架还差一步之时,却在他身前,突然便是一阵青光闪耀,就似平地砌起一道无形的砖墙一般,“咣当”一下,净行那探在前面的白净额头,就已是吃了一撞! ……待净行熬着痛,无比沮丧的回到师傅面前时,倒没注意,自己这位清旸师尊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尴尬无比。 虽然自己这少年徒儿受了委屈,但方才这事儿的真实缘由,却有些不大方便跟他直说;这清旸老道只好另想了一个说辞。 于是,这位正自熬痛的净行小道童,便听到面前这位师尊,语重心长的教诲道: “净行我徒,你跟我修习道家经法,也将近三年了。你看那边地上,那位和你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他已能安然无事的通过丹霞匮前那座小五行阵了。” 略顿了一下,接着情辞恳切的鼓励起眼前沮丧的徒儿来: “净行啊,你的资质是非常高的。以后可要更加勤力修行,争取早窥道家真境才是……” 清旸这话一说,这位额头正隆起一包的净行道童,便立时忘了所有的疼痛;当下,他心中大为感动: “原来,师尊对我期望如此之高,而我却懵懂无知,不求上进。都怪我不争气……” 当即,净行就觉得有些要热泪盈眶,便语带哽咽的说道: “师尊教诲,小徒一定牢记在心!从今日起,我定会勤修道业,不辜负师尊的期望!” “嗯!这样便好。你去吧。” 小道徒鼓舞而去,留下身后他这位一脸羞红的师尊。 但正所谓“造化弄人”,现在这位正忙着羞惭的清旸师尊完全没想到的是,正是他这一无心惹起的小小风波,竟成就了日后上清宫一位道德高深的一代高人!而在其他方面并无多少杰出成就的清旸道长,恰恰就因为座下出了这位高徒,便在那上清宫历代名人谱上,附带着留下一笔。正是: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而方才发生的这所有的一切,那位席地而坐、正自专心研读经诀的少年,却是毫无所知。他的所有神思,都已经沉浸到这道经中去了。 正如一般道家经书一样,这卷《太上大光明神咒品》中所记载的“旭耀煊华诀”,前面大约占了全篇一半的篇幅,都是在阐释宣扬道家经义。只有后半部分,才是真正的经术法门。 当然,这本诀册中,免不了要将这法诀的效用,夸说得无比之大;但醒言志不在此,便无心细看这些溢美之词,直接就跳到那经咒开始之处,细细的品评研读。 只有在这时候,醒言才深深的感到,自己当年在为衣食奔波的同时,挤出时间去跟季老学究“之乎者也”,那工夫完全没有白费。在研读这些文法谲拗、字句难懂的道家经文时,如果没有扎实的文学基础,则不用说去理解、仿照、施用,恐怕便连最基本的句读,都是十分的困难! 虽说这“旭耀煊华诀”,要达到的效果并不繁复;但这法咒口诀通读下来,也着实不容易。不过,现在这些已经难不住这位晓读诗书、颇熟五行阴阳之理的少年了。 因而,也没过多久,这位正自细细观察醒言的清旸道长,便突然看到这少年堂主的身上,忽的蒸腾起熠熠闪动的辉煌光焰来! ——这千万道明耀堂皇的炫目华光,便似那旭日映照的绚烂金霞一般,将这少年的全身上下笼罩。在这绚烂夺目的明黄光焰映照下,现在这少年看上去便似那金甲神人一般! “成功了!” “以后若再遇上那狂乱的妖怪,便不必自缚手脚了!” 大喜之下,这位施术成功的少年,便腾身而起,将那经卷放回到经架上;谢过清旸道长之后,便欢欣鼓舞的出门而去。 而这位清旸道人,见这位身上犹剩着一丝明光的少年,载欣载奔而去,在替他高兴之余,却也忍不住暗暗想道: “这少年,天份是十分高的。只可惜,似乎过于注重这些华丽之术。今个这法术本身倒也还罢了,但他的取意就有些……若是今后一直如此,未免便有些入了歧途。” “嗯,以后得便,贫道得多开导开导他。” 这位惜材的天一阁阁主,心中如此想道。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九章 云浸几案,冰纷笔上之花 待回到千鸟崖上,醒言发现那琼肜、寇雪宜二人,还未回来。刚才去藏经阁那一阵折腾,兴奋过后,还是觉着有些倦惫;他便在这袖云亭中的石凳上歇着,让这横崖而过的清凉山风,吹去自己这一身的倦意。 又歇了一阵,正自看着眼前山景之时,便见到自己这四海堂中的其他两个成员,正从崖前石径上,远远的走了过来。前面蹦蹦跳跳的,自是那琼肜灵动的身影;后面那个窈窕从容的身姿,则是那端庄谦抑的寇雪宜。 等这二人回到崖上,这小琼肜见着自己的醒言哥哥,正在这袖云亭中发呆,便跑到他的身前,献宝似的将她俩在山中采得的那些新鲜果实,一一摆在他身前的石桌上。这些或红或橙的果实上,还闪耀着一些水光,应是她们在回来之前,便已在那山涧溪水之中,预先濯洗过了。 看来,这琼肜小女娃在摘寻野果方面,还真有一番不俗的本事。待醒言随手拈起一枚果实,放在嘴里轻轻一咬,便立时觉着一股香甜醇美的汁液,破皮而出,瞬间便布满自己整个舌端。而在那甜美的滋味之外,更有一番清新凉爽之气,随着这果实汁水的下咽,辗转流过全身,端的让人惬意无比! 在品着如此佳味的同时,醒言还不忘在那吮食间隙,口齿不清的赞美她们几声。 看到哥哥如此喜欢自己摘来的水果,这个正在贪吃年纪的小琼肜,却似是比自己嘴里吃着,还要高兴,只管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少年哥哥。在看着他咽下舌间最后一口果液后,琼肜便满含期待的问他这果实味道如何。 很显然,听她相问,醒言自是赞不绝口。在得到他肯定答复之后,小琼肜才心满意足的拿起一串果实,倚到一旁享用去了。 而那位寇雪宜寇姑娘,经得方才那一番赶路,那白皙的脸上也现出一丝血色;看在醒言眼里,便觉她现在的样子,不再像往日那般清冷。只不过,她脸上的那副神情,却还是那漠不经心的模样。 见她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醒言便笑着让她也尝尝这些果实的滋味。 听得堂主相邀,这寇姑娘便应了一声: “是。” 淡淡说完这个简单的字儿,便随便捡出一个橙色野果,开始轻轻啖食起来。 看着寇雪宜还是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醒言禁不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他自己双亲俱在,却完全能够理解,这位妙龄女子失去父母之后的凄怆痛楚。怪不得常有那“如丧考妣”的说法,现在看她整日里这副恹恹的神态,便知这位寇姑娘,虽然在这千鸟崖上不虞衣食,自己和琼肜平日里也和她笑谈无忌,但自始至终,她都好像没能从那丧失亲人的痛楚中完全恢复过来。 也许,这些刻骨铭心的痛苦,需要更长的时光,来慢慢消磨、冲淡。 心中这么思忖着,少年倒有些庆幸当日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若是那天不管不顾,那眼前这位弱女子,还不知道要在那风尘之中,怎样的颠沛流离呢! 想到这儿,醒言不免又想起那位千里来寻自己的琼肜来,当即便转过头去,看看这个小女娃儿——这一瞧不要紧,倒让少年哑然失笑! 原来,与寇雪宜那般庄娴的吃法不同,这个琼肜小女娃,吃相却很有些饕餮之态。现在这小姑娘,正倚在亭边栏柱上,将那果实咬得汁水横流,溢出唇角,涂满在那红扑扑的脸蛋儿上。 看着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女,醒言倒没准备将自己习得那“旭耀煊华诀”的事儿告诉她。毕竟琼肜还小,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知道后若是无意间将这事说给别人听,那自己这遮掩法儿就不灵了。到了那时,若要自己再想其他法子,倒也大为头痛。 至于这位寇姑娘,虽然对自己一直恭恭敬敬,但似乎常常是神思不属,那心思儿也不知游离在何方。因此,更是不必将此事跟她赘言。 少年张醒言,跟他这位娇憨可爱的琼肜小妹妹,还有这个有着冰清玉冷之气的寇雪宜,在这午后的千鸟崖上,便这样乐融融的啖着这些清凉香甜的野果,任山风拂面,任日光西移,一时间倒也是无比的陶然适意。 许是习得那旭耀煊华之术,解了心头一大隐忧的缘故,这日傍晚,在那夕阳西下,云霞满天之时,醒言觉着兴致颇高,便取出自己那玉笛神雪,开始吹奏起婉转悠扬的笛曲来。 在这夕鸟归巢之时,醒言吹奏的自然又是那并无确切曲谱的自创曲儿:“百鸟引”。 在他那清逸爽滑的笛音中,间或跳动着串串清泠的音符,在那空灵之处轻盈闪动,若有若无,便似那天上仙禽的鸣唱一般。 闻得少年玉笛中流淌而出的曲意,那些正在结群盘旋于附近山峦林木上空的鸟雀,又呼朋引伴一般,飞集到这千鸟崖上,随着醒言玉笛曲调间的高低婉转,在他身周追翎衔尾,翩翩翔翥。 眼前这鸟雀翔集的场面,那小琼肜早已是见怪不怪。见哥哥又吹起这引鸟的笛儿,这小女娃儿便闻声而至,颠颠的跑来,只管在少年的身周,与这些鸟雀一起追逐翔舞。而在那追跑雀跃之间,这琼肜小女娃,竟也能身轻如燕,常常仿着那鸟雀翔舞的姿态,也在那半空中转折滑翔,便似肋间生了双翅一般。 此时,她那束发的丝带,也曳在身后荡荡悠悠,随风流动,就像那飘逸的凤凰尾羽——琼肜这番凌空浮转的姿态,倒颇像那游侠列传中所描摹的技击之舞。 千鸟崖上这般千鸟翔集的景象,对那位入山不久的寇雪宜来说,却是她头一回瞧见。因此,当她立在旁边听笛,见着这一幅人与鸟共存共舞的和谐景象时,脸上便现出无比惊奇的神色。 现在,在寇雪宜那双向来都似静澜止水的明眸之中,也开始漾动起一丝迷惑不解的光芒。 待醒言一曲吹毕,琼肜便跟那些鸟儿雀儿,咕喃着只有她们之间才能理解的话儿,似乎正在那里依依不舍的道别。 醒言瞧得有趣,便一本正经的问她: “妹妹啊,你在跟你的鸟儿朋友说什么呢?” “嘻~我在嘱咐她们呢!” “哦?嘱咐什么呀?” “我刚告诉她们,等下次哥哥再吹曲儿时,一定要记得再来和琼肜一起听!~” 说这话时,小女孩儿的语气郑重其事。 瞧着小琼肜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一股怜爱之情,自醒言心中油然而生。 正想接着跟这小丫头打趣之时,却忽听得那素来较少说话的寇雪宜,正用略显生涩的语调问道: “这些鸟……为何不怕人捉?” 言语之间,颇有些迟疑之态。 寇雪宜这句问询,传到醒言的耳中,倒让他颇有些惊讶——倒不是她的问话匪夷所思;而是因为自从那次求自己收留她之后,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位寇雪宜寇姑娘,便几乎没怎么主动跟他说过话。 “是啊!醒言哥哥,为什么呀?” 听雪宜姐姐这么问,旁边的小琼肜,也附和着发言,一脸专注的期待着醒言哥哥的回答。其实,这小丫头跟这些鸟儿,不知道沟通得有多好! 既然这平时难得主动说话的寇雪宜开口问询,醒言便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字斟句酌,将这“百鸟引”之术个中涵义,用她们较能理解的方式,认真的解答起来: “我所吹的这笛曲儿里,含有与那些禽鸟交接之意。吹出这个曲儿,只不过是为了将这意思告诉那些鸟雀。” “这首笛曲,其实并没有确定的谱调。因为若要得那鸟雀信任,最重要的便是要消歇机心,敞开胸怀,告诉那山中的归鸟,我要与她们同忧同喜,同栖同飞,同沐这漫天的夕霞,同享她们那归林的喜悦。那些鸟雀,虽非人类,但自有其通灵之处。听得俺这首笛曲,她们自会知道,我这里并没有张开的罗网,而只有与她们一同欣喜这天地造化的诚挚之意。” “那什么是机心呢?” 在那寇雪宜似懂非懂之时,这琼肜口快,听不懂“机心”二字,便立即开口询问。 “说到这机心,可有一个故事哦!” “有故事呀!那哥哥快讲给我们听!~” “嗯!在从前,有个人住在海边,非常喜欢海上的鸥鸟。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海边,和那些鸥鸟一起玩。这人非常讨那些鸥鸟的喜欢,常常有上百只海鸟簇围在他的身边。” “咦?这人和哥哥好像哦!” “呵~是嘛!再说这人,有一天,他父亲对他说道:『我听说那些海鸟,都喜欢随你一起游玩;那你就帮我捉一只来,让我也来玩耍一下。』儿子听了父亲的话,觉得从自己身边那上百只海鸟里,要捉得一只鸟儿来,非常容易,于是便满口答应,第二天很有信心的去那海边引鸟。” “那他捉到鸟儿了吗?” 小琼肜一脸担忧之色。显然,她是在替那可怜的鸥鸟担心。旁边,那位寇雪宜寇姑娘,也在认真的倾听。 “没有!等这人到了海边,却奇怪的发现,那些平时总愿意和他一起玩耍的鸥鸟,只肯在天上盘旋,一只都不肯飞下来!” “这是为什么呀?” 琼肜不解的问。 这个心直口快的小丫头,间插着发问,倒将他这故事的叙述,衬托得恰到好处: “这就是因为那人有了机心啊!他心里想着要给老父捉一只海鸟回去,存了对那些鸟儿不好的心思;那些聪明的海鸟,就再也不肯飞下来和他一起玩了!” “这不好的心思,就是机心!” 这两个女孩儿,听完醒言这番话之后,反应各有不同:寇雪宜若有所思,小琼肜则拍着掌儿赞道: “故事真好听!” 这天真的小姑娘,却完全没想到,当初她因为醒言的符箓,现出自己不喜欢被人看到的真身,但却还是一心只想和哥哥在一起,这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直觉着,这个有着好闻气息的大哥哥,对她毫无“机心”。 不过,这琼肜却不懂得如此归纳,只在那儿一脸崇敬的望着她的醒言哥哥,问道: “这故事是哥哥做的吗?” “呃……不是哥哥写的。我也是从书里看来的。” “那写这书的人一定也很了不起哦!” “是啊,讲这故事的书,叫作《列子》。写它的人叫列御寇,据说还是我们道家的仙人呢!所以,也有人把这书叫成《冲虚道经》。我房里就放着一卷!” “哥哥能看懂,也很了不起哦!琼肜便笨笨的,只会画自己的名字~” 看起来,琼肜对那列子,似乎并没啥特别的反应。 “呃~其实这也不难,如果妹妹愿意,哥哥可以叫你认字啊。只要识了字,以后你自己就可以看懂很多故事了!” “好啊好啊~我要认字!” 一听自己以后也能读懂哥哥才能看的书,这琼肜小丫头便兴奋起来,在那里雀跃欢呼不已。 “雪宜姐姐,你认识字吗?” 小姑娘兴奋之余,也没忘旁边她的雪宜姐姐。 “我却不识字。” 听得琼肜相问,寇雪宜略有羞赧的答道。而说完这句话,她那双似乎永远沉静的眼眸中,却突然燃起热切的神色,似乎她对这识字之事,也非常感兴趣。但许是囿于她自己给自己赋加的奴婢身份,虽然心中期盼,但口角嗫嚅,似乎并不好意思出声相求。 寇雪宜这番欲语还羞的情形,自是全然落在醒言眼里。 “原不知这寇姑娘也是如此好学。这倒是件好事;也许可以借着习字,来冲淡她心中那番抑郁之情。不过瞧她的脾性,俺这出言相邀时,倒不能太着于痕迹。” 于是,少年便似乎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寇姑娘,你也一起来学字么?” “我……也可以吗?” 果不其然,听得少年相邀,这寇雪宜还是有些迟疑。 “当然。” 云淡风清的语气,却饱含嘉许之意。 “那就多谢恩公!” ——让醒言、琼肜二人都没想到的是,听得醒言出言应允,这位平素皆称他为“堂主”的寇雪宜寇姑娘,现在又口称“恩公”;而她那纤妍袅娜的身姿,更是盈盈一拜,竟向少年行起那跪地膝拜的大礼来。 “寇姑娘快快请起!” 见此情形,这位受她礼拜之人,赶紧趋前一步,将她双臂搀起——在触及寇姑娘双臂之时,醒言发觉她浑身微微颤动,竟似是激动万分。 看到她如此郑重,醒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温言说道: “寇姑娘,我只是在闲暇无事之时,教你和琼肜妹妹读文写字而已,不计较师徒的名份。你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在醒言看来,这寇姑娘方才大概是尊他为师长了,才会行如此隆重的拜礼。若是奉他为师的话,这般礼仪倒也不算过分。 “以后还请寇姑娘不要如此拘礼,否则我倒不好坦然教你。” “是。” 随着这一声应诺,那已然立起的寇雪宜,似又回复到往常的模样。 于是,第二天醒言便去那擅事堂,领来足够的纸墨,开始教琼肜二人读书习字。待开始教授之时,醒言才知道,这寇雪宜与那琼肜一样,可以算是只字不识。这也不奇怪,那时一般人家的儿女,即使那男子也不一定有习文的机会,更何况是女儿之身。 因此,醒言便回忆着当初季老学究对他的启蒙之法,开始有板有眼的教这两位女孩儿习字起来。在这习字开始之时,对这两位毫无基础的女弟子,光是教她们拿捏那三寸毫管,便费得醒言老大功夫。 头几日,这两个女弟子的最大成果,便是略略会得那握管之法。而这几日顺带教授的文字,虽然是那些笔画最少、平时又最易碰到的字儿,但被这两位姿容娇美的姑娘笔底写出来,却还是殊为难看,歪歪扭扭便似那蚯蚓爬过雨后泥地一般! 虽然这习字入门甚难,但那平常似乎总是神思不属的寇雪宜,在这此事上却是异常的坚韧专注,毫无气馁之言。见雪宜姐姐这般用心,那位正在贪玩年纪的琼肜小女娃,在自己哥哥面前,自然也是绝不甘心落后。 于是,自这一天起,便可见到这四海堂里的石屋窗前,又或那临崖而立的袖云亭中,常有两位少龄女子,身前卷本横陈,手中柔毫轻捏,在一位清俊少年的导引下,细致认真的描摹着文字。 也许无须计较她们书写的内容;就这般临几拈管的端娴姿态,本身便已是一幅曼妙清雅的画图—— 身处清幽之境,教习婉转娥眉,人间至乐,亦不过如此哉!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章 枕柳高眠,莲歌飞入梦魂 没想到,偶尔一次吹笛戏鸟,便让这四海堂所有成员,又找到一个颇能消磨时光的事体。 让醒言有些诧异的是,那位平时总有些神思缥缈的寇姑娘,一到那把笔练字之时,便立即一扫恹恹之情,神思变得无比的清明。 并且,只有在醒言充当这塾师角色之时,寇雪宜与他的言语交谈,才会变得自然起来。或曰,变得正常起来。 说起来,平日里这寇雪宜,在她那不多的言语之间,对醒言都是极为恭敬,便真似那奴仆面对主人一样。只不过,就是这样客气非常的言谈,却总让这位四海堂主,感觉出一丝清冷淡然。 借着几分少年心性,醒言为了印证这点,还曾仿照那往日市井中的惫懒之徒,故意凝神注目,只管紧盯着寇雪宜的粉靥观看—— 照理说,若按那世间妙龄少女的正常反应,在醒言如此肆无忌惮的注目之下,这寇雪宜正常的举动,则应该先是满面飞红,接着低头垂首,继而拈衣无语,然后局促不安——若是那面皮儿再薄上几分,甚至还会轻轻一跺脚,低嗔一声“无礼”,就此转身逃去! 而按醒言心中预先的构想,在他如此无礼的盯看之下,且不提少女居盈,就是那鄱阳龙宫里的刁蛮公主灵漪儿,往日若被自己这么一瞅,也自信能让她羞到那拈衣无语的地步! 很可惜的是,这预想中女儿家的种种忸怩情态,却全都没在寇雪宜身上发生! 瞧这印证的结果,只能说,这位入山不久的寇姑娘,应该还没那丧亲痛楚之中解脱出来。 正因如此,这寇雪宜对于读书练字的认真态度,才让少年觉着有些讶异。看来这寇姑娘可真算得上是好学非常;这文字教习,竟能将她那丧亲的痛楚,暂时从她心中驱离。 与寇雪宜相比,那位好玩爱动的小琼肜,能够静下来听讲练字,倒反不会让少年太过惊奇。因为,从往日里的诸般事体来看,醒言深深的感觉到,这琼肜小女娃儿,对自己总有种非同一般的孺慕之情。 不过,虽然那寇雪宜求学心重,小琼肜也是乐此不疲,醒言却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特别是在这刚开始之时,若是加诸过重的课业,往往会让这俩女弟子产生厌倦之情。 因此,每日之中,若无其他事体,醒言总会带二女去那罗浮山野中嬉游息憩。 现在正是盛夏之时。与山外不同,这夏日的罗浮山,满山苍翠,遍野草木葱茏。在山野之间,那百年千年的古木,随处可见。这些年岁久远的古木,往往生得十分巨大,树冠蓬蓬如盖,葳蕤茂密,绿荫交翳掩映。若是行走其间,几乎觉不出那炎炎的暑气。 而在这罗浮洞天的夏日碧野之中,上清宫四海堂诸人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那小琼肜某次无意间发现的一湾莲湖。 原来,某次小女娃儿在山中游荡,偶然发现,在离开这抱霞峰大约五六个山头之外的某处山脚下,竟有一处方园不小的水荡。 在这连绵山脉中,能有如此面积的湖泊,也算得上是一件异事;当琼肜把这发现当成一件新鲜事告诉醒言之后,这处水泊,便成了四海堂众人纳凉避暑的惯常去处。 山间这一池清波潋滟的碧水,就犹如一轮圆月一般,被静静的拥在四围青山的怀里。 而在这水泊之中,生长着不少野莲荷。现在正是荷叶茂盛的时节;一眼看去,湖中那田田的荷叶,或漂覆水面,或撑举如盖,上下错落,挨挨叠叠,遮住了大半个湖面。 虽然现在已是盛夏,但因为山中的清凉,这湖中的荷花还未盛开;放眼望去,便可看到在这满湖的青碧之间,星星点点缀布着许多含苞待放的粉色荷箭。 这一池幽谷深藏的碧水,再加上这满湖的清绿莲荷,自然更让那暑气消逝无踪。而醒言三人在这莲池的休憩之所,也可称得上是一个颇为奇特之处。 就在这莲湖东南岸边,有一株年岁甚老的杨柳,根须深深扎入岸堤泥里。而它那蓬蓬的树冠,则斜斜的伸入湖中。与其他古木一样,这株柳树伸入湖中的枝桠,有两个分枝竟是生得极为宽大,便似是两只木船一般,凌空悬在这湖水之上。 而醒言几人的莲湖消暑之地,正是选在这船形的柳枝之上。柳树气清,不惹虫蚁,正可以放心的倚靠。小琼肜还给这两个船样的柳树枝取了名字,叫“树床”。 现在,醒言便舒舒服服的躺在这“树床”之上,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山中难得的湖风。 就在这拂水而来的清风中,若有若无之间,还可以嗅到那水边特有的微微腥气。就是这样的湖水气息,常常让少年觉着彷佛又回到那饶州的鄱阳湖畔。 这样安详的午后,这样清郁的湖风,不知不觉便让人有种慵懒的感觉;再伴上那断续传来的夏蝉之声,这位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卧在宽大柳干上的少年,神思便逐渐模糊起来,似乎便要如此沉沉睡去。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醒言忽觉着,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酥痒之感。睁眼一瞧,原来是那琼肜小女娃,正爬到自己身旁,拿她那毛茸茸的发辫,在自己手臂上不住的拂蹭。见少年开眼瞧她,这小姑娘便嘻嘻笑个不止。 现在,琼肜发辫末端的毛发,在醒言手臂上轻轻的拂蹭,还真让他觉得酥痒难忍。正待少年要抬手将小姑娘那泛着金泽的螓首,从自己手边推开,却见这个小丫头,见自己磨蹭之人已经醒来,便坐起身子,轻轻挥动起那两只小小的粉拳,竟替醒言轻轻捶起腰腿来—— 虽然,这小女娃儿对此事并不十分熟练,偶尔那节奏还稍稍有些紊乱。但在那一捶一扣之间,琼肜脸上的神色却是无比的认真。 而在那轻捶的间隙,小姑娘偶尔还侧过脸来,看看自己捶摩之人的反应。若是见到醒言正在看着自己,小琼肜便眉弯如月,嘻然一笑。 而这位受她恩泽的少年堂主,却在小琼肜这略显生涩的举动之中,感受到一番“讨好”之情。 但是,她这这一番“讨好”之情,却显得是那么的纯洁无暇;随着琼肜那轻击曼扣的节奏,醒言便不可抑止的感动起来。这种感动之情,暖暖的,麻麻的,便有若实质一般,瞬间便充盈了少年全身,让他整个的身心都荡漾在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之中—— 想来,身旁这位心地单纯的琼肜小女娃,因了她那“妖怪”的身份,内心里早已将自己当成她最大的倚靠。而这份倚赖之情,从这位如美玉般洁净无瑕的小小少女心中迸发出来,便化作对自己的诸般“讨好”举动。 只是,小小少女这样的故意“讨好”之举,却让人兴不起丝毫烦恶之情,反倒会强烈的感觉到,这种“讨好”,正是那世间最纯净、最真诚的感情。 而此刻,那位寇雪宜寇姑娘,则凌空坐在另一个阔大柳枝上,隐在那头顶笼罩的柳树阴影之中,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这融洽无比的二人,淡定的眼眸中平静如昔,看不出心中有何感想。 处在这样安谧祥和的夏日午后,身上任小小少女粉拳轻落,这位静卧在柳干上的少年突然觉着,世人常常追慕的那所谓神仙岁月,也大概不过如此吧? 想到“神仙”二字,醒言不免便想起那鄱阳湖中的四渎龙神云中君,还有他那位宜嗔宜喜的孙女灵漪儿。 想到这个龙宫公主,醒言脸上不自觉便现出一丝笑意: 现在回想起来,在与那灵漪初识之时,尽见着她刁蛮之处。但后来熟稔之后,却发现这灵漪的刁蛮,更多时候其实只是一种可爱的憨直。 心中这么想着,不自觉便探手入怀,取出灵漪儿临别相赠的那朵白玉莲花,开始在手指间把玩起来。 眼前这朵白玉雕成的莲花,也不知是谁人雕就,真可以算得上是巧夺天工;线条婉转之间,竟将莲荷那含苞欲放的娇柔情态,在这块石性坚硬的雪色玉髓上,惟妙惟肖的表现出来。 若不是那莲瓣上晶润琅然的光泽,醒言还真看不出这朵白玉莲花,与身下湖中那些个真正的含苞芙蕖,倒底有啥区别。 见醒言把玩着这朵洁白可爱的玉莲,那琼肜小女娃儿便忘了手中的捶扣,一脸好奇的问道: “哥哥,你在什么时候摘了这朵莲花?” “呵~” 醒言有心要逗逗这个娇憨的小女娃: “这却不是摘的,是它自己刚才飞过来的。” 于是,小丫头一脸惊奇: “咦?莲花也和鸟儿一样飞吗?” 顿了顿,略一思量,便不免疑惑起来: “奇怪哦~哥哥晚上吹笛的时候,这些花儿怎么不飞过来和我一起玩?——是她们不喜欢听哥哥好听的笛声吗?” “哈~” 见这小女孩儿竟要信以为真,醒言不禁哈哈一笑,正经说道: “刚才哥哥逗你呢。这可不是真的莲花;这是用玉石雕琢而成的。你看,它是不是和真的一样?” “呀!这怎么会是石头做的呢?哥哥你可不要哄琼肜哦~” 许是这玉莲雕得实在太过逼真,小琼肜现在反倒有些迟疑。 “呵,当然没骗你;你自己来摸摸看~” 说着,醒言便将手中的玉莲,递给身前的琼肜—— 却不防,就在小姑娘从他手中接过这龙宫玉莲之时,两人交接之间微有错落,一个不注意,竟让这朵白玉莲花,一下子滑出手中,往身下莲湖中落去! “呀!” 见玉莲脱手,醒言吃了一惊,赶紧一侧身,转脸朝树下看去,好瞧清楚那玉莲掉落之处,待会儿也好去下水打捞—— 就在此时,少年看到无比神奇的一幕: 那朵灵漪相赠的玉石莲花,在空中落下之时,竟有几分飘飘荡荡,就像一朵真正的莲花一样,朝那柳荫笼罩下的湖水中悠悠飘去。更奇的是,待它触水之后,也没像寻常的玉石那样就此沉落,而竟然稳稳的浮在水面之上,就和那真正的覆水芙蕖一样! 就在醒言心中如此想时,却发现那朵玉莲,便似要印证他心中所想一般,那原本翕拢的玉石莲瓣,现在竟正在慢慢绽放。 过不多时,这朵自少年手中滑落的玉莲,便在这树上三人惊异的目光中,盛开成一朵蕊瓣宛然的雪色芙蕖! 这朵须臾盛开的莲花,正安然浮动在这柳荫笼罩下如丝绸般柔滑的湖水上,恬静娇洁;而在那荷蕊莲心之处,却似乎聚拢起原先玉莲身上所有的晶润,正漾动着一片明亮的光泽,似水镜,又似月华。 而在这莲心皞洁的空明之处,踞在树上的少年,却似乎从中看到一个人影,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便似一道轻烟一般,如梦如幻……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一章 漪漾荷心,涤花容于水镜 莲分二朵,花开并蒂。 ——管平潮 就在醒言俯身探看那坠水玉莲之时,却无比诧异的看到,这朵雪玉莲苞,在那悠然飘落、触水之后,竟在须臾之间,绽放成一朵娇美的水莲。 见了这等异事,醒言赶紧翻身从柳枝上跳下湖岸,蹬掉脚上芒鞋,涉水去察看那朵正自盛开的白玉水莲。 而琼肜与寇雪宜,也立在少年身后的岸上,看着他去打捞那朵落水莲花。 立在这朵玉莲跟前,醒言发现,在这朵盛开水莲的蕊心,正积出一面晶莹玉润的镜鉴,烟泽潋滟,光可照人。只是,在这面莲蕊镜鉴之中,现在映照出来的却不是少年的面容,而是一位长发少女的娇柔背影。 而这位少女,虽然正背对着俯首察看的醒言;但她的身影,少年早已是无比的熟悉: 这位莲中少女,正是那鄱阳龙宫中的四渎公主,灵漪儿。 现在,灵漪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色绢衫,坐在珊瑚石桌之前,正自以手托腮,支颐凝想;满头的乌丝,如瀑布般随意的披散下来,显得无比的柔顺安然。 瞧灵漪儿这般少有的恬静情态,估计现在这女孩儿正是神思缥缈吧。 当隔了两三个月后,再次看到灵漪儿,醒言忽觉得这眼前的小龙女,前所未有的亲切起来。瞧着她这副娴静的样子,醒言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微笑,忖道: “以前倒不知道,这灵漪竟也有发呆的时候。” “没准儿,说不定已是睡着了吧。” 而灵漪现在身下坐着的这腰鼓样镂空白玉凳,还有身前那海玉珊瑚石桌,对醒言来说颇为熟悉: “呣,这儿应该便是俺上次去过的灵漪闺房吧。看来这龙宫的宝贝真个神奇,竟能传来千里之外的景象!” “也不知灵漪知不知道我在看她;也许真是睡着了吧……” 正自少年心中胡思乱想之时,却见那一直悄然不动的出神少女,似乎突然觉察出什么,蓦然转过脸来,正与这凝目注视她的少年四目相对: 这一刻,醒言清楚的看到,那镜中人儿的眼眸中,正闪动着一丝惊喜的光芒,然后便对他舒展开那深锁的娇颜,嫣然一笑…… 这朵并未杂糅太多情感的笑颜,映在少年的眼中,却让他觉得是那么的自然亲切。 此时的灵漪,似乎再也不是那高不可及的龙宫公主。对醒言来说,眼前这位莲心少女,便像一位久违的老朋友一般,正在对自己展露着发自内心的笑颜。 见灵漪巧笑嫣然,醒言便也自然的报之一笑。 “这莲花能不能传递声音?” 少年心中这般想着,便要说出那问候之语,试试那灵漪能不能听到——正在他这问候话儿刚要出口之时,却突然发现那水中的容颜,正变得模糊起来。 慢慢的,在醒言无奈的目光下,那莲镜中的少女,便渐渐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人像几不可辨。 最后,这面玉莲蕊心的水镜之中,便如同普通的清水一般,只是倒映着少年怅然的面容,再也看不到分毫灵漪的影子。 初时,醒言还有些不死心,又等了一会儿,希望这玉莲中能够重新出现那灵漪儿的影像。只可惜,面前莲朵仍旧平静无奇,虽然莲心晶泽依旧,但已看不到任何远方的倩影。 又呆立了一会儿,醒言才俯身将那朵莲花轻轻捧离水面,看着它在自己的眼前慢慢闭合,重又化成一朵玉石莲苞。这时他已经有些神思不属,倒没有开始那般惊奇。 不过,见着这玉莲闭合的一幕,醒言心中倒是一动,当下重又将这莲苞放入湖中——只可惜,虽然这玉莲又自辗然绽放,但那莲蕊之中,仍是没有丝毫异样。 彻底死心之后,这位向来没啥心事的少年,现在倒颇有几分怅然若失;在他心中,不住的回想方才看到的那朵粲然的笑颜,连自己如何回到岸上,如何再次爬上那“树床”,都毫无知觉。 不知不觉中,那首国风中的着名诗篇,正在少年的心中被反复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不知怎的,这位一直都安于这山中清闲岁月的少年,经了这一段插曲,心中倒起了一些波动。 重又卧到那柳枝上,自然逃不掉那小琼肜好奇的追问。醒言也不隐瞒,当下便将那灵漪的事儿跟小丫头略说了说。当然,那些实在过于惊世骇俗的地方,少年自然不会跟琼肜细表。但即使这样,小女娃儿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看那神情,看来这小女娃儿把这当成一个有趣故事了。 不过,对小女娃儿来说,现在在那雪宜姐姐之外,她又多了一位“灵漪姐姐”;这一收获,竟让小琼肜欢欣鼓舞了好半天。 而在这小女娃儿开怀之时,她这位唯一的“醒言哥哥”,经了方才那段插曲,却再也没有了那卧柳高眠的兴致。过得一阵子,醒言便携着琼肜雪宜二人,往那抱霞峰千鸟崖回转而去。 正在这崎岖的山道上行走时,醒言偶尔往旁边山坡上一瞅,却恰巧看见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正在道旁那陡峭的山坡草丛中,不住的拨草翻寻,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重要物事。若是说他在采药,却又不像,因为他背后并无药蒌,手中也无药锄。 “瞧这样子,莫不是这上清弟子掉落了什么重要之物?这山坡如此陡峭,一不小心便会失足滚下山去——我还是过去帮帮他吧。” 心里这般想着,醒言便跟身边二女说了一声,然后便小心翼翼的踩着斜坡上呲出地表的石砾,手上略攀着蜿蜒的藤蔓,小心的向那上清弟子靠去。 只不过,大大出乎醒言意料之外的是,待他赶到得那小道士的跟前,问清楚事情缘由之后,却觉着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这位正自仔细搜寻的上清弟子,并不是在找什么遗失之物。他如此落力的翻寻,原来竟是在寻找这罗浮洞天中可能埋藏着的法宝道器! 略略寒暄几句,醒言便知道,这位一心找宝的少年弟子,名叫田仁宝,是那朱明峰崇德殿中的年轻弟子。这田仁宝生得圆头圆脸,面相柔和,一副亲切之像;和醒言说话之间,语气也甚是温和。 只不过,待一提到这找宝之事,田仁宝脸上便现出无比的坚决之色。 见醒言对他所言露出颇为诧异的神情,这田仁宝便将他心中的想法,跟少年和盘托出。其意大略便是: 这罗浮山乃是世间一等一的洞天福地,又是那天下第一修仙教门上清宫的所在,千百年来,这山中自然是高人辈出,说不定还常有那神仙往来。因此,在这罗浮山野之中,一定会有那前辈高人因为各种原因,而遗留下来的仙家宝物。 这位田道兄坚信,只要他细心寻找,总有一天会让他找到那法力强大的道家法宝。到那时,不用怎么费力,他的修行自然会突飞猛进;而且,以后若下山去除魔卫道,有这等厉害的法宝在手,那些个邪魔妖怪,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儿,这田道兄那张温和的圆脸上,已经是神采奕奕;由于激动的缘故,现在他满脸上都涂上一层兴奋的容光;看来,他已经沉浸在那不知已想象过多少回的美妙景象之中! 见他这副模样,醒言倒忍不住伸手去扶了他一下,生怕这位田道兄,激动之下一个不察,就此滚下山坡而去。 想来,这位热衷找宝的田仁宝,大部分时光都花在这渺无人迹的山野之中,半天都没人和他说话。因此,好不容易醒言前来询问,当下这一番畅想,说得真可谓是滔滔不绝。而这一番话语说得如此顺畅,毫无阻滞,想来应该已是在被他心中已不知念叨过多少遍。 现在,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说出来,固然是为了解释给醒言听;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为自己鼓劲。毕竟,这天长日久的坚持下来,也不容易。 只不过,虽然这田道兄说得起劲,但对于他这找宝的念头,醒言却很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事有些虚无飘渺。且不说那真正的仙家宝器,会不会被随便丢落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即使有,那要在罗浮山这样一座方圆五百里的大山场中找出来,也无疑是大海捞针。 当然,按典籍上记载,有不少仙器,即使被深埋在地底下,也自有宝气冲天,光射斗牛——但,若真是如此,则早已被人挖去了。这么一思量,便知田仁宝这想法,若要成功,实在太难。照醒言看来,若有这等工夫,还不如潜心修炼,那样说不定还能早些入得大道。 只不过,虽然心底有些不以为然,但见着眼前这位上清小道士脸上坚毅的神色,醒言也不好说出多少扫兴的话儿来。但若是不说,又如骨鲠在喉;当下,少年便挑了些委婉的词儿,跟这位田道兄表达了一下此事的艰难,暗喻此事颇不可为。只可惜,对于他这番好意,这位田道兄却完全不以为然;在听出醒言言语之中的否定之意后,这位心性执着的上清弟子,似乎还要与少年展开争辩。 见此情形,醒言也颇为无奈,只好放弃了这没啥效果的劝诫。 不过,既便如此,这位上清宫四海堂堂主,还是为门中弟子的人身安危着想,耐心的提醒了这位一心找宝的小道士,让他在这陡坡峭岩中找宝之时,一定要注意那脚下的安全,以免一个不小心,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这番话语,醒言倒是说得直截了当。因为他瞅了瞅这四下的地形,即使是他这位自幼生长在山野之中的子弟,看着这陡峭的地势,心中也颇有些惴然。 而这位田道兄,虽然觉着眼前这少年不能理解自己如此正确的想法,心中颇有些沮丧;不过,听得他这番情辞恳切的提醒,田仁宝心下也颇为感激,诚恳的谢了一声。然后,便道了一声别,攀援着往别处搜寻而去。 见着这位田道兄执着的模样,醒言心中倒也有几分赞叹,转念想道: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看这田道兄这般坚持,说不定有一天,还真会让他找到那威力强大的法宝!” “呵~想不到我上清门中,倒也是颇多趣人。” 这般思忖着,醒言重又攀回到那山道之上,与二女汇合,一路洒下那小琼肜的欢声笑语,朝那千鸟崖归去。 这样读经教字、游冶避暑的闲散日子,惬意悠闲,着实让醒言乐在其中。 可惜的是,这样悠闲的日子,似乎现在就要暂且到头了。 原来,这位四海堂少年堂主,一日忽接得那飞云顶上的通告,言上清宫中每季一次的讲经会,便要在七月初一那天召行;而按照惯例规程,他这位四海堂堂主,作为上清宫中的“长老”之一,也要在这讲经会上,给上清宫众多后辈弟子讲演经义。 而这位接到通告的少年堂主,初听得信儿时,还颇有些不以为意。讲就讲吧,毕竟那些道家典籍,自己还是看得不少;到得那讲经会上,估计也能讲出些义理来。 只不过,待仔细想想,醒言头上却是冷汗直冒。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从小到大,自己还从来没在那众目睽睽之下,讲过啥正经的说辞,更遑论要在如此正式的场合,面对如此众多的上清门徒——要知道,这些个上清弟子,可都是那天下的一时之选! “呃~似乎也没那么糟糕吧?我近来也有在这四海堂中讲习……” 醒言这般安慰自己;但很可惜的是,在瞥了一眼旁边那两位一个稚齿、一个妙龄的女弟子之后,醒言心中还是禁不住一阵发虚。在他的眼前,忽然呈现出一副可怕的图景: 就在那阔大恢宏的讲经堂中,上清宫中众门人济济一堂。而自己这上清宫四海堂堂主,立在众人面前,本应是侃侃而谈;但不幸的是,在那上清宫几百名青年才俊的灼灼注视下,自己却是一个字儿也讲不出,“足将移而趔趄,口将语而嗫嚅”,只好等着在所有人面前大出其丑! “这可该如何是好?” 在入得罗浮山两个多月后,少年陷入了他第二个“危机”……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二章 霜笛快弄,转合虎龙之吟 “罢了,还是顺其自然吧。或许到时候情形也没那么糟糕。” 少年这样安慰着自己,努力让自己宽下心来。 只不过,这样的自我宽慰,却似乎起不到多大效用。每每想到自己在那大庭广众之下张口结舌的尴尬情状,醒言心下便还是很有几分惶惶不安。当然,在这惶然之外,少年也有几分不甘心。 毕竟,这上清宫不比那饶州的市井街头。若在这等庄重的场合出乖卖丑,届时恐怕就不仅仅是自己放不放在心上的问题了。到那时,即使自己再怎么对旁人的鄙夷不以为意,但毕竟自己还担着个四海堂堂主的身份;若是这等尴尬事体传出去,不仅自己脸面无光,于这上清教门的颜面上,恐怕也会大大不好看。 “唉,那灵虚掌门,不知为何要如此坚持,一定要俺也去那讲经会上讲演。” 少年心下不住的哀叹。 而堂中另外二女,却丝毫不晓得自己的堂主正自忧心忡忡,依旧一如常态: 寇雪宜按部就班的做着那堂中洒扫的杂事,小琼肜在袖云亭旁跟两三只鸟儿戏耍。这小女娃儿,自从听了醒言那“鸥鸟忘机”的故事,便对这戏鸟之事格外感兴趣起来。与落在千鸟崖上的山鸟嬉戏,已经成了这小女孩儿目前最喜欢玩的游戏。 “嗯?” 看着琼肜跟那几只山鸟亲昵的追逐颠跑之态,醒言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便如有一道灵光突然自心头闪过,自己这愁闷了好几天的事儿,隐隐约约便好像看到一条挽救之途。 这想法刚冒出来时,还有些模模糊糊,在脑中时隐时现。待静心凝神整理了一下思绪,方才突然冒出的这似乎颇为可行的破解法儿,便在醒言的脑海中渐渐清晰了起来。 “呣,虽然此事似乎有些怪诞;但瞧现在这番情势,暂时也只好这样了。” 望了望天上那几绺流动的浮云,这位少年堂主心中打定主意: “离那讲经会就剩下四五日了,此事不宜再拖,那便在今晚施行吧!” ——几日愁闷烦苦之事,一朝破解,自然让人心情变得爽快无比。 现在,琼肜这位醒言大哥哥,一扫几日来的愁眉苦脸,舒展开笑颜,加入到小琼肜嬉鸟的行列,和她一起与那几只翠翎黄羽的山鸟逗玩。 而琼肜见她这几日来少言寡语的大哥哥,现在竟愿意跟自己一起来玩,自然是惊喜非常,嬉玩的兴致大涨。不一会儿,这千鸟崖的石坪上,便只见得这小女孩儿的衣衫满场飘动。 到了这日晚上,弦月如弓,星如棋布,正是一个晴朗的仲夏之夜。用过晚食之后,醒言便在这四海堂中,召集起本堂所有成员,郑重其事的宣布: “为准备下月初一的讲经会,经认真考虑之后,本堂主决定,今晚我就要在这石坪上,做一些讲演的演练——” 没成想,这四海堂主一本正经的宣告刚讲完第一句,便被听众打断: “嘻~好啊好啊!琼肜正好和雪宜姐姐一起看哥哥演练!” “咳咳!” 刚刚进入些演讲状态的少年,被这积极的听众踊跃的发言打断,倒有些哭笑不得;当下只得改变预先的腹稿,删去一大段铺垫文辞,及早进入正题: “琼肜妹妹啊,是这样的,在下月初那崇德殿里的讲经会上,听你堂主哥哥讲演的,可不止是你们两个;那儿还会有很多其他人,一起来听哥哥的讲演。” “哇!那样子更热闹更好玩~” “呃……” 到此时,这四海堂主预先设想好的正式宣告,已告完全失败。看出这堂主的身份不太管用,醒言只好拿出哥哥的权威来,跟小琼肜连哄带解释的说道: “唉,热闹是热闹,不过对哥哥来说,可不大好玩。因为哥哥还从来没在很多人面前正经说过话,所以呢,在那之前需要预先演练一下。” “那哥哥今晚请了很多人来吗?” “呵~哥哥哪有本事找那么多人来!所以,今晚我就想了另外一个变通的办法,效果估计也差不多吧?” 听这最后的语气,似乎少年本人对这变通法儿的效用,也不太能肯定。 “是什么法子呢?” “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一会儿你们就可以看到了。只是,” 这后面一句话才是少年费这一番口舌的重点所在: “说起来,这法儿可能有些怕人子,所以你们俩一定要躲在屋子里;随便外面发生什么事,也千万不要出来——琼肜啊,哥哥这话你可一定要听!” 见小琼肜口角嗫嚅,似乎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异议,醒言便语气坚决的添上一句。 看哥哥这副认真的样子,琼肜也只好闭上嘴巴,乖巧的点了点头。那一旁的寇雪宜自然也是应声称是。 见这二女都已应允,醒言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出门而去。 不一会儿,这呆在屋内的琼肜寇雪宜,便听到那屋外的石坪上,正有一缕笛声翩然而起。 “哥哥却只是去吹笛?” 琼肜不明所以,与身旁的寇雪宜面面相觑。 只不过,待这窗外传来的笛曲儿转过一两个调儿,这屋中二人,才觉着有些异样来: 原来,她们渐渐发现,今晚少年所吹奏的这段笛曲,听起来却与往日那柔婉清逸的曲调大不相同;现在这曲儿,虽然还是那样抑扬动听,但曲风滑烈,震人耳膜;在那曲调转接之间,竟似乎包蕴着一股慷慨雄浑之气,崩腾郁烈,直叩听者心扉。 这石屋之内的两位少女,还是第一次听得醒言吹出这样壮阔的曲调;她俩都没想到,原来平日这位和蔼亲切的少年,竟还能奏出这样狂酷不羁的慷慨之声来!并且,这传入耳中的清狂曲调,更似乎生出一种特别的魔力,直让人心神摇动,似乎便要对着那笛曲传来的方向,舞蹈、拜伏…… 就是这样摧魂夺魄的霜管之声,自少年那神雪玉笛之中喷涌而出,撞响在千鸟崖清冷石壁之上,又转头朝那罗浮洞天中的千山万壑飞腾过去,傲然如青云之卷尘屑,慨然似悲风之动廓寥。正是: 催云端之别鹤,惊水底之骊龙! 随着这摄魂夺魄的笛曲入耳而来,那琼肜也是心旌摇动。但她那脸上神色,还算得颇为自若。而小女娃旁边那寇雪宜,却略有些不同。现在她那一张粉靥上,经那漏窗而入的月光一照,似乎显得更加的苍白。随着这笛声高低起伏,雪宜双眼也渐渐迷离,恍恍乎似不能自已。 正在这屋中二女意动神摇之际,那似有魔力的笛声,却已是嘎然止住。 “咦?哥哥不是说要演练讲经的吗?” 琼肜最先反应过来,便扒上窗棱,向屋外寻那醒言哥哥哥的身影—— 这一看,却让这小女娃儿大叫一声,然后便如一阵旋风般,冲出屋去! 而那位寇雪宜,刚刚缓过神来,却又被小丫头这怪异举动给吓了一跳。正疑惑间,寇雪宜转脸往窗外一瞧——这一看不要紧,却让这寇姑娘大吃一惊! 原来,借着天上的月辉,雪宜清清楚楚的瞧见,在这窗外的石坪之上,现在竟然正挤满了山间走兽!而在这些山兽之中,竟然不乏那虎豹之类的凶猛之物。 现在,这些个虎、豹、熊、罴、兕,犀、麋、鹿、狐、狸,正自挨挨擦擦,或蹲或伏,或坐或卧,挤在这千鸟崖四海堂前的宽大石坪上。 更出乎雪宜意料的是,这些沐浴在月辉之中的山野走兽,无论是那性情本就温顺的麋、鹿,还是那素性悍烈的虎、豹,现在俱都低眉顺眼,相安无事的排列在这石坪之上,静静的呆在那正自抚笛临风的少年面前。偶尔有几声低低的嗥声、鼻息声,从那石坪上顺风传来。 暂且不提雪宜心中惊奇,且说这位四海堂主张醒言,原来,下午他从那小琼肜逗鸟之举中得到启发,现在便召集这许多兽类充当听众,来听他演讲! 而少年这召集百兽的法儿,与他那引鸟的法门“百鸟引”相类,都是从手头两首神曲之中,体会出那五行阴阳之理,然后便自那曾经慑服群兽的『水龙吟』中,琢磨出这召引百兽的曲意。 只不过,与那“百鸟引”略有不同的是,方才这召集百兽的笛曲,还要借那太华道力的辅助,才能奏尽曲意。 自然,那首在慑服群兽之外,更能引动天雷疾电的『水龙吟』,有了上次在那马蹄山上的惊险教训,醒言到现在还不敢再试上一试;最多也就只敢吹吹这些自己重新编排出来、曲力都在自己控制范围内的笛曲。 虽然,这样改编出来的曲儿,法术效用自然大打折扣,与那完整版原始版的『水龙吟』,自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这俩衍生出来的曲儿,也有它们自己的优点,那就是:安全、省力! 而这位因成功引来百兽、正有些洋洋得意的少年有所不知的是,这些个引鸟引兽的效用,虽然也颇为神奇;但若与他自身这种究及义理、融会之后又能触类旁通的能力相比,这些具体法门反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话说这位刚刚成功引来足够数量听众的少年,满意的收好笛儿,清清嗓子,正要开始讲演之时,却突然见到那原本已嘱咐留在屋内的小琼肜,现在正一路欢呼着颠颠的跑过来。在那雀跃之余,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埋怨着醒言: “哥哥啊,这样好玩的事儿,却不想带琼肜一起玩~” “……” 原本已到少年嘴边的劝责之语,就这样被呛了回去! 现在,这位已当了哥哥许多天女弟子的小琼肜,正在这满坪的兽群中穿梭游走,口里嘀咕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儿,看样子似乎正在给这些蹲伏得有些杂乱无章的走兽,重新安排理顺它们的位置。 而颇令人惊奇的是,在这小女娃儿所到之处,不少体积甚大、相貌凶猛的野兽,便似都变成那家养的猫儿狸奴一般,神态举动恭顺无比,乖乖的在这小小少女的指挥下,积极挪动着自己略显笨拙的身躯,安坐到那指定的位置。 而在忙活完这一切之后,这琼肜小女娃儿便似完成了个大任务,蹦蹦跳跳的来到众兽之前,两腿儿一蜷,席坐在石坪上;然后,便抹了抹额前的汗珠儿,就如往日每次习字开始时那般,仰着脸儿,乖巧的对面前正有些目瞪口呆的少年说道: “哥哥,大家都坐好了,可以开始讲演啦!”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三章 花雨零乱,最是幽情难吐 对着眼前这挤满石坪的山间走兽,看着它们幽幽闪动着的兽目,醒言不自觉便有些惊慌失措,那腹中早已反复斟酌好的说辞,一时竟是无法说出口来。 “果然大有演练必要!” 看这情形,若是自己不经过这样的演练,则即使那讲经内容准备得再好,恐怕真到了那讲经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其结果也和这样差不多。这恐怕便是那所谓的“知易行难”吧。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正式演练!” 少年心中给自己暗暗打着气儿。 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醒言便朝自己身前这一大群坐伏于地的山兽看去。特别的,少年逼着自己的目光,对上这些听众灼灼的兽目。 “唔,那只老虎,浑身雪白,应该就是古籍中所记载的『甝兽』吧?” “嗯,还要角落里那只狐狸,也是通体雪白,确切的叫法应该是『貔』。” “想不到这儿白色皮毛的山兽倒还不少。那儿蹲着的白豹,则更是少见。白豹确切叫什么来着……对了,应是『貘』!” “这些雪白毛色的山兽,他处倒不多见。看来这罗浮洞天,果然是神仙洞府,珍禽异兽还真个不少!” “呵~这小女娃儿,本来应该是什么呢?” 眼光略低,扫到正端坐在众兽之前的小琼肜,醒言心中忍不住顺便起了这个念头。只可惜,在他以前所读的那些诸子百家的典籍之中,似乎并无这样的记载。 这一番浮想联翩,倒让这讲经之人镇定不少。少年开始立于众兽之前的慌乱,现在已经平息了许多。 “咳咳!” 清了清嗓子,安定下心神,醒言终于开始讲演起他预先思量好的道家经义来。 初时,当醒言眼光与面前这些山兽相对之时,还颇为不自然,那讲演也自是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不过,待过了一阵子,他便摸到一些窍门。 现在,醒言故意将那目光上移,不再对上山兽们的眼眸,而只是盯着它们头顶的皮毛。这样一来,果然心中便少了许多旁骛之虑,可以专心致志于口中的演讲。 于是,这位讲经之人后来的讲演,便越来越顺畅,渐渐进入那旁若无人的境地;那口中的道家经义,也似那流水一般,毫无阻滞的宣讲出来。 少年此时所讲演的经义,主要是他平时在这千鸟崖上,所研习的道家经典。在宣讲之中,还带上些《上清经》之中所记载的炼气法门;这上清经是上清宫的基本教典,到那讲经会上,少不得要提上几句。 而在醒言讲到那兴起之时,又忍不住将他上回悟得的那“阴之混沌”、“负之混沌”的想头,滔滔不绝的演说出来。这个想法,向来只是在他脑海中盘旋,还从不曾说出口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大声宣讲出来,自是让这少年觉得舒畅无比,不免就有些手舞足蹈。这一通讲下来,真可谓是绘声绘色! 在醒言讲演之时,那端坐在他面前的小琼肜,也不管听懂听不懂,只在那儿仰着脸儿,一双明眸忽闪忽闪,目不转睛的专心望着自己这位正自滔滔不绝的醒言哥哥。 而她这位只管看着她身后那些走兽头顶皮毛的醒言哥哥,却没注意到,这些本应该懵懂无知的听众里,竟有不少眼眸之中,正闪动着奇异的神采,竟似是若有所思! 于是,在这僻静的千鸟崖上、袖云亭旁,便出现了如此奇异的情景: 在这银色月辉的笼罩下,正有一个清俊少年,面对着百十只静静蹲伏的野兽,傲然伫立,朗声宣讲着道家的真义。而那些原本桀骜不逊的凶猛山兽,现在却变得安静无比,匍匐在少年的面前,似乎都成了他专心听讲的学徒。 此时,高天月挂如弓,四壑风吹叶响…… 正在醒言讲演到那兴头之处,兽群后部却有一只豺狗,许是维持同一个坐姿的时间太久,便有些不耐,忍不住躁动起来,当即“桀桀”怪叫了几声。 在醒言那清朗的宣讲声中,这几声豺吠听起来端的是刺耳无比。 乍听到这几声怪叫,少年略有诧愕,便停了下来。 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何事时,便见那怪叫声响起之处,正有几只虎豹之类的猛兽,倏的立起身形,口中低低咆哮,在石坪地上磨动着爪牙,一齐朝那只豺狗逼去! 而这只扰乱讲堂秩序的豺狗,被如此阵势逼得不住的往后退却,口中哀哀低鸣;偶然觑得一个空处,便一转身,朝那崖下山野间落荒而逃。 见豺狗已逃,这几只虎豹熊罴也不追赶,只是又一声不吭的回到各自先前的位置。 见此情形,醒言倒是大为诧异: “想不到这些野兽,竟是大通人性!” 这个念头一起,醒言便再不能将这完全只当成自己的讲经演习。看着眼前这多为猛兽的听众,醒言思量了一下,便又将那道家以外的一些天人教化之理,略略演说了一番。 不知不觉中,已是月移中天。 见时候不早,这位上清宫四海堂堂主,便结束了这场奇异的讲经预备会。 在兽群散去之时,那位琼肜小女娃儿,却在崖口不住逡巡,便似在那儿送客一般。 瞧着小女孩儿兴高采烈的身形,醒言心中忍不住猜道: “小琼肜这个样子,倒和每次飞鸟散去之时一样……这小女孩儿,不会又在那儿提醒那些山兽,说什么『记得下次再来和琼肜一起听经』的话儿吧?” “呣,今日讲演,倒还真是意犹未尽;在那讲经会之前,也不妨再演练几番,力求精熟为好。” 心中正自散漫的思量着,耳边却忽听得一个声音,幽幽的问道: “张堂主,为何要将上清门中的道家经义,讲与这些野兽听?” 醒言闻声转首,发现这说话之人,正是那寇雪宜寇姑娘。现在,在那月辉笼罩下,醒言瞧得分明,这寇雪宜正自秀眉紧蹙,柔美的面庞上正涂满疑惑不解的神情。 “哈~不瞒寇姑娘说,这正是我为那下月初的讲经会,所准备的讲经演练啊!” 说这话时,醒言倒有些洋洋自得之色;显见是他为自己能想出如此有效的变通法儿,感到颇为得意。 只不过,他这简明扼要的解释,却似乎还未解得那寇姑娘的疑惑。只听寇雪宜继续说道: “这些上清教义,在小女子听来,实在是精妙非常、宝贵非常——堂主为何将自己门中的道经义理,轻易便讲给这些野兽听?它们可是那异类之物啊……” 问这话时,这寇雪宜身形微微颤动,竟似是颇为激动。 不过,醒言倒没注意到这些;听得寇雪宜如此说辞,他只是微微一笑,道: “所谓『道』,乃天之道,而非人之道。醒言又何须顾忌那山兽非我族类,便要藏私耶?” 醒言这样的念头,已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自从他在那罗阳山道上,与琼肜无奈分别之后,这位上清宫四海堂新任堂主,便对那些个人妖之分、异类之论,很是不以为然。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些深恶痛绝。 而现在,他与那琼肜朝夕相对这么久,已是打心眼儿里疼爱这个异类小妹妹,更是早将那“非我族类”云云,抛到那爪哇国里。因此,对于今晚将这道家天道之理、道家炼气之法,讲与这些个异类山兽听,醒言着实不太在意。甚至,在他决定如此演练讲经之时,根本便没考虑过这一点。现在听得雪宜问起,醒言才想起这一节。 至于这讲经的内容,醒言觉着今晚所说,似乎也不是什么上清宫需要秘藏之技,大多数都是他自己对那道家典籍的理解,讲出来也没甚不妥。 正在这位刚刚结束“讲经”的少年堂主,跟这位疑惑不已的寇雪宜解释完,准备去招呼那琼肜返屋之时,却冷不防,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竟已是挨了重重一掌! 事发如此突然,少年开始竟没反应过来。等过了小半晌,待感觉到右面颊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正在脸上蔓延开来,醒言这才意识到: 眼前这寇雪宜,方才竟是扬手在他脸上重重击了一掌! 只不过,在他反应过来之后,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事实。因为,平时这位寇雪宜寇姑娘,全都是一副娇柔之态,平素对自己又确实是恭敬非常! “为什么寇雪宜竟会突然掴我?我刚才有说错话么?” 正在这位兀自懵懂的四海堂主存着好大惊疑,准备开口问询时,却见眼前这位打人之人,竟已是泪流满面…… 月光映照下,清楚见得这位流泪之人,虽然哭得无声无息,但相比那寻常嚎啕之状,却似是哭泣得还要厉害。清冷月辉中,寇雪宜泪水肆溢,漫布靥颊,全身更是微微抽动不住。 且不提这少女泪眼滂沱、那少年莫名其妙,却说那位刚送完听经众兽的小琼肜,听得这边响动有些异常,便赶紧跑过来,看倒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到达事发现场,这小姑娘却不问话,只管手指抵腮,绕着这两人走上好几圈儿,细细打量眼前正一手捂着腮帮子的醒言哥哥,还有那双眸泪水如注的雪宜姐姐——瞧她这样式,似乎心中正在紧张的评估着眼前的情状,尽力推断出事实的真相。 正在那位捂着腮帮子熬痛的被评估之人,被小女娃儿瞅得有些不自在,想要开口说话之时,却见这围着转圈儿的小女娃儿终于停了下来,用那脆生生的清嫩嗓音,一本正经的宣布: “哥哥!一定是你轻薄雪宜姐姐了!” 说到那“轻薄”二字之时,这小女娃儿还特别加强了语气。 “我没有!” 这位刚被小琼肜法眼如炬鉴定出来的轻薄之徒,马上便忍不住发言为自己辩护。 ——但不幸的是,少年今晚的运道着实不济;今晚他的所有这些短促有力的解释,却似乎都起到了负面的作用;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便见得这眼前的琼肜小女娃儿拍手笑道: “嘻嘻~那就是了。以前那些街边轻薄过女孩子的人,事后都会这么说!” “^#*@^★#!*☆~@!”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四章 清夜闻笛,梦随三更花落 “雪宜姑娘,不知何故气恼?” 见寇雪宜哭得如此厉害,醒言倒顾不上和琼肜纠缠,当即小心翼翼的出言相问。 只不过,听得发问,那寇雪宜并不作答,却哭得更厉害了;现在在她那无声流泪之时,又间隔着嘤嘤的抽泣。 “为何这寇雪宜突然变得如此悲戚?” “是了,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唉,我怎么就忘了这茬儿!” 醒言心中略一思量,便觉着自己已经推知事情的真实缘故。 “看她这样情形,我得劝上一劝。” 当下,醒言便用着自己最和蔼的口气,向寇雪宜耐心的劝解道: “雪宜姑娘,我知道你因为家中不幸,便对那些异类妖物存着痛恨,因此见着我今晚跟那些山间走兽讲经,便有些不愉。这也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儿,醒言又感觉到自己那右脸颊上,正火辣辣的疼痛。心中苦笑一声,口中继续说道: “虽说这是人之常情,但若依俺看来,姑娘这般想法,其实也是有些失之偏颇。照我来看,在那山野江湖之间修炼成形的精灵之中,真正为恶的恐怕也只是少数。”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此时醒言偷偷注意了一下雪宜的神情,发现这个泪眼迷蒙的少女,那哭泣之状似已有收敛之势。 当即,这劝解之人士气大振,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往下娓娓说道: “正因如此,我觉着似乎不能因为我们见着几个作恶的妖物,便以为那些世间的所有异类精灵,个个都是那妖邪之物。正好比,在我辈之中,又何尝没有那品行不端之徒?若以此推论,那世上便没有好人了。” 说到这儿,醒言心中一动,想到这寇雪宜平日习文练字之时,对他在那些经史子集上的学问颇为羡慕……想到这茬儿,少年便赶紧引经据典,摆出几个典籍上记载的事儿,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 “先圣经卷中有言,那上古之时的圣皇,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不是那蛇身人面,就是那牛首虎鼻,尽皆非人之状,但却都有那大圣之德,受我们后世万民景仰。而那夏桀、殷纣、鲁桓、楚穆之流,虽生着一张人面,却有那禽兽之心。可见,这善恶正邪之分,倒并不在于外貌形状如何!” 说到这儿,这位正自侃侃而谈的少年欣喜的发觉,眼前这位刚刚哭得如雨打梨花的少女,现在竟渐渐止住了悲泣,慢慢平静下来听,似乎正专心听自己说话。脸上泪痕依旧,但只间隔着偶尔哽咽上一两声。 “哈~看来俺这番肺腑之言,已快要完全解开这寇姑娘的心结!嗯,我再加把劲儿,争取将寇姑娘心中的郁结,从此彻底的消除!” 受了鼓舞的少年,浑忘了脸上的疼痛,准备以自己这个活生生的示例,来彻底打消雪宜心中的执念。只听得醒言情辞恳切的继续说道: “因此,虽然俺上次险些命丧那蛇妖之口,但并不等于说,从此我就要与那所有的山间兽禽精灵为敌,所以今晚——” 刚说到这儿,这位正以为就要大功告成的少年,却惊愕的发现,眼前这位本已止住悲哭的少女,却猛然又是哭声大作,接着便双手捂面,转身疾冲而去! “呀!不好!莫不是要去撞崖?!” 想不到这外表清柔的寇姑娘,力气竟似不弱,醒言猝不及防之下一个没拉住,便眼见着这已哭得如同泪人一般的寇雪宜,从自己眼前转身疾速奔离! 不过,让这担着好大心思的少年心下稍微宽慰的是,这寇姑娘并不是要去投壁跳崖,而只是奔回她自己的石屋中去。 耳中听得门扉“砰”的一声响动,醒言面露苦笑,心中悔叹不已: “罢了,真是不小心!为何偏偏提起那『蛇妖』二字,以致又勾起寇姑娘心中的痛楚之情。” “本来都已经差不多将她说服……唉!都是自己得意忘形,忘了避讳。” “也罢,先让她好好哭一场,等日后慢慢思量我方才的劝解,相信过一段时日,这寇姑娘定可消解心中的郁结。” 只是,虽然少年如此宽慰自己,但不免还是颇为沮丧。正在他垂头丧气的转过身去,眼光不经意的扫过身旁,却又是吓了一跳: 原来那位一直立在自己身旁的小琼肜,现在正两眼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而让少年吃惊的是,这小女娃儿一对明眸之中,现在正蓄积起两汪水泽,借着天上星月的光华,正在那儿盈盈闪动。 “唉,我说琼肜妹妹啊,怎么你也来学你雪宜姐?” 似乎今晚这麻烦事儿,都赶到一块儿来了;顿时,这位原本意气风发的四海堂少年堂主,不光觉着自己脸上隐隐作痛,这脑袋也似乎有些嗡嗡作响起来! 正在醒言晕头转向之时,却见这小女娃儿眼中蓄积的泪水,一下子便决了口子,淌满那她那娇俏的面容。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便见他这琼肜小妹妹,一头冲了过来,扑到少年身上,那头脸只管在他布衫上乱蹭;一边磨蹭,一边口齿不清的哽咽道: “呜呜呜~原来哥哥是真的不嫌弃我!” “……” 听了琼肜这话儿,醒言倒真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这心地纯真的小丫头,心里竟是一直担着这个完全不必要的心思。 看来,他方才那番用在雪宜身上并告失败的劝解话语,却无意中解了这“妖怪”小丫头的心结。 “呣!看来方才那一番良苦用心,倒也没完全白费!” 当下,少年颇觉着找回几分宽慰。 “琼肜啊,哥哥从来就没嫌弃过你呀!咳咳,我说妹妹啊,你就别在哥哥身上乱蹭了——你把那鼻涕眼泪都涂在哥哥衣服上了吧?” 听了他这话,那位正埋头在醒言衣襟之间的小女娃儿,顿时止住呜呜之声,然后便将脑袋从少年身上移开。 现在这琼肜小姑娘,已然破涕为笑;听了哥哥的话儿,她那沾满泪痕的笑靥上,神色忸怩,颇有些不好意思: “嘻嘻~哥哥啊,明日雪宜姐姐不帮哥哥洗衣服的话,琼肜一个人帮你洗!” “……” 提到这“雪宜”二字,醒言便有些黯然。 而那琼肜小女娃儿,却不大懂得察言观色,心中想到啥就说啥。这时略定了定心神,这小女孩儿又想起开始的疑问,便开口问道: “哥哥,你是怎么轻薄雪宜姐姐的呀?” “……我没有啊!” “嘻~哥哥还这么说!” 看来和这小女孩儿,实在有些夹缠不清,醒言觉得比较郁闷。 不过,似乎想到了什么,少年便有些怀疑的问道: “妹妹啊,你真的知道什么是轻薄?” 此话一出,却似乎正戳到那琼肜的痛处,当下这小姑娘竟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说起来就气人——哥哥你不知道,每次有人轻薄,等我赶过去,却都轻薄过了。问他们怎么轻薄的,却都不告诉我!真个气人也!” “呵呵,是吗?” 瞅着这小小少女义愤填膺的模样,醒言心下暗自好笑: 看你这样的小小女孩儿家,人家当然不会告诉你! 正自暗笑之时,却冷不防听到那小琼肜充满希冀的话语,正钻入自己耳中: “哥哥啊,看来你知道如何轻薄,就你来告诉琼肜吧!” “咳咳!” 小琼肜这话一出,少年当即就好像喝水突然被呛着一般! 不去看小丫头那扬起的小脸儿上满含期待的神色,醒言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跟这位好奇的小姑娘摆出哥哥的威严: “琼肜妹妹,你还小。这轻薄的事儿,小孩子却不应该知道!” “……哥哥啊,琼肜真的不是小孩子~” 虽然这丫头小声抗议,但明显底气不足。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琼肜你也该睡觉去了。” 正是醒言觉着这话题不应该跟这样的小女孩儿多谈,便赶这小丫头回屋睡觉去。 “好吧。不过哥哥啊,等琼肜长大了,你要记得告诉我什么是轻薄哦!” “好的好的。” “还有那房中术!” “……琼肜啊,看来你记性真的很好。明天我要多教些字儿给你认了!” 就在醒言目送着小女娃儿回屋之时,却见这小丫头走到她那小窝门扉之处,忽的停住;正在少年诧异之时,却见这小小少女转身回眸,对着他冁然一笑,认真的说道: “哥哥,你不要再轻薄雪宜姐姐了,她好像不喜欢。等琼肜长大,哥哥便来轻薄。琼肜最多轻轻打你一下,只装装样子。” 说完这句话,这小女娃儿便似放下了整付心思,推门进屋睡觉去了。 “谢谢你琼肜,等你长大再说吧。” 顺着小女娃的话儿,今晚已有些晕头转向的少年,口中自然而然的溜出这么一句。 …… 俄顷,便听得这石坪上回荡起一个无比郁闷的悲屈之声: “我、我倒底轻薄谁了?” ——千鸟崖上,明月之下,正有一个满面悲愤的少年,在那儿直欲仰天长啸……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五章 何物动人?人影柳浪衣香 ……热腾腾的水汽氤氲弥漫,空气中酝酿着一股米粉特有的清香。 终于又盼到一个蒸米糕的年关! 醒言瞅着眼前棕叶蒸笼上那一小块又白又糯的粘糕,注目良久,才小心翼翼将它揭起来,捧在手心: “是一次就吃光,还是先吃一半?”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他手中这块白粘糕,似乎等得不耐烦,竟一下子飞了起来,“啪”的一声贴到他脸上。顿时,醒言只觉得脸颊上一阵温温热热——被这温湿的年糕包住面颊,他倒觉得暖洋洋的挺舒服。 只过了一小会儿,这正自陶醉的少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记得现在还是夏天,家中哪来的年糕?” 于是,这个正自酣睡的少年,便一下子惊醒。撑开眼皮,看到石屋顶上那熟悉的斑斑痕迹,醒言终于确认,刚才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不过……怎么刚才梦里那湿湿热热的感觉,现在还有?而且,这股温热之感,好像还在自己面颊上不住蠕动! 待这位睡眼惺忪的少年,转过脸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时,却猛然觉着有一样柔软湿热的物事,正从自己鼻尖上扫过! 这一下,倒把醒言吓了一跳,那朦胧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待他定神一瞧,却发现那琼肜小女娃儿,正趴在自己身旁。 “咦?琼肜你在这里做什么?” “嘻~哥哥醒啦?我正在给你疗伤呢!” “疗伤?!” “是啊,哥哥忘了么?昨天你被雪宜姐打了一下,现在这边脸上都鼓起来啦!” “哦!原来如此。” 经琼肜这么一提醒,醒言才完全记起昨天晚上的事儿来。 摸着右边脸上肿起来的面颊,醒言露出一丝苦笑,心说道: “没想到那看上去娇娇柔柔的寇姑娘,手底力气竟是不小!呃?怎么右脸上湿漉漉的?刚才梦里那……” 想到这儿,醒言有些迟疑的问道: “琼肜妹妹,你刚才是怎么替我『疗伤』的呀?” “嘻~拿舌头舔啊!” “……拿舌头舔?!” “是啊,以前小狐狸腿在石头上撞肿了,他娘亲就用舌头替他舔撞伤的地方。舔过之后,没多久就变好啦,很灵验的!” “来,哥哥再靠近一点,我来继续帮你疗伤~” 一边说着,这小丫头一边便又趴过来,极力伸出她那软软的香舌,只管往醒言脸上乱凑。 “哎呀!妹妹啊,别胡闹啦~” 这位疗伤对象,正手忙脚乱的推挡这救人心切的小姑娘。 “哥哥不要只管躲呀!别误了疗伤~” 现在,醒言一只手正使劲抵住小琼肜的腮帮子,不让她再凑上来;而那小丫头也不退让,一心只想要过来替哥哥“疗伤”。于是,小琼肜近来被养得有些鼓起来的面颊,正被少年推挤成可笑的模样,那小嘴儿也被挤得嘟了起来。 正在这兄妹俩笑闹推拒间,忽听得门扉一响,正有人推门进来。 “是雪宜姐姐呀!” 那推门进屋之人,正是昨晚那泪雨滂沱的寇雪宜。现在,寇雪宜似已经恢复了正常,手中正端着一只陶碗,小心翼翼的捧进屋来。醒言正趁着小丫头这抬头一分神,一骨碌便从床上爬起来,找着鞋子,以最快的速度下得地来。 现在虽是夏日,但石屋清凉,醒言一向都是和衣而睡。也正因为如此,这寇雪宜才会直接推门而入。 醒言略整了整衣襟,见到雪宜手中所捧陶碗之中,正盛着一汪泛着深碧色的汁液,觉着有些奇怪,便出言问道: “寇姑娘,这碗中盛的是……” “禀过堂主,这是罪奴今早煎熬的汤药,正要献给堂主饮服。” 说罢,寇雪宜便双手微往前伸,将这盛药的汤碗递在少年面前。 “呵~雪宜姑娘有心了。多谢!” 一听这是药汤,醒言立时便觉着右脸颊上还真有些火辣辣的;于是便道了声谢,赶紧将那药碗接过来,毫不犹豫的开始啜饮起来。 少年正喝着的这碗乌碧药汤,虽然入口甚苦,但却蕴涵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光闻着那气味儿,就让人觉得气爽神清。 而熬药之人也显是十分细心,这碗药汤入口清凉,估计已用那冷泉之水浸润多时,丝毫不带一丝炎气。 因此,这三分的清凉再加上那三分的清香,让这碗苦口良药并不十分难以下咽。不一会儿,醒言便将雪宜呈献的这碗药汤喝完。 将这陶碗随手搁在旁边的石案上,醒言便有些好奇的问道: “这碗药汤果真爽利,倒似是那积年的郎中所制——雪宜你这碗药汤是用什么草药熬成?” 听得醒言问起,那寇雪宜裣衽答道: “禀过堂主,这汤中有节华。” “不错!节华味苦平,可消皮肤死肌,活络血气。” “还有石鲮草。” “这味也宜;石鲮可治风热死肌,润泽颜色,正是对症。” “还有泽漆。” “唔,泽漆味苦微寒,可抚皮肤燥热,消弭四肢面目浮肿——不过我可没这么严重啦!还有其他草药否?” “还有知母草。” “呣,知母味苦,微寒无毒,可除寒热,主治血积惊气。这味更是适宜!说起来,昨天我还真被你给惊了一跳。” 醒言这句乐呵呵的无心快语话音刚落,便忽见眼前正恭谨答话的寇雪宜,“扑通”一声拜倒尘埃,以额触地,颤声说道: “昨夜婢子无状,忤逆堂主威颜,请堂主责罚!” “唉,又来了!” 虽然寇雪宜这番跪拜颇为突然,但从她往日种种恭敬情状来判,昨晚冲动掌击过后,今日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奇怪。因此,雪宜这突然一跪,醒言倒并没再“血积惊气”;随后说出的开导词儿,也是讲得心平气和: “雪宜姑娘,昨日之错,并不完全在你,我也有欠考虑之处;两相抵消,这责罚之事,便无由提起。” “况且,方才这碗药汤,怕是费得你不少心思吧?看你露痕满衫,想必一大早便去那山间采摘草药吧?如此有心,我又如何忍心再来责罚于你?” 说着,醒言便上前将这雪宜搀起。 待寇雪宜在少年搀扶下冉冉立起,抬起头来时,醒言却见她已是泪流满面。 “雪宜姐姐,你怎么又哭了?” 旁边的小女娃儿满脸迷惑,正小心翼翼的出声问询。 “琼肜啊,你不知道,这应该是你爱哭的雪宜姐姐,被哥哥刚才的话儿感动得哭了——可不是什么轻薄哦!” 鉴于昨晚后来那番纠缠不清,醒言赶紧出言解释。不过,他心里还是带着些疑惑: “这雪宜姑娘还真有些反常……我刚才的话儿有那么感人吗?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吧!” 且不提醒言心中存着些疑虑,他身旁的那位琼肜小妹妹,对他这番解释倒是深信不疑;这小女孩儿正拿手指比划着,一脸天真的说道: “嗯!哥哥的话儿就是很喜欢听。雪宜姐姐,原来你和我差不多爱哭呀!” 听得小女孩儿这天真的话语,那位正自满面泪痕的寇雪宜,竟立时云消雨霁,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姐姐以前也没这么爱哭。” 语仍微带哽咽,但说话人的心情,显然已不再低沉。 寇雪宜脸上这份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淡似无痕,但落在醒言的眼里,却已放大成无比灿烂的笑颜。因为,这恐怕还是寇雪宜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发乎自然的笑颜。见到此情此景,醒言心中也大感欣慰: “看来昨天挨的那掌挺值!如此一来,这寇姑娘似已完全解开了抑郁已久的心结!” 想起昨晚挨的那掌,眼光又不自觉的扫见旁边几案上那只陶碗。瞥到这只喝空的药碗,醒言心中倒是一动: “说来也奇,这寇姑娘竟懂得这么多药理。虽说我也从书上知道这些草药之名,但毕竟也只认得一些最常见的药草。若让我真的去山中采摘齐全,恐怕也大为不易。” 待他将心中疑问,跟雪宜说过,这寇雪宜便告诉他,她家本来便以采药为生,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便对这些药草颇为熟悉。 这说法倒也合情合理;醒言赞叹了几声,寇雪宜便暂且告退,出屋去打些清冷泉水,来给他敷面。 见雪宜出去打水,终于让小琼肜寻得一个空隙,这小丫头便赶忙凑近,热情的建议道: “哥哥~我再给你舔舔,和喝药一样有效哦!~” “谢了谢了,我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下次吧!” 经了这场风波,醒言倒没什么心思来教什么功课。于是这日下午,他便带着琼肜雪宜,去那莲湖游憩。 待到了那莲池边上,琼肜贪着这潭清碧的湖水,便嚷着要下去泳浴。而在她的鼓动下,那四海堂中另一位成员寇雪宜,居然也半含羞涩的点头附议。 这样一来,这位一向开明的堂主也不好反对,只得同意她们下水。而他自己只好留在湖岸上,担起那望风的任务——这处四海堂的避暑行乐之所,虽然幽静偏僻,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迹。在那莲湖西南岸边的柳荫中,便系着一只小小的竹筏,在水边悠悠荡荡,也不知主人是谁。 这样一来,四海堂中这两位还是处子之身的少女,要去这湖中洗浴戏耍,自然少不了那望风之人。虽然琼肜雪宜二人有些浑浑噩噩,但醒言心中却是十分清楚,便自告奋勇的担当起望风的职责。 现在,这位张大堂主,正坐在湖岸柳荫之中,不时朝四下紧张的探望;不远处二女晾放衣物的苇丛,则是他重点关照的地段。 就在少年克尽职守望风之时,那远处层层叠叠的青碧荷叶丛中,则不时传来阵阵女儿家娇憨的嘻笑。 而这俩女孩儿嬉水之时的娇声笑语,顺风传到这位正在闷坐望风的张堂主耳中,不免便让他生出几分懊恼: “罢了!早知我抢先提议,恐怕那坐在这儿发闷之人,便不是我了……说起来,俺那『辟水咒』『瞬水诀』,倒有好长时间没演练过了。” 看着眼前这清碧见底的湖水,少年不免便有些眼馋。 坐在湖岸边,时间一长,便有些无聊。于是,醒言便折腾起随身系着的玉佩,聊以打发时间。拿这挂玉佩在自己右脸上磨蹭一番,得出结论:这玉佩不能消肿。 醒言摩挲着手中这块玉石,不由自主便想起它原来的主人,少女居盈。 只不过,对这段只可能存在于过去的朦胧感情,少年现在已变得比较坦然。感受着这块温润玉石自手中传来的阵阵凉意,醒言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现在你至少还能常常看看居盈丫头的随身玉佩,已经不错了!” 不知不觉中,日影渐渐西移;大约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边莲荡之中的嬉声笑语,正逐渐平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醒言便见到那两个丫头,已经穿戴整齐,正沿着生满芦苇的湖岸,朝这边漫步而来。 经过那湖中碧水的浣濯,醒言面前这两位韶丽的少女,粉靥上犹带着点点晶莹的水珠,经这斜阳一照,显得格外的明娜娇艳,便似那浴水的芙蓉。 正在醒言觉着耳目一新之时,却惊奇的发现,寇雪宜在他略略端详之下,那如同湖中粉荷的俏靥上,竟正荡漾起一圈羞赧的晕红。 见得此情此景,少年大感欣然: “唔,昨晚俺挨那一掌,确实很值。这位素来冷如寒梅的寇姑娘,居然懂得在我面前害羞了!看来,她真的正常了。” 略略替琼肜抹去鼻尖欲滴的水迹,醒言便率堂中众人,朝那千鸟崖回转而去。 这一行三人刚上得抱霞峰不久,便见到对面有几位上清道士,正朝这边飘然而来。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六章 石上坐客,正倚无心之柳 就在醒言三人转回千鸟崖的途中,在那抱霞峰石道上,正遇见几位上清宫的年轻道人。 醒言眼力甚佳,虽然那几人还未到跟前,便看到那四人之中,倒有三位是自己熟识:华飘尘、杜紫蘅、黄苒。剩下的那位面目俊雅的年轻道人,他倒从未见过。 不一会儿,这两拨人便在山道上相遇。 见到熟人,醒言脸带笑意,准备跟华飘尘几个打个招呼。只不过,他却慢了一拍;那个醒言不认识的年轻道人,已是抢前一步,对自己说道: “咦?这不是四海堂中的寇姑娘吗?真巧啊,竟在这儿碰到!” 呃!看来这道士,并不是在跟自己这个为首之人说话。 那寇雪宜听得年轻道人的问候,却不作答,只俛首低眉,轻嗫樱唇,不发一言;不仅如此,她还往躲在醒言身后的琼肜那儿略靠了靠。 雪宜这番反应,对她来说,倒是极为正常,恰与这年轻道士热络的问候,形成鲜明对比。 见雪宜未曾答话,这年轻道人倒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道: “雪宜姑娘冰姿倩冷,果然是人如其名!” 直到此时,醒言才得了个空儿,略带迟疑的问华飘尘: “华道兄,这位是……” 这时华飘尘也来到几人跟前,听得醒言相问,便笑着答道: “这位正是崇德殿灵庭师伯祖座下弟子,赵无尘赵道兄。赵道兄向来风雅自许,此时眼中自是只有美人,没了旁人啦,哈哈~” 看来华飘尘与这位赵无尘甚是厮熟,言语间带着不少戏谑之意。 醒言听得华飘尘如此一说,再看眼前情状,便也哈哈一笑,接道: “这是当然!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华道兄一道之人,自然都是那风雅蕴藉之士啦!” 听得醒言这话,除了赵无尘仍有些神思缥缈之外,那其余三人脸上俱都露出了一丝笑意。眼前曾与少年有过一番龃龉的杜紫蘅、黄苒二女,自然都不是钝人。醒言只需轻轻一句,便让杜黄二女知道,他已不再计较她们以前对他的无礼之事。 “哈哈,张堂主过奖啦!我说赵兄,别出神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四海堂张堂主,清河师伯的得意弟子!” “原来是张堂主。幸会幸会。我已是久闻道兄大名了!” 与华飘尘眼中那一丝自然流露的热切不同,这位赵道兄对清河二字似乎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哦?久闻……大名?” 醒言听得赵无尘这一说,倒颇感到有些讶异。 “是啊,久闻大名!现在上清宫中谁不知道,那玉冷冰清的寇雪宜寇姑娘,就在四海堂门下!” “哈哈~赵兄果然风趣!” 原来是这样的“久闻大名”,醒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对了张堂主,为什么好些时日都不见你们四海堂中之人,来弘法殿中用食?” “这个、其实是寇姑娘不大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饭,所以……” “哦,原来如此。寇姑娘孤芳自赏,也正是恰宜。” 这赵无尘果然风雅,虽然颇有几分失望,但言语间仍是暗暗赞了寇雪宜一句。 见此情景,再回想起这些天来的蛛丝马迹,醒言心下倒有几分感叹: “倒是俺懵懂了。对于俺这朝夕相对的寇姑娘,连人物如此出众的赵无尘道兄,都有这等反应,看来寇雪宜的美貌之名,早已是名扬我罗浮上清了!” 正这般思忖着,忽听得有一人开口说道: “不能与寇师妹一起用饭,真是替赵师兄可惜啊……” 这话幽幽的话语,正是从那黄苒唇间飘出。 “呃……苒妹,这话从何说起?” 黄苒这话一出,赵无尘脸上立时便有些不太自然。而他的“苒妹”,现在也是脸现不愉,轻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站在黄苒旁边的杜紫蘅,倒不自觉的往华飘尘那边靠了靠。 醒言心思也称玲珑,一瞧这眼前众人的反应,便知和华飘尘杜紫蘅二人一样,这赵无尘与黄苒两个,恐怕也是那众人眼中的般配道侣了。只不过现在,凭空冒出个寇雪宜,就让这眼前的气氛有些尴尬了…… “对了张道兄,昨晚是你在吹笛吗?” 正是华飘尘见眼前气氛有些尴尬,便有心扯开话题。 醒言会意,赶紧对答: “是啊。昨晚有些睡不着,便略吹了几个曲儿解闷。原来俺笛声传得这般远!” “是啊!往日偶尔听了,还有些飘渺;不过昨晚我在前山却听得甚为清晰。只不过,昨晚这曲儿,听得虽然清楚,但怎么总觉得很怪异……” “嗯?怪异?!” 这时醒言变得有些紧张。 “呵~其实也算不上十分怪异,只是觉得你曲调儿起得太高,而且听得好生不连贯。两三个高音儿过后,要等得许久才出下个音儿,倒让我在那儿等得好生着急!哈哈~” “原来如此!呵呵,华兄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昨晚我正是专门练了那笛中的超高泛音儿。唉!实在太难,所以才让华兄等得焦急,哈~” 醒言又用上那随机应变之才,把这段说来话长的事儿,轻轻松松便掩饰过去。 不过,他两人这一番对话,听在琼肜耳朵里,却让她觉得好生奇怪。因为,昨晚哥哥那段笛曲,在她耳中却觉得是无比的连贯好听。 只不过,虽然琼肜心中犹疑,但这小小少女,将大哥哥在她刚上罗浮山时嘱咐她的话儿,时刻牢记在心里。所以现在见有旁人在场,琼肜心中纵然百般奇怪,但也忍住不说出口。现在这小女娃儿,只管乖巧的挨在少年身后,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 其实,华飘尘与小琼肜听到的那效果截然不同的笛曲,实际正是同一首。少年昨晚那段召兽曲,正是脱胎于神曲『水龙吟』;因此曲中自然有不少音符,常人并不能听到。 听得两人谈起吹笛,那赵无尘也插进话来,称自己对笛艺也颇有研究。 借着这个档儿,华飘尘又将那赵无尘夸说了一番。醒言这才知道,这赵无尘竟颇是多才,不仅在法术上颇有造诣,而在那礼乐经文方面,更是不凡。 见醒言露出敬佩的神情,赵无尘便很热情的提议,得空他将专门拜访千鸟崖,也好与醒言好好切磋一下笛艺。 听得赵无尘这个提议,醒言略想了想,便告诉他,自己这些天因为要着紧准备下月初的讲经会,并无多少空暇,此事可等讲经会过后再说。 这几人又略略交谈几句,见日头西落,天色已是不早,便互相道别而去。 这日夜晚,又是那明月当空,星光点点。 醒言袖着手,正在石坪上闲逛。偶然斜眼一看,便瞧见那琼肜小丫头,正在四海堂石屋门前,围着右手那只石鹤不停的转圈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醒言正觉着有些无聊,便踱过去,问琼肜道: “琼肜妹妹,你在门口转什么?是不是有啥东西掉了?” 醒言这一问话,那小琼肜倒似吓了一跳,赶紧直摇手儿,着忙说道: “没、没掉什么!” 然后,这小女娃儿便撂下她的醒言哥哥,转身跑开了。 见小丫头这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醒言倒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他便觉得也没什么: 像琼肜这样的小小年纪,心里有些古古怪怪的天真想法,并不足以为奇。 其实,醒言并不知道,琼肜刚才在他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忙活着她的一件大事: 跟那石鹤比照个头,看自己长高了没有! 这件事儿对这小女娃来说,可是她日常之中的一件非常重要之事。 在琼肜那小小心眼儿里,觉着仅仅因为她是小孩子,醒言哥哥就藏着很多好玩的事儿不告诉她,这让她感觉非常泄气。因此,琼肜现在一天之中,除了跟哥哥习字、跟鸟儿玩耍、跟雪宜学作杂务,剩下的一件事儿便是期望着自己能够快些长大。 只是,方才让这小小少女大为失望的是,和前几天一样,她竟然还是丝毫没有长高——唉~虽然偶尔长高了一两次,但小琼肜心里很清楚,那只是因为她把脚儿悄悄踮高的缘故…… 不过,泄气之余,这小女娃儿偶尔也会感到很疑惑。因为,虽然琼肜能够随心所欲的召唤出清水、烈火等等物事,还能变幻出很多东西,但只有一样,她试了千百遍,却始终不能遂她的心意: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将“琼肜”的年纪变得更大。 “唉,只有再等上几年,哥哥才肯『轻薄』……” 在这不知轻薄为何物的小女娃儿脑海中,又浮现起醒言右脸颊上鼓起的可怜模样,心中竟觉得有些难过…… 且不提小丫头这天真可笑的心事,再说她的那位醒言哥哥,此时正在石坪上闲步。这看似恬静的少年,心里其实正在不住的斗争着: “今晚俺该干嘛呢?是依往日行那炼神化虚的功法,还是再召集一些走兽,来演练三四天之后的演讲?” 而按他的心意,昨日那番宣讲,其实自己并未纯熟,还有诸多需要反复演练的地方。相比之下,那炼化天地灵气之事,倒也不急在这一两日。目前提防在那讲经会上出丑,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 只不过,经了昨晚那一场风波,醒言现在对演练之事,变得颇为踌躇。虽然,今日那寇雪宜似乎旧貌换新颜,但实在不晓得她这番转变,是因为被自己昨晚那番话说服,还只是因为心存愧疚的缘故。 正在少年在这石坪上磨蹭,拿不定主意之时,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柔的说道: “堂主,今晚不让那些山兽来听你演讲么?” “呃?” 醒言闻声转头,只见那俏立在银色月光之中的寇雪宜,一脸的宁静平和…… 于是,这晚少年又得到一次宣讲演练的机会。 不过,与昨晚有些不同的是,这次醒言只是稍稍吹了一小段召引百兽之曲,便见到昨日那些个珍奇山兽,已是衔尾鱼贯而来。顷刻间,这千鸟崖袖云亭旁的石坪上,便已是济济一堂。 正待醒言准备开讲之时,却忽然听到半空中正传来一阵奇怪的破空之声;赶紧抬头一看,才发现眼前的夜空中,竟正有许多禽鸟飞来! 这些翅转如轮的禽鸟,顺次降落在这千鸟崖上的松柏枝头。方才那阵奇怪的声音,正是这些山鸟翮羽划空之声。 而在这些不请自来的鸟雀之中,有些醒言能够叫出名儿,比如那鹰、隼、鹫、鹏、鸱、鸮、鹩、鹨;但还有不少禽鸟,羽色奇异,神形飘逸,饶是醒言熟读古经,却还是全然不识。 “哈~咋来了这么多鸟儿?” 看着眼前正纷纷落在松枝上的鸟雀,这位四海堂主是又惊又奇。 正自疑惑间,无意低头一看,却正瞧见自己那正端坐在众兽之前的琼肜妹妹,正是一脸得意的嘻笑—— “原来是这小丫头!” 一望琼肜脸上那副熟悉无比的笑容,醒言便立即找到山鸟自来的准确答案! “也罢,正所谓有教无类。能在这么多禽鸟走兽面前讲经,俺那演练效果定然更好!” 于是,这位四海堂少年堂主,便转惊为喜,略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演起道家经义来—— 此时,群禽息羽,众兽藏牙;整个石坪之上,除了少年那如同清泉一般的朗朗话音,便再无一丝杂语; 此时,小琼肜专注的仰望着神采飞扬的少年;另外一位立在石鹤阴影里的少女,同样专注的倾听着少年每一句话语; 此时,清风遍地,星月满天,万壑无声…… 立于这神仙洞府的抱霞峰顶,可望到那西天上银月如钩;素洁的月辉,正涂满整个罗浮洞天。 夜里的罗浮山,正氤氲蒸腾起朦胧的岚雾,如丝如缕。若有若无的夜岚,映着天上素白的月华,便幻成千万绺银色的轻纱,在万籁俱寂的罗浮诸峰间,游移,飘荡…… 而在这浩大廓寥的罗浮洞天之中,在某个不起眼的山崖上,正有一位与漫天星月同样清朗的少年,睇眄天地,意兴遄飞,在月光中讲演着天道的秘密。 少年这样的讲演,一直持续到讲经会的结束。只不过,这样奇特的讲演,并没有就此终结。当他在追寻天道的道路上,每当有新的领悟之时,便会聚起山间的禽鸟兽群,将自己的体悟向他们宣讲。 而往往,就在这样的大声宣讲之中,少年更容易发现这些悟想之中的种种不足。 这样奇特的讲经,一直持续到少年彻底离开这罗浮山中的千鸟崖。而这少年也从来没想过,他这样的无心之举,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多年以后,就在眼前这纷纷扰扰的天地江湖之间,有一个神秘奇异的道家宗门,逐渐进入众人视线之中。 这个神秘的宗门,号为“玄灵教”。 就是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晋教派,门中却似是奇人异士叠出;短短几年之间,便做下几件震动四方的斩妖除魔之事。 既然有这样的强大教门崛起江湖,自然免不了会让诸多有心之人,对它多方打探——而让人惊奇之处正是在此: 就是这样一个实力强大的教门,行事却异常低调;门中教众的行踪,也大都飘忽不定。正因如此,即使是那正邪两道之中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士,也从不能知道这个道教宗门的真实面目。 因此,虽然这江湖之中有心人如此之多,但到现在众口流传着的有关这一教门的确切消息,也不过只有寥寥两条: 玄灵宗门,虽然门规松散,但所有教众行事之时,都会自称是“四海门下走卒”; 这些道士打扮、相貌奇特不凡的教众,除了拜那三清祖师塑像之外,还要朝拜两张画像。一张画像之中,绘的是一位神色威严无比的道人;另一张,则是一位神色同样威严无比的女子。而让人失望的是,这两张挂像都画得中规中矩,并不能看出这两人的确切面目;只约摸晓得,这两幅画像中所绘之人,年岁都不甚大,特别是那位女子。 对于前一条消息,那天下郡县之中,倒确实有几个以四海为号的门派,不过大都上不了台面,没人会相信他们真值得玄灵教众那般尊重。 而后一条消息,则据说是江湖中一位强人,经历过九死一生之后,才得打探回来。他说: “前面那个道士,应该就是玄灵宗门的教主;而另一张画像之中的女子,他们都叫她『大师姐』。” 说完这些之后,这位曾经杀人如麻的强横武者,便会扯住眼前听者的衣袖,开始滔滔不绝的背诵起《道德经》来;并且,不等背完,绝不撒手—— 据说,这位好奇心过重的可怜汉子,在不幸被玄灵教众看破行藏之后,便被撮到一座壁立千仞、四处绝无依靠的孤兀峰顶,风餐露宿整整念了十天的《道德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这位千鸟崖四海石居之中的少年,还不会知道今后即将发生的这些个江湖轶事,以及对自己的影响。 这位正在竹榻上辗转反侧的少年,正陷入他多日未曾遭受的失眠苦恼中: 明日,便是那七月初一了。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七章 云飞鹤舞,清气吐而成虹 聚羽流之真客,将炼气以长生。 舐淮南之丹鼎,吹子晋之瑶笙。 ——介休 七月初一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千鸟崖上这位满腹心思的少年,便已经早早的起床。 一阵忙活过后,现在醒言已经穿戴整齐,换上一身正式的道门装束。自己折腾完,便开始忙着催促门下那两位成员,让她俩赶紧穿戴上昨天特地领来的正式道服。 好一阵忙乱之后,现在再看这四海堂中三人,端的是面貌一新: 醒言披一身玄色道氅,头戴冲天冠,脚踏登云履,峨冠博带,仙风满袖;若非走近细看,还真以为这儿站着哪位道德高深的前辈宿耄。 而那两个女娃儿,现在也换上一身素黄的道袍,足践莲花屐,头上覆一顶雪色逍遥巾。 这一身雅淡的道姑装束,丝毫不损二女娇容,反让她们更增几分明媚玲珑。 这日卯时正中开始的罗浮山上清宫讲经会,在朱明峰上的松风坪举行。现在,这位袍袖飘飘的四海堂主,正一马当先,率领着堂中诸人,取道向那朱明峰迤逦而去。 松风坪位于朱明峰之阳,是一块占地广大的石坪。这片石坪,已被打磨得平洁如镜;石坪之南,下临一座石势峥嵘的渊崖。石坪四周,则为草地所围,其上瑶草如茵。 翠碧芳坪之外,则生着许多株古松,曲干盘枝,宛若虬龙。这些老松树冠如盖,交错连理;针叶青绿苍碧,每经山风吹拂,便有一股清气弥于四周。“松风坪”之名,正由此而来。 在这些青苍的松木之间,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只白鹤,在松间漫步。 在松风石坪靠近南面山崖的一边,平地又垒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台,名曰“听景台”。 听景台,倒并非取“听经”谐音。这个台名,据传来自先汉一位瞽目道士。据说,那时崇德殿中有一位盲道人,曾在这石台上筑庐而居,修真自持。这位盲道士生性豁达,并不避讳自己双眼目盲之事,还将自己所居草庐,命名为“听景庐”。 历经数百年的风雨,草庐与道人都已物化,只有这石台与“听景”之名流传下来。 现在,醒言便和上清宫各殿堂首脑,一齐列坐在这听景台上。而其他上清宫中前来听经的一众弟子,则都盘膝坐在台下松风石坪之上。 讲经会是上清宫一年之中不多的几次盛会之一,因此除了那留守殿观或者例行寻山的弟子之外,几乎全部上清弟子都来参加,声势颇为盛大;从台上放眼望去,各辈上清弟子,几乎已将这巨大的松风坪坐满,连那坪边松树下的绿茵地上,也坐了不少上清弟子。不过,虽然听经者人数颇多,但秩序井然。 而在众人面前的听景高台之上,虽然醒言只是叨陪末座,但已算得十分的尊荣。因为,现在台上端坐之人,除了他之外,只有灵虚掌门,还有那灵庭、灵真、清溟与清云。诸殿之中,也各有几位长老在这听景台上,只不过都只能立于他们之后。因此,在醒言入座之时,还好一番推让;虽然现在遵照惯例坐下,也还是觉着好生不自在。 在灵虚、灵庭诸人的背后,都各自侍立着一对道童,手中捧着剑器、拂尘一类的法器。 这也是醒言昨日才被告知的讲经会惯例。 这个惯例,常让历届四海堂堂主头疼。这罗浮山上的上清俗家弟子堂,本就人烟稀少,近些年来都是堂主“独善其身”。每到这讲经会举行之时,便不免会有些尴尬。像醒言的前任清柏师伯,每到这讲经会之前,还得临时去别的殿中,暂借得两位道童来充数装门面。 不过幸运的是,现任这位张堂主,恰能免于这样的尴尬:相对而言,现在他这四海堂,人丁已旺盛不少,现在恰能凑满各殿参与讲经会的基数! 于是,那琼肜、寇雪宜二女,便责无旁贷的担当起随侍道童的角色来。现在,琼肜手中正捧着白玉笛,寇雪宜则执着无名剑,侍立在醒言身后。 她们手中这两件四海堂的“法器”,那白玉笛固然是实至名归,但另外一件便有些卖相不佳,只是醒言已经找不出比它更像法器的物事了。 今日上清宫这场讲经听经之会,着实让这位入上清宫不久的少年大开眼界。 待到卯时正中,便见灵虚掌门振袖离座,立到台前正中,用低沉清晰的话音,宣告罗浮山上清宫讲经会正式开始。 然后,列于听景台下左侧的道乐场中,便撞响起三四声幽幽的钟鸣。在最后一声钟鸣余韵将尽之时,便听得一阵丝竹之声悠然而起,开始齐奏那道门开坛乐曲“迎仙客”。 清越悠扬的丝竹管弦,与醇厚的编钟互相鸣和,让这首开坛道曲听起来格外的幽雅从容。 随着这清静出尘的乐意,松风坪上的上清弟子,似乎都有些神游物外,彷佛感觉到东边云天外熹微的晨光之中,正有瑶裳羽衣的仙人,足踏祥云而来……正是: 诸天花雨笑,瑶台月露清;仙旆离玉阙,云幢降驾来。 一曲奏罢,经义宣讲便正式开始。 四海堂的宣讲,被安排在最后,估计是那位负责安排讲经事宜的灵庭道长,特意做的安排,好让这位首次参加讲经会的少年堂主,能有充裕的时间观摩一下前面诸位长老如何宣讲。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上清宫这天下公推的道门领袖,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在醒言之前讲解经义的那些上清长老,真可谓是舌粲莲花,将那幽微玄奥的道家经义,讲得精妙透彻;无论是就句论句的诠解经义,还是从前人经典中向外推演,尽皆说得脉络分明,饶有新意。 在醒言前面讲演的这些上清前辈之中,不消说,那位向来以精研道典着称的灵庭道长,自然是飞花粲齿,妙句连珠。而在他之外,便连那整日耽于俗务的擅事堂堂主清云道长,也是表现不凡,在台上结合着平日堂中俗事,诠释着南华真君有关天道“每下愈况”的典义。 清云这番讲演,语言事例尽皆平实自然,但却同样发人深省。当下,醒言便对这位貌似市井掌柜的老头儿刮目相看。 而在这些讲演之中,给醒言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弘法殿清溟道长的讲演。清溟道长是罗浮山上清宫候补着的“上清四子”,一身道术修为极为精湛,自然,与那清云道长以身说法类似,在清溟讲演提到“虚实互化”之理时,便举那以气御剑为例—— 当即,只见清溟道长朝这边一招手,醒言便看到身边不远处,正有一把湛蓝宝剑,腾空而起,朝那清溟道长飞舞而去。 让少年大为称奇的是,清溟道长这把飞剑,虽然绕空舞动的范围极小,只在清溟身周上下飞动,但那舞动的速度却是极快。饶是醒言离得并不算远,也几乎只能看到一道蓝色的电光,在那里盘旋飞蹿。而最让醒言惊叹之处,便是眼前这道宛如游龙一样的疾速剑光,飞舞之间无声无息,竟是丝毫没有任何破空的声响! “妙哉!” 清溟如此精妙的操控飞剑之术,瞧在台上台下众人眼中,俱都是叹服不已。 醒言在心中大赞特赞之余,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寇雪宜手中自己那把剑器——却见自己这件法器,仍旧是一副黯淡无光的驽钝模样,与台上那道动若龙蛇的蓝色剑光一比,显得是那么的没精打采。 “唉~得空俺得再去一下藏经阁,或者拜访一下清溟道兄……” 眼前这道飞舞的剑光实在神奇,不得不让他对自己那把古怪剑器,生出几分幻想来。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终于轮到他这最后一个讲经者了。 听灵庭道长宣布过后,这位抱霞峰四海堂堂主,便硬着头皮,起身来到这听景台的正中,准备开始他生平第一次正式讲演。 在走到这听景台正中之前,醒言还觉着颇为自信: 经过这几天突击演练,只要心中的腹稿,中规中矩的宣讲出来,那纵然不出彩,也总不会出甚大丑。 这种隐隐约约的自信,一直维持到他走到这听景台中央之前。而当真正站在这讲经石台正中之时,醒言才突然发觉有些不妙: 刚才置身一旁,还没什么感觉;而等他真正成为这松风坪上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时,竟觉得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现在,从这高高在上的听景台朝下望去,只见这阔大的松风坪上,乌压压坐满上清宫中的各辈弟子。眼光略一扫去,顿时只觉得人人都在紧紧盯着自己。当即,醒言便觉着一阵头晕目眩,甭说是开口讲演,现在便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当然,其实此时的实际情况,并没有醒言想象得那么糟糕。因为,此时至少有一大半的青年弟子,目光都不在他身上: 在醒言从坐处离开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看全寇雪宜那秀曼袅娜的娉婷身姿了! 不过,呆立在台中的少年,却丝毫没能察觉这样的有利态势。这位四个多月前还是市井小厮的少年,现在正是心乱如麻,心中不住哀叹: “罢了!今日才知啥是真正的众目睽睽……” 不过,这样尴尬的沉默也并未持续多久。在台上愣了这一阵,已算是进退失矩,大出其丑。察觉到这一点,醒言反倒开始镇定下来,心想着反正这丑已经出过,何不就此豁出去? 于是,在台上长老开始摇头,琼肜雪宜开始着急,台下众人开始暗笑,越来越多人将注意力转移到讲经者门下弟子身上时,这位上清宫新晋少年堂主,终于开始发声讲演了! 只不过,虽然醒言开始宣讲,但也是说得结结巴巴,那心中原本打好的腹稿,早已寻不着去处。现在这位四海堂主口中的宣讲,若是认真听一下,简直便是言辞散漫,毫无章法。 只是,醒言相对如此劣质的讲演,此时反倒无人在意。台上台下的宽厚长者们,见这个只因机缘巧合才当上堂主的市井少年,在上清宫数百弟子面前,居然还能说出这么多句话来,已让他们大感宽慰。众人心中只想着,只要这少年堂主开始说话,然后到某处嘎然而至,那今日这场讲经会,也就算圆满结束了。 而场中那些个年轻弟子,大多数男弟子早已是心不在焉,而在台上那位仙子;为数不多的女弟子,则或者暗嗔旁边师兄师弟不专心听讲,道心不专,或者索性也跟着他们遥望台上那位四海堂的妙龄女子,暗暗将她相貌的各部分,跟自己做着详细的比较…… 总而言之,现在这松风坪上的所有人,都已不关心台上少年实际在说什么。基本上,在几乎所有人心目中,今日这场讲经会,到此已算完结了。 但台上这位额头冒汗的少年却不这么想。口里说着自己平日最熟溜、同时也是最浅显的经句,醒言心中却开始想到: “不对,我是这讲经会最后一个宣讲之人,若是照现在这种情形,那简直便是坏了这一整场精妙无比的讲经盛会!” 大事当前,醒言终于又开始回复他那往日惯有的镇定。 “如何才能让俺这一塌糊涂的讲演大为改观?” 醒言口中继续不知所云,心中却在不住紧张的思索。 蓦的,一个时辰之前清溟道人那道激闪的剑光,便似突然化作一道灵光,在少年脑海中一闪而过! “对了!何不如此行事?!” “反正瞧这情势,也不可能更坏;何不就试试平日所悟之技?虽然只是偶一为之,还不娴熟,但好歹也要试上一试,说不定便能起死回生!” 经过这一番思忖,此时醒言的心神,已完全安定下来。 当即,这松风坪上,原本满耳的松涛之声,却突然被一阵清亮的声音盖过: “清云堂主今日曾诠那『每下愈况』之理,醒言听来甚觉精妙。天道无私,每下愈况;愈是到那低下细微之处,便愈能领悟得天道的奥妙。此理清云道兄已然讲得十分透彻精到,我便不再重复。” 说到此处,醒言这忽变得清朗无比的话语,终于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台上那琼肜小女娃儿倒没什么感觉,但寇雪宜却知道,现在自己这位少年堂主,终于又回复了往日应有的神采。 只听这位四海堂主继续说道: “其理不再多言;今日我只以身示范。在我入得道门之前,曾做过那俗世间最为低下的妓楼乐工;但就是这等低下之事,我却体味印证到一些道家的义理。请容我略略演练给诸位道友观看。” 台上这位捐山入教的四海堂主,以前曾做过不入“士农工商”之流的妓楼乐工,此事倒是众所周知;醒言此番宣讲出来,倒没引起太大动静。众人好奇的是,这位口才突然改观的少年,倒底要示范什么。 “我于笛中,悟得一些道家真义。” 哦!原来是要吹笛。台下诸位弟子,瞅瞅台上那位小女娃手中正捧着的玉笛,俱都恍然大悟。 只是,醒言接下来的举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那位正准备上前将笛儿递给哥哥的小琼肜: 只见这位说要表演笛艺的少年,却未曾返身去取那小女娃儿手中的玉笛。现在,这位少年堂主,双手举于脸侧,手指在那虚空之中凭空指点,便似手中擎着笛儿一般。 而离他较近的灵虚、灵庭诸人,则奇怪的见到这位举止古怪的少年,闭目瞑神,口角微动,似乎正在朝那并不存在的笛孔中嘘气。 “这位刚刚镇定下来的张堂主,怎么又……” 正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之时,却俱都清楚的听到,就在那松风声中,忽有一声清泠婉转的笛音,正在悠然而起。 “这、这是……?!” 不约而同的,这松风坪上所有讶异惊奇的目光,全都汇聚到那位伫立高台的少年身上: 飘入耳中的这缕悠扬笛音,竟正是从他悬在虚空之中的手指之间,如行云流水一般流泻而出! 而这缕不徐不疾的笛音,宛若琳琅玉鸣;在那委婉飘逸之余,说不出的平和宁静,恰似那随风潜入的春雨淅沥,不知不觉间便让听者气柔息定,心静神清。 许是醒言前后表现优劣差异太大,现在不仅台下那些年轻弟子看得目瞪口呆,便连场中许多见过诸般大场面的前辈长老,此时也被醒言这虚空幻出的笛音震住。 所有人,都在心中对本门这位少年堂主重新评价。仰望着山风中醒言那清逸飘洒的身形,此时几乎已无人再有闲暇,去对他那位女弟子浮想联翩。 可以说,醒言这段凭空奏出的笛曲,效果绝不亚于先前那道激扬的飞剑电光。 而这位四海堂堂主的示演,似乎还未结束。就在众人都被这笛声吸引之时,忽听见几声清亮的鹤唳,便见到数只丹顶雪羽的白鹤,或从云天而下,或从松林中出,翩翩降落到少年的面前。 笛声缥缈,鹤影翩跹,在四海堂外所有上清道人惊奇的目光中,这些个笛声邀来的人间仙禽,羽翼舒展张歙,随着那清灵出尘的笛音徘徊舞蹈;笛步之间,说不出的优雅从容。 此时,正是天高云淡;在台下众人的眼中,那位立在高台之上的少年,峨冠博带,袍袖飘飘,身周仙禽环舞,身后云天高渺,再加上那一缕清逸遐畅的空明笛音,一时间,只觉得在今日所有宣讲之中,这最后一场才最为精彩——已有一些弟子,在心中开始暗赞起那负责筹划经会的灵庭师伯,如此用心良苦的安排下这一场出人意料的压轴…… 正在这些人神思缥缈,浮想联翩之时,这场中“压轴”的少年,已经停住那虚空中的吹奏。 待最后一缕余音消散,醒言便迎着台下所有向自己望来的目光,平心静气的说道: “诸位道友,这便是我在市井之中悟得的真义:有无相生,音声相和,高下相盈。” “今日我四海堂的讲演,便至此结束;在此谢过诸位道友的耐心!” 说罢,醒言躬身一揖,然后便袍袖飘拂,迎着两朵如花的笑靥,归入座位中去…… 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第十八章 庭空鸟语,溪山梦里游踪 醒言这次登台讲经,真可谓是先抑后扬,奇峰突起;现在已有不少人,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位原本毫不起眼的少年。 就在醒言返身回座之时,见到座间的那些上清长老,都在朝他微笑致意。而与他同来的琼肜雪宜二女,不消说,更是面露欣容,由衷的为他高兴。 只是,谁都没注意到,现在这位归入座中、已是正襟危坐的四海堂堂主,身躯竟正在微微颤抖个不停! 原来,方才那一番凭空奏笛,正是他运转太华道力,驱动气流在指间激荡发声。刚才醒言沉浸于笛音之中,一口气坚持下来,倒还没觉着有什么异样。但一俟事情完毕,醒言却只觉着气短力竭,手臂竟似有痉挛之意。再加上几日来成天担着的心思,一朝完结,这心里也甚是激动,因而醒言现在只觉着自己胸膛之中,一颗心怦怦直跳,那身躯也震个不停。 尤其糟糕的是,醒言越想止住震颤,就越震得厉害! 不过,幸好今日所着袍袖颇为宽大,一时倒也没人瞧出他的异状。现在灵虚掌门,正立于听景台正中之前,诵读着经会最后的祷祝之词。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掌门师尊的身上。即使偶尔有人向醒言注目,也只当这是风吹袍动,绝想不到这位面容恬淡的四海堂主,内里竟正是浑身抖个不停! 说起来,醒言方才这番虚空奏笛之技,原本只是他无聊之时偶然悟得。话说某次琼肜雪宜二人,抛下自己的堂主,径去山野之中采摘果实。恰好那天醒言又是无心读经,百无聊赖之际,便起兴研究了一番玉笛发声之理。一阵折腾,似有所悟,然后他便试着驱用太华道力,在指间模拟玉管之中的气息振荡;几经失败之后,最后竟让他一试成功。 虽然,这样空手鸣出的笛音,没有玉笛神雪那般天然的神韵,但也已得上差强人意。只不过,往日他只把这当作一个有些趣味的小把戏,当时试演成功之后,便就此撂下;却没想到,这个原本心目中的雕虫小技,今日竟起到救场之用。这么一想,醒言不免便有些感恩戴德,开始琢磨起它的重要意义来: “呣,此技甚妙!以后急切之间,倒可省得去拿笛儿……” 正在醒言胡思乱想之时,听到那台下的道乐班儿,又开始奏起乐曲来。这时奏的,正是道门功课结束时的乐曲:“送天尊”。 这首“送天尊”,属广成韵,用于道教法事功德圆满后,道众们感谢诸天神真的福庇,祈求普天黎庶无灾无障的赞韵。 在这中正平和的道曲声中,列在听景台上的诸位上清长老,和着音韵节拍,开始齐声吟唱起道曲相应的经咒来。 清静幽缓的丝竹钟磬,再加上带着几分苍凉的道唱玄声,终于让醒言身上这阵不合时宜的颤抖,渐渐的趋于平息…… 现在,平静下来的四海堂主,也按着节拍,随着众人曼声吟唱起来。 在道曲即将结束之时,只见立于听景台正中的上清宫掌门灵虚真人,随着编钟击出的浑厚音节,足踏九宫,禹步高声颂祝: “巍巍道德,功德圆成;永度三清,长辞五浊……” 随着掌门这一声颂唱,台上台下所有上清弟子,齐声念诵道: “无量天尊!” 随着这一声直冲云霄的道号宣诵,上清宫七月初一的讲经盛会,便功德圆满,正式结束。 讲经会结束之后,松风坪上的上清弟子并未完全散去。不少弟子,从崇德殿中领来草席酒蔬,在这松风坪上铺排开,四五成群,结伴而坐,开始饮酒畅谈起来。 这般做法,正是罗浮山上清宫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每次讲经会结束之后,这些禀修逍遥的上清羽士,便会在这松风坪石台草茵之上,幕天席地,呼朋引伴,或在松间饮酒,或在石上谈玄,即可交流修行心得,又可增进同门友谊,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自然,现在那些紫云殿中的一众女弟子,便大受欢迎,一人常得多处相邀。 醒言现在正跟灵虚、灵庭等上清宫中各殿首座,一起在听景台西南侧的松荫之下饮酒;与他同来的琼肜、寇雪宜二人,便被托在相熟的陈子平、华飘尘等人的席间。 许是今日表现出人意料,现在这位年未弱冠的少年,列于这些名动道门的宿耄之间,一时竟没人再觉得有啥不恰宜。免不了,自会被问起今日演讲之事,醒言便拣着些恰宜之处说了,一番酬答,倒也应对得体。 饮过几巡淡酒,忽听得灵虚掌门说道: “今日诸位道兄正好都在,我正一事要跟各位商议。” “哦?请掌门师兄示下。” “也不是如何大事。前日南海郡太守遣来文书,言他辖下的揭阳县中,山匪猖獗,屡剿不灭,现在那些匪徒声势愈发壮大,扰境劫民,祸害甚大。” 听灵虚说到此处,那位盘膝坐在一旁的灵庭道人,有些疑惑的问道。 “师兄,这剿匪一事,本是官家之责,却与我上清有何关系?” “本来也并无干系;只是那段太守说,原本这些山匪也不足为虑,只是最近不知怎地,每次郡兵前去剿匪,衔尾追击之时,在那些匪人身后,总是平地生出火焰,如壁如墙,阻住官兵去路,每每就眼睁睁看那些山匪扬长而去。” “这么说有术士妖人暗中协助匪孽?” “正是。所以段太守忧心忡忡,只好向本门求援。诸位道兄,现在便可小议一下,看看有无合适人选,去协助官兵剿匪。” 灵虚子话音刚落,便听到清溟道人心直口快的话语: “禀过掌门师尊,这斩妖除魔之事,本教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贫道觉得,官家常常夸大其词,说不定只是匪人施用火计而已。即使真如公文中所说,恐怕也只是疥藓小妖,实在无须大动干戈。” 些些小事,便要来惊动上清掌门,清溟颇觉着有些不耐。 不过,对于他这种不以为然,那位喜怒不轻易形诸颜色的灵虚掌门,却少有的沉下脸来,沉声说道: “清溟啊,官府之事,从无小事。我上清宫虽然修的是天道,慕的是仙法,但毕竟这殿庙观堂还在人间。诸般事宜,有赖朝廷之处颇多,又如何能对官府忽忽视之?” “师尊教训得是。” 见灵虚不悦,清溟赶紧起身称歉。 正在席间气氛有些尴尬之时,忽听得有人插话道: “既然是疥藓小妖,却又扰动黎民,何不就让小子前去历练一番?” 众人循声瞧去,那位毛遂自荐之人,正是今日表现不凡的四海堂少年堂主。 原来,听得灵虚、灵庭、清溟一番对答,醒言便又动了那路见不平的心思。这位久在市井中行走的少年,深悉那匪患的害处。在鄱阳大孤山中出没的那些匪寇,向来都是顶着替天行道之名,干着伤天害理之事。这些好汉,视人命如草芥,劫道时一有不趁意,便挥刀屠戮,随便抛尸于道旁。 因此,一听是匪祸连接,再听得清溟分析只是小妖作怪,估计自己也能对付,醒言便借着几分酒意,来跟掌门主动请缨。 呆在抱霞峰千鸟崖这几个月,醒言也颇有些静极思动之意。 见醒言主动请缨,那灵虚掌门沉吟了一下,跟少年认真的说道: “张堂主有这份除妖爱民之心,固然很好,只不知可曾想好应对之策?” “禀过掌门,我曾学过一些符箓之术,可在兵士身上绘那避火的符咒。” 醒言小心的略过传授符箓之人不提。 “呣,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有效之方。但醒言你若与那施术之人狭路相逢,又准备如何应对?” “好教掌门得知,我曾在饶州习过一门冰冻之术;按五行冰水克火之说,想来定能破解那人的法术。” “哦?” 听少年如此说,席间众人都有些惊讶。见旁人面色迟疑,醒言便有心试演一下。微一凝神,便只见眼前青光一闪,摆在他面前的那杯水酒,已然是冰霜浮动,寒气袭人。 见得这杯冰酒,看来他所言非虚,灵虚当即便应允了醒言的请求: “好,这次襄助官府之事,便由你一力主持。明日你便来飞云顶澄心堂中,我好跟你交待一些必要的事宜。” 醒言称谢过后,却听得灵虚掌门身旁的那位灵庭道人,含笑问道: “不知醒言跟清河师侄习得的冰冻之术,已达几分火候?” 于是,接下来席间众人口中,饮的都已是清凉爽寒的冰酒。 啜饮之间,那位清溟道长,心下却又是另一番心思。 看过醒言上午那番别出心裁的演讲,现在在这位道法精湛的清溟道人心目之中,已真正将少年视为本门之中的一堂堂主。因此,一想到醒言下山要用到符箓之法,这位行事端方的清溟道长,便觉着有些堕了上清宫正职堂主的声名。 于是,待略略饮过两三盅之后,清溟便寻得一个机会,跟醒言说道: “贫道瞧张堂主也有一把剑器,不知可曾学过本门驭剑之术?” “呃?!驭剑、之术?!咳咳!” 清溟突然这么一问,倒让这位正在抿酒的少年,差点被酒水呛着! “驭剑之术?是不是就是您今日示演之术?” “不错!『驭剑诀』,正是我上清门中的飞剑法门,与天师教门之中的『飞剑术』,妙华宫中的『飘刃舞』,正是天下道门中三大飞剑之术。” “我上清门中的驭剑诀,不知张堂主可曾研习过?若有闲暇,贫道可以与堂主切磋一二。” “……” 听清溟道长这么一说,醒言顿时激动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上午他才刚刚想起要学这飞剑之术,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便有此中的高手主动跟自己提及——难道今日这时辰真的是宜出行、宜饮宴? 大喜之下,醒言张口结舌,一时都忘了回答。稍待片刻,醒言才醒悟过来,慌忙答道: “其实我对道门飞剑之术,早已是倾慕已久,只是入门时日尚短,一直无缘习得。若能得清溟道兄指点,那自然是小子天大的福分!” “好说。清溟在弘法殿中随时恭候堂主——最好是在下山除妖之前!” “好!醒言在此谢过!” 听清溟道人如此爽快的答应,醒言当即便起身离席,恭恭敬敬的对清溟深施一礼。当下清溟也起身回礼。 见得两人这番举动,席间其他道人俱都微笑不已。 待兴尽散席,醒言便携琼肜、雪宜,离了这朱明峰,回转抱霞峰千鸟崖而去。 今日这场讲经会,对醒言来说真可谓是收获颇丰。 记着清溟之约,这日下午,醒言便拖着自己那把无名钝剑,兴冲冲去前山拜访清溟道人,请教驭剑之术。见醒言依约来访,清溟也甚是高兴;略作寒暄之后,便开始跟少年讲解驭剑之理。 原来,这上清宫的飞剑之术“驭剑诀”,分为“培灵”、“驭剑”两个步骤。 培灵,便是通过特定之法,培生剑中之灵。驭剑,归根结底,便是剑主与剑中之灵感应之法。心意想通,才能使动飞剑法门,才有可能将剑器驾驭得宛如手指臂使。 而“驭剑诀”,又是上清宫御剑飞行的基础。 清溟道长这一番前所未闻的话儿,直听得醒言心花怒放,当下便支起两只耳朵,仔细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儿。 有名家讲解示范,学生又颇为聪慧通达,不多时,醒言便将这颇为复杂的“驭剑诀”,以及清溟道人的驭剑心得,一字不拉的记在心中。 在醒言告辞出门之前,又请清溟道长鉴定了一番他这把得自马蹄山中的古剑,看能否用来作飞驭之剑。在得到清溟道长肯定的答复之后,醒言这才放下心来,跟清溟道长道谢辞别,欢欣鼓舞的回那千鸟崖而去。 乍习得这样神奇的飞剑之术,这位少年堂主,便和他那位琼肜小妹妹得了一件新玩具一样,正是心痒难熬,只想着如何早日练成此术。当晚,醒言便按清溟所授法门,开始在袖云亭旁折腾起来。 只是,让他有些泄气的是,无论怎么折腾,眼前这把古剑还是毫无动静。这时,醒言才想起清溟说过的话: “驭剑诀”与其他法术不同,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光是那剑中之灵的培生,便至少要花上一年半载。而若是剑器天生剑质不佳,或是剑主道力不济,甚至只是因为修炼者运道不好,说不定过上十年八载,“驭剑诀”的修炼也还是一无所成。 而上清宫现在这数百弟子之中,真正熟谙驭剑诀之人,也不过寥寥数十之数。 想起清溟这话,这位心急火燎的剑主终于静下心来,乖乖的开始按部就班修炼起来。 也许这日经的事儿太多,这位正瞑目凝神的少年堂主,倒忘记一件事:他这把怪剑,可能本就有灵。 第二天上午,醒言便去飞云顶上的澄心堂,面见灵虚掌门。灵虚子跟他交待过一些必要的事宜,便嘱他尽快出发,不可让太守久等。 于是,翌日清晨,这千鸟崖上的四海堂,一大早便开始热闹起来。 炊烟袅袅,正是寇雪宜开始炊煮早粥,并为醒言煎炸路上的干粮。琼肜也早早的起来,满屋奔跑,按她自己的理解,从墙根屋角搜罗着哥哥出门应备之物。 这小丫头,昨日听说醒言要出远门,便嚷着也要同去。不过醒言觉着此行并非是游山玩水,而是要协助官家做事,很可能会遇上凶险。何况军兵行旅之间,若带上这个小女娃儿,无论少年怎么想象,总觉着有些不伦不类。 因此,昨晚任凭琼肜腻在身旁百般游说,醒言也只是不松口—— 见堂主哥哥态度坚决,在所有可以想象的招术都宣告无效之后,小丫头也只好乖乖的松开小手,溜下地去,到一边玩耍去了。 揉着发酸的脖子,醒言满意的忖道: “唔,琼肜真听话!” 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时候了。 现在,只见这位即将踏上除妖卫道之途的少年,身后斜背古剑,腰间系挂玉笛,一身紧凑的青色道装,全身上下被薄薄的山间晨雾一绕,正显得英气勃勃。 接过雪宜递来的褡裢行囊,醒言又跟二女略略交待了几句,便道了一声别,转身下山而去。 豪情满怀的少年身后,在千鸟崖清凉微润的晨风中,正有两位衣发飘飘的少女,伫立在那儿目送少年的远去,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宛如幻梦的山岚晨雾之中…… 正是: 小女情娇 少年气豪 轻离云府 足践尘嚣 回望来路 水渺山遥 ………… 《仙路烟尘》第五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一章 三生系梦,徘徊芳路烟尘 顺着石径拾阶而下,离了罗浮山麓,醒言便沿着山下官道,朝揭阳县城的方向迤逦而去。 出了罗浮山,醒言这才发现,在现在这七月天里,山里山外简直就如同两个世界一般:山里是清凉界,山外是热火炉;即使偶尔有风吹来,也像是蒸笼气儿一般,吹在脸上都觉得热烘烘的。 不过,幸好他现在行走的这官道两边,植着不少树木。醒言便只挑在绿荫之中行走,才不觉得十分爊热难熬。 瞅瞅天上的日头,再看看眼前泛着白光的官道,醒言思忖再三,最后决定还是不要省了这笔脚力钱。进了附近的传罗县城,醒言便赶去城南的骡马市集,给自己挑选合适的脚力。 一番交谈挑选之后,醒言便买下一头瘦驴。这驴虽然瘦了点,但价格委实便宜,据说还能在山路上奔跑。 “哈,这便是俺此去剿匪的战骑了!” 虽然,这头坐骑卖相并不甚佳,瘦骨嶙峋,两胁肋骨根根可数;但听那驴贩说,正因为这驴皮骨清瘦,才能在那些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跳踉无碍。 不过,对醒言来说更重要的是,这头能跑山路的好驴,价钱并不算高,正与他那并不丰盛的钱囊相称。两下一凑合,醒言便很爽快和这头瘦驴的主人做成了这笔交易。 将驴贩附赠的那条麻布片做成的鞍具,在驴背上搁好,醒言便翻身上驴,骑着这头用作出征的战驴,在这传罗县城街上招摇过市,往县城西门而去。 经得一处铁器铺,忽听得有人大声向他吆喝: “这位斩妖除魔的小道爷,快来看一看呐!本铺正有今天早上刚刚出炉的新鲜刀剑,种类繁多,价格公道,保证质量,您不过来看看?” 听得这一声吆喝,醒言不禁有些忍俊不禁;吁住胯下毛驴,回头跟那位刀剑铺老板笑道: “掌柜的,您原来莫不是卖菜的?还是做点心生意的?” 听他这么一说,那位掌柜倒吃了一惊: “看不出这位道爷年纪不大,神通倒不小!俺原来正是城边种菜的菜农,后来才改行做这铁器生意。” “哈哈,倒不是俺神通广大——从您那句『今天早上刚刚出炉』,便知道掌柜您一定不曾做过酿酒生意。” 闻听此言,那位刀剑铺的老板也醒悟过来,跟着醒言一起笑起来。 不过,说笑归说笑,少年倒是有些疑惑: “我说掌柜的,您怎么会招呼我来买剑?你没见我背后正背着一把剑器?” “呵~道爷您还真会说笑——那分明只是一根陈年的铁棒啊!依我看,道爷您还是来俺铺子里挑一把趁手的利剑,这样才更方便道爷您去斩妖除魔!” 听了掌柜这番话,醒言在讪笑之余,倒也颇有些心动: “此去剿匪,差不多便要与那些亡命之徒生死相博,到时免不了要用件趁手的兵器。但现在背后这位剑兄,倒似那琼肜小女娃儿一样,果是调皮,自从一个多月前在罗浮上空遛过一圈儿之后,便又是这副驽钝的模样——若是这样,到那两军阵前又如何与人交锋?” 念及此处,这位热血沸腾的小道爷,便下得驴来,进了这铁器铺,开始打量起铺子里的各式刀剑来。而那位成功招揽生意上门的掌柜,自然在一旁热心的跟少年介绍推荐着自家的刀剑。 不过,在挑选之间,醒言突然想到,此去本来便是要与郡兵一起去剿匪。到了那军营之中,刀剑还不多得是?到那时自己随便挑一把就是,又何必把银子白白花在这儿! 想到这一点,这位正在左顾右盼察看刀剑的少年,便忽的停下来,跟掌柜的道了声歉,转身骑驴,继续赶路。 离了传罗县城,这官家驿道两旁的树木,便渐渐变得稀疏起来。抹着额头上不时沁出的汗珠,听着驴儿在黄土道上单调的蹄声,渐渐的,醒言便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为了打发时间,他便开始数起道旁的树木来。 正数到大约四百来株,琢磨着刚才倒底是数到四百三十、还是四百四十时,醒言那灵敏异常的耳朵里,忽听到路左灌木丛中,正微有唏嗦之声传来。几近于无意识的转眼一瞥,却恰好看见那绿树丛中,正有一抹红影一闪而没。 “咦?莫不是那儿藏了只山鸡?” 甫念及此,正数数数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少年,立时便精神一振: “哈哈~运气不错!若猎得这只送上门来的野雉,俺今晚这顿饭食,便可以丰盛不少啦!” 不愧是出身于猎户之家,醒言对这些山禽的习性着实熟悉。来在这官道附近游荡的野雉,一定是机警异常,稍有惊动,便可能立即飞起逃去。 虽说这野雉飞不甚高,也飞不太远,但若想凭着自己这两条腿,要在旁边这灌木横生的野地里追上逮住它,几乎就不可能。再说,在眼前这七月大热天里,若跟着它在野地里跑上一圈儿,则即使最后能够逮到,却也是大大的不值! 因此,虽然现在醒言昏沉之意一扫而空,但并没敢弄出多大声响。现在,醒言只是不动声色的将驴儿驱到官道的右边,然后轻轻的滑下驴背,将缰绳系在旁边树木上——一切准备完毕,便悄悄的从旁边绕着,向那丛灌木掩去…… 哈~那抹红影还在! 醒言弓着腰,从那绿木草叶缝中,依稀瞧见那雉鸟的红羽还在,不禁大乐,脑海中已开始构想一副美妙的图景: 在那暑气消退、清风初起的黄昏,入得某处酒铺,一进门,便将一只肥硕的野鸡,砰一声掷在柜台上,招呼店家用心炒来;之后过不多久,自己便就着香喷喷的鸡子肉,悠闲的啜着店家的黄酒…… 不过,正所谓“成大事以小心”,这位机敏非常的四海堂堂主,抹去口边欲滴的口水,猫着腰儿,更加机警的朝那猎物所在之处潜去—— 就在离那红影绰绰之处还有半丈之遥时,一直静静前行的少年,突然暴起,从那已经堪察好枝蔓较少的路线,朝那野雉出没之处疾冲而去…… 只是,与想象中鸡飞狗跳羽毛四散的情景截然相反的是,正在朝那“雉鸟”扑去的少年,却忽听得前面树木丛中,竟传来一声女孩儿带着几分不甘的惊讶话语: “哎呀哥哥!怎么又被你捉到了~” 这声突如其来的话语,倒把这位一心猎捕野味的少年给吓了一跳。 “咦?这话儿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 还别说,前面灌木丛中打横儿冒出来的这句话语,还真像自己在千鸟崖上无聊之时,陪那琼肜小女娃儿玩捉迷藏时常听到的一句话儿。 “琼肜?!” 脑海中刚闪现出这俩字儿,这位目瞪口呆的少年便看到,从他面前的那丛绿树之中,忽然冒出一只脑袋来——这张现在正一脸嘻笑的俏靥,不正是自己那位琼肜小女娃? 一瞧见小女娃儿脸上那副熟悉的笑容,醒言便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顿时,便见他趺足悔叹不已: “罢了!我怎么又忘了,这小女孩儿能一路嗅出我的『味道』来!……怪不得,昨晚她会这么乖!” 想通此节的少年,便苦着脸儿跟这位正嘻嘻而笑的少女问道: “我说琼肜啊,哥哥现在这一身汗味儿,你竟还能辨得出来?” “嘻~那当然!这是哥哥夏天的味道啊!琼肜也很喜欢~” “……” 听了这话,醒言一时无言。 待琼肜乖乖的跟在身后来到驿路树荫下,醒言便对她语气凝重的说道: “你这次偷偷溜出来,你雪宜姐突然看你不见了,一定会很担心啊!” 醒言想通过这一点,动之以情,来说服小琼肜赶紧原路返回——却听得琼肜立即答道: “不怕!我都有写一张字儿,告诉雪宜姐姐我出来寻你,跟你一起去打败那些山里的坏蛋!雪宜姐姐看到我留的字儿,便不会再担心啦!” “哦?你还留了一张字笺?” 想想最近二女学文习字的进展,醒言便对琼肜这句话大感惊奇。 “当然!” 琼肜自豪的回答。不过,接下来的话儿,却变得不那么自信: “醒言哥哥,琼肜也不知道写得好不好,就一下子写了两张,一张给雪宜姐姐,一张留给哥哥看!” 说着,琼肜便掏出一张写着字儿的竹纸,小心翼翼的捧给醒言。 满含惊奇的少年,待接过小琼肜郑重其事递过来的这张纸笺,定睛一看,却忍不住哑然失笑: 原来,这一大张竹纸上,就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儿—— “我也去”! 这张纸笺的作者,现在正满含期待的仰着脸儿问道: “哥哥,我写得对吗?” “……对,对,很简洁!嗯,虽然字儿少了点,但你雪宜姐姐应该能明白你的意思。” “嘻!太好了!” 瞧着笑逐颜开的小女娃儿,醒言心中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点着她的鼻头说道: “琼肜啊,你这次出来,准备很充分啊——是不是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偷偷跟来?” 听了少年的问询,小琼肜却不答话,只在那儿嘻嘻笑个不住。 瞧着她那一脸的笑容,醒言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对她说道: “琼肜,哥哥这次去是要跟坏人打仗,比上次打那蛇妖还要危险,你真的不应该跟来——” 刚说到这儿,便奇怪的见到,琼肜双手朝背后探去——然后只听“唰唰”两声,眼前一阵明光闪烁,醒言便见到小女娃儿的双手之中,已是多了两把薄薄的短刀片! “我会帮哥哥一起打坏蛋!” 小琼肜双手舞动着这一对刀片,语气坚定的对哥哥说道。 “咳咳!” 看来这小女孩儿心里倒底在想什么,还真让人琢磨不透。 半晌无言之后,醒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有些迟疑的问道: “琼肜你手里这两把刀片,多少银子买的?” 听醒言这么一问,这位正自兴奋不已的小女娃儿,倒一时愣住。待歪着脸儿想了半天,才惊呼一声: “呀!才想起来,好像买东西还要给钱——这次我又忘了……” 原来,这位偷溜下山的少女,偷偷跟在哥哥身后,见他在那家刀剑铺子里停留了片刻,便记起自己这次是要跟哥哥一起去打坏人,也要买一把合适的兵器。于是,稍一打量,小琼肜便决定了要“买”的刀剑;于是,双手一招,两把新鲜出炉的短刀片儿,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飞到她的手中…… 听得琼肜这一番话,醒言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那罗阳市集之中的民众,要称她为“小狐仙”——现在这民间里,都传说着狐仙有凭空摄物之能,若是谁家莫名其妙失却什么物事,便往往归到那狐仙的头上。看来,这小琼肜被误当成狐仙,倒也不完全是平白无故。 瞧着眼前这位明珑可爱的小女娃儿,一脸不好意思的神色,醒言倒有些哭笑不得。 也罢,现在离那罗浮山已颇为遥远,不妨便带着这小女娃儿一起上路,也去见见世面,省得这些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这笔买刀钱,还是等下次回来再顺便算了。 想到这儿,醒言便对琼肜说道: “这次既然你已经跟来,便随哥哥一起去那揭阳县城吧。不过,” 见眼前小女娃儿闻言雀跃,醒言话语一转,变得十分严肃起来: “哥哥此去,是要和坏人打仗,十分危险。到了揭阳,琼肜你一定要听话,乖乖呆在县城里,不许再偷偷跟着哥哥!” 话音刚落,便已听得眼前的小女娃儿,毫不犹豫的答道: “哥哥,琼肜还是会偷偷跟去。” “呃?” 见得醒言疑惑,小小少女正是笑语嫣然: “因为琼肜已经想过了,其他事儿都会很乖,都听哥哥的话。只有不让琼肜跟在醒言哥哥身边,却谁说也不听。” 听了她这语气平静如常的话语,少年却半晌无言。移时,才抬头看看天上,缓缓说道: “琼肜,你真是哥哥的福星。你看,现在天上云彩多起来,变得凉快多了……” “真的呀?” ——瞧着眼前抬头看天的小女孩儿、那一脸兴奋欣喜的模样,这位向无多少心事的随和少年,却已在心中暗暗立下一个誓言: “无论何时,我都要让她永葆这样开心的笑颜!” …… 漫漫黄土道上,正有一位斜背古剑的少年,骑着驴儿,朝那无尽的远方迤逦而行。身后,一位明妍娇娜的小小少女,正倚在他的背上,双睫闭阖,已然静静的睡着;微翘的嘴角,犹挂着一丝甜甜的浅笑,想来正是美梦香甜…… 驴蹄“笃笃”向前,正溅起一路的烟尘。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二章 抑巧扬拙,消馁英雄豪气 许是之前一路颇为辛苦,琼肜攀着驴尾巴跃坐到醒言身后,不一会儿便在驴步颠簸之中,枕在醒言背上睡着。 原本醒言对琼肜的到来,并没什么心理准备,开始还觉着有些别扭。不过,等过得一时,小女娃儿从瞌睡中醒来,开始向他叙述起自己种种古怪可笑的想法时,醒言便突然发觉,这看似没有尽头的驿路行旅,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枯燥无聊。 现在,唯一不太欢迎小琼肜到来的,便是这头外表羸弱的瘦驴。 借着这次赶长路的机会,醒言就开始跟琼肜灌输起各种生活常识来。而不通世务的小姑娘,往往冒出些奇怪而可爱的问题,让醒言几乎笑了一路,以致到最后嘴巴还没说累,两侧面颊倒快要抽筋了。 当然,除了聊聊这些世俗话儿,醒言免不了还要跟这位的琼肜小妹妹,大谈这次前往揭阳协助剿匪应该注意的事项。虽然未曾亲历过这种军旅剿匪之事,但百变不离其中,一些基本的要点,醒言还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就在这样的口头军训快要结束时,这位少年教官特别加重语气,对身后正接受培训的新丁说道: “琼肜啊,在和那些坏蛋打仗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到处乱跑。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紧紧跟在我身边,不要跑散。” “嗯!那当然,我本来便要紧紧跟着哥哥~” “很好!还有,如果有人靠近攻击你,你一定要狠狠的打还,千万不能手软!因为那可不是和哥哥游戏玩耍。” “嗯!我就拿刀戳他,还用法术冻他,就是不让他打到!” “不错!就该这样。对了,那些坏人被你打到,可能会流血;你害怕吗?” “不怕!——最多只把眼睛闭上。” “……千万不能闭眼!那些人都很凶恶的,即使流血也会扑上来杀你。你合上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啊~那我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嗯,这么做才对!到了揭阳县城,我就去买只鸡来,琼肜你帮着杀一下,先习惯习惯流血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怎的,哥哥现在特想吃鸡子肉。” “好~” 跟这么一位花骨朵般纯稚的小姑娘,说这番血腥味十足的话儿,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可是,这些话儿醒言又不能不说。因为,这小丫头鼻有异能,自己又身带莫名其妙的“异味”,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了这固执的丫头跟自己一起出征。一想到这点,醒言便决定还是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不可有丝毫文饰含糊之处—— “兵者,凶也。”一到战场上,便是你死我活的事儿,丝毫来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混迹市井烟尘多年,醒言深知这些山匪的穷凶极恶;在他心里,对这些匪人并无多少恻隐之心。若是换了另外一位上清宫青年弟子,情况便恐怕大大不同。除去四海堂中现在这三位,其他上清宫年轻一辈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名门望族的子弟,自幼在锦绣堆中长大,然后便来罗浮山中修习清净之道,对那些落草山中的好汉,并没多少概念——若是让他们下山协助剿除这些并非妖魔外道的匪徒时,说不定便会束手束脚,最后反而坏事。 而现在,对于这位入教不久的少年堂主来说,却丝毫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这位修过三四月清净教理的少年,现在仍然深信: “杀得人者,方能生人。” “越名教而任自然。” 这两句话,正是他的启蒙老师季老学究,在清谈中不知道从哪位玄友那儿听来,就顺便在塾课上传授了。 在离开罗浮山的第四日下午,醒言与琼肜二人,终于赶到南海郡揭阳县城。 揭阳县,此时还属南海郡辖属,山丘遍布,面积广大。揭阳县城与其他南越城镇一样,多植竹木,民居也多为吊脚竹楼。虽然揭阳市集要比罗浮山下的传罗县繁华不少,但此时岭南之地还未如何开化,即使像揭阳这样的大县,还是不如醒言家乡的饶州诸县来得繁华。 因此,与饶州郡县不同的是,现在来揭阳剿匪的南海郡郡兵,就驻扎在揭阳县衙旁——城中民房并不稠密,即使县衙左右也都留着好大一片空地,足够让郡里来的军兵安营扎寨。刚踏上揭阳街道不久,醒言便远远望到郡兵驻扎的营寨。 直到此时,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但接下来,这位壮志满怀的少年,就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现在,在郡兵营寨的大帐之中,主持这次剿匪事宜的郡都尉鲍楚雄,正一脸怀疑的看着面前这两位自称是上清弟子的少年男女。 接过醒言递上的印信书文,鲍都尉便开始细细检查。在堪辨书文印鉴真假的同时,鲍都尉还不时抬头打量少年两眼。 将这上清宫的书文颠来倒去鉴定过几遍之后,这位满脸络腮胡须、长相壮实粗豪的鲍都尉,终于确认:这上清宫的印信文书都是真的。 虽然确认信物是真,但还是没能打消鲍都尉的疑虑。在他等待上清宫高人的这几天中,早已将来人想象成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而现在立在眼前的这两位,实在与想象中的形象相差太大: “这两位男女,分明就是双双小了一号儿!” 瞧这位“堂主”的年纪,只合是上清宫的道童。而另外那位据说是他随身道童的小女娃儿,现在更是一身“童装”,一副粉雕玉琢、皮娇肉贵的模样,在那儿不停的东张西望——无论怎么瞅,都觉得这小丫头是从哪户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儿女。 “这位小道爷,你说你是上清宫的四海堂堂主?” “正是!” 醒言一边回答,一边上前递上自己的堂主令牌。 鲍楚雄举着这块令牌瞧了一阵,又掂了掂分量,发现自己居然看不出这令牌的材质。看来,这令牌也是真的了。将令牌递还醒言,鲍楚雄随口问了一句: “四海堂堂主,不应该是刘宗松刘道爷吗?” “回将军,四海堂前任堂主,是刘宗柏刘道兄。现在他已去弘法殿中修行,道号清柏。因机缘凑巧,我于四月之前入得上清门中,并被委任为四海堂堂主。” 醒言回答得分外仔细。 “原来如此。” 鲍楚雄口中故作惊讶的回答着,但心里却仍有些嘀咕: “看这道装少年,对答之间风度俨然,还真有几分修真羽士的气度。不过,也指不定是哪户士族人家偷跑出来的兄妹,半道捡到这令牌文书,便扮成道士模样冒名来俺军营玩耍!” 只是,怀疑归怀疑,也不好公然审问。命手下给醒言看座之后,这位粗中有细的鲍都尉,便在接下来的寒暄中,对上清教门表现得十分仰慕,开始跟醒言打听起上清宫诸般事宜来。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一见这位相貌粗豪的鲍都尉,对上清宫的鸡毛蒜皮变得如此感兴趣,醒言当即便有问必答,能说多详尽就说多详尽。这么一来,鲍楚雄倒不太好意思再继续盘问下去。 见差不多取得了鲍都尉的信任,醒言正暗自高兴,却忽听得鲍楚雄又出声问道: “看张堂主背后这把剑器,样貌奇特,定是一件宝物——想必张堂主一定熟谙贵门的飞剑术吧?” 已差不多相信了来人身份的鲍楚雄,现在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道法上来。按他的想法,正所谓真人不露相,眼前这位少年,既然能被名动天下的上清宫委以堂主之职,又派他来独当一面,那这少年定是有一身惊人的艺业了—— 很可惜,这位都尉大人的幻想再次破灭;听他问起飞剑术,那位张堂主脸上正微现酒意,尴尬的答道: “不瞒都尉大人说,我上清门中的『驭剑诀』,俺前天方才习得……这飞剑之术,在下其实不知。” “呃?那不知张堂主准备如何帮我对付那些会放火的妖人?” 今日已是第二次出乎意料之外的鲍楚雄,现在说话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个……” 经得这一番折腾,这位趁兴而来的少年堂主,气势已经弱了许多。略略沉吟了一下,醒言才得将心中反复斟酌过的想法说出来: “禀过都尉大人,其实我对符箓之术颇为熟谙。等到大人率麾下兵马出征之时,我就预先在兵士衣甲上绘好避火符咒。有了这些避火符,兵士们就能穿火而过,将逃窜的匪寇一网打尽。若是遇到那放火的妖人,我便……” 说到一半之后,醒言的言语重又活泛起来;但在他刚要将法术“冰心结”搬出来时,却被一个报事的兵丁打断: “禀都尉大人,辕门外正有十几位天师教的道人求见,说是听闻大人追剿妖匪之事,特地前来助阵!” “哦?!” “快快有请天师教的诸位道爷进帐相谈!” 正有些泄气的鲍楚雄,忽听得这一声禀报,顿时精神大振,眉间积攒的晦气一扫而空!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三章 大巧无巧,闲看幻剑灵符 这次揭阳之行,醒言可谓是趁兴而来,只想着如何灭匪锄妖。但始料未及的是,光是自己这上清弟子的身份,就让这位郡都尉鲍大人给鉴定了半天。 醒言心中自然有些郁闷,鲍楚雄在那儿也不快活。瞧着眼前这俩道童,鲍都尉不免就生出些腹诽来: “这上清宫……莫不是自恃身份,不把咱太守大人的求援文书放在心上?怎么就派俩道童来俺这儿敷衍了事?俺与俺麾下儿郎,可不是去郊游踏青,而是要厮杀拚命去的!” 心中正自烦恼,忽听传报说有天师教之人求见,当即便似久旱逢了甘霖,鲍楚雄赶紧叫兵士传话,让天师教诸位道爷进帐相见。 不一会儿,便见有十一二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竟是一位妙龄女子,正姗姗而来。 立定之后,只见这位素衣少女微微一福,然后轻启樱唇,婉声告道: “民女天师宗弟子张云儿,领家严之命,与盛林二位师兄下山游历。途径贵境,听闻妖匪作乱,便特来助都尉大人一臂之力。” “哈哈!难得各位道长如此有心,鲍楚雄在此谢过!这几位是……?” 接下来其他天师教诸人,一一跟鲍楚雄见过,大致做了一下自我介绍。 原来,在这十一二人之中,直接从天师教道坛所在之地鹤鸣山而来的,只有张云儿和她的两位师兄——瞧样貌大致在而立之年的那个红脸道人,名叫盛横唐;另外那位叫作林旭的,便年轻许多,大约二十出头,一身玄色劲装,面容俊朗,轮廓分明,两道剑眉斜飞入鬓,正显得英气勃勃。 而其余诸人,则都是左近的天师教教徒;无论醒言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像刚从田间归来的农夫。 在这些人中,也只有那位盛师兄穿着道服,其他人都着便装。这天师教诸人,包括为首三人,所有人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裳,虽然也是干净清爽,但无论做工还是质地,都远不及醒言身上这套青色道服来得精致透气。不过,这些打扮俭朴的天师教众腰间,俱都系着一只铁铸的小葫芦,不知用来盛放何物。 听说那为首女子姓张,又言“领家严之命”,醒言心中似有所动,就对她多打量了几眼。只见这位云儿姑娘,荆钗布裙,打扮朴素,唯一一个引人注目的装饰,便是胸前挂着一只淡黄虹贝做成的链坠。 乍看之下,张云儿虽然眉目楚楚,秀丽婉然,但并不能让人心生惊艳之感。不过,待醒言再多看两眼,便发觉她唇眼眉目之间,似乎内蕴着一团喜气,让人觉着分外的可亲,眼光一经落在她脸上,就似乎再也不愿离开。 且不说醒言在一旁打量这些主动上门的天师教教徒,再说这位郡都尉大人。有了刚才的教训,现在鲍楚雄很快就直奔主题: “能得诸位道长襄助,末将心下甚是感激。只不知各位准备如何助我对付那放火的妖人?” ——虽然天师教诸人,对张云儿如众星捧月,但似乎这交际之事,还是以那位青年道人林旭为首。听得鲍楚雄相问,就见林旭朝前一步,昂首朗声答道: “对付妖人,自然是要用我天师宗正一天罡符法。”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等几人便来献丑,给大人演练一下我天师宗灭妖之术!——此处有些狭小,请大人移步,去帐外观看我等施法!” 一听此言,鲍楚雄顿时眉开眼笑,赶紧随林旭等人,来到帐外那片军马日常操练的宽敞空地上。 听得这些天师教道人要施展道法,醒言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开眼界的机会,当即便拉着琼肜,跟在众人之后一起出来瞧热闹。 而天师教法师要施展法术的消息,在郡兵军营中也是不胫而走,不多时,这片空地上就围上几堆看热闹的郡兵。 首先施法的是那位盛横唐盛师兄。这位年纪最大的盛师兄,似乎颇为内向,也没交待啥过场话儿,便紧走几步,来到空地中央。 在众人注目之下,盛横唐先将腰间那只葫芦摇了几摇,然后捻开竹塞,将葫芦口儿小心的对着右手食指指头磕了几下。 在一旁观看的醒言,正不知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盛横唐已将葫芦收好,左手在胸前一划,便已从怀中拈出一张黄纸,然后便用指头开始在纸上涂抹起来。 虽然这位盛师兄,看似比较木讷,但方才这几个动作,却是一气呵成,毫无滞碍,端的如行云流水一般。 直到此时,醒言才弄明白这些天师教铁葫芦的作用:原来,这些葫芦之中,都盛着画符所需的墨汁! 当即,醒言便被这个小小的细节给折服: “惭愧!这等妙法,我却没能想到。难怪天师教符法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别具一格!——虽然这磨墨的事儿最近有雪宜、琼肜代劳,但哪及他们这般快捷方便!” “不错不错!得空得让琼肜帮我去山中寻只葫芦来~” 正想着,却见盛横唐已将符箓画好。然后,也未见他如何念诵咒语,便见手中那张轻飘飘的黄纸,突然就似离弦利箭一般,“唰”的一声脱手疾飞而去—— 很难相信瞧,如此凛然迅疾的声势,竟是由一张轻若鸿毛的符纸发出! 光这一手,就把在场这些靠兵械吃饭的军兵给震住。 等众人稍稍反应过来,再朝那符纸飞去的方向看去时,却发现那张符箓,已牢牢贴在三四丈开外的那只麻石磨盘壁上—— 有了刚才那般威势,现在所有围观众人,包括醒言琼肜在内,全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等待那磨盘发生惊人的变化。 只是,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与方才那等夺人的声势截然相反,现在那张泛黄的符纸,却没再有丝毫动静,只和那只蠢头蠢脑的石磨,一起静静的呆在那儿晒着太阳。 正在场中陷入一阵出人意料的宁静之时,却听那盛横唐忽然大喝一声: “破!” 洪钟般的话音刚刚落地,众人耳中便听得忽有“啪”、“啪啪”,前后三声清脆的鸣响;再去看时,那块众人瞩目的石磨,已然裂成四爿! 而这四爿石磨残块,大小几乎一样,恰似从磨盘表面精心丈量好一个等分的“十”字,然后用神兵鬼斧从中划开! “好!想不到盛师兄的寒冰神符,已练到如此地步!” 说话之人正是林旭。这位英气逼人的年轻道人,在对师兄符法赞叹之余,顺便将他没说出的法术之名,给众人作了交待。只听他继续说道: “师兄既已施术,我也不便藏拙。就请都尉大人与各位军爷,看看小道的『爆炎飞剑』!” 说着,林旭就将手中已制好的符箓,啪一声贴在他那把铁剑上;然后,将手一扬,奋力一掷,便见这剑符合一,化作一溜黄光,直奔方才的石磨碎块而去。 正在众人准备慢慢细看法术效果之时,却已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符剑落处,已腾起熊熊的火焰。火光之中,那把掷出的铁剑,忽又倒飞而回,重新回到林旭的手中。 待火焰散尽再去看时,发现刚才那四块磨盘碎块之中,有一块已粉身碎骨,化成一堆石子齑粉!在那石屑飞散之时,有一些甚至溅到站得稍近的兵丁身上。与此同时,众人鼻中忽闻到一股浓重的焦炙之味。 而在这一堆碎石之旁,其他三只磨盘残块,在刚才这道犹如雷轰的爆炎飞击之下,却是丝毫无损! 见林旭露了这一手,场中顿时彩声雷动。且不说那鲍楚雄看得红光满面,便连醒言这位精晓符术的上清弟子,看得也是目眩神驰: “想不到天师教符法,竟有如斯威力!其他不论,光是这份出神入化的操控之能,便非常人所能企及。” 此时,醒言忽记起前天清溟道长跟他说起的一句话: “飞剑之威,在灵准而不在气势。喉头轻击之力,远甚于离身三丈以外的霹雳雷霆。” 如此推及,看来这两位天师教弟子的符法修为,已臻登堂入室之境。 现在,在醒言心目之中,已经把师尊这次交待的任务,自行调整成从旁协助这些天师宗的道友,并顺便学习观摩…… 正在醒言心中起了些自菲之意时,那位外表柔婉的张云儿,款款说道: “两位师兄符法威力强大,小妹万万不及。云儿还是来将裂损的石磨移掉吧。这是爹爹教我的『千幻丝萝』。” 说话之时,便见一张符纸,从张云儿掌中脱手而出,御风飞去,飘飘飖飖,转眼已飞落到一块磨盘残片之上。甫一触到石磨,异变陡生: 便似藤萝生长一般,以符纸作根,由一而二,由二而四,迅速生发出许多藤蔓来。 这些藤蔓,越蘖越多,扭曲蜿蜒,迅疾向四处延伸。眨眼功夫,在张云儿喃喃的咒语声中,这些凭空生出的藤蔓,便织成一张密网,将三爿石磨残块牢牢裹住。 然后,只听张云儿娇喝一声: “去!” 便见那三块分量不轻的石块,冉冉升起,在离地三尺之处略略悬停了一下,然后便悠悠的朝左前方飞去——便似在那空明之中,从天降下黄巾力士,将这些石块拎起。 与盛林二人施法有所不同的是,现在张云儿十指正拈作奇异的姿势,在空中缓缓的抹动。 此时,众人的目光,全都随着远处那无翅而飞的石磨移动,看着它飞到附近一道水渠的上方。然后,便见这石磨如同中箭的鹞子一般,倏然掉落,“哗啦”一声砸入水中。 “好!” 震天介的叫好声里,郡都尉鲍大人尤其叫得响亮。因为他似乎已经看到,那位暗中煽风点火的无耻妖人,已被狠狠的丢到臭水沟中! 待喝彩之声渐渐平息,便听林旭向鲍楚雄朗声说道: “都尉大人,我等天师教人众,届时倾力对付那放火的妖徒。其余的匪寇,还要多赖诸位军爷的勇力;我等修道之人,实不便与之厮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至于火阻官兵一事,则可让我盛师兄在大人军马出战之前,于兵丁衣甲上绘好避火符,追击之时就不必再惧那妖人的雕虫小术了。” “哈哈,好!” “早就听闻天师教的符法独步天下,今日果然让鲍某大开眼界。这次能得天师教诸位道长相助,定可马到成功!” 林旭这番气势十足的豪言壮语,顿时将都尉大人胸中所剩无几的烦忧,彻底扫除干净: “哈~等这次擒住那可恶的妖人,定要将他在南海郡各县之中,游街枷号一个月,以消吾心头之恨!” “不过……” 鲍楚雄转念一想,又有些迟疑: “让这么多法力高强之人,去对付那个跳梁小丑,是不是太夸张啦?” 正在鲍都尉心情大好之时,耳边忽听得张云儿略带迟疑的问话: “鲍大人,那位道兄是……?” 在这场热闹即将接近尾声之时,终于,有人注意到那位混在人群当中,正乐呵呵看热闹的道装少年。 “他?” 鲍楚雄顺眼瞧过去—— “哦!他啊。他是俺们太守大人,专门从罗浮山上清宫求来帮俺剿匪的四海堂张堂主。” “四海堂……张堂主?!” 此言一出,就如同风过平湖,这天师宗为首三人脸上,顿时有些变了颜色。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四章 气结烟霞,胸中自无冰炭 现在这天师宗三位法师,正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连醒言也不例外。张云儿与鲍楚雄这一番对答,自然便落在他眼里。 这时,醒言才省起自己的身份,赶紧拉着琼肜,从人堆之中钻出来,来到这几人面前。 走到近前,醒言一揖为礼: “上清宫张醒言,见过天师宗诸位道友。方才目睹诸位的符法,果然神妙,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见醒言行礼,林旭三人略略也还了一礼。不过,与醒言这份热络相比,林旭几人的反应,相对就有些冷淡。只听林旭说道: “张堂主过奖了。其实我应该恭喜堂主才是。” “为何?” “张堂主入得上清宫区区三四个月,便受如此重用,被派来独当一面,自然是要恭喜的。” “呵~哪里哪里,让林道兄见笑了。” 嘴上客套着,醒言心里却有些奇怪: 自己与林旭几人并不相熟,但听他这说话的意思,怎么似乎对自己竟颇为了解。 正疑惑间,听得那林旭又接着说道: “张堂主三月入得上清宫,三月底离开马蹄山,前往罗浮山赴四海堂堂主之职。除去路上一个月,算起来张堂主只在上清宫待了区区两个多月。如此短暂时日,便被派来担此重任,想必一定是习得上清精妙的道法了?” 略顿了顿,刚才还没啥表情的林旭,现在脸上已是浮现出一丝笑意: “不知张堂主能否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林旭这提议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一片叫好声,催促这位张堂主也赶快来演练一下神奇的道法—— 武人本色,正喜热闹,刚才林旭等人那番轰轰烈烈的符法,直看得他们目瞪口呆。正在意犹未尽之时,忽听说刚才混杂他们当中一起看热闹的道童,竟是上清宫的什么堂主,当即,这些军汉便高声喝起采来,催促醒言赶快上场! 现在这所有军士之中,只有鲍楚雄的情绪并不那么高涨。听过林旭这一席话,鲍都尉几乎对醒言彻底丧失了信心。 林旭忽然如此提议,醒言倒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听得这番说辞,醒言已大致猜到这几位天师教道友神色古怪的原因: 大抵便是因为四个多月前,自己拒绝了他们宗主张盛天师收他为嫡传弟子的美意,而转投入上清宫门下。 不过,虽然想通此节,但醒言觉着这疙瘩现在不便解释,也不必解释。现在他琢磨的是: “瞧场中这气氛,看来今天必须得露一手了。嗯,就示演一下自己最为娴熟的攻击法术:『冰心结』!” 打定主意,醒言便转身朝四下一抱拳,朗声说道: “好,既然盛情难却,那今日我便来献丑一番!” 听得少年答应示演,周围的人声顿时平息下去。所有人都开始专心致志的盯着这少年道士的一举一动。 走到校场之中,醒言往四下看了看,却发现附近到处都是光洁溜溜的黄泥地,并没啥合适的施术对象——总不能把这威力不小的“冰心结”,随便施展在哪位军汉身上吧? 不过,眼光扫处,恰瞥见一只拴马的木桩,正孤零零的树在不远处。这段三四尺高的木桩,微呈枯褐之色,显已是饱经风吹日晒。 “诸位看好,我将把『冰心结』之术,施用在那木桩身上!” 话音刚落,醒言略一凝念,一道冰心结的法术,便瞬即闪落到拴马桩上。 如此快捷的施术,自然显示出施法者对法术精湛的理解,以及高妙的道力来。 可惜的是,醒言这法术施展风格,与那几位天师教弟子大相径庭,快是快,但围观众人却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还在注意观察着醒言,看他准备如何施法。 见众人没有反应,醒言只好出声提醒;此时众人才知,原来这少年道士已经施法完毕。 见众人脸上大都现出懵懂迷惑之色,醒言便请得附近一位军汉,让他去检查一下那段木桩。 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那位军士走到木桩之前,战战兢兢的伸手去摸…… 让众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那位开始还有些瑟缩的弟兄,现在却将手一直贴在木桩上,再也不肯挪开。 “有古怪!” 众人更是期待。 醒言在一旁也热切的问道: “怎么样?感觉如何?” “不错,挺冷,很凉快!” “……” “哈哈~” 在众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时,便忽听得一声大笑,从人群中传出。 这声大笑,正是从林旭口中发出: “哈哈!张堂主这招法术果然有趣。夏日炎炎,正好用来纳凉!” 听得林旭这话,满场军士顿时明白过来,也跟着哄笑起来。此时便连那位颇为庄矜的张云儿,听师兄说得有趣,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而那位琼肜小丫头,以为林旭正在夸她哥哥,便也开心的笑了起来。 “呵!见笑了啊~” 见自个儿的法术,取得这样意想不到的效果,醒言也颇觉有些尴尬,摸着脑袋跟着呵呵笑了两声。 “其实张堂主能施出这样的法术,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张堂主只在罗浮山上呆了短短两月时间。” 见醒言尴尬,那位盛横唐盛师兄,忍不住出言宽慰。 而那位鲍楚雄鲍都尉,现在对醒言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刚才听林旭说起,这少年只在罗浮山上待了俩月,鲍楚雄便有恍然大悟之感。再一想,其实自己也不能怨这少年,要怪也只能怪罗浮山上那些眼高于顶的前辈掌门,是他们做出这样赶鸭子上架之事。 这么一想,鲍都尉对醒言的态度变得宽和了许多。见醒言尴尬,鲍楚雄也跟着打起圆场: “盛道长说得是,短短两月能有这样的法术,也很不容易了!其实,张堂主的见识也是不凡,在如何对付妖人放火之事上,和天师宗的道长想到一块儿去啦!” “哦?” 林旭三人全都露出好奇之色。 “张堂主也曾提过,要在我麾下儿郎衣甲上,绘上避火符咒,那样便可将妖匪一网打尽!” “避火、符咒?” 一听此言,那素以符箓自负的天师宗林旭,又有些忍不住笑意。 稍微正了正神色,林旭便对鲍都尉一抱拳,说道: “张堂主见识果然卓绝。鲍大人,我突然想到,既然这次出征剿匪,主要还赖大人军马拼杀,这避火符咒自然极为重要。不如,就和刚才一样,让张堂主和盛师兄,预先也来试演一番,看一下避火符的确切效果。大人以为如何?” “好!这个提议正合我意。征战之事并非儿戏,这避火符咒可容不得半点闪失。盛道长、张堂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周围军士一听这番对答,自然鼓噪之声又起——刚才看醒言示演冰心结,瞧得不明所以,甚不爽利。现在听得林道长言下之意,要让这天师教和上清宫的弟子门人比试一番,自然是群情汹涌,鼓动之声分外响亮。 “嗯,也好;预演一下,也好在临阵之时,让各位军爷更加放心大胆的穿火追击。” 盛横唐略一沉吟,便同意了师弟和鲍都尉的提议。与血气方刚的林旭不同,盛横唐倒并不是想与上清宫之人争强斗胜。 听三人说得都挺有道理,醒言便也点头应允: “好,那就试一下。” 顾不得别人怎么想,现在醒言心里还有些高兴: 看来这次剿匪,他倒也并非完全出不上力。 “张堂主要不要用我这特制的符墨?” 盛横唐打量了醒言一番,没看到他身上有啥瓶瓶罐罐,便好心的提议。 “特制符墨?” “正是,这是本教用秘法制成的墨汁,灵气内蕴,久而不凝,倍增符箓威力。张堂主要不要试试?” “呀!这么厉害!那我就来试一下,多谢盛兄!” “不客气。不知哪位军爷,愿意来一试贫道的避火符?” 盛横唐话音一落,立时就有好几个军士奔出。盛横唐就挑了最先奔来的那位。 虽然应征盛横唐符箓试演的士兵如此踊跃,但轮到醒言吆喝之时,却个个都推耳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一个人愿意主动上前相试。 正尴尬间,忽见有一军士越众而出,冲到醒言的跟前—— 见到终于有人愿意挺身而出,醒言不禁大为感动,赶紧扶住那位冲撞而来的军汉,感激道: “勇士啊~多谢!” 谁知,那人一时不及答话,只顾回头望去,破口大骂道: “赵老六你这混蛋,竟敢跟俺开这玩笑!” “冤枉啊!是钱大毛这贼娃推你……” 人群中响起赵老六的叫屈声。 正歪缠间,忽听得鲍都尉一声断喝: “都给我闭上鸟嘴!在各位高人面前,你们这样子乱嚷嚷成何体统?!” 见都尉发怒,这几个军汉赶紧噤口不言。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醒言盛横唐二人,终于开始准备在这俩兵士的轻甲上画起符咒来。 只是,提心吊胆的等了一阵,那位让醒言画符的兵士孙小乙,见旁边那盛道长已开始画起符咒来,自己背上却没啥动静,便觉着有些奇怪。 越是这样安静,孙小乙心里便越是发毛。当即,他就转过脸去,看看那位小道爷倒底在干嘛: “哦~原来在看书。” 他见到醒言正摊开一本画满奇怪线条的经书,在那儿认真的研读。 “道爷您这是在?” 孙小乙有些好奇。 “呵~我在复看符谱。” “不瞒这位军爷说,平时我画符不多。虽然这避火符的符谱,俺下山前早已背熟,但临提笔,为了保险,俺还是再看一遍为妙。” “哦,有道理。这和俺们临阵磨枪差不多……呃?!” “^#*@^★#!*☆~@!” ——虽然现在天上流云朵朵,地上清风阵阵,但这位孙小乙,突然觉着一阵头晕目眩,觉得自己似乎就要中暑晕倒了…… 幸运的是,醒言之后的手脚还算麻利,就在孙小乙真正晕过去之前,终于在他背后轻甲上画好一道避火符。 见二人都已画符完毕,那林旭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预先制好的符箓,往远处无人空地上一掷。立时,那片空地上便腾起熊熊的火焰,烧成一片火海。 不消说,林旭造出这片火海,自然是要孙小乙二人去那儿赴汤蹈火了。 见醒言也准备妥当,盛横唐便说道: “现在就请两位军爷,从前面那片火中穿过——不要怕,避火符会保你们无事。” “好!” 不多时,那位勇敢的军士,就从容趟过那片火海,然后又折回到众人面前: “哇!太神奇了!真的没事也。” 现在那个军士,骄傲得就像凯旋归来的英雄,在围观弟兄面前逡巡一周,让他们瞅瞅自己走过火海后安然无事的样子。 虽然,这位英雄脸上衣上,还是横七竖八的画着些烟熏火燎的炭痕;但俗话说,“水火无情”,刚才毕竟是在旺火里走过一遭,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咦?孙小乙你咋还在原地?” 检查过法术效果,鲍都尉兴奋之余,却看到醒言跟前的那个兵丁,就像那根拴马木桩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林旭那片符箓造成的火场,已渐渐弱了下去。 “咳咳!孙小乙你这厮再不过去的话,我就命人臭揍你二十大杖!” 见孙小乙那厮如此胆小,鲍楚雄便开始恐吓起来。 被鲍楚雄这么一吓,孙小乙无可奈何,只好磨磨蹭蹭的朝前面那片恐怖的火焰走去。一边挪步,一边在心里不停祷告,希望天上地下各个路经此地的神仙,能大显威灵,保佑自己背上这道学徒画成的避火符,真能让自个儿夹生着回来! 不过,孙小乙略感安慰的是,眼前那片火苗,经自己这一顿磨蹭,声势已是弱了不少。 “嗯,果然做人还是不要事事争先为好;瞧这火候,最多也就能三分熟……” 这般胡思乱想之时,转眼就挨进了这片火场。 谁知,就在这位心存侥幸的孙小乙进得火场,开始使出吃奶的气力拔足狂奔之时,只听“轰”一声,他四周那原本声势已经弱下去的火苗,忽然又蓬勃而起,火舌吐动,光焰熏天,甚至比原来烧得更旺! “呃?难道俺制符的功力又进了一层?” 目睹此情此景,林旭心下是又惊又喜。 ——却没人注意到,那个上清宫张堂主随身小女童,正在那儿小声嘀咕: “奇怪哦~醒言哥哥的纸符最灵,为什么那个大哥哥老不肯往前走呢?那火儿都快熄啦~” “不过没关系,我再把它烧热!” 小琼肜这一热心不要紧,却听得那冲天的火海之中,顿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坏了!定那小乙哥被烧坏了!” 正在众人惊惧之间,却忽看得一个人影,正从那片蒸腾旺盛的火海之中,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 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位已疑似殉职了的兵卒孙小乙! 此刻,这孙小乙正呲牙咧嘴,扯着脖子发出阵阵恐怖的惨叫。听得这叫声如此凄惨,醒言不禁心里一凉: “罢了,还是功力不够——想不到俺这道用心绘制的避火符,今日竟会失灵……” “不过幸好,这位小兵哥还是冲出来了,还有得医救。若真是闹出人命来,我就万死莫赎了!” 正在惶恐无措之时,已有好几位军卒冲了上去,齐齐扶住孙小乙,准备将他往远处水渠那儿拖。 “有军医吗?离这儿最近的烧伤大夫在哪条街?” 正是醒言在那儿大叫。 “咦?你身上咋不见伤痕?” 一片混乱中,正有一位扶着孙小乙的军士,突然注意到他身上毫无异状,就连被烧焦的火痕也没有,当即就出言相问。 “……呃?是啊,我、我好像真没死!” 听得弟兄相问,一直鬼哭狼嚎的孙小乙,这时也停住叫唤,挣脱众人,开始手忙脚乱的检视起全身上下来。 “呵呵,呵呵呵,真的是啥事儿都没有!” 一番仔细检查之后,孙小乙开始傻笑起来。 “会不会是内伤?有没有觉着胸腹哪处发痛?” 另一位军士关心的问道。 “嗯?!” 听他这么一提醒,孙小乙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不好!我怎么觉着两腿发软,这心也狂跳不停啊?!” “闭嘴!你这是被吓的。” 这时鲍楚雄也凑过来,一听孙小乙这话,顿时一顿笑骂。 “呵呵呵,大人教训得是,是被吓的——小人还真的啥事儿都没有!” “那你刚才鬼叫个啥?!” “也是吓的……” “去你的!” 鲍楚雄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一脚横踢在孙小乙屁股上,让他又是一阵呲牙咧嘴。不过,这次他却再也没敢叫出来。 “妙哉!想不到张堂主于这符法,也有如此精深的造诣。上清倒不以符法为长,张堂主可算得上贵门中的一个异数!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 说话的正是盛横唐。 这位天师教的盛师兄,正是内行,只看这只小小的避火符,便知眼前这少年,符法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当即,这位醉心于符法修炼的盛横唐,便对醒言起了结交之心。 如此结果,倒是大出那位等着看笑话的林旭意料之外。不过刚才亲睹了醒言的符箓之效,现在林旭也略略收起了轻视之心,跟少年赞得几句。 而他身旁那位张云儿,则一脸微笑的看着醒言,心中忖道: “难怪爹爹那次自马蹄山回来之后,将这少年在嘴边挂了好几天。这般看来,这少年还真有些不简单。” 正想着,耳边又回荡起鲍楚雄那有如洪钟一样的粗豪声音: “各位弟兄听了!咱这次有天师教诸位高人相助,还有上清宫的张堂主帮着画符,此次剿匪,定能马到成功!” “事不宜迟,现在各位就回营着紧整饬兵械。明日鸡啼之时,我就带各位弟兄出发,去剿灭那躲在火云山中不敢出来的无耻寇贼!” 郡都尉命令一下,满场将士震天介的应了一声,然后便各自归营准备去了。 跟手下军卒交待完毕,鲍楚雄便转过身来,对林旭、醒言等人和声说道: “现在就请诸位道长,跟我到大帐一叙。在出征之前,跟各位聊聊火云山的匪情。” “好!大人先请。” 林旭代表众人应了一声,这一群人便要归入大帐中去。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听得蹄声如此急促,众人都抬头向蹄声来处望去——落日斜照之中,正见那揭阳街道上,有一骑由远及近,朝军营这边疾速奔来;快马身后,掀起一路滚滚的烟尘。 “这不是太守大人的随身家仆段安吗?他来有何事?” 那马脚力很快,眨眼功夫就来到近前;鲍楚雄一看,马上骑士正是熟人。 待那段安勒住坐骑,翻身落马,鲍楚雄赶紧迎上去问道: “段安你为何如此匆急?是不是段大人有紧急军情传达?” 那段安却并未直接回答,喘着粗气说道: “鲍大人,见到你就太好了!我家大人就怕你们已经出征。” “哦?莫非匪情有变?” 鲍楚雄闻言变色,顿时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那倒不是。” 段安略略一顿,然后便急急问道: “鲍大人,那上清宫的张堂主、他到了么?”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五章 倩语无心,遂啸不鸣之剑 眼瞅这段安快马加鞭,急吼吼而来,就好似身负十万火急的军情。但等他一开口,却在那儿只顾着打听上清宫的道士来了没有——饶是段安问得这般清楚,鲍楚雄还是觉着自己刚才没听明白,忍不住要确认一下: “张堂主?你说哪个张堂主?” “咳咳……就是上清宫掌门灵虚真人派来、协助大人剿匪的上清宫、四海堂张醒言、张堂主……” 喘着粗气儿的段安,将这句说得支离破碎。 “哦,是他啊。张堂主他已经来了!” 鲍楚雄一指站在旁边的醒言。 醒言这时也过来见礼: “在下便是张醒言。不知您找我有何贵干?” 话还没说完,那段安便抢着说道: “谢天谢地!可让俺赶上了,呼~” 略喘了喘,段安续道: “我家大人,就怕你们已经出征了!” 一听这话,那鲍楚雄顿时紧张起来,急急问道: “莫不是匪情有变?!” “不是。其实是段大人要亲来送诸位出征。他怕你们已经出发,便让俺先骑快马奔过来招呼一声。” “哦,原来如此。” 鲍楚雄一听此言,顿时把心放回肚里;他心说: “这才对嘛。这些时日,俺每天都派有斥候在火云山那边刺探,也没见回禀说那块儿有啥异动。” 刚想到这儿,鲍楚雄却似忽然记起什么,有些奇怪的问段安: “我说段安,太守大人不是跟俺说过,只要上清宫道长一到,我就要立即率部出发,不得延误吗?怎么老大人又改主意了?”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依小的看,段大人他这次也是临时起意。” 那段安现在也是一脸苦笑: “两三天前段大人就接到上清的飞鸽传书,好像也没怎地,只是挺高兴。昨个儿,俺还见大人悠悠闲闲,白天和一班文友论诗品茗;晚上就在府衙酒宴招待了几位访客,好像也没什么事。可今个儿一大早,就来把俺从床上拖起,着俺快马奔来,叫你们且慢出征,还要好生招待张堂主,千万不可怠慢——” 段安说到这儿,包括他自己在内,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望向醒言—— 鲍楚雄琢磨道: “这少年莫不是有啥天大来头?否则怎会让太守大人如此眷顾?” “唔……想起来了,林道长刚才说,其实这张堂主入上清宫并没多久,三四月前才离得马蹄山什么的——难道马蹄山马爷、他是朝中哪位大员?奇怪,我可从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我认识的大官也不多……” 鲍楚雄在这边疑神疑鬼,林旭那几位天师宗弟子则想到: “难怪天师真人提过,罗浮山上清宫和朝廷联系甚是紧密。想不到就这么一个小小年纪的少年堂主,竟让一郡之首的太守大人,专门赶远路跑来交纳。如此看来,上清宫在朝中的势力,已是越来越大。唉!” 再想起自己天师宗的教民,往日所受的那些官府憋屈,顿时,这几位天师宗弟子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且不提这几人各怀心事,只听那段安顿了顿之后,接着交待道: “段太守明日一早便能赶到揭阳。小的就请鲍大人、张堂主,先耐心等一晚上。” “对了都尉大人,能不能给小的先饮口水?这一路急赶,直把我给渴死了!” 一听此言,鲍楚雄赶紧安排段安到一处营帐中歇下,并命人送上一大瓢清水。 虽然段安只是一家仆,但却是段太守的心腹,对他鲍楚雄也不敢怠慢。 一郡都尉,对太守家奴如此恭敬,自有其原因。本来,都尉这一军职品级,在当时并不算低。但此时天下稍安,武人地位已下降不少。在那中原之地,不少郡中的郡兵,甚至都已被撤销;即使仍然保留,这都尉一职也往往由太守一人兼任。只有像南海郡这样未开化的岭南蛮疆,因为民风彪悍,盗匪滋生,才原班保留下郡兵编制,用以保境安民。 不过,虽然岭南诸郡的郡都尉仍由武人担任,但却受太守节制。所以,虽然现在郡都尉鲍楚雄,对太守大人这般忽然起兴似的折腾大感不满,但他仍然保持着一脸的笑容,安排好段安与诸位道长的住宿。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用过早饭之后,醒言便与鲍楚雄、林旭等人,一起在中军帐中等候太守的到来。 鲍都尉手下三百名郡兵人马,此时也都在准备着出战前的诸般事宜,只等太守、都尉大人一声令下,便即开赴火云山征剿匪贼。 现在天光尚早,也就刚过鸡啼二遍。借着这空儿,鲍楚雄便跟醒言、林旭等人,细细介绍了一下这次所剿贼寇的具体情况。 原来,这股得妖人暗中相助的匪徒,老巢在揭阳县西南与龙川县接壤的火云山上,据险结营,号为大风寨。大风寨寨主名叫焦旺,只因毛发枯黄,便得匪号“金毛虎”。 这匪首焦旺,虽然绰号威猛,但手底下功夫其实一般。只不过,焦旺其人虽长得五大三粗,但却正属于粗中有细一类的人物。与他打过交道之人,全都说他外憨内猾,着实是诡计多端。 正因为如此,这金毛虎焦旺才能领着手底下的匪徒,躲过县兵一次次追剿,并且还有余裕吞并附近山头的草寇,以致大风寨的人数越剿越多,最后几有二三百人的规模。 这些匪徒,来去如风,劫掠如火,直让附近几县民众苦不堪言。火云山群寇,遂成揭阳几县的心腹大患。 不过,正应了那句俗语:“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大风寨众匪风头渐劲,为患渐烈,逐渐便引起南海郡各级官员的注意。终于,在三个多月前,大风寨在龙川某处劫掠时,因村民反抗,便将村中十几户尽数屠戮,酿成滔天血案,合郡为之震动。此事传开,州牧大为震怒,严责南海郡太守倾尽全力剿除凶徒;否则,就要申告朝廷,将他免官治罪。 如此一来,南海太守段宣怀,自然被搞得焦头烂额;在上下催逼、群情汹涌之下,更是严令郡都尉鲍楚雄,全力清剿大风寨贼徒。于是,在鲍楚雄领着郡兵一阵狠打之下,大风寨匪众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最后龟缩到老巢火云山中。同时,匪寨人数也越来越少,现在估摸着只剩下百来号人。 大风寨众匪盘踞的火云山,说起来也是揭阳县一景。正是山如其名,火云山石岩,皆呈火红色。远远望去,整座赭红的山体矗立在蓝天之下,就像是座火焰山一般;连那飞过山顶的白云,也都被映成红彤之色,正如火烧红霞。 而火云山不仅山色似火,就连山上的草木,其枝叶也都呈现出一片火红之色。关于火云山,当地人还有一个传说,说这山曾是那灭亡已久的南越国王室狩猎御苑之所。不过,这说法也就火云山附近山民说说而已,其他人只要见到这山的怪异模样,便不大肯相信这处山场,真有啥狩猎的价值。 不过,虽然这火云山外貌奇特,但山势并不险峻;这些暂时遁入山中的匪徒,被这些发了狠的郡兵剿灭,只是早晚间的事。 只可惜,就在鲍都尉一路穷追猛打,意图一鼓作气攻下大风匪寨时,那个放火捣乱的妖人出现了。每次郡兵攻上山去,便会被平地冒出的熊熊火焰阻住去路。而在追击小股下山觅取水食的匪队时,每每在快要得手之时,又会被一片火海挡住去路。 几次攻击,全都无功而返。没办法,鲍楚雄只好率部怏怏而回,请太守延请得道高人,来协助他锄妖破匪。 说到这儿,鲍楚雄拳掌狠狠相击,跟眼前这几位正听得入神的道门弟子说道: “大风寨匪寇实在可恶!这次能得天师宗几位道长帮忙,又有张堂主相助,一定能将这些鼠辈一网打尽!” 听得鲍楚雄这番绘声绘色的介绍,醒言几人也是感同身受,直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随大军出发。 就在众人摩拳擦掌之时,大约卯时将尽,忽听得帐外原本军士往来喧哗的声音,一下子归于沉寂。然后,就有位传令军士进帐禀报: “太守大人来了!” 一听这话,帐内几人都是弹身而起,赶紧走出大帐去迎接太守大人。 来到帐外,醒言便看到一位冠服俨然的官员,正从一辆马车中走下。晨光中醒言看得分明,这位鲍楚雄口中的段宣怀段太守,大约五十开外,身形偏瘦,面相方正,态度威严,颔下蓄有一绺胡须,正随风拂摆。 段太守下了马车,便举步朝这边走来。鲍楚雄见状赶忙迎上去,说道: “大人足下小心——天气炎炎,何劳段大人亲来送军出征?” “呵呵,楚雄你有所不知。这次老夫来到揭阳,一来是送师出征,二来则是备得两件小小礼物,要送给上清宫的张堂主,聊表我南海郡对他鼎力相助的谢意。张堂主在哪儿?快快带我与他相见!” 段太守这前半句话还说得四平八稳,但到了最末,语气却变得颇为急促,直看得鲍楚雄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见太守大人提到自己,也毋须等鲍楚雄指引,醒言便赶紧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 “小民张醒言拜见太守大人。”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你就是张堂主?” “正是。” 听得确认,段大人便开始上下仔细打量起醒言来。 正在醒言被瞧得莫名其妙之时,便见段太守拈起颔下胡须,连声笑道: “果然,果然!” “呣?”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太守大人过奖啦!” “张堂主不必自谦,老夫这句话你是当之无愧。” 这位原本官威甚重的段太守,此刻却似已完全忘记鲍楚雄等人的存在,只管满脸堆笑,一心跟醒言说话: “这次老夫前来,正有两样东西要送给张堂主。来人!” 一声召唤,旁边一位典吏应声上前,手中正捧着一只红漆托盘,盘中叠着一方水蓝色的丝绸织物,旁边搁着两条饰着羽毛的旄尾,全都染成金黄色。 “这是?” “此去剿匪,张堂主正是主力,岂可没旐旆旌旗助其威势?这方水蓝玄鸟飘金旗,正是老夫命人连夜赶制,现赠与堂主,祝张堂主此去旗开得胜!” 说这话时,旁边已有一随从军卒,取来一根青竹竿,段太守亲手将那旗帜展开,套在竿首,接着又将那两条旄羽在竿头系牢。 太守大人这番举动,更把旁边那位剿匪主将鲍楚雄看得直咧嘴。 此时,这竿旌旗已在清凉的晨风中展开。众人抬首仰望,只见在那飒飒作响的深水蓝旗帜上,正绘着一只金色的朱雀神鸟。神鸟图案造型简洁,但极为传神,就像只活物一般。 众人仰首望去,只见旗上那只金色玄雀,在晨光辉影中随风飘飞,羽扬翼张,傲然睥睨,恍惚间就似要从半空中飞扑而下。 “听说堂主静室筑于罗浮山千鸟崖上,想来珍禽异鸟必多;而玄鸟朱雀又是守护南方的圣灵,主太平,老夫便自作主张命画师绘此图案,不知张堂主满意否?” “当然!当然!” 醒言现已是如堕云雾之中,哪有说不好之理。而他身旁的琼肜,看着旗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金色鸟儿,更是蠢蠢欲动;若不是面前有这么多生人,说不定早就飞身跳上去仔细看个究竟。 这事似乎还没完。又听那段太守接着说道: “不知张堂主此次出征,有没有合适的坐骑?” “禀过大人,坐骑我有;我曾在传罗县城买得一驴,虽然瘦了点,但脚力还不错!” “哈~张堂主说笑了,出征斗法如何能骑蹇驴?来人!” 段太守又是一声喝令,便见马车后面转出一位马夫,手中牵着一头姿态神骏的白马,朝这边“踢踏”而来。 “这匹白马,名为『飞雪』,是我府衙中最为雄健的骏马。现在就讲『飞雪』赠与张堂主,祝张堂主此次出征,马到成功!” “这个……太守大人实在太过盛情,晚辈恐怕承受不起。” 此时不光鲍楚雄直咧嘴,醒言也觉着有些不合适起来,赶紧出言推辞。 “哈哈,贤侄说得哪里话来~” 见醒言自称“晚辈”,现在这段太守的称呼也变了;只听他说道: “贤侄奔波数百里,都是为我治下子民谋福。老夫这两样薄礼,只取个口彩,贤侄不必推辞!”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等此战归来再作论处。” 醒言见段太守神色坚决,知道一时也不好推辞,便暂且收下他这份厚礼。 而他从段太守方才这句话中,也终于有些明白太守大人为何对他如此礼遇: “原来都是为了治下子民啊!——段大人真是位爱民如子、礼贤下士的贤明好官!” 心中正佩服着,忽听那段宣怀段大人讶道: “咦?贤侄背后这把宝剑,倒是颇为奇特。可否借予老夫一观?” 原来,正是段太守看见醒言那把毫无修饰的无名古剑,从他背后露出黝黑粗简的剑柄。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醒言还是赶紧将无名剑取下,递与段太守。 段太守将这钝剑在手中略略翻动了一下,便笑道: “醒言贤侄,这剑颇为沉重,怕是不甚趁手;看这锋刃无光,似乎还没开锋,又如何能在阵前防身对敌?不如,贤侄就先用着老夫的佩剑吧。” 说着,段太守就将钝剑递还醒言,待他重新背好之后,便解下腰间佩剑,连鞘递给醒言,说道: “贤侄可拔剑一观。老夫虽是文官,这把随身佩剑也非名剑,但总还算轻便锋利。” 醒言此时已抽出鞘中宝剑,放在眼前观瞧——只见这剑刃口锋芒毕露,寒光闪烁,果然是把利器! 正看时,只听那段太守谆谆教诲道: “俗语云,『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临阵杀敌非同儿戏,兵刃锋利与否,实在不可轻忽视之。” “这……” “已受大人旗马,又如何再敢觊觎大人的随身佩剑?晚辈万万不敢从命。” 虽知段大人这番美意,是出于勤政爱民之心,但醒言还是觉着有些承受不起,连声称辞不受。 而旁边林旭等人,目睹这一幕,正是张口结舌,心情复杂;那位鲍楚雄鲍都尉,则又开始扩大考虑范围,努力回想朝廷中有没有叫“马蹄山”的高官显吏。 见醒言推辞,这位文士出身的郡守说道: “正所谓『宝剑赠英雄』,张贤侄英雄年少,老夫赠剑也是理所……啊!” 刚说到这儿,附近几人却突然只觉眼前乌光一闪,然后便见醒言背后那把不起眼的铁剑,现在竟冲天而起,宛如游龙一般,在众人头顶飞舞一圈,嗡然作响,然后便一头扎下! 只听“喀”一声轻响,就如斧入腐竹,这飞剑已将醒言手中那把太守佩剑,轻轻割成两截;然后,便是“仓啷”一声铁器堕地之响传来。 还没等众人来得及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又见刚才那把飞斩而下的铁剑,“唰”的一声,已不偏不倚的钻入少年左手剑鞘之中! 现在,这把肇事的无名剑,正从太守那把黄金虎吞口暗绿鲨皮剑鞘中,露出仍旧平凡无奇的剑把来。只是这时,再没人觉得这把剑驽钝简陋。 “完了,这剑不早不晚,偏在这时候赌气捣乱,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醒言心中哀叹,正要称罪之时,却发现那太守段大人,虽见自己佩剑被斩断,却不仅没生气,相反的,看那神色,似乎他对自己佩剑折断一事,还觉着挺高兴: “原想不到贤侄宝剑竟是如此利器!贤侄你瞧,老夫这把剑鞘,正合剑意。既然贵剑已择其居所,贤侄就不要再推辞了。” 段太守只想着赠出剑鞘,但林旭、张云儿、盛横唐几人,尽皆对醒言方才那灵动无比的飞剑之术震惊不已。正在众人脸上变色之时,那位同样惊奇的鲍楚雄鲍都尉,开口问道: “张堂主,你昨日不是说,你不会贵派的飞剑术来着?” “呵~不瞒鲍都尉,我真不会本门驭剑诀。只是俺这剑有些古怪,常常不待驱使,便自个儿飞到空中,实在让人头疼!” “原来是件通灵的宝物!”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同时也都羡慕不已。同属道门的天师教三人,目睹醒言的神剑,现在也是别有心思—— 张云儿一脸欣羡: “哇!想不到张道兄的宝剑竟如此神奇~上清宫的宝物真多也!” 林旭则暗自不平: “想不到那上清宫,为争得马蹄山福地,不仅给这少年许下堂主之职,还送他如此宝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盛横唐却有些摇头: “唉,宝物归宝物,只是这少年还不懂驱用。真可惜了……” 且不提众人各样心思。在段太守将这几样物事送与醒言之后,便着鲍楚雄点齐兵马,他在点兵高台上说了一番鼓舞士气的话儿,然后便命郡都尉鲍楚雄,正式率军出征。 少年醒言,终于要踏上未知的征程。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六章 枰上演棋,岂悟生杀之机 在随南海郡郡兵出征路上,醒言并没骑上那匹太守大人盛情相赠的白马“飞雪”。虽然,他也很想试试在这匹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感觉,但一注意鲍都尉、林旭等人的神色,醒言还是生生将这个念头给压了下去。 当然,这匹脚力也不能白白空着;思量一番,醒言便将“身小力弱”的琼肜给推上马去,自己则在一旁牵着缰绳,充当马夫,与林旭等人一起步行。 南海郡郡兵,大都为步卒,只有主将鲍楚雄和少数几位校官、传令兵骑马,其他人大都持械步行。因此,在这条宛若长蛇的队伍中,那匹神骏白马上的红裳女娃儿,此刻就显得格外的显眼。 现在,这位初次骑马的小丫头,正摇晃着脑袋,不住朝四下张望瞧新鲜,就好似正踏青郊游一般。在她马后,跟着一位掌旗军卒,手中执着那竿水蓝玄鸟飘金旗。鲜色的旌旗,在野风中猎猎作响,金色的旄羽随风飘卷,金蓝辉映,煞是好看。 若只瞧这面大旗,倒也觉着威势十足。 此去目的地火云山,虽然在揭阳境内,但因揭阳地域广大,那火云山又在与邻县交界处,因此离县城也将近有二百里之遥。 刚从揭阳县城开拔出来,这行军队伍还算齐整,排成一溜长蛇,顺着官道迤逦而行。但过得一个多时辰,这队列就有些散乱起来。头顶着骄阳行进,军卒们全都是汗流浃背,便不免有些懈怠起来。 这情形落到鲍楚雄眼里,自然是大为不满;不过这鲍都尉也是带兵的积年老手,思摸着现下离火云山还远,顶上这日头也着实灼烈,若就此呵责军卒,恐怕会影响士气。这么一想,鲍楚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随他们去了。 漫漫长路,颇为枯寂,免不了便要让人寻些话儿。正行走间,醒言便听得天师教的那位盛横唐盛师兄开口跟他说话: “张堂主,昨日见你演练符法,确实不凡。不过恕我直言,贵教似乎并不以符法见长。不知张道兄最擅长何样法术?若能惠告,我等几位法师也可心中有数,此去与妖人斗法之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盛师兄所言甚是。要说我最拿手的嘛,应该便是……” 说到这儿,醒言却卡了壳——要说自己最擅长的法术,当然便得数灵漪教的那招“冰心结”。只可惜,昨日那场演示颇为失败,这法术显然已被问话之人自动忽略掉。又或是“水无痕”?“辟水咒”?“瞬水诀”?可这些法术在自己上得千鸟崖后,就有些疏于练习。 正在醒言左右为难之时,旁边忽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哥哥最拿手的,一定就是吹笛啦!” “吹笛?” 一听此言,众皆愕然。 “是啊!” 小琼肜满怀热情的为醒言做着推介: “堂主哥哥吹笛最拿手,有时不用笛儿都能吹响~” “不用笛都能吹响……口哨?!” 瞧着琼肜那稚气未脱的娇俏面容,附近几人立时都忍俊不禁。便连前面那位端坐在黄骠马上,正虎着一张黑脸的鲍楚雄,都没把这突如其来的笑意给憋住: “哈!~这小女娃子说话好生有趣!” 不过,醒言倒没觉着琼肜这话有啥好笑;当即他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 “哎呀~我咋没想到。琼肜,谢谢你提醒!” “盛兄啊,我最拿手的,正是吹笛!各位要不要听我吹首曲子?” 说着,醒言便伸手要去取腰间那管神雪玉笛。 “咳咳!” 鲍楚雄闻言,赶紧回头将手一摆,拦阻道: “张堂主!我看还是不必了。行军途中吹曲儿,恐怕会扰了士气!” “呃,这倒是……” 醒言这才想到此举不妥,只好讪讪笑了两声,继续专心当好他的马夫。 见这情形,盛横唐便好心叮嘱道: “张道兄,如此看来,到那与妖徒斗法之时,你便可让我等打前阵。你只需在这玄鸟旗下居中策应便可。” “……谢谢盛兄美意!” 这番对答之后,倒是张云儿见着琼肜神态可爱,便开始逗她说话。只是,此后无论她怎么逗引,这马上的小女娃儿,却再也不肯多说话,只在那儿看着她嘻嘻笑个不住,一双眉眼弯成两道可爱的新月牙儿。 鲍楚雄这队郡兵,行到离火云山大约还有十里之外的一处凹地,便收勒部曲,暂作修整。除了整顿队形、派出斥候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便是由盛横唐、张醒言二人,给士兵衣甲绘上避火符。 这类符咒,大都有时效限制;为发挥最大效用,两人在快接近战场之时,才开始为士兵描绘符箓。 此时大约午时将尽,日头已从正南略略偏西,军兵腹中大多饥馁,顺便也借着这机会,就着皮囊中的清水啃食干粮。 等斥候跟鲍楚雄回禀匪情无变时,醒言二人已在所有兵甲上绘好避火符纹。鲍楚雄一声令下,这队约略三百人的兵卒,便军容整齐的朝火云山开拔而去。这之后,再无一人随便交头接耳,又或拖后超前。 不到半盏茶功夫,醒言便清楚看到,在数里外的湛蓝天空下,正盘踞着一座遍体赤红的山峘。之前鲍都尉曾提过火云山并不险峻,醒言便在心目中将火云山想象成一个秃平的山丘。直到这时亲眼一瞧,才发现心中预想大为谬误: 远远望去,火云山山势雄峨,峰峦奇峻。山上石岩,或呈赤赭,或显紫红,如染嫣霞之色;坡上林木,虽正在七月夏时,却已似被三秋霜染,漫山红遍;偶有热风吹来,便掀起红涛阵阵。 放眼眺去,在七月烈阳照耀下,整座火云山红光灼灼,焰气蒸天,就像支硕大无朋的火炬,正在天穹下熊熊燃烧。而峰顶上空聚敛的云朵,形状奇特,似舟似崖,被赤色山峦一映,如若彤色棉绒。正是: 火云满天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正在醒言惊叹天工造化神奇之时,那马上的小琼肜忽的探身跟他小声说道: “哥哥,那山好奇怪哦~” “是啊!我也头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红石头山。不过挺好看的。” “嗯!不光好看,也很好闻呢~” 说着,琼肜便皱了皱鼻头,使劲嗅了起来。 “呃?” “……琼肜妹妹啊,我看你这鼻子真灵,都快赶上狗鼻啦!不如下次和哥一起去打猎?哈!” “好啊好啊!一定不要忘记带上我哦~” 正在醒言跟琼肜逗笑之时,那位沉默已久的盛横唐,忽然大声说道: “恭喜都尉大人!” 盛横唐这句话着实没头没脑,鲍楚雄觉着有些奇怪,便回头问道: “盛道长,尚未开战,喜从何来?” “大人且容我细禀。贫道曾跟天师真人习过观气之术,可测军战利负。” “哦?快快讲来!” 一听有关胜负之事,鲍楚雄立马便大感兴趣。 “大战之前,战场上方常有云气凝结。若云气如堤如坂,则为军胜之气。若如覆舟,赤白相随,则主将士精勇。大人请看、” 盛横唐抬手向远处火云山一指,说道: “此刻四方云气正在向火云山聚集,或如巨舟,或如堤坂,流转变幻,红白相间,正是主我方大胜之气!” 鲍楚雄闻言大喜,立命身旁小校,骑快马往复奔驰,将盛横唐之言遍传军中。兵丁听得传报,顿时欢声大作,此起彼伏,尽皆加快步伐,恨不得立即便扑上大风寨厮杀。 鲍楚雄见郡兵士气高涨,心中大乐,向盛横唐谢道: “其实能得阁下几位高强法师相助,那些鼠辈怎还不束手就擒?” 不多久,这支士气高昂的剿匪军伍,便行进到火云山下。 到达目的地,鲍楚雄勒住战马,略略整顿队形,便要下令兵士一起向火云山上冲击。正要扬臂喝令之时,忽见马前闪出一人,拱手禀道: “不知将军预备如何破敌?” 定睛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天师弟子林旭。鲍楚雄现在对这几位天师宗弟子,正是倚重,见他发问,便和声答道: “既得几位相助,麾下儿郎又不惧火气,楚雄预备就此一鼓作气攻上山去,将那大风匪寨一举荡平!” “将军此法虽然甚妙,但也许还有更好的破敌之方。” “哦?愿闻其详。” 见鲍楚雄感兴趣,林旭便将自己一路筹划的计策娓娓道来: “那些贼徒,虽然不敌将军勇力,但正所谓『穷寇莫迫』,这些草寇都身负血债,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定然会死力抵抗。并且,这些亡命之徒还有地利之便,比你我更熟谙火云山地形;若他们据险而守,负隅顽抗,恐怕将军一时也是难以攻下。” 听林旭说得有理,鲍楚雄不住点头。 “还有一点也颇为可虑。军士身上的避火符,过得两三个时辰,效果便要打上折扣;再加上厮杀间难免浸染血迹,符力恐怕更难持久。若到两军胶着之际,那鼠辈妖人再躲在暗陬,趁便向在狭窄处拼杀的郡兵放火,恐怕那时就……” 虽然林旭并没再说下去,但鲍楚雄已知其意。本来他还信心满满,但现在听林旭这么一分析,也变得有些迟疑起来: “如此说来,若径直杀上山去,恐怕又要演那赤壁旧事……不知林道长有何良策?” “大人可用『抛砖引玉』之计。兵经有云,『抛砖引玉,类以诱之,击其蒙也。』” “道长的意思是,将那些山匪诱下山来,然后一举歼灭?” “正是!蒙者,下坎上艮之卦。上艮为山,下坎为水;山下有水,险也。若大风寨匪寇在山下平处与将军兵马对敌,则敌寇大险,将军必胜。到那时,若那鼠辈妖人不知机,敢再出来捣乱,则我等几位师兄弟,定叫那厮有来无回!” “果然妙计!” 听得林旭这一番高谈阔论,鲍楚雄鼓掌赞道: “想不到天师教诸位道长,不仅法术了得,于兵法也是这般娴熟,着实让楚雄佩服!” “我这便命人准备些金鼓旌旗,去那火云峰大风寨前鼓噪诱敌!” “呃……请恕在下直言,此种诱敌之法,效果未必就好。” “哦?” “旌旗金鼓,只疑似也;兵经『类以诱之』之语,意指需用类同之物诱敌,这样才可以假乱真。大人可分出七八十名兵士,让军中校官带领,去那大风寨前攻击喊杀,如此那些匪寇才能深信不疑。否则,那些贼寇龟缩已久,不一定会上当。” 说话之时,林旭神采飞扬,言语间充满着强大的自信。 “哈哈!林道长果然是年少多智,算无遗策,真不愧为人中俊杰!难怪你师兄之前看出军胜之气——有林兄弟相助,楚雄何愁不胜?这次若得凯旋,第一份功劳非阁下莫属!” “不敢当不敢当!” 林旭口头虽然谦逊有礼,但脸上还是掩不住一丝喜色: “在下只是略尽绵力,全仗大人将士骁勇而已。” 略顿了顿,林旭谦恭的请求道: “此战得胜之后,不知都尉大人能否帮我教一个小忙?” “哦?有用得上鲍某之处只管说来!” “其实也不是甚大事。番禺地方我教几位教民,先前因些琐事而遭官府缧绁,至今仍在囹圄之中。只望都尉大人凯旋之后,替咱在太守面前美言几句……” “哈,小事一桩,包在鲍某身上!” 鲍楚雄拍着胸脯大打包票,然后便依林旭方才所献计策安排去了。 现在,不仅鲍楚雄一众将士眼中只有林旭几位天师教弟子,便连这位上清堂主张醒言自己,在耳闻目睹了林旭整个献计过程之后,心中也是叹服不已: “天师宗这几位道友,真个是人中龙凤!特别是这位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林旭林道兄,于战阵兵法竟是如此精熟!虽然俺也曾读过一些兵书战策,可就是不曾想过,要来将它们用到实处。” 赞叹之余,醒言打定主意,决定开战之后,定要为林旭等人马首是瞻,从旁尽心协助。 现在的火云山脚下,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不知不觉间,众人头顶的天空中,已是彤云密布。 千里云阵下的火云山,偶被骄阳一映,便呈现出血一样的猩红。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七章 红烟射日,一炬便成焦土 听了林旭计策,鲍楚雄大赞神妙,立命手下孙校官,率一彪人马鼓噪杀上山去,务必将大风寨群寇引到眼前空地上来。 待孙校官点齐人马,领命而去,鲍楚雄便带着余下的约二百多名兵卒,潜藏到附近山林中,只等那些匪徒过来,便一齐杀出。 瞧着眼前这万无一失的布置,鲍楚雄心下颇有几分得意: “这些个无谋草寇,用上这等计策对付,是不是有些抬举它?” “此战胜负已定!”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合围战,鲍楚雄便兴奋不已,反复在那儿检查明光铠的环扣,将手中大环刀在甲衣上反复磨蹭,一刻也静不下来。折腾了一会儿,这求战心切的鲍都尉便开始不停的从树缝中向林外踅摸,只等孙校官将那些匪人引来。 大风寨的匪徒并没让鲍都尉久等。就在那诱敌之兵派出去还不到半盏茶功夫,林中伏兵便听到林外一阵叫嚷喧哗之声传来—— 只见那孙校官正领着五六十残兵,慌慌张张的退了过来。身后,一群匪徒正狂呼乱嚷的紧追不舍。前面这群官府败兵,若从背影看过去,似乎正狼狈不堪,慌不择路;但醒言鲍楚雄等人在正面看得分明,这些南海郡的残兵败将脸上,个个都是神态自如。 “好小子,真有两下子!不愧是跟了俺鲍楚雄多年的老部下!” 暗赞之余,鲍楚雄做了个手势,让弓箭手准备放箭。 片刻之后,待那些山匪再迫近了些,鲍楚雄瞧得清楚,那群匪寨追兵也不过就五六十人的样子。 “嗯?好像少了点。莫不是剩下的都饿得走不动道儿了?还是……” 正在鲍楚雄狐疑之际,忽望见那匪群之中堕后一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直欲擒之而后快的大风寨寨主、“金毛虎”焦旺! 此刻,焦旺这厮正在那儿狂呼乱喊,不断催促手下加快步伐。 一瞅这厮,鲍楚雄疑虑全消,一股怒火直往上蹿。再细细一打量,焦旺身边这股贼人数目委实不多。 “哈哈!焦贼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当即,鲍楚雄便大吼一声: “儿郎们莫忙放箭,且跟我冲!” “今个老子要抓活的!活捉匪首金毛虎者,重重有赏!” 说完,这鲍楚雄就一马当先从林中蹿了出去。见都尉大人冲出,林中伏兵尽起,发一声喊,跟在后面疾冲而出。 醒言、林旭等人待兵丁悉数冲出之后,也跟着出得林去,随时警戒,准备对付那暗中放火的妖人。 林中伏兵一出,那些正在逃跑的郡兵,立时也返身杀了回去。身后迫得较近的匪徒,措手不及之下,顿时便有十几人横尸当场。 正一心追敌的金毛虎焦旺,忽见那死对头鲍楚雄,正率标下军马从旁边树林中席卷而出,顿时大惊失色。这等情形下,稍一迟疑,便是灭顶之灾。 不过,值此危急关头,也不用劳烦焦旺招呼,他手下这帮兄弟,就已经裹挟着他往回飞跑,那架势奔得比兔子还快。 乱军之中,这位形容彪悍,脸上遍布刀痕的焦大寨主,还不忘回头破口大骂: “鲍楚雄你这杀千刀!敢用这等下三滥手段暗算你焦爷爷!” “哈哈!你这中计的蠢货还敢自称爷爷?今日鲍某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嘴里回骂着,鲍楚雄紧催胯下战马,在其后紧追不舍。不过,这山地多坑洼,骑着战马奔跑反倒不快。鲍楚雄追得甚不爽利,便立即翻身下马,提着大刀,迈开大步就和手下兵卒一起向前追去。 此时醒言林旭等人,也跟在郡兵后面向前行进,时刻搜寻左右,提防妖人暗中施法。心中担心贼人流矢,醒言便将琼肜从白马上抱下来,让她紧随在自己身后。 大风寨的匪贼,南海郡的郡兵,就这样一前一后追跑下去。 “晦气!这帮贼徒看似没吃饱饭的样子,可跑起来还真叫快!” 眼见兵匪之间一直若即若离,鲍楚雄不免就有些焦躁起来。 现在他前面这些大风寨的匪人,屁股上就像点着火一样,两腿奔得飞快,在郡兵前面不知疲倦的疯跑。 不过,让鲍都尉颇感欣慰的是,这次一路追去,并没再出现阻住官军去路的火焰。 “哈~看来这妖人也挺知趣,晓得有天师宗高人坐镇,便不敢出来触霉头!” 鲍楚雄心情大好,脚下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不过,那位方才负责诱敌的孙校官,现在却觉着有些奇怪起来: 刚才他在半山道上遇着的这些山匪,现在并没照原路逃回山寨,而是绕着山坡朝火云山深处跑去。 不过,现在前面这群匪人,队形散乱不堪,应该已是慌不择路了。 “呣,想来应是山匪不想把官兵引进老巢去。不过焦旺这厮,这次可就是插翅难飞了!” 不知不觉间,这一路追兵就来得一处三面环山的坳地之中。 这处山坳,由三面平缓的山坡围成,正面对着高耸的火云山峰。周围山坡上长满叶色嫣红的林木,枝桠交错,密不透风;脚下则是遍地的红褐茅草,兵卒齐膝以下尽没草中。自高山上吹下的风息,带来一丝让人压抑的炎气。 身处这围赤色的山坳,就好似站在一片燃烧着的阔大火场上。天空中笼罩的彤色云团,正给这片火场投下巨大的阴影。 见着这奇特的地形,再看到前面那些正忙着朝林中散去的匪人,醒言心中忽然一动: “奇怪,这景况怎么这么熟悉?就好似刚有人跟自己提起过一样……” “不好!——这、这不就是林旭那招『抛砖引玉』?!” 就在醒言突觉不妙,刚要大叫提醒鲍都尉之时,已见那一直忙着逃蹿的金毛虎焦旺,忽在山坡林前停住,回身阴阴一笑,朝这边好整以暇的说道: “鲍大人啊鲍大人,谁不知俺金毛虎智勇双全?敢在俺面前玩这种把戏!好,老子今天倒要瞧瞧,倒底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那焦旺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梆响,一阵箭雨从林中应声飞出! 这通暗箭来得如此突然,冲在前面的郡兵不及用盾牌遮挡,立时便应声倒下十几人,便连那鲍楚雄铁铠遮护不到的左臂上,也被蹭上一箭,顿时便血流如注。 见主将受伤,那些兵丁立即举盾冲上来,将鲍楚雄护下阵去。 此刻,醒言忍不住朝那位天师宗弟子瞧去——正见他那张白脸上,已现出几分赧色,显然正羞惭不已! 不过,虽然南海郡兵被贼徒出其不意的迎头一击打蒙,折损了些人手,但这些经常剿匪的兵丁也是经验丰富,待最初的慌乱过去后,立即反应过来,围成一首尾兼顾的圆形大阵,阵中所有人都举起盾牌,护住头脸;最外侧的军卒,则单膝跪地,矛刃向前,用盾牌护住整个身形。 在这样严密的防护之下,此后郡兵便再无多少损伤。与此同时,贼寇从林中射出的箭矢,也渐渐稀疏起来。不一会儿,密林中便不再有箭羽射出。看来匪人的箭矢存量不多,此时已经告罄。 见此情形,鲍楚雄忍着痛,高声喝骂道: “焦旺你这卑鄙贼子,只凭这就想暗算到你鲍爷?若让俺逮住,定将你碎尸万段!” “哈!好好好,那俺就等着!不过可别让老子等得太久!” 回敬了一句,那焦旺就在箭矢及身之前,哧溜一下闪进林去。 见瓮中捉鳖不成,还被王八反咬一口,顿时就把这鲍楚雄气得七窍生烟,决定再也不管啥劳什子“逢林莫入”——气急败坏的郡都尉,一把将臂上射入不深的箭矢拔出,狠狠折断摔在地上,便举刀向前,就要下令追击。 就在鲍楚雄那刀还停在半空中,众人耳中忽听得“轰隆”一声;再去看时,便见阵前草地上,已燃起冲天大火! 带着一丝炎气的山风,正顺山坡吹来;这平地暴起的大火,借着风势向郡兵圆阵探出凶猛的红舌,那火浪铺天盖地而来,就似要将这火海中的孤岛一举吞没! 遭此巨变,那原本整齐的郡兵圆阵,立时便松动散乱起来。这些兵士,虽然衣甲上都绘着避火符,但在这惊人的火势之前,眼见火苗朝自己身上蹿来,还是免不了本能的朝旁躲闪。 风助火势,郡兵脚下那些红色茅草,也渐渐燃烧起来。一时间,马嘶人叫,沸反盈天,乱成一团。 “那放火妖人还是动手了!” 当即,这群天师教弟子,包括那七八位教民,迅即取出清水符箓,朝阵前火海掷去。这些天师教秘制的符箓,一触火舌喷出的炎气,便化作条条水龙,朝火焰扑去。 在这些清水符箓连接而成的水幕之中,那火场灼燃的势头,便渐渐被遏制住。不过,这火场面积甚广,仍有不少符箓未到之处,那火苗便借着风势,仍旧向众人袭来。 就在此时,只见那天师宗女弟子张云儿,从袖中取出一符,扬手朝空中掷去;然后,口中便飞快的念起咒语来。 在这急急的咒语声中,那张飘在半空悠悠荡荡的符箓,忽然青光四射,发出耀眼的光华。待光华稍微淡却,众人便见那处正有一青光闪闪、硕大无朋的“凪”字,停在半空凝住不动。 顿时,便似这凝滞不动的符字一样,那原本漫天飘卷的风气,一时间也俱都消歇。 随着山风消逝,众人脚下正自蔓延的火苗,也立时止住了凶猛的势头。 在天师教弟子符箓和小琼肜的泼水法术下,这片人造火场的声势终于小了下去,只剩有零星的火苗还在不甘的闪动。 “呼!想不到那妖人的放火之术,竟有如此厉害!不过幸好我有天师教高人在此。” 虽然遭遇过几次放火术,但如此这么凶猛的势头,鲍楚雄还是头一次见到。因此,在那心有余悸之余,也不免暗自庆幸。 “看来这次剿匪,也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现在,鲍楚雄已不似先前那般乐观。 “弟兄们且听清楚!我等暂且向后退避一下,眼前地势不利我方作战。” 这一把火,终于让鲍都尉回复了冷静,瞧出眼前这地形分明就是个合围之势,绝非久留之地。 “哈哈,想逃?没那么容易!” 正在郡兵有条不紊向后退却之时,忽听得坡上密林中,又传来一声狂妄的大笑。鲍楚雄听得清楚,那说话之人,正是贼人头目金毛虎焦旺。 伴随着这一声断喝,前面密林中,猛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嗥啸之声,有若雷鸣。 正在众人惊疑之间,却忽见那密林之中,正有成百头凶猛山兽疾奔而出,便似发了疯一般朝他们冲来! 而在这些恶狼野豕身后,那些先前已经逃走的大风寨匪寇,重又狂呼乱叫的奔杀出来,只等前面这些猛兽冲开一条血路,就要跟上来屠戮残兵。 这一次,冲杀而来的匪兵足有百多号人,看来已是倾巢出动了。 “弟兄们不要慌!拼了命也要给俺顶住!逃都没用,转头就是死!” 见着眼前古怪情形,鲍楚雄丝毫没有慌乱,言简意赅的跟那些已被惊呆的郡兵发布着军令。 见情势急转而下,那天师教众人赶紧朝阵前施放符箓,意图阻住那些疯狂的猛兽。此时,林旭、盛横唐、张云儿等天师教主力,全都使出看家本领,或祭出“爆炎飞剑”,或施用“寒冰神符”,或展开“千幻丝萝”,只想能阻住这些野兽势如山崩的冲击。而醒言见着情况危急,也赶紧叫琼肜对那些猛兽落蹄处放出火海,意图阻它一阻;他自己则飞快使出“冰心结”,远远施放到山兽身上。 在醒言诸人的全力阻挡下,那些疾冲而来的兽群,势头略缓了一缓,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朝着这边冲撞过来。眨眼之间,便已有郡兵跟野兽厮杀起来,喊杀之声呻吟之声响作一团。 “孙校官!给俺带人护住阵后法师!” 现在鲍楚雄看出来了,不管先前林旭计策如何,但现在这些道教法师,已是自己今日全部希望。剿灭匪徒的宏愿,已成镜花泡影;现在问题已变成,如何才能把尽量多的南海子弟,活着带回揭阳去。 正在孙校官带人朝林旭醒言等法师收缩时,异变又生! 就在兽群与兵阵接触之时,其中一匹身形巨硕、毛色似铁的獒狼身上,忽有一人从狼腹下翻身而起,跨坐到獒狼背上。这忽然冒出之人,面如蓝靛,体格伟巨,长得就如凶神恶煞一般。 现在,这巨汉端坐狼骑,仰天狂笑,将手中一只赤色葫芦随意点洒—— 只见成百上千只火焰身躯的明焰蝗虫,从葫芦口蜂涌而出,扑闪着火色羽翅,朝那些郡兵飞舞而去! 立时,不少郡兵衣甲上,便爬上这种闪着明耀光焰的渗人火虫;脚下的红草地,也重又腾起熏天的火焰。顿时这眼前的战场,浓烟迷漫,火浪吞天,不时响起阵阵凄惨的嚎叫。 虽然所有士兵身上都预先绘着避火符,但看妖人这手段,恐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眼见妖人现身,林旭、盛横唐、张云儿几人,立即擎剑迎上前去,各使看家手段,敌住这个凶神,不让他再有闲暇放火。 而在此之前,那鲍楚雄已冲上去一回,想与这巨汉一决雌雄——却在一照面之间,手中大环刀被那巨汉重斧一下子磕飞,两臂也被震得酸麻,几不能转动;正在那巨汉暂放下赤色葫芦,要来专门对付他时,已有鲍都尉的亲兵,拼死冲上前来,将赤手空拳的鲍楚雄抢了回去。 眼见实力相差太大,这位悍不畏死的都尉将军喟叹一声: “罢了,这妖人还是让天师教诸位道长去对付吧。我还是来组织人马抵住兽群匪徒。” 取过手下递过的一把环首大砍刀,鲍楚雄重新振奋精神,率领部下与眼前这些敌寇猛兽苦苦周旋。 有了刚才鲍都尉的教训,现在这三位天师门人,并不与那巨汉硬拼,只围着他如走马灯般来回缠斗,确保他无暇再向郡兵放火。开始时,林旭等人觑得空处,还向这妖汉扔得两三次符箓,让这妖汉吃了不少亏。 只不过,这巨汉也委实勇猛,林旭等人并没多少这样的机会。并且过得一阵,即使瞅得空档,也不能再腾手施用符箓了——因为,他们怀中存货,均已告罄,又无暇再现场制作。因此,现在这四人正战得难解难分,一时也难以分出胜负。 就在这烟熏火燎,狼奔豕突之际,南海郡郡兵渐渐就有些抵挡不住,死伤也渐渐多了起来。 再说那位上清宫的少年堂主,手底下与那些天师教教民助着郡兵抵挡敌寇,脑海中却在紧张思索着一个问题: “按理说猛兽畏火,但为何眼前这些狼彘狰狡,见着眼前妖人所放火焰,却仍然不管不顾只管冲击?” 用“冰心结”冻结几只狼彘之后,离兽群略近了点,醒言透过迷蒙的烟火,仔细观察起这些不停扑击的猛兽来。 在拼着呛了几口浓烟后,终于让他发现,在这些猛兽的臀背上,都有一小块妖异的明火,在静静的灼烧。 “咳咳,咳咳,原来如此!” 一边咳嗽,一边紧张的思索着对策: “怎么办?让琼肜四下泼水?” “不妥!像这兵慌马乱之际,到处是狼豕乱蹿,到处是兵匪奔杀,以身后这小女娃儿一人之力,如何能顾得上这满场飞蹿的野兽?一个不好,还很可能会被乱军踩倒!” 此时眼前四处烟火弥漫,喊杀之声震耳欲聋;阵阵惨叫嗥哮之声,不停的撞击着醒言的耳膜。在眼前这奇异惨烈的战场中,人兽交错,难分彼此;虽然山兽数目大约也只有百来头,但往往要三四个兵丁,才能堪堪抵住、杀死一只疯狂的野兽。 呛鼻的硝火烟味中,不时飘来阵阵难闻的皮肉焦臭味道。远处,那些准备坐收渔利的大风寨匪徒,正在林前好整以暇的观战,不时爆发出无比放肆的狂笑讥骂之声。 就在这漫天纷乱之中,少年的心神,却无比沉静下来。 只在电光石火之间,醒言脑中已是转过无数念头;片刻后做出最终决定,却已是经得反复斟酌——这位脸上横竖熏着几道烟痕的少年,正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唉,不管如何,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琼肜,快跟哥哥一起走!” 打定主意的醒言,回身拉住一直倚靠在他背后的少女,朝阵后那匹正被火场熏得焦躁不安的白马飞雪奔去。 飞身上马之后,醒言又将小琼肜拽上马来。 “哥哥,我们要先走吗?” 小女娃在背后疑惑的问道。 只是,她哥哥并未回答,只往横里一带马缰——只听白马“唏溜溜”一声长啸,就此朝战场相反的方向奋蹄而去。 身后,正在与师兄妹一齐围攻那巨汉妖人的林旭,听见白马这一长声嘶鸣,回头一望,正瞧见少年打马离去的背影: “这个懦夫、胆小鬼!” 林旭忍不住骂出声来。就这一分神,他手中那把铁剑,却差点被妖汉巨斧扫落!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八章 目电声雷,长舒龙吟虎啸 发于声如雷如电,其为气至大至刚。 ——佚名 伴随着“哒哒”马蹄声,醒言琼肜二人,很快便将喊杀震天的战场抛在身后。待身边迷漫的烟雾逐渐消淡,重又能看清眼前的天地云林,醒言便勒住白马,翻身跳下。见哥哥下马,小丫头也轻盈的飘身而下。 回望来路,在那烟接云天之处,隐隐听得有阵阵马嘶人沸之声传来。可又隔得较远,若不仔细分辨,还会以为那儿只是处嘈杂的集市。 “嗯,此处空气澄净,待会儿便不怕浓烟呛着鼻子。” 醒言飞快扫了四周一眼。正准备动手之时,忽听得琼肜在身旁迷惑的问道: “哥哥,我们不回去了吗?” “不,把那些坏人打败再回。” “也好!可琼肜看不到那些坏人呀?” “呵~没关系,哥哥马上就给你变个戏法。不过琼肜你得帮哥一个忙。” “好!” 小女娃儿闻言立即挺胸抬头,只等哥哥交待任务。 “马上我便要吹笛;若有扎着黑头巾的坏蛋来打扰哥哥,你便拿刀子把他赶开!” “好!” 小女娃儿也不问醒言为啥要吹笛,只立将手中一对明晃晃的短刀片,舞成两朵花儿。 “很好!还有件事,琼肜你也一定要记住。”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哥哥,便要去一个叫饶州马蹄山的地方,跟人说你是张醒言的妹妹——那样就一定能找到我了!” “好!可是,琼肜为什么会找不到哥哥呢?哥哥身上好闻的味道,琼肜一直都在想着不能忘记!” “呃……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醒言柔声答道。 打定主意要以神曲『水龙吟』震退群兽的少年,一想起那次在马蹄山试奏神曲时九死一生的情景,便禁不住神色黯然。 轻抚了抚身前小小少女柔顺的发丝,醒言便转身面对家乡饶州方向,默默祷祝: “爹,娘,如若孩儿陨命于此,今后您们就把琼肜当女儿吧!” 祝毕,一脸肃然的少年,便再无犹豫,伸手直奔那把玉笛“神雪”而去。 且略过这二人不提,再说那天师宗林旭等人,却是越战越心惊——瞅着眼前狼骑上这位上身精赤、肌如虬结的靛面巨汉,林旭心中大为惊疑: “怪哉!这些下三滥的草寇,从何处寻来如此勇猛的强人?眼前这厮不惟武力法术俱高,还似乎颇有心计,显非寻常妖物——却如何会心甘情愿替这帮身负血债的草寇出头?” 当是时也,在他身周这片烟雾弥漫的战场里,在那凶兽咆哮声中,军兵惨叫之声越来越多,显见是渐渐抵挡不住。而不远处密林前,百来位体力充沛的匪人,正作壁上观,虎视眈眈,只等官军精疲力竭之际,便要上来冲杀。 眼前战况,已到最坏地步,眼见便是个全军覆没之局。 虽然林旭正偕师兄妹极力与那妖汉缠斗,但对眼前战局情势,心中是一清二楚。这位天师宗的青年俊杰,不知怎么脑海中就忽然闪现出那位上清堂主策马逃去的背影。 不过,现在林旭心中已是无比平和: “罢了,他才只是一个少年,大难临头惊惧而逃,也属自然。我也不必笑他。” 一想到这,这位天师宗弟子心中一动,挡格几下,寻得一个空隙,便出声对身旁那位正奋力困敌的少女说道: “云妹,今日你便先走吧。” “不错!” 话音刚落,便听那位素来沉默少言的盛师兄接茬厉声喝道: “云儿你一女孩家,留在这反倒碍手碍脚!” “……” 少女并未回答,只把手中三尺青霜舞得更急。 “哈哈!你们汉人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话太对!今个你们便都去死吧!” 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凶狠巨汉,忽如雷鸣般吼出一句,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话音一落,就见怪汉将左手中赤色葫芦奋力往空中一抛,那其中剩下的火虫,便随着在空中翻滚的葫芦抛洒出来,向战场中四下飞去。 随即,正奋力鏖战的军丁们便见身周烟火之势大张,只觉着一股强劲的火炎之气扑面而来,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立时,便有几位军汉身上衣甲,先是冒起几缕青烟,然后便“呼”一声腾起火苗来。 一直身处火场之中的南海郡人众,最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自己衣甲上的避火符,就快要失效了! 对官兵而言,战局已到最危险的关头。 就在鲍楚雄等人快要绝望、大风寨匪徒摩拳擦掌之时,忽听得那半空云天里,似乎正飘来一阵乐曲之声。 这缕只是隐约传来的乐音,听来却是如此清泠缥缈,淡乎如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让这些正陷于酷炎火气的郡兵,似嗅到一丝久违的清冷水气。 “这、这是谁在这火云山中吹笛?……莫不是那位上清宫的少年?” “唉,现在甭说这样的小曲,即使用那龙钟鼍鼓,也无法挽回眼前的败局!” 闻得这缕笛音,林旭鲍楚雄等人都是一脸苦笑。不过,那些郡兵听了这虚渺飘来的笛声,精神倒是振奋了不少,又重整旗鼓,奋力挡杀起来。 只是,渐渐的,这战场内外人众,忽发觉随着那笛声飘飖,四周的天地正变得有些异样起来: 现在那天顶的彤云,已在不知不觉中暗换了颜色,由明火一样的亮红,逐渐转变为滞重的墨色。原本轻薄明快的云阵,现已渐渐厚重起来,铺天盖地,便像一口黑锅,将整个火云山倒扣其中。而在那黑色云幕之后,正有无数个沉重的闷雷,在低低的嘶吼咆哮。 现在这火云山坳中熊熊燃烧的焰苗,似已变成黑夜中的篝火。正是: 乌云郁而四塞,天窈窈而昼阴; 雷殷殷而响起,风萧萧而并兴! 见着这古怪的天变,无论是蠢蠢欲动的匪徒,还是苦苦缠斗的人兽,全都不自觉的放缓了动作。 而在这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之际,那抹先前影影绰绰的笛声,现在却变得无比清晰,正伴随着天边的闷雷,将每一个跳动的音符传入众人耳廓,就好像那吹笛之人,正在自己耳旁吐奏—— 随着一声飘于云端的笛音流水般急转而下,那些正在烟熏火燎中的南海郡兵,忽觉得脸上触得几点清凉。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倾盆大雨便已瓢泼而下;千万道粗壮的雨柱,就如天河倒挂,将天地连接到一处;地上原本四处肆虐的火舌,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天水瞬即浇熄。 “哈哈~真是老天有眼!” 这些眼看着便要遭殛焚之灾的南海郡兵,见着这从天而降的雨水,顿时都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战场之中,处处冒起火苗被雨水浇熄后产生的缕缕青烟;这些带着几分水火腐气的烟味,嗅在鲍楚雄等人鼻中,却觉得是如此的沁人心脾! 只不过,这场于官兵而言不啻是久旱甘霖的暴雨,对那些大风寨匪人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那匪首金毛虎焦旺,正在雨水中大骂老天爷: “倒霉!晦气!这贼老天!——火云山从来干旱,平时攒点水都不舍得大口喝,怎么这节骨眼上给俺来场雷雨?!” 不过,让这厮略感欣慰的是,战场中那些被己方驱策的猛兽,虽然身上那朵“神火”已被浇熄,但这些畜生仍然按着方才争斗的惯性,继续扑击眼前的官兵。 “……不对,这笛声有古怪!” 场中诸人,只有这巨灵神一般的怪汉,觉着眼前这场豪雨,与那仍旧飘荡而来的笛声大有干系。 刚一念及,却听得、那原本透着一股清灵之气的连绵笛音,蓦的嘎然而止,就此消逝无踪。 “呼!如此正好。今个老子可没啥心情听小曲!” 虽然只是一支笛曲停歇,但这巨汉却忽觉自己顿时轻松了不少。随着笛音消逝,这恼人的雷雨也渐渐变小许多,只在那儿淅淅沥沥飘洒着些若有若无的雨丝。 正在巨汉与大风寨群匪暗自庆幸之时,却猛然又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眼前这原本动荡不安的战场,怎么正渐渐变得静止下来?! 觑眼观瞧,却发现原是那阵中正自不停扑击的山兽,突似集体中了魔厣,一齐放低身形,潜伏爪牙,只留兽目仍在云翳阴影中灼灼闪动。 这副场景,着实诡异,便连那些正跟猛兽搏斗的郡兵,也看得懵懂,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与猛兽邻近的兵卒,全都执械小心戒备,提防这些似乎正在蓄势的猛兽暴起伤人。 不过,那位巨汉此时却有不同的感觉: 他胯下那头獒狼,虽然仍在尽力支撑着自己的重量,但他很明白,这头自己精心训练的凶猛兽骑,现在竟正四足发颤! “不好!中了汉人奸计也!” “这些夺宝贼子,果然没这么简单!” 虽然不明白倒底发生何事,但这位貌似粗莽的怪汉心中很是清楚,今日发生如此多的古怪,一定是眼前这些狡猾的汉人,又在暗中施展了某种让人恐怖的诡计招数! 正在这几方各怀鬼胎僵持不下之际,却忽听得在那遥远的天际,有一声如若春霆般的吟啸,正从天外破云而来! 这声突如其来的吟啸,横奔直撞,惊心动魄,恰如苍龙长吟于九霄,澎湃崩腾,如振如怒,从那浩渺的天穹划空而下,在这火云山野中振林撼岩,震胆摧肝! 自这一声起,那威慑人心的磅礴吟啸,便时断时续盘桓于苍穹之中,撞击着众人的耳膜,就似乎在那云天之外,正有一条遨游天宇的神龙,乘云气,御天风,睥睨众生,鳞爪飞扬,向这火云山野中卑微的生灵傲然宣示: 绥我则安,抗我则苦;顺则在青云之上,逆则堕九渊之下! 在这无上威严的吟啸声中两股战战、心神摇摇的人众,只有在声声龙吟间袅袅余音里,才能发现,这样有如神咒般的啸鸣,音色竟与方才的笛声如此相似。 很难想象,就是这同一支笛管,方才还奏出那样轻灵泠冽的柔逸乐曲! 而伴随着这声声有如龙吟一般的笛音,在那盘踞在火云山上空的乌黑云阵后,低沉的雷声一直滚滚无绝。与刚才略有参差的是,现在已不是笛催雷鸣,而是雷和笛吟。 与这雷声相伴的是,天际不停耀动着龙蛇般的闪电;紫白的电光,正无情的撕开黑黝的云幕。从这山坳中向郡兵身后开阔处望去,西边那原本被乌云笼盖的下半部天空,已被不停闪耀的电光透射成一种惨淡的苍白,正在大地邻接的上方如水波般动荡不住。 雷声震野,电光激荡,在这神鬼莫测的天地异变面前,火云山坳中这些素来敬畏天地神明的生灵,无论兵匪,无论人兽,全都如木雕泥塑一般,不敢有丝毫异动。 此时这些人才终于明白,为何刚才还凶狠无俦的猛兽,现在却如膜拜神灵一般,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与大多数人在心中忙着虔诚祷告不同,曾与张醒言同行的那几位心中,却正如翻江倒海一般。因为,他们脑海之中,全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似乎无比荒唐的念头: “这些催风化雨、震慑万兽、裹挟雷霆的神咒龙吟,难道、难道真是那少年奏出?” 鲍楚雄、林旭、张云儿等人心中,忽又回响起那个小女娃儿热切的话语: “哥哥最拿手的,就是吹笛啦!” 电闪雷鸣之中,却是那南海郡郡都尉最先醒悟过来: “惭愧!” “不过正是得道多助。这次鲍某如若活着回去,必将那焦贼人头一起带回。” 鲍楚雄这句低沉嘶哑的话语,伴着天上滚滚雷声道出,却让那位还在七八丈开外的金毛虎焦旺,猛然打了个冷战。 正在鲍楚雄要喝令手下军卒,越过呆滞不动的猛兽直接向林前匪众攻击之时,却听得耳边那段正自长鸣的吟啸,竟冷不丁嘎然止住。 然后,便见这满场邓邓呆呆的山兽,忽如蒙大赦一般,朝四下落荒逃去。急急奔踉之间,倒撞倒好几位军士。 而这些逃蹿的猛兽,大多都朝山坡林中奔去,顿时又把林前那些没啥思想准备的山匪,直冲得七零八落。 除了这些倒霉的郡兵山匪,场中还有一人,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猛兽大逃亡中损失惨重: 此人正是那被林旭几人围在垓心的怪汉。 现在,他那头训练有素的狼骑,在那笛啸终止之时,终于停住四足的震颤,重又回复了活力——于是,这匹獒狼终于有力气将背上之人颠落尘埃,然后便义无反顾的绝尘而去! 颇为可惜的是,这怪汉的对头们却一时反应不及,又要闪躲那位舍命冲撞突围的獒狼,因而并没能把握住这个绝好的机会。 等林旭盛横唐醒悟过来时,这位摔得灰头土脸的怪汉,已如一座小山般重新站在他们面前。 不过,现在这位大风寨山匪的主心骨,手中已没了那能放火的赤焰葫芦;光凭他的武勇,在这些人数仍然占优、犹有剩勇可贾的郡兵面前,已不足为惧;被生擒或被斩杀,只是迟早间事。 而那些坏事做尽的匪徒,目睹眼前这电闪雷鸣的骇人景况,不免就回忆起从前长辈唠叨过的神鬼报应典故——虽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刀头舔血的亡命徒们早已多年没想起过,但此时,却极不合时宜的蹦到眼前,并且那种种恐怖场景,还都那样栩栩如生! 现在,这些疑神疑鬼、内心恐惧的匪徒,再经那逃蹿的猛兽一冲,已真正变成一群乌合之众。 这场一波三折的战斗,胜券似又重新掌握在得天襄助的剿匪军兵手中。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九章 仗剑从云,光耀三军旗鼓 含金精之妙质,耀火德之明辉。 ——祢衡 见到己方危势已解,鲍楚雄立即着手安排反击。一声招呼,立有十多位军卒替下盛横唐三人,开始围攻那位会使法术的妖汉。而盛横唐这三位天师宗法师,立即退到阵后,专心绘制必要符箓。 毕竟,以剑御敌,并非天师宗法师所长。 经得刚才一番战火燎天,人兽相博,虽然声势颇为吓人,但郡兵死伤其实并不严重。虽然那些猛兽来势汹汹,但这些官兵绝非赤手空拳的普通人可比,个个训练有素,又有利刃坚盾在手。这种情况下还不幸被猛兽厮咬至死之人,寥寥无几。而那场真正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大火,又被突如其来的及时雨一顿猛浇,现在只剩下几缕青烟,再也成不了气候。 因而,虽然现在南海郡郡兵队形散乱不堪,受伤者也不少,但整支队伍并未伤筋动骨;待鲍楚雄一声令下,这些已憋得一肚子怒火的郡兵,便开始对密林前的匪兵发起全面攻击。 面对官兵迅猛的攻势,这些早已是腿肚子转筋的大风寨匪人,连逃的时间都没有,只好各抄兵刃死命抵抗。临到性命攸关之时,这些自知血债累累的亡命匪徒,不知从身体哪块儿又冒出一股邪劲,一番挡砍,居然将如潮般的官兵攻势,堪堪挡了下来! 火云山剿匪战事,已进入短兵相接的胶着状态。不过,在人数占优,又发狠攻打的郡兵面前,这些大风寨匪贼全面崩溃,也只是迟早间事。 现在,盛横唐几人,已经制好必要攻击符箓,正在寻机往那位靛面怪汉身上招呼。 只不过,这个长相鲁莽的长身巨汉,对这几位会使符咒的法师,竟似一直暗中防备,从不肯在一处停留,只将他那只宣花重斧舞得如疯如狂,一路奔蹿,专往人堆子里扎。而那些郡兵虽然人多势众,但在这巨汉势如疯虎的攻击下,反而施展不开手脚,只好任他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一时竟拿他没办法。 见此情形,盛横唐几人倒也不便施用符箓。毕竟,现在那巨汉专往人多处挤,所过之处又都被他搅得一团糟,可不比揭阳军营那专门空出来的校场。万一符咒失了准头,又或被那妖汉做啥手脚,误杀伤了官兵,那样反倒不美。 不过,盛横唐他们也不怎么着急。因为那貌憨实智的巨汉虽然迫得他们不能下手,但毕竟这保命法子消耗极大;除非他是巨灵神仙转世,否则按这架势,恐怕是撑不多久。到了力竭之时,这头猛虎也就走到他的末路。 现在,隐藏在火云山上空云阵后的雷音,一直在滚动低咆,就像是永不停歇的战鼓,在催动着这些地上的生灵彼此生死争锋。应和着天上的雷鼓,地上喊杀之声震天动地;矛刃锋牙噬吮而出的鲜血,正将脚下这片本就赤赭如火的土地,遍染上一层诡艳的腥红。而那西天不停闪耀的惨白电光,更把这剧烈动荡的血色土地,映得如同鬼域魔宫。 不过,这样有如炼狱般的惨烈战斗,似乎并不需持续多久。那些负隅顽抗的匪寇,已渐渐抵挡不住,开始在郡兵的刀枪下成片倒下。 对大多匪徒而言,即使现在有心逃蹿,他们身后遁入林中的后路也不复存在: 不知不觉间,兵匪之间已是犬牙交错;大半匪徒身后的林木,已悄悄换成刀枪并举的军丁! 也许只有在这时,才能显示出正规军卒与乌合之众的真正差别来。不用上司劳神大声吆喝铺排,这些郡兵便非常默契的结成组伍,将匪徒分割包围。每处或大或小的包围圈中,全都保持着对匪人的人数优势。 因而,虽然这些悍匪靠着对死亡的恐惧,尽力展示着最后的疯狂;但瞧这架势,这些满手血腥的大风寨群盗,离他们的最后覆没,也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情形,自然也落在那位大风寨寨主眼中。这头杀人如同戏耍、内心早已麻木不仁的金毛虎,浑身第一次被寒彻入骨的浓重恐惧包围: “难道、今天便是我焦旺的死期?” “不,不会的!我还要再撑一会儿!” 让鲍楚雄颇感奇怪的是,眼前这位显然大势已去的着名匪首,也不知被啥邪念支撑着,手中那柄乱舞的狼牙棒,竟一刻都没放缓的苗头。 虽然对这厮恨之入骨,但同为武人的鲍楚雄,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份坚韧武力。 在战阵之后,则听得盛横唐说道: “罢了,我等已不必再施放符箓了。就让官兵处置那汉子吧。” 因为,现在场中那位巨汉横冲直撞的势头,已经减缓不少,脚下步履颇露蹒跚之态,显见已是气力不济了。这时盛横唐等人若是有心对付,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现在这巨汉正是虎落平川,已不必再劳他们动手。若此时出手攻击,倒落下个乘人之危、暗中偷袭的话柄,这自是天师宗弟子不屑为的。 就在所有郡军、天师教弟子都觉着大事已定之时,忽听得头顶上一直低低呜响的闷雷,猛然大作;一连串巨大的雷声轰鸣,震天动地,便似要将众人脚下的土地,给整个掀翻起来。不过,这样的异响也只持续了片刻,那雷声便又恢复了低沉的腔调。 就在这时,那位擅使火符的天师宗弟子林旭,突然讶声叫道: “咦?怎突变得如此清凉?!” 原来,就在刚才声声雷震之中,似乎就在一瞬间,林旭突然感觉到一种爽然若失的清凉之意——一直在火云山中徘徊的火炎之气,似乎就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丝火云山特有的炎气,即使在之前那样猛烈的暴雨之中,也只是稍稍减弱一两分! 就在林旭惊讶出声不久,基本战场中所有人,都感觉到身周天地间的这份变化。只不过,这样的天变与先前暴雨不同,对战局并没太大影响: 暑气一去,浑身爽快,郡兵攻得更猛;凉气一来,头脑清醒了许多,匪兵抵抗得更勤。两下一抵消,并没像先前那样出现此消彼长的局面。 只不过,在这些人当中,却有几人面露喜色。那位正自勉力冲突的巨汉,感受到身周空气的变化,嘴角忽露出一丝笑意;立时,他身上似又凭空长出几分力气,又恢复了初时所向披靡的气势。 另外一位喜上眉梢之人,则是那个一直奋力抵抗的金毛虎焦旺。和他交手的郡都尉鲍楚雄,还没见过像他这样将垂死挣扎进行得神采奕奕的家伙。 而现在,这厮更似是捞着一根救命稻草,心中大喜若狂: “厉门主果然成功了!就快来救俺们了吧?” 此念一转,这位一直不肯乖乖受死的悍匪,更是精神大振;手中狼牙棒一阵胡乱挥舞,倒把左臂受伤使不出全力的鲍楚雄,给生生逼退两步! 正在鲍楚雄和天师教几人心中狐疑之时,耳中却突听得一阵尖厉的呼啸,正从高耸的火云山顶传来。抬眼觑去,发觉在那高高的火云山上,正有一溜红光,如流星赶月般朝山下这边猛扑而来! 在低暗的云天下,这道疾速飞驰的火焰分外显眼,便似条分开层层云雾风澜的愤怒火龙,将一路阻挡自己的林叶掀向两旁。 等再近些,天师教诸人看得分明,那道飞奔而来的火光,原来是一头急速奔腾的金钱豹;豹上端坐一人,背后披风正腾出条条火焰;被迎面而来的山风一掀,这火焰披风便高高飘起,将势如奔雷的豹骑,变成一条迅猛疾驰的火龙。而豹骑之人手上,则擎着一把宝剑,同样也正吞吐着丝丝鲜红的火焰。 “不好,真正妖人来也!” 林旭首先反应过来,立即祭起他的“爆炎飞剑”,直朝那飞奔而来的豹骑激射而去。 见这火符飞剑电射而来,那豹上之人却夷然无惧,只将手中烈焰之剑在面前略旋了个圈儿,便将飞来的符剑轻轻粘连在剑尖。 还没等林旭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便见自己那把符剑,已被豹骑怪人拨射而回,朝这边破空射来。 目睹剑光飞来,林旭也颇为敏捷,赶紧朝旁一躲;然后便听轰然一声,再去看时,已见到身后三四丈开外的那棵大树,已被他的爆炎符剑炸成漫天木屑。 这一声气势惊人的爆响,终于惊动了这个胶着的战场。几乎所有人,都看到那匹火焰豹骑的到来。顿时,焦旺与手下群匪,尽皆大声欢呼起来: “厉门主!厉门主!” 这个挟风带火而来的厉门主,似乎对大风寨群匪有着巨大的魔力。见他到来,战场中原本已快是强弩之末的匪众,一下子就沸腾起来。这些斗志重燃的匪寇,竟然一鼓作气,朝周围的官兵反攻而去! 林旭刚才放出的那道符剑,丝毫没能阻挡豹骑的迅猛来势。转眼间,这厉门主便已突入战场;手中剑、背后披风、胯下豹骑,正组合成一条肆虐无忌的火龙,在战场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火骑暴突之处,郡兵尽皆退避不迭,丝毫兴不起对抗之心;就连那骁勇的郡都尉鲍楚雄,在豹骑经过身周之时,也不自觉就退避三舍,不敢撄其锋芒—— 在这样所向披靡的纵横冲撞下,南海郡郡兵苦心经营的对敌分割包围之势,瞬即便告瓦解! 目不交睫之间,这厉门主就驱散围困在那位靛面巨汉周围的军丁,两人汇合一处,一起傲视着战场中胆战心寒的官府军兵。 直到这时,南海郡众人才终于有暇看清匪人口中这位“厉门主”的长相: 赤发白面,隼目鹰鼻,颧骨高耸,棱角生硬;苍白的脸颊脖项上,绘着三四朵形状奇特的血红火焰;被火光一照,这些火纹宛若活物,分外诡异。和他旁边蓝面巨汉一样,这厉门主也甚为长大,罩一身皂色裙甲,两耳各挂一只杯口粗的金环。 瞧这怪异的长相打扮,显然这两人都非汉人。 那位靛颜巨汉喘息几下,然后便开口说话: “门主,那物事,到手了?” “嗯。” 厉门主苍白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摩兄弟,你呢?” “我没事。不过我曾见军中有面崭新的朱雀旗。然后便又不见。” “哦?” 听到“朱雀”二字,那厉门主眉毛不禁一跳。 “属下以为,刚才那暴雨,还有头顶雷声,恐怕都有古怪——这人能呼风唤雨,又专躲在暗处,恐怕不易对付。门主要小心。” 见这素不多言的摩护法,竟一连串说出好句话,显见是忌惮非常。见此情形,素来心高气傲的厉门主心中也是暗暗警惕;不过口中却道: “这个我自晓得,赤岸不必替我担心。我厉阳牙行事向来谨慎,岂会被小人所乘?” 原来,这两人中,白面隼目之人名叫厉阳牙,靛面巨汉呼作摩赤岸,似都是大有来历之人;听他俩这番对答,显是为火云山中某样重要物事而来,而且现在已经得手。 略过这兄弟俩叙话不提,再说那剿匪诸人,见妖匪气焰大张,林旭、鲍楚雄几人顿时心急如焚。 “擒贼擒王。如今之际,只有用符阵对付他!” 见这横空而来的厉门主法力高强,寻常符箓怕是不起作用,林旭等人立即决定要合几人之力,用天师教威力强大的符阵对付他。 此时,林旭、盛横唐、张云儿这几位法师,都已避在兵阵之后;前面兵士重重阻隔,将他们严密保护起来。在那法力高强的妖人面前,恐怕也只有这几位天师教的法师,才能和他一争高低。 于这符阵,天师教三位同门之间已是默契非常。顷刻之间,便见有六朵符箓乘风扶摇而起,瞬即飞凌火焰豹骑的上空;其中五张符箓,排成五星形状,围着中间那张符箓回旋不止,发出或红或白的毫光。 摩姓巨汉法宝已失,见这几张符箓来者不善,立时跳避一旁。厉阳牙则毫不退让,只默运法力,将剑器披风上的火焰催得更旺。 转瞬之间,那不住盘旋的五星符箓,便在林旭、盛横唐的呼喝声中,化作一圈寒光烁烁的五角冰环;而在这寒光闪耀的冰环上,竟跳动燃灼着千百道鲜明的火焰—— 见着这冷热相随、冰火相生的奇景,场中无论兵匪,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观看着这场难得一见的斗法。而这场斗法孰优孰劣,直接关系着己方是胜是败、是生是死! 就在火焰冰环盘旋几圈之后,忽听张云儿娇喝一声: “缚!” 话音刚落,那张处在垓心的符箓,瞬时便化作千万点青色的光华,如丝雨飞入花丛,消融到周围那圈寒冰火焰中去。顿时,这火焰冰环上便激发出千万道火焰冰气,红白相间,如藤蔓鬼手一般,张牙舞爪朝厉阳牙扑腾而去! 面对这样古怪的符阵,厉阳牙也不敢怠慢,已用火焰将豹骑团团裹住。那千万条气势汹汹的冰火触手,一碰到厉阳牙身周的护身火团,就再也进不得分毫。 天师宗的冰焰,与厉阳牙那团妖火,便开始两相争拒起来。 在此紧要关头,林旭、盛横唐、张云儿三人,也都是神色凝重,口中不停念诵着神秘的咒语,催动十数丈开外那方“冰焰天牢缚魔阵”。 在他们细密的咒语声中,那符阵中千百条散发着诡异美丽的冰焰触手,开始逐渐向眼前的火团进逼。 半寸、一寸、两寸……在冰焰似乎能蚀骨化魂的侵袭之下,渐渐的,厉阳牙那团护身火焰便似乎有些力不从心,被逼迫得不住向内退缩。 不一会儿功夫,就在郡兵欣喜、匪众惊惧的目光中,那一人一豹已被冰焰光团牢牢裹缚在其中。就在这慢慢收缩的光团之外,仍有千万道鲜红透明的冰焰触手,在空中不停的飘飖摆动,离合着绚烂的冰火神光。 看来,那豹骑上的白脸法师,已经抵挡不住天师教的神妙符阵,说不定就快要形神俱灭了。 就在鲍楚雄喜形于色,焦旺、摩赤岸面如死灰之时,却忽听“轰”的一声,那个正在不停裹缚收缩的冰焰光团,却猛然炸开,碎成千万点缤纷的光雨,朝四下飞溅而去;退避不及之人,已被灼得发出骇人的惨叫! 就在那光团崩裂之处,正有一道耀目的红光,从厉阳牙怀中冲天而起,直透云霄。在晦暗的云天下,这道赤红的光柱如此灿烂夺目,直让人不可逼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众人反应过来之后,这道红色光柱已经消失无影。 而阵后正在全力施为的林旭几人,就在那光团爆裂、红光冲天之时,胸口突如遭重石捶击,惨叫一声,齐齐吐出一大口鲜血。 而侥幸化险为夷的厉阳牙,想着刚才的凶险,正是惊怒非常,立时便和摩赤岸呼喝着大风寨匪徒,朝官军这边冲杀而来。 本来,厉阳牙那有如火龙一般的豹骑,官军便抵挡不住。现在这条火龙还被撸了逆鳞,更是凶猛异常,在战场之中纵横冲突,所向披靡,瞬即便瓦解了郡兵仅有的几处抵抗。 到了此时,鲍楚雄麾下这一拨剿匪郡军,终于斗志全消,帜歪戈倒,开始朝后溃逃。 而在乱军之中,斗法失败暂时丧失行动能力的三位天师宗弟子,也被郡兵教民或拽或扶,一起裹挟着逃离战场,朝西边的来路溃败而去。 见官军溃退,焦旺这厮自是不肯放过乘人之危的机会,极力聚拢起手下一帮亡命之徒,跟在郡兵后面衔尾追击。这厮心中打的是这样的如意算盘: “趁着厉门主法力之威,这次一定要把鲍楚雄这混蛋打怕,下次就再也不敢来打搅老子生意……这可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买卖,这次定要做牢实!” 心中越想越美,焦旺这厮口中便更加卖力的吆喝起来: “弟兄们,这次一定要杀出俺们大风寨好汉的威风,杀得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不敢再来!” 听他这一番鼓动,大风寨这群惯于捞好处的亡命徒,立马都狂呼鬼叫起来,跟在焦旺后面就往前猛冲。 不过,包括他们智勇双全的寨主在内,这些还有劲儿追击的贼徒,在刚才的战斗中消耗甚大,饶是心中琢磨着奋勇追敌,可脚下还是有些不听使唤。再加上刚才战斗中已经被官军杀得死伤过半,因此上,虽然这群追兵群情激愤,喊杀震天,但其实也只有五六十人,稀稀拉拉跟在焦旺后面往前冲。听了他们震天响的喊杀恐吓声,再看看与之大不相称的追击速度,实在让人觉着这些匪徒口齿间的气力,要远远胜过足下。 不过,虽然追兵乏力,官兵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这两拨人的头尾,还勉强能够接上。 就在焦旺精神头十足的率众追击之时,那厉阳牙、摩赤岸二人,见官军败退,反倒没有冲在最前。 这俩人刚才一合计,总觉着与其让人在暗中算计,不如现在就借势逼他现身,明刀明枪干上一仗,无论是胜是败,总之要得个说法。否则,以后这人一定是阴魂不散,反而麻烦得紧。 不过,虽然打定主意要穷追猛打,但交换一下意见之后,这哥俩一致认定,这暗中之人甚是棘手,实不能轻举妄动;最稳妥之计,还是让这些似乎斗志昂扬的匪兵打头阵为妙;他俩只要在后压阵,静观其变就是了。 且略过这二人筹划不提,再说正两相追逃的匪寇官兵。不到半柱香功夫,这两拨人便行出有三四里之遥。 正追击间,那位追得正欢的匪首焦旺,忽然有些奇怪的发现,前面那片如潮般退却的败军,竟似乎在渐渐放慢了步伐,好像又想要重新开始聚拢阵形。 “真是些不知死活的蠢货!刚才一阵还没被烧够?!” 正在焦旺且骂且喜、奋力加快步伐之时,跟在他后面不远处的一位匪徒,猛然就见冲在最前的焦头领,毫无征兆的“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然后,就顺着惯势叽里咕噜朝前滚去。 “焦头领是不是被石头绊倒?” 刚刚得出这个符合常识的解释,这匪兵就觉着有些不对劲: 焦头领那硬梆梆的身形,就像根不知弯曲的直木椽子,正在布满碎石的野地里朝前翻滚而去,好像丝毫不觉痛楚。 正当左近匪徒觉着头领这一跤跌得诡异之时,这个就似滚地葫芦一般的金毛虎,已然滚到一匹白马蹄下—— 视线上移,此刻所有追击之人,全都清楚的看见,就在渐渐拢住阵形的郡兵之前,正有一人一马,如同海潮过后露出水面的礁岩,傲然挺立在战阵之前! 而那端坐在雪色白马背上之人,浑身上下都笼罩在绚烂夺目的明黄光焰之中,远远望去,就如同金甲神人一般。千万道辉煌的光焰,蒸腾炫耀,如燃金霞;霞焰吞吐之间,又似与西边天际正不停闪耀的电光息息相应,就好似眼前这整个的昏天黑地,都在这霞耀电激之中震荡晃耀起来。 “咚!……” 已有几名匪徒,在这样的电光激荡中目眩神迷,一时竟毫无知觉的臃倒尘埃……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十章 九天雷落,引动八荒风雨 军中有句名言:“将乃军之魂。”前朝诸多战事表明,一名将帅的武力智谋,往往直接决定了战事成败、军兵生死。 不过,这句话放到南海郡郡兵这次剿匪战事中来,恐怕就要改成“法师乃三军之胆”。在这场百多人规模的战斗中,双方这几位术士的法力高下,直接左右了战局。 于是,当怒气高涨的厉阳牙,有如转世火神般纵横战场之时,这些原本充满荣誉感的南海郡官兵,在这样摧枯拉朽的杀戮面前,也只得抛下所有尊严,在山匪的叫嚣声中落荒而逃。所有郡兵心中只存着一个念头:能逃多快就逃多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离那位火灵杀神越远越好! 于是,鲍楚雄便带着手下,如丧家之犬般逃出三四里地,直到遇到这位巍然傲立的金甲神人。等被追兵迫着再靠近些,这些失魂落魄的郡兵才发现,原来这个浑身金光的“神仙”,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先前替他们绘制避火符的上清宫堂主,张醒言! 直到此时,不少人才想起来,在刚才那场丢尽颜面的战斗中,似乎一直都没见这位上清宫小道士的身影。不过对这些人来说,现在也不及细想前因后果,只要知道他自己这方之人变可——瞧着满眼的神光滟滟,这些落荒而逃的郡兵,竟渐渐安定下心神,不自觉便放缓逃跑步伐,开始收拢队形来。 一会儿功夫,这些原本散乱不堪的南海郡败卒,就已列阵于醒言身后。那面偃倒已久的水蓝玄鸟飘金旗,也被重新举起,威风凛凛的飘扬在当前的主将身后。 这些溃逃的败兵,能这么快重整旗鼓,自有其原因。这些郡兵虽然执刀戴甲,其实也都算是普通民众。对他们而言,平日最多也只能从坊间巫婆神汉那些个小把戏中,略略接触些神鬼奇异之事,也只能算是略知皮毛。等这两日中,亲眼见到这些法师术士的高妙道行,才第一次晓得,这世上原来还真有与神仙相类的人物。 于是,在将这两日所有匪夷所思之事略作整理后,这些官兵便得出个结论: 身上能发光冒火的法师,才真正厉害! 现在瞧瞧这位上清宫四海堂堂主身上,正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不是传说中的神仙霞瑞还是什么?! 立时,这些郡兵胆气又豪,重新燃起奋力一搏的希望——看那两名怪人和大风寨匪人穷追不舍的态势,也只有放手一搏,才可能捡条性命回去。何况,现在又找到一个看来挺坚实的靠山,就更要和那些妖匪斗上一斗了! 不过,对于少年这身鼓舞士气的霞彩,那位被一名军卒扶着的盛横唐,神色却是惊诧万分,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见: “上清宫秘技『大光明盾』?” “他刚才又去哪儿了?” 想想两日中这名上清宫堂主的表现,盛横唐越来越觉得这位谦和的少年深不可测。 当然,盛横唐最后这个疑问,倒很好回答。醒言刚才,自然是躲在僻静处吹奏神曲—— 自掣起神雪玉笛,这位神色谦恭的少年,就如同换了个人;肃穆端洁,神采灵逸,似乎整个人都与这管晶莹圆润的玉笛融为一体。 微一动念,平时隐匿无踪的太华道力,便立即流转全身。 流水般奏鸣行云布雨的“风水引”,火色的天空便开始风云变幻,转眼间就已是阴霾满天,云阵如墨,漫天都充盈着一片云情雨意。未等引来的天水掉落,便已借势奏响四渎神咒“水龙吟”。 顷刻间,天地激荡,雷大震,雨暴注。 声声龙吟奔腾飞起之处,那位颀身傲立在滂沱大雨中的少年,似乎已全然忘其所在,浑不知身周天地的剧变。恍惚间,醒言似乎觉得自己已化成一条苍色的巨龙,正摇首摆尾遨游在墨色云涛之中,摧风云千里,挟雷霆万钧,雨流云乱,云蒸雨降,纷纷纭纭,彷佛整个的乾坤天地,只剩下自己的鳞爪飞扬…… 正在他神思恍邈,似随这威灵神妙的笛音在浩渺天穹中追云逐电、横奔雷行之时,却忽见身下的万里云涛,突然裂开一个大口,奔涌出一股强大无俦的引力,正在将自己巨大的鳞躯朝裂口中吸去! 突遭此袭,少年猛然惊寤,记起自己原来的所在。只不过,虽然云中神龙的幻觉已经消失,但那张拼力吞噬自己的黑色巨口,却仍是洞然如旧! “不好!太华道力尽矣!” 有过一次经验的少年,立即便明白了自己当前的处境。原本均匀流转在身体之中的太华道力,现在似已不受自己控制,全都朝那管闪着幽光的玉笛涌去,转换成声声惊魂动魄的水龙啸吟。 “难道这水龙吟的曲子,每次都一定要奏完?” 醒言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脸上那丝无奈的苦笑。声声吟啸中,自己的整个躯体,似乎已变成一片无助的秋叶,飘飘荡荡,离那张巨口越来越近。此刻,似乎他身周整个的天地都已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浓重的墨色中,醒言彷佛已看到一只只毒色的眼睛,听到一声声凄厉的鬼号…… “我正在堕入九幽之中吧?” 浑身传来的剧烈撕痛,反倒让灵台保留着一丝难得的清醒。但在闪过这丝念头之后,他心中便再也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整个的心神魂魄,正在被凄迷的黑暗渐渐湮没…… 成功让剿匪郡兵免于殛焚惨祸的少年,自己却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在他身旁滂沱大雨中专心守护着哥哥的小琼肜,却对眼前正发生着的灾难毫无所知。 就在苦难的身心已快接近寂灭之时,猛然间,一道金色的灵光,闪电般横过无边的黑暗,将那似已沉积了万年的混沌,瞬间撕裂! 禁锢心魂的黑暗,立时便化成千万块残破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散开去。正在品尝死亡滋味的少年,就好像突然走出幽闭自己的铁桶,重又回归到清明的人间。此时在他的心神之中,已感觉不出什么是光、什么是暗,只觉着一抹太阳般的亲切微笑,正灿烂温暖着自己的整个身心…… 沉沦的魂灵得救之后,醒言便彻底清醒过来,记起刚才刹那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就在他心头那道奇异的金色灵光闪过之后,便有一股熟悉的力量,从背后猛然冲来,汩汩然如浪潮般涌入他已如空竹一般的身躯;与此同时,那首似已停不下来的“水龙吟”,也突地嘎然而止。 不仅如此,就在这派充沛的道力流水般涌入身体之时,隐约间,醒言竟似乎感受到这股流水源头的“想法”! 这种奇异的感觉无法言表,但醒言的直觉告诉他,此事绝对非比寻常;反应迅捷的少年,立即便寂灭了所有的尘思俗虑,只在那儿静静的凝想,紧紧抓住这份似乎稍纵即逝的微妙感觉。 这样奇妙的沟通,直到那外来的太华道力不再涌入为止。 “这便是清溟前辈所说的『感应』?”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已窥得“驭剑诀”一些真窍,醒言便激动不已! “真是神剑啊!” 现在他已经很清楚,因为这把神剑的缘故,便可省去“培灵”阶段。而刚才那份太华道力互相流转之间,又似乎让他窥破几分“感应”的堂奥。于是,醒言就开始回忆起这把怪剑的诸般好处来。 “哈!那青蚨居的章朝奉,还真有不识货的时候!” “不过……好像我也是。呵~” “哥,你在笑什么呢?不吹笛儿了吗?” 现在雨已停住,一直忙着虚劈雨点雨柱的小琼肜,已很难再找到劈砍对象。这时她才发现,哥哥那首一直连奏着的曲儿已经演完,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便仰着脸儿好奇的发问。 “呵~我突然想到一件很好笑的事——等回去再告诉你!不吹笛儿了,已经结束了。” “嗯!我也正好结束了!” “呃?你结束啥?” “我练刀法呢!现在也练完了。” “哦,这样啊。琼肜真乖。我们现在就再去打坏蛋吧!” 醒言放心不下那边的战局。 “好啊!” “那我们上马!” 就在醒言开始挪步时,才无比郁闷的发现,自己现在正浑身酸痛无力,简直是寸步难移! 想来应是方才的神曲,耗完自己全部的精力。 最后,还是在小琼肜纤弱的肩膀死命顶扶之下,这位刚刚呼风唤雨的法师,才勉强蹭上了马背。见哥哥上了马,琼肜也拽着马尾巴,哧溜一下跃坐到哥哥背后。 “我让这白马慢些走,估计到了那山坳处,我气力便能恢复。” “驾!” 打定主意之后,这位筋酥骨软的骑士便使出全身气力,牵了牵马缰绳,吆喝一声,便预备策马慢慢向前。 谁知,现在不仅仅是他浑身无力,他胯下这匹白马飞雪,也似乎是四足发软,难以向前;现在已不是前进快慢的问题,而根本就是举步维艰! 见着这状况,醒言才想起来,刚才那首震慑万兽的水龙吟,应对这匹神骏的白马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作法自毙』,是不是就说我这样子?” 进三步退两步的白马,驮着这位胡思乱想的少年,如蜗牛般朝喊杀正酣的火云山坳中挪去…… 就在这不到五六丈远的行程中,醒言完整目睹了厉阳牙介入郡兵剿匪战斗的整个过程: 看到他宛如火神天降一样自火云山顶冲下,又流星般没入喊杀阵阵的火云山坳。然后,便瞧见远处本来只冒着些青烟的战场,突然又腾起冲天的火光。不久,他便听到顺风传来惨叫声更加稠密,那火光也更加旺盛。 不消说,现在郡兵的处境一定不妙。 “罢了!如今之计,只能试试我这太华版的『噬魂』了。” 救过他两次性命的疑似噬魂之技,现已是浑身无力的少年唯一可恃之术了。 “马兄,能再快点吗?” 鞍桥上的少年心急如焚。 只可惜,还没等他到达战场,却已经等来官兵的溃败。现在在他正前方,正有一群狼狈不堪的官兵,倒拖着矛戟,像群没头苍蝇般朝自己这边涌来。 “罢了,看来大势已去。” 点点这群败兵的人数,大约也只有百来人,连当初的一半也不到,看来死伤颇为惨重。 正在懊恼事不可为的少年,突然想到一个迫在眉睫的危机,便赶紧叫道: “琼肜,快快下马!只管往后跑,别被人踩倒!” “嗯!” 背后猛然一松,那小丫头已应声溜下马去;原本正倚靠着她的少年,倒差点朝后仰倒。 略正了正身形,醒言便驱使太华道力,提前发动起原本只作掩饰之用的“旭耀煊华诀”,将自己整个身形罩上一层光亮。 施术之余,这位上清宫少年堂主还不忘大声吆喝: “各位军爷脚下仔细,千万别撞到!” 醒言所担心的正是此事。在山匪追击下慌不择路的败军,若撞到这匹马上,不仅他可能人仰马翻,这些郡兵恐怕也会接二连三倒上一批;如此紧要关头摔跌在地,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只不过,让醒言没想到的是,自己情急之下拿来作指示用的光明术,竟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充沛的太华道力,让这旭耀煊华诀的千万条光焰气势惊人,竟让这群逃兵重新鼓舞起战意,在醒言这匹蹄酥足软的白马之后,重又集结成阵。 而那些正忙于追击的山匪,也差不多产生同样的判断,在被光焰晃晕几位之后,这些匪人就开始朝同样身带焰苗的厉阳牙身后避去。而他们的首领金毛虎焦旺,则已再没这个机会: 与那些郡兵不同,醒言对这个冲到近前的家伙自然毫不客气,抬手就是一个“冰心结”,将他瞬即冻翻在地! 现在,匪兵之间正以醒言、厉阳牙二人为分界线,中间空出一大片野地,只横七竖八躺着几位倒霉的山匪。 瞧这眼前的架势,醒言立即便明白了此刻自己的角色——现在他已是两军阵前交锋的主将,南海郡军兵的主心骨!如此情势下,“不如俺们继续逃?”之类的建议,是万万不合适说出口的。 无论如何,今日他必须得顶下这一阵。 那位受伤不轻的郡都尉鲍楚雄,已在亲兵的扶持下,一瘸一拐的凑近,跟醒言说了一下刚才那场败战中的大体情势。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已可让这少年想象到刚才战况的惨烈。 “今日若想让南海残兵活着回去,必须击败这个厉姓人物!” 醒言已明白对面那位赤发门主,便是今日这场战事的关窍。 当即,这位决心已下的临时主将,朝对面大喝一声: “呔!你这邪徒,为何要助匪作恶?” “哼,你这端人,为何要趁火打劫?!” 回敬一句的厉阳牙,俩眼死死盯住醒言身后旗帜上栩栩如生的朱雀图案,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 “呃?难道此人已知我用水龙吟暗助官兵之事?厉害厉害!” 心下佩服,口中却不知再怎么往下接话。而对面那赤发白面的骑豹怪客,一时也不作声,只冷冷朝这边看。 正有些尴尬时,醒言却突然惊喜的发觉,自己身上的气力,竟不知在何时又重新回复! 现在他只觉着身上气力完足,就像是酣睡刚起时那般沛然充溢。活动手脚之余,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难道又是神剑相助?” 两军交锋之际,一时也不及细想缘由;现在浑身气力恢复,醒言觉着自己又多了几分把握,胆气更豪,张口便朝对面断喝一声: “你何不过来一战!” 若不是胯下这匹战马疲软,他早就催马冲上前去;现在也只好等那怪人主动来攻。 “门主,小心那厮诡计!” 见着对面那人突然手舞足蹈,巨汉摩赤岸立时便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提醒门主小心提防。 “哼,我当然不会上当!” 现在头顶天空中闷闷的雷声,还在不知疲倦的滚动,听在醒言耳中,就似是催促出击的战鼓。 “那就出击吧!” 片刻前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醒言现在真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感觉。 就在他心中动念,正准备抬手拔剑之时,却忽听得“仓然”一声清啸,还没等反应过来,那背后鞘中之剑,就已在空中划过一道犀利的弧线,将剑柄恰恰置入满脸愕然的少年手中! 一瞧这情景,那边噤若寒蝉,这边士气大涨;突出阵前的厉阳牙,则更是暗自警惕。 “咦?难道现在我已能与这把剑心意相通?” 虽然心中惊喜,但可不敢在这时继续试炼什么飞剑之术;在这紧要当口,还是把剑抓在手心比较牢靠! 在所有人紧张注目下,只见掣剑在手的少年头也不回的说道: “琼肜,你还在马后吧?” “嘻……” 背后传来一串尴尬的嘻笑。 “那你现在帮我在马股上扎一刀,然后就躲开。” “好!” 这小丫头听得哥哥指令,立即毫不犹豫的执行,扬手挥起明光闪闪的短刀片,朝马后腿上部就是一戳—— 只听“唏溜溜”一声嘶叫,这匹后股放血的白马,立即便向前蹿了出去。 这匹勉强冲击的疲软战马,冲到离厉阳牙还有两丈多远处,终于被脚下昏迷匪人的身躯绊到,一声哀鸣之后便侧摔在尘埃之中。 就在小琼肜见状掩口惊呼之时,却见她的堂主哥哥,早已在白马倒地之前冲天而起,借着奔马的惯势,在半空中朝那厉阳牙飞翔而去,一如扑击猎物的鹰隼。 这一次,是少年头一回主动攻击如此可怕的强敌;是胜是败,是生是死,自己完全不知。 不过,即使如这样视死如归般鲁莽的攻击,也不甘就此轻易的送死;值此生死一线之际,已不用他刻意思索,就本能的将自己真正最娴熟、最强大的法术运转全身—— 浩荡沛然的太华道力,正振荡全身;整个人的心神,也进入那“有心无为”的境地。 于是,在这片荒野上所有人屏气注目之中,那个浑身神焰耀映之人,现在就如同天马行空一般,凌空步虚,无翼而飞,一往无前的奔腾而去;那把高高扬起的古剑,正泛着奇异的神光,似乎也正在兴奋的细细嘶吼。 在这一刻,那雷声,那闪电,那低沉的云霾,似乎都已被人忘却;整个天地中,似乎只剩下这人、这剑、这道绚烂的神光。 而这道剑光所指之人,则发现前方似有座大山正朝自己飞来,极天无地,避无可避! 大骇之下,厉阳牙赶紧将手中之剑朝前奋力一掷,意图阻上一阻—— “哧!” 只轻轻一响,这把刚才还在官兵阵中肆虐的烈焰之剑,已如被汹涌山洪崩腾而过的一段朽木,被那把闪耀着电光的古剑,轻轻切成两截,在地上遗留下两道火焰。而那把斩剑之剑,却似乎丝毫没受影响,依旧在少年上方高傲的向后倾仰,彷佛要耐心等到真正斩击之时,才会优雅的落下。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仅仅不到两丈的距离,这位素来强横的一教之主厉阳牙,却似乎已经历过一段久远的幽暗的抑郁的岁月。 就在那道迷离的剑光快要及身之时,这位如遭夜魇的厉门主,才终于来得及飞离胯下豹骑,朝后平平逃去。 “咔嚓嚓!” 随着少年手中古剑挥落,一道似已等待很久的闪电,挟着一声爆烈的雷鸣,在那剑光落处倏然闪现出自己张扬舞爪的身形。耀目的龙蛇之形通天彻地,让人看不清这道突然闪耀的幽紫电光,究竟是落自九霄神府,还是升自地狱幽冥…… 等被强光闪盲的双眼恢复过来,才发现那头面目狰狞的凶猛豹骑,现在已不见踪影。 空中,正扬扬洒洒下起一阵奇怪的黑雨……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十一章 霞刃飞天,横杀气而独往 龙可豢,非真龙。虎可搏,非真虎。 ——佚名 跃马横空、九天雷落、剑底飞避、烟灭灰飞,这前后一连串的事件,实际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但就是这样瞬间所见,却让在场所有人产生一种错觉,都觉着方才自己,已经饱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战。 厉阳牙那头凶猛豹骑,已在雷震之下化成飞灰。空中扬扬洒洒着的黑色齑粉,提醒着在场诸人:方才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刚才那些打打杀杀,在上清宫堂主“驱雷役电”的手段面前,都似成了儿戏。现在火云山下茫茫旷野中,多数人已成了木雕泥塑,忘掉所有杂念,眼中只剩下那道兀自向前飞飘的金色身影。 此时此刻,已入忘我之境的少年,一击得手之后,灵台依旧无比的纯净清明,并未分暇刻意去想下一步该如何行事。金辉闪耀的身形,微一沾地,复又飘然而起,直直向厉阳牙躲避的方向飞扑而去! 而他那剑锋所指之处的厉阳牙,也算好生了得,居然能在方才那记似乎避无可避的雷霆一击下,得暇逃出一条性命。不过,虽然侥幸避开,但这位纵横南越蛮疆的铁血强豪,竟平生第一次在短兵相接中生出几分惧念。 在闪躲中仍未忘眼观六路的厉阳牙,眼角余光无奈的捕捉到,那位半路杀出的神秘道士,如影随形一般,一击中的,飘然又至,饶是自己急切间逃得如此迅捷,那道耀映着金芒的剑光,眨眼间又飞到离自己后脑勺不到三尺之处! 大骇之下,厉阳牙再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从怀中掏出那对刚救过自己一命的宝刃,分掣手中,迅速返身迎敌。 这对霞气灼灼的短刃一出,厉阳牙身前立时便红光大盛。 在这穷途末路之际,身经百战的经验终于起到关键作用。面对如此深不可测的对手,厉阳牙反倒沉静下来,将手中那对奇异的短刀,舞动得恰如两道盘空的赤电;而他身后烈火披风上的焰苗,也被催发得无比强劲。数百道飞蹿的火舌,直朝醒言汹涌舐去。 面对厉阳牙强悍的反击,醒言却似是一无所觉;他的整个身形,似已与手中剑器浑成一体,在厉阳牙身周左右不住搏击。似已毫无杂念的少年,却在潜意识中清楚的感觉到: 直面眼前汹涌的火浪剑光,若自己不顺应着此刻奇妙的心境,恐怕立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正极力反击的厉阳牙,马上便发觉,那道围着自己打转的剑光,总在自己料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神出鬼没的剑击,专拣他抵挡不及的地方招呼,让他只来得及左推右挡,丝毫无暇反击。更奇怪的是,他自己苦炼而成的披风烈焰,却始终不能燃及敌手的身躯;气势汹汹的焰苗,在快要舔舐上醒言躯体时,总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再也前进不得分毫——若此时还有谁能凑近细瞧,便会发现两人之间火焰与金辉交界处,正激荡流窜着千万条肉眼几不可辨的细微电芒! 见自己法力武技俱都高强的门主,竟被那少年怪道的凌厉攻势压迫得左支右绌,巨汉摩赤岸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挥舞着巨硕的宣花重斧奔向近前,意图与厉阳牙前后夹击醒言。 还没等他来得及加入战团,便听得场中又是一声清脆的叫声: “不要打我哥哥!” 话音未落,拔足飞奔的摩赤岸便觉着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惊之下,赶紧闪躲,摩赤岸只觉一股凉气,恰从自己鼻尖前划过。正在他惊惧之时,却见身前左前不远处,立着一个娇俏玲珑的女娃儿,正嘟着嘴儿仰看着自己。 “谁家跑出的小女孩儿?快快躲开,小心被俺斧头刮到!” 一心救主的摩赤岸也不及细想,好心提醒一句之后,便又揉身挥斧,直冲醒言砍去——只往前冲得一步,眼前一花,又是一道寒光冲自己飞来。再次堪堪闪避过后,摩赤岸这才终于瞧清楚: 原来这阻挡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小女娃儿! 不用说,这位挡住摩赤岸去路之人,正是小琼肜。刚才这小女娃儿在马股上戳了一刀之后,立即紧跟向前,在不远处立定,紧张瞧着她醒言哥哥的战斗。一见那位身形吓人的怪汉狂呼乱叫着冲过来,她便也赶紧奔上前去替她哥哥拦阻: 虽然眼前这位大叔跟自己一比,简直就像座巍峨的大山;手中那把重斧,也显得巨硕无比,自己手中这两把小刀与它一比,根本就不成比例!但既便如此,小琼肜仍是夷然无惧,毫不犹豫冲上前去与他拼打。 所有这一切,也都是眨眼间事。后方军阵中的鲍楚雄等人,只留神看那醒言打斗;突见这小女娃儿打横冒出,竟要去阻挡那位凶神恶煞般的巨汉,一时俱都是面如土色。只可惜众人与她相距甚远,即使有心冲去救她,也是来不及了。 正当鲍楚雄林旭等人嗒然若丧之际,却见那位粉红小衫、嫩黄发带的小小少女,并未马上丧身在巨汉重斧之下。不仅如此,那位叫作“琼肜”的小姑娘,衣带飘飘,恰似穿花蛱蝶一般上下翻飞,竟围着那凶汉不停的攻击起来! 这小姑娘身姿如此轻盈,便似生着翅膀一样,只在摩赤岸身周飘飞;她手中那两支明光烁烁的短刀,顺着从空中向下的俯扑之势,正在向摩赤岸不停的击刺——她这灵动转折的身姿,一如……一如那千鸟崖上常与她嬉戏的飞鸟! 被这打横冒出的娇小少女缠住,摩赤岸自是大呼晦气。只不过,略经得几个回合,摩赤岸便收起轻视之心,更甭提啥怜娇惜弱的容情念头: 这位不知谁家跑出捣乱的少女,手中所执虽只是两把短短的刀刃,彷佛一下子便能被自己重斧震飞;却不知怎地,这女娃儿总能绕开这把力能开山的巨斧,只管往自己头脸脖项要害之处刺击——来势之精准、角度之刁钻,好几次都把他给吓出一身冷汗! 如此一来,甭说解门主之厄,连自保都有些问题。这样不利局面,立即便把摩赤岸急得吼声连连,一把重斧舞得虎虎生风,恨不得将这恼人的小女娃儿立时逼退。只可惜,小琼肜似乎已经找到在千鸟崖上与飞鸟们嬉戏追腾的感觉,只管围着眼前这位想打哥哥的坏蛋上下扑击,并且还越打越起劲儿——这小丫头,偷偷跟着醒言哥哥下山,已经有好几日没跟崖上的鸟儿们玩耍了! 说起来,醒言这位琼肜妹妹,恐怕真有些天赋异禀,对这技击之事,竟是无师自通。面对摩赤岸那只狂舞重斧,这小女娃儿可谓沾之即走,就似有高人指点一般——一击不中,飘然而去,丝毫不让那巨斧碰上自己分毫。然后,这小丫头又在半空中匪夷所思的凭空转折回来,凌空扑击,继续将手中短刃直指摩赤岸要害部位。 更让摩赤岸觉着晦气的是,虽然现在他手中巨斧舞得上下翻飞滚动,口中更是咆哮连连,势如疯虎,若是换了旁个女子,甭说对敌,光瞧着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便早就被吓得骨软筋酥;但很可惜的是,眼前这小女孩儿却似乎不知道啥叫害怕,只管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更有几次,这小丫头竟在自己那去势已尽的斧刃尖上,足尖轻点,借力而起,飞到半空中重新俯临扑击! 自己将巨斧玩命般的挥舞,却只有挥劈带起的罡风,才能将那小丫头的裙裳发带吹得荡荡飘飘! 看起来,这位初始一心襄助哥哥的小琼肜,现在已有些沉浸在玩耍之中了! 看到那巨汉在琼肜逼迫下竟露出手忙脚乱的窘迫模样,鲍楚雄几人咋舌之余,心中也不禁暗暗生出些惭愧之心。 天师宗几位法师,歇得这一阵,也渐渐缓过劲儿来,蹒跚着挪到阵前,替醒言琼肜观战。虽然,现在那位在半空中翩翩击刺的小女孩儿正乐此不疲,浑不觉有啥危险;但旁观的盛横唐几人,却替这位常在生死一线间游走的小姑娘捏着一把冷汗。待又略略恢复了些,林旭盛横唐几人,便开始着紧绘画符咒,准备尽早解除那小女娃儿的“险境”。 还未等他们来得及出手,场中形势已是变化陡生: 不知怎地,就见那位浑身裹在一团火焰红光中的厉阳牙,突地一声惨叫,便似只断线风筝般,朝侧后跌飞而去! 原来,正是醒言在挥剑击打间,一时经得厉阳牙侧面,悠然见他披风飞起,胁下露出好大一块空档。见此良机,醒言当然便自然而然挥掌一击,拍在厉阳牙肋上——少年本就力大,在剧斗中近距挥出一掌,更是使足吃奶气力。当即,这一掌便让这位武力强横的厉门主,在一片火焰激荡中“哇”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身形都被劈得猛然飞了开去! 一击得手,醒言便收手立住。见大敌已败,心头一松,他整个人都似乎都虚脱倦怠起来;身上那层一直辉煌蒸腾的金焰,立时便黯淡下去,转眼就销匿于无形。 正在以为大局已定之时,却不防那位倒飞出去的厉阳牙,在万般艰难中,竟仍能聚起最后一丝气力,将手中兵刃,猛然便向来处奋力抛掷—— 两道红光,便如两朵绚烂的赤霞,朝已经浑身懈怠的少年飞射而来! 望着激射而至的夺命神兵,醒言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最后一丝念头: “值了。”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十二章 须臾剑语,惊谁人之幽怀 且说张醒言将厉阳牙一掌震飞之后,正全身懈怠之时,却冷不防那厉阳牙在倒飞之中,竟仍能将手中两只赤红的短刃狠力掷出! 霎时间,两支灿烂着血色霞光的锋刃,就似一对燃烧的火鸟,翂翍着鲜红的焰华,直朝闪避不及的少年扑去…… 火鸟?! 一阵眼花缭乱中,一道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红影,“唰”的一声从半空中蹿过,便似是流星赶月一般;就在这红影掠过之后,那两把正在风中肆虐呼啸的霞刃,立即便不见了踪迹! 而那位正闭目等着熬痛的少年,对这瞬间发生的事体一无所知,还在那儿苦候: “没这么慢吧?咋还没来?” “哇呀!~” 正等得不耐烦,一声预料中的惨叫终于延期传来。 “呃?” ……这声惨叫状如杀猪,咋这么难听?实在不像是自个儿叫唤出来的。 直到这时,气力耗尽的少年才觉着有些不对劲,赶紧睁眼观瞧。眼光扫及之处,正见那野草丛间,厉阳牙俯伏于地,一动不动,头脸处浸着一摊血洼,眼见是不活了。不远处,像座小丘样横卧于地之人,正是开始那位身形长大的凶汉;现在他身上还燃着些火苗,冒出缕缕的青烟。瞧他躺卧的方位,这位大叔,就应是刚才那声杀猪般惨叫的发声之源;看他兽裙上的火苗,大概是中了天师宗的烈火符。 “呼~这俩助匪为虐的家伙总算毙命!” …… “呃?刚才那两把飞刀呢?” 这时醒言才想起自己刚才闭目等死的事儿,心中不禁大疑。 正迷惑间,从旁忽的闪出一人,举着两支锋刃如水波般晃荡不已的鲜红短刀,仰面跟自己说道: “哥哥,原来这两只不是鸟儿!~” 这满面嘻笑的献宝之人,不是琼肜是谁? 过得这当儿,鲍楚雄一众郡兵也终于反应过来,当即便发一声喊,各操兵刃,如潮水般向那些怔怔呆呆的匪徒杀去! 见官兵杀来,这些匪徒才如梦初醒,赶紧举刀弄棒死命抵挡——虽然刚才被醒言击杀厉阳牙的惊人架势给吓得肝胆俱裂,但毕竟现在刀剑临头,这些悍匪又怎会束手待死? 只可惜,此时南海官兵士气如虹,就如出柙猛虎,风卷残云般横扫这些存着怯意的残匪!顿时,多日剿而不灭的大风寨匪徒,死的死,降的降,不多时便被官兵整肃一空;火云山下的野草中,又躺下数十具尸体。 而那位被醒言冻僵的巨盗猾匪“金毛虎”焦旺,早就被恨他入骨的鲍楚雄,给一刀砍下头颅。 不过,“兵者,凶也”;饶是这样一边倒的收尾战斗,仍然是血腥无比。火云山的匪盗,大多是罪大恶极之徒;降与不降,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早死晚死的问题。因此,在人数占优的郡兵面前,常有那悍不肯降的贼寇,被奋不顾身的郡兵从后死死抱住,然后另一位官兵从前方正面一刀剁下—— 由于这样的场面实在过于血腥,醒言只好背对着杀场,将那好奇的小女娃儿挡在身前,不让她瞧见分毫。 直到此时,醒言才有余暇觉察,方才鼓荡自己全身的沛然道力,现已如退潮般全不见踪迹;蓦然充沛的气力,也不知流向何方。现在他整个人都酸麻无力,经脉中更如空竹一般,只觉着整个身躯都似乎飘飘荡荡无所凭依。 面对这般情势,再结合往日诸多怪事,醒言已大略明白其中关窍: 上次马蹄山上贸然吹奏『水龙吟』,这次再吹神曲解救官兵之急,在自己并不深厚的太华道力中途耗光之时,两次跳出救场的,都应是自己这把已入鞘中的无名古剑——虽然,马蹄山那次,这把古剑藏身在白石之中。 移动着酸软的手臂,勉强将琼肜小丫头冒出的脑袋拨回,醒言苦笑道: “唉,剑兄啊,咋这样小气,也不将道力多借给俺一会儿……” “就不给!” 蓦的,在他话音刚落之际,醒言竟意外听到一声答话!这句彷佛就回响在耳边的应答,依稀就像个女孩儿在那儿赌气撒娇,声调简直与那位龙宫的公主一模一样! “咦?琼肜,刚才是你答话吗?” “没有呀!” 那位正准备将脑袋再次偷偷探出的小丫头,以为又被哥哥发现,赶紧悄悄往回缩了缩,讪讪答话。 “真的没说?就是这句,『就不给!』” “就不给?真的没说呀~也没想偷看哦!” “哥哥你想跟我要啥呢?” “呃,还没想好。” 心不在焉的胡乱答了一句,醒言暗自忖道: “唉,气力耗光,现在竟开始有些幻听了!” 且不提他在那儿胡思乱想,再说鲍楚雄麾下兵马的战斗。就这说话的功夫,剿灭残匪的战斗已经结束,现在郡兵们正忙着清理战场。 见大事已定,鲍楚雄赶紧朝醒言这边赶来。这位现在气力比醒言强不了多少的南海郡都尉,正有说不完的感谢话儿,要讲给这位不远千里赶来为揭阳百姓造福的上清宫张堂主听! 就在这时,却忽听得一阵喧嚷。鲍楚雄扭头一看,正见五六名兵丁,围作一堆,似乎正在那儿拉扯着什么,还不时发出争执之声。 “这些不长进的家伙,又在那儿争战利品!” 原来,这南海郡的郡兵,虽然作战军纪还算严明,但一俟战斗结束,便习惯三五成群搜寻战利品。严格说来,按当时郡里规矩,打扫战场所得战利品,都得上交州郡府库;作战士兵的犒赏,会由太守另行颁发。但南海郡兵士们这样私分战利品的习惯,倒颇能助长士气,鲍楚雄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并不与手下兵丁计较。 只不过,今天情况却有些不同。这次郡兵伤亡惨重,多数人都在默默掩埋死去同伴的尸体,或者在安顿伤者,因此这阵争夺战利品的喧嚷声,便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更何况,还有上清宫的高士还在此处,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球就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哄抢财物,实在是不开眼之极!当即,鲍楚雄便大为恚怒,立即转过方向,朝那几个正争成一锅粥的家伙移去。 待走近了些,鲍楚雄才瞧清楚,原来这伙兵丁,正是在争那个妖人肩上的披风。鲍都尉从人缝中看得分明,虽然那妖人已被张堂主劈死,但他覆在背上的那袭烈火披风,却仍在蒸腾着鲜红的焰气霞光。如此一来,既便是再蠢的家伙也看得出,这袭披风正是让人梦寐以求的宝物!鲍楚雄这次恍然大悟,为啥这几个家伙这时还有争夺战利品的心思。 略过鲍楚雄开口训斥、那几个兵丁还不肯放手不提,再说醒言,他现在虽然有气无力,但眼力耳力仍佳,听得这阵喧哗,很容易便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瞧着那几个军士争夺殁者披风的身影,这位上清宫少堂主不禁喟叹道: “虎死留皮,也大致如此吧!” “嗡~~” 正在感慨,醒言却突然发觉背后鞘中之剑,竟突然微微振动;剑匣相击间,正发出低沉而清越的鸣响。 “不对!” 见这把奇剑无端振鸣,醒言立即就觉着有些不对劲。略一思量,他便似有所悟: “呵~也只可能那处有古怪!” 只见这位一直像根木桩杵在那儿的上清宫堂主,突然便大声喝叫起来: “咄!你们这些军士,好生惫懒!这妖人明明是我所杀,尔等为何还要拦在俺前面抢那宝物?!” 少年撇下小琼肜,一边叫嚷,一边努力挪动步子,朝那群官兵蹒跚走去。此时,他已经拔剑在手。 见上清宫小道爷发怒,那群争得正欢的郡兵,立马就一哄而散,便连那位正自呵斥的郡都尉,也赶紧退避三舍。 “算你们识趣!” 只见这张堂主满意的哼了一声,便又继续朝那具已是孤零零的尸体走去。 “哈哈!” “果然还是雏儿!这次便要栽在我手!” ——这个凭空冒出的奇怪想法,竟正是发自那具看似已经了无生机的“尸体”,厉阳牙! 原来,他刚才被醒言重击一掌,虽然受伤颇重,但对他而言并无生命之虞。不过既便如此,他也知道,对上这样武力同样高超的法师,若是正面交手,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讨不过好去。因而,这位向来行事不羁的厉门主,在被击飞之后,便心生一计,准备就着败势诈死,来诱敌手近前;然后便趁他毫无防备之时,暴起一击——以他现在聚起的气力,若被这臭道士挨上,不死也得重伤! 虽说厉阳牙这般筹画,正是典型的诡道;但残躯深陷敌众之中,仍敢存这样的伤人念头,这位厉门主厉阳牙,可真不是一般的悍勇。 就在厉阳牙准备孤注一掷之际,他所信奉的大神,也似乎乐意帮忙——如他所愿,那个可恶的臭道士,果然眼馋他的宝衣,正在朝这边赶来。 就在厉阳牙暗暗蓄势,心中自觉得计之时,却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刚才那少年道士还在一路大嚷,但现在,却没了丝毫声息;更渗人的是,原本官兵们打扫战场的响动声,现在也一下子归于沉寂。 暮色低垂的旷野中,只剩下呼呼的风息。 诡异的静谧,让原本以为就快得手的厉阳牙,觉出些不妙;还没等他来得及有啥反应,便突觉有一冰冷之物,已轻轻触到颈后: “请教阁下:是尸冷,还是剑冷?” 第六卷 云飞剑舞雄千里 第十三章 异宝奇琛,俱是必争之器 颈后那剑尖,只是略略碰触,却让厉阳牙觉得万般的寒凉。 剑触之处,便似有蚂蚁咬噬,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瞬即传遍全身。那句谑笑话语过后,头顶便再无了声息;但就在这片静默中,厉阳牙却是寒毛倒竖,浑身的肌肉都霎时绷紧——不再是蓄势伤人,而只是利器及身前身体本能的反应。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让这段时间变得分外的漫长。紧张万般的厉阳牙,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颈后要害处那点渗人的寒凉,不知何时已悄然撤去。 “罢了,原来这人并不想伤我。” 到了这时,这位蛮疆强人已是心神俱丧,再不敢兴分毫反噬之心。面对如此智勇双全的强敌,玩甚智谋显然徒劳。于是,那些依少年手势大气都不敢出的官兵,无比惊讶的看到,不远处那具张堂主隆重对待的死尸,竟突然翻身而起,浑若无事般出声说道: “唉,还是剑冷。” 一听得这句陪笑答话时,这位一脸淡然的少年,内里顿时如释重负。 “为何要助纣为虐,阻挡官军剿匪?” 语气依旧不温不火,不急不徐。 “你是说这些山匪?” “不错,或许他们十恶不赦,但几月来真心护我寻宝,我便当替他们消灾。仅此而已。” 听得这样奇怪逻辑,醒言一时倒有些错愕。 略一沉默,这对面二人却几乎同声讶道: “寻宝?!” “剿匪?” 略一停顿,这位灰头土脸的厉门主便忿忿不平道: “哼,你们这些汉人,最会假惺惺;明是来夺宝,却总要找借口——某虽打不过,却是不服!” “这样啊……嗯,我只是奉师门之命来襄助郡兵剿匪,其他的确一无所知。阁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就这样了。” 醒言说这话时,正是一脸的睥睨傲然——若搁在这场战斗以前,年未弱冠的少年摆出这副面孔,林旭、鲍楚雄不免便会觉得十分不协调。但此时,却没人觉得可笑;所有人都觉得,张堂主这副神情是如此的合理自然。 显然,包括厉阳牙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位与强敌近在咫尺还一脸从容的少年,内里其实是多么的虚弱! 越是见醒言这般傲然,厉阳牙越是不敢作其他想;只听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真的只是来剿匪?那你那杆朱雀旗又要作如何解释?” “朱雀旗?” 回头看看军阵当头处那面正猎猎作响的朱雀大旗,醒言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面旌旗?它只是太守大人临行前赠我。又有何不妥?” “难道真不是来夺我宝物?” “当然不是!” 醒言还是没弄明白眼前这人在想什么: “朱雀乃上古四圣灵之一,为南方守护之神。哼,本道爷南来火云山剿匪,用此旗正是适宜。莫非阁下以为有何不妥?” 说话时,醒言故意将握剑之手紧了紧。这个动作虽然细微,看似不露痕迹,但又如何能瞒得过身经百战的厉阳牙?——只见他赶紧接茬: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罢了罢了,算是历某想差;料想你也不会骗我这块俎上之肉。” “实不瞒道爷说,我祝融门素善堪察宝气;这次前来揭阳,正因几月前见火云山上宝气冲天,云光红艳蒸腾,正是五行属火。算这星宿方位,应是传说中古南越国之镇国宝器朱雀神刃,即将出世了。” “朱雀神刃是不世出的火系神器,我祝融门向崇火德,见此异宝出世,自然便要来寻。却不料,这神物果与一般法器不同,竟是灵性非凡,整整和历某在火云山中捉了三个多月的迷藏,弄得俺对这处山场所有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 开始时,这位祝融门主还有些神情恹恹;但不知怎的,也不知他瞧见啥,说到后半截厉阳牙整个人竟重又变得容光焕发起来,直看得他面前这位强自支撑的四海堂主暗暗心惊不已。 此时旷野中,所有人都在静静注目着两人的对答,不敢稍有轻举妄动。不过,这些人中要除去醒言旁边不远处一直忙着把玩战利品的小女娃。也不知这小丫头使了啥法儿,她抢来的那对鲜红短刃,现在竟正在她身周上下飞舞,流光点点,残影翩翩,像极往日她在千鸟崖上与群鸟相嬉的光景。 略过她不提;只听厉阳牙继续说道: “只是,三月辛劳,寸功未得。直到今日,在你们与山匪战事正酣时,我才终于能用本门异法,收得这对神刃。” 说到这儿,这位厉门主便有些黯然,叹道: “唉,真是天意!今日历某方知,神物有灵,原是强求不来的。” 顺着厉阳牙的眼光略略一瞥,醒言终于闹明白他口中百般着紧的宝物是什么——若按少年往日脾性,晓得此情后,定然会将琼肜手中之物立即奉还。只不过判断眼下情势,醒言却另有打算。只听他淡淡说道: “厉门主,得罪了。夺宝虽非我本意,但经得今日这场风波,我却不能再将宝物还你。” …… “阁下这是哪里话!” 一听这话的腔调,醒言悬在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立刻又落回肚里。现在,厉阳牙竟有些神采奕奕: “天地有灵,物各有主,何况这样神物。现在这对朱雀神刃,已自己寻得真正之主了!即使你要还我,它也不依。” 说到这儿,厉阳牙却又变得有些悻悻然: “我说呢!怪不得三月来一直没结果,怎么今日就让俺轻易得手!” 随着这话,他背后那袭烈火披风上的焰苗,又朝外蹿出一二寸。 虽见厉阳牙懊恼,但醒言却是心情大宽,晓得今日这场危机,基本已算过去了。 正庆幸间,却听得那厉门主突然大声说道: “宝物虽不敢再觊觎,但却另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道爷能够应允!” “请说。” “……恳请您准许将那位姑娘归我!” 戟指之处,正是那位兀自玩耍一无所知的小琼肜! “啊?!” “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请她加入祝融门。” 一见少年神色不善,厉阳牙赶紧加快了说辞: “并且,我想将这门主之位,就让给这位姑娘来做!” 已决心听到任何事都面不改色的少年,听得厉阳牙这番话,还是不免有些动容。还没等他来得及答话,便见眼前这位明显受伤不轻的厉门主,已经无比迅捷的蹿到琼肜面前,弯腰低头,正用尽可能和善的语调,诚恳告道: “这位小女史,请做我们祝融门的掌门吧!” 只可惜,虽然厉阳牙无比真诚,但他面容本就苍白怪异,现在再涂上一层血污尘草,便让他所有改善形象的努力,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小琼肜立即便被吓得跑到醒言身边,紧靠在哥哥身侧,紧张注目着这个面目狰狞、背后喷火的怪物——一门心思和神刃玩耍的小女娃儿,已忘了这人的来历……而那对状若火鸟的神刃,也一路飞舞着跟她来到醒言身后。 见未来的门主跑掉,现任门主立即紧随其后,亦步亦趋来到醒言跟前,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芒,低头跟眼前的未成年少女继续游说道: “您能让朱雀神刃认主,便是普天下再合适不过的祝融门掌门!俺们祝融门,可是南越苗疆第一大派,您若当了门主,可真是威风之极!” 说到此处,厉阳牙挺胸抬头,昂首望远——却瞥见眼前的小门主还是无动于衷,只管扯着身旁少年的衣角,嘴唇紧咬,将小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见游说失败,厉阳牙也不气恼。此刻,他已完全忘了醒言的存在,眼里只有那位转世火神。略一思忖,厉阳牙便换了个腔调,耐心哄道: “我们苗疆,可是很好玩哦!有会飞的白蛇,能喷火的虫子,会唱歌的葫芦,很多美貌热情的少女,还有……” 求贤若渴的厉阳牙,越说越不靠谱,立即便被从中打断。只见醒言揽着小琼肜的肩头,不悦道: “厉门主,诱拐女童官府可是要判重罪!琼肜——” “你想跟这人去做祝融门的掌门吗?” “不想!” 小丫头不加思索的回答,清嫩的嗓音干脆利落。 “好,厉门主可曾听清?此事就请不必再提。” “既然今日之事大都源于误会,本堂主便不与你计较。请阁下速速离去。” “可惜可惜……” 见事不谐,厉阳牙无比惋惜。不过他那意犹未尽的样子,却让醒言暗暗心惊。 不得再纠缠的厉阳牙,并未立即依言离去,却又开口说道: “既然阁下无意伤我性命,那不知可否也放我兄弟一条生路?” 少年闻言大奇,正是不知所谓。只不过,他表面却仍然保持云淡风清,含糊道: “唔,佩服,门主果然见机。那好吧。” 闻得赦令,厉阳牙赶紧转身朝后走去。在背后一道好奇的目光中,厉阳牙走到一余烟袅袅处,伸脚踢了踢,叫道: “起来吧。再装也躲不过!” 话音刚落,那位自门主“不幸遇难”便一直睡地不起瞑目若死的莽汉,此刻竟一骨碌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火苗,竟似是浑然无事,只在那儿乐呵呵憨笑不已。 “我俩是老搭档了,呵呵!” 见少年神色古怪,厉阳牙随口解释一句。然后,他又转身略略搜寻了一下,找到被醒言劈成两截的断剑,在接口处略略对好,口中念念有词。稍待片刻,只听厉阳牙大吼一声,挥手在剑身如流水般抚过——在众人无比惊奇的目光中,那把断剑竟又回复如初,就好似从没被砍断;锋光烁烁,火焰腾腾,便是刚从熔炉中重新锻炼出来,也没它这般光洁滑溜! 与周围其他信心满满的官兵不同,看厉阳牙露得这手,醒言内里却是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一俟执剑在手,本应转身离去的厉阳牙,却突然厉声发狠道: “倒差点忘了问,阁下倒底是何方神圣?!下这样狠手打我!有朝一日,俺厉阳牙一定要再找回这场子!” “呃……” 瞧他这气势汹汹的凶狠模样,这位脱离市井不到半年的少年,第一反应便是胡乱编个话儿搪塞过去。只不过略一迟疑,醒言已记起眼下周遭的环境,虽非光天化日,但也是众目睽睽。万般无奈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高声回道: “本堂主、正是罗浮山上清宫门下张醒言!” “上清宫?什么堂主?” “俗家弟子堂四海堂堂主!” “呀!原来是上清宫的神仙。失敬失敬!怪不得,原来我是败在上清宫四海堂堂主手下,也不算十分丢人!” 刚刚满脸不平之色的厉阳牙,立即便换上一副笑颜,突然间心情大好。虽然,这位祝融门门主未必听说过“四海堂”仨字,但现在他却将这堂名说得顺溜无比。 “咦?厉兄为何前倨后恭?” “张堂主这都不知?” “嗯?” “大丈夫能屈能伸啊!罗浮山上清宫,可不是俺区区一祝融门能惹得起,所以也只好将今日这仇撇过不记!” 勇悍非常的一门之主厉阳牙,现在这服软话儿却说得如此自然,直把醒言看得目瞪口呆。厉阳牙却仍是浑若无事,笑道: “对了张堂主,且不要太气恼;今日与官军对敌,我可未曾下狠手。那些被我伤及的兵丁,只是略中火毒,并无大碍,调养一些时日便好。” 听得这话,鲍楚雄等一众官兵尽皆松了一口气。厉阳牙又拉过身旁小山般的巨汉,重点跟琼肜姑娘介绍道: “咳咳,我这位兄弟姓摩名赤岸,是俺们祝融门大护法;摩护法善能驱兽,纵横南疆,无人能敌,人称『火灵兽神』便是……” 话还没说完,却已被摩赤岸瓮声瓮气的打断: “惭愧!在张堂主面前,还提什么兽神!门主,咱还是快走吧。” “好!两位,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众人便觉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然后这祝融门二人就已踪迹全无! 惊愕间醒言抬头往天上寻找,恰见暮色天空中一道红色的云光,正朝西南方歪歪扭扭的飞去。 见厉阳牙被自己重创之后还有如此手段,醒言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发凉。只有无忧无虑的小琼肜,似是毫无知觉,见怪物走掉,又开始一心一意和那两只“火鸟”玩耍起来。 这时,已走到近前的天师宗林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可惜,让那两妖人给跑了……” 他这心直口快之言,只说到一半,就自觉不妥,赶紧噤声不言。 只不过林旭这话,醒言已听得分明;看看乌天上那道淡淡的火影,他不禁苦笑道: “唉,有没有哪位好心,帮着扶我坐下?” 硬撑到这时,他已形若半瘫,早就是寸趾难移。 扶着无力的少年坐到地上,林旭再回想一下今日战事,心有余悸之余,便难免有些脸红:初时的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现在想来却是无比的荒唐!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献计的林旭。这一队行伍之中,在出征时又有谁能预先想到,这样十拿九稳的战事,最后竟会打成这样? 想到这里,这位熟读兵书的天师宗门人,看了一眼正盘坐地上闭目运气的少年,神色复杂的叹了一句: “唉,今日方知,恃人之不攻,不如恃己之不可攻……” 这时候,苍茫的暮色已完全笼盖大地。黑暗的天幕下,那座炎气褪尽的火云山顶,已燃起熊熊的大火;被官兵清理后的大风匪巢,正走向它应有的归宿。 从火云山脚下的旷野中远远望去,那把熊熊燃烧的烈火,便像一支照天烧的巨大火炬,映红了远方半边的夜空。 而众人脚下这块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搏杀的土地,已完全被湮没在凄迷的夜色中。正是: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迷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正传来郡兵苍凉的葬歌声: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 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 腐肉安能去子逃。 …… 《仙路烟尘》第六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一章 问水听山,皆言不如归去 就如同约好一般,在南海郡这场剿匪战事完毕之时,黑夜也悄然降临了。 现在,郡兵们已在旷野平地中搭起五六座军帐,让军医在其中医治受伤的兵士。 这支前来火云山剿匪的队伍,出发时并未想到还需在山中过夜,因此只带了少量帐篷,以致现在大多数幸存士兵,只能在野地草丛中睡下。露天营地的周遭,已燃起几堆明亮的篝火,以吓阻那些夜里出来游走觅食的猛兽。 不过,郡兵所有这一切忙碌,现在都已与醒言无关了。自从吓退那两个蛮疆杀神,醒言就彻底的游离于眼前的战场之外;精疲力竭的张堂主,现下只能一动不动,盘坐在地存神炼气。 见他如此,鲍楚雄等人也不敢上前搅扰。只有琼肜,现在终于玩得累了,就倚在哥哥身上安静的睡着。 浓重的黑夜,终于静谧了所有的喧嚣;只有旷野中游离的雾气,悄悄露湿了褴褛的征衣。 第二天早上,直到东天里的晨光直照到脸上,才让这群疲惫的征人勉强睁开朦胧的睡眼。偶尔在火云山峦间露出半面的灼烈夏阳,此刻落在鲍楚雄等人眼中,竟觉得无比的亲切温暖。前夜火云山野中郁结不散的阴郁之气,也似乎被这火红的阳光驱逐得一干二净;只有远处及膝深草中零落的断肢残臂,仍在无声的提醒着人们: 昨天发生的那一切,并不只是一场无端的梦魇。 在温暖的晨光中,醒言也终于醒来。这时他才发觉,昨晚自己一直静坐炼气,但现在已是躺倒在地。身上,不知是谁替自己覆上一袭皂色的战袍,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略挪了挪了身子,正想起来,却发现旁边还睡倒一人。侧眼看去,原来是自己的琼肜妹妹,正倚靠在自己左臂旁睡得香甜。现在这小丫头,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儿,蜷侧在一旁;长长的睫毛,正随着呼吸均匀的颤动。 瞧琼肜手脚头脸摆放的姿势,醒言可以想象,昨晚随着自己入眠后无意识的躺倒,这小丫头竟也保持着侧倚的姿势,跟着他一起滑倒睡下。 见她未醒,醒言便仍旧保持原样,省得惊了她的睡梦。小丫头原本温润如玉的嫩脸上,现在正熏抹着好几道烟灰之色。瞧着这些,醒言不免又想到昨天的战斗: “想起来了,昨天应是琼肜帮我挡住摩护法的吧?最后还帮我挡下那两把夺命的飞刀……” “真没想到,这偷偷跟来的小丫头,竟然还救了我一命!” 直到这时,醒言才意识这位娇娜可爱的小妹妹,昨日竟是生生将自己从鬼门关前拽回! “对了,她是从哪儿学来的古怪刀法?” 心中大起怜爱感激之余,醒言又对琼肜昨日的表现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当时他并没正眼观瞧,但小丫头那穿花蝶鸟般的神妙身姿,仍是鲜活的映在他脑海中。 “看来,回去后我也得抓紧练练『驭剑诀』。万一以后再遇上啥凶险之事,也不能老让琼肜涉险。” 经得昨日之事,醒言已总结出几条宝贵经验。除了好好修炼法术之外,他还打定主意,一定要花些功夫训练这小丫头不要老跟在自己后面。只是,这任务看起来很是艰巨;不过如果做不到,也不打紧。以后自己尽量安分守己,与人为善,深居简出,不和旁人争狠斗勇便是了。 正在醒言将如意算盘打得山响时,却听得身旁有人说道: “哥哥,我又睡懒觉了。” 原来,是琼肜醒了。 起身后,只一站起,那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鲍楚雄便赶紧走上来,一抱拳,禀道: “张堂主,琼道姑,早膳已在那边帐篷中备好,就等二位过去享用!” “……都尉大人又何必如此客气?” 一郡都尉这样的大官,对自己摆出恭敬前辈的姿态,立时便让他有如针芒在背,好生不自在! 在众人陪同下吃过这顿别扭的早膳,醒言忽想起一事,便问道: “都尉大人,不知昨日那些伤兵,可都妥善医治好?” “托堂主的福,那些受了皮肉伤的,都已敷药包扎妥当。中了妖人火毒的,重一些的幸得云儿道姑施术治好。其他的,等回去慢慢将养一些时日便好。” 那天师宗的张云儿也轻声说道: “其实也非云儿法力,只赖家父赠送的解毒虹贝,才得解军爷们所中火毒。只是这虹贝能效有限,吸得数人后,现在火毒已充盈其间;若要重新恢复效用,得费上两三个月,让所吸火元慢慢消褪——只是那时却又无需此物了。” 听得张云儿这席话,醒言方才发现她胸前那颗原本淡黄的玉贝,现在已变成深重的朱红,显然,这便是她所说的贮满火元。 看到这解毒挂饰,醒言倒突然心中一动,言道: “说到解毒,我这儿倒也有一只友人赠给的项佩,依稀也有解毒之能。不知都尉大人可否容小子一试?” 张堂主主动请缨,鲍楚雄哪有不应之理。虽然听他说得谦逊,但帐中所有人,都彷佛已看见那些中毒士兵活蹦乱跳的样子。 若是醒言知道他们此时的想法,恐怕便要大为紧张,因为他可真的只是想试上一试。不过幸运的是,众人想象中理所当然的情景,真个变成了事实: 醒言手中那块晶润滑洁的玉佩,只要挨近火毒伤口约半寸处,便自动发出亮白的毫光。然后,千万条纤细红丝,便在这片白光中被迅速吸收到玉石中。 与众人想象略有出入的是,在医完十几人之后,这块玉佩仍然光洁如初,丝毫未显异色。现在鲍楚雄等人对醒言诸般神奇手段,已是见怪不怪,只在心中赞叹: “果然是罗浮山的宝贝,恁地神妙!” 众人中,只有两人略有些异样: 一人是张云儿。看着醒言也拿项中玉佩替受伤郡兵吸收火毒,这位天师宗的女弟子,不知怎的,俏脸上竟浮起一丝晕红。只不过这抹微红,在胸前朱色挂贝掩映下,一时倒也不虞有人发觉。 另外一位,则是这位手拿玉佩之人。他表面虽然神色如常,但内心里却也是感叹万千: “想不到居盈姑娘,赠我的却是如此重宝!” “嗯,虽然与她相见之机渺茫,但下次若遇见灵成师祖,不妨问问她的音讯,也好略通我感激之情。” 略过闲言不表,不多久,这群剿匪郡兵便收拾旗鼓,整队踏上返城的路途。 与来时一样,仍是琼肜骑在高头白马上,只不过现在这匹太守郑重相赠的“飞雪”,蹄踏间一蹇一拐;如此模样,正是拜它背上骑客所赐。醒言则谢绝鲍都尉好意,一心只当琼肜马夫。这一路上,基本无人跟醒言搭话,只有那位天师宗的盛横唐,路途之中赶上来和他交谈一番。 盛横唐所说的这些话儿,乍听在醒言耳中,倒觉得颇为突兀;什么“大光明盾”,什么“飞鸟斩”,都是他闻所未闻。初时被他一说,倒弄得一头雾水。等又交谈了一阵,醒言才渐渐有些明白,原来自己昨日使的那“旭日煊华诀”,正是盛横唐盛赞的上清宫秘技“大光明盾”;小琼肜上下翻飞的剑击之舞,则是让他欣羡不已的失传绝学“飞鸟斩”。 显然,琼肜小丫头何曾学得什么前人绝学“飞鸟斩”,此说当属无稽;醒言对她来历了解得很,这小丫头能显出昨日手段,实应是天生慧赋。不过这“飞鸟斩”的名目,想想倒很是恰宜。仔细一琢磨,便发觉小琼肜剑舞的身形,正是脱胎于平日在千鸟崖上与飞鸟们的嬉戏追舞。 不过,盛横唐那“大光明盾”的提法,倒是让醒言耳目一新。原来,据这位中年道人说,“大光明盾”乃罗浮山上清宫颇负盛名的法术,可以抵御不少法术攻击,还有回复气力之效。据说,那位在道教盛典嘉元会上连续四届拔得头筹的“清河真人”,很大程度上便是得此术之助。 听了半天,醒言终于弄明白,这“大光明盾”的说辞,恐怕正是别派中人对上清“旭耀煊华诀”的称呼。听到那个回复气力的说法,醒言倒是心中一动: “终于明白为何昨日气力迅疾恢复!” 他心中原本正奇怪,昨晚一番炼神化虚,努力恢复了些太华道力,但也只是精神清爽了许多,浑身气力仍是不济。现在看来,原因正是在此。若不是顾忌此际突然冒出一身焰气不伦不类,醒言倒立时要试试这法诀的功效,是否真如盛横唐所说。 在跟醒言交谈之后不多久,盛横唐等人便跟他与鲍都尉请辞。虽然大家都是一再挽留,这些天师宗弟子仍是飘然而去。想来,应是念及昨日林旭所献计策,差点陷官兵于绝境,便觉着不如中途转回,省得再见太守时面上尴尬。虽说经得这一番同生共死,鲍楚雄等人自不会去揭其短处;但盛横唐几人是何等人物,自不会腆颜向人。如此决然而去,也实属正常。 临别之际,众人难免恋恋不舍,醒言更与这几位道友共期来日再见之机。 这群天师教弟子,来时约有十一二位,但此时归去,却只剩下六人,还不到一半之数。苍茫天穹下,草路荒尘中那几点逐渐淡却的身影,显得是那么的孤单落寞。 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悲凉之气,霎时充满少年的心头。从这一刻起,醒言突然发觉自己无比的怀念千鸟崖上清淡悠闲的生活。 回到揭阳,与鲍楚雄一道跟太守禀过剿匪战事之后,醒言便出言告辞。虽然段太守盛情挽留,诚心邀请他与琼肜二人前去治所番禺游玩,但此刻醒言已是归心似箭,便婉言相拒。 见他态度坚决,段太守也不勉强;依着方才鲍楚雄的禀告,又跟醒言强调了一下妖匪果然势大,段宣怀便命人取过一盘散碎金银,赠他作路费赀柴。这份盘缠,相比路程而言,显然过于丰厚;但赠银之人心意甚诚,醒言谦逊不过,也就收下了。至于那暂时跛足的飞雪白马,太守原本也一并要赠作少年的坐骑,但待听说罗浮山上养马不便,到了山脚下传罗县境便要卖掉,段宣怀也就不再勉强。只是依他意思,将这未赠出的脚力折现,又在醒言褡裢中又添上几饼银子。 至此,这一番奔波辛劳,也算是报酬丰厚。 虽然,现在天师宗弟子已经离去,但鲍楚雄仍未忘他们所托之事。在醒言还未动身之时,鲍都尉便已为身陷囹圄的天师教教民求情。 只不过,那原本兴高采烈的段太守,一听是天师教教民之事,便有些蹙面皱眉,兴致乏乏。最后还是幸得醒言说了句求情话儿,那段宣怀才欣然应允。见太守答应,那鲍楚雄也似撂下一桩心事。现在,心情大好的郡都尉正快语说道: “段大人,今日俺鲍楚雄算真服你了哩!” “哦?” “大人识人之明,果然非同小可!这次剿匪若非有张堂主相助,楚雄只怕早已成失路之鬼。出征前见大人看重张堂主,原本俺还有些想不通;现在想来,实是楚雄愚钝了!” “哈,哈哈!” “这可是都尉大人第一次奉承老夫!其实张堂主少年英才,法力无边,下官已是久仰大名了!” 听得鲍楚雄服气,段宣怀以手拈须哈哈大笑,显然是得意非凡。当然,对太守后面这句客套话儿,醒言自不会当真了。 告别太守都尉等人,醒言便与琼肜同乘着那头瘦驴,一起踏上归途。现在少年心中,再没心思想那刀光剑影、斗狠争雄;满腔里,只想着要早些回到自己那风平浪静的千鸟崖。 两人身后,已留作南海郡镇军之帜的水蓝玄鸟飘金旗,正在揭阳上空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二章 藏珍怀璧,未问是缘是劫 “怪哉!这驴儿休养了几日,咋回程时变得如此不济?难道是水土不服?” 醒言胯下这头瘦驴,原本耐力还可以,但现在出了揭阳不久,便已是步履艰难,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听着这驴鼻息沉重,醒言心中不禁大为奇怪。又挨过数步,他才终于明白原因所在: “原来,是这袋金银累事!” 想通此节,醒言立即便跳下驴来,将位让出,请钱袋与琼肜共乘一骑。现在,这褡裢囊内颇丰,与来时空瘪情状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这驴不堪二人之负。 见哥哥忽跳下驴背,琼肜自然觉着奇怪,不免出言相询。跟她说明缘由后,这丫头便好心建议,说不如把这钱袋扔掉,省得让哥哥累着。自然,这条诚恳谏言,立即便被醒言否决。 驳回琼肜提议,醒言心中忖道: “看来,这次回山后,还真得好好练练剑诀。若俺会得『御剑术』,便无须像现在这般狼狈。以后出远门,正可省下脚力钱。若回饶州省亲,也大为方便!” 夏日南国的草路烟尘中,这一驴一囊二人,走走停停,倒比来时多花了一日,才于这天上午到达罗浮山下的传罗县城。 到了这处,醒言先去驴马集市上,一番讨价还价后,比买时略亏些银钱卖掉这头疲驴。之后又带琼肜去刀剑铺,还上琼肜那对短刀片的赊帐钱。 待这二人走出好远,那位刀剑铺的掌柜,还在不停打量手中银钱,疑惑道: “我这铺可从来没给人赊帐呀?” 且不提刀剑铺老板一头雾水,再说这凯旋归来的兄妹二人,见日近正中,腹中有些饥馁,便在街边寻了处面食铺,要了两碗清汤挂面,权作两人中饭。 吃了两口,醒言忽想起自己现在已是钱囊丰厚,便又招呼老板,给两人碗中各加了一块卤汁牛肉。一路劳顿,现在这顿吃下来,真个是痛快无比! 等琼肜将碗中最后一根面条吸下,抹过嘴儿,醒言便招呼老板结了帐,起身径返罗浮山复命。一路上,那对厉阳牙口中的“朱雀神刃”,正和其他两把短刀片,用细草绳栓在一处,系在琼肜背后。不知疲倦的小女娃儿蹦跳一路,那清泠的叮当声也就响了一路。 回到罗浮山中,醒言并未先回抱霞峰千鸟崖,而是径直去飞云顶上清宫复命。 来到上清观正门处,还未等他开口,便见那名守门弟子一脸笑意,抢先开口道: “恭喜堂主师叔凯旋而归!掌教师尊有过交待,若见师叔归来,无需通报,直接就去内殿澄心堂见他。” 谢过守门弟子,这位已升级成“师叔”的少年,便携着堂中女弟子,径往内走。 虽然上次为琼肜入门事,来过澄心堂一次,但那时心情激荡,又何曾记得路途。因此这回二次来访,这两人竟又在幽深的内苑中寻了好一阵,才看到挂着“澄心堂”匾额的房舍。 入得堂内,却见不仅灵虚掌门在,那灵庭子、清溟道人也都在内等候。见到教中前辈,醒言赶紧快步趋前,躬身礼敬道: “张醒言见过几位师尊!” 见哥哥趋前行礼,琼肜也跟上前去,作模作样的舞舞拜拜。只不过,这礼敬之人显然心不在焉,一双明亮的眼眸滴溜溜乱转,只管好奇朝四下打量——上次被那头可爱的大老虎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还真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屋内景色。 见醒言执礼甚恭,灵虚掌门拈须笑道: “张堂主又何须多礼。两日前段太守已有飞鸽传书过来,尽告剿匪详情,信内对你颇多赞誉之辞。看来,这次我上清宫是派对人了。” 灵虚子说这话时,旁边灵庭、清溟二人,也满面尽是嘉许之意。 “呵呵呵~” 听得掌门夸赞,醒言呵呵傻笑不已。虽然他心中不住告诫自己要矜持、要谦逊,可这满心的喜意就是抑制不住,一下子全都堆到脸上来了! 正在四海堂主傻笑时,忽听得灵虚掌门又说道: “看太守信札中所述情状,想来你已习得我教『旭耀煊华诀』了?” “是啊!原没想到这发光法儿,竟这么有用。” “发光法儿?哈!” 听得醒言这么说,灵虚几人全都大笑起来。过了片刻,灵虚子才忍着笑跟醒言说道: “你可知这旭耀煊华诀一系,正是我上清宫最负盛名的法术?” “呃?最负盛名?……这个我倒不知。不过前几天剿匪事毕,听天师宗弟子盛横唐说过,说我用的这叫『大光明盾』,可抵御不少法术,还能回复施术人气力——” 刚说到这儿,站在一旁的清溟道长便接过话茬: “不错,『大光明盾』正是别教中人对此术的称谓。” “只不过他们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旭耀煊华诀,只是这一系三术中的第一术。在其上,有『飞月流光斩』,威力强大,施展时如月陨九霄,神鬼难挡。再进一步,便是我罗浮上清至高神技——” “天、地、往、生、劫。” 话音落定,在场三位宿耄俱是一脸肃然,彷佛这五字本身便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他们陷入深邈悠远的遐思。 受了这庄严气氛的影响,醒言也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在那儿反复咀嚼清溟方才的话语。而琼肜此时,则是一脸的茫然,不晓得刚才发生何事。 过得良久,才听灵虚真人缓缓说道: “天地往生劫,此术以劫为名,便可知其威力无穷。” “飞月流光斩,我教之中练成者不乏其人,观天阁几位长老自不必说;便连贫道,也堪堪会使。只不过再上一阶,便不可同日而语。纵观我上清宫悠久绵长的历世历代,也不过三四人练成而已。据天一阁本教史籍记载,此术修成之后,轻则可移山倒海,重则可毁天灭地——正因如此,才被天下修道之人视为神技。” “据贫道浅见,我上清奄有的这一劫术,已是我中华之地修行羽士,有可能练成的最高法技!” 说到这儿,这位涵养功夫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的灵虚子,脸上也不免现出几分骄傲的神光。而一直仔细聆听的四海堂张堂主,则早就是心醉神迷、不知身在何处了! “虽然这『天地往生劫』号称神术,却还是要以飞月流光斩为前提。而飞月流光斩,又要以旭耀煊华诀为基础。既然张堂主已习得此术——” 说到半截子,瞧了一眼正伸长脖子等待下文的少年,灵虚子才又接着把话说完: “那我就将飞月流光斩传授与你。就算是这次对你一番辛劳的犒赏。” 说罢,就见灵虚就在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眼前正晕乎乎的少年,言道: “这是贫道习炼飞月流光斩的些许心得,希望对你有些帮助。” 几近无意识的接过这本无数人眼中的珍宝后,醒言又傻乎乎的问了一句: “那天地往生劫呢?” “……哈哈,你有此雄心甚好。只是这门神技,其实并无法诀。” 说到此处,见少年一脸懵懂茫然,灵虚一笑,续道: “不过若是认真说起来,也不甚难;据门中秘录记载,若想练成此技,也只要做两样事:先要修得你手中这本小册所载之术,然后便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去另一本书册中悟得神术关窍。” “还要另一本书?” “正是。不过这本书你也有,那便是《道德经》。” “道德经?!” 听到这儿,醒言突然有些醒悟,如此神技,灵虚又怎么轻易跟自己说得。现在说的,应该是笑谑之言了。只是,瞧他神色,却又不像是在跟自个儿开玩笑。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只听灵虚又说道: “不错,正是《道德经》。我却没跟你说笑。” 灵虚彷佛看出醒言的心思。只听他耐心解释道: “虽然,这本道家教典坊间肆内随手可购,但却是我道门最本原的经典。至高神技于本原典籍中寻,实是再自然不过。只是,若能从道德经中悟得此技,便离飞升之日不远,又何须再用此术出手……” 说到最后,灵虚倒颇有些感慨。 “掌门所言极是,醒言受教了!不过此术便不是弟子能够奢想的了。” “唔,顺其自然吧。” 见醒言意兴阑珊,那灵庭子倒是出言鼓励: “张堂主且莫灰心。这飞月流光之术,已属本门绝技,习得之人寥寥无几。今日既蒙掌教师兄授书,回去后还要多加研习,方不负师兄栽培之意。” “嗯,醒言自会谨遵教诲!” “灵庭师伯说得是。不过修习此技也需以驭剑诀为基,醒言你还需勤练才是。” “清溟道长请放心,驭剑诀我自会勤加练习。对了,这几日剿匪战役中,我自觉已有些进展,已渐能与剑中之灵略相感应。” “哦?!” 这次倒是三人一齐惊讶。 “这么快便培得剑中之灵?” “是啊。我这剑可能有些特别。” “哦?那可否将剑借我一观?” “当然,清溟师伯请随便看。” 虽然这剑古灵精怪,但见几位前辈对自己这般爱护,醒言自然也不再多方忌惮,很爽快的就把古怪剑器解下递与清溟。 其实在他内心里,也非常想弄明白这把怪剑倒底是怎么回事。 接过剑后,清溟手抚剑身,瞑目不语。 正在醒言紧张之时,忽见到清溟道长原本端肃漠然的脸上,突现出一缕阳光般的灿烂笑容。看到这和煦神态,少年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立时便放回肚内。 “妙哉!此剑之灵,如日如月;以心应和,如沐春风——这真是把难得的善剑!” “醒言,这剑你是从何处……” 话音未落,却忽见原本一脸煦然的清溟,突然间脸色大变,面皮青白,眼神呆直,如睹鬼魅;两鬓间,黄豆大汗水涔涔而下! “呀!” 似乎费了好大劲,清溟才猛力甩脱手中剑器,立在那儿大口喘息。一见清溟变得这模样,醒言立时在心中暗暗叫苦: “坏了!一定又是这怪剑捉弄人。” “怎么回事?!” 灵虚等人目睹清溟异状,急急问询。 “咳咳……刚赞着这剑,却突然感到一股阴冷冰寒之气,似潮水般涌来……照这么看,这却又是把邪剑……” “清溟殿长莫怪,其实还是小子莽撞了!” “哦?” 听醒言这话说得古怪,清溟停住喘息,瞧向醒言,等他下文。这时,发现他已将自己刚刚抛掷地上的怪剑,重新拾在手中。 “呵~其实这剑,颇会些障眼法,平素就喜欢玩笑,向日里也常常将我捉弄。只是没想今日,却……看来,回去后我还得好好调教。” “原来如此。那这剑你是从何处得来?” “它是我去年在马蹄山上拾来。想那天生福地之处,必不会出什么凶邪之剑。” 担着心思,生怕剑被没收,醒言口才立时便捷起来,正可谓对答如流。 “哦,此言有理。” 听到醒言这么说,清溟等人一时都释去心中犹疑,不去追究。只听那崇德殿首座灵庭子认真说道: “向来便听灵成师弟说,张堂主道缘广盈、福泽深厚,想来不管如何,应能镇住这剑。只不过以后还是要多多研习道家典籍,化尽任何影响修行的戾气。” “多承指教了!” 见这场风波顺利过关,醒言自然是满口应承。在他想来,自己除了存着些惩奸除恶之心,那什么吃力不讨好的戾气,当然是半点也无。 说到这处,他倒突然想起一事,便跟灵虚禀道: “这次下山剿匪,我无意中夺来苗疆第一大派祝融门一心寻掘的宝物,恐怕……” 当下,醒言便把跟厉阳牙他们的冲突略说了说。当然,除了如实禀报冲突起因经过,也注意提了一下朱雀神刃是为琼肜所夺,并且祝融派的掌门厉阳牙,也是见得神刃认主,才甘心离去。 说罢,他便将琼肜背后那对朱雀神刃解下来,递与灵虚观看。 一见此刃,灵虚灵庭几人都有些惊异。互相传看一番,灵虚开口说道: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行;你此次下山又为本教立了一功。这对朱雀神刃,正是古南越国镇国之宝,当年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觊觎,便连南越国灭国都与此大有干系——没想今日却被你们得来!” “呵~也是凑巧。不过却因此得罪祝融门,是不是有些……” 因见过灵虚掌门对别派谨慎模样,醒言心中便有些惴惴然。且不管那历阳牙是不是真的不记仇,此事无论如何还是要跟灵虚真人禀报一下。 见醒言诚惶诚恐,那灵虚倒是哈哈一笑,朗声说道: “醒言你过虑了。若非衅起我方,我上清宫又惧得何人来?那等情势下,自然不能将神刃递还,否则岂不是授人以柄?你当时处置正是恰当。况且……” 说到此处,灵虚转向灵庭,以目视之。灵庭是他多年师兄弟,一见灵虚又摆出这副模样,自然心领神会,当即便笑着接道: “况且这神刃都被你夺来,我上清宫更是不用惧他。否则,倒还真有些麻烦,哈哈!~” 笑罢,灵庭又有些悻悻然: “醒言你看,你家掌门师尊就是这样,什么冠冕堂皇的事儿他说他做,这等机诈之事,却老要我来替他说!” “哈~你还抱怨!这可是当年我接下掌门一职时,与你们几个师兄弟约好的。否则,我哪有这般闲心情当甚掌门。有空还不如多读几卷《黄庭》。” 这两位道貌岸然的上清尊长一番笑闹,倒把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看来,清河老道那游戏风尘的脾性,恐怕也并非无脉可寻。 “那这对神刃,是否要上缴?” 醒言小心翼翼的问出这句。说这话时,旁边那位一直事不关己的小女娃儿,顿时大为警惕。若不是生怕给哥哥添乱,她倒立时要闹将起来,只是不肯给! “呵呵,正所谓君子不夺人之美,既然这神刃已认——” “琼肜!” “嗯,既然神刃已认琼肜为主,那我这几个老家伙,又怎能夺后辈之物?” 一听此言,兄妹二人尽皆松了一口气。 “来来来,这位小道姑,你可知这宝物还能变戏法?” “呀?它也会变戏法吗?” “会啊!小姑娘你且看好——” 说着,便见灵虚子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右手掌中“唰”一下放出一道白光,直朝那对残影晃漾的鲜红宝刃罩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等灵虚手中白光消失许久,那对神刃还是没起丝毫变化! “老爷爷,你不会是在骗小孩吧?” 小琼肜一脸怀疑。 听得自己信誉受疑,这位名震天下的道教真人,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红。 当然,经多了风风雨雨,这等小场面如何难得倒他。只见灵虚定了定神,对那对无动于衷的神刃大声喝道: “千年神物,久溷尘泥,浑忘却本来面目哉?” 说罢,手中又是一道白光射出——这一次,他左手中那对朱雀神刃,立时有了响应。只见那洁白光柱中,原本红光烁烁的宝刃,竟缩成两只明丽的鸟雀,翩翩飞上少女的发鬟。 等红白光尽,醒言却见那对原本三寸来长的兵刃,竟已变成两只雀鸟形状的发簪,分附在琼肜的鬓发上。 “哥哥,好看吗?” 琼肜将头一偏一仰,看向身旁的醒言哥哥——这小女娃儿竟似知道发生何事。 “很好看啊。” “和雪宜姐姐呢?” “……一样好看!” “真的?!琼肜还以为没雪宜姊好看呢!” “谢谢你掌门爷爷,原来你真没骗人!” “那是自然!” 重得小丫头信任,这位上清道尊轻出了一口气,竟似是如释重负。 “对了,这戏法儿能教我玩玩吗?” “当然,本来便要教你。” 当下,灵虚便把这法门讲解给琼肜听。醒言在一旁听得分明,略一思忖,便明白灵虚苦心: 所谓“清酒红人面,宝物动人心”,朱雀神刃这样光华四射的模样,实在太过招摇。只有掩去本来面目,才不至遭人觊觎。只不过,听灵虚话语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神器,才能够变化自如。 听明白掌门的意思,少年不由自主就想到自己身后那把剑器。当下,便在心中慨叹道: “我这剑,倒是省事。就算是把神器,也从不需花费这番气力。” 见诸事已毕,醒言便即告辞。那灵庭还似有什么话要说,却被灵虚止住: “张堂主一路劳顿,那事还是等明日再说。” “明日上午巳时,请醒言还来此处一叙,有件事需跟你说清楚。” 醒言一声应喏,便携琼肜出门而去。背着那袋已成为四海堂开支经费的太守赏银,醒言正是心情大好,一时也没心思去想其他事。 过不多久,这两人便踏上通往千鸟崖的山路。行走在熟悉的石道上,醒言竟有种久违的感觉,正像他每次从饶州城返回马蹄山一样。 “雪宜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已从飞云顶知晓我们今日回山的消息?说不定已做了好吃的在等我和琼肜!” 正在这二人一路迤逦,快到四海堂所在千鸟崖之时,远远的,却听见一阵喧嚷声顺风传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三章 花开顷刻,惆怅刹那芳华 梦中魂似断,醒后泪真流。 ——佚名 远远便听千鸟崖上传来一阵喧嚷,醒言心下颇有几分奇怪: “咦?想那寇姑娘平素并不喜与人交接,此时千鸟崖上怎会如此喧闹?” 不过,喜看热闹一向是他爱好;听得这番动静,醒言立时加快脚下步伐,直往千鸟崖上奔去。 待靠近千鸟崖,醒言才觉着有些不对劲。他耳力甚佳,此时已听得分明,崖上嚷闹之人,口口声声都说什么“妖怪”“祸害”“窝藏”……听得这些险恶词儿,醒言着忙紧赶几步,奔上千鸟崖。 就在他踏上久违的石坪时,正听得那人说到: “……不如你便从我,那前事就一笔勾销!” “哦!原来是赵兄。” 这时他才发现说话之人,正是先前曾见与华飘尘一道的崇德殿弟子赵无尘。 “赵兄莫非是来寻我切磋笛艺?” 正说得起劲的赵无尘,这时才发觉醒言二人的到来。听得问话,回身看去,正见醒言含笑立于身后。 乍睹醒言,赵无尘倒似猛然吃了一惊。略定了定心神,才有些尴尬的说道: “其实、也不是——那个……” “咳咳,也只是寻常来看看。” “哦?那为何刚才听赵兄提甚『妖怪』、『窝藏』的话儿?” “是吗?咳咳……” “呃?怎不见雪宜出来迎我?” 不管赵无尘窘状,醒言这才发觉,在这盛夏时节,自己居所四海堂,竟正是门户紧闭。 “寇姑娘,我和琼肜剿匪回来也!” “寇姑娘,你在里面吗?” 喊了一声,不见回答。这时醒言才觉着有些不对,便返身问赵无尘道: “无尘兄,你刚才和谁相闹?你可知寇雪宜在屋中吗?” 正在赵无尘口中嗫嚅,不知如何答话时,醒言琼肜二人,却忽听到那原本悄无声息的石屋中,忽响起一阵啜泣之声。听那泣声渐起的情状,想来屋中哭泣之人,已是压抑良久。 虽然,那屋中传来的泣声并不甚高,但醒言却听得一清二楚。再联想起先前听到的喧闹,这位正眺望石屋的少年,霍然转过身来,双目炯然生光,直直逼视赵无尘,冷冷说道: “请教赵兄,此事你作何解释?” “这个、张兄误会了。其实也没甚事,只是……” 正说到这儿,那屋内啜泣之声略略转高;正口角嗫嚅进退失矩的赵无尘,却忽似被针芒戳了一下,心中怪道: “咦?!奇怪!原本我不应该是理直气壮的么?——怎么在这烟花之地出身、只会吹几手怪笛的暴发小儿面前,竟变得如此不济,就好似自己真做错什么事一般!” 当即,醒言便突见这原本神情萎靡的赵无尘,忽的将脖一梗,扬眉回望自己,傲然说道: “此事?此事还要问堂主自己!” “问我?赵兄此话怎讲?” 张堂主一头雾水。 “哼!且莫装憨。我来问你,身为上清宫一堂之主,张醒言你为何要藏污纳垢、收庇妖物?” “藏污纳垢?收庇妖物?” “不错!” 赵无尘斩钉截铁答了一句,接着又呵呵冷笑起来: “佩服啊佩服!张堂主果然不是常人。被我说破心事,现在居然啥事没有,一副毫不知情的委屈样子。” 莫名其妙的少年,听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便有些不悦道: “无尘兄,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此事我真是不知,绝非我张醒言故作懵懂。” 顿了顿,醒言又诚恳续道: “上次我一睹赵兄风采,颇生仰慕,心下多有结交之意。若是今日赵兄要这么说,可真寒了醒言的心。” “哼哼,谁知道呢。” 赵无尘一脸的不以为然, “当然,本道也无暇与你计较。今日既被你撞见,便不妨摊开了明说。” “正当明说!” “好!那我就不妨直言。其实,我绝无闲心去推究,张堂主在堂内收纳这样一个明艳尤物,倒底是何居心;只不过,现在既然让我撞破,那张堂主便得割爱,让这雪宜『姑娘』归我。当然,” 正侃侃而谈的赵无尘,瞧了眼前少年一眼,又添了一句: “如果堂主舍不得,那雪宜仍可住在这处——不过事先可要说好,若是我唤她,可是要随叫随到。” 说到这儿,这赵无尘脸上竟现出几分古怪神色。这神色,有几分暧昧,还有几分猥琐,倒让醒言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呢? 哦,原来这神情,当年花月楼中很常见。 “原来赵兄是为这事。” 醒言倒一时没怎么反应过来: “这事我也想过。其实雪宜处世,一直清冷淡薄。我思摸着,若为她觅得一个如意鸳侣,说不定能让她过得开心些。上次见过赵兄风采之后,我倒也并非没这么考虑过——” 见他说得低声下气,赵无尘正是听得无比舒服。只是正听到关窍处,却见张堂主嘎然而止;然后,似是转念想到啥,语调一转沉声说道: “赵兄,想起来,我倒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如实相告?” “当然可以。你说。” 见这位四海堂堂主话头放软,赵无尘正是心情大好。 “你刚才所说『妖怪』『妖物』,倒底喻指何物?” “哈!张堂主只顾跟我说笑。若不是你心知肚明,又怎能忍痛割爱、跟我服软?那妖物不就是在——” 说到此处,赵无尘抬手朝四海石居方向一指: “妖怪不就在那处?” “呼~” “原来如此。” “呃?” 见自己指过之后,这位张堂主突然神色大宽,赵无尘倒有些摸不着头脑。正疑惑间,只听他语气轻松的说道: “你是说雪宜?那不可能。一定是无尘兄误会了。寇姑娘是我从山下偶然救来的小户女子,绝不可能是什么妖怪!” 说起来,也是醒言心中有鬼;否则若按他往日机灵劲儿,又何须直到此时,才知晓赵无尘“妖物”所指何物。 正在他心下大宽,却听赵无尘气急败坏道: “张醒言,没想到你到这时还敢跟我打马虎眼!” “——哼!也难怪,如此雅丽脱俗的女妖精,又有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舍得放过!” “只不过,舍得舍不得,今日也由不得你了。寇雪宜妖怪身份确凿,即使你有心维护她,也是不能了。” “哦?此话怎讲?” 听他这话说得新鲜,醒言倒是大感兴趣。在他身旁的小琼肜,则听得大人争执,言语之间又是“妖怪妖怪”的说着,这本来活泼的小女孩儿,便一脸黯然的躲在一旁,丝毫不敢插上只言片语。 却说那位赵无尘,见醒言还这般浑若无事的模样,正把他给气得七窍生烟。只听他嚷道: “你却不要装懵懂。上次来访千鸟崖,你那寇雪宜竟施妖术伤我!” “哦?” “不是的!” 正待醒言想要追问时,却见屋内奔出一人,悲切说道: “自堂主离山后,这赵道爷便几次来崖上拜访。初时还循着礼数,可后来却风言风语、动手动脚,想要……想要调戏奴家。” 这泪眼婆娑之人,正是一直阖户不出的寇雪宜。 “一派胡言!我只是略表仰慕之情而已,怎能谈得上调戏?!” “雪宜你接着说。” 醒言却未管赵无尘叫屈,只叫雪宜继续说与他听。 “赵道爷几次调笑,都被婢身婉辞拒绝……都道若是堂主归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原本以为赵道爷也是知理之人,我只须将门户紧阖,也就不来蒿扰……” 听着这断断续续的哽咽话语,醒言脸上渐转凝重。只听寇雪宜泣道: “却不知道,五日前七夕那晚,他又来崖上,说了很多难堪话儿……奴家正待紧闭门扉,却怎知他竟破门而入,便要对奴家用强,还说……” 不知何故,说到此处时,寇雪宜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在那儿悲声啜泣。 “赵无尘,可真如寇姑娘所言?” 听罢雪宜一番话,醒言甚是气恼;待转向赵无尘质问时,脸上神色已然不善。 “哈哈!两位一唱一和,这戏演得精彩!要不要再来一遍?” “不错!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只不过那也只是我爱慕之心稍强而已,无甚难堪处。既然大家面皮撕破,那我也就不妨明说。” 这位一直还算举动儒雅的赵无尘,此时却换上一副恶狠狠的神色: “原本我还有些惭愧,不过,待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竟用妖法伤我,我便再无愧疚之心。那晚,这贱人竟趁我一时不察,平地生出许多奇形怪状的藤萝,将我冷不丁捆住——” 说到这儿,赵无尘脸上涨得通红,叱问道: “张堂主!你这堂中之人的来历,不用你说,我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来历平凡的民家弱女子,又怎会使出这样法术?瞧那藤蔓滋生的怪诞模样,不用多想,一望便知是山中草木妖精召唤之术——” “其实张醒言你又何必逼我说出来呢?瞧你俩刚才这番唱和,应该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哼,一个妖精,还不是想玩就玩?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说起来,张堂主早先是妓楼出身吧?这个中滋味,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 少年一时无言。 这时,也只有在他身后的琼肜才瞧得清楚,她的堂主哥哥,衣裳服袖现已似是无风自动,竟正急促的颤抖个不停。 刚才赵无尘那话说得虽然恶毒,可小琼肜却如何能知其中喻意。目睹哥哥异状,正满心奇怪之时,却发现堂主哥哥那异样的微微颤抖,已经止住。 “赵无尘,你一口一个妖物,就仅仅因为自己被人捆得像端午节的粽子?” “你?!……” 少年这句平静的话语,却把赵无尘气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现在这位外形儒雅、举止风流的名门弟子赵无尘,看在醒言眼中,却只觉得万般的厌恶。 “你、你竟想矢口否认、一心庇护这妖物?!” 赵无尘也非省油的灯,片刻就缓过劲儿来,反诘道。 “赵无尘你错了。我一心庇护不假,只不过,却不是庇护甚妖物。” 这话一出,便连那位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寇雪宜,面颊上都现出好几分惊异之色。恍惚间,只听自己的堂主正朗声说道: “我张醒言,能被你师爷灵成子郑重延入上清宫,担当四海堂堂主之职,其中手段又岂是你这等鼠辈能知!” “藤萝缚人?小把戏而已。某日闲来无事随手教给她而已。” “张醒言!你、你就想凭这顿大话,便要堵住我口么?” “不敢。我张醒言又怎敢指望赵大道长信任?你且来看——” 说罢,醒言便转身走向一旁,在石坪边俯身略一察看,便用右手掬起一把泥来。 见醒言这古怪举动,不仅赵无尘懵懂,便连寇雪宜也不明其意。只有小琼肜估摸着,是不是哥哥也要学刚才老爷爷,想给大家变戏法——小丫头所想,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只见醒言手中平举着那掬黝黑的泥土,来得赵无尘面前,说道: “草木之戏,小术耳。你可要看清楚。” 说罢,便见他闭目凝神,口中嗫嚅,似是在念什么古怪咒语。只是,虽然他神态庄严,但手中那捧泥土,一时却也无甚变化。 正待赵无尘要嘲他故弄玄虚时,却突然如见鬼魅,猛然间张口欲呼: 西斜的日光中看得分明,少年手中那抔随手掬来的泥土,中间竟突然生出一点碧绿的嫩芽! 然后,这点嫩芽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似被春风吹起一般,渐生渐长,顷刻间,竟长成一株叶蕊宛然的嫩黄小花。在花周围,又有许多鲜绿小草,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株明艳的花朵,一齐在千鸟崖的清风中飘摆摇曳—— 集萃天地生机之源的太华道力,竟在刹那间让一颗零落的花种,提前吐露那绚烂葳蕤的芳华! 目睹此景,赵无尘倒吸一口冷气: “三十六天罡大法之『花开顷刻』?” “算你识货。” 刚刚实践完“负之混沌”理论的少年,随口应道。见事情未被搞砸,他在暗地里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堂主法术神妙,在下自然要佩服。只不过这顷刻生花之法,和寇姑娘藤萝捆人法术,却还是大有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要我再捆你一次才肯相信?” “……也差不多。” 至此,醒言终于明白,为何以前花月楼中,常听人说“色胆包天”! 看着眼前这张纠缠不休的嘴脸,醒言没来由的便觉得一阵烦闷。转眼一瞧,正看见寇雪宜雨打梨花般憔悴面容。 “七夕……七月初七,正是在五天前……五天前,不正是南海郡兵与大风寨贼寇血战那一天?” 霎时,几日前那场烟火横天、断肢遍地的惨烈景况,重又无比鲜活的跳荡在少年眼前;隆隆的鼙鼓,就似炸雷般突在他脑海中擂响。一时间,少年只觉“嗡”的一声,浑身热血都涌上头脸。 于是,这千鸟崖上几人,便见这一直耐心周旋的清俊少年,突将手中花土向旁一丢,猛然暴声喝道: “赵无尘,你道四海堂主是你家豢养仆奴?说要演法就要演法?” “今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小爷再没心思跟你废话。既然你一心挑衅,那咱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落地,便忽听“轰隆”一声,一道惊龙般的剑光猛然飞起,直在众人头上呼啸盘旋!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四章 剑冷光寒,吾往杀中求道 ……在抱霞峰南麓的神仙崖上,东侧耸立着一堵光滑的石壁。石壁中间,有一道约3公尺长的裂纹,裂口光滑,如刀劈斧砍而成,相传是古仙人试剑处。因此,神仙崖也被叫作“试剑岩”。清代《罗浮纪胜》有诗云: “昔年仙侠游,剑气欲横秋;一击风云碧,千年瞑色收。青苔横断石,山鬼向人愁;光华经千古,至今犹照眸。” ——《罗浮山旅游指南》 凯旋而归的少年,在飞云顶上受到掌门嘉奖,正兴冲冲赶回来想与留守之人分享这次曲折的剿匪经历,谁知,刚到千鸟崖还未进屋,便遇上这样晦气事。本来他还与这厮耐心周旋,演示一出“花开顷刻”的法术,意图含糊过去也就罢了;却没料到这厮不知死活,竟与他纠缠到底——别说是醒言不会那藤萝缚人的法术,就是会,此时也不耐烦再奉承给他看。 一想到自己与琼肜二人,与那些南海郡兵、天师门徒,在火云山上出生入死,而赵无尘这厮居然就在那晚,上崖来骚扰自己堂中之人——一想到这,醒言便再也压不住火,只觉腾的一下,那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 “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今日我都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这一次,他背上那把怪剑,却恁地勤快;少年刚一动念,还没等施展什么感应之术,便已见它挣脱剑鞘腾空而起,在千鸟崖上空盘旋飞舞,发出阵阵声势惊人的怪啸声! 目睹张醒言这副激烈模样,那一直盛气凌人的赵无尘也是大吃一惊。这位素来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的上清得意门徒,向来便没把这捐山入教的庶民放在眼里。上次讲经会,虽然这张堂主没像他预料那样当众出丑,但那什么空手吹笛,虽然出人意表,但想来也无非是妓楼之人谋生糊口的花活儿。若不是因为这位如花似玉的寇姑娘,他才懒得和这人虚与委蛇——与他说话,没地辱没了自己身份! 只不过,现在见他摆出这番架势,倒是大大出人意外。原本见着张醒言居然完整回来,便已让赵无尘大吃一惊。火云山是什么地方?没人比他更了解。那地方山高水恶,匪悍贼险,还有凶险非常的火精出没,这什么风月子弟张堂主,就是去一百个也是了帐,到最后说不定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却不料,过了这么些时日,居然还见他安然回返! “也罢,这厮也不似想象中那么不济事,不过也未必就真厉害。这种市井之徒,不就是靠一张嘴吃饭?我可不能让他大言唬住。如果这次将他打败,再在师尊面前吹吹风,说不定这四海堂堂主之位就归我了。说来也晦气,这四海堂本来倒没放在眼里,谁知却是个出美人之处……” 正所谓利令智昏,饶是头上剑舞如龙,这赵无尘还在那儿只管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仅好整以暇,脸上还露出一丝古怪笑容。赵无尘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倒让怒气冲冲的少年有些吃不准起来: “莫不是这厮有何诡计?大有可能。这厮能与华飘尘齐名,必有过人处,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想到此节,醒言立即运起“旭耀煊华诀”,在身周布上一层护体光华。有了这“大光明盾”的保护,少年心下稍安,便对眼前兀自出神的赵无尘大喝一声: “你是战还不战?!” “战。为何不战?” 赵无尘语带轻佻的答道。 “呵呵!没想到你会的障眼法儿还不少。只不过凭这些虚头滑脑,就想唬退本道爷?没那么容易!” 倒不是赵无尘不知道旭耀煊华诀。只是现在他已钻在牛角尖里,就是打死他也不能让他相信,这位入门没多久的市井小民身上的光亮,居然就是他至今也未能领悟的上清秘技。只听他故作洒脱的朗笑一声,轻松说道: “哈哈,今日就让美人看看,倒底什么是真正的法力!” 说罢,赵无尘便脚下发力,依着奇怪的步式,手舞足蹈,围绕着醒言几人转起圈来。 “这厮倒底弄甚玄虚?” 见赵无尘举动古怪,醒言心下倒有些犯疑。 “且不管他。我还是先下手为强。” 凝目观察着赵无尘奔走轨迹,然后醒言便按着驭剑诀的法诣,两指骈指,大喝一声: “疾!” 便听“倏”一声风响,那把正在空中盘旋不已的古剑,猛然便朝行进中的赵无尘疾砍而去! “轰——” 一阵金石相击声,东岩壁上石粉四溅——再去看时,却是那剑飞偏了两寸,只击中千鸟崖冷泉岩壁。 “可惜!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还有些手生!” 这边醒言惋惜,那边赵无尘却是惊得一身冷汗: “哎呀!看来这厮飞剑法术,也不是一味唬弄人!” 吃得这一惊,赵无尘再也顾不得继续走那台步,赶紧发出蓄势多时的拿手绝技: “蚀骨风”! 他这法术厉害之处在于,施展时并不似其他风系法术那样,吹尘扬叶,有迹可循。虽然声势没那些飞砂走石的法术惊人,但威力却不遑多让;还未等敌手察觉,已在无声无息间将一股风邪暗劲,悄悄送入敌人体内,暗中侵蚀其筋骨神元,让中术之人痛不欲生。 这蚀骨风之术,正是上清宫为数不多的几种风毒法术。赵无尘这番选用此术,正是要在不动声色间,让醒言在床上躺上两三月,不能理事,然后…… 赵无尘这算盘虽然打得阴险,但委实筹划得不错。只可惜,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冥冥中自有报应,他今日实在是太小看眼前这个市井小民了。与往日所有争斗不同,这一次,心思缜密的赵无尘,对敌手实力的判断产生了致命偏差。特别是,他不知道,他眼前这位面容清朗的少年对手,竟是刚刚从血溅火燎的生死杀场中归来。 再说赵无尘激发出这道极少落空的“蚀骨风”之后,千鸟崖上的空明之中,便有一道看不见的暗流,直朝醒言汹涌波动而去—— 就在这道暗流准确涌上毫不之情的少年躯体时,却忽被那层不住流转的光华给生生挡住。刹那间,波焰交接处,光焰大盛;原本平滑流动的光华,立时在那处激起细密的光波浪簇。 一种动荡后,赵无尘近年来已很少失手的拿手法术,已被消弭得无影无踪。而此时,还是一无所知的少年,正奇怪那厮为何只管挤眉弄眼,就是不出手——他却不知,刚刚自己这层“大光明盾”,已替他挡下赵无尘无比凶狠的一击! 这一切,也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正在赵无尘奇怪、张醒言懵懂时,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喝叱: “休伤我哥哥!” 说话人正是琼肜。虽然她一直不理解堂主哥哥和这人在说什么,但现在双方动起手来,她便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这人是坏人! 还没等她来得及动手帮忙,却见一道暗青色的风气,已如利箭般射向哥哥。当下,小琼肜又惊又怒,立即便让头上两只雀簪显现原形,驱动着射向那位正在等待敌人倒下的赵无尘。 “哎呀!” 利刃及身之际,这赵无尘也是好生了得;恍惚间他只觉一股火气扑面而来,心知不妙,赶紧将头一低,避过神刃锋芒—— 头颅暂留颈上,只是那头上所挽道髻却未曾逃过;只听“嘶啦”一声,连巾带发,已被削去半边。顿时,满头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他整个颜面。 空气中,正传来一阵头毛烧烫的焦臭味! “?!” 透过盖住脸面的头发,赵无尘依稀看见空中那对飞舞的朱雀神刃。猛然间,这位一心寻衅的上清门徒,却一时如遭雷殛,怔立在那儿,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醒言却不管这许多内情;见赵无尘吃了亏,又怎肯放过这机会,赶紧欺身向前,飞起一脚,便将这似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无耻之徒,给一脚重重踹落山去! 几乎是同一刹那,只听轰隆一声,醒言那把古剑,已是猛然斩下,正击在离赵无尘原先站立处约三四寸处。 这次倒不是醒言失了准头,而只是他临时起念,生生将剑偏在一旁。百忙中少年忽然记起,这厮虽然可恶,但还够不上伤他性命;现在若真杀了他,恐怕也是麻烦无穷。 经得这次揭阳剿匪之行,醒言已明白,这世上确实有不少该杀之人。只是方才这人,眼下还不是。 现在,这千鸟崖上又只剩下清一色的四海堂门人。寇雪宜仍是怔怔呆呆,似乎还没从刚才那一连串事情中清醒过来。醒言则和琼肜一道,趴在袖云亭的栏杆上朝下看: 只见刚被踢落的赵无尘,现在正像只滚地葫芦,在灌木丛生碎石遍布的千鸟崖南坡,一路滚下山去。 赵无尘一路翻滚,醒言琼肜二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由近及远的转动,直到这厮撞上一棵木性坚硬的灌木,才堪堪将下滚之势阻住。这时再从从这高崖上望去,赵无尘差不多已成了一颗铜钱般大的黑点。 两人就这样一直朝下望着,醒言不动,琼肜也不动。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个黑点终于有了响动,似乎正在挣扎着爬起,然后在原地略停了一阵,便开始慢慢朝旁边移去。 “呼~算他命大!” 醒言松了一口气;瞧山下黑点蜗牛般的移动速度,估计赵无尘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呼~” 却是小琼肜也学样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脸问道: “哥哥,那坏蛋做了什么坏事呀?” “那坏蛋轻薄你雪宜姊。” “这样啊!” 小丫头恍然大悟。不过马上又有些迟疑: “那、哥哥不也是轻薄过吗?” “这……轻薄也分好的轻薄、坏的轻薄。那家伙是坏的轻薄。” 少年只想早些结束这话题。 “哦,原来这样。真坏!” 沉默了一会儿,只见这小丫头又带着几分担心的说道: “那等琼肜长大,哥哥可一定要记得好的轻薄我哦!” “……” “琼肜!我们不要只顾聊天,还是先扶你雪宜姐姐进屋歇息。” “噢~” 小丫头应了一声,却偷偷朝山下赵无尘挪去的方向瞅了几眼。瞧她那眼眸乱转的模样,不知这鬼灵精怪的小女娃儿,又在打什么古怪主意。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五章 泪凝幽梦,与谁托付花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俚语 “快哉快哉!这等无耻之徒,正当一脚踹落。看他以后还敢来我堂中聒噪!” “只不知,这杀才也算是道门弟子,却为何如此龌龊?” 大呼痛快之余,醒言不免有些疑惑。这赵无尘,好歹也算华飘尘好友,又得黄苒赏识,若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这厮又怎能说出刚才那般不堪的秽语。 其实少年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一等人,徒有一副锦绣皮囊,本质却是腐坏。这种人,若遇他敬赏之辈,不自觉就收起猥琐心思,摆出一副风流模样,与诸人一起谈风弄月,往来唱和,颇似人模人样。但一待遇上他藐视之人,则又自动换上另一副嘴脸。 赵无尘正是这样的势利小人。这厮原是揭阳地界的世家大族,据说祖上还是湮灭已久的南越国王亲贵胄,倚仗这样身世,原本对醒言就已是万般不屑,不太当人看,又何况是现在身为妖精异类的寇雪宜?难免就愈加放肆,只把她看成一件低贱货物。 只可惜,这次赵无尘却想差了念头。也合该这小子倒霉,他这次招惹的这位顶着虚职的张堂主,别看年纪小,却是知书达理,又经得饶州城市井烟尘中多年磨练,本就不是什么纯良善主;再加上刚刚从一场血火厮杀中归来,生死战阵都见过,还惧他这点小场面?现在触他霉头,焉能不败! 当然,醒言却一时想不到这许多情由,心下恨恨之余,也只当那厮是鬼迷心窍吃错了药。既然眼见龌龊之徒已被踹落崖下,便不再管他,只笑吟吟跟琼肜说道: “妹妹啊,坏人已经打跑,咱还是先扶你雪宜姊进屋歇息。” “嗯。” 还在栏杆上恋恋不舍朝下张望的小丫头,听哥哥招呼,便干脆利落的一声应答,跳起来跟在他身后,去扶那位如遭霜凌的雪宜姐姐。 刚一左一右扶着寇雪宜走出几步,醒言却似又想到什么,便说道: “琼肜啊,现在坏人多,你还是先留在屋外,看看有没有坏人再来。有人来就叫我。” “嗯,好!” 这个吩咐正中琼肜下怀,立即松开小手,一蹦一跳奔到袖云亭边,继续观看山下那个黑点,像蜗牛般缓慢移挪。 略扶着雪宜香肩,醒言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进四海堂正屋之中。这时,寇姑娘脸上犹带泪痕,浑身微微颤抖,显见内心颇不平静。 将她扶入屋中,醒言便顺手带上门扉。不过,稍一迟疑之后,又反手将木门拉开。现在,这四海石屋门户洞开,从外向内固然一览无余,从里朝外,也很容易能看到屋外动静。 就在少年将门扉打开之后,这屋内情势,已是风云突变: 刚刚还一脸嘻笑的少年,突然间就变了神色,“仓啷”一声,那把原本应在鞘中的铁剑,已然紧倚在女子雪白的颈头。 “说!你倒底是何人,来我四海堂又有何居心!” 神色凝重的少年,低沉而果决的喝道。 这一番风云变幻,那寇雪宜却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要害处冰冷的剑锋,正咬合着雪嫩的肌肤,但却丝毫没能让她害怕。只听寇雪宜语气平淡的说道: “恩主莫着忙。雪宜这几日,正是等着此时。” “不错,那赵无尘虽然无耻,但他说得没错,我寇雪宜确实不是人,而只是山野中一个卑微的草木妖灵。” 说到此处,秀眸微举,却见眼前之人,神色并未有任何异样,仍是沉默如水。于是又继续说道: “在眼前这方圆五百里的洞天中,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冰峰,其上冰雪亘古不化。冰峰最顶处的冰岩雪崖,便是雪宜的家。” “我来到世间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色明透的冰壁,然后,发现自己正飞舞在一株美丽的花树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花树,你们叫她『梅花』。” 此时,寇雪宜面前唯一的听众,已是双目瞑闭,似乎已经睡着。只有那把古剑,仍然一丝不苟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发现自己慢慢长大,也飞得更远。但我始终都不敢离开那棵终年开着淡黄花朵的梅树。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一道霹雳,从比冰峰还要高的天上朝我打来。还没等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看到身边那棵一直陪着自己的花树,已经变成了一阵纷纷扬扬的粉末。”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心痛。便飞得更远。然后就遇上一条也会说话的大蛇,很凶狠的说我要认他做大哥,否则就要吃掉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吃掉,不过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哥知道很多我从没听说过的事,包括那道毁了我树家的雷霆。他说,那是我们妖怪修行第一个五百年,注定要遇上的雷劫。” “他说,你很幸运,有人替你挡了天劫。” 说到这儿,女孩儿原本冷漠宁静的脸上,悄悄滚落一滴晶莹的水珠。闭目听讲的少年,虽然没看到这抹泪光,但听到“大蛇”两字时,眉角忽的跳了跳。 稍微停了停,雪宜继续往下叙说,语气仍是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大哥对我很好,可是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有一天,我听说这山里有同样修行的人类,出过不少飞升的仙人,可能知道能躲过天劫的办法。又听说,他们会一种神奇的图画,能够把前面修行人积累的有用东西,记下来传给后辈——于是我就去跟大哥说,想学他们的『道』;却被大哥骂了一顿。”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对妖很凶,见了就要杀掉。但我有个坏脾气,想过一件事,就总是忘不掉。于是又过了好多年,想了很久后,终于让我想到一个学道的好办法。于是又去找大哥。这次,大哥没骂我,却一连好多天没理我。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好吧,不过我们要等。” “等了很多年,我们等到了,等到一位在山中『人』里身份很高,但年纪很小,本事也应该不大的张堂主。” “后来,后来……” 说到此处,一直语调平静的女子,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双眼眸中蓄积已久的泪水,霎时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浸湿了整个清冷娇柔的面容。 “哦——” 一直不动声色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眸。此时他手中的长剑,已从鹅羽般的粉颈间悄悄滑落。 看着眼前泪水肆溢却又无声无息的悲恸女子,醒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寇姑娘,你不必往下说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泄露了身份,却为何不逃?还要忍受这许多天秽语污言?” 听得问询,寇雪宜又抽泣一阵,才渐渐止住悲声,语带哽咽的回道: “我……我虽是妖怪,却也不是全无心肝。” “在千鸟崖上这么多天,我一直以异心对堂主,堂主却以真心对我。那次对群兽讲经,又知道堂主对我们这些……我又如何能连累堂主,一逃了之?” “在上清宫这些时日,也知道窝藏妖物是何等大罪。这次身份败露,又不能答应那人无耻要求,雪宜只好守在堂中,等堂主回来发落。无论是一剑将我杀却,还是绑到掌门那块儿说明情由,想必他们都不会为难堂主……” 说到这儿,这原本一脸凄然的女子,突地决然说道: “既然堂主已知内情,那就请快快动手吧!” “……也好。” 答过一句,这张堂主却未急着举剑,只是又接着淡淡问道: “对了雪宜,你记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说你愿为奴为婢、什么事都听我?” “不错,自然说过。” “那你忍受这几日苦楚,是不是就为等我回来,不让我难堪?” “是……” 一心赴死的女子,见眼前之人不来动手,只管问话,不知他倒底是何用意,答话间便有些迟疑起来。只听这少年堂主继续说道: “嗯,那寇姑娘你便听好,” “方才你也听得明白,我已跟那无耻之徒说过,你那什么藤萝缚人的法术,正是跟我学得。” “希望寇姑娘能继续帮我圆谎,不让我难堪!” “……” 这时节,少女展眼望去,却看见眼前这原本一脸凝重之人,现在却换上往日熟悉的笑容——这抹略带了些促狭的笑意,看在寇雪宜眼中,却如同三月春阳般灿烂温暖。 “呜呜……” 目睹这片明亮的笑容,纵使心中再有千言万语,却也一时都说不出口;落寞花靥上原已云收雨霁的珠泪,现在又滂沱而出,直哭得如同雨打花枝一般。这一场雪雨花泪,后人曾咏“泣梅词”以纪之,曰: “淡梦如烟,淡烟如梦,将散欲消还聚。恐他惆怅,夜夜丁宁,费尽冷言温语。 辛苦玉骨冰肌,雪后霜前,有心无绪。叹幽香自惜,东风来聘,未曾轻许。 原不爱,桂子秋凉,牡丹春暖,辜负张郎佳语。苔情自绕,竹意相遮,暂躲骄云浪雨。 一片芳魂可怜,化作殷勤,断肠神女。正徘徊好处,斜月又来催去……” 眼见这位梅花仙子哭得香肩颤动、花雨凌乱,少年禁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恣溢的泪华…… “哎呀~” 正在这情景交融之时,一声脆嫩的叫声蓦然在两人耳旁响起。转脸看去,却原来是那位一直在外面看山景的小女娃儿。这个循哭声而来的小丫头,正嘟着嘴儿,仰着小脸埋怨道: “哥哥啊,你又要轻薄雪宜姊么?却不记得叫琼肜一起来看!” 正是: 但吟新月当今事,愿与梅花结后缘。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六章 云房启户,坐看烟月氤氲 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 ——佚名 “琼肜,我在替你雪宜姊擦眼泪呢。” 刚抹到一半儿的少年讪讪收回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那寇雪宜也慌忙止住哭泣,自袖中扯出一条绢帕抹拭泪痕。 “你看,你雪宜姊这些天很想念我们,又受了坏人欺负,所以很伤心。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好好静静。” “噢~这样啊!雪宜姊你放心,我替你好好报仇!” 被醒言拉往门外时,小丫头还不忘回头安慰一声。 “咦?这么会儿功夫就不见了?那厮倒腿快!” 原是醒言蹭到袖云亭栏杆边往下看,却发现先前还在山下辛苦挪动的赵无尘,现在已完全不见踪迹。 “唔,如此甚好。若是真断送了那厮性命,倒实在是后患无穷啊。嗯,幸好他没事……” 感叹一句,转脸问旁边小女娃: “琼肜,你刚才一直在这儿,可曾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 听了哥哥刚才的感慨,琼肜却似乎有些迟疑,略顿了顿,才眨眨眼睛回答道: “我、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吗?” 醒言也是随便问问,便没再说话。略吹了会儿山风,静了静心绪,便跟旁边女孩儿说道: “我去看看你雪宜姊好些了没。你一起去吗?” “……哥哥你先去吧,琼肜今天觉得山景特别好看,就想再看一会儿!” “哦?那就好好看吧。我先过去了。” 说着,醒言便撇下小女娃儿,径自回屋去了。 过不得半个多时辰,黄昏便降临在夏日的罗浮山。西边的云天上,鲜色的红霞灿若锦缎,绚烂斑斓的火烧云铺遍大半个天宇,映得这抱霞峰上的千鸟崖,也如同施展开少年的旭耀煊华诀。 这时候,寇雪宜已经恢复了往日情态,开始炊煮起晚食来。琼肜今天也特别乖,没再缠着她哥哥玩耍,而是自告奋勇的去帮雪宜姊伺弄锅灶。插不上手的张堂主,便只好在石坪上林木边来回溜达,消磨饭前的时光。 别看他现在沐浴一身霞光,悠哉游哉的来回闲逛,浑似没事人一般,但他内心里,现在却着实不能平静。尤其是一想到刚才雪宜跟他说的话,少年便觉得头皮一阵发凉: “原没想到,自个儿身边,竟一直待着位时刻想要自己性命之人!” 原来,雪宜方才告诉他,自从当初救她那一刻起,她便暗自决定,要忍辱负重,等学到上清宫真正的道法,再亲手将仇人杀掉—— “只是,” 听到这词儿,当时正转身欲逃的少年才暂安下心来,听她继续叙说: “只是那晚听到你召引群兽听经,说出那一番肺腑话儿,我就……我就心如刀绞。” “那一刻我已知道,这大哥的仇,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报不了……” “我是不是个很怀的妖怪?” 说到这处,一直俛首似呓语般说话的女子,便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醒言。 “当然不是!” 看着寇雪宜迷蒙的泪眼中,竟隐隐闪现出几分绝望的神色,醒言在暗暗心惊之余,回答自然如斩钉截铁般干脆。虽然死者已矣,再多议论未免有些不敬;但现下却不能让生者再去重蹈死路。为解开雪宜心结,醒言又不得不略略回述了一下当时无奈情状,并小心着措辞,委婉的告诉眼前这位梅花仙灵: 这人间的门派,最重颜面,尤其是上清宫这样的名门大派。虽然自己不才,但好歹也是上清宫中一位正职堂主;若是那次死于非命,则无论是她还是她大哥,都绝逃不过上清宫雷霆般的反击报复。 为了说明这一点,醒言告诉她,若不是发生今天这事,便连赵无尘这等龌龊之徒,若知自己门中堂主被杀,也一定会铁了心为之报仇。 而这一点,她那位蛇大哥不可能不知道。 听到这里,清柔的女子,神情复杂的微微点了点头。毕竟,为了混入人间教派,她也曾花好多年仔细观察过这些世况俗情。这道理,连她都懂。 而对醒言来说,在闲逛中回想起刚才这番交谈,便不免又想起那次遇险情景。与雪宜之前的话一相印证,他却有些疑惑: “为何她大哥会中途变卦?却要真的对我下口。莫非他不知杀我之后的后果?这不可能。” “对了,当时恍惚间,似乎他盯着我瞧了一阵,然后才凶性大发。呃?!” “难得我这脸长得如此凄惨,便连那妖灵都忍不住要除之而后快?” 清俊的少年苦笑一声,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脸。 正踱步间,忽觉脚下踢到一物。低头看去,发现原来是一块沾着些枯花败叶的泥土。再细细一打量,却发现这块泥巴,正是自己先前用来演示法术的花土。只是,记忆中那样美丽绚烂的生气蓬勃,现在已荡然无存;黄花碧草,现已是黯然蔫枯。 “唉,还真是花开『顷刻』。” 瞧着花草那破败模样,醒言不禁生出些感叹。 蓦的,他似是心中一动,原本准备迈向前去的步伐,忽又停了下来: “不对,按理说这花草的生机,不应该如此短暂。” 在少年眼中,似乎地上这蓬平淡无奇的枯花败草,正想跟他说些什么。 看来,在他悟得的那“负之混沌”为万物生机之源的义理外,天地间还应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中左右着一切生灵的孕育生化。 “是什么呢?” 一朵凋零的野花,竟让少年陷入许久不曾有过的苦思。 “罢了!今日已发生这么多事,我还是先歇着,等以后有了闲情再琢磨!” 思摸了一阵没甚头绪,也就不再多想。 “不知晚饭还要多久才好……” 这时,醒言才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身后四海堂石居侧屋中,“咳咳”之声大作。转眼望去,却看到充作厨房的石屋中,正有一股浓烟从门窗中一阵猛冒,然后,便见两个女孩儿一路咳嗽着跳了出来。 “呀!是不是走水了?” 醒言见状大骇,赶紧截住那个正嗒着舌头不住喘气儿的小丫头,问她是不是屋中失火。 “咳咳!是走水了——咳咳,我只想帮雪宜姊烧火,又嫌火不够旺,就、就放了把火。又太旺了,就泼了些水。咳咳、待不住就出来了!” “原来如此!” 听琼肜一番描摹,石屋主人顿时放下心来。 “呼呼~又活过来了!哥哥你不要担心,我再去刮一阵风,保管这些烟马上跑掉!” 自觉闯了祸的小丫头,决心将功补过。 “别别!” 醒言赶紧将冲动的小丫头从后一把拉住。 “琼肜啊,刮风能刮跑的,可不止是烟!咱还是等烟自己散了吧,不着急。” “那哥哥不饿吗?” “……不饿。你看——” 少年将脸略朝晚霞方向侧了侧,映照出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来。 “嗯!那好吧。嘻嘻~” 张堂主剿匪凯旋归来的第一天,就在这场混乱不堪的烟火中临近结束。 “唉,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少年满足的叹息一声,躺倒床上准备安歇。 今日正是七月十二。如果说头几天弯月如弓,那今晚的月亮,便已是拉满了弓弦。皎洁的月辉,正透过木格窗棱,洒在少年身上。 月夜,如此静谧,但少年却一时睡不着。蓦的,似是突然想到什么,醒言突地翻身下床。“吱呀”一声推开门扉,轻手轻脚的走过铺满月色的石坪,便来到一间小屋的门前。 “哒、哒。” 在门扉上轻轻敲了两下,少年便压低了声音说道: “寇姑娘,你睡了么?” 屋内沉默片刻,便听得一个女声也是低低的回道: “堂主,我睡了。” “……” 少年默然,在屋外徘徊了两圈儿,又忍不住折返回来,隔着门说道: “雪宜,我有件很急的事儿,只想今晚就跟你说。” “……” 这次轮到屋里沉默。在经过一阵止水般静谧之后,才听得一个声音梦呓样低低说道: “好吧,你……进来吧。” “太好了!” 已等得万分焦急的少年如闻大赦,顿时松了一口气。只听他说道: “寇姑娘,还是麻烦你先起来,我们到亭子里说——也好省些灯油钱!” “……” 只听屋内一阵唏唏嗦嗦之声,想是那寇姑娘正在穿衣。不多久,便听门扉“吱呀”一声响,寇雪宜已站在醒言面前。 于是,这二人便踏着月色,来到袖云亭中,由寇雪宜讲解那藤萝缚人之术给醒言听。 原来,刚才他躺在床上正准备睡着,却突然想起一句话儿,顿时就把他给惊出一身冷汗—— 一天忙乱,直到此时才记起,今日那灵虚掌门曾吩咐过,要自己明日上午巳时到飞云顶找他一叙。 这时候,醒言心乱如麻,浑记不起当时灵虚的脸色。心怀鬼胎的少年,便不免联想起今日这事: “莫非这几日赵无尘聒噪之事,已传到掌门耳中?明日这趟,便是要我与赵无尘对质?” 一想到这儿,他便再也睡不着,赶紧起来寻雪宜,让她跟自己说说那藤萝缚人法儿。 这一番月夜交谈,直说到更深露重之时。其时也,皓月皎皎当空,花阴徐徐满地。 袖云亭斜月清辉中,这两人俱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搅醒了琼肜的美梦。 虽然,到最后醒言还是没能习得此术,但雪宜与那辩说不清的小女娃儿又不同,一番问答下来,倒让醒言大致明晓其理。若是再加上那一手“花开顷刻”的法门,估计明日一番辩驳下来,也不是全无致胜之机。 月色西斜时,这二人便返回屋中各自安歇。 闲话少叙。第二天上午,醒言揣着满腹心思,径来到飞云顶澄心堂中。 刚心怀鬼胎的蹩进澄心堂,眼光略往里一扫,却把醒言给吓了一跳: 原来,在厅堂之中,除了掌门师尊灵虚子之外,崇德殿首座灵庭子、紫云殿殿长灵真子、弘法殿副殿长清溟子,这四位上清宫高位之人,竟一齐在堂中候着他。 看到这阵势,张堂主心里只觉一阵发虚,更来不及细看这堂中是否还有他人。 只不过,虽然他心下惶恐,但既然来了,也就没道理临阵退缩;否则,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想到这儿,醒言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团团一礼,敬道: “四海堂张醒言,见过各位尊长!” “醒言咱就等你了!” 灵虚子劈面便是这么一句。还没等少年惊悟过来,便听他续道: “今日正有一事,要着落到你身上!” “啊?!” “是这样的,你四海堂是我上清宫中俗家弟子堂,往常偶有俗家弟子入山修习,便需你四海堂主多加管饬。” “!” “嗯?张堂主你怎么神色古怪?是不是染了什么病恙?” “呃,不是不是,其实是刚才一路急赶——咳咳,嗯,现在好多了,请掌门继续说,醒言洗耳恭听!” “好,那便简短截说。就是今日有一俗家女弟子,要来罗浮山中修行一段时日,需住到你那处去。” “哦!原来是这事。” 这位俗家弟子堂张堂主,原本担着天大心思,直到此时才完全放下心来。 略一品味掌门方才的话,却觉得有几分疑惑,便道: “禀过掌门,原来似曾听清柏师叔说过,说是若有俗家女弟子上山学道,都须暂住到郁秀峰紫云殿灵真师尊处,不知这次怎么……” “不错,本来确是这样。只不过这次、” 灵虚子正说到这儿,却听得一个声音说道: “原来,张堂主真个不记得小女子了~” 仙籁般的声音响过,便见灵真子身后转出一人来,正笑吟吟望着醒言。 “是你?!” 一睹此人面目,少年顿时一阵眩晕,一时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七章 雨打平湖,涤去几年尘梦 菱透浮萍绿锦波,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佚名 忽闻这句笑语盈盈,醒言心中诧异,赶紧朝这位转出之人望去: 这人有琪花琼蕊之貌、飘烟抱月之腰,不正是那位曾与他同蹈鄱阳烟波的少女居盈? 这一次,少女正以本貌炫装而出,濯濯如春日柳,滟滟如水芙蕖,真可谓神光离合,顿时就让她站立之地,成为一处众人不敢逼视的所在。 正在这四海堂主一阵头晕眼花之时,忽听那盛装少女启唇说道: “正知堂主多忘事,幸亏居盈带得信物来。” 说罢,便见她从覆着一圈珍珠缨珞的纤腰间,解下一只锦绳系着的小竹杯来,递与眼前呆怔之人,笑吟吟道: “请堂主勘验好,盅上字画可是真迹?” 这只略泛青黄的小竹盅上,正刻有扁舟一叶,水波几痕,远山数抹;那几个朴拙的“饶州留念”,不正是自己去年那个夜晚,在马蹄山上就着熹微的月光刻成? 目睹这只已略带斑驳的小竹杯,霎时间那往日鄱阳湖上的涛声水声、船声浆声,似乎一齐都又在耳边回响。 没想到,此生竟还能再见到她! 过得这一阵,这位乍睹故人的四海堂主,已从初时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重又恢复了常态。 摩挲着手中的竹杯,醒言这才想起少女刚才的问话,便略作端详一番,温言答道: “查勘无误;原来你真是居盈!” 将手中竹盅递还,少年却也撩起颈中挂着的那枚玉佩,含笑问道: “你这枚信物,我却也时刻带着。” 见少年回复了正常,眉目楚楚如仙的居盈,却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望着他手上那块晶润的玉佩,少女只轻轻吟道: “谅君子之不佩,怅永望兮江南……” 见两人如此,那灵虚灵庭二人,在旁相对一笑。便听灵虚轻咳一声,说道: “既然居盈姑娘与张堂主旧曾相识,那正好便可住到千鸟崖上,也好叙叙离情。” 听掌门说话,醒言便完全清醒过来。让居盈住到自己那处,自然是求之不得,又怎还会有啥疑虑。只是,这居盈小丫头,怎么又成了上清宫俗家弟子? 听得少年相疑,那灵虚便略略解释了一下: “居盈幼时身体孱弱,生得一场大疾;幸得师弟灵成相救,于是便拜在我上清门下,修习炼气清神之法。” “原来如此。” “好,那居盈姑娘入住四海堂中,你便再无疑议了吧?” “当然,醒言求之不得,呵~不知掌教师尊还有其他什么吩咐?” 见着澄心堂中这几位道尊都在,想必绝不会只为这点小事而来。说不定接踵而至的,便是自己与赵无尘对质之事——却听灵虚子说道: “嗯,今日召你来,便是交待这件事。居盈姑娘身娇体贵,你可一定要好好保她安全!” 吩咐这话时,这位掌教道尊竟是一脸凝重,决不似普通的场面话。 “那是自然!居盈是我旧友,我自会全力保她周全。” “那便好。来,你收下这个。” 说着,便见灵虚返身从身后石案上取来一只黄铜铸就的蟾蜍盒儿,递到醒言手上,嘱道: “若崖上遇得危难,你便按下蟾目,我飞云顶便可知道。” “好!” “不过……这只铜盒又如何示警?” 醒言不解问道。旁边居盈看着也甚好奇,不知这小小蟾盒,又如何能隔山示警。只听灵虚耐心解释道: “醒言,你可曾听闻这世上有比肩之兽?古经有云:『西方有比肩兽焉,与邛邛岠虚相比,为邛邛岠虚啮甘草;若有难,则邛邛岠虚背之而走。其名谓之蹷』。这盒中,正是用我上清秘法豢养的蹷,平素不虞饮食;邛邛岠虚,便在我飞云顶上了。” “原来如此!” 一席话听来,醒言觉着颇长见识;只不过,见灵虚真人如此郑重,竟似是如临大敌,醒言倒觉得有些过虑了,便跟掌门说道: “其实掌门有所不知,我千鸟崖地处幽僻,一般也没谁会来搅扰。” 说此话时,他心道赵无尘吃了昨日这亏,以后应是不敢再来崖上聒噪。却听灵庭子在一旁忧心忡忡的插话道: “张堂主也不可掉以轻心,近来罗浮山也不太安稳。昨日我崇德殿中便出得一件怪事:座下弟子赵无尘,不知何故竟失踪整夜。初时与他相近弟子也不在意,谁知一大早竟发现无尘倒在一处泉涧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已是奄奄一息。看他手足上那几个尖锐牙印。想必应是无尘出去寻幽访胜之时,不防遇到山中猛兽——瞧牙印形状,似乎还不止一只!” “唉,瞧他情形,看来不歇上两三月,神志是不得清醒了……” “啊?竟有此事!不知是在何处寻得——是不是在我千鸟崖附近?” 问这话时,少年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关切之情。 “不是,醒言请安心,那处泉涧离千鸟崖甚远。不过,咱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说到这儿,那灵庭子又有些奇怪的自语道: “怪哉!罗浮洞天中的山禽走兽,大都受了这洞天灵气的陶化,应不会这般凶暴——莫非真与那有关……” 刚说到这儿,便听灵虚子截住话头,道: “师弟,今日居盈姑娘旅途疲惫,咱就早些让她回千鸟崖上安歇吧。那些冗事,咱还是以后再作商议。你们二人便先去吧。不过记得不要去太过偏僻的地方,以防被野兽伤着。” 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若有凶兽恶徒来你崖上喧扰,你便权宜行事吧。如有必要,格毙勿论!” “……谨遵掌门之言。” 醒言便不再多言,领着居盈退出澄心堂外,径返千鸟崖而去。身后,还隐隐约约传来几句话语;听那声音,正是为人方正的清溟在争辩: “掌门师尊,既然山中甚不平静,不如还让居盈姑娘住入灵真师姑紫云殿中……” “不行!” 斩钉截铁般的回答,正从灵虚灵庭口中不约而同说出! 醒言与居盈两人,现在正一前一后走在盘曲的石径上。分别这么久,现在终于又再次相逢,却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往日未曾相见时存下的千言万语,此刻却都似堵在了心头。 过得一阵,醒言觉得这样的静默好生尴尬,思摸了一下,便略略放慢脚步,跟身旁的女孩儿说道: “居盈,怎么不见你带衣服包裹来?” “醒言你终于肯开口了么?” 一直不好意思先开口的少女,喜滋滋的说道, “居盈现在是你堂中弟子,这一应开销,当然要由你负责!听掌门伯伯说,你最近从官府那儿得了不少金银——你可不许跟我省钱哦~” “呵呵!那是当然。只不过,” 看着身旁少女身上那套华光隐现的雪色裙裳,醒言却变得有些迟疑: “即使俺再不吝惜钱财,可咱这山脚下传罗县城中,无论如何也没你这等华贵裙服卖……” “堂主你放心,只要你堂中其他女子穿得,我便穿得。” “呵~原来你都打听清楚啦……” 这话题一开,两人便都抛去了原先的拘谨,似乎重又回复去年那几日相聚的光景。往日那一幕幕,似乎又从心底泛起,重又鲜活在自己眼前。轻言笑语之间,彷佛又闻到一丝熟悉的水气微腥…… “居盈,现在还早,堂中应该还没备下饭来;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吧,保管你喜欢。” “好啊!” “只是,那地方有些远。” “放心吧,我能行得。不过……刚才师尊们不是说,不要去太过幽僻的地方么?” “哈哈!” 此时醒言大致已想通内情,便哈哈一笑,道: “居盈你放心吧,有我张大堂主在,自然是百无禁忌!” “那便好!” 居盈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相信少年。 于是,大约半晌之后,这两人便身处在那处莲荡之中。 一叶竹筏,载着两人,悠悠荡荡在满湖碧荷之间。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铺满大半个湖面的清碧荷叶间,朵朵娇艳的荷花高擎水上,多与人面相齐。少女侧蜷在筏后,少年跪坐在筏头,攀着两旁的荷茎菱叶,让竹筏在满湖青碧中画出一条曲曲折折的水路。 此时天光大好,四围里晴峦染翠,正是一派出尘景象。望着一湖花色,闻着满鼻荷香,居盈忍不住赞道: “真美啊~” 这一声普通的赞叹,现在却有些异样——也不知怎的,有这少年在前,居盈这句赞叹,竟带了些不常有的娇声。少女忽觉出这点,生怕醒言发觉,便不觉面上有些羞红;两朵红粉,正可与旁边盛开的菡萏媲美。 不过娇羞的少女却是多虑了。筏头的少年,一时又怎听得出这其中的区别。在他耳中,一样都是天籁清音。 听得赞美,他便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娇娜的面容,笑道: “其实,我也觉着眼前的山水,真比平时多了些韵致。” “为什么呀?” “因为它们今日也借得些美人丰韵吧。” 少女闻言,轻啐一口——不禁又回想起当日鄱阳湖畔这少年的轻薄话儿;看来,相隔几近一年,却还似当年那般惫懒。 醒言却不知少女心中这许多想法;刚才一转眼,恰又瞥到少女腰间系着的那只小竹盅,便咂咂嘴,叹道: “可惜现在没酒,否则正可浮觞曲水,岂不更是快活!” 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什么,便跟身后的少女夸耀道: “居盈你可知道,去年秋天你曾在我家喝过的松果儿酒,后来都惊动了皇上!现在,我们饶州城郊的松果子酒,都成了州府贡品了!” 说话间,正是一脸的得色。 少女见状,只微微一笑,道: “是么?” “当然,不骗你!对了居盈,你觉不觉着现在日头有些烈了?” 日近正中,阳光便愈觉炽烈,醒言生怕晒伤了身后这位娇柔的少女。 在醒言面前,居盈也不甚拘束,听他相问,便答道: “是有些晒人。” “哈,如此正好!” “咦?” 少女不明他为何突然兴高采烈。 “这样天气,正好可以给你看看我学过的一样法术!” 不知怎的,在居盈面前,醒言不自觉便有些夸强好胜之心。于是,便见他取下不离身畔的神雪玉笛,开始吹奏起那首充满着云情雨意的仙曲来。一时间,清润悠扬的笛声,在一湖青碧中悠悠的响起。 只不过,虽然笛曲好听,这法术展示,却有些偏了本意。原本,醒言只想引来些乌云,遮蔽这头顶的日头,却不知是未能随心所欲控制火候,又或是心情紧张发挥失常,过不多时,自这莲荡上方聚起的淡墨云阵中,竟纷纷纭纭下起一场烟雨来。 这阵雨丝,如烟如雾,染湿了满池的浅翠娇青;大些的雨珠,跳荡在荷叶湖面上,一时间满湖都是雨打莲荷之声。这对重新邂逅的小儿女,正是那: 依然水枕风船,重向烟波寻旧梦; 何必淡妆浓抹,一空色相见天真。 见自己法术失常,淋湿了少女,醒言大为尴尬。正想道歉,却见居盈见着满湖烟雨,竟似是更加高兴。见雨雾齐来,忙折下两朵阔大的荷叶,一朵递与少年,一朵顶在自己头上。婆娑顶着荷笠,还对他盈盈一笑,似是颇有些惊讶赞许。 移时,这湖上飘飞的烟雨,正将二人身上衣裳染透,于是少女便显现出少年从未见过的娇曲玲珑。一时间,这位素来胆大包天的少年,却只敢怔怔盯着少女的俏靥,眼光再不敢往别处流动…… 就在这二人神思缥缈之时,却已是云收雨霁,四围里山色如黛,翠树欲流。东天外,正挂着一道淡彩的霓虹。正是: 飘然凤雀出樊笼,醉受遥香淡淡风;且作蝉栖深柳外,愿为鱼跃翠茎东。 浮天竹盏三千碧,映水宫衣十万红。涤尽几年尘上梦,君心应似藕玲珑。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八章 凭栏看剑,窥见身外之身 待得云销雨霁,醒言居盈二人便穿过层层叠叠的莲叶,将竹筏划回岸边。上得岸来,又坐在湖边青石上晒得一阵衣物,少年便取过石上那只铜蟾盒儿,和少女一起回转千鸟崖。 经得这场烟雨的洗沐,现在这眼前的山景正显得格外的清明通透。瓦蓝瓦蓝的天空,看在眼中都觉得有些晃眼。 归途中,醒言在石径旁边斜坡上,又见到那位醉心寻宝的同门弟子田仁宝。 见得熟人,醒言便侧身朝坡下打了一身招呼。听得上面有人喊自己名字,田仁宝也在百忙中抬起头来,仰脸答道: “好啊!哦,原来是张……” 话才听他说到一半,却冷不丁瞧见这位同门突变得目瞪口呆,那张圆胖脸上正呈现出忘乎所以的神色。一瞧这模样,醒言暗叫不好,赶紧出言提醒道: “田兄,小心脚下!” ——却已是迟了;话音未落,那位攀在半山坡的上清弟子,早已滚成一只圆团葫芦,眨眼间便落到山脚之下! 不过幸运的是,这处山坡并不陡峭,田仁宝所攀之处离山脚也不远,因此这番意外才没酿成两天内第二桩落山惨剧。只见那位落山道友只在山坡底只稍略停了一下,便爬起来舒展开手脚,朝山上这边遥遥致意—— 看起来,这位仁宝道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意外。 回到千鸟崖上,居盈很快便与四海堂其他两位成员打成一片。 刚开始见到这位陌生的姐姐,琼肜居然还有些怯怯的不怎么敢与她说话,只在居盈不注意她时,才偷偷的扑闪着眼睛,打量这位仙女般的新姐姐。 只不过,小女娃这样的认生,只持续到午饭后。吃过午饭,这小小少女便已经“居盈姐姐”、“居盈姐姐”的叫开。四海堂堂主才来得及略略介绍过一遍,这三位女子小女子,便已经凑到一块,开始无比融洽的聊起天来。 见她们这么快就变得如此熟稔,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醒言倒颇有些吃惊。等在旁边悄悄逡巡两圈儿,才渐渐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虽然居盈与雪宜、琼肜之前并不相识,但她们都有个共同话题,那便是闲聊她们都相识的张大堂主,其过去、现在、甚至未来。 听着四海堂清凉石屋中不时传出的欢声笑语,这位正在袖云亭中阅读经籍的少年,心底都有些动摇起来。他忖道: “难道、我以前那些事儿,真有这么多可笑?” 或娇柔、或明媚的轻言巧笑,不时顺风传来,便让这位张堂主午后清修的效率,大为降低。 也许,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得一阵才能习惯吧。 待日头微微西斜,阳光不那么燠烈,醒言便带着琼肜,或者说琼肜缠着醒言,两人下得罗浮山,去传罗县城中给四海堂女弟子们采买饰品衣物。居盈有心一同前去,但少年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她待在堂中歇息。 居盈来到千鸟崖之后,白天一般都到郁秀峰紫云殿中,跟灵真子修习养气清神之术。若得空闲,她便代替醒言,来教授雪宜、琼肜习文练字。 通过几天的观察,看来这居盈丫头的父母,跟罗浮山诸位道长确有些交情。这不,上清宫一般弟子都带不回寝处的道法典籍,居盈竟都能借回。 这些典籍,醒言先参详一番,然后便讲解给琼肜雪宜听。在这两位四海堂主直属弟子中,虽然琼肜对法术修习一向是无可无不可,但对于寇雪宜来说,居盈带回的这每一册道家法典,都显得格外的珍贵。 由于自己堂中这两位女弟子,来历都有些骇人听闻,醒言在介绍给居盈听时,难免便语焉不详,多有含糊之处。因而,现在见着这位清灵雅淡的寇姑娘如此好学,居盈惊讶之余,心下倒颇为敬佩。 而居盈本身的有些行为,却也让醒言大感奇怪。这位显然出自富贵之家的居盈小姐,竟对雪宜惯常做的各种琐碎活儿,分外感兴趣。于是,醒言便常见这两个女娃,或在东崖冷泉边,或在侧屋锅灶间,兴致盎然的交流着洗衣做饭的心得体会。 虽然有些惊讶,但当时女子做这些事儿,也算是天经地义;过得一阵,醒言也就见怪不怪。 在居盈初来千鸟崖时,这位四海堂张堂主,还曾想借机整顿一下堂中的辈分次序。或按入门先后,或按年龄大小,总要分出个大弟子二弟子来,平日也好招呼,省得姐姐妹妹的乱叫——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子呢! 很可惜,他这番苦心,说出来后,竟没人能够理解: 雪宜谦卑的说自己只是奴婢;琼肜嚷着只要做哥哥的妹妹;居盈则是一脸笑意,虽然赏心悦目、明媚如兰,但显然也不甚积极。 于是,张堂主试图建立堂中新秩序的愿望,在多方阻力面前,终于化作了泡影。 略过这千鸟崖上的悠闲岁月不提,再说某一处水光涵澹的所在。 一株玉雕般的花树下,正有一位姿容袅娜的少女,以手支颐,坐在一爿青石上静静的出神。 少女头顶的树冠上,正开满玉色的花朵。每枚花瓣,晶润秀长;偶一飘落,坠地琅然有声。花树枝桠间,正翩翩游动着数尾满身银辉的游鱼。 “灵漪我儿,怎么又在发呆?” 说话的,正是位宫装丽人,正由远及近,朝花树下遐思翩翩的少女飘然而来。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 直到丽人问了第二句,少女才从缥缈的神思中恍然惊醒过来。 “是不是又在想那位饶州城的吹笛小子?” “没,没有。” 少女习惯性的回答。略停了一停,才想明白母亲说话的涵义,不禁玉面生红,急促嗔道: “那个傻小子、又懵懂、又惫懒,我才不会想他呢!” “真的?” 女儿这矢口否认的急切语气,真正是不打自招。看着一向娇纵无忌的女儿,现在脸上竟飞起两朵红云,直看得这位宫装丽人暗暗心惊。便笑道: “不是便好。灵漪你也是聪明孩子,要知道那位醒言公子,和我们可不是一类人。正所谓人神相隔,如阻渊薮……” “哎呀娘你说到哪儿去啦!不听不听不听~”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少女,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早被娘亲看出了心事;羞急之际,便又回复了往日娇蛮本色,扑到娘亲怀里跟她撒娇。 “我、我去找爷爷说话!” 正把螓首摇得似拨浪鼓的少女,忽的眼睛一亮,便从母亲怀中挣脱,转身竟飘飘而去。 “这孩子,已晓得怀着心事了。嗯,有空也得替她留意一下了。” 瞧着孩儿迤逦而去的婀娜背影,这宫装丽人忍不住喟叹一句: “真是养儿一千岁,常忧九百九……” 再说罗浮山上那位张醒言,浑不知因为自己,在数千里外已引起一小场温馨的家庭风波。剿匪战事凯旋归来,居盈又奇迹般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少年堂主正是心情大好。每日里,不是读道经,便是习法术,这日子正是过得惬意非常。 有了火云山战事的教训,每晚时,张堂主都会在袖云亭中,行“炼神化虚”之法,将充盈于罗浮洞天的仙灵之气,炼化成自己的太华道力。 约摸在回崖后第四天,这一晚正是月满如盘。银色的月轮,高高悬在罗浮山万里云天上。在崖前赏了一会儿月,几位女孩儿便进屋去探讨女红;醒言则留在袖云亭中,开始一天中最后的例行功课。 值此月半之时,醒言那把怪剑,自然也是陪在他身旁,一起呼吸这月夜洞天中灵妙的天地元气。一番炼神化虚之后,少年又手握古剑,开始修习起“驭剑诀”的感应之术来。 月光笼罩下的罗浮洞天,正显得无比的安详宁谧。千鸟崖上氤氲的雾气,正悄悄沾湿了少年的襟衣。 在这样静谧宁和的山中月夜里,这位手握古剑的少年,竟倚在栏杆上渐渐睡去…… “我这是到了哪里?” 昏昏欲睡的少年,忽然发觉自己已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这所在是如此的奇异。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上、没有下;整个人,都似乎飘荡在无穷无尽的黑色夜空中,手足都无所凭依。 少年不知发生何事,见着这古怪诡异的境地,心下竟生出一丝害怕来。 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忽听得身旁一声轻盈的浅笑;蓦然转眼看去,似乎正有一个少女,从旁边一闪而过。 “等等我!” 少年浑不及思考,便飘飞着追了上去。方才这飘然而去的少女,似居盈,似灵漪,似琼肜,又似雪宜。或者,又都不似。但少年却没有细想是谁,只觉得这少女,自己是如此的熟悉。 只是,这四处无所凭依,任凭自己奋然发力,却只是飞不快。焦急中,只听那浅笑在前,却始终追她不及。 正在苦恼间,忽听得“砉”然一声,就如黑色布幕被撕开一处,身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猛然变得明朗起来。 “呜嘿……” 转眼间,便发觉自己已在一处混乱不堪的战场中。身旁晃动的,尽是光怪陆离的人身兽影;耳中听到的,尽是稀奇古怪的狂呼乱叫。 “我又来到火云山么?” 正在心中奇怪时,却看到自己已变成一支硕大无朋的奇异兵刃,从万里云涛中破空而来,朝这些纠缠厮杀在一起的怪人怪兽扫荡而去。 须臾间,昏暗的天地已是玉宇澄清;满天的星斗,灿若少女的眼眸;清朗的日月东升西落,不断交错。转眼一瞬,似乎便已过了万年。恍惚间,彷佛曾有一只软壳的小蟹,悄悄爬过自己冰冷的身躯,留下几滴咸涩的水迹;又似有一只雄俊的云鹰,曾在自己身旁呼啸飞过。 在这刹那千年中,似乎曾有四季颠倒之时;旁眼看到“自己”这把剑刃,愤然飞起一点流光,与那北斗天罡六星争斗;然后,便化为北斗第七星,处在杓头第一位,引领群星,指东为春,指南为夏,指西为秋,指北为冬。 似乎又曾有痛苦憎恶之时;于是飞出千万条蛟龙,汹波蔽日,水浪横空,陆地汪洋,一白千里。恍惚间,似有千万人在向自己祷告;又有千万人在一人带领下,围堵疏导,努力想将恣肆的洪水东引入海。极力想看清那人面目,却只是一片模糊。 挣扎展目间,却发现滔天的洪水,突然间反扑过来,正要将自己吞噬湮没…… 转眼就要灭顶,却在此时猛然惊寤。 睁开惊恐的双目,却发现自己只是在高崖上的石亭中。微展惺忪的睡眼,却发觉银洁的月华已经悄然逝去;一缕鲜红的晨光,正穿透东天外万里的云涛,映照在怀中那把苍然的古剑上。 “呃?” 蓦然间,正揉着朦胧睡眼的少年,却突然发觉似有什么异样—— 睁大双目,便看到眼前那朵明烂的阳光,正照亮黝色剑身上两个古朴的篆字: “封神”。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九章 笔阵生云,遮却色身幻影 惺忪的睡眼,犹未适应熹微的晨光;阳光灿耀的二字,正据满少年整个的视野。 “封神?” 醒言揉了揉双眼,再往四处瞅瞅,终于确认现在并不在做梦。 “这就是剑的名字吗?” “封神……好大的口气!” 心中将这二字反复咀嚼了几遍,再回想起自己刚刚做过的离奇怪梦,醒言忍不住想到: “这剑灵,是不是又在和我逗趣?” “封神,说不定只是当年铸剑人的名字吧?嗯,这前辈姓封,单名一个『神』字。” 胡乱想到此处,心中倒是一动: “这剑名有了,不知这剑灵有名字没?若没有,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正好无事,便来帮她胡乱取个!” 刚想到此处,还没等他去与剑灵感应,却发现眼前剑身上那两个大篆,正渐渐扭曲着形状。等揉了两三下眼睛再去看时,却发现原本剑身上的“封神”,现在已变成另外两字。 这两字笔画歪扭,虽然自成一体,古拙自然,但却殊为难认。翻来复去辨认了半天,才发现这两字为: “瑶光”。 “瑶光,这便应该是剑灵的名字吧?” “瑶光、瑶光……这词儿倒似乎挺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啥。” “哈!这剑会写字,倒是有趣!” 想到这节,醒言忽想起一事,便在心中对眼前这古剑“封神”默祝道: “神剑啊,不如、这剑上之铭,就写成『醒言之剑』如何?” 祷祝未毕,却见神剑微颤,嗡然有声,似是娇嗔一声;赶紧再去感应时,却已是毫无响动。 “其实俺只是开个玩笑,呵~” 见剑灵瑶光不再搭理自己,醒言只好讪讪笑着自我解嘲。 “哥哥,早上好啊!你起来了吗?” 问候如此礼貌热情,一定是可爱的琼肜妹妹。回头望去,正是琼肜居盈她们穿戴整齐,要来冷泉旁边洗漱。 奔到袖云亭中,小琼肜皱着鼻头说道: “昨晚便想与哥哥睡在一处,可居盈姐姐说我身量小,夜里睡着睡着就要滚落山崖去。可居盈姐姐身量正好,却又不要和哥哥一起睡!” 小丫头一脸的遗憾与不解。 这样的童言无忌,那个正在冷泉边的居盈丫头,也不知听清没。只不过,她手中布巾,不知怎地却突然滑落地上。 而向来对小女娃儿这样童稚话儿不以为意的少年,此时听了,却突然不自觉便满脸烧红!这异常神色,过得好一阵才消褪殆尽。 幸运的是,现在东天里朝霞正映红了他的脸颊,一时也不虞让人看清脸上尴尬模样。而今个儿居盈洗面比平素时间长了许多;等她姗姗来到袖云亭中时,醒言神色早已回复了自然。 “居盈,你来得正好,” 待居盈来到亭中,醒言便开口问她: “你读书多,帮我看看这俩字啥意思。” 说着,醒言便将封神剑递与居盈。 居盈执剑端详半晌,略略思忖一下,便将铭文涵义告诉身前少年: “瑶光,北斗杓头第一星。” “哦!原来如此。居盈果然是博学多闻!” 醒言闻言恍然,忍不住赞叹一声。 听他赞叹,居盈略有赧色;那琼肜小女娃儿则是一脸的欣羡,心中正憧憬着: “居盈姐姐读很多书,总能得哥哥称赞。要是琼肜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样读很多书、写很多字,就好了……” 联想到自己那一手狗爬字体,小丫头便是一脸黯然。正在此时,却听少年惊声说道: “北斗杓头第一星?!” “原来,昨晚这梦,并不是完全荒诞无稽。” 当下,醒言便把袖云亭上这场怪梦,跟居盈几人讲述一番。虽然梦中之事向来只记得大体,但那偶然流光飞起,化身北斗第七星,与天罡六星争斗之事,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难道此事竟是这剑亲历?又或是有何喻意?” 醒言遂与居盈等人细细参详,只是总不得正解。最后,四海堂主下定决心: “等哪天下山巡田,去传罗街上转转,寻个星相摊儿,让他帮俺解解这怪梦!” 于是,居盈与雪宜俱都散去,各自整理衣妆去了。只有琼肜还立在少年身边,仰脸说道: “哥哥,你经常做怪梦吗?” “也不经常~只是近来多些;可能有些嗜睡多梦吧。也不知和前些天去火云山剿匪有没有关系。” “嗯!琼肜最近也经常有做怪梦呢!” “哦?什么梦呀?” “我梦到喷火的大山,还有掉不到底的大河!” “还有呢?” “就这么些了!我每次都梦到好多东西,可醒了就只记得这两样!” 小女娃一脸的怏怏。 “是吗?呵~其实做梦都这样,也没什么稀奇。这冒火的大山嘛,应该就是上次去的火云山;掉不到底的大河……哈!是不是上次看到那个坏家伙掉下山去,才做这梦的?” 这时他倒没想去寻什么解梦摊儿,自己便竭力帮着小女孩儿解起梦来。 确实,相对琼肜那许许多多的古怪念头来说,她刚刚所说的怪梦,看起来并不奇怪。原本,醒言还预备听到更为离奇的事儿。 现在,也不知少年怎么胡乱说了一通,便见这小女孩儿被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然后,便似觅食的鸟儿般雀跃着蹦到冷泉旁,让雪宜姐姐帮着洗脸。嗣后,少年也踱到岩泉边,撩起寒凉的泉水清洗脸面口牙,然后便端坐到袖云亭中,让寇雪宜帮着梳绺好发髻,戴上逍遥道巾。 在雪宜帮自己梳理头发的当儿,少年堂主张醒言,恰瞥到倚在旁边栏杆上的封神剑,心中不禁想道: “唔,我四海堂中,至此便再无不识字之人!” 与往日略有不同的千鸟崖清晨,便在这样有些无聊的想头中结束。尔后开始的一天,又与往日无甚不同。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天,这天下午,醒言在袖云亭中参研“飞月流光斩”的法笈,用心研读一会儿,似是略有所得,便放下卷册,站起来略舒了舒腰身,歇息一下。他向远山浮云眺望一阵,又朝对面山上永不停歇的流瀑呆呆出了会神。依稀可辨的流泉铮淙之音,正与葱绿山林中嘶嘶蝉鸣声一起断续传来。 流翠的青山,徐来的清风,悦耳的泉声,正让这山中的夏日变得格外的惬意清凉。 正享受着这自然造化的恩赐,醒言忽觉着四下又似乎有些过于清静。略一思量,便知道为何这样。轻手轻脚走到一间石居侧屋前,隔着棱窗望进去—— 呀!果然不出所料,那原本正应读书习字的琼肜雪宜,现在都已经伏案悄悄睡着。 安憩着的雪宜,仍保持着清泠秀淡的姿容;侧伏在案的琼肜,头脸正枕在臂上,小嘴儿微开,口鼻一歙一张,嘴角旁隐约有水痕一道,恰似那粉荷露垂。显然,这小丫头正是午梦香甜。 而在这二人玉臂之下,犹压着几张字纸,上面仍有墨痕未干。 “这姐妹二人,也不怕墨汁儿弄污了手臂。” 心中这般想着,少年便抬腿迈进屋内,要替她们抽出那几张枕着的字纸来。 待进得屋内,他才发现,原来地上也三五零星的飘着几张纸儿;想来,应是穿窗而入的清风将它们吹落。 漫不经心捡起来,正准备放回案上;想了想,却又将它们举到眼前,要来浏览一番,也算是检查了她们的课业。 只是,这顺便一看,却让醒言大吃一惊! 原来,在他出门去亭中读经前,曾教二人摹写《南华经·逍遥游》中简单的一段: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按理说,他现在举起观看的这张竹纸上,应该是一纸春蚓秋蛇般的字迹;但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满纸的灵动飘逸! “这字儿,写得既清且丽,既凝且逸,飘飘乎竟似有凌云之意!” “是『飞白』字体?却又不似;即便飞白,也无这般清逸……” 惊叹之余,却是大疑: “这俩女孩儿,是绝写不出这等好字来。难道是居盈今日出门前所写?也不对,居盈字体雅媚中内蕴端秀,与此大不类同。况且,这纸上墨迹,分明仍未干透。” 再看看其他字纸,却更让他惊讶: “逍遥游”中后面他没教到的生字段落,现在竟也用同样飘逸秀美的字体大段书写其上。 “怪哉!不知是谁所写。莫非是有哪位雅士高人悄悄来访,留下墨宝后却又不辞而别?” 心下实在好奇,便忍不住推醒这两位偷懒的女学生。 只是,询问、测试的结果,却又让醒言大吃一惊。原来,这满纸仙逸不凡的字儿,竟正是这位四海堂中的后学末进——琼肜姑娘亲笔书写! 只可惜,面对如获至宝的少年反复盘问,这小姑娘只是一口咬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睡觉前迷迷糊糊的,正打着哈欠,突然就觉得自己会写这些字了,也能写得比以前好看些了——原本还以为也是在做梦呢! “岂止是好看些而已。” 听着琼肜的叙述,醒言心中暗自嘀咕, “看来,这小女娃儿身上,还真有不少出人意料的神奇之处。也不知琼肜是否真个从小生长在罗阳山野竹木间;字儿咋突然就写得比我都好?!” 心中狐疑之余,忍不住又盘诘一番。只可惜,这小女娃儿对自个儿的来历,向来便说不清楚;现在又突然发现自己也能写出好看的字儿,识得以前从不认识的生字,端的是兴奋非常;于是那口中答话,更是云中雾里摸不着边际。 因而,问过三五句后,醒言便放弃了盘问,只来得及反复回答: “是啊妹妹,你这字儿真的很厉害!” 这答话反复说出,前后几有十三四遍。 那寇雪宜在一旁看着,替小丫头高兴之余,心中也十分羡慕;她已暗暗立下志愿,即使自己头脑笨些学得慢,但只要努力坚持下去,相信总有一天也能写出好看字儿,看懂深奥经书,进而……也能得到堂主的夸赞! 略去小丫头在那儿兴奋跳闹不提;等到了傍晚居盈从郁秀峰习法归来,小琼肜便似献宝一般,扯着她让她看自己写字。结果,却是小女娃儿哭丧着脸来找她醒言哥哥叫屈: 刚刚郑重其事准备展示书法给居盈姊看时,却发现自己字迹又回复往日蟹爬模样! 于是,她便要来拉哥哥去作人证,向居盈姐姐证明那几张好看的字儿,确实是她书写。 后来方知,小琼肜这识字写字的怪异才能,竟是时灵时不灵,连醒言也想不通倒底是何道理。 日子,就在这样的清幽与笑闹中交错度过。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天,正是八月出头,又到了一年中秋高气爽的时节。 再过几天,便是八月中秋了。 这一日上午,与小琼肜逗笑完毕,正准备开始修习法术之时,醒言却忽听得“唏呖呖”一声清唳。转头看去,却是门侧那对石鹤喙中,正缭绕起青烟两缕。 石鹤报信,想来应是飞云顶有事相召了。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章 弄月放歌,兴来醉倒花前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佚名 “依稀记得上次灵庭真人欲言又止,似是山中有事。不知这次飞云顶相召,是否就是商议此事。” 在赶往飞云顶的山路上,四海堂堂主正猜测着这次飞云顶是因何事相召。 走在山路上的少年,闲着无事,便开始回想起这一年中发生的事儿来。其实,得空细想想,便觉得得自己现在这生活,就如同在梦幻之中。 原本奔波于饶州市井,整日琢磨的就是谋生糊口之事,便连在季家私塾中听老先生讲课时,脑袋里都要装着酒楼灶间的锅碗瓢勺、座椅分布。像他这样一个山野贫民小子,真可谓是逢人三分低;当年在烟尘污淖中奔走之时,又如何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竹前消受无事福,花间翻看未完书”,自己这罗浮山上的日子,过得真如神仙岁月一般。 “俺当年向道之心那般坚定,也算不枉了!” 少年跟自己打趣。当年虽然坚持不懈的向老道清河申请入教,却全没想到会有今日这局面。那时,可只是为了温饱。 “也不知今日何事相召。不过也毋须多想;反正现在这生活已属非份,若有啥坏事体,大不了再回饶州重操旧业便是。”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之前飞云顶几次相召,都没啥坏事,估计这次也差不多,自己去随便旁听听也就罢了。 这次,醒言自己也没料到,今日飞云顶相召,他竟是主角! 原来,南海太守段宣怀,今日亲上罗浮山,代朝廷颁下玉牒文书,加授饶州籍上清道士张醒言为中散大夫。 在接受太守所传谕旨之时,这位新任散官张醒言,直听得晕晕乎乎。具体词句几乎记不得,只知道大意是说他家世福德深厚,有仙山得自然造化在先,又有勤修道德、助剿除魔在后,因此,经南海郡中正官累日寻访观察,认为上清道士张醒言名绩卓异,为人纯孝,便奏请州府报与有司得闻,特除其中散大夫之秩。朝廷准报,并赐饶州城郊上好水田百亩,以为张醒言父母养老之资…… 这一番谕旨,当时听在醒言耳中,真赶得上居盈丫头那样的灵籁仙音了。对他来说,这真是突如其来的天大喜事!虽然,这中散大夫与太中大夫相类,品秩并不算高,比那银青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颇有不如;但当时这样的散官荣秩,基本只颁给名门士族,还大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诸大夫官,皆处旧齿老年”;像醒言这样的年轻山民,与这些品秩根本便是风马牛不相及。即使是再狂乱的少年梦想,也从未敢奢想过这等好事。因为,对他来说,根本就想不上去。 而现在,这不可能之事,竟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在飞云顶用过饭食,现在走在回山石径上的少年,到现在脑袋还是晕乎乎的。那太守、掌门、师祖师伯们席间的恭喜话儿,到现在仍轮番回响在耳边。这脚下坚硬的石道,现在却变得似棉花一样绵软,走在上面两脚都好像借不到力气,整个人都似要飘飞起来。 “呵~现在练练御剑飞行,说不定能成功……” 这位新任的中散大夫,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回到千鸟崖,第一件事,就是让力气最小的琼肜在自己胳膊上狠拧一把。这小丫头向来最听醒言哥哥话,于是,就真的让这位张堂主一声惨叫: “没想小丫头竟有这等好力!” 确认过并非梦中之后,醒言便跟堂中两位成员郑重宣布这个好消息,并拿出玉牒文册让她们传看。 虽然,雪宜琼肜并不大了解这份头衔的意义,但听得醒言一番解说,也大致知道这称号来之不易,算是一份殊荣。于是,这四海堂上下便准备大肆庆祝一番。琼肜跑去山中寻找香美的秋果,雪宜精心烹煮美味的菜肴,醒言则打开酒坛的封盖,准备等居盈回来好好庆祝一番。 今日居盈倒回来挺早,醒言回来后没多久,她便从郁秀峰归来。听得醒言兴奋相告,居盈也十分高兴,跟他祝贺道: “恭喜堂主得此荣秩;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出将入相了~” 听她这打趣话儿,醒言自然是不放在心上。 又等得琼肜从山中采摘归来,这四海堂庆祝晚筵,便在袖云亭中正式开席。 亭中石桌上,已铺排开果馔饮食;四只石盏,已斟满清醇的米酒。待得张堂主一声令下,这三位堂众便次第入席,开始在斜阳晚照中推杯换盏起来。 自然,除了醒言杯中是原汁原味的米酒,其他三女酒盏中,都已勾兑了大半杯冷泉之水。在啜饮之前,居盈又将石杯中酒水倒入醒言相赠的那只随身竹盏中,说她已经习惯用竹杯饮酒。 晚风清徐,夕霞明媚,过不多久,这袖云亭中的酒宴上,便已是杯盘凌乱。醒言酒量甚佳,陪这几位女孩儿喝酒,只能算作小饮。但她们几个,杯中虽已勾兑泉水,却也是有些不胜酒力。不多时,琼肜雪宜粉颊上已是两片酡红。居盈酒力,似乎比上次马蹄山夜酌,又有了不小的进步;但酒过三巡之后,也已现出娇憨之态。她那从不似人间凡物的蕊靥仙颜,现在也飞起两朵嫣红,如染西天明霞。 那醉了酒的琼肜,便开始口不择言的数叨起她哥哥往日的“轻薄”行径来。小女娃儿口齿不清的话语,虽然听起来幼稚可笑,但不知怎的,却让居盈丫头脸上酡红之色更浓,恰如那春水桃花,娇艳欲流。一时间,直瞧得醒言酒意更浓,如欲醉去。 筵至半停,酒正微醺,忽又有相熟的华飘尘、杜紫蘅、陈子平、黄苒四人,各携了酒菜,一齐来千鸟崖上向醒言祝贺。于是,从屋中搬来几张藤椅竹凳,重开酒筵。 酒至酣时,醒言忽觉意动,便离席拔剑起舞,对着眼前的明月青山,醉步石崖,剑击秋风,清声歌道: “芝华灿兮岩间,明月炯兮九天。 借醇醪以沉醉兮,问灵剑之前因。 拂香雾之仙袂兮,振神霭之玄缨。 排风霄而并举兮,邈不知其所之……” 清朗高峨的吟唱,回荡在月下空山中,余声久久不绝。华飘尘等人,在旁亦是弹缶击节、清啸相和。 醒言歌罢入席,已见琼肜不胜酒力,倚栏醉眠,便捉臂抱入屋中,置于小榻上安睡。安置完毕,复又出来饮宴。 移时,兴尽席散,醉态醺然的几位年轻道友,便相互搀扶着踉跄踏月归去。正是: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翌日上午,直到日上三竿,醒言几人才得起来。琼肜雪宜酒醉颇深,醒言居盈起来洗漱时,她们还没起床。 寒凉的泉水,让醒言昨晚的酒意一扫而空。此时的头脑,正是格外清明,于是又不免琢磨起中散大夫和揭阳剿匪之事来。 初得封号的兴奋过去,再看看今日之事,却似与昨日也没啥不同。 想着想着,不经意便瞥到身旁的少女。看到居盈娇袅的身形,少年倒是心中一动,想也不想便开口问道: “居盈,你是不是与那段太守相熟?” 听得问话,正撩水敷面的少女却是一颤,手上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 “不会真与段大人相熟吧?” 原本只是随便问问,却见到居盈这反常反应——难道,居盈真的认识段太守? “也不算相熟。” 居盈已经反应过来,正斟酌着词句。缓慢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措辞,似是镇静,却反而隐藏不住一丝慌乱之情。 “也只是知道他而已。我有亲戚与他相识。我又来过罗浮山几次,便都在他府中落脚……” “那你有没有跟他提起我?” 醒言追问。少女偷偷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想了想,便说道: “提了,我可赞了你一番。我正好听他说你要来帮官府剿匪,便告诉他,醒言你胆量大,又机灵,一定能帮上忙!” “哈哈,哪里哪里~” 醒言突然便似恍然大悟: “哦!怪不得那太守那般看重我;原来都是因为居盈你在帮我推荐!” “呃?居盈你家亲戚做什么的?太守大人咋这么相信你的话?” 却听居盈笑道: “醒言应该是你有本事啊!你看,这次不都靠你才打败那些匪贼的吗?上次我俩一起去捉陈魁、捉吕县宰,就知道你很有本事!” 少女笑语盈盈,却是答非所问,岔开话题;少年也不再深究,就似在他心底里,潜意识中也不愿再追问下去,于是就顺着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两人当年鄱阳湖上那番英雄事迹来。 直到这时候,醒言才似乎有闲暇、或者说有胆量仔细看起居盈的面容来。 心中刚刚平静下来的少女,却又被他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逗得心里怦怦直跳。对她来说,向来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视自己;现在被他这样盯着瞧,端的是万分忸怩。不过,虽然有些不自在,居盈却过了好久才轻轻嗔道: “你……又在瞎看什么?” 醒言却未答她,只说道: “许久不见,今日才发觉,你比上次清减许多了……” 少年这轻轻的一句话儿,却让居盈一滞,便似有什么东西,突然堵在心头。一时间,少女只觉得万分的委屈,竟哽哽咽咽的抽泣起来。 见自己一句话,竟逗得居盈哭了起来,这位少年堂主顿时就慌了手脚。醒言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看,那琼肜小丫头是不是正在身后。 “呼,幸好这小女娃儿昨晚贪杯。” 正庆幸着,准备转过身来问居盈何事难过,却只觉肩臂一重。转脸看去,却原来是居盈正靠过来伏到自己肩头,不住抽泣。这一下,醒言整个人立时变得僵硬起来,原本的话语再也问不出口,只一动都不敢动,任少女在自己肩头哭泣。 渐渐的,他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本僵硬的姿势,慢慢变得自然起来。见得居盈泣不成声,他又何尝没有许多话儿想说?只是那千言万语,临到了口边,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最后,他只轻轻叹了一声,伸手过去捉住少女的柔荑。 曾在鄱阳风雨中紧握的双手,现在又重新握到一起。 ………… “居盈姐姐这么早就走了吗?” “咦?哥哥你怎么也不小心~” 约摸半晌后,千鸟崖上一个小女孩儿,正仰脸看着犹在冷泉边发呆的哥哥。看着醒言衣服肩臂处被水儿淋湿好大一块,小琼肜便好心的建议道: “不如,哥哥以后也让雪宜姊帮着洗脸吧!” 于是,千鸟崖上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又过了几日,这天正是八月十四。这晚,醒言正在千鸟崖头修炼“炼神化虚”,居盈、琼肜、雪宜几人,也在一旁沾沐这奔涌而来的天地灵气。 就在这时,却见远处罗浮山野中,出现十几个奇怪的透明圆团,闪着幽幽的红光,正朝千鸟崖这边飘忽而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一章 光浮影乱,顿销千秋魂魄 “那些灯笼又来了!” 看到那十几个悠悠荡荡的红色光团,一直就没能坐住的琼肜,立即便跳起来拍手笑嚷。 正在炼神化虚玄妙境界的少年,虽然双目紧瞑,但似乎有着第三只眼,清清楚楚的看到琼肜蹦跳的模样。 “呵~琼肜还把那些前辈唤作灯笼,真是大不敬。” 现在醒言即使在炼神化虚之时,也能有些余暇思量旁个事情。 且说琼肜口中的这些灯笼,最近常在醒言修炼太华道力时出现。第一次看到时,醒言还真有些讶异,这飘来荡去的灵逸模样,还不知是何种生灵。当他将这等异状告诉陈子平,才知道这些状若龙宫水母的透明光团,却是些上清宫中殁去之人的魂灵。 原来,罗浮山上清宫千年大派,历代多有道德渊深、法力高强者;但最终能得机缘飞升的,只是寥寥少数。长生久视,对大多数人间修道者来说,与那镜花水月大抵相似。那些世人众口相传的得道羽士,最多不过是比常人长寿些罢了。 不过,在漫漫道途中,总有些翘楚之辈,上百、数百年殁去之后,虽然身躯物化,重归尘土,但魂魄却不会随之飞散,仍能保留下来,飘荡在人间的洞天福地之间。对于这些与众不同的先人魂魄,后辈们恭敬的称他们为: “道魂”。 也许,对这些能在天地间数百年游荡的道魂而言,也算是一种长生久视。只不过,他们倒底有没有神思,就不得为外人所知了。 现在这些飘荡在千鸟崖前的幽红光团,便正是上清宫历代高人物化后留下的“道魂”。这些飘飘荡荡的光团魂影,现在正婆娑飘舞在满天的霓光彩气之中,更让这千鸟崖前的夜空,变得如同梦墟幻境一般。 当然,对于千鸟崖上几人而言,眼前这梦影流虹般的瑰丽景色,也只有琼肜才能看得完全。其他几人,只见那几个明红光团在月影中悠悠荡荡而已。 见这些道魂又来,醒言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专心炼化身周涌动漩流的天地元灵之气。只有千鸟崖周遭的石坡林木间,在道魂飞来时略起了一阵骚动,不过又很快平息——那些山野中的幽暗处,正潜藏着许多珍禽奇兽;对它们而言,还不大习惯这些灵气逼人的精魄。 暂时的不安平息之后,这些曾聆四海堂经课的珍禽奇兽,现在又重新专心沐浴在四海堂主聚拢来的天地灵气之中,并按各自的方式,尽力炼化这得之不易的乾坤菁华。 这些人间罕见的奇禽异兽,甚至还有些草木精灵,已不知在这罗浮洞天中生长了多少年月;既便如此,每次崖上少年施展炼神化虚,对它们而言都不啻是一次盛大的庆典。正可谓: 听经者,明其性也;沐化者,叨其光也。 经过山野间短暂的骚动之后,这千鸟崖重又回复了正常;只有小琼肜还在那儿使劲跳着脚儿,扑扇着胳膊,想要飞起来去和那些光团玩。 虽然现在千鸟崖上空,似是一片祥和。但谁都没注意到,在那氤氲光气中悠然飘忽的道魂中,有一只,却似乎并不是随波逐流。这缕道魂,光团比同侪都大,红色光华更强;若是凝目久视,竟觉颇为刺目。若是仔细观瞧,这道魂生得的形状,又与其他光团的混沌圆团模样不同;在它朱红的光影中,竟似留有手足模样的细须,正在随风飘动。 其他道魂,现在都悠然随风而舞,似乎身不由己;只有这枚道魂,却正在悄悄朝少年靠近。只是,轻飘向前,却又有些犹豫不决;进者四,退者三,若往若还,似是心中也甚挣扎。 这样进退两难的情状并没持续多久;就在满天的洞天灵气逐渐转淡、醒言快要结束炼化道力之时,这团道魂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便朝那位趺坐在地的少年电射而去! 很难想象,如此鬼魅般诡疾的形影,就是刚才那只风吹即动的幻影光团。而那位正在神游天外的少年,却突然觉得漫天的星光月华,一下子都消失在眼前。 “发生什么事?” 眼见自己突从宁和清明的境界滑向黑暗之中,原本神思缥缈的少年便猛然惊觉。用那俯视自己的神思去察看,正发现那只幽红的光团,正极力向自己身躯中挤去! 还未等完全反应过来,却只觉一阵彻骨的剧痛潮水般涌来;闯关夺舍的幽魂,正努力将本主的魂魄元灵挤出躯壳—— 这瞬间袭来的痛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痛;身似遭受斧锯之刑,却连挣扎痛号都不能;想要手足乱舞,攥得一物减轻痛楚,却连一个趾头都动不得,一片草叶都抓不住。 堕向冰寒黑暗中的少年,如若还来得及判断,那么这次他所遭受的苦痛,比以往所有太华道力耗尽的苦痛,似是还要惨上好几倍。 而这危急时刻,之前几次关键时节全都出手救助的神剑瑶光,却再不见丝毫动静。幽暗的剑身,正微微闪映着冷冷的月光,似乎袖手一旁,凛然看着少年如何应付。 “果然是我所得非份吗?这次老天就来收回……” 努力收敛神思、与那侵夺的魂灵争拒几次,却没有丝毫效果。渐渐的,醒言便开始放弃无畏的挣扎,准备面对魂飞魄散的结局。 此时,千鸟崖上空聚拢的灵光还未散去,犹在月空中散发着淡彩的辉芒;侵夺躯壳的异魂,正闪着美丽而诡异的红光,渐渐没入少年的躯壳——罗浮的月下山野,依旧清灵出尘;但在拂山而过的夜风中,却似乎响起一丝得意的冷笑。随着这声冷笑,抱霞峰千鸟崖前的山野中,似乎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沸腾起来;原本宁静祥和的崖前石坡林木间,现在已充斥着愤怒的尖唳咆哮。 就在耳边万籁即将归于寂灭、自己这苦难的灵魂就要得到解脱之时,蓦的,已全然放松心怀的少年,却突然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圆转流动—— 如此熟稔,如此亲切,如此滑畅,如此空灵,不正是自己一年来形神与俱的流水太华? “也罢,今日就最后一次用它吧。可惜,它不是『噬魂』。” 已是神魂恍惚的少年,现在却反而变得从容淡然。虽然要去运转流水般的太华道力,却没有太多的争竞之心。也许,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在人间运转道力了。 强忍痛楚,努力将最后一缕神思与那空明的流水紧紧相连。这一刻,借着那流转不息的太华道力,少年似乎重又形神完聚;初时的涓涓细流,片刻后已是沛然如绺,正浩浩荡荡流转于似是即将易主的躯壳,穿过那枚没入躯体大半的光团—— 这一缕缕不着行迹的水流,每次穿过那团光影之时,便不动声色的从光团中扯下一小绺光影,带动它们溶入到汩汩不息的流泉之中。原本红色的光流,溶入太华道力之中,瞬即便失去了本来的光彩,一起汇入到那道空明无形的水流中。 面对这样暗暗的侵蚀,那团不请自来的道魂,似是毫无知觉,还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鼓舞庆祝;但顷刻之后,它便突然惊寤:自己竟面临灭顶之灾! 是坚持还是逃离? 只一迟疑,这枚强横的魂灵,便已被越来越壮大的“水流”齐顶漫过——浪荡世间几百年的魂魄,就在这转眼间澌然寂灭。 霎时,骚动不安的山野重又归于静寂。 “咦?天上怎么有这么多彩气?” 似是大梦初醒的少年,睁眼后却看见天空中正摇动着千万条淡淡的瑞彩;正准备挣扎着站起,却发现经历这场苦难后,全身上下竟没有丝毫痛觉。 弹身站起后活动活动手足,便听居盈正用急切的语气问道: “醒言,你没事吧?” 刚才那只红色光团,从侵入到被消没,其实也只是半盏茶凉功夫。而其间少年面上又是神色如常,因此这周围几人委实不知发生何事。倒是居盈听到山野中兽鸟一片嚎鸣,又见着这团红光倏然没入醒言躯体,才让她担起不少心思。 “也没甚事。” 面对居盈关切的问话,醒言只是淡然相答;现在,他自是没有心情向几女喋喋诉说方才的怪事。这事儿本就匪夷所思,说出来徒让她们担心。 抬头望望天上,那十几只悠悠然然的道魂红团,仍在一片淡彩光辉中飘飘荡荡,似是浑不知方才那场惊心动魄。呆望片刻,醒言不觉暗暗叹了口气: “原来这清静道场,也并不太平。” 又想到刚才那团被自己炼化的“前辈”道魂,醒言不知道是应该痛恨,还是应该可怜。 正自出神,忽觉似有冰冷之物入手;低头看去,正是那把一直旁观的剑器。现在,这把名“瑶光”号“封神”的古剑,正温顺的蜷入自己的掌中。对醒言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把怪剑对自己如此亲昵,倒让他一时微感愕然。 正手抚剑身,思绪翩翩,却又听那位琼肜小妹妹在一旁开口叫道: “哥哥~” “唔?”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打败那只灯笼!” 再次出乎醒言意料,自己刚刚“吞”了一只琼肜口中的灯笼,但这次她却没说出什么可笑话儿来,只用一双亮如星月的眼睛,仰望着自己;粉嫩的面颊上,正充满甜美的笑意。 “嗯!” 温言笑答之后,醒言便伸手过去将这小小少女揽在身前。刚刚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难,现在他觉着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珍贵。 抬头望望,才发现万里云空中那轮皎皎的明月,现在已是圆满如轮。 “哦,明日就是中秋团圆节了。” 这晚,入睡之前,看着从窗中透进屋内的几缕月辉,却发现自己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清明,就连那月影中几不可辨的细微烟尘,都瞧得格外分明。又想起自己今晚后来竟能看到原本只有琼肜才能瞧见的灵光异彩,醒言便再也睡不着。 “是我太华道力又有长进,还是因为那团道魂带来些异变?” 又想起最后危急关头化险为夷的情景,便忽记起昨日午筵中,灵虚掌门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飞月流光之术进展不大?醒言你须知道,我上清真法绝不可以『术』视之。上清玄术若要习成,都要有道德修为相衬。你回去后,可多研读些本教典籍。” 想起灵虚所言,少年似有所悟,便翻身下床,去桌案上取过那册已反复读过不知多少遍的《道德经》,就着床前的月光观阅起来。 翻过几页,正看到这几字: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二章 月舞霓裳,密呢长生之语 云鬟雾渺影迢遥, 谁向流光斗舞腰? 花前满杯斟明月, 同醉芳秋庆逍遥。 ——管平潮 “不争而善胜。” 醒言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道德经上的词句,虽然很好的解答了刚才凶险情势下的反败为胜,但却又让他生出些许疑问。 “天之道,就是不争么?” 正在热血年纪的少年,一时有些不能接受这说法。倘若真个事事不争,那这样的天道,可让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比如赵无尘那厮,几日前欺上门来时那般可恶,难道当时对他也要讲求“不争”? “不可能!” 少年心中的回答斩钉截铁。 “看来,我还是乖乖的求个温饱清闲便好。这天道仙路,似不是我这等人能够轻易修成……” 醒言心中感叹。只是虽然自我解嘲,但还是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正在他就要和衣睡下,却在书页阖上的最后一瞬,偶然瞥到刚才那句话的最后一字: “胜”。 就这个转瞬即逝的影像,却似道灵光一般,在他脑海中突然划亮。 “胜?” 只一刹那,他便似豁然开朗: 这天之道,无论“争”,还是“不争”,最后还都要着落到这个“胜”字上。 看来,这天之道,不仅要“胜”,还要“善胜”! 哈~蓦然想通,刚才那所有的怏怏之情一扫而空。 “呵~看来这天道修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嘛!” 觉着已经找到正确答案的少年,就这样带着满意的笑容,在满身月华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了。 这中秋节,是人世间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所有人都会在这晚明月初升之时,祭月、拜月、赏月,常常都是通宵不寐。 对于醒言所在的罗浮山上清宫,这八月中秋,又要比春节更加隆重。毕竟,大多数年轻门人,都是远游在外,时人又最重孝道,因此,即使像上清宫这样的出世教门,也会在中秋这晚借着祭月赏月之机,让门中弟子向远方的父母家人遥相祝愿。 当然,那拜月一事,就只有女弟子才做了。俗谚有云:“男不圆月,女不祭灶。”便正是说的中秋、春节祭祝之事。 原本每到这一天,上清宫中各峰弟子,都会在本山拜月完毕之后,去其他殿堂中呼朋唤友,一同赏月。特别的,对于许多男弟子而言,观赏那郁秀峰紫云殿中女子拜月的胜景,是一定要赶去看的,这可是他们一年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但是,对拥有三位美貌少女的观景胜地抱霞峰千鸟崖而言,这次却有些特别。灵虚掌门在近日特别传下旨令: 中秋之夜,非四海堂中之人,均不得前往千鸟崖。否则,将以违犯门规论处。 为何只顾大事的飞云顶,会传下这条似乎有些无聊的旨令?原来,在居盈入山之前,这千鸟崖还算清幽;但自从她上得千鸟崖之后,这偏处一隅的四海堂就变得不那么清静起来。由于居盈上山之事,各殿知情首座均是秘而不宣,因此,在此后几天中,罗浮山上清宫中就传出多个版本的“遇仙”传闻来。 这些传闻,尽管细节上大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却是惊人相同: 让所有福缘广厚的弟子们遇见的那位仙子,真个是貌比天仙——哦,习惯的说辞用到这儿,却有些毛病,因为那位仙女儿本来便是天仙了。 这些遇仙奇事叙到此处,那些文才好些的,便说得天花乱坠,吟诗作赋歌以咏之,直听得人恨不得要以身代之;若是稍逊风骚的,便会赌咒发誓以助声势,或为猪,或为犬,绝不口软。 渐渐的,就有些求仙心切的弟子不怕冒渎仙客,竟偷偷尾随身后,看她洞府究竟坐落何方,以图今后能再续仙缘—— 很显然,这样跟踪得到的结果非常惊人:原来那位仙子的洞府,竟然就在抱霞峰后的一座石崖上! 每每直说到这,这些胆大妄为的遇仙者才会想起这石崖倒底是何所在: 那不就是本门俗家弟子堂四海堂嘛! 再加上郁秀峰紫云殿中相熟女弟子偷偷相告的信息,稍加综合,这些资质聪颖的上清弟子便立即晓得: 原来,这位“貌比天仙”的女子,竟是位新入山的四海堂弟子! 直到这时,有些入门时间较久的门人才想起来,似乎在两年前,也曾风传过这样的遇仙传说。只不过,那次仙子的行踪飘忽不定,倒不像这回居然被打听出住处。 于是,在之后的一两天内,这千鸟崖左近便再不得清静。狭小的登崖山道上,挨挨挤挤着饭后闲游的道友;心不在焉的谈玄论道声,盖过了原本啁啾的鸟鸣。于是常要去山中闲逛的琼肜,便在路上经常被偶遇的同门大哥哥们截住,赠以各式精美的点心,并在流着口水的女娃儿来得及品尝美味之前,很不善解人意的问长问短,扯尽四海堂中的鸡毛蒜皮。 当然,在这些热情的同道中,有少数人则完全是冲着本人去: 跟自己卓越的师兄一对照,那居仙子与寇雪宜自己根本就甭用想了。不过也不要紧,这千鸟崖风水好,时和年丰,今年尽出美人;就拿眼前这小女娃儿来说,虽然还是幼齿,但就似粉妆玉琢一样,活脱脱便是个美人胚子。若按阴阳生长之说放开眼量去看,过不得几年,便又是个仙子般的人物——若在上清宫中能有这样的女子陪着自己,则自己那颗刚被发现并不十分坚定的道心,定可应声化作铁石! 只不过,这样喧嚷的情形只持续了两天。还没等睡不成午觉的张堂主考虑要采取什么断然措施,便听得飞云顶上飞下一纸禁令:上清宫中,只有四海堂堂主所提供的名单中人,才可于平日前往千鸟崖探访。 这道大不近人情的禁令一下来,顿时便断绝了许多人的美梦。从此,罗浮各峰上就多了许多夜夜少眠之人。 “清静倒是清静,只不过果馔却没得吃了;真是祸福相依啊……” 正下山去采购中秋节诸般用品的少年,在山路上有些惋惜的想着。 “啧啧~那几支金黄色的棒棒糖,味道还真不错!” 醒言咂咂嘴,似乎那甜味儿又回到嘴边: “呣,按那股清香来说,应该是麦芽糖吧?这次到县城集市上,倒要留心找找。” 那位随他一起下山的小琼肜,并不知道醒言哥哥此时心中的想法。这个精力充沛的小丫头,正绕着少年蹦蹦跳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追逐着一只飘飞不定的彩蝶。刚才那支让醒言回味无穷的棒棒糖,便正是拜这小女娃儿所赐。每每得到馈赠,琼肜都会带回四海堂,请堂主哥哥品尝。 有些出乎醒言意外,到得传罗县集上,那琼肜对中秋祭月赏月的诸般果馔食品,竟似乎比他还熟。什么菊花酒、桂花糕、活水蟹、糖芋头,新米做成的糍粑,祭月用的檀香银烛,等等等等,这小女娃儿竟似是如数家珍。 心下奇怪,便略一相问,才知这小丫头在遇到自己之前,也不知从何处听来这中秋佳节的团圆寓意,便分外喜欢。只是,在罗阳民户人家祭月拜月赏月之时,这小女娃又不敢靠近,只能偶尔凭空摄物,取些果馔躲到无人之处独自吃了,聊表过节之意。 说到这儿,小女娃儿就半含羞涩半带自豪的告诉自己信任的哥哥: “哥哥,琼肜每年,只有这一个晚上吃东西时,才会哭鼻子~” ——不知怎的,小姑娘说到这儿,那位一边听讲一边兴致盎然挑选货物的少年,竟突然动作一滞。素来心性刚强的少年,听了琼肜这句期待自己夸奖的话儿,也不知怎么,竟觉得鼻子一酸,喉头竟突然有了些哽咽之意。 “嗯,我知道,琼肜从来都是乖孩子!” 郑重的夸了琼肜一句,醒言便将手头还准备跟老板再谈谈价钱的糍糕,毫不犹豫的买下。自此之后,凡是琼肜看中的物事,只要她刚刚叫得一声,醒言便立即买下,与以往斟酌再三的风格,可谓迥然而异。到后来,倒是熟悉哥哥的琼肜发觉这点,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好几次都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欢呼。 即使这样,过不多久,这两人手中便再也提不下更多的物事。幸好,略检点一下,发现今晚所用之物大多买齐。 这次采买,醒言还买到一样新鲜物事。中秋之日,所食新米糍粑一般都是实心,并无馅料。但今日有家点心铺,别出心裁,在米饼中间又嵌入或咸或甜的饴酥,做成圆盘形状,号称“月饼”。又在那店铺两边,特地请读书人写得一副顶针联,以作宣传: “小饼如嚼月,月似酥饴甜。” 看它立意新奇,不待琼肜发话,醒言便立即买下。 回山的路上,看着琼肜背着她那只小口袋,在前面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醒言便不禁想起自己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父母: “平常都不觉得,这时真想他们啊……要是爹娘知道我认了这样一个又乖又可爱的妹妹,一定也很喜欢。” 思忖到这儿,又自然想起另外一人: “那龙宫里的灵漪儿,她们过不过中秋节呢?” 想到这儿他心里倒是突然一动: “上次在莲花蕊里见她面貌一回,未必就是固存在里面的影像,说不定就真是她当时的情景!嗯,得空再试试,看行不行。” 虽然,一年中有十二个望月之时。但,从没有今天这轮圆满的明月,让普天下之人如此期待。 就在那申时将近之际,随着黑蓝夜幕的降临,东天上那轮银盘般的圆月,终于向人间撒下皞洁的月华。 这时,醒言已将竹椅桌案或搬或驮,在千鸟崖石坪上摆放整齐。雪宜居盈二人,也结束了灶间的忙碌,开始和小琼肜穿花拂柳般将果品饼食端到屋外桌案上摆齐。 醒言点起檀香火烛,对着月亮说了几句祝祭的话儿,便立到一旁,含笑看着这几个女子,在一片银烛高燃香烟缭绕中,对着东南天穹中的明月,合掌稽首,望空拜祝。 在这几位拜月的少女当中,居盈姿态最属优雅。合掌、闭目、俛首、默祝、抬头、睁眼、垂手,这一系列动作如同流水般顺畅自如。而那琼肜对这一系列拜月流程,似是非常熟悉,但举手投足间却颇为生疏。虽则如此,小女娃拜月之仪仍是做得一丝不苟,平素常常嘻笑的脸蛋上,此时却庄重无比,映着天边的月光,彷佛正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寇雪宜对这样的拜月之事,似是不甚熟稔。只不过,她中间默念祷祝的时间,却比其他两人都长。 待这拜月仪程结束,这四海堂众人,便开始正式赏月。一边咬食着新米饼,一边瞻望着天宇中那轮寄托着无限情思的圆月。罗浮洞天中纯净的天空,让天上这轮明月显得格外的圆团明亮。偶有几绺云翳悠然飘过,就让这轮圆月似在一溪流水中浮沉、飘荡。 看到此处,醒言心中似有所感,便放下手中果食,回到屋中取来一只陶盆,在冷泉边接满清水,然后放到食案上。 见少年这样举动,居盈、雪宜也不知是何用意,只饶有兴味的看着。琼肜倒是在一边拍手嚷道: “哥哥真厉害,都把天上月亮捉到地上来~” 醒言闻言一笑,便从怀中掏出那朵白玉莲花,放入盆中,说道: “看看这次能不能再瞧见你灵漪姊。” 自从上次之后,他已将灵漪之事当故事讲给琼肜雪宜听;自居盈来后,因了那次吹动“风水引”的缘故,也一并将传授此术之人相告。因此,现在这在场几女,都知道在那数千里之外的鄱阳湖底,住着位美丽有趣的龙宫公主。像水底龙宫、四渎龙女这样的神幻事儿,经醒言之口讲出,琼肜、雪宜、居盈几人竟全都深信不疑。 这次能不能再睹芳容呢? 在醒言、琼肜等人紧张万分的目光中,这朵入水的雪玉莲苞,果然就似有了生命一般,在一片月华清辉中,慢慢绽放成一朵娇美动人的出水莲花。 少女居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奇情景,便一动不动紧紧注视着那朵正自绽放的水莲,眼眸片刻都不想移开。 正在醒言要探首过去看看蕊心有无人面倒影之时,却突然看到一件奇异之事,直惊得目瞪口呆: 在那月华之下、清水之中,洁白的莲花瓣里,正冉冉升起一位身姿娇娜的白裳女子。 “灵漪?!” 皓月的清辉中看得分明,这位绰约凌波的月下仙子,正是那位鄱阳湖中的四渎龙女。 “是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少女从案上飘下,跟目瞪口呆的少年调皮的一笑。 “你、你……你怎么能来?” “笨哦,这是我们龙宫的法术,『镜影离魂』。我特地去跟爷爷学的~” “呀~龙宫法术果然神奇!云中君他老人家还好吗?” 灵漪儿却不管醒言的奉承套近乎,嗔道: “爷爷他当然好啦,几千年都没生病了。哼~你到今天才想起,还有我这个朋友!” 直到方才才有机会施用新法术的少女,正是薄怒微嗔。 正是: 感关雎而念好逑,竞绕春婆之梦; 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 “你就是水底下的灵漪姐姐吗?” 正在少年尴尬之时,小女娃儿这声怯生生的娇脆话语适时响起。 “是啊!这呆子也有跟你提起我?” 乘月而来的龙族公主轻盈的一转身,恰看到说话之人: “哇~这是谁家的小囡?好可爱啊!” “呵,这是我新认的妹妹,名叫琼肜。” “哦,琼肜!” “琼肜快来,让姐姐拧拧脸蛋儿!” 这月下的小琼肜,粉嫩的面颊微微鼓起,着实讨人喜爱。 “好啊~” 小丫头也很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大姐姐,便乐呵呵的将粉鼓般的脸蛋凑上前去~ 醒言瞧在眼里,心中暗乐。他心说: “终于明白,这小丫头只知道忌讳『小孩子』这仨字;若是换了其他说法,她就不知!” 一番纷乱之后,醒言便向灵漪介绍了居盈、雪宜。 说到居盈之时,那灵漪儿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少女,启唇说道: “你就是醒言千思万想的居盈么?” “……是。” “唔,果然生得美貌,也难怪这人念念不忘。” “灵漪公主说笑了。” 居盈虽然口中谦逊,但听了灵漪之言,心里却甚是欢喜。 在灵漪打量居盈之时,居盈也在看她。月下的这位白衫龙女,身姿颀秀,长发扶风,影态绰约,月辉映照下的娇靥上,目剪秋波,眉横远黛,口鼻娟挺,自有一种恬澹清灵之美。 与平常美貌女子相互见面后不同,这两位均因容貌而声名遐迩的少女,在打量完对方之后,皆在心中暗赞一声,一时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那寇雪宜一副清冷娇婉、惹人怜爱的模样,也让灵漪在心中暗暗称奇: “这醒言虽是惫懒,但结识的几个女子,却都是不凡。” 少女心中思量,也不知是何滋味。 闲话略过。在这位远道而来的四渎公主得知这几位姊妹,均按人间风俗刚刚拜完明月之后,便也嚷着让醒言重新铺排香案,她也要来对月祝拜。 等灵漪儿也有模有样的拜月完毕,这千鸟崖上几人,便一边吃着果品食馔,一边赏月谈天。现在,有了灵漪的加入,又有“鄱阳湖上的勇士”、“花月楼中的恶少”、“火云山下的英雄”、“四海堂中的堂主”这个共同话题,这几个女孩儿没一会儿就抛开初见时的拘谨,开始叽叽喳喳无比亲热的聊起天来。 看着这几个女娃儿,一边蠕动着腮帮子咀嚼食物,一边清晰流畅的说着话儿,当即,便让这位一口不能二用的少年大为叹服。 当几人说到醒言荣膺中散大夫之秩,家中得了百亩稻田之时,便见那少女居盈冲着这边盈盈一笑,道: “当日无知,浪费了许多米粮喂鸡;这下,张堂主也算得到百倍之偿……” 那位张堂主,现下正忙着对付口中的新奇糍粑“月饼”,而居盈这句话本就说得轻微含糊,一时倒让醒言未能听得如何清楚,只在那儿“唔唔”作声,示意自己已经听到。 就在案上果馔大多吃完,要开始享用菊酒大蟹之时,终于得了空闲的少年便提议: 反正现在已大体果腹,大家就不如听他奏上一首笛儿,聊发这月夜清思之意。 这提议,正合众人之意。于是,一曲随心而发的清况笛歌,就在这澄净月空中悠然响起。 又听到雪笛亲切的乐音,灵漪的感受与其他几人又有些不同。听到那婉转爽滑之处,这位四渎龙女再也忍不住,便一振裙衫,忽的飘地而起,朝千鸟崖外翩然飞去。 吹笛人眼角的余光,正瞥见飞空而去的少女,一时不知发生何事,便停下口边神雪,朝眼前的月空中望去—— 却见凌风飘去的少女,翩翩飞往对面无名山崖上那道流堕不歇的瀑布。 然后,只觉眼前夜空中清光一闪,便听得“铮淙”一声,对面寂静山崖处,竟有几声清泠的琴音跳宕飘摇而来。 诧异之下,凝目望去,正见那山崖月影中,衣带飘飘,白裳翩翩,灵漪儿正如飞鸟一样,在那流瀑前随风飘舞。而那道原本奔流不歇的瀑布,现在竟生生停住,分拢成数条闪着珑光的水束—— 四渎龙女灵漪儿,现在竟以高山为琴,流瀑为弦,施无上法力,弹奏一阙带着水灵之音的恢宏筝曲! 见着这神奇的场景,醒言居盈等人惊讶之余,心下尽皆赞叹不已。 俄顷,醒言反应过来,那神雪玉笛便重又举至唇边。他这次吹奏,也与方才不同。为应和灵漪那些依自然造化而生的琴音,醒言现在正是气集神凝,微微运上了太华道力。 初时,只是笛和琴音;略过了一阵,便成了琴伴笛鸣。于是这千鸟崖前的月夜空谷中,便交织回荡着清郁悠远、宏大廓寥的神曲,真可让金石震,山陵动,百兽歌,千鸟舞。 与以往任一琴师不同,现在这位龙族公主,正是左右翱转,上下飘飞,进退之间,身姿曼妩。目睹此景,在那曲到浓处之时,那位一直静处的寇雪宜,忽的也翩然而起,投向泉琴石崖上空中,和着琴笛节拍,在月光中翩跹而舞。 谁能想象万丈冰崖上梅花精灵的舞蹈?罗带飘风,长袖交横,以天地为舞池,以明月为华灯,态度从容,舒意自如。婉转之间,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具象。 现在的寇雪宜,彷佛已完全放开身心,极力舒展曲折着自己窈窕的身形,极尽娇妍,极尽妖娆…… 虽然,少年正专注于笛音;可这天地中的一切,对他而言已成一个整体;还有什么美妙的情节,能逃过他的眼睛? 如此瑰丽动人的场景,自然感染了在场所有人。顷刻间,便有一曲人间仙子曼妙娇婉的清歌,和着琴管的拍节幽然而起。歌曰: 睇东山之琼轮,映绮疏而独处。 似半面之妆成,觉娥眉之弥妩。 杨柳兮细腰折,芙蓉兮娇面莹。 独俯躬以长跽,愿稽首而乞灵。 ………… 歌音缥缈,清冽动人,不似人间可闻。 就在貌可倾城的少女歌罢余音缭绕之时,又听得那拨弹着流泉之琴的神女,将清妙的歌声婉转续起: 美人迈兮音尘阙, 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 波路长兮不可越 ………… …… 歌声滑烈,如怨如慕,直让人心动神摇。正是: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流云遏;婉转芳夜之歌,密呢长生之语。 就在居盈灵漪二人珠喉玉啭之时,葱茏的山野间又飞来许多萤火虫。萤虫飞舞之际,正是银辉明灭,流光点点,在千鸟崖前汇成一条巨大的光带,似一条闪耀着银光的绢纱,环绕着那个飞舞的精灵翩跹流转。渐渐的,又飞来更多银点,便被那位闲在一旁的小女娃儿,往来奔跑,指挥着停落在袖云亭的翘脊飞檐上,又或落到四海石居的窗棱屋脊上。 于是这原本寂寥清廓的千鸟崖,立时便成了如梦如幻的不夜之城…… 彷佛受到这所有一切的感染,那把一直沉默的瑶光神剑,也突然闪耀起灿烂的光华,“呼”一声冲天而起,又直落到那把巨大的山崖流瀑琴筝前,临空飞弹挑刺,在琴曲笛歌的间隙击出“訇訇”的巨响,一如那洪钟巨鼓之音。 在这样雄阔的弦歌巨唱里,袖云亭正对的广袤山野中,似乎正回荡着无数奇异的鸣啸,在与千鸟崖前的仙歌神唱互相和应。 就在四海堂这中秋佳节忘情的庆祝盛典,正到了高潮之时,却忽见东天上有两道灿然的剑光,正绕过起伏的山峦,朝这边急速飞来! 第七卷 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十三章 水月流虹,我醉欲眠天风 琴临秋水弹明月,客至奇峰扫白云。 ——佚名 正当千鸟崖星光满地、歌舞盈空之时,忽见那东天上,正有两点灿然的剑光,朝这边飘射而至。 正在吹笛的少年,立即感应到有不速之客来访,便停下口边笛儿;心念电转处,那把正在瀑琴边忙得不亦乐乎的瑶光神剑,已是倒飞而回,紧紧握到少年手中。 还未等翩跹于月空中的灵漪雪宜二人回到崖上,顷刻间这两点剑光已飞临千鸟崖山前。 “何处仙客,降我罗浮赏月?”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醒言握紧剑柄的手立即放松。皓洁的月光中看得分明,那个发话之人,正是自己的掌门灵虚真人;而另外一位,则是弘法殿清溟道长。 现在,灵虚道长正飘然立在一把白如霜雪的飞剑上,在月空中微微澹动,如立水波之上,意态从容,望去如若仙人。而素以法力闻名的清溟道长,这时便显出功力高下来。与灵虚不同,他现在正在千鸟崖前不住盘旋,虽然速度并不急促,但与灵虚子那份如立平地的悠然姿态,自不可同日而语。 见得掌门突至,那飘泊在半空中的寇雪宜,如同受惊的小鹿,飞鸟堕地般投到千鸟崖上,紧靠到醒言身旁。而那位龙族公主灵漪儿,见二人到来,却是不慌不忙,翩然飘飞到灵虚面前,淡淡说道: “你是何人?却来搅我清兴。” 灵漪正歌舞到兴头上,却不料被这俩老头从中搅扰,心中颇有些不高兴。 醒言耳力颇佳,灵漪这倨傲话儿自然一字不差传到他耳中。当即,这位少年堂主心中大急,正要出言缓颊之时,却已听得掌门谦恭答道: “回告仙子,贫道乃罗浮山上清宫灵虚道人。我与清溟师侄,只是闻得这千鸟崖仙乐缥缈,不知发生何事,便来打扰;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仙子海涵。” 原来,灵虚真人正在飞云顶与门下弟子同乐佳节,忽闻得抱霞峰方向异曲喧天,也不知发生何事。心中又着紧那千鸟崖上之人,便赶紧跟弟子门人告罪一声,拉上清溟道人,同往抱霞峰来察看。 听得灵虚子答言甚恭,又听说他是醒言掌门,这位骄傲的龙族公主便不在矜持相对。只听她嫣然一笑道: “还以为是哪来的不速客,却原来是上清掌门。仙子不敢当;本宫乃四渎神君的孙女,封号灵漪便是。” 一听此言,顿把灵虚真人惊得慌忙稽首礼敬道: “不知上仙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仙子见谅!” 见自己尊贵无比的掌门,见到灵漪如此惶恐礼敬,那位与少女嬉笑惯了的少年心下倒有些不解。他却不知,灵虚再是天下道教领袖,但却还未得道飞升;但凡这人间修炼之人,又有谁不是位列仙班之人的后辈?因此他这般礼敬,却也是理所当然。 正在醒言觉着灵漪还不够礼貌,便要出言相劝之时,却听得那四渎龙女随意笑道: “不知者不罪。况且我家醒言还在你上清门下,还要有劳灵虚真人多方看顾——我这小友,人虽惫懒,但还算聪明,有啥好法术你尽管教他,不怕他不会。掌门你可不能藏私哦~” 这大模大样的话儿说到最后,却是小儿女情态毕露。 灵漪这一番话,“她家”那位醒言,直听得哭笑不得。而那位灵虚掌门,却还在谦恭答道: “张堂主天资颖慧,贫道何敢藏私!便连上清宫压箱底的秘技都授与他了……” 正在醒言要出言证实之时,却见那位一直在空中盘旋的清溟道长,突然落到千鸟崖上寇雪宜跟前,盯瞧一阵,转脸跟醒言讶声说道: “怪哉,据我所知,醒言堂中这女弟子,只是平民落难之人,又怎会习得飞天之术?” 此言一出,醒言立时冷汗涔涔而下。 此疑问不可谓不致命。要知道,现在连他自己都不会御剑飞行之术,又何况寇雪宜那样的凭空御虚?这次与上回赵无尘之事不同,就算他再机敏百倍,却也再生不出啥办法开脱。 于是,便如晴天击下一道霹雳,霎时间醒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心神震惶,嘴角嗫嚅,口中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而寇雪宜见得堂主为难,便决心要将自己之事和盘托出,并说明醒言并不知情。若有啥严厉处置,自己一人生受,只与他人无关。 正在这尴尬时刻,却听得那空中的仙子,正传来一阵有如甘霖般的仙籁神音: “清溟不必疑惑。雪宜她是我闺中好友,是我遣她入得四海堂中。醒言他当年也没出过啥远门,最远也就到我家。我怕他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罗浮山,那偷懒脾气发作,不好好修行,便请雪宜妹妹托辞入得四海堂,也好早晚监督他用心进学。此事却是连张堂主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 现场中除了灵漪、醒言、雪宜三人外,灵虚清溟琼肜居盈等人,俱都是恍然大悟。 “神女此言,正解贫道多日之惑。有此神人居于门下,实在是上清之福!只是却有些冒渎了。” 灵虚一揖,转身朝寇雪宜、琼肜二人含笑眺去。虽然他口中话儿说得谦逊,但从那一脸掩不住的笑意,显见这位掌教真人心中正十分高兴。 见灵虚被自己骗过,心思玲珑的龙女心中暗笑,口中却淡然答道: “好说。” “那就谢过上仙!今日贫道与师侄不告而来,多有搅扰,已是大罪。不敢再耽搁神女清兴,贫道就此告退。” “甚好。” 于是,灵虚微一示意,便与清溟道人腾空而起,各归本殿去了。 见二人行远,那位白衣飘飘的仙子立即飞堕落地,立在醒言面前,一脸慧黠的笑道: “怎么样?替你掩过尴尬事,却要如何谢我?” “呵呵呵……谢是自然,大不了过会儿吃蟹时,俺不与你争抢便是!” 彻底搬去心中这块大石,醒言心情正是大好,言语也变得轻快起来。与这对老熟人互相调侃不同,那位寇雪宜却已是拜跪在地,口中称谢不止。见她认真,灵漪倒是慌忙将她扶起,微笑道: “雪宜妹妹不必记挂心上。这世间之人有一奇怪处,便是逢人最讲来历,也不管她现下情形如何。姐姐今日,只不过略偿他们所愿而已。” 正说到此处,醒言接口说道: “雪宜你却不可哭泣,今日正是良辰美景之时,落泪不祥。” 原来少年最知寇姑娘脾性,怕她感动哭泣,便出言预先制止。 “谨遵堂主之命。” 雪宜回答之中,果然已带了几分哽咽之意。 “只顾说笑,却忘了喝酒赏月了。” 居盈见着这情景,赶紧岔开话题。经得灵虚、清溟这一回拜访,此时已是月移中天。巨大的银盘,正洒下千里的清辉,让罗浮山野中的花草林木,如覆上一层皞洁的银雪。 当即,雪宜便去灶间,将养在热水中的蟹酒端到石坪桌案上,众人便围桌而坐,准备据案畅饮大嚼。 为举止方便,醒言便将封神剑、神雪笛放回屋中。看见那支躺在月光中的玉笛,少年忽想起往事,便在回到席上时,跟灵漪笑道: “没想到,雪笛灵漪,竟在今日完聚。” 听得此言,灵漪也想起当年鄱阳望湖楼上的雨夜对饮。不知怎的,她那颗一直矜持着的内心里,竟似乎突然充满了柔情。 也许,这丝丝缕缕的柔情,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她自己不知而已。 瞧见龙宫公主脸上突然现出的娇羞之态,同为女儿家的居盈,又如何猜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又回想刚才灵漪与灵虚掌门的对答,于是这位四渎神女的心思,在居盈眼中便如同水晶般透明—— 这个年纪的少女,正是情窦开启,于这方面的见识,又岂是旁边这位只顾盯着盘中大蟹的少年所能企及。 想到这里,少女的神思便似有些不属。过得一会儿,这位情肠百转的倾城少女,不知想到何事,脸上神色似乎转眼释然,重又变得轻松起来。只是,这脸上娉婷的笑容中,似乎又隐上一缕淡淡的愁绪。 只听居盈忽然开口说道: “灵漪姐姐,现下明月正好,居盈恰吟得一诗,要赠与姐姐。” “好啊~快念来听听!” 不惟灵漪,醒言等其他几人也大感兴趣。便听居盈轻启珠唇,轻声吟道: 靥浣明霞骨欲仙, 月中纤手弄轻烟。 痴魂愿化相思月, 千里清光独照君。 少女吟时,唇音缥缈,如在天边,在如雪的月华映照下,益发显得幽丽绝伦。 待她吟完,那位受赠诗歌之人,却突然羞红满面。这位素性骄傲的四渎公主,便似突然间被别人说穿心事,当即便愣在当场。过得片刻,才想起自己需得有些表示,便赶紧起身过去,轻捶居盈香肩一下,又轻啐一口,落落大方的说道: “妹妹你千万不可会错意。这人当年欺负我,后来又相识,也只不过当作好玩的徒弟,绝没有其他情意。” 这番爽快的话儿说出来,一边说给旁人听,一边也是在说服自己。灵漪心中忖道: “嗯,正是如此!和醒言这家伙,可扯不上什么相思。虽然,当年他……偷偷亲我;可那只是他一时酒醉未醒,作不得数。况且两人都当不知,便也与从未发生过无异。我也不必老牵挂心上……” “咦?怎么我娘亲,还有这位居盈姑娘,都把我和这惫懒家伙放到一块儿,一起往那歪途上瞎想?” 正当少女疑惑之时,却听得那位“惫懒家伙”正开口接话: “不错不错!灵漪这话说得是极。我只是个才得了些清闲的穷小子,只不过曾跟灵漪仙子学些法术而已,平时又觉得说得来话儿,仅此而已,其他实在没什么。” “是么?” 居盈只笑吟吟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而另一位当事人,听得醒言这顺着自己心意的帮腔话儿,却不知怎的一阵烦乱,忍不住在心中怒道: “什么『其他实在没什么』?你不是亲过我一口吗?!” 那壁厢正自悠悠然的少年,自不知少女心里这番古怪盘缠的心思,却只顾在那儿扯起另一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 “对了居盈,上次倒没发觉,原来你诗歌也做得这么好。” “嘻~承蒙堂主夸奖。上次见得你诗文做得好,小女子回去,便也请了塾师教习风雅。” 听他们说到这儿,那位一直与雪宜姐姐剥食着肥蟹的小女娃儿,终于想起一件事情,便口齿不清的插话道: “姐姐,能不能、也给琼肜写一首呢?” “哦?琼肜妹妹,你的诗,还是让醒言哥哥送你吧~” “好啊!哥哥写的诗歌最喜欢~虽然全都听不懂!” 正开始对付一只肥硕蟹螯的少年,闻言失笑,口舌一时再也无法专心吃食,便放下蟹螯,整整脸上的笑容,瞅了瞅眼前的明眸,又看了看天边的明月,略一凝思,便说道: “有了!琼肜你听好: 明月万里兮照昆仑, 素影徘徊兮梦前尘。 霓裳羽衣兮空中闻, 嫩颜何时兮羽翼生……” 一诗吟罢,少年笑问琼肜: “哥哥此句如何?” 小女娃遽未回答,明如秋水的眼眸中竟似是若有所思。 此时,正是素月分辉,银河共影。 “这小丫头,难不成竟能听懂我这应景诗歌?” 正诧异间,却见那小丫头已回过神来,拍着小手大声叫好;又嚷着哥哥也要替雪宜姐姐写一首。 那位在一旁静静进食的娇泠女子,听琼肜说到自己,又见堂主看来,便谦谦一笑,说道不必了。只是,此人此景此情,转眼间少年心中已天成两句对联,便对她微微一笑,道: “雪宜,你的是: 璧月凝辉,前身定呼明月; 琼花照影,几生修到梅花?” 此句吟罢,众人齐声叫好。不过,这其中,也许只有醒言雪宜两人,才解得这句中真实涵义。咫尺二人,月光中相视会心一笑。 正待醒言斟满菊酒,要与众女同祭圆月之时,却忽见那位四渎龙女飘身而起,黯然说道: “醒言,各位姐妹,我却要回去了。” “为何归去恁早?” 正是居盈出言挽留。 “妹妹不知,并非我不想奄留。只是我法力已尽,这镜影离魂之术,已不得维持。灵漪便先行离席了。” 不待醒言开口,灵漪便又俯身对琼肜说道: “妹妹莫怪,姐姐先前多抢了些你的食点。其实我都没吃,现在便还你。” “……可惜啊,还没来得及持螯把酒呢~这次便要沉睡上两三月了吧?等我醒了,再来寻你们玩……” 就在醒言几人不解其意之时,却见话音落定,这眼前白衣少女的身形,竟开始渐渐消散,不一会儿,便已经痕迹全无。 人影消散处,月华如积水空明;只有空中一缕淡淡的幽香,表明那处曾有佳人俏立。 惆怅的少年展眼望去,那盆仙子浴波而出的清水中,漂浮的莲花也已经阖上,重又变成一朵雪玉花苞。望着水面微漪的月影,少年一时倒有些迷离: “这月影空花,容易生成,也容易消散啊……” “咦?” 正在少年感叹之时,忽听得琼肜指着桌案上一叠整齐的糕点,讶异的跟哥哥说道: “那不是灵漪姐姐刚刚吃掉的那几块点心吗?怎么又在那儿,好像都没动过。” 灵漪先前故意跟小女娃儿抢过几块糕点,这小丫头正是记得格外分明。而醒言看着那一叠似乎原封未动的糕点,便更觉得刚才彷佛只是做了一场幻梦。 见少年有些伤感,居盈便举起贮满菊酒的竹杯,盈盈走到跟前,柔柔说道: “张堂主,虽然仙子已去,但日后自有再见之期。今夕月儿正佳,就让我们来陪堂主赏月饮酒,只望堂主莫嫌居盈红粉简陋。” 听得居盈这么一说,醒言也回过神来,赶忙举起身旁案上的酒盅,笑道: “若说居盈红粉陋,那世上还剩得几个可看之人?” 于是,这月光笼罩的高崖石坪上,觞来卮往,笑语晏晏。且饮且食且聊之际,不觉已是月轮西堕;于是原本发下通宵宏愿的四海堂众,便于这片斜月清风中次第眠去。 到了第二天,酒量最好的张堂主最先醒来,正想像往常一样弹身而起,却发现动弹不得。努力撑开惺忪的双眼,却发现自己与居盈雪宜几人,正胡乱相挨,一起睡倒在千鸟崖石坪上。略一转脸,却发现自己这几人,正是脸挨着颊儿,足压着腿儿,横竖乱成一团…… 光天化日下发觉这尴尬场面,醒言不禁脸上发烧、心跳加速,怕有人不顾飞云顶禁令一早闯来,便赶紧悄悄腾挪,准备在不惊动大家的情况下偷偷起来。却不料,这交错在一起的几位,真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醒言浑没注意到,在他怀中,还像猫儿般蜷着一人;刚一挪移,就听到身下有一人脆生生叫道: “哥哥,早啊!” 随着这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好,这千鸟崖上幕天席地的众人,便都一齐醒来。于是,四海堂便在一片手忙脚乱中,迎来崭新的一天。 日子,就这样简单而快乐的度过着。 在平淡而幸福的日子中,醒言从未中断过道力的修炼。自从中秋前夜吞噬过那只冒险抢关夺舍的道魂,少年便觉着自己的太华道力,似乎突破了一个从未逾越的瓶颈——自己终于能够感觉出,身体里那股流水太华,正一天天精湛、壮大起来。 终于有一天晚上,正当勤修不辍的少年,在千鸟崖前炼神化虚之时,竟突然发觉,随着太华道力的圆转流动,自己端坐在石坪上的身形,竟缓缓的离地而起,飘在距地两丈有余的半空中;拂崖而过的天风,正吹得衣襟飒飒作响。 移时,随着太华道力的周天回转,停留半空的身形,又复缓缓落回石坪。 正所谓福至心灵,回归地表的少年,浑身又闪耀起明耀的金芒。只不过,这次以剑为引,这些蒸腾吞吐的明黄焰苗,顺着瑶光神剑的剑身燃去,并在剑端凝聚成一朵灿白的光片。然后,在少年一声叱喝中,这朵新月般的光华,便朝无尽的夜空中倏然飞去。 黝蓝的天穹中,恰似有一道璀璨的流星迅疾划过。 虽然,这朵初具规模的“飞月流光斩”,与最终月陨九霄、剑气千幻,万千枚阴晴圆缺各具形态的皓月光华潮水般飞扑而出的场景,还是大有差距;但毕竟,这朵小小的月华,已让四海堂主张醒言,成为天下能够使出此术的十数人之一。 乍得成功、正欣喜欲狂的少年,回眼望去,那几位惊讶看着自己的少女,在一片斜月柔光中愈发显得婉丽娇妍—— 对青山如许,有美人如是,少年豪气顿生,只觉得这飞腾凌云之日,并非完全不可期测! 正是: 美人如玉剑如虹, 尘虑洒然空。 神剑婆娑初绕指, 盘曲如龙。 偶携仙侣亭上酌, 看青山当户, 双鹤步从容。 玉华初卷影重重, 风起处, 云飞乱, 夕阳红。 《仙路烟尘》第七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一章 身非鸿鹄,焉知云路缥缈 自从那晚炼神化虚时飞地而起,这位四海堂主的心底便开始活动开: “不如,就去练练御剑飞行?反正现在约摸能提着气儿浮起来,至少能保摔不死。” 这念头一起,醒言便再也坐不住,整天只想着御剑飞行的口诀。中秋那晚灵虚清溟两位上清高人踏剑飞来的飘逸身影,反复在他脑中盘旋。 最后,意志算不得坚强的少年,便没能抵挡住诱惑,预备要去习练御剑飞行之术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驭剑诀才算小成,为保险起见,可不敢就在这数百仞之高的千鸟崖上开练,而得去山下寻得一处低洼地练习。不管如何,据清溟道长说,一开始时,这御剑飞行术即使能成功,也不会飞得很高。 就在少年下定决心的第二天,这天中午,正是天气清和,秋阳灿烂,醒言便放弃了午憩时间,带着琼肜雪宜二人,下得千鸟崖,来到抱霞峰与无名山崖间一处低洼平地上,准备开始试炼本门的御剑之术。 而那位随来的小姑娘,一听说哥哥要练飞行术,便立时雀跃不已,刚才下山的路上一路在醒言左右蹦跳,嚷着说等他练成之后,一定要带她去天上看看。瞧她那一脸笃定的兴奋模样,倒似乎比施术本人更有信心。 这时候,正是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碧蓝的高天上,几点高翱的飞鸟,正在天际云边悠然的翔舞。 在这样的晴好天气中,上清宫四海堂堂主张醒言,终于要开始他的飞翔之旅。 在琼肜雪宜两人期待的目光里,醒言掣剑在手,静息凝神,开始默诵起御剑口诀来。随着口诀的念诵,身体内那股太华道力,也渐渐开始流转运行起来。 猛然间,正紧张旁观的二女,便见眼前人影一晃,然后便是一道闪亮的光华平地而起,“倏”一声直冲天际。这一下出其不意,二女倒吓了一跳;等她们反应过来时,眼前早已是人迹全无! “哥哥飞走了?” 虽然对哥哥即将获得的成功从来就没怀疑过,但琼肜还是忍不住想确认一下。 “嗯~应该飞走了!只是……” 寇雪宜凝目朝远处山峦张望,似是颇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 “琼肜你不记得堂主曾说过,这第一次即使施法成功,也飞不高、飞不远,怎么现在……我们都看不见堂主了。” “啾~那是因为醒言哥哥厉害嘛!雪宜姊不用担心~” 且略过这二女在原地计较不提,再说那位倏然飞走的少年张醒言。按理说,乍得飞天,应是满腹欣喜才对。可是,现在这位正在云岚雾气中疾速穿行之人,却是满心的惊惶。 现在,他耳中只听得呼呼风响,强劲的天风正吹得满身寒凉。明白自己正身处何种高度的少年,一时竟不敢睁开双眼。 过得一阵子,等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一些,醒言便把心一横,努力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雾气,正在身旁飞速闪过;原本在地下仰望时,只瞧见头顶天净云白,但现在眼前却只是一片灰茫茫。 等睁开双眼,看见眼前事物,醒言那颗紧张激动的心,才终于略略平静下来。嗯,也只不过是在一片雾气中快速穿行而已,也没啥大不了。 心里这么一想,醒言往日那些豪气,重又冒上心头。在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激励下,少年便不管不顾的低头往脚下一看: 呵~自己那把瑶光古剑,正老实的躺在自己脚下。此刻,剑身不再黯淡,隐约间一道水样的光华,正在剑身前后不住的游走流转。 有了这些铺垫,少年的目光终于试探着越过剑身,朝更远的下方望去——此时映在少年眼眸中,是怎样一幅奇异的图景! 透过飞飘的云雾间隙,可看见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土堆。土堆上,覆盖着一层平滑的黄绿颜色,恰如远远望去时平整草坪的模样。 这土堆草坪是什么呢?于这扑面刮来的强劲天风中,这简单的问题倒费了少年一番思量。过得片刻,他才恍然大悟: 哦,这土堆,就是绵延数百里的罗浮群峰;这草坪,就是其间古木参天的山森。 只不过,想通这点后,这位从来只习惯在地面活动的少年,便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天!自己现在,竟然就穿行在无依无靠的高天上! 而就在这震惊当儿,很不凑巧,这脚下原本还算平稳的飞剑,猛然间便剧烈振荡摇晃起来。霎时间,这位初登云路的少年,只觉得一阵晕眩,什么御剑飞行的口诀,什么太华道力的圆转,在这一刻全都忘到了更高的九霄云外。 于是,这脚下瑶光剑身上流光立时一黯,然后这位初次御剑飞天的少年,就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直直从云天上摔下! …… 巨大的风声,鼓荡着耳膜;突然堕落云端的少年,已有些神志恍惚。与预先设想的不同,在这片前所未有的惶惑混乱中,又如何会想得起,要去运转太华道力来阻住下跌的趋势。 耳边呼呼的风声,越来越急促;下方起伏的土丘,也渐渐变成雄伟的山峰。看来,过不多久,这位入山才不到半年的少年堂主,就要葬身于这片山野林海中。 此时,他已无暇看到,那把飞剑“瑶光”,正紧紧坠在自己身后。 “唔,这位看起来似乎还不错的少年郎,心性还不如自己预想的镇定啊……否则,说不定就已经顺便习成御气飞行了。” “唉,可惜可惜!” 就在下坠少年觉着这番铁定要粉身碎骨之时,他脚后跟上面这把通灵剑器,却还在为白白浪费了她苦心制造的良机而惋惜不已。 她这想法,若是少年有知,便一定会大呼冤枉: 这封神剑灵,也实在过于看得起他了! 看看时机差不多,神剑瑶光便准备重新将这少年载起。就在此时,却冷不防异变陡生—— 一道巨大的黑影,闪电般从斜次里横出,直直向下坠少年冲来! …… 当醒言再次醒来时,已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坚实的土地上。 又过了片刻,等心神重新平定下来,才发现自己竟正在先前出发之处。旁边琼肜、雪宜都在,那把瑶光也没丢。问一问琼肜雪宜,才知道,刚才竟是只玄色的大鹏救了自己。 看看地上几片黑光闪亮的巨大毛羽,又望了望高渺的天宇——云天外那几点飞鸟,仍自悠悠然翱翔于天际,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嗯,以后给它们讲经的次数,还应该再多些!” 当起初的后怕退去,此时醒言心中,正充满感恩之情。 虽然,一路上醒言已反复叮嘱琼肜,不要将今日这惊险事儿告诉居盈,但等晚上居盈一从郁秀峰回来,嘴快的小丫头就忍不住把今天的事儿跟她和盘讲出。 从小丫头略带夸张的描述中,听出醒言遇险,当下便把居盈吓得不轻。饶是知道最终没事,听到惊险处少女还是忍不住以手抚心,似是怕怦怦直跳的心儿不小心蹦出来。 于是,用过晚饭后,这位四海堂主就似是做了错事一般,按居盈的吩咐乖乖躺在竹榻上,让她施展从灵真大师那儿学来的“清神灵光咒”,以安抚少年受惊的心神。 其实,这位乖乖平躺之人,早已缓过劲儿来。但现下鼻中闻着淡淡的幽香,眼中又看到气质高贵的少女正全神贯注的念着口诀,语言温婉,面容坚定,霎时间,便让仰望着的少年心中,不可抑止的涌动起一股久违的感动。这感动,让他觉着既温暖,又甜蜜…… 也不知是少年真的累了,还是少女的法术确实起到作用,过不多久,这位心神安宁的四海堂主,便在一道圣洁的白色柔光笼罩中,沉沉滑入黑甜的梦乡…… 不管怎样,经过这次意外,张堂主这御剑飞行的心思,便暂且放到一旁。虽然,那份遨游天际、俯视大地的感觉缥缈而奇特,但毕竟,还是这小命要紧。刚过上几个月好日子,可不准备就这样失足摔死。 经得这次事件之后,四海堂中这位张堂主,便开始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安全修炼着以往诸般法术。只是,让人有些奇怪的是,那位原本似是百无禁忌的琼肜小丫头,最近几次从山中游荡回来,倒常常有些灰头土脸。有一次,还被醒言发现,小姑娘原本凝脂般的嫩脸上,竟还青肿了两块! 初时见了琼肜丫头这尴尬模样,醒言还只嘱咐她玩耍时要多加小心一些,但后来,见她好几次都这样,特别又看到那两块青肿,便让少年有些担忧起来。 只是,当醒言好心问起详情时,无论他怎么诱哄,这小女娃儿只是不肯说。最后,小丫头小脸儿一皱,小嘴儿一扁,都差点要哭出声来。醒言见这模样,也只好作罢。 “这小丫头倒底在捣什么鬼?” 心中担心琼肜安危,这天早上,醒言便悄悄尾随在小丫头身后,跟她一起出去。近些天里,这小女娃儿每天都会早早去山间玩耍。 这前面三四丈开外的小琼肜,身形也真是灵活,忽而穿过灌木,忽而绕过山石,这一路跟下来,倒把醒言累得气喘吁吁。一路跟踪中,他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蹑着身形,鬼鬼祟祟的远远坠在后面。因为,毕竟他身上有股琼肜能嗅到的味道。 不过,看来醒言这担心有些多余。小小少女现在只顾低头赶路,根本就没心思去察看身后是不是有人跟随。 就在少年觉着这小妹妹腿力真好时,就见前面一直急冲冲蹦跳奔跑的小女娃儿,终于停歇了下来。 “就是这里吗?” 放眼看去,琼肜身前那处山坳,地处偏僻,陡峭的山坡上草木幽深,间隔袒露出嶙峋的岩体。 “她来这处做什么?” 这儿冷僻清幽,几无果木,实在不像是馋嘴小女娃爱来之所。 凝目望去,又见那处山坡前正蹲着几只小兔,又有几只体形较大的山鸟正在草间徘徊。见琼肜过去,这几只鸟兽便立时围到她面前,瞧那雀跃模样,似是正在一直等她到来。 而琼肜则低头咕囔,似是正在跟这些朋友打招呼。 “和这几只鸟兽玩摔角吗?可咱家琼肜再不争气,也不至于弄得鼻青脸肿啊……” 正当躲在山石之后的少年纳闷之时,便见到眼前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幽暗的山岩前,在一片纷华璀璨的碎影流光中,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竟又回复到她那可爱而美丽的原形!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二章 嫩蕊琼苞,微绽乱云深处 “呃?!琼肜这是要做什么?” 见到她回复本来面貌,醒言心中大奇。 要知道,对琼肜来说,除了说她幼齿之外,最忌讳的便是她非人的原形。自从上得罗浮山之后,经醒言努力,小女孩儿似乎已经忘记了本来的身份。但为何今天,却又显现出自己羞怯的原形? 正在少年心中纳闷之时,忽见琼肜化作的那只雪色异兽,四足下忽然缭绕起一阵白雾,然后,便见她向面前斜坡上飘然跃去。纵跃之间,飘飘摇摇,直似足不点地。此时,那几只雀兔,全都静了下来,眼光一齐随着琼肜敏捷的身影转动。 待到了高坡上,这只小兽便横走到一处兀立的石岩上,弓着身子,前足踏在岩边,脑袋探出来朝下张望。 见琼肜这模样,醒言心中忖道: “难不成是在和鸟兽玩攀岩?不过这石岩也挺高,倘若一失足摔下来,那可不是耍子!” 他现在对这失足摔跌之事,正是心有余悸。 就在他想到这儿、刚要出声提醒之时,却忽见那女娃儿,已纵身从石岩高高跃下! 醒言凝目望去,正看得清楚,那头洋溢着神圣气息的雪色小兽,在跳下的过程中,正努力扑扇着胁下两只洁白如雪的翅羽,试图从高岩上飞腾下来。 只可惜,她那还未丰满的羽翅,左右扑打得很不协调,整个身形在下降过程中,一直都摇摇晃晃,根本不可与鸟雀飞翔同日而语。于是,就在少年一声惊呼中,这琼琚般的幼兽便很不幸的跌了个嘴啃泥! 见到这情形,醒言立时明白了这小丫头为何几天归来都是灰头土脸。见她摔落,醒言赶紧纵步奔出,急速跑到近前,将琼肜轻轻拉起——刚才她这头小小的幼兽,听到那声熟悉的惊呼后,便再顾不得熬痛,在一片光影纷乱中赶紧又变回原先模样。 见有人奔来,那几只为琼肜加油鼓劲儿的雀兔,也一下子惊得四下逃散。 此刻,这一脸尘灰的小丫头,浑顾不得抹去脸上沾着的草泥,在那儿低头垂首,手指不停绞动衣角,就像做了错事被大人逮住一样,在那儿惶恐不语,只等堂主哥哥发落。 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醒言既心急又心痛,哪里还故得上责她。现在,少年只顾扶着小琼肜的肩膀,一连声问她伤到哪处没有。 见哥哥并不责怪自己,这紧张不安的小丫头顿时就觉得浑身疼痛起来。只见小琼肜指着自己腮帮子,泪汪汪跟哥哥说道: “刚才这儿着地了!呜~” 醒言一看,那处果然沾满尘草;略一抹去,便发现颊上已然红肿。见得这狼狈模样,醒言赶紧带她到附近一处小溪旁清洗。 待洗清面容,醒言便以少有的严肃口气问道: “琼肜,上次哥哥御剑飞天,差点掉下来摔死,你怎么还敢偷来这儿学飞?” 见哥哥郑重的神色,小女娃儿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我、我也是心里着急!” “着急?” 见小丫头似乎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醒言便觉得这事大有必要问清楚,然后才好打消她这危险的念头。 盘问了半天,费去少年好多口水,最后这小丫头才忸怩的说出真正的原因。 原来,这事还与盘问之人有关。自上次醒言练习御剑飞行摔下来,被一只大鹏鸟救了之后,小琼肜心底就十分不安,觉着自己也长着翅膀,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心中好生难过。于是,出身奇异的小女娃,便决定来这偏僻处练习飞行。那几只旁观的山鸟,正是她请来的飞行教练。 可惜的是,无论她怎么用心努力,却还是飞不起来。最多,只是摔轻摔重的分别而已。而且,尤其让她感到郁闷的是,到现在为止,自己并不是越练越好、越摔越轻;比如今天,就是近几天来几十次练习中摔得最重的一次。 “不想却恰被哥哥看到!” 小女娃儿一脸怏怏,感到自己十分倒霉。 听她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生气的少年,却再也兴不起任何责怪的心思;质朴的心胸内,已是满腔的柔情。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半蹲下来,将少女揽到自己的面前:此刻那份怏怏的神情,看在少年眼中,却似乎比传说中倾城公主的绝美神态还要动人。 “你又为何要这样挨痛吃苦!” 自从琼肜千里寻上罗浮山,有惊无险的加入四海堂中之后,醒言已经很少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她对答。平时,大都只把她当作一个可爱的小妹妹那样逗着哄着。原以为那样已经足够,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大意粗心。 见哥哥突然这样温柔的对她,琼肜不知怎么,便觉得心里一下子好生欢喜,又好生难过;眼睛眨了两眨,那泪水儿便如珍珠般扑簌簌直落。 只见小小少女抹着泪儿,哽咽着断续说道: “琼肜什么都不懂,只会给哥哥添麻烦……雪宜姊会给哥哥洗衣做饭,居盈姐姐又会写哥哥喜欢的诗文……只有琼肜什么忙都不上。呜~” 谁能想到,这位平时似乎只爱玩闹的小丫头,小心眼儿里竟有这么多沉重。 “琼肜,你却想错了。” “嗯?” 泪眼朦胧的少女闻言有些诧异。 “我问你,如果哥哥什么忙都帮不了你,那你还会不会对哥哥好?” “会呀!” “嗯,同样,即使琼肜什么忙都帮不了我,我也一样会对你好。我和你还有你雪宜姊、居盈姐,并不是谁对谁有用才相处在一起。这些道理,也许等你长大,就自然会明白。不过,有件事儿现在就要告诉你:” “在我心里,只要你每天都开开心心,就算对哥哥天大的好!” “嗯!我会对哥哥很好的!” 醒言这番话,琼肜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非常开心;重重点了点头,又想起哥哥最后一句话,便赶紧手忙脚乱的擦抹起脸颊上的泪水。 大致抹去泪痕,小琼肜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是不是说、即使琼肜再笨,又是妖怪,哥哥也会一直不嫌弃?” “嗯,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对了琼肜,你怎么又忘记了?你是我张醒言的妹妹,可不是什么妖怪。以后这两个字不要再提起。说不定……” 说到这儿,满腔温情的少年,看着眼前泪痕犹湿、兀自抽噎的娇小少女,一瞬间似乎浑身热血都沸腾起来: “妖怪?妖怪又怎地!我张醒言这辈子,说什么都会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儿,少年忽的开口说道: “琼肜,我想明白了。” “嗯?想明白什么?” “我还是要练习御剑飞行!” 少年心中,又浮现起上次赵无尘欺上门来的情景: “若是比赵无尘更强的恶徒,要来欺辱琼肜、雪宜,那我该怎么办?嗯,我只有趁现在有时间时好好修行;那次火云山下天师宗弟子林旭说得对,『恃人之不攻,不如恃己之不可攻』;只有自己变得更强,才能保证她们不被人欺侮!” 这一刻,过去的饶州少年、现在的上清堂主张醒言,终于前所未有的想通这一点: 和居盈不同,琼肜雪宜二人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满腹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既然这样,他就应该担起相应的责任,不让她们受到丝毫伤害。 眼前还在使劲擦抹泪痕的小姑娘,又怎会了解少年这番心路转折;听说哥哥又要去练习御剑飞行,不禁大惊道: “哥哥,再等等呀!琼肜还没学会飞行呢!~” “呵~妹妹不必担心。这些天我已经想明白,上次遇险,全是因为我不够镇定,有些口诀理解也不够,只会飞起,不会着地。这一次,我要去找清溟师叔,把口诀要点再好好问清楚。” “噢!那我也一起去。” “没问题!” 于是,这兄妹俩就踏上了归途。 半路中,那位一直若有所思的少女,忽的出言问道: “哥哥,琼肜几天都飞不起来,是不是因为最近贪吃,肥着了?” 闲话少叙;到了抱霞峰弘法殿中,访得清溟道长,醒言才知道自己那次试练御剑术有多冒险。 清溟告诉他,上清宫中凡是有条件修习御剑术的门人弟子,都要先禀过所在殿观的师长,然后在他们的陪同下,一起去罗浮山中一处专门场所进行修习。 “专门场所?” “不错。这御剑修练专门之所,便是罗浮山东南的积云谷。这积云谷经得我教某代前辈施设法阵,习练御剑时,若在谷外能飞一丈,则在谷内云团中只能飞出一寸,并且绝不可能飞出谷外。这样便可保得我教弟子安全无恙。” “飞天之事,又岂可儿戏?” 听得清溟这么一说,醒言暗道晦气。若是早知有这样好去处,又何须吃那场惊吓?那次意外,几乎都让他断绝了飞天的念头。 对于清溟道长,醒言也不隐瞒,便将上次御剑之事说了,然后顺便向清溟道长请教,倒底自己为何失败。 听得醒言相问,清溟便告诉他,应是他与飞剑沟通还不完全娴熟;真正要随心所欲的御剑飞行,必须做到与飞剑形神相连。 “不过,贫道倒觉着有些奇怪。按理说,第一次御剑飞行,绝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飞得又高又远……是不是因为你道力精纯深厚?不对,应该不是;毕竟张堂主入山时日还短——哦!” 清溟随眼一瞥,似乎恍然大悟: “一定是这把古怪的剑器了!上次便见它灵气逼人……” 清溟忽想起上次遭此剑捉弄之事,不禁有些老脸微红。 于是,醒言便在清溟引领下,往那座刚刚提及的积云谷而去。那个小女娃儿,则一路小跑着颠颠跟在两人身后。 到得积云谷,才发现这处巨大的空谷中,到处涌动着乳白的雾气,流转卷动,缭绕蒸腾,远远望去,果然便似堆积了大片的云朵。 醒言望了望,正准备抬脚进去,却忽听见道旁一间小竹屋中,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 “喂!等一下!这位小兄弟还没交造云费呢。” 话音未落,便已从竹屋中转出一人。 醒言闻言停步,转眼看去,正见一位鹤发童颜、葛衣芒鞋的老头儿,拿着一只半旧托盘正朝他走来。 不管少年诧异,清溟道人见那老头儿过来,赶紧迎了上去,从袖中掏出十几文钱,叮叮当当落在那只沾满绿锈的铜盘里。 等铜钱完全定住,那老头儿拿眼略略数过,然后便抖动着粉刷般浓密的白眉,满意的说道: “数目正好。你们可以进去了。” 醒言正不明所以,却被心性方正的清溟一把拉过,认真说道: “这次入谷钱费,先从我弘法殿中出;回头再跟你四海堂结算。我们先走吧。” 经过这笑呵呵的老头儿身旁,那个小女娃儿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停下来仰脸问道: “老爷爷,琼肜进去,哥哥要帮交多少钱啊?” “呃……” 这俗家打扮的老头儿,刚才只顾收钱,倒真没注意这小女孩儿的样貌。经她一问,才记得低眉俯眼打量她一番,然后又抬手比了比,才道: “你嘛……儿童免费。” 说着他便从铜盘里拨拉出几个铜子儿,弯腰递到少女手中,说道: “小孩子不要钱。这几文钱,就还给你买糖吃了。” “噢。” 听得老头这话,琼肜小嘴儿立时嘟了起来,侮着脸儿悻悻走了进去。 “那老者是什么人?” 走出十数步,醒言忍不住问清溟。 “你说那守谷老头儿?据说他也是我们上清宫的道士,道号飞阳。只是有些奇怪,咱上清近五六辈里,都没有飞、阳二字;而自取道号,又只有观天阁中的老前辈才可以。这飞阳老汉,一直说这谷中云气,是他每夜作法积得,因此谁要进谷使用,都要付给他几文辛苦钱才行——其实掌门师尊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反正他也上了年纪,就权当养老吧。” “哦,原来如此。” 醒言倒觉得这飞阳老头挺有趣。 闲言略过;且说等少年入得积云谷中,有清溟在旁指点,又能放心大胆的试炼,不到半天功夫,醒言御剑飞行之术便大有进步;尤其在操控灵剑方面,又有了更多心得。 经得清溟指点,醒言才知道,这御剑飞行的姿势可以有许多种,最基本的,就是踏剑而飞。若功力精进后,又可不拘形态,坐卧皆可。 另外,让少年印象颇深的一点是,据清溟道人说,这御剑飞行最难之处,便是“静极”、“动极”两个极端境界。静极,便是御剑悬停空中,如立平地;动极,便是瞬息千里,朝南溟而夕北海,亿万里之遥旦夕可至。 清溟说,无论静极动极,都是人剑合一的无上境界。 说到这里,清溟道人便满含敬佩的跟少年赞叹道: “醒言你上次也看到,我上清掌门师尊,御剑之术已渐臻静极的境地!” 自打这日之后,醒言又费了二三十文钱,入积云谷练习得几次,最后,他终于能比较熟练的掌握御剑之术。自此以后,若非与琼肜等人同行,少年上下千鸟崖时便总是飞剑往来。 只不过,经得积云谷中按部就班的练习之后,信心百倍的少年,却反而没能再像第一次尝试那样,在高天云空中迅疾的穿梭。眼前这说高不高的千鸟崖,对他来说目前也只能堪堪一次飞到。 这怪现象,让醒言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实践的次数多了之后,他已经积累了不少有用的经验心得。比如,每次御剑飞行前,都要检查一下随身贵重物品,特别要记得扎好钱囊——这可是他损失了数十文钱后得来的宝贵经验! 在少年这样勤奋不辍的道法修行中,千鸟崖上的时光便如流水般悠然逝去。下得几场秋雨后,罗浮山中的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清凉。 渐渐的,当在下山山道上碰到越来越多袍服各异的道人后,醒言才意识到,今年原始天尊诞辰那天的道门盛典“嘉元会”,再过十多天就要在罗浮山上清宫举行了。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三章 仙缘未合,何处蹑其云踪 过得中秋之后,天气就渐转清凉。只不过,罗浮山地处岭南,一年四季温热时多,寒凉时少,即使日子渐往十一月奔,这整个罗浮洞天中,仍是一片葱葱郁郁,鸟语花香。 从醒言所在的千鸟崖极目向南望去,也只能看到几小块鲜红如火的山林,断续镶嵌在一片葱碧之中。当然,在那些人迹罕至的绝顶高峰,则一年四季都是白雪皑皑,冰霜交覆。 在十一月中,有一个重要的节气,这便是“冬至阳生春又归”中的冬至。这一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日影最长的日子;过了这一日,白天的时光就会越来越长。因此,前朝法历曾将冬至日定为岁首。而醒言这年代,民间把这天视为“亚岁”。在冬至这一天里,家家户户都要对家中长辈、坊间尊长进行拜节。 而这个亚岁节气,对道家教门来说又有更重要的意义。冬至日,是天下道教共推的最高神三清之首元始天尊的诞辰。每隔两年,在这一天,天下道教三大教门,罗浮山上清宫,委羽山妙华宫,鹤鸣山天师宗,便会聚集到一起,举行三年一度的道门盛典“嘉元会”,以恭祝元始天尊的生辰。 当然,这“嘉元会”虽是三大教门牵头举行,并且嘉元会的两个重头戏之一“斗法会”,也只能由三大教门之人参与比较;但天下道门同气连枝,这嘉元会并不禁止其他道门教友前来观摩。 事实上,嘉元盛典另一个重头戏“讲经会”,如果经三大教门尊长首肯,认为其人道德有成、名声卓着,则完全可以在讲经会上登坛讲演——于是,能在嘉元会上登台演经,变成了世俗中一位道门修道者,一辈子中能够获得的至高荣誉。 如果在嘉元会上讲过经,不管当时发挥好孬,起码说明此人已受过三大教门的认证,这对其他中小教派来说,可算是莫大殊荣。有不少道门,甚至在门规中写明: 继任掌门者,必须参加过三教嘉元会;若在讲经会上获得过提问机会,则继任排名提前。而如果能在讲经会上获得讲演机会,则直接成为掌门继承人。 这种似乎不够严谨的门规,在实际操作中,从不担心出现两相冲突的情况。事实上,如果能得三大教门允准,有机会在众人瞩目的嘉元会上登台讲演,则表明此人已完全有能力、有声望开宗立派了。 而那些占了绝大多数并无机会上台演说的道友,对他们而言,仅仅是观摩听讲,随处走走随处看看,便已能大开眼界、获益匪浅了。毕竟,这可是天下道门精英荟萃的盛会;即使悟性再差、啥都没学到,只要能瞥见传说中三大教门的真人羽士,又或瞄一眼天下知名的闲散高人,那便已是不枉此行了。回去后,就已经足够自己在当地道友中炫耀好多时了。 因此,无论是虔心向道还是慕名而来,这三年一度的嘉元会,都会吸引很多道士前往。而对于那些偏远地区的道友,若是纯粹只修道德、几无法力,则为了赶上嘉元会,都会按照流传广泛的嘉元全攻略,提前好几年积攒盘缠,然后提前大半年动身,跋山涉水,边游历,边往本年度的嘉元会召开地赶。 不过,对于张醒言这位上清宫新晋四海堂堂主来说,运气可算十分好。因为,今年冬至日,正好赶上嘉元会三年一轮回,又恰巧轮在他所在罗浮山上清宫举行,倒省去他一番长途跋涉之苦。其他两大教门遴选出的赴会弟子,若未习得长途御剑飞行之术,则早在一两月前就三五成群的结伴上路了。 因此,随着参会之人的次第到来,这罗浮山上就开始热闹起来。作为东道主,上清宫擅事堂早在一月前,便派专人候在入山几处必经之地上,给每位来客分发预先编写好的详尽指示揭帖。在山中那些平坦谷地上,擅事堂早就延请工匠,结起大片的草庐,并提供充足的烧草米粮,供那些远游来访的道友食宿。 若是年老体衰、赶到罗浮山已是精疲力竭的老道友,则擅事堂会专门安排他们住在精心准备的安乐精舍中。否则,即使是名气再大的来访者,也一律住在这些临时搭起的草庐中。当然,求道之人本就不是享乐之徒,上清宫这样安排也算是依照惯例,没人觉得不妥。 不过,嘉元会另两个组织者妙华宫天师宗,为加强三教门人之间的亲近感,他们的弟子都安排在上清本门弟子的居舍中。妙华宫门人大都为女子,便都住宿在郁秀峰上的紫云殿中。 事实上,妙华宫这次前来赴会的三十几人中,总共也只有一位男弟子,那便是妙华宫掌门玉玄真人的嫡传大弟子,南宫秋雨。 说起这位南宫秋雨,他正是世俗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世族豪家南宫一门的二公子。撇去这个不提,他本人也可谓鼎鼎大名。虽然比起同辈弟子来说,他加入妙华宫较晚,但恰因玉玄真人认为妙华宫女子居多,非为阴阳调和之道,便超擢了这位男弟子作为首徒,聊表阳气上扬之意。 这妙华宫本就是世人瞩目的对象,现在又有了这段典故,这天下道门中人,便莫不听闻“妙华公子”南宫秋雨的大名。而他本人,则生得丰姿毓秀,华美异常,正是翩翩浊世中难觅的佳公子;凡见过他相貌之人,莫不赞其雍容俊美,世间鲜有其匹。若是再想想他所在的妙华宫众美云集,则世间男子自然就把他看作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之一——另外一位,恐怕便得算当今皇上了。 只是,无论别人怎么艳羡,这幸福快活与否,只有他本人自知;在一群几乎忘掉他男人身份的修道女子堆中打转,也未必就如想象中那般快乐。 这几天,混在上清宫师兄群里,南宫秋雨觉得自己举止言行都格外的痛快舒畅,整个人精神也变得特别好。这不,今天一大早,天都几乎还没亮,这位妙华公子就已经起床,草略洗漱后便来这晨雾迷茫的罗浮山麓中闲走。 清晨的罗浮山,正浸润在一片雾气云岚之中。此时正是寅时之中,东天上只微微泛起少许亮色,西天则仍笼罩在一层凄迷的暗色之中;似乎掌管黑夜的神灵,仍在那处徘徊,迟疑着不愿离去。 夜晚的山岚,似乎还没褪尽,清晨草木间就又蒸腾起一片清柔的水雾。两者交融在一起,便让眼前的山路,氤氲起一团团纱缦般的乳白晨雾,让早起散步的南宫秋雨,只看得清眼前十数步内的景物。 与大都还在睡梦中的道友不同,现在道旁的青翠竹林间,已是鸟语啁啾。弥漫的晨雾,让这些林间精灵的歌唱,听在耳中都似乎有些不真实起来。 嗅着这山野清晨中饱含水意的清新空气,南宫秋雨忍不住赞叹道: “罗浮山就是不一样啊。连空气都是这般清爽!” 在这位妙华宫男弟子的心目里,自己所居的委羽山中,连山间云气里都似乎掺和着脂粉香味儿。 就在这位妙华大师兄在山道上慢慢踱步,尽情享受这清新爽快的罗浮晨景时,忽听得前面浓雾中,正有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这脚步声音,大约在二三十步之外,但南宫秋雨听觉岂比常人,虽然隔着雾阵,这几不可闻的上山步履,仍然声声传入他的耳中。 在空寂的山道上走了这么久,还第一次碰到其他人。南宫秋雨一笑,心道: “正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想不到还有人比我起得更早。” 在这样清寂的清晨,能在这寂寞的山道上遇到其他人,让南宫秋雨心中感到几分莫名的亲切。听脚步声近了,他便略略往旁边避了避,准备打声招呼后,好让那人通过。 渐渐的,那轻缓的脚步声近了。就在那来人从雾中现出身形之时,原本随意立在道侧的俊美男子,却突然如遭天雷轰击一般,霎时愣在原处: “我、我这是遇仙了吗?” 在南宫秋雨定定的目光看落之处,从那烟霭氤氲、幻若蝉纱的乳白雾帐里,渐渐浮出一位清妍纤丽、貌若梅雪的白裳女子,她正手挎竹篮,莲步楚楚,在翠绿欲流的竹林旁边朝这边飘摇而来…… 不知见过多少美貌佳人的南宫秋雨,一看到这位沐着一身烟露的女子,立时就傻愣愣呆在当场——青山远去,鸟鸣远去,烟岚远去,眼前整个的天地乾坤中,彷佛只剩下这位纤媚如烟的清泠仙子。 而这位半路邂逅的仙子,见他只顾在道旁怔怔盯着自己,一时竟似乎有些羞赧,正低下蝉鬓轻盈的螓首,从他身旁如岚雾般轻轻飘过…… 等失魂落魄的佳公子,重新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眼前的山道中,早已是雾鬟渺渺,人去途空。 希冀再睹仙颜的妙华公子,急忙运上本门绝技“蹑云步”,急急追上数十武。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搜寻,却再也看不到伊人的芳迹。 此时,晨雾已渐转依稀,东边云天上也渐显出鱼肚白色。放眼望去,正是林幽雾渺,石单云孤;缥缈的薄霭中,只飘荡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素淡花馨。 “刚才,只是一场梦吗?” 怅惘的妙华公子,在狭长的山道上徘徊许久,反复问着自己。 且略过惆怅的佳客不提,再说晨光中的抱霞峰千鸟崖。 袖云亭旁的石坪上,一位清俊的少年正在微薄的雾岚中翩翩舞剑;亭中石凳上,一位衣带娉婷的少女,正饶有兴趣的支颐看着少年的剑舞。 此刻,若细心看去,便会发现石坪西南的崖口山石上,已新錾上几个硕大的鲜红字体: “访客止步”。 这是几天前,擅事堂专门派人前来錾刻。 就在此时,一位白色粗布裙衫的女子,正从崖口走上石坪。见她到来,那位舞剑少年便停了下来,朝她笑道: “辛苦了!雪宜。倒要你起这么大早,去山中采药。” “醒言客气了,没有什么。这愈血通筋的三叶青,只在晚间开花;一见晨光,花便败了。若要采它,只得起早。” “原来如此!说起来也都是琼肜顽皮,又一个人偷偷跑去玩耍。结果,这次又摔破了嘴皮。唉~” 想起那个不听话的小妹妹,少年无奈的摇摇头。 听醒言如此说,雪宜微微一笑,道: “不敢耽搁醒言练剑。我先进屋去,看琼肜妹妹醒了没有。” “嗯。哦对了,” 少年应了一声,忽又似想起什么,便唤住正要进屋的寇雪宜。 “醒言何事?” 相处这么多时日,现在寇雪宜也不再把“堂主”二字整天挂在口边。 “呵~也没啥事。只是想说,雪宜你最近越来越好看了!” 口中说着称赞话儿,醒言心中想着,这些天来雪宜愈发变得韵致动人,恐怕与她每次在自己炼神化虚之时,一起沐化天地至纯灵气有关。只不过,这彰显自己功德之处,就不便一起说出了。 听醒言夸赞,那寇雪宜赧然一笑,俛首轻轻说道: “……堂主不相誉,更得谁道好?” 说完,就挎着药篮,脚步略有些慌乱的走进屋去。然后,那处石屋之中,就响起小琼肜那特有的响亮早晨问好声。 “嘻~醒言,雪宜姊刚才似乎害羞了呢~” 居盈笑嘻嘻跟少年打趣。 “是吗?我倒看不大出来。只是她模样好看,我也得让她知道。对了居盈,既然这些天你都不必上郁秀峰修习,那从今天开始,我这一堂之主,就把懂的一些养气安神法儿,一股脑都教给你。顺便,你也帮我多看着琼肜一点,不要又让她偷溜出千鸟崖胡乱玩闹。” “嗯!好的。” 似乎为了映衬两人这最后一句对答话语,屋中那个正被敷药的小女娃,忽然就迸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呼痛声…… 就在那位妙华公子山道遇仙后的第五天,天下瞩目的道门盛典“嘉元会”,终于在东南人间仙境中正式开台。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四章 百丈风波,起于青萍之末 三年一度的道教盛典“嘉元会”,总共持续四天。 前两天,主要是斋醮科仪,讲经说法。第三天开始,则是三教弟子登台斗法,决出第四天最后争夺头名的两位对决者。 嘉元会那天上午,醒言与堂中几人早早起来,一番洗漱用餐后,便翻出上次七月初一讲经会所穿戴的袍服冠履,相帮着穿戴整齐。自然,早在几天前,醒言就已去擅事堂替居盈领来整套袍服。 一阵忙乱后,过不得一会儿,这四海堂众人就已经焕然一新: 四海堂主,身披绣着雪白仙鹤的玄色道氅,头戴冲天冠,脚踏登云履,一派飘逸出尘景象。其余几个女孩儿,皆是一身微泛粉色莲纹的素黄道袍,螓首青丝覆一顶雪色逍遥巾,足下踏五瓣莲花屐,袖带飘飘,望去袅娜如仙。 这天上午,将在飞云顶上举行盛大的“庆寿科仪”,庆祝元始天尊的诞辰。以醒言现在的身份,如此大事,自不可怠慢;早在卯时之中,抱霞峰四海堂堂主就一声令下,率领堂中众人次第下崖,直往飞云顶而去。 一路上,陆续遇到不少打扮各异的道人。这些年纪参差不齐的旁教道友,一见到这几个恍若神仙中人的少年男女,俱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一声彩。倘若眼光麻利的,又看见醒言几人袍袖边上绣着的“罗浮上清”四字,则更是恍然,皆道只有天下第一道门上清宫,才有此等人物。 这也正应了“人要衣装”这句话;现在看到少年张醒言这一副仙风道骨的洒脱模样,谁又能想到,这位小神仙不到一年前,竟还是某妓楼的主力乐工? 到得抱霞峰山腰,在通往飞云顶的会仙桥旁,醒言意外的碰到几个熟人。那几个在天然石桥头逡巡徘徊之人,正是几月前在火云山一同浴血御敌的林旭三人。 林旭、张云儿、盛横唐这三位天师教弟子,似乎正在等人。正在醒言乍见故友要上前打招呼时,却见这几位天师宗门人已经一齐迎了上来。 一起在烟火杀场中出生入死过,这几人见面自然是分外亲热。那原本端庄的张云儿,更是一把就将袍服俨然的小琼肜给抱了起来,在她柔乎乎的脸蛋儿上猛亲了一口,逗得小女娃儿咯咯直笑。 一阵寒暄后,醒言便问道: “几位师兄师妹,在这儿等什么人呢?” “就在等你们呀!” 林旭满脸笑容,用力拍了醒言肩膀一下。 “等我们?” “是啊。我们这可是奉了师命!” “师命?” 醒言原本随口一问,却被这林旭说得越来越糊涂。 见醒言一脸迷惑,那面容亲和的张云儿便放下小琼肜,裣衽一揖,然后抬头嫣然笑道: “还望张师兄原谅云儿不告之罪。” “呃?” 少年越发糊涂。 只听这温温柔柔的天师教女弟子婉言续道: “好教张堂主知晓,其实,云儿正是鄙教掌门张天师的女儿。” “我爹爹听了上回你的剿匪事迹,赞不绝口,称你智勇双全,在三教年轻人中可谓一枝独秀……” 说到这儿,这说话之人却比听讲之人羞逊之意更浓,欲言又止,一时竟接不下去。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盛横唐,见师妹口角嗫嚅,便哈哈一笑,接着道: “于是她爹爹便颁下掌门令,让我们几个好好跟张师兄亲近亲近。若不是天师要忙着和你们掌门师尊还有玉玄大师安排祭祝事体,原本还想来和你畅谈一番呢!” 听得盛横唐这么一说,醒言立觉受宠若惊,口中逊谢不迭。 在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张天师那副头戴竹笠、脚踩芒鞋的豪爽形象。不知怎么,他觉得张盛张天师,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中君,正是同类高人。 叙过初见话儿,醒言便把居盈、雪宜二人也介绍给天师宗几人。瞧着举止恬雅如仙的居盈、姿态凌霜拔俗的雪宜,盛横唐、林旭这几位天师教未来的骨干,心中尽皆震骇不已: “这位年纪轻轻的四海堂主门下,竟有这等超绝人物!也难怪天师千叮万嘱,要自己这对这位少年万分尊重。” 除去这念头之外,这几位天师弟子也是心思各异。比如林旭心中,便转过一个念头: “若当日醒言也将这二女带到揭阳军中,我等初见时,是否还会轻看他?” 待这一行人赶到飞云顶上时,发现石砌广场上早已是人流穿梭,热闹非凡。原本宽广辽阔的飞云峰顶,现在竟觉出几分拥挤来。 在广场中央戊己方位的石质太极旁,擅事堂已搭起一座三丈高的四方石台。高台四侧,石阶呈对称形状延展四方。今日主要的斋醮科仪仪程,便要在这高台上完成。 到了辰时,嘉元盛典的“庆寿科仪”,便正式开始了。已经过清心洁身一月的三教宿耄高功,依次缓步踏上高台,在一片霞光灿烂中,开始了一系列祭祝流程。 这斋醮程序,包括设坛摆供,焚香化符,念咒诵经,道乐演奏,上章赞颂,种种礼节繁缛复杂,讲究非凡。 虽然这祭祝过程繁复冗长,但现在飞云顶上所有道众,尽皆诚心诚意,配合着高台上的法事,一丝不苟的完成着需要自己参与的程仪。比如,跟着台上高功道士们,一起颂唱祝寿经歌。 对于腿脚立得有些酸麻的少年来说,现在这高台上紧张而庄重的祭祝程式,其隆重程度与上次讲经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正让他这个“中散大夫”大开眼界。 不过,今日这祭祝之事,醒言并不完全是看客。对他来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需他来做。 按照祭祝仪程,在嘉元庆寿科仪最后一个重要环节“上章赞颂”时,高台上便会同时演奏一曲宏大的道乐《长生酒》。在这之前,醒言已接到掌门吩咐,要他在此曲中领奏。这正是科仪主要规划人灵庭真人,受到七月讲经会的启发,特地让四海堂主来奏上一曲笛儿。若能引得雀鸟来翔最好;若是不能,也无伤大雅。 于是,在妙华宫玉玄真人举起青藤纸写就的赞颂章表,开始一唱三叹的歌诵上奏天庭的文字时,醒言已拾阶来到高台上,举起玉笛领奏起祝颂天尊生辰的《长生酒》来。 虽然,此刻眼前高台下,黑压压站满天下的道德高士,但醒言此刻的心境,早已与上次登台讲经大不相同。况且,这次并非要他讲经,而只是要他吹笛;旁的也许不敢打包票,但这吹笛之事,对少年来说可谓十拿十稳,任什么时候都不会害怕胆怯。 而让醒言这次尤有信心的是,经得最近一些事情后,他已渐渐发觉,这罗浮山中的鸟兽禽木,竟似乎与他越来越亲近。 因此,还在灵庭几人担心醒言能不能吹响笛儿时,在一连串灵逸的仙音中,看进飞云峰的上空,已经渐渐飞集起羽色奇异的仙禽灵雀,在高台上空翩跹旋舞。 一时间,这飞云顶上空飞鸟翔舞,真个是灵羽翂翍,雪翅羾羾,就如同瑶池仙境一般。这般异景,看得台下心诚意虔的修道之人如痴如醉。 而这些奇异禽鸟,初时只在醒言头顶盘旋飞舞。过得片刻,心有余裕的少年觉着有些不对劲,赶紧笛声微变,向这些羽灵们通达心意。于是,这些翔集的飞鸟,便渐渐分出一拨,围绕着正曼声唱颂青藤辞章的玉玄真人,上下环舞不已。 霎时间,灿烂纯净的日光中,仙乐飘飘,雀影翩翩,道唱声声,让飞云顶上所有聆观此景的道门中人,心醉神驰不已。最后,在玉玄真人忽然高声赞颂时,这些羽客道士才如梦初醒。 只见妙华宫掌门玉玄大师,踏罡步斗,正声颂道: “身从元始,妙号天尊,万物之祖,盛德可称。精贯玄天,灵光有炜,兴益之宗,保合大同。香火瞻敬,五福攸从,嘉元毕具,功满圆融!” 颂音落时,与上次讲经会相似,台上台下众道人,俱是高声诵唱: “无量天尊!” 这一次,道号声响亮恢宏,巨大的回音在飞云峰四周的山谷中轰轰回响,久久不绝。 这日下午,嘉元讲经会便正式开始了。 讲经会分在飞云顶、松风坪两处进行。两处广场草坪上,都搭起多个石台,同时可供数人讲演。讲经的时辰安排,嘉元会的组织者已预先拟定好,时间、主题、演讲者名姓道号,以及简略经历,都已经汇编成册,预先发放下去,让参加嘉元会的访客道友一目了然,以便他们按图索骥,合理安排自己的听讲场次。 因此,在各个讲经石台之间,常常是人群流动,热闹非常。现在,这位已经完成为期四天嘉元会所有任务的四海堂主,便带着几个女孩儿,在飞云顶上四处晃荡,哪儿热闹便往哪儿逛。 而以他们为指向,竟也引得一小队人流跟在身后。醒言居盈几人往哪儿跑,他们便也往哪儿转。不用说,这些人大都是各道门精力充沛的年轻道友。 随着四处闲逛,醒言偶然发现,那位积云谷的收费老汉飞阳道人,今日竟也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干净道袍,在人群中穿梭来往。在他手中,还高举着块木牌,上面也不知写着什么文字。 这之前,醒言几次前往积云谷练习御剑飞行,也算与他混得脸熟。见他也前来赴会,举止又甚是怪异,便生出不少好奇,紧走几步赶过去,要瞧瞧究竟是咋回事。 等走到近前,看清木牌上涂写的东西,醒言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飞阳老汉手中那块黑乎乎得木牌上,正用白石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罗浮胜境积云谷,不得不游!” 在这行字下面,画着个简明地图,指明积云谷的去路。 “哈!这老头儿有趣得紧,和当年老道清河有得一拼!” 正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飞阳道人身旁围观的几人中,有一人背影十分熟悉。 “难道那是……” 正在醒言迟疑时,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经转过来,对着正唾沫横飞使劲讲解的飞阳老头嚷道: “我说老飞阳,广告也做得差不多了吧?咱该早点寻个清静处喝酒吧!” 看到此人面貌,醒言立时大喜过望,急忙赶过去,不客气的叫道: “清河老头儿,你竟在此!却不去千鸟崖寻我?” 原来,这飞阳旁边嘴里正馋出酒虫儿来的老头,正是当年饶州善缘处的那位老道清河! 虽然,所谓“居移体养移气”,清河老道现在面色红润了许多;但他那一脸招牌样略带狡黠的不羁笑容,还是一眼就让醒言给认了出来。 原本,醒言一直在心中打了不少腹稿,决定等自己再见到这位深藏不露的市井高人时,一定要恭恭敬敬的深鞠一躬,然后恭恭敬敬的向清河老前辈请安,请他原谅自己多年的有眼不识泰山,并连本带利免去老人家馋酒欠下的四十七文钱……设想得不可谓不周到有礼;可当他一看见老道那熟悉的嘻笑面容时,立马便旧态复萌。 且说这两位老朋友相见,自然是格外亲热。两人都只顾抢着说自己分别后的事儿,倒把旁边几人扔在一旁。 那个老道飞阳,一见这两位多年故友今日重逢,也甚是高兴;就赶紧趁着这当儿,抓紧跟路过的几位道友,继续推销自己那“罗浮胜境”。 略去忙活生意的老汉不提;这壁厢,听醒言问起为何早到罗浮五六天,却不去寻他喝酒时,那清河老头儿苦着脸叫起屈来: “醒言你说,我这等远游入世修行之人,好不容易上山一次,你那掌门师尊还不可劲儿使唤我?这些天,那老道一直让我在旁边瞧着嘉元会鸡毛蒜皮之事,一步都不放我走开。否则,哼哼,哪有不到你府上大宰特宰之理?!” 瞧老道这一脸悲苦愁闷样子,醒言却兴奋的说道: “这么说、灵虚掌门是不计较你以前的罪过了?” “也许是吧……咳咳!什么罪过不罪过的,说得这么难听!我老道清河从来都——” 本以为少年啥事都不知的老道,撞天屈撞到这处,却忽瞧见少年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便立时止住不言,一脸不自然的尴尬笑道: “晦气!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也不知是哪个嚼舌,若是让老道知道,哼——得,不提这晦气事;咱爷们俩许久不见,这次一定要喝个天昏地暗,不醉不休!飞阳,飞阳!” 清河老道一边扯住少年袍袖,一边跟那位还在推销景点的老头大声呼喝。 “哎,老道别急,还没跟你介绍我堂中这几位女娃呐!” “走走!这些无聊事儿以后再说。这些女娃儿,你还愁跑掉?” 老道跟少年挤眉弄眼。 “呃……” 于是,在这样重要的听经日子里,这位穿戴道貌岸然的四海堂主,刚只来得及跟居盈她们略略交待几句话儿,便被另一位今天同样打扮得道貌岸然的马蹄别院副院主,给一道拉去别处松荫下喝酒猜拳去了。 被撇在后面的居盈、雪宜两人,目睹此情,尽皆面面相觑。只有那小丫头琼肜,急急冲出几步,口中自言自语道: “哥哥喝酒,又忘带我!” 还没走出多远,这小丫头便被居盈雪宜二女同心协力的捉回。左右小手都被擒住,这小女娃也只好乖乖跟着两位姐姐,向四下随意闲逛去了。 再说今日也来观摩嘉元讲经会的南宫秋雨。此刻,这位妙华公子正在一群女道人堆中,被一阵叽叽喳喳的辩论声折腾得头痛不已。自然,这辩论并不是啥经文辩解,而是他身周这几位妙华宫女门人,正在为去哪一处讲经台听经而争论不休,并迟迟拿不定主意。 “唉,连修道之人也是如此,那世间还有真正美妙的女子么?” 目睹身畔的纷攘,南宫秋雨在心中喟然长叹。 也难怪这位身在衣香鬟影里的妙华公子有此喟叹。这世上,立志潜心修道、耐得住山中清寂的女子,心性坚定,又或心思颖慧,则大都可以保证。而其他方面,比如性情人物,就真的很难说了。 正在妙华公子心中怅然之时,不经意间,他的眼角余光,却似乎在瞬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南宫秋雨瞬时呆怔——刚才所睨之人,不正是几天前清晨山道上遇到的仙子? 顿时,这位一直怏怏的妙华公子,猛然间彷佛被奔马惊着一般,猛的一把拨开纷扰的人群,优美的身形,绕过不相干的障碍,直朝刚才目光掠过的地方舞射而去! 只可惜,最终的结果,却让这位满腹痴想的南宫公子失望不已。等他赶过去时,那儿已是人流变幻,仙踪杳然。无论他怎么找寻,却再也寻不见那抹令自己神魂颠倒的倩丽身影。 “唉,世人常说可遇而不可求。可我现在,遇都遇不着!” “难道说,这从头至尾,真的只是一场幻梦?那些上清师兄都说,这罗浮山中的仙子,从来都没有提篮形象……” “三清祖师在上,请保佑弟子能再觐仙颜!” 就在南宫秋雨胡思乱想过后,正虔心祈祷之时,却有两个师妹寻来,扯住他道: “师兄,原来你在这里!我想去听朱雀石像旁那场洞玄经讲演,你说好不好?——那个灵庭大师,真的好和蔼也!” “不是吧师姐?我觉得他很瘦耶!” ——嘉元会头两天的讲经会,就在这样的纷纷攘攘、热热闹闹中度过。到得第三天,让人更感兴趣的“斗法会”,便要在飞云顶上正式开台了。 本次斗法会,最后胜出者,将奖赏一颗“九转固元雪灵丹”,并获得在三门中任选一位前辈进行道法讨教的宝贵机会。 这次斗法会的奖赏九转固元雪灵丹,是由妙华宫提供。这丹药,由妙华宫秘法炼制而成,可以固本培元,牢魂束神,冶炼根骨。若有机缘食化它,则今后的道法修行,极可能是豁然开朗,一片坦途。因而,雪灵丹这样点石成金的丹药,实在是天下修道人眼中的至宝。而在这次嘉元会上,这奖品又有不同的意义: 若能夺得头筹,则三大教派的掌门会一齐出手,助夺冠弟子运化这枚灵丹。 这样的意义在于,原本普通服用药效最多七成的丹丸,便几可发挥全部的效力! 宝物动人,又能得世上顶尖高手耳提面命,怎会不让这些年轻的修道人怦然动心?因此,这次所有经师门选拔出来的年轻弟子,皆在暗中摩拳擦掌,誓要力拔头筹! 这次代表上清宫参加斗法会的,总共有十人。醒言认识的几人,如华飘尘、杜紫蘅、黄苒、田仁宝,都在其内。另外,还有那位赵无尘。 赵无尘这厮,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后,便告复原。因他道法尚佳,入得同辈前十,便也被选在十人之中。 而那位整日醉心寻宝的崇德殿弟子田仁宝,别看平时资质一般,不显山不露水,这次不知怎地,却让他勉强从众多同门中脱颖而出,直让众多原本觉着比他高强的同门,艳羡欣慕不已。 另一位与醒言相熟的弘法殿弟子陈子平,则因为资质平平,不出意外的名落十人之外。 经过一阵乱序抽签,这第三天开始的嘉元斗法,正巧从四海堂主张醒言相熟的两人之间开始。这两人便是,天师宗的林旭,上清宫的赵无尘。 此刻,已完成嘉元会所有任务的四海堂主张醒言,谢绝了老道清河的酗酒邀请,拼力挤到飞云顶斗法台前,替朋友林旭观战助威。 鲜红的晨光中,天下两个最大道门的杰出弟子,便要上演一场龙争虎斗般的道法比拚。 谁,会成为这场天下瞩目的道门盛会中,最璀璨、最耀眼的那颗明星?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五章 九曲迷踪,英雄莫问出处 本次罗浮山三教嘉元会的斗法大会,首先在上清弟子赵无尘与天师门人林旭之间进行。 这日上午,醒言早早就来到斗法台下,与琼肜两人齐心协力挤到人前观看。此番比斗,雪宜并未前来,居盈也陪她在一起千鸟崖上歇息。 辰时一到,赵无尘林旭二人,便拾阶登上石台,开始斗法会第一场比较。与此同时,一只记时的沙漏也被翻倒,以免比斗无限制进行下去。 现在台上这两位天下第一、第二道门的杰出弟子,像是约好,皆着一身月白道袍。在东天火红晨光映照下,这二人正显得分外洒脱出尘。 另外一个凑巧之处,便是这开幕战二人,恰好都是心高气傲之徒。因此,了解这两人脾性的长辈同侪,全都对这场揭幕战充满期待。 现在台下挤着的观战之人,除了那个手持木牌的飞阳老汉有些可疑之外,其他都是清修天道的羽客。只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这场比较的胜负充满兴趣。毕竟,只要是个教门,之间便免不了争竞。虽然上清宫、天师宗同属道门,但一个是出世的魁首,一个是民间的巨擘,暗地里,难免不会暗中较劲。 于是,在众人瞩目中,林旭、赵无尘互相一揖,按规矩各道姓名: “天师宗张天师门下林旭,请师兄指教!” “上清宫灵庭道人门下赵无尘,请林兄指教!” 交待过后,这两人便各展身形,要开始正式比斗。 只是,让众人大感奇怪的是,这两人在互相通过姓名之后,却变得无比悠闲,似乎一点紧张气氛都没有;这场景,正好与台下屏息凝神紧张观看者形成鲜明对比。 特别的,那位上清弟子赵无尘,长身颀立,双臂交叠胸前,似乎正好整以暇,只等林旭来攻。而另一位天师宗林旭,见状似乎反不敢轻易下手,只在赵无尘前面一丈处磨蹭,“徘徊悱恻”,周而复始,就是一步都不想前移。 “赵无尘这厮在搞什么鬼?” “以他心思,恐怕没这么简单。林兄可别着了他道儿才好。” 站在台下观战的四海堂主,目睹这样怪状,不禁颇替林旭担心。 其他人,则即使台上景况再是稀松,却也丝毫不敢松懈,只把两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台上二人,生怕错过了突然爆发的精彩对决。 但那位小手被紧紧攥在哥哥手中的小琼肜,见状却极为不解: “林哥哥怎么老不去打那个坏蛋?” 只不过,琼肜也只是小声嘀咕而已。在今早上飞云顶之前,她已被醒言反复叮嘱过,嘱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千万不能顽皮。 不惟小姑娘疑惑。正在高台东侧凉棚中担当评判的三教前辈,也都对台上这古怪状况有些诧异。只听红脸膛的张盛天师,对身旁灵庭子一笑,言道: “灵庭真人,赵师侄这养气功夫,可谓是登峰造极。正可谓不动如山,凝滞如渊,颇合清净无为之道啊!” “哪里。” 灵庭微微一笑,谦逊道: “天师门下那位林旭小兄弟,才真是悟得清净三味:不急不躁,进退自如;趋退间宛如流水般顺畅——这步法也是精妙之极。” 这两位道家高人,虽然嘴上客套,互赞着对方弟子;但内心底,他们都还是希望自己的门人胜出。毕竟,这可是嘉元会第一战;这两个年轻人,代表的是双方教门。若能胜出,便可振奋本门弟子的信心;若经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观者传扬出去,便可大大加强本门号召力。 虽然,灵庭、张盛俱是道德高深之士;但既然开宗立派,收授门徒,若说一点争竞之心都没有,那也是绝无可能。 且不说台下诸人心思各异,却说台上那两个主角,立得这许多时,却还是一成不变。不动如山的,继续矗立;趋退自如的,照样转圈。 虽然,在明灿飒爽的朝阳晨风中,那位伫立之人长发飘风,白衣胜雪,说不尽的潇洒风流。但这同一个姿势,未免摆得太久;看在众人眼里,就显得有些怪诞起来。 就在耐心的观战者,还在满含希望的等待着石破天惊的那一刻,却忽听见司辰小道童一声响亮的宣号: “沙漏尽,时辰到!” 一听此言,众皆哗然! 难不成、今年嘉元盛会的斗法会第一场,就在这样莫名其妙中完结?那谁是胜者,谁是输家? 正在众人一头雾水时,却见那位一直游移不定的天师弟子林旭,忽的立定,朝对面矗立之人一揖,朗声说道: “赵兄承让,让小弟侥幸赢得这场!” 几乎与此同时,那位一直伫立的上清门人,此刻也有了些动静。片刻间,只见这赵无尘忽的如释重负,浑身舒展开,交叉的两臂也放了下来。 微微愣了一下,赵无尘便也颇有风度的朝林旭一拱手,说道: “林兄果然机谋非常,这无影无踪的定身符果然厉害。这一场,赵某输得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包括灵庭、张盛二人,尽皆面面相觑。 于是这第一场比试,就在这样波澜不惊中悄然结束。 对于这场比试,若按原先真实本领,其实赵无尘也不会这么简单就输掉。只不过,上次这厮不幸坠崖,便让他颇伤元气。而伤势痊愈后,这赵无尘又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那位法力机谋俱超自己的四海堂主,挟嫌暗中报复,便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因而,近几月来,他这道法也没什么长进;今日一个不防,竟着了林旭道儿。 而天师教这位年轻弟子林旭,以他本来脾性,绝不至像今天这样只求胜出,不求光鲜好看。有此转变,实是因为经过火云山一场血与火的生死淬炼,让这位名门弟子的心性,有了颇为显着的改观。 只不过,那位四海堂主张醒言,却不知今日这场奇怪的比斗,说到底竟与他都有些干系。现在,他正满脸笑容的朝走下台来的林旭道贺。 至此之后,嘉元斗法会各种比较便次第进行。 与林旭赵无尘这场不同,其他场次的法术比较,真可谓冰光火影,木阵石林,各种妙术层出不穷,直让人眼花缭乱。而在这些道门精英的法术比较中,又掺杂着三派教门的胜负之数,便让那些与某一门派颇为亲近的远来道客,看得心神俱与、如痴如醉。 似乎要与第一场古怪的斗法遥相呼应,这嘉元斗法最后一场决胜之战,在知情人眼中却也显得颇为怪异: 最后争夺那颗“九转固元雪灵丹”之人,一位是妙华宫掌门玉玄真人得意门徒卓碧华;另一位,竟是上清宫弟子田仁宝! 卓碧华的胜出,算得上众望所归;毕竟,即使是没听说过她名头之人,也可从她与上清宫弘法殿大弟子华飘尘那场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中,看出她实力非凡。卓碧华,华飘尘,这两人任谁获得最后决胜资格,都不会让人意外。 说这决胜怪异,正怪异在另一位脱颖而出者“田仁宝”身上。 这位获得与卓碧华同样机会的上清弟子田仁宝,无论怎么看,都显得不那么顺理成章。须知即使在那些对上清宫颇为了解之人中,也大多从没听说过田仁宝这名字。 这位资质一般的崇德殿弟子,开始被列入十人之选,便颇为勉强。但包括他师长灵庭在内,任谁都没想到,这位默默无闻的田仁宝,竟一路冲杀到最后!虽然,这其中过程跌跌撞撞,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最后站上决胜台前,更是一举战胜实力不俗的妙华公子南宫秋雨。 于是,在第一场比较中失了颜面的灵庭真人,此时心中颇为欣慰;这位上清宫的得道羽士暗中忖道: “看来,还是我平日疏忽。这些场次瞧下来,仁宝虽然所用法术平常无奇,但若仔细留意,便会发现他对法术义理有着惊人的理解能力。每样法术,竟似是信手拈来,总在最适宜的时机,使用最适宜的法术。” “也许,正是这样默默无闻的弟子,才能平心静气的研修道法吧?” “唔,以后我倒要多加留心,发掘像田仁宝这样看似普通的后进弟子。这次不管结果如后,我都要向师兄推荐,让他直接跟掌门学艺。也许,清溟师侄的道法,对仁宝来说已经有些不够了。” 这边灵庭道人因为发现一棵久被埋没的好苗而不胜欣喜,那壁厢,玉玄真人却对座下大弟子南宫秋雨的落败,颇感诧异。在她看来,那位上清宫弟子田仁宝,似乎道法也没甚出奇,怎么就把自己寄予厚望的爱徒给击败。 直到这时,这位妙华宫的女尊者才注意到,她这位悉心栽培的男弟子,竟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不过,见他新败,玉玄一时也不便说什么;只好等回到委羽山之后,再细细剖理。 略去闲话不提;无论观者抑或局中之人,是惊喜还是遗憾,这嘉元盛会最后一场重头戏,便要在第四日下午上演了。 此时,前几日飞云顶那些临时搭建的讲经台、斗法台,现在都已全部拆掉。几乎所有道友,现在都聚集在峰顶广场上,围绕着中央那座巍巍高台,在青砖水磨地上次第坐开。 而醒言这位上清堂主,则列坐在高台近侧的青叶凉棚中。居盈、雪宜、琼肜,也全部列在他身后。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女子,擅事堂的弟子,也特地给醒言这几个随侍之人端来轻木墩座。 现在醒言面前那座用作最终决胜斗法的石台,正是由上清宫前辈宗师们运用法力,在一个时辰内搬运巨石砌成。这座高台,正砌在广场石质太极之上。 在这座巍巍矗立的高台四周,正环绕漂浮着无数白石,悬在空中,载沉载浮。一绺绺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流,正从这些飘荡白石上汩汩漫过,不断从高处跌堕到低处。 此刻,端坐在凉棚中的四海堂主张醒言,已得了前辈们的指点,知道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悬空石块,正组成一个神妙的“九宫八卦迷踪阵”。除这石阵之外,高台四侧再无台阶;将要上台比试的卓碧华田仁宝二人,必须得走过这迷踪石阵才行。 决胜之战开始前安排这个石阵,正是要考较两位对决者的道家义理修为。毕竟,能在此刻有机会登上高台之人,俱都是万中选一的人中龙凤。对他们而言,谁能胜出,已并非仅仅局限于比较法术高下。 看着那些水雾缭绕,动荡不安的石块,醒言一时都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他在心中胡思乱想道: “当年听得陈子平说起嘉元斗法盛事,俺还踌躇满志。现在才知,幸好自己没得机会登台比试。否则,万一不小心拿到决胜资格,光这高台我便爬不上去!” 正在他暗自庆幸之时,却忽然想到一事,便问旁边正红光满面的灵庭真人: “请问灵庭前辈,想来能到这高台上比试之人,大都会御剑之术。那他们为何不直接御剑上台,绕过这考较石阵?” 听他问起,灵庭子正要作答,却听得清溟道人在旁边笑道: “这个醒言不必担心。如此短距内,即便是这些年轻门人中的翘楚,也绝不可能将御剑之术拿捏得如此准当,让自己恰好能不偏不倚的飞行到高台之上。” “这等功力,没有十年的火候怕是不行。” “哦,原来如此。但如果他们能御气……” 刚说得一半,醒言便觉出这话愚蠢,立马止住不言。倒是清溟道长瞧了瞧不远处立在掌门身侧的本门新秀,有些担心的说道: “灵庭师叔,这九宫八卦迷踪阵,不知那位仁宝师侄……” “呵呵!不必担心。仁宝能走到这一步,贫道已是十分满意。况且,虽然仁宝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说不定,今日便能在这嘉元会上一鸣惊人!” “师叔所言极是。” 听得两位前辈对答,醒言心下也颇为感叹: “惭愧,我也是眼拙了。想那田兄能整日在地势险峻之处寻宝,自然是心性坚定之辈。今日能有如此成就,也不算意外。原先倒是我想差了。” 一想到自己当日,还一本正经的劝田仁宝多花心思在道法修习上,这位少年堂主就惭愧不已。 在众人翘首企盼中,过不多久,随着一声玉磬清音,这嘉元大比的最终决战,便正式开始了! 首先立在高台石阵前的,正是上清弟子田仁宝。 此刻,这飞云顶广场上静静端坐的道人,无论老少,无论门派,竟都在内心里期望着这个并不出奇的上清弟子,能够顺利走过石阵。而对于那些在本门中一向普通平凡的年轻门人,则更是毫不犹豫的站到田仁宝这边。在他们内心里,已把这位以前和自己一样普通的田仁宝,看成是自己的化身;彷佛一旦这个和蔼微胖的年轻道士获得成功,就代表自己实现了所有梦想。 寄托了众人希望的田仁宝,并没有让大家失望。只在高台下石阵前停留一会儿,这位面相圆团的上清弟子,便纵身而起,跳到一块白石上——一见他起脚挑上的这块白石,灵庭真人便立时心下一宽。 果不其然,自此之后,无论那些落脚石块怎么动荡变幻,田仁宝都能如履平地,行云流水般顺畅走过。眨眼功夫后,这段在醒言眼中直似天梯的石阵,竟已被田仁宝走完。 只是,看到仁宝兄这番奔走,醒言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怎么总觉着,田兄似是对这迷踪石阵颇为熟悉?” 正有些疑惑,却听旁边清溟击掌赞道: “田师侄这番行走,正是顺心随意,深合我教自然之道!” 一听此言,醒言顿时恍然: “原来如此。看来,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见田仁宝轻松走过变幻莫测的迷踪阵,台下众人几乎都同时在心中松了口气: “善哉!这位田道友,终于能与卓仙子一决高下了!” 三年一度的嘉元盛会,经过这场比试之后,便要曲终人散,宣告结束了。一想到这一点,这些观者便格外珍惜即将到来的最后对决。 就在众人仰着脖儿,极力朝那座高高耸立的石台上望去时,却突然异口同声的讶异了一声! 原来,在那座高台上,竟不知在何时,已经上去过一位! 而这位捷足先登之人,现在正立在田仁宝面前,仰着脑袋,嫩声嫩气的说道: “张醒言哥哥门下张琼肜,请师兄指教!” “……???” 还没等一脸诧异的田仁宝反应过来,却已见又是一道黑影蹿了上来。这后来之人,一把抓住正跃跃欲试的小丫头,回头狼狈不堪的跟他道歉: “仁宝兄,抱歉抱歉!刚才一不留神,就让这小丫头溜来胡闹!” 说罢,这位一脸羞愧的四海堂主,不待小女娃儿开口,便一把提起,在众目睽睽下“呼”一声凌空飞起,灰溜溜回到凉棚座位上。 此时凉棚中那位被捉回的小女娃儿,还一脸不甘心,扑闪着那双大眼睛,不解的说道: “哥哥,为什么不让琼肜与他比过?” “……” 心下正觉得十分丢脸的四海堂主,听得小丫头问起,倒沉吟一下,然后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 “妹妹啊,我忘了给你们几位报名了!” 经过这一阵折腾,那位正牌决战之人卓碧华,费过一番盘桓之后,现在也已走过石阵,来到高台上。 于是,这位上被黄云山纹锦、下着白羽飞华裙、头戴浩灵芙华冠的妙华宫卓仙子,就马上要与那位一脸憨憨之态的上清弟子田仁宝,展开一场精彩绝伦的最终对决。 只是,不少本来一心等着观看二人斗法的访客道人,现在却有些心有旁骛。他们心中不约而同的思忖道: “刚才惊鸿一瞥间,那位御气凌风、飘然而过的少年道人,究竟是何许人也?那个倏然闪现高台的小女娃,到底又是何人?” 这些道心敏睿的羽客真人,直觉着今日这松风飒飒的飞云顶上,自己很可能将要见证一场绝不寻常的嘉元对决。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六章 千山雪舞,辉耀碧朵灵苞 并没将自己“太华飞纵”与御气飞行联想到一块儿的少年,将那位“张琼肜”从高台上揪回之后,便安心的和众人一道,紧张仰望高台上即将进行的龙争凤斗。 见比斗二人都已准备好,上清掌门灵虚子双掌一击,便见高台四侧迷踪石阵中流坠不歇的水瀑,突然便向上飞腾而起,四下连接成一张巨大的透明水膜,将比斗高台团团罩住。这样一来,任是其中法术争斗再过激烈,也不虞伤及台下观看之人。 见水幕张起,台上两人便按赛法规矩稽首互通名姓: “妙华宫玉玄羽士门下卓碧华,请师兄赐教。” “上清宫灵庭道人门下田仁宝,请卓师姐先行赐教。” 面对羽裙华冠的妙华卓仙子,一脸圆憨的田仁宝并不怯场,吐字清晰,应对正是不卑不亢。 听田仁宝让她先行出手,卓碧华倒不准备谦让。因为,对面这人,虽然面相平和,此时仍是一脸憨然。但越是如此,她便愈觉得对方深不可测。此刻师门荣辱系于一身,绝不是矜持的时候。 于是,心思灵透的卓碧华,便顺着田仁宝的谦语,展颜一笑,婉声说道: “既然师兄客气,那碧华就恭敬不如从命。田师兄,请接小妹这招『雪舞千山』。” 这雪舞千山,正是卓碧华拿手绝技;先前一场中,上清弟子华飘尘,最后正是在她这招之下输了一着。现在一上来便用此术,可见她对这场斗法是何等看重。 就在卓碧华话音刚落,台下众人便见这位妙华仙子一振罗袖,几乎未看她念得法咒,便突有千万朵晶光湛然的雪朵,蓦然出现在高台上空;几乎与此同时,卓碧华身周猛然旋起一阵寒风,裹挟着纷繁复乱、至冰至寒的雪片,呼啸着朝对面伫立之人铺天盖地而去。 一时间,整个高台水幕中,纷扬激荡起漫天的雪花;比斗石台,立时变成冰天雪地。眼前这散漫交错、呼啸纷糅的风雪,直似能让——焦溪涸、汤谷凝、火井灭、温泉冰、炎风不兴、沸潭无涌!真个是: 天惨惨而无色,雪茫茫而正寒! 此时,那位素衣飘飘的卓仙子,正随着极寒的风雪上下而舞,进如激波,退如流云,围着田仁宝往复奔旋。与此同时,她口中忽兴起一声长长的清啸,便见那千万朵原本洁白如羽的雪片,突然间就同时闪耀起一阵灿烂的蓝光,齐向田仁宝旋割而去——与他对敌的妙华仙子,正以这千万朵回风而舞的雪花,施展妙华宫名震天下的驭剑之术:“飘刃舞”! 见着这壮观法术,也难怪上一场华飘尘落败。在这样雪刃漫天飞舞、从四面八方飞扑而来的“剑雪”中,委实让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如果换了我,就会琢磨着怎么挖个地洞钻下去吧?” 看得心动神摇的四海堂主,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个古怪念头。 而台下那位并不谙熟道法的灵庭真人,见着台上妙华女徒全力发动的“雪舞千山”如此惨酷,不禁脸色苍白,心中不住后悔道: “罢了!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仁宝早些弃权便是!” 且不提灵庭担心;现在那位正身处漫天风刀雪刃中的田仁宝,也着实狼狈不堪。众人看得分明,这位一路勉强胜来的上清弟子,竟似乎没甚有效的护身法儿。在那雪刃击来、风刀旋去之际,只能趔趄退踉,满场飞跑奔避。 只是,饶是他微胖的身形跑得飞快,仍然抵不住霜刃的寒气。在卓碧华发动“雪舞千山”的真正威力之后,只眨眼间,这位上清门人便已是道袍褴褛、遍体鳞伤! 见到这样实力悬殊的比斗,台下一干修道之士,尽皆皱眉摇头,面现不忍之色。而台上那位发动法术的卓碧华,差不多也是这般想法。见到这位上清道友本场表现得如此不济,她心中也生出怜悯,准备就此收起法术,早些完结这场胜负分明的比斗。 而就在这似乎一切都将完结的时刻,场中比斗却突然有了些变化: 就在卓碧华微微收起法诀,漫天雪舞渐渐稀疏之时,却忽见那位一直奔跑避逃的田仁宝,猛的收脚立定,在刮面的风雪中举起两只几乎已没甚衣物遮挡的臂膊,十指缠结成古怪的形状,然后朝对面妙华女徒呲牙一笑,双手猛力一挥。 “难道那位上清弟子要舍命相搏?” 台下众人见那位田姓小道不再奔逃,心中尽皆冒出这样的想法。 “呣,看来这场比斗,还能再多看一会儿。” 其实,即便在这些修道之人心中,也不想这场让天下道友等了三年的压轴斗法,就这样平淡无奇的结束。毕竟,妙华女徒卓碧华那招“雪舞千山”,上午便已看过;刚才也不过是更加猛烈一些而已,算不得惊人耳目。 就在不少人重燃兴趣,收拢已经有些涣散的心神之时,却突然听得“咝啦”一声轻鸣,然后便是“啪”一声重响。 “怎么回事?” 待台下道友听得响声后再向台上注目之时,却发现高台上方的水幕,已是悄然落去。只眨眼功夫,那风雪消歇重复清明的斗法台上,却已只剩下一人。而这人脚下的迷蒙水雾,已依旧回复原貌,在石阵之间跳荡不停,重向下方潸潸落去。 “咦?是我眼花了吗?” 台下正准备重整旗鼓耐心欣赏比斗的道客,霎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稍愣一下,便各各忍不住跟身旁的道友问询起来。 就在这一片唏嗦的悄语声中,却听得一个响亮的说话声,正从高台上飘然传来: “卓师妹,承让了。” “这一场,却是我赢了!” 这说话之人、胜出之人,正是罗浮上清门徒、崇德殿灵庭座下弟子,田仁宝! 虽然胜者已开口说话,但大多道客一时都顾不上他,只在左右着急询问眼力好的道友: “刚才怎么回事?为何眨眼间碧华师侄便被击飞台下?” 与大多数道友懵懂不同,刚才那电光石火般迅疾的一幕,醒言倒是有些看清楚。只不过,饶是他眼力这么好,也只见那位田道兄双手一挥,那些已渐有些消歇的风雪,便猛然声势暴涨,朝那位已经有些意态闲闲的妙华仙子倒卷而去。而就在此时,原本已转淡蓝的雪芒,却突然发出一种幽幽的青色—— 只这一击,那位妙华女徒竟是丝毫没能防御,一下子便如断线鹞子般被击飞台下! 回味着刚才情景,醒言不禁心中大奇: “怪哉!田兄法力何时变得如此高强?那位卓姑娘,竟似是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嗯,不过也算卓姑娘运气好。刚才恍惚间,似是看到有人将她接下。否则,后果真会不堪设想。” 心中庆幸着,又念及卓碧华与自己也算有过一面之缘,醒言便决定过去看看情况。走到近处一瞧,却见卓碧华身上已经覆上一袭灰色披风。而那位扶抱她之人,一张俊美脸上现在正是怒容虬结——原来这接下碧华之人,正是妙华宫大弟子南宫秋雨。 刚才,这位一直关注着师妹斗法的妙华首徒,一见那位上午刚跟自己比过的上清弟子,又做出那样的奇怪手势,便直觉着有些不妙。还没等他转念,却已见一道灰影从台上水幕中穿飞而过。 心里已经有些准备的妙华公子,睹状赶紧纵身过去将飞落之人接下。就在他刚要安慰怀中少女时,低头一看,却见师妹的道袍瞬间已变成齑粉,露出内里完好无缺的亵衣纹样。然后,这位面如金纸的妙华女徒,猛然一大口鲜血喷出,洒在他的雪白道袍上,宛若点点鲜红的桃花。 “那上清道徒,用的却是邪法!” 望着怀中双目紧瞑、濒状若死的小师妹,之前一直压在心底的怀疑,此刻终于在这位与田仁宝交过手的妙华弟子心中,彻底爆发出来! 此时,已经有几位妙华女弟子奔过来,见着师姐尴尬情状,赶紧拽过一袭披风给她盖上。目睹此景,想起刚才师妹道袍的碎裂情状,向来谦谦有礼的南宫秋雨更是愤怒异常。于是,那位正过来准备慰问一下的上清堂主,便很不走运的恰撄其锋,猛然就被他大力推开。这一下出其不意,醒言一个趔趄,都差点摔倒。 远远望见这情景,灵虚真人微微有些摇头。只不过,胜负乃比斗常事;有所损伤,也属正常。虽然心下有些不忍,但也只得叹息一声,便准备飞身上台,以嘉元会举办者罗浮掌门的身份,宣布本次比斗结果。 “呃?” 看向卓碧华落地之处的上清真人,目光还没收回,却发现身旁的老友张盛张天师,正一脸古怪的瞧向台上。 “又发生何事?” 心中紧张的灵虚掌门,赶紧转眼望向斗法台上,却发现高台上现在又凑得两人之数: 一位娇珑灵动的小女孩儿,正一脸狠色的舞着两把小刀片,将那位新晋的嘉元魁斗追得满场飞逃! 而此时,那位被人拒之千里之外正讪讪回座的少年,也看到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场面。顿时,只见这位少年堂主趺足悔叹道: “苦也!只离开一小会儿,却又让她跑脱~” 正郁闷着,却听高台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请问、各位师尊……为、何容得这小女娃、又来胡闹?” 原是正在台上极力闪避的田仁宝,奔跑中还不忘向台下叫屈。 见出了这样闹剧,心性端正庄肃的弘法殿副殿长清溟子,觉着非常丢脸,便迈前一步,准备上台去把那个捣乱小女孩儿给捉下来。就在此时,一直凝目观望台上情形的灵虚掌门,却一伸手,将他挡回。 清溟好生诧异,刚要开口问询时,却瞧见向来一团和气的掌门,现在脸上竟是神色凝重。素来熟悉师尊脾性的清溟,立时便噤口不言,只同他一齐朝台上看去。 “咳咳……” 觉着万般尴尬的四海堂主,也和清溟刚才一样心思,准备硬着头皮,再度上台捉回小女娃。刚一抬腿,身旁转出一人,柔声说道: “禀过堂主,就让我去把琼肜妹妹抱下来。” 请命之人正是雪宜。 “也好!” 张堂主正乐得不用自己再去众目睽睽下现世,便爽快的答应了雪宜的请求。 只是,刚一顺口答话,却突然觉着哪处有些不妥;刚刚伸手挽回,却啥都没捞着——那位向来幽藏于千鸟崖上的梅花仙子,已经离地飘然而起,长袖生风,罗带飘飖,朝那巍巍高台翩然飞去。 又不知何时,广袤的飞云顶上已渐渐起了一阵卷地的凉风,于是这位飞天的仙子,便用纤手轻按着裙裾,意态羞恬的翩跹飞去…… “罢了,反正上次灵漪已编了个话儿搪塞过去。” 觉着今日诸事不顺的少年,只好在心中这般安慰自己。 不出意料的是,那位璎佩风带、绕身飘舞的飞天仙子,让所有不知她底细的道客,直看得是目瞪口呆、心眩神迷: “莫不是我又眼花了?” 在所有情不自禁去揉抹双眼之人中,有一人,感受却更加强烈: “我、我又看见那位提篮仙子了!!!” 这激动万分之人,正是道教知名的“妙华公子”南宫秋雨! 略去众人惊讶不提;那位今日已饱受意外的四海堂主,到此刻总算松了口气: “嗯,雪宜老成持重,这下应该诸事无忧了。” 再说台上;见雪宜姐姐飞上台来,那位正一声不吭只管追打的小琼肜,当即开口欢叫道: “雪宜姊~你也是来和琼肜一起打他吗?” 听清小女娃儿这声叫唤,醒言心中暗乐: “哈!你雪宜姊,才不会像你这样胡闹……咦?” 正以为天下从此无事的少年,却见那位后上台去的四海女门人,并没着忙去捉小女娃,而只管在那儿怔怔看着正被追得鸡飞狗跳、狼狈不堪的田仁宝。 “呃……莫不是今早出门冲撞了哪个方位的神灵?雪宜可千万别……” “呀?!” 少年还没来得及祈祷,便已看见那位清泠婉柔的女子,在风中举起皓月般的玉腕,从头上秀发间,拈下她那根经年不换的绿木簪,然后…… 在一片流辉丽影中,这支醒言已经不知道瞧过多少回的木簪子,竟忽的迎风化成一把流光溢彩的冰莹灵杖。缤纷闪华的碎影流蓝中,杖头处正绽成一朵碧气凝蕴的五瓣花萼。随着雪宜素手微振,这朵翠碧玉萼,正向周围纷散潋漾着一圈圈金色的纹漪。 “圣碧璇灵杖?!” 正自旁观的上清掌门灵虚子,见着台上女子迎风化成的兵器,眼中神色骤然一紧!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七章 吐日吞霞,幽魂俱付松风 一见寇雪宜迎风拈出那把冰光烁烁的萼杖,那位在台下一直不动声色静眼旁观的上清掌门,蓦然神色大讶,脱口说道: “圣碧璇灵杖?” 立在一旁的清溟,见掌门如此惊讶,便也问道: “敢问师尊,这圣碧璇灵杖是……” “唔,师侄有所不知,这圣碧璇灵杖来历可非同小可。我曾读过一本古经,内里记载不少奇谭怪说。有一篇,说道在那亘古不化的万仞冰峰上,如有能生长冰崖的清梅,则天地间至冷极寒的冰气,与天地间至清至灵的梅魂交相感应,数千年后便可生成这样的绝世仙兵,篇内称之为『圣碧璇灵杖』。这灵杖又有一奇处,便是形态威力与持之者修为相互交应;看那寇仙子手中灵杖才具萼形,恐怕……” 说至此处,灵虚微微眯眼,朝台上飘击之人凝目一望,续道: “想来她得这灵杖,也不过八百余年吧?” “不错,真人眼力果佳!而据我所知,这样至阴至寒的冰魄与天地间生机最为盎然的梅魂,交感凝成的兵刃,又有个别名:『阴阳生死杀』。” 说这话的,却是旁边那位天师宗教主张盛张天师。他看着台上流步若仙的女子,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死以阳击之,阴以生击之……灵虚老道,可否告诉我,为何你也似刚刚瞧见门下弟子施出这把不世仙兵?” “咳咳!” 被老友这么一问,灵虚这才想起,自己光见着神物出世而只顾摆弄典故,却忘了旁边这位心思通透的天师老道。不过,也只微一沉吟,灵虚便微笑答道: “这事儿,恐怕真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过看在多年老友份上,我便泄漏四字——” “水国波臣。” 说罢便即噤口,再也不肯多说一字。不过,天师闻听后倒似恍然: “呣,这还差不多……想来,也只有那样地方,才能搜集到这样的奇宝神兵吧?” 后人有赋赞雪宜灵杖出世,曰: 亘古玄冰,元始上精,开天张地,圣碧通灵。五色流焕,七曜神兵,璇真辅翼,出幽入冥。招天天恭,摄地地迎,指鬼鬼灭,妖魔束形。神杵灵兵,威制百溟,与我俱灭,与我俱生,万劫之后,以代我形! 却说就在灵虚、天师二人议论灵杖之时,忽又有一位道姑急走过来,稽首道: “灵虚真人,张天师,这台上田师侄,恐怕有些古怪。我们是不是——” 这过来说话之人,正是妙华宫长老玉善师太。玉善刚才见着碧华师侄跌落台后的凄辱情状,正是又气又急。开始时囿于比斗规矩,还不好如何发作。过了一阵,见到台上两女娃儿追打的异状,这位妙华长老也瞧出不对之处,便熄了一腔恚怒,过来请示上清宫主灵虚真人,是不是派出得力长老,上台去将那田仁宝擒下。 听玉善急问,灵虚真人却是微微一笑,道: “玉善道友请宽心,我教早有安排——现下我上清宫四海堂高手尽出,当保万事无忧!” “……” 就在心有不甘的玉善师太还要谏言时,忽见旁边转出一人,一揖禀道: “灵虚师尊,各位长老,请允我上台察明情况。” 灵虚子见得此人请缨,当即大喜,应诺一声,便转脸朝玉善笑道: “玉善道友,你看现下又有四海堂主亲自出阵,更是万事无虞!” 于是,就在玉善师太目瞪口呆、灵虚天师信心满满的目光中,那位十八未到的少年,一振玄黑道袍,离地飘然飞去。 这位破空而去之人,正是上清四海堂主张醒言。 开始时,醒言还好生惶惶,说道这自己门下弟子上台胡闹,至不济也得给他安上一个管饬不严之罪。只是,自寇雪宜拈出灵杖闪身飘击之后,醒言才觉着事情有些古怪起来。 当时,雪宜二指轻拈灵杖,如行云流水般挥击;杖头花萼,纷纭出数朵金霞烁烁的碧色花朵,围绕着田仁宝上下飞舞。与此同时,小琼肜的朱雀神刃,也脱手飞出,如两只燃灼的火鸟,流光纷华,残影翩翩,只在田仁宝要害处飘飞——这至性通灵的小丫头,已得了雪宜姊的告诫,晓得今日只要将这怪人逼得束手就擒便可。 可这番情形落在醒言眼中,古怪就古怪在,饶是雪宜琼肜二人的合击似乎无孔不入,但那位崇德殿弟子田仁宝,却偏偏始终不肯就范,在一片火影花光中,反倒似闲庭信步一般,身躯转折自如,穿梭往来,竟始终毫发无损! 就在这当中,这位往日整天沉迷找宝之人,还留有余暇朝台下师尊断续呼叫,让他们赶紧把这两个捣乱者轰下台去。 而醒言便是在灵杖神刃逼得最急之时,偶然瞧见那位“田仁宝”微胖的圆脸上,竟突然闪现出一道似曾相识的红光——就是这道转瞬即逝的光影,让他心中一动,蓦然想到一事,便再也坐不住,赶紧跑来跟掌门请命。 待得到掌门允许后,醒言便运转太华道力,朝高台上纵去——觉着御剑飞行练得不咋地的少年,此时还不知自己这太华纵跃,正是那“御气飞行”的雏形! 而在醒言离开后,那位法力高强的清溟道长,不待掌门示意,便已持剑立到一脸担忧的居盈少女之前。 再说醒言,在万众瞩目中跳到台上,便一挥手,让二女止住攻击。而那一直奔逃的田仁宝,见狠追的二人停住,便也立定身形,面不改色的朝这边笑着打招呼: “张堂主你来得正好!” “快将你门下这俩胡闹的女娃儿带下台去,以免误了掌门对我颁授灵丹!” 听他这么一说,小琼肜当即便要反驳,却被醒言摆手止住。只听他并未理睬田仁宝的请求,只沉声问道: “初次相见,阁下可否告知姓名?” “……” 对面之人,闻言只微微一怔,便放松面容憨憨笑道: “呵~张堂主,我是田仁宝啊!虽然咱俩以前从没见过,但这次师侄已从嘉元斗法中胜出,名姓你也总该知道吧?” 田仁宝说这话时,无比自然,眉目语态,正与往日没有丝毫分别。 “你就是那个整日寻宝的田仁宝?” “是啊!原来你也有听说过。不瞒堂主说,近日终于让我在山中寻着宝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日我在……” 田仁宝刚想滔滔不绝说下去,却被少年从中打断: “那个不急,以后再聊。对了,我却想知道,罗浮山中像你这样的冒牌道魂,倒底还有几只?” 一听此言,那位一直嬉笑如常的田仁宝,勃然变色。怔愣半晌,他那张原本亲和圆团的胖脸上,已换成一副狰狞的神色。之后,靠得高台较近的道众,便听得一个不类人声的阴恻恻声音,正从台上不知从何处飘来: “真是可惜啊……如果那枚九转固元雪灵丹早些到手,也不至被你门中老家伙看出端倪……” “只是,就派你这小子上来擒我,你们这些所谓名门大派,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也许吧。” 乍睹诡异情状,这少年竟似丝毫不为所动,语调不咸不淡的回道: “你能否告诉我,田仁宝他还在吗?” 见眼前这少年,到这时居然还能和他对答如常,这位不知名的幽灵,还真有几分诧异。只微一思索,便见他狂笑起来: “田仁宝?就是我啊!” “你!” 一听此言,原本镇定的少年勃然大怒,仓啷一声将腰间佩剑拔在手中,高声怒喝: “无耻邪魔,今日别想走下这高台!” “哈,终于忍不住了?果然还是年轻小辈啊。” “田仁宝”阴阴一笑,张狂道: “走下高台?我又何必要走下这破台。既然行藏已被你们看破,那今日我九婴神就大显威灵,将你们这些上品魂魄通通噬炼,增上几千年神力,再破空飞去,重归神王大人麾下!” “啧啧,已经很久没再用过噬魂神法;今日正得机会好好练练!” 说到这儿,这个占据了田仁宝身体的“九婴神”,伸舔着舌头,似乎正回味着久未尝过的美味,垂涎欲滴。 听得神怪这番话,那位一直在台下戒备的玉善师太,立时一声招呼,门中得力弟子立即奔拢围圆,结阵待变。 而那位九婴怪,忽又瞥见醒言手中提着的那把剑器,便不由放肆的大笑起来: “其实刚才本神只是逗你一下。你那位田师侄,魂魄犹在;你若要来砍,便快动手,哈哈!” 见少年身形微动,又自止住,这幽灵不由更加得意,刺耳笑道: “凭你、就想将我降服?!” “也未可知。” 面对狷狂的神怪,醒言又恢复了之前的淡定如常。 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却让那位沉寂千年、憋到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展现神威的老魔,顿时勃然大怒,怪叫道: “无知小辈!若是你早生几百年,听到本尊威名,恐怕早就尿裤子了!” 刚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一事,便桀桀怪笑道: “莫不是你想倚多为胜?以为那样就——” 刚要嘲笑,却嘎然顿住。原是这只千年老魅,忽想起刚才那两把神出鬼没的火刃,还有那支盛气逼人的灵杖,便立时只觉着背后冒起一股寒气,生生止住狂言。眼珠一转,便换了个口吻,激将道: “其实也难怪。虽然是名门正派,但毕竟是年轻小辈,没甚真本事,也只好仗着人多了!” “前辈说得极有道理!” “呃?!” 九婴怪闻言大惊,心说: “这些拘泥不化的所谓正教道徒,何时也变得这般狡猾?唉,可惜八丈神最近不知跑哪儿去,否则本神又何须惧他!” 正自懊恼,却又听那少年续道: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我面前这位,只不过是个只会大话唬人的寻常妖鬼而已。这样小鬼,我一人足矣!” 一听这话,九婴神自是喜怒交加,而在台下不远处正约勒门人结阵的玉善师太,听后却在心中叹道: “倒底还是个没经历大场面的年轻后生。只被言语一挤兑,便失了分寸!” 而那位离得稍远的灵庭道人,因为向来并不修习道法,听不太清台上说辞,便着急问身旁掌门师兄: “师兄,看样子仁宝师侄是中了邪魔,怎地醒言还敢在那儿和他闲话?我们是不是早些派人将那邪魔降服?” 见他着急,灵虚笑着安慰道: “师弟且莫着急。我想那邪魔,恐怕是憋了很久,就让他再多扯会儿闲篇。” 不过,尽管嘴上说得云淡风清,灵虚还是跟张天师、玉玄大师招呼一声,聚集起门下得力弟子,与玉善一道,将正中高台团团围住,以防变起突然,让无辜道友遭了不测。 且不提台下一阵骚动;再说台上,那位少年堂主还在大咧咧的招呼着: “琼肜雪宜,你等都站在原处不得妄动!今日这捉鬼功劳,我就老实不客气,一人独包了!” “嗯,想我当这四海堂主时日不久,也没立上什么功劳,今日正是良机!就让我拿手中这把神剑,一下劈了这占人躯壳的无耻鬼徒!” 说罢,玄裳飘飘的少年便跨前一步,双手举剑,两眼直往“田仁宝”身上乱瞄,似乎正在寻找合适的下手处。 醒言这一番做作,直把眼前这位重见天日不久的幽灵气得浑身颤抖,脸上筋肉不住抖动。随着一阵有如嚎哭的尖笑,这位受气的鬼尊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还敢来把本神当功劳算计!” “今日这世上,除了神王天尊,还有谁能治我?不过你这无耻小厮不顾同门之谊,我却不能让你坏了这副好皮囊!” 说到这儿,气急败坏的九婴魔一阵怪啸,双目圆睁道: “好!我算你有志气!那本神就让你来砍上一剑,看看你这『神剑』有多厉害!” 话音刚落,正在台下或戒备、或恐惧、或观望的道客,便突见台上那位上清田仁宝,背后忽然蒸腾起一阵黑雾,乌烟渐聚渐凝,眨眼间便有百来只可怖的鬼面骷髅结聚成形,在黑云中动荡挣扎,不停发出凄厉渗人的嚎叫。 霎时间,这飞云峰上方原本清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乌云蔽日,阴风阵阵,眨眼间这天下道门圣地,便回荡起千百声怨恨深结的鬼哭神号! 见眼前九婴幽鬼现出这般惨厉模样,醒言也不敢怠慢,赶紧运起防身的旭耀煊华诀,让身上氤氲起一层淡淡的黄光。摆手止住正跃跃欲试的小琼肜,醒言便朝那位已经立定等他来砍的鬼灵威严喝道: “好个老鬼,也有这般胆气!居然敢生受我这把修炼半月有余的神剑,佩服佩服!” 一听少年这威势十足的场面话,那魔灵头后上方千百道气势喧天的鬼面魔焰,倒似突然一窒。正自全神戒备的九婴鬼灵,闻言不禁又怒又好笑,心说好歹上清也算千古名门,怎么就容得这么个少不经事的蠢材上来胡闹!他心中又想到,自己用这招“怨灵格御大法”全心戒备,是不是太过抬举眼前这小娃? “嗯,吓唬吓唬眼前这些无知小辈也好!” 魂有旁骛的魔神并不知道,眼前这位言行粗莽的少年,心中正想道: “呼~这厮终于立定下来了啊……正好来用那一招!” 于是,台下众人便见这位上清堂主,全身黄光流动,双手高举铁剑,踏前一步,便似要用力朝下砍去——当此时也,见少年举剑要劈,最紧张之人反倒不是那位要挨剑的魔神,而是田仁宝的掌殿师尊灵庭子。见醒言真的要劈,灵庭立时大惊失色,便要大声呼喊让他不可鲁莽——而话还没出口,却见到那座阴风惨淡的高台上,突然闪耀起冲天的光华! 台下灵虚等人看得分明,就在少年上前一步,靠近邪魔作势欲劈时,他身上那层柔柔的护身法光,蓦然光华大盛,柔淡的黄芒瞬间化成激荡的紫焰金霞! 目不及交睫之间,灿若霞霓的紫气金泉,已凝如虎豹龙蛇之形,如脱缰野马般朝那夺人神舍的恶灵奔踊扑去! “……” 冥风阵阵、鬼气森森的老魔,还未曾回过味来,便被一片恐怖的金霞流光盖顶淹没!无数头扭动乱舞的阴魂怨灵,一触到这阵灿若金阳的明烂光焰,便如雪遇沸汤般澌然消灭。而用邪法炼化它们的恶主人,也在这大江海潮般的太清阳和之气中,转眼便要遭灭顶之灾! 这炫耀辉煌的灭魔大法,正是上次差点被夺魄送命的少年,暗自回思演练过不知多少回的炼化鬼魅妖魂之术。现在这声势滔天的龙虎焰形,正是原本无形无色的太华道力,流卷飞腾,突出身外,借旭耀煊华之光而杂糅生成的灭魔之焰。原本,这法儿只是醒言以防万一傍身用,却没成想,今日在这本应平安无事的嘉元会上,竟会大派用场! 而与那次火云山不同,现在这位少年堂主,自炼化过一只千年老魅之后,便如突破瓶颈,那轮源自天地本原的太华道力,与当日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与此相映衬,他那原本即使不加掩饰也只能现出黄光的大光明盾,现在竟流荡激耀着千万道细若蛇蚓的紫色电芒! 于是,只不过眨眼功夫,那位猖狂的老魔,便已经烟消云灭;原本挺身伫立的田仁宝,终于“咚”一身重重栽倒在地。横天而降的祸患,也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再说醒言,一见田仁宝倒地,赶紧收起噬灭乱魂之光,强压下四筋八骸中正翻腾不已的新入道力,探步飞身上前,将臃倒之人一把提起。 就在他便要飞身下台之前,这位上清堂主忽又似想起什么,便立定脚步,站在高台之中向四方朗声说道: “各位道友,想必刚才都已看得分明,我上清门下这名弟子,不幸被邪魔附身,迷失神志。不过方才在我上清太玄真法、『金焰神牢镇魂光』之下,这鬼魅恶灵已经冰消云散!” 他这句话中的『金焰神牢镇魂光』七字,说得真可谓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无比。原来,正是醒言生怕众目睽睽之下,刚才那障眼法儿效果不好,让台下这些有识之士将其往九婴魔刚提过的“噬魂”邪术上联想。于是便运用急智,现编出个说辞,让他们只来得及细细咀嚼每个字儿的涵义,便再也无暇去往啥邪恶的“噬魂”上联想! 其实,少年倒是多虑了;看到方才那一番宛若神唱的绚烂法术,又有谁的想象力,能大胆丰富到少年担心的那种程度? 于是,在众人仰望中,那位奇兵突出的少年堂主,袍袖一拂,提着沉迷不醒的上清弟子,凌空跃下台来。 在他身后,两位宛若仙童神姬的女孩儿,也秀发飘飘,凌风飘下台来——原本她俩都挽着发髻,但她们堂主节俭,往日并未给买什么额外的奢华头饰,于是在自己发簪都做了手中武器之后,这两位四海堂女弟子,便只好任自己青丝流散如瀑,在半空中浮风飘舞。 这一次,台下众人终于瞧得清楚:先前两次都是倏然闪现的娇小女娃儿足下,现在竟似缭绕着阵阵迷蒙的云雾! 且不提雪宜琼肜二人回返凉棚,用朱雀簪、绿木簪重又整理好发髻;再说醒言将田仁宝拽到掌门面前,三教德高望重的长老便都聚集过来,看这中邪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再去看时,这个躺在地上的田姓弟子,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动,周身便似痿痹一般,浑没有丝毫知觉。 见此情形,灵虚叹息一声,右掌微伸,一道柔白光华自手中射出,笼照在田仁宝身上。又过了片刻,灵虚收回白光,朝周围道友说道: “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可能那老魅要用仁宝心魂比拟平常音容笑貌,因此并未噬去魂魄。只不过,现下他三魂六魄俱已稀淡,不过得一年两载,是不能再苏醒过来了……” 听得此言,众皆黯然;灵庭闻听,更是怃然而悲。 安顿好田仁宝的身躯,上清掌门灵庭真人便飞身上台,朝四下正自窃窃私语的各方道友慨然说道: “今日这事,是我门中弟子不循正途,痴迷寻宝,幻想仙路道途一蹴而就,才致得妖魔夺舍附身,蒙得今日这场大祸。不过,刚才幸有我教四海堂堂主张醒言,施我上清太玄正法,才将这大干天和的千年鬼灵一举剿灭。” “上清门徒田仁宝之劫,当值贫道与各位道友一同为戒!” 此后,灵虚子便宣布本次嘉元斗法,妙华宫弟子卓碧华胜出。又因她身受邪法中伤,一时不得上台,“九转固元雪灵丹”便由她大师兄南宫秋雨代为领受。在颁授之时,灵虚真人倒隐约发现,这位代为上台的妙华公子,对答间竟也似有些魂不守舍。睹此情状,灵虚子在心中喟然叹道: “唉,谁又能预想今日尽会出了此事。看来,以后我上清门中,也需要多方整饬一下。” 与灵虚等人有些兴致缺缺不同,台下那些前来观礼的四方道友,却又有不同的想法。 对那些第一次前来参加嘉元会的道友来说,这几天里,虽然盛典热闹隆重,斗法也似眼花缭乱,但总觉着这举办嘉元会的罗浮山上清宫,也属平常,并不如往日传说中的那般神奇。不少人心中,不免生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想法。 直到刚才,目睹上清宫四海堂那几位神仙般的少年男女斩妖除魔,才让这些即将兴尽而返的道客悚然动容,立时改变了原先有些冒渎的想法: “原来,还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于是这上清宫在道门中首屈一指的地位,又在各教道友中得到加强;四海堂主张醒言这个陌生的名字,也牢牢刻到不少有心人心上。而那些上清宫本门年轻弟子,更是在心中忖道: “原本便听得些风声,说是上次南海郡剿匪战事,全赖我教这位少年堂主方得取胜。今日看来,这传言恐怕也有几分真实。” 待南宫秋雨领过丹丸玉盒下得台来,那位一直就有些神思不属的张盛张天师,此刻突然便似恍然大悟: “难怪那名字听起来这般耳熟!原来,是我教中也有个法阵叫作『冰焰天牢缚魔阵』,倒和这少年刚说的法术名字很是类同!” ………… 且不提飞云顶上接下来的散典仪程。就在飞云峰背阴之处,一株生长于半空崖缝之间的盘曲虬松上,有两位道服老者,正擎着陶杯在那儿喝酒。 饮到酣处,只见其中一位老道,将口中之酒咽下肚后,咂了咂嘴,意犹未尽道: “唉,其实那个老魅,我已注意多时;只一时酒忙,孰料却被人先下手。” “否则我那积云鼎,又省得我几月气力……” 瞧着万般后悔的老头,对面侧卧松干之人翻着醉眼,笑嘲道: “老飞阳,不是我清河说你,你那炉子,也忒费柴!” 原来,这两位放着压轴盛会不参加,只在这僻静处躲着喝酒之人,正是积云谷的老汉飞阳,还有那个醒言的旧相识老道清河! 被清河这么一说,那飞阳一时语塞;又闷了一口酒,便跟眼前酒友挤眉弄眼道: “嘿,方才你那个饶州小徒使出的法术,也就和『噬魂』差不多吧?威力还真是不小啊。”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醉眼惺忪的老道清河,却一翻身坐了起来,跟眼前嬉皮笑脸的老汉一本正经的说道: “飞阳前辈,刚才你没听清?张堂主用的法术,叫『金焰神牢镇魂光』。” “……” 飞阳停住口边酒盅,朝跟前这位一本正经的老道注目半晌,然后忽的笑了起来: “呵,我终于明白,为何上清屹立千年不倒,门下弟子袍服都比别派光鲜——原来,都是掌门选得好啊!” “上清掌门,永远都是些喝不醉的酒徒……” 喃喃语毕,飞阳将手一招,便有一只在松间嬉玩的猴子,跳荡过来,捧起挂在老头身旁松枝上的锡酒壶,给两人陶杯中满满斟上。然后飞阳把手一挥,又将它发还,于是这只敬酒野猴,重又归回群中嬉戏。 “喝酒喝酒。” 二人同时举杯。 于是盘曲如虬的高崖青松间,又是一阵觥觞交错。而山间不知何时又升起白茫茫的岚雾,便将这俩兴致盎然的酒徒团团隐住……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八章 暮色合暝,转令幽兴萧疏 三年一度的道门盛典嘉元会,就这样以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插曲结束。 第二天,罗浮山中下过一场清凉的秋雨之后,那些远道而来的道友,就陆陆续续下山去了。 虽然访客次第下山,但原本清静的千鸟崖四海堂,现在倒反而热闹起来。原来,目睹醒言琼肜几人在飞云顶上那番表现之后,三教长老便都让门下出众弟子,与这位少年堂主一起探讨道法。于是,林旭、华飘尘、卓碧华等人,这几日白昼中,便常在千鸟崖上流连说法。 这届的嘉元魁斗,妙华宫卓碧华,仗着本门的灵丹,已是重获生机。了解当时事情原委之后,这位原本对醒言忽忽视之的妙华女弟子,立时对这位马蹄山少年刮目相看。尤让这位妙华女徒觉着不可思议的是,这位不起眼的山野少年,不到一年间便习得这样高深法术,竟能在不伤同门本体的情况下,灭了那只妖力深不可测的千年魅灵! “是他师门厉害,还是他本人有些古怪?” 只是,虽然这少女大感好奇,但毕竟女孩儿家脸皮儿薄,又经得上次马蹄山那个“指婚”之事后,总觉着有些别别扭扭。思前想后,这个心气儿甚高的女道徒,便放软言语,请求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大师兄,带她上千鸟崖去和那上清张堂主谈玄论道。 让卓碧华举着很走运的是,那位向来对门中琐事兴致缺缺的南宫师兄,没计较自个儿往日对他的不敬;自己只一开口,大师兄便一口应承,竟是抬腿便走! “南宫秋雨?” 听得妙华公子自报姓名,又说他是南宫世家子弟,醒言倒是一愣,脱口说道: “那南宫兄认不认识南宫无恙?” 有此一问,原是少年忽想起,当年花月楼中意图夺笛的那位江湖豪客。 听他这么一问,南宫秋雨倒是一愣,略带讶异的回道: “南宫无恙,正是在下侄儿。” “哈~原来还比你低上一辈!” 醒言心说这世家大族就是不一样,谱系繁杂,辈分常不可按年纪多寡揣度。 正在心下嘀咕,却听得那位妙华大师兄,有些迟疑的问道: “张堂主,算起来我那无恙侄儿今日还不到一岁,不知堂主是从何处听说他的姓名?” “啊……原是重名重姓!” 三四日之后,那几位天师教弟子,也都随天师掌门下山云游去了。卓碧华这两天也不再来千鸟崖,据说正和师门姐妹收促行装,一两天内便要回转委羽山。在这归期将尽之时,只有那位南宫秋雨,每日还来千鸟崖上流连。 有了赵无尘的前车之鉴,醒言对这位华服俊美、面如冠玉的访客,一开始时还是颇有些警惕,生怕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经过几天观察,他发现这位风度翩翩的妙华公子,谈吐温婉得宜,和堂中几位女客说话时,面色竟还常常有些发红!这样一来,便让他大为放心。 特别的,据醒言观察,这位似是很有名气的妙华公子,虽然跟自己对答时谈吐不凡;但偶有机会跟那位姿态恬淡的寇雪宜说话时,竟每每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瞧过他这样的窘态,醒言便在心里暗乐: “哈!我比这妙华公子,其他都不能及,但在这一点上,还是我要略强一筹!” 这位少年堂主正是满怀自豪: “想当年,便连水底下的小龙女,我都没有这样不好意思过。” 他却不知,自己这样的言笑不拘,在灵漪眼中又何止是“不好意思”的问题。那位四渎龙女,已将“惫懒”这词儿,当成对他的永久评语。 在最终判明南宫秋雨纯良本质之后,这位自以为洞晓人情的四海堂主,便完全放下心来。他心中忖道: “嗯,这位南宫公子多来崖上盘桓也好。也许,在这位言语更加不畅的南宫兄面前,说不定雪宜反而能改掉见人冷淡、少言寡语的习惯。” 存了这样想法,于是在这天中午,醒言嘱咐过琼肜几句,便自告奋勇替雪宜去弘法殿中领取米面菜蔬,好让她有机会多跟外人聊聊。 此际,四海堂中另一位女客居盈,在嘉元会结束后已恢复正常的日程。这天一早,她便去郁秀峰紫云殿中,跟灵真子继续修习道法。 几个时辰后,就在夕阳西坠、红霞满天之时,这位去郁秀峰修习道法的少女居盈,便迈着轻松的步儿,顺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山道,回转抱霞峰千鸟崖而去。 山道迢遥,少女便一边走路,一边想些心事。 让她感到高兴的是,经过几日求恳,今日灵真大师终于答应她,在那些养气安神法儿之外,再给她传授些斩妖除魔的法术——一想到将来醒言直面凶险时,自己也能帮上忙了,居盈心里便觉着格外愉快。此时,少女已经浑然忘却,像她这样娇娇怯怯的金枝玉叶、王朝骄傲,竟一心想着学那降妖除魔的拼杀法儿,回去若是让旁人知道,真可谓十足的“惊世骇俗”了! 现在在她心里,却只兴奋的反复想着一件事: “将来,一定要让醒言知道,我盈掬可不止是模样儿生得有些好看而已!” 正因为急切想学道法,所以居盈才没听醒言让她缓几天下崖的劝告。 一个人赶路时想着这些愉快的心事,就不再觉得这蜿蜒的山路有多漫长。事实上,郁秀、抱霞、朱明三峰离得较近,即使有人行走,也多是上清门人,况且又不知少女真实身份,因此少年才没再执意要求居盈不要出门。 此时,那轮西堕的红日,正用神幻莫测的赭红笔触,在湛蓝天幕上书画着种种光影离合的绚烂明霞;俟彩画初成,则又用余下的一点霞墨,将山道上这位流丽嫣然的少女,渲染得如同漫步云中的织霞仙子一般。 正因为容光绝世,这位霞袂云裾的仙子,才择得这条幽静的山路,免得再碰上那些年轻的道徒,无端惹起多少个遐思逸想,动摇多少人清静无为的道心。 就在这倾城少女于逶迤山路上彳亍行走之时,却看见前面正有一名道服弟子,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赶来。 乍见有人急急奔来,居盈有些吃惊,本能的裣衽往旁边稍稍一让,同时那双秋水明眸,略带警惕的注视着前面这名急奔而至的道士。 在少女注目中,那位急步而来的年轻道人,一看到眼前少女,便猛的立住脚步,喘着气儿说道: “可、可让我找到你了!” 见这位年轻道人一副着急模样,居盈不知出了何事,便问道: “这位道兄,你找我有何事体?” “是这样的、” 这位面目端正的年轻道士略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便直截了当的说道: “琼肜受了伤。这次摔断腿骨。张堂主正着急找人帮忙。他说你看过不少医书,便着我找你去看看。” 一听琼肜重伤,居盈开始那点警惕犹疑,立时便抛到九霄云外——不用说,一定是小女娃儿闲着无聊,又跑到某处山坡上,往下跳着学“飞”! 前些日子,她便曾听醒言说过,这顽皮丫头偷着去学什么“跳飞”;方才一听说琼肜受伤,居盈立即就联想到这上去。又想起前些日醒言还嘱咐过她,让她帮看着这好动小丫头;没想自己刚去紫云殿中几日,便出了这样大事。 此刻,在居盈心中,这千鸟崖上的四海堂,就像个温暖的普通家庭一样。一听有人受伤,纯真的少女心底便万分焦急,一连声请求那位报信道士,立即带她去察看伤者。 于是,那位年轻的上清门徒在前面带路,两人便一路朝琼肜摔跌之处急急行去。 一路高低起伏的走来,山径渐变崎岖;周围的山景,也渐转幽僻。看来,这次小丫头前去嬉玩的地方,又是个很难找到的僻静场所。 由于渐转幽僻,虽然现下时辰还只是申时之中,但从此处望去,夕日已完全没入西北的山梁。山路旁边的林木,已完全笼罩在一片黝暗的暮色中。现在只有头顶那片天空中,还可以看到一团团明灿的彤云—— 那鲜红的云角,此刻看在居盈眼中,就似乎是小姑娘流出的鲜血一般。 一看那血样的霞光,居盈便忍不住急切的问起前面的引路道士: “请问道兄,不知还有多久才能赶到?” 听她询问,前面那位面相俊朗的年轻道人,忽的立住脚步,回头一笑: “姑娘急了?那就算到了吧。” “……” 觉着这话费解的少女,还没等下一句话问出口,便只觉着眼前一黑,然后便嘤咛一声,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此时再去看那个道人时,却见他那张端正面容上,在暮色中竟显出好几分狰狞神色。只听他正咬牙切齿的诅咒道: “张醒言,你抢我心爱女人,又害我在天下人面前出丑,好!今日我就要你百倍偿还!” ……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这人口中恨骂的那位张醒言,在跟弘法殿相熟弟子闲谈好一阵后,便提着领来的米袋菜蔬,从抱霞峰前山归来。 见西边红霞如染,醒言便想道: “不知现在南宫公子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就一起吃晚饭吧。” 就在他意态悠闲的漫步上崖之时,却突然听得耳边一阵风响;等旋风略住再去看时,却发现竹影中有一片洁白的布片,正在眼前石径上随风微微的起伏。 “这是……” 等他捡起这片似是裙边一角的绢布时,借着天上的霞光,看清上面正写着几个鲜红的草字: “尽速独至黑松谷来!”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九章 寸心如玉,魂一变而成红 “居盈?!” 一见那幅纹理熟悉的裙布碎片,晚归的少年只觉着“嗡”一声巨响,霎时间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刹那同时冲上脑门。醒言原本清明的双目,此刻尽充赤红的血丝;眼前山道上光影斑驳的斜阳晚照,此时看在眼中,直如触目惊心的斑斑血泪! 此刻,眼前布片上那八个歪斜的红字,就如八支利剑一般,戳到少年心底最深处;震惊、愤怒、后悔、忧惧、屈辱、仇恨,种种黑暗不安的感觉,就如同山洪爆发时冲过死寂的溪潭,将经年的沉渣一齐翻起! 又过得片刻,待听到手中物事跌落在地的响声,惊怒的少年才如同被虫蛰一般,猛然从怔愣茫然中惊寤。 重又展开掌中已被揉成小小一团的布片,忍着蚁虫噬骨般的锥心疼痛,又注目看了一阵那行血红的字迹,然后便艰难的弯下腰去,将方才跌落的粮袋菜蔬,尽力握在颤抖的手中。 “哥哥,你回来啦!” 待挪到崖口,那位活泼的少女,一如既往的蹦跳着跑到崖边,欢呼着迎接自己的哥哥。 “嗯,回来了。” 哥哥的手掌,也如往常一样柔柔的抚了抚少女的秀发。被哥哥疼爱的抚着发丝,等了半天的小小少女甜甜一笑: “嘻~” 看着琼肜灿烂的笑颜,少年彷佛突然想起什么,惊讶叫了一声,然后面色黯淡的跟眼前的小女娃说道: “琼肜,哥哥忘了件物事在前山。现在要回去拿一下。” “那我也去!” “不用了,我很快就会来。琼肜,你替哥哥把这些东西拎给雪宜姊,让她给客人准备晚饭。” “嗯!” 见哥哥有事分派自己做,小琼肜就不再闹着要跟他同去。清脆的应答一声,琼肜便毫不犹豫的抛掉手中正玩耍着的一张折纸,然后从少年手中接过几件不轻不重的食料,全力提着,一颠一摇的朝石屋中走去。 “对了琼肜,上次还剩下几只鸡子儿,这次记得让雪宜姊一并给客人煮了吃!” “嗯!” 少年在小姑娘身后语调如常的添了一句,得了应答,便步履从容的走下石崖,闪身没入阴暗的暮色幽影之中…… 黑松谷,在抱霞峰西南,与千鸟崖大约相距四五座山峦,是罗浮山中一处幽僻的所在。 黑松谷中,生长着数百株参天古松,将整个幽谷遮掩得阴阴郁郁,暗无天日。这些深山老树,积了千年寿轮,那针叶便显现出一种幽暗的苍碧之色;黑松谷之名,便由此而得。 而黑松谷中这些遮天蔽日的苍松,枝桠严密,让谷底经年照不到阳光。积年累月下来,谷中便积拢起阴气浓重的瘴雾。因此,只要是上清宫门徒,都会被师长叮嘱告诫,轻易不要去黑松谷游走,以免被谷中时隐时现的瘴气毒伤。 因此,按理说现下黄昏将尽,暮色低垂,这罗浮山中名声昭彰的黑松谷,本应毫无人迹才是。但现在,在这片幽谷松林的边缘,却有位白衣少女,正倚在一株古松干上,双目紧瞑,一动不动。看她情状,就似是不小心中了谷中瘴毒,正在那儿沉眠不醒。 只是,过了一阵,这少女却悠悠的醒来。 撑开沉重的眼帘,居盈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处陌生的所在。耳中听着有若狼嚎的阵阵松涛,刚刚清醒了些的少女,心下正是万般惊恐: “我这是到了哪儿?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正努力回想自己昏迷前的情景,却见一张人脸探入自己的视线: “终于醒过味儿来了?” 突见一个陌生男子出现眼前,少女顿时慌作一团。努力挣扎两下,却发现自己已被几圈藤萝牢牢绑在松干上。 这一下,居盈顿时惊惶万分,颤着声儿问道: “你、你是谁?” 见少女惊恐情状,那面容颇为端正的男子,现下却扯动着脸上筋肉,邪邪一笑,嘲道: “我是谁?我当然是带你来这儿玩的人。” “你?!” 听得陌生男子说得暧昧,少女顿时大为惊恐,本能的低头向身上看去。见少女惊慌,那道装男子倒显得十分快意,张狂笑道: “哈哈!这位小娘请放心,现在你只不过少得一片裙角、手指流了点血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居盈这才发觉,自己右手指头上,正传来阵阵的疼痛。举手来看,发现中指指尖上,正凝结着一小块血斑。 “这人掳我来此处,只伤我手指断我衣角,究竟意欲何为?” 正当居盈心中奇怪,心底里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焦躁不安时,却忽听得那位正得意怪笑的男子,突然停住笑声,换上一副凶狠神色,恶狠狠说道: “小姑娘,刚才只让你少得鲜血衣角,现在,我就要让你少得更多!” 正回味这陌生恶徒话中含义之时,却发现这男子已从旁弯腰凑到近前,怔怔盯着自己细细观瞧。 正当居盈被瞅得浑身不自在,却见这挟持自己的恶道,突然如中疯邪般,朝她语气急促的大声吼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往那个贱民屋里钻?好好好,今日我就要让你这个不可一世的贱民,也尝尝心爱之物被别人夺去的痛楚!” “记住,今日辱你之人,叫赵无尘。” 吼罢,这个双目尽赤、有若疯狂的赵无尘,便俯身要往少女脸上吻去。 见恶徒终于要来轻薄,居盈却没有惊慌。只见她已收起惊惶神色,对着探脸过来的邪徒轻轻说道: “赵无尘,你敢。” 这句话,虽然音调不大,但声调语气间,却彷佛自然蕴含着无上的威严,直听得那位准备凑上口来的赵无尘猛然一怔。 本来,此时任凭眼前女孩儿叫出多尖利凄惨的呼救,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但就是这么一句从容不迫的话儿,却让他放肆的身形猛然一滞——落日夕阳映在附近一处高岩上的霞光,正返照在眼前女孩儿娇美容颜上,让那本就庄洁无瑕的神色,更显得无比的尊贵威严。 怔愣半晌,生生憋住两个就要脱口而出的“不敢”二字,赵无尘勃然大怒—— 眼前这女子,这份从容淡定、似乎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神态语气,多么像那个出身卑贱而又毫不自知的劣民啊! 这怒火攻心的赵无尘,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竟被那贱民手下的一个柔弱女子吓住,顿时觉着羞怒交加。一转念间,便见他面现狰狞,恶狠狠叫道: “臭小娘,我赵无尘有什么不敢?!” 说着,便复欺身向前,准备好好羞辱面前这女子。 正在此时,却听眼前原本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孩,突然叹了口气,便如兰花吐蕊般幽幽说道: “罢了,我本弱颜,今日被掳至此处,也只好一切随得师兄了。” “只望赵兄,能怜惜小女弱质则个。” “呃?!” 见眼前女子突然转圜,倒把赵无尘唬得一愣。满腹狐疑的四处细细打量一番,觉着也没啥异状,才重又看向眼前这位已变得柔柔弱弱、百依百顺的少女。 “哈哈,我就说,那厮堂中如何出得贞烈女子!” 此时赵无尘便似已经看到仇人悲痛欲绝的模样,一张扭曲的脸上,正露出发自内心的得意之色。只是,见他欣喜之余,却似还有些惋惜: “唉,早知如此,就不急着给那厮送信了。不过……也应该来得及吧?” 听贼子这么一说,居盈心中倒是“咯噔”一下,心底那份不安,不觉又扩大几分。只不过,已打定主意的少女,见赵无尘又涎着脸凑过来,便半带娇羞的柔声说道: “那……赵公子便先替奴家解了腰带吧……” 这句话说得欲言又止、如若蚊吟,直瞧得赵无尘心神俱醉,魂灵儿都似要飞上天去: “哈,好个知情知趣的妙人儿!惭愧,今日倒够我生受了!” 已是神魂颠倒的赵无尘,立时便探手过去,要依少女之言,解开她那条金光隐隐的华丽腰带。 只是,越是心急,事儿便越是不顺;急切间,倒觉得少女那条腰带接洽处的花结,却似是个死结,任凭他忙得满头大汗,却总是解不开。羞惭之际,正准备用强扯断,却听那双手被缚住的女孩儿“哧”一声轻笑,含羞说道: “赵兄恁地心急,却连一条裙腰也解不开。” 正当一脸晦气的赵无尘要出言辩驳,却听那女孩儿又笑吟吟说道: “其实,你只要用力扯断花结中那条粉色丝带,再在当中那面圆玉上一按,这腰带便可随手卸开。” “啊,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说我心急,却是小娘你心急了吧?” 见眼前美妙人儿如此配合,赵无尘哪还有什么犹疑。轻佻调笑一句,这位风流公子便伸出手指,轻轻勾断那条粉带,然后朝那枚闪着些荧光的玉面用力按去。 “哎呀!” 正满心期待着销魂时刻早些到来的邪徒,刚刚一按那枚玉石,却突然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手上蓦然传来一阵剜心剧痛! “这臭婆娘耍诈!” 这阵锥心剧痛,便如当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熄赵无尘满腔的雨意云情。不过,好歹他也算上清高徒,心知不妙之际,已瞬间反应过来,立即迅疾一闪身,往后急退几步。电光石火间,已听得“轰隆隆”十数声巨鸣,正在身前不远处次第炸响—— 一阵心惊胆战的胡乱闪躲之后,等被白光闪盲的双目恢复过来,赵无尘再去看时,却见那株绑缚女孩儿的老树松干四周,已平地射出十数道洁白的光柱! 这些巨大的白色光柱,就如同栅栏一般将少女团团护住;白光所到之处,头顶上原本浓密的松荫,已被刺穿十几个大洞。 目睹此景,赵无尘倒吸一口冷气;几乎与此同时,一阵揪心的剧痛,突然从手掌中传来。等清醒过来的赵无尘低头一看,蓦然便是一阵凄厉的惨呼! 原来,他刚才去按居盈腰带玉石的手掌,现在竟只剩下半张! 所谓十指连心,何况现在又去了半掌!当下,就把赵无尘疼得倒落尘埃,在地上惨号翻滚起来。 “可惜。算这厮走运,刚才只从旁边侧着身子过来。” 这时再去看时,原本温柔软款的少女,却已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颜色。 就在居盈看着赵无尘被自己护身玉带轰掉半只手掌,正在地下疼得不住翻滚之时,却又听得身后林间一阵风响,然后便是一阵恐怖的兽嗥。 还没等落难的少女来得及惊惶,却见那无良道人滚落之处,已揉身扑上一只体形硕大的金睛吊额白虎! 这头乘着狂风而来的百兽之王,现下正探出犀利爪牙,张开血盆大口,不住的扑腾厮咬着地上那名恶徒。只眨眼功夫,这俩体形状态悬殊太大的搏斗对手,已是胜负分明: 神志已有些恍惚不清的赵无尘,被猛虎一口叼起,不知跑到何处受用去了! 就在少女脱离灾难,四周白光渐渐稀淡之时,又从远处飞落一位少年,正急急朝这边赶来。 “居盈!” 一瞧见那位被困在松干上的少女,心急如焚的少年立即大声呼喊起来。 不过,就在他刚要举步冲去之时,忽又停住,探手将古剑牢牢攥在掌中,又施展出能抵挡法术攻击的旭耀煊华诀,然后才一步三回头的朝居盈之处小心行去。 “醒言!那恶徒已被老虎攫走了!” 见少年寻来,那位已经饱受磨难的少女如遇亲人,惊喜万分的叫了一声。 “呃?那太好了!” 一听危机解除,醒言立即加快脚下步伐,朝松干下少女急急奔去。此时,也不知居盈念了什么咒语,那十几道护身光柱已渐转淡薄,顷刻间便消匿于无形。 “绑你那厮,是赵无尘吧?” 少年一边奔去,一边问道。 “正是!” “就知是他!这杀胚上次被踢落山崖,还不知悔改!早知如此,那时还不如……” 正在少年口中恨恨之时,却冷不防脚下忽绊得一物,当即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不好!” 还没等醒言来得及往旁边纵跃,却已听到耳边一阵风响,然后后背就被重重一捶—— 只这一击,就把少年整个人都砸飞起来,在半空中划过一丈多远,然后“咕咚”一声,摔落在被缚少女的面前。 “啊!” 在少女惊叫声中,一大口温热的鲜血,正喷到她洁白的裙裳上,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十章 雪影摇魂,恍惚偏惹风狂 仙子鬓眉春黛染,美人衫袖落花娇。 同期秋水霞长映,无事休嫌雪难消。 ——佚名 身子还在半空中,“噗”一口温热的鲜血,就已从少年口中急喷到居盈白裳上。 等他摔落到少女面前时,那一身蒸腾的护身光气,早已是涣散无踪。甫一落地,他还忍着剧痛挣扎一下,以手撑地探起身子,绷紧全身肌肤,预防刚才巨力撞击再次袭来。 此刻,他已是避无可避。身前,便是一脸惊恐的少女。 幸好,在这瞬间剧变之后,只听身后传来几声“碌碌”的滚动,然后便再无声息。屏息听了一会儿,醒言这才来得及在心中恨恨想道: “好个阴狠贼子!知我能防法术,居然设计用巨石砸我,真是要置我于死地了!” 不用说,刚才脚下绊倒之物,定是赵无尘设下的机关阵眼;也不知这厮用了啥手段,一俟自己蹴上节眼,便有千斤巨石狠狠撞来。 想到赵无尘这样狠辣手段,醒言不禁又怒又悔: “晦气!这厮都被猛虎攫去,却还中了他道儿!” 乍见醒言受此重击,居盈惊叫痛惜之余,便赶紧要来扶他。只是,刚挣动一下,才记起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在树干上,手足都不得展动。 “别急,我来解开。” 见居盈挣动,倒落尘埃的少年,扭头朝旁啐了一口血沫,便艰难的匍匐而前,要来替她解开藤索。此时,他那把剑器,早已飞落一边;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去捡。 见他重伤之下仍要前挪,居盈急道: “醒言你先别动,我不打紧!” 少女焦急的话语已带了哭腔。 “我也不打紧。” 固执的少年不理,继续在地下挣扎而前。这短短一段距离,却费了他好大功夫。 “呼~幸好不是死结!” 片刻后,让筋疲力尽的少年感到庆幸的是,那恶徒绑起少女的藤索,虽然层叠了两道结,但第一道并不是死结,很容易就可以打开。 感觉到醒言在自己身侧解结,居盈也很激动。经了这一阵惊恐,她现在最想做的事,便是抬手替少年拭去脸上的血渍尘泥。 只是,这两位少年男女心情激荡之余,却都没注意到,就在这株粗大的松干背后,缠绕少女的藤萝,同时还绑缚着几张麻纸。 这几张画着奇异纹样的符纸,正贴在树干上,被人精心摆成一个并不规则的六角形状。随着藤索的动荡滑蹭,这六张符纸旁边,渐渐氤氲起一阵寒气,将那处变得如有水波晃荡。 随着藤绳一圈圈滑落,那几张纸符却依然纹丝不动。 “解开了!” 醒言低低欢呼一下,使力将藤绳一下子抽离。 “谢——” 被解救的少女谢字还没说完,却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怪异的嗡嗡声。 “这是什么声音?” 还在懵懂,这原本身处黝暗林边的少女,便突然如腾云驾雾一般,须臾间被吸到一处光亮所在。 “这是……?!” 此刻在她眼前,所有暗黑的松林山岩都已消失,四周还有身下,只剩下一片清光闪烁、寒气逼人的冰壁! 乍睹这诡异的陌生天地,居盈不禁惊得目瞪口呆! “罢了,不信这厮竟有如此法宝!” 同样也被吸入冰壁之中的少年,目睹此景也是喟然长叹。此时,他已是精疲力竭。 原来,就在他撤去居盈身上绳索的一刹那,却突然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然后便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吸入古松后一座白色冰塔中。 那方一直酝酿的符阵,终于在最后一瞬间全力发动,幻成一座寒光闪烁的冰塔! 这时候,已是恐惧多时的少女,终于能安心的依偎上少年的胸膛;只是此际,她和他已陷入了另一个绝境。 “居盈,不要急,一定有办法出去!” 瞅着四周冰晶闪华的古怪模样,醒言第一件事,便是强忍喉头涌动的血气,安慰靠在自己胸前的无力少女。 听他安慰,正静静依偎的少女,便仰起青丝散漫的俏面,抬手替他轻轻拭去脸上的血沫尘泥。映着清幽幽的冰光,醒言看得分明,身前原本惊恐不安的娇柔少女,此刻韶丽动人的俏靥上,却正流露出一丝安详的笑意。 见到这抹浅浅的笑颜,感受到脸上兰花般拂过的温柔,一缕异样的柔情,不知不觉爬上少年的心头。 就在醒言愣愣的目光中,有一朵晶莹的花朵,悄悄飞上少女秀长的睫毛。 哦,不知何时,身边这片狭小的天地中,已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看着眼前联翩飞舞的雪朵,已经恢复了几分气力的少年,也放松了神色,微笑着对轻偎自己的少女说道: “居盈,看起来,咱们眼前这场雪,比起卓碧华那场飘刃雪舞,却还要差得远。” “嗯……很久没看见这么美的飘雪了。” 居盈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便出神的看着眼前自在飞舞的琼朵,便似在自家园中观赏雪景一般。 与少女这份出奇的从容相比,醒言却远没这么镇定。虽然口中调侃,但内里却是心急如焚,真个是悔恨交加: “唉!怪就怪自己与小人结怨,却偏又瞻前顾后,没下得狠心!当时还觉处置得当,不想今日便遭此大难。也算是咎由自取!” “只是,却连累了居盈……” 静处身前的少女越是淡定,醒言就越是觉着自己罪孽深重。 “也罢,现下首要之事,还是想办法出去。” 少年心神,也只是片刻散乱;意识到眼前困境之后,便赶紧运行起太华道力,迅疾施展出旭耀煊华诀。 气力衰竭之际施展出的上清大光明盾,光色虽不如往日耀眼,但毕竟为这白茫茫的狭窄天地中添了几分生气。同时,得了法诀之效,在这微微蒸腾的光焰中,少年的气力也正在迅疾恢复。 不一会儿,便听他柔声说道: “居盈,你且坐好。我来看看这屋子有无出口。” “嗯,我也和你一起。” 于是,这两人便站起身来,在飞舞的雪花中,朝四下冰壁不住摸索敲击。 只是,让这二人失望的是,无论居盈怎样细心摸索、又或醒言怎样大力敲击,却总是破解不开眼前这堵团团四围的明澄冰壁。 咧着嘴抚摸着捶得发痛的手掌,醒言突然觉着好像有什么重要物事,自己一时没能记起。 “是了!我忘了那把封神古剑!” 皱眉思索一下,醒言才想到为啥自己觉着手里空落落的: “我为何不召唤一下?也许她能帮上忙。” 于是,他便聚拢心神,开始悉心感应那把失落的剑器。 只是,又让他大感沮丧的是,无论他如何召唤,却始终感应不到那把瑶光剑的存在。这一下,醒言真有些要绝望了: “赵无尘这杀才,是从何处搞来这宝贝?竟能隔断自己与飞剑的联系!” “只是,为何这样厉害宝贝,却不能一下子把我们杀死?只在这儿漉漉奕奕的下雪!” 惊惧之余,醒言也有些迷惑不解。 对于他和居盈来说,困入雪境之中也只不过片刻时间,但却似乎已度过一个漫长的时间。 醒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居盈陷入雪阵后,略过了一阵,他那把古剑失了主人气息,也是倏然飞起,绕着林间寒光缭绕的冰塔飞舞几圈,然后将剑身轻轻附在光壁上,似乎正在侧耳倾听。 有些奇怪的是,听得一阵,这把古怪剑器并未着急救主,而只是往后一个倒翻,斜斜立身于松软的浮土中。 与瑶光的怠工偷懒不同,就在她之后,又从林中急急蹿出一头金睛白虎,展身朝这座冰影纷纷的光塔扬爪狠狠击去——若是居盈在此,定可看出这头体形比一般猛虎大得多的巨硕白虎,正是先前掠走赵无尘的那头山大王。 只是,现在任凭这头威猛的白虎死命捶击,这座光塔便如虚幻的烟景一般,总让它的巨掌穿塔而过,击不到实处。扑腾一阵后,这只路见不平挥爪相助的异虎才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只是徒劳;于是便见它长啸一声,驾起一阵狂风,朝远处奔腾而去,一路带起纷纷的草叶。 而在冰塔雪阵之中,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雪花,此时仍在静静的飘洒。蔼蔼浮浮,氛氲萧索,洁白无暇的雪朵,一如四月的柳絮飞花,在醒言居盈的头顶身周,轻盈的徘徊回舞。 此刻,醒言已放弃了无谓的敲捶,只在那儿依壁而立,尽量挨延着时间,好等到有人发觉救援。 这时候,在漫天飞雪中,少女居盈正轻轻靠在少年的胸前,默默注视着眼前翩翩飘舞的琼花雪朵。在这样静谧的素白世界中,白衣少女这样亲昵的动作,却让醒言觉着无比自然。 渐渐的,原本落下即融解无踪的纷纷雪朵,慢慢便如茸茸的蒲絮,在居盈发髻上渐积渐多;原本俏洁的面容,现在已变得苍白起来,恍惚间看去,少女流转的口鼻轮廓,竟变得有些透明,似乎正与四周空明的冰壁,渐渐融为一体…… 看着居盈这般迷离的模样,感受到她身上不住传来的颤抖,醒言不禁暗暗心惊。 于是,为了让少女不至于在冰雪中冻僵睡着,醒言便扶着她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中转圜行走。一边走,一边又把自己与赵无尘结怨的事儿,择要跟她说了。 就在他恨责自己因一时之仁,而将居盈牵扯进来时,却听得这位已重获几分生机的少女柔声说道: “此事不怪你。你做得完全没有错处。只可惜当时没和你在一起,否则又可以像去年秋天夜捉贪官那样,一起对付那个邪徒。只是……” “和现在的醒言相比,我却没什么法力。即使在,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得少女自怨自艾,醒言急忙想出言排解,却听她又接着说道: “其实今日这事,还是居盈累你。都怪我只想急着学法术,便没听你劝告,又……又不想有人随从,才遭恶徒挟持,反累你遭此苦楚。” “居盈切莫这么说。” 醒言赶紧接话: “其实,赵无尘这杀才自那事之后,变得温良谦恭,谁能想到他内里竟还是如此怨毒?我俩与他同门,原是防不胜防。如非今日此事,他日定还有其他事由引我入彀。” 说到这儿,这位扶曳着少女的四海堂主,不禁又变得怒气勃勃: “想来想去,还是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恶徒!早知如此,当日我实该将他一剑杀却,最多只是赔得一条性命,也省得今日连累你这样娇贵之身!” 想到激愤处,醒言抬脚便朝身旁冰壁胡乱踢去。正狂怒间,却只觉一只宛若凉冰的小手轻轻握住自己的手掌——原是居盈听到“娇贵之身”四字,不觉幽幽叹了口气,便似自言自语的说道: “其实今日能与你共赴患难,正是盈掬朝思暮想之事。唉,那等恶人……我却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心情激荡之时,醒言并未听清少女的自称。 “我曾见过这么一句话:与其溺于人,宁可溺于江。溺于江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 “……这句话说得甚是!” 品了品句中涵义,醒言大为感叹;激赏之余,又如往常般问道: “居盈,这话你是从哪本经册中看来?我却从没读过。” “这是在家时,我晚餐前浣手玉盆上的一句铭文。” “哦,原来如此!” 正若有所思的少年,顺口答得一句,却没发现旁边少女神色忽有些慌乱,便似说错话说漏嘴一般。 醒言此时想的,却是从居盈那句“溺江”之言中,联想起自己所会的几种法术。此时他才发觉,“冰心结”、“水无痕”、“辟水咒”、“瞬水诀”,虽然也似不少,但此时却都派不上用场;而那个屡助自己度过难关的太华流水,现在又起了些变化。 自上次突出身外强行炼化那个九婴妖魂之后,不知是因囫囵吞枣,还是妖魂法力过于庞大,以至于直到现在,他还没将它彻底炼化。现在运转道力时,那脉原本无色无形的清溪水,却似变成一道寒冰流,虽然能助得自己不惧身周的寒气,却不能助得旁人御寒——刚才将太华道力流转掌上,一触到居盈,却让她呼冷不已! “照这样看来,以后若离得近,也不必劳烦冰心结了。还是时日短了了,来不及炼化。” “唉,早知今日,无论如何我也得学会小琼肜的放火术了!” 一想到这个“火”字,醒言心里却突然一动,伸手便朝袖中摸去。这一摸索,顿时便让意兴萧疏的少年如抓救命稻草: “天助我也!这下又可多撑不少辰光!” 原来,他发现自己衣袖倒袋中,恰携着火镰荷包!现在这冰窟之中,寒意四溢;身上的衣物,根本就无御寒之用。若是点着生火,反倒可以再拖延一些时候。 找到缓解之法之后,醒言赶紧将居盈扶到一旁,然后便脱下自己外罩的道袍,使劲摔拧几下,之后取出荷包里的艾绒,紧覆在火石上,弯腰躬背,将这些取火之物护在身下,然后用火镰在火石上迅速擦击。 只一下,便听“咝啦”一声,几点耀眼的火花从火石边缘蹿出,正将紧挨的艾绒瞬时点燃! 一见艾绒燃着,醒言赶紧将它凑到自己的布衣上—— 谢天谢地!幸好这古怪法宝里面的雪花,似乎只具六出之形,并不能真正融化为水;因此,现在他很容易就将道袍点着。 “哈哈,那家周记杂货铺老板,果然没蒙我,这火镰果真物美价廉!” 瞧着手中越燃越旺的道袍,醒言打定主意,今日若能脱离灾厄,以后四海堂中所有日常用品,只要周掌柜家有,便不去第二家买! 只不过,欣喜之余,少年却又有些懊恼: “早知道,我今日就该多穿几层棉袄!” 看手中布袍已经燃起了势,醒言便抬起头,准备招呼那位浑身冷战的少女过来取暖。只是,展眼看去,却发现居盈正一脸怪异的看着自己—— “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直到看见居盈古怪表情,一直光顾着高兴的四海堂主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穿着上下两件内里衬衣;自己这胳膊大腿,此刻竟都在姑娘面前光溜着! 一察觉到这般窘态,从没这样失态的少年立即手足无措,红着脸便要跟少女赔不是。却听对面少女说道: “醒言,你这样,不怕自己冻着么?” 一听她这满怀关切的恳切话语,只着单薄内衣的四海堂主这才放下心来,略带些尴尬的招呼道: “不怕,我有练功。居盈你快过来取暖。” “嗯。” 扶在冰墙旁的少女,闻言便袅袅走过来,和光着膀子的少年一起,围着地下这堆衣物燃成的篝火取暖。 映着明亮的火光,原本脸色苍白的少女,这时又重泛起些鲜艳的血色。只是…… “琼肜她们咋还不来找我们?” 看着眼前这堆转眼就将燃尽的篝火,醒言心下不禁又有些焦急起来。看着眼前面色与雪花一样素白的少女,情急之际,又怪道起自己道袍来: “这袍服看起来宽大,却恁地不经烧!” 他却忘了,平日自己还常常夸擅事堂发给的这袍子,穿起来既轻便又爽滑! 眼前火堆转眼即尽,于是过得一阵,醒言上身已是精赤。 过不得片刻,他的上着衬衣,转眼又化成一堆灰烬。 望着少女不住颤抖的娇躯,现在身上只着片缕的少年堂主,故作夸张的喃喃道: “这、这已是我的极限了……” “醒言。” 正胡言乱语时,忽听对面的少女叫了自己一声。 “呃?何事?” “醒言……” 短短这两字,对面的玉人,却呼得两遍;并且,轻呼之时,竟还似欲言又止,原本一片琼光的粉脸上,现在竟又泛出些血色。 这番古怪情形,直看得醒言狐疑不已,心中暗暗惊道: “莫不是居盈她、已冻得神志有些不清了?”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对面的娇娃,伸出玉手,指了指两人之间余烟袅袅的火堆,又指了指她自己,然后却不置一词。 “难道……?!” 毕竟,醒言神志此时仍是万分清醒;见到居盈这样手势,如何不明白她的涵义! 霎时间,少年脑中似乎又被重石猛击一下,“轰隆”一声巨响,只觉着全身血液,瞬时间全都冲到了脑门;整个面容,变得与琼肜妹妹的朱雀神刃一样火红! 正在口干舌燥、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之时,却见咫尺之遥的女孩儿,脸上已丝毫没有甚凄怆怃然的神色。这时节,貌可倾城的少女,秋水般的明眸中已迷离起一层朦胧的春雾;琼葩玉蕊样的粉靥上,溢满了娇赧幸福,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正是神光动人,俏艳如花! 而就在疑真疑幻之间,这位雪凝琼貌的倾城少女,轻启玉珠点就的绦唇,对着面前十七岁的少年,半含羞涩的说道: “我、我却不愿自己解……” 细若蚊吟的话语,却如洪钟大吕般撞击着少年的耳膜! 第八卷 雪影摇魂映清盟 第十一章 归风送远,歌雪不负清盟 无数朵轻盈洁白的雪花,仍在两人之间寂静无声的飘飖。 但听了居盈刚才那句话,此时眼前这飘霜舞雪,看在醒言眼中,就如同三月阳春的浮风柳絮、袅袅晴丝;原本因太华道力而冰寒的身躯,也在这一刹那间,腾起一股融融的春意。 面对眼前这前所未有之局,心中五味杂陈的少年,倒站在原地怔愣了半晌,然后才如梦初醒,对面前在雪中静静等待的少女说道: “居盈,你这样不会更冷么?” “我……罗衫轻薄,早就不得御寒。若能与醒言、在最后得些暖意、又有何妨?” 瑟缩的少女,将这话说得抖抖颤颤。极力说完,便闭上双眸,显出无限娇羞。 “唉!” 见得少女这样,醒言也不再争执,便叹了一声,朝前跨上一步,说道: “既然这样,那咱就得快些解了。” “呣?” 害羞的女孩儿,不知少年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急切。只是口中虽然讶异,却仍不敢将眉目张开,只留两弯修长的睫毛,在雪中不停的颤动。 看着眼前景色,醒言心下也不知作如何想,只又叹了一声,才道: “居盈,是这样的,若我们解慢了,那琼肜她们就该来了。我们赶紧吧!” “……” 一听醒言这么说,那位双目紧瞑的少女赶紧将两眼睁开,紧张说道: “你是说琼肜雪宜她们要来?” “是啊!其实居盈你还不怎么清楚。先前那只掳走赵无尘的猛虎,我猜很可能就是我没事时随便收下的不记名弟子。” “啊?” 听醒言这话说得古怪,居盈便专心听讲,一时倒忘了身周寒冷。只听他继续说道: “估计,你看到的这位虎弟子,就是这黑松林之主。如果他破不了这古怪雪阵,一准便会跑去千鸟崖跟他琼肜师姐报信。” “我想,此刻咱们这座冰塔外,应该守着不少位这样的山野弟子吧!” “呀!~” 听得醒言这么一说,刚才还一副恹恹决绝之态的少女,立马儿就慌乱起来,着力压了压鬓角,又细细检查自己的罗衫,就彷佛刚才已被少年解过一般。 正担心外面那些看客之时,却又听面前的少年一本正经的告道: “居盈,刚才是不是你说不愿自己解?不要紧,我来帮你!” 说着,他便伸过手来,舞舞爪爪的作势要解少女的罗裙。 “呀~” 见手爪探来,居盈又是一声惊呼,霎时便如受惊的小鹿,一下子跳到一旁,倚在冰壁上喘息说道: “醒言不要!万一让琼肜她们看到,那多丢人~” 说到句末,居盈声调渐弱,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见少女羞窘不堪,醒言便不再逗她,只在那儿含笑不语。 就在这冰室中气氛微妙之时,却忽听传来一阵“咝咝”之声。 初时,这嘶声较微,还要醒言提醒,居盈才能听到。到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响,便如旷野越刮越猛的旋风,逐渐由轻嘶变成重重的“先嗡”之音。 被困的少年,一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立时便跳了起来。 “是琼肜来了!” 随着这声响越来越大,身周原本白茫茫的空明冰壁,也漾荡起阵阵红影来。只过得片刻,困在雪壁中的二人便见眼前红光一闪。等再睁眼看时,便见自己又站到松涛阵阵的古松林下! “琼肜,是你吗?” 刚刚逃出生天,一时还没能适应眼前光线,醒言便眯着眼睛,朝面前两朵呼呼飞舞的红色光团问话。未等话音落地,便听那处应声响起一个兴奋的童音: “是我啊哥哥!” 天真的小丫头,浑不觉眼前缺了衣袍的哥哥有甚怪异,见他呼喊,便立时奔了过来,一头撞向赤膊之人怀中。只是,此时醒言也顾不得少女的莽撞,而只是朝她身后怔怔望去。 原来,就在这莽撞少女的身后,有两只鲜红的鸟雀,正在璀璨夺目的火影中舒展着绚烂的光羽,跟在她肩后正朝少年羾羾飞来。 “琼肜,这是?” 初见此景,醒言有些迟疑;然后便听小女娃儿兴奋答道: “哥哥~我这两把刀片,真的是两只鸟儿!” 原来,此事还得追溯到半个时辰前。千鸟崖上几人,见醒言居盈久候不至,又见天色渐晚,便不免焦急。就在琼肜嚷着要去寻找哥哥时,却只听得一阵风响,然后就见两头白虎白豹急急蹿上山崖。 正在南宫秋雨大惊失色,霍然起身要上前与二兽相斗之时,却不料,在他起身之前,一团黄影早已蹿了出去,正跑到那两头凶猛野兽之前。 “小心!” 就在妙华公子惊得脸色苍白之时,却见那个身着黄裳的小女孩儿,已和那两头体形硕大的不速之客,叽叽咕咕“交谈”起来。看他们亲近情状,便似是多日未见的好友一般。 还在南宫秋雨张口结舌之际,便听那小女孩儿蓦的回头大叫道: “雪宜姊快来,哥哥和居盈姐被关起来了!” “啊~” 一听之下,原本还端秀静穆的寇雪宜,立时便惊呼一声,掣起裙衫飞快跑到琼肜跟前。然后,南宫秋雨便见那两头猛兽,忽然伏低身子,口中呜呜有声。 “难道……” 就在妙华公子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那二女已分别跨上虎豹,分林披草,在一阵狂风中绝尘而去。 见此奇景,南宫秋雨怔愣半晌,才想到应该跟去保护二人安危,于是便运起“蹑云步”,跟着前方林叶响动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 过不多久,这三人便先后来到醒言居盈遇险处。等到了那儿,她们三人才发现那儿已经围了不少山禽走兽。见他们到来,便一哄而散,尽皆隐入林中。而那两头白虎白豹,则蹲踞一旁,看琼肜几人如何解救。 察看过千斤巨石,还有散落一地的藤萝、触目惊心的鲜血、歪歪插在泥中的剑器,还有那不停散发着幽幽冷光的冰塔,心思缜密的妙华公子,很容易便推断出整个事情的经过。 听过南宫秋雨分析,雪宜琼肜二人便绕着冰塔,开始施展各样法术,试图解开这座冰阵,将困在其中的二人救出。这三人试过几种法术过后,很快便发现,只有琼肜的朱雀神刃最为有效,能明显消缩冰塔的寒气。 发觉这一点,琼肜便拚命运起神刃,围绕着冰塔不停的消削。触着这针锋相对的渗骨寒气,琼肜这对红光烁烁的兵刃,却越发的兴奋起来,飞舞之间,吐动的光焰越探越长。 终于,就在冰塔嗒然瓦解之时,这两朵临空飞舞的火刀,也迎风化成两只头羽分明的火鸟! 看着小琼肜身后这两只盘旋飞舞的火雀,刚离险境的少年心中暗暗忖道: “难道,真如神刃名字那样,这一对火鸟,竟是那四灵之一的朱雀?” 略歇了一阵,醒言便和雪宜一道,扶曳着居盈,一起踏上归途。那两只帮了大忙的奇兽,已在醒言珍重谢别之后,奔踉而去,重归山林。 此时,已是星月满天,夜色正浓。 归途中,醒言自是将今日遇险经过,原原本本告诉雪宜三人。听得讲述,琼肜、南宫秋雨自是义愤填膺,而那位寇雪宜寇姑娘,虽然沉默不言,但看她牙咬樱唇的模样,显见也是满腔愤恨。 待几人披星戴月重归千鸟崖时,已是夜色深沉。 醒言奔回房中穿好衣服,便出来和众人胡乱用了些馔食。食毕,雪宜去居盈房中升起几只火炉,安顿她歇下。一切安排妥当,醒言便将南宫秋雨送到崖口。 就在这妙华公子走下石崖时,却见回来后几乎一言不发的寇雪宜,走到崖口对山路上的归客言道: “南宫公子,请恕雪宜失礼。明日观景之约,我便不能去了。” 下山之人闻言,身形略顿,然后回头一笑,道: “与仙子同游,本属奢望。今日能得一席清谈,我已是万分知足。” 言罢,这位妙华公子便踏月归去。 看着那个落寞的身形渐渐远去,醒言都觉着有些歉意。毕竟,今晚去救居盈之前,特意嘱咐琼肜留他用食,便有让这位妙华首徒看顾二女之意。 念及此处,醒言便有心替这位妙华公子求求情。只是,刚一转头,已到嘴边的那句话儿又生生吞回肚中: 皎洁的月光中瞧得分明,眼前这位久不见哭泣的雪宜,现下眼中又已是蓄满了泪水。 见醒言看来,梅花仙子用上多日不用的称呼,哽咽道: “堂主,今日之难,皆因婢子而起。可在你们身陷危难时,婢子却还在和旁人闲聊……” 说到此处,她便再也说不下去;眸中那两泓蓄积已久的清泪,也瞬时扑簌簌滴落。 见她哭泣,这位四海堂主不免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费得好大功夫,才让她悲声勉强收住。 瞧着这位梅花精灵凝雪沐露般的戚容,醒言心中却是一动: “奇怪,按理说这雪宜姑娘,当初入我四海堂,只为混入上清宫修习道法。可眼下她的身份我已全部知晓,而这俗称的妖灵身份,又被灵漪掩饰过去,再无后患,却不知她还为何要对我毕恭毕敬,自处奴婢之位。” “她难道未曾想过,当日我对她那所谓救命之恩,点破之后,根本就不存在?” 正在心中疑惑之时,却听小琼肜在不远处的袖云亭中,朝这边喊着自己: “哥哥,你快来一下。” “啥事?” 见琼肜相召,正好也乐得让雪宜静一静,醒言便欣然前往。 见他到来,两手一直捂在石桌上的小丫头,便压低声音说道: “哥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见她这副神秘模样,醒言倒大感好奇,问道: “你有啥东西送?糖果?” “不是!是这个:” 见哥哥没猜着,小琼肜便把手一移,只听“呼啦”两声,两只火鸟霎时盘旋而起。 “朱雀刃?” “是啊!这两只朱雀鸟儿,大的那只送给你,小的那只送给居盈姊!” “呃?” 见小女娃儿突然如此,醒言一脸疑惑,正是不明所以。却听琼肜按着自己的生活经验,认真解释道: “醒言哥哥和居盈姐姐,今天吃了苦,一定不开心;如果有人送东西玩,就不会难过了!” “呵!原来如此。” “不过琼肜,你这心意我领了,但却不能要你的。” “为什么呀?” “琼肜你想,如果没了这两把刀刃,以后哥哥再落了难,你又如何来救我?” 醒言只轻轻一句话,便立时打消了小丫头送礼安慰的念头。 委婉拒绝了小妹妹的好意,这四海堂主又欣赏起这两把初现雀形的神器: “我说琼肜,你要不提我还没注意;这两只看起来差不多的朱雀儿,真的还是上面那只要大些。” “啊?!” 没想这无心的话儿,竟引起少女强烈的反响: “不是啊哥哥~我想送你的,是下面飞的那只!哥哥你再看看?” 于是,不幸看走了眼的四海堂主,只好在小女娃儿的无比期待的目光中,重又眯眼郑重观察一阵。不消说,这次观察的最终结果,果然与小琼肜的看法完全一致! 一夜无话。第二天,醒言便携着四海堂中几人,一齐前往飞云顶,将昨日之事禀报师门。 听说居盈醒言险遭门中弟子戕害,灵虚掌门自然大为震怒。饶是他养气功夫这么好,一听完醒言禀告,二话不说便拂袖而起,来到澄心堂外的院落中,振袖祭起他那把如霜赛雪的飞剑。 霎时间,立在上清观小院之中的醒言等人,只觉着整个飞云顶四周的山谷峰峦中,都震荡奔腾起一阵肃杀的啸鸣声。只一会儿功夫,便见这把白龙一样的飞剑,已倏然倒飞回灵虚手中。几乎与此同时,院中青砖地上,“吧嗒”一声掉下一件物事。 等众人低眼看去,那只听得一声惊叫。原来,正是居盈看得眼前物事失声惊叫,一把抓住身旁少年的袍袖: 原来,落在砖地上的物事,正是一只血肉模糊的人臂! 将滴血未沾的飞剑归入背后鞘中,灵虚对居盈醒言一躬腰,歉道: “不知何故,只寻到那孽障一只手臂。” 见掌门对自己如此恭敬,醒言大为惶恐,连忙也躬身礼拜。正要回话时,却见灵庭、灵真、清溟几人,也急急赶到上清观澄心堂前,一齐合掌,朝这边躬身礼敬: “请宽我等不赦之罪。” 正当四海堂主见着这场面手足无措时,却听身旁那个女孩儿出言说道: “诸位师伯师祖,毋须自责。门内蠹贼,自古都是防不胜防;况且此事我也有过错——若不是居盈固执,不要门中派人随行保护,昨日之事,也恐难发生。” 听得少女这话,眼前几位上清首脑,虽然口上还在谦逊,但醒言明显感觉到,这几位师伯师祖显是大松了一口气。 见着眼前这番异状,醒言心下大为狐疑。 “居盈倒底是何许人也?难道家中竟是大有势力的达官显贵?” 又寒暄几句,醒言少不得又将昨晚事情的前因后果,跟灵庭几位师长说了一遍。 两下一应证,醒言居盈这才知昨日困住自己的冰雪壁塔,正是天师宗张天师赠与灵庭真人的防身符咒: 冰雪锁灵阵。 那个赵无尘,正是觑得空处,将这符阵从师尊静室中盗出。只是,这厮只管冲着天师的名头去偷取这套灵符,却万万没想到,灵庭子有好生之德,当时请得的这套锁灵符,只能困住敌手;若无特殊法咒催动,陷阵之人一时也不得便死。 见自己殿中连出两件大事,这位平日只管钻研道家经义的豁达羽士,此时便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灵庭清癯的脸上,此时一副漠然神色,不复当日洒脱的笑颜。 瞧着师弟这模样,灵虚心下暗叹: “罢了,恐怕这也是劫数。也只好留待来日,慢慢好言化解。” 又听得眼前少年堂主,也正在自责: “列位师尊在上,昨日之事,也怪弟子经验不足,否则也不会一再陷入诡计。经得昨日这事,我才晓得这天下人、天下事,原没这么简单。今后若得机会,我还得多加历练。” “唔,你能如此想,甚好。” 灵虚闻言赞叹,复又拈须沉吟道: “若说历练机会,倒是不乏,不过也不急在一时。今日你还是先扶居盈姑娘回去,好生安歇。” “是!” 于是这场风波,至此便基本告一段落。 今后几日中,千鸟崖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南宫秋雨也没再来,据说已和师门一起转回委羽山去了。居盈经得这事,也不再前往郁秀峰修习道法。这些天里,她都在四海堂中,或跟醒言学习道法,或教雪宜琼肜读书练字。积日下来,这四海堂中的岁月,倒也舒适惬意,其乐融融。 与往日略有不同的是,自那日冰室相处之后,醒言与居盈二人的关系,又多了一层旁人不易察觉的默契。在那无人处,醒言也会说些顽皮话儿,逗得少女羞喜交加。 又过了一些时日,便到了十二月初,已将近一年之尾。这日上午,正当居盈跟醒言讨教“炼神化虚”之法时,飞云顶忽派人手持掌门饬令,专程前来千鸟崖,说有要事要召居盈。闻得飞云顶相召,居盈倒似预知是何事,一言不发,只默默的跟传令道童前去。 大约到了中午辰光,正在醒言坐立不安之时,那居盈终于在千盼万盼中归来。问起掌门何事相召时,却见她黯然说道: “醒言,我家中父母记挂,传信要我现在便起程,回去跟他们一起过年。” 乍闻此讯,醒言也是一呆。稍过片刻,才重又展颜说道: “这是好事。年节回家团聚,正应恭喜你。若不是门规约束,我也很想回去跟爹娘一起过年。” 虽然如此排解,但少女仍是有些怏怏。见她这般愁色,醒言心下也甚是不舍。只是,居盈应是豪家子女吧?恐怕这事上,也是身不由己。 想到此处,少年不知怎么,就觉得格外悲伤。 知道居盈要走,琼肜和雪宜也是十分舍不得。整个下午,雪宜和琼肜都在替居盈收促行装。一种浓浓的离愁,笼罩在四海堂中。 短短一个下午里,四海石居门侧那两对石鹤嘴中,冒出过好几次青烟。这是上午飞云顶跟居盈的约定,若是来接她的南海郡段太守到了,便用此法通知她。 只是,见到这催促行程的袅袅青烟,居盈却几次三番不忍离去。 几番拖延,直到申时之末,夕霞涂在千鸟崖岩壁上的颜色,已从明烂渐转深赭,居盈却仍是恋恋不舍。正在莲步踯躅之时,却见千鸟崖前的山道上,忽行来一行声势颇盛的罗伞仪仗。 原来,正是段太守久等不至,以为盈掬公主玉趾金贵,不愿轻移,于是便自作主张,带着金伞凤轿,翻山越岭亲自来千鸟崖接人。 见太守亲自寻来,居盈再不得拖延,只好跟醒言几人含泪而别。 一时间,太守吏员,殷勤上前,接下少女手中包裹;又有美婢慈婆,从旁奔出,半拽半扶,竟将满腔离愁的少女,与千鸟崖上众人的殷殷目光,就此阻断在轿辇暖帘内外。 一番纷乱之后,待居盈登上行程时,已是月上东山,暮色朦胧。行色匆匆的队伍,次第点起了照明的灯笼。 此时,未能送得居盈的少年,正伫立千鸟崖口,望着山间宛若长蛇般的光点,若有所思。在他身旁,有两位女孩儿,也立在晚风中,裙带飘飘,陪他一起目送伊人远去的游踪。 山路漫漫,不知尽头。 奉命而归的少女,正端坐轿中。熟练的轿夫,在山道上也是如履平地,让轿中之人丝毫感觉不出颠簸。只是,无论这平稳的舆轿如何化解山路的崎岖,居盈都知道,那抱霞峰,那千鸟崖,还有那朝夕相处多日的几个人儿,正渐渐离自己远去。 正当怅惘的少女,满腔离绪得不到舒展之时,却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悠远的笛歌。 “停轿!” 平稳向前的暖轿,应声停住。 步出轿辇,不管身周紧张环卫的兵士,居盈只顾循着笛声,举首向东边山峦上望去——只见在那轮明月之下,高峦上一座蓬蓬如山的树冠上,正临风伫立一人,袍袖含风,衣带飘摇,在月华天宇中投下一抹出尘的剪影。 “是他!” 虽然只能见得那人大致轮廓,但眼含热泪的少女,却仿佛能看清那月下临风执笛之人的眉目容貌。 清远幽扬的笛音,正从那处顺风传来。原本清亮的霜管,此刻却流淌出低徊悱恻的乐音。熟谙乐府的倾城公主听得分明,那人此时吹奏的,正是那乐府《西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忆君君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君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和着笛歌的节拍,居盈口中低低吟唱;心里又咀嚼着词中含义,回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便再也忍不住,眼中那两行清泪,带着点点月华夺眶而出。 正在心神摇动离泪潸然之时,却忽听得那笛音一变,已转成一首拙朴的古歌: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听得这满含眷眷期待之情的古朴音调,少女怔怔立了一阵,然后便在满眼泪光中,朝笛音传来的方向会心一笑,返身稳步走回轿中。 迤逦的长龙,又开始在曲折的山道上缓缓蜿蜒;而那缕缥缈空灵的笛音,则无论少女行得多远,都始终在她耳畔心间,如慕如诉的悠悠回响。 正是: 日暮风吹, 叶落依枝。 丹心寸意, 愁君未知。 《仙路烟尘》第八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九卷: “一程风雨一程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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