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仙剑问情1:龙女奇缘 作者:管平潮 内容简介 蜀山之后,宿命轮回。鄱阳湖畔,贫寒少年张醒言巧遇皇宫神秘少女。结伴游山,暗夜擒贼,湖中历劫,生死相依中情苗暗长。月夜笛歌,引来四渎龙女;刁蛮龙公主本以为少年贪财好色无耻下流,一系列啼笑皆非误会之后,引来水底龙宫最纯真的羞吻。 张醒言家祖产小荒山,竟一夜间拔地而起!洞天耸立,引得仙剑出世。平凡铁剑在月圆之夜展露神秘力量,一曲《水龙吟》与玉笛神雪交相辉映,竟令千岩万壑的猛兽凶禽俯首听令!命运之轮开始转动,张醒言问道罗浮山,加入上清宫成为俗家堂主。神秘兽族小女娃月夜千里来寻,张醒言重情重义,甘冒禁令待之如妹。 楔子 仙路烟尘起 见术士而低头,望神巫而却步。 百鬼集于胸中,五行遮其前路。 舍王道之荡平,堕终身于云雾。 巍巍华夏,浩瀚神州,壮丽无比的九州山河孕育了无数奇人异士,他们的事迹传说如夜空中闪耀的银河星辰,照亮了滔滔时光之河。 神州自古传说之地。自盘古开天辟地,伏羲、女娲、神农三皇降世,创造神族、人族、兽族。经历短暂的繁荣共和,为争夺有限的灵力资源,三族爆发诸神之战。大战血火燎天,绵延千年,遭此大劫之后,神州生灵分裂成神、魔、人、仙、妖、鬼六族。原本浑然一体的神州也割裂成六界。 时光飞逝,诸神的怒火逐渐平息,可怕的战火也逐渐黯淡。千万年的神话被时光风化成一捧捧流沙,沧桑成清幽缥缈的模样,在后世子民中轻描淡写地流传。瑰丽玄奇的神话,渐渐只能让九州中少数求仙问道之人激动和心悸。 "长生是道,不死为仙。" 庸碌的人间有少部分人不甘生命的短暂,开始踏上漫漫修仙路。数千年来,人间适宜修炼的名山大川中涌现无数修仙门派。最古老的当属蜀山仙剑派和昆仑琼华派。不过随着蜀山派和琼华派在修仙路上越走越远,他们愈加退往九州之外的洪荒蛮川,寻觅灵气更为充沛之地。 在世俗人的眼里,蜀山仙剑派、琼华派似已成为神秘的传说;今日华夏大地中声威最着的,却是以罗浮山上清宫、鹤鸣山天师宗、委羽山妙华宫为首的诸多杰出修仙门派。 只是,人间之世,无论是鲁钝痴愚的黎民百姓,还是飘然出世的修仙高士,却还在这三千红尘、天地铜炉中忙忙碌碌。他们完全不能想象,在自己已知的那片天地之外,竟还有寿数无穷的神魔在星河的暗影中酝酿着惊天大事。的确,对于寿不过百的普通人族来说,动辄以千年计算的神魔谋略完全无需多虑。 不过,在那些不可思议的领域里,有一件事却对人间产生了超乎想象的影响。某一天,六界之仙界中作为西方众仙之长的昆仑西王母,终于不再能忍受自己娇蛮跋扈、轻视生灵的西王女,便剥夺了她掌管的轮回仙力,让她改头换面投入凡间下界! 须知向来西王母掌"永生",西王女掌"轮回",二人共同执掌这两个仙界的本源力量,局面均衡而和谐;而在此之后,"轮回"、"永生"一并收归西王母,她那个跋扈多怒的女儿,从此以人女或凡妖的面貌堕入人间! 这一件凡人无从知晓的秘事,却如一记沉重的闷雷,殷殷地滚过九州大地。它其中蕴藏的力量和因缘,终将在人间激迸出奇丽神幻的花火。而命运叵测,天地法则,就连那位算无遗策的众仙之长也不知道,自己被贬谪的女儿,竟会和鄱阳湖畔饶州城中一个叫"张醒言"的少年紧紧纠缠在一起。 "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 从此,被命运选中的六族豪侠佳人,将踏上仙路征途。他们从平凡到壮丽,一起攻天伐地、征山蹈海、御鬼伏魔、杀神屠龙,在血与火、悲与欢、温柔与悲壮、优雅与苍茫中度过自己的喜乐年华。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一章 虔心慕道谁家子 不求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岂丈夫。 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 ——《悟真篇》 “恳请仙长收录小子暂列门墙则个!” “阁下尘缘未了,与仙道无缘。请回吧!” “呜呜呜……” “请大师收我为徒吧!” “贫道与你无缘啊。” “唉……” “道长,收俺当徒弟如何呀?” “名额已满。” “哦。” “老头儿,做俺师傅吧。” “不行。过会儿你去杂货铺偷瞧老板女儿的时候,帮我看看预约的檀香到货了没。” “好。不过俺一看美女,就很健忘的……” “滚!” 以上就是少年张醒言,这几年中与老道清河的日常对话。 张醒言是位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目清秀,两只眼睛乌黑溜溜,一看就是活泼跳脱之辈。他自幼生长于庄户之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山民,在鄱阳湖饶州城外的马蹄山下靠山吃山。 与其他农家穷苦子弟相比,少年醒言也没什么特异。如果实在要说出什么不同来,有一点倒是颇值一提: 张家虽然生活困苦,但醒言父母仍借着一次机缘,让他跟着饶州城季家私塾的季老先生习读诗书。他家贫苦,纳不起银钱,张氏夫妇只好勉力从自己口中挤出些口粮,并时常送上些时令山珍野菜,当作季老先生的束修。 醒言这名字,正是季家私塾这位季老学究所取。之前,世上还没醒言这人,只有张家狗蛋儿。在狗蛋儿七岁那年,父亲老张头正巧在饶州城大姓家族季老太爷家打短工。虽然称作老张头,但那时狗蛋儿他爹其实正当壮年,但庄户人家没日没夜的劳作,让他看起来比较显老,因此大伙儿叫他老张头,都叫得比较顺口。 话说这帮短工的老张头,偶然听说季氏私塾的季老先生学问好,人也和善,于是便壮着胆子,在季家车把式老孙头的引荐下,找到塾中请老先生给自己儿子取个像样的大名。 听这位庄户人诚惶诚恐的求告,慈眉善目的季老学究倒也没有拿架子,只和颜悦色的问他对自己儿子名字有何要求。没想到老先生取名字,还要征询自己意见,老张头倒很是受宠若惊。于是,得了这宝贵机会的狗蛋儿他爹,便挠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恭恭敬敬的答道: “禀过季老相公,俺庄户人常觉得日头下山快,就盼着睡觉时间少一点,这样干活日头就长一些,就可以多翻几亩地了。除了这,也希望俺儿子将来会说话些,这样以后他在帮我卖山货土产时,就不会被那些能说会道的欺负太狠……” 听了老张头这要求,季老先生竟一时愣住,没能像以往那样立马儿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倚马可待”,这八字乃季老先生少年时,其蒙师对他某篇习文的评语,从此季学究便一直以此自负。看来,温而文雅的老先生,倒似不常听到像老张头这样的要求。 见他静默,站在下手的老张头老孙头二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干扰了季先生的思路。 老先生斟酌良久,反复思忖,想着既要考虑符合这庄户人的实在要求,不能用“富”“贵”“清”“明”这些个虚词,更不能用“莳”“荇”“葳”“蕤”那样艰深晦涩的难字,读起来,却还要让这些大字不识的庄户人琅琅上口,确实不是件“倚马可待”的事儿。 经过一阵子颠来覆去的排列组合,季老先生终于在鬓角出汗之前,成功确定“醒”“言”二字!听他说出,老张头顿时如获至宝,立马给老先生献上马蹄山新摘枇杷一篮。小醒言,也在他七岁那年,完成了从狗蛋儿到张醒言的转变。 不识字的老张头,又从取名字这件事得到启发,死活请求季老先生也让醒言旁听塾课,好长点学问,免得儿子长大后像他这样目不识丁,连子女名字都整不明白。虽然庄户人缺钱少银,但只要季老先生开恩收下小醒言,以后逢着时节,定当不吝孝敬上新鲜瓜果四季;虽然山货低贱,但也可以给先生调调口味。 当时,不知何故,季老先生听老张头的朴实话儿一描述,竟突然强烈感觉到家中鱼肉膏粱已经吃腻,对醒言他爹许下的瓜果山珍颇为心动,出乎意料的答应了老张头的请求。 虽说望族私塾收受这么一个贫户子弟,似有些伤了斯文;但反正季老先生本就是季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以他的才智声望,自是没人敢出来质疑他这举动。 只是,当时连老先生自己也没想到,收醒言为弟子这事儿,后来反倒成自己的一个奇遇,让多少士林名士艳羡不已。当今后张醒言之名遍传四海之时,季老先生便开始忘了他恩师当年的八字评语,转而逢人只管夸赞他对张醒言的识人之明。即便在他年岁已高、健忘征兆日趋严重之时,对他这得意弟子当年每一个趣闻轶事,却是记得清晰无比! 更有甚者,季老先生后来更把时人很少变更的表字,从原本的“明常”改为“明言”;自此之后,谁再叫他季明常他便跟谁急。此番更改表字,老先生自是大有深意;这样老爷子每次清谈自我介绍时,便可扯住对方讲述这个表字的来历。 再说少年醒言,虽然入了私塾,可以念上书了,但毕竟他是穷苦人家子弟,并不能像他那些富家同窗们那样,整日介混迹于塾房之中,又或斗鸡走犬无所事事。他还要趁着自己在饶州城里上塾课之机,顺手替家中售卖瓜果雉兔之类的山产土货;中午和傍晚,他还要到南市口的稻香楼酒楼当跑堂,三文不值两文的给自己挣些零花钱,以供塾课所用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 至于本篇开始时,醒言口中这位变换了四次名号的仙长大师道长老头儿,正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循州罗浮山上的道教宗门“上清宫”——在饶州负责采办鄱阳湖特产的道士,道号“清河”。 清河道士年岁已然不小,生就一副瘦骨。因了不常梳理的缘故,他那疏疏几绺胡须日渐增长,积年累月下来竟也颇具规模。随风飘动之际,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貌。 虽然清河老道年岁已大,但还是干着这类似于杂役的差事。按醒言的理解,这应是清河老道比较笨,做不好上清宫的功课,才被派来在这市间奔走。这一点上,虽说几年来两人天天这样坚持不懈的拜师扯皮,早已和混得不能再熟。但便似那恶龙的逆鳞,只要醒言讥讽到老道这一点,他便会一触而发暴跳如雷,一定要揪少年解释清楚: 我清河大师来这饶州城,实是师门上清宫修道特讲究入世,而罗浮山上实在没有比这更入世的职位了。所以,当年能被委派到这饶州善缘处,实在是历尽激烈争竞、压倒多少优秀同门、最后才争取到手! 为了让这调皮小子接受他说法,此时清河老头一定会提到,他当年可是上清宫天一藏经阁的高级道士,后来只是为了修为更进一步,才争取来这饶州城的。 虽然,清河老道说这话时,每每得意洋洋;但若是少年再大上几岁,城府再深上几许,便会发现此时这老头儿的神色,总不是那么自然。 不过,虽说如果以貌取人的话,清河难免要被归入老朽一流;但他头脑灵活,人情世故通晓练达,办起事来从不拘泥于出家人的身份——拿老道正义凛然的说法,那便是他的“入世之道”! 不管清河到底是不是因为修道无成才来干这差事,反正在醒言眼中,清河老道这“入世”之功,确已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以至于常常要算计自己,让他为善缘处顺路办理各种杂活儿。 看来,这天下知名的上清宫,还真是不同凡响。这清河老头,不正是那上清宫因材施用的典型?于是,这便更加重了少年张醒言,对上清宫的向往崇敬之情!正是: 小童子、志气高,想学神仙登云霄; 日上三竿不觉醒,天天梦里乐陶陶! 其实,对醒言来说,所谓的求仙慕道,充其量也只是他缠着老道拜师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拜师真正原因是,少年现在正到了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增,饶是家中靠山吃山,张氏夫妇省了又省,却仍是支持不起。 并且,他在饶州城内,并无落脚之处,每天还得赶长路才得回到郊外家中。虽然一双腿脚倒因此锻炼得强健无比,但对于醒言这么一个少年郎来说,天长日久下来,还真不是件轻松事儿。 因此,如果能混到善缘处,那至少便可以有个落脚地方。很可惜,虽则醒言和清河老道混得很熟,偶尔也可在这“罗浮山上清宫饶州善缘处”打尖;但这善缘处,并不仅仅只有清河老道一人打理。在他手下,还有两位小道士,净尘和净明。这俩小道士,便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也许,他俩厌烦醒言的借住,或是情有可原。虽然这俩道士辈分低微,但能够加入上清宫这天下闻名的清高道门,俱是费了一番心力,尽皆盼着能学几手道术,回去荣耀乡里。谁知,莫名其妙却被远远打发到这儿来干杂活,对这些虔心慕道之人来说,实与充军发配无异。倒霉之处,便连那家书都不太好写,正是一肚子怨言。 因此上,虽然道家讲究清净无为,但积着这一肚子晦气,便免不了连带着对醒言这个揩油的俗家少年,没啥好脸色。而经过这些年在书塾与市井间的历练,醒言也已非当年那个山中懵懂少年。对这俩杂役道士的负面看法,早是心知肚明。 因此,他更要上赶着拜清河为师不可。若是早一天成为净字辈中一员,便可早一天名正言顺的在这善缘处白吃白喝白住了! 和净尘净明看法迥然而异的是,在醒言这小小少年的眼中,他们这些善缘处的道士们,实在是身在天堂了。不虞衣料食物之缺,不虞雨淋日晒之苦,整日介清谈扯皮,接待接待慕道之人的捐赠就可以了。最多,也只不过是拐过几个街角,采买些杂活物品——却连这样的轻松活儿,还可以三个人轮流来做,实在太悠闲了! 相比醒言做过的那几份兼职,这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饶是这样,却还看那俩小道士整日里都皱着愁眉苦着脸,整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回家赶那段长路的途中,醒言心中便常常思考这样的问题。 其实,也难怪少年张醒言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现在,正处在一个民众颇为困苦、但道教却大行其道的年代。 此时正值天下甫定。刚刚经历过割据势力的长年战乱征伐,华夏大地上人口剧减。无论是中下层士族,还是底层的平民,都对之前朝不保夕的日子心有余悸。因而,现在天下俱是人心思定;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厌倦了战争的喧嚣,开始医治长年战乱带来的创伤。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中,反对武力征伐、力倡清净无为的道教,便开始从各派教门中脱颖而出。 当是时也,举国上下俱慕道家,不仅道宗寺庙香火日盛,便连尘世中的文人名士,也多以精研道家典籍为时尚潮流。那时的士林中,便出了不少着名的道学家。 有了这样的背景,那道家玄学清谈之风,便出乎想象的盛烈。这些道家玄学的清谈,又称作“微言”、“清言”、“清议”、“清辩”。探讨并称“道家三玄”的“老、庄、易”,成了当时清谈的时尚选题。精通“三玄”的名士,不仅在清谈中才思敏捷,侃侃而谈,更是着书立说,学术有成。世人称为:玄学家。 只不过,虽然在当时这“玄学家”的称谓能让人肃然起敬,但名号得来并不容易。这种有关道家的玄学清谈,经常通宵进行,即所谓的“微言达旦”。有些士人耽溺清辩,已到了废寝忘食地步,有所谓“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更有甚者,有少数名士。为了在清谈中应对制胜,竟至彻夜苦思而累病甚至累死。 醒言那位老师季老先生,也算是当地士林中的名人。在这个全国性的道学大潮中,自然也未能免俗。每当兴之所至,老先生便会在授课之余大谈玄学。 不过,以少年当时的学识和兴趣,实在听不懂兴致勃勃的老师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老先生那一开一合似乎永无停歇的嘴巴,脑袋里只祈祷着塾课快点结束: 焦虑着还能不能赶上稻香楼的短工,担心着去迟了又要被那胖帐房骂,恐惧着如此便要被那铁公鸡刘掌柜借机扣工钱…… 这醒言的头脑中,诸多杂念纷至沓来,恰似那白云苍狗,只不过就是没一样和讲堂上的主题有关。 于是,季老先生在台上舌粲莲花、玄之又玄,他的弟子张醒言,则在下面正襟危坐、神游万里。 不过季老先生演讲中,偶尔有一两个不是那么枯燥的故事,无意中被醒言留心到。某次老先生提到,饶州城东的卫氏之子况嘉,体弱而好谈玄,一次约战渭水名士谢鲲,结果在通宵辩论中,反被远道而来的谢鲲驳得口吐白沫、旧疾发作而亡! 看着老师讲此事时那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慨模样,小醒言心中便万分惕然,决定虽然自己还要继续争取混入老道清河的善缘处,但以后可千万要注意,不能再和老道通宵聊天打嘴仗! 既然道教流行,官名同仰,那志愿加入道教之人便也大增。既然需求旺盛,便自有闲人前来凑趣。 于是乎,数十年间林林总总,有许多道家门派崛起江湖。什么极光、全空、始无、元初、归一、轮空,名字是一个比一个空,一个比一个玄。不过,在这许多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道教门派中,真正名满天下枝繁叶茂的,还是得数那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三大道教宗门: 委羽山的妙华宫,罗浮山的上清宫,鹤鸣山的天师宗。 妙华宫多女道人,上清宫崇『上清』『玉皇』二经;天师宗又称为“天师道”、“五斗米教”,据传为张道陵张天师所创,在三大道宗中信徒最广,声势最盛。 与妙华宫走女子路线、天师宗走群众路线不同,清河所在的上清宫作为三大宗派之一,相对而言比较清高,修持以『玉皇经』、『上清经』等道教经典为主。其教名上清,出自对道教三清祖师的崇敬。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上清宫的清名倒是赢得了士大夫的青睐,获得皇家分拨的良田千顷,其所在的罗浮山,方圆五百里的大山场,也被正式封为上清宫的私产。相反,那个在穷苦百姓中名声更大的天师宗,却反而不为士林所喜。 其实要仔细追根溯源说起来,这上清宫与那天师宗,还颇有渊源。据说当年两教原为一家,只是某代由于对教义理解不合,门中起了争执,于是张道陵的后人、第四代天师张卿,便将宗门迁往鹤鸣山,号称“天师宗”。而那些留守的教徒长老,便创立上清宫,从此自成一派。 对于大多数穷苦百姓来说,当时的上清宫,无疑象征着丰衣足食的天堂。如果有谁能和上清宫扯上关系,那就是一世无忧了。一辈子不挨饿,这在当时大多数贫苦老百姓的心中,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许,那是只能在梦里睡觉才可能再梦见的美事! 还在醒言是个懵懂孩童时候,便认识到生活艰难;懂事后,更要自谋食路。对于要为衣食奔波的小醒言来说,把眼睛盯上这个“上清宫饶州善缘处”,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但不幸的是,上清宫正因其清高之名,本来便择徒甚严,同时许是也怕那食口繁多不堪应付,遂饬令门下严格收徒。所以,才有了开篇醒言和清河老道,那几年间内容雷同、形式直转而下的对话。 经过这许多年口舌,醒言仍然还是红尘之身。唯一的结果,便是与老道清河相熟。 话说这日,醒言做完日常例行拜师功课,便去隔了两条街的稻香楼打短工。顺路,也去完成他另外一项日常功课:在路上东门街角那块儿,偷瞅两眼李记杂货铺老板女儿李小梅。 这举动倒也不怪少年早熟。那时人们普遍早婚,像张醒言这样十四五岁光景的少年,便是成婚生子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醒言家贫无力迎娶而已。到了这年纪,他已有了对女子朦朦胧胧的好感。这李小梅,便是他心目中的美妙女子了。在他眼中,李小梅皮肤好,眼睛也水灵,怎么看怎么好看,无怪乎,她是方圆两条街这个年龄段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其实,若要较起真来,那李小梅也就是典型的市井儿女,长得只是青春活泛,实在当不得美人一语。但这又有何妨呢?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在他心目中,心仪的少女便是最美的。 也许,过了几十年后再回头想想,回忆起当年自己对某个少女的痴迷,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只是,那已经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经过李记杂货铺时,少年倒没有忘记清河的嘱托。毕竟询问一下货物的有无,便可明目张胆的多看李小梅几眼了!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二章 闲卧仙山惊月露 痴儿控卧仙山背,寒露满身披月华。 ——《齐云岩石壁偈》 日子就这样悠悠然然的过去,醒言每天就这样按照相同的路线,来往穿梭于马蹄山、季家私塾、上清宫善缘处、李记杂货铺,还有那打短工的稻香酒楼。 等年岁再大一点,老张头再老一点,开始做不动重活时,醒言就应该继承这马蹄荒山的祖产,在这荒山野里刨食,钻沟越岭的捕猎山物。当攒上点银钱,就娶上山村左近门当户对的庄家姑娘作老婆。从此,便远离了书塾,远离了杂货铺美女,成为只适合在田头提儿弄女的当家汉子。 也许,如果没有那件意外的发生,少年醒言的这一辈子,也就会和张家祖祖辈辈一样,按照这样的路线平平淡淡的渡过,在此后的传奇里留不下一点痕迹。 这件改变少年醒言一生的意外,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日,正是暑气炎炎,他家马蹄山上费心费力植种的枇杷树,不知怎的惹上了虫子。按理说,这枇杷树自有一股清气,一般不易生虫。只是这日当老张头上山巡视全家倚为饭食之源的枇杷林,却发现树丛中绕飞着一些从未见过的蛾虫。 这下,顿时就把老张头急坏,赶紧招来儿子和老伴一起扑打。孰知这飞虫恁地灵活,要彻底扑杀殊为不易。见此情形,三人只好用衣物扑打,尽量把这些怪虫赶离枇杷林。 折腾了一整天,终于将枇杷树丛中这些怪虫赶干净。作为驱虫主力,一整日上蹿下跳,饶是醒言这样年轻小伙子,一天下来也把他累得够呛。 晚时,他一时懒得走动,便叫二老先回,自己就在这山上歇下,看着这些虫儿还会不会再来。反正这样的夏夜中,家中茅屋睡觉也是燠热难当,还不如就在这山上歇着,夜里还清凉些。饿了,便可以摘些野果充饥,正好省去一顿晚饭。 于是二老便先回去。张醒言就在山坡上那块常用来歇脚的白石板上躺下。 这块白石板,乃是天然而成,外形与睡床相仿。这马蹄山虽然占地方圆很是不小,但却委实不高,兼且林木稀疏,实在只能算荒山一座。老张头曾有心将它出卖,换点银子去饶州城边买一块水田,却只是无人问津。 这马蹄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这块半截入土的床形白石。这石头大约有一人来长,醒言正好能躺下。石床表面光洁,虽然中间稍微有几处凸起,但若躺久了,并不能觉察出来。 这白石床还有一个只有醒言才晓得的怪异之处,那便是每次赶上农时,在山上干活累了,躺在这块白石上睡觉歇息,醒来后总是觉得神清气爽,脑筋也似灵活了不少。甚至,常有要长数声的冲动。 不过,也许这不能算得上什么特别之处;在凉石上睡觉,起来后恐怕本应就是这种感觉。心思缜密的少年,怕说出来反惹别人笑话,便从没跟谁提过。 当醒言又在这天然白石床上躺下时,一轮明月已跃上东山之上。在山野特有的清风中,少年舒展着四肢,充分享受这白石的清凉。 过了许久,似觉得有些无聊,便静静仰望头顶上满天的星河。 看着头顶那横贯天宇的淡淡银河,少年心中不由自主便想到那句农谚: “银河东西贯,家家吃米饭。” 可惜的是,自己家里并没有出产稻米的良田。 躺在白石上的少年,总觉得头顶这星汉天宇总是看不够,彷佛一天一天都有不同。当他看得这天上星辰时间久了,总彷佛自己的目光、进而是整个身子,都要被吸引到这神秘而无止境的星空中去。 醒言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这时候,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什么烦恼忧愁,都是明天的事情,现在不用再挂虑。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流逝。月移影动,不知不觉中那轮圆月已移到醒言当头。雪样的月华,似柔水般静泻下来,正流淌在醒言静卧的身上。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是不是又到十五啦?回家后得问问娘去……” 醒言漫不经心的想着。就在此时,突然,他发觉身下的白石,彷佛在一时间似有了生命一般,一股沛然之力,正从身下霍然传来,猛地冲入自己身体。 刹那间,舒躺的少年,似乎整个人都要被朝上抛飞起来,飞行那无穷无尽、深不可测的宇宙星空深处…… “呀!遇到鬼也!” 醒言第一个反应,便觉着自己遭遇到那些愚妇俗夫口中的恶鬼了!没想到自己向来嬉皮笑脸不敬鬼神,今日终于得到报应了! 想至此处,醒言也不准备躺以待毙,正待挣扎,却不防那原本柔弱无物的如水月华,突然若有实质一般。雪白透亮的月光,直直笼罩在醒言所躺的这方白石之上——彷佛那原本充盈于整个天地之间的月之菁华,一刹那都聚集到少年所躺的这块方寸之地,和他身下白石所撞来的沛然之力,一起冲击着醒言的身体,泊泊然绵延不绝。 在这两股莫名巨力的牵扯下,少年只觉着自己似乎正被两只巨爪攫住,忽而挤压、忽而撕扯,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像风暴中的一枚小小树叶,翻滚不能自主。不幸的是,他可不似树叶那般没有痛觉,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上有如万蚁噬肉,巨痛且大痒;又似整个人正跌落山崖,明知死路将近却又无所凭借!这时醒言只惊得目瞪口呆偏又呼喊不出,想要起身逃离却又寸趾难移! 而少年那出乎意料顽强的神经,则让他在这非人的痛楚之下,还能余一丝思想: “原来,我之前所过的那些悲苦劳碌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幸福啊!” 正当醒言以为,自己此番就要像季老先生所说的那样“横死”当场时,在保持着痛苦悲恐状之余,却渐渐发现那恐怖的痛痒早已如潮水般退去,而那两股巨力现今已融为一处,恰似一股流水,在身体里缓缓漫过却又奔腾不绝——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怎会有这两种自相矛盾的荒诞感觉。不过此时他已渐渐从恐慌中恢复过来;又过了片刻,他终于知道,刚才的苦难已经过去。 因为,随着这股流水漫过身心,浑身痛楚渐去,而舒爽渐生。 随着这股清流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自己的身体,醒言彷佛拥有了第三只眼睛,俯视着白石上的“张醒言”,看着“他”整个人渐渐变得澄澈、空灵…… ………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言那“第三只眼”静静的看着这股流水,随着运转越来越趋于无形,最后终如山泉归涧般溶入到四肢八骸中去,直到少年再也把握不到——先是这无形的流水、次第便是那奇异的“第三只眼”。 只是,少年身体里那一丝犹存的既醇厚、又轻灵的余韵,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醒言从最初的痛楚过渡到现在的难舍,已渐渐忘却了最初的惊恐,而留恋于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于是少年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在这已经平复如常的顽石之上,期冀这异像的再度降临,不知东方之既白。 “醒言那小子疯了!” 第二天,饶州城里与醒言相熟的街坊四邻,一大早便这样笑着众口相传。 也难怪,少年张醒言第二天打一清早回家开始,一直到饶州城里活动,动不动就扯住熟人问同样的问题: “你昨晚瞧见东城外的白光没?你看俺今天是不是有啥不一样?!” 结果,这问卷调查遭到包括他父母在内的一致否认,并皆投以怪异的目光;若遇到特别有爱心的受众,少年还常常要被摸摸额头,以确认他倒底是不是在发烧! 虽然这样,少年还不死心,甚至要扯住李小梅的袖子,追问同样的问题,直把并不相熟的女孩儿闹个大红脸,尽力甩掉他状若痴呆的纠缠,直奔后堂而去。其后,只留下半截孤零零的袖子,被叼在醒言的魔爪中。 人赃俱获,自然惹得杂货铺李老板厉声警告,让他不要借着装疯调戏她女儿。不过幸好这李大老板,已经听说了醒言这小子今早上的怪异,又目睹了少年骚扰他女儿的整个过程,因此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所以,他呵斥的语气虽然严厉,但总感觉其中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笑意。 反应过来的醒言,立即闹了个大红脸,也只得留下那段犹有余香的半截衣袖,转身落荒而逃。 正在附近青石板街上闲踱消化早食的季老先生,碰巧目睹了弟子的这一幕丑剧,居然也为老不尊,用夸张的语调惊呼道: “宁知小儿奄有断袖之癖乎!” 言罢耸肩,嘿嘿作鸬鹚之笑。 只可惜,曲高和寡之下,这满大街除了老先生自个儿之外,没谁听得出这是啥笑话。 其实,任谁都以为平时就有些鬼灵精怪的醒言,这天又在搞什么鬼把戏捉弄大伙儿;于是大家便从来没这么齐心协力的合作过一回,似乎事先约好一般,同来否认醒言的问题——除了那个老朽的善缘处老道士清河。 当少年最后把求恳的目光投向老道清河、出口相问同样的问题时,他的声音已经小上许多。因为今早连遭打击之下,少年的自信心都快消耗殆净。并且更糟糕的是,现在连他自己也都几乎相信,昨晚真的只是做了个怪梦而已。如果再这样问下去,恐怕他也要认为自个人是不是有病了。 当他越看这青天白日,这种想法便愈加强烈。 事到如今,饱受打击的醒言已经决定,如果这位和神仙也算拐弯抹角沾点边儿的老道士清河,也来否认,那便完全可以认为,自己昨晚,的的确确,只是做了个荒诞不经的怪梦而已。 看样子,清河老道似已在他这善缘铺子等了好久,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闻得少年出言相询,老道便上上下下、神神鬼鬼的仔细打量了少年一阵子,良久方才轻声说道: “确实有些变化!” 哇咧!~折腾了这半天、又失眠了大半夜的少年,历尽千辛万苦,受尽人世间一切的屈辱,最后终于苦尽甘来,找到知音了! 清河老道这一句声音不高的话语,在醒言那备受千篇一律回答折磨的双耳中,不啻似洪钟大吕般响亮可爱。 看着醒言这充满期待的兴奋劲儿,清河老道又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 “今、天、你、确、实、是、不、一、样——” “因为今天你特傻!哇哈哈哈哈~” 不良的老道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听那彷佛能绕梁三日不绝的狂笑声,估计这老头已经憋了很久! “我掐死你这臭道士!” 少年闻言大恼,作势欲扑。只是,在舞舞爪爪之余,他心中已完全放弃,只淡淡的想道: “哦,原来昨晚还真个只是个梦啊……不过这梦还真是怪咧,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过得一阵,醒言彷佛又想起来什么,对着正在闪躲的清河老道说道: “大师啊!求求你就收下俺做徒弟吧!就算作你刚才嘲笑我的小小补偿吧!” 于是以这个与往日雷同的日常拜师对话为起点,少年张醒言的生活,似又回复到正常的轨道。那一早上的折腾,也只是被当作一个笑料,成为市井汉子们晚上纳凉喝酒时,众多谈资中一个不起眼的下酒料。也许不出两天,这事儿便会被大家淡忘了吧。 只是,那一夜萌动的白石、和那妖异的月华,真会让少年张醒言的生活,再按原来的轨迹前进吗?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三章 行程正在,秋水盈盈处 且说这日中午,醒言正在稻香酒楼的桌椅之间来往穿梭,忽听得在那酒肆嘈杂的喧闹声外,正传来一缕清泠脆冽的女声,恰便似清晨一滴晶莹的露珠,在五彩晨光中摔碎在青石上。 “呀,这女娃儿的声音真个好听!” 自负见多识广的少年不觉呆了一呆,赶紧在百忙之中支起耳朵,努力搜寻这串美妙的声音。 “风来隔壁、三、分、醉~酒后开坛、十、里、香!成叔,想不到这酒家还挺风雅。” 听她口音,明显不似本地人,倒颇像北地客商所说的官话。正辨别间,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 “不错,这对联挺有意思。也好,赶了这么久的路,就在这儿歇脚吧。” 估计这老者就是少女口中的成叔了。话音刚落,便听一个粗豪声音大叫道: “小二!把俺们的马卸下牵走,好水好草喂饱罗。” 想必,这粗豪汉子应女娃和成叔的车夫。 “放心吧您呢!楼上雅座请咧!~~” 楼下小胡这一嗓子喊的,也是够专业够悠扬。 不知怎的,醒言最近的耳力,已变得越来越敏锐;饶是楼下离得这么远,尤其那苍老的声音也着实不大,可在他有意静心凝神之下,居然在这酒肆喧闹纷扰中,清楚的分辨出那段对话的每个音节声调。 托这好耳力的福,听到那声音甜美的女娃儿正要上楼来,醒言不免心中兴奋,赶紧借着给客人上菜的机会,努力往那楼梯口蹭了好几回。毕竟,平常在这饶州小城里,也很难见到啥新鲜出众的人物。 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那位少女和她的成叔,终于在千盼万盼中登上楼来,走到一个靠窗雅座坐下。那位车夫倒没有上来,估计是身份低微,就在楼下大厅内胡乱用些饭食了。 见二人落座,醒言赶忙上前招呼,熟练的问他俩要点啥菜;自然,顺便也瞄了瞄那小姑娘几眼。这一瞧,少年心下倒有几分失望——虽然这女娃声音恁地好听,可容貌也只是一般;唯独那一双眼睛清澈见底,透着一股子灵气,才让她整个相貌活泛了许多。 这女娃看上去年方及笄,约摸十四五岁的光景,裙衫宽大,急切间也看不出她身姿如何。其实就是看到又如何呢?此时的青涩少年,又怎会真正懂得欣赏女子身姿的妙处。现在,醒言只隐约觉着,眼前这少女浑身都弥漫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青春味道。 再看那位大叔,声音听来虽有些苍老,但面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满脸皱褶。似乎这位大叔较善养生之道,看上去正是容光矍铄。 观罢二人,醒言开始在心底评价: “嗯,这女娃儿比小梅,只稍微好看上一点点。不过这成叔,倒要比清河老头精神上一大截……呵!” 虽然心中胡思乱想,但手上活儿却丝毫没拉下。醒言当即便娴熟的跟这两位外乡客人,推荐了几道稻香楼的拿手好菜。 “咳咳,这位小哥儿——” 正当这位小姑娘,对着刚上的一盘热气腾腾的煨猪手异常兴奋跃跃欲试时,忽听那成叔出言相询。又连咳了几声,才把这位只顾瞅着少女憨态出神的少年拉回现实中来。 “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醒言慌忙答道。见他回神,成叔便和蔼问道: “是这样的,小哥儿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特别是名山胜景什么的。我家小姐想在这饶州左近游玩一番。” “哈!您老问我可算问对人啦!” 一听老者这问话,少年立时来了劲儿: “俺张醒言别的不敢夸口,单说这饶州城的胜景儿,可属俺张醒言最熟啦!” 于是这一老一少,接下来就目瞪口呆的听少年长篇大论的演讲: 这跑堂小二,将那饶州城稍有些噱头的景致滔滔说来,无论啥犄角旮旯一个不拉;却偏又脉络分明、有迹可循。 看来,醒言不愧是季老学究的得意弟子,长期的刻苦训练,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正是: 忽发狂言惊满座,两泓明媚一时回! “醒言!!!” 正当成叔想要出言制止少年滔滔宏论时,却忽听得这少年的背后,突地咣当一声断喝,然后老少二人便无比惊讶的看着少年立马收声,抱头鼠蹿瞬间消失在眼前…… “客官您别光听这小子胡扯。他整天都没个正形!您看这菜都要凉了,二位还是先享用吧。不够再点啊!” “嘿嘿,其实小店也没啥其他特色——就是菜特别好吃!量又特别足!却还不是特别的贵!哈哈!” 不知是不是得到胖帐房的线报,这满嘴“特别”的刘掌柜,突如神兵天将般出现在当场,把正在阻止客人潜在消费可能的少年跑堂及时赶跑。 “呵,那就麻烦掌柜的,再把刚才那位小哥叫来。老朽正有些重要事体在问他。” 和刘掌柜夸张的言语想必,成叔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呃!” 这回,轮到刘掌柜抓瞎了;毕竟客户需求便是第一,无奈下也只好灰溜溜蹩回去,又把醒言给叫过来。只是,他趁人不注意时,小声威胁着少年一定要小心伺候客人,尽量不要影响他们多点菜。然后,这刘掌柜便很没面子的消失到柜台之后,等待下一次突发状况的降临。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成叔直截了当问少年,这饶州城邻近,倒底有没有啥值得一游的山峦。 听得成叔之言,不想给饶州人丢面子的少年,挠了半天的头,一番搜肠刮肚后,还只能无奈的告诉眼前老者: “不怕您老笑话,俺们这饶州城虽然名胜景儿很多,可就是城郊外着实没啥值得一看的名山。” “离咱饶州城不远的鄱阳县境内,倒是有不少山丘。可依我看,却也只是一般。稍微有点看头的,又都离这饶州很远。这饶州城左近嘛——呃,俺家倒有一处祖产山场,虽然占地广大,但山体低矮,只能算个野山头。” “哗!~你家有山呀?!” 一听醒言之言,那少女立即放过眼前那盘猪手,很感兴趣的追问少年: “你家山头叫啥名字呀?还没有名字吗?没名字我就给取一个了!” “呵~” 见少女如此热情,少年也报以和善一笑,言道: “俺家那山,大伙儿都把它唤作『马蹄山』。因为附近老人们传说,这山丘是当年玉皇大帝所骑的天马下凡,打滚时拱出了鄱阳湖,飞天前又踏下一颗蹄掌印。我家马蹄山,正是这个马掌心。” 听到“马蹄山”这仨字,成叔和少女眼睛同时一亮: “好有趣的故事哦!不知这位大哥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 这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正巧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下午的时间。 “嗯,正好陪小姐一起去看。喏,这位小哥,如果你愿意辛苦一趟的话,这锭银子就归你了!” 这是一直看上去稳重端庄的成叔。不过机灵的少年可以看出,这位成叔可不仅仅是因为少女感兴趣才这么费心上力的张罗,分明是自己也动了兴趣。 “真搞不懂啊!就那荒山有啥好看!这俩外乡人还真有兴致。难道真个被我这小道传说给打动了?不过这锭银子倒是不轻,抵得上俺一俩月的工钱了……” “咦?不对哦!这老头干嘛这般慷慨呢?这银子不会是假的吧?” 正在患得患失胡思乱想的少年,突然觉到有两道明光烁烁的眼神,正在盯着自己——原来正是那少女,见他忽而机灵干练,忽又呆头呆脑,觉得非常有趣,正拿双眼盯着他看。 不知什么缘故,少年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那张和清河老道历练过无数次的脸皮,竟破天荒的微微红了一次! 等成叔和那位少女用餐完毕,他们并没有马上跟随醒言去游览马蹄山。倒不是因为他们失去兴趣变了卦,而是那位小姑娘,临时又决定想要先在城内转一转,感受一下饶州城的风土人情。成叔也没有怎么反对,导游张醒言也没什么意见,反正缺席下午塾课也不是第一次;无论是去马蹄山游玩还是在饶州城内转悠,也没啥本质区别。 于是,成叔和那少女便在醒言向导下,开始在饶州城里闲逛起来。 正如前面所言,饶州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城,城内规格与天下其他城池相比,也没多大区别,无非是柳夹街道,坊间唱卖,无甚出奇之处。 那时倒还没有那种编制城郭十景的风气,不过张醒言倒底跟着季老先生读过诗书,虽然迫于生计不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不得不混迹于街肆;但他素来聪敏,胸中所学反比那些纨绔膏粱的同窗子弟,要通透精深得多。 因此,虽然饶州市井平淡无奇,但少年不免常常借题发挥,简简单单的景物,也安上诸如“古庙梵钟”、“秋河秀色”、“流水人家”、“环城翡翠”、“小城灯火”之类的高雅名目,再结合上那些从稻香楼三教九流食客处听来的奇谭轶闻,便总能将一段本不起眼的景物,引经据典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这一番有虚有实的趣味言辞,不仅将那稚龄少女深深吸引住,便连饱经风霜的成叔,也常常颔首称道。 经过大半个下午的游玩,三人已经比较熟悉。特别是两个年轻人,更是远比开始时融洽自然得多。 醒言已知那位大叔就叫作成叔。只是那少女的名姓,虽然当时市井男女风气不似后世那般拘束,但一般女子的姓名,还是不会轻易告诉陌生男子。于是少年便常常苦于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位少女,最后终于忍不住问起成叔那女孩的名姓。 没想,那少女正与醒言投缘,闻他问起,便略含羞涩的主动告知姓名: “我叫居盈~” “我叫张……” 就在醒言也要告诉她自己名字时,谁知居盈浅笑道: “你叫醒言嘛!你那老板嗓门这么凶,早把你的名字喊得整条街都听得到啦!嘻~” 不提这对少年男女一番笑闹,却说当路过李记杂货铺时,倒底是少年心性,醒言言语间不免就流露出对李小梅的夸赞之意,于是居盈便忍不住笑他没见过真正的美女。 听到心中的偶像被人轻视,自己的审美观更遭怀疑,少年便不免有些恼羞成怒,赌气道: “居盈,虽然小梅可能没外面那些漂亮女子好看,但在这饶州城中,依我看也是数一数二的!” 此时,为了争胜,他已把小梅这方圆两条街的第一美女,提升到全城数一数二的名次。 没成想,居盈闻言,饶有兴趣的追问: “那醒言你知道外面有啥漂亮女子呀?” “这个……” 气势汹汹的少年,一下子就被噎住;毕竟,自己最远去的地界,也不过是饶州东南的鄱阳县。 看着这俩正斗嘴的年轻人,成叔也没插话,只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意。 怔愣半晌,醒言倒底常在酒楼走动,心思灵活,看着居盈的笑靥,稍一思索他便有了计较,开口言道: “嗯,外面的漂亮女子嘛,我当然知道。首推当然是我们皇帝陛下的小女儿倾城公主。稻香楼的酒客们,都在传扬她的美貌呢!他们见多识广,能把她夸为天下第一,想来应是不错的。” 聪明的少年,首先便推出一位天下公认的第一美女,保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便开始反击: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倾城公主漂亮,那我就举个现成的例子吧、” 说到这儿,醒言故意顿住。 “嗯?现成的例子、在哪儿呢?” 果不其然,少女中计。 “那就是你啊!嘻~” 正准备看居盈有啥夸张反应,没想到她居然只是忸怩一笑,没有再说话。 时间过得很快,虽然饶州城城池不大,但一圈逛下来,不知不觉也已是日渐西沉。待讲完柳竹巷那口水井与一位寡妇悲苦动人的故事后,醒言便和他们二人,一起坐上马车往马蹄山而去。 在车上,偶尔一瞥间醒言发现,居盈的睫毛上竟还隐隐闪动着一点泪光,估计是单纯的少女,还沉浸在刚才他讲述的那则凄美动人的故事中。 “女孩子还真是多愁善感啊!” 少年决定,下次再和小姑娘们说故事时,都要把结局改成大团圆。 托居盈他们的福,这次普通的赶路,造就了少年醒言这辈子中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坐马车; 第一次不用自己双腿走回家; 第一次……这辈子第一次碰到女孩子的身子! 这个第一次,是马车一次拐弯时,由于惯性作用,少女往他这边微微倾倒,手臂挨在了他手肘上。虽然只是一下,这轻轻的一碰,却已让素来大胆的少年耳热心跳了一路! 待到马蹄山时,已是夕阳西斜。西天的霞光,斜照在马蹄山上,把这座不起眼的小山丘,装扮得宛如一座光华流动的红玉雕塑。山丘上葱茏的草木,此时也似施上了一层朱粉。 可能是醒言之前没夸过马蹄山什么好话,居盈觉得这夕阳中的马蹄山,也挺好看的。不知不觉中,少女已按照少年下午的导游风格,脱口赞道: “好美的『马蹄夕照』啊~”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四章 娇儿原不解炎凉 载着三人的马车,停靠在山脚前一处平坦的地方。下得车来,醒言便领着成叔居盈,朝自家马蹄山上走来。 虽然这马蹄山,醒言再是熟悉不过。但除了在酒楼过早显摆出来的天马蹄掌典故,其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掌故了。而这风景名目,早就被居盈那丫头抢先叫了出来,他总不能在这“马蹄夕照”之外,再诌个什么“马蹄晚照”,那也忒没创意了。 当然,也许可以说说那块白石,添油加醋将那个夏夜自己在这白石上的遭遇描述一番。其实那晚的遭遇,本就出乎常人理解,不用添油加醋,估计也能轻易勾起居盈和成叔的兴趣。 不过,有了那天早晨的前车之鉴,醒言已经对别人认可不抱任何希望。若说出来,很可能最大的后果,就是败坏了自己在居盈和成叔心目中的形象。他们或许会认为,这小子之前说的那些典故,还往往假托前人,这次居然以自己为主角!免不了会有吹牛之讥、白痴之疑。所以,少年导游这次索性保持缄默。 其实,以醒言之智,经过后来内心中反复思量,早就认定那晚奇遇不只是个幻梦。只不过,思前想后还是太过惊世骇俗,即使在自己父母面前,他也是绝口不提。 正想着白石的事儿,不知不觉三人就来到白石之前。见气氛有点沉闷,少年便想着找点话头: “二位看这石头。看出来像什么没?——像床啊。我常常到这儿来乘凉睡觉,可清凉啦。若是这石头旁再长棵遮荫的大树,便一定是夏天睡午觉的好去处!” 在少年说话间,居盈早坐了上去,踮着脚儿摇摇晃晃,似乎正在测试这石床的高低舒适程度。不过,醒言眼角的余光,让他偶然发现一直都很恬淡的成叔,看这白石床时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大自然。 只见他绕着这不起眼的白石床,踱了好几个来回,似乎在仔细观察着什么,嘴里还不住念念有词的嗫嚅。 见着成叔这异状,醒言有些奇怪,心中忖道: “难道他真被我话儿打动?想把这石头运回去当床榻?不会是在目测大致尺寸,琢磨着如何挖掘搬运吧?” 正当少年又开始胡思乱想时,却发现成叔已经停了下来,原本看不出大喜大怒的脸上,现在居然被醒言观察到一种异色。 正琢磨成叔为何脸现讶色,他却又惊奇的看到,成叔讶异的目光正转向自己。 在少年奇怪的目光中,成叔又像方才绕着白石那样,绕着他走了几圈。 “这老头,难道也把我当石头了?” 醒言不解;少女居盈在旁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也是不知所以。 “呵~老夫只是突觉得,醒言小哥便似这块白石那样浑金璞玉,霜华内蕴。真是材质非常啊!” 醒悟过来的老者,赶忙对二小解释。此时他脸上,已经换上一副发自内心的笑容。 “原来还真把我当作石料了!” 醒言不觉一吐舌头。那少女也欢然叫道: “啊!没想到醒言居然还是个人材呢!” 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少年不觉便瞪了正口角含笑的小丫头一眼。 接下来他们在四处略略转了转,便结束了这次马蹄山观谒。 成叔自刚才这次惊讶之后,一扫原来的恬淡,让少年明显感觉到对自己热络了许多。 “难道那白石这次又出了古怪?否则这稳重的成叔,怎会突然一反常态?” 醒言看着成叔生就德高望重的脸形,心中有些促狭的想道。 天色已晚,在醒言好心的提议和成叔无间的配合下,居盈他们就在醒言家歇下。那车夫还有马车,就在这马蹄山下候着。 醒言家有茅屋三间,虽然家境困顿,但醒言的母亲张王氏贤惠勤快,把庐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张家夫妇甚是好客,见儿子带来外乡客人,老张头便舀出自家酿造的松果子酒,给成叔斟上,又切了一块平常舍不得吃的咸腌野鸡肉,让老伴就着榛子仁炒成两大盘下酒。 少女居盈,仿佛对农家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特别对那只竹根雕成的酒盅,简直爱不释手。 这只竹盅,翠黄的外壁上,用刀琢出一丛浅白的兰花。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是风韵盎然;配合着这朴拙的竹筒,竟别有一番韵致。自然,这略带风雅的自制器具,就是少年醒言的杰作了。听着醒言他娘略带几分自豪的介绍,小姑娘的眼中,不禁对这位普通的农家少年,闪过一丝钦佩之情。 看着成叔、醒言都有酒喝,而且彷佛还很陶醉的样子,居盈便忍不住也想尝上一口。醒言家这取自马蹄山上松果仁酿造而成的清酒,其味并不浓烈,还带有一股松针特有的清香。因此,待醒言娘看少女渴望模样,便跟成叔解释了一下,也给她斟上少少的一小盅,并好心告诫她,要慢慢的喝;每次喝少许,并且不要急着咽下去,就不怕被呛着了。 于是,居盈这小姑娘,也学着成叔那享受的样子,慢慢的啜上一小口,然后让这酒水在唇齿间流转,细细品味这酒中的清醇况味。 似乎居盈从没喝过酒,饶是这松果酒酒力清淡冲和,小半杯下得肚去,却也是晕红满颊,在这烛光的映照下愈觉其妍,恰似那落日芙蓉,说不尽的缱绻缠绵。 “想不到居盈这丫头还挺好看的嘛!” 目睹少女酡红醉颜,醒言不禁有些意动神驰,在季家私塾多年训练的功底自然而发,佐着这清酒曼声吟道: “山屋小宴醉霞觞, 风送酒麝一庐香; 素手纤纤摇烛影, 浮杯光照马蹄山。” 少年这诗一吟,举座反应各不相同: 张氏夫妇见怪不怪,知道儿子又在编撰那些奇怪的短话,虽然听不懂,不过大概就是季家私塾教授的学问;看起来,儿子这塾课没有白念,便很是欣然; 成叔则遽然动容,看着这原本心目中的浮夸少年,眼神又有些不同;而居盈显然听懂了醒言这诗是在说她,而且颇有味道,不禁满心欢喜。虽然她只是轻声说了句“恁地歪诗”,但脸上酡颜更甚,便让醒言愈觉娇妍。 在大家喝酒的时候,醒言母亲一直在旁边陪着。待众人喝完,才在席侧端碗细嚼,和大家一起用饭。 晚上,居盈单独安睡一屋,成叔则和醒言一屋。二老则就在厨房铺草睡下。 屋内,成叔似乎很快就入了梦乡,但醒言却不似以往那般很快入眠。辗转反侧间,看着窗外透进的柔和月光,想起这半日快乐的光景,就彷佛在梦中一样。 特别的,回想起在马车上那轻轻一触,少年心中便似有万种风情转动,脑海里不由自主反复盘旋着《诗经·国风》中那段塾课: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第一次,醒言觉得那心目中枯燥的诗经,原来也是这般的鲜活生动! “其实,她也蛮好看的……” 少年就在这样纷乱的念头中,渐渐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在他隔壁的居盈,则看到草床上已换上一床干净的布褥,布褥上堆着一条毛色新鲜的狐皮。在那方粗陶枕旁,还发现一把防身的黑铁剪刀,想必应该是醒言的母亲放置的。 “好细心的大婶啊!” 居盈想着。 经过这一日的玩耍,小姑娘也确实累了,再加上松果子酒清醇绵长的后劲也上来了,便拉过那条暖暖的狐皮盖上,在混杂着夜鸟啼鸣与林叶唏呖的山野夜风声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当醒言在啁啾的鸟语中醒来时,看到对面成叔的草铺已经空了。见此情形,少年也不好意思再睡,连忙穿好衣物,来到厨房中在木盆中舀上些泉水,便开始洗漱。 快要洗好时,忽听门外传来居盈开心的笑声,夹杂着小鸡们叽叽咕咕的鸣啼。醒言便束好头发,来到门外看少女何事这般高兴——只见居盈正在茅屋门前空地上,拿着一只瓢儿,兴高采烈的撒着什么给小鸡们吃;便撒还边“咕咕”模拟着母鸡的声音,兴致盎然的和他家新孵出没几天的小鸡子儿玩耍。 “醒言快来看,这些小鸡好可爱啊!像绒球一样!” 居盈惊喜的叫道。 看她这新鲜的样子,醒言不禁莞尔。 “看来这丫头,还真是没见识啊,就些小鸡,值得这般激动嘛。” 不过见少女热情高涨,他也受到感染,便走上前去一起来看这些小鸡。 只是,当醒言看清少女手中瓢里所装物事时,脸色不禁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苍白,紧赶几步走到近前,盯着她手上的瓢儿生硬的说道: “快把它给我。” 居盈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说: “好啊,你也来撒米给它们吃!” 不过等她把瓢递给醒言,才看清少年脸色不是那么自然;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疼,又有点儿生气。 居盈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问: “醒言你怎么了?生气了?” “没,没啥。” 醒言接口答道,不过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骗我的,一定是生气啦,而且我还知道是我惹你生气啦,快告诉人家是怎么回事!” 说着说着,居盈眼圈竟有些红了起来。 “别哭别哭,我告诉你还不成嘛!” 甚少见这样仗阵的少年,立时慌了手脚,竹筒倒豆子般说道: “你知道你撒给小鸡吃的是什么吗?那是米啊!我爹翻岭钻沟,辛辛苦苦要捕捉好多猎物,才能到城里米行换一小袋米。这些米,我家平时都舍不得吃的,只有来客人了娘才会煮上米饭米粥。平时我家吃的都是苋子,又糙又难吃,估计你都没吃过吧?我也不喜欢吃,但没办法。靠马蹄山这荒山野岭,积上一点钱粮差不多只够交税。如果我不在稻香楼当店小二,我那私塾更是想也不用想了!” “我家喂鸡,都是我娘采来野菜切碎了给它们吃;这米连人都不舍得吃,哪还能拿来喂鸡!你这瓢中的米,大概是娘舀出来准备煮米粥给你们当早饭的吧。其实还真的是托您们的福,上一次我吃米粥。大概已经是在两个多月前了吧……” 许是心中激愤,醒言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说到最后苦笑起来。 也难怪他心中如此激荡,因为饶州地界水田稀少,山货低贱而稻米贵重。醒言家生活困顿,老张头平素打理打理这荒山野坎上的一点果林和野麦,农闲时去猎些山物,拿到城里换得少许粮米间杂粥饭。他家很少烹煮纯米饭粥,而是由醒言娘到附近山野中,满山遍野的逡巡,采集野麦果实,磨成粗粒苋子权当米食。 再说醒言一口气倒完心中的困楚,渐渐平静下来,也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过既然按少女要求告知了原因,想必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吧。 “呜呜呜,对不起!” 没想居盈听完后,还是忍不住抽噎起来。这下轮到醒言慌了手脚,赶忙说道: “咳!我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还是哭了?若让成叔听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呜呜~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对。人家心中难过~” “醒言你这浑小子怎么欺负起人家小姑娘来啦?” 成叔没出现,倒是醒言娘被少女哭声惊动,便端着衣盆出来看个究竟。 正哽咽着,听到醒言娘出声,突然间居盈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止住了哭声。她跟醒言娘吞吞吐吐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申明不关醒言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好,不合拿稻米来喂鸡。 一番诚心道歉后,醒言娘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朴实的农妇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儿的说不怪你不怪你,同时拿眼珠瞪儿子。此时醒言也觉得刚才语气有些过分,便也端的诚惶诚恐。为了早点平息风波,别无长处的少年,便亲口向居盈承诺,今天他可以继续给她们当导游。听他这么说,少女才真正破涕为笑: “太好了~可不许赖!人家本来还是很懂事的,这次实在是不知道嘛。醒言你可不要老记在心上生我气哦!” 醒言忙道: “早就不生气了,呵~” “没想到你们家有这般苦楚……” 说着说着,居盈眸中又有莹光闪动。 “呃~再哭我就真生气啦!” ——经历了这场风波,不知不觉中,这二人已亲密了许多。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章 浩淼烟波泯尘俗 “对了,怎么不见成叔啊?” 刚才这么大动静,却还没见成叔出现,醒言有些奇怪,便出言询问居盈。 居盈说她也不知道,倒是醒言娘告诉他们,成叔很早就起来,说先去招呼一下山脚下的马车,带点干粮给车夫吃。并且特地嘱咐,说居盈他们不用等他了,在醒言家吃了早饭后,自己去马车那儿找他。 早饭时,为了表示歉意,居盈坚持不吃米粥,而要尝尝苋子的味道。醒言拗不过,也只好告诉娘早饭做苋子粥。 对苋子粥没啥概念的少女,等真的舀到嘴里,才发现醒言所言不虚。这苋子粥,真不好吃;即使就着酱油腌制的孢子肉丁,居盈还是觉得这苋子难以下咽。不过,即便这样,她还是坚持吃完,并不言苦。醒言看在眼里,心中暗道: “这丫头也蛮懂事的。” 等依成叔之言赶到停放马车的山前空地上,车夫却告诉他们,成叔早已自行离去,说要去三清山拜山访友,请醒言暂时照看一下居盈。 居盈闻言,虽然对成叔不告而别有些惊讶,不过却一点也不生气,倒反而还有些欢欣雀跃起来。也许,只有同龄人在一起,游玩才更加快乐吧。与她欢欣鼓舞不同,醒言心下倒有些奇怪,口中自言自语道: “三清山……不就在鄱阳湖那边嘛。三清山里倒是听说有不少道士。难道成叔在那儿也有朋友?” “鄱阳湖?好有名啊!醒言你带我去玩!好吗?” 没想居盈耳朵甚好,立时捕捉到“鄱阳湖”三字,便开口求恳少年。 正闹着,那车夫又递过来一封信,说是成叔留给醒言的,让他啥时打开看都成。 倒底是少年人心性,好奇心比较重,不用居盈劝掇,醒言便撕开封皮,取出信囊来看。成叔能跟他这个萍水相逢的市井少年有什么重要事情好说呢?无非就是嘱托要好好照顾居盈这小丫头。 展信观瞧,只见信中写道: “昨日夜酌,君之赋诗颇为雅丽;玩味之余,老夫不禁技痒,也来试和一首:” 哦,原来和我谈诗啊!难道昨晚那首即兴之作、还真的不错?再看成叔这行书字体,也写得着实不错,庄严肃穆中还能看出颇为飘逸洒脱的笔意。 接着往下读,却见成叔笔意突转,换成一副狂狷的草书: “痴儿控卧仙山背, 寒露满身披月华; 兰因絮果歌金缕, 本是罗浮梦里人。” 只见这满纸墨痕飞动,那二十八个字儿彷佛蕴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灵气,直欲离纸飞腾而去。只是赞赏之余……这四句是和诗吗?似乎和自己昨晚那诗不太搭边。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这诗本身倒还不错,音节婉转,颇有可观之处。特别是成叔这一手草书,狂而不乱,清丽灵动中,又见几分洒脱出尘之意,显见这成叔于书法一道,颇为精研。 正在心中赞着,少年又发现信下面还有内容: 余观李氏小梅,并非君之佳偶。 落款:灵成子。 “……看不出来这成叔,还有些为老不尊啊!我啥时说提过小梅啦。” 少年脸上不禁有些发烧。 “喂!这信里写啥了?” 居盈看到少年有点脸红,于是很好奇信中的内容,便伸头想凑过来看。 “去去,没啥好看的。” 醒言才不好意思让她看到最后那句话呢! “想不到醒言你是个小气鬼哦!” 看着居盈有点不满的样子,这少年突然想捉弄捉弄她: “呵呵呵,灵成子、哦不,是你成叔他已经跟我说了,” 顿了一下,看着支起耳朵等待下文的少女,接着说道: “成叔说要把你嫁给我!哇哈哈哈哈~” 话刚说罢,少年便学着清河老头儿那样,舞舞爪爪的夸张大笑起来。 “骗人!成叔他才不会这么说呢!” 少女的脸上一下子飞起一道绯红,慌张的说道。 过得半晌,聪明的丫头终于反应过来,便反击道: “哼哼,就算成叔真要把我嫁给你,你敢娶吗?!” 一听此言,青涩的少年觉得自己的胆量受到了怀疑,便似受到很大侮辱,就有些赌气的大声说道: “当然敢啦!” “我张醒言,除了那倾城公主之外,谁不敢娶啊?!” 没想,这次少女却没笑他无知的大话,只是俛首半晌,沉默无言,然后便抬头嫣然一笑: “倾城公主……她是吃人的大老虎么?” 醒言居盈二人此番目的地鄱阳湖,烟波浩淼,水天无际,正是当时除了云梦大泽、洞庭水泊之外的第三大湖,其状如一只南宽北窄的硕大葫芦,系挂在如练长江的南侧。 这次两人还是乘着马车,来到这饶州辖下鄱阳县境内的阔辽水泊。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烟波浩荡的水势,当活泼的居盈第一眼望见这惊涛拍岸、涵澹无涯的鄱阳湖水时,只睁大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得。 良久,少女才从这大自然瑰丽雄浑的杰作中清醒过来,对醒言轻轻说道: “从前爹爹让我看书,书册上总有『水天一色』、『水光接天』的句子,我便觉得这写得好有诗意。而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晓得这寥寥几字里,蕴涵多么实在的涵义……” 也难怪居盈如此感叹,从这鄱阳湖边向南望去,只见那水面浩大廓潦,极远处仍看不到边际。就在那目力所穷之处,这水泊,便与那青天连为一体,让人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湖面。 醒言来过鄱阳湖几次,倒不似少女那般激动。但受了居盈惊艳之情的感染,他现在也觉得今日这鄱阳湖格外的好看。 少年引着少女,一路沿着湖岸游玩,浑没注意到那辆马车,也随在后面缓缓前行。 近在咫尺的鄱阳湖水,涛浪不停冲刷着岸堤泥石,发出阵阵“嚯、哗”的声响;霎时间,两人只觉得一股清爽的水气袭面而来,只觉分外的宜人。 看居盈游兴颇高,并不言累,醒言便带着她绕着湖堤,游了鄱阳湖畔的一些名胜景儿。一路迤逦,过琵琶亭,拜老爷庙,谒太君岩,登三国周郎点将台。将近晌午时,居盈才觉得身子有些倦惫,醒言便荐她到鄱阳县城的望湖楼用膳。 这望湖楼坐落在鄱阳县城东南侧,离鄱阳湖岸只有数步之遥,正是那用膳观景的好去处。 居盈来到这望湖楼下抬头观看,只见这楼飞檐重阁,乃全木结构,共三层,上两层八角,下一层四角,青黑小瓦,粉白檐脊,雅淡中透着纤巧,作为一家酒楼,已是颇为难得。 抬头望去,二层挑檐前正挂着一块黑木匾额,上面用明绿墨漆书写着“望湖楼”三个大字,笔力遒劲雄浑,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匾额下两侧边更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花笺茗碗香千载, 云影花光活一楼。 此联不知何人所拟,倒是颇合这望湖楼的气派。雅致的楼阁造型,让这望湖古楼本身,也成了鄱阳湖一景。 一番观玩后,醒言便引着居盈上楼用膳。那居盈似很与他家车夫很是默契,两人并未搭话,那车夫便自己将马车停在楼下等候。看居盈神态,一派不以为然模样,显见已是习以为常;而他家车夫体格魁梧健壮,与寻常车老板猥琐羸瘦的体貌比较起来,总觉有些突兀。 见此情形,醒言心下奇怪,便不免出言相询。少女便告诉他,她本是洛阳商户的女儿,这车夫是她家中蓄养,一路跟她来到此地。 上得三楼,居盈寻一靠窗的雅座坐下,正待点菜,却见醒言垂手站立一旁,不觉讶异,便出言相问。 醒言踌躇了一下,只好跟她解释: “我哪有闲钱在这望湖楼吃饭啊。你先吃,过会儿我便到柜台上跟掌柜的讨一口汤,就着我自带的干粮吃了就行了。我常来这儿给稻香楼取鱼,与掌柜相熟得紧,你就放心吧。居盈你自己先吃,我在这儿候着,陪你说话。” 居盈闻言,心下莫名一酸,然后便嘴角含嗔,起身硬把少年扯着坐下,并威胁说,如果他不吃,她也不吃。本来习以为常的少年,没想她反应如此激烈,也只好依言坐下。 虽然,他在饶州稻香楼做惯了伙计,对店小二的活计相当熟稔,但在这雅座上正儿八经坐下,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一时间,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身上便似有毛虫爬过,总觉得有些别扭,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才好。 居盈看着他这逗人的尴尬样子,心中却别有另一番滋味。 “醒言,你招呼小二过来,我们点菜吧。” 居盈柔声说道。 孰料,一听“小二”两字,少年都有点条件反射,一句“客官你想要点什么”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忙和其他男客一样,唤小二过来。 正在少女问小二这望湖楼有何特色菜肴时,却听醒言接口说道: “这望湖楼虽然我没吃过,但特色菜肴我还是很熟的。望湖楼最拿手的,便属翻阳湖狮子头、清蒸荷包红鲤鱼、糖醋鲫鱼,还有白芦蒸鲥鱼。只是这白芦鲥鱼,却不如鄱阳湖中南矶岛酒家『水中居』,来得地道入味。” 那店伙计显然与醒言相熟,听他说到最后,便笑骂他胡说。 “那就这些就都要了吧,然后再来三大碗白米饭。” 居盈吩咐小二。 “这、这都要的话再加上三碗米饭,可得要二两四钱银子啊!” 醒言饭菜价格脱口而出,提醒居盈这可是一笔巨款。却听少女嗔道: “人家走了半天,肚子都好饿了嘛!你还不让人家吃!” “呵呵呵……” 听她这么说,眼见这些奢侈的少年,虽然看着都心疼,却也唯有傻笑。 等小二回头向楼下高声叫唱了他们所点菜谱,确定了这些菜过会儿就会真真实实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可以动筷取挟,醒言便开始在那儿坐立不安,兴奋不已!此时,这十六岁少年心中正翻腾着可笑的想法: “想不到我张醒言也有今天!也能坐在这望湖楼上吃饭!还一次就把望湖楼的名菜吃全!回去后,可以好好跟稻香楼的伙计吹吹了!” 这十六岁的少年,似乎一下子成了幼孩!看他兴奋模样,居盈心中却想着: “呆子,其实我哪吃得这许多。点这些,还不都是为了谢你。”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含笑逗他: “喂,过会儿没钱付帐,可只好把你押在这儿哦!” 兴奋中的少年,闻言不禁惊疑不定,又开始思忖这个的可能性,患得患失起来。 看着他那傻傻的样子,居盈抿嘴一笑,不再理他,转首朝窗外鄱阳湖望去。 这一看,才发觉这望湖楼果然是观览湖景的佳处。从这三楼望去,鄱阳胜景一览无余。 所谓“万顷湖平长似镜,四时云好最宜秋”,其时正值九月凉秋,水木明瑟,从望湖楼这高处看去,鄱阳湖又有一番不同的气象——远空遥碧,一水浸天,极目处白帆隐隐;湖面上,时有鸥鸟上下,鹜影蹁跹,尽态极妍。真个是: 闲云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被这天光水影深深吸引,居盈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章 李代桃僵事逾奇 居盈窗外观景,醒言暗吞口水,一时间各自无言,俱都静默下来。 过了片刻,在少年千盼万盼中,第一道菜鄱阳湖狮子头终于被小二端了上来。不过,紧接着店伙计就很抱歉的对他俩说道: “实在抱歉,后厨掌灶曹师傅说,今天鲥鱼已经用完,所以那道白芦鲥鱼实在抱歉了!客官您看是不是换道菜?” 醒言闻言,心中大呼可惜;下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这机会再来这望湖楼吃饭。 听了伙计的话,居盈也有些失望,只好又随便点了一道雪菜银鱼汤,两人便开始埋头吃饭。 正当醒言全身心投入享受这肥而不腻的狮子头时,忽听得楼下街道一阵沸腾。在一片嘈杂的声响中,清晰分辨出趾高气昂的呵斥,还有年轻女子悲切的啼哭。 这突发的状况,立时打断了少年的细嚼慢咽。居盈一时也放下筷子,和他一齐起身,走到望湖楼另一侧正对着望湖街的菱花窗口前,探看倒底发生何事。周围的食客,此时也纷纷放下碗筷,一齐挤到窗前看热闹。 透过窗棱看去,原来,望湖楼临着望湖街门脸儿不远的地方,那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边有一排小货摊,正有一群衙役围着其中一个摊位,正在那儿争嚷推搡着什么,叱骂哭喊之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走,我们去看看吧!好像有女孩子哭喊的声音呢!” 心急的少女立即扯着醒言,从周围食客堆中挤出来,一起下楼去看个究竟。刚下楼梯,那醒言还不忘回头跟小二喊一嗓子: “店家!那狮子头别动,还没吃完。余下的菜食等我们回来再上,省得放凉~” 这话音一路走低,尾音则已在一楼底下。 此刻,在那出事摊位前,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一些闲人,正在那儿瞧热闹。只不过眼前官差办事,谁也不敢靠得太近,倒反而让醒言护着少女,毫不费力的钻到最前面。 只见在一个药材摊子前,站着四五个衙门差役。其中两个衙役,正在拉扯着一位村姑打扮的少龄女子,想把她拖走。而那位长相老实巴交面容愁苦的中年汉子,听周围百姓小声耳语,便知是那女子父亲。此时,他正死力扯住女儿的手,不让衙役拉走;同时,口里正苦苦哀求着什么。而一位中等身材班头打扮的官差,正对着那不断哀求的汉子大声叫骂,让他识相些快放手。 听了一会儿,醒言才大致明白,原来这对父女是附近大孤山的药农,闻得这鄱阳县繁华,便将采得的草药拿到这望湖街上来卖。却不料,方才那班头带着手下过来收摊税,这药摊一上午卖得的银钱,竟只能勉强交上这摆摊费。谁想,忍苦交了钱,临了官差又说还得交上啥“街貌洁净税”。可怜那父女,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税,并且也委实没钱了,想交也交不上。因此,这班头便要扣下这女儿先抵着税钱。 “陈班头八成是看上这姑娘了吧?没见这样刁难人的。” 旁边一位看热闹的小声说道。 醒言闻言,便仔细看了看那姑娘,发现她虽然服饰粗糙,但细瞅瞅还确实有点看头。再瞧瞧那陈班头盯着这姑娘的眼神,便可知旁边这人所说八九不离十。 正当醒言踌躇着要不要把这关窍说给旁边正自愤愤的居盈听,场中的情况却起了变化。只见那陈班头看那汉子还是拉拉扯扯不肯放手,也不耐烦了,狞笑了一声,对站在旁边闲着的两位手下喝道: “好哇!既然这刁民死不撒手,那就一起带走!” 差役们轰然应诺,挥动铁链铁尺一起上前擒拿。可怜这两父女如何敌得过如狼似虎的差役?便似老鹰捉小鸡般被衙役们套上锁链擒往县衙而去。 “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官差怎可如此胡为?” 居盈气得杏脸通红。见她如此,旁边一位老者好心劝告道: “姑娘你还是小声点吧。万一被陈班头听到,小心也被抓了去!” 那老者接着叹道: “唉,那姑娘估计逃不出陈魁的虎口了。那汉子估计也是有去无回了。” 醒言闻言,忙问老者这是怎么回事。 听他一番解说,才知那衙役头目名叫陈魁,为人好色好赌,见着有点姿色的穷苦女子,便思摸着使些手段霸占了。而他又善于逢迎,颇得县令老爷吕崇璜的欢心。因此对陈魁的恶行,吕县令虽看在眼里,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受害者往往求告无门,最后也只好忍气吞声。正因这样,陈魁也就越发的横行无忌。 说到这吕县令,其实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贪酷爱财,想尽一切办法搜刮油水,让这鄱阳县百姓多有怨言,便按他名字谐音,将他唤作“吕蝗虫”。 听到老者此言,旁边一位粗眉大目的豪客愤愤叫嚷起来: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事兄弟们说什么都得管上一管!” 围观的人群中,倒有不少鄱阳湖游客,其中不乏挎刀佩剑打扮粗豪的江湖汉子。 “管?” 听得壮汉豪言,那老者冷笑一声: “这位好汉外乡人吧?谁不知只要进了这鄱阳县的大牢,先不管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杀威棒。之后若没有二三十两银子,甭想吕老爷他会放人!” 一提到二三十两银子,意图打抱不平的好汉们立马收声。这年头道上光景也不景气,谁内里的衬衣上不打着两个补丁?正是杖头乏了钱,英雄也气短啊! 老者一席话,让这草药摊前一时间冷了场,方才还热血沸腾的壮士们已然冷静下来,自觉作为江湖中人,还是要坚守“民不与官斗”的江湖第一法则。再一想到那听起来就渗人的“杀威棒”,更是不寒而栗——刀剑砍在别人身上不知道痛,倘若招呼在自己身上,那就不好耍子了。还是各走各路,这才是上上之策。 于是,这看热闹的人群,便此三三两两的散去。 听到老者刚才这席话,居盈眼里倒有些迟疑之色。醒言一瞧,便知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想替那两父女花钱消灾。 “这丫头,看来身上的银子还真不少嘛!” 正思忖着,忽见一位五短身材、身板单薄的汉子,突然凑上近前,一脸神秘的对他二人说道: “两位想要解救那父女二人?小人倒有一良策!” 眼前这位单薄汉子,相貌看起来颇为猥琐。他见勾起了两人兴趣,便继续往下说道: “看来这位小姐,是非常同情那对父女的遭遇。其实小人也是。小人倒有一个办法,不用花上三十两银子,便可解脱那父女俩的痛苦!” 看起来,这猥琐汉子从二人衣饰上,立马判断出该跟哪位搭话——倒不是他眼力过人,而是醒言那身粗布衣裳的打扮,确实也只能是跟班长随之流。 听他这话说得凑趣,居盈立即大感兴趣,急切问道: “你有好办法?快说来听听!” “这位大小姐且莫着急。其实,刚才那老头说得也不完全错;若入了这吕相公的大牢,不花上几十两银子,还真是出不来……不过、” 说到这里瞅见少女神色不善,猥琐汉子赶紧转折: “不过那吕相公大堂上提审犯人,在讯问之前,一般要对那些没什么来头、赎银不多的犯人,先打上一顿杀威棒!那位小女子,不必担心,陈魁大人自会怜香惜玉,吕老爷也不会不凑趣。只是,她爹爹就不消说了,这顿杀威棒应该是免不了的!” “啊!那怎么办?!” 听他说得吓人,居盈掩口惊呼。却听那半老汉子续道: “小人要说的,正是这个。姑娘知不知道小人还有个外号?叫作『王代杖』!” “啥?王道长?” 醒言没听清,不过对道长这词儿倒是比较敏感。 “这位小哥你听错了,贱名王二,外号叫:『王、代、杖』,专门代人受杖挨打。只要苦主亲朋给俺些药酒银子就行了。” “嗯?大堂上也可以代人挨打?” 居盈听着新鲜,十分好奇。见她奇怪模样,王二代杖皱面一笑,道: “两位看来也不是本乡客吧?谁都知道,我们吕大人只管拿赎银的事儿。他哪管那棒子、倒底落在谁人身上!” 原来,这鄱阳吕县令为人贪墨、极端爱财,于是这“代杖”之职,便应运而生。鄱阳县城一些破落户儿,便借此以为生计,收些银两便替人受杖。 当然,这受杖费中,自要扣除一部分给吕大人、陈班头,还有那当打的衙役。给那衙役分红,自是为了捱板子时少些痛楚;若给了钱,那板子便举得高、落得轻,虽然现场观众耳中听得“噼啪”脆响,受杖人口里的惨呼也是惊天动地,堂上一片狼藉热闹无比——但实际上,那只是竹杖与裤内所垫羊皮撞击的声音。 只是,虽说暗地有物衬里保护,但给这执杖衙役的银子还是省不得。若贪着这几分银子打点不到,那执杖衙役暗地里使坏,将干枯的老竹片换上新鲜出炉的硕大毛竹,狠一点的再学那卖注水肉的无良屠户,将本就不轻的新毛竹再浸这么一晚上水,变得死沉死沉,威力赶上佛门降魔杵,挥一挥就是一道青光闪过。等到得堂上,再使出吃奶的劲儿往死里揍,那一顿暴打可不是闹着玩儿——虽说现场效果别无二致,但这出戏可是真唱;猛来这一下,这代杖生意还想不想有下回? 不过,居盈二人还是第一次听说,竟还有“代杖”这说法,听得王二侃侃而谈,不禁目瞪口呆。 见他俩张口结舌,这王二一看有戏,心说这俩年轻人看来涉世不深,这位小姐还爱心泛滥,说不定这桩本来无根无凭的生意,说着说着就做成了!按照职业经验,此时更要趁热打铁,赶紧再添柴加火、把这事儿做成铁板钉钉: “小姐您还没见过咱鄱阳县衙的杀威棒吧?那些掌棍衙役,可以说天天有实战机会,在这棍术上浸淫的可非一日之功。在咱这饶州武术界,可算是数一数二、远近闻名!就连那祁门县的神棍门掌门,还曾亲自远道儿赶来这里考察取经!” “您也亲眼看见了,就刚才那药贩的身子骨,估计十棍都熬不过,很容易就会丢了性命,那多惨啊!想想吧,他的女儿就这样失去慈父从此孤苦无依、他家八十岁的老娘从此便要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您问怎么办?找我啊!我这代杖信誉良好,价格在咱这同行里也最是公道。起价一两银子十二棍,堂上多打一棍每棍另加五钱,定金纹银一两,多退少补。如果没打满底价,还可自动存入下次过堂,再打八折。” “信誉?您看我这人,一瞧就知道是老实忠厚,绝对童叟无欺!不信您去扫听扫听,俺这价码、是不是鄱阳县最低!如果不是,俺分文不取!小姐您这下总该放心交钱了吧?” 正当这位王二代杖唾沫星子四溅的推销生意,大义凛然的宣布他这看似公平合理、实则暗含玄机的价格时,那位虽来过此地几次、但还真没留意过这类事情的少年,这时也清醒过来。看着居盈蠢蠢欲动,他便赶紧接过话头问王二: “不对啊大伯,瞧您这身子骨,我看可连五棍都不一定熬得过去吧?!” 说完,他便拉过正被王代杖这顿营销搞得五迷三道晕晕糊糊的少女,就此走开。 直到这时,一直注意观察着少女表情、正以为这桩生意就像煮熟鸭子那般手到擒来的王二代杖,才突然发觉有点不对劲: 那少女旁边一直不大作声的乡下少年,很可能并不只是她的一个小跟班。 此刻王二眼前,似乎突然闪现一幅古怪情景: 街角卤食铺案板上有几只煮熟的鸭子,正扑闪着油光闪闪的肉翅腾空飞去…… 再说醒言将居盈扯到一旁,便给她分析道: “刚才这人,一副江湖口吻,说的话不可全信。而且请他代杖,也是治标不治本,即使让那药贩逃过这一顿打,他女儿还是逃不过陈魁的魔爪,自己也还是出不得狱来。如果他家还有妻儿,说不定更会被敲诈得家徒四壁。此事还得另想万全之策。” “嗯?这倒是哦!” 居盈也不是傻丫头,经醒言这么一提醒,也清醒了过来。 虑及救人,醒言心中一动,当即就有了计较,于是便走到墙角那位正兀自检讨倒底哪儿出了纰漏的王二代杖面前,乍乍乎乎的冲他嚷道: “你这人、把我家小姐当冤大头啊!那俩刁民交不上税钱活该被抓,我家小姐只是姑娘家一时有点不忍而已。你还敢来讹我小姐银钱?咱从随州大老远跑来游湖,想不到却碰上这等事体,晦气晦气!” 原是醒言突然想到,自己毕竟是附近人氏,既然打定主意要想办法救那父女出狱,不免就要与官府起些冲突。因此,醒言决定至少从现在开始,尽力消弭一切能让人事后看出端倪的线索。 别看少年在居盈面前偶尔傻傻呆呆,可一旦决定要做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时,他的头脑便全速开动,心思也变得缜密起来。 而那位正在自怨自艾、苦苦思索失败原因的王二代杖,闻听醒言这话顿时恍然,竟是不怒反喜: “原来如此啊!不是自己口才不好,也不是对那少年身份判断失误,而是人家主仆压根儿就没想替人家出头。看来并不是自己能力有问题!” “不过这小子也忒可恶,居然敢怀疑老子不能捱过五杖!对俺职业素质的怀疑,便是对大名鼎鼎王二『代杖』的最大侮辱啊,一定要这小子赔礼道歉!” 打定主意准备兴师问罪的王二,这才发现那少年早已说完走人,只好又把话咽回肚里。 只见我们这位敬业的王二代杖,就这样站在望湖街头,对着天边的太阳,用力挥了挥自己比芦柴棒稍粗的胳膊,愤然道: “难道、我这还不够强壮吗?!”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七章 检点柔肠侠骨 “难道我们便要袖手旁观吗?那父女二人好可怜!” 醒言跟王二代杖那段撇清关系的对话,不幸被居盈依稀听到。于是,少女便忍不住对他不满的抗议。 “当然不是!” 见单纯的少女误会自己,醒言赶紧细细解释: “居盈你要知道,要想从官府衙门里往外救人,可不是件容易事。弄不好,救人不成反倒把我们给赔进去。拿钱赎人,倒也是个办法,只是我总觉得,白白拿这么多银子去喂那个贪官,实在不甘心。” “最重要的,即使您愿意出钱,我看那陈班头也不一定乐意。因为,听大伙儿说法,陈班头对那女孩儿显是不怀好意。” 居盈听了他这番剖析,也觉得说得不错,便只好耐下心思,和他一起思摸能有啥适宜的救人法子。只是,虽然冥思苦想,却一时都没有什么头绪,只好闷闷的沿着湖堤瞎转。 “对了!” 醒言突然一声大叫,打破了让人憋闷的平静。 “啊~醒言你想出来办法来了吗?” “那倒不是。” 少年尴尬的挠了挠头,憨笑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们点的菜还都让小二留着呢。我们只管在这儿瞎转悠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回去一边吃一边想,说不定把肚子填饱后,办法也就自然想出来了!” 本来满含期待的少女,听了他这话后真是哭笑不得。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醒,倒突然也觉得腹内甚是饥馁,也只好跟着少年一道,又转回到望湖楼。 雅座间,这对少年男女心不在焉的吃着饭,只想着那救人之事。 此刻,居盈也没了先前观赏湖景的兴致,醒言也不再那么专注于眼前的美食。两位路见不平的热血儿女,便也像方才那些江湖汉子一样,一时间陷入困境,一筹莫展,对影长愁。 “对了!真笨啊~” 这次是少女率先打破了平静,一脸兴奋的说道: “我们怎么忘了,可以去州府上官那儿告他们强抢民女呀!” “呃!这……” 正洗耳恭听的少年,一听此言,倒似乎被口里饭食突地噎了一下。看来,这少女还是这般天真。醒言久在市井厮混,这会儿功夫已把这不平事儿想得分外透彻; 如果报告上官的法子能起作用,那鄱阳县的吏治,早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混乱腐败;十有八九,这府县上上下下是官官相护了。 心里想得透亮的少年,苦笑着将自己疑虑,说给一脸兴奋的少女听。 “这些狗官!” 听了他合情合理的分析,居盈憋气之余怫然而怒。 就在她这句叱责之言脱口而出的一瞬间,醒言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位一直天真烂漫、不谙世情的少女,此刻发起怒来,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傲视众生的威势。 生出这样的奇怪感觉,醒言立即讶异的紧紧盯住眼前俏脸通红的少女,想要证明一下,刚才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见着他这样怔怔模样,一门心思只想救人的少女,立即表达自己的不满: “醒言你干嘛呢,我脸上又没长花儿~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 催促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怅然: “唉,如果成叔在就好了……” “嗯。其实,我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法子。” 看着少女方寸大乱,醒言觉得应该把自己心中那个渐渐清晰起来的营救方案,立即告诉她。 居盈一听说已经有了法子,便赶紧催他快讲。只是,因为太过兴奋,她一时倒忘了压低声音,还是少年赶忙编了个话儿,大声掩饰过去。 见此情形,醒悟过来的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头,立即噤口不言。 不过,居盈刚才这声情不自禁的欢呼,倒提醒了少年,觉得这望湖楼上鱼龙混杂,并不是筹划的好地方。况且,这宝贵的饭菜也基本吃完了,他便提议应该到鄱阳湖边寻个僻静处,再作详谈。 乖巧的少女,现在对醒言已是言听计从,便立即唤来小二结了帐,两人一起离开这人多眼杂的望湖楼。 经过楼下马车时,居盈又跟她家车夫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要去附近看湖景,让他不必跟随;然后,便和少年走得一阵,在湖边寻得一处人迹罕至的湖石坐下,开始商讨救人大计。 似乎,这事居盈一点也不想让她家车夫知道。 待她在湖边岸石上坐下,醒言便倚在旁边,将自己想法悄声告诉居盈。 这计划并不很复杂,他一会儿便说完。只是,待他讲完,居盈却用饱含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好几回,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一脸怀疑的问道: “醒言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不会又是在哄我吧?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也~” 见她不信,醒言倒也没有生气。因为这事儿,有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不过,为了计划的顺利实施,即使这事说出来有些离奇,但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也必须证明一下。 念及此处,他便站起身来,笑道: “早知你不信,正要演练给你看!” 于是,醒言便在少女好奇的目光中,朝四下张望。片刻后,挑得一块湖石。这湖石,小半截埋在土里,比磨盘还要大上两圈儿。 打量片刻,居盈便见他俯下身去,用双手擒住石头两个棱角,揾了揾,确认已经抓牢,然后大喝一声: “起!” 这声暴喝过后,只见那块原本绝无可能被一位十六岁少年拎离地面的巨石,在少女惊奇的目光中,不情不愿的从原本舒适的土窝拔离,晃晃悠悠的竟被醒言抱在胸前! 只稍作停留,他又慢慢将这湖石它重归故土。完成这一壮举之后,再去朝他看,却见他脸不红心不跳,只笑嘻嘻的站在那儿,向少女确认,这回是不是应该相信,他不是在哄逗她。 不过,居盈没有回答。 因为这时她的嘴巴,已张大得可以放进去一枚鸡蛋。 不过,看着少女惊喜交加的表情,醒言倒未洋洋得意,摇摇头,竟是颇有些忧心忡忡: “居盈,我这法子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缺憾!” “咦?我觉得很不错也!” 单纯的少女总是这么天生乐观。见她如此,醒言很有分寸的提醒道: “你不觉得我这法子、你也都得在场帮忙吗?这个恐怕……”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咦?” 乖觉的少女顿时警觉起来,不满的质问: “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只能帮倒忙?哼哼~我、我逛过的地方可比你多哦!~” 少女觉着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嘟起了小嘴。 “真的没问题?” 醒言只为事情成功,便顾不得少女生气,只管直截了当的反问。 “当然!” 回答更加简洁。 “我这计划可很暴力哦!” “不怕!本小姐正要教训一下那俩狗官!!” 回答愈发斩钉截铁。 “我这计划还很血腥哦!” 少年继续追问。 “……” 这次少女有些迟疑。只不过也是片刻间事;醒言立即便听到她的回答: “还是不怕!——嗯,爹爹跟我说过,对坏官就是不能心软!” 看来,最终是她爹爹的教育,重新帮这位有些动摇的少女重新坚定了立场。 “没想到,居盈你还真是很棒呵!” 见她如此,少年也十分满意,赞叹一句后,便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对了,还有一个最重要之事、” “是啥?” 知道这最后、也往往是最艰苦的考验就要来临,少女赶忙支起了耳朵,紧张的等待下文。 “是这样的,我这计划里涉及到几两银子的开支,你看你能不能……” 这次换成主考官紧张。 “……醒言你还把我当小气鬼!!!” 看样子,这次少女是真的生气啦,嘴唇微微颤动,嘴角往两边挂下,两眼中又开始酝酿起泪水来。 于是,其后在这烟波浩淼的鄱阳湖畔,又上演了一幕少年手忙脚乱低声下气向少女道歉、请求她原谅的经典剧目。正巧,一位耄耋老者拄着杖藜从不远处缓缓经过,看到这一幕,不禁抖着花白的胡子,万般慨叹道: “唉,年轻真好!想当年……” 且略过这老者感伤岁月无情不提,再说醒言居盈的营救大计。既然计划已经敲定,资金也已落实,这营救方案便正式进入了实施阶段。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醒言在那季家私塾中,也涉猎过一些兵书战册,深知获取正确信息的重要。 说起少年这广泛的涉猎,也亏得他那时代还不讲究科举,朝廷遴选官员常采用推荐保送制。谁的名声好孝声着、谁的推荐高,谁就能当官当大官。因此,季家私塾中,比较注意弟子的全面发展,塾课教材也并非官府指定编写发售。平常塾课,都是诸子百家均有涉猎。也正得益于此,醒言这小小少年,才知道“欲速不达、谋定后动”的道理。 于是在那个下午,醒言居盈这两人的身影,便活跃在鄱阳湖县城的大街小巷中,走街串巷,深入百姓,搜取有关吕崇璜、陈魁两位知名人士的第一手资料。 此时,醒言久经磨炼的口才终于派上了用场,通过大量很讲技巧的搭讪询问,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当然,他那人畜无害的朴实面容,也意外的让这信息搜集过程,变得更为容易。 在他忙活的同时,居盈小丫头也没闲着。每当男生不宜发问、甚至不宜出现的场合,我们的居盈小姐便会挺身而出,把那小姐脾气略略收拾,用一段拿捏得当的温言软语,再饶上一脸讨人喜欢的乖巧笑容,在这二者天衣无缝的配合下,鲜有三姑六婆、大叔大伯,不被这无敌的可爱攻势拿下! 于是,只见鄱阳县城磨房街上,正有一位凶神恶煞的虬髯大汉,怔怔的望着在秋日斜阳中渐渐远去的两个背影,良久方才清醒过来,疑惑道: “咦?难道俺跟他们很熟吗?为啥刚才会莫名其妙把俺那多年的心路历程,竹筒倒豆子般告诉这俩少年?!” 正是: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醒言也没想到,自己和小丫头组合在一块儿,竟是对黄金搭档梦幻组合,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就满意的搜集到需要的信息。经过一番悉心整理,剔去了诸如“吕县令怕老婆”、“陈班头不洗脚”之类的垃圾消息,最后得到以下有用情报: 陈魁陈班头,除了好色爱赌钱,嘴上还好着一口儿;傍晚散衙之后,这厮一定会去鄱阳湖南矶岛酒家“水中居”,去品尝当家名菜“清蒸鲥鱼”。因为此时水中居,正有渔家约好送来的上品鲥鱼,俱是刚刚捕起,极为新鲜。陈魁每晚都去,风雨无阻,从没有例外——就像他从不付钱那样。 而吕崇璜吕县令,没想这贪官,居然也痴迷于清谈,常去城西“水湖文社”,和一帮同好谈玄论道,常至深夜才回。虽然这吕大人的夫人,正是赣州府州守的妹妹,他这县令官儿和这裙带关系也颇有渊源,因此不免就闺门家法森严,竟是极为惧内。只是,就像吕老儿生来贪财一样,这彻夜清谈也确实是他另一个极度酷爱的嗜好,因此即便家中门禁严厉,在这一点上,吕夫人还只能通情达理,顺着老头子的意思,不让他在当地士林中丢脸。只是,一对比家中、文社这两厢的风气环境,这吕大人便越发的留恋清谈,每次均至深夜方回。 这两条信息,对醒言的营救行动极为重要;正是两位大人这两个日常习惯,才让他的营救计划,取得更加完美的时间效果。 等这对少年男女计议已定,便开始着手准备必备的物事。诸般准备妥当之后,这两位胆大妄为的少年人,便在那留宿的平安客栈中,静静等待夜色的降临。 …… “咦?想起来了!醒言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会有那一身蛮力!” 平安客栈的一间厢房里,正传出一位少女的话语。 “呃……” 想不到回避半日的问题,最终还是没能胡混过去。少年嗫嚅半晌,最后终于憋出一句: “俺、俺也不知道!可能是俺们家风水好……” 这话倒也没有完全骗她。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八章 笑捉强梁如鼠 秋日的夕阳慢慢落到了西山之下,天边的红霞也渐渐失去了娇颜,黯然消褪。夜色,终于降临了。 “该出发了!” 醒言道。 “嗯!” 居盈有点紧张。 正出得房门,少年忽然停下来,沉思片刻后转脸对身后少女说道: “此行并非儿戏,居盈你要按我们刚才商议的行事,不可胡闹!” “我会的!” 少女也知道此行万分凶险,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还有,” 醒言又面色凝重的说道, “万一失手,居盈你便别管我,自己先逃!”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谢谢你!不过还是按我说的去做吧。因为只有你逃掉,才能帮我搬来救兵。” “若我被抓去,你便尽快去寻一人,他必能解我困厄!” “谁?” “王二代杖。” 夜幕笼罩中的南矶岛,平静而安详。秋夜中的湖光山色,正显得无比的静谧。正因如此,堤岸上那个歪歪扭扭走来的汉子,才显得格外的不协调。 这位嘴里胡乱哼唱着下流小调,显见喝醉了酒的汉子,正是我们远近闻名的陈魁陈大班头。 “今天运道不错嘛,居然不用费力便能找到渡船!” 朦胧的醉眼,依稀瞧见前面不远处湖堤柳荫下,正停着一艘载客的乌篷船。夜色中的鄱阳湖已经变得平静下来,只有微微的湖波轻轻冲洗着湖岸,那乌篷船便随着这波浪一上一下,一摇一晃。 “嘻嘻,这些船家平时都像瘟神一样躲着老子,今儿倒正好有一艘,只等老子来坐!” 陈魁志得意满的琢磨着: “哈哈!吃免费饭,坐霸王船,大丈夫当如是也!~” 听他一声招呼,那位戴着斗笠正蹲在船头待客的船家,赶紧站起来,伸手将一身酒气的陈班头小心扶上船来,然后便解开系在柳树身上的缆绳,叫了声“老爷您坐稳罗~”,便将那竹篙在湖堤岸石上轻轻一点,于是这船儿便从柳荫下湖岸边轻盈的荡开,在迷朦的夜色里朝鄱阳湖中驶去。 “想不到这船家倒也凑趣,呵……” 这位上不得品级的芝麻绿豆小头目陈班头,正是喜欢别人称他为老爷。 “过会儿回去干啥呢?回去睡觉……不对,记起来了……老爷我还得辛苦一趟,去那大牢中连夜审问那个小娘子!” “待会儿,俺可要好好招呼她,让她知道知道俺陈老爷的风流手段……” 正当船至湖心,这位陈老爷酒意上涌神思恍惚,淫心荡漾满脸猥笑之时,耳边忽听得“呼”一声风响,就只觉眼前一黑——原来是一条大麻袋凭空罩下,将这位酒醉力乏的陈魁陈老爷,整个儿罩在这大麻袋中,并被麻利的扎紧袋口,囫囵作一堆儿! “苦也!上了贼船了!” 只一下子,这陈魁便酒意全消,方才那一腔的风流劲儿,也立马被抛到九霄云外。 “救、命、呐!~” 没想这陈大班头如此不堪,只稍微挣扎了几下,便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只是这鄱阳湖烟波万顷,又是夜色朦胧,湖上行船稀少,即使有渔家听见,又有谁敢近前?只充耳聋。因此陈班头这破锣嗓子喊出来的救命呼声,虽然撕心裂肺刺耳无比,却没有分毫实际效果。 “闭上你这鸟嘴!” 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声呵斥,然后陈班头便觉得一阵铁拳似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虽有一层薄薄的麻袋布作掩护,可这一顿胖揍,只把这陈班头疼得呲牙咧嘴,面目扭曲得分外难看——当然,正在麻袋中,也不虞坏了形象。 一顿海揍终于告一段落,然后便听那人喝道: “再叫!再叫老子就把你扔到湖里喂王八!”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想不到这位平时作威作福的陈大班头,竟是好汉中的好汉。麻袋中的陈老爷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赶紧停止这毫无意义、却很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的干嚎,只在麻袋中低声哀哀求恳道: “不知这位好汉是不是手头不太宽绰?若是的话,只要吩咐小人一声,回去后小的立马给好汉双手奉上,绝不含糊!” 那贼人却不搭话。半晌无言,一时间舱内静了下来,只听见船外湖浪的声响。 只是,越是这般静谧,陈班头心中便越是发毛。又突然想到自己以前似乎没干过什么好事,说不定这次是结下的仇家来寻仇。不过不对呀,平时找来欺负的,都看准是平头老百姓,似乎也没得罪啥扎手点子啊? 陈魁正心乱如麻,忽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大哥,如此月黑风高之夜、良辰美景之时,咱何不吟诗一首来助雅兴?” “罢了,原来这贼子还不止一人!” 陈魁闻声,不禁心中蒿恼,便怪起那水中居的黄汤,让自己上船之前没看清路数,竟着了湖贼的道儿! “不过……听那贼子口气,似乎他们还是附庸风雅之徒。说不定正是贼人中知书达理的良匪!” 陈魁顿时好似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厢情愿的不住祈祷,希望老爷庙里的菩萨能够显灵施以援手。 正怀着鬼胎,却听那“大哥”咳了咳嗓子,说了声“好”,便开始吟诗一首: “甲马丛中立命, 刀枪队里为家。 坟场堆旁摆酒, 杀人便是生涯!” 一听此言,陈班头直唬得是魂飞魄散! 正当陈魁闻诗色变、急着要推出自己那八十岁高堂之时,却听那年轻贼子接口赞道: “大哥这诗果然妙极,正是我辈日常写照!小弟虽然驽钝,文才不及大哥万一,却也少不得涂鸦一首,来和大哥。” “哦?不知贤弟如何相和?赶快说来听听!” 虽然不耐,但惟恐打扰贼人诗兴惹来拳脚的陈大班头,此刻也只好忍住发言的冲动,在船板上洗耳恭听。同时,内心里只是不住祈祷,但愿这两位风格特异的贼人诗兴大发,更吟出旷世佳作,心情大好下说不定就把他给放了。 于是在袋内袋外两人共同期盼中,那位年轻贼人终于细声细气的念道: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痕。 如何不留痕? 扔去喂湖神!” 两位听者正自品味这诗中涵义,却听那年轻贼人念得兴起,突地发狠道: “老大,既然这厮最喜去那水中居,不如就此把他扔去湖里喂龙王。咱兄弟俩便去游湖,小弟正有几首新诗要向大哥请教!” “不可!” “不要啊!!” 那年长贼子与陈大班头两句话几乎同时出口。虽然立意不同,腔调迥异,但让陈大班头松了一口气的是,贼人那话和自己意思一样。 “大哥为何不可?” “贤弟有所不知,这厮虽然可恶,但大哥正有一事要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害他性命。” “义士啊!不知大王要差小的去办何事?杀人放火还是劫道儿?只要大王您一声吩咐,俺陈魁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眉头也绝不会皱一下!” 一听说性命可以无忧,陈大班头忽觉这闷黑麻袋,顿成光明之所。看来应是自个儿方才给菩萨许下的猪头三牲起了作用,听得自己对这贼人还有用处,陈魁便立马恨不得把天都给那他许下来——却又不敢乱扭乱动,生怕被误会想要逃走。 “住嘴!” 听他聒噪,那年轻贼人呵斥一声,然后和言问道: “不知大哥您所为何事?” “唉!说来恐惹贤弟笑话,想你大哥虽然是满腹才华、诗才出众,却也因此眼高于顶知音难觅,再也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以至于大哥直到今日,还是中馈乏人。贤弟你还年轻,不知道被窝没人暖的苦楚。” 说至此处,这年长贼人不禁长吁短叹、语调悲苦,弄得陈魁也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差点就要出言相慰。 “呀!不知大哥还有如此苦楚!方才倒是小弟莽撞了。只是,这又与这厮何干?” “啊!~大王啊!嫂夫人一事就着落在小人身上了!俺这最在行!明个儿一早就给您抢来十个八个!保证个个——” 这正是陈魁听到“这厮”二字反应过来,立即大表忠心;要不是这袋中狭窄,便连表忠舞也要给他跳上! “闭上你这鸟嘴!再穷嚷嚷就再吃老子一顿老拳!” 麻袋立即平复如初,看不出其中还有活物。 “贤弟你有所不知,今日午前大哥正去那望湖街上买些跌打草药,以备不时之需,却在那药摊前见到你的大嫂——呃,就是那位卖药姑娘。俺与她是一见倾心,两人俱都倾慕对方人材,便在那太阳之下、药摊之前私定了终身!” “大哥正要回来与你商量迎娶之事,但心里委实放不下你那可人疼的嫂子,半路便又折返,想和她再说上几句知心话儿——谁知已是人去摊空,芳踪难觅。正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呐……” “啊!想不到大哥您那粗犷的外表下,还有这么颗细腻浪漫的心~” “贤弟谬赞了!且说当时大哥心中正懊恼,却闻路人相告,说正是袋中这厮带人将你大嫂和俺岳父抓进衙门里去!这夺妻杀——之仇、” 那贼人大哥说至此处,忽又怒气勃发,于是陈魁只觉得自己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只是虽然疼痛,也只得强自忍住,不敢叫嚷。 这陈大班头不愧是一县衙役之首,果是机灵,一边忍着痛楚,一边接过话茬,低声下气的求告: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人瞎了眼,不合冲撞了大嫂!只求好汉放小人回去,小人明日一早便将嫂夫人送回。” “哦?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要是俺有半句谎话,就让俺陈魁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就让俺被——” 知道正到了关键时刻,陈大班头毫不迟疑的大发毒咒,生怕说得迟疑,这贼人便变了主意,这条性命就此要断送在鄱阳湖里。 陈魁这毒誓,倒也是发自内心,语气真诚。这欺软怕硬的家伙,正是“夜路行多终遇鬼”,今日方知还有比自己更狠的,当即便丝毫不敢有啥贰心。 “得!甭再赌咒发誓了。谅你也不敢跟俺耍花腔,要是明日正午之前还没看到俺媳妇,不用天雷劈你,俺也饶不过你!除非你这辈子就缩在县衙里别走夜路!” 陈魁连道不敢,罗罗嗦嗦大表忠心。 “大哥,既然这厮服软,那就把他渡过去吧。” “渡过去?不会是超渡吧?” 已是惊弓之鸟的陈班头正疑神疑鬼,却听那大哥沉吟了一下,说道: “不可;北岸那边恐有闲人行走,要被望见恐会坏事;还是把船摇回去,到那南矶岛上找一僻静之处扔下。” “果然还是老大想得周全!就依大哥之言。” 陈魁在那袋中听得分明,只是并不敢插嘴;船舱内又回复了平静,只听得耳畔这舟欸乃,橹咿呀…… 今日这鄱阳湖的水路,在陈魁的心中似乎变得分外的漫长,过得许久,这船才在岸边停下。 方自暗喜,却忽觉恰如腾云驾雾一般,自己连着这麻袋被人一把撮起,又走了几步扔在地上,身上吃痛,不觉“啊”的一声。一声出口,陈班头立马心头大恐,暗自警戒,再也不敢有丝毫响动。 “陈、大、班、头~” 只听那年轻贼子正阴阳怪气的说道: “你就叫啊!说不定叫了就会有人来救你!” 麻袋静如死水。 “啊~不会是摔死了吧?” “大王,小的还活着呢~” 生怕贼人拳打脚踢的检查,陈班头只得出声应答;只不过,这厮已尽力压低了声音,要不是这夜晚静谧,离得又近,否则一时还真听不出来。 “没死最好。记住,明日午时之前,我要见到我娘子,和她爹爹从衙门里出来。” 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要是他们身上少了一根寒毛,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辰!” “一定!一定!” 忽又觉得有些歧义,陈魁赶紧又补充道: “大王请放心!明天的事就包在小人身上!” 语气坚定,声若蚊吟。 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搭话。陈魁正自纳闷,却发觉身子渐能转动,呼吸之气也渐转寒凉。 原来,不知何时,这袋口已然松开。 待发觉此情,陈魁却仍不敢稍动。过了好一会儿,确认周围确实悄无人迹,这才敢钻出袋来。原是这陈班头经验果然丰富,深知绝不能与匪人两下照面。要是那贼人的相貌不小心被自己瞅见,那这条小命也就算交代在这里了——想起那顿量大力足的拳头,陈班头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呆立在那儿定了会儿神,陈班头这才缓过劲儿来;向四周打量,却发现自己站立之处,并不是那贼人口中的南矶岛,而是已回到了鄱阳湖北岸。水边正有几只小船,随波荡漾;再往远处看,依稀已可瞧见望湖楼挑檐的影子。 “这俩贼徒果然狡猾!” 陈魁心中咒骂。只是脚下却更加不敢怠慢,一溜烟直往县衙走去—— 惟恐去迟了,有哪个不开眼的手下,不知好歹慢待了那对救苦救难的父女!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九章 浪静风恬,兵销戈倒 浓重的夜色笼罩着鄱阳县城。小城的居民一向有早睡的习惯,此时街道上已洗却了白日的繁华,变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街边枝头的黄叶,似乎经不住这秋夜的凄清,在微风中回旋而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这秋夜的鄱阳城格外的寂静。 冷月无声,夜色迷离。 只不过,恰如牛嚼牡丹般大煞风景,面对如此浪漫凄迷的秋街夜色,居然有人熟视无睹。只见那西林街的拐角处,正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护下,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受害人送上门。 这俩小蟊贼,正是醒言和居盈。他俩刚刚在鄱阳湖上唱完一出“捉放曹”,妆还没来及卸,便赶场子般来到这吕县爷回家的必经之路,准备重施故伎。刚才那乌篷船上的多情贼,正是这放粗了嗓子的张醒言;而他口中的那位“贤弟”,则是这居盈小姑娘勉为其难客串一回。 刚刚搞定那外强中干的陈魁,按理说这回应该是轻车熟路。只是这次的作案环境换作了县城街道,要提防着附近的住户和行人,可不比方才那杳无人迹可以放手施为的鄱阳湖。所以二人反比先前更加紧张。 “这吕老儿怎的还不过来?不会今天就准备在那『水湖文社』通宵了吧?” 醒言看着在秋风中开始有些瑟缩的居盈,不禁暗暗着急,心道再这样下去,人没逮到,这儿先病下一个。不过应该不会那么晦气,因为根据自己所得消息,那吕老儿即使再不情愿,也绝不敢夜不归宿。醒言不住的给自己打气,同时让居盈躲到街角避风处。 正在这两位路见不平的义士等得有些惶恐时,终于,在所有人的期盼中,这出戏的另一位主角,鄱阳县主吕崇璜吕老爷,慢条斯理的跺着四方步子,从街那边摇摆而来。 醒言赶忙跟居盈示意了一下,便一起隐没到黑暗之中。 ☆#★*!~☆#*★!!! 接下来吕老爷的遭遇,便和刚才他那忠心耿耿的属下基本一样,只是在细节上稍有不同。吕老爷正被喂上一嘴并不怎么好吃的破布团,叫嚷不得,老老实实的被撮到一僻静之处。 只不过吕老儿应该庆幸的是,充当主力的贼人很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力道,瞧着吕老爷与街旁秋树相仿的身子骨,心道自己虽已能“举重若轻”,但还没达“举轻若重”的境地,生怕一拳下去,这吕县爷当场便要丢了性命。 于是,吕老县爷向来缺乏锻炼的体格,却让他幸运的免去一顿皮肉之苦。只不过,这磕磕碰碰便在所难免了。 其实,这两位冒失的年轻人有所不知的是,就在吕老头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位年轻的长随。由于醒言和居盈都比较紧张,月光也比较黯淡,只盯着了正主儿,对那跟班一时竟没有察觉;而那位年轻长随,也由于事出突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正当这长随缓过劲儿来便待惊呼之时,却已然软软的倒下。就在他方才后脑勺的位置,正停着一只醋钵大的拳头! 自以为得计的年轻人还毫无知觉,却不知刚才差点大难临头! 所有这些事情都似走马灯般很快完成;如果有人不小心看到,还会以为刚才那儿正上演了一出皮影戏。 此后的事情,便与方才鄱阳湖上的那一出类同。向来只习惯于给别人做演讲的吕老县爷,不得不接受了一通终身难忘的说教。没了听惯的阿谀奉承,却充斥着无法无天的嘲讽与恐吓。 这次醒言他们调整了一下说辞,把自己描绘成大孤山上落草的贼寇;而醒言和那位卖药少女的恋爱关系,也从那漏洞百出的一见钟情,摇身一变为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毕竟这吕老儿可不比陈魁那粗蠢汉子,稍有不察便可能被他看出了破绽。 声辞并茂的演讲,终于在吕县爷的浑身冷汗中结束。以一个恐怖的威胁作为结语,两位不速之客扔下他扬长而去。 挣扎了良久,吕县爷才从醒言那砍了半天价才买回的廉价麻袋中,艰难解脱出来。身上粘粘的冷汗,被秋街透凉的晚风一吹,再加上刚刚经受的那通前所未有的惊恐和煎熬,吕老爷只觉得身心俱都格外的难受。 定了一会儿神,又踉踉跄跄寻着了他的随从,唤醒后相互搀扶着往吕府方向蹒跚而去。那惊魂未定的年轻长随,并不知刚才他的老爷发生了什么事故;只看老爷那失魂落魄的神色,机灵的年轻人便知道此时应该保持沉默。 夜路漫漫,一路无言。 表面看似平静、但比长随多听了一番演讲的吕县爷,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这辈子第一次发觉,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一县之主,在遭遇到路边强梁时,却原来也这般的孱弱与无能。再思量起过往自己的那些所作所为,恰如被当头棒喝,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此时他才幡然醒悟,原来大家敬他惧他,都是因为自己的那个官位和王法——虽然自己常常不拿这王法当回事;可一旦有强人也似他那般藐视了这王法,自己在这些强梁手段下,也与那些常被自己欺压、任人宰割的贱民无异。而自己先前可以那样的肆无忌惮无往不利,往往还是倚仗了他那身为州守妹妹的夫人,常替他收拾烂摊子;否则不用那贼匪动手,自己也早就被官场上的强豪打翻在地。 吃了这番惊恐的吕老县爷,此刻却变得无比的清醒。原来家中那位自己常常敬而远之的结发妻子,才是真正的爱己护己之人。念及此处,吕崇璜吕老爷不禁更加快了脚步,向那正有人等他回去的家中走去。 甫一进屋,吕夫人看到丈夫如此狼狈,不觉惊呼一声,顾不得责他迟归,只着忙问他出了何事。吕老爷却不作答,一把揽过妻子,颤抖着叫了声:“娘子!”却发觉自己的娘子已经是鹤发斑斑,心下更是百感交集。正是: 常堪叹,雪染云鬟,霜硝杏脸,朱颜去不还。 椿老萱衰,只恐雨僽风僝。 但只愿无损无伤,咱共你何忧何患…… 这一夜,多少人无眠。 且说醒言与居盈干完这两件不法之事,一路狂奔回客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客房。待到到了房里,这俩人也与那吃了惊恐的陈班头和吕县爷一样,也是惊魂不定。等过了半晌定下神来,两人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都有些不受控制,颤抖个不停,说不清楚是因为紧张、后怕、兴奋、还是这一晚上的折腾累得双腿抽了筋。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两人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过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喜悦。不管明日结果怎样,总算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其实在老成持重的大人眼里,醒言这劫持上官威逼放人的法子,实在是有欠斟酌,有诸多行险不妥之处。要是他们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这般轻举妄动,必会反复考量迁延时日,决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可正因为醒言这市井少年并不知天高地厚,那居盈小姑娘以前更是不知道啥叫害怕,反觉得醒言这计划天衣无缝还很有趣,又可教训一下坏人,便忙不迭的惟醒言马首是瞻。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俩莽撞儿女说动手就动手,居然三下五除二,一晚上便把这事给做成了。 虽然这夜的一帆风顺,与醒言那还算周详的计划颇有关系,暗地里还可能有逛街路过的高人相助,但实在还是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俩的运气和勇气。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对困难预想得越是清楚的所谓智者,反而更容易畏首畏尾不敢下手,从而只能永远无成。倒是那些不了解前路艰辛的莽夫,因无知而无畏,莽莽撞撞的说做便做,不管过程中会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最后却反而把事情给办成了。 闲话少叙,且说那醒言居盈二人,虽然刚刚折腾了这么多事,却丝毫没有睡意。居盈没回到自己的房里,便和醒言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叽叽喳喳回顾方才的行动。两个年轻人越说越兴奋,结果更是睡不着。 于是,醒言调侃居盈扮贼人的声音太奶气,又怪她临场把那“扔去喂王八”的台词改成“扔去喂湖神”,不伦不类。居盈则嘲笑醒言那段多情贼子的表演太过火,笑他如此情真意切是不是真个想媳妇——直窘得醒言大呼冤枉,极力辩白,力陈自己那些话儿都是从稻香楼酒客那里听来…… 两位不识愁是何滋味的年轻人,就这样折腾到雄鸡唱晓,方才各自歇去。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醒言这才起来穿衣洗漱,然后便去看居盈起来没有,在走廊内却碰巧遇上居盈家的车夫。那车夫跟醒言道了声早,然后似乎无意中提到,昨天那望湖街上被抓去的那对卖药父女,已然被放出来了。 醒言听了这消息立马喜形于色,按捺不住便去候着居盈起来,然后便把这好消息赶紧告诉她。居盈听后也是乐不可支,看来昨晚那两场“捉放曹”起了作用,一晚上的奔波辛劳没白费! 且略过这俩年轻人“弹冠相庆”不提,再说那吕崇璜吕县爷,一大早便急急赶到县衙,正在那书房之中转圈儿,冥思苦想如何找个说辞命那陈魁放人。正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却听得门外陈魁陈班头求见。 “这厮今日倒来得恁地早!” 不过正要找他,吕县爷便赶紧回到楠木椅上正襟危坐,然后便唤他进来。 此时吕县爷心中已打定主意,虽说以往这陈班头逮到颇有姿色的女子,便似猫儿见到腥一般再无放过之理,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逼他放手,因为昨晚那俩贼人的恐怖话语可是言犹在耳。要是这陈班头实在不识相,也只好拿这品级压他。只是最好还是不要撕破脸,毕竟自个儿以往的不良之事这陈魁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瞅了一眼正进来的陈魁,吕县爷心下顿时有了计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然后咳嗽一声,便从他最擅长的玄学开始,滔滔不绝,为最后暗示陈魁放人大作铺垫。 可惜这媚眼儿却是做给了瞎子看,想不到那陈魁心里也正如万爪挠心,端的是心急如焚! 一大早赶过来请示老爷放人,却被吕县爷当成了水湖社的同道,阴阴阳阳有有无无的一大通,直灌得陈大班头是晕头转向。正自嗯嗯啊啊的不住称是,这陈魁却突然想起昨夜那俩奸险贼人的凶狠手段,特别是那午时之前准时放人的警告,顿时毛骨悚然,再也顾不得打扰正说得兴起的吕老爷的清兴,截住个话头插言道: “吕县爷,小的有急事禀告!” “哦?什么事?” 被打断正自精心构建着的长篇铺垫,吕县爷心下着实不高兴,但这时却也不便发作,尽量和颜悦色的让陈魁慢慢禀来。 “吕老爷,您看是不是可以把昨天中午小人抓的那对父女给放了?” “噗!” 吕县爷口里茶水一口喷出! 忽见老爷神色怪异,陈魁着了忙,赶紧把昨晚失眠一夜才准备好的说辞,用最诚恳最谦卑的语气娓娓道来,论证昨日自己对那对父女实在是一场误抓。陈魁先为自己的失职作了沉痛的检讨,最后更表示为了弥补自己的工作失误,主动要求从自己薪饷里扣除释放那对父女的赎银,作为对自己疏忽大意的惩罚。 吕县爷强忍住抱那陈班头亲嘴的冲动,用符合县主身份的和缓语气,表示了对属下勇于承认错误的嘉许,并希望他最好能尽快改正这个失误,赶紧把那俩父女放了。而鉴于陈班头办事一向勤勉,向来处事公平的吕老爷,这次也一样决不会因为陈班头小小的失误,便要扣他的薪饷。 那事先充分认识到此事艰难的陈大班头,却没料到今日这吕老爷竟如此好说话。原来悲壮的决定拼着破财也要从这爱财如命的吕老官儿处虎口夺食,却不成想今日不知吹了什么风,没费多少口舌这县老爷便痛快的准许放人。委实想不出,这向来“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腹内刳油”的吕县爷,竟还有如此廉洁高古的另一面。 “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误会他了?不管怎的,昨晚的化险为夷和今天的顺风顺水,看来一定是自己的诚心祈祷被菩萨听到,保佑着自己总是能逢凶化吉。这事办完后,便得赶紧去那老爷庙还愿,把昨晚许下的那只大猪头尽快给菩萨送去!” 陈魁陈班头正自胡思乱想,这吕崇璜吕老爷也是暗自庆幸。不知怎的,平时倒没怎么发觉,今天他越看陈班头那鼻青脸肿的面容,便越发觉得可爱。 嗯?鼻青脸肿?!一直心神不宁的吕老县爷直到这时,才发现属下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恰似开了座染坊,便赶忙亲切的询问这位忠心的属下发生何事。 “呃,这点小伤,是小的昨晚倒洗脚水,不防那天黑地滑,脚下滑了一跤,就磕着了颜面……” “哦,那陈班头以后可要注意脚下。” “多谢老爷关心,属下以后一定注意! “咦?老爷您的脸上……” 原来这时陈班头也发觉,面前的吕老爷脸上,也破了几道血痕。 “这个……其实是昨晚我见你主母怀里那小猫叫得心烦,便想要抓它扔出门去。却不料反被那畜生抓伤了几道!” “哦!那老爷您以后也要当心了。” 这两人各怀着鬼胎,谁也没注意对方话里的毛病。 “老爷,您没啥事的话,那小的就告退了!去把那俩父女放掉。” 正是陈班头生怕夜长梦多,无心逗留。 “尽快放掉!!!”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十章 随口利牙,哪管鬼哭神怒 且说那位吕崇璜吕老爷,遭此大难之后,却如同醍醐灌顶,幡然大悟,从此竟痛改前非。吕崇璜仿效那汉初无为而治的郡守曹参、汲黯,凡事只管其大体,少问琐事,放手让鄱阳县的商户豪强来处理地方事务;自个儿则整天只知在衙门饮酒,或与夫人治装冶游,或去那水湖文社会友,成日里快活得紧。 没成想反是这样,鄱阳县此后却年年风调雨顺,孥丰民富,竟称大治。而他那“吕蝗虫”的外号,自此再也无人提起,宽忍善良的老百姓,从此只知道鄱阳县有位英明旷达的“吕公”。 而这吕公吕崇璜的传奇还未就此结束。在他年迈致仕之后,便只在家中与夫人一起颐养天年。却不料鄱阳湖那边的大孤山,竟真个有贼寇占山而起,兵祸连延数村。而当时的鄱阳县宰乃一介书生,为人孱弱,见贼人势大,一时竟惶恐无策;经人指点,只得登门来向吕老前辈求教。 吕公闻听贼人恶行,大怒而起,不顾年事已高,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以“鄱阳吕公”的威望清名,不数日竟聚起数百民壮。操练数日后,吕公崇璜不顾年老体衰,让左右用滑杆抬他上阵,督促民勇攻击贼寇。兵众见吕公竟亲上战场,感动之余各效死力,竟然连战连捷,最终剿灭大孤山寇匪,俘虏贼人甚众。 吕公年高之际,犹以文职领武事,竟就此将那穷凶极恶的贼寇剿灭,此事立成当时一段佳话。鄱阳县一城民众也俱感吕公大德,当朝皇帝也闻其事迹,亲书“当世伏波”之金匾,赐他以示嘉勉。 而那位陈魁陈班头,自从那夜贼船惊魂之后,总觉得脖子上有些凉飕飕,从此这个班头也当得束手束脚,甚不爽利。痛定思痛,经过深刻的经验教训总结,陈班头最终决定还是去当名躲在暗陬的贼人,才更有安全感。于是他便索性辞职不干,沦入盗寇一流。 谁成想,陈魁这厮衙门工作做得不咋的,却在这盗匪一行有着惊人的天赋。最后,更当上大孤山匪寨的二寨主。只是时运不济,想不到那声势浩大的大孤山群寇,最后竟被吕公这半截都入了土的老头给率人剿灭。而陈魁,亦成了昔日老上司的阶下囚。 作为贼首被押至营中受审之际,陈魁一见是旧主当堂,赶紧叙起从前旧谊,希图吕公看在旧日情份上饶他一命——却没想,此举倒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一名跟随吕崇璜吕老爷子起事剿匪的青年士子,一听这穷凶极恶的贼首满口胡柴,竟跟自己素来视为偶像的吕公吕老大人乱攀交情,不免便怒发冲冠,一刀砍下这陈魁的大好头颅。这青年士子向以快刀着称,吕公一时竟阻拦无及! 如果有人了解前因后果,不免便要叹这宿命无常、报应不爽吧。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那两位一手促成这两人命运转变的少年男女,现在却是毫无知觉。此刻二人正在鄱阳湖中的一叶扁舟上,往那南矶岛飘然而去。 原来,为庆祝那对父女获救,便由居盈提议,请醒言去那南矶岛上的水中居吃鲥鱼。醒言心情也是大好,又闻听可以补全这鄱阳湖名吃,更是一拍即合,于是二人便雇了一艇小舟,往那水中居悠然而去。 待尝到水中居那闻名遐尔的“清蒸鲥鱼”,饶是居盈小姑娘见多识广,却也不免大呼美味;而那位向来便与佳肴无缘的农家少年,更是吃得心旷神怡。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占了天时地利的“水中居”,将这刚离水的鲥鱼,用恰到好处的小火焙煎,把这极新鲜的鲥鱼蒸得是滑嫩无比,入口又自有一股馨香。难怪陈班头那样的色中饿鬼,也要先来这“水中居”先饱口舌之欲。 且说二人食罢,心情正好,又见天气正是晴和,长空万里有如碧洗,便在南矶岛上寻得一艘画船,登舟游览鄱阳湖的胜景。 晴空下的鄱阳湖自有另一番风情。近处的水面映着日光,波光鳞鳞,似有璀璨的光华柔然流动。稍远处,那水泊便似明净琉璃,湖面明瑟纯净;远睇飞鸢,体态翩然,如在画中一样。在那目力所穷之处,却仍有云雾笼罩,只见得烟水苍茫。 这秋水浸着遥天,上下清映,水天交接处渺然一色。 在这造化非凡的胜景之前,醒言与居盈这两位少年,竟一时忘言,只沉浸在这水光天色之中。 船移景换,不多时已来到一处高耸的石岛旁。这石岛正是鄱阳湖中的另一处胜景,罗星山。这罗星山已是出了鄱阳县境,所在水域已属星子县城。 罗星山是一座小小的石岛,高约数丈,纵横大约一百余步,乍看便似星斗浮在水面。当地人俱都传说这罗星山乃天上坠星所化,所以又名“落星墩”;当地亦有“今日湖中石,当年天上星”的说法。在此处极目远眺,已可隐隐望见庐脉群峰的淡淡山影。 能坐上这艘要价不菲的画船,大多是些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也有不少携刀挎剑作些无本生意的江湖商贾;在这满船游客中,醒言这土里土气的少年,和居盈这位年方及笄的少女,倒反似个异数,颇与众人格格不入。 见这罗星山的奇特,不免便有人要诗兴大发以助游兴。比如这位看上去倒也风流儒雅的俊朗子弟,见有居盈这女儿家在,更是整理整理绸袍衣冠,把那手中羽扇轻摇,仿着点将台上当年羽扇纶巾的周郎气派,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便要吟诗一首——却不知现已是气爽秋高,再拿这羽扇出来现世,不免便有装幌子之嫌。 居盈瞧他这做派,心下却是不屑;不过倒也好奇,想看看这位“小周郎”如何的出口成文。 那位仁兄眼见成功的吸引了大夥儿的注意,特别是成功获得了那位少女的关注,不免心中暗喜,在这万众瞩目中,终于开口吟诗: “远看此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 若把这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抑扬顿挫的念完,这位仁兄秋扇轻摇,举目环顾,正是顾盼自雄。满船游客,除了醒言居盈之外,不免或点头称赞,或作沉思品味状,惟恐被人看出自己不识之无——于是醒言这按捺不住的大笑声,便在这一船人众中,显得格外的刺耳分明。反而居盈那忍俊不禁的嗤笑,却被醒言那大笑声掩住。 正在踌躇满志目空一切的才子,不禁闻笑色变。回头观瞧是何方高人发笑,却见原来是一位土气十足、满身粗衣布衫的少年,正在那儿乐不可支。于是,这富家子弟心下不免更加恚怒,张口对醒言大声呵斥道: “小子!难道你认为大爷这诗不佳?!” 听他质问,少年这才发觉闯了祸,赶紧谦恭答道: “不敢!不敢!实在是小人见爷台这诗委实作得好,十分流畅易读!最妙的是它还非常诙谐幽默,小的被如此好诗感染,不禁有些失态,千万望大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原谅小的!” 只是,虽然言语说得谦恭,但他那一脸还没来得及撤掉的笑容,却让他谦卑态度效果大打折扣。这位仁兄便觉得他言不由衷,不免更恼羞成怒,阴阳怪气的讥讽道: “哦?倒没发现,这位土头土脑、一身华服的小哥,倒有如此见地,想来一定是满腹诗才了?那今日不妨便让大家见识一下!哈哈哈~” 说完,这厮便放肆的嘎嘎大笑起来。 听他这讥嘲话儿,满船看客顿时也轰然大笑。在这漫天的笑声中,已习惯遭人轻视的当事人,反倒不觉得如何;倒是居盈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直叫少年一定要作首好诗,好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于是,这满船笑声更为响亮! 见居盈因自己被人耻笑,饶是脾气再好,此时醒言心中也不免暗怒。并且,不知从何时起,醒言潜意识里已有些不愿在少女面前出丑,不由双眉一竖,大声说道: “好!小子今日便也来献丑一番!” 醒言这含愤话语,端的是清宏响亮;满船的嗤笑声不禁嘎然而止。众皆愕然: “嗯?想不到这土吧啦唧的少年,竟有如此好嗓!” 但见这少年不理众人,昂然仰首,拍着这画船阑干,面对那长天秋水,曼声清吟道: “罗星一点大如拳。” 众人闻得这句,便待要嗤笑;却不知怎地,这貌不出众的少年,以那空廓寂寥的青天烟水为背景,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众人口中嗫嚅了半天,这讥诮的话语终未能说出口。而那同行的少女居盈,却也是一脸惊讶,神情有些复杂的望着这位两天前才结识的同伴。 那醒言却不知身后众人的反应,昂然吟道: “罗星一点大如拳, 打破鄱阳水中天。 醉倚周郎台上月, 清笛声送洞龙眠!” 慨然恢宏的话语,抑扬顿挫间似乎蕴藉着一股浩然的天地之气,回荡在眼前这涵澹廓潦的水天之间! 正当醒言在那船边吟诵之时,众人尽皆紧紧盯住他的后脑勺,都想等他转过身来,仔细瞅瞅这位气势十足的少年,倒底长啥模样。刚才光顾哄笑,还真没人留心这貌不出众的粗衣少年,具体长啥样子。 终于,在众人瞩目之中,吟诵完毕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来—— 却见他一张脸正笑得稀烂,讨好的望向刚才那位羽扇摇摇的富家子弟,讪笑着征求他的意见。 许是这场景与预想的反差太大,大伙儿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不过,醒言那满脸谦恭无比的笑容,和那打着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很快就让这些习惯趾高气昂的船客恢复了正常。这些自信的船客都相信,刚才看那小子威势十足,只不过是自己的眼睛被这日光映着水光,一晃而产生的错觉。 只见那位秋扇公子,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品评一番,最后给出评语: “还行,字数对头,只比我那诗稍微差上一截;不过已经很不错了!” 见这场风波已经平息,醒言便回到居盈的身边。小姑娘那壁厢却一脸不高兴,奇怪醒言为何与这帮人如此客气。倒是醒言淡然一笑,告诉她不必与这些人计较,否则没的坏了他俩的游兴。闻听此言,居盈这才释然。 其实少年心里还有一个原因并没有告诉她,那就是他其实已经习惯这样的谦恭了。毕竟自己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山郊穷苦少年,又有什么资格可以与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富家子弟计较呢? 只是,聪明的醒言看得出这位纯真的少女,对他卑微的身份并没有什么感觉,因此也就不再多言,免得又闹出另一场风波。 一般船到罗星山,这鄱阳湖中的景子基本就算看全了。于是这画船便转过舵来,调头缓缓向南矶岛返航。 远远可以望见南矶岛葱翠的树影时,醒言不免又想起那水中居的清蒸鲥鱼,真个是唇齿犹香。正在回味美味,却又想到这鲥鱼倒还有个典故;开始只惦记着美食,倒忘了讲给居盈。这时正好讲给少女听,也好冲淡罗星石岛那一场不愉。于是少年便开始兴致勃勃的把这个刚想起来的典故,给身畔的少女娓娓道来: 这鄱阳湖中的鲥鱼,因为腹薄如刃,鳞粗而光亮,浑身色白如银,古时亦称其为“银光鱼”。与其他地方的鲥鱼不同,这鄱阳湖的鲥鱼不仅四时都有,它那晶莹的额前,更有一点嫣红。这红点鲜亮通透,煞是好看。 据说,上古时这鄱阳湖中的鲥鱼,也和普天下鲥鱼一样,额前光洁如镜,本无红点。相传后来大禹治水之时,有个唤作“无支祁”的妖怪,在长江中游鄱阳湖附近为害作乱,堵塞水路,引得这鄱阳湖也是洪水滔天,淹死了许多百姓,把这方圆数百里之内俱都变成泽国。大禹闻听妖怪恶行,便去请得神兵天将前来襄助。只见那天将一斧砍去,便将这堵塞的长江劈开一条通路,水路复畅,这鄱阳湖的洪水也便得泻去。 只是许多年后,那妖怪无支祁却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在这鄱阳湖中兴风作浪;湖面上,整日里都是浊浪排空,渔人们根本无法下湖捕鱼,顿时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生计。那东海龙王得知之后,便派他的太子小龙王前来鄱阳湖镇妖安民。小龙王法力高强,来到此地一举成功。因其功勋甚着,小龙王后来便被天庭封为“四渎龙神”,掌管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四大水脉;而与长江声息相通的鄱阳大泽,也成了四渎龙神的一处洞府。 打这以后,东海老龙王每年四五月间,便派鲥鱼精捎带家书给小龙王。家书递达之后,四渎小龙王便会用朱笔在这鲥鱼头上点上一点,作为它已将家书送到的凭证。 此后,那送信鲥鱼的子子孙孙便在这鄱阳水泊中代代繁衍;这些鄱阳湖后裔们也变得与天下其他水泽的鲥鱼不同,额头上都生出一个鲜亮通红的圆点。 这一通话下来,直把居盈小姑娘听得如痴如醉。醒言上次在饶州城为其导游之时,便显露出惊人的语言天赋;而此时又面对着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湖光山色,更将这段本来就很曲折动人的传说,娓娓道来,将那妖怪的穷凶极恶、天将的神通广大、龙王的父子情深,描绘得绘声绘色。而自小锦衣玉食的少女居盈,从没听过这样婉转曲折的故事;更没想到这鄱阳湖的小小鲥鱼,竟有如此神秘而美妙的来历。一时间,少女竟听入了迷,浑忘了自己的所在。 正当两位年轻人沉浸在那美丽动人的传说之中,却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在二人耳旁响起: “什么龙王妖怪鱼头马面,乱七八糟的!这朗朗乾坤,哪来那么多古古怪怪!你这臭小子,编这瞎话儿,只合哄骗那无知的少女!可你这厮也不对着这鄱阳湖,照照自己那副穷酸样子。真个是不自量力!” 这如此不和谐的噪音,正是发自刚才那位“下头细来上头粗”的仁兄之口。这厮一向会念几句歪诗,便从此风流自诩;又仗着囊内银多,自有一群闲徒帮衬,便自认才高八斗、不可一世。这厮正是那典型的“囊丰才瘦”的纨绔子弟。 只是,向来自负高才,不料方才在那罗星石岛旁,却被这乡下少年耻笑。这厮何曾受得这气,回过味儿来,不免就怒从心头起,正要寻机会伺机发作。不防那乡下小子,从此却是无比谦恭,正似那耗子偷鸡蛋不知从何处下嘴,这厮一时竟不知衅从何起。 眼见这南矶岛快到,心急如焚之下若再找不到机会发作,难免胸中块垒郁积,从此便要落下心病! 正在左近逡巡彷徨之际,恰听到少年正说那怪力乱神之事,立时如获至宝,赶紧抓住话尾顺势讥诮一番——却因实在憋得太久,不免语气有些气急败坏,更显得无比的聒噪难听。 见二人没反应过来,这厮更是得意,使力摇了摇鹅毛扇子,回头跟满船人众高声怪叫: “诸位快来看呐!看这儿龙王没有,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倒有一只!” 那些船客也都并非善类,适才却在那罗星石岛旁吃了个瘪,心中端的是憋闷无比,也正想寻个机会发作出来,此时更是心领神会,极为配合的轰然大笑起来。嘲笑之余,更夹杂着诸般尖损刻薄的讥讽嘲笑。见如此难得的放肆机会,连那船主艄夫也都加入进来,极尽讥嘲之能事。 醒言与居盈,充其量只是两个少年,如何曾遇过这种场面。在这满船人众的讥诮嘲讽中,两人虽然一时为之气结,但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在这满船的纷闹嘈杂中,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头顶这片万里晴空中,有一朵乌云,初时只有铜钱大小,却正在无声无息的缓慢扩大……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十一章 神威难测仙颜露 正在醒言怒不可遏,暗暗攥紧双拳,正准备豁出去让那厮脸上开花,却发现这满船原本兴高采烈的讥诮声,一时竟渐渐小了下去。 从怒火中渐渐平复下来的少年,这时才发觉,眼前这片熟悉的天地,却正在发生着骇人的变化: 原本晴朗明净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本来只是轻风细浪的鄱阳湖水,现在却似一锅正在烹煮的开水,便似要沸腾起来。在湖面上觅食的飞鸟,现在已踪迹全无。那些打鱼的船家,见着这古怪天气,也全都慌忙收网上岸。 这时候,在众人头顶那乌漆的苍穹之上,正有千百道惨白的闪电,恰如细蛇般不住乱蹿。在那浓重深沉的黑云背后,隐隐听得有风雷滚动。 此刻,整个鄱阳湖的上方,恰似有一口大锅倒扣下来,天穹如墨,涛声如沸,白昼顿如黑夜,朗朗乾坤刹那间变成恐怖的修罗界! “船家!快划船!快划回去!” 此时船上众人,个个惊恐万分,在这惊涛骇浪中东倒西歪,干嚎惊叫声不绝。或骂或叱或求,所有人都在催促着船主尽快将船划回。 醒言和居盈,也被这骇人的异状吓呆,全忘了刚才的不快。居盈毕竟是一女流,身轻体弱,被周遭惶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在此紧要关头,少年再顾不得甚礼教大防,一把拉过少女将她护在胸前。此后,少年脊背上不知吃了多少回大力的冲撞,也只是紧咬牙关,忍住不言,只顾死死护住居盈。 “啊~~这船动不了啦!”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那船主的口中传来。 原来,正当船上的艄工拚命的打桨,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这桨棹都似划在半空中,借不到分毫水力。这画船,竟是寸步难移!现在那画船的尾舵,又似被铁水焊住,任船工死力去扳,却只是纹丝不动! 船主比哭还难听的描述,立时绝了众人逃回南矶岛的念头,大夥儿更像是没头苍蝇般惊惶无措。虽然众人都急着逃离,但一时却也无人敢跳下水去——看这湖水诡异的沸腾情状,谁也不敢想象,一旦入水会发生何种恐怖的事体! 死亡的阴影,顿时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正当船上众人陷入绝望,都以为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之时,却忽听有人一声惊呼,叫大家快朝南边看。原来,在那南天之上,原本乌漆如墨的黑云之中,忽有数朵彤云闪现,渐聚渐集,连环纽结,恰似有赤字如火! 在满船人众的惊恐目光中,那字状彤云正渐渐向画船移来。 醒言自经那马蹄山上一夜古怪之后,不觉目力已变得越来越好,在众人还懵懵懂懂努力辨认赤云形状之时,他却已看到那几朵妖异的彤云,正纽结成四个歪扭的大字: 醒 言 盈 掬 这一下,对少年来说不啻为晴天一个霹雳!虽然,那“盈掬”二字还有些不解,但恐怕指的就是这少女居盈,因为这两字读音正好相反。 “想不到往日看过的那些个志怪神鬼之事,今日竟报应在自己身上!” 心中正叫苦连天,正待装作懵懂,就将此情掩饰过去,却不防旁边已有人扯着嗓子大叫: “就是他俩!就是他俩惹得湖神发怒!” 醒言闻言大恐,侧眼看去,发现那大叫大嚷之人,正是先前那个羞辱他的纨绔子弟。 此时这厮手中的鹅毛扇也不知丢到哪儿去,袍歪帽斜,手舞足蹈,正如疯狗般指着醒言和居盈狂嘶乱叫。 原来,这厮之前在一旁偷听醒言居盈二人对答之时,便听见他俩的姓名。虽然听得少年呼那小女子“居盈”,但也只与那“盈掬”互为颠倒,想来应是不差。这天上的如火赤字,一定便是指他们二人了! 众人见了赤字指示,闻听湖神发怒是为了旁人,顿时心下大安,心说谢天谢地,这下可找到替死鬼了!湖神老人家既然给他们明确指示出来,一定是不想误伤了他们,看来自个儿这条小命,这次是保住了。只是,此番安然返回后,以后谁再敢跟自己提那“乘船”二字,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一旦性命无忧,众人的脑子便又灵光起来,纷纷揣测这二人得罪湖神的原因。先前似听这少年诗里提到一个“龙”字,是不是便是那时,冒犯了湖中龙神的尊讳?又听说这小子方才闲得没事时,在那儿扯什么妖怪“无支祁”,会不会便冲撞了妖怪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正在众人胡乱猜测之际,却听得这头顶上的雷声越来越响,似就在头顶一丈之处滚动。众人这才想起,甭管是龙神发怒还是妖怪寻仇,当务之急便是把这俩男女丢下湖去献祭。于是,诸人便如同事先约好一般,一齐向那俩少年逼去。 不过,直到这时前面人众才发现,这位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如此大力,只管倚靠在船栏上死命推拒,一时竟是耐他不得! 其实,在听得那纨绔子弟的叫嚣之后,醒言便和居盈对望一眼: 今日这番,自己二人怕已是在劫难逃。 两人心下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定是昨夜二人做下那劫持命官的不法之事,惊怒了神灵,才降下了如此灾祸。看来,真个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这天威难测,实在好怕人也! 正当少年与众人拼死相拒,便快要抵挡不住的诀别之际,这少女居盈反倒是神色平静。 往昔种种,今日种种,恰如电光石火般一一在眼前闪过。 “今番就要与这少年,一起葬身在这鄱阳湖中吗?” 在此危急时刻,看着眼前这位正拼力护住自己的淳朴少年,少女却感觉心下竟有几分从容安定,似已不再惧那将近的死亡寂灭。 而醒言心中,却惦记着家中那老父慈母。都只怪自己这般胡闹,才遭此劫。今番罹难湖中,看来是无法报答双亲养育之恩了。再看一眼身前的少女,不觉更如万箭攒心,暗骂都是因为自己,才连累这天真可爱的少女。 念及此处,少年突地对面前这汹汹人群高声叫道: “各位大爷且住,容听小子一言!今番都是小子无知,惹怒了湖神老爷;只是却不关这少女之事,恳请各位叔伯能看在她一介女流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如若答应此言,小子绝不再抗拒!” 没想这一番肺腑之言,却只引得一片喝骂。众人只为保命,见那湖神结字示意,要这两人献祭,万一打了折扣,最后神灵怪罪下来可不是耍子!正是各顾性命,那还管得和这少年废话。 见群情汹汹,居盈便对正自惶恐无措的少年轻轻说道: “昨晚劫人,我便说过不会丢下你先逃。今个,更不会看你一人赴死……” 看这及笄少女脸上决绝的神色,醒言不觉心中大恸!只是今番事已至此,已绝无转圜余地。想及此处,醒言不禁一声长叹,推开死命挤来的两人,对面前众人说道: “看来今番我二人是在劫难逃了!但请解给我二人一条小舢板,从此便生死各安天命。但如果各位不答应俺这要求,我二人便是作了厉鬼也不会放过各位!” 要是放在往日,听了这厉鬼恐吓之言,这些人不免要嗤之以鼻。只是今日见这鄱阳湖的种种诡异情状,恐怕神鬼之事也非妄谈;虽然个个心中暗骂这少年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赶快主动跳下去救得老子性命,但既然这两人愿意离船献祭,给他俩一艇小舢板还不是小事一桩?在这奔腾如沸的湖水之中,那片木凿成的小舢板,又与一苇何异!还是就依这少年之言,赶快把这俩瘟神送走,省得夜长梦多。 这时满船人众竟是一条心思,赶紧给醒言二人让开一条宽阔的通道,让他俩去船尾解下那艇小舢板。众人尽皆屏气凝神,紧张的盯着那二人的每一个动作。待得亲眼瞅见两人登上那一叶孤舟,这画船上所有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 ……… ………… 漫天风波中,有两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便在醒言、居盈登上舢板的一刹那,众人头顶上那酝酿已久的闷雷,似乎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众人只听得耳旁“咔嚓”一声霹雳,那漫天的乌云为之震动,便似在那如火彤云处撕开一个口子,忽有一道面目狰狞的血色电光闪现,状若龙蛇,直朝这小舢板奔腾而来! 云端这惊天的霹雳、这闪华的神电,来势端的是迅猛无俦,无论是自份难逃天谴的醒言居盈,还是那画船上自忖已逃出生天沾沾自喜的众人,在这天地巨变前都有若痴呆,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目不及交睫间,已是万事皆休、人鬼殊途。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 暄腾的鄱阳湖,似已经远去,天地间又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我这就死了吗?” “这、这就是黄泉路吗?” 良久,被那惊心动魄的天地之威震晕的醒言,悠悠然似乎又有了一丝知觉。懵懂间,彷佛感觉眼前有一团朦胧的人影,正在焦急的向自己呼喊着什么。 挣扎一阵,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却看到一张如花似雪的陌生容颜。 “呀!” 刚见到一丝光亮的少年,却顿觉两眼一黑: “罢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此劫!这般快便到了阴曹地府了,这牛头马——呃?” 想至此处,少年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头: “地府有这么好看的牛头马面么?!” 重又努力睁开自己的眼帘——于是少年便在他十六岁那年,看到他这一生中,所见过的一幅最美的画卷: 已是云消雨霁的青天烟水之湄,一位仙姿艳逸、如梦如幻的少女,正一脸哀婉的望着自己;那一抹杏花烟润般的凄迷之色,更显得她无比的纤婉清丽,韵致横流。 见醒言醒来,那仙子般的少女神色颇喜,不觉嫣然一笑——那一瞬间,在醒言的眼中,少女那眼波流转间的神光离合,彷佛刹那照亮了眼前这整个的青天、碧水、白云、远山,与这鄱阳秋水的波光一起潋滟、摇曳。 刹那间,似感应到这道不似人间凡尘的气机,醒言身体里那股久违了的月华流水,似乎也被少女这刹那的绝世芳华所牵引,与眼前这离合的神光一齐低徊、荡漾…… 和着这流水的节拍,醒言已是神思缥缈。刚在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少年,乍睹这绝世的玉貌仙姿,则心欲想,已忘思;口欲问,已忘言。此时少年的脑海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思考,只是反复盘旋着塾课课文中的一句话: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啊!” 神思恍惚的少年,直到突觉被一股清冷的湖水浸到,头脑才又清醒过来,重又回到了眼前的人间。 原来,那少女见呼了几声之后,少年都不作答,便来推他一把。不料少年正斜卧在浅水之湄,恍惚间竟被推落水中。只是,幸好这岸边水浅,只狼狈了一番,醒言很快又爬上了湖岸。手忙脚乱间,却听闻: “谁家轻薄儿?目灼灼似贼!” 仙旨纶音,正配得这仙苗灵蕊般的容颜。 呵~定是刚才死劲盯着人家瞧,唐突了佳人,被当作了登徒子。只是……这声音咋这么耳熟? 今日这怪事见多,醒言不敢孟浪,便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知这位仙子,可认得在下否?” “醒言!我是居盈啦!” 薄嗔微怒间,一样的妩媚都丽,流光动人。 “呃……” 看来今日这种种情状,真个是在做梦;而这梦,直到现在还没能醒。 到这时,见醒言这般情态,少女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临水自照。待看清自己模样,少女不觉掩口惊呼一声! 之后,让醒言接受自己便是“居盈”的事实,颇费了少女一番周折。幸好,最终朴实的少年,还是接受了她那“家父严命,自晦容光方能出游”的说法。这番说辞,倒也合情合理;以眼前少女如此美貌,如果不自晦容颜,绝不可能轻涉江湖之险,而只能被锁在深闺里。 看来,倒底是见识浅薄的乡下少年,一时他却没想到,如此惟妙惟肖的晦容之术,岂是一商贾之家所能消受! 尽管淳朴的少年,相信了居盈这番说辞,但这位鲜有机会见识美貌女子的少年,乍见居盈这可谓惊世骇俗的样貌,还是很不自然。而少女似也没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发生,一时也颇为尴尬,不似之前那般自在。 过了许久,许是想起方才在那神鬼莫测间的生死与共,少年忽然抬起头,望着少女,展颜笑道: “居盈!” 少女闻言,也鲜活的一笑: “醒言!” 这两声对答,便让两人又回到之前的默契。 此时,居盈原本束在螓首上的鹅黄发带,已被方才那番倾盆大雨打散失落。滑若丝锻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于是少女便在这秋水之湄,以湖为镜,以手为梳,顺理她那流瀑般的秀发。 离她身畔不远的少年,看着居盈那曼妙的剪影,心下却总觉得有些不大自在,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过了一会儿,醒言觉得静默无言,似有几分尴尬,便没话找话: “呃、居盈,你看那南面,那抹淡淡的远山,好像你身上、那处的样子哦……” 平素口才便给的少年,此时说话却是结结巴巴,总觉得有些别扭狼闶处。 少女闻言,便仰目去眺那远山情状,隐隐间正见得那处,有曲线婉转的两峰相对。 乍睹此景,少女呆了一呆,忽又不知想到什么,不觉俛首向怀中望去;然后便晕红满颊,轻啐一声,伸手来推醒言: “呀!原来真个轻薄儿!~” 于是没有防备的无辜少年,又一次跌入水中;重新浸淫在清冷湖水中,他却兀自懵懂,心中疑惑不解思忖道: “正赞她眉黛两弯若淡淡秋山,为何又要突地恼我?书上不也有『水似眼波流,山似眉峰聚』之句么?” 受这无妄之灾的少年,心下感叹果然最是这小女子的心思难猜! 就在这南矶岛畔浅水之湄,少女娇憨难当,少年困惑委屈之时,不知不觉,日头已渐渐往鄱阳湖西头沉去。 秋阳的余晖,正映亮湖西半天的云彩。霞光掩映中,在幽渺的鄱阳大泽深处,有一块小舢板,正随波逐流,载沉载浮。而那夜幕将至、某处已有些黝色的冰冷湖水,也吞没了最后一块依稀可辨是画船彩阑的碎片……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第一卷 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十二章 消魂处,离梦踯躅 经历了这半日的惊心动魄,醒言与居盈都不免有些神思倦怠。幸好居盈袖内尚有银钱未曾失落,便由醒言去雇得一艇小划,由少年打着双桨,这一叶扁舟便分开夕阳下的鄱阳水波,直往北岸而去。 正在打桨的少年,想到昨日晚间,自己也在这鄱阳湖上干着同样事情,不想只相隔不到一天,便发生这许多事情,恍惚间便如同隔世。不过,虽然吃了这许多辛苦,却见到居盈有如仙子般的容貌,也算颇值快慰。于是又回想起下午鄱阳湖上的那番风波险恶,手下不觉加重了划桨的力道。此刻他再也无心多想,只想尽快回家;在他内心里,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尽快见到他以前天天见面的爹娘。 而那正蜷侧在船头的居盈,却用一顶竹笠遮住螓首,遮住她那超凡脱俗的样貌,免得上岸后惊世骇俗。 与那心思单一的少年相比,这少女的心中,则更是思潮起伏。一会儿想起这位正划着筏子的少年,一个多时辰前在那惊涛骇浪中的生死与共,心下甚觉甜蜜,不仅没有一丝后怕,相反在自己心湖深处,却还有一丝从未体味过的悸动,无法形容,无法说清楚,却只觉得一想起来,便似要全身颤栗。一会儿,却又想到自己这番已显露了真容,按照先前和爹爹的约定,现在却应该回转洛阳了吧。即使自己耍赖,但那生性固执、只听爹爹一人之言的宗叔,也会逼着自己回去吧。 要是放在往昔,倒也没有什么;本来来这饶州之前,自己这游玩兴致已快耗尽。没想,却在这饶州小城,遇上这好玩少年,只是这短短两三日的时光,却让她心里,似是多了一丝牵挂,割舍不下,总也不情愿就这么离开烟波浩淼的鄱阳湖、离开朴实无华的饶州城、离开简陋但却温馨的农家山村……还有这划船的少年。 念及此处,少女不免有些娇羞,转脸偷眼向少年觑去,却见他毫无知觉,正一心一意的前后划着桨棹。 “唉,像他这样简简单单的生活,也挺好……” 想起转瞬将至的离别,少女心底,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惆怅与失落。 在出神的少女身旁,小舟正划开夕阳下鳞波泛彩的鄱阳湖水。任谁也想不到,便在一个多时辰前,眼前这恬静安详的水域,却还是一派浊浪排空、阴风惨惨的修罗景象。 “也不知画船上那些人,是不是也像我们这般逃出生天……不过今个自己这番遭遇,也真个奇怪。” 正在患得患失、心乱如麻的少女,看着这满湖的烟水,不由自主的想到, “按理说那秦待诏的晦容之术,即使遇着这倾盆大雨,也绝不至被这些寻常雨水消散,为何今个自己,却显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不过,这样也好……倒便宜了醒言这傻小子!以后,他该不会以为,只有那杂货铺的李姑娘好看了吧?” 想到这儿,居盈却不觉一丝羞意上颊,两腮被这西天的霞光一映,愈显得娇艳无俦。 ……… 在乘者的情愿或是不情愿之间,这小舟终于靠上了北岸。 解缆系柳,弃舟登岸;回望来处,烟水苍茫。 待到了岸上,醒言便对居盈说道: “我这番便想回家去了。你是不是也……” 说到这儿,青涩少年的话语嘎然而止,再也没能继续下去。 少女闻言,螓首低垂,半晌无言;竹笠遮面,让心下惴惴的少年看不到她神色表情。 良久,少女才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说道: “嗯,我也想再尝尝那松果子酒,醒言你欢迎么?” 且不提居盈与醒言的小儿女情状,再说那居盈家候着二人回来的马车夫,已在这鄱阳湖北岸等了大半天。这车夫因为目睹了鄱阳湖上的异状,不免心急如焚。虽说那善于筹算瞻事的成叔,临行前让自己不必担心,且言道: “老宗啊,居盈与那少年,俱是福缘广大之人,自有上天护佑,绝非人力可以加害,只请你放宽心肠。” 但虽说如此,那成叔也非神仙;今日目睹鄱阳湖那恐怖的情状,这老宗心内不免仍是惶恐无措。他心说,如果小姐有甚万一,那自己便是万死莫赎了! 正在这宗姓车夫万般焦急之际,却忽如久旱逢了甘雨一般,愁颜尽展——原来,湖堤上远远走来二人,其一便是那少年。另外一个,虽然戴着竹笠,但显然便是居盈。 一见他们,老宗急急赶上去,半道迎住二人;正待要问长问短,但却一时止住,只是怔仲无言。 原来,他正看到居盈竹笠遮掩下,那恍若天仙的绝世容颜。 “小姐,您这是……” 过得片刻,老宗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宗叔,我想去醒言家,劳烦你驾车载我们过去。” 居盈并没回答老宗的疑问,只是请他备车去醒言家。少女这话语虽然声音不大,但语气却显是毋庸置疑。 “这……好吧。” 虽然宗叔欲言又止,但最终并没再多言,只是引着居盈和醒言上了马车,然后抖一抖丝缰,长吁一声: “驾!~” 于是这马车便载着醒言居盈二人,离开这烟水苍茫的鄱阳湖,在漫天的霞光中朝那马蹄山而去。 依稀暮色下的马车中,余光感觉着少女绝美的容颜,醒言心中不由自主的想到: “待到了家里,见前日的居盈突地变得如此美貌,爹娘他们,会不会以为她是妖怪?” 待宗叔的马车抵达马蹄山下时,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看到两天未归的儿子回来,老张头和老伴都很高兴。但当他们看清正走进门来的居盈时,二老不禁目瞪口呆、张口结舌! 醒言见状,心说坏了,看爹爹和姆娘这般情状,十有八九是把居盈当成妖狐鬼怪了!正要开口解释,却听爹娘结结巴巴的说道: “仙、仙女下凡了!” 醒言闻听此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下便好办了,原来爹娘不以居盈为妖,反以为仙。 当下,待二老神情稍微平复,醒言便把居盈先前的晦容之辞又陈说了一遍,告诉二老眼前这才是居盈的真实容貌。只是这陈说中,略去了鄱阳湖上的那场惊魂,免得二老吃惊受怕。 听了醒言解释,张氏夫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位仙子般的女孩儿,便是前日那位在自己家中作过客的少女。得悉此中关窍,二老反而不太吃惊。 只见醒言娘瞅着眼前的女孩儿,称赞道: “我看前日居盈那声音、那眼睛,便一定不是像我们这般粗陋女子。眼下这仙女儿般的模样,才和女娃子眼神嗓音相配!” 虽然以前听过无数的夸赞,甚至还有文学士为她题写的诗赋,但居盈听了醒言娘这朴素的赞语,却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害羞的说道: “姆妈毋相誉,居盈陋质,容貌怎比仙女……” 待“惊艳”风波平复下来,善解人意的醒言娘知道他们都饿了,便不再多扯闲话,只是摆开席面,请大家用食。宗叔也被请来一起入座,尝尝这农家自制的松果子酒,还有那腌制的山珍卤味。 在席上,宗叔还是那样沉默,只闷闷喝着酒,不发一言。 见他这样,醒言一家人也只道他憨朴少言,并不以为异。那居盈倒是笑语嫣嫣,对这松果子酒细斟慢品。夜色笼罩下的山居小庐中,其乐融融,一室皆春。 用过晚食之后,众人便还按上次的安排就寝;只是原先与醒言一屋的成叔,现在换成了车夫老宗。 醒言经过这半天的折腾,也比较累了,便很快睡下。 正在少年魂梦昏昏之际,隐约间便似听到窗外有人低语;虽道梦乡黑甜,但醒言这次却是霍然惊寤。睁开朦胧的双眼张望时,却发现对面草铺上的宗叔已经杳然不见。 醒言心下正自奇怪,耳中又闻得那低语之声隐约传来,便披衣起身,来到窗前。正见那苦树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正是月明如水;篱桩边有两个人影,似乎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仔细观瞧,那二人正是居盈和宗叔,似乎起了些争执。 许是怕屋里人听见,他们似乎都尽力压低了声音,话语几不可闻。但醒言此刻十分好奇,虽然隔了好远,但凝神之下,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似乎是车夫宗叔,正要少女赶快随他回去,而居盈却有些不愿意。 隐约间,听到宗叔提到什么“我主、约定……千金之躯……万死莫赎……明日一早……启程”等等。 看那两人的神态语气,似乎宗叔理直气壮,且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而居盈小姑娘,便显得有些理屈词穷。看来,最终她是拗不过宗叔了。 醒言也是冰雪聪明之人,睹这情状,如何想不到个中的缘由。一定是那宗叔的主人、大概便是居盈的父亲,在居盈离家出外游历之前,曾和成叔、宗叔交待过,一旦女儿露出了本来容貌,便立即将她带回家中。估计那少女,离家前也做过这样的承诺,才能出来游历的吧。 有这样的约定,想想也不奇怪。这江湖险恶,风波难测,以居盈这般花容月貌,实在是步步危机、寸步难行。现在她又露出了真容,想来她那忠心耿耿的仆役宗叔,也怕少主遇到危险,才这般坚持着让她回转吧。 想通其中关窍,少年心下怅然若失,便又回到草铺上和衣睡下。不一会儿,窗外话语渐不可闻。片刻后,宗叔又蹑手蹑脚回到他草榻上安寝。 “想来,明日一早,居盈他们是一定要回去了。” 虽然从来都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经过这两三日的相处,此时少年心中,却感到无比的失落惆怅。 于是,这夜便有人辗转反侧,再也难以入眠。 翌日清晨,所有人都在山村啾啾的鸟语中醒来。 用过早饭后,那少年虽已知道、但仍万般不愿听闻的话语,却还是从宗叔口中说了出来: “好叫贤夫妇得知,我家小姐已在饶州迁延了这几天时日,现在也应该回去了。这两天我家小姐多受张家小哥照应,在贵家也多有叨扰,小姐与我心下俱是万般感激。这些散碎银两,便请贵夫妇收下,聊表谢意。我们便要就此别过。” 也许是他们的离去也早在张氏夫妇意料之中,因此倒也没有太多讶异;不过山村人朴实厚道,招待居盈主仆原就是他们的好客之道。因此见宗叔要给他们银子,虽然自家穷苦,但也绝不愿意收下。在朴实的老张头夫妇看来,如此招待,本就是主人应做之事;如果再收他们银两,那又与做生意的客栈食铺何异? 正在推拒之间,倒是居盈发话了。她让宗叔不必相强,然后对张氏夫妇冁然一笑,说道这两天亏有醒言作她向导,方才玩得这般尽兴,因此上她便要在这临别之际,送醒言一件小小物事,聊表谢意。 言毕,少女便解下系在凝脂般颈间的一挂护身玉佩,递与醒言。 少女此举,大出所有人意料;但听她那说出的话语,虽然声音轻柔,但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自有一股莫名的气势,便似任谁都反对不得——便连那神色数变、正要出声阻拦的宗叔,最终也只是欲言又止。 于是醒言便接过那枚犹带少女体温的玉佩,珍重藏在怀中,却不发一言,只是奔回里屋去。 正当众人不知所以时,却见少年又奔了出来,拿出一物对居盈结结巴巴道: “这个、这个是昨晚我做的,准备送给你做个纪念。” 原来,那是只用竹根雕成的酒盅,正是当初少女爱不释手的那种小竹杯。 这竹盅上,犹有寥寥几笔刻刀剜成的画儿,原来是扁舟一叶,水波几痕,还有淡淡的远山数抹;画旁还刻着几个朴拙的字儿: “饶州留念”。 在少女把玩之际,那少年诚声说道: “这只竹盏,是夜里我在院中借着月光做就。只是光亮熹微,实在是做得简陋。也只想给你做个纪念,希望你能收下。” 话语带着几分惶恐,但语气真诚。 “谢谢你,我很喜欢。” 少女平静的接过小竹盅,然后便转身缓步登上马车。 “宗将军,启程吧。” 少女微微颤抖着说道。 车辚辚,马萧萧,身后这流连数日的饶州城,终于渐渐离自己远去了…… 只是这车中的少女,摩挲着手中这只简陋的小竹盅,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饶州留念”四字,她那双明眸中强抑多时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只是夺眶而出…… 正是: 碧云天,黄叶地,秋风起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 量这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仙路烟尘》第一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一章 负恨雄行岂意气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便似那天边的一行归雁,载着居盈的马车,也在那少年的凝注中,渐渐消失在远方。 告别了居盈,对于醒言来说,便似告别了一种生活。与居盈相处前后不过短短两三日,对醒言来说却已足够刻骨铭心。 只是,对他这个出身山村的市井少年来说,“刻骨铭心”这个词,似乎已过于奢侈。相对整日为生活而奔波的日子,与居盈这两三日的同甘共苦,也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偶然意外。当伊人远去,这一切便都又烟消云散。 只来得惆怅一小会儿,醒言便猛然记起一件大事:他已两天没去稻香楼上工了! “不能再在这儿发呆了!” 醒言心下暗暗责备自己: “得赶紧回去看看!指不定那刘掌柜有什么说辞呢。也许,很狠扣一把工钱吧……” 且不提他惶恐;再说他爹老张头,这两天正好猎到几只野兔,便想让儿子像往常一样顺路捎去城里贩卖。不过这一回,少年觉得自己已旷工两日,若如今再带着自家山产野物前去,刘掌柜就更不会有好脸色。想到这茬,他便跟父亲说明原委,于是父子二人就一起赶路直往饶州城而去。 等到了稻香酒楼,醒言这才发现事情要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由于两天没来,不光他这个月的工钱刘掌柜一个子儿也不给,更糟糕的是,他已被掌柜的给辞退了。 还在好言求恳几句,却发现大势已去。他那个位置,显然已被一个陌生的后生小子给顶替了。 其实,对于稻香楼老板刘掌柜来说,少年这两天没来上工,却正中了他下怀!以前这打工少年,便常常因为塾课拖堂,从不能提前来上工,掌柜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若不是还瞅着季老先生几分薄面,醒言早就被他给一脚踹出门外去了。而这两天这臭小子居然旷工,正是天赐良机,不仅可以名正言顺的解雇,还可以趁机省下这月在他身上的工钱开支! 于是,醒言刚一提自己被克扣的工钱,刘掌柜便似被马蜂给蜇了一口,一跳三丈高,随手扒拉过一只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敲打,跟这位前伙计耐心计算他这两天旷工给稻香楼带来的严重后果。而这位稻香楼大当家也着实有些能耐;算到最后,连醒言开始为自己的斤斤计较感到羞愧起来。因为,通过刘老板的讲解,稻香楼不仅不应该补给醒言钱,醒言却还得赔上一笔给酒楼——不过他不必再掏这份钱了;菩萨心肠的掌柜这样对他说: “唉,也就不提了。我这人,天生心软……” 于是等晕晕乎乎的少年醒过味儿来时,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主动离开酒楼,现在已站在大街上了。 正所谓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正当他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走,到处张望有没有招工告示,却忽见身旁几个小厮,正笑闹着一路颠过,口里只是嚷道: “哦哦~泼皮六指儿,又赖地上讹人罗~” 听得此言,心不在焉的少年就随意顺着小厮们颠跑的方向望去。谁知,这一望醒言心下便是吃了一惊!因为,远处喧嚷的街角,正是他爹摆摊卖野物的地界儿。 “咱爷儿俩今天不会都这么倒霉吧?” 担着心思,醒言赶紧一路小跑儿奔过去。待拨开人群一看,他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原来被那躺在地上装死的泼皮无赖孙六指死死拽住裤脚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爹老张头! 这憨厚老实的老张头,现在正被泼皮胡搅蛮缠得不知如何自处;忽见到常在城中厮混的醒言儿赶来,就似盼来了主心骨,赶紧一把扯过,把憋了许久的苦水倒给他听。老张头心中憋气,连说话声音都打着颤。 听过爹爹一番语无伦次的诉说,醒言总算有点明白这是咋回事。原来那破落户儿孙六指,刚才蹩过来要跟老张头买兔子,却又不谈价钱,只是在那儿捧着兔子摩挲个不停。 正待老爹有些不耐烦,开口问他倒底瞧好没有,却不防那孙六指却突然叫起屈来,说道那兔子正是他家豢养,昨天刚刚跑失;正到处寻找,正巧在老张头这儿发现了。因此上这泼皮无赖就硬栽是老张头偷了他家兔子;不仅他手里正折腾着的那只兔子得归他,还要老张头把其他几只也都倒赔给他。 孙六指摆出这副无赖嘴脸,那张头如何受得了,立马就被气得七窍生烟!天可怜见,这兔儿可是他辛辛苦苦在马蹄山下药埋夹儿猎来的;那山沟儿离饶州城还有十几二十里地,咋可能误捕了他孙六指儿的兔子?! 老张头一时气急,便说不出话来,只管劈手去夺六指手中那只兔子,却不料正中那泼皮下怀,顺势就躺倒在地装死,紧拽住老张头的麻裤脚,口中直嚷“打死人、打死人了”。他这一番做作,倒反把原本理直气壮的老张头给倒憋了一口气,吓得是不知所措! 听过爹爹诉说,再看看眼前景象,醒言对这前因后果,便似吃了萤火虫雪人,正是心中雪亮。 说起来,这位正睡在地上干嚎装死的孙六指,他是再熟悉不过了。这厮正是饶州城里数得上号儿的泼皮破落户,因其天生歧指,大夥儿就都唤他孙六指,天长日久下来,他的本名倒反而无人知晓。这孙六指最熟稔的无赖伎俩,便是专盯那些老实忠厚的乡下人,觑准机会便找个由头吵嚷;只待被稍稍挨上点皮儿,便立即躺在地上装死。那些被他讹上的乡下人,大多胆小怕事,一见他寻死觅活的架势,哪还敢和他争闹,只得乖乖把手头的山产土货拱手奉上,只求能赶紧走人。因此孙六指这一损招儿,倒真是屡试不爽,无往不利。只不过今日,他惹上这也非善茬的少年,恐怕便有些尴尬! 这时候,醒言刚被解雇,正是憋气,一看自己忠厚善良的老爹正被泼皮讹诈,当即勃然大怒。看着兀自在地上翻滚装死的孙六指,他顿时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往四下瞅瞅看有没啥顺手家伙,正瞥见围观人群中,一位江湖豪客正挎一把环首刀,便一个箭步蹿了过去,高声喝道: “好个泼皮破落户!今日你自己作死,小爷便成全了你!” 说罢,少年右手便直奔那刀把而去! 话说正在醒言要夺那把刀过去斩杀孙六指儿时,却被那挎刀汉子一把拦住。这汉子见少年生得眉目分明,却想不到也是这般鲁莽,一言不合竟要因这小事杀人,实在不值。心中不忍之际,他便赶紧揿住少年已握上刀把的手,诚声劝道: “这位小哥且住,且听哥哥一言!我看地上这厮只不过烂命一条,小哥何苦要为他搭上青春性命?!” 冲动的少年,一听了中年汉子这肺腑之言,却忽似悲从中来,语调悲苦的说道: “大叔有所不知,现如今我已是了无生趣。便在今早,我那心仪已久的女子刚刚离我而去,不知所之;刚才去稻香楼上工,却又得知竟被掌柜解雇。我这命恁地不值钱,还要它作甚……” 听着这凄凉语调,闻者无不动容。 却听这少年语气一转,睁目怒道: “虽然这位爷一番好意,只是爷不必阻拦。孙六指这腌臜,竟敢欺我老父,今日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斩掉这厮的狗头!如此一来,却还能全我张醒言孝烈之名!——好汉您请放心,斩了这厮之后,投官前我一定帮您先把这刀洗干净!” 说到这儿,少年已是激动万分,只听他大喝一声: “六指腌臜快来受死!” 怒吼之音未落,这少年已轻轻一拂,便拨开那江湖汉子的手掌;于是众人只听“仓啷啷”一声,那少年已拔出明晃晃的环首刀!霎时间,左近之人只觉一阵寒飕飕的刀风扫过,顿时忙不迭的朝后退去。 而那醒言老父老张头,又何曾见过这样场面?原没想到自己整天笑呵呵的醒言娃,性情竟是这般暴烈!一时间,这向来与人为善的老实人,顿时呆若木鸡,愣在当场作声不得! 一时没了人阻止,众人皆以为泼皮就要血溅当场;谁知道,操刀在手的少年刚来得及转身,却见那位原本死赖不起的泼皮孙六指,顿时“噌”一下应声从地蹿起,搡开人群,屁滚尿流而去! 于是,等那气势汹汹的少年操刀转过身来再看时,却发现那厮所躺的那处黄泥地,现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几根鸡毛,还在地上寂寞的打着旋儿…… “嗬!这厮倒是腿快!否则定吃我一刀!” 没捞着孙六指头颅的少年,还兀自在那儿恨恨不已! 且不提醒言懊恼,那围观众人,却是都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想到,平时在街坊四邻中嬉皮笑脸的少年,这次竟是如此酷烈,为了他爹爹受讹,竟要豁出去与人博命。只不过,虽然各自杵在这儿看热闹倒是惬意,但若要真个出了人命案子,则不免要惊动官府,震动地方,纷扰四邻,何况还会连累上这娃儿性命,实在不值!所以,见得这事就此平息,众人倒也个个庆幸。 见这事已了,大夥儿也都慢慢散去。而那位被醒言拔刀的江湖客,见这少年竟是如此悍勇,浑不把人命当回事,饶是自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见此却也不免暗暗心惊。因而当醒言还过佩刀之后,这汉子也不敢和他多扯,只稍微寒暄几句,告了个罪儿便即走人。 虽然众人已散,可刚才杵在那儿、半天没反应过来的老张头,现在却仍是惊魂未定——刚才竟恁地凶险,宝贝儿子差点就为自己一点小事惹出人命!一想到这,老张头心下就暗悔不已: “早知儿子这般莽撞,自己就该把这几只野兔早点双手奉送!” 又回想起刚才那番刀光剑影,老张头直唬得面如土色。等心神稍定,他便出言埋怨儿子的鲁莽。 眼见老父着急上火,那正绷着脸的少年,却忽然“哧”的一笑。这一笑,倒把他爹吓了一跳! 老张头正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却听孩儿正给他细细解释: “爹爹请放心,孩儿虽然不肖,却怎会是那不知进退的亡命徒。我刚才只是想着那破落户儿孙六指,为人无赖无比;若是今日咱忍气吞声遂了他心愿,不免便被他看轻;与孩儿不同,这样泼皮正是不知进退,今日若遂了他愿,日后不免缠上身来如蛆附骨,无止无休。我家可还要经常来这饶州城卖山货野产,委实吃不起这番折腾! “所以,孩儿再三思量,不如便使出个绝户计儿。呵!这厮今日让我这般一吓,下次定不敢再来纠缠,正是一了百了之计!” 说到此处,看着爹爹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又继续说道: “哈,这番惊吓传扬开去,饶州城其余地痞无赖,若再要来烦扰爹爹生意,却也要先摸摸自己脖项,问问自己可有几条性命!” 经过前日夜里绑架上官威逼放人那一遭儿,现在这位十六岁少年,不知不觉间已是胆大心细,深知世上有些恶人必须对之已酷烈手段。 那老张头听得儿子这番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就说嘛,自己看着醒言儿长大,向来便不是那种胆大妄为之徒。况且,他儿子可是跟着季老先生读过诗书的,决不会这般鲁莽。 可话虽如此,老张头却又不由自主想到刚才那番凶险场景,他那稍微平复下来的面色又变得有些苍白,便对醒言说道: “娃儿啊!万一孙六指那厮真个无赖,躺在那儿只是不逃;或者拼着吃上你一刀,然后更讹咱钱财怎么办?” 听爹爹如此问,醒言只是从容一笑: “爹爹这也不必担心。孩儿在去夺刀之前已经看过,那破落户儿所躺之处,正巧避过冰凉的青石板,只舍得卧在黄泥地上——您想这厮连冷都怕,今番又听孩儿与那江湖汉子的发狠对答、亲眼见我去拔刀作势,还还有不赶快逃走的道理?哈哈!” 说到这里,醒言仿佛又看到孙六指那厮的狼狈模样,不禁放声大笑! “好!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孝烈男儿!” 正在这俩父子一对一答之时,却不防旁边突然转出一人,对那正自开怀的少年击节赞叹!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二章 水龙吟处飞神雪 正当张醒言掣刀吓跑和他爹爹歪缠不休的泼皮孙六指,父子二人正在街边对答之时,却忽听得旁边有人对醒言高声赞叹。 待父子二人转眼观看,却发现原是一位褐衣老丈,正从货摊旁边转出,走到他们两人跟前。看这老丈容貌,似已是年岁颇高,但偏偏面皮红润,乌发满头。瞧他自旁边绕出的样子,步履遒劲有力,走路有风,并不像一般老人家那样拄根拐杖。看来,这老丈颇谙养生之道。 一番打量,忽想起这老丈刚才的赞语,醒言便谦逊道, “嗬!老人家谬赞了,刚才我只不过是吓跑一个地痞无赖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听他谦逊,那老丈眉毛拧动,笑道: “小哥此言差矣!方才老朽在一旁看得明白,小哥一见那泼皮纠缠,几乎想都不想便上前夺刀威吓,这正是小哥你心思敏捷、勇于决断。后又见你挑选夺刀之人,虽然那人是个江湖豪客,但却面目清朗,额廓无棱,显非冒冒失失的鲁莽汉子。一般有这面相之人,很可能会阻你拔刀,劝上两句,能让你有机会发发狠话,坚那泼皮之心,让他以为你真有杀他之心!” 听得老丈这一番分析,醒言倒听得目瞪口呆。刚才那风卷残云般的一番事体,他自己倒真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不过现在听这位老丈一分析,细想想,还真有些道理。刚才若选个满脸横肉、歪眉斜眼的江湖莽汉,恐怕就惟恐天下不乱,不仅不会劝阻,说不定还会主动将刀双手奉上。如此一来,自己哪有机会缓上一缓,也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说出那一番威吓话来。若是那样,还真不知道刚才这出戏该怎么往下演! 看着少年这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面前这位矍铄老丈知道让自己说中,便呵呵一笑,继续说道: “何况从小哥方才所言中,老丈也听得小哥能从那泼皮躺卧之处,判断那厮绝非惫懒非常、悍不畏死之徒。在那间不容发之间,小哥你还能有如此细密心思,怎叫老夫不佩服?” “嗬~惭愧!” 醒言听了这老丈这番赞语,也不禁心下快活。他爹爹老张头,说到底只是个赣直村夫,即使他儿子再细细解释,却始终也想不大明白其中关窍。今天碰到这位萍水相逢的老丈,倒对自己刚才那番喝退泼皮的做作,分析得如此明晰透彻,这又怎教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心里不乐开花? 满心欢喜之时,只听那老丈又呵呵笑道: “所谓相逢不如偶遇,想来今日二位还未用餐,不如就由老丈做一回东,请二位小酌一番,你们看如何?” 话音落定,憨厚的老张头正要推辞,那老丈却不由分说,扯起他摆在地上的兔篓,便不管不顾的沿街摇摆而去! 见得如此,这张氏父子二人也只好相从,跟在那老者后面一路行去。其实对于醒言来说,正巧刚丢了稻香楼的工作,还不知道今天中饭着落在何处,褐衣老丈此举,倒是正中他下怀!心中快活,稍一分神,却见那老丈在前头健步如飞,自己稍一迟疑便已经落在后头。看着前面这老丈矍铄模样,醒言暗自一咋舌,赶紧加快脚步,紧紧跟上。 正当这张氏父子两人跟着一路小跑有些气喘吁吁之时,那老丈已停在一处酒楼前。停下来稍微喘了口气,醒言抬头一看,发现这酒楼对他来说,正是熟悉无比:这酒楼自己片刻之前还来光顾过,正是他今天上午那处伤心地,“稻香楼”。 再说那稻香楼老板刘掌柜,见醒言父子二人又走上楼来,还以为这混赖少年还是为那俩工钱过来歪缠,刚要出言呵斥,却不防前面那位年长客官已在自己面前停下,回过头指点着那对父子,跟自己响亮的喝了声: “呔!这位伙计,我们这一伙三人,楼上雅座伺候着!” 一听自己被当成跑堂,这一楼之主刘掌柜差点没被一口气憋死。刚要发作,却瞧见那老丈颐指气使的做派,显非寻常老朽,因此刘掌柜只敢在心里不住暗道晦气,嘴上却丝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将这三人引到楼上靠窗一处雅座坐下。 刘掌柜安排的这座位,醒言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三天前,这地儿正是居盈和她成叔落坐的地方。政所谓睹物思人,看到这熟悉的桌椅方位,醒言便想起当时居盈小丫头,对着一盘猪手跃跃欲试的可爱模样,不知不觉中便有一缕笑容浮上他的面容——却不防,那刘掌柜无意中瞥了醒言一眼,正看到这位前手下小跑堂,现在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笑成这模样,八成是这小子看到自己刚才被人当成伙计,正偷着乐吧?” 刘掌柜颇有些小人之心的揣度着: “这臭小子,真是可恶!” 等褐衣老者点完菜后,这刘掌柜便悻悻回到后堂,准备赶紧换上一套袍色光鲜的行头,那时再出来巡察。 且不提刘掌柜去后堂试衣,再说那位矍铄老丈,等这酒菜上来之后,便开始一盅接一盅的喝酒,并热情的劝父子二人喝酒吃菜;除此之外,他却是只字不言。 只不过,虽然醒言也顺着老丈的意思吃着酒菜,但却不像他爹爹那样懵懂无觉。等那老丈约摸有五、六杯酒下肚,醒言便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非常客气的询问道: “敢问这位老人家,想我们萍水相逢,却不知老丈为何对小子如此青眼有加,还请我父子二人来此享用如此美馔?不会只是因我赶跑六指泼皮那等芝麻小事吧?” “哈哈哈!” 正在一口一口灌酒的褐衣老者,听得醒言之言却是放声大笑,声音响亮,在酒楼中滚滚回荡,直引得整个二楼的食客停箸注目。 “小哥问得好!只是小哥却有所不知,你我二人,其实是神交已久!” “哦?!可我和老人家似乎从未谋面啊?” 听得老丈之言,醒言努力回想,但无论怎么冥思苦想,却也全然想不起自己啥时和这老丈相交相识。正满心糊涂时,那老者又乐呵呵说道: “对了,小老弟也不必一口一个老人家。如不见外,叫我一声『老哥』便可。” “其实我们相识,也只是昨日之事,小哥应不会这么快便忘了吧?” “昨日?” 饶是醒言平时机灵,此刻却颇为踌躇,心中竭力思忖,将昨天经历的所有事都在心中梳理一遍: “昨个上午,在鄱阳县平安客栈中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昨天中午,去那南矶岛上水中居吃鲥鱼——难不成他当时也在那儿吃鲥鱼?可是当时那间轩厅之中人也不多,要是真见了这老丈自己是绝对不会忘掉的;或者是下午?昨个下午那场事体真是惊心动魄,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难道这老丈是那艘画船上的一位游客?可似乎也没啥印象……这位老丈究竟是什么人?” 见他困惑,那老者呵然一笑,说道: “小哥处事机敏,这记性却不甚佳。昨天在那鄱阳湖上,蒙小哥替我宣扬当年事迹,临了又赠诗一首,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听了老丈这话,醒言还是有些莫名其妙;昨天下午鄱阳湖上那番凶异景象,太过惊世骇俗;后来又紧接着一遭儿“惊艳”,他也被震得七晕八素,此刻对自己在那天变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已是糊里糊涂了。 见醒言还是怔仲,那老丈却也不多加解释,只是说道: “老夫闻得先贤有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小哥这几日的作为,正是那天大的『无心为善』之举!” 听得此言,绑架过上官,一直心怀鬼胎的少年却是心中一跳,正待说话,却见那老丈已是兴致勃勃的接着说道: “惩强扶弱,不求己报,正是我辈大好男儿所为!痛快!可浮一大白!” 说罢,老丈一仰脖,骨嘟几声一杯烈酒就到了肚里。咂了咂嘴,他又说道: “一想昨日之事,便是痛快!老汉还想不到小哥作得一手好诗,想那句『醉倚周郎台上月,清笛声送洞龙眠』,妙!畅快!真个是淋漓尽致,又可浮一大白!” 话音未落,这矍铄老丈接连仰脖,又是两杯烈酒下肚。不知是否酒喝多,这老丈现在话也有些多了起来: “两位却不知,老夫向来都是疾恶如仇,最看不得好人遭罪,恶人逍遥!唔……好一个『清笛声送洞龙眠』!便看在此诗份上,老夫今日也要给小哥送上一份小礼!” 说到这里,这位意兴豪侠的老头儿显已有七八分醉意,满脸通红,端的是憨态可掬。也不待醒言父子搭话,他便起身,口齿含糊的说道: “等一等,待我看看这袖中带了什么物事。” 可能这老丈出来时颇为仓促,这会儿在宽大袍袖中一阵掏摸,却是半晌无功,当下那张醉脸便更加赤红。 见此情形醒言便说道: “其实老人家也不必客气,小子这正是无功不受禄!说实话我也不知这……” 正待谦让,却见那老头儿一摆手,喷着酒气红着面孔截住话头叫道: “我云中君说话焉有不作数之礼。小哥却不必着忙,待我再慢慢找找!” 于是醒言父子二人便见这位褐衣醉老头,闭上双目,口中不住嗫嚅,倒好像往日见到的神汉那样叨叨念着咒语。 “哈哈~有了!” 正当父子二人疑惑这老头是不是醉得神志恍惚时,那“云中君”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显是得意非常,自夸道: “哈哈!看来老夫记性还不差,临走时也没忘记带上一两件拿得出手的礼物——这真是个好习惯啊!喏,这管石笛便即赠与小哥,正应那『清笛声送洞龙眠』!哈哈~妙哉!” 这老头儿自说自赞间,已从袍袖里掏出一管玉笛来,不由分说就胡乱塞了过来。醒言见他已经半醉,怕和他推让间把这玉笛摔碎,也只好顺着老丈的意思把那玉笛接过来握紧手中。 见醒言收下,那老头儿甚是高兴,有些口齿不清的说道: “好!正……我辈男……儿,正不应效那小女子惺惺作态!” 闻听这话,醒言本已到了嘴边的推辞话儿只好又缩了回去,只顾在那儿瞧着笛子傻笑。他手中现在拿的这管玉笛,由玲珑玉石制成,婉转圆润,彷佛天然形成;笛身淡碧,内中隐有雪色纹翳,恰如那春山翠谷中浮动着几缕乳色云霓。在笛末的校音孔洞中,系着一绺梅花缨络,丝色嫣红,随风飘逸,与那晶润淡然的管身互为映衬,正显得相得益彰。 而在玉笛吹孔的上方,又用古朴的文鼎大篆镂着两个字: “神雪”。 这俩古篆遒劲幽雅,正似那画龙点睛之笔,顿时便让这玉笛古意蕴藉。 正当醒言痴瞧手中玉笛之时,那半醉的老头儿却突然一拍脑袋,叫道: “瞧我这脑子,真有些糊涂了!恐怕我真是有那么一二分醉了……今天我送笛,算是赠人以鱼,但却为何不索性授人以渔?光有笛,没谱儿哪行!等等,那谱儿……” 一口气说到这儿,醉醺醺的老汉舌头又打了结: “那谱儿,我、我应该也带了吧?小哥且稍等,待我慢慢取来!” 于是醒言又见那老头儿瞑目一阵嗫嚅,然后又神情得意的从袖口中掏出一物。等他掏出,醒言定睛一瞧,见那物正是一本古丝绢书。这书深水蓝色的封皮,衬着海草龙纹底子,封面雪白的题额上,赫然写着三个黑色篆书大字: “水龙吟”。 现在掏出这书,那老者又是一顿胡塞乱送。醒言怕这好端端的绢面上沾着油水,只好又乖乖收下。见他爽快,那老丈也十分高兴,举杯大笑道: “哈哈!痛快!这两天老夫目睹小哥惩恶扶弱壮举,又蒙小哥宣扬事迹、题诗赠赋之惠,老夫前日便助小哥一睹那人真颜,今天又能赠君以谱以笛,也算了却了老夫这桩心事。” “呃~这酒是不能再喝了,若是再喝,我便要醉了!” “二位,老朽这便告辞!” 连珠般说完这通话,这位已经十分沉醉的老头便晃悠悠站起身来,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唉,任他甚么英雄……好汉,千载之下……又复有、几人识得!……” “伙计!快来结帐!” 说着,这老头儿便招手指点,叫左近那位“伙计”过来结帐。 而那位被老头点到、却已经换了一身光鲜袍服的刘掌柜,不信这怪老头儿这回还是在叫自己,便兀自在那儿东张西望。正摇头晃脑时,却冷不防那醉老头儿又高声怪叫一声: “左右瞧什么瞧?就是你了!快来结帐!” 一听确认,这刘掌柜便像泄了气的皮球,心中直道“晦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陪着笑脸,挨挨擦擦的走过来,告诉老头儿这顿酒菜一共多少文钱。听他报完酒菜钱,这红光满面的老丈便喷着酒气招呼一声: “喏!这锭银子给你,接着!余下的,就找还给这位小哥吧。” 说着话,这醉酣的老头便歪歪斜斜的递给刘“伙计”一锭马蹄银,接着又咕哝了一句: “你这老跑堂、穿得花里胡梢,却硬是没开始那个伙计机灵!” 说罢,他便左摇右晃的朝楼梯口走去。 “老人家!小心脚下!且等一等我来扶你。” 醒言见那老头已有八九分醉,脚下正是踉跄不稳,怕他摔跌,便高声阻拦让他慢走。听他提醒,那老丈回头呲牙一笑,道: “不妨事!我又不是那愚鲁的醉汉!” 说着,那老头又继续往前晃去。见他这样,醒言便要上前扶持;正在这时,却被刘掌柜给拦住: “我说臭小子,要你乱操啥心?那老头鬼着呐,哪这么容易摔到!喏,这是刚刚这顿酒菜找下的钱。唉,真是浑人有浑福,也不知道你这浑小子今天走啥浑人运,居然混上这么一个冤大头——” 刘掌柜这一番嘲讽责骂,说到这儿却嘎然止住;抬起头,与面前这位前伙计骇然相视—— 原来他点数给醒言的找剩银钱,却分厘不差,正好符合他先前克扣下少年的工钱! “……” 正当二人骇然相视,有些愣神之时,却忽听得“扑通”一下,然后一阵“叽里咕噜”的滚动声;醒言闻声回头惊看,却原来是那个醉老头,果然脚下不稳,一个不察竟就此滚下楼去! 听得这碌碌滚动声,醒言心下暗暗叫苦,顾不上和这刘掌柜滴答,赶紧和爹爹老张头一起急急赶下楼去。 只是,等到了楼下大厅,直出了酒楼正门,却发现那大街之上,行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只是那赠笛赠书的醉老头儿,却早已是踪迹杳然……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三章 媚月娇花邀笛步 醒言父子,循着那酣醉老者滚落的声音赶下楼去,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着那老丈的踪迹。 “这位老人家倒是脚快。” 老张头说道。淡淡然说完,他却突然有些惊慌起来: “呀!我说醒言儿,你说刚才这老丈会不会是神仙啊?!明明应该摔跌在这里——罪过罪过——可咋就一转眼不见了呢?” 见这老丈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张头觉得好生怪异。见爹爹这么说,醒言便道: “不会吧,这大白天的,能给我们突然撞上个神仙?这神仙还请我们吃菜喝酒,送这送那?想想也不可能吧。” “我看,那老丈很可能是被啥人扶着拐过街角去了。” 醒言给他爹爹提出另一种可能,否定了神仙之说。他这番说辞,实是出于孝心;要以自己爹爹那赣直性儿,如果真以为这次遇到神仙,从此不免便要疑神疑鬼,干活睡觉都不安生了。 听儿子这么一说,老张头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过荒唐。还是儿子提醒得对,要不然自己以后冒冒失失的说出去,铁定要被别人笑话! 只不过,虽然口中安抚了老爹,但醒言心里却止不住翻开了个儿。在他内心里,醒言觉得此事确实颇为蹊跷。那老丈含混之间,似乎对自己前日与居盈在鄱阳县的一番不法作为,竟好像有些了解。不过幸好,这位知情的老者对他俩行为竟是颇为欣赏,否则也不会既请东道,又送笛书了。 “难不成真是遇到神仙了?” 虽然刚才编了个话儿骗过他爹,但他却骗不了自己。不过想了想,还是应该不会;就像他自个儿刚才说的,神仙怎么那么容易就让自己碰上。对了!想老者这番作为,倒是非常像那些游侠列传里所写的风尘异人。 “嗯!应该就是这样,呵呵呵~” 醒言觉得自己已经找到正解,便放下一桩心事。 等这父子二人,都已为刚才这番奇遇找到合理解释,他们便开始商量起接着该干嘛。老张头对儿子说: “醒言儿,还有这俩兔子没卖掉,爹就先去叫卖。你也两三天没去私塾了,赶紧去看看吧!恐怕季老先生已经生气了吧?” “好吧,那爹爹一个人要小心了。” “没事儿;爹这次就把这对兔儿胡乱卖掉,不计较价钱。” “好吧,那我就去了。” “嗯。记着早点回来吃晚饭。” 父子二人随口对话,就此道别。 只是,等醒言看着爹爹拐过街角,他自己却没挪动几步。现在醒言心里,想的可不是去什么私塾。这季氏家族的塾课,自己已读了这么多年,该看的经史子集也差不多都看完;那些士卒人家需要修习的诗书礼乐,自己也什么都能搭上点边儿。自己缺这几堂塾课,其实也没啥关系;反正自己这寒门子弟,从来也没敢在这诗书上能指望混出什么衣食。现在对他来说,当务之急,便是得赶快再找得一份零工,否则自个儿今后的饭食都成问题。 今年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了;穷人家孩子早当家,虽称少年,但早已算半个大人了,醒言现在实在不好意思赖在家中吃白食了。去哪儿呢?稻香楼?看刘掌柜刚才那番气歪鼻子的嘴脸,这稻香楼显然没指望了。该去哪儿呢?少年一时间犯了踌躇。 这时候,头顶上日头正好,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停有忙碌的人流从呆立的少年身边经过。呆呆想了一阵,为衣食发愁的少年突然眼前一亮: “对了!我咋把刚才那老人家送的东西给忘了呢?” 正没个主张的少年,忽然想起刚才那老丈赠笛赠书的情节,心说自己还没拿这笛儿试试音呢。想到这儿,醒言便赶紧走到一个僻静处,把那笛子从怀里掏出来,准备试着吹奏一番。 说来也怪,这手中的玉笛“神雪”,不仅模样清爽不俗,材质恐怕也有些特异。按理说一般玉石琢成的笛子,入手沉重,并不适宜长时间举在那儿吹奏;况且那石性坚硬,不似竹材那般清韧,以玉石为材料做成的笛子,吹出的音符往往没有竹笛那般清脆悠扬。 因此,虽说这世间并不乏玉笛,但基本上都只是有钱人家拿来装幌子: 要么挂上一条绢丝缨珞,再打上一只红檀木架,当菩萨一样供在书房中作为装饰——此谓“花瓶”之用;要么便有些个风流子弟,寻常会友时笛不离手,拿着傍身,看上去平添几分骚雅,大抵也就与那“秋扇”异曲同工。总而言之,这世间一般所谓的玉笛白玉笛,其实就是根空心石棍;江湖侠客拿来舞弄,或能趁手,那正经乐工实是吹不大得的。 而这玉笛“神雪”,怪就怪在这里。它入手虽非轻若鸿毛,但比那寻常竹笛却也重不了多少;吹奏起来,其乐音婉转悠扬,却比竹笛更加清灵。于是才试吹了一小会儿,醒言便差点要热泪盈眶! “真要好生谢谢那位老丈!我张醒言,也终于有笛子啦!” 难怪醒言这般激动。在他读书的季家私塾中,也设有礼乐课程。礼乐课程中用来教授子弟识谱的入门乐器,便是这种最普通不过的竹笛。可是,即便集市坊间那些寻常的竹笛费不了几个钱,但家境穷困的醒言却还是负担不起。对于张家来说,这银钱要不是用在衣食穿用上,那便是罪过。 因此,每逢这种课程,醒言便会去野山竹林中截得一支竹管,然后自己用刀按规格在竹管上间隔剜上八只孔洞。只是,虽然这笛子制法简单,只要拿刀剜洞;但这竹子却并非豆腐,像这样剜刻,要想在竹管上凿出个不带棱角的圆洞来,却着实不是易事。往往,醒言最后剜就的孔洞,看上去不圆,也不方,或七边,或六角,八个孔洞八般模样,实在不规整。这么一来,他那些自制的笛儿音乐效果可想而知;往往低音还能勉强凑合,但高音就实在是音容惨淡不忍卒听了…… 于是乍得真笛满腔兴奋的少年,便又翻开老者相赠的那本曲谱《水龙吟》。只不过这回,他却有些失望。原来这本薄薄的曲谱书中,用工尺符号记述的笛谱委实是出人意料,匪夷所思。这“水龙吟”之曲,多用羽音,高亢之极,并且常在变徵之外复又变徵,实在是…… “不是人吹的!” 这是醒言的评价。 等兴奋劲儿过去,这找工作的问题重又摆到醒言面前。只不过这一回,醒言却没像开始那般六神无主。很快,他脑海中便灵光一闪,叫道: “有了去处也!” 原来醒言瞥见手中新得的笛儿“神雪”,心下顿时便有了主意。 原来,他猛然记起就在前几天,自己从那饶州城最大的妓坊“花月楼”前经过,无意间瞧见花月楼门口的照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的揭帖,上面说“诚聘笛师”云云。那时醒言也只是路过无聊,看着那红纸晃眼,便去瞧了个新鲜。此刻既然自己丢了稻香楼的饭碗,又蒙豪爽之士送了根笛子,那自然是要去妓楼碰碰运气了。 只不过现在想起来时,离那揭帖张榜已经有四五天,不知道有没有人捷足先登。现在去花月楼应聘,差不多已成了醒言唯一的指望,便不免患得患失起来,赶紧加快脚步,朝那前门街上的妓坊“花月楼”飞奔而去。 其实,正所谓关心则乱,醒言这番担心倒是多余了。想这时候,能吹上两手笛曲儿的男子,不是有钱子弟就是文人雅士,他们显然不会委身于卑下的妓楼,来和醒言抢饭碗;而那些有足够抢饭碗理由的穷苦子弟,却根本没心思也没空闲来学这不事农耕的乐器花活。况且,他们之中即使有人想学,也不一定有这机会。从这点想来,醒言能聆季老学究教诲,也可以说是穷困子弟之中的异数了。 而男子之外,那些女子,她们中倒不乏乐伎之流。只是这饶州小城,烟花队里实在找不出几个人材;何况这笛儿又有些特殊——坊间有言: “竹音之宜于脂粉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盖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笛弄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 此言所说倒也差不离。想那女子吹笛之时,气充塞而腮涨鼓,任你什么花容月貌,落雁沉鱼,也变得惨不忍睹。 只是虽然善吹笛者不多,但这妓坊乐班儿里,笛子却是不可缺少;丝竹乐班儿要出旋律,主要就靠它。因此,不知自己正是稀缺人材的少年张醒言,倒是白白担心了一遭。等他赶到花月楼前,欣喜的发现那红色揭帖儿仍在,只是颜色黯淡了些;大喜之下,醒言便赶紧截住那以为顾客上门正滔滔不绝的龟公话头,直接说明自己来意。 听他所言,再仔细打量打量他的模样,这龟公门子倒有些犹疑。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这么多天也没人来应聘,现在好歹有个送上门的,自然要让老鸨夏姨知道。 等龟公通报后得到允许,醒言便随他进到里间,见到了这位花月楼的老鸨夏姨。这夏姨大约三十多岁光景,看上去风韵犹存。与别的妓楼老鸨不同,她们都喜欢楼中妓女称自己为妈妈,但这花月楼的老鸨却更爱别人叫她为姨。 许是确实笛师难求,没经过多少折腾,醒言只是拿那玉笛儿简单吹了几个小曲儿,便通过了夏姨的审查。那老鸨夏姨,没对醒言业务水平提出多少疑问,反而倒是对他手中那管神雪比较感兴趣,对这个衣衫破旧的少年问这问那,问他是从哪儿得来的如此好笛。 听夏姨问起,醒言倒也没有多加隐瞒,把上午那番情由略说了说。流水般说下来,只听得夏姨不住感叹,直道他运气真好,遇到了异人。 等安顿下来之后,醒言发现自己对这份新工作非常满意。在这花月楼当乐工,虽然工钱并不算多,但总比自己原先那几份零工要高出不少。况且,在花月楼中打工,最大的好处便是这花月楼包他食宿,解决了他多年悬而未决的最大生活难题! 更让他有些喜出望外的是,听夏姨说,如果自己运道好,遇上个把摆谱装阔的富家子弟,一曲吹下来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赏钱。虽然这赏钱妓楼要抽三分之一,但对于从来就没真赚过啥像样钱的醒言来说,这些都已算得上是收入丰厚了。 对于醒言来说,入花月楼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虽然这花月楼是饶州城最大的妓坊,但毕竟饶州城不大,也非十分要冲之地,往来客商并不甚多。因此在这花月楼里,白天他们这乐班儿基本上没啥事做,只有到晚上才有客人让姑娘陪酒时,才叫乐班在一旁奏曲儿助兴。因此他正好可以趁白天无事,出去听季老先生的课,或者去干些别的杂事。 当然,虽然身入妓楼当乐工,醒言可从来没想过会被他那些士族同窗耻笑。对他来说,脸面倒是其次,找到衣食门路才是首要;只要正经赚钱,哪怕再卑贱的事儿他也愿意去做。 事实上,这几年在季家私塾读下来,醒言这一穷苦子弟,在塾中不知不觉间竟累积了一定的威望。他这一山野少年,书塾中的异数,不光读书聪睿快捷,而且还身强体健,平时上树掏得着鸟窝,下河捕得到游鱼,几年下来,在塾中这些富贵出身的同龄孩童眼中,他竟是那般神通广大;几次打架淘气下来,醒言竟俨然成了一个孩子王!除了衣食不如人,其他时竟是一呼百应,没人敢瞧不起他!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也不敢轻易嘲笑醒言委身妓坊当乐工之事——若与这花月楼的耳报神交恶,要是哪天自己偷偷蹩去行就成人礼,万一被他瞅见回去大肆张扬,那可就大大不妙! 这座少年接下来要从中谋取衣食的“花月楼”,是饶州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座妓坊,坐落在前门街上,坐北朝南。这花月楼虽然前后数进,房屋不少,但门脸儿并不显大;一座两底两层的临街牌楼,上下俱都漆成红色,间隔绘上些合欢花鸟,颇合妓楼气派。只是可能因为年久乏于修葺,这些漆色都已成了深朱,有些地方的红漆起了皮儿,脱落不少。 在花月楼门脸儿的两旁,又分悬着一幅对联,说的是: “一样慈航能解脱,彩衣人即是乌衣。” 这副对联不知是谁人做得,倒也风趣诙谐。上联中故意曲解佛家“解脱”之说,整联亦有调笑白衣观音之意。虽然这联对佛门殊有不敬,但此际正是抑佛崇道,对这渎佛的“楹”联,大家倒也是安之若素。 不管怎样,这十六岁的少年张醒言,在丢掉他珍爱的跑堂饭碗之后,便正式成为赣州府饶州城最大妓坊“花月楼”乐班的一名成员。 只是,让少年此刻颇觉有些罪过的是,在解决了食宿问题之后,他胸中那向道之心,不知不觉便渐渐弱了……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四章 弘道心于市井 也许真是老天护佑,醒言确实找了份好工作。自从他在花月楼担当笛师之后,少年的生活便变得比以前轻松多了。特别让少年感到惬意的是,从此他再也不必每天来回十几里路的两头赶了!而那久违了的老道清河,现在也明显对醒言热络了不少,虽然醒言已不再纠缠着他拜师,但老道倒反而常常带契他做些赚钱的零活。 说来这所谓善缘处的活计,最是清闲枯燥;以清河老道那样的活络性子,又如何耐得住。因此老道不免便要时常出些闲差,给人家勘个风水,治些符箓什么的,弘扬道学之余,顺便也赚俩酒钱。拜他那上清宫道士的名头所赐,老道这兼职生意整得倒还算红火。 不过所谓“孤掌难鸣”,这些个事儿老道一个人也折腾不过来,还必须得有一个打下手的。只是善缘处那俩现成的人选,小道士明净和明尘,却不会与他“合污同流”。 明尘明净这俩小道士,对自己被门中派来这饶州城,做这些杂役一类的事体满肚子牢骚,因此也更加爱惜羽毛,如何能忍受跟着清河老道走街串巷,干那些类似于游方道士的丢人事体。他两人对清河老道这些有堕上清宫威名的举动,还满肚子怨气;虽然囿于辈分嘴上不好意思明说,但暗地里却经常一起发牢骚,埋怨他们这善缘处的首脑一点也不顾上清天下道门之首的清誉。 对这情形,清河老道也是心知肚明,从不敢指望这俩小道士与自己“和光同尘”。 如此一来,那位和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少年小子张醒言,倒正好合用。在醒言白天乐班无事时,清河老道便去拉他来充作自己的跟班,给自己打下手,做法时提个篮递个符什么的。他们这一老一少,老道老辣,少年机灵,配合起来倒是格外得心应手。每次跟老道出趟这样的差事,醒言都能跟着混俩小钱,因而他对此倒是乐此不疲,每次听了清河召唤便乐颠颠的跟过去。 且说这日上午,清河老道又有一宗生意上门。原来是城里祝家米行的老板祝员外差人来请,请他这位饶州城着名的上清资深道士,去给他们祝宅做场小法事净宅。 说到这祝记米行的祝老板,在饶州城也算是数得着的人物,他家米行生意红红火火,家财雄厚非常。 “这趟差事的酬薪应该不在少数吧?” 一听是祝记米行的老板相请,老道心里立即就乐开了花,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奔去花月楼叫上醒言,准备足诸般用品,作成一担让他在后面挑着,很快这老少二人便一路颠颠的跟着祝家家人来到祝宅。 到了祝宅之后,老道便要穿上法衣,跟往常一样吩咐醒言铺排开物事,准备着手开始求符水净宅院。正在呼呼喝喝之时,那祝员外却请老道不必着忙。只听这肥头大耳的米行老板说道: “咳咳,那个、清河仙长一路劳顿,还是先用些饭食再说。净宅一事,也不急于一时。” 听得有饭吃,清河自然不会推辞。于是祝员外便吩咐下去,叫人安排下酒席,请老道和醒言入席用膳,自己也在一旁相陪。 “果然是大富人家,就是客气得紧!” 见主人殷勤,又有好酒好菜,老道更是乐不可支。那醒言也是心中暗喜,心道今日真是好运气,不光赚些外快小钱,还让自个儿蹭到一顿好饭食。 只是吃得高兴之余,醒言却不免觉着有些奇怪,因为那位在席上相陪的祝员外,却是绝口不提净宅的事儿,只是热情的劝酒劝菜,与早上那个来请他们的祝家家丁急吼吼的样子,实在有些不相衬。不过此刻正是酒酣耳热,满嘴流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先落个酒足饭饱再说。 等到四五杯酒下肚,那老道清河便面红耳赤,有些飘飘然起来。在那酒力的作用下,老道的嘴便跟没了闸门似的,开始吹嘘起他的高强道法来。只听醉醺醺的老道满口说道: “祝施主,想贫道来这饶州城之前,曾在罗浮山上学过多年的道法。倒不是贫道海口,这寻常求个符水净个宅什么的,却只是小菜一碟。” 听老道开口吹嘘,那祝员外在一旁也不住的夸赞附和。 等再有两杯酒落肚,这清河老道酡颜更甚,嘴里更是不知所谓,一顿胡聊海侃之间,不觉便扯到自己师门上清宫上去,只听老道夸说道: “鄙门上清宫,那道法委实是高深莫测!虽然老道愚钝,但学艺多年,倒也是略通一二。甭说那占星扶乩、求符净宅之类的小事,便是寻常拿个妖降个怪什么的,却也是不在话下!” 没成想,此话一出,那位在一旁一直插科打诨凑趣的祝员外,却是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挪动着肥胖的身子飞快离席,给清河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诚声求告道: “不瞒仙长说,今日请仙长前来,正是有一事相求——贵派上清宫道法高深,有降龙伏虎之能,这是天下皆知的;鄙门不幸,这宅出了个把妖异,今日正想求仙长垂怜,施用上清宫神法将那妖孽降服!” 一听祝员外这话,那位正自洋洋得意的清河老道,正掣着酒杯准备往嘴里灌酒的手,一下子便僵硬的停在半空中——祝员外这一番话,正似那六月天分开顶阳骨浇下的一瓢雪水,这已有五六分酒意的老道清河,酒一下子就醒了! 此时这老道心中,正是大呼不妙,心说真是六十岁老娘倒绷了孩儿,今遭竟让自己吃上一桌鸿门宴!可笑自己还以为是遇上一桩美差,没想却接上一只烫手山芋!恼恨之余,瞥了一眼祝员外,见他那张胖脸上正是满面虔诚。一见这情形,老道心说这做惯生意的米行老板还真是奸猾,先是好酒好菜吃着,好言好语捧着,奉承得自己云里雾里,夸下这漫天大的海口,弄得不好收场之时,再来下嘴说出这一番求恳,真个是让人不好推辞。 只不过,那祝员外老辣,这老道清河却也不是嫩茬;老道心中一边埋怨祝老头请他吃这鸿门宴,面上却是脸不红心不跳,正了正神色,对祝员外一本正经的说道: “员外此言差矣!依我看这饶州城内景气清和,怎会有什么妖异!想那妖相种种,皆由心起。我上清门中尊长曾有教诲,说是:『有此妖耶?是心所招;非此妖耶?是心所幻。』——祝员外啊,所谓妖异,皆是空幻;但空尔心,一切俱灭啊!” 清河老道跟祝员外这一番装腔作势故弄玄虚,醒言一瞧,就知这老小子心中气馁,只想蒙混过关。醒言心中暗笑,想不到这老道平时求符勘宅时,拿腔捏调有板有眼,一副道法高妙道貌岸然的模样;没想刚被人几句话一吓,还没看到妖怪模样,却已要求饶。不过虽然心中暗笑,但此刻自己与他正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了想,正待替老道遮掩几句话,却听那祝员外跟清河答道: “道长有所不知,虽说怪由心生,可鄙宅这妖却是实实在在有啊!” 一听此言,老道与醒言老少二人心中俱是一跳。只听那祝员外续道: “大概就在半月多前,鄙宅中就不得安宁。白天望空处常有瓦石抛掷,夜里更是鬼声呜呜,闹个不停。偶尔没人处,却还会突然起火……反正诸般诡异,闹得家中是鸡犬不宁!还请仙长大发慈悲,救救我祝宅合家老小!” 祝员外这一番话,把这俩原本只来混些外快的老少二人,直听得心中发毛。 “是哦!那妖怪好可怕……” 插话的是祝员外那有些邓邓呆呆的儿子祝文才;只是这话刚说了半截,便被他老子给瞪了回去。听得这“可怕”二字,那老道更是面若死灰。 稍停一阵,醒言见气氛有点冷场,便插话问道: “这……这妖异半个多月了,难道就没请啥道士法师?” 那清河老道敬业,每次让醒言跟他出场,都会让他换上一身旧道袍。只是虽然醒言也是一身道门衣冠,但从来也没把自己当成道士。听他这么一说,祝员外一时也没听出什么不对,只是顺着话答道: “当然请啦!我连那鄱阳县三清山的王磐王道长都请过了——” “结果怎样?” 虽然明知答案不妙,但这老少二人此时仍希冀奇迹发生,顿时不约而同的出声急问。 “唉!失败了。” “这宅中种种怪异,还是纷乱如故。王道长不知为何,自那日来鄙宅降妖之后,回去后便一病不起,至今还在床上养着。他那门人弟子前些天整日来我米行前厮闹,倒陪了不少医药钱,才落得门前清净!” 虽没再说那怪如何,但这番话听在清河醒言二人耳中,却更是觉得毛骨悚然——要知道那三清山的王磐道长,可是左近他们这一行中最为杰出之辈。于是老道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煞白,只管吭吭哧哧的胡混说道: “咳咳……这个、这个降妖捉怪之事……对了,这降妖捉怪之事,原本也不在话下,只是今日贵府家丁来请时,只说是求符净宅,因此贫道走得匆忙,那惯来降妖的法宝便忘记带上——” “不如就待贫道先回去,拿足了诸般降妖法器,明日再来!” 一听此言,醒言心中不由暗赞: “妙!果然生姜还是老的辣!” 亲密合作过这么多次,这清河老道的家底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哪见过有啥顶用的法宝法器?这分明就是虚晃一枪,要学那鸿门宴上的汉主刘邦,脚底抹油走也!什么“明日再来”云云,那都是扯淡!醒言敢打赌,老道这前脚刚出门,便一定要悄悄出门云游,或去鄱阳湖采买鲜货,或去三清山探望得病的道友,无论干啥,反正饶州城近日内甭想再找着他这一号人! 只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设计摆下这鸿门宴的祝员外,好不容易有法师落入圈套,又岂能再犯了当年楚霸王的错误——见老道脚底开始往门口移动,当下他便一把扯住老道衣袖,叫道: “仙长一定要救命啊!小人全家现在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一日也不能忍得下去了!还望道长发发慈悲心肠,解我合家于倒悬。至于那忘带的法宝,道长不必烦恼,有什么法器可列个清单儿,我赶紧叫家丁前去按单拿来,不敢再让仙长玉趾劳烦!” 瞧祝员外这情急模样,看来那妖怪也真把这祝宅扰得不堪。对他来说,自那位三清山的王磐王道长出事以后,至今门可罗雀,今儿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法师上门,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易走掉。 见祝员外坚留,老道清河就有些六神无主。正在这时,倒是他的跟班醒言出言解围: “请恕小子多嘴——祝员外啊,我真是有一事不明。您说的这种种怪异,显然那妖怪闹得很是酷烈,白天还会扔砖掷瓦;但为啥一直到现在,贵宅中一切正常,还是没啥动静?” “咦?……这倒是啊!” 听了少年这话,祝员外才想起来,早上这妖怪还在宅中厮闹,可自打这一老一少上门,这宅中便景气清明,那妖怪真个就安分守己,连声响儿也不发出一个。想起这茬,祝员外心中奇道: “怪了!难不成这清河老道还真有些门道?这也真说不定,想这上清宫天下知名,门中定是藏龙卧虎,即便清河道长他——就是一个采买的杂役道士也定是不同凡响啊!” 祝员外这番心思,显见他今日请清河来也是病急乱投医,只是拿死马当活马医。没想今日那妖怪竟如此反常,不再出来作乱——只是这对清河醒言来说却并非好事;在祝员外的心目中,眼前这位以往名声一般的清河道长,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大有希望的活命稻草。 正当祝员外心中欣喜,却听那清河道长说道: “唔!刚才我这徒儿说得很有道理!您看到贵宅到现在都没啥怪异,祝员外你可不要戏弄贫道!正如贫道先前所言,这饶州城乾坤朗朗,又怎会有妖异?妖由心生,妖由心生啊!老道这便就要告辞!” 清河老头儿现在是一门心思想溜,借着醒言刚才那话说完,便立即站起身来就想走人。 “啊!仙长请留步!” 见这根救命稻草要飘,祝员外赶紧一把拦住。而此刻老道现在再也顾不得装那道德样子,见祝员外阻他,颇为不悦: “我说祝员外!你这般阻拦却待怎的?难道今日贵宅还一定要变出个妖怪来让我捉不成?” 听得老道这重话儿,那祝员外恰如热锅上的蚂蚁,心下暗自叫苦,埋怨自家宅上这妖竟恁地乖巧,还会看风向,见有高人在此,便安静如常,都不出来凑趣闹上一闹。如今眼见这救苦救难的高人拔腿就要走人,祝员外心下正是不住叫苦。当此两难之时,权衡了一下,祝员外觉得现在也顾不了太多,当即便狠了狠心肠,高声叫道: “事到如今,没办法了!只好用那一招了!”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五章 恨魔障之功高 且说那祝员外,眼见自家宅中这妖怪,竟懂得听风辨色;见有上清宫高人在此,便效那缩头乌龟,一声不吭,只装懵懂。妖怪这一手可把那祝员外搞得又气又急又怕—— 气的是,自己往日最多就是卖米时缺斤少两,也没做得什么坏事,却惹得宅中出了这等妖怪;急的是,出了个把妖怪就已经够倒霉的,可更倒霉的是这妖怪不光力量广大,生性却还如此狡黠,竟懂得察言观色,只管躲着不出头;更怕的是,自己好不容易请来一位道行高深、能镇住妖孽的法师,却不料因那妖怪乖巧,这仙长见自己宅中景象一片祥和,竟是不住的要走,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耍弄他—— 用脚趾头也想得到,一旦待这位上清宫的高人走后,那只通人性的妖孽,定会怪罪他请来如此厉害的法师,一定会变本加厉的报复家宅! 想及此处,祝员外不禁猛打了个冷颤,再也顾不得保持谦和的面相,只见他突然目露寒光,语气阴沉的说道: “事到如今,没办法了,只好用那一招儿了!” 祝员外这番话语,低沉阴暗,只听得眼前这两位只想着脱身的老少二人毛骨悚然,彷佛眼前明亮的花厅中,竟突然好像顿时暗了一暗。而那位正伫立一旁的祝夫人,听丈夫忽发此言,不禁惊呼一声,带着哭腔喊道: “老爷!不要啊!~” 这带着惨音儿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花厅之中,让人感觉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死寂——正当所有人被这凝重诡异的气氛压迫得喘不过气儿来时,忽听得那祝员外对身旁的儿子大喝一声道: “文才你这不肖儿!脑袋蠢笨得就像块榆木疙瘩!” 此言一出,祝家合家人一阵慌乱;特别是那位少公子祝文才,听得老爹相责,更是惊慌失措。整个花厅中,只有老道和醒言二人,见祝员外顾左右而言他,只字不提妖怪,却反而管教起子女,不免便有些莫名其妙,在原地懵懵懂懂。又等了一会儿,见祝员外没了下文,老道才忍不住出言相询: “祝员外,你说的那一招儿,倒底是啥?怎么还不赶快使出来啊!” “仙长,我那一招儿已经出了啊!” “啊?就、就是刚才那句恨铁不成钢的教训话?!” 见他这样不着调,老道更加不悦: “祝员外!你是不是觉着我这一方外之人,便可随意戏弄啊?” 听他责怪,祝员外却牙齿相击着颤抖说道: “道、道长,您、您不觉得这花厅之中、有什么古怪吗?得,得得……” 面对老道的质问,这祝员外却是结结巴巴答非所问,并且浑身颤抖,牙齿不住的上下打架!听他这番话说完,想明白祝员外的意思,老道和醒言不禁毛骨悚然,连忙朝四周仔细打量。待老少二人的目光把这花厅踅摸过好几圈儿,却委实看不出什么怪异,清河老道不由和醒言对视一眼,然后把目光又转回那魂不附体的祝员外,这时,却发现他牙齿打颤得更厉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将手指向东面墙壁。 见他指示,老道和醒言定了定神,做好了瞧见诸般恐怖景象的思想准备,才敢战战兢兢的循着员外所指方向转眼瞥去——却见那花厅东面墙壁上,在那堵粉壁之上,画着一株花色灿烂的海棠树;在那海棠树的一枝虬干上,有一只鹦鹉立于其上,红翎绿羽,神态宛然如生,惟妙惟肖。 正在二人紧张观察之时,突然间,不防画中那只鹦鹉忽的翎羽皆张,怪声叫道: “妖~怪!妖~怪!” 这猛然一声叫,直把老道和少年惊得冷汗直流! 只是,待片刻之后惊魂甫定,老道却是嘿然一笑,顺手撩起放在一旁的桃木剑,回头跟祝员外说道: “不就是一只成了精的鸟妖嘛!至于怕成这样!且待老道前去捉来,正好烤来下酒吃!” 却是这清河老头儿,见那画中妖鸟身体娇小,似还不够自己一桃木剑击下去,顿时便胆气复豪,跃跃欲试。 “……不是啊仙长。” 见清河跃跃欲前,祝员外却道: “妖怪并不是那只鹦鹉啊!那鹦鹉其实不是画,是只真鸟儿。只是我央人在那海棠枝上凿了一个小小壁孔,然后从墙后面插入一支鹦鹉架,让这八哥儿在上面扑腾跳跃,远远瞧去就好像这画儿活了一样!嘿~这可是小可花了重金才弄成的!” 说到得意处,那祝员外牙齿似乎也不上下打架了,说话又利索了,看上去还颇为自得。 “哦!原来是这样啊,真的很有趣哦!” 醒言听了祝员外这话,觉着确实很有意思。 “不错!果然匠心独到,不愧为饶州城大富之户……呃!” 说到这儿清河忽然醒悟过来,恼道: “祝员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日请我们来,便是为了夸耀宅中布置?你这几次三番戏弄于我,倒底是何居心?” 清河老道错把活鸟儿当成了真妖怪,自觉在人前出了丑,不免有些恼羞成怒。见他恼怒,祝员外赶紧赔罪道: “仙长莫恼!都怪小可方才没说清楚;其实不是那壁画儿有问题,而是画前刚出现的那条春凳作怪!仙长可要慈悲为怀,救我全家!” 听得此言,老道和醒言再次朝东墙根望去,这一次才注意到,在那树海棠画儿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四脚春凳,正歪歪斜斜搁在那里。那春凳大约有两臂来长,凳面宽大,凳子的棱角处颇为光滑,显见已是年代久远;只是令人称奇的是,那凳身颜色还算白皙,看来主人勤于擦拭,保养得不错。 听祝员外那意思,似乎这条春凳刚才并不在这儿,只是他叫唤了那一声,这凳儿才在那东画壁之前出现。 “你说、便是这张榆木凳在作怪?” 老道有些疑惑的问道。 “正是如此!仙长果然法眼如炬,这坏就坏在它是张榆木凳子上!” “哦?榆木凳子很特别吗?唔……榆木打制成的凳子坚固耐用,不易被虫蛀,正是经久不坏……呃?这普通平常的一条榆木凳却如何和妖怪扯上边儿?员外你不会又是跟我来炫耀家中器皿吧?” 祝员外听得老道怀疑,也不再分辩,只管念起刚才的那咒儿来: “脑袋蠢笨得就像块榆木疙瘩!” 老道听他又念起这句没头没脑的牙疼咒,心中好笑,正待出言讥讽几句——却不料,正在祝员外话音刚落之时,异变陡生! 这时候清河忽听身旁少年“哎呀”一声,抬手让他往东照壁那儿看!老道循声望去,却见方才那条有若平常的长大春凳,现在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原本白皙的凳身,忽有一股猩红蒸腾弥漫,彷佛是这榆木凳子被祝员外那指桑骂榆的话说得羞辱难当,正涨红了脸面。而那四只凳脚,现在竟活动起来,就像野兽的四足,正不停的刨地,彷佛正要朝这边奔来。榆木凳首那两块泛着深褐色的木节疤,现在却好似两只人眼,正愤怒的盯着这边——这条原本并不起眼的榆木春凳,现在却突然生机勃勃,彷佛已变成一条择人而噬的恶犬! “我的妈呀!还真是个妖怪!” 一见这情形,老道心中叫苦连天! 而对于醒言,虽说上次在鄱阳湖上所经历的那番异象,风波大作,电闪雷鸣,气势比眼前这大了不知多少倍,但他现在满腔的惊恐,却一点也不比上次差——那慢腾腾、悄无声息的变化,却更加的恐怖渗人,醒言只觉一股寒气自背后冒了上来,竟已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正惶恐万般,却见那老道身旁的祝大员外,看见那凳妖蠢蠢欲动,直吓得屁滚尿流,“噌”一声跳到老道身后——看不出他那样肥大的身躯,竟还能躲闪腾挪得如此敏捷! 等躲到安全地方,祝员外便慌慌张张的不住催促: “仙长,快施法啊!这妖怪发起怒来可凶狠得紧!” 一听这话,老道更慌了神,赶紧操起桃木剑,同时把食指放进嘴里。此时,他面色已变得十分凝重。 “咦?老道你这是在干啥?” 醒言见老道在这危急关头,不思如何抵御降妖,却在那儿只管学小童吭吭哧哧吮指头,不禁大为奇怪。听他这么问,老道嗤之以鼻: “笨蛋!倒底没见过我道家真法!真正厉害的法术,都要嚼破舌头、或是咬破手指,喷一口鲜血在法器上,这样法器的威力便会大上数十倍!今天本道爷见这妖怪凶恶得紧,不出点血是不成的了!” 只是,话虽如此,但这咬指头或者嚼舌头,可实在不似吐唾沫那般容易。这手上皮肤,本就坚韧非常,牙齿又不似刀锯那般锋利,实在太难咬破;况且这十指连心,自个儿咬自个儿手指,格外吃痛,除非那穷凶极恶之人,又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只管下口?别听那些茶楼酒肆说书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将那“咬破舌尖,喷一口鲜血在桃木剑上”说得飞快,似乎轻松得紧,其实认真做来大是不易。 因此眼见这老道忙活了半天,却只在他那老指皮上留下几颗牙印,却连一毫血丝儿都没流! 且不提这边儿一片忙乱,却说那凳妖,在观察了一阵之后,觉得对面那两人并不甚强,便忽如恶犬一般将身子往后一挫,蓄足了势头,然后只听“呼”一阵风响,那榆木凳妖便似风雷一般猛地蹿了过来。 那正躲在老道后面,拿这位高人当挡箭牌的祝员外,正觉着自己还算安全,谁成想却是首当其冲!那凳妖来势凶猛,却又敏捷异常,“唰”的一声,那凳身却似水蛇般扭了过来,曲折着直朝祝员外冲去! “吧唧!” 在这迅雷不及掩耳之间,那祝员外将近二百斤重的肥大身躯,却似稻草人一样被撞飞起来跌得老远;只见他一阵翻滚,从花厅中央直飞到西边照壁,一路上带翻家具花瓶无数,最后着陆时又压坏座椅一张!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力量惊人却又十分迅捷的凳妖,便似虎入羊群一般,在花厅中左冲右突,直把众人撞得人仰马翻,哀号不绝! 一阵狼奔豕突过后,花厅众人大都被撞翻在地,嘴里不住呻吟。连那老道士清河,现在也被撞翻躺在那张八仙桌底下;而他那柄桃木剑,现在上面倒是涂满了鲜血,只不过那是老道撞喷出来的。 此时放眼望去,这原本富丽堂皇、格局精心布置的祝宅花厅中,现已是一片狼藉。花架倾颓,桌凳歪斜,瓶碎花折,酒菜四散,水流一地,更兼得伤丁满目,便恰如一个刚刚激烈鏖战过的战场,花厅中先前那副富贵繁华的气象已经荡然无存。此时,便连那只祝员外引以为傲的壁画活鹦鹉,方才也挂断了腿上系着的小绳,仓惶逃到窗外,绕宅三匝,似老鸦般“呱呱”叫了几声,然后往远处民宅中逃去。 只是,当众人尽皆被撞翻在地时,那位少年到现在却仍是分毫无损,正孤零零伫立狼藉花厅中,显得格外刺眼。 原来,刚才那只凳妖前奔后突,侵掠如火,但偏偏都绕过了这位市井少年,张醒言。 而这位现在还完好无损的少年,自己心下也是莫名其妙,心中不住胡思乱想: “难道这妖怪竟如此通灵?竟晓得我力气大,怕撞不飞我,便不敢来招惹?” 正在醒言胡思乱想心存侥幸之时,却不防那妖怪转过身来,用它那两只疤“眼”直勾勾盯看醒言,四足不停刨地,似乎正踌躇着要不要过来攻击少年。 “惨啦!倒底还是躲不过!”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少年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不住的祈祷;其实他明白,哪怕自己力气再大、身手再敏捷,也丝毫无用。不远处那妖怪速度实在太快,那榆木又是坚硬异常,在那样的闪电般撞击之下,自己绝不可能抵挡得住。 正当醒言不住的给各位过路的神仙赌咒罚愿时,却忽然惊恐的看见,那凳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身子往后一堕,然后只听“唰”的一声,整个凳身就好像一道盘空横过的闪电,忽以雷霆万钧之势,朝自己飞射而来……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六章 每到绝处有奇峰 眼瞅那凶狠的凳妖跳踉而来,醒言也不甘心坐以待毙,立马儿向旁边迅捷闪躲。 他现在的身手已算十分敏捷,在凳妖扑来时还能在这花厅中上蹿下跳,左躲右闪。而他现在的神识已变得十分敏感,在他闪躲奔逃之时,就好像脚底长眼,恰好都能避开地上躺着的那一众伤丁,没给这些不幸的人们再带来额外的痛苦。现在,在清河老道那双已有些模糊的眼睛里,只能看得见一条人影在眼前迅速闪动。 只是,虽然醒言急速奔逃,但暂时人力毕竟不及妖力,即使以他这样的速度,也只是片刻间就被凳妖赶上。霎时间,倒地众人只听得“嗵”的一声,醒言便被那凳妖狠狠撞在腰间——虽说他一直奔跑,有一定速度缓冲;但这腰间正是人体柔弱之处,被铁硬的榆木疙瘩一撞,委实不好受,当下便把醒言疼得呲牙咧嘴,脚下一个踉跄,被撞得朝旁边的一根红漆柱子飞去,“咕咚”一声撞上,然后便慢慢委靡在地。 现在醒言只觉得自己腰间,就好像刚被烈火烧灼过一样,火辣辣生疼;浑身上下只剩下痛觉,提不起半分力气。现在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更甭想再去左闪右避了。 “只愿这凳妖能有些灵性,见我受伤便就此罢脚,放我一条生路……” 现在醒言只能在心中不住祈祷。 现在醒言只能期望那妖怪不要赶尽杀绝,放自个儿一条生路;按照有些志怪小说里的说法,好像这种可能性也蛮大。 只可惜,那只精力充沛的凳妖,却不晓得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个榆木脑袋真的只知道不停的攻击——不一会儿,斜靠在红漆柱脚上的少年便无奈的看到,那个刚刚攻击得手的凳妖,四脚交错着朝后移动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然后身子一躬,猛地一蹿,在醒言绝望的目光中又朝这边扑来! “唉,这妖怪也真是要赶尽杀绝啊……” 醒言现在只觉着万念俱灰。那怪不容他多想,瞬息间就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眼睁睁看着大难将至,醒言现在却偏偏无能为力…… “……” 正当醒言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不知不觉间他那正痛楚不堪的身体,却起了一阵熟悉的变化。当自己放松心神只等恶妖来攻时,他身体里那股只出现过两次的“流水”,却在这样紧急关头,又如静夜的雾岚悄悄出现了!万念俱灰之时,这股流水般潺潺的感觉,忽然又从他浑身亿万毛孔生发,说不清来处,也说不清去处,只在他整个身躯之中流转,起伏,荡漾…… 于是,如果此时有谁目力绝佳,好到能来得及辨清电光石火间的变化,便会看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幅奇诡非常的画面: 先只见那凳妖迅疾无比的撞向少年,却在触及少年身体的一刹那,忽然不由自主的按照某种频率,振动起来,并由快到慢,由慢到止……眨眼之间,凶猛无比的凳妖却已是生生停在少年的身前。 事实上,没有谁能看清这变化,所以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极细微的瞬间。那位努力睁眼,目不转睛看着凳妖如何攻击少年的清河老道,刚才也只能看到那只气势汹汹的凳妖,正朝少年惊雷般奔去,但却突然在碰到醒言身体时硬生生停住—— 当时看到这一幕,老道本能的反应便是大发慨叹: “唉!想不到这妖怪对力道的控制,竟到了如此收发自如的地步;想来今日我败在它手下,也算不冤枉了!” 感慨到这里,老道似乎又想起什么,立即生起气来: “咳咳!这妖也忒个可恶!为啥刚才撞我时只发不收?!哎哟~” 老道正自悻悻然,却不防又牵动胸前伤口。 而那正在闭目等死的醒言,虽觉着身体里那股流水又出现了,但仍是来不及反应——文字可以从容描述,但实际从身体出现异状到妖物撞身,前后只是眨一眨眼的功夫。而他早已作好思想准备,等觉着有异物碰着了自己,顿时便“哇呀”一声叫唤起来! “好痛、” 还没等那个“啊”字出口,醒言便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咋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呢?相反,浑身倒还有些麻酥酥的! 觉出不对劲,醒言赶紧睁眼一瞧,却发现那只原本气势汹汹的凳妖,现在却挨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便似一只撒娇的小狗,腻在他身上不下去。 “怪哉!难道这凳妖曾与我相识,竟手下留情?” 看着眼前异状,醒言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不管怎样,这番从天而降的大难,却在临头之时莫名其妙的消弭于无形。 “咦?咋又是它?” 胡思乱想一通之后,醒言才忽然发觉身体里这股圆转“流水”。醒言奇怪的感觉到,这股流水在自己身躯中荡漾的频率越来越快,从开始的涓涓细流,正一点一滴的慢慢壮大。 正当醒言奇怪这已是第三次出现的“水流”之时,却看到身前挨着自己的凳妖,也正在慢慢发生着奇怪的变化: 它那原本涨红了的凳身,鲜红的颜色却正在慢慢褪却,渐渐又回复成苍白的颜色;这颜色与它初始时那番晶莹柔润的白皙不同,这榆木凳妖现在正变得惨白惨白,似乎阴郁着一股死气。 而自己身体里这股莫名其妙的“流水”,经过上次马蹄山和鄱阳湖两番出现,醒言已喜欢上这种既奔动又恬静、既漫溢又和谐的感觉。只可惜,随着眼前这只凳妖身上最后一缕红丝褪尽,醒言身体里这股奇妙的“流水”,却也似泉归山涧,逐渐消逝无踪,任凭主人如何不甘,却也是再难把握它丝毫的踪迹。 流水退去,醒言心下正自怏怏,却忽然发觉眼前这张惨白的榆木凳子,仍是挨擦着自己。看着这惨淡颜色,醒言浑身立马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乎是本能的一拳挥起,想将它击开。 “哗!” 出乎醒言意料,他这一拳下去,这只原本既硬固如铁、又坚韧无比的榆木凳妖,竟被他随便一拳便击飞开去,横撞到旁边的墙上;等凳妖摔到地上时,却看到它浑身起了龟裂的纹路,正慢慢开裂。最后,随着这裂纹逐渐增多增大,这只刚才还横冲直撞、力量无穷的榆木凳妖,竟忽然“哗啦”一声,在醒言眼前碎成了无数木片,散落了一地。 见此异状,花厅中其他众人全都停了呻吟,邓邓呆呆的看着少年,满眼的不敢相信。 只不过,虽然这凳妖的降服过程有点莫名其妙,但不管如何,问题总算解决;接下来的事儿,老道清河最为拿手,正是轻车熟路。 而那祝员外一路摔跌,虽然挨了不少痛楚,但见宅中这心腹大患总算解决,就好像拨开青天见月明,顿时谢天谢地,对老道醒言二人无比热情。 只是饶是他分外殷勤,清河老道刚吃了这遭鸿门宴,现在又弄得这样狼狈,胸口疼痛无比,不免便有些老羞成怒。见危机已经过去,清河定了定心神,便开始秋后算帐,舞舞爪爪责怪祝员外没早些告诉他实情。只听老道咋咋呼呼的说道: “祝施主,要是贫道早知你是要请我来收服木凳妖怪,那我一定会带上合适法宝,比如劈山刀、降妖斧什么的——那此等芥藓小妖何足挂齿?早就我劈成烧柴啦!” 胡吹一阵,老道又开始装腔作势,嗔怪醒言: “咳咳,年轻人性子就是急啊~谁叫你那么快便把凳妖打碎?否则待贫道趁这空隙作法,把它降服来当个跟随,倒也不错——嗬嗬,以后出门就让它自个儿跟在后面,走累了便坐在它身上歇息,多方便!” 看着老道这一番虚张声势,醒言心中万分好笑,但和以往一样,表面上却也丝毫不露出啥异容;而那祝员外现在倒也是诚惶诚恐,听得老道怪罪,心知自己这番作为也不甚地道,便口中不住道歉;然后他又很识机的奉上一盘金银,大表自己感激涕零之情。 而那清河老头儿,虽说真有些愤懑,但一见金银,顿时闭嘴。说起来他刚才这番做作,也正是要这样效果。见主人凑趣已经把金银奉上,他也就不再罗皂,老实不客气的接过祝员外亲自扎好的黄锦钱袋后,老道倒是换了一副庄重面孔,语重心长的告诫祝员外道: “祝施主,贫道开始说的那『妖由心生』,却还是没有说错;心乱则神散,神散则妖异趁之;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之。贫道还是那句话,『心念不正,便生妖孽』。这点贫道倒是有所耳闻,祝老板以后做米行生意时,恐怕还是要更为本分才是!” 说到这儿,他又对满面羞惭的祝员外说道: “以后祝施主教育公子时,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啊!” 亲眼见这师徒二人,果是有本领降服妖怪,将那难缠的妖怪击得粉身碎骨,因此现在老道的话对于祝员外来说,便似那纶旨仙音,如何敢不听从。 吃了苦头,现在祝员外再回想起自个儿先前那大斗进小斗出的无良作为,不禁冷汗涔涔。这番惊心动魄比什么说教都有用,这祝员外自此便痛改前非,开始积德行善起来。此后祝氏米行,每季都会定时开几次粥棚,周济城乡贫苦百姓。而他这番作为,倒为自己博得一个“善人”之名,米行生意反而比先前更加盛隆。此后不仅那些穷苦百姓,就连当地的那些清高士绅,对他也是颇为赞赏,平日留意照顾他的生意。不知是否真个善有善报,那位原先常被祝员外叱为榆木脑袋的祝文才祝公子,后来却真个读书有成,成为鄱阳地域颇有名气的儒士。而少年醒言,这次出了这番苦力,倒也没有白费——自此以后,老张头再来这祝氏米行买米,虽然祝老板嘴上不明说,但暗地里都关照过当柜伙计,每次都会他给多量上几分。 可能是凳妖被降服之前的这些日子中,祝宅上下被那榆木凳妖搅得是不胜其烦,合家老小整日都是提心吊胆。现在心头大患被这师徒二人去除,那一家之主的祝员外还不是欣喜若狂?当下他便对老道醒言两人百般挽留,说是要再摆酒宴重吃上一席! 谁知这老少二人,经了方才这番惊恐,此刻已成惊弓之鸟,都觉着这祝宅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一听那“酒席”二字,清河老道坚辞不就,生怕又吃出啥怪异来。因此老道和少年二人异口同声,一致坚决告辞走人。祝员外百般挽留不住,也只好作罢,携着全家老小,将老少二人一直殷勤送到大门外。 等二人回到街上,又见到这青天白日,顿时便有再世为人之感。现在老道和少年,觉着眼前这街上来来往往的喧闹市民,今天分外的亲切可爱! 等转过一个街角,醒言却见那一直步履如常的老道清河,一下子便软靠到旁边的土墙上,原本庄严稳重的面孔,顿时呲牙咧嘴起来。只听老道怪叫道: “哎呀呀!疼死我也!醒言你快替我瞧瞧,我这肋骨是不是断了四五根!” “呃……原来老道你刚才一直熬着痛啊!看你那样子,还跟没事人似的。我说呢,我都被凳妖撞得生疼,老道你这身子骨——” 少年揶揄的话儿还没说完,便被老道截住: “咳咳你这臭小子!这时候还有心思来跟我斗嘴——哎哟哟!你赶紧帮看看,恐怕我那肋骨真的断了!” “嗯,让我来瞧瞧!” 醒言这么说着,但却站着没动窝,只是拿眼睛在老道身随便瞄了一番,便道: “唔!看了一下,老道你肋骨没断。” “啊,真的?看不出你这臭小子古古怪怪的门道还不少,这么一望便瞧出来了。” 老道一本正经的夸少年本事好。 “……老道你就别装了!若你真的肋骨断了,还能从容走到这儿?要我扶你还是背你回去,你就明说吧!”老道那点心思,少年是琢磨得一清二楚。 “咳咳,果然老道没看错人啊,醒言你果然是善解人意——我现在一步都挪不动了,正要烦劳贵背……” “得得!不就是让我背一下嘛!干嘛龟背龟背说得那么难听,真是的!” 斗嘴归斗嘴,说话间醒言便把老道扶到背上,背着他往善缘处蹒跚走去。一边走时,醒言一边说道: “我说老头儿啊,你可得抓紧罗!就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再跌上一跤——咦?老道你咋只用一只手扶我肩膀?” “小子,你不晓得,我另一只手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啥事?” “抓牢祝员外给的钱囊啊!” “……老道你还真是财迷。别说我没提醒你,要是一个抓不牢,再摔跌下来,你那肋骨可真要断上几根!” “不怕!肋骨可以断,钱袋不能丢!” 语气斩钉截铁,看得出这位上清宫的老道有着坚强的信念。 驮着老道走了一会儿,醒言又觉着腰间还有些隐隐作痛,便不由自主又想起半晌之前,在祝宅中的那场惊心动魄;过不得多久,他便忍不住又打破沉默: “我说老道,刚才那凳……子——你说,这世上怎么会真有妖怪?” 看得出,醒言到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呃~这个、” 这次老道倒没有揶揄醒言胆小,却是一本正经的跟醒言说道: “醒言啊,其实这世上的古怪物事,还多得去了,只是我们没见识过而已——即使没有亲眼看到,却也不能轻易否定那些荒诞不经的存在。” “譬如本地那命只一夏的秋虫,显然不知这世间亦有冬雪。若有无上法力造一片雪花让它瞧瞧,它便会觉得怪异非常。正所谓『理所必无,事所或有』,其实这『无理』,只是我等凡人并不知晓而已。世有此事,必有此理;若不知彼事,常常是不知彼理而已。我等修道之人,孜孜追求的就是这些未知的事理,或者又称为『天道』。而那些个看似神奇的道术法门,往往倒反是末流。” 见醒言不发一言,听得入神,老道谈兴更浓,接着说道: “醒言,就拿刚才那木凳成妖来说,其实也非出乎义理之事——凡物岁久,累日汲取天地灵气,年深日久之下或可为妖。又或宅中之物,得人精气多了,也能为妖。此理易明,无足怪也。祝宅那张榆木凳子,应属后者。” 老道这番话,与季家私塾季老学究的教诲迥然而异,但听来却句句在理,直把醒言听得如痴如醉。 津津有味的回味老道这番话,醒言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哪儿有问题,只好又闷着头继续往前挪步。又闷闷过了一晌,醒言忽的高叫一声: “老道!” 这冷不防的一嗓子,倒把那位正在少年背上悠哉游哉的老道清河给吓了一跳。 “又啥事?” 吃了惊吓的老道不满的问。 “我说清河、道、长,你真的只是上清宫一个外派跑腿打杂的?” 醒言这语气倒不似在开玩笑,几乎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呃……哼哼!” “这臭小子!你要我说多少次?!贫道当然不是打杂的。我可是来入世修炼的上清宫高人。你看我给人家扶乩占卦、求水净宅什么的,活儿多熟练!道法多高深!” 老道似乎受到天大的委屈,正吹胡子瞪眼。 “真的吗?” 少年反问,还是满腔怀疑。 “那是!老道我是童叟无欺,有一说一!” 老道理直气壮,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 “哼哼!” 醒言见老道神神叨叨,便大为不满,不再搭理他。 老少二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埋头赶路;又转过两条街,便到了老道那善缘处的门前。到了自己地头,清河老道自醒言背上笨拙的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呼~总算又回来了!今番真算是死里逃生啊。以后这吃惊受怕的事儿,我还是不干了!” “嗯!至少得歇上一年!……半年?好!就半个月吧!这半月里我得好好休整一番。嗬~” 这时,老道目光灼灼,死盯着那只钱袋。显然正是金光灿然的黄锦钱囊,让他休整的时间一改再改。 “喏,这一半给你!” 又到了分赃之时,老道这次倒是出手大方。 “咦?不是说好的三七吗?” 显见少年已被老道剥削惯了。不过老道却是理直气壮: “吓!哪里话!老道我也是明事理的人。我可是要在人前表演,那可是技术活儿,所以当然得拿大头!——这次也一样!……呃,是老道我疏忽了,好像这次还是靠你才让咱俩逃过一劫!” 不过此时,醒言已忘了搭茬。他看着手中这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大收入,不禁只顾两眼放光! 见钱眼开之时,过一会儿不知他又似乎想起啥,少年眼中的光彩突然变黯;把钱两小心揣进怀里,醒言便一脸严肃的告诉清河: “我说清河老头儿,下次再有这种事可别再找我。谁晓得这混俩小钱儿的跑腿活计,竟还有性命危险!” 看来醒言离老道死要钱的境界还差得很远。 “咳咳……我说醒言啊,你还是个少年人,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连我这糟老头儿也不如了呢?” 这是老道在施展一种非本门的法术——激将法。却听那少年驳斥道: “是是,我胆小,不如老道你勇猛。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以后都不干了。我还得留着这条性命给爹娘养老呢。” “呃……既然醒言你这么说,老道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老道向来不光是说一不二,也是知恩图报之人。今日这祝宅之事,醒言你于我老道而言,可谓救命有恩——” 说到这里,老道停了下来,在那儿咕囔了几句,也不知说啥,但好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那一脸的神色凝重而肃然,看架势倒似一贯嘻嘻哈哈的老道内心里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然后终于作出一个性命攸关的决定。不过醒言现在对他这样的做作已是嗤之以鼻: “喂,我说老道,你可别又来这一套!正是『曾着卖糖君子哄,从今不信口甜人』,今天任你是舌粲莲花,小子我也只是不信!” 只是,面对少年的讥笑,老道这回的反应却有些反常。不仅不理醒言,还朝南边的天空静静望了一阵。静默半晌无言,然后老道清河便在萧瑟的秋风中喟然长叹: “这事啊,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罢罢罢!今次蒙你救我,老道这回便破例一次,传你本门的镇教宝典——” “嗯?!” 正自化心如铁的少年,忽听得老道竟说要赠给自己上清宫的宝典——醒言这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儿,竖起耳朵静听下文。只听那上清宫的清河老道说道: “今日我清河,便传张醒言你上清宫的宝典——『上清经』!” 老道人铿锵的话语回响之时,正有一朵白云飞过,忽忽遮住了半边太阳。于是这眼前灿烂的天地,竟似乎突然间暗了一暗!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七章 忽闻世上有奇经 “哇!是『上清经』也!~” 一听清河说要传经,醒言立即激动得闻声大哗! “那当然!呵呵呵!” 显然对少年的反应十分满意,老道正是得意非凡。 只不过…… “咦?我似乎记起来,怎么那净尘、净明两位道长,却也是人手一卷《上清经》?” 从老道先前所营造的狂热气氛中清醒过来的少年,不禁满心疑惑。 “哧哧~” 这两声,却发自善缘处那两位小道长。刚听得“宝典”二字,净尘净明正在一旁紧张的听壁角。只是等他们一听得这“上清经”三字,顿时嗤笑不已,立即走开,继续聊天去也。 “咳咳!” 见在场众人都有些失望,清河老道赶紧救场: “醒言别急,你先听我说!虽说这『上清经』是我们上清宫的入门经书,但一般人却也是很难一睹真容!” “呃,我说老道今天咋就这么反常呢!……也好,看在咱俩认识这么多年、老道你第一次送我东西的份上,就别只管在那儿吊我胃口,赶紧拿出来给我吧!我还赶着回那花月楼上工呢!” 显见醒言现在对回到花月楼兴趣更大。听了他这话,清河有些生气: “这臭小子!瞧你这话说的!好好,不扯闲篇了,且随老道过来。” 说着这话,清河老道就在前面一摇一摆,领着醒言走进里间自己的精舍。进了屋,老道寻着钥匙,便打开他那只落满灰尘的木匣,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来。 “咦?这本『上清经』咋不像净尘净明他们那种竹爿册卷?” 摩挲着手中这粗糙的深褐色麻纸书,醒言颇有些疑惑。 “哈哈!想我老道这种清字辈的高人,收藏的书册当然不比他们手中那些低等货罗~” 老道猖狂的笑着。当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让屋外那两个净字辈的小道士听到。 “我说老道,这种麻纸——是叫纸吧?原来稻香楼中落脚吃饭的南北客官,他们手中也常有这物事,果然轻便,易于携带。只是我看这种麻纸虽然轻便易携,但却不易久贮,恐怕经不起水浸火烧、蠹虫噬咬。如果此物今后大行其道,不知又有多少经典文字后世再难寻觅。” 不曾想,老道这引以为豪的新奇物事,却引起少年一番忧虑。听了他这话,正自得意的老道便似被噎了一口,顿时哑然无语。不过仔细想想,醒言所言也确实颇有道理,老道便从尴尬中回复过来,正色笑道: “嗬,你这想法倒是古怪,但细想却也有些道理。看起来,今日我这宝典也并未所托非人。” 眼见清河老道仍是一口一个“宝典”,醒言不禁有些莞尔,不过既然好心赠书,也不好驳了他面子。接着听到老头儿下面的话语,醒言却有些肃然起来。只听清河说道: “现在应该没啥闲杂人等,醒言你给贫道听好。”老道此刻虽然声音压得较低,但那份庄重模样,却和前番大有不同,敏睿的少年明显感觉到,这位平常惯于嘻笑怒骂的清河老道,此刻却是无比的认真。因此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醒言还是老老实实的应道: “嗯,我听着呢。” 看着少年的态度,清河老道非常满意,接着沉声说道: “好!醒言你认识老道这么多年,可能这是我第一次跟你这般认真的说话。你手中这册『上清经』,确实是本镇……宝典,与净尘净明他们那些弟子手中的并不相同。在你手中这本上清经里,最后多了两个章节:『炼神品』、『化虚篇』。” 说到这里,老道的话语已几乎是一字一顿。 “嗯?这同一本『上清经』,怎么还会有差别?” 醒言大为不解。听他这么问,老道原本严肃的面容又融化开来: “版本不同嘛!这多出的两章……咳咳,都是我老道修行多年积累的心得。” 说这话时,老道颇有些支支吾吾。 要是放在平日,碰上这等机会,醒言不免要大为讥诮一番。但此刻看这光景,冰雪聪明的少年定不会如此不智,绝不会真去刨根究底。听完老道这吐字困难的话语,醒言也很识机,看似心不在焉的随便应了一声: “哦,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最后再说一句,醒言你要记牢——那最后两篇……我的心得,内容并不很多,你若是对它有兴趣,记住这两章后,不管是水浸、火烧、虫咬还是土埋,总之把后面那几张书页毁掉,只留前面那些即可。” “嗯,我明白!” 斗室之中这老少二人,俱非愚钝之辈,彼此又如此熟稔。刚才老道所说已然不少,有些话不言自明。醒言知道,老道那些“心得”,炼神品与化虚篇,虽然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内容,倒底又是怎么来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如果不小心让闲杂人等知道,一定会是个大麻烦。沉默了一阵,老道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响亮说道: “很好!老道这本上清经已随我多年,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现在留着也没大用,还不如赠给有缘人,看看有没有一番造化。哈哈!” 醒言也开心接道: “多谢前辈赠书,我这就拿回去瞅瞅,学些高深法术。至不济也多认得几个字嘛!” 然后这老少二人,便又是一路笑闹,在那善缘处门口扯了好一阵闲篇,醒言这才告辞。 移时,那已走出去好远的少年,忽又驻足,回头望望上清宫饶州善缘处灰白的挑檐,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又返身继续前行。 醒言经这一日前后几番折腾,不觉已费了大半日的时光。等赶回花月楼时,则已是斜阳映照,霞光满身了。 回到花月楼中,醒言也自觉着今日离开时间太久,颇有些不好意思。正待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不料却还是被夏姨碰见。正满面尴尬讷讷无语,那夏姨倒也没有怪罪,只淡淡笑着说了句: “醒言,你有空还是要多练练笛子啊。” 醒言连忙点头称是,然后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夏姨见他匆匆的行色,心上却想着: “唉,近来这段日子,生意又清淡了,乐工也闲了……” 再说醒言,正急急往回赶,冷不防却与一人相撞。只听那人“啊”的一声惊呼,袖中十数枚铜钱“哗啷啷”滚落四处。 见撞了人,醒言急忙立定,抬眼看去,只见他所撞之人,垂髫两绺,稚气未脱,正是这花月楼中的一个小丫鬟,迎儿。 “抱歉!是我不小心。你撞疼了没有?” 醒言一边蹲下来帮她捡起铜钱,一边关切的问道。 “没啥呢~咦?这不是张家小哥吗?你的笛子吹得很好听哩!” 正自揉着痛处的小姑娘,看清了肇事之人的面貌。 “过奖啦!雕虫小技而已。对了,你这么急着走路,做啥去呢?” 醒言见小姑娘这般风风火火的,觉着有些奇怪。 “我这是替蕊姐姐去买瓜果蜜饯!买迟了,恐怕又要被她房里的官人骂了。” 小姑娘显然对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颇有好感,便有啥说啥。 “那你快去吧!” 醒言也不和她多聊,以免耽搁她办事。 “嗯!张家小哥那我走啦……小哥还不知道我名字吧?我叫迎儿哩~” 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醒言也走回房去。 其实对于迎儿口中这位蕊姐姐,醒言倒也有所耳闻。他来这花月楼也有一段辰光了,知道这花月楼毕竟是饶州第一大妓楼,更是驰名鄱阳的温柔乡消魂窟。其时世道艰难,鬻身青楼的穷苦儿女甚多,花月楼中颇有姿色的女子,也不在少数。那号称“玉蕊雨云”的花月四姬,便是楼中群芳的翘楚。这四姬分别指的是,玉娘、蕊娘、雨娘、云娘,她们这四人各有风流之处——玉娘肌理白皙,脂腻如玉,被登徒子誉为“章台宝玉”;蕊娘容光清丽,举止得宜,颇有良家风范;雨娘眉目楚楚,体态微腴,颦笑之间娇媚非常;云娘则不好妆饰,容光蕴秀,自有一股天然韵致。 而这四姬之中,声名犹以蕊娘最着。这蕊娘平素端庄自矜,不轻言笑,并不轻易接客,却反而为她博得一个极大的名声。只是醒言最近倒有耳闻,这位花月楼中的贞娘子,近来却与一位风流子弟好得蜜里调油,终日只在房中绸缪,匿不出户,还传出她要随这位公子从良的风声。 “若是少了蕊娘,不知哪位姐姐有幸能补上这花月四姬的名号?” 带着这样无聊的想法,醒言回到自己的小窝歇下。经过这一天奔波惊吓,醒言神思也颇为倦怠,刚一进屋,便不作他想,直直躺到床上睡下。 只是,等躺到榻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今天这一幕幕古怪经历,就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望着床柱上那红漆雕花的修饰,醒言不由自主又想起祝员外家花厅中那场惊心动魄,且是越想越后怕: “看来这成妖之物真个可怕,奔撞之间力量竟有那么大。可是听老道那意思,这凳妖还是比较低级的妖怪——这低级妖怪就这么可怕,那真要碰到高级的,恐怕就真的要闭目等死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最终自个儿还是幸运的逃过这一劫。醒言当时还有些懵懂,但现在定下神来细细剖理前因后果,他已知应该是自己身体里那股流水般的怪力救了自己。 “看来那次马蹄山上的遭遇,对我还是颇有好处嘛!” 受了这救命之恩,现在少年心下对那次月华流水的妖异事件,潜意识里已不再那么抵触。抵触之心既去,醒言便躺在床上,开始筹画起该如何利用这股怪异力量挣钱来: “嗯,这怪劲看似让自己变得颇能挨打,或许可以去城内武馆应聘,兼职当个拳法陪练,想来那酬金一定不在少数!” 少年流着口水想了一阵,正自偷乐,却忽然想到这法子有一些不便之处: “唉,还是不大妥当。这股怪力似乎不受我控制,招之不来,呼之又走,很可能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这怪力却只是不出来,那便如何是好?这弄得遍体鳞伤的,吃痛不说,恐怕赚到的钱还不够买药用!岂不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不妥不妥!” 此路不通,少年沮丧了一阵,便自然而然想到自个儿当前的生计上来。 “夏姨刚刚还嘱咐我好好练笛子呢。对了,那位叫云中君的老丈不是送过我一本『水龙吟』吗?虽说那曲谱实在不是人吹的,但我看那位老丈也非妄人,应该不会胡乱编个曲儿来捉弄我。很有可能,这曲儿不是寻常法子能吹奏的。说不定,我借着这股怪力,便能将那些泛羽之音、变徵之声给吹出来呢!” 醒言虽觉着这样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但想来也没什么人身危险,这会儿便打定主意,以后得空寻个无人之处练笛,好好试上一试。正琢磨着,醒言忽然想到: “呀!光惦记歇着了,我咋忘了清河老头儿刚给我的那本『上清宝典』了?看老道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我倒要来瞧瞧倒底写的是啥!”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八章 天书岂容世人读 开卷神游千载上,酌酒心在万山间。 ——佚名 越回想老道授书之时的那副郑重其事的表情,醒言便越是兴奋,当即赶紧坐起身来,掏出那本『上清经』,准备仔细研读。怀着激动甚至是一种朝圣的心情,醒言翻开扉页,从头看起。这本上清经,前面用正楷誊写的经文,是些清净宁神的法门,也夹杂着不少道门思想的阐述。这些道义观点,想来便是上清宫所尊崇的道家宗义了。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这罗浮山上清宫,对道教祖师老子庄子等人,显是极为尊崇。 读了一阵,颇觉开卷有益,醒言不禁掩卷赞道: “唔,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教派,果然是名不虚传!光这本入门的经书,便已是极有用的了!若是来日有些失眠,这些清静法儿倒正是合用!” 不知是久读诗书长期训练的结果,还是本来就对最后两章更为期待,醒言对前面这些内容浏览得极为迅速。很快,他便翻到听老道口气似乎极为难得的最后几页。 “呃!这部分的字儿咋变得这么难看?老道的书法也不至于这么差啊!”醒言看着那歪扭潦草的字体,不禁有些皱眉头。撇过对书法的抱怨,醒言开始仔细研读起“炼神品”的内容来。只见这页麻纸的起始之处,赫然用狂狷的字体写着两句话: “何谓『炼神』?炼神者,炼神也。 如何『炼神』?莫去炼神,即为炼神。” 只这两句话,便让醒言头大无比! 不会吧?!那老道在弄什么玄虚?开篇竟是两句废话。还以为是啥旷世宝典,却原来是本糊涂咒。呃,想起来了,这莫名其妙乍乍乎乎的口气,倒还真有点像那位喜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清河老道! 醒言想及此处,赶紧朝后翻去;等翻到那“化虚篇”起始处,果不其然,开头又是这两句话: “何谓『化虚』?化虚者,化虚也。 何从『化虚』?莫去化虚,即为化虚。” 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看到这儿醒言已有些气急败坏,赶紧直接朝最后一页翻去,想去看看有没有“清河仙长酒后醉书”的落款! 只是,这次他却料错了。那最后一页落款之处,一片空白,空空如也。眼角无意间扫去,倒是看到了这本经文“化虚篇”的最后一句话: “……炼天地混沌之神,化宇宙违和之气。天道终极,替天行道。诸神广大,亦弗能当。” “呀?老道这口气还不小啊!” 已经认定是老道清河所书,醒言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只是,又一想,那老头儿能有这么大的气魄么?而且想及老道授书时那副模样,委实不像是在捉弄他——虽然这无良的老道捉弄他来寻开心,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且别着忙恼老道,还是待我回头仔细瞅瞅。” 反正也是闲着,醒言便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去瞧瞧具体内容倒底写啥。 这一看,醒言倒还真瞧出了些门道。比如,这两章经文,与上清经前面那些清心宁神的经咒相比,不仅在书法上有所区别,一个极丑一个极妍,便在文法风格上,也多有不同。前面那些清心咒,书法平和,行文四平八稳;并且虽有不少道家宗义的阐述,但更多的是叙述一些具体的静心宁神法诀。譬如,这清心咒中,叙述常以人体经脉穴位为基;医家们亦常引用的人体部位名称,在经文中也经常可以看到,比如丹田、气海、天柱、玉枕、泥丸、神庭、鹊桥、重楼、降宫,等等;诸如此类还有很多。这清心咒中便有这么一句: “……血脉俱巳流畅,肢体无不坚强。再能调和气息,降于气海,升于泥九,则气和而神静,水火有既济之功,方是全修真养之道。” 与前面清心咒文相比,后面这“炼神品”与“化虚篇”却多有不同。不仅行文上狂放无羁,而且并无具体法门,似乎只是在阐述道家宗义。幸好醒言之前也接触过一些道家典籍,了解一些道家基本要义,读来倒也不算非常困难。只是醒言将脑海中过往所读经典,与这两篇两下一一印照,越发觉得面前这两篇文字中的不少观点,可谓是惊世骇俗。 不过,这一点对于醒言这个生性活泛的十六岁少年来说,倒没什么大碍。醒言不仅不会加以排斥抵触,却反而觉得耳目一新。相反,若真是换了另一位精通道学的道家学究,看到这些不免便会斥之为荒谬怪谈,甚至会觉得这些已经是离经叛道的邪说了。 等醒言仔细读完,才发觉这两篇经文也不像开始想象的那般纯粹混闹。譬如,炼神品中后面便有如下文字,对起始那两句话做了说明: “炼神法门,莫去炼神。莫去即无为。故炼神一道,唯无为而已。此无为非彼无为也:无心无为者,痴愚也;无心有为者,自然也;有心有为者,尘俗也;有心无为者,天人也。无为炼神,天人之道也。然即入天人之境,若非天道有缘,授以天人感应,则炼神一品,亦如镜花水月,流为妄谈。 如此最难。吾岁亦称古龄,然未曾见一全功者。正若命止一夏之秋虫,或有缘知世间冰雪,苦不能亲见耳。此蜉蝣之悲也。” 经过一番品读,醒言从这“炼神品”中知道,这所炼之神,正是那为天地之母的混沌之气。太上老子便曾描述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只是,熟读《道德经》的醒言,觉着有些奇怪的是,这通篇的文字之中,只字未提老子,殊为怪异。要知道这混沌之说,既然道教祖师提过,那这篇道家经文中,便没理由只字不提。 不过疑惑归疑惑,读经半晌的少年,终于找到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混沌元气)吾不知其名。强名之曰『道力』,强字之曰『太华』。言『太』示其大,言『华』示其崇。” 醒言念到此处,心中一乐:正愁自个儿身体里那股流水般的怪力无从称呼,这下好了,就叫它“太华道力”吧!说什么也得让这书起点作用。 欣欣然的少年正待接着往下细读那“化虚篇”,却忽闻有人扣门。 听得“咄咄”的敲门声,醒言这才记起来,差不多已到了开饭的时候。想来应是有相熟的小厮见自己没去,便跑来叫唤。念及此处,便愈觉腹中饥馁难当。已有些头晕眼花的少年赶紧起身,藏好『上清经』,振一振衣袖,便去开门。 等醒言开门一看,却见并非是什么相熟小厮,而是那位下午刚刚“撞”见的迎儿。这小丫鬟现在正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 “嗬,我说谁呢~原来是迎儿啊。开饭了吧?” 少年有些不知道这小丫头来找自己干啥。 “嗯!早开饭了。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我刚刚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想告诉你,但左等右等看你还不来吃饭,便上这儿来找你啦!” 看迎儿那迫不及待的表情,似乎还真有啥好事儿。 “哦?是吗。啥消息啊?” 接着饥肠辘辘的少年又低声咕哝了一句: “呃~除了开饭还有啥好消息呢……” “真的是好消息啊!而且和你很有关系!” 看到少年似乎兴趣缺缺的模样,迎儿赶紧竹筒倒豆子般把方才听到的消息,献宝一样告诉醒言: “方才迎儿在外面递酒时,听到来喝花酒的官差们说,当今皇上蠲免了咱饶州郊外山民三年的钱粮!那旨意今天下午才刚刚到的饶州城,布告还没来得及贴出来呢!” “哇咧!果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乍闻喜讯的醒言欣喜若狂: “迎儿小妹,谢谢你来告诉我!” 心情大好之下,醒言都有些口不择言,连妹妹都叫上了! “嗯!迎儿没骗你吧!” 看见醒言开心的样子,这小丫头也受到感染,笑逐颜开。不过,临了她又低低咕喃了一句: “人家才不小了呢!” 当然这句话,那位正欢欣鼓舞的少年并没有听到。 等高兴劲儿稍稍过去,醒言便刨根问底的问迎儿这倒底是咋回事。要知道,朝廷免税免粮这种事,可是非同小可;毕竟现在四海升平,不似刚刚结束战乱时,这蠲免钱粮的事体,实在是难得一遇;何况,现在饶州景象清和,又没有啥天灾人祸发生,实在没理由给这里蠲免钱粮,况且还一免就是三年。再加上据说免去钱粮的指明是饶州城外的山民,更是透着不少古怪。大喜过后的少年,便不免有些怀疑小丫头这消息的真实性,开始细细询问起来。 可是,看来这位小丫鬟迎儿,也只是惊鸿一瞥,并没能在那些官差旁边逗留多久,所以虽然她赌咒发誓这事儿是真的,但对于具体的情由,却也不太清楚,说不出什么门道来。 见得醒言追问,迎儿便手指儿抵腮,歪着脸儿使劲思索。可想了半天,也只记得听到似乎朝廷要征松果子酒什么的,其他的就啥都没听到了。见此小丫头这般情状,醒言也就不再追问,和她一起去食厅用饭食。 虽然这花月楼中众人是轮换着吃饭,但和醒言一起用餐的这拨儿人也不少。刚才迎儿所说这饶州山民蠲免三年钱粮之事,实是非同小可,完全不同于那一般的无聊谈资;因此自然而然,大伙儿便在这饭桌之上说得个不亦乐乎! 只不过大家终究是市井小民。醒言眼前的这伙男女,个个都觉得自己在这消息上最为权威,屡屡见有人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之间,说得活灵活现,就像那圣旨是他亲手所传。有几位谈锋甚健的,更是逮住机会大谈特谈,还根据自己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对这道突然而至的圣旨,其幕后隐藏的种种缘由,进行深入而细致的充分挖掘,并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出最后的分析评判——不幸的是,这样得出来的结论,往往只有发言者自个儿一个人认为合情合理。 这其中,若有亲眷在饶州城外山中居住,更高兴得好像中了彩头一般,只顾咧着嘴傻笑;脸上那股笑意儿,怎么憋都憋不住。毕竟对他们而言,这算上是一辈子难遇的天大好事了!见他们欣喜若狂,其他人倒也不会挖苦讽刺,只是真心的恭喜祝贺,毕竟这可是整个饶州地面的好事情啊!虽然在座的大多数人并未直接受益,但所谓皇恩浩荡,这当今皇帝金口玉言亲自颁布的恩旨,在那时确实是天大的荣耀。这饶州府县,上至衣冠士绅,下至贩夫走卒,谁都会觉得大有面子;以后在外乡人面前,说话底气都壮上三分! 所谓普天同庆,现在这整个花月楼中,无论是楼中之人还是上门的客人,里里外外都是笑闹成一片,洋溢着一股子浓郁的喜气。花月楼的老板娘夏姨得知这个消息,也特地给每桌额外加了一小坛米酒。一时间这花月楼摆出的各个桌面上,全都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劝酒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的少年醒言,脸上也似笑开了花儿,被灌下好几杯酒去,正是有些面红耳赤。在这满桌众人七嘴八舌的纷繁嘈杂之中,醒言倒是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当朝的天子,今日有旨意行到饶州太守处,指明要饶州府进贡其郊野出产的松果子酒;同时,作为补偿,特地免去饶州山民三年的税款钱粮。 大致听明白缘由,众人在纷纷称赞当今皇上深恤民情之余,倒也对这道圣旨的来历作了种种猜测。有人说这饶州地界儿山灵水秀,出产的松果儿酒自然也沾了风水的光,蕴足了饶州的灵气,自然是不同凡响!不信?若不是其品质精醇,能惊动当今圣上么?这样推测一出,立马便博得在座各位饶州父老的齐声赞同,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更有甚者,有人还对此加以引申,将这饶州出产的松果子酒,说成是灵丹妙药、玉液琼浆,竟能包治百病!偶尔有人提出小小的质疑,说即使咱这松果子酒再好,那皇上居在深宫御苑,如何能得知这饶州小城的物事? 这扫兴的话一出,立马便被汹涌的话语湮没。鄙夷否定之余,很快便有达人给出了合理解释:这所谓天子天子,便是说那皇帝乃上天之子,想想也知道是神通广大,圣听万里;这知晓千里之外的物事,只是小菜一碟。天子知道咱这饶州的美酒,实在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对于这些个谈论,醒言倒只是置之一笑,心下颇不以为然。因为他自家就酿造松果子酒,知道这酒虽然清醇绵长,但哪可能和治病之药扯到一块儿,更别说是啥玉液琼浆了!而且,说那皇帝能知晓千里之外的事情,看多圣人典籍的少年,更是嗤之以鼻。当然,在大家都很高兴的场合,乖巧的少年自然不会那么认真,出言扫大夥儿的兴。 不过,看这样子这道圣旨一下来,自家酿造的这松果子酒,立马便身价倍增了!原本这极为低廉的山村家酒,以后恐怕真能卖到玉液琼浆的价格了! 说到这松果子酒包治百病上来,醒言倒是注意到席上一个有趣的说法。这个说法,据言者自称,是从北地一个消息灵通的大客商那儿听来的。那大客商说,皇家那位奉为国之瑰宝的倾城公主,最近不知何故竟终日恹恹,无精打采,最后竟有些茶饭不思。那皇后心疼女儿,便百般问询公主,想知道她倒底想要吃啥喝啥。被盘问不过的公主,最后便说自己想品一品那民间的松果子酒。于是,这无上光荣的任务,就责无旁贷的着落到以盛产松果子酒天下闻名的饶州府了——醒言听到这儿,便忍不住要笑:显然这最后一句,定是哪位饶州老乡加上去的。 虽然看满席听者俱是频频点头,但醒言知道这故事漏洞百出,实是经不起推敲。肯定又是哪位爱乡心切的饶州父老,将这平凡无奇的松果子酒,硬和那位尊崇无比的倾城公主扯上边儿,彰显这松果子酒确非凡品。 不过,提到这松果子酒、还有这段坊间奇谭中的主角倾城公主,倒是又让醒言想起了那位自己梦萦魂绕的少女。在那难以忘怀的三天里,与那少女居盈在一起的种种情景,又浮现在少年的心头——那饮过松果子酒之后的霞面酡颜,还有那打趣提及倾城公主后的赧然无语,俱是那般的生动鲜活,宛然便在眼前。 又想起经那马蹄山下一别,从此便是相见无期,这位向来乐观旷达的少年,胸中竟是有些莫名的痛楚……愁入心头一寸热,愁入肠中肠九折;算一算,明个儿恰好离稻香楼初见居盈,正好一个月了。想起居盈那如花笑靥、软语温柔,醒言心中甚是怅然。 于是这酒,也开始喝得有些急了……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九章 有女翘鬟来月下 翌日,那官府果然在饶州城各处张贴出皇榜来,与昨晚所传的消息基本一致,倒没让醒言他们空欢喜一场。 只不过,有些美中不足的是,这榜文最后言明,因饶州松果子酒是尊贵无比的贡品,民间不得买卖,违者重罚。这条规定,不知是圣旨中原有之义,还是饶州太守揣摩上意后另给加上去的,反正是给眼前这位正打着美妙算盘、准备倒卖松果子酒赚上一笔的少年,给迎头浇上一瓢凉水。 不过,这每季必须交纳的各种税款钱粮,本就是醒言家中最大的一笔开支。如今能有幸免去这项钱粮,已是莫大的恩惠了。 也不知怎的,许是昨晚饮酒稍多,醒言虽然睡了一晚,但白日里仍是无精打采。一月前那朵娇娜的面庞,始终在少年眼前飘忽摇荡;抛不开,撇不掉,强迫自己忘掉,可还是不能淡忘。 等到日头渐渐偏西时,醒言终于按捺不住,便鼓起勇气去跟夏姨告假,说是晚间有事,家中要自个儿去鄱阳县采买些物品。虽然这理由很是牵强,但由于近来醒言笛艺日臻化境,笛曲儿吹得圆润清扬,做事也大抵兢兢业业;因此见醒言开口求告,夏姨便也未作留难,当即就准了他的假。 一出了这花月楼,少年便似那出了樊笼的飞鸟,直投鄱阳县而去。 等一个月之后醒言再次赶到这鄱阳湖时,日头已经隐入了山阴,西天的云霞也渐渐失去了颜色。悬挂在东天上的那朵月轮,开始把它清柔的光辉洒在这波光涵澹的鄱阳湖上。醒言一边沿着这长长的湖堤迤逦而行,一边听着这身畔水波阵阵冲刷湖岸的声音。柔和的月华,在他身后绘出一道细长的暗影。不多久,醒言便看到那块清辉笼罩着的湖石。一个月前,少女便是倚在这湖石之畔,笑语盈盈的看他举起那块磐石。如今,眼前顽石尚在,伊人已无踪影。 睹物思人,直到此时,醒言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是那般强烈的想念居盈——想念那时的江天云水,想念那时的无忌笑言,想念她……轻言浅笑的绝丽容颜。 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虽然满怀怅惘,但醒言心中明白,自己这饶州山野少年,与居盈那洛阳大家之女,两相比较,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那次鄱阳湖遇险之际,两下倾心,但此际犹重门楣,两人若想在一起,几乎是梦影空花,绝无可能。更何况,现在两人一在天南,一在水北,很可能今后连相见之机都没有! 面对这满湖的烟水,出神了良久,这位旷达的少年渐又回复了正常。看眼前这月华如练,明湖如雪,如此的良辰美景,自己却还去想这些烦心事作甚!重现笑颜的少年,便去解下身后那玉笛神雪,于是在这垂杨影外,湖石旁边,一缕清婉的笛音便幽然而起。月华中的少年,吹得那么投入,那么动情,似乎此刻的这管玉笛,飘出的已不只是简单的曲谱,而是他心中倾诉的声音。 其时,正是纤云弄影,明月满天。清白的月辉,淡淡洒在这万顷湖光之上。水面上那些以船为家的渔户,已经三三两两点起了灯火,远望去明灭如星。秋夜中这缕缥缈的笛音,便随着那清凉的湖风,悠然而舞,精灵般翩跹在这寂静的夜空中。 玉笛诉情,渔舟唱晚,正是好一幅澄澈空灵的画卷! ……只是很可惜,这么美好的一幅画面,不多时便被一个很不协调的声音给打破。 且说正自全身心投入到这笛音中的少年,忽听得耳旁传来女孩儿家发出的一声怒斥: “好哇!终于被我抓到!好个胆大贼人,竟还敢到我家门前来卖弄!” 乍闻抓贼呼声,正陶醉在自己笛声中的少年赶紧睁眼,看看有啥贼徒路过;转脸四下瞧瞧,却发现身前不远处的树影里,一位好像长得还不错的少女,正怒气冲冲的盯着自己! “请问这位姑娘,不知为何只是盯着我瞧?那贼人又在哪里?” 醒言见姑娘不去抓贼,反在这儿只管盯着自己,不免有些莫名其妙,便客气的出言相询。 “哼哼~别再装傻,你便是本姑娘一直在找的那位偷笛贼!” 听到这气愤话儿的同时,醒言明显感觉到,月影里那位突然出现的少女,神色似乎变得更加的义愤难平。 “嗯?!姑娘不会以为在下这把笛子,便是姑娘所丢之物吧?这绝无可能!” 少年赌咒发誓: “这管笛子明明便是在下的,不知姑娘却何出此言?是不是这月光模糊,姑娘看错了?” 醒言听那少女称自己是“偷笛贼”,吃惊不小;惊诧之余,不免有些警觉起来,语气也变得颇为郑重。要知道,手中这把玉笛可是自己吃饭的家伙,其中又有那云中君相赠之情,自己可谓视若珍宝,可不敢随便就让人给赚去。 “什么『明明就是在下的』?!你手中那笛儿,分明便是偷我的!还敢抵赖~快给我还回来!!!” 那少女眼见这贼子被自己逮个正着,见到物主却不思乖乖将赃物双手奉上,竟还若无其事的装傻充楞,甚至振振有辞反问起她来——要知这少女,向来说一不二,如何受得这气?当即不待“贼人”分辩,竟是劈手来夺! 而醒言正好言相对,却不料这位素昧平生的少女,竟是如此刁蛮!未分清青红皂白,话音未落便冲过来强抢他的笛子;说话之间,这笛尾却已被她紧紧拽住!别看这少女年方少艾,体貌玲珑,但醒言觉着手上传来的这股力道,竟然不小! 虽然这少女身形够快,但幸好醒言更是机灵,立马便反应过来;几乎在那少女抢笛的同时,醒言也是用力一扯,硬生生把那玉笛又给抢了回来!情急之下力道太大,甚至还把那少女扯了个大趔趄,竟是一头撞在他怀里! “哎呀~” 拽笛之人,抢笛之人,都未曾料到这样的结果,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一声! 不过那少女倒是反应很快,轻啐一口,迅疾跳离醒言,稳住身形。许是之前从没遇见过这种仗阵,那位刁蛮少女,竟是一时无言。 经刚才这一遭儿,醒言也是有些尴尬。虽然责不在己,自己也非故意,但对一个姑娘家作出如此举动,已算是非常失礼之举。于是醒言顾不得自己前胸被撞得隐隐作痛,赶紧跟那位少女忙不迭地解释: “呃~请这位姑娘不要生气,是我不小心用力过猛,才会拽倒了姑娘;倒不是故意将姑娘往怀里拉……” 一听这越描越黑的道歉话儿,那位正努力平复心情的少女,当即勃然而怒,怒气更胜从前,娇喝道: “住口!好哇,想不到你不仅仅是个偷笛贼,还是个可恶的……淫贼!” 虽然见她口里说着“淫贼”二字,可显见这位树影里的姑娘,丝毫觉不出害怕,反倒是有些跃跃欲试,看样子正在琢磨着再次扑过来抢笛。 见此情景,醒言心中暗暗叫苦!看来今个真是流年不利,只不过来这鄱阳湖畔吹吹笛儿散散心,便受此无妄之灾,遭此天大冤狱,这位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小女魔,竟将他当成了偷笛贼。况且,经刚才这一闹,现在更是夹缠不清。醒言心下暗道: “罢了罢了,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看今日这光景,纠缠下去万难善了。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溜之大吉为妙!” 打定主意,醒言便对那位少女说道: “看来姑娘对在下误会颇多。今日小子也不便多作解释,我这便要先行告辞!” 话虽说得彬彬有礼,似乎还很客气的征求着少女的意见;可说这话时,早已开始脚底抹油。而当他最后这句恳求话儿落下时,在那少女惊诧的目光中,醒言的身形已是在两丈开外了! “哼哼!这贼果是惫懒,竟想就此溜走!嘻~在本公主面前还想逃掉?且看我的手段——” 看不出,这位自称“公主”的小姑娘,竟还是个法师;只见她吹气如兰,樱唇上下相碰,清脆叱道: “冰、心、结,定!” 念完咒儿,小姑娘便拈起纤纤玉指,朝那位正在极力逃窜的“淫贼”便是一指! 不料,出乎这少女意外,她这向来百试百灵的定身法术,今日不知为何竟是失去效用——那位正在奔跑的少年,身形只是微微一滞,却又跟没事人似的继续择路奔逃! 且不说那少女惊讶,再说少年张醒言,正自快步奔逃间,忽觉着自己被啥东西突然绊了一下,差点儿没摔个大跟头;不过幸好,自个儿还是迅速稳住了身形,才没出丑;只是,在方才那一瞬间,自己身体里那股流水,似乎又隐隐一现。 “咳咳!自己修炼的这『太华道力』,还真是不错嘛!可以防我跌跤……阿、嚏!~” 正自洋洋自得的醒言,却冷不防猛的一股寒意冒了上来,竟是打了个喷嚏。 “呃,看来今夜有些着了秋凉,回去得多加些衣物……顺便还得查查黄历,恐怕今日真是不宜音乐、不宜远行!” 虽然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可醒言脚下却是丝毫不敢停留,紧紧攥住手中的玉笛,立时动如脱兔一路飞奔,往暗夜中落荒而逃…… 专心逃跑的少年有所不知,他身后这位少女小法师,正以为方才法咒失灵只是个意外,之后把那咒儿念了又念,手儿指了又指。只可惜,对那位忙着逃跑的少年而言,却似是再无半点用处。 “可恶!想不到这厮竟如此腿快,眨眼功夫便逃出那么老远。是了,想来是离得太远,方向指不准,才导致本公主这定身咒儿失灵。” 找到合理解释的少女,想了想,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哼哼!瞧这惫懒家伙,溜得如此之快,一定是做贼心虚了。只是,要想逃出本公主的手掌心,那是休想啊休想!” 清凉晚风吹拂中,少女的神思稍微安定了下来,却发觉有些不对劲之处: “咦?这惫懒家伙只是一介凡夫,怎可那偷得我那神雪玉笛?难不成竟是我看走了眼,他还颇有些来历?……唔,应该不会的,想本公主慧眼如炬,若有怪异怎可看不出来?” 颇为自信的少女转念一想,却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嗯?难道这事儿又和爷爷有关?不过自己这些天不见了神雪,问起爷爷来,他也说不知道的……不对!想起来了,问话间爷爷那神色,总似是有些古怪。看来,一定是爷爷偷拿他宝贝孙女最心爱的神雪,送给那臭小子了!” 想及此处,这位刁蛮的少女,竟是鼻子一酸,小嘴一扁,就似要哭出声来。只是,刚要落泪,又回想起自己那位为老不尊的爷爷,这些天问及他神雪下落时,只推耳聋,那装聋作哑的可笑模样,彷佛就浮现在眼前,于是这少女气苦之余,不免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秋夜凄迷的月光中,逃跑少年的身形早已被夜幕掩盖,再也看不到了;冷月的清光中,只留下这位泫然欲泪的少女,独立在波光潋滟的鄱阳湖边……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十章 一身侠骨乱风波 待醒言一溜烟溜回马蹄山家中时,夜已深沉;胡乱用了些饭食,洗漱之后也便解衣睡下。 这一晚,醒言睡得并不安稳。少年回想今晚的事儿,越想越郁闷。本来自个儿好好的吹吹笛儿怀怀故友,竟招来贼人的称谓,最后自个儿还真似做了啥亏心事似的落荒而逃。醒言越琢磨越觉得憋气,辗转了好半晌,才渐渐沉入梦乡。 不过,值得他高兴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鄱阳湖畔那位把他认做盗贼的少女,倒再也没有出现。想来定是自己腿快,那少女追赶不及,无从知晓自己的行踪。想通此关节,醒言倒为自己这几日的心怀鬼胎暗觉好笑。 白天无事,醒言便常在饶州城内游荡,想起来便去季家私塾旁听旁听,或者去上清宫善缘处那儿,和清河老道扯话。这位神神叨叨的老道,自那次赠书之后,便再也没提及此事半句,似乎啥事儿都没发生一样。不过这样醒言倒也落得个清净;毕竟那所赠之书上写得玄玄乎乎,反复研读后仍是半懂不懂,虽然自称修习了那书中化炼混沌之神的“太华道力”,实则书中那些炼神化虚的章句,对醒言来说才真称得上是混混沌沌! 虽然老道只字不提那『上清经』,但倒是经常劝掇醒言再度和他搭档,去行那“除秽卫道”之事。只是,自那场凳妖事件发生之后,醒言对老道这些正义凛然的提议,坚决不再同意。 提心吊胆了一些时日,没碰上那歪缠的少女,倒是几次与另外一人照面。此人便是那位花月楼“玉蕊雨云”四姬之一蕊娘的入幕之宾,胡世安。想那原先举止颇为端娴的蕊娘,竟为此人动了真情,醒言少年心性,自然好奇得很,所以在花月楼中也颇为留意了一番。 经醒言观察结果,也难怪蕊娘这花月中的淑娘子动了凡心。这位胡世安胡公子,生得一副白净好面容,眉目间清朗秀润,兼之长身玉立,难怪蕊娘动情。又据小丫鬟迎儿透露,这胡世安胡公子,本是山东蓬莱的富家子弟,正来此地游历,与蕊娘一见钟情,不仅好得蜜里调油,还准备为蕊娘赎身从良、结成婚配呢! 每说到此处,不仅迎儿小丫头眼中充满艳羡憧憬之情,就连醒言也不免为蕊娘的好运感到高兴。须知在饶州地界左近,还很少听到有恩客替青楼女子赎身从良。一来这赎身资财本就不菲,二来即使有此财力,也大多为士族清门,自然不会来干这种有损门楣的事情。所以,听得迎儿如此说,醒言也是打心眼里为蕊娘高兴,难得她能遇上这么一个良配。 而这胡公子另外一件让醒言留有些印象的是,在城里几次碰到这位胡公子,大抵都在那“快意坊”附近。看来这位富家子弟,年少多金,不仅仅风流成性,赌赛国里也当着先锋。这“快意坊”,可是饶州里最大的一家赌场;在同行中的地位,就似那“花月楼”之于柳巷青楼,“珑乐坊”之于歌舞乐坊。 醒言看到这些,也就是略略一想,也没非常在意。 这样的日子平淡如水,醒言整日介优哉游哉,倒也过得逍遥快意。只是,这样的好日子过得没多久,醒言便又遇上了一件麻烦事。 正是这日傍晚,几位来花月楼喝花酒的外地江湖客,平地惹起一段风波。 按理说,这花月楼名声在外,过路的江湖汉子来光顾的不少,虽然个个都不是省油灯,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三教九流混杂的青楼,却反而不敢胡乱生事。 因此,当这晚这三个江湖豪客打扮的仁兄,假借着三分酒意胡搅蛮缠时,便显得格外刺眼。先是这几人嫌这满桌的酒菜难吃,不是嫌菜太咸,便是怪酒太淡,一番做作下来,显是典型的霸王食客做派,明眼人一看便知。虽然这障眼法儿低浅,但花月楼毕竟吃的是四方饭,在场客人不少,倒也不好怎么发作,只好由着他们厮闹。在花月楼里说得上话的大娘,也只能上前不停的低声下气陪不是,唤着丫鬟将那些酒菜撤下,又流水般换上新的一席。 一番卑声下气,本以为这场风波就此平息。可那几人一顿胡吃海喝之后,竟又开始指摘起陪酒姑娘模样的不是来;一番放肆的贬斥之后,便借机说花月楼调哄人——这番做作,又纯粹是不想付这花酒钱了。 只是,这几位仁兄却似乎实在不知趣;要知道在花月楼这种地方,随便怎么调笑姑娘,那都是题中应由之意,任说得怎么不堪入耳都只当常言;但若是纯粹贬低姑娘容貌,便犯了青楼的大忌,真是有些不知进退了。 但即使这样,怎么也扯不到醒言这一个小小的乐师身上来。但不知那厮真个眼光好,还是合该醒言倒霉,这几位找茬儿赖帐、正和花月楼伙计争较的江湖汉子,其中一个家伙正有些不耐烦,偶然斜眼一扫,恰瞧见醒言手中神雪那碧玉管红缨珞的漂亮劲儿。 当下这厮便仗着酒劲,指着醒言手里的玉笛,声称其实要自个儿实打实付帐也可以,但要把那少年乐工手里的石头笛子饶给他,即便加几个铜钱也行——于是,这位正在一旁瞧热闹的无辜少年,当即便遭受了他这个月以来第三次无妄之灾。 只是,现在这把玉笛神雪,对于醒言来说可是衣食父母,真是爱逾珍宝;想当初鄱阳湖畔莫名其妙被诬为贼人时,醒言宁可一路狂奔十几里路,也不愿玉笛被人抢走;今日遇到这般完全蛮不讲理的强取强夺,醒言更是不能忍气吞声。 其实醒言也就是十六岁光景的少年,本来也就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他刚才一直就呆在旁边,瞧着这几个家伙的作为已是不齿久矣;现在见那厮更来觊觎自己的衣食父母,自然更是一股明火儿往脑门子上撞!因此醒言再也顾不得那三位家伙长相凶恶,当即一口驳绝那厮的无礼要求,并顺便大声讥嘲了几句。 这一下,霎时便好像捅到了马蜂窝。这三位半疯不癫的家伙,确实并非善类,横行霸道已久;原本他们也只想吃顿霸王餐,但经其中一位一提,现在三个豪客越看越觉得那少年的笛儿是个宝贝,一心只想占为己有。因而现在一见这个怎么看都是人畜无害的少年,竟是出言不逊,当即正中下怀! 于是只见那位说要“买”笛的豪客,突然逼近醒言,面目狰狞的恶狠狠说道: “小娃儿,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这位面目狰狞的江湖汉子,将这句话声情并茂的说完,便留心观察众人的反应——只可惜,花厅内还是颇为嘈杂,眼前这乐池里的少年,反应也似乎并不是很大。顿时,他便觉得好生尴尬。 幸好,他的两位兄弟察觉到他的窘境,赶紧凑趣的怪叫: “大哥!亮出你的名号,怕那小子不被吓趴下!” “嗯!老子便是那名震江淮的、霹雳惊魂手——南、宫、无、恙!” “啊?” 一听这个吓人的名号,醒言心里倒是“咯噔”一下,心道: “坏了!看来惹上个极厉害的武林高手了!今个儿自己怎这么倒霉!这笛子……还是算了吧,好歹它只是身外之物,还是保住小命要紧;想来那云中君知道情由,也不会如何怪罪。” 正待醒言准备服软,和这位惊魂手南宫先生就笛子的价格好好商量;谁成想这南宫大侠却是个急性子,见醒言软乎乎只不搭话,便是火冒三丈;兼之看这少年温厚纯良的样子,凭自己这份功力,要将他手中的笛儿夺来,却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 于是,只见那南宫无恙二话不说,揉身而上,出手如电,直奔醒言扑来——左手握拳朝醒言胸前猛击而去,便是要推开少年;右手则五指蜷曲,形如鹰爪,要待去夺少年手中玉笛。其动作一气呵成,兔起鹘落间果然是迅如雷霆。 见这势若奔雷的架势,看来这位南宫好汉,确非浪得虚名,手底下还真有不凡的功夫。见此情形,在场人众无论内行外行,皆是暗暗心惊,都道那倔强少年,这回不免要吃上一番大苦头;而花月楼与醒言交好的一些下人,更是心急如焚! 而此时那位被攻击的倒霉蛋,心下也是懊恼之极。醒言心说这位好汉怎恁地心急,咋不待他开口便来动手。看这威猛的架势,要是被他挨上一下,恐怕这跤要跌得不轻。不说那买药钱花费不少,说不定还会耽搁自个儿上工。于是,在电光石火间转过这些念头后,醒言便决定先拼力挡上一挡,等避过这个势头,再有话好好说。 慑于“霹雳惊魂手”这名头,醒言不敢怠慢,赶紧将玉笛迅速往旁边雕花凳上一搁,然后聚起全身十足的气力,握紧双拳,准备死力抵挡住这一遭攻击—— 幸运的是,眼前这位高手,似乎比上次那榆木凳妖的速度还要慢上不少,让醒言颇觉自己还有充足的时间摆好架势——转眼只听“嘭”一声巨响,两人的拳掌终于对到了一起! …… “哗啦咣啷!” 果不其然,与众人料想的一样,在烛盏灯光的映照下,两人刚一交接,那少年的身影便被击飞出去! 只是……怎么那被击倒的少年没朝后跌跤,倒反而朝对面飞去?而那两位正自大声叫好的闹事汉子,见此情景也不禁愕然,叫好声音也顿时小了下去。 稍停了一下,大夥儿终于惊讶的发现,原来刚才那位倒飞出去好远、一路撞飞不少凳椅碗碟的身影,却原来是先前那位气势汹汹的霹雳惊魂手南宫老兄!而那位少年,却只是朝后小小退了两步,却是安然无恙。一时间,众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而此时,醒言自己也觉着莫名其妙,站在那里一脸茫然;但这茫然落在旁人眼里,现在却显得格外的莫测高深…… 既然少年安然无恙,那这位一路摔跌的“南宫无恙”兄,便真个有恙了。只见他挣扎着扶着旁边的桌脚爬起来,满嘴流血,眼见是受伤了。他的两位兄弟心惊胆战之余,赶紧跑上去,扶住他们的大哥,关切的问他哪儿受伤了。这位惊魂手南宫好汉,便一边张开嘴巴给他俩兄弟看,一边唇齿漏风的说道: “么(没)丝(事)!就牙丝(齿)磕掉两颗……阿哟~” 原来,幸好他皮糙肉厚,刚才在一路凶险无比的磕碰中,只掉落门牙两个。 要知道在当时,极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掉落了牙齿,都要用红布囊包好,或悬于轩榻,或随身携带,丝毫马虎不得;因此一听大哥门牙掉了两颗,这两兄弟立即着了忙,赶紧分头往左近仔细寻找。只是,二人左寻右觅,拢共却只能找到一颗。两位好兄弟再三寻觅无果,只好很抱歉的跟大哥说自己无能。他们的南宫大哥也很通情达理,没有怪罪;只听他口角漏风的说道: “还有一颗,甭找了,大哥一时着忙,刚才不防吞落肚里了……” “啊?那就好,没丢!” 只不过,这俩难兄难弟,见大哥丢了如此场子,此刻却半字不敢提起助拳报仇。一想到刚才那番狼狈,三人便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没半点开始的威风。 之后,有关南宫好汉一行三人的两席花酒,以及这番不愉快导致的有关设施损坏,这些消费、赔偿费用的交涉洽谈,双方都在非常友好的气氛下进行。由于三人身上的银钱总共加起来也不够赔偿,霹雳惊魂手南宫兄,便很豪爽的自告奋勇去花月楼厨房洗碗三天。而他的两位好兄弟,也充分表现出有难同当的江湖义气,坚持要和大哥同甘共苦,一起洗碗,直感动得南宫老兄差点没热泪盈眶,连道“好兄弟!好兄弟!” 于是,这三位讲义气的好汉,总共只要洗碗一天,便可消弭与花月楼的一切不愉快。 很快,花月楼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酒照喝,舞照跳,情照调,转眼又是一派风花雪月的气象。 只是,此时的少年醒言,却觉着很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到旁边这些平日的熟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太一样,说话的声音也都轻柔了许多,弄得他倒有些不适应。 不过,让醒言感到高兴的是,花月楼的老板娘夏姨,当场宣布,鉴于他今晚的优秀表现,她将另聘他为花月楼的护院—— 呵~这样便可以领双份工钱啦! 正当醒言兴高采烈,却忽听得旁边有一人冷冷的说道: “哼!原来也是个好勇斗狠之徒!”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十一章 乱红深处有奇缘 且说那少年醒言,正碰上平生少有的几次扬眉吐气,正自洋洋得意,却不防旁边突然一声冷嘲热讽,一时间不免颇为扫兴。 醒言闻言转过头去,要看看是哪位恁地煞风景。这一瞧不要紧,醒言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在他身旁不远处,正立着一位宽袍大袖的俊俏少年。 这少年丰姿玉貌,生得格外的俊美:星目秀眉,面如冠玉,若施雪粉。长身玉立在那里,醒言只觉得这少年身遭便似有明烛相照,看在眼里竟有熠熠生辉之感。 “好一位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怔仲半晌,醒言才缓过神来。揉了揉眼睛,才想起眼前这位美少年,方才似乎对自己很是不满;于是便陪着小心问道: “这位公子,不知小的适才是否有唐突阁下之处?若小的刚才有啥不小心的地方,还请公子见谅!” 这“公子”的称呼,醒言心里还是略微斟酌了一下的。若称惯常所讲的“大爷”,显是有些亵渎了这位丰神如玉的少年;若叫“兄台”,则似有些自抬身份。慑于少年的灼灼容光,有点自惭形秽的少年,只觉得这称呼万万的不妥。最后,还是觉得称他作“公子”比较妥帖些。 “哼!” 谁想,醒言谦恭的问询,却只换得这位公子一声冷哼。看来,醒言这位刚刚被夏姨表扬的优秀乐工,似曾将眼前这位公子怠慢得不轻。 只是,身为当事人的醒言,却真个是一头雾水。毕竟在刚才那无恙兄的“门牙”事件中,自己只是奋起反抗无礼要求的受害者而已。若与此事无涉,则更想不出自己对这位公子有何唐突之处——说实在的,这么俊俏的公子,自己还是头一回瞧见呢! 见醒言满腹狐疑还想询问,那年轻公子倒是不耐烦了,把手一摆: “你这小厮,且不和你多说;今日大爷只是来听曲儿,不多与你计较!” 虽然还是莫名其妙,但既然顾客不想多说,醒言也乐得装作糊涂,决不会去打破沙锅问到底,自触霉头。只是……这位公子脆生生的声音,自个儿咋觉着有些耳熟呢? 撇开隐隐的一丝疑虑不提,醒言开始熟稔的请这位俊俏公子点曲儿,终于开始今天的正经工作。 只不过,这演着演着,醒言却觉着有些不对劲起来: 原来这少年,听完一曲又一曲,不仅半分赏钱也无,这一路听下来竟好似毫无叫姑娘的意思。 要知道,这花月楼可不比乐坊,这听听曲儿、奏奏乐儿,只是约略来烘托一下气氛的余兴节目;这最后的正角儿,还得落到花月楼诸位如花似月的姊妹身上去,那才是这“花月楼”的正道儿。若要正经听曲儿,客人可以去“珑乐坊”啊,那里才是正场。 于是,这壁厢是兴致勃勃,点曲儿手不停歇;那壁厢,却苦了那些个在一旁苦等的姊妹们。这些姑娘皆是贪那少年美貌,拼着其他生意不做,也要抻长了脖子在那儿傻等,直等得脖儿是酸了又酸,脸上的笑容是换了又换,简直便快挤不出些笑意儿来了! 且不提旁边的姑娘们焦急,对于醒言而言,几支曲儿下来,他更觉着今晚这位公子有些不对劲儿。看起来,这位翩翩公子应是家学深厚,看他点曲儿的架势,显是对这宫商徵羽之道颇有研究。只可惜,这位点曲儿不嫌累的美少年,其深厚的乐理造诣对醒言所在的这小小乐班儿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刚听罢清新绵邈的仙吕宫唱,接下来却点健捷激袅的双调唱。正自沉浸于余韵当中爽朗自得的全体人员,不得不迅速调整情绪,进入苦大仇深的状态;而一曲高平调儿演罢,敬业的唱曲儿姑娘和乐工们正在欢欣鼓舞——这些快乐的人们绝不会想到,接下来他们便要成为凄怆怨慕商调唱的主角!更可气的是,一阵忙乱后全班调和好了管儿弦儿,成功演奏一曲轻快亮丽的中吕调儿『般涉哨遍』,可等到下一曲儿,却不得不又是一阵子忙活,搬码儿转调,转去风马牛不相及的黄钟调儿『古水仙子』! 而更要命的是,醒言所在的这花月楼的乐班儿,本来熟稔的便只是些个明快浮华的小曲,突然要他们奏这些生僻调儿,自然是左支右绌,苦不堪言。这一番折腾下来,不仅乐班儿众人汗水淋漓,叫苦不迭,就连那在一旁苦等的痴情姊妹们,却也差点化成望夫石! 再说少年张醒言,有了这位公子前面那番话,再看看他眼前这一番做作,满头大汗之余心里终于回过味儿来: 这位仁兄,不是变着法儿在戏弄人嘛!看来自己以前不知不觉中,真将这位兄台得罪得不轻!……等等,一想到“以前”这俩字,再仔细瞅瞅眼前这位公子的长相模样,一直糊里糊涂的少年终于恍然大悟,立时想明白为啥一开始便觉着这公子声音耳熟。原来眼前这位翩翩“佳公子”,却正是自己那晚在鄱阳湖边吹笛时,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指他为“偷笛贼”的少女。虽然那晚溜得仓促,但在那不算晦暗的月亮清光里,醒言还是依稀瞧见到少女的模样,后来她这模样,更是反复出现在自己少有的几次噩梦中! 这当儿两下一比照,醒言越看越像,看出眼前这位嘴角含嘲的美貌公子,活脱脱便是那晚鄱阳湖边的蛮缠少女! 认真说起来,这位少女来历委实不凡,在她所在亲族中身份甚是尊贵。在她族中,这少女一向被唤作“灵漪儿”;这“雪笛灵漪”之誉,可谓是江海闻名。现在失去这支“神雪”玉笛,叫她如何不急? 初时,一见自己心爱的笛儿出现在醒言手中,灵漪儿只以为是醒言这惫懒少年偷走了自己的雪笛。可那晚被这滑溜少年逃掉,再静下心来想一想,却觉着此事又有诸多不通之处。 愤懑的少女,再想及这些天爷爷对自己是有求必应,问起那失笛一事,却只推耳聋。看这情状,十有八九这失笛事儿,又得着落在自己这位行事没个常理的爷爷身上! 只是,生性活泼的少女灵漪儿,所居之处虽然不凡,但对于少年人而言却有些沉闷,尤其少有敢和她嘻笑怒骂的同龄人。这下好不容易找着因头,遇见醒言这“刁猾”少年,少女如何肯轻易放过!灵漪儿现在一心只寻思着: “碰见笛子的事儿先不告诉爷爷。等我凭着自己的智谋将这笛儿取回,再审得这讨厌少年亲口承认笛儿是爷爷偷偷送他,那时候才叫有趣!” 一想到自己那惯熟装聋作哑的爷爷,将来被自己人赃并获的尴尬模样,少女便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只是,眼前这可怜的少年却哪里知晓这些情由,只是一门心思的琢磨着,该怎么办才能摆脱眼前这刁蛮女娃的歪缠。偷眼环顾了一下四方,醒言见大多是自己人,不免便宽心了许多,胆气也壮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偶尔扫过一处,醒言心中一喜: “有了!” 且说少年醒言瞧出那位俊俏“公子”的真面貌,正自心怀鬼胎踌躇无措之时,眼角却正巧扫到一旁还在扶着腰儿撑着脖子傻等的一众姑娘们。看起来,现在他和她们倒是有些同病相怜。 瞧见她们,醒言心中一动,顿时有了主意,暗忖道: “好你个女娃儿,忒个不良,乔装打扮只管来折腾我!若是再这样点奏下去,不单我自个儿吃不消,也会因我拖累了旁人。嗯,你这女娃会使这招『改头换面』,我也就来个『驱虎吞狼』!” 也不管比喻恰不恰当,反正醒言心中是打定主意,不管如何,今日定要将这位前来寻衅的蛮缠女娃挤兑走;否则,今晚大伙儿都非给累趴下不可! “我说这位大爷——” 正当灵漪儿兴致勃勃又点了一首恐怕声能裂帛的“无射调”时,醒言便再也按耐不住,终于出言开始实施他的驱逐大计! 只见他将手中的玉笛“神雪”稳妥的插入腰间,然后对眼前这位冒牌“公子”说道: “依小的看,这位爷已听了这许多曲儿,想必也有些倦了吧?” 确切的说,是这醒言在内的花月楼诸人倦了;眼前这位灵漪儿“公子”,显然神采奕奕兴致勃勃。不过醒言哪管这么多,只管继续往下说道: “禀这位爷,小的和众伙伴们这些曲儿,奏得实在是粗鄙不堪,再听下去恐怕便污了公子您耳目!公子您请往左右看……” 说到这儿,少年一指灵漪儿身畔那些个望穿秋水的姊妹们, “您看,这旁边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姊妹们,专在候着公子垂怜;现在正值这良辰美景之时,您何不就此挑出一位,这便去安歇去也?” 此时,醒言身侧那些正自疲惫不堪的乐班乐伎们,正巴不得有人出来说话,一听醒言吱声,全都正中下怀,个个放下手中家伙,支起耳朵静候下文。而那些在旁边一直苦等着的姑娘们,听得醒言后面这句公道话,更是如闻仙旨纶音、如聆至理名言,当下恨不得抱着这知情知趣的小小少年,狠狠亲上一口! 瞧了一眼这些个跃跃欲试的花月诸姬,读过兵法的醒言,心里琢磨着还得趁胜追击,再给她们添上一把火: “各位姐姐,请恕小子直言,今日各位为何如此懵懂?这位公子听曲儿不止,显是面皮薄嫩,不好直言;各位姐姐何不就此毛遂自荐?也好早去安歇;须知那春宵苦短……” 在花月楼待了这么多时,醒言也是耳濡目染;虽然实际上半懂不懂,但这些风情话儿还是听得多了,此际信手拈来,虽有些个不伦不类,但也差不离,正挠着旁边花月诸姬的痒处。当下,醒言此言一出,便似一颗火星儿蹦到火药堆里,那些在一旁憋得好久的花月诸女,顿时“轰”一声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将眼前这位千年难得可人疼的俊俏公子团团围住,拖衣拽袖,殷勤递话,各个都使出自个儿的看家绝技,务必要占得“花魁”而回! 一时之间,楼中处处可闻莺啼燕语,满场子里媚眼儿横飞;这个是鬓歪髻乱,那位是鬟蓬钗斜,却还是个个争先,人人踊跃,惟恐落于他人之后! 而那乐班儿的诸位乐伎们,在一旁也没闲着;方才那一顿磨砺,个个是心有余悸,现下心底俱都盼望着这位万难伺候的公子哥儿,早日入得那红绡帐中、香罗被里,不再来跟她们罗皂。更有个别贪那公子俊俏的乐伎,已是按捺不住,弃了琵儿琶儿,理了理香鬓,挽了挽云袖,竟是亲自下场,也去加入到这场争夺之中! 一时间,眼前这整个场面,便像是一锅煮开了锅的粥汤,真个是混乱无比! 若是在旁个男子看来,眼前这场面也许算得上是齐人之福,定要来左拥右抱,好好享受一番;可现在处在这脂光鬟影中心的灵漪假公子,却只是叫苦不迭。自幼身份尊贵的她,却如何受用过这般场面。只只玉手伸来,拈作兰花,却只在她嫩脸上乱摸;个个纤腰曼拧,柔比杨柳,却频来她娇躯上挨擦;旁人道它是温柔乡,自个儿却看成是修罗场! 说来这位特地来捉弄醒言的少女灵漪儿,未曾料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惫懒,说不演便不演,而且还出言挤兑,说出那样羞人的话儿来,当时饶是这灵漪儿刁蛮无忌,但毕竟是女儿家,一时也是乱了方寸,竟忘了驳斥。当时便已失却先机,现在便弄得这般狼狈。这一回,该轮到她叫苦不迭了! 而混乱当中,这灵漪儿在人缝儿里,瞥到自己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那个偷笛不还的可恶少年,却兀自在一旁只是乐呵呵的看热闹,不时还喊上两嗓子鼓劲加油! 一见这讨厌少年还在那儿煽风点火,灵漪儿更是羞怒难当;再加上那扑面而来的熏人脂粉香气,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呛人,少女挣扎的力度不免便大了些。于是只听得“噗”的一声,她头上那顶本已斜乱的冠帽,再也支持不住,在这场动乱之中,终于掉落下来—— 这时节,那些在外围还在拚命往里挤的姑娘们,却奇怪的发觉前面的姊妹怎么突然便停了下来。正在不明就里,便有趁此机会挤进人堆的幸运儿,只是挤到近前,却才惊诧的发现,方才这位众人瞩目的俊美少年,原先那顶素帽早已不见,现在那满头的青丝正如瀑布般披落下来。再看“他”一双噙着泪光的明眸——此时便算是再傻的傻大姐都能看得出来,原来自己那芳心暗系的翩翩佳公子,却是位娇娜妩媚的俏佳人! 再说那位还在外围加油鼓劲儿的少年张醒言,急切间还没来得及看清场中的变化,兀自在那儿幸灾乐祸的大声吆喝煽动: “哈哈!我说这位多情的公子啊,我们花月楼还有特制的五石散,买上一小包,包您用了满意!~” ——可怜这个原本正常的好心建议,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厅子里,竟显得极为不协调! 听了这句响彻厅堂的促狭话儿,那位饱偿苦难的无措少女,此刻终于再也忍不住,“哇”一声便哭了出来。只见她使力分开还呆呆围着她的红粉队伍,立时只身冲进那茫茫的夜色之中! 而那有些凄迷的夜色,掩盖住少女委屈的身影;唯有一声带着哽咽的恨恨话语,却清晰无比的传到众人耳中: “张醒言!我跟你没完!” 其声悠远绵长,在迷离夜色中清晰异常。在场的花月诸姬,听到少女这句气话,全都诧异的看向少年;她们眼光中,大都还含着些暧昧笑意。而她们目光所向之人,刚刚正在检讨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现在听了这伴随晚风而来的话儿,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不好!她居然连我名姓都打听到了!看来,以后我出门还得小心些……唉!” 第二卷 一剑十年磨在手 第十二章 水龙吟处,雷奔鬼舞 自那晚风波之后,醒言心下不免又是惴惴不安了几天。只是,和上回鄱阳湖边平地起争执之后一样,接下来的几天里,似乎又是风平浪静,不见那位莫名其妙结下梁子的少女,再来这花月楼和他混闹。 想来,定是那晚铺天盖地的风流仗阵,将这位年方少艾的女娃臊得不轻,并自此知难而退。 只是,虽然那女娃儿再不来罗皂,这花月楼诸姬,和那乐班中的乐伎们,倒是常拿那晚之事来和醒言打趣,全都说他小小年纪,平时又是一副老实模样,谁都看不出他竟是悄悄在外惹下了一桩风流债! 此时,若前来和他逗趣儿的是那楼中之妓,便一定会扭捏作态,装腔作势的嗔怪: “阿唷我说张家小哥儿呀,你也忒没眼力噻!看看我们这花月楼中佳丽如云,小哥你又何必去舍近求远呢?不如……你看看奴家如何?嘻嘻嘻!” 说罢,便每每和旁边看热闹的姊妹们,一起瞧着这闻言正面红耳赤的少年大乐! 只是,这趣儿打得多了,就变得有些个无趣。对于当事人而言,颇显得有些聒噪。原本无人问津的醒言,现在这几日中竟难得有片刻清静的时候。不过,打趣归打趣,那些见过灵漪儿绝世容光的姊妹们,在逗弄少年之余,却也是暗自称奇,不知到这位从来都不显山不露水的郊野少年,如何会招惹上这么个姿容出色的女娃儿。且不提容貌如何,单论她那举手投足间隐隐蕴涵的气度,一望便知这位不知何故前来痴缠的少女,并非是那寻常市井人家儿女。 只不过,若有些个好奇之人就此来逼问醒言,则总会被这滑溜少年用话儿支开,总是不得要领,着实让人气恼。其实,若是因此便来怪罪醒言支吾,便实在有些冤枉他了。因为醒言本人到现在为止,对于那少女的真实来历身份,也是莫名其妙,懵懵懂懂;以己之昏昏,又如何能让旁人昭昭? 同时,不免又有好事者顺便盘诘他那晚为何如此大力,一拳便击飞那看似凶恶非常的江湖莽汉。这问题对于醒言而言,其答案荒诞无稽,更是无从启齿,于是只好一概以“天生大力”、“含愤出击”含混解答。 说起来,这女子相对于男子而言,本性更为好奇,对这些飞短流长的事儿,是天生的分外敏感。这花月楼中多女子,这一下可苦了醒言了,迎来送往,轮流接待各类咨询,颇有些目不暇接。不管怎么说,醒言这几天来耳根着实不得清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当中尤属那位小丫鬟迎儿最为突出,整日介追着醒言问这问那,并且对他与那晚少女的关系特别有兴趣,做了大量的询问,饶是醒言为人宽厚,却也是有些不堪其扰! 话说这日醒言好不容易打发走小丫鬟迎儿,正是无计可施,对影长愁。正自闷坐之际,不免又回想起那晚的情景。这一回想,醒言倒是心中一动: “那晚那蛮缠女孩儿所点曲目,倒是颇见水准;看来这刁蛮女娃绝不是寻常人家女子。若不是我曾花了不少时日跟那季老先生学过礼乐,恐怕那晚便要当场出丑。虽说勉力还能应付,但那晚在一些艰险调儿上,自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看来也得寻个当儿练一练了……呃?对啦!” 醒言突然似乎想起来什么,只觉眼前一亮: “上次和那清河老道降完祝宅凳妖之后,我不是琢磨过,是不是能将我修炼的这『太华道力』,试着来辅助吹奏云中君所赠那本谲拗难奏的谱儿『水龙吟』?我咋把这茬儿给忘了!真是忙晕了。” 现在的少年醒言,已经习惯大言不惭的认为,自己已经在修炼那《炼神化虚》提到的“太华道力”了——虽然,到现在他还没找到所谓“修炼”的确切法门,但反正是自言自语,只要不说出去,也不怕旁人来笑话。 醒言想到这里,立即想到一个从这几天无边聒噪中解脱出来的妙法: “我何不趁此机会,去跟夏姨请假一两天,回马蹄山去探望家中爹娘?顺便也可到那马蹄山上无人处,放开了练笛。哈!正是两全其美,妙哉妙哉!” 待这念头一起,少年是越想越妙,一刻也不想停歇,赶紧起身便去跟夏姨告假,说道自己惦念双亲,想要回家去探看探看,顺便也在家旁山野无人处练练笛艺。 这花月楼的老鸨儿夏姨,自那晚醒言一拳惊退江湖豪客,数语挤兑走乔装少女,便已是对这个原本心目中的市井少年暗自称奇,刮目相看。现在既然这醒言小哥儿出言请假,夏姨自也不会扫兴,当下便很爽快的准了他两天假。 听得夏姨应允,醒言当下便如出了笼的鸟儿一般,携着那曲谱和玉笛,一溜烟往马蹄山而去! 等回到家中,醒言歇了一回,便帮着母亲做了些家务。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悄悄的降临在这饶州城郊的马蹄山野。 用过晚食,醒言跟父母招呼了一声,便别着心爱的玉笛“神雪”,揣着那本曲谱『水龙吟』,出发去那马蹄山上练笛。 秋夜的马蹄山,已凋落了夏日里苍翠的盛装,在这迷离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寂寞凄清。山路近旁的草丛中,未晓寒冬将近的秋虫,还在不知疲惫的唧唧复唧唧。极目向远处望去,那些与马蹄山相连的连绵群山,随着山丘曲线向远方逐渐起伏伸延,那笼罩着山野的清白月光,也正在渐渐的隐退。黟黝夜色笼罩着的山野灌木林中,悄无声息里隐藏着天地间种种的危险与神秘。 依旧倚坐在马蹄山顶那块平滑光洁的白石上,少年醒言摊开那本早已读了无数遍的曲谱『水龙吟』,又借着月光略略浏览了一遍,便放到一旁,执起那心爱的玉笛“神雪”,准备尽力一试,看自己能不能借助自己身体里那股流水般的“太华道力”,来将这不少谱调已超出人类正常听力范围的异曲“水龙吟”,顺畅的吹奏出来。 此时,正是四野无声,惟闻虫吟…… 说起来,这醒言为了能吹奏出云中君所赠那本曲谱『水龙吟』,把主意打到那自己也无从控制的“太华道力”上,虽似有些病急乱投医,但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若按寻常方法,这『水龙吟』实在是无法吹奏;书中有不少谱调,已经超出人耳所及的范围。 为了解这一点,需要大致介绍一下当时的乐理。那时乐律总共包含十二律吕,而音阶则分为五音二变。十二律吕包括有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音阶则分为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它们都是逐渐升高。若以十二律吕中的某一调儿作为音阶中的宫音,依次类推,则总共可以衍生出八十四个曲调。只是,这八十四个调儿对于人类而言,大部分早已超出耳力所能感知的范围,因此这些谱调并无实际意义。而要命的是,那位云中君老头儿送给醒言的这本曲谱里,却偏偏多用这类音调。这要是换了一位浸淫乐理多年的学究,见了这样谱儿,定会斥为荒唐无稽! 但不知怎的,虽然知道曲谱荒唐,但少年对那赠书的老头儿,油然有股信服感,总觉得这赠书之事不像是在戏弄于他。于是,今晚他便要在这个月白风清的马蹄山上,试一试自己修炼的太华道力,能不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只是,这次似乎没有好运出现,醒言还是遇到那预料之中的难题: 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流水样力量,任醒言千呼万唤,却总是萍踪难觅! 见得这样,醒言又凝神苦想了一会儿,却还是不得要领。 瞎折腾了一阵,聪敏的少年停止了所有无谓的召唤,开始静下心来回想自己几次出现这太华道力的情景。第一次,夏夜无聊,观望山野上空纯净的星空;第二次,青天烟水之湄,痴看居盈那仙苗灵蕊般的仙姿玉貌;第三次,则是在祝家花厅中,瞑目等待着那势如奔雷的榆木凳妖对自己的闪电一击…… 想着想着,又念及这“太华道力”的称谓,于是那“炼神化虚”篇中的断章残片,又像走马灯般在少年脑海中闪动不已: “炼神一道,唯无为而已。” “无心无为者,痴愚也;无心有为者,自然也;有心有为者,尘俗也;” “有心无为者,天人也。” “无为炼神,天人之道也……” “也许,我懂了。” 便似有一道灵光划过,困惑中的少年忽然淡淡一笑,心中似有所动。当此时也,他的神色忽然放松了下来,手足也随意的舒展,过不多时,这人,与这山、这水、这草、这木、这云、这月,与这天地间一切的一切,自某一奇异的瞬间开始,便似乎融为了一体: 莫问这人从何处来,莫问又要向何处去;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在这浩瀚宏阔的宇宙内,他本来便应该这样,于是便这样了。而若问这人,与这山、这水、这草、这木、这云、这月,与这所有一切的一切,为何就应该这样? 答曰:天道有常。我自然。 于是,在冥冥中仿若实际存在的一问一答间,那股神秘的流水太华,也便在少年张醒言的身体里,自然而然的出现了,就好似它一直就在那儿。 没有特别的意识,醒言将那玉笛神雪,同样自然而然的举到唇边,吹奏起来。自这一刻,这也许只有天和地、云和月、水和风、草和木,还有这少年才能听得见的乐曲,便以少年为中心,在这月华如水的夜空中静静的、奔腾的,以这样矛盾而和谐的方式,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晦暗幽深的丛林中,一位趁着夜色出来安放捕兽夹的猎户,正惊恐万分的看着自己面前那头蓄势欲扑的猛虎。正当他万念俱灰之际,却忽然发现眼前这只专心捕食的猛虎,竟似在这只有林叶唏哩的山林中听到什么声响,将它那威猛无俦的巨首,转向另一个方向去,注目凝视,然后便丢下这嘴边的食物,向那个方向悄悄行去。眼见猛虎那壮硕的身躯分开林木,迤逦消失在夜色之中,这位死里逃生的猎户,便呆坐在那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夜阑人寂的饶州城中,一位手头乏钱的破落户儿,此刻正借着夜色潜到一户人家偷摸。正当他翻过篱墙,悄声落地暗自得意之时,却猛然惊恐的发现,在那近在咫尺的墙角月影儿里,正蹲着一只硕大的狼狗。正当这泼皮吓得两腿发软直欲落荒而逃之时,却意外的发现这只狗儿看见他并未上前狂吠厮咬,而是将狗头呆呆的朝向城东方向,一动不动。 “惭愧!却原来是个狗雕。” 这破落户儿顺手在那狗头上一按——立时间,这寂静院里便好一阵鸡飞狗跳、屁滚尿流! “原来是只真狗!” 这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饶州城的上空中,久久不绝…… 再说那吹着玉笛“神雪”的少年,已经完全沉浸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境界中去,浑不知身外发生的一切。他并不知道,这原本只有些许云翳的夜空之中,正在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乌云,隐隐滚动着风雷之声,并不时有道道电光张牙舞爪的划过,状若龙蛇。 远远的山野里,传来阵阵怪诞的风响,听去有若鬼哭。 而此时,醒言手中的那支玉笛“神雪”,碧玉管身中那些雪色的纹翳,这时也像是活了起来,在翠玉管中随着那『水龙吟』的音律,时聚时散,时分时合,不停的游走徊旋,恰如海底奔腾的游龙。 就在少年的身周,以这白石为中心的数步之外,正聚集起越来越多的走兽,或蹲,或伏,或立,或匍,虎、豹、熊、罴,狼、猿、狸、兔,虎挨着兔,猿挨着罴,低眉顺耳,就这么静静的待在那里,凝望着这位正在醉心吹奏的少年,浑不顾天边的闪电与惊雷…… 这一晚,借着那股流水般的力量,醒言终于将这曲谲拗难奏的『水龙吟』,酣畅淋漓的吹将出来! 只是,随着音符的流淌而出,少年懵懂间隐隐的感到,身体里那股支撑着神雪玉笛的“流水”,已是越来越弱,越流越细;及至整曲快要完结之前,正沉浸在那无上境界中的少年,却“看到”那流水已然干涸! 霎时间,醒言只觉得浑身突若有千针万刃,只在骨髓之中刮刺,痛楚万端。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似乎自己全身的血肉,都要顺着那流水的最后一丝余韵,向那笛中流去,任凭自己如何努力却止都止不住…… 值此危急之时,又是马蹄山上这块奇异的白石救了醒言。 正当醒言自觉即将人神俱灭之际,他身后所倚这块顽石,又像上次那样,忽的传来一股沛然之力,泊泊然绵延不绝。这股力量醒言现已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救命的“太华道力”! 于是这一曲旷古绝今的『水龙吟』,便这样奇异的圆满完结!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空中后,那头顶上酝酿已久的惊雷闪电,也忽然朝着少年扑面而来,只在一个刹那,那所有的电光便在少年的头顶贯穿而过,消逝无踪。 那一刻,原本喧嚣的天地,重又归入沉寂……直到、直到这少年身后的白石,突然间化作漫天的粉末,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在这天地之间,便似那风乘雪舞,又似那花飘如雪。而在那“雪花”飞起的地方,正有一把修长的古剑,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正是: 千载光阴弹指过, 一剑十年信手磨。 积心炼得凌霄魄, 还不若岭头闲坐。 《仙路烟尘》第二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一章 剑舞秋雷,四壁如闻鬼 ……在那个草木凋落的深秋,在那个本应平凡无奇的夜晚,却有一场莫名的神秘颤悸,涌动在饶州城外郊野的丛林与天空之中。 引发这场律动的主角,少年张醒言,现在正临风伫立在马蹄山丘的岭头上,瞑目不语。 只是,看上去似乎神色如常的少年,内里却正承受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楚:助他吹完那曲『水龙吟』的外来“太华道力”,现在似乎仍是余裕甚着,正在他身体中沿经顺脉到处流动,却又千丝万缕毫无章法可循。 虽然,现在这状况已比方才好得许多,不似那番万刃剜心般的险恶情状。但这本应熟悉的四处漫流的奇异感觉,却仿佛又新带了些细微刺儿,在荡涤醒言全身的同时,不免便让少年颇生痒郁难熬之感。 待这奇异感觉流转了几周天之后,似乎不约而同的汇聚到醒言喉旁的人迎之穴。霎时间,醒言只觉得全身一阵翻腾,那种持续了很久的抑郁,似乎终于寻着了一个奔腾宣泄的口子—— 只听得一声清亮澄澈的长,从这仰天而立的少年口中夺关而出,回荡在这空阔寂寥的天野之间。 少年这声跌宕起伏、张扬无忌的长,直似上可达天穹,下可入地府,崩腾澎湃,余音缭绕;一时间山鸣谷应,经久不绝…… 喊完这一嗓子,醒言只觉着自个儿身体里那股力量,再也不见踪迹,只剩得灵台格外的澄澈与空明。 “怎么又是这样?先苦后甜——这事儿以后可千万少来找我!” 醒言心里虽然这么埋怨着,但其实倒真没怎么往心里去。也许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虽然他个性开朗、乐观、随和,但骨子里却渗着一股坚忍、无畏的脾性儿。所以,他才还敢来倚在这曾经发生那般怪诞异像的马蹄山白石上——也正因为如此,今天他才能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儿后,又捡回一条性命! 只是,经历过这一场奇异,似乎已经脱离了危险的少年,还没等他来得及缓过劲儿来,却又很不幸的遭遇上另一场不测:正当一直自以为是独自一人的醒言,仰天长音刚落之际,却听得耳畔身遭,猛然响起一阵子古怪宏大的轰鸣! 被吓了一大跳的醒言,赶紧瞪大双眼朝周围仔细打量——这一打量不要紧,醒言直被吓得毛骨悚然,身子往后倏然急退,一个不防便被绊倒在地! ——原来,直到此时醒言才发觉,这原本空旷寂寥的马蹄山顶,不知何时竟聚集起那么多的山中走兽,正在对着自己齐声咆哮;这虎狼嚎豹吼之声,在这荒天山野之间滚动翻腾,崩宕不绝—— 整个山谷,刹那间似乎都沸腾了起来! 也难怪少年醒言吃这一吓。任谁猛然发现一大堆野兽对着自己狂吼,都会被吓得屁滚尿流!特别是见到这些野兽中还不乏猛兽~这醒言只是退得几步,跌上一跤,已算是镇静非常了! 再说这跌坐在地的醒言,仓促间随手摸起身旁这绊倒自己的物事,懵懂间只觉着是根棒子,便拿右手死握住这棒的柄头,横在胸前——虽然,这本能的举动估计也是无济于事,但值此危急时刻拿来壮胆,却也是聊胜于无。 惶急万分的少年此时心中这个懊恼啊: “俺真是吃饱了没事儿干,咋会想起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练笛呢?!若是就在自家近旁练曲儿,最多拚得吃那被聒噪的邻居一顿呵斥~哪会像现在这般——恐怕是俺笛声太噪,扰了这些猛兽的好梦,以至都一齐跑来将俺围住,顺便进得些宵食!” 醒言此时是悔恨无比,心说这次定要成为那虎狼腹中之物了。只是,稍停了一会儿,正在自怨自艾的醒言,却惊奇的发现,那些个将自个儿团团围住的兽畜,见自己跌坐在地上,俱都参差不齐的停住吼,并不上前厮咬,只是不住将灼灼兽目注视于他。 “怪哉!俺怎会有种荒唐的感觉——眼前这些野兽,怎么竟似乎对自己没啥恶意?!” 真是怪事年年都有,只是这俩月特别的多! 不过,虽然心里琢磨着挺像这么回事儿,醒言却丝毫不敢起逃跑之心。因为这位熟谙野兽习性的山野少年,知道人在与这些山兽近在咫尺之时,最忌讳的便是转身逃跑;反而是面对面对峙着,倒至少还可放手一搏,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正在醒言进退维谷之际,却突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呼喊: “醒言!……醒言!……” 听得这声音,惶惑的少年立马精神一振,赶紧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以他现在绝佳的目力,醒言远远的看到那黑黝黝的山野地里,有一点如豆的火光,跳荡飘摇,正在渐行渐近! “啊!!!”见到这丝光亮,醒言却突然如同被毒蝎蜇了一般,猛然跳了起来——原来,他听出这一接一替的呼喊,正是他爹爹老张头和姆娘的声音! 这一刻,醒言心中便似沸开了锅一般,再也顾不得了,一句话也不搭腔,跳起来便往相反的方向冲去! 此时醒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死就死吧!……孩儿不孝,这养育之恩只有来生再报!……” 跳踉奔跃之间,醒言胡乱挥舞着那根随手扒拉来的棍子,浑不觉在舞动之间似有一丝光华闪动。 ……………… ………… …… 正在随时等待猛兽扑来风响的醒言,却渐渐惊奇的发现,自己所到之处,那些个平素凶猛无比的虎豹熊罴,竟是不约而同的向旁边闪躲,似是……似是对他有些畏惧、惟恐避之不及! “咦?俺怎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醒言检讨着自己,“难道这是死之将近产生的幻觉?” 不过,醒言毕竟是个机灵聪敏的少年,立马便判断出,这些围着他的各色走兽,竟真个是对他毫无恶意! “怪哉!” 这已是今晚醒言不知第几次,不由自主在心中模仿季老学究那文乎文乎的语气。 不过,虽然判想如此,但毕竟仍是身在险境,机敏的醒言绝没有闲功夫去品评揣摩,那脚下是丝毫不敢有半分停留。只见少年的身影不住奔跃闪动,一溜烟蹿出山兽们的“包围圈”,仓惶逃下山去! 待得奔出好远,少年才略略停下来喘了口气儿;等确信身后并无野兽追来后,醒言赶紧绕着小道,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到前来寻他的爹娘跟前,尽快将他们在半道截回。这一路上,醒言也不知道滚了多少跤,吃了多少荆棘的戳刺! 心急如焚的醒言,撒开两条腿,忙不迭的只管奔走,终于来得及在半道上,将前来寻他的爹娘截住。 原来,这老张头夫妇,正是见到天上风云突变,心里担心自己那去了马蹄山练笛的孩儿,生怕醒言会出什么意外。于是,老夫妻俩便拢起一束松油火把,由老张头擎了,不顾黑夜中山高草深,齐来这马蹄山上找寻。 ——呵~~谢天谢地!终于又让他们看到自己那活蹦乱跳的孩儿,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见到自个儿成功在爹娘上得山顶之前将他们拦下,一直绷紧了心弦的醒言,立时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直到这时,醒言才发觉,经过刚才那一通没命的奔跑,只觉得自己这浑身上下是酸疼不已。疲惫的少年只好拄着刚才顺手拾来的杖子,扶住老张头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马蹄山下的茅屋之中。 后有人赋诗赞曰: 有奇石 容俺卧 突兀雄心千万迭 惟有青山似我—— 一声长 龙吟虎魄! 待回到家里,在松油灯的照耀下,醒言娘终于发觉孩儿那身粗布衣裳,早已被那山上的荆棘挂破了许多,不免又是一阵忙乱,叫儿子换下衣服让她连夜缝补。 醒言娘一边缝补,一边嗔怪儿子既知爹娘来寻,为啥还要赶得那么急——虽然是在怪责,可那一片慈母忧儿之情,溢于言表。这位平素机灵善辩、口才便给的少年,现在在自己的娘亲面前,却立时变得笨嘴拙舌,口欲言而嗫嚅,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在那儿嘿嘿傻笑。 至于醒言腿肚子上那几道剐破了的血痕,这对山里少年来说可谓常事,不似城里孩子那般娇贵,只由老张头揉烂嚼碎几片草药,胡乱敷在上面止血了事。 在这个马蹄山下的茅屋之中,一条用灯心草捻成的灯芯,正浸在农家自家榨取的松木油里,燃起一点柔黄的灯光;这豆大的灯光不住的摇曳,照亮了草庐四壁,也悠悠的映照着慈母手中的针线。 理了一遍家中农猎器具的老张头,又随口问了问儿子方才在那马蹄山上,可曾吃了什么惊吓——半晌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可真个是“吓人子”! 听得爹爹问起,乖巧的醒言生怕爹娘担心,便只淡淡的说没吓着啥,反正又没下雨,只要没被淋着就没事。 正缝着衣物的醒言娘亲,闻言又絮絮叨叨的告诫儿子做人要积德行善,否则便会遭天上的神仙拿那天雷来劈——今晚那阵子吓人的雷电,说不定便是天上哪位神仙发怒了呢…… 呆呆的看着姆娘一针一线的补着衣服,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儿,过不得一会儿,这已经折腾了一晚上的醒言,就觉着有些倦怠了。于是醒言便告了一声,先去睡下了。 待到了铺上,静静的躺了一会儿,这已经阖上双眼的醒言,想起今晚发生的事儿,那睡意却又不似方才那么浓了。 今晚在那马蹄山上发生的一幕幕,又似走马灯儿流水般在醒言眼前晃过。 虽然,这些事儿离现在不出半个时辰,所有的细节都仍历历在目,但醒言想起那诸般事体来,却仍似在半天云雾里,晕晕乎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触手可及,可真一伸手却总是抓不着。 睡不着觉,又觉着有些恍惚的少年,索性睁开双眼,怔怔的注视着那透过窗棱投在土墙上的斑驳月影,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冷静下来的醒言,又努力回想着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将它们细细梳理了一遍。 反复推敲,反复思量,最后,虽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推断出来的事实,醒言还是想到,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十有八九,都和自己用那“太华道力”吹出来的『水龙吟』有莫大的干系。虽然,醒言不敢将天上那些电闪雷鸣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只当那是巧合;但有那么多野兽莫名其妙聚集到自己身旁,不仅不攻击自己,却还似对自己颇为畏惧——这种前所未闻的怪异事儿,若不是因那自己本就觉得不比寻常的『水龙吟』,便打破脑袋都想不出,还有啥能和这有如许干系! “看来,那萍水相逢的老丈云中君,定不是寻常人物;这赠与俺的曲谱和玉笛,也绝不会是平常物事!” “自己这一生,也许从此就将改变吧!……”想到这里,这位躺在铺上的山野少年,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我,张醒言,就将能在那行走四方的马戏班儿里,谋得一份驯兽活儿吧!想来,那酬劳一定不少!呵~~” “…………” “……” 这位已经折腾了一晚的少年,就这样沉沉睡去,嘴角犹挂着浅浅的笑容…… 许是昨晚确实辛苦了,醒言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得从床铺上爬起来。 洗漱完毕的少年,发觉经过这一晚上的睡眠,昨日的疲劳已经不见踪迹;呼吸着这山野清新纯净的空气,只觉得整个人便似脱胎换骨一般,格外的气爽神清。 正自陶陶沉醉在山野清凉晨风中的醒言,却突然听得屋里的姆娘惊讶的叫了一声: “咦?哪来的这把铁刀?!” 醒言闻声,连忙跑回屋里看发生了啥事体。这一瞅,醒言倒也是颇为惊奇。原来,却不是什么“铁刀”,而是那墙角的地上,正平躺着一把长剑。 醒言赶紧走到近前,弯腰将这把剑拎了起来,仔细端详一番: 这把剑剑身修长,大约有三尺九寸。剑柄与剑身连接之处并无护手,只微微向两边凸起,然后朝剑刃方向曲线微凹;这剑剑身扁平,剑锷无光,显是并未开锋;那剑头圆钝,上面还沾有不少泥痕。整把剑略呈灰黑色,造型倒是颇为古朴。 醒言拿着这把长剑,翻来覆去的观看,心中疑惑,不知家里咋凭空多出这把剑。困惑的少年便问娘亲: “这是不是爹爹新近央人打的?” 醒言娘摇头否认,说家中从来没见过此物。 醒言又捧到屋外对着日光仔细看了又看,直到他注意到剑头上沾着的那几块泥痕,终于恍然大悟: “哈!~这把剑原来便是昨晚自个儿从那马蹄山上,一路拄回来的拐杖!”想想自己昨晚惊慌失措之中,一直把它当根棍子使,少年不禁哑然失笑。 “呵呵~定是那白石被雷电击碎之时,将这把埋在土里的铁剑给翻了出来!” 想通此节的少年,不禁喜出望外: “哈哈!~~这下可让俺捡到宝了!” 说着,醒言便飞快的打来一盆清水,将这把意外得来的宝剑,就着院里那块爹爹常用来磨刀的石头,吭哧吭哧的卖力磨了起来: “把这宝贝拿到城里铺子里当了,应该能得不少银钱吧?!呵~~~”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二章 一剑十年信手磨 且说少年醒言意外得了这把“宝剑”,立时兴致冲冲的蘸水磨了起来,希图将之打磨得光鲜漂亮些,等到典当之时能估上个好价钱。 只是,醒言觉着有些奇怪的是,自个儿已琢磨了好久,却只把那长剑上沾着的泥迹草痕给蹭去,那剑身黑中带灰的黯淡底色,却始终看不出有啥明显变化。 又略略磨了一会儿,瞅瞅还是没啥起色,醒言便心说罢了,反正这是白捡来的物事,胡乱当几个银钱就算了——要他说啊,这把宝剑看起来还似颇为古朴,说不定便是啥宝贝古董;待下午拿到那“青蚨居”让章老朝奉看了,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当得一二两白银也未可知。 于是,少年便直起腰来,从屋里掇得一块干燥麻布,将那段犹滴着水的剑身细细擦拭干净。又回屋里翻寻了一阵,找得一爿破麻袋布,正好将这把剑裹上,又在外面略紧扎上几圈儿茅绳,便随手将它倚在门边土墙上。 打理完这一切,醒言便去茅屋前不远处的一块石坪上,帮着娘亲翻晒家中积攒下来的几块鞣硝毛皮儿——这自家鞣革硝石用得也不甚多,若是长时间不拿出来晾晒,这毛皮十有八九便会被那蠹虫给蛀上几个窟窿。若是那样,这整块皮子也就只能三文不值两文胡乱卖了。 忙活了一阵子,又冲着自己那根玉笛“神雪”发了一阵子呆,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因为现在醒言已经不常回来,醒言娘便从墙上挂着的麂脯上,割下一块松烟麂子熏肉来,切薄了给儿子下饭吃。 说起这麂子,只因它机敏善逃,在那料峭山石之间奔纵跳踉,如履平地,于是这饶州城郊的山民们,便管这麂子唤作“山羊”。若非下药或者埋兽夹,这“山羊”并不容易猎得。 用完了饭食,醒言便跟娘打了声招呼,兴冲冲上路赶回饶州城去。 醒言他爹老张头,则一早便去左近山沟子里打猎去了。醒言离家走不出多远,便看到山路旁的一道深沟里,他爹爹正斜背着猎弓的身影,便冲着那儿喊了一嗓子。那老张头听得是儿子呼喊,便回头冲着醒言笑了笑,摇了摇手,又返身继续往那灌木丛林中钻去。 待醒言赶到饶州城,那日头已经略略偏西。醒言不敢怠慢,赶紧往城中那唯一的当铺“青蚨居”赶去。 说起这“青蚨居”,按理说,一般这当铺的招牌,都会以“当”字结尾。但这青蚨居的老板章大掌柜,却偏偏艳羡那士族风骨,别出心裁的将这店铺招牌,以“居”字结束——说实话,在醒言看来,这“青蚨”二字与那“居”字儿摆在一块,颇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这饶州城也不甚大,反正就他这一家当铺,年深日久的叫下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说不定若这章朝奉某日心血来潮,再将这铺名改回“青蚨当”去,大夥儿反而会觉得别扭不得劲。 说起来,这青蚨居的章老板也有些古怪脾性儿,天生的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生怕前台雇用了别人当朝奉,若是高估了当物价钱,那可真是如剜了他肉一般难受。因此,待请过一两次外姓旁人作柜台朝奉,弄得自己成日里疑神疑鬼、坐卧不宁之后,这章老板便亲自上阵,在柜台上自己当起了估当的朝奉。时日一久,别人对他也都一概以“章朝奉”相称。 而这张家醒言,对于章朝奉来说,也不是啥生客。见得这醒言小哥儿今日背脊上又斜背着一裹物事,这章朝奉便眉花眼笑的迎着少年说道: “张家小哥儿啊,今日又有啥野物来当?” 原来,以往醒言爹爹若有啥鲜活猎物几日都脱不了手,便由醒言背来这青蚨居,八九文的胡乱当了——那活物若是养在家中,徒费米粮,这小户人家可是靡费不起。而这章朝奉正巧好着一口山珍野货的鲜味儿,手头又吝惜着那几个银钱——因此两下是一拍即合,这章朝奉对前来“典当”野物的醒言小哥儿,向来是望眼欲穿——至于他心底里是不是常常祷祝醒言爹爹卖不掉野物,那就不得为外人所知了。 听得章朝奉问起,醒言赶紧似献宝一样,将背后那个麻布条裹给摘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到柜台上,夸赞道: “章朝奉啊,今日俺可不是来典当野物的。俺昨日在俺家那马蹄山上,不小心挖出这个宝贝,便来典当!呃~您可别先忙着皱眉~~这可是个古董呢!” 醒言一边说着,一边便慎重其事的开始解那麻布包裹。一边解,一边还说开了他家马蹄山、那个大夥儿已经耳熟能详的天马蹄掌典故来,以证明他在那儿挖出的物事,极有可能便是古董宝贝! 再说那章朝奉,虽然初时听得醒言不是来当野物,颇有几分失望。但接下来被醒言这一顿鼓吹,立时也来了兴趣:只见这一老一少,与立在旁边的客人和伙计,一众人等俱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醒言手中那逐渐展开的包裹,想看看少年口中的古董倒底是啥。 ……………… ………… …… 终于,在所有人的企盼之中,那爿破麻布包裹终于被全部扯开,露出裹在当中的宝—— “咦呀?!”甫一见这麻布包裹之物,醒言那夸耀声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嗓子发自肺腑的惊叫! ——原来,那原本包在麻布之中的古拙宝剑,却不知啥时变成了一根锈迹斑斓的烂铁条! “哇哈哈哈~~~”待得那充满期待、等着瞧新鲜的众人,也看清这根锈蚀极其严重、情状惨不忍睹的烂铁条时,顿时爆发出一阵如雷般的哄笑声! “咳~咳!~~我说醒言小哥儿,您别逗我了!你这古董、咳咳~这『古』是很古的了!但恐怕离那宝贝啊、咳咳、还差得好大一截!哈~~哈!” 这几句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语,正是发自那位现在笑得已经有些喘不过气儿的章老头——倒底不愧是积年的当铺朝奉,虽然处在“极乐”之中,犹不忘给客人客观公正的评估着这当物的价值。 “我看,张小哥儿啊,你这根『古铁条』,还是拿回家去通灶膛吧。在老夫这儿,这物事一文钱都当不了!” 看来这章老头儿,是一点儿也不念及醒言往日常来廉价典当野物的情份~ “呃~咳~~”现在已是满脸通红的醒言,说话也有点不利索起来,“那个、章朝奉,能不能就胡乱给俺当上几文?——这、这原来真是一把宝剑啊!俺也不知道咋会突然变成一根锈铁条!” “哈哈哈~~”醒言这番语无伦次的话,又引来看客们的一阵哄笑。 “小哥你还是请回吧!~下次还是拿点新鲜野物来典当才是正经,别再拿俺这小老儿开涮——方才老夫差点没笑岔了气去!把这铁条收好,慢走!~” “下一个!~~” 听得章朝奉那拖得老长的尾音,一头雾水的醒言也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只好胡乱将那段锈铁给包裹了,在那满堂嗤笑声中,落荒而逃!~~ 在赶往花月楼的途中,颇觉羞辱的醒言,现在是一脑子的狐疑: “咋、咋会这样呢?难不成是俺上午磨剑时沾了水,下午便锈了?” “不对!磨完后俺可是擦拭干净了的。况且即使没擦干净,只过这一下午的辰光,也没可能锈得似这般厉害吧?”醒言立马便否定了刚才的想法。 “对啦!”醒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按说这再怎么锈,也总不会从一把剑,变成一根烂铁条吧?!” “莫不是被别人暗中掉了包?!” 虽然醒言也没觉着路途上有啥怪异,但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说得通。 想到这儿,一直疑神疑鬼的醒言忍不住停下脚步,又将手中执着的那麻布包裹扯开。他想看看这根烂铁条,是否还有啥利用价值;若实在无用,还不如趁现在就顺手扔掉,省得擎在手里还怪沉的—— “呀!” 这一看不要紧,醒言当即是呆若木鸡! 也难怪醒言扯开包裹之后,如此大惊失色。原来,躺在那麻布包裹之中的,赫然便是上午那支磨得许久的旧铁剑! 这把原本毫不起眼的旧剑,此时却是比世上任何的神兵利器,更能让眼前的少年震惊失色——醒言当即便如遭雷噬,怔立在当场,连那手中的麻袋布滑落地上,也不自知。 “怪哉!怪哉!!”怔仲了良久,醒言才渐渐回过神来,连声惊叹。 “莫非,方才惶急之间拿错了包裹?” “不对不对!俺清楚记得那时柜台上,除了自己那根莫名其妙而来的烂铁条,就没有旁物了。”记性不错的醒言随即便否定了这种想法。 “又或者,当初做下那掉包勾当的贼人,之后觉着做下亏本买卖,竟是心中懊悔——便又趁俺不注意,将他自个儿那根铁条又换了回去?”急于解释当前怪异情状的醒言,又给自己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呃~~这似乎更不对了!虽然俺这旧剑也不值啥钱,却总比那根一文不值的烂铁条要强得许多吧?”回想起因那锈铁条惹来的满堂耻笑,醒言立马便觉得自己这推断,比方才的更加荒唐。 “难道是这……?!”猛的,醒言似乎想到另一种可能;看他神色数变的模样,想来他这新想法定有些惊世骇俗,便连他自个儿也是震惊不已。 只不过,稍停了一下,醒言便又神色如常: “这个,也忒匪夷所思了些……便更是不可能吧!” “得,还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着紧赶路才是正经!呵~~” 于是,醒言便弯腰拾起那块破麻布,重又将那长剑裹好,抱在手中往那花月楼方向赶去。 走了数武之地,醒言又忍不住自言自语了起来: “唉~~说起来,这把旧剑样式倒还不错,只可惜没被开过锋——看俺今日磨得那般辛苦,想来这剑开锋也属不易——说不定它便根本开不得锷口!所以当年才被主人遗弃的吧?!呵呵,呵呵呵~” 笑了几声,觉得自己推测颇有道理的醒言,又续道: “想这剑既不能锻锷又不能开锋,只能算得一块板尺——不如待俺回到那花月楼,便随便找个小厮送了玩耍,也算得个人情;若是实在无人肯要,也就随手丢了便是!” 说罢,醒言便打定了主意,又加快脚步朝前赶去。 ……………… ………… …… 只见这少年又走出数步,经过一僻静无人处时,却蓦的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醒言便遽然伸手,将那麻袋裹布奋力一扯: 只见在那西下残阳的映照中,少年手中那把原本扁钝的古剑,已然生出了寒锋两抹!——如若霜华的锷刃,经那斜阳一照,竟是华光烁烁,便如两泓泠泠的秋水,映衬着那已然古旧的剑身,越发显得流光潋滟。霜刃如镜,映照出少年那澄澈明净的双眼。 对这奇异景象,虽然醒言已做好思想准备,乍见之下却还是颇为震惊。 只是,片刻之后,少年便又回复了冷静。毕竟,这短短两日下来,醒言已经历了那许多古怪,现在倒真有几分见怪不怪了。 “惭愧!原来俺无意拾来的这把旧剑,却真是个通灵的宝物!” ——任谁凭空得了一稀奇物事儿,都不免会欢欣鼓舞,又何况醒言这个少年人!待他想通其中关节之后,顿时便是欣喜欲狂,直在那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着实高兴得紧! 正在少年乐不可支、有些忘乎所以之际,却忽听得耳边有人高呼一声: “醒言小哥!不知又是明悟何理,竟至如此乐而忘形?” 正自喜难自抑的醒言,闻声赶紧回头观看—— “呀!却原来是老丈您啊!” 原来,这位呼喝之人,褐衣芒履,乌发童颜,正是那位多日未见的老丈“云中君”! “呵~~那日多蒙老丈赠俺笛谱,才让俺谋得一份衣食——这份教渔之情,小子是时常牵挂在心……” 乍见恩人的醒言,絮絮叨叨刚说到这儿,便被那云中君老丈一把将话头截过: “些许小惠,何足挂齿!今日老丈前来却不为别的,正是要跟小哥道贺!” “我?道贺?”醒言心中疑惑——难道老丈这么快便知自己得宝之事?也不至于如此之速吧。 “正是!”云中君嘻然一笑。 “呃~~却不知老丈贺我何事?”知这云中君来历非常,又受他赠笛赠谱之惠,醒言和他说话便毕恭毕敬,言语恭谨,不敢有分毫逾礼之处——虽然,这不拘小节的云中君,曾让他以“老哥”呼之,但醒言总不敢羼越,依旧礼之如师。 “哈~你这少年,却也来老夫面前装懵懂——还喊啥『老丈』?今后咱便要以『道友』相称矣!” 正在倾听的少年,闻得此语,却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只听那云中君继续说道: “今日俺来便是要恭喜小哥,年未弱冠,却已是得窥天道,吹全那仙家异曲!” 直到此时,醒言才有点听明白过来:原来这老丈云中君,想必已经知晓昨日自己用那“太华道力”,吹出异曲『水龙吟』之事。 听得素来崇敬的云中君如此赞许,醒言倒也是有些沾沾自喜。当下想要谦恭作答,竟不知如何开口——醒言那自称的“太华道力”,显然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于是,醒言只好似那所有听得长辈赞许的憨实少年,讷讷无言,只在那儿不住傻笑。 “呵~~张道友虽然只是初窥天道,但若照此坚修下去,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明知这少年在自己面前脸皮薄,这玩世不恭的云中君,却偏偏“道友”“道友”的唤个不停。 “……听得老丈如此夸许,汗颜之余小子却有些不明之处——只听得常人俱都羡那修道之事,却不知这修道之后倒底有啥前途?” 见得这异人云中君,也是如此推崇那修道之事,少年倒有些好奇起来——要知道,那位醒言熟悉无比的正宗上清宫老道士清河,似乎混得也不咋的;若是修道修成那样前途,虽然也算衣食无忧,但对于现在已算得上是衣食无虞的醒言来说,可实在称不上什么“不可限量”。 “哈哈~~”瞧出少年神色之间流露出些许不以为然,老丈云中君不禁哈哈一笑,朗声说道: “若是凡人得修大道,窥悟天机,则能长生久视,得道飞升。从此便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行;出乘云气,归踏虹霓,倏然而来,倏然而往,飘飘然凌云驾气,遨游于天地之间。若是道行高深,仙缘广厚,更可上天入地,御灵鸾,驾飞龙……” 说到这里,正自滔滔不绝、跟醒言描绘着成仙之后美妙图景的云中君,却突地嘎然而止。顿了一下,竟颇有些愤愤然: “啊!呸~呸!那真龙可是随便骑得的?!真个是胡说八道!~” 虽然不明白这位正兴致勃勃的云中君,怎么忽然便莫名其妙跟他自个儿生起气来,醒言还是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截住眼前这位谈兴颇浓的老丈: “呃~~是极是极!……可这、不瞒老丈说,这些个得道成仙之后的快活话儿,俺却都已经听得烂熟!~” “嗯?这些话你竟听得烂熟?”正在努力夸说成仙妙处的云中君,闻听此言,不禁大奇。 “是啊!您这些话儿,有位与俺相熟的上清宫道士,便经常跟俺提起。” 说这话时,在醒言眼前,不由自主便浮现出一幅“老道清河布道图”: 话语辅以手势,手舞足蹈,须发皆颤,唾沫星子横飞,不住吹嘘那得道成仙之后的妙况。那些话儿,其主要内容倒也与云中君方才所述差不离。 略有不同的是,那位清河老道虽有些癫狂性儿,但口才却是极佳;每每说得兴起之处,那诸般天花乱坠的话儿,便自他口中喷薄而出,直如天河倒挂,滔滔不绝——每当这时,醒言便要往后急退趋避,以免老道那四处乱溅的唾沫水儿,泼到自己干净布衫上! 清河老头儿这种狂热的吹赞,往往出现在醒言质疑其修道前途之时。不过,经过几次口水缤纷的洗礼之后,醒言便学乖了,若无准备,轻易不敢启衅。 只是,那云中君听得除了他之外,还有旁人跟醒言提到这些话儿,倒是颇为惊奇: “呀!难怪近些时候,那上清道宫儿能名满天下——原来他们还有这等宣传人材!” “老丈所言极是!不单您刚才说的那些,另外我还知道,那些得道仙人,个个都是『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我的妈呀!~这知觉都没了,那仙人还做得有啥意思?——我看倒跟死人相仿……” “胡说八道!”那云中君听醒言说到这儿,脸上竟是有些红红白白,这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是!~老丈您也这么看?”醒言说得兴起,倒没注意云中君的神色,继续兴致勃勃的说道: “这些啊、俺也觉得纯粹是胡说八道——即使真有仙人,那也不应该个个似这般木头样人。俺倒是也读过些道家云芨,依俺看,那些得道成仙之人,应为其精神与那天地独相往来,其余俱都顺其自然,而绝非那种不甘不梦之况!” 平素清河老道与他辩及这个问题,每每都是口若悬河,少年很少能有插上话的机会。因此,乍遇“知音”之下,醒言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平素所思一下子全都说了出来。 “呃~~”闻听醒言这话,云中君却遽不作答。 这位乌发童颜的云中君,熟视少年半晌之后,方道: “呵呵,醒言小哥儿此言甚善,倒是老朽太着于皮相了。” “看来,俺那『神雪』玉笛、『水龙吟』,确是赠给了有缘之人——” “啊!” 刚说到这儿,那老丈云中君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 “光顾着和你扯闲,倒忘了今日来最最重要的事儿!” “嗯?啥事儿?” “若是不提『神雪』,我倒差点忘了这茬儿,呵呵。” “啊~老丈您说到这玉笛神雪,小子俺也正有一事相告!”提到笛子,醒言立马便想起那个刁蛮少女。 “嗯?是不是有人找你索笛?还是个小女娃儿?”说这话时,云中君竟似乎有些紧张。 “呀~正是!老丈您真是料事如神——呃、”醒言说到这儿,似乎也觉察出有啥不对,迟疑了一下,问道: “难道……那女娃儿真是这玉笛原主?” “呃~~非也非也!其实这真正的原主,确实是我!只不过,最近几年,把玉笛常放在俺孙女那儿,给她赏玩而已。呵~~” 机敏的少年看得出来,眼前这位老丈云中君,说这话时底气也不是很足。 “哦!~原来是你孙女。您说得也颇有道理——只是……我看我还是把笛儿交还给您孙女儿吧!” “咄!俺云中君送出的东西,岂会再行要回?此话休得再提——俺今个儿来,不是索笛,而是另有一事相求。” “啥事?”醒言心下疑惑,不知这云中君还有何事要仰仗于他。 “呵呵,今个前来,只求小哥替俺遮掩件事儿——俺家那女娃儿脾气颇为古怪,若要让她知晓,是俺将她的物事儿随便送人,定要跟俺——咳咳、只是不住啼哭!却也烦人得紧。”说到此处,云中君却是下意识捂了捂自己颔下的胡须。 “哈~原来是这事儿!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待令小姐问起,我便说、”惯常行走于市井之间的少年,耳濡目染,于这种事儿可谓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只略微一顿,便有了主意: “只说您与俺爹赌酒,拿这笛儿做彩头,却不防俺爹爹酒量过人,不慎输了那局——老丈是信义之人,岂会食言?于是这笛儿便到了俺的手中……您看这说法如何?” “妙哉~妙哉!情理兼备!若拿这话儿堵那丫头,定落得风平浪静!——倒底是年轻人脑筋转得快,真是替老夫解了大困厄啊!——呃……” 正自欢欣鼓舞的云中君,突然发觉自己有些说露了嘴,不禁颇觉尴尬,赶紧噤声。停了半晌,才有些迟疑的问道: “我那女娃儿,没有难为小哥啥吧?如有失礼之处,还请阁下多多担待!” “没、没有!要说啊,你家孙女长得可真俊,模样儿秀美无俦,世间少有啊!”乖巧的少年,此时对那灵漪儿的性情避而不谈,满口子只夸她容貌。 只是,说这话时,醒言的脑海里,还是无可避免的浮现出,少女那种种的刁蛮情状。 “哈哈!哈哈哈!~醒言小哥过奖了!过奖了!俺那小丫头,模样儿只还过得去而已!” 正如天下所有爱怜儿女的父母长辈一样,这云中君一听醒言没口子夸赞他的孙女,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虽然嘴里还记得谦让着,可醒言一瞧他那眉欢眼笑的模样,便知云中君心里定是乐开了花! 稍停了一下,醒言又小心翼翼的问道: “好叫老丈得知,俺这『神雪』玉笛,既然原是令孙女心爱之物,依小子看来,还是归还于她才好。” “呃?” 见这少年还是坚持要还笛,云中君倒是颇为惊讶,当即也不答话;只见他闭目沉思了片刻,便睁眼笑道: “呵呵,恐怕小哥还不知道,这天下宝器,皆有灵性,自会寻那有缘之人。若是无缘,求之不得。若是有缘,扔也扔不掉。” “依老夫看啊,这玉笛『神雪』,正与你有缘——怕是一时还不回去罗!”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三章 谁人会,微吟意 醒言听得云中君那句“天下宝器,皆有灵性”,倒是心中一动,说道: “老丈所言甚是,小子受教了。今日俺正有一物要向老丈讨教。” 说罢,醒言便将手中那把仍半裹在麻布片中的古怪铁剑,呈示给云中君,道: “好教老丈得知,这口剑器,是俺昨夜在那马蹄山上,无意中拾得;这剑似乎有些古怪,还请老丈慧眼一观,明示在下!” 云中君见醒言郑重其事,便眯眼细细端详了这剑一番——在醒言期盼的目光中,半晌才喃喃说道: “此物好像是把剑。” “呃?”这话说的……还是且听下文。 “好像是,却又好像不是。剑是剑,剑非剑,似是而非,只在两可之间——怪哉!这物事老朽竟也看不太懂,看来应非俗物——醒言,你还是将它好生保管,说不定将来可堪大用。” 云中君这番含糊其词的评鉴,醒言听起来如在半天云雾之中,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好,好歹也得知这把剑并非寻常物事——既然云中君都这么说,那是一定要好好收藏的! 只不过,云中君接下来的一番感叹,却给正自快活的醒言如浇一瓢凉水: “不对不对!可惜可惜!观此剑锋刃甑明雪亮的模样,想来即为神器,也非上品——须知那神物有灵,定知自晦;瞧这锋芒毕露的情态,却也只能是寻常利器了……” 乍听这转折话儿,醒言不免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却又释然,甚至还有些欣欣之意: “嘻~老丈这话却也有些不通之处——想来这剑儿除了锋利,还能有啥其他好处?!甑明雪亮、哈哈!~不错不错!如此正好!” 不提少年在那儿暗自得意,且说那云中君,品鉴完毕,便将那剑往醒言手中一塞,道了声“我去也~”,竟是就此飘然而去…… ——倏然而来,倏然而往,几分洒脱出尘之意,凌然于物表。 只是,在他那洒脱岑寂的身后,却留下少年一长声气急败坏的呼叫: “老丈等等啊!您忘了告诉俺你家住哪儿啦!我好去还笛啊!” ——其实,有一件事儿倒真是忘了:这一老一少只顾聊得高兴,俱都忘了提及那灵漪儿的名号——云中君忘了说,醒言也忘了问。 ………… …… 辞别了云中君,醒言便也继续赶路,往那花月楼迤逦而去。 一路无事,他便不住回想方才那异人云中君所说的话儿——虽然他那得道成仙的诸般夸耀,流于套路——说得不恭敬些,倒颇似老道清河的那些个陈词滥调儿。但他其余一些论调,对醒言来说还是颇为新奇,颇值细细玩味。 就这么走着想着,蓦的,醒言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心中不禁大呼不妙,赶紧将他手中那裹剑的麻布片再次扯开: 果然不出少年所料,那把原本已是光华烁烁的宝剑,此刻却又回复了原态,又成了一段黯淡无光的旧板尺! 更糟糕的是,此后任凭醒言如何虔心呼唤,那剑儿却只是锋芒不露! “罢了罢了,想不到这剑竟有如此自尊!原本还可拿它来砍竹削梨,剔剥兽皮——这下可好,以后真个只能拿它当棍耍了!”醒言不住哀叹。 “唉,算啦,反正也是白捡来的……”少年一路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花月楼。 ………… …… 此后的日子,又有些平淡如水。 已打定主意还笛的醒言,却又不再见那少女前来索要。当时又忘了问那云中君家居何处,也不好登门拜访。不过这样也好,虽说醒言因其自幼农家朴实的家教,深知非己之物不可妄取的道理,才这般打定主意坚要还笛;但实际上,他与这玉笛“神雪”相伴日久,如今一朝还却,竟还真有些舍不得。 忙时便来吹曲,闲暇便去游玩,日子就这样悠悠的逝去。 只是,在这些恬淡平静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中,却有一缕阴影,在成日悠游的醒言心中,滋生、蔓延,最后竟如骨鲠在喉…… 这事儿还得从迎儿说起。花月楼中蕊娘身边的这位活泼小丫鬟,可谓是醒言的传声筒。虽然醒言平素,并不如何留意花月楼中的那些个飞短流长;但偏偏事无巨细,无论是啥鸡毛蒜皮,桩桩件件他都了然在胸! 这一切,不得不归功于这位迎儿小丫鬟——这花月楼中一有啥风吹草动,这位好奇心过剩的迎儿必定是多方打探;之后,定然第一个来寻醒言分享所得! 若是换在往日,醒言不免便有些不堪其扰;但最近小丫头无意提及的一件事儿,却让他留上了心。 原来,迎儿告诉他,她伺候的主子蕊娘,和她那位胡世安胡公子,已经好得是蜜里调油,看来已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最近迎儿发现,那蕊娘都开始拿自个儿积攒的体己钱,供那胡公子花销了。看来,蕊娘已是打定主意,要跟这位胡公子从良了。 开始听到这消息,醒言倒也没有如何留意。因为那花月楼中的贞娘子、“花月四姬”中名声最着的蕊娘,和那位山东蓬莱的胡公子相好的事儿,花月楼中上上下下俱都知道。并且,人人都道这是一件美事——须知现下颇重门阀,很少有恩客有心替青楼女子赎身从良。 这段将要成就的姻缘,还在花月楼中传为一段佳话,成了各位姐妹仰慕追效的对象。 虽说开始听得迎儿传来的这些消息,醒言心中还颇有些好笑,说这这小女娃儿倒恁地能扯,这众所周知的事儿,也能没话找出话儿。可听多几遍之后,醒言便有些留上心。 从前常受蕊娘恩惠的少年,开始隐隐感到一份不安。 因为,醒言知道,在所得之资几乎全都要上缴老鸨的情况下,这青楼女子的体己钱,积攒起来很不容易。这些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财,都是要等到自己年老色衰之后,防身用的。因此,这青楼妓女的体己钱,若非到了紧要关头,一般不会动用。 要说,蕊娘和那位胡公子,已到了“神前罚咒、花间盟誓”的地步;她现下把自个儿的体己钱交给胡公子花用,于她而言却也是合情合理,没有啥不妥。 只是,常在城里游逛的醒言,却不由自主生出一种不安之感—— 因为,他近来常见到这位年少多金、风雅非常的胡世安胡公子,竟是频频出入那快意赌坊! 醒言回想往日那小丫鬟传来的话儿,又思想起自己平素所见那胡世安的言行,这心中的疑窦,是越来越大。 醒言平素也没啥可忙的,那大片的闲暇时光里,便忍不住反复去想及此事——越想,她便越觉得蹊跷。 “难不成……那所谓的山东士人胡世安,竟是在哄骗蕊娘?” 虽然这个结论比较残酷,但以醒言之智,综以种种见闻,实在还是不得不作出如此推断——醒言可不似小丫鬟迎儿那般头脑简单,毕竟他在市井之中厮混了那么久,又在塾里读过诗书,见识岂非花月楼中这些寻常女流可比。 醒言琢磨的是这个理儿: 若是那来饶州游学的胡世安,真若有心要替蕊娘赎身,便决不至于还要去花用蕊娘的体己钱物。看样子,那胡公子现已是床头金尽,杖头乏钱了。 而这,并不仅仅只是个钱财的问题。 本来,有晋一代,这士人子弟迎娶青楼姬女之事,有关门楣体面,便很难得到族中长辈首肯。即便胡世安门中长辈开明,应允了此事,但瞧现在胡公子这资费用磬的情状,若想要替蕊娘赎身,必定要向家中伸手——于是他在这青楼之中耗尽贽财的事儿,便瞒也瞒不住了。很显然,他的父母长辈们定会认为,定是这青楼之妓诱坏了孩儿;那原先的“肯”字,也就变作不肯了。 想来,那位胡世安胡公子,既然能得蕊娘青睐,便绝非那种愚钝赣鲁之徒——于这等紧要关窍,岂有想不通之理?! 看他还整日介只在饶州城内悠游,频频出入于赌坊之间,便显然根本没真心想和蕊娘在一起! 真应了前人那句“为人戒太察”,待醒言想通此节之后,便如骨鲠在喉,倒落下一个天大的心事——念及往日里那蕊娘待自己甚善,又揣想她现下还在那儿,做着水月空花一样的从良美梦——这醒言心里,便真如百爪挠心一般! 这醒言成日里也没啥要紧事儿,闲暇时便总是忍不住要想起这件蒿恼事情,真是有些个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思来想去,这疾恶如仇的少年,实在忍不住,便思摸着,得想个法子,把这不良情由告诉蕊娘。只是,这事儿却也有些个难处——那位蕊娘,倒恁地痴情,现在眼里只有她的情郎,几乎足不出户——此情实在无由可通。 正自烦闷之际,却见那迎儿小丫头,又颠颠跑来找他扯闲。 一见迎儿,醒言恰似眼前一亮,突然想起一个法子——自己无由可通,但完全可以让这位蕊娘房中的小丫头,代他传话儿啊! “呃~此法好虽好,但让迎儿这丫头递话儿……怕还是有些不妥。” 醒言瞧了瞧眼前这位正自滔滔不绝的女娃儿,心里颇有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若是俺将这些情由,原原本本告知于她,那还不搞得整个花月楼中都要沸沸扬扬?不妥不妥!怕是还得另寻法子。” 听着迎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儿扯着闲话,醒言心里却也没有闲着,在那儿只是苦思,琢磨着能有啥两全其美的递话法子…… 咦?有了! 想那蕊娘乃是“花月四姬”之中的翘楚,平素风闻得知,听说她也是颇通文墨——何不撰就几句迎儿理解不了的诗偈,让她代为传递?想自己跟那季老先生读得几年塾课,颇晓诗书之事,在这花月楼中也是众所周知;自己新得一诗想向蕊娘请教,却也不甚突兀。顺便,也可借着诗偈,递达一下自己的问候之情——哈!一举两得,妙哉妙哉! ——几日来苦恼的事儿,一朝有了破解,这醒言心里顿觉得无比的轻松! 打发走迎儿,醒言赶紧回到自个儿屋中,翻出一片老道清河画符之纸,拈起一管蒙恬绝脉驱夷之笔,磨出些松烟墨汁儿,将那毛笔尖儿在舌尖舔了舔,便拈管沉思—— “写什么好呢?蕊娘、蕊娘……” …… … “有了!” ——一来这少年才思也颇为敏捷,二来这反正是个警醒偈儿,倒不那么考究;不多会儿,醒言便想出几句。 只见他挥毫落纸,笔走龙蛇,如漫云烟,在那纸上书下四句: 寄语花间窈窕娘 容光丽兮宛清扬 瓠叶难堪合欢渡 解脱未必是慈航 醒言这首偈子,虽然急就,但也颇有深意。 前两句,暗寄“蕊娘”之名,赞一下她容光清丽——这也颇合婉转之道,显得后面那两句劝诫,不那么突兀。 第三句,乃劝诫着紧之处。那瓠叶轻薄,又与“胡”字约略同音,想来以蕊娘之才之智,定是能读得懂的。最后那“解脱未必是慈航”,则脱胎于花月楼前,那幅楼中之人俱都耳熟能详的对联: “一样慈航能解脱,彩衣人即是白衣。” 少年将其信手拈来,用在这儿倒也颇为合适。万事俱备,下面便该请那位蕊娘的丫鬟迎儿,来代为传递了。 ………… …… 盯着眼前这位嘴里似乎念念有词,正翻来覆去察看诗偈的小丫鬟,醒言不禁手心里捏上一把汗,心里着实紧张: “迎儿这小丫头,嘴巴向来关不牢——可千万别让她猜出俺这句中的涵义啊!” 看了半晌,小丫头才抬起头来,问了醒言一句: “醒言哥~你可别骗我——你这确实不是情诗?” ——那语气腔调,便似这话已在那怀疑之水中,腌过好几年! “呃!……” 乍闻迎儿此言,醒言恰似被呛了一口;定了定神,赶紧辩白, “迎儿妹妹,你可别瞎想!俺只是想向你家蕊娘讨教……” “好啦好啦!甭解释啦,俺相信你!~~”小丫鬟打断醒言的赌咒发誓: “迎儿还从来没见你这么客气过呢——看在这份儿上,俺也要在所不辞!” 这话虽然听来有些别扭,但醒言听了,却是松了一口气。 只听那小丫头又加了一句: “真的不是情诗?醒言哥哥你可别欺负俺不识字——便来骗俺啊!” “嗯?!呵~那哪能呐!” 闹了半天,这小丫头居然不识字! 醒言顿时心下大宽。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四章 霜刃击秋风,谁有不平事 好说歹说,费尽口舌之后,终于请动那小丫鬟迎儿,代他向蕊娘传递诗偈。将小丫头打发走之后,醒言顿觉松了一口气,这悬在心里几天的事儿,总算可以有个交代。 想来,那蕊娘看了自己所题四句话儿,应该能够读懂个中涵义。以往日风闻得来的印象,醒言觉得这位名号花月四姬之一的蕊娘,绝非那种虚有其表的浅薄女子,应该能够那诗偈中的弦外之音。 “瓠叶岂堪合欢渡,解脱未必是慈航!……”闲下来的少年,又忍不住将自己这诗偈反复念诵了几遍。 ——吟诵自得之余,却又稍稍有些迟疑: “呃……这『解脱』二字,会不会有些直白,惹恼蕊娘?唔……应该不会吧,这解脱二字,也是脱胎于那楼前所悬对联——这联句楼中众人皆知,蕊娘大度,也不会就此计较。” “呵~~说不定啊,那蕊娘读懂之后,还会来和俺细细问询吧?——那样俺就有机会将心中所疑,一五一十告知于她了!” 想得此节,醒言颇有些欣欣然——心思单纯的少年,深信自己那诗偈一到,便可唤醒那那犹在梦中的蕊姐姐。 别看他现下正端坐在几案之前,拿着他那本特别版的《上清经》,煞有介事的摇头品读——实际上,此刻他的全般心思,完全用在留心那房门的动静上! ……… …… … “吱呀~~” 正在等得有些心焦,那门扉却是适时响起。 ——看来,那蕊娘真个是心思敏捷的女子,并没让他久等。 闻得房门响动,醒言赶紧抬头观看——呵~~这推门进屋之人,不是那蕊娘是谁? 想必,蕊娘此番来访,定是向他来问清楚那诗中原委的了! 满腔热诚的醒言,赶忙放下手中经书,便要起身相迎—— 却冷不防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位进来之后只是不吭声的蕊娘,却是将一张麻纸片,拍在他的面前! 原本满心欢喜的醒言,这时才察觉到情势有些不对。凝神一瞧,那张正被蕊娘素手按住的纸片,却正是他不久之前,刚刚请迎儿递去的诗偈! 待目光朝蕊娘脸上看去,少年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原本便是端庄肃洁的蕊娘,现在的脸上更是如敷冰雪! 见此情景,醒言心中暗叹一声: “罢了!恐事不谐矣~~” 虽然心中电转,但乍睹蕊娘这未曾预想得的肃穆情状,醒言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正自口角嗫嚅不知从何说起,却听得那一直不说话的蕊娘开了口: “张家小哥,尊诗已观,就此还回。”顿了顿,又添了一句: “——以后还请小哥再勿编出这等风言风语,污了奴家耳目!” 说这话时,蕊娘语气萧瑟,显是颇为气恼。 “呣?” 乍闻这怨责话儿,醒言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蕊娘所言何意,思忖道: “风言风语?……这却是从何说起?……风、风,啊!”醒言终于反应过来: “这风言风语四字,不正是说自己所述如风飘荡,是那无凭无据的虚言嘛!而这风字儿,还兼带有些谑浪调笑之意……” 想到此节,醒言赶忙申辩: “蕊姐姐,您别误会~俺方才呈献的那四句诗儿,并无任何冒渎之意!俺、俺只是想提醒姐姐……俺只是听说,那胡公子,他、他开始花用蕊姐姐的……” “莫说了!” 少年这惶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的话儿,刚说到一半,便被蕊娘重重打断: “我与胡郎之事,毋庸他人置喙!” ——说到这儿,蕊娘发觉自己的语气可能也有些重了——看方才情形,眼前这张家小哥儿,应该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想到此节,这位芳名甚着的花月蕊娘,也从方才的满腔气恼之中,稍稍平复了下来。只听她放缓了语气,对面前正自惶惑不已的少年言道: “张家小哥啊,你那诗中之意,奴家也自是读得明白。只是你却有所不知,那胡郎、” 说到这儿,冷若冰霜的蕊娘,却有一缕晕红上颊: “那胡公子、他对奴家可谓是痴心一片,满腹真情!此情此意,天日可表;奴家又岂能容得旁人谤渎他半句!小哥这番好意奴家心领了;但这种话儿,还请小哥今后半字也莫提起!” 说罢,也不待少年张口分辩,便转身拂袖而去! ——醒言到此方知,自己一片苦心,已是全部白费。 “看来,原先自个儿将此事,看得太过简单了。”醒言心中不免有些自责。 只是,悻悻之余,他还是有些困惑: “为何那蕊娘,都耐不得听俺半分解劝?” 面对着这与预想大相径庭的结果,少年呆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会儿,覆在少年眼前几案上的那张诗偈,也被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儿,轻轻的揭起,飘飘悠悠,打着旋儿,逐渐飞出了少年的视线,不知掉落到何处去了…… 其实,正如那蕊娘所说,这醒言真个是“有所不知”——蕊娘方才那番“出乎意料”的反应,却恰恰是一点都不奇怪。 虽说,这醒言夙根颇慧,心思灵透;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小少年,于这些男女情事上,却还着实懵懂。 ——这些个儿女情长的微妙心事儿,又岂是多读些礼乐诗书,便可猜懂的? 因此,醒言想凭那短短几句警醒话儿,便想让蕊娘迷途知返,却显得实在是有些单纯了。想那蕊娘,眼下与那胡世安胡公子,正是两情浓热之时;更何况蕊娘本就心性坚一,更是将一缕情丝儿,牢牢栓在她情郎身上。 说起来,饶这蕊娘端庄自持之名再着,却究竟是个妓女之身。俗话说,这青楼夜冷、章台路滑,别看现在是车水马龙,满目的繁华;一旦待那年齿再长上几岁,到那芳华摇落、容颜老去之时,那后半世孤苦无依的凄怆景况儿,又岂只是“寂寞”二字可以绘得? 因此,这青楼之人唯一的出路,便是希冀趁自己颜色未衰之时,寻得一可靠人儿,把那终身托付——这是所有青楼女子,最体面、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条正经出路了! ——但,寻常来这青楼鬼混的男子,又有几个能够托付真心?风流恩客,走马章台,俱只为寻个乐子,解个乏儿;又有谁会真正愿意费钱费钞,来替姐儿赎身?——即使有那一时惑于姿色而许诺出钱赎人的子弟,却也往往捱不过那些所谓的清言物议。 因此可想而知,现下这蕊娘,好不容易碰上个愿意救她脱离火坑的痴情公子,又怎会不对他死心塌地?更何况,这位胡世安胡公子,不仅人物风流,为人更是又知情,又识趣,真个是旷世难得的佳偶—— 可以说,这位现下常在赌坊出没的胡公子,在蕊娘的眼中,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瑕的玉人儿,是她世界的全部了!值此时也,蕊娘真个是有耳也聋,有目也盲,又如何能听得进旁人的半句逆耳之言? ——也许,醒言在她的眼中,只不过是个和孩童隔层壁的少年罢了。 因此,方才蕊娘那番反应,尽管醒言有些想不大通,却实在是完全合情合理。 ………… …… … 少年正自闷坐,却又听得那门扉响动。抬头看时,原是那小丫鬟迎儿,又蹩进房来,扯住他问长问短。 原来,小丫鬟将那片诗偈递给蕊娘之后,却见她看罢面沉似水,虽然片字不语,但迎儿心中已然知得不妙——定是那醒言哥哥诗中,言语有啥冲撞之处了。因此,心里担着忧儿的小丫鬟,便尾随而至,在一旁候着。待蕊娘离开之后,便也进得屋来,问问醒言那蕊娘有没有如何怪责于他。 听得迎儿好心相询,醒言虽然正自憋气,却也还是顺着话儿,跟她支吾递答了几句。 虽然搭着话儿,少年却有些神思不属。 瞅着眼前还在努力安慰着自己的小姑娘,醒言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想念一个多月前,那位曾与他同心协力的少女,居盈…… “居盈,居盈……” 乍想起那居盈小丫头,醒言忍不住在心里,又将这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居盈那轻言浅笑的可爱模样,在醒言脑海中逐渐浮现。少女前后那两般妍媸有别、但俱都宜嗔宜喜的容颜,不时在醒言眼前摇晃、交替。 被那蕊娘之事弄得有些神思恍然的少年,在想起居盈之时,心里倒是似有所动,好像得着某种启示。只可惜,那也只是刹那间的灵光闪现;待他凝神特地去想时,却再也抓不住那片刻的灵机。 “得~~还是甭费力劳神的去想啦!” 醒言用力摇了摇脑袋,似是要将这些烦心的事儿,全都从头脑里甩掉。 “呵呵~~~想来那蕊娘和胡公子如此恩爱,俺这一外人又何苦去多事?被那蕊姐姐叱责一顿,也是应该!” “也许,确实是俺将事儿想得太严重了吧?呵~正应了那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不到俺也当了一回庸人——难道俺原来不是?!哈~” 醒言自嘲了一番,跟自己开着玩笑,那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 ——醒言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它原本的轨道;有些无聊,但蛮惬意。 现在,醒言也央得那楼中和善的姊妹,依着那把无名旧剑的尺寸,替他粗粗缝了一条布套。醒言便拿这条布套作鞘,将那把有些爱斗气儿的古剑装起。 平常,醒言便也学着那些个江湖豪客、世家子弟的做派,在街上摇摆闲逛时节,将那新捡得的旧剑,斜背在身后装幌子——毕竟是少年心性,醒言颇觉这样显得威风凛凛,比较好玩! 当然,这剑倒也并非只拿来当摆设。醒言在那闲暇之时,也去那季家私塾,跟着塾中的季老先生,略略学些剑术。 原来,在那季家私塾之中,倒也不完全只局限于礼乐诗书;那射御之道,也是稍有涉猎。季老学究教授的塾课之中,原本便有那剑术课儿。当时办塾理念颇重兼收并蓄,这种课程安排并不值得奇怪。 当然,由这位德高望重的季老先生来教授的剑术,绝不可能是那种血腥气十足的弑人之术。那老头练起剑来,姿态雍容优雅,举手投足之间徐疾适度;再配上他那副长须苒苒、袍袖飘飘的模样,远远望去倒似是神仙一般——也许,将季老先生的剑术称之为“剑舞”,来得更为恰当些。 不过,无论这称谓倒底如何,若是真个演练起来,倒也能强身健体、活络筋骨。因此,那些学生学起来,倒也是乐此不疲。 以前醒言因为家贫,买不起合适的刀剑,便拿那竹木削就的假剑充数;那木剑舞动起来,虽然颇具规模,但手底的感觉,总觉着有些不得劲。待得大上几岁,也便羞于再拿那玩物一般的木剑操练;因此,说起来醒言已经很久没去参加剑术课了。 现在少年无意捡得这把旧剑,虽然看起来颇为朴拙,但好歹也是把真剑。因此,若得些闲暇,醒言也就颠颠的跑去跟季先生学剑,倒也颇能打发时间。 这日下午,在花月楼后院的那块花园空地上,醒言又将季老先生近日所授的那套剑术,演练了一遍。收剑立定,觉着身上颇有些爊热,醒言便将那剑贴住自己的面颊,感受着从剑身上传来的一丝宜人清凉。 “呵~若是那日在那鄱阳湖上,将这剑搁在陈魁那厮的脖项之上,估计效果会更好吧?哈哈!~~” 感受到剑身传来的丝丝冰凉,醒言忍不住这般放肆的想着。呵呵,那夜与居盈小姑娘无间合作,一起威吓那为非作歹陈大班头的经历,端的是历历在目。 “呀!” 刚想起这事,醒言心中便是猛然一动! ——原来,少年终于想到,这几天飘忽在他心底,那种若有若无、想抓又抓不住的念头是什么: “……蕊娘那事,既然好生劝谏无效——那俺何不故技重施?!” 原来,醒言虽然那日讽谏蕊娘受挫,表面似已是风平浪静。但在他内心里,疾恶如仇的少年,却实在放不下那蕊娘之事。纵然给自己想出千般理由排解,但心思机敏的醒言,却始终还是难以说服自己,相信那胡公子对蕊娘姐姐是真心相待。醒言实在是骗不了自己——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事儿也许相信之后,对自己颇有好处;于是便很想让自己相信——可偏偏,这些事儿自己就是相信不了! 虽然,蕊娘那日对少年如此疾言厉色,但醒言生性随和,并不计较;反倒是每每想到,那蕊姊姊最后若被骗得人财两空,那对她而言,将是何种的痛苦! 因此,虽然表面上一如旧日,但内心里,醒言却时时在琢磨着,如何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儿,让现下仍对那凉薄之徒深信不疑的蕊娘,早日清醒过来—— 现在,似乎终于有了些头绪。 刚从那鄱阳旧事中得到些启发的少年,似是顿然得到解脱。望了一眼不远处蕊娘所居的楼舍,醒言呵然一笑,将那手中之剑在秋风中用力挥了挥,然后便转身离去。 在少年身后,那秋树枝头孤零零吊着的最后一片黄叶,似是再也抵挡不住那如刀似剑般的肃杀秋意,无奈的从那高高在上的枝头坠离,在萧瑟秋风的裹挟下,飘摇、零落……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五章 操戈入室,按剑伏兵 又过得两天,这日入夜,正是醒言当值巡夜。 说起来,醒言现在主要还是在那乐班儿里充作乐工,这护院的差事只是兼职。那老鸨夏姨当初的本意,便只把这差事当作醒言立下功劳的福利,多个奖赏银钱的由头而已。因此,过得许多时日,才能轮得到醒言当值一回。 这次巡夜机会,在这位已决定要再作冯妇的少年眼中,与往日的意义又有不同。前日闻得自个儿今夜当值,醒言便打定主意,定要趁此良机,将那凉薄之徒哄骗蕊姊之事,好歹做一个了断! 和其他护院巡夜一样,这醒言提着个气死风灯,在这花月楼前后屋舍之间,来回的走动巡查,看有啥不良状况儿。 别看这花月楼门脸不大,可前后那进深着实不小。这妓楼既是饶州第一,那规模也算不小;前后厅舍甚多,对合连绵,中间还杂着些应景儿的花园水池,占地颇为广大。 抬头看看天上,流云遮蔽,月色微朦——呵~~正是干些不尴不尬事体的良时吉刻! 且说醒言在这妓楼前后逡巡吆喝了几回,便觑了个空儿,闪进那厨房之中。灶娘早已安歇,厨房里正是空无一人。醒言便在那灶下掏出一撮草木灰儿,略用水调匀,便横七竖八涂在脸上,以障掩自己的本来面目。 涂抹停当,正要出门,腿脚刚迈过门槛,却又踌躇了一下,重新蹩回房中。原来,心思细密的醒言,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次不同往日,说不准便要和自己的熟人照面,还是多加些小心为妙! 于是,醒言又在这厨房之内一阵翻腾,寻得一条还算干净的皂色布巾。只见他将自己原先那扎头帛巾解下,让那头发披散于脑后,然后又拿那块皂巾布条,掠住发根,扎紧,掩住前额——想那醒言在今晚巡夜之前,便已特地换上一套不常穿的衣服;再经得这一番改头换面,早已是面目全非。 估计在这朦胧夜色之中,即使被熟人撞上,那急切之间,却也很难认出此人便是那位素来忠厚的少年! 装束停当,醒言不敢怠慢,赶紧蹑着身形,直往那蕊娘所居楼舍奔去。 现在已近午夜,夜色浓重深沉,饶是这花月妓楼,大部分人也都已是在温柔梦乡了。再加上这秋夜寒凉如水,已无人还在外面闲晃;醒言以这身怪异的打扮一路行去,竟是无惊无险,诸事大吉。 ………… ……… …… ——那位心中暗自庆幸的少年未能察觉的是,就在他尽力潜踪蹑行的身形之后,却是无声无息的紧紧坠着一个黑影! 也不知为何,那尾随之人,见醒言这般怪异行径,却不叫破,只是一声不吭紧随在他身后。 待醒言轻步走到蕊娘房前那走廊之上,小心翼翼的附在那菱格窗上,侧耳细听屋内情状之时,他身后那团黑影,竟突然开始消散、隐匿,便似渐渐融化在那苍茫的夜色之中,再也寻不着丝毫踪迹! 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总不知! 且不提屋外的怪异,再说那户牖之内,虽然现已是中夜将近,但房中的人儿却还未成眠。只见屋内那雕花几案上,正燃着一支红烛。那位胡世安胡公子,现在还没安歇,只在那案前,擎着个锡铸小酒盏儿,一杯接着一杯的啜饮。近旁那跳宕飘摇的如豆烛光,在那墙上将他拉拽出种种光怪陆离的影像。 又过了些时儿,只闻得那屏风之后的红绡帐内,低低传来一声轻唤: “胡郎……想那夜已深沉,何不早些上来安歇?” 醒言听得明白,正是那蕊娘姊姊,正在温柔的催着自己的情郎早些歇下。 听得佳人相邀,这位胡世安胡公子,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你先睡得。这秋夜寒凉,我再饮几杯取暖。” ——别看他这般回答,其实那内心里,却着实烦闷,正在那儿借酒浇愁。 这厮近日来技痒,便萌了那乡中故态,整日里沉溺于赌坊,流连忘返。却恨手气不佳,这短短几日之间,便已是输掉四十多两银子。那些个平日与自己相善的赌友,现下却是催逼甚急——本来这倒没啥,虽然自己那囊橐早罄,但仗着些个风流手段,骗得房中这位实心眼儿的痴情妓女对自己死心塌地,要从她那里哄出些银两还了,倒也便当快捷。 只是,这几日也不知为何,这蕊娘拿银之时,总觉着不似往常爽利。到现在,自个儿还有大半银子未曾还得——受那债主催逼不说,更可恨现在赌本全无,连个翻身机会都没有,着实蒿恼! 唉!得再想个啥法子,好生哄得她再拿出些银两才好…… 正在他心中着紧盘算,却听得那房门“吱呀”一声,似是被风儿吹开。 “哎~蕊娘也恁不贤良……睡前都不把那门闩插好……” 这厮正喝得有些醺醺然,懵懵懂懂,一时间倒也不以为意,只在心中怨责蕊娘疏忽。 只是,移时那夜风漏进屋来,将那蜡烛吹得忽明忽灭——虽然那风儿也不甚大,但毕竟凉意袭人。胡世安被风一吹,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便抬头朝门那儿望了一眼,然后便准备起身去把门户闩上。 “嗯?!” 虽然酒眼昏花,但胡世安却突然间觉出有些不对劲——按捺住正要站起的身形,赶紧又朝那门扉之处看去——这一看不要紧,胡世安那厮顿时是毛骨悚然! ——原来,在那门内昏黑的月影地里,正静静立着一人,似乎正朝自己冷冷的瞧着! 胡世安乍睹这情状,那酒意立马儿便醒了大半。这厮也算机敏,立时便晓得来者不善,掣起手中酒杯便要向那黑影砸去——却觉得脖项上突然一凉,已是被啥物事紧紧抵住。 原来,那位不速之客快逾闪电,还没等他酒杯出手,便已将刀剑架在这厮的脖项上! ——见有性命之忧,胡世安立时四肢僵直,不敢稍动。屋内,似又恢复了安静。 过得许久,才听得“仓啷”一声——胡世安终于没能把持住手中的酒盏,将它滑落在青砖地板上。 这锡盏坠地之声,终于将蕊娘惊动。此时她也觉得屋中动静有些古怪,不禁颤声唤道: “胡郎?” ……没等来胡郎的回答,却听得一声陌生的话语: “俺利剑正架你胡郎脖上——莫嚷!” “若嚷时,一剑将他杀却!” 这压抑着嗓音的话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效果却颇为卓着,蕊娘立马便了解到屋内的情势——这两句编排得当、已经筹画了许久的话语,成功的抑止住女人受惊时那声不自觉的惊叫。 那蕊娘虽然身在暖衾之中,一听此言之后,却立时觉着遍体生寒,如堕三九冰窖! “不、不知……大、大大、大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听得那贼人开口,看口气也不像是特地来要他性命,那胡世安心下顿时松了口气。这厮别看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其实也是个外强中干之徒。这几日来,这厮因那赌债之事整日烦恼,不免便有些疑神疑鬼;当那刀剑甫一架上脖项之际,直吓得差点尿湿了裤子——他以为是哪位不讲路数的债主,等得不耐烦了,就此遣人来取他性命! 待那贼人开口说话,听口气还似有转圜余地,那胡世安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顿时放回了一半。虽然刚开口时有点愣愣结结,但马上口齿便又利索了。 这时,还在那床上的蕊娘,听得情郎如此说话,立时也反应过来,赶忙急急说道: “大王有何吩咐请尽管说!胡郎与奴家都会尽力办到——只是……千万不要伤了胡郎!” 待她说完这句话,便听得一阵唏唏嗦嗦的声音。原是那蕊娘正在披上衣物,准备下得床来,与胡郎一道向这夤夜造访的贼人告饶。 “兀那床上妇人!别动,给俺乖乖呆在原处!” 原来,这所谓的“贼人”,却正是少年张醒言。他见好言相劝蕊娘无用,只好来当一回恶人,希冀胡世安这厮吃这一吓,便自个儿走人,从此再也不来骗取那蕊娘的钱物。 现下醒言见那蕊娘竟要下床,赶紧放粗了喉咙,出言阻拦——少年担心与蕊娘照面之后,万一被她认出,那可着实不知如何收场! 一听贼人出声阻拦,胡世安这厮也赶紧朝屏风后厉声喝道: “且在床上不要动!一切听大王吩咐!” 虽说语气比较急迫,但声音倒还是压得蛮低——那脖项上冰冰凉凉的渗人感觉,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个儿现在还是命悬人手。 此话一出,胡世安冥冥中彷佛觉着身旁那贼人似是点了点头——这厮立马骨头便似轻了二两,正要卑言继续谄媚一番,却闻得那贼人又是开口: “算你识相——也不怕你知晓,俺便是那鄱阳湖大孤山上落草的好汉!今日前来不求别的,只要阁下多奉承些金银,老子我便一根寒毛也不动你!” 听得贼人这番话,房中另外两人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何时,竟惹上大孤山上这样勇悍的匪人;喜的是这贼徒也只为求财,应是性命无忧——胡世安与蕊娘那俱都悬在半空中的心,立时都安放回原处。 只是,将贼人的话咀嚼了一番,胡世安却是苦着脸告道: “这个、不瞒大王说,小人现下手头委实没啥金银……” “嗯?!”看来贼人闻言颇为恚怒,胡世安立马便觉得自个儿脖项上的那分寒意,似乎又盛了几分。 “蕊娘!你那儿还有多少金银,赶快都拿出给大王奉上!”这胡世安倒也机敏,立时便扯着脖子朝蕊娘那儿急急喊道。 这厮说完这句,又觉得还不够保险,赶紧又补上一句: “不要怕,俺将来都会还你!” “小声些!”醒言喝道。 胡世安闻言一惊,立马便噤若寒蝉,同时脸上挤出一副讨好的笑容——也不知旁边那贼人瞧见没有。 “大王莫要动怒!只要不伤害我家胡郎,你要妾身做什么都可以——俺这便下床去取银两。”说完,听动静便似是要披衣下床。 “且住!” 醒言闻言赶紧阻拦——要知道,他今晚可不是来专门打劫的。 “……???” 听得贼人阻止,这两人俱都诧异,不知那贼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世安这厮更是心里发毛,疑心那贼人不知要如何折磨于他——这厮不求财,难不成……倒底还是那债主遣来取他性命?! 正自胡世安疑神疑鬼、两腿发软之际,却听得那贼人又是开口说话: “你这厮可别来哄俺!俺留意你已有多日;出手阔绰,又常常在那快意坊厮混,现在却又来和我哭穷?!莫不是存心……” “不不不!大王!”胡世安一听醒言这话说得不善,赶紧便要赌咒发誓: “其实……”正要说出原因,却突然似乎有点口吃,嗫嚅半天说不出下文来。 醒言正是要迫他说出实话,此刻见他欲言又止,只是在那儿磨蹭,便手下略略加力,口中喝道: “休得遮掩,快快如实道来——俺已注意你多时,如有半句虚言……哼,一剑砍了!” 听得贼人发狠,胡世安赶紧竹筒倒豆子般,将他近日来欠下一屁股赌债的事儿,详详尽尽的说了——这番招认之时,又加上醒言在旁边适时恫吓,这厮无奈之下,只好把那哄骗蕊娘拿出体己钱儿作为赌本、却又输个精光的事儿,略略说了一遍。 醒言听了,故意大声说道: “瞧你这厮看似人模人样,却想不到这般不长进,竟拿女人钱去厮混!” 此时,那正在帐中的蕊娘,也将方才她胡郎的那番话,听得是清清楚楚——刹那间,蕊娘只觉着眼前有些发黑;自己那颗心,也不住的往深个里沉去…… 原来,胡世安这厮哄她体己钱儿之时,只跟她说是为了给她赎身,做些营生蚀了本,要蕊娘拿些银钱出来作本,好多赚些银两早日替她赎身——兼且付得花月楼中的资费…… ………… “胡郎……”隔了小半晌,屏风后传来女人悲凄的声音。 “哼哼!”虽然已明知答案,但听得这厮亲口承认,醒言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怒,便拿那剑背在这“胡郎”脖子上,蹭了两蹭。 胡世安忽觉着脖项上有些古怪,顿时心下大骇;正要跪倒求饶,却听得身旁那贼人又是说道: “唉!老子向来行事磊落,却是不屑取那女人钱财,咋办?” 醒言说这话,正是要启衅揍这哄骗蕊姊姊的薄幸之徒一顿,好让他知难而退,就此消失。要知道,这花月楼中的妓女,俱都卖身于老鸨夏姨;其所得之资,绝大部分都要上缴妓楼。在这种情状下,这妓女要攒起些个私房钱儿,实属不易。即使像蕊娘这般花月楼的红牌,要私下攒起点像样的钱财来,也着实艰难——这饶州也不是啥通衢大省,来这儿消遣的恩客,打赏也不甚多,常常也只能在那胭脂水粉常例钱里省下一些。这些费了心血省下来的钱财,都是要用作身后养老之资的——这妓女的体己钱儿,可是能这般随便哄得?! 且说醒言正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却不防,胡世安那厮,竟是满肚子坏水;他听得旁边这位大孤山上的好汉如此一说,当即便眼珠一转,腆颜说道: “大王且莫蒿恼!您何不听小的一言,不如便如此这般……”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六章 相知犹择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且说醒言正出言启衅,准备借机殴揍眼前这位凉薄之徒一顿——却不防胡世安这厮竟是如此寡廉鲜耻,为了讨好眼前这位匪人,当下竟涎着脸说道: “大王切莫蒿恼!且听小的一言——不知大王您有否听说过这花月楼的当家四姬?” 乍听此言,醒言却是不解其意,不知胡世安这厮葫芦里倒底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便暂且含混过去。 只是,听得这贼人竟似听过花月楼红牌姑娘的名声,那胡世安倒似顿时来了劲: “嘿~~小的正要禀告大王——您可知这花月四姬中芳名最着的蕊娘,现下正躺在这屏风后的床上?” 顿了一下,这厮舔了舔嘴唇,夸赞道: “啧啧!!她那身细皮嫩肉啊,嘿嘿……看今晚也是良辰好景,好汉您不如就此将她享用了,也省得您白来一趟!” 想不到胡世安这厮,一提到那风月之事,立马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并且那言辞放肆,殊涉狎亵——这般口无遮拦,真个是半点也不顾那帐中之人的想法。 “胡郎?” 还未等胡世安说完,那屏风后便传来蕊娘的一声惊呼。听在醒言耳中,却觉得那呼声儿还略带着些个迟疑—— 想来,应是那蕊娘现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在那里惊疑不定,不晓得她这位素来软款温柔的胡郎,说这等无良的话儿究竟是何用意。 难不成,只是暂且拖延贼人的权宜之计? “………” 与那蕊娘的惊呼相比,这壁厢的“贼人”醒言,却是一时哑然——他离得胡世安甚近,将这厮脸上神情看得是清清楚楚——瞧他脸上那副卑颜谄媚的轻薄劲儿,便知他刚才这番话绝非作伪。 醒言愕然无语,却是因为,善良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胡世安这厮之无耻,竟是一至如斯! 俗话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即使胡世安与那蕊娘再是虚与委蛇,却毕竟也是恩爱缠绵了这么多时日,况那蕊娘对他又是一腔深情——却如何会像这样,还未到非常之时,便急急开口,将自己多日的枕边之人,毫不迟疑的双手献于贼徒! ………… …… 烛光飘忽摇荡,屋内一时静谧。在明灭不定的烛光映照之下,胡世安那张俊俏风流的面孔,此时在醒言看来却是显得丑恶无比。 ——眼见这出戏现在唱得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位来势汹汹的“贼徒”,一时竟犯起了嘀咕…… 不过,毕竟醒言心思甚是灵活,心念电转之间,略一沉吟便想出应变之道: “……想不到这厮就是如此龌龊!——可却也并非完全坏事。俺为何不趁此机会,正好做那靠船下篙、顺水推舟之事?” “做作一番,也好让蕊娘姊姊瞧清楚这厮的本来面目,才好彻底与他决裂!” ——在胡世安这厮看不到的暗影地里,一缕促狭的笑意浮现在这位“贼徒”的嘴角: “哼!你这腌臜,竟来哄我——想你这龌龊之徒,那床上之人又如何会是那蕊娘?!” “啊~大王啊!小的可是句句……不不、是字字属实!如若有半点虚言,就叫我……” “就叫你一剑被俺宰了!” ——让这位惊魂甫定的胡世安颇感欣慰的是,虽然大孤山来的这位好汉嘴上说得怕人,可手中那把寒嗖嗖的铁剑,却随着这句话儿从自己脖项上撤离。看来,自己刚才那番话起了作用,成功的让这位凶悍贼徒起了色心——大概便会放过自己吧? 虽然心里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但这位聪明绝顶的风流公子,身子却是丝毫不敢有啥异动——方才见识过这贼人的雷霆手段,生怕动作稍大让这位好汉产生误解,那可不是耍子! 正自患得患失,又听那贼人开口发话: “嘿嘿~~~老子俺也是久闻花月楼这些娘们儿的大名!只是活计甚多,一直忙碌,便没空儿来一亲芳——呃、没空儿来困上一觉!” “呵~~这蕊娘的名头俺也是如雷贯耳!今晚俺倒是要来试试,查探查探看她是不是真个细皮嫩肉,嘿——” “哇咧!~~” 正待醒言要配合着这色迷迷的言辞,努力作口水直流状时,却冷不防脱口一声惊呼! 原来,这位正在尽力表演的贼徒,却突觉得自己屁股上冷不丁挨了一下,便似刚被谁踢了一脚! ——吃这一惊吓,少年赶紧扭头朝四下张望,看是谁人踢得: 四下并无他人,只听得那屏风后蕊娘似在嘤嘤低泣; 又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到自己斜前侧这位胡世安胡公子身上——却见这厮正是战战兢兢,不敢稍动—— 也不是他。一来,这软骨头此时绝无如此胆量;二来,这方位也不对,除非这厮腿脚真如那长虫那般会拐弯儿。 “难不成、是俺的错觉?!” 找不到合理解释的醒言,不由得有些疑神疑鬼。 其实,刚才那“一脚”,那痛觉并没欺骗他——确实是有人踢了他! 这一脚,正是拜某位一直隐躲于一旁之人所赐;这人正是那许久未来歪缠醒言的少女——灵漪儿! 原来,这位云中君的宝贝孙女儿,心下对这玉笛之事,一直是耿耿于怀——两次索笛竟都是无功而返,着实让人气恼! 说来,第一次乍然相逢,一不小心让这滑溜少年脚底抹油逃掉,倒也是情有可原——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这少年竟是如此惫懒、跑得又是如此之快嘛!只是第二次,说起来倒是有些丢人——自己有备而去,却不防又让那惫懒少年使出无赖招数,倒是教自个儿仓惶而走! 两次都铩羽而归,略想想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平素那些个同辈子弟,哪个在自己面前不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自己却何曾吃得这两番羞辱——这惫懒少年不止占着笛儿悍不还,竟还鼓动那些妓女来—— 一想到那晚的“可怖”情状,这位自幼便在贝阙琼宫中长大、涉世不深的少女,便止不住起得一身鸡皮疙瘩! “哼哼~此仇不报非……女子!” 悲愤的少女暗下狠心,决定要一辈子不忘记这位少年对自己的无礼! 尤其让灵漪儿小姑娘感到忿忿的是,那一向疼爱自己的爷爷,在自个儿忍不住向他提及玉笛在那少年手中之事时,初时倒是老脸微红,不过俄顷便复正常,只在那儿左右支吾;这也就罢了,想不到爷爷末了竟还似意犹未尽,煞有介事的说起这惫懒少年所作所为,竟是暗合天道;又与自个儿那宝贝“神雪”很是有缘——竟劝她不如就此将笛儿割爱…… “哼哼~~爷爷是不是老糊涂也?” 从来都不忍拂自己之意的爷爷,在认识那少年之后,竟是这般可气模样——一想到这个,灵漪儿那嘴儿就撅得老高! “那家伙的行径也算『暗合天道』?不过是些偷鸡摸狗、绑架上官的不法之事罢了!” 听完爷爷眉飞色舞的给她叙述完醒言的事迹,灵漪儿很是不以为然。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个听起来好像也是蛮有趣也!” “哼~这个笨蛋,若是与本姑娘一起行事,那事儿定是做得更加好玩!” “……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真有爷爷说的那么好看么?” 不知不觉中,这些日子灵漪儿这丫头的心里,竟是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心底只挂着那惫懒少年的诸般事儿。 “嗯!我这几日得空便要盯着这小子,看他还做啥『暗合天道』的勾当!” 说起来,这小姑娘竟是颇会着些法术,上回便在醒言身上使用过一招:“冰心结”;但她用得最娴熟的,还得数那招能够完全将身形隐起的——“水无痕”。 自她在爷爷那儿学成这招“水无痕”之后,便基本上只拿它来捉弄人——本来嘛!这也就是她缠着爷爷学这招的唯一目的!嘻~~ ——不过,这些天小丫头也决定要拿它做些正事儿了——稍有空暇,灵漪儿便溜出来,在一旁窥伺着这少年。 这不,才第二次来这花月楼,她便拾得醒言那张诗笺: “『容光丽兮宛清扬』~哼,写这艳词,这厮定然是想讨好那位模样儿还算马马虎虎的蕊娘了!” 小姑娘自以为得计,这两日便越发注意醒言的行踪,看他还会做出啥窃玉偷香之事来。 不过,也许是过于专注,有件事儿她倒是真的忘了: 其实,她完全可以用这招“水无痕”的隐身法儿,将自己那玉笛拿回…… 好在少年也是个急性子——没让她等多久,便让灵漪儿恰好察觉到醒言今晚这鬼鬼祟祟的行动—— “咦?这人把自个儿弄成丑八怪,不像是去窃玉偷香,却彷佛要去打家劫舍——不管,先跟过去看看再说!” 于是,不知醒言葫芦里倒底卖啥药的小丫头,便出奇安静的静静隐身在一旁,看着事态发展——直到,这惫懒少年口出“淫词秽语”,在暗地里羞红了脸的少女,才忍不住狠狠给他一脚! 不过,那个倒霉的少年倒是不晓得个中情由,直在那儿疑神疑鬼: “幻觉?错觉?还是自个儿方才这话儿实在,竟恼了老天,便来惩戒于我?” “……不管他!反正俺做这勾当无愧于心,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见自己方才的举动惊着醒言,灵漪儿心下也是暗暗警惕,告诫自己不要再沉不住气儿——万一这戏不往下演了咋办?嘻~~ 那位还在一旁的胡世安胡仁兄,正自以为得计之时,却见身旁这匪人的调笑话儿嘎然而止,心里登时便打起鼓来—— “难不成,这贼徒又改了主意?!不去睡那蕊娘,却要来害俺性命?!” 危急之时,这无耻之徒只是胡思乱想,惊疑不定,正不知醒言要如何处置于他!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七章 惆怅罡风何太急,梦短落花烟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我三尺无情铁。 ——佚名 幸好,那匪人只是稍一发楞,接着又开口了,对这正自心怀鬼胎的胡世安说道: “似乎老子也曾听着风言风语,说你与这蕊娘甚是相好。却为何现在这般爽快,便要拱手让俺快活?” 谢天谢地!没有杀人的念头就好——胡世安这厮赶紧忙不迭的解释,要来打消贼人的疑虑,好让他晓得自己这番建议,纯粹是出自一片真心: “好汉有所不知!其实小的与这蕊娘,也只是逢场作戏——俺好歹也是山东地方的一个士族子弟,这等下流妓女,如何会放在心上?!与她盘桓这许多时日,其实也就是贪着她一身好皮肉,逗她耍子而已!” “可笑这女子,竟还真以为俺会替她赎身从良——其实俺那银两早已输光,回家倒不好交待,还要好生编个谎儿才得蒙混过去,又何从替她费钱费钞!更别说娶回乡里了、羞辱门楣了!” “其实小的也正苦于没空儿脱身,正巧今晚大王您来,真是解救小生于火坑之中啊!” 估计这些话已经憋在这厮心里好久,现下得了这空儿倒腾出来,这厮真是说得如流水一般顺溜,稀里哗啦一大通。语毕,脸上挤出同样出于真心的谄媚笑容,留意着身旁醒言的动静,等着他对自己这番肺腑之言予以积极的回应。 听得胡世安这席话,醒言倒是没有多少惊讶;要说多少有些惊奇,那便是想不到这厮竟是如此无良,在与自己相好这么多时日的蕊娘跟前,便将这些无比凉薄的话儿,这般直白的说出来—— “这家伙真比陈魁那厮更是无耻!” 心里一边给着评价,一边留意着屏风那边的反应—— 少年奇怪的发现,原来还听得一些嘤嘤的低泣,现在却已全然听不到任何声响…… 呃~~ 醒言转过头来对胡世安说道: “其实这位公子有所不知,也不晓得匝地了,老子俺最近竟颇有向道之心——那女色是暂且不近的了……” “啊?既然好汉向道,那么说——” 一听此言,胡世安心下顿时大喜,嘴上小心翼翼的问道: “如此说来,大王便要放过我等?” 少年却未马上答话;一时间,屋内重又陷入岑寂…… 过得片刻,心中正自七上八下的胡世安,与那隐在一旁也自懵懂的少女灵漪儿,忽听得那少年终于发话: “吾修道,正是要顺其本心啊!” 灵漪儿在一旁瞧得分明,待这句语气极其诚恳的话儿刚刚落地,那少年将手中铁剑往旁边一搁,然后便…… 拳下如雨! 而胡世安这小子,乍听得醒言说他颇有向道之心,心里不免窃喜,盼望着这贼人为修功德,就此将他放过——正自祷祝,忽听得身畔这贼人没头没脑说了句“吾修道,正是要顺其本心!”,还没等他琢磨过来,便觉得自己脖子上那把凉飕飕的家伙,竟被移开! “难不成,俺便要逃过此劫?” 可惜,还没等他来得及高兴,这厮便觉得脊背上忽的大痛——醒言那双势大力沉的拳头,挟恨而发,便如雨点一般落到他身上! 这下一来,直把这厮疼得是呲牙咧嘴。见势不妙,这厮赶紧拼力往旁边蹿去。 醒言见这无耻之徒竟是要逃,赶忙追赶,要将这厮扑倒——却见那位已经绕过几案的胡世安,不知为何脚下竟是一个不稳,“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就此睡倒在地上! “妙哉!也合该这小子倒霉,在这平地上也能摔跤!” 却不知,这个平地跟头正是拜那灵漪儿所赐。小丫头现在也醒过味儿来,少年盯上的这位胡公子,却原来是个人面兽心之徒!现在见这可恶的家伙竟想逃跑,灵漪儿便迅疾的闪过身去,在旁边轻出一脚,将这厮绊了个嘴啃泥! 醒言哪晓得这般缘由,只心里暗赞一声,便赶紧冲上前去,左手一把攥住胡世安的后脖领,将这厮死死按住;右手则卯足了劲儿,一顿老拳,全部招呼在这厮脊背之上! 只是,虽然醒言对这无良之徒痛恨非常,但却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狠揍了十数下,醒言便要收手——却见身底被揍之人,只开始吃痛几声,现下却是一声不吭——虽然有些不明就里,少不得,还是又多奉承了几下。 胡世安这厮不敢大声叫嚷,却也有他的苦衷。原来,别看这家伙有那贼胆哄得蕊娘团团转,内里却还只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刚吃拳头之时也惊得叫唤了一两声——却突然记起来那把寒飕飕的剑器,这厮赶紧噤声——惟恐自己声音过大,惹得这位穷凶极恶的贼徒,动了那杀人灭口的心思…… 因此,现在这屋里,虽没有哭天抢地之声,却仍有拳肉相击之实。 不过,虽然这胡世安勉力受打,还他这风流孽债;而蕊娘这寝楼也算偏幽,一时也不怕有人起疑。但醒言顾虑着毕竟现在是夜深人静,也不敢过于兜答。反正也只是来教训一下这厮,也不能把他如何。于是,又揍得数下,这位“大孤山”上的好汉,便即歇手。 醒言站起身来,正要出言威吓;但看了一眼地下的情形,却又哑然失笑,粗声笑骂: “你这厮也真个惫懒!老子已然住手,却为啥还在那里只是装死?!” 原来,醒言住手之后,胡世安这厮却还在那儿左右翻滚,一副正挨打的模样! 看到这家伙如此做作,醒言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 只不过,过了片刻,再仔细一看,醒言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凝固: 原来,正在那儿“装死”的胡世安,却是衣裳飘动,“扑嗒”有声,好像还真的有谁在狠狠揍他! ——不用说,这又是那位疾恶如仇的灵漪儿,正在那壁厢踢得个不亦乐乎! 醒言乍见这情形,吃惊不小;赶紧揉揉眼睛,仔细观瞧——却发现,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胡世安这厮现下却也不怎么动弹,只躺倒在那儿低低呻吟。 “呃~~这昏灯瞎火的——定是俺刚才心情激荡,看花眼罢了!” 心中复安,醒言走上前去,对还在地上熬痛的凉薄之徒沉声喝道: “滚!” “要是再让俺在饶州地界看见你这腌臜,好汉我便真个要替天行道了!” 这话虽然语气极为不善,但那位还混赖在地上的胡公子,一听此言,却是如闻大赦,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赶忙翻身而起,一溜烟走出门去——其迹遂绝。 眼见胡世安抱头鼠窜而去,醒言心下大安。抬头环顾一下四周,心说既然了却心事,这屋子却也非久留之地,还是赶紧走人为妙。 醒言正要抬腿迈步出得门去,却忽听得背后屏风之内,传来一声幽幽的话语: “还请义士留步。” 醒言这才想起,屏风之后红绡帐中的女子,已经是久未出声了。 “蕊娘唤我作『义士』,想必已是认清方才的形势了吧。” 虽然,一腔正直的醒言,觉着今晚这事儿颇为顺利,但不知怎的,对于方才这许多变故,十六岁的少年,心底总隐隐觉着有一丝不安——却又不知究竟何处不妥。 虽然听得蕊娘叫他留步,可醒言却丝毫没有留步的意思,还是晃动身形继续朝门扉之处行去。 “义士且听得奴家一言——” “义士”义无反顾,继续前行。 “妾身已有一诗和义士——” “义士”的身形,顿时凝固。 这时,隐身在一旁的灵漪儿,听得那屏风之后,飘来一丝似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恍惚的烛光中低低的吟哦: “几度秋霜叶蕊疏,当年犹忆堕尘初。门前如市心如水,只索三年泪如珠……” 待这飘忽的声音消失后,屋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听得这诗,少年返过身来,回望屏风;熟视半晌,终未说得出任何话来。 ……洞开的门扉,现已关上。屋里人踪已渺,又回复了秋天夜晚应有的静谧。 只有那透过门隙吹进的一丝晚风,带来一声低徊的叹息。 ………… ……… ……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房中发生的一切,都像那落叶被秋风扫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在之后的三年里,花月楼四姬之一的蕊娘,在她海誓山盟的情郎不辞而别之后,在所有人为她扼腕可惜之时,却仍然是欢笑如初,看不出丝毫的忧伤。 三年中,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花月楼中当年那个喜欢吟诗弄曲的郊野少年,也早已离开了饶州。 虽然发生了很多故事,却似乎都与这花月楼中的蕊娘无关。 直到三年后一个同样凄清的秋夜,那个仍然跟着她的小丫鬟迎儿,偶尔听得蕊娘房中,卧榻辗转有声。呼之不应,排闼入视后,却发现蕊娘已是仰药而瞑。 嗟乎!一枝名葩,就此凋谢矣。 素蕊青莲,仍未能出得火坑之中;芳魂媚骨,就此埋香于青山黄土。 蕊娘殁时,颜色如生,唯见眼角,有数滴泪珠沁出。 众人于蕊娘枕边觅得素绢一幅,只见上面用娟洁小楷,书得数语: “薄命人向无亲故,腆颜于世者,守活孝三年耳。妾之父母,于妾虽无栽育之情,却有孕养之恩。如今一朝了却,无事牵挂矣。” 其后又用淡墨书着小诗一首,头尾只有二十八字,却是写得数遍,曰: 几度秋霜叶蕊疏 当年犹忆堕尘初 门前如市心如水 只索三年泪如珠 …………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八章 入手香脂半世缘 醒言闪出蕊娘所居小楼之后,赶紧蹑着身形,飞速来到中院那片靠近院墙的花圃。此时那儿杳无人迹,清冷的月影里,只有四五丛矮小花木,掩映着几块光秃秃的假山石。花圃临近粉垣的角落里,有一方小小的水池,正盛着一塘秋水。 现下这池中之水,入手颇是寒凉;但醒言也顾不得那许多,着忙用手撩起些水儿,冲洗脸上涂抹的那些横七竖八的草木黑灰。一边擦拭,一边思忖: “听蕊娘姊姊那口气,恐怕已是觉察出,俺便是这位不请自来的『贼人』了吧?否则,怎会突然提起和诗之事?” 想到这儿,少年不免有些懊恼: “究竟是哪儿露出了马脚?” “……对了,想来想去,恐怕是俺那声惊呼,忘了掩饰嗓音。不过说起来也真怪,那当儿还真好像被人踢了一脚——呵~一个人行事,就是有些惶恐;若是那居盈在此,估计俺胆子便会壮上许多吧!” “呃~蕊娘最后那诗又究竟是何寓意?好像语调儿颇有些凄清悲戚啊……其实这也难怪,蕊娘姊姊今晚看清胡世安那番凉薄面孔,一定也很难过吧……得,也想不得许多;反正那无耻之徒已被小爷俺一顿拳脚打跑,以后蕊娘再也不用上当啦!这事儿如此便算过去了;再歇得几天,想那蕊娘姊姊的心情,便会慢慢好起来吧!呵~” 说到底,醒言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小少年。纵然他再是如何聪敏,于这人情世故方面,却也是想不到那么通透。对他而言,这世间没啥事儿能让他愁上许久。 少年晃了晃脑袋,甩了甩沾在脸上的水迹: “哈~刚才那位无耻之徒,倒是让俺一顿好吓——恐怕这辈子他也再不敢来这花月楼厮闹吧?真是快哉快哉!” 一想到这,醒言心中便是直呼痛快! 心里这么琢磨着,手脚也未停歇。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将脸上灰沫儿洗净,又将那块皂色抹额布巾,小心翼翼扔到花圃的僻静角落,从怀里取出自己原先的那块帛巾,将头发重新束好。 一番改头换面之后,再也看不出半分匪气。 装束停当,醒言心下这才安定;整了整衣襟,轻咳一声,便从那水池旁边的假山影里转了出来,大模大样的开始在院中摇摆逡巡——前后片刻光景,这位原本怪模怪样的落草山贼,便摇身一变,变回到为这花月楼保宅安民的当值护院! 这时候,心情开朗起来的少年,发现这原本阴郁的院落里,现在也清亮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那原本被云翳遮掩的月亮,又从流云堆里钻了出来,将一片清泠的月华,毫无吝惜的洒落在这饶州大地上。这位正在院中漫步的少年,身上也似乎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只可惜,这片清静的景况,并未能持续多久。正自志得意满的少年,还没等他走得数武,便突然听得“哎呀”一声惊呼,自他口中夺口而出—— 这一次,醒言可以肯定,方才的的确确有谁,在他头上突地敲了一记! 少年也是机敏异常,几乎在他惊呼出口同时,便猛的一个转身,凝目朝身后四周扫去——只见月亮清光静静的洒落下来,这个秋夜小院中空空落落,半个人影也无! “苦也!怕是又遇上妖怪了!” 才刚刚定下心来的少年,遇着这古怪事儿,这心中又开始惊惶不定起来——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自己和那清河老道,降那祝宅凳妖的惨状儿,至今仍是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且不提少年如何惶恐;不用说,方才这一记敲击,正是那位灵漪儿小姐所为。原来,这位“黄雀在后”的小姑娘灵漪儿,不知为何却还是没有离去,只拈着那“水无痕”的法诀儿,一直隐隐跟在醒言的身后。 方才这一记敲打,正是灵漪儿见到这位刚刚“行侠仗义”完的少年,那副旁若无人的自得模样,便不由自主的有些生气,于是忍不住又出手敲了少年脑袋一下! 唉~其实醒言也是委实冤枉;灵漪儿用着这隐身法儿,他如何能不旁若无人? 任性的小丫头这一敲不要紧,倒是让醒言在那儿又惊又愁: “罢了!看来真个是流年不利,十之八九,今个又是遇着妖怪了!” 现在想来,之前自己在蕊娘屋里吃的那一脚,却也并非是自己的错觉;而胡世安那厮在自己停手之后,却仍似被人殴揍,恐怕也不只是在那儿虚张声势。 “逃?”这是醒言第一个反应; “不行。”马上否决。 “这妖怪行路无影,飘忽无常,俺只用这爹娘生的两条腿,定是跑它不过。” “……嗯,细想这妖今晚情状,不如——便如此吧!” 经过几番历练,醒言现在也着实机敏,心念急转之间,立马便有了主意——正是少年血气方刚,不免有些胆大妄为;刚刚赶跑胡世安这个人祸,却又要执意来捉这“妖怪”! “唉,俺背上这把刚得来的钝剑,似乎也非是凡铁;可居然一直啥动静也没有!看来,恐怕也算不得啥好宝贝咧。” 这时,忍不住想起往日看来的那些“宝剑遇妖示警”的志怪故事,醒言心下不免有些抱怨。 “且顾不得这许多,还是全力施展自己这擒妖法儿吧——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只见醒言不动声色,在这花园草径上,又似是若无其事的走得几步,忽然开口,自言自语道: “嘻~想起来,那蕊娘长得也真个不赖!一身细皮嫩肉的……啧啧!不如我再……” 虽然欲言又止,但让人觉着,这少年现在正是春心大动,垂涎欲滴。 临了,许是说得口滑,大概也是心里话,这位内里心正悬到嗓子眼儿的少年,懵懂间又不自觉的加了一句: “嘿!蕊娘啊、就是比前日来胡搅蛮缠的那个小女子,温柔可爱得多!” 幸运的年轻人完全不知道,正是他最末这句无心快语,反倒成了关键的一记神来之笔: 那灵漪儿听得少年前面那几句话,便已是气不打一处来;再听得这最末一句,更是火上浇油! 只见遁在空影中的小姑娘,陡然晃动娇躯欺上前去,正要给这位满口胡柴的轻薄小子,再敲上一记——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却是那六识敏锐的少年,猛可间察觉出身后一丝风声袭来——说时迟那时快,醒言立时身如电转,双臂倏然伸张,如戟如钳,当下将这位能隐住身形的“妖怪”,死死抱住! “喝!哪里走!” 少年一声低吼,便将锁在怀中的这“妖怪”,死死按倒在这花圃草坪之上! “呀~” 耳畔传来一声惊唤。 “好你这妖物,还敢叫屈~让你尝尝俺太华道力的厉害!” 见扑捕成功,少年却丝毫不敢懈怠,心里一直惦念着上次那榆木凳妖的凶猛,赶紧按照上次在那马蹄山上悟得的法门,将自己身体里那股“太华道力”,极力唤了出来——虽然自那夜以后,自己这“太华道力”便有若游丝,但好歹也略胜于无,现下正好拿来降妖! “多丑的妖怪俺都不怕……” 醒言嘴里咕咕囔囔,不停的给自己打着气儿。他觉着还是尽量做好思想准备为妙;若是那妖物实在丑陋不堪,也不至于一下子惊得撒手,功亏一篑,反让它来害了自己。 呵~这太华道力果然威力不凡!刚一使出,极力偏着头的醒言,便见自己身前这紧紧压住的妖物,在月光中渐渐现出了原形…… 却原来是那位及笄少女灵漪儿,突遭此袭,真个是又羞又恼,全然忘了再施展那“水无痕”的隐身法咒! …… 此刻,醒言真可谓是紧张万分,努力强迫着自己扭转目光,朝身下这“妖”望去——却在那四目甫一交接之时,一声惊呼响起: “呀!怎么是你?!” 只见在那片皎洁的月辉下,在少年紧抱着的怀里,一朵明珑娇妍的羞靥,在月光中悄悄浮出水面…… 正是: 水月无痕浸小楼 悄指触冰瓯 片语绘来清倩影 浣尽忧愁 劝携佳人泛兰舟 回身抱成双笑 竟体莲香收…… 许是这眼前景象,和自己那预想中的那青面獠牙的“妖容”相去太远,醒言乍睹怀中这少女娇憨俏丽的模样,一下子便怔仲在当场,邓邓呆呆竟忘了松手——少年一双臂膀,仍然牢牢箍在灵漪儿柔软的身躯上! 而这怀中之人,现在却是羞惶万端。说起来,灵漪儿这刁蛮小丫头,向来都惯于颐指气使,一呼百应,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被这莽撞少年压在身下,却完全忘了呵斥,只在那里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得半句话来。 对少女而言,更要命的是,待她回过神来,察觉出眼下这羞人的状况儿,也努力想要挣扎起来,脱离这惫懒少年的钳制——却发觉,不知怎的,原来自己力量也算不小,现下却是浑身酸软,提不起半丝力道来! 于是乎,那短时石化的少年软玉温香在抱,而这娇憨无措的少女,一时也只好乖乖待在环抱之人的身下,任那少年口鼻之中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的嫩脸上——这对小男女,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秋夜里,就以这样无比尴尬的姿势,躺倒在这秋叶满坪的枯草地上,一动不动…… 幸好过不得多久,这少年也终于反应过来,觉察出眼下这情状着实尴尬。甫一念此,醒言赶忙松开双臂,一下子便立起身来。 慌乱之中,又打量了一眼眼前仍然仰面蜷躺在地上的少女: “苦也!~怎会又是她?真想不到她还会这隐身法儿!” 醒言心中是又惊又奇。 只是不管怎么说,总是他先将人家扑倒——想到此节,醒言赶紧俯身向前,探手向那少女,便要将兀自慵卧在地上的灵漪儿拉起来。 不料,大出少年意外的是,在他手刚伸到一半时,却见那地上状若瞑睡的女娃,竟是一弹而起,急急避出几步之外。 原来,这位素行无忌的灵漪儿,现下胸中却正如有只小鹿在那儿乱撞,那心儿是怦怦跳个不住。却见这少年又伸手过来,小姑娘立时觉得好一阵心慌意乱,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股气力,从地上一跃而起,闪躲到一旁。 现下已近深夜,四处杳无人语,楼舍上原本亮着的几点灯光,现在也全部都熄掉了。一阵夜风拂来,吹得满地的秋叶簌簌作响。 被这带些寒意的秋风一吹,醒言总算完全回过神来。想想方才的诸般事体,他心中不禁是叫苦连天: “晦气晦气~真个是冤家路窄!却让我如何又偏偏冲撞上她?!” 在少年想来,按以往几次的经验,这少女今番被他如此冒犯,定会变本加厉,对他更加不依不饶。 想到此节,醒言不禁一脸苦笑;嘴里却用着自己最诚恳的语气,向那位犹自避在一旁的少女,抱歉道: “实在对不住,刚才真个没瞧清楚是您,所以……刚才压着你哪儿没有?痛不痛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灵漪儿闻听此言,更是羞赧难当,只在那儿俛首拈带不语。 这十六岁的少年哪晓得少女的心思,见这位素来蛮缠的女娃儿,今次竟在那儿只不说话,心下大奇。 越是这样,醒言心里越是不踏实。 “呣?对啦,”醒言似乎突然想起来啥,“眼前这位蛮缠女孩儿,却不正是那云中君老丈的孙女么?” 想起自个儿与这丫头的爷爷,关系还算不错,醒言顿时来了精神。只见他赶紧涎下脸来,跟眼前这少女猛套近乎: “呀!想起来了,原来您就是那位德高望重的云中君老丈的孙女儿?啧啧,俺对您可是久闻芳名啊!呃、” 刚说到这儿,醒言却想到,自己还真忘了问云中君他这孙女儿的芳名。轻咳一声,赶紧掩饰过去: “咳咳,怪不得老丈总在俺跟前夸你,说他这乖孙女儿又聪明又伶俐,长得还很漂亮!今日这一见,果然是真材实料、货真价实,小子俺是一定要久仰的了……” “尽瞎说!” 却是那灵漪儿缓过劲儿来,听这少年极力哄自己开心,却说得是语无伦次,忍不住出言答话: “什么货真价实呀~还童叟无欺呢!只把俺当货物——爷爷一点也不疼他可怜的孙女儿……又怎会夸人家长得好看啦!” “呵呵!姑娘教训得是~是俺比喻不当、比喻不当!” 见这位难缠少女终于搭腔,醒言立时大松一口气,赶紧顺竿儿往上爬: “呵~是俺懵懂,不晓得说话,又如何能把姑娘这琼葩玉蕊般的好人儿,比作那寻常的货物——不过姑娘一定得相信俺,你爷爷确实夸过你好看!不信你回去问问……” 说起来,这少年也是个机灵鬼儿,为哄得这少女开心,不再怪责于他,当下是好话如潮,并不吝惜言语——反正也不怕这小姑娘回去问;即使问了,那云中君又如何会驳他的话儿,对自己的孙女儿说她不好看? 好话说尽之时,借着月亮的清光,醒言偷偷打量了面前少女一眼——只见她脸上正挂着一丝盈盈的笑意。醒言心下顿时大安。 “呵呵~其实仔细瞅瞅,这女娃儿还真是很好看的!” 月光中,灵漪儿长身玉立,生得是骨肉停匀,玲珑有致;素洁的月华,映照在那张线条柔媚的俏靥上,越发显得她流光动人,不可方物。 如果说,居盈是那空谷仙苗,这灵漪儿便是那芙蕖晓日。 愣了片刻,醒言又想起方才的事儿,不禁赞道: “姑娘果然不愧是云中君的孙女,居然会用这样神妙的隐身法术!小子俺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少年这声称赞,倒说得是真心诚意,发自肺腑。 说起来,虽然也跟着清河老道做过不少法事,但这等玄妙的法术,醒言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自然觉着无比的神奇。 “开眼界了吧?” 却是那灵漪儿,见这惫懒少年突地这般恭谨,觉得好生有趣,便跟他打趣道: “不过任我这隐身法术再是高明,却还是敌不过咱们张大侠客的……” 刚说到这儿,灵漪儿忽的止住不语——原来,她又想起方才那羞人的场景,面上那丝早已褪却的红霞,不免又是燃上了脸颊。 “呵呵,呵呵~” 醒言闻言会意,却不便答话,只好在那儿呵呵傻笑。想想自己方才那番举动,对这女孩儿家而言,着实算是非常的无礼。 “对了,有件事儿想跟姑娘说明一下。” “啥事?”见少年如此郑重其事,灵漪儿倒有些诧异。 “既然姑娘是那云中君老丈的孙女,想来在俺那儿的『神雪』玉笛,也本应是姑娘之物吧?原来小子确实不知此节,跟姑娘闹出不少误会,实在抱歉得紧,还望姑娘原侑则个!” “哼哼~现在知道是谁不讲道理了吧?” 这话听起来是在嗔怪,内里却是颇含委屈。 “呵~都怪俺以前不知内情。不如这样,你在这儿少待片刻,待俺回房取得那笛儿来,归还给姑娘,也算是物归原主。” 这些天来,醒言与那“神雪”玉笛朝夕相伴,一时便要分离,心里也是万般难舍。但他虽然久历市井,但内里却还是个朴实的郊野少年,在山里人淳朴敦厚之风的熏陶下,深信一物不可妄取的道理。现在既然这笛儿遇得原主,也应该将它完璧归赵了。 “……” 奇怪的是,这还笛之人如此爽快,笛子原主却不知怎地犯起了踌躇。 醒言见灵漪儿轻咬着嘴唇,只不搭话,倒是有些糊涂: “这女娃几番折腾,不是一心想要索回她那支玉笛吗?怎么现下却只不答话。难不成是不相信俺?” 醒言刚要开口打消少女的疑虑,却听得灵漪儿轻轻说道: “现在天色这么晚了,这风吹得身上也有些寒凉,今个儿俺还是先回去歇下吧……” “唔?那俺啥时还你笛儿?”看来,醒言已是铁了心要把笛子还掉。 “……” 看不出,这位口舌便给、行事更是不拘法度的少年,竟然还是个实心眼儿。 “嗯,也不急在这一时~好吧,为了表示你还笛的诚意,那你下次带上那神雪笛儿,亲自送过来还我吧!” “没问题!——只不过,俺还不知道贵府坐落何处呢。” “很好找——我家就住在那鄱阳湖附近。你还像上次那样,在鄱阳湖边吹上一曲,我听到了,自会出来寻你!” 正是: 堕怀明月三生梦,入手香脂半世缘。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九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 接下来的几天,倒又过得平淡如水。那蕊娘只似不知那晚之事一般,碰见醒言倒也与往常无异,依旧肃穆庄洁。只偶尔,遣那丫鬟迎儿,给醒言送来一些果品点心。 虽然与灵漪儿约定要去还笛,但醒言倒不着急。因为过不得几天,便又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日子。 以前,除了逢年过节,所有的时间对醒言来说,都几乎没啥什么区别——除了发工钱的日子。但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自从两个多月前与那居盈相识,醒言便觉着每月中又多出了比较特别的一天。 再过几日,便已与那少女居盈相识两月了。醒言打定主意,到那时再去还笛,顺便看一眼那常在梦中出现的鄱阳烟水。 偶尔想起来,醒言却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可笑: “呵~俺啥时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呢?” 对于这管玉笛,虽说醒言那晚慨然应允将它归还,但毕竟还是有些恋恋不舍。与这笛儿相伴了这么多时日,这管玲珑可爱的神雪,对醒言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个谋生的工具了。这根笛儿,现下便好似醒言的一位朋友一样。 虽然笛儿即将归还,但花月楼这口饭食还是要讨的。醒言得空,便去那乐器铺子里转了一遭,左挑右拣一番,花得些银钱,买回一根还算不错的竹笛。 浸淫其中日久,现在醒言对这乐器已经颇为谙熟了。他知道,在挑拣时不光要看竹笛的材质,看它是否是特地贮存很久的那种竹材所制;还往往要在平处滚动一番,看这竹管是否圆直——可别小看这些细枝末节,在醒言这些个靠笛子讨生活的行家眼里,往往便是这样的细微之处,决定了一枝笛子吹起来是省力还是费力,音色是好听还是难听。 看样子,醒言已将当年那番向道之心,早忘到爪哇国去了,似乎准备安心做一辈子乐工了。 话说这日下午,奏过几场乐曲,醒言终于准备要去给那灵漪儿还笛了。 照例,跟花月楼的老鸨夏姨请过假,醒言便将玉笛“神雪”别在腰间,准备出发了。当然,自个儿平日攒下来的那些工钱,照例都是要揣在身上一起带走的。 少年此举倒非小气。也许这些银钱对那有钱之人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但对于醒言这样的贫苦少年来说,这三四两银子,已是很大的数目了。因此,无论醒言去哪儿闲逛,这几锭散碎银钱,向来都是要珍重再三,随身携带的。 趁太阳还没下山,醒言便赶紧上路了。所有东西都带齐,只有那把铁剑,却唯独被主人忘却,委屈的斜靠在醒言屋中墙根之上。 在他刚刚上路不久,倒是发生了一件事儿,颇让他吃了一场惊吓—— 正在醒言闷头赶路之时,却发觉他脚下这大地,却突然之间摇动起来!自己一双脚,便似踩在那棉花堆上。 初时,醒言还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可走得几步,才发现这脚底下的土路确实是在颤动。 “呀!地震了!” 越往东行,醒言便觉得这地晃得更加厉害,自己这身子,便似在那儿不由自主被人摇摆。 “怪哉~咋好好的这地便摇震起来?” 在醒言的记忆中,似乎还从未遇到过地震。因此,在初时吃惊之后,他倒是觉得这事儿颇为新鲜,当下便立在那里不动,感受这无风自动的奇妙感觉。 “呵~还蛮好玩的!” 只可惜,还没等他怎么过足瘾,过得一小会儿,这土道便不再摇动了。醒言不甘心,又等了一阵子——却再也不见丝毫动静。 见到这地不再晃动,醒言倒颇有些悻悻然,只好又继续专心赶路去也。 虽然那鄱阳湖离饶州城,也着实不近;但少年现在脚下步履颇快,一路脚不停步,倒没有费多大功夫,便在那日头刚刚沉落西山之时,赶到了鄱阳水泊的边上。 到了鄱阳湖,醒言倒没有着急高吹那笛曲儿,将那索笛的小姑娘着忙招过来。 好不容易来趟鄱阳湖,醒言自有他的打算。 “呵~~那云中君的孙女儿,几次见她都在夜里;现在天色还早,俺到不必着急寻那有人家的地方,去吹笛惊动她。” 这么想着,醒言便沿着这鄱阳湖岸,一路迤逦,向当初与那居盈笑语晏晏之处行去。 虽然中间只相隔了两个月,但对于少年来说,那几日的相聚,却似乎已过去了漫长的时光。 千山万水,虽然阻隔了鲜活的容颜,但却隔不断深埋在心底的思念。 旧地重游之际,这位原本心思简单的少年,现在却是思绪万千。现在醒言终于知道,如何这“睹物思人”的滋味;这一路行来,真个是见菊蘅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 又来到那块湖石旁边,醒言对着这块居盈曾经倚过的顽石,出神了一阵子。虽然,醒言明白自己身份低微,又与她相隔千里,几无相见之机;但自与居盈在那场风波之中生死与共,醒言知道,他再也忘不了那张宜嗔宜喜的面容。 “这管神雪笛儿,明日便再也不是我的啦;还是拿它再吹最后一次吧。” 这般想着,醒言便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管,小心擦拭了几下,放到唇边,吹奏起来。 一缕清扬的笛音,便在这鄱阳水湄,翩然而起。 这时候,日头已落在那西山之下;一轮明月,正悬挂在东边的天上,将千里的清辉,洒在这波光万顷的鄱阳水面上。月亮的清光,与那水天相接,映得青天如洗,明湖如镜。纯净的夜空中,只漂着数缕纤云;而在那极西之处,却仍有几绺赭霞,其色鲜明如染。 水面偶有风来,便吹得月影如潮;一抹微云绕着远处晚归的渔帆,正闻得这笛歌隐隐。 少年这缕寄托着思念怀想之意的笛声,便在这样的水月烟霞之间摇曳、飘飞。 对于曾奏出奇曲《水龙吟》的醒言而言,现在他已经不再拘泥于一曲一谱、一声一调了。面对着这涵澹廓潦的湖天云水,他只是随心所欲的奏着。心之所至,音之所至。所有的音调拍节,都是随心所发,却又自合音律,自有一股天然的韵致。 这缕实为心声的清籁,便随着那晚风的轻卷,掠过湖边、绕上云巅——那一刻,少年所有刻骨铭心的旖旎与遐思、所有的空灵与澄澈,俱在这鄱阳湖寂静的夜空中,飞扬,飘舞。 正是: 秋水长天,卷流霞于一幅;明沙碧岸,飞清冽之霜笛。 正在少年将他整个的身心,都融入到自己那笛声中去之时,却不知道,在离他不远处的水面上,在那月光映照下波光潋滟的湖水之中,正有一位韶致嫣然的白衣少女,沐浴着满身的月华,从那泓泠泠的秋水之中,冉冉的升起。 这位恍若水中仙子般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数度与醒言交接的少女——灵漪儿。 只见她踏着水面的波纹,来到这湖岸之上。然后,便静静的立在醒言身旁,默默的听他用心吹奏的笛曲。 现在醒言正是全身心的投入到这玉笛笛曲之中,虽然他那奇妙的观感告诉他,那位少女已经到来,但他已入此中之境,还是不愿停下手中的笛儿。 空明而又清灵的乐音,仍然流水般从那玉笛神雪的音孔中,流淌而出,飘荡在面前的青天云水之间。 出奇的是,这位原本一见醒言便惯于喧闹的少女,此刻却没有出声惊扰少年。 又听得一阵,这位已经换成一身素洁宫装的少女,衣袖轻挥,飘带于左右,缓步来到水沚岸边,低头默念数语,再将玉手一招——却见那波光微潋的湖水之上,蓦然立起水柱数株,又在那灵漪儿低语之下,竟渐渐凝成一把弦柱俱备的凤首箜篌。 在月华清辉的映照下,这把用秋水凝成的箜篌弦上,犹流动着点点明澈的光华,望去真个是如真如幻,如梦如烟。 灵漪儿轻轻擎住这把水箜篌,玉指拈作兰花,在这秋水之弦上拂过。一阵清泉般的叮咚铮淙之声,悠然响起。这缕柔婉的琴声,与少年那缕清冽悠扬的笛音,温柔的应和着,便似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少女,正在温言软语劝解着愁难排解的少年。 仙籁一般的乐音,便这样流淌在鄱阳湖畔的云天烟水之间。 转过几个调儿,少女手中那把水做的箜篌,却突然消散成千万朵水珠,满天飞舞! 在这漫天水花的环绕之下,灵漪儿莲步轻移,就这样盈盈踏上这微漪的湖面,軃袖轻舒,衣带翩跹,和着醒言那玉笛的节拍,就在这鄱阳水面上作凌波之舞…… 若往若还之间,忽听得这凌波仙子轻启朱唇,珠喉乍啭,歌曰: 绰约凌波尘不染 亭亭玉立水中仙 莲房深锁情难露 半吐幽香淡如烟 ………… 后有人赋诗赞曰: 山淡水痕收 寥落鄱阳烟柳 白云乡里歌温柔 笛迷野渡 水舞芳洲 云水深处系兰舟 正年少 曼许风流 同看月湖秋 ………… 笛音缥缈,歌声婉转。当最后一缕笛音和歌声,一并消失在这夜晚的湖风中后,醒言的神思,也似乎渐渐从那缥缈的云端,又回落到人间。 刚刚歌罢舞罢的灵漪儿,轻盈的飘过水面,又来到醒言的面前。 “来得恁早,却只顾吹笛。”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方才柔歌婉舞的少女,现在却是有些埋怨。 醒言听了,却未回答,只是两目直直看着灵漪儿,口中吃吃的说道: “你……是那水中的仙女么?” 现在这位邓邓呆呆的少年,满脑子里都装的是方才灵漪儿在那水面之上,停伫如常,轻歌曼舞的模样。 “不是!我是那水里的妖怪!吃人哦~” 见到这位原本灵便的少年,现在变得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灵漪儿促狭心又起,忍不住出言相逗;同时,还扮了鬼脸,装出舞舞爪爪的架势;只可惜,这女孩儿委实好看,这鬼脸的效果,实在甚微—— “呼~~” 少年闻言,倒似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这水中的妖怪,便是这么好看——那日扑你之前,俺还真以为要吃一场惊吓,料想着要见到那青面獠牙、满口流涎的模样!却没想……” “好你个醒言,还是那般惫懒;说得好听,却来偷偷损我~” “呵~不敢不敢。见到你这样的妖怪,惊是要惊的,不过却只是惊艳!” 可能是这些时日里,见到的神异怪诞的事儿太多,现在醒言从起初的震诧中回过神来,说话又复顺溜起来。 虽然,灵漪儿以“妖怪”恐之;可瞅着她这副明丽雅绝的模样,醒言却实在是怕不起来。而且不知怎的,虽然这眼前这少女流光艳艳,但几次混闹下来,醒言对她却丝毫没有啥自惭形秽、手足无措之感,口中的话儿是说得一如既往的顺畅滑溜。 “我、我可是妖怪呢!” “若是妖怪绮丽如此,又要置那仙子于何处?” “……你这人还真是惫懒,满嘴虚言,只晓得来骗我。” 虽然嘴上这么说,灵漪儿心里倒着实喜欢。说起来,这“雪笛灵漪”的艳名,驰之四海;但似乎,倒很少有人与她当面提起。因为以她的身份,平日敢与她言笑无忌的,便没有几人;再兼之众人对她之美,似乎早已是约定俗成之事,往往倒反忘了来赞她的姿容美貌。 不知不觉的,灵漪儿在江河湖海那些个同龄子弟印象中,渐渐变得颇为高不可攀,其行事风度,也常常让人感觉是冷傲无俦。这“雪笛灵漪”之中的“雪”字,虽然指的是那玉笛“神雪”;但在暗地里,被那些个倾慕她的少年子弟,解释为“冷艳如雪”,恐怕也未为可知。 若是醒言知晓,眼前这位蛮缠不清的任性少女,平日里竟还是那般形象,恐怕会觉得这比那“清河老道道德高深、视钱财如粪土”,而更难以接受吧! 现在不知怎地,这位娇傲如雪的灵漪儿,因着这根笛子,碰上这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少年,竟是觉得格外的惬意轻松。在她的心里,只觉得这些时日与这市井少年的争斗,竟似是自己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事儿。 不知不觉中,她竟渐渐有些留恋起这样的感觉——其实,在那个尴尬的晚上,那少年提出马上便要还笛,那一刻她的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慌张。而这些天来,虽然那晚被男子突然紧搂在怀中的情景,着实羞人,但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在灵漪儿的脑海中。每次想到,这位“雪笛灵漪”的俏脸上,便是红了又红! 而对于这位心思单纯的市井少年而言,倒反而显得迟钝得多,心里没啥特别的感觉——虽然,开始那几次少女的纠缠,着实给他造成不少困扰。 醒言正不知这些内情,见少女嗔怪,呵呵一笑而过。看着眼前这位衣带飘飘的女孩儿,醒言突然想到自个儿今晚来这儿要办的正事儿,便开口说道: “姑娘会这些个神奇法门,又生得如此好模样,那一定是仙女啦~对了,今晚俺是来给你还笛的,姑娘这就将这笛儿收回吧。” 说着,醒言便将握在手中的玉笛神雪,伸向灵漪儿,让她接下。 只是,少女却未伸手去接—— “……你看人家穿成这副模样,却还有哪处可以盛得这笛?还是先放你这儿吧,暂且帮我保管一下~” “呃?” 醒言闻言愕然——这小丫头最近咋转性儿了?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她是千方百计的要来夺笛;现在自己两次三番的主动将这笛双手奉上,她却又不着急讨要了。 “唉!看来有句话说得没错——最是小女子的心思难猜啊!” 正在醒言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得那灵漪儿嚷道: “哎呀~刚才歌舞一番,我倒有些累啦!肚中似乎还觉着有些饥馁——不如我们便去寻个食处?歇歇脚,也好告诉你人家是不是妖怪!” “也好。去哪儿呢?” 虽然醒言想起自己怀中的几块干饼,不过倒是并未扫兴。 “望湖楼吧~” 看样子,这鄱阳水畔的食居“望湖楼”,倒真个是闻名遐迩。 “呃……那地方我也曾吃过呢!” 醒言倒是一直颇以吃过望湖楼为自豪,听得少女提及那“望湖楼”,便又忍不住提了一遍。 只是……一想到那儿的菜价,少年就不免有些皱眉: “那地方是不错,只是太贵了……上次、上次还是旁人请客的呢!” 在这灵漪儿的面前,醒言倒不觉得说出这事儿有啥丢人。一来,反正他觉着,经历过那几次风波之后,自己在眼前这位少女心目,形象恐怕早已是不咋的;二来,那望湖楼委实是贵,他可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便这样白白花费在这所谓的人情面子上。 “贵怕啥?既然是我请你去的,自然是我付帐啦!~” 恐怕灵漪儿也是知道少年的处境,倒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出言相讥。不过,说过之后又忍不住添了一句: “上次……上次是不是那个叫什么『盈掬』的姑娘请你的?” “呃?” 乍闻此言,醒言倒是一惊,想不到这丫头消息竟是如此灵通,连这都猜到。不过转念一想,倒又释然——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她爷爷云中君告诉她的吧。 想起来,这位云中君老丈,其孙女便有如此神通;恐怕他自己,也定是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吧。 “呵~你爷爷告诉你的吧?确实是一位姑娘请我的,不过却不叫『盈居』,而是居盈也~” “哼!就知道是她——想不到你这惫懒家伙,竟然还能走桃花运~” “别瞎说!对了,现在有钱而且大方的女孩子,变得这么多了?” ……就这样,两人一递一答,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便离开这人迹罕至的清冷湖石,朝那鄱阳县城的望湖楼迤逦而去。 不知是不是寒夜凄清,到得那儿,醒言却发觉今晚这望湖楼倒没多少客人。上得楼来,这楼上的客人更是寥寥。醒言又寻得上次与那居盈同食的临湖雅座,招呼灵漪儿坐下。 毕竟是人家请客,醒言倒没有羼越,将伙计叫来,只让灵漪儿点菜。少女先略点了点两三个菜,倒颇为清淡,以素菜为主。然后便在那儿犯了踌躇,不知该点啥好。 “看来,这女娃儿倒不经常出来用食。” 看来,还得自己帮忙检点一下菜单。醒言记得灵漪儿开始喊饿,便向她推荐了这望湖楼有名的面点——细屑汤圆。 醒言原来在那稻香楼当伙计之时,便常来这望湖楼行走,对这儿的特色菜肴也是颇为谙熟。这望湖楼的细屑汤圆,也算是它的一大特色。一般街市坊间的汤圆,常在米屑杂兑小粉,虽然吃得细腻,但却颇费咬嚼。而这望湖楼的细屑汤圆,却不杂那小粉,只纯用上等米屑;又不知厨间用了啥法儿,直将这汤圆做得是晶莹剔透,入口即化。 而这细屑汤圆,相对于望湖楼其他菜肴而言,实在算不得贵,因此醒言便跟少女细细剖析一番。听得醒言这般推荐,灵漪儿当然也无异议,依言又加得两份细屑汤圆。 正在一旁招呼的望湖楼伙计,却正是那位与醒言相熟的小厮。上次见这他带那居盈来,便已是十分惊奇;这次又见醒言与这位娇艳非常的少女同来,更是大为惊诧,心说这小子最近咋神神怪怪的,认得这许多好人儿。 在他们点菜的功夫,这伙计虽然不敢逼视那位容光灼灼的少女,但却不住向醒言注目,简直忍不住就要出口相询。 当然,虽然惊艳非常,但最后那伙计的本份,还是没让这小厮轻举妄动。在醒言二人点好菜之后,便高声唱喏离去。 伙计刚刚走,灵漪儿便忍不住问醒言: “上次和你来这儿的那个居盈姑娘……她长得好看么?” 虽然,爷爷已经告诉自己,那位少女盈掬,也就是醒言口中的“居盈”,长得如灵蕊仙苗一般,非常的灵秀娇丽;但她那少女的本性,却还是让她忍不住出口问询。 提起少女居盈,醒言心中却是有些五味杂陈。转头望向窗外那一湖月辉映照的烟水,醒言沉思片刻,答道: “居盈很好看。她的样子……” “山迎眉而失色,水遇目而不明。”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十章 小姑居处本无郎 “真有这么好看吗?” 听醒言说得这般玄乎,灵漪儿倒颇有些怀疑。其实,在灵漪儿的内心里,倒也颇以自己容貌自负。虽然,平素甚少有人当面夸她长相,但毕竟是青春女儿家,自己倒也常常趁那四处无人之际,在平洁如镜的水边拈带自照。品评一番之后,每次都觉得自己还生得不错,嘻~ 刚才,这位常常只能自恋自惜的女娃,好不容易听得少年在那水边当面赞叹自己,心里正一直甜着;却没想到,这少年方才竟用“山迎眉而失色,水遇目而不明”这样的过誉之词,来形容那位少女,真是——有这么夸张吗? 灵漪儿倒是心直口快,也不太懂那世态人情,心里不服气,口里便说了出来;也不管在不太熟稔的男子面前,争说这容貌妍媸之事,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咳咳~” 听得灵漪儿有些不服气的反问,醒言立马便反应过来。他倒不似灵漪儿那般见识单纯,毕竟也在那饶州市井中行走了多年——醒言突然意识倒,方才自己在这女孩儿面前,这般毫无遮拦的夸说另外一位女子的美貌,可能却是有些不太合适—— “居盈的容颜,俺自己觉得极美就行了,又何必说与别人听?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儿。” 想通此节,醒言倒有几分怨怼自己方才失言,便赶紧轻咳两声,将这话题一句带过: “呵~这也只是俺自己的看法嘛——对了,倒忘了问及仙子的芳名?” “什么仙子不仙子的,你叫我……” 说到这儿,灵漪儿立时顿住,那俏脸之上,倒是有些菲红。这倒不是因为听那醒言称她仙子——事实上倒也经常有人这般叫她。她有些欲语还羞,是因为,灵漪儿也知道,一般这世间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少女,是不便轻易将自己的名字告诉陌生男子的——上次那居盈在刚与醒言认识不久,便轻易将那“居盈”名字告诉他,却是内有另一段隐情。 看来,醒言光顾掩饰方才的失言,倒忘了另一个忌讳了。 “呵~” 醒言现在也醒悟过来,正要出言收回方才的问询,却听得那座前的少女说道: “……俺小字灵漪——反正即使我不说,我那一向偏袒你的爷爷,也会告诉你的。” 刚刚还有些羞涩的少女,立马儿便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家中之人都叫我灵漪儿——我也准许你这么叫~” 虽然这话说得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口气,但声音倒有些低了下去。 “呵呵,结识这么久,到今日才知芳名!灵漪儿……这名字倒是不错的,正配你这水中的仙子。” 正说话间,那点过的饭菜,也似流水般送了上来。两人俱都动筷,一时倒也无言。 待那热气腾腾的细屑汤圆端了上来,醒言赶紧止住正夹起汤圆便要往嘴里送的灵漪儿,示意她不能心急,得细咬慢咽。否则,若是着忙咬嚼这刚出锅滚热的汤圆,恐怕便要烫坏她那小吻了。 “嘻~想不到你这人本事都在吃上了!” 听得醒言如此在行,灵漪儿忍不住戏谑了一句。不过,看起来小姑娘倒真的听了醒言之言,不再那般着急。 待吃得一两个汤圆,灵漪儿便在那儿口齿不清的说道: “唔……好吃……这小粉团、竟是入口即化——想不到这望湖楼竟有如此美味之物。嗯,以后还要常来!” 看灵漪儿吃得开心,醒言心里也颇为高兴。 “呵~以前倒不觉得,这女娃儿其实还是蛮可爱的!” 想到这个,醒言突然也想逗逗她: “我说灵漪儿啊,且别着急吃;俺有件正事儿要跟你说。” “啥事?” 正忙着吃菜的灵漪儿,闻言抬起头,看着醒言。 “你爷爷云中君,曾跟我说过一件事。我想这事还是要跟你讲一声。” “嗯?” 见少年说得郑重,灵漪儿也放下手中筷子。 “是这样的,你爷爷曾跟我说,以后让我见了他,不要『老丈』『老丈』的叫唤,那样听得好不亲切。” “那要你叫他啥?” “叫『老哥』。” “唔?” “呀!去死~” 灵漪儿反应过来醒言是在占她便宜,娇叱一声,顺手拈起面前的筷子,便作势要戳醒言。 只是,她脸上笑意盈盈,那筷子举在半空,却终于没戳得出去。只是嗔道: “你便只晓得欺负我!” …… 两人便在这样的笑闹中,轻轻松松的吃着聊着。 逗了灵漪儿一回,醒言后来便再也没有开她玩笑,倒是反复赞她那隐身法术神奇,还有那凌波飞舞的轻功,也着实让他开眼界。 说得多了,灵漪儿倒觉得有些不以为然: “其实你也好厉害呀~听爷爷说,你居然能完整吹出那曲『水龙吟』——人家可是到今天都不会呢~对了,倒忘了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呃~” 这回轮到醒言抓瞎了;他又不好直接告诉她,自己修炼的那什么“太华道力”——那可只是他自称的;自己那股流水般的怪力,其实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那是啥古怪。 挠了挠头,醒言找到个相对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啊,是在俺家那马蹄山头,有块床一样的石头——那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只要俺一靠在上面,便有一股很神奇的力量,传到俺身上;借着这股神力,那晚俺便将那『水龙吟』吹出来啦!” “……尽骗人~哪会有这样的石头呀!” 自从醒言开她那句玩笑之后,灵漪儿便总觉着少年是在逗她。 听得少女质疑,醒言也只能憨憨一笑,不再说话。 不过,只过得一会儿,刚才还疑窦满腹的少女,却忍不住说道: “你家真有那样的石头?我倒想去看看,去瞧瞧你是不是骗我~” “呃……实在不巧啊,那次俺吹出『水龙吟』,不知怎的便是一阵电闪雷鸣,冷不防一个霹雳下来,就将俺身后那块石头震得粉碎——那次可真是好险!” 醒言此时倒还真是心有余悸,因为他又想起那个雷轰电闪的夜晚,还有那猛兽环布四周的诡异情状。 “好可惜啊……” 少女轻轻说了一声,倒没有多言。 看来,她还是相信了醒言的话。 “对了,那笛儿你今天真个不要?那啥时还你?” “呀!醒言你好罗嗦也~” 灵漪儿倒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反正现在也没了那块石头,人家也吹不得那『水龙吟』——还是就先寄存在你那里吧;啥时我想要了,再来跟你讨还!” 其实少女这话,说得颇有些情理不通;不过醒言也非木人,现在他也看出来了,这灵漪儿倒是真心想将那玉笛给他使用,当下也就不再坚持。 “人家可不像你,上次只是叫多吹了几只曲子,你就……” 灵漪儿又记起了上次在那花月楼之事,这位从来娇惯的少女,突然间却觉得万分的委屈,忍不住埋怨起来。 一提那晚之事,醒言当下只有闭嘴,在那儿埋头吃菜,只装懵懂。 为了证明自己对少年是仁至义尽,小姑娘又继续说道: “其实啊,旁人都称我是『雪笛灵漪』,好有名呢!” “呃?那雪笛……便该是『神雪』吧?现在给我了,岂不是有些名不副实?” “哼~所以才说你小气;看我,现在就把这四海驰名的名号,分了一半给你!” “啊~谢谢啊!” 嘴里道着谢,心里却有些嘀咕: “呃……这『雪笛灵漪』,真这么有名么?俺也算常在这鄱阳县左近行走,咋就从来没听说过呢?” …… 时间过得很快;只觉得还没多大功夫,桌上这些饭菜,便被已被吃得大半。 “呵呵,还有一些,赶紧吃吧,我差不多也得早点回去了。”醒言说道。 “唔?” 灵漪儿好不容易聊得高兴,却忽听得醒言说要回去,当下倒觉得有些怏怏,便沉默了下来。 醒言却是得有些奇怪,不知这位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就变得这般安静。 正在诧异之时,忽听得面前少女轻声说道: “醒言,你可知在那神曲『水龙吟』之外,更有一首『风水引』?” “嗯?风水引?那是什么?” 一听除了那神奇的『水龙吟』之外,还有另一首曲子,醒言当下便激动起来。 “我刚会吹那曲——你把玉笛先递给我,我来吹给你听。” “嗯。”醒言依言赶紧将玉笛递与灵漪儿。 灵漪儿此时的神情,倒是颇为庄重。只见她抚摸着这玉笛淡碧的管身,似是自语般的悠悠说道: “神雪,天上笛也。” 说罢,灵漪儿便站起身来,倚在菱窗之侧,对着窗外那浩淼的水月长天,将霜管举至珠唇旁边,吐气如兰…… 一缕幽幽的笛音,便开始在这清廓寂寥的秋水长天之间,悠悠柔柔的回响;那听似清婉低徊的曲调中,却似乎蕴涵着某种奇异的律动。 此时,这望湖楼上的酒客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俩;这低幽的低曲儿,倒不虞扰了旁人。 “这女孩儿……倒是动静皆宜也~” 醒言望着眼前这位倚窗而立的颀秀少女,静静的听她吹奏。 听得一会儿,偶尔向窗外看去,醒言却惊奇的发现,随着这少女唇边玉笛的婉转抑扬,那原本几乎万里无云的天上,竟渐渐聚拢起一朵朵的云霓。初时,也只是片片缕缕的流云了;到后来,越聚越众,慢慢凝滞成厚重的云层。那原本清光千里的月亮,也早已被遮蔽在那浓重的乌墨云团之后。 ………… 又过得半晌,醒言听到,那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这如绵的雨丝,在这波涛浩渺的鄱阳湖面上,滴画出点点的涟漪。 飘摇间,几绺雨丝风片,也悠悠飞到檐内,飘落到临窗少女的青丝发鬟上,为她敷上几分迷离的光华,让她也与这朦胧秋雨一般,如雾,如愁…… 正在醒言呆呆的望着窗前这位如烟如幻的白衣少女,却见她突然止住笛曲,转过身形,对着醒言轻笑一声,道: “现在还想走么?天上落雨了也~” 烛光映照下,醒言终于瞧清楚了,灵漪儿现在的脸上,正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见此情状,醒言苦笑一下,心道: “这丫头还真个调皮。若不忙走,直接跟俺道一声,不就成了?” 却说灵漪儿将手中玉笛递还给醒言,复又坐下,笑语盈盈: “不要老在那儿不说话,便像只呆头鹅——你倒说说我这『风水引』的曲儿如何啊?要不要学呢?” 醒言一听此言,猛然想起还有这茬,赶紧忙不迭的连声答应: “想学、想学!” “呵~若真个想学的话,先得叫本公主一声师傅!” “呃?公主?不是听错了吧?” 醒言心中纳闷。不过在这学曲儿的紧要关头,倒不忙岔开问这个。 醒言仔细看看灵漪儿,只见她那俏脸上,正充盈着慧黠的笑容。见此情状,醒言便知这丫头心里还记挂自己先前对她的戏弄,这会儿正是要把便宜占回来。 “师傅!!” ——对醒言来说,若能学会刚才那呼风唤雨的玄妙曲儿,甭说叫一声了,就是叫上千声百声,又有何妨?醒言这市井少年可不计较这个,那“师傅”二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叫得是又响又脆! “诶!好徒儿~挺乖嘛!这曲儿是——” 灵漪儿正要依诺给醒言背出那曲谱,却突然止住;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算了,想来你的记性一定很差,这谱儿有好多,说了你也记不住。还是下次我把那曲谱书带着,借给你参看修习吧!” “那也成!!” 醒言自然是满嘴答应。他心说,从现在开始自己可要小心伺候着这位女神仙。万一惹得她不高兴,说不定这位向来精灵古怪琢磨不透的小丫头,便要食言而肥,那可大大不妙! “对了,俺倒还真有一事不明,还请师傅示下。” 醒言拿出对老师季老学究的礼仪,语气恭恭敬敬,似乎现在真是对着一位学问高深的前辈老师。 “说吧,乖徒儿。” 灵漪儿装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似乎已对自己这老师的头衔,安之若素。 “为什么这吹吹曲儿,便能呼风唤雨、甚至引动天雷呢?” “这个嘛——” 看了一眼正抻长脖子紧张倾听的醒言,灵漪儿下意识的拉长了语调: “问我,你算问对人啦~” 架势摆过,接下来灵漪儿倒也是认真的回答: “这笛儿吹出来的五音,正对应那五行属性:宫为土,商为金,角为木,徵为火,羽为水。若将这宫商角徵羽五音按一定的法门排列起来,再用那本就不是凡物的玉笛神雪吹出,与那用道力辅助咒语,再施展出法术,有着相同的效果。具体为何会这样,我便也讲不清楚啦。” “那曲『水龙吟』,听说还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啦,我都数不过来了。这首『风水引』,却是我爷爷特地写给我的,因为那『水龙吟』我吹不来。” 说到这儿,灵漪儿扮了个鬼脸;心下却想到,爷爷还是蛮疼自己的。 这首『风水引』,在她家里其实还有个别名,叫作“漪之思”。只是不知怎的,灵漪儿却突然觉得这名字有些羞人,在这少年面前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醒言听了灵漪儿这番讲解,倒也是似懂非懂。虽然还不甚明了,但好歹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别看醒言脸上那神色一如往常,可那内心里,却深深的感到一种震撼。这种震撼,对他来说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即使那晚马蹄山上那样诡异的电闪雷鸣,也没能让他的心弦,像现在这般激动。 少年终于知道,自己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自己曾经认为的巧合。这些个能够呼风唤雨、招雷引电的法术,在这世界上竟是确确实实的真切存在! 特别让他感到兴奋的是,听灵漪儿刚才所言,这种种神奇玄妙的法术,竟似乎皆有义理可循! ——这灵漪儿“师傅”的一席话,便似在这位懵懵懂懂的少年面前,划过了一道耀眼的电光,突然为他打开一道光华绚烂的大门,隐隐让他看到了一幅以前从未敢想象过的壮美景图! 且说灵漪儿,说完这席话,便发现自己眼前这少年,不知为何竟发起呆来。正想要伸手去他眼前晃动,却不防这方才还有若木鸡的少年,竟忽地站起身来,朝楼梯口大叫道: “伙计!拿一坛酒上来!” 然后,这位脸上因兴奋正现出几分血色的少年,对眼前这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的灵漪儿,便是深深一揖,诚声说道: “多谢师傅教诲!请受小子一礼~这就让徒儿请你喝酒,聊表感激之情!” 闻听醒言此言,刚要推说自个儿不太能喝酒的灵漪儿,却突然也不想扫了少年的兴头,那句推却话儿,还是咽回肚里,温言道: “嘻~些许小事嘛,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待小二将那小酒坛送上来,醒言先给灵漪儿斟上一杯——看来他也怕少女不胜酒力,手下便没有倒满。然后,又给自己那酒盅满满的斟上,就和灵漪儿推杯换盏起来。 醒言以前在家也常喝那自酿的松果子酒,倒也练得几分酒量。虽然那时的酒水,俱都是清醇不辣,颇难醉人,因此才有那“千杯不倒”的夸张说法。但像醒言现在这样口不停歇的连续五六杯下来,那张清秀的脸上,还是现出了好几分酒意。 灵漪儿这时倒没想要捉弄他。她自己只是浅浅的抿着酒水,还间隔着劝说醒言不用喝得太急。 只是,醒言心中正是快活,倒没怎么听那少女的劝说。待到那喝得兴起之时,那几分醇厚的酒意也冲上了额头。霎时间,在醒言的脑海中,那轻歌曼舞的凌波仙子,如仙似幻的梦里伊人,那鄱阳湖上的满天风雨,马蹄山头的电闪雷鸣,那碧玉笛、榆木妖、无名剑、水龙吟,还有那数年来为谋衣食的卑颜岁月,那些快乐的、忧伤的、愁苦的、过往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似走马灯般在他那双朦胧醉眼前倏然闪过。 刹那间,这位一向恭谨求活的市井少年,那所有横亘于胸臆之间的块垒,似也被这杯中之酒浇化;醒言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沧桑悲豪之气,直冲上自己的额头。只见他忽的站起身来,擎着杯缶,对着窗外的绵绵秋雨,用筷儿敲着节拍,曼声唱道: 曾邀明月饮高楼 红妆佐酒 醉击金瓯 踉跄随风唱晚秋 天也悠悠 心也悠悠 谑言呓语偏温柔 樽中鬟影 梦里兰舟 冷夜清魂何处留? 菊花巷内 烟雨竹楼 一曲唱罢,回首望望灵漪。却见她听得自己这首杂言诗儿,正是一脸痴痴,目不转睫的望着他。 此刻,在醒言醉意朦胧的双眼之中,只觉得面前这灯下的少女,口鼻似仙,眉目如画,当下一股快然之意,油然而发。少年又看向窗外那蒙蒙秋雨之中的一湖烟水,抗声而歌曰: “菊花万株兮秋风寒,登楼览胜兮水流光。美人歌曲兮韵幽扬,寒香飞舞兮鸾鹤回翔。翩翩轻举兮遨游帝乡,俯仰大块兮月白烟苍,清绝一气兮千载茫茫!……” 这悲慨寂寥的高歌,便似那洞里苍龙的鸣,久久回荡在这烟光浩淼的万顷湖波之上。 醒言歌罢,回身时却是一个不稳,就此醉伏在灵漪儿面前的几案之上。 乍见他醉倒,方才沉醉于醒言那荡气回肠歌赋之中的灵漪儿,一下子倒有些手足无措。 拈带沉思良久,灵漪才似下定决心,招呼来小二,将帐结了,便努力扶起这位醉酣不醒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走下楼梯,走出这望湖酒楼,沿着湖堤踉跄着向前走去。 虽然现在这天上仍是细雨连绵,但奇怪的是,雨中这两人身遭数尺之内,竟是一缕雨丝也无。那满天的雨丝风片,到了这二人附近,便似那分花拂柳一般,俱向两旁飘去,一丝一毫也沾不到两人身上。 走得一会儿,来到一僻静之处,灵漪儿朝四下小心察看了一下,见四处悄然,并无人踪,便将醒言斜靠在湖旁一株歪脖柳树上。 只见她略理了理方才被醒言压乱的衣髻,低头垂首,口中默念咒语。片刻之后,念诵完毕,便见灵漪将她那如葱赛玉的手指,朝那兀自浑浑噩噩的醒言一指——便见这位正歪歪斜斜倚在柳树身上的少年,身上立时腾起一阵幽幽的清光。 见那法术生效,灵漪儿便走上前去,将醒言再次扶倚在自己的肩头,挽着他的手臂,走到那涛声如缕的湖边。 只见她略扶了扶身畔沉醉的少年,然后双足一点那湖堤,竟是带着醒言,翩然跳下湖去。 坠得湖中,这两人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便自双双没入了水中…… 雨打平湖,寂静无声。 这清冷寂寥的秋湖,只在那一瞬微微打了个漩儿,便又沉默如初。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十一章 心旌摇动蕊珠宫 十里光腾星宿海,千层焰映蕊珠宫。 ——《青溪风雨录》 待这二人没入水中之后,却见那灵漪挽着醒言之臂,娇躯柔摆,便似那游鱼一般,在这秋湖之中瞬水而逝。 片刻之后,两人身旁那色带深黝的秋夜湖水,却渐渐转为明亮。不一会儿,灵漪二人便来到一处奇异所在—— 在这烟波万顷的鄱阳湖水下,在那幽远的湖底深处,有一处却似笼罩着一团硕大无朋的明色水膜,隐隐散发着明亮的光华。 来到这层映照着明月之色的水膜之前,灵漪儿却没有丝毫的停顿,曳着醒言,竟直接没入这个奇异的光幕之中。 …… 在这巨硕的光团之中,却似乎有着另外一个洞天。只见其中那贝阙珠宫,连绵不绝,隐隐发出各色的毫光;充斥在这琼楼玉宇之间的,却是一种似水非水似气非气的清霭。数不清的琪花瑶藻,便在这似水似风的空明中,摇曳飘荡。 想不到,这个以前曾和醒言蛮缠不清的灵漪少女,竟是住在这样一处神仙洞府! 半醉半醒之间的醒言,浑不知自己已置身于这个奇异的所在,被身旁的少女半扶半曳、半走半飘,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素壁粉垣的幽雅庭园之中。 过了月亮洞门,步上那晶莹鹅卵石铺就的甬道,却见那小道两旁,间隔错落着一株株流光溢彩的珊瑚宝树。这些瑞彩缤纷的珊瑚树顶端,俱都顶着一只圆硕光洁的湖蚌;每个青色蚌壳里,皆噙着一只人间罕见的夜明珍珠,正柔柔的发出淡黄的毫光,将这个雅致的庭园映照得如梦如幻。 一路飘过,灵漪儿长袖轻拂,那些个噙着明珠的湖蚌,便如通人语,在二人走过之后,次第自动阖上。待灵漪与醒言走到舍内,这整个的庭园之中,便在也没有夜明珠的照耀,那些株珊瑚宝树,也俱皆黯然。这个素洁的院落,便也似那夜色降临了一般。 而那两扇雕着水藻图纹的门扉,待二人走到跟前之时,便是无风自启。 待二人行到屋内,那原本似乎空无一人的房舍内,立时便有四五个雏婢妖鬟,从旁奔出。 这些个灵漪儿的侍女,正待像往常一般,向她请安,服侍灵漪儿歇下——却突然不约而同的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来: 原来,她们俱都看到,自己这位素来冷傲无俦、对那些个同龄男子一向不假辞色的尊贵公主,此刻却用她那只娇贵的手儿,竟然正小心翼翼搀扶着一位显是喝醉了酒的陌生少年! ——这事对她们而言,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一时间竟无人说得出话来! 怔仲了半晌,终于有位平素甚得灵漪欢心的婢女,鼓起勇气问道: “公主,这人是……” 满腹心思全用在支撑住身畔少年的灵漪,这时才突然想起自己这些婢女的存在。听得侍女问起,这位年方少艾的公主,努力用一副淡然的口吻答道: “本宫今日傍晚在那湖畔游玩,偶尔发现这少年正醉酒伏于道旁——嗯~本公主见他实在可怜,便把他顺便带回来。” 轻描淡写的说完这番话,灵漪儿便又小心翼翼的专注于扶住身旁的少年,往那内室中行去。 扶得醒言又走了数步,正要转过那海玉莲花屏风,那威严的公主又似乎想到什么,忽的停了下来,回首朝身后这些个仍在怔怔呆呆的侍女,认真吩咐道: “今日之事,你们便只当没见过——本公主只是一心救人,可不想惹来什么闲话。你们可都要给我记住。” “是。” 这群侍女应声而答。 “嗯,那就退下去各自安歇吧。这事本宫自己安顿,毋须你们服侍。” 闻得公主命令,这些个艳婢雏鬟,也都一一散去。 见侍女全都消失不见,这位刚才还威严无比的“公主”,现在却是轻抚胸口,似是长松了一口气。 打发走那些个侍女,再看看身旁这位依然浑浑噩噩的少年,灵漪儿脸上倒现出几分怜色,赶紧将他扶曳到自己那珊瑚玉床旁,撩起那幅浑似轻烟一般的鲛绡霞帐,小心翼翼的将醒言扶躺到床上。 看着仰面躺在自己那香罗床上的醒言,灵漪倒是没来由的好一阵耳热心跳。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这少年衣履都未脱掉。想到此节,这从来未与男子如此亲近的少女,那嫩脸是红了又红;在内心里挣扎了好久,才似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去,帮这位兀自酣醉的少年,脱下他那足上的布履。 说起来,这位自幼便是锦衣玉食,事事都有人替她办好的水族公主,又何曾做过这样的事体——何况,他还是位少年男子! 现在这手腿俱都有些轻颤的灵漪,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将醒言的双履褪下。待她再想替少年除去外衣,正解他襟扣之时,却是那醒言突地略转了转身,口齿不清的嘟喃了一句。少年这一动不要紧,却吓得这位向来骄宠的灵漪公主,霎时间便似只受了惊吓的白兔一般,猛的便跳到一旁,那芳心之中恰如鼓擂,便好似刚刚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又过得许久,见这少年只是沉沉睡去,不见有何动静,灵漪儿这才敢走到近前,曳过那那香罗软衾,轻轻覆在少年的身上。 那惯于受人服侍的公主,现在替少年做着这样的事情,心里却充溢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柔情。 现在,在灵漪儿的眼前,这位困惫多过酒醉、身上粗布衣裳犹打着补丁的少年,就这样沉沉睡倒在这软似云霓的绮罗堆中。正是: 气喷兰馥醺疑醉,身被琼霓睡欲仙。 且不说醒言在那一旁安然睡去,这位将他扶回的灵漪公主,却是没了睡处——她这闺室之中,只有这一张珊瑚玉床。好在,灵漪现在却没有多少睡意,便坐在这绮罗床边,静静的听着身畔这少年均匀的呼吸。 正是无事的少女,现下不住的回味少年今晚那些个词曲歌赋。细细品味这些个发自少年内心的词句,少女颇觉得是齿颊留香,脸上也不觉现出几分笑意,想道: “这少年,却也不似想象那般惫懒。他这一烟花之所的小小乐工,竟能有这样的才思,实在是颇为难得!他唱的那曲杂言诗儿,可比往常听到的那些个规规矩矩的四言五言诗儿,要有趣多了。” 这灵漪便在醒言的身旁,以手支颐,神思缥缈。两人头顶那袭鲛绡帐上,正缀着一只圆润通透的夜明珠,静静的散发出柔和的清光…… ………… …… “咦?俺这是在哪儿?花月楼?” 过了好几个时辰,酒酣睡去的醒言,才终于醒来。 朦胧睡眼初睁之时,没看清周围的景况,尚不以为意。待歇得一会儿,那睡意完全消褪,醒言才发现,自己已是在一个陌生的所在。 “我这是在做梦吗?” 睁眼盯着头顶那袭薄若晨雾的粉红霞帐,还有那颗世所罕见的硕大珍珠,醒言直以为自己还是在那梦中。 待略略支起头,看到眼前的情景,醒言才有些明白过来—— 昨晚那位凌波而舞的灵漪少女,现在却似一只乖巧的猫儿一般,蜷靠在自己的身上;少女那俏婉的螓首,正侧伏在自己的胸前,那满头的乌丝,如云般的散开,覆在自己身上那绮罗被上。 见灵漪睡得正是香甜,醒言不敢稍动,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 正好,可以利用这当儿,静下来琢磨一下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醒言那心思向来玲珑,心中几下翻转,回想起这少女以前种种的玄妙事体,再感受到身周那份似气非气、似水非水的柔顺空明,醒言突然想到一种惊世骇俗的可能: “难道,我已经到了传说中水底的龙宫?!” “这位灵漪儿姑娘,便是那龙宫的公主?!” “……不错!应该就是了——昨晚依稀记得,这云中君的孙女灵漪儿,好像是自称过什么『公主』!” “这么说,那位云中君老丈,便是那水底的龙神了?!云中君、水龙吟……” 醒言心里翻来覆去不住念叨着这俩词儿——突然之间,眼前恰似有一道灵光闪过,少年忍不住出声叫道: “『风从虎,云从龙』,这自号云中君的老丈,定是那湖里龙神无疑了!” “想不到俺这一介市井小儿,竟有如此际遇!” 这几日来一连串的奇遇,少年那原本坚强无比的神经,却是再也承受不住;一时间,醒言不禁是激动万分—— 可是,他这一兴奋不要紧,却忘了那正蜷睡在自己胸前的少女;只见他身子蓦的往前一仰,那灵漪儿便顺着这爽腻的绮罗,滑到少年的枕旁。 见到惊动了正自熟睡的龙神公主,醒言立时也大吃了一惊,赶忙小心翼翼转过脸来,看看这灵漪儿醒了没有——却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呼吸匀称平和,想来应是还在那黑甜梦乡之中—— 现在,两人靠得是如此之近,以至于灵漪儿那略带清香的呼吸,一阵一阵温温的吹在醒言的脸颊上;呼吸着这莫名的香气,醒言一时间只觉得分外的宜人,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 “今日观之,古人称那『吐气如兰』,诚不欺我也~” “——嗯,难怪是那水中的仙子,这灵漪儿生得实在好看……” 瞧着眼前这张似水中芙蕖般的俏脸,一个奇怪的念头,却突然浮现在少年的心头。 这念头一经浮现,却是再也驱逐不散;终于,醒言做了他这辈子迄今为止最为胆大妄为的举动: 看着枕旁少女这近在咫尺的娇柔俏靥,少年只觉得刹那间目眩神迷,忍不住往前移了一移,便向那少女的颊上吻去…… 这位白日里跳脱活泼的少女,睡梦中却是如此的安详宁谧。醒言静静的看着她,越瞅越觉得身畔这少女眉目楚楚,端然可爱。 端详了半晌,脸上一阵一阵轻拂着少女温温的鼻息,醒言再也忍不住,便在少女那娇俏玲珑的面颊上,轻轻一吻…… 双唇蜻蜓点水般的一触,醒言便即回过头去,又去仰望帐顶那颗鸽卵大小的明珠。 看着这珍珠发出来的点点清光,醒言这才彷佛回过神来。他便似刚刚睡醒了一般,脑海中重又活泛过来——醒言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少年现在非常困惑: 自己刚才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对这尊贵无俦的龙宫公主,做出这般无礼的举动来! 这位只在那儿胡思乱想的少年并没注意到,在他用那温热的双唇,轻轻点过灵漪儿嫩洁的面颊之后,便似在平静的水中投下一粒石子,少女那如羊膏凝脂一般的玉靥上,一点红晕,悄然而起,便似那水涟漪一般,渐渐扩散开来。 现在灵漪儿那双颊之上,便似是飞起了两朵红霞! 原来,这位尊贵的龙族公主,在方才从少年胸前滑到枕侧之时,便已醒来。 只是,虽然清醒,灵漪儿却丝毫不敢稍动——纵然她往日再是贵宠娇纵,却也从未与其他青年男子,像现在这样接近过,更别说是同床共枕了。少女察觉出眼下这般羞人情状,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 灵漪儿心中正紧张的思索,自己该如何从这已经醒来的少年身旁溜掉! 正在埋怨自己昨晚怎么不知不觉便是睡着,灵漪儿却忽然觉察到,脸侧一股令人耳热心跳的气息扑面而来,然后——只觉得自己的面颊上,便被温润的印了一下! 呀!想不到这胆大妄为的惫懒少年,方才竟然吻了自己! 那处子之身的少女,最是敏感;觉察出少年刚刚做过什么的灵漪儿,此刻不仅仅晕生红潮,那整个的娇柔身躯,也禁不住微微颤抖个不停——若不是紧紧咬住樱唇,便连那玉齿也要上下相击了。 “呜~这少年竟还是那般惫懒!竟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羞不可抑的少女,现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就是这句话;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而她身旁的少年,却丝毫不晓得灵漪儿这“可怜”情状。醒言心中倒是隐隐觉得,方才自己情不自禁吻那少女的心境,倒与那晚在那马蹄山上吹奏『水龙吟』之时,大略相同。 “呵~似是发乎自然吧?应不能怪我。” 醒言自觉安慰了许多。 虽然觉着刚才那近似于自发的行径,感觉颇为美妙,但醒言还是不住告诫自己: “以后可得小心!如果再做出这种尴尬事体,以这灵漪儿往日的脾性,却还不知道会和如何混闹——” “呵~幸好她睡着,正是懵懂不知!万幸、万幸!” 看来,这位生性豁达无忌的饶州市井少年,对身畔少女这龙宫公主的新身份,并没啥发自内心的敬畏。少年所忌惮的,恐怕还多是少女那往日刁蛮的脾性。 而他这近旁这内里正思潮起伏的灵漪儿,半晌未动,这会儿却开始觉着身上颇为不自在起来: “呜~这死醒言,怎么还不继续睡——这样不敢动,身上好累啊~” “嗯?他该不会……又想来无礼?” 心中正自惶急无措,灵漪儿却突然发觉,身畔这无礼少年,正在轻轻揭开罗衾,然后从她身上小心越过。一阵唏嗦,那醒言已是穿好鞋履,下得床去。 正不知该是喜是恼,灵漪儿忽听得那惫懒少年唤道: “灵漪儿、公主,起床啦。” 终于,少女的苦难到头了! 梳洗过后,醒言瞧着周围,只觉着处处透着新奇。免不得,满腔疑惑的少年便向灵漪儿开口询问,问他现下倒底是在哪儿。 现在已经平复如常的少女,倒也没有瞒他,将自己的身份毫无隐瞒的告诉于他: “醒言,看你胆子大不大,可别被吓坏了哦——我爷爷云中君,你也认识的,他便是那掌管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的四渎龙神。我爹爹则是那鄱阳、洞庭、云梦、洪泽四湖之主。我嘛……别人常常叫我灵漪公主——对啦,还有那暂时分给你一半儿的『雪笛灵漪』!” 闻得灵漪此言,醒言稍稍一呆,便忍不住大叫道: “呀!原来以前看到的那些个志怪传奇,说的都是真的!”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灵漪儿亲口道来,醒言还是觉得异常的震撼。 “这么说……俺现在就应该是在龙宫里啦?” “嗯!” 少女抿嘴笑笑,点了点头。 “那这龙宫又在何处?” “正在你曾来游玩的鄱阳湖湖底。” “啊?!” “今个真是大开眼界啦!” “不过……” 兴奋过后,醒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迟疑道: “俺现在咋回去呢?” “哼哼!回不去啦!出去就会被淹死哦~” 灵漪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吓吓这个无礼的少年。 “……我想你一定有办法吧?否则俺怎么能进来呢。” 醒言倒是蛮机灵。 “嘻~算你聪明。只是……难道这儿不好么?这么快便想回去?” 骄傲的公主觉着有些想不通。 “呵~这儿当然好啦,贝阙珠宫,闻所未闻。只不过……” 少年笑着指指自己: “唉,瞧我,和这儿一比,自惭形秽啊;此非俺久留之地也!呵~” “哼~才不信呢;就没见你害羞过!” “呃……其实是我听说那『天上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这水底的龙宫不知如何算法……俺记挂爹娘啊!” “原来是害怕这个!真是胆小鬼——告诉你吧,这儿和你那饶州城一样。什么『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都是瞎说啦~” “哼哼,既然这么想回去,本公主就发发好心,送你回去吧!” “哈~那多谢了!” 瞧着少年那客气的模样,灵漪儿却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那……你稍稍等一下,我去换身衣服,再稍微让侍女帮着理个髻儿;一会儿就来!” “好。不着急。” 醒言便这样坐在那腰鼓状的镂空白玉凳上,等那灵漪儿出来。只是,这少女口中的“一会儿”,却让醒言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 醒言在那儿东张西望瞧新鲜时,不免心下哀叹: “唉,原来这灵漪儿的『一会儿』,也抵得上人间的半日了——早知道,就预先借本书来看了……” 在少年左等右盼中,那灵漪儿终于出来了。只见她那原本披垂如瀑的乌丝,现已结成双髻如鸦;两绺柔顺的秀发垂髫,分飘于耳畔腮侧。又换上一身嫩黄的裙襦,上面缀着几片水明玉片;行步之间,这些玉片相互碰击作响,听来倒也玲珑悦耳。 如果说,昨晚一身素白宫纱的灵漪,是那袖带飘飘的凌波仙子,那现在这身鲜色的黄裙,虽然掩却了几分出尘之意,但却把少女衬托得更加的明艳动人。 待现在仔细打量,醒言才发现这灵漪儿身姿颀秀,玉立修长,倒与自己高下相彷佛,在女孩儿里已算是非常难得了。 灵漪儿倒是言出必践,让醒言等得这么长时间之后,便带着他往外行去,送他回岸。 经过那小院的月亮洞门时,灵漪儿倒似想起什么,便指给少年看那圆月门洞两旁的对联。这对联写的是: “一泓水随春涨绿,四时湖对夕阳红。” 这对联的字儿,用碧色玉贝镶就,水光映照下似有异彩流动。那字体娟秀清柔,倒也别有一番绮丽的风味。 醒言将这联儿仔细品味一番,道: “这联娟致婉约,自有一股柔媚风骨。不知这对联是……” “嘻~正是本姑娘撰就!” 听得醒言称赞,灵漪儿心里倒也颇为欢喜。 “呵~那小子不才,方才即景生情,也胡乱诌得一个,却非对联,只来相和凑趣。” “好啊,赶快念来听听。” “好。”醒言轻咳一声,望着灵漪儿,朗声念道: “愿将一湖清泠水,洗尽人间懊恼肠。” 言为心声,这句诗儿倒是少年现下心境的真实写照。 …… 在这似气非气、似水非水的空明之中,醒言倒也颇能适应,半走半飘,紧紧跟着前面这位灵漪公主,往前行去。 一路上,醒言免不得又是一阵东张西望;对于他而言,那稀奇物事儿太多,两只眼睛都似乎不够用。见少年如此好奇,灵漪儿觉得颇为有趣,倒也不厌其烦的回答少年各种提问,也不管有些提问可笑不可笑。 在路上,他们还偶尔碰上几个身着皮甲、形状怪异的兵士;不过让醒言安心的是,这些个生得奇形怪状、一看便觉得凶神恶煞的军士,对这灵漪儿倒是执礼甚恭。见他俩过来,绝不上前盘问,只在远远的立住致礼;待醒言灵漪二人过去后,才敢开始巡查游弋。 “唉~看来,那清河老头儿倒也并不只是晓得哄人。现下方知,他那句话儿着实有见地——『其理必无,其事或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一路行走,感慨万千。 很快,醒言灵漪二人便来到那层硕大无朋的明色水膜前。来到此处,灵漪儿停下步来,回头对醒言说道: “这便是鄱阳龙宫的边界儿了。出得这水膜,便是那鄱阳湖水了。” “呀!那我这一出去,岂不是便被淹死?” “嗯,如果你就这样出去的话,保准被淹死!” “那我昨晚又是如何进来的呢?” “那是因为本姑娘在你身上施了法术的缘故。” 许是已经熟稔了的缘故,灵漪儿现在在少年面前,倒不常自称“公主”了。 “呀~厉害啊!是啥法术?赶快施法吧!” 醒言大奇,急着想看少女施法。 “嘻~且不着忙——其实、” 闻言正要施法的龙宫公主,却突然似乎想到啥,当下停住,说了句让醒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呣?其实啥?” 听得醒言相问,灵漪儿微微一笑: “其实这回岸的法术,并不甚难,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当然想学!真的可以教我?” 醒言闻言大喜过望,两眼只直直盯着少女。 见醒言这双目灼灼的样子,灵漪儿笑道: “当然可以教你啦!不要睡过一觉,便忘了我还是你师傅呢!” “呃~当然没忘;徒儿可是时刻牢记在心呢!” “哼~尽骗人!若你记得,怎么还……” 说到这儿,灵漪儿却是突然停顿片刻,然后才又吞吞吐吐的说道: “若你记得、怎么还不记得向我讨要那『风水引』之谱?” “呀!这还真忘了!” 一提这茬,醒言这才大急: “呀!昨个这酒还真是喝多了。我们现在返回去拿?要不……还是先教了我这回岸的法术,再回去拿?呵~” “就知道你粗心;那曲谱正放在我袖中,到得岸上便给你。现在便先教你回岸的法儿吧。” “好!……不过,我能学会吗?” 欣喜之余,这从来没练过啥正经法术的醒言,倒是颇有些踯躅, “嗯,我方才说过,这『辟水诀』的法门,并不甚难。只要你『水性』足够,以你那奏得『水龙吟』的修为,学这法术应该不难!” 正是: 才将心事付流水,又把此身拟游鱼! 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 第十二章 突兀仙山千万叠 一听灵漪儿愿意教自己法术,醒言当下便乐坏了! 想到以后便有可能在这鄱阳湖里“如鱼得水”,醒言赶紧忙不迭的连连保证: “『水性』我有!『水性』我有!俺其他不成,这『水性』是极好的啦!” “虽然俺是山里人,但常在那饶州城里行走;待到天热之时,那饶州城中哪条沟沟岔岔,俺没下去游过?” 见着少年这急切模样,灵漪儿忍俊不禁,“哧”的一下笑出声来: “人家说的那『水性』,不是指你会不会游水啦!” “嗯?不知这还能那是啥?” “不知道了吧~我刚才说的这『水性』,是说你这人本身,生来有没有那五行水属啦!” “要修习我们龙宫的『辟水咒』,醒言你那五行之中,必须有水属性啦!” “哦?还有这等讲究?——这个五行水属……恐怕俺也是有的吧?要如何才能得知俺有没有这『水性』?” 少年现在自己修习不成这法咒,一脸焦急的望着灵漪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知晓你那五行种属……” “呀!那可咋办?!” 所谓“关心则乱”,饶是醒言这少年平素那般随和,现在也如百爪挠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在那儿患得患失不已。 “嘻~你好笨也!待我把这『辟水咒』的法门告诉你,你试试能不能成功施展,不就可以啦?” “呃!这倒是啊!~俺咋没想到呢……” 少年摸着头笑了。 “只是……”醒言立马便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要是俺无那水属,这法术失败,岂不是便要被淹死?!” 难怪醒言如此担心——此事关系到自家性命,可是非同小可,他觉着还是预先问清楚为好——因为听灵漪那口气,失败的可能性还很大;若是自己真无那什么五行水属,便要把自己这条小命搭上,那实在是划不来,恐怕还是不学为妙! “嘻嘻~原以为你这惫懒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却原来也是个怕死鬼~放心吧,有本姑娘在旁边照应着呢!——若是你实在够笨,学不会这『辟水咒』,我便立马在你身上施展一个『瞬水诀』,死不了的!” “呵~那我就放心了——快将法门口诀说给俺听吧!” 听得灵漪儿保证,醒言便似吃了颗定心丸一般,胆气立马大涨! 见少年这番发乎情性的言行,灵漪儿抿嘴一笑,倒没有再逗他。当下,这位四渎龙宫的少女公主,便把那“辟水咒”的法门,原原本本的告诉醒言。待他完全记住,又将那些个需要注意之处,一一讲解给醒言听。 少女这番耐心模样,倒也真像一位尽心尽职的授业老师。 对于醒言来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学习一项法术,自是非常的认真。 现在,这位饶州城的市井少年,在那儿支起双耳,听灵漪讲解,惟恐遗漏过一个字儿。 过得片刻,又反复温习了几遍,醒言自觉应该没甚问题,便按照灵漪儿所叮嘱的法门,静心凝神,开始默念咒语。 而此时站在他身旁的少女,却似乎比醒言本人更紧张;那双秋水一样的明眸,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年,一瞬也不瞬。 待念得七八句,醒言忽然觉着,自己身体里那股自封的“太华道力”,便似被自己口中正念的咒语牵引着一般,在那体内四经八脉中往复游走。虽然这太华道力还是比较微弱,但这股水样流动的气机,醒言已是能清晰的感觉到。 “呵~看来,灵漪这丫头倒没逗俺,这『辟水咒』的法诀,还真有些门道!” 谁知,待少年方一心有旁骛,身体里的那股游走的气机,立即便消逝无踪!醒言警觉,立马聚精会神,平心静气反复念诵那灵漪公主刚刚教授的咒语。 又过得一会儿,那正自在一旁等得有些焦躁的灵漪公主,却突然间发觉,自己眼前这片明色水膜,竟然“砉”的一声,霍然中分! “成功了!” 灵漪与醒言的心中,俱是惊喜万分! 虽然醒言这一动念,那中分的水膜立即阖上;但毕竟有了一次经验,醒言又再次念诵的一遍咒语,很快,那隔开尘世与仙宫的水膜,又是分开。 见法术施展成功,醒言便按那灵漪所授,捏着法诀,纵身跳入这泓鄱阳湖水之中。 只见这鄱阳水泊中的清寒秋水,一遇到少年,便在他身侧自动分开;远远看去,这少年整个的身周,便似裹着一只卵状的硕大气团—— 张醒言这个生长于郊野的饶州市井少年,便在他十六岁那年的深秋,在这清光潋滟的鄱阳秋水中,学会了他此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法诀。 见少年如此轻易的便施展出“辟水咒”,灵漪儿在欣喜之余,倒也颇有几分惊奇: “呀~以前爷爷所说的那些个赞誉话儿,怕是也有几分真实——看他学这法术如此快捷,恐怕却也真有几分本事。” “这人还是有不少优异之处——就是有些个无礼,还只晓得来欺负我~” 灵漪儿在心中计较之余,也顺手施出法术,在前面引领着醒言的这个大气团,便往那鄱阳湖岸上飘去。 只是,醒言惊奇的发现,身前这灵漪少女的身遭,却没啥气团。少女那柔弱无骨的身躯,便似是那游鱼一般,在这鄱阳湖水中畅行无碍。 过得一会儿,这“辟水”咒儿,醒言便也渐渐谙熟;整个心思也放松下来,还有留得些余裕琢磨一些事儿: “真个了不得!我竟学会了这样的神仙法术儿!” 醒言心中激动万分。 “呵~真多亏了这公主师傅啊——恐怕俺这辈子,是再也不愁温饱了!” 少年充满自信的想道: “想不到俺张醒言竟有这样的奇遇!——若是有朝一日失了那花月楼的活儿,俺还可以借着这辟水咒儿,来这鄱阳湖底捞蚌捉螺讨生活!” “嗯!想来想去,还是阿爹说得不错——学得一门手艺,便是再不愁饿死人了!” 在少年这般胡思乱想的同时,他身体里那太华道力流水般的气机,也似乎随着少年身遭这气团、湖水的挤压摇荡,而在少年身体中流转晃漾不止——却又是完全寻不着套路,便似那水漫石坪一般,毫无章法的流动荡漾。 “惭愧!俺修炼的这太华道力,还真是不错!这番能够施展出这法咒,恐怕与这太华怪力,颇有关系吧?” 醒言心中暗自得意之余,却也有些悻悻然, “可惜啊~自那晚马蹄山上用它来吹过『水龙吟』之后,俺这太华力道便是有若游丝一般——万一以后不够用了咋办?” “嗯,回去后,还得抽个空来,再仔细读读那本《上清经》,瞅瞅那里面有没有提示啥修炼法门~” 自然而然,醒言便联想到自己那唯一的一本道家经书。 这一路想着,过不了多久,灵漪醒言二人,便又来到少女昨晚拖携着醒言下水的地方——只听“哗啦”两声响动,这俩少年男女便跳到了岸上。 虽然,现已是上午辰光,秋阳高照;但鄱阳湖占地广大,这片湖岸甚是偏僻,倒也不虞有人看到醒言灵漪两人方才这有若水妖的行径。 到得岸上,醒言缓了缓气儿,然后便转到少女灵漪儿的身前,深深的一揖,口中诚恳的说道: “多谢灵漪儿师傅教授俺这神奇的法术!” “嘻~徒儿不必多礼——为师也是想不到,我竟是如此教导有方,连你这样的笨小子,却也是一学便会!” 语带揶揄的灵漪儿,现在是一脸的灿烂笑容;明媚的笑靥,映着她那淡黄的绣领,显得是分外的娇艳动人。 “呵~那是那是!” “对了,灵漪儿你方才用的是啥法术啊?怎么不用辟开这身旁的湖水?” 醒言显是对灵漪儿那更为自在的辟水法儿颇为好奇。 “那就是我开始所说的『瞬水诀』啦!——倒不是我藏掖着不教你,而是这『瞬水诀』不止要求修习者有那五行水属即可,还要他们这水之属性异常的强。我听爷爷他们说,一般这瞬水法诀,只有我们水族才有可能修得。” “可是,一般水族都自有游水的本能,又不用修习这法术。因此啊,基本也只有像我这样的好学之人,才会这门法诀啦~” 灵漪儿一脸嘻笑,显然并不是真正为了自夸。 “呀,好可惜啊~” “是哦!若是常人学会这『瞬水诀』,在那水中便真个是畅行无碍了,便与那水中的游鱼相差无几了!而且,更不止于此——若是天长日久修习得精深了,还可在那水中瞬息千里呢!” “呀!这么厉害——灵漪你懂的还真不少嘛!” “嘻~这些都是爷爷他们告诉我的啦!” “……要不,师傅不如也让我试试这『瞬水诀』?” 显然,少年听得灵漪儿如此夸赞这门法术,已是怦然心动了。刚刚的成功,也让他现在自信了许多。 “呀~你也真个贪心也~” 顿了顿,灵漪儿续道: “不过也好,反正你也学不会;若不让你试试,以后只说我这师傅不教你~” 这次,灵漪儿可真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将那“瞬水诀”的法咒说给醒言听。 醒言也知道这法术非同小可,应是更为难学,因此也是格外的用心听讲。 只不过,待灵漪儿讲解之后,醒言才发现,这“瞬水诀”的咒语,并不如想象的繁难;与自己刚才学得的“辟水咒”相比,那瞬水诀的咒语,甚至还要短得许多。 “看来,真个像灵漪儿所说,这『瞬水诀』的法术,恐怕难就难在修习者的先天属性上了!” “不管怎样,还是试试吧——反正有灵漪儿在旁护着,大不了呛几口水,又淹不死人~” 稍后,在这位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少年,捏着那瞬水法诀下水之时,那位龙族公主灵漪儿,在一旁也是紧张万分;少女口中早已将那法咒准备好,随时准备救人。 即使现在日光正明,也可看得出,少女那只欺霜赛雪的玉手上,现在正发散着淡淡的清光…… ………… …… 片刻之后,只见,在这鄱阳湖里,有两位少年男女,一前一后,便似那游鱼一般,在这涵澹清澄的鄱阳秋水之中,悠游无阻…… 灿烂的秋日阳光,透过这明澈琉璃般的鄱阳湖水,和着水光变成那清白之色,投射在这对少年男女的身上;翩然的身姿,在这光影流动之间,便恍若那悠游于天上云间的仙人…… 坠在少年身后的那位黄裙玉襦的少女,看这前面这位身姿飘逸的少年,心中只是不住的想道: “难道……难道爷爷他们哄我?这『瞬水诀』的法术儿,竟是随便一位路人,便都能学会?” 又回到鄱阳湖岸上,此时灵漪儿对这市井少年,倒真有些另眼相看了。 很难得的,灵漪儿赞了醒言一句: “嗯,看来不止是我教导有方,你这徒儿也真个争气——这么快便学会两样法术,看来醒言你那天份还是蛮高的嘛!” “呵~” 听得少女称赞,醒言也是颇为高兴: “其实……俺也早就觉着自己,学东西比较快!哈哈,哈哈哈~” 瞧着少年那没正形的嘻笑,灵漪儿也不理会。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叠绢本来,递给醒言,道: “喏,给你。这就是答应过教给你的那本……『风水引』。” 说到句末,倒有些吞吞吐吐。 醒言闻言,赶紧将灵漪手中这本薄薄的绢册接过来。 “咦?这名字咋是……?” 原来,醒言发现这本淡绿茵然的绢摺封面上,题额不是那“风水引”,却换成娟秀清丽的三个字:“漪之思”。 “……笨!『漪之思』只是这风水引的别名嘛!你再仔细瞅瞅这封面上的图画。” 听得灵漪儿如此说,醒言便又仔细看了看这绢面——少女不说他还注意不到;现在留心一瞧,却看出这淡绿的绢面上,那几笔皴折横斜的银灰墨色,却正是那草书的“风水引”三字——原先乍一看,醒言还以为那是一丛写意的兰花呢! “呵呵,倒是俺眼拙了。”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便将这绢摺放入怀中。反正回去可以仔细参习,现在倒着忙不必翻看。 想起来,往日里那个刁蛮少女,这两日还真个教会自己不少东西。想到这儿,醒言便又对眼前这少女语气真诚的道了声: “多谢师傅赐谱!” “……” “真想不到,你这无礼家伙也是如此多礼——好啦好啦,以后再不要叫人家师傅啦!叫着叫着都被你叫老啦~” “呃~那、” 醒言这“师傅”二字,倒是叫得诚心诚意;当下正要推说不可,却瞥见少女眸中那秋水一横,只好把那谦词收回肚里,道: “那也好~其实这么叫着,俺也觉得不是很自在呢,哈~” 正在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这醒言灵漪二人,却突然感觉到,他们脚下的这地儿,又开始颤动起来。 醒言记起昨日路上受得的那晃动,正要开口告诉灵漪儿——却只见,这脚下突然一下剧震,猝不及防之间,眼前这少女脚下一个不稳,竟是往前一倾,“呼”的一下抱住醒言! 靠得少年支撑,这灵漪儿才堪堪的稳住身形。 这一下变起突然,两人竟都是来不及反应。 过得片刻,灵漪儿才回过神来。只是,少女却没有猝然放手;略微迟疑了一下,她才将玉手松开,跳到一旁—— 这一瞬间的迟疑,却只有少女自己才能明了。 脚下这地,仍在那颤抖不已;那犹自羞涩的少女心中,却也是怦怦跳个不停。 不过,这一切,醒言却显然是懵懂不觉,兀自在那儿开着玩笑: “呵~灵漪仙女啊,这次可不怪俺——却是你先来抱我的!~” 听得这话,这位素来娇惯的龙族公主,却是没有反击,只在那儿不发一言。 见此情状,醒言倒也摸不着头脑,也不再说话。 这对少年男女,便在这鄱阳湖畔,踩在这颤抖不已的大地上,晃晃悠悠,便似身在那云端一般。 也没过得多久,这脚下大地奇异的震动,便又停住。 “怪哉,昨日这地也是摇晃个不止。” 醒言颇觉这地震动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这『风水引』也交给你了,我便先回去吧~” 正自醒言感慨之时,那身旁的灵漪儿,却突然冒出这句话。然后,也不待醒言答话,便是一个回身,已然飘入那鄱阳湖水之中。 正自冉冉而没的灵漪,望着还愣在岸上的醒言,忽的嫣然一笑,道: “有空我便来找你。” 言罢,便带着这朵宛若盛开芙蕖般的笑容,消失在这潋滟的波光之中。 “飘然而来,飘然而去——这个灵漪儿啊,还真是不同一般呢……” 芳踪杳渺,烟波路迷,醒言望着眼前这茫茫无际的鄱阳湖水,忍不住忖道: “上次那居盈姑娘,俺也是在这鄱阳水边,才见得她的真容;现在这灵漪儿,更是倏然往来于这烟波之中——呵~正应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之句……看来,这些佳人啊,似乎都是与水有缘呢!” 呆呆望了一会儿这满湖的烟水,醒言忽然记起自己还要返那花月楼做工。一想到这,正在出神的少年赶紧收拢神思,回身上路,向那饶州城而去。 告别了龙宫的公主,现在的少年,倒是满怀欣然: “呵~俺张醒言又有何德何能?竟然也能结识到这两位天仙一样的姑娘!呵呵,对于俺这个混迹于烟花酒巷、只能略求些温饱的穷小子来说,还需要奢望更多么?” 又想到往日自己对那居盈的苦苦思念,现在的少年却只是淡然一笑,想道: “俺现在,却还有什么可以怨怅的呢?现在所得,已属非分;若是再念及其他,恐怕便要折福了吧。” 想通此节,少年心下甚是快然: “还是早点赶回花月楼吧;勤谨些做事,也好多赚些银钱,拿回去孝敬双亲。” 少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迈着轻快的步履,离开这鄱阳水泊,直往那饶州城赶去。 日子,便这样悠悠的过去。 除了做好自己的本份,醒言也常拿出那本『上清经』来,仔细的研习。 自从那日在鄱阳湖中,见识到法术神妙之后,醒言对这些个近乎神鬼的东西,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不以为然。虽然那圣人诗书照读,但这些个术法经文,醒言却也是留上了心。 自从被那灵漪儿“师傅”领入堂奥之后,醒言再读这本上清经时,发觉以前许多不解的地方,现在也都是豁然开朗。虽然,后面那两篇“炼神化虚”,依旧是那样的谲拗难读;但自从那夜在马蹄山头,进入那奇妙无为之境后,醒言对这两篇文字,却也并非是全然懵懂。 在这些日子当中,那灵漪儿又来找过他几回。每次她来,已然想通的少年,都能够坦然相对;两人谈笑无间,浑不觉那人神之间的迥异。 只是,每次灵漪来找醒言,即使再是晦掩容颜,却还都会惹得花月楼中的一众姊妹们,侧目不已。 这花月楼中,夏姨依旧和蔼,蕊娘依旧淡然,迎儿依旧唠叨。这身遭的众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显着的改变。 而这脚下的饶州大地,却仍是隔三岔五的震动一番;久而久之,众人倒也是有些习以为常了—— 直到翌年二月里的那一天,这所有所有的一切,对少年来说,便突然间全都改变了。 这是个月圆之夜。 圆盘一样的月轮,静静的挂在天穹中,将它那银白的月华,洒在这饶州大地上。此时已是寅初之时,所有人都正睡得香甜。 改变,便在这一刻突然发生了。 ——所有正在梦乡之中的人们,突然之间都在那朦胧之中,隐隐感觉到身下的床榻,正在左右的摇摆。 “呃~又地震也。” 现在的饶州民众,对这样的震动已是习以为常;差不多过得一小会儿,这震动也便会自行消退了。 清醒一些的人,还似乎享受着这样的摇簸;而睡意正浓的人们,则在这摇篮般的韵律中,复又沉沉的睡去。 只不过,这一次的大地震动,却再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即消失。已过得一柱香的功夫,众人发觉自己身下那股摇颠晃荡,却不仅没有消褪,反而还越发的厉害起来。 这时,人们才害怕起来,赶紧匆忙的裹挟一些衣物细软,奔避到屋外的空地上来。 面对这古怪震动的退避反应,醒言也不例外。虽说他也是心性胆大,但面对这般长久不歇的晃动之下,少年也是心内惶惶。再经得门外相熟小厮的几声招呼催促,醒言便也赶忙穿好衣物,将床下的银钱书籍,俱都放入怀中。在那仓惶之间,却也不忘将那玉笛“神雪”插入腰间。 临出得门时,少年又顺手将那把无名钝剑带上;若是遇啥怪异,也好挡得一挡,聊胜于无。 出得花月楼,醒言这才发现,在这月光底下的街道上,已是站了许多街坊邻居。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谈论这场持久不衰的震动。此时,原本应该静谧安详的街道,却一如早晨嘈杂的菜市那般喧闹。 渐渐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脚下这震动,是越来越厉害了。嘈杂的话语渐渐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只是不约而同的往那宽敞之处聚集。 醒言偶尔抬头看看这天上,却发现头顶这月亮依然似圆盘一般,周围并无一丝云翳遮蔽;可怪就怪在这地方——天上这圆若轮盘的满月光华,现在看上去,却只让人觉得是黯然无光! 整个的天空中,正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黑暗。 正在看着这墨色天空不住沉思的醒言,却猛然发觉,自己手中这把无名剑器,却突然颤动起来,在指间崩腾跳动,直欲飞出手去。醒言大惊,赶忙紧紧握住这手中的铁剑。恍惚之间,少年竟似乎听到自己这手中之物,却正在兴奋的鸣叫! 正自惊疑不定,偶尔一低头的少年,却又发现自己这别在腰间的“神雪”,此刻也正在发出幽幽的碧色光华—— 幸好,除了醒言之外,已经没人会注意到这玉笛的异状了。因为正在这时,只听得好多人突然不约而同的惊声呼喊: “快瞧那东头!” 醒言闻言一惊,赶忙也向那城东望去——这一刻,饶州城中无论是卑微的小民,还是那显达的权贵,俱都看到一幅妖异而又壮美的奇景: 只见在那饶州城东的上空,那诡异的黑色夜空之上,现在正流窜着各色的光华,似雨、似雹、似龙、似蛇,正在那里闪耀、舞动、奔流。整个的墨色夜空中,现在便如同正下着一场杂乱无章的陨星雨。 突然,和着这脚下的震动,所有人都感觉到,在东天上这场陨星雨坠落消失的刹那间,只觉得“轰隆”的一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自己心底突然爆响,便如洪水般冲击、震荡着自己的心魂。 这是一声听不到的巨响,却让所有人振聋发聩。 随着这声诡异的巨响,人群中这位意志坚韧的少年,却发现自己几乎抓不住这手中的剑器——这位力气已是非同小可的少年,只有在他拼尽全身之力后,才能将这把无名之剑堪堪抓住! 幸好,待得这声“惊心动魄”的巨响过后,众人脚下的震动也慢慢平息下来。醒言手中的这把无名剑器,也似是筋疲力尽一般,终于懈怠下来,平静的躺在少年手中,又回复成一截懵懂无知的顽铁。 虽然这诡异的震动已然平息,但这些惊魂未定的人们,却还是不敢回屋,只在那儿三三两两聚集着,或惊恐、或兴奋的谈论着刚才的异状。分散在街角四处的人群中,还不时因为观点不合,而发生一些争吵。 ………… 当这奇异的月轮渐渐隐入西天,东边的晨光开始熹微明亮之时,所有人却都停住了口中的话语,尽皆屏住呼吸,一齐望向那晨光微露的东方: 只见在饶州城的东边,在那原本应是空无一物的天空上,现在却是高高耸立着一座直冲云霄的雄俊山峰! ………… 是年,《饶州方志》之中记曰:冬末,二月,丙戌望,地震剧,众星东流,如雨而陨。星雨没,仙山出。 《鄱阳县志》中载道:冬,二月,丙戌望,月满食,地大震,星陨如雨。天明,有峰突兀,立于鄱阳县西…… 正是: 韬晦千年似小眠 野老村夫锄作田 一朝还复峥嵘貌 扶摇直上九重天 《仙路烟尘》第三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一章 拟典荒居即名山 对于张醒言这个混迹于饶州市井的郊野少年来说,在他十七岁那年,自己那原本平稳无奇的生活轨迹,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转变。 一向平稳过活的少年,在这年突逢他这一生第一个剧变。 就在那个微寒的冬末二月,在那个月满如轮的奇异夜晚,少年醒言家那世世代代的唯一财产,一座平凡低矮的荒野山丘,却在那漫天的光华飞舞之中,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突兀入云。这座向来是平常无奇的小山包,现在却以一种伟岸雄丽的身姿,傲然屹立在饶州城的东方。 现在,这方圆几十里,无论是在那鄱阳湖畔的鄱阳县、石南县,还是在那饶州城中,人们只要抬头朝那方眺望,都可以看到马蹄山这崔巍峻拔的山形。 而这一切,对于那晚这位混杂在人群之中观望的少年来说,却是全然不知内情。 见到城郊突然耸立一山,遮云蔽日,初时的惊诧过去之后,醒言却突然想到:瞧这山的大致方位,却与自家马蹄山相近。 甫一念此,醒言顿时焦虑万分——这饶州城中已是震得这般厉害,还不知道自己家中…… 少年再也不敢往下想去。 现在已是心急如焚的少年,再也顾不得和旁边的市井汉子谈怪扯闲,立马便起身急急往家中方向赶去。 ……离这巍峨的山峰越近,少年的心便不住的往下沉去。因为,他心中越来越觉得不妙:朝着这突然耸立入云的山峰行去,基本便是在一直在返家的路上;那大致的方位,似乎却正在自家那马蹄山处! 很不幸的是,待醒言走到那山脚下,比照着周遭的景物,终于发现:这座清晨突现、现已是云雾缭绕的峻伟山峰,却正是自己家原来那占地虽广、但着实低矮不起眼的马蹄山丘! 在确定此事的一瞬间,醒言的心里,便立时似被猛兽利爪狠狠掏了一把;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无措心绪,立马便填满了少年整个心房。整个人的心神,都似正在不住往那无底深渊中,沉沦,坠落…… 魂不守舍的少年,赶紧绕着这马蹄山的山脚,找寻自家那座草庐。 虽然,现在这马蹄山的景况已经大异以前,但少年也没费多少力气,便看到—— 自己那无比熟悉的那座草庐,现在仍然坐落在那里。 只是,这三间原本几近在山脚平地之上的茅庐,现在已经升到半山腰! 那家中的爹娘会不会……醒言心下大恐,赶紧披荆斩棘,急急朝自家房庐奔去。 现在,醒言在心中忧虑万分之余,却不由自主生出一种荒诞感觉:何时自己回家,却要确确实实的爬山?今日自家这马蹄山的异状,真个又印证了老道清河的那句话:“其理必无,其事或有。” ……果然是“其事或有”! 待这位万般担忧、心中做好诸般最坏打算,甚至正准备着救人的少年,在赶到离自家房庐不远处时,才惊喜的发现,自己那牵挂无比的爹娘,却正在自家庐中倚门而望。 虽然现在这马蹄山到处是山石嶙峋,大异从前,但醒言却惊奇的发现,不仅自家这草庐完好无损,便连门前的这石坪空地,还有那鸡舍篱笆,竟也是原样保存! “怪哉!” “怪哉!!……” ——可怜的少年,把这句几天来已说了好几次的话儿,又在心中反反复复的念叨,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和爹娘一问才知道,夜里醒言等一干饶州城众,看到这马蹄山上空那么多古怪,而自己的双亲,竟是一无所觉。直到这天清早,醒言娘出来喂鸡之时,才发觉这眼前的天地,早已与昨晚迥异! 乍睹此状,老张头与他老伴,都以为自个儿懵懂未醒,还在梦中! “呵~其他且不管它,只要家人俱安便好。” 见爹娘无恙,醒言心下大为宽慰。 因为曾与那龙宫公主相识,又目睹过那诸般怪异,现在已经有些见怪不怪的少年,便以为这事儿就此会平息下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却再也不能回复以往那般清闲。 自醒言家这马蹄山丘突然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这鄱阳左近的州县,便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那些问讯而来访胜历奇之人,真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初时还能勉强接待,多了却也实在是不胜其烦。 随着这些寻幽踏胜之人接踵而至的是,现在这饶州鄱阳地界上,关于马蹄山这前所未闻的奇异变故,流传着种种说法;其中不少说辞在醒言听来,简直比马蹄山这事儿本身,还要离奇。 比如,从附近的山民开始传起,现在大家众口相传,一致认为,这马蹄山乃当年天马马蹄踏就的传说,绝非虚言。不信?看看现在马蹄山这派森严巍峨的万千气象,一瞧便知不是寻常山丘;如果不是沾着当年天马的仙气儿,又如何会有今天这番景象? 又有那向来主张门阀的士族人士说,这马蹄山上的张醒言一家,却原来是那汉初留侯张良张子房的后裔;这马蹄奇山,便是当年那张留侯从神仙赤松子游的飞升之所。这种也差不多便是怪力乱神的说法,居然在当地士林中流传甚广;甚至,还有一位笃信神仙志怪的士人,亲来这醒言家中考察,称要将自己小女许配与这张留侯的后裔;只有在听说这位少年却是混迹于那花月妓楼之中,遭到全家一致反对,醒言才错过这段也许还不错的姻缘…… 当然,提到这门阀考证,自然有人也宣称,他认为这醒言一家,是那魏朝的名将张辽张文远的苗裔——只是,由于这张辽张将军距离现下朝代不远,因此这种说法很容易便被找到多处破绽,流传了一阵子之后,也便偃旗息鼓了。 除了这门阀源流的考证之外,还有左邻右舍从小处着眼,以确凿的事实,来证明醒言一家的不平凡。据这马蹄山主的多位邻居亲眼所见,在这家子弟张醒言尚是幼小之时,有一年过年蒸馒头,他家在一只小小陶缸中发酵的米面,初时只投入小半缸米粉,但那面酵却是掏了还有,取之不尽,扯了一整夜的馒头,到天明还没用完。 据亲见者称,这便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青龙酵”了!由此可见,这户人家,从来便不是平凡人物! 这个传说,其实甚为荒诞;而那“青龙酵”一词,也是有些不知所谓。但传言之人是从不会追究的,绝不会想到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追问啥叫“青龙酵”。反正是众口相传,述者活灵活现,听者啧啧称奇,只要知道这事很神奇,便是了。 只不过,听了这传闻的当事人醒言,却是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也许自己年幼之事已记不大得,但这所谓“青龙酵”的传闻,却十有八九靠不住:自家过年蒸馒头的次数,实在是历历可数,少之又少;即使蒸了馒头,却又如何用得起那稻米磨就的米粉面?恐怕这传说的肇始者,有些想当然了。 除了这些个传说,坊间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却更是荒诞——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说大家这脚下泥土之下,便像那炭火炉一般,有好多烧软的火红石浆,便如那炼铁炉内的铁水,流动不已;而现在这座耸入云端的马蹄山,便是这些火热石水突然喷出来,遇冷风凝结而成…… 由于这种说法太过荒唐,因此支持者寥寥无几。 除了这些个虚无飘渺荒诞不经的传言,对于醒言来说,却还遇着些更麻烦的事。 自打马蹄山显出这份峥嵘面貌开始,便有左近城中的几个破落户儿,竟来声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马蹄山,却原是他们的地产! 不过,现在这些个事儿,对少年醒言来说,只是疥藓小事;待醒言毫不客气,在乡邻们的帮助下,几顿老拳将那几位只想浑水摸鱼的混赖之徒打跑之后,便再也没有这些泼皮上门骚扰—— 因为,借着这次马蹄山的突变,少年醒言现在在这饶州境内,也算是名声大振。他以前的一些陈年烂芝麻的事儿,也不管有没有,都被闲人发掘出来,众口相传,成为茶余饭后风行的谈资。现在在这饶州地面上,醒言几月前在花月楼中,一拳劈退江湖高手“霹雳惊魂手”的事迹,也自然被添油加醋,变得街知巷闻。 待亲见了少年那番勇莽景象,再印证着这些传言,现在那些个泼皮破落户儿,却是再没一个敢上门闹事了。 而那些真正的豪强,虽也有那混赖吞并之心,但初时见着这事奇异,也是惊叹敬畏,一时未曾想到下手;待缓得几天,神思镇定下来,起了那吞并之意时,却已是时不我待:醒言一家是这马蹄山主之事,早已是众所周知——现在再要动手,便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知不觉中,醒言一家逃过了真正的劫难。 不过,出了几档泼皮上门混赖之事后,醒言担心家中父母,虽然心疼那几个工钱,但还是跟花月楼告了几天假,专门呆在家中照应。现在这么大一片山场,荆棘满山,也确实需要花点时间整治。 便到此时,少年醒言还不知道,自家这山的突变,会给自己今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再过得几天,等这事儿平息下来,便应该还会回那花月楼去,继续去当他的妓楼乐工吧。 醒言一家一直抱着这种想法。直到有一天,有几位特殊的客人上门拜访,少年才知道,自己这一生,恐怕便不仅仅只是混迹于那烟花酒巷之中,谋些衣食温饱钱了。 大概是在这马蹄山丘突然拔地而起,耸立在饶州城东之后的第五天,醒言家中,来了几位鄱阳湖附近三清山中的道士。其中,便有那位闻名遐尔的辟邪捉妖能手:三清山王磐道长。 这位头戴纯阳巾,身披灰缁道袍的三清山道士,郑重的告诉眼前这一脸诧异的少年: 他家这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马蹄山,正是道家宝典《云芨七鉴》中,记载的那七十二福地之一,更是那上古子州真人的修炼飞升之地。 典载:饶州鄱阳马蹄山,修道之仙山,飞升之福地也!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二章 寂寂江山,洗出灵奇面目 茫茫今古,积成感慨心胸;寂寂江山,洗出灵奇面目。 ——《西青散记》 见有三清山的道长来访,醒言一家自是手忙脚乱,着忙款待。醒言娘赶紧取出家中炒得最好的野茶叶,冲上烹开的山涧泉水,端与这几位道长——这山中的道士,在老张头和他老伴眼里,便似那神仙一般。 刚刚听得这闻名已久的王磐道长,称他家这马蹄山,竟是那修道成仙的名山之所,醒言高兴之余,却也有些疑惑。待那王磐道长略略吹了吹茶盏上的热气儿,垂手侍立一旁的醒言,便恭敬的问道: “既然道长说俺家这马蹄山,是那典籍记载的修道仙山,但为何向来都是默默无闻?若是那《云芨七鉴》指明这座道家福地马蹄山,便在这饶州鄱阳境内,为何俺家这山从来都是无人问津?” 现在和这些个得道之士说话,醒言言语之间恭谨非常,便似与那季老恩师对答一般,不敢有丝毫的粗俗俚语。 听得这农家少年,用词竟是这般文雅,王磐道长不禁有些惊讶;又琢磨了一下醒言的问话,王道长倒有几分尴尬,道: “咳咳……其实,贫道等三清山诸道友,也并非不知那典籍所载的马蹄山,便在我们鄱阳境内;这些年我三清教道友下山云游之时,也都是一直留心堪察。只是,这饶州鄱阳地界上,呼其为『马蹄山』的山丘,竟有四五处。而且,这些个马蹄山丘,尽是些低矮无奇的土丘石岭,与那仙山福地之貌,实在是相去太远。” “哦~这样啊。此言确实有理!” 回想起自家这马蹄山原先的寒碜劲儿,少年不住点头称是。 只听那王磐道人又接着说道。 “贫道这次登门造访,正有一事相求。” 说起来,这位王磐道长,也是久在各户行走,那察言观色之功,正是非常了得。方才进屋之后,与张家这几人三言两语一交接,这王道长已知这家主张大事之人,不是那言语木讷的户主猎户老张头,而恰恰是这位年未弱冠的少年。因此,王道长心说,今日造访之事,便要落在这位少年身上了。 “呣?不知道长所为何事?” 听得王磐道长这般问话,那醒言也是心思通透之人,心下已经隐隐猜出这三清山众人的大致来意。 见少年回话,这王磐道长便茶也顾不得喝了,将手中陶盏随手搁在旁边木案上,热切的望着少年,道: “小哥这处马蹄山场,经此异变之后,现已是景象森严,气象万千了——这马蹄山场,定是我道教宝典中所载马蹄福地无疑。而这仙山福地,自有幽质潜凝,于我道教中人修行,大有裨益。如我道门之翘楚,上清宫、妙华宫,便分列《云芨》十大洞天之中的罗浮山、委羽山;现下他们门中,也真个是人才济济,好生兴旺。那十大洞天,固然天赐;这马蹄福地,也属非常。我三清教中诸人,正是以弘扬道法为己任——不知小哥能否准许我三清教,在贵山兴建道观,以弘扬我道家真义?” “这个——道长所言,大开小子眼界;能为道教弘扬道法助些裨益,也是我辈所愿……” 虽然,早有些料到这几位道长的来意,但见这位闻名遐尔的三清山高人,对自己说话如此谦恭,又对自家这马蹄山如此推许,一时间醒言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再听得是为弘扬道法,少年心下立时对眼前三清诸人,颇有好感。 见少年言辞和婉,这王磐道长顿时大喜,赶紧朝身后侍立的那位弟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弟子甚是乖觉,赶紧解下斜背在肩上的褡裢,放在面前的几案上,然后手脚麻利的解开。 醒言不解其意,顺眼看过去——呀!只见那布裹之中,正躺着许多马蹄金银;被那三清弟子故意一拨弄,顿时满桌滚动,真个是光华流动,熠熠生辉! 王磐道人一指这满桌的金银,道: “若是阁下肯答应,这些金银便归张家所有。” 乍见到这许多金银,醒言顿时大喜过望,心说: “惭愧!想不到竟见有这许多金银~不如,便答应了吧!” 见这少年欣喜的神态,王磐心中暗喜: “嘿~倒底是山野少年,未见过啥世面;若是这些许金银,便能买得下这座山场,真个是划得来——以后借着这仙家福地的名头,再去替人驱邪捉妖之时,不知可以多赚多少银两!” 原来,这鄱阳三清山上的三清教,却并非啥专心修道的教门;虽然顶着那三清的名号,却只做些扶乩蘸水之事,靠着那几张符箓哄人,聚敛些钱财而已。这次,听闻左近马蹄山拔地而起的异事,这三清教的掌门王磐,顿时便觉着有机可乘——若是在这道家典籍上提到过名号的山上,盖上几间道观,以此为名目,以后教中诸人出去行走之时,定然是身价倍增! 虽然,那道家《云芨七鉴》中确有这样的记载,但这位三清掌门,却是一门心思只钻在钱眼上;对那些个修道成仙之事,王磐道人内里其实并不以为然。方才那道貌岸然的一番话,说要弘扬道家真义云云,不过是来哄这山野少年的说辞而已。 当然,这少年醒言却不知这些内情,现在只觉着眼前这些个金银元宝端的可爱。只听他说道: “这……虽蒙道长抬爱,但此事重大,还需我爹爹做主。” “小哥所言甚是。” 闻听少年这句话,王磐心说:“这事成了!”因为他瞥了一眼旁边那位朴质的山间猎户,现在瞧着这许多的金银,正在那儿怔怔呆呆。显是他也从未见过这许多钱两,已是怦然心动了。 正在那少年要向他爹爹问询之时,却听得门外忽然一阵喧哗,然后便有人高喊一声: “饶州太守驾到!” 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袍服俨然的官员,昂然而入;四五个武弁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入。 乍睹郡官来访,这屋里一干人众,俱都惶恐无措。那王磐道士赶紧离座,将桌上的金银胡乱拢起,与众人一道站立于一旁。 醒言与王磐等人正要拜伏,却见那太守将手一摆,止住众人行礼。 当下,便有随从铺排开随身携带上来的雕花木椅,摆在上位,让太守坐下。 “这几位道长是?” 落座之后,这位太守大人,立即便瞧见三清山的这几位道士,不免出言相询。 “敢劳大人相问——贫道几位,正是那鄱阳县三清山中的道士。” “哦……三清山?” 一提到这词儿,那太守神色却是立即肃然,问道: “如此说来,几位道长便是那三清教中之人了?” 见太守这般模样,也不知他心里如何想法,王磐道士只好点头称是: “贫道便是那三清教的掌门,王磐。” “哦!王掌门,本官已听得多位士绅举告,言你门下众人,不守道家本份,常以不经之说,惑那愚男信女,以此聚敛钱财——可有此事?” “啊?大人,冤枉啊!我三清山诸道友,向来都是秉礼守法之人,那……” 那王磐正扯白了脸辩解,却是那太守一摆手,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且休辩驳;本官今日并非为此事而来——方才看你桌上金银,想是要收买张家,在此马蹄山上修建道观吧?” 也不待王磐回答,这太守便厉色说道: “今日本官言明,这三清教在马蹄山建观之事,今后休得再提。王掌门,您还是安守在三清山上,约束好门中教众,专心向道才是正途——今日你等且先退下!” 说罢,便甩袖挥退三清山诸人。 且不说那王磐等人遍体生寒,满面羞惭而退;这位刚才和三清教诸人疾言厉色的饶州太守,转和醒言一家说话时,却是言语和蔼,语气温和。 这饶州太守大人,三言两语便跟醒言一家表明了来意。 原来,这位饶州城的姚太守,在这马蹄山异变第二天,便将这奇事当成天降祥瑞,上报给朝廷了。今日,这姚太守终于得闲,便亲来这马蹄山看看倒底是怎么回事。 醒言口才素来便给,近来又经了不少世面,倒不十分怯场。在这姚太守向这张家出言相询马蹄山之事后,醒言便挺身而出,将那晚自己所见之事说与太守听。这少年素来思路清晰,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说得甚是清楚。加之他毕竟读过几年塾课,当下将那晚大地震动、月轮如晦、光华乱舞、奇山突兀之事,描绘得活灵活现,听得那姚太守不住颔首。 待醒言讲完,那姚太守面带笑容,和颜悦色的问道: “听小哥一番讲述,却似是读过一些诗书?” “小子师从于饶州城季家私塾的季老先生。” 醒言秉礼答道。 “难怪、难怪,那季老夫子本官也曾接洽过几次,道德文章端的了得。” “看来,我饶州地界果然是山川毓秀,人杰地灵;便瞧张家小哥这番气象,也可知这马蹄山真个是卧虎藏龙之地!” 醒言一听,连道惶恐。却是那姚太守一摆手,止住少年的谦逊,起身离座,踱出这局促草庐,来到屋前马蹄山侧的石坪之上。 太守端详着眼前这风骨嶙峋的马蹄山,又朝远处的连绵丘壑眺望了一阵,回头对随在身后的众人感叹道: “本官何德何能?这治下的饶州地界,不仅万民归化,山野间也出得这等温文守礼的少年,可谓是有教无类。” 说到这儿,左右随从尽都称是,皆云此乃太守勤谨教化之功。听得众人称赞,姚太守一摆手,对着眼前这连绵的丘壑,言道: “此非本官之功;饶州现在这番局面,一来仰仗当今天子圣明,二来也多赖上天眷顾——我饶州城短短数月间,便连出两次祥瑞之事;此非上天眷顾,又作何解?” 众人尽皆点头称善。 不过,离得太守不远的少年,听了这话,倒是迟疑了一下,问道: “敢问太守大人,不知除了这马蹄山之外,我饶州城还有何祥瑞之事?” “呵~张家小哥还未曾听闻,” 看来,这位父母官大人,对醒言印象着实不错,见他相问,当即便和颜悦色的解说道: “去年十一月中,那鄱阳县吕县宰差人来报,道其辖下的鄱阳湖,在壬申月望之夜,有多人隐隐闻得那鄱阳湖上,竟有仙乐阵阵,并有妙歌婉转而和。据一众听者禀告,那乐调歌音,缥缈空灵,殆非人间可闻。后有好事者循声而去,却遍寻不着那奏乐之人。本官闻得此事,也是赞叹称奇;初时或有不信,但那鄱阳县听闻者甚多,便连那石南县也有人听闻仙音,本官才不得不信。” “因此,本官便拟就一文,向朝廷表奏此事,已得那圣上嘉勉。” “今番看来,那仙乐确非妄谈;先有那上达天听的珍品松果子酒,后有那仙乐缥缈,再有眼下这马蹄奇山——我等这饶州地界,真个是珍异满地,祥瑞无穷啊!” “原来如此——大人所言甚善,多谢大人指教!” 醒言听得那仙乐之事,不禁心中一动,暗里略算了算——呵~这太守大人所说的那仙乐祥瑞,十有八九,却是那晚自己与那龙宫公主灵漪儿,两人的玉笛箜篌相和了。 “呵呵!想来这世上祥瑞之事,便大多如此吧!” 且不说醒言心中暗笑,那姚太守倒是兴致颇高,指明要醒言陪他游这马蹄山。少年自是欣然从命。 吹拂着高山上扑面而来的清风,这位饶州太守心中似有所感,转首向身旁的少年说道: “本官虽读得是那圣贤诗书,但也颇通相人之术;这几日也听得有关小哥的一些传闻,今日再亲见张家小哥的举止气度,呵呵,阁下日后,恐非是那池中之物!”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三章 贫庐云聚,借山结得烟霞缘 飞鸟风凌,凭天无受霜泽扰;贫庐云聚,借山结得烟霞缘。 ——管平潮 听得这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太守大人,竟称自己“非池中之物”,醒言当下也颇为惊诧激动。不过好在他这些天来,这样的传言说法已听得许多,倒也无欣喜若狂下不慎失态之虞。醒言只是恰到好处的表达了自己的谦逊之意。 此时,正好这马蹄山前的云天之上,有几只飞鸟在不远处掠过。姚太守似有所感,指着那舒展双翅滑翔而过的山鸟,对醒言诫道: “大丈夫处之于世,自当效鲲雀高飞,胸怀大志,切不可久混于市井之间。久困于溷,则即是天赋聪慧,嗣后亦不免面目全非。” 见着身边这少年凝眉沉思,似有所悟,太守也颇欣然,进一步言道: “少年之人,犹须检点;像小哥这等年纪,留名犹甚于获利。少时须秉凌云之志,爱惜羽毛;他日飞腾于青云之上,又愁何物不有、何事不济?切不可执着于眼前区区黄白之物。” 听得太守这番不计身份的肺腑之言,醒言听了也大为感动。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那三清教金银之前的举止,少年不觉大惭。 听得太守点拨,醒言现在也颇悔刚才自己只凭着道听途说得来的些许印象,便贪着那一褡裢金银,差点便答应了三清教徒那貌似高洁的不情之请。 只是,在他对那太守逊谢之余,心中倒是一动,便小心翼翼的问道: “好教太守得知,其实小子方才听得那三清山诸道之言,这马蹄山也确实是清奇福地;现在举国皆好道家教义,小子也常有慕道之心。所以俺家这座山场,倒也有捐与那道家修宫立教之意。不知大人如何看法?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听得少年如此问,那太守心下倒也佩服这少年颇有见识;姚太守略一思忖,便说道: “马蹄山崛起于平地,卓立于霄汉之间,绝非平凡山场。如何处置,还是随缘吧。神山有灵,自会择人,或许无须小哥用心烦劳。” 说罢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这姚太守便在醒言似懂非懂之间,告了一声喏,便带着左右胥役,飘然下山而去。 目送着姚太守一行人渐渐远去,现下任山风拂面的少年,难得的满面凝重,似是若有所思。伫立良久,方才下山回到那半山腰间的草庐中去。 只是,连这姚太守也没想到的是,这“神山择人”的事儿,最后还是落到醒言头上。而且,出乎少年意料的是,这事儿还偏偏来得那么快。 且说这太守来访的第二天清晨,醒言来到屋前石坪西侧的鸡舍前,打开鸡舍竹门,放这些鸡禽出来自去觅食。 待他直起腰来时,却看见山下正走来几人,全是道士打扮。这几位道人,正在顺着蜿蜒的山路,往自家行来。 “咦?不会又是三清山那几个道士吧?” 醒言心下迟疑。 见有人来访,他便也不急回屋,就站在石坪树篱旁,看着这几人上得山来。 还在半道儿上,那行人中走在最前一人,却已是仰面朝自己这儿大声打着招呼: “醒言小哥,近来一向可好?” “呃?” 醒言耳力不错,虽然隔得颇远,但这话已是听得分明。他心中思忖道: “怪了,这声音怎么听得这般耳熟?” 且不提醒言疑惑;山下这行人脚力也颇快捷,不一会儿,便已来到少年的跟前。 “呣?” 待这三四个道人来到近前,醒言便朝这为首招呼之人,细细的打量——越瞧,便越觉得这位道长看起来好生面熟。 “敢问道长您是?” “哈~张家小哥啊,忘了老朽且不计较;难道小哥也便忘了那数月之前的居盈姑娘?” “您是成叔?!” 正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听得这道人如此一说,醒言心下顿时恍然:原来眼前这位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道人,不是那几月前在稻香楼中结识的成叔,却还会是谁? “呵~醒言啊,他就是贫道的师叔,罗浮山上清宫『上清四子』之一的——灵成子!” 自成叔身后转出、一张老脸笑得极为灿烂之人,却正是那饶州城中的老道清河! “呃~” 醒言这才瞧清楚,原来在成叔——呃~现在应该叫“灵成子”,在他身后尾随之人,却大都是自己的旧相识:上清宫饶州善缘处的清河老道,净尘、净明俩道士。只有一位与清河老道年纪相仿的道人,却是不识。 虽然醒言对数月前的这位成叔,突然变成那上清宫的仙长,心中大为迷惑;但少年还是因循那待客之道,赶紧将这几位客人迎进屋内。 “呵呵,醒言小哥不必疑惑。” 等落座之后,那灵成子主动跟醒言解释了上次化身“成叔”的原因: “我与那居盈姑娘家中之人,素有交往;她家家主不放心女儿出外远游,便托贫道一路照应。” “哦,这样啊!” 此后,灵成道长又将那醒言不识之人,给他介绍了一下。原来,这位表情严肃的道长,正是这灵成道人的徒弟清湖道长,与那清河老道辈分相同。 和这几位道人略略寒暄了数语,醒言便知道了这事的大概。 原来,这远在罗浮山的上清宫,却也是消息灵通,知道饶州境内出了这等奇山,便立即托这在外云游的灵成子,前来与马蹄山主接洽;与昨日那三清山道士一样,这上清宫也想在这道家福地马蹄山上,兴建上清宫别院。 “不瞒小哥说,上次来你家这马蹄山游览,却也是因贫道读得那经籍之中的记述,想来看看这山,是不是那传说中的仙山福地——说来惭愧,贫道法力浅薄,当时却未曾见得多少仙灵之气。” 这当年的成叔,还不忘开句玩笑: “说起来,上次还要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据贫道所知,上次那位居盈姑娘,对醒言你可是印象颇佳呢!” 醒言听了,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在那儿呵呵傻笑。 在这宾主相谈甚欢,正要具体谈那修建别院之事,却又听得几声喧嚷。众人抬头看时,却见醒言娘又是手忙脚乱的迎进几位道长来。 醒言正自懵懂,却见刚进来的这几位道士之中,正夹杂着两位女子。年长的那位道姑,身着素黄缁衣,神态肃然;而那位年轻的女子,却是明艳非常,一身素衣如雪,亭亭玉立在那里,在这群道袍青巾众人之中,着实引人注目。 见屋内这略带土气的少年,只是盯着自己,这明丽少女,却是轻哼了一声,便将眼神转开。 听得灵成子等人与这新进几位道士一番寒暄招呼,醒言这才知道,原来,刚进来的这几位,却分别来自两个与那上清宫同样名震天下的道教名门:委羽山之妙华宫,鹤鸣山之天师宗。刚才这位神情高傲的年轻女子,正是那妙华宫的门人;而那位进门时头戴竹笠,脚踩芒鞋的红脸膛汉子,竟是那天师宗的当代掌教天师——张盛! “唔?难道老天真要让俺折福?!今日竟让我见到这许多平常只在传说中的道家大人物!” 虽然这几天惊奇不断,但乍睹这许多高人莅临,醒言心下还是震撼异常。 不过,在那激动之余,醒言却突然发觉,自家正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难题: 正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有了昨日三清教的前车之鉴,不用说,这天下三大教门重要人物,今个儿齐来自己家中,拜访他这默默无闻的张家小庐,非为别的,定是为在这马蹄山上修立道观而来。 还没等醒言这暗自叫苦的主人开口,却已听得这几位道教高人之间,互相唇枪舌剑起来。原来,那多收女徒的妙华宫,这次来了位教中长老,玉善师姑;而这位面若寒霜的冷艳女子,正是那妙华宫掌门的嫡传之徒,卓碧华。 听得灵成子几人的寒暄,这位年方少艾的卓碧华,却是那妙华宫年轻弟子之中的翘楚人物。 听得这几位世外高人你来我往的争论,醒言一时竟是插不上嘴,只好在一旁听着。 虽然,这几位道长言语之间颇为客气,但醒言听得出来,这几位道家高人言语之中,对自家这马蹄山场,均是势在必得,毫不相让。 无论是那上清宫的灵成子、天师宗的张天师,还是那妙华宫的女道人玉善,皆都列举着诸般理由,阐明自家教门要在这马蹄山上开山立观、弘扬道家真义的宏大愿心;言语之间,俱都希望另两家道友,能看在同是道家一脉的情份上,予以相让。 那上清宫的灵成子道长,也就是原来的“成叔”,醒言早已熟识;在他印象中,灵成子是个非常和蔼的长者。但许是此事乃关系自家道门前途的大事,在那言语交接之间,却是毫不相让。 当然,灵成道长言辞之间,还是颇为礼貌客气,反倒是妙华宫那位女道长,言辞却要犀利得多。而那天师宗的张盛张天师,虽然也是好不退让,但在醒言看来,这位张天师倒是颇为豁达,说话之间自有几分洒脱之意。 现在这位闲坐在一旁的马蹄山主,倒有些穷极无聊,时不时瞅那同龄的年轻女道姑卓碧华两眼;被她发现后毫不留情的瞪回之后,便又与那清河老头儿扮些鬼脸——那个善缘处的老头儿,似乎也是被自己师叔强拉来带路,本人对这事儿似是毫无兴趣,现在正饶有兴味的陪着少年在那儿挤眉弄眼不已。 醒言正自无聊,却突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原来,这位上清宫的灵成道长,见和妙华宫、天师宗的道友争执不下,便另辟蹊径,将这事儿着落到醒言头上。只听他不紧不慢的说道: “两位道友且住,贫道倒还有一事相告。” “嗯?灵成道兄有何事相告?” “是这样的,贫道其实早与这马蹄山主一家相识。五月之前,贫道便在这张家住过一夜。当时虽与这张家少年只是一面之缘,却觉这少年夙有慧根,与我道家颇有渊源。于是贫道回得那罗浮山之后,便禀与掌教师兄得知。听得我那清河师侄提起,这张家少年颇有向道之心,于是我等便已商议停当,准备收他为上清宫门人。” 灵成道长抿了一口清茶,又接着说道: “最近,贫道又听得张家小哥诸多事迹,便对他入我门中之事,越发的期许。在贫道此次临行之前,掌教灵虚子师兄,已吩咐贫道,要将这张家少年,破格委任他为『四海堂』之副堂主!”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除了旁边这位当事人,少年张醒言。 这位正是心有旁骛的少年,乍听得这“四海堂”三字,还有些懵懵懂懂,不知这“四海堂”倒底是啥。醒言心中还迷迷糊糊琢磨着,这听起来好似那江湖帮派,怎又和那上清宫扯上了关系。 除了这位兀自浑浑噩噩的少年之外,其他在场诸位道长,听得灵成子此言之后,均是大为惊愕——要知道,这上清宫本来便择徒甚严;即使有幸入得上清宫之门,很多弟子却还只能研读经书;只有少数天资出众之人,才能分配到教中各长老门下,学习道术。 正因如此,现在他们听得这灵成子这话,要直接将这山村少年,提拔为上清宫专管俗家弟子的“四海堂”副堂主,则无论是妙华宫、天师宗,还是那与灵成子同行的清湖众人,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只稍愣了片刻,这张盛天师与那玉善道姑,也都是心思灵透之人;略一琢磨灵成子的话,便顿时恍然——说来说去,这马蹄山还是张家山场;如要在这道家福地开宗立派,自然还得征得这张家的同意—— 显然,若能将这张家唯一的子嗣拉入本门之中,那这马蹄山的归属,自然是水到渠成了! 此时,在场所有道人,俱都暗赞这上清宫的灵成子,果然老辣,一眼便看到这事的关窍所在。 当下,这玉善道姑,和那张盛天师,便立时俱都发现了少年醒言的天赋慧根,纷纷表达了要收他为徒的强烈愿望! 现在,这原本有些晕晕乎乎的少年,虽然很多事儿还不太明白,但有一件事却可肯定——因了自家这马蹄山场的缘故,自己与那清河老道死缠烂打了好多年,却还是未能如愿的向道之心,今个儿看来便要轻易实现了! 唉~以往一个也捞不着,现在却是三大名门抢着要——此时,这位在这半年中,经历过颇多历练的少年,在那高兴之余,却还是忍不住有一丝感叹。 现在,这妙华宫的玉善道姑,正在极其热心的跟醒言介绍与她同来的这位冷艳少女。玉善道姑那些个话语明里暗里之间,处处提示少年:在她那委羽山妙华宫之中,尽多姣好女子! 现下这天下道教,并不禁止道士娶妻。看来,这位妙华宫的玉善道姑,心思也是活络,正瞅准了这少年血气方刚,便要从此处入手! 显然,这正在诱之以女色。 而那天师宗的张盛天师,却极力言他天师宗门,门人弟子遍布天下。若是醒言愿入天师宗,定当收他为嫡传弟子,今后便可一呼百应,天下都可风光行得——这却是在暗示他天师教势力广大,若是在他门中,日后定是前途无量。除此之外,张天师还回头去问老张头家中族谱,看来是要借鉴那张子房后嗣的传言,将这张氏一门,与自己这天师宗张天师一脉,给扯上点亲戚关系。 看来,这应是诱之以权势。 听得这两位道友经了自己的提示,突然转圜,那灵成道长也颇为焦急。灵成道长暗自叫苦,心说这妙华宫天师宗也来得真快;虽然上清宫已为这事多下功夫,但看眼下这情形,今日若是略有懈怠,便极可能有负那掌教灵虚师兄的重托。 正自有些焦急之间,灵成道长眼角却恰好扫过那位在一旁已有些坐立不安的少年;冥冥之中,却似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在自己眼前一瞬而逝。 倒底是上清宫杰出之士,灵成道长立马便辨出这气息是啥。心中略一思索,便已是了然于胸。顿时,便似忽来一阵狂风,吹散那一天的乌云,灵成子心中大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见灵成道长突然大笑,玉善道姑与张盛天师俱是大奇,不知道他何故突然发笑。 却见那上清宫灵成子,转身指着少年张醒言,对着面前诸人笑道: “好教两位道友得知,这位醒言小哥,却已是修习了本门上清之功。” 正在另外两人面面相觑之时,灵成子回首又将那兀自一副事不关己神态的老道清河,唤上前来,道: “想来,应是师侄你教会这少年上清之功的吧?” “呃~师叔慧眼如炬,正是贫道将我教《上清经》,传于这少年诵读;还请师叔恕我这自专之举——其实我也是看这少年……” 清河老头儿正要辩解几句,却是那灵成子又是大笑几声,止住他不让说下去: “弘我上清真义,又何必拘泥于外相?今日师侄你不但无过,却还立下大功——待回去后,我自会禀明掌教师兄,恕了你十年前的罪愆。” “多谢灵成师叔!!” 一直一副漠不关心模样,方才口里虽说着恕罪,但其实语气还是淡淡然的老道清河,现在却突然如换了个人一般,连连卑声称谢不已。 “咦?十年前的罪愆?呵~看来清河老道来俺们这饶州厮混,还真不似他所说那啥下山历练,而是犯了甚错儿被分派到这儿来的呀! “什么错呢?装神弄鬼哄人钱财?那样的话,这老头儿还真个是知错不改呢!嘻~” 听了灵成道长这番话,醒言心中忍不住这般促狭的想道。 少年与这老道清河熟识已久,这番想法只觉好耍,倒也没什么恶意。 “好教两位道友知晓,既然这张醒言身具我上清教门之功,那本门这『四海堂』副堂主之位,于他而言却更是合适了!” 说罢,灵成子道长心中大是宽慰;而那玉善张盛两位道长,没想到上清宫竟是奇兵突出,一时便落在下风,只好一边随口说些闲话,一边苦思有何应对之方。 且说那妙华宫玉善师姑,沉静了一阵子之后,却似突然下定了决心,瞧了一眼侍立于身旁的弟子卓碧华,开口对醒言说道: “若是小哥愿意入我妙华门中,今日我便做主,将我这妙华宫掌门爱徒卓碧华,这便许配于你;你等夫妇二人,便在这马蹄山、或那委羽山中,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道侣,岂不美哉!这段道门佳话,不知张家少主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真可谓是石破天惊,比之方才灵成子许下那“四海堂”之位,更让在场诸人吃惊非常——要知道,这妙华宫弟子卓碧华,正是那妙华宫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在座诸人,俱都听闻过她的显着声名。想不到,这妙华宫为了争这马蹄山福地,竟是愿意让自己最杰出的弟子,委身下嫁于这山野少年! 而那素来是心高气傲、玉冷冰清的妙华宫卓碧华,更是料不到自己师叔突然如此说话,竟要将自己许配给这土里土气的少年,当下是又惊又羞,顿时是红霞扑面,口欲言而唇嗫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四章 虹桥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且说那妙华宫的玉善道姑,为了争得这马蹄山场修立道观,竟将身边这位妙华宫杰出女弟子,当场要许配给这位山村少年。 顿时,在场诸人,尽皆愕然。 不用说,这些道人来这马蹄山之前,早就将这张家老小底细查得清清楚楚,都知道这醒言在那饶州城花月妓楼之中,充作乐工——所谓“士农工商”,这妓楼与乐工,在这俗世之中,却还在那商人之后,都属那最不入流的低下行业。 若说那灵成子与张天师,只将这少年招入道门,倒还有几分情有可原;道法广大,本就为世上众人所开。但现在这妙华宫的长老,竟将自己的掌门爱徒,便就此许配给这少年——对这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而那当事人之一的妙华宫卓碧华,听得师叔此言,心中却是又羞又恚,老大不乐意。只不过,听得玉善师叔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显是来这之前,便已得到自己掌门师傅的应允——一想到这,这位素来傲如霜雪的妙华宫翘楚,现在竟有些晶莹泪水,直在那眼眶中打转! 正在诸人稍一愣噔之际,却忽听得一连串清脆的嗓音响起: “呀~却要恭喜醒言,娶得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子!” 伴随着这串清泠如泉溅溪石般的声音,众人见那茅屋门扉之处,如云般飘入一位及笄少女。 醒言瞧都不用瞧,一听这声音,便知这人便是那位现已与自己颇为熟稔的龙宫少女,灵漪儿了。 其实,这灵漪儿早已到来,已在那门外站得一会儿。只是少女见得屋内人多嘈杂,不便进来,便立在那石坪之上,听着屋内众人争论。 只是,方才听得妙华宫的那位道姑,竟要将自己的女弟子,当场许配给醒言,也不知怎的,这灵漪儿却觉得这事万般的别扭无理,一时忍不住,便莲步轻移,进得屋来。 “呵~灵漪切莫取笑。” 见得灵漪儿进来,这醒言的脑筋也似活泛起来,当即便转向那正自等着答复的玉善道姑,谦声说道: “多谢道长成全美意;只是此事万万不可。” 醒言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讶然。只听这少年继续侃侃而谈: “且不说小子全然配不得高徒,不敢因此便亵渎唐突了佳人——更何况,这婚姻大事,原不可草率;小子也从未起那娶妻之意。” “唔?” 这下轮得玉善诸人愕然——当然,那上清宫诸人,却是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俱都谢那上清教主有灵。而现下那位心情大好的清河老道,更是没口子称赞: “哈~说得好!相交这么多年,老道果然没看错——醒言小哥果然是那尘世中的大好男儿,从不贪着这些个……” 只是,这句话却没能说完——清河老道正瞥到方才进来的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便将那“美色”二字,硬生生吞落肚里。 经得老道清河这句未竟之言的提醒,现在众人对这少年拒婚之事,却是俱都恍然,一齐朝那灵漪儿看去。这仔细一注意,众人心中尽皆忍不住一声赞叹: “端的好人物!” 众人只见这刚刚进来的少女,颀身玉立在那里,身姿绰约,眉目如画,真是位秀曼都丽、韶媚非凡的好人物。更兼得,这灵漪儿为访醒言家庐,特地换上一身水袖珠襦的明黄湖裙;现在这一身明珑珠衫,左右袖带飘飘,真是恍若那传说中的散花天女! 现在这在场诸人,包括那妙华宫的玉善、卓碧华在内,俱都以为自己找到方才少年拒绝提议的真正原因——有此满身仙灵之气的烟媚少女,醒言这一农家少年,又复何求? 说起来,那卓碧华虽然容貌气质,也俱都一流;只是现下与这灵漪儿先天的仙灵之气一比,却还在观感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参差。 “看不出来,这个平凡无奇的山野少年,竟能识得这等好人物——也不知她是谁家子弟!” 众人心中俱都赞叹称奇——却不曾想到,少年醒言方才那一番话,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 醒言正不知众人为何都是一副若有所得的模样,但对于这几位道长的争执,少年却是突然想到一个还似不错的妙法: “各位道长,且莫争执——俺倒想出一个法儿,可来解此困局!” “唔?啥法儿?” “不如……贵教三家道门,便一起在这马蹄山上修立道观如何?” “呃!” 听得这提议,众人皆都默然——醒言却不知道,这上清宫、妙华宫,与那天师宗,虽说都是同出道家源流,但多少年来却是个争竞的局面。更何况,这上清宫与天师宗,原本确是一门,但曾因在修道理念上,发生过不可调和的争讦,才导致这天师宗远走蜀中鹤鸣山,形成现在这三足鼎立的局面。 醒言却不晓得这些内情,才提出这调和法儿来——却是有些一厢情愿了。 当下,这原本热闹的屋庐内,便是有些冷场。 见此情形,醒言也知道自己刚才那提议,很可能是个比较愚蠢的主意。 正当这气氛有些沉闷,却忽听得屋外渐有锣鼓之声,鸣击而至。 众人正自纳闷,忽听得屋外有人高声断喝: “马蹄山张氏一家,速速出户听旨!” 呀!原来是有圣旨颁下来了。 一听这声宣喝,张氏夫妇与那少年醒言,不敢怠慢,赶紧出得屋门,跪伏在这石坪上接旨。 而其他诸人,却不便出门,便还待在庐内——只是,那妙华宫、天师宗诸道,觉着有些奇怪的是,听得有圣旨颁下来,这上清宫的灵成老道,满脸尽是喜色。 瞧他神色,这道显是嘉勉之辞的圣旨,那接旨之人,便仿佛他自己一样—— 很快,众人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这颁旨之人,正是那饶州郡城的姚太守。这道圣旨,便应是他昨日所说上奏祥瑞的回应了。只是,醒言却没想到这圣旨来得竟这么快。 这朝廷的旨意甚长,字句多是骈四骊六,看来定是朝中哪位文学高手的杰作了。对于醒言一家来说,前面那些个华丽辞藻既听不太明白,也没啥实在意义。倒是那接近尾声之语,总算点到那重要之处: 圣旨中提到,马蹄山有此祥瑞,自与这张氏一脉的历代韶德有莫大关系。因此,朝廷体恤此情,特豁免马蹄山张氏世代徭役,并赐上等绢帛十匹、黄金白银各两盘,以示嘉勉。 跪了那么长时间,就这句听得最明白。当下,无论是老张头夫妇、还是那少年醒言,俱都乐得合不拢嘴! 如果说这些个赏赐还在情理之中,那圣旨最末的几句话,却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除了那灵成老道以外。 原来,这圣旨最末提到,这马蹄山突然屹立云霄,也是那自然造化之神功;幽微灵秀之地,自当与那道德高深的观宇相配。一番铺陈,关键便落到下面这句: “朕久闻那罗浮山上清宫诸羽士,勤谨修持,道德渊深。若马蹄张氏,有意捐献灵山,予我道门,便当以上清宫为先。” 一时间,这还在屋庐之内的妙华宫、天师宗诸人,俱都似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特别是那天师宗的张盛天师,那张红脸膛之上,现在却现出些青白之色。只不过,毕竟是一派宗主;这些许失态,只在那一瞬之间隐现——但还是被那站立一旁的龙宫少女灵漪儿,恰好看到。 而那饶州太守念完圣旨,一挥手,便有左右奉上皇帝所赐的金银绢帛。然后,这姚太守又特地嘉勉了醒言几句,便即告辞下山而去。 待醒言一家人回到屋中,众人尽皆道贺。 贺语渐落,却是那先前有些憋屈的妙华宫卓碧华,现在忍不住说道: “还要恭喜灵成师伯;这下便省得那四海堂副堂主之位。” 见得这妙龄女道姑如此说话,灵漪儿却是听得有些不顺耳。这位也是素来倨傲的龙族公主,正要出声为醒言打抱不平,却听得那上清宫的灵成子呵呵笑道: “师侄女此言差矣;俗世人且谓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上清宫之人,又如何会来食言;那上清宫『四海堂』副堂主之职,自是虚位以待!” “碧华不可无礼;玉善管教不严,倒让灵成道兄见笑了。” 却是那玉善师姑,也觉这卓碧华说得有些过分,便出言表示歉意。 “就是哦~其实这区区一个副堂主,却也不在醒言话下……” 灵漪儿正看不惯那女子的冷嘲热讽,见得她长辈这般说,便也稍稍替醒言鸣了鸣不平——在这四渎龙宫小公主的心目中,这上清宫一副堂主之位,也确实算不得啥。 只是,她这般心直口快,于灵成子等人面上却有些不好看。醒言这点人情练达还是有的,赶紧截住灵漪儿的话,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 “灵漪且稍住——” 于是众人俱都看到,这位说起话来自有一股莫名威势的少女,听得少年此话一出,竟是不再出声,立时便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 且不提众人暗自称奇;只听少年继续说道: “其实这上清宫的声名,小子早已是如雷贯耳;只是我张醒言年少人卑,恐当不得如此大任。” “醒言且再莫谦让,这事如此便算说定!” 见现下这般情势,恐怕自己不答应,反而于这上清宫面上不好看了;醒言只好躬身拜谢: “既然道长如此说,小子如果再作谦让,便似作伪了。” 说得这话时,少年心中不禁想到昨日姚太守那一番话。那“秉志凌云”、“爱惜羽毛”之语,便似还在耳边回荡——这饶州少年张醒言,也读得这几年诗书,却也是才智之士;现在得此良机,心中如何不喜? “恭喜醒言哦~当上堂主也!” 却又是那少女灵漪儿,笑盈盈跟少年道贺。其实,这龙宫公主也非一毫不知世情;相较醒言现在这妓楼乐工身份而言,那上清宫的副堂主之位,两者之间可谓是霄壤之别了。 现在这灵漪儿,正是由衷的替醒言高兴。 “咔嚓嚓!” 正在这时,却听得那天上一声霹雳——伴随这开春第一声惊雷,众人见得那屋外,霎时间便是细雨绵绵。 “呵~好一个『喜闻惊雷听春雨』!恐怕这老天,也在替醒言小哥高兴呢!” 说话的却是这天师宗的张盛张天师;只听他继续说道: “借得这声春雷,贫道也要恭喜小哥,今日入得我道门中来!” 看来,这张盛张天师,为人甚是豁达;现在虽见得自己争这马蹄山无望,虽是一时烦恼,但现在已经完全放下心怀,上前一揖,真心诚意的向醒言道贺。 “多谢天师!” 见这一派宗主过来行礼,只慌得醒言赶紧还礼。 “呵~还要恭喜灵成道兄。” 这张盛张天师,却又向灵成子道贺。 正在众人皆以为天师是在贺那上清宫,得在这马蹄山修立别院之事,却听得张天师指着少年醒言,道: “今日更要贺上清宫,得此良徒。” 话音落地,便即戴上竹笠,招呼左右天师宗弟子,冒着满天的风雨,竟就此下山而去。 众人正自品味张天师这话中涵义之时,却听得那绵绵烟雨中传来一阵踏歌之声: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这些却是那国风之句;虽然这词句甚悲,但众人听得这歌声,却有种说不出的豪迈;这嘹亮的歌嗓,和着这绵无边际的初春烟雨,滚荡崩腾于这茫茫天地之间,久久不绝。 待歌声渐渐隐去,这妙华宫的玉善道姑,也起身告辞。 见这几位道姑也没甚避雨之具,醒言与那张氏夫妇,倒是出言挽留;醒言说这屋外风雨正浓,不如歇下一起吃了中饭,待那风停雨住之后再走。 听得少年如此说,却是那玉善道姑,含笑谢绝: “多谢小哥好意;不过倒也不必担心,这区区的风雨,却也阻不住我妙华宫诸人!” 说罢,却见这玉善师姑、与那卓碧华几人,鱼贯而出,走入这漫天风雨中——也不知她们使的什么法儿,却见那些个雨丝风片,只在妙华宫众人左右飘飞,却是一丝一毫也沾不到她们身上—— 在这如丝如愁的满天春雨之中,这些妙华宫的道姑,便此飘然下山而去。 “呵呵,这妙华宫的诸位道友,果然是道法玄妙。” 却是那灵成道长,回头对这正看呆了的少年,如此说道。却没见,那位正俏立一旁的少女,听得此言却是撇了撇嘴,甚是不以为然。 “今日闲谈既过,贫道等人也不便羁留。待贫道回去略作筹划,择日再来贵山商讨诸般事宜。” 醒言听得灵成告辞,又是一阵留客。其间,少年又提到这“风雨正稠”,不如等风雨停歇再走——那灵成道长听了,却只是呵呵一笑,道: “既然醒言已入我门中,那贫道便不妨使出些手段来,好让醒言得知,我罗浮山上清宫,也有些还算说得过去的法门。” 说罢,便见这位上清宫灵成子,踱到这屋外石坪上,只稍一凝神,然后便将袍袖一挥—— 醒言只听得“喀啦”一声,见这庐前石坪上,竟是平地生出一道白虹,并且不断凝聚延展,便似一道拱桥一般,从自家门前石坪之上,直架到山脚下去! 见这少年一家,看了自己这座雪光熠熠的“虹桥”,俱都呆呆愣愣的样子,灵成子也不多言,只微微一笑,朝他们一拱手,便与那上清宫诸人,视漫天的雨丝如无物,依序缓步走上这座弯如玉龙的虹桥,直往那山下悠然而去!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五章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罗浮 便如同做梦一般,这饶州少年张醒言,在他十七岁那年,便成为那名动天下的罗浮山上清宫“四海堂”副堂主。 这求恳了多少年而未果的梦想,今日竟是一朝实现,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这不,在刚开始的那几天里,醒言对这事儿,也常是半信半疑,甭说是什么副堂主,便连自己已然成为上清宫弟子,都有些不敢相信,常常扯住那清河老道,反复确认——弄得那老道清河,简直有些不堪其扰,以至现在远远一见醒言走来,便立马似那兔雉见了狼狗一般,赶紧绕道,仓惶而逃! 只不过,多亏了这天下第一教高超的办事效率,不久便让醒言给吃了颗定心丸。在那个春雨绵绵之日,灵成子等人跨那白虹飘然而去后,只过了三天,便带来数位上清弟子,又在这饶州、鄱阳左近,募得大批木石工匠,便开始在这马蹄山上大兴土木。 现在,醒言已经辞去花月楼那份乐工之职,整日便在这马蹄山上闲逛,与那些个上清弟子一起监工、巡查。 只是,醒言本便是穷苦人家孩子,向来吃苦惯了;现在这啥都不干,只在一旁瞎逛的活儿,醒言倒反而很不习惯。于是,在这开始几天里,醒言便常常忍不住撸管扎袖,就要上前帮手。 当然,少年这热心之举,在旁个上清宫道士眼里,却是大乖伦常;醒言每每多会被旁边的道人止住: “且住;想我等上清宫弟子,又岂能撸袖露臂,做这等俗事?没的堕了咱罗浮山的清名!” 虽然,少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顺道帮个忙、搭个手,也怎会就损了教门的清名。不过,这些个道人都可以说是自己的前辈,既然这么提醒,自有他的道理,现在也不必多劳心费神的去想。 并且,往往这时候,醒言才会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已是那天下第一大教的弟子了——而且,还是啥副堂主! 据醒言这些天的观察,了解到这罗浮山上清宫,看来势力确实广大。不说别的,单那钱财一项,便十分广厚。像这诸般人工采买事宜,少年只觉着这银子,便似流水般花了出去;可那负责钱孥支出的清湖师叔,却是面不改色,浑当是街边买菜一般——这位未见过大场面的少年,看到这,每每都是匝舌惊叹不已! 而那醒言相熟的老道清河,因识人有功,现也被委任为上清宫马蹄山别院的督建者,自此便告别那什么劳什子“饶州善缘处”的闲职了。 只不过,在醒言看来,这老头儿虽然说担了重职,却还和往日一般,整日介悠游嘻笑,浑不把这些马蹄山建观之事,当成啥了不得的事儿,放在心上。这老头儿,隔三差五,便要拉得醒言去那饶州城中的酒肆里,喝上一番。 这日子,便这样悠悠然然的过去。一转眼,便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现在,已到了那阳春三月之尾了。 现在这马蹄山上,遍山苍翠,草木葱茏;满山青绿的山草灌木丛中,星星点点散布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点缀着这恰似碧云染就的春山。上野的空气之中,到处都飘荡着春虫织就的细软烟丝,如雾,如絮—— 已分不清是花香、还是草气,现在这整座马蹄山野,便似都氤氲、蒸腾着一股让人心醉的气息,便如醇陈的酒酿一般。 正是: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 便在这大好春光中,这位才刚刚适应自己上清弟子身份的少年张醒言,却又听到一个消息;这消息,却令他又是半信半疑了好几天: 原来,他那个远在罗浮山的“四海堂”正堂主,刘宗柏刘道兄,现已正式辞去堂主之职,归于那上清宫抱霞峰弘法殿,专心研习道家义法,冠得道号“清柏”。而他的空缺,则由上清宫目前任事辈分最高的“上清四子”一致决议:鉴于四海堂副堂主年少有为,恭勉勤谨,现正式擢升为“四海堂”正堂主,并望早日前来罗浮山视事。 盯着这飞鸽传书而来的消息,醒言心中暗忖: “呀!这些日也只顾闲逛,倒还不知道,俺这四海堂中,竟还有其他副堂主。” 于是,少年赶紧向旁边的清河老道讨教。 听得少年如此相问,那老头儿却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我说张、堂、主啊!你有所不知,我上清宫这俗家弟子堂,好多年来却只有一位正堂主;而醒言『道兄』你,则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位副堂主!” 瞧着一脸惊愕的少年,老道清河却更是觉着可乐,接着说道: “这『年少有为』之语,不正是说你嘛!——难道还是说俺这个糟老头儿?哈哈!” “……” 刚刚知道事实的少年,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恭喜恭喜!这下张堂主,可要舍出几杯松果酒给老道了!” 这清河老道,自尝过醒言家那松果子酒,便对那清醇绵长的况味念念不忘,以至现在老惦记着醒言家的酒坛,一有机会,便极力起个因头,缠着醒言请喝他家家酒。 “唉~要离开饶州了。” 醒言一时却有些失神,没理会清河老头儿的浑缠。 难怪醒言出神。说起来,他长这么大,虽然早就离别山野,去那饶州城中谋生,但无论如何,却还从没走出过这饶州地界。最远,也不过是去那鄱阳县鄱阳湖周遭走动——却也还在这饶州境内。 虽然,醒言迫于家境贫苦,早已在那茶楼酒肆、烟花柳巷中谋生糊口,那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之人,也是见得多如牛毛;每每听得那南北的江湖商旅,说起那些个外地的奇闻异事来,他也是向往不已。但现在这“调令”到了眼前,真要让他远离故土家庐,去那远在东南的异地他乡,却还是有些不舍,或者说有些茫然。 不过,待初时的怔仲一过,醒言转念一想,却又释然——正所谓“好男儿志在四方”,能去那天下闻名的罗浮山上清宫修炼道法,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这可是他亲身的经历。现在竟有如此良机,又如何能逡巡不前! ——一想到灵成子道长显露的那手神妙法术,醒言更是心动不已! 将此情形跟家中爹娘一说,他们也是大为赞成。虽然是山野村民,但并不意味着懵懂愚昧;他们也都是通晓情理之人。 对于老张头夫妇而言,自那日看到几位道长在家门前显示的神奇法术,现在在他们心目中,这罗浮山上清宫的道士,个个都是神仙;如果自家孩儿也能去那儿修道,实在是几十世积来的福分——又哪有不去之理! 正因着心中着紧孩儿的前途,在醒言对双亲言明不舍之意,却反倒被老张头夫妇催促,说老两口儿身子骨都还壮健,让醒言不必担心;既然那罗浮山的老神仙发来谕旨,那便要他早日动身,不要再在家中耽搁。 听得爹娘如此明晓情理,醒言也甚为感动。因为,虽有那“好男儿志在四方”之说,但时下重孝,更有那“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起初跟爹娘提及此事时,醒言心里还是惴惴的,觉得自己此举,是不是有些不孝…… 既然爹娘如此说,醒言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好在,经得朝廷赏赐,现在家中也颇为富足。又免去了诸般徭役,这样老爹也不必出差受苦。 只不过,醒言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拜托老道清河,常常替他照应一下——现在因了自家那松果酒,这老道清河和自己爹爹老张头,却是熟稔得紧。 既然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再回不到家中,醒言又推迟了几日行程,花得些银两,雇人将家中屋庐整葺一番,用那砖石将屋墙加固,这才放心。 这几日内,倒是那灵漪儿,知道了醒言不久便要去那东南粤州的罗浮山,真个是山高水远,路途险恶,少女颇有些放心不下。于是,灵漪儿便约得醒言,又去那鄱阳湖的僻静水湄之处,将自己那“冰心结”、“水无痕”的法门,教与醒言。 待他背熟,这龙宫公主却又似想起什么,叮嘱道: “那『冰心结』,恐怕不是那么靠得住,使用后定要小心啦!万一情形不对,便赶快逃吧!” 原来,这少女平素也甚少实际使用法术,她刚才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和醒言见面的情形,觉得这“冰心结”,恐怕威力并不是那么大,因此便着紧提醒醒言,怕日后误事。 醒言见少女如此担心,却不是很理解,心中暗道: “呃?俺这是去罗浮山上清宫学道呢,可不是去捉妖怪、与人相斗——不过,这龙宫少女,却也是一片好心。” 想到这儿,醒言便诚恳的向灵漪致谢。 见得这少年如此多礼,灵漪儿抿嘴一笑,道: “那管玉笛『神雪』,便还放在你那儿吧;若是在罗浮山愁闷,便可吹着解乏儿——只是,以后可别坏了本宫那『雪笛灵漪』的名头哦!对了,差点忘记——本公主一向慷慨,这次醒言远行,少不得也要赏赐一二了~” 虽然,她这话说得有些颐指气使,但醒言与她相处久了,却知道灵漪儿和他这般说话,只是那谑言戏语而已。 待那灵漪儿说完,却见她自袖内递出一对白玉莲花,递给醒言: “喏!这便是本公主的赏赐,收好了!” 待醒言接过,少女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你……若是到那手头乏用之时,便将它卖了吧,也可换得好几两银子!” ——一片关爱之心,溢于言表。 只是,这位龙宫少女,却不太晓得这钱两概念:这双鬼斧神工、造化天然的龙宫玉莲,真可谓是无价之宝;若真个转卖出去,又何止是几两银子的价钱! 看着手中这对左右相称、晶润妍然的白玉莲花,醒言又何尝不知道其价值。当下,他也颇为感动,道: “多谢公主赐给如此宝物。可是……我却并未曾带得什么好东西来,可作那临别赠物哦!” “这样啊……” ——有些出乎醒言意外,这龙宫的公主,听了他这话,却是俛首不语,竟似颇为失望。 瞧少女这般神态,醒言也颇为尴尬,暗怨自己太过粗疏。正待说明日再送她纪念之物时,却突然瞧那灵漪儿,似是忽的想出啥好办法,便抬头对醒言灿然一笑,道: “笨~刚才本宫送于你的那对白玉莲雕,不是正好有两个么?你现在可以将其中一只,再回赠给我啊!” “呃?本来便是你的,再拿它送你……这合适吗?” 听得此言,醒言却觉着有些怪异,不免有些迟疑。 “那有什么,反正人家觉得合适得很!” ——接过醒言递还的其中一只白玉莲花,少女的脸上,却有些酡然。正自她手抚玉莲,心神摇动之时,却听得眼前少年问道: “对了灵漪,以前便曾听你提起,这『雪笛灵漪』名号,竟是四海驰名——只是,俺在这饶州城内,也算是消息灵通,却为何从未曾听得有人说起过?” “笨啊!这是四海驰名,当然你们不——” 刚说到这儿,这位脸上正有一丝晕红的少女,却似是想起什么,突地止住不言。 醒言听她话儿只说得半截,便有些诧异;凝神去看灵漪儿的面容——却见这位原本欣然的少女,现在脸色却有些黯然。 少年不知何故,问起灵漪,却只是不说。 水面风起,烟波路迷;在这一湖春水之湄,两人便这样分手道别。 …… 终于到了要起身去那罗浮山的日子。 且不提醒言与他双亲、左邻右舍、还有那饶州城中相熟之人,自有一番难舍难分的道别;且说那位一直送得醒言好远的老道清河,在终于要临分别之际,袖出一书,递于醒言。 醒言迷惑,将这书接过来,见这麻黄纸面上,正书着几个端朴的隶字: 『镇宅驱邪符箓经』。 少年正不解何意,却听那清河老道难得正经的说道: “醒言,到得那罗浮山中,做那四海堂主,若不得意时,可研读此经,也好打发年日,挣得几分酒钱。” 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竟此飘然而去…… 正是: 曾听水龙吟 曾看凌波舞 一生痴绝处 无梦到罗浮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六章 一骑走烟尘,春衫少年豪气 与老道在那古道长亭处别过,醒言便与那位陪他同行的上清宫弟子,一起上路了。 此去罗浮山,路途甚是遥远;醒言用自家赏赐所得金银,购得两匹毛驴,与那送行的年轻弟子,一人一头。 骑驴行走在这泥土路上,夹道都是青草翠丛,呼吸间都是那熏人的草木之气——在这浩荡的春光里,这位驴背上的少年脑海中,不自觉便想到灵漪儿那娇俏灵珑的模样。一时间,醒言倒有些神思恍惚;两人在那鄱阳湖中畅泳悠游的情景、灵漪儿那半嗔半喜的颀丽身影,只在少年脑海中晃荡,一时竟是挥之不去。 只不过,相比于半年前与那少女居盈难舍难分的心境,现在醒言已经是淡然得许多——毕竟,这次是去那上清宫学道,即使那仙山深远,却也是归来有日。而且,与那居盈不同,醒言对这灵漪儿,已知其所在,日后定有相见之机。因此,现在他也不必那般挂怀。 说起来,这位正往那天下第一道门而去的少年,与他半年多前,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自与那居盈相识起,前后只不过短短六个月;但这将近六个月中,醒言经得的磨砺,却是前所未有。现在,他的心性已是成熟了许多。更兼得他读了那许多诗书,算得是明心见性,明了这相聚之事,或以时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但都终有诀别之期;一切随缘,顺其自然,也不好强求得。 因此,这位生性豁达的少年,此次与这位相处弥久的少女离别,便不那么难以割舍——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也许醒言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身上,却是一直有着两种灵魂气度,在左右着他的心绪。虽然最近有了些不同寻常的际遇,但说到底,一直以来,醒言只是一个出身微寒、抗尘奔走于市井最底层的贫苦少年。囿于家境,还在他甚为年幼之时,便只得去那茶楼酒肆、烟花柳巷中谋食,平素也多是卑声向人,屈苦之时常多。 要说,在这市井之中,像醒言这样的贫苦子弟,还有很多。但醒言在他们之中,却比较特殊——少年与他们最大一处不同,便是在因缘巧合下,跟着饱学硕儒研读诗书。这读书识字之事,虽让他明了到很多不曾有的乐趣,但在同时,却也给他带来一种时人甚少有的迷惘与困苦:醒言再也不能与其他类似的同龄人那般,对这样卑躬屈膝的生活麻木不仁。 只不过,幸好他天生的脾性便比较随和,才让他不觉得那般的痛楚,一如既往的做着那市井之事。 而正因为他出身卑下,醒言深知与那显族之女居盈、龙宫公主灵漪,永远不可能有啥瓜葛、有啥结果——虽然少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但这样的想法,却在潜意识中深入骨髓。因此,在醒言与这两位少女相交之时,反而十分的洒脱坦然,相处之时均是率性而行、真性而为,不计较那地位尊卑之事——甚至,在那忘情之时,醒言还偷偷亲了那龙族公主一口! 只是,真的像他预想的那样吗? ——这位现在正骑在一头小青毛驴上、神思悠悠看着沿途景色的少年,却是不曾晓得,在那万里关山之外的深锁重楼中,在那十数里之遥的一湖春水底,却有人如何的柔肠百转…… 驿路漫漫,过得一阵子,这景色也就看乏了,醒言便和身边这位上清宫弟子攀谈起来。 这位引路陪他去上清宫报到的年轻弟子,姓陈,名子平,比醒言大了三岁,今年已是双十年华。 几句话攀谈下来,醒言便发觉这位上清宫门人,并不太善于言辞,常常是醒言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再瞅瞅他的面相,便让人觉得是端庄肃然,一副从来都不苟言笑的模样。 特别是他那两道眉毛,生得比较特别,比一般人看起来要长些一分,向左右斜斜飞起,又在那眉心左右,离得比旁人都似要靠近一些。便这两道浓眉,就让这位道士打扮的青年,显出几分勃勃的英气来。 因上次见了那灵成子的手段,这闲谈之间,醒言对那上清宫的道术,便格外的感兴趣。一提到这上清宫道法,这陈子平却似乎变得健谈起来。一路听下来,醒言便也大体知道了这上清宫如何进行道法传授。 原来,在这道法传承上,与天下其他道门相比,这上清宫却有些与众不同。在上清宫中,并不是所有上清弟子都能研习法术。一般人以为上得罗浮山,入得上清宫之门,便可学到它那高妙精深的法术,那绝对是误解。 入得上清门中的弟子,无论年纪大小,初时都只能研修道经,以及最简单、最基本的法术义理。只有待那例行的师长问答考察之后,若表现良好,被认为在修炼法术方面较有天分,才能正式入得那上清宫“清”字辈门下,开始修炼道法。当然,那道家义理的研修,还是要继续进行的。 在这儿陈子平特别提到,如果这些弟子之中,有那天份绝高之人,便有可能被更高辈分的上清宫长老看中,直接划到他门下修行——显而易见,这样的幸运弟子,在那道法修行上的进境,绝非其他普通弟子可比。 虽然,与醒言同行的这位陈子平,并不是这样的幸运儿。但在他的话语之间,却还是现出几分颇为难得的眉飞色舞。因为,他告诉醒言,每次考选,被师叔师伯择中的后辈弟子,并不甚多;他入得上清宫较早,一直等到四年之后,也就是前年,才有幸入得那清云道长门下,修炼道术。 一听这位木讷少言的弟子,却已经开始正式修习道术,醒言大感兴趣,赶紧追问详细情况——只不过,听他问起,那陈子平脸上却现出几分酒意,只告诉醒言他修习的是金系法术,便再也不肯多言——瞧他脸上的神色,竟有几分忸怩! 醒言也非那迟钝不知事之人,一瞧这光景,便知不可多问,只好把话题岔开。想想陈子平方才说的那些话儿,醒言想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其他教门中的传授法子,却不是这样?” 见醒言并不追问,这陈子平的脸上才又自然起来;听醒言这么问,他便特地提到与上清宫齐名的天师宗: “天下有数的几大教门,传授法术却不似我上清宫中这般苛责。就如那鹤鸣山天师宗,便与我门大不相同。一般子弟,只要入得天师宗门中,便可跟随师长研习道法。” “哦?那倒不错啊!正所谓『有教无类』……” 听得醒言赞叹,陈子平只是一笑,道: “我上清宫立下这般规矩,自有其深意。便如那天师宗,虽然因为修习道术之徒甚易,那响应者便甚为踊跃;但这样一来,不免良莠不齐,不能因材施教——” 为了增强说服力,这位上清宫青年弟子,又加了一句: “正因如此,每年当那道教嘉元会上,三门大比之日,天师教弟子虽然参加者甚多,但最终拔得头筹者,却已是多年未有天师宗弟子了!” “嗯?嘉元会?大比——这是什么?” 说起来,这罗浮山上清宫之事,醒言现在知道得也不甚多。现在听得陈子平口中蹦出这新鲜词儿,便大感好奇。 “呃~这嘉元会大比之事,便是每三年一度,在我教三清之首的元始天尊诞辰那天,汇齐天下三大道门:上清宫、妙华宫、天师宗,俱都遴选出门下年轻一辈中的杰出弟子,聚到一起,举行两场比较:一场斗法,一场谈经。那研辩经义的竞赛倒也罢了;这道家法术的争竞,却是最为引人注目。” “哦?这倒蛮正常!” 醒言心里也觉着那道家法术,相比之下要有意思得多。 “是啊!这场道法比较最终胜出的三位弟子,均可获一道门宝物。而最让我等欣羡的是,那位最终斩获头筹的弟子,却还可在三门师长之中,任选一位道法高深的前辈宗师,来请教道法义理!” 说到这儿,这位原本端讷的陈子平,现在却是两眼放光,说话也比先前流畅了许多: “说起来,那些个颁下的道门宝贝,常常是些辅助修行的丹丸,虽然益处也很大,但相较而言,倒还罢了——尤其是这讨教道法的机会,实在是难能可贵。要知道,那些个前辈高人,即使是本门弟子,平时也都难得见上一面。若能借这机会,得到这些个道术已是深不可测的名宿指点,往往便抵得上自己黑地里摸索十年!” 说到最后,这位上清宫的青年弟子,话语端的是铿锵有力;而那少年醒言,在一旁听得也是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中,两人身下的毛驴,在这绿丛夹道的泥土路上,已是踢踢蹋蹋行得好大一段路程。 醒言听得方才陈子平这番话,也是兴致盎然,向往不已。略略回味了一下,便听得他对身旁这位并驾齐驱的上清宫弟子说道: “惭愧!这许多时日里,只顾闲逛,却不知道我教之中,还有这等盛事!” 顿了顿,醒言便下定了决心: “嗯!俺以后也得跟着门中的长老,好好研习道术——若是那道法小有成就,便也去参加那大比,尽心竭力,好替咱上清宫争得颜面!” 想象着那美好的前景,一时间醒言只觉得是豪情万丈! ——说到底,醒言还只是个少年;听得陈子平说起这大比之事,便不免起了那争强好胜之心。 只不过,待自己这豪言壮语说完,醒言却奇怪的发现,这陈子平听得他这豪言壮语,愣了一下之后,一时竟不接话搭茬。 心中正自疑惑,却见这位年轻弟子,稍停了一下,才吭吭哧持的说道: “这事……咳咳、” “您有所不知——张道兄你是那『四海堂』之主;在我上清宫中,与那崇德殿、弘法殿诸部首座一样,算得是一方道尊——这、这却如何能再入得旁人门下学习道术?” “啊?!” 听他如此说,才记起自己身份的醒言,便觉得有些不妙;却又听得那陈子平继续说道: “不仅如此,待到那大比斗法之时,您恐怕还是那座上评判之一——这参与比较之事,实在是无从谈起!” 这位甚是朴讷的上清宫弟子,老老实实的将这番话说与醒言听。 “^#*@^★#!*☆~@!~”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七章 风过罗阳,棍影如龙人似玉 陈子平这一席话,醒言顿似是被倒憋了一口气,一时作声不得。 那陈子平见身旁这位原本健谈的少年,现在却不作声,便转脸瞅了瞅——却见醒言脸上神色,甚是古怪。 见此情景,陈子平也甚是奇怪;不过心中略略想了想,便转脸满怀歉意的对醒言说道: “请恕弟子无礼,不应唤你为道兄的——而应该称你为张道尊,或者张堂主……以后弟子一定注意!” “呃?” 待陈子平整句话说完,醒言才醒悟过来;弄明白陈子平话中意思,醒言连忙说道: “咳咳!陈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方才俺只是想那三教大比之事,不禁心驰神往而已,却与陈兄无干。以后陈兄还是叫我『道兄』便可——如不见外,便请叫我『醒言』吧!我听得那『道兄』二字,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嗯!其实,我也觉得,无论叫你『道尊』,还是『张堂主』,都有些怪怪的。” 看来,这位不甚善于言辞的上清宫青年弟子,心性倒也颇为率直。 这两个年轻人,便这样一路闲聊着,倒也不觉得旅途烦闷;两人一路上逢村住宿,遇镇觅食,大约过了十四五日的光景,便来到一处名叫罗阳的村镇。 醒言这些时日来,一路也走过许多村寨;到了这罗阳,却见这镇子是别有特色。 进得镇里,走了一阵,便觉得这罗阳占地颇为广大。又见这城寨内,多植青竹,到处都可以看到成片的竹林。 而这街上来往行人的装束,却也与一路看来的大为不同。虽然,不少人都还是汉族衣冠,或短襟,或长袍;若饰花纹,多以动植物、几何图形为主;但除了这些与那饶州地界相似的衣着打扮外,却还看到不少衣饰奇特的男女。 比如,醒言一路上碰到不少女子,无论老幼,上身都穿着镶边或绣花的大襟右衽衣裳;头上裹青色布巾,耳戴银质坠环,领口别有银排花。下身则常穿齐膝的短裙裤,裤脚上往往绣着精巧的花边。而那些个奇袍异服的汉子,则多穿黑色窄袖的右开襟上衣,下着宽肥长裤,裤边多皱褶。在他们的袖领裤脚上,也都镶着花边,只不过颜色图案,均不如女子身上所着那般绚烂繁复。 还见着几个女子,衣着又有不同:身着短上衣,百褶裙,裙色以青、白居多。尤为奇特的是,这些女子身上银饰尤多,头、颈、胸、手等部位,都挂着银光灿灿的首饰;而那环于胸前的挂圈上,银质垂链犹多,颇似缕缕流苏缨珞。 看着那一挂挂的银饰,醒言不禁对身旁的陈子平大发感叹: “唉~这么多银子!这地方好生富足!” “呵呵,这罗阳地界,是那汉夷聚居之地。你看到的这些,多是苗人、彝人,衣尚银饰,风俗便是如此——这儿还有很多怪异的民俗,实不是我等修道之人所能理解。” 说到这儿,这陈子平的语气,却似是有些叹息之意;只不过醒言正忙着四处张望这前所未见的风土人情,并不曾留意身旁上清宫弟子话中的感慨之情。 见醒言颇有流连之意,再看看这天上的日头也渐渐西斜,陈子平便提议道: “既然道兄如此喜爱此处的风物,不如我们便在此歇下,明早再来这街道之上观赏一番?” “好!” 这提议正合少年心意,当下便大加赞同。 醒言又回想起这一路走来,自己看到的山山水水,心中不禁大为感喟: “这些天真是大开眼界!且不管到那上清宫能不能学得多少法术——便这一路见到的新鲜景况,便不枉此行了!” 又走了一阵,两人在街边觅得一家客栈,便招呼店家将毛驴牵去喂好,两人就在这儿歇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两人起来洗漱完毕,略喝了一些稀粥,醒言便招呼上陈子平,兴冲冲的去那街头闲逛游览。 ——昨晚风尘仆仆,一时还未曾细细看得;现在得了空闲,这一路摇摆赏玩,醒言便发觉,眼前这罗阳镇,竹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多。 这街道两旁的楼馆房舍,无论是民居还是酒肆,均为竹楼。年代久远一些的,那竹楼便呈浅黄之色。这些个或青或黄的竹屋,在那青翠竹林的掩映下,显得格外的宁静安详。偶尔一阵风来,便是满街的簌簌竹叶之响;那竹林特有的清新之气,便随风扑面而来,让这二人觉得无比的神清气爽! 正在游逛间,醒言却突然看到,前面那街角之处,正围着一圈人;人群之中,还不时发出阵阵叫好之声。反正自己也是闲逛,醒言便拉着陈子平,也凑上前去看热闹。 等两人走近才知道,这儿围的人还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堆着;醒言两人便绕着人堆转了转,找了个略微稀疏一些的地方,往里挤了挤。 往场中一看,才知道是一位江湖汉子,正在这街头卖艺。 那场面话大概也说过了,现在这汉子,正在场中央落力的表演。只见他上身精赤,露出满身虬肌,表演的正是那棍术。 看来,这汉子在棍术上颇有造诣,手中那一根棍棒,直舞得是虎虎生风,便如那车轮一般,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看着这棍舞得精彩,旁边围观的人群中,也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之声。 瞧到精彩的地方,醒言也不禁心折,跟着别人大声叫好。一边喝彩,一边感叹: “看来这江湖之中,还真有不少奇人异士啊!” 且不提少年心中赞叹,却说那场中的汉子,也是舞到了兴头上——只见他大喝一声,不再在原地舞弄,而是满场的游走;而他手中那根齐眉棍,则舞得更欢了。现在在旁人眼里,这棍棒上便似是施了什么魔法一般,似已经离开他双手的掌握,只在这汉子身周,上下左右舞动飞腾,便如一条游龙一般! 见此情景,这围观诸人竟都忘了喝彩,俱都静静的看着场中这宛若风车般的漫天棍影。直到那汉子挽了几个漂亮的棍花,收棍立定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霎时间,这围观人群中,轰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声—— 那声音如此巨大,直惊得几个街道之外、那只正在街边觅食的乌鸦,遽然惊起,在罗阳上空盘旋,嘎嘎之声不绝于耳。 在这些人群里,醒言那口中喝彩之声,也是叫得震天响。而他身旁立着的那位陈子平,却是一脸淡然,似是并不甚以为意——发觉这点,醒言心中暗赞: “看来,这罗浮山上清宫果然不凡——这上清宫弟子的养气功夫,真个是不同凡响!” 待众人喝彩之声渐渐平息,那汉子也甚是得意,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水,便满场里一抱拳,响亮的说道: “鄙人不才,这棍术在那江湖之上,却也是薄有威名——正因为俺手中这条枣木棍舞动起来,速度实在太快,就像那天衣无缝——,江湖上的朋友便因此送了俺一个外号,叫做『水、泼、不、进』!” 听得汉子最后这这一字一顿的四个字,众人又是一阵叫好。而醒言听得这卖艺汉子一番说辞,却不由想起半年前望湖楼旁那位王二代杖: “呵~若是让这位『水泼不进』来执杖,恐怕那位王二代杖老兄,便不敢再夸下那般的海口了吧!” 这大半年过去,人事已是几经变换;现在醒言再想起鄱阳湖边那个猥琐汉子,竟觉得还有几分可爱。 而那场中的江湖汉子,听得众人尽皆凑趣,更是来了精神,霎时间口若悬河,又将他这棍术猛夸了一番,还特别举了几个自己“水泼不进”的光荣事例,直说得是绘声绘色。 ——汉子这满嘴的走江湖之言,醒言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正在众人听那汉子说故事之时,却不防,人群中忽有人干脆的说了一句: “什么『水泼不进』?我看却只是吹牛!” 说话之人的声音,在醒言听来,却有几分奶声奶气! 而那江湖汉子,已是说到兴头上,正自洋洋得意;这扫兴话儿一落在他耳里,顿时大怒: “是道上哪位朋友?如此不给面子,却来扫兄弟的场子?!” 说话之时,两眼只往人群里来回踅摸,要找出那位大言不惭的寻衅之人。 醒言也自奇怪,却听得旁边一位本地打扮的老者说道: “唉~这外乡人,恐怕是要倒霉了!” “正是!不知哪位这般不识趣,竟敢惹这般武艺高强的汉子!” “呃?” 听得醒言搭的这话茬,那位老者却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道: “老汉说的这快要倒霉之人,却正是场中的这位好汉。” “噫?!” 醒言满脸惊讶。 “这位小兄弟,却也是外乡人吧?” “呣!老丈您这都看得出来?” 醒言心下佩服——因为他今天出来换得一身便装,而自己那说话口音,却也与此地汉人无异。 “呵呵,非是老汉有眼力——若是本地之人,谁不晓得那小狐仙的名号?” “小狐仙?” 醒言正自摸不着头脑,却见场中突然走进一个稚气未脱的红衣小女孩,蹦蹦跳跳的来到那位正自四处张望的江湖汉子面前。 只见这小女娃两手叉腰,嫩声嫩气的仰脸冲汉子说道: “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水泼不进』?” “当然!……谁家的小女娃?却别来烦我;没看大叔正——咦?!” 正自不耐烦的江湖汉子,却觉得这女娃儿的声音恁地熟悉: “难道方才便是你来捣乱?” 这时,醒言也瞧清楚了。 这位突然走进场中的小女娃,瞧那模样,也不过就是十一二岁光景,头上还扎着两支总角小辫。但瞧她那稚气未褪的嫩脸,却已是生得明艳绝伦,活脱脱便是一个美人胚子——尤其她那小嘴儿一撅之时,让人只觉得她那脸蛋儿粉嘟嘟的,都忍不住要上前捏上一把。这宛如雪光的俏脸,再映衬着那身火红的衣衫,整个人便似是粉妆玉琢一般! “好个人物!” 却是那少年醒言,忍不住出声赞叹——这一路南来,许是阳光渐烈,越往南行,这女子肤色,却常常不如北地那般白皙。乍见了这样的好人物,醒言也忍不住要心生赞叹。 “小兄弟,她便是老汉方才所说的那『小狐仙』!” 见醒言一脸迷惑,正挨在一旁的陈子平,便出声说道: “什么狐仙——眼前这小女娃儿,便是个狐妖了。也不知贵地为何有这样的风俗,竟大都不以那妖物为恶,还称之为仙!” 后半句,却是对那老者说的;说这话时,陈子平一脸的郁闷。 “呵~这位道长,要老汉说啊,那世间的异类精灵,却也不都是坏的。” 听得这话,这位上清宫弟子还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但许是敬那老者年高,却也不再出言反驳。 这边三人正说话间,却见得那场上的小女娃儿,似是恼别人说她年纪幼小,便出言要试试那汉子的棍术,是不是真像他宣扬的那样,竟是水泼不进。 而那江湖汉子,却不知这少女底气,正是自信满满,心说也不知谁家走出来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却正好借着她乳臭未干,来显显自己的手段;好让这罗阳的民众,知道他真州好汉赵一棍“水泼不进”的本事——也好心甘情愿的将那大把的金银奉上!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八章 竹光水影俱空空 “呀!既是狐仙,那便应该有些异能了。这场中的汉子,若不使出全身气力来,恐怕便是要吃亏!” 听了那老汉的话,醒言倒颇替场中这卖艺汉子担心。 “若依老汉看,这外乡汉子,恐怕这亏是吃定了!” “呃?” “小兄弟恐怕还不知道,这场中女娃模样的小狐仙,在俺们罗阳这处,可是大大有名。虽然她非我族类,但却并不祟人,反倒常常做些个惩恶锄奸之事。” “哦?那倒不错。” 醒言搭茬,顺便溜了旁边陈子平一眼——却见他满脸写着“不相信”。 “是哦!不过呢,与她那稚幼的外貌相类似,这小狐仙也甚是调皮,常常做出那古怪精灵之事——上次便有一游方道人,来俺们这罗阳销卖驱妖辟邪的符箓,不想却惹恼了这小狐仙,当即便让在场的街坊四邻,指证她并非人类;然后,便将那些个驱妖符箓,一股脑儿粘满全身——却是一点异状也无。直弄得那位游方道人,既惊且惭而去……” “哼!我等道门中人,自当研习道家精义,修炼长生,执剑卫道,以扫除天下妖孽为己任。这些个绘符画箓的勾当,却非我道正途!” ——这铿锵有力的话语,正是那上清宫门人陈子平,截过旁边老汉的话头。说这话时,这位上清宫的青年弟子,一脸的正气凛然。 “呃……” 醒言与那老汉,俱都无语。 三人正说话间,却见那场上的汉子,见半道杀出个小女娃来,只顾混闹,对他那手底下的棍术功夫,多有不恭。于是,这位江湖汉子,甚是义愤填膺,执意要那小女娃动手,来试试他这真州赵一棍的本事,也好让大家见识见识,什么叫棍术的至高境界——“水泼不进”! 这个提议一出,自有那凑趣的闲人,忙不迭的到旁边店铺之中,借来一盆,一路嚷着“借过借过”,便将这盆清水,送到场中二人之前——差不多这所有围观之人,与这人一样心思,都想看看这场意外的好戏! 见有人捧场,那赵一棍兄也是意气满满,当下便找了那送水的看客当评判,约定让那人不紧不慢数十个数,待十声数过之后,这小女娃便可泼水——据他谦虚的表示,他这棍术,先要舞动一阵,才能达到那滴水不进的效果! “好啊好啊~~” 那个玉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娃,却是觉得十分有趣,不住的拍手称是。 待那汉子开始挥动手中那根枣木齐眉棍时,围观众人俱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场中的变化。 这汉子手中棍子再番舞起,众人心下俱都暗赞: “看来,这真州赵一棍,还真有一身惊人的艺业!” 因为,等那位帮闲的评判人,数到第六声之时,这汉子手中的棍棒,又似脱离了他手掌一般,便如条游龙一样,只在他身遭盘旋飞舞。那棍速也挥得极快,那身周只见一圈棍影,又似那狂飚之中飞速旋动的风轮一样! 许是这棍子舞动得太急太快,围观众人的耳朵里,竟不时传来阵阵尖锐的空气嚣叫之音,鼓动着自己的耳膜。而那汉子身遭的空气,被如此迅疾的搅动,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情状——这团棍影闪动的空气,便似那火苗烧着的上方,竟如同空明流动的水纹一般,不住的颤抖、波动! “看来,恐怕这『水泼不进』的名头,并非是浪得虚名——瞧这样子,怕是一滴水也渗不进去吧?” 醒言正琢磨着,却清清楚楚的听到,那位帮闲之人,已经清晰干脆的数到了“十”。 此时,围观众人俱都屏息凝神,要看看那小女娃与这武术高手的争斗,倒底是谁输谁赢。 且不提众人紧张,再看场中这位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却是不慌不忙,笑吟吟的端起那盆清水,往赵一棍舞棍之处走近了几步——瞧她那步履蹒跚的模样,似乎这一盆清水,对她来说还有些重了。 “哗!” 这小女孩,终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颤巍巍抡起这盘清水,“哗啦”一声泼向眼前这位棍子舞得正欢的“水泼不进”赵一棍。 霎时间,醒言便看到,这盆清水挣脱了陶盆的束缚,映着这竹镇清晨的阳光,迎风散碎成千万朵璀璨的水花,便似织成一道晶莹剔透的珍珠水帘,直往那团棍影上罩去—— 却见得,这漫天的棍影,便似那火苗见了冰水一般,一时间竟都消歇! “呀!~” 众人正自诧异,却猛听得一声惊叫;再看时,却见那位“水泼不进”赵一棍,现在却似只落汤鸡一般,浑身上下湿淋淋,全身各处都在往下不住滴水! “你、你……!” 虽然现在这日头已经升起,天气也算温热,但场中这位赵一棍,被这有如“醍醐灌顶”的清水一淋,却觉得是寒意逼人,说话也忍不住打起颤来。 现在这位湿淋淋的当事人,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被淋成这样!赵一棍心里总觉着有些古怪——虽然,他这“水泼不进”的绰号,也是那江湖朋友抬爱,不免略有夸张;但他确也非浪得虚名,多年浸淫在这条棍棒上的功夫,也是非同小可;若是这条齐眉棍,舞到那兴头上,虽然不至于“滴水不漏”,但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狼狈,竟是浑身上下浸得通透,便像刚从河里捞上来一般,浑身还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 “我、我怎么啦?谁叫你夸下那许大海口的~” 这小女娃,面对着眼前这位一手戟指着自己的江湖汉子,却是夷然不惧,两只小手斜叉着蛮腰,对答间理直气壮得很! “这位好汉,依小的看,不如便这样算了吧……阁下这棍棒也着实舞得精彩,只是运气不太好——咱这街坊四邻的,有钱的就捧个钱场,让兄弟得些个彩头,这便上路去吧。” 见这赵一棍一脸的气愤,那位站在一旁的本地帮闲之人,便上前好心相劝。这位闲人与醒言身旁的老汉一样,也晓得几分这女娃的来历,深知那汉子惹她不起。 只是,待他出声说话时,在场诸人这才注意到,这位方才离二人颇近的评判,现在却也是浑身湿透,满身往下不住的滴水。只不过,也许是事不关己的缘故,他倒不似那卖艺汉子那样,说话直打寒战;这位兄台言语之间,颇为自然流畅,浑不觉得有啥难受。 见那赵一棍还有些个不服之意,这闲汉便走近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却见这位原本满脸不服气的江湖汉子,闻言立马便是一惊;那脸上的神色,也从凶狠转成了惊异。 当下,这位真州赵一棍,便立马歇了声气,略捡了捡方才说话间围观众人丢下的银钱,便擎着棍棒,挑着包裹,一声不吭的分开人群,飞步而去。 “嘻~真好玩!” “咦?怎么就走了?正好玩呢~为什么不再玩一次?” 却是那场中的小女娃,正觉着有趣,在那儿雀跃不已——见这汉子立时便走,还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而那位真州赵仁兄,耳朵里听到小女娃那真心诚意“再玩一次”的余音,却是赶紧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现在,这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向四处散去;那位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小女娃,也是哼哼唱唱,蹦蹦跳跳的离开。 “哼,这些个妖怪之流,果然只懂得羞辱旁人!” 醒言身旁这位名门正教的弟子,正是一脸的不屑。 “呃……方才却也算不上是啥大恶吧?” “嗯,正因如此,我才放得她一条生路。” 看来,这位年轻的上清宫弟子,立场甚是鲜明,内心里对那些妖怪精灵之类,真个是深恶痛绝。 且不提陈子平满腔正气,这醒言心里,却还在琢磨着刚才的事儿——自遭了那些个奇遇之后,醒言眼力便敏锐非常,因此心下总觉着方才那场比试,颇有些古怪。醒言觉得,方才浇得那汉子一头一脸的清水,却总不像是从那小女孩手中泼出来的——倒似是从那望空影里,突然便有一大团冷水,当头浇下——而那盆真正的清水,却大半被那赵一棍击飞,多数招呼在那位离得颇近的帮闲数数之人身上! “看来,人与妖斗,总是要吃些亏的。” 醒言心下暗暗警惕,告诫自己以后遇着妖怪一流,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不过……那小女孩生得如此美艳可爱,行动又是如此的慧黠无邪,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厌恶之心啊!” 当然,这念头醒言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这些天与那陈子平相处下来,醒言便发觉,这罗浮山上清宫出来的青年弟子,正义感极强,尤其对那妖物一流,颇为反感。刚才,这位陈子平陈道兄,便连那销卖符箓的道人,竟也是颇有微辞。 “这名门大派的弟子门人,果然便不一样。” 醒言心下感喟,并对将来的上清宫岁月,期待不已——也许那个四海堂堂主,当着也是蛮有意思的呢。 与这位陈子平一比,现在看来,饶州城里那位专善装神弄鬼哄人钱财的清河老道,还真是那罗浮山上清宫中的异类。 “刚才不觉间竟喊了那么多声好,这嗓子也有些喑哑;不如我们便去寻个茶摊,喝些茶水?” 醒言觉着挺渴,便提议去品茗喝茶。 “甚好,我也正有此意。” 于是,这两人便沿着古街上的青石板路,一路寻那喝茶的去处。 只是,正走过一个竹桥,醒言却忽听身旁这位陈道兄,失声惊道: “不好!身上钱袋不见了!”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九章 暂借灵菩之叶,消我郁结情怀 “不是吧?再仔细找找吧!” “应该是掉了,我就挂在腰间的。现在你看这系着钱袋的细麻绳,已经被割断了。” 说话间,陈子平一脸的懊恼,将腰间那系绳给醒言看:那麻绳已剩了半截,耷拉在那儿,茬口平滑,显是被人割断。 “对了!定是方才在那人群之中,趁我不留意时,被人偷偷割去了!” “晦气!” 听得陈子平之言,醒言心下暗暗叫苦。 因为,两人这次前往罗浮山的赀钱,全都放在陈子平一人身上。因为是初去罗浮山,醒言随身携带的东西比较多。虽然那把无名剑就扔在客栈房间里,也不虞被人偷去;但这些玉笛啊、曲谱啊、符箓经书啊,却都是醒言的宝贝,俱都随身携带,因此,若是再装上那也算沉重的钱袋,便显得有些狼犺。因此,两人议定,这些个银两,便都放在陈子平身上。 只不过,这位陈子平陈道兄,显然不似醒言这般常在市井间行走。若是换了这少年醒言,即使在那熙攘人群之中,与旁人聊天之时,定也是自然而然的站好姿势,护好身上携带的贵重物件。 “唉,应该是被哪个小贼给偷摸去了。” 醒言叹了一声。看这满大街穿戴银饰的男女,想那刚被偷去的银钱,即使不来花销,却也不愁没有销路。 “张道兄,都怪我粗心!” 陈子平一脸的沮丧歉然。 “这倒没啥。钱乃身外之物;这人生地不熟的,难免会被一些宵小之徒所趁。” 只不过,话虽如此,现在两人却都失去了喝茶的兴趣——况且,现在囊空如洗,也没钱喝茶。 现在,一个非常现实的难题摆在了醒言二人的面前:现在住的这客栈房钱,还有以后的路费盘缠,应该如何解决! 据陈子平说,即使骑驴急赶,也还要五六天辰光,才能到得那罗浮山。若是现在因为盘缠短缺卖掉了脚力,那估计便还得要半个多月才能赶到。只是,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道理自古皆然;若像现在这样一文不名,豁出去一路风餐露宿的话,估计到得那罗浮山上清宫,醒言二人便差不多和俩落魄的乞丐一样了。 “且莫着急,应该有办法的。” 见着陈子平那既自责、又焦急的神态,醒言便忍不住出言安慰。与陈子平不同,张醒言自幼便在这市井中厮混,倒不是那么着急。少年认为,只要肯吃苦,在这集市上生钱的法儿,还是很多的。 “去寻个酒肆茶楼帮几天工?” 醒言首先便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不妥不妥,这样不仅逡巡时日甚久,而且也挣不了几个钱。” 略一琢磨,少年自己便将这个念头给否定了。 “对了!” 醒言突然想起别在自己腰间的那管玉笛——现在,这管玉笛“神雪”,已是裹上一层颜色不甚惹眼的布套,以防路途上歹人见笛起意。这笛套正是那龙女灵漪儿的手笔,却着实缝得不怎么样,针脚歪歪扭扭,蹩脚得紧。只不过,即使这套儿再难看上十倍,醒言也绝不敢笑话少女这个心血来潮的作品。 “张道兄想到办法了?” 见得醒言似有所悟,陈子平也不禁精神一振。 “嗯。你看这样成不——俺身上正带着一管笛儿,俺也惯吹得几首曲儿;咱不如便效方才那街头耍棍的汉子,去寻个街边空地卖艺如何?” “呃……这个、恐怕于咱上清宫颜面有损吧?您怎么说也是我上清教『四海堂』一堂之主啊!” “嗨~现在谁知道这事呢!至于这面子问题——当年那伍子胥伍大人,却也不是曾在那吴市上卖艺吹箫?” “这……说得也是。” “对了,这法儿恐怕还是有些不妥,” 陈子平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找到一个理由,给醒言泼了一瓢凉水, “以前曾和师兄来这罗阳采买过竹纸,于这儿的风土人情也算谙熟。这儿的居民,无论汉夷,尽皆能歌善舞,几乎人人都会用这当地的竹笛、葫芦箫奏上十几首曲儿——恐怕道兄这卖艺的法子……” “唉!说得也是,估计也是班门弄斧;还是另想办法吧。” 于是这两人,便对着这桥边的清澈河水,一筹莫展。正是: 杖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唉,都怪我,若不是刚才看得那么入神,却也不会……” “呀!有了~” 陈子平自怨自艾的一番话,却是提醒了醒言,当时便截过陈子平的话头。 “嗯?是啥法子?” “看来,陈兄你还真是一语成谶;这次,我们便真的要卖那符箓了。” 回到客栈之中,醒言便找店主人,说了一下方才失钱之事——正在那店主人皱起眉头之时,醒言又赶紧表明两人都是那上清宫道士,一向善画符箓,希望店主人能襄助些纸笔炭墨,好来画些符箓卖了,也好早些付得这住店房钱。 看来,这上清宫果然是名动天下,便在这罗阳,似也是颇有影响。一听得上清宫之名,再看看醒言、陈子平这两人的气度,这店主人的神色,立马便和缓下来,非但没有刁难二人,还非常配合的拿来竹纸笔墨,供二人挥写符箓。 于是,醒言便回到客房之中,将自己住的这房间,当成静室,拿出老道清河临别相送的那本『镇宅驱邪符箓经』,开始照着书上的图样,临摹那些个符箓。 “唉,没想到那清河老头儿,还真是料事如神!只不过,即使这老头儿,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用上这本书了吧?” 虽然,这位名门正派的上清弟子,一向这些个“鬼画符”之事,可谓是深恶痛绝;但因为是自己的疏忽,才丢失了钱袋,因此,现在这位上清门人,对醒言写卖符箓一事,却也不太好出声反对,只得无语闷坐在一旁。 等用心画得几幅之后,醒言却也渐渐摸清了门道。毕竟这饶州少年,也曾入得那“无我之境”,又跟那龙女灵漪学得几手法术,虽然头脑中对那些个阴阳五行之理,并不是十分清晰、明澈;但在醒言的潜意识中,却已是有一番颇为不俗的直观认识。 因此,待画得几幅之后,醒言便似有所悟: 这些号称能辟邪镇妖的符箓,绝不像陈子平所轻视的那样,纯粹是骗人的把戏。 醒言发现,在这些符箓图样中所有点画线条里,似乎暗蕴着某种易理,与那阴阳五行之道,颇为相合。这些点横撇捺,按照一定的规律组合在一起,便似乎拥有了某种神秘的力量。 “看来,便如那玉笛五音,暗应着五行一般,这些个符箓图画,却也是暗合着某种义理;以前我恐怕也是有些错看了那清河老头儿了!” 想到这个,醒言便越发的虔诚起来,从开始那一腔的胡混盘缠之心,转成为静心凝神的认真写画描摹。 随着那手腕笔尖的收发流转,醒言也渐渐进入一种“旁若无人”的心境,整个的身心,都似乎开始随着那符箓的线条,婉转延展。 而不远处的那位陈子平,对此却是毫无知觉,还在那儿怏怏不乐。一想到因为自己的不小心,便沦落到也要靠那几张纸符赚取盘缠,这位上清弟子,便是既惭且愧。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便连这坐功甚好的陈子平,也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之时,那位一直端坐案前运笔画符的张醒言,才算大功告成。 现在,少年桌前的几案上、身旁的床铺上,还有左右周遭的地板上,俱都飘满了画满奇异图案的符箓;有不少纸片,还是墨渍宛然,还未曾完全干透。 原来,老道清河相赠的这本『镇宅驱邪符箓经』中,各种符箓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啥都有;什么辟邪解祟的、镇妖捉怪的、役鬼通神的,甚至连那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头疼脑热、蚁噬蚊叮,竟也都有相应的符箓!真个是: 犄角旮旯无巨细,五花八门全都包! ——也不知那老道清河,是从哪儿搞来的这本洋洋大观的符箓经书。 折腾了这多时,醒言也来不及细细查勘,反正是依葫芦画瓢,每种都画上几张——按少年的心思,这样也许可以广开销路。 待这些符箓纸片上的墨迹俱都干透,醒言便招呼来那位蔫头蔫尾的陈子平,一起将这些符箓捡集起来。 带所有的符箓都集整到案上,醒言也让这位上清宫的修道之人,顺便看看他这符箓画得如何。 听得醒言问询,这位陈子平陈道兄,便有些神思不属的用两根手指,挟起一张辟邪符箓来,打量一番。 而那少年醒言,则是两眼紧盯着这陈子平的神色,心下颇为紧张——毕竟,他俩接下来几天里的旅途盘缠,俱都要靠这些个薄纸片了。 正在察言观色的醒言,却突然发现,这位初时甚不以为意的陈子平,看着看着,脸上的神色竟是渐渐凝重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画得比较丑,样子很难看?” 醒言紧张的问道。 “不是——现在要我说,张道兄所画的这些符箓,恐怕还真是有些门道!” “是吗?” 听得陈子平这么说,醒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的,我盯着这张符箓看过一阵,却觉得分外的神清气爽,刚才那些个烦虑竟似是一扫而空!” “是吗?!” 得到这位上清宫弟子的赞赏,醒言立时便精神起来,接过话茬说道: “正所谓『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画符若知窍,惊得鬼神叫』!方才画这些符箓之时,俺还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 “画符不知窍……这话倒挺有意思啊。” “是啊,这是俺听你那位清河师伯说的。” “哦,是他啊。我们这便出去?” “好。呃~且再等我一下,待我再多画上一张符箓。” 刚要收拾家什出门,醒言心中一动,又是端坐下来,开始照章画符。这次,他却翻到那“镇妖”部分的最后一页,说了声: “就是它了!” 然后,便开始认真描画这个全书中最为复杂谲奥的符箓纹样——据这符箓附带的说明,宣称这个符箓,若是制作施用者道力高深,便是那仙禽神兽,也得乖乖的被它镇住! 当然,醒言可没指望去镇啥仙禽神兽——即使能镇,那仙禽神兽可是他能碰见的?醒言内心里是这么琢磨的: “昨日听那老者说,曾有来这罗阳销卖符箓的道士,最后却被那小狐仙羞辱而去——正所谓有备无患,不管这符箓有没有用,最好还是挑个据说是最厉害的,画上以防万一。” 等这最后一张符箓的墨迹也已干透,醒言便和陈子平收拾好这些个符箓,摞作一叠;又向那店主人借了竹桌竹凳,便来这店前开始设摊卖符。 醒言二人落脚的这家客栈,却并非正好临街;客栈的前门,离前面的大街还有一段距离。这中间,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夹路两旁,是两片青翠的竹林。醒言便和陈子平一道,将那桌凳摆到这竹道临街处,在一片竹荫下,开始销卖他的符箓。 而那位陈子平陈道兄,现在心里还没怎么完全拐过弯儿来,在醒言旁边扭扭捏捏,真个是坐立不安。醒言晓得他的难处,便让他回房歇着,自己一个人叫卖便已足够——反正这事儿少年也做得惯熟。但那陈子平却颇顾义气,虽然内心里对上清宫弟子当街叫卖的行径,万分的抵触,但也不好意思留下醒言一个人在这儿卖符。 于是,最后的结果便是,这位陈子平,搬了张竹凳,往远处略挪了挪,离了这符摊隔上一小段距离——即使这样,这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体的名门正教弟子,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啥亏心事,那双眼睛只盯着眼前街道青石的缝隙,都不敢正视那街上来往的行人。 而那位久溷于市井,还没来得及受那罗浮山上清宫经风道雨熏陶的少年,却没有这么多讲究、顾忌;待摊子摆好之后,便开始旁若无人的大声吆喝起来。毕竟跟那位专靠符箓混酒钱的老道清河那么久,这一套销卖符箓的说辞,那是张口就来,绝无滞碍! 不过,虽然为了配合售卖,现在醒言也换上一身短襟道装,吆喝得也是理直气壮,但却没打出“上清宫”的旗号——一来,是那陈子平坚决不赞成;二来,醒言自己对这些个符箓,也是没有多少信心。 醒言心说,自己还没进得那罗浮山,便砸了人家上清宫的招牌,那多不好。 只不过,待醒言扯着嗓子吆喝了许多声之后,却最多换来行人的指指点点,偶尔会有两三个好奇的停下脚步,但也只是随便翻翻拣拣,并无任何购买的意向。 “唉,晦气!恐怕是上次那个道门前辈,在罗阳坏了咱这卖符一行的名声!” 醒言心下不住哀叹。 现在,这日头已是渐渐升高,阳光也逐渐移到醒言面前的竹案上;还有些太阳光,斜透过头顶上这稀疏的竹叶,在少年身上撒下斑驳的光点。 吆喝了这么多时,又被这暖洋洋的春日一照,醒言也渐渐变得有气无力起来。现在,少年也不似开始那样,气势十足;现在他口里那吆喝声,也从响亮高亢的“镇妖辟邪”,逐渐变成了“驱蚊除蝇”;而那声音,也变得真如蚊蝇一般…… 现在,在不远处那张竹凳上的陈子平,虽然经过上清宫良好的训练,现在却也与醒言一样,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正在这门可罗雀之时,这位正低头顺眼、没精打采的醒言,却突然觉着有个人影来到案前,还似乎饶有兴趣的不住翻动自己面前的这些张符箓。 “呀!终于要开张了?” 醒言立时鼓舞精神,从头收拾起一身的气力,抬起头来,准备大力推销一番。 只是,正待他要出言夸说符箓之时,醒言却见这位正胡乱翻动符箓之人,正是今早与那赵一棍赵兄台捣乱的小女娃—— 现在,这位一身火红短襟、俏面如施玉粉的小女娃,那张恰如朱玉的小嘴儿,正撅得老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这位摊主,仰着脸气鼓鼓的说道: “大哥哥,你也要来卖镇妖符?”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章 竹影扶疏,何处飞来神物 “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只是,我这辛辛苦苦制成的符箓,却还是一张都还没发市,这刁难的小女娃,便闹上门来了……唉!” 这位倒霉的摊主,现在心里叫苦不迭。不过,所谓和气生财,醒言自是深谙个中真义,当下,也不生气,只是俯下脸来,跟这女孩儿和蔼的说道: “这位小妹妹,俺正是在售卖符箓,镇妖驱邪,避鬼安宅,很灵验的!你要不要也来买一张?” “哼哼~人家才不要买呢!” 这小女娃又接着气鼓鼓说道: “你有卖镇妖的纸儿?告诉你,我就是妖哦!你真的可以镇住人家吗?我才不信呢!” 这个外貌明媚可爱的小女娃,现在正嘟着小嘴,一脸的怀疑。而这位正努力推销符箓的摊主,听了小姑娘这话,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忖道: “……这小女娃竟坦承自己便是妖怪,真是不谙人情啊。但似乎,却又并不是恼俺销卖能镇住她的纸符,却更似是怀疑俺在哄骗人~这小妹妹还真是可爱。” 此时,这街上路过此地的行人,见这位鼎鼎大名的小女娃,又来与人厮闹,便俱都围住这符摊,驻足观看,一如早上围观那位卖艺汉子一样。 只是,对于醒言来说,却是略有不同——早上,少年还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现在,他却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醒言眼神颇好,又在这围观的人群之中,见到早上那位站在身旁和自己交谈的老者。现在,这位老汉看了这符摊旁的情状,又发出和早前一样的感叹: “唉~这外乡小道士,恐怕是要倒霉了!” 再说这位老者先前口中的小狐仙,说完那句不信之语后,也不待醒言搭话,便在竹案上胡乱扫起几张符纸片,就往自己身上拍贴。这女娃小手不停的比划着,嘴里还不住的嘟囔: “大哥哥真的骗人哦~你看,这些纸片镇不住我哦~” “哦,果然啊!” 听说过这“小狐仙”大名的围观人众,现在见她贴了这几张符纸,却是啥事也没有,俱都似恍然大悟: “早瞧这小道士太年轻,他画的那些个符箓又如何能管用?幸好没买!” 这些个围观者的嗡嗡议论声,终于将不远处街角边那个已经瞌睡着的陈子平吵醒。这位上清宫的青年弟子,抹了抹惺忪的睡眼,突然见到旁边符摊旁,却已是围起了一圈人。陈子平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马便弹身而起,分开人群,来到里面看看到底出了啥事—— 拨开人群后,他一眼便瞧见这位身上嵌插着几张符纸片的小女娃。现在这位粉妆玉琢的女孩儿,便连那头顶发髻上,都顶着一张竹符纸,显得格外的可爱好笑。 一见又是这“小狐仙”,陈子平立时便勃然大怒,“唰”的一声,抽出背后那把剑来,对这女娃高声喝道: “咄!又是你这妖物,且吃吾一剑!” 说罢,手擎着这把明光烁烁的宝剑,便要向那小女娃头上劈去! “且慢!” 却是那醒言见状,赶紧出声止住。 “陈道兄,且不急动手——我等修道之人,最讲求宅心仁厚。又何况,不管怎样,她也只是个小女娃;这青天白日下血溅当街,总不大妥当!” 醒言心中,倒没陈子平那样“人、妖不两立”的想法。见这女孩儿天真可爱的神态,少年又怎会忍心让那陈子平一剑砍下去?当下,他便想了个能让这位上清宫门人,立即接受的理由。 那陈子平听得醒言这番话,想想也是,便有些不太情愿的将这口寒光四射的宝剑,又收回到背后的剑囊之中。只不过,他对这位小女娃,却仍是怒目而视—— 刚才情形恁地凶险,但这位差点血溅当场的“小狐仙”,却似是根本不知道害怕。在这陈子平怒目而视之下,这女孩儿却还和他扮了个鬼脸,嘻笑道: “这位大哥哥好凶哦!不过那把刀子却好明亮,可不可以借给人家当镜子?” “……” 这次,轮到这位上清宫弟子哭笑不得。 “这位小妹妹,还是到别处去玩吧!待会儿等俺卖了些银钱,便给你买些糖吃!” 醒言看看现在这样子,心说如果再让这小女孩,在这摊前耍闹下去的话,恐怕自己这生意,便更是做不成了。因此,便想来好言哄哄她,看能不能让她赶快到别处去玩。 “不干~如果大哥哥答应不再卖这骗人的纸片,人家才走!” “呃……” 想不到这女娃,对这些“骗人的”符箓,还是这般深恶痛绝。 醒言扫了一眼周围这些个正等着瞧好戏的人众,却有些骑虎难下。沉吟了片刻,特别是想到自己那还没着落的房钱,醒言便决定耐下心来和这位小女孩答话,直到把她哄走为止。 看着眼前这天真可爱、面如美玉一样的小女娃,醒言却是半点也生不起气来。当下,只见这位少年摊主,和颜悦色的跟这位小女孩说道: “小妹妹啊,哥哥可不是在骗人——你刚才贴的那些符箓,却都是辟邪驱邪的符纸。小妹妹如此活泼可爱,又怎会是那邪恶之物?” “嗯!那当然哦~” 听得醒言这般解释,这小女娃便将那张还顶在头上的符纸,一把掀掉。 “那大哥哥你的镇妖纸儿又放在哪里呢?” “呃……却是在这里。” 醒言指了指,吓唬她道: “这一张,可是俺这些镇妖符箓中,最厉害的!” “是吗?你可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吓唬哦!” ——醒言一个不留神,又是没来得及阻拦,却见这位伶俐的小女娃,在那话音还未落地之时,便伸出手来,将醒言刚刚夸说的那张符箓,一把撮过来,便往头顶上一拍—— 这道符箓,正是醒言不放心,临出门前又加画的那张。这张符纸,正是经书中号称连那“仙禽神兽”也能降服的符箓。 正在这场中所有人,都认为这小女娃还会安然无事之时,突然间却是异状陡生: 这道符箓,刚一碰上女孩儿的发丝,便突然“啪”的一声脆响,立即便将小女娃乌黑的发髻,整个的覆住! 而这位“小狐仙”,却也突然间心生惧意,便赶紧伸着两只玉藕一般的小手,使劲儿去掀头上这道怪异的符箓——只是,在场所有人众,包括醒言在内,却都奇怪的发现,任凭这小女孩如何使力去扳,这张原本柔弱软绵的竹纸,现在却似那铁水见了冷风一般,迎风长成一块铁板一样,罩在她头上,纹丝不动。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而这位天真顽皮的“小狐仙”,现在也觉察出自己的危险来,只见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说道: “大哥哥……你欺负小孩!” “我、我可是长得非常丑的妖怪!” “赶快把这怪纸儿拿掉……否则、便要吓死你!” “呃!” 且不提小女娃在那儿挣扎,这位卖符摊主,现在却是又惊又喜: “呀~真想不到!俺原本只指望能挣得俩小钱的符箓,却还真的这么快便见效!看起来,这威力还不小呢!” 而现在那围观的人群,却是在震惊之余,发出阵阵的啧啧称奇之声。还有那胆大的年轻人,在那儿大声的给醒言鼓劲: “仙长不要怕!听说她只是个小狐仙,没什么好怕的!” 听得众人给自己打气,醒言却有些哭笑不得。看眼前小女娃这般惊恐无措的模样,醒言心下颇为不忍,便准备过去将她头顶上那道符箓揭掉。不过,醒言倒没忘在除去符箓之前,趁这机会为自己的生意吆喝两句: “各位罗阳的父老乡亲、街坊四邻,现在大家都亲眼看到了吧?本道长亲手制作的灵符,却是绝对的灵验无比!” “现在,本道长慈悲为念,仁义为怀,便要将这道灵符揭去。” “张道兄且慢,不如便此将这妖……” 却是站在一旁的陈子平,出言相劝。 不过,醒言却装周遭声音嘈杂,只作没听见,当下便从另一侧绕过身前的竹几,来到这小女娃的面前,便要念咒除去她头上的这道符箓—— 却已是迟了一步! 在所有人惊奇的目光中,这位原本美如琼玉的小女娃,却正在渐渐变化出她真正的原形…… “啊!” 这是离得甚近的少年,见状惊得往旁边直退了几步。 “呀!” 这一声惊叫,却是那在场围观所有人众,不约而同的脱口惊呼!其声音之大,又惊起附近街上一群正在觅食的鸟雀。 现在,在这众人惊奇万端的注视之中,眼前这“小狐仙”,正逐渐现出她的本来面目: 大出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众口相传的“小狐仙”,却不是什么山野林间的狸狐! 只见在这片明灿的春日光影里,一只似虎非虎、似豹非豹、似麟非麟、似虬非虬,众人俱都从未见过的雪白异兽,正横卧在众人面前! 这异兽一身毛色有如白雪一样,映着天上明亮的春阳,正散发出璀璨的玉气雪光,直晃得围观诸人,一瞬间竟似看不清眼前事物。 但这位饶州少年张醒言,却是目力极佳,这之前也已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因此醒言此时并不似旁人那般惊惶;初始惊诧过去之后,便神色自若的细细观察眼前异兽来: 只见它浑身如覆白雪,毛色璨若雪华。但若仔细看时,它这一身雪色的皮毛,却又让观者觉得是五彩毕具,隐隐有那艳若虹霓的厘光,在这如珰似雪的躯体上不住游移流转。而那脖项之处,又有一圈淡金色的鬣纹;被阳光一映,便发散出千万道金色的毫光。在这异兽的头上,长着一对羝角,质似琼琚美玉,状若羚角鹿茸,颜色则如淡红焰苗。 犹为奇特的是,在这异兽的两胁之下,生着一对与它躯体一样洁白如雪的羽翼。只不过这对羽翅上,那道毕隐毕现的五彩流光,却是更加艳盛。 “神圣哉!” 这是醒言目睹这异兽之后,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词儿! 再瞧眼前这奇珍异宝一般的异兽,在它那双淡金色的眼眸之中,却是现出一副害怕的神色。 “楚楚可怜!” 这是少年脑海中蹦出的第二个莫名其妙的词儿。 现在,在醒言心目之中,却再也没将这眼前异兽,当成什么异类。看了她眼中那份凄楚惊惶的神色,少年心中大起怜意。 当下,醒言近前几步,俯身蹲在这奇兽的面前,笑着对她温言说道: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且忍着些,不要动,待我来将你头上这道符箓,小心揭掉。” 说罢,醒言口中念诵着特地背来的咒语,伸出手去,便要揭去将这异兽牢牢缚住的灵符!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一章 烟山空翠,倩谁相许江湖 话说这只在醒言这道灵符之下,无奈现出身形的珍奇幼兽,见醒言伸手过来,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眸之中,竟颇见瑟缩之意。 而醒言在那冥冥之中,似乎也感觉到眼前这只幼小奇兽的紧张不安,便呵呵一笑,说道: “你这小女娃,却是不乖;长得如此可爱,却又如何来哄我,说自己原本长得很丑?” 醒言说完,这只正卧伏于地、动弹不得的异兽,却似乎听懂了少年的话语,眼中竟似现出几分羞涩。 “哈~小妹妹,你还真是很可爱啊。” 语毕,醒言便念着咒儿,伸手去揭那张牢牢定在她头上两角之间的符箓。在揭掉这张符纸之前,醒言却见着眼前这只雪色流光的幼兽,头上这两支淡红的羝角,似幼鹿茸角般还未完全长成,现在正如两支玉管一般,在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的明珑可爱。 心下喜爱,醒言便忍不住顺手在一支角犄上,轻轻的抚了两抚。 ——却见这只异兽,在少年抚摩自己两茸之际,霎时间浑身剧震,那双金色的眸子中,竟是惊羞之意大盛,立时便溢满了汪汪的泪水。 “呃?对不起!” 没想到自己这不起眼的举动,竟让这个先前的“小女娃”,变得如此惊恐,醒言便赶紧停下来,直接去揭那道符箓——却见这张原本恰似铁水粘牢,纹丝不动的道符,现在却像是一片鹅毛一般,被这位少年道士轻轻一揭,便是应手而起! “道兄小心!” 却是那位立在一旁的陈子平,正断声高呼——这位与少年同行的上清弟子,生怕这妖兽突然暴起伤人。 只是,陈子平却是过虑了。等醒言将这符箓揭掉之后,这头彩玉雕琢一般的异兽,却还似浑身绵软,在原地又挣动了一番,才又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渐又凝聚成先前那位明艳可爱的小女娃模样。 这个右手正牢牢握住背后剑柄的陈子平,刀真是过分担心了。这个由兽化成的小女娃,现在却是双眼噙满泪水,劈头第一句便是: “大哥哥你却只会欺负人!” “呃……” 不知怎的,现在这少年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正不知如何应对——却见这位年未豆蔻的小小少女,说完那句带着哭腔的话语之后,已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这位哭得正如芙蓉带雨的小女娃,返身便从人群稀疏处,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然后,这在场诸人,便听见这道哭泣之声,渐行渐远,很快便随着风声,消失在远处…… 正在众人尽皆愕然之际,却突然听见场中一个声音突地大嚷: “各位请注意脚下!不要踩坏了俺的灵符!” “陈兄赶快帮俺把这几道符箓给捡起来!” 这情急的声音,则正是这位卖符的摊主,生怕围观众人一个不留神,便踩烂了散落在地的那几张道符! 而这陈子平,现在也明白了这些自己向来不屑的“鬼画符”,还真是大有效用,心中不禁对这些符箓的印象大为改观。听得醒言招呼,他也赶紧弯下腰来,和他一起搜检那些飘落在地上的纸符。 幸好,被那小女娃扫落的符箓并不甚多,这位手脚麻利的摊主,片刻之间便和陈子平将这些道符重又集起,摞好叠在竹几之上—— “仙长!给我来两张!” “给我每样来一张!” 却是那些个反应过来的围观人众,一拥而上,纷纷抢着购买这两位年轻道人的符箓。 见经着这意外之后,生意竟是大好,醒言直笑得合不拢嘴。现在,他一边口若悬河的跟顾客介绍各种符箓的不同效用,一边招呼那陈子平,帮他维持秩序。而那售卖得来的银钱,醒言却是放在自己的怀里,不敢再让这位上清弟子收管。 一边手忙脚乱的售卖符箓,一边还听得那人群之中议论纷纷: “唔!其实我早就看出来,这位卖符的道长,仙风道骨;那位原本在不远处闲坐的道人,也是精气十足——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说而已……” “得了吧你!先前是谁说,这『乳臭未干』的道士哄人骗钱?” “是吗?是谁?——你确定我说过?呃……那,先前又是谁告诉我,那小丫头是狐狸变的来着?” “……俺也是听那南街陈二傻说的……想来,那妖物变幻多端,今日遇着这等高人的灵符,才让她现出真正的原形——却是也未可知啊!” “去你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醒言憋了一上午没开张的道符,现在借着那小女娃的光,却是销路奇佳,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是售卖一空! 而那售得的银钱,已积得不少;少年怀中衬袋,眼下已是不堪重负。因此,这余下的银钱,便在这竹几之上堆成了一堆——在这两位神妙莫测、道行高深的仙长面前,却也不虞有哪个小贼不开眼,敢来伸手! 待符箓俱都卖光之后,对那些闻讯前来购买的人众,醒言也只好很抱歉的让他们下午再来。 现在,这收摊的工作,却已用不着自己动手,早被那一直在旁边拢着手看热闹的客栈店主人,招呼来几位店伙计,七手八脚便将那竹桌竹凳给收了回去。 至于这两位仙长,现在也被这“客竹居”的掌柜,恭恭敬敬迎到客栈饭厅的雅座,奉上好酒好菜招待。当然,这位精明的店主人,在好生招待之余,却也不忘向这两位仙长,求一道能让自家客栈生意兴隆的灵符。 ——先前便得这好心的店主人颇多襄助,现在又见他招待如此周到,醒言哪有不答应之理?听得这掌柜小心翼翼的提起,醒言当下便即满口应承下来。少年还应允,会给这“客竹居”,附送上几道镇宅驱邪的灵符。这一下,直乐得这位店掌柜,眉开眼笑,那脸上的皱纹,都似是条条舒展开来。 虽然,这一上午挣得的银钱,作那旅途盘缠已是绰绰有余,但上午临收摊时,已经应允下午还去售卖,醒言中午只好又闷在房里,描了二三十道道符。下午设摊,这些符箓很快又是一售而空。 等到了第二天,又有些住得偏远的罗阳居民,闻风而至,但只听得那客栈掌柜很抱歉的表示,在他家落脚的两位上清宫道人,在今早天刚蒙蒙亮时,便已是乘驴悄然离去。 众人听了店家这话,扼腕叹惜之余,却又似乎恍然: “呀!原来这两位仙长,却是那上清宫的弟子啊!难怪这么年轻,却已能制出那样神妙的灵符!只不过——为何在此之前,却没听他们称自己是那天下第一道门的弟子?” “那还用说!这两位上清宫的仙长,昨日上午有意出去售符,造福我罗阳百姓,在他们临出门前,还特地关照小的,不要泄露他们上清宫门人的身份——唉!修为到了他们那种程度,自然不屑借着师门之荫;想不到这两位道长年纪不大,便已有如此造诣,真是令我等这些年岁痴长之人惭愧!” “那是那是!” 客栈主人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赞语,自是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连声赞同。 不过,有一位声望颇高的长者,却是拈须说道: “其实,若依老夫看来,这两位年轻道长,年纪却并不一定比你我等人来得小。”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位老者便只是抚髯微笑,再也不肯说得一语。 众人初闻老者所言,尽是愕然不解其意。不过略一品味,便先后俱都恍然大悟: “果然还是李老见识不凡!法力这般高深的道长,又如何会是这样的少年!——这罗浮山上清宫,还真个了不得!” 这番闲聊传出去之后,这罗阳又多了不少皈依道门之人,并有不少慕道之心甚为坚定之士,打点行囊,跋山涉水,要拜到那罗浮山上清宫门下! 现在,这家上清宫道长落脚过的“客竹居”,自此事以后,名声大噪,真个是客源不断,财源滚滚——当然,这客栈主人,将这生意兴隆之功,俱都归于上清宫高人赐予的那几道灵符。现在,这几道醒言画就的符纸,都被这店掌柜当作宝贝一样,供奉在自己的卧房之中,早晚膜拜不已! 而醒言、陈子平落脚的那两间客房,现在也特别标明是那上清宫仙长曾经吐纳过的静室,价钱自然也比别的客房要高上老大一截。 但即使这样,那些房客们还都是趋之若鹜——所有花大价钱住过这“静室”的客人,俱都声称,在这房中睡觉睡得特别香甜,而且第二天总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后来,更传出还要离奇的说法。罗阳坊间传言,“客竹居”这两间“静室”,竟是有益那夫妇的子嗣! 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却说这两位上清宫的高人,现在正出得罗阳,骑驴行走在郊外的山道上。 “陈兄,不知道你如何看法;我总觉得,昨日那小女娃现出的原形,却让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美得惊心动魄,还透出一股神圣不容轻亵的气息……” 见着醒言满口溢美之词,陈子平却是皱了皱眉头: “张道兄,你恐怕还不了解这世上妖怪的可怕之处——往往,那外表越是好看之物,却越是危险。比如,那毒蛇、那菌菇、还有……” 正听着陈道兄语重心长的解说之时,醒言却突然觉着似有人在拉扯自己;低头一看—— 却见昨日那位小女娃,现在扯着他的裤脚,正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二章 吾谁与归?春山一路鸟空啼 “陈兄且稍停一下!” “呣?噫!” 虽然,这位刚刚还在大谈“越美越妖异、也就越危险”的上清弟子,现在待瞧见这小女娃那怯生生的神色,却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叹了一声,便抬腿滑下驴来,立在一旁,听着醒言与她的对答。 “小妹妹……你为啥要阻住俺的行程?是不是有啥事找我?” “大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 这是她的回答。神态有几分惶然,但语气却很坚决。 “咦?为什么呀?昨日我不是……咳咳!~” 听得这小女娃劈头便是这么一句,不仅那陈子平大讶,醒言心里也是颇为惊奇。这两人都不知道这古怪小丫头,说这话倒底是何用意。 见醒言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这位异兽化成的小小少女,便用她那还略嫌稚嫩的声音,向少年解释了一番。叙说之间,这小女孩儿似乎对那遣词用句之法,并不是很明晰,说到某些复杂的地方,不免便有些夹缠不清。不过,好在醒言心思也算通达,从这女娃儿一番讲述之中,也大概了解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小女娃自己,也并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从小,她便是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父母”。她只知道,自她能够记事开始,便是在这罗阳的山野竹林之中。待过得一些年月,偶然窥见那来往的行人,便羡慕他们的样子;心念转动之间,便自然化成了现在这模样。自此以后,也常常去混迹于罗阳市集之中。 只是,不少她起初觉得很自然的事情,后来却渐渐发觉,在其他人眼里,却是那么得奇怪。听多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她终于知道,原来,她与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是“人”,而她只是个“妖怪”。好在,这当地的民众,对这些个人、妖之分,也并不是十分在意。但即使这样,小女娃还是觉得,自己与市镇上这些正常人的生活,却是大相径庭,其他人都对自己,也都是敬而远之。 ——虽然,这小小少女,不谙世情,但醒言看得出来,以这小女娃如此活泼跳脱的孩童脾性,这些自是让她感到格外的孤独。 直到昨天,被这卖符的少年,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被逼出自己的原形。虽然,小女娃这这小小心眼里,最忌讳在众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这种与众不同;但她却是在这少年道士的一举一动、一笑一语之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善意—— 说到这儿时,那位立在一旁一直听着的上清弟子陈子平,竟也听出这小小少女语气中的一丝羞涩。只听她对醒言说道: “昨天大哭出来,却不是心里难过!” “这么奇怪的感觉,想了一天,最后晓得,大哥哥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是真对我好——第一次这么感觉,所以才哭。” “以前其他人,要么叫我小妖怪,就不和我认真说话。” 说到这儿,这小女娃将她那一双明若秋水的眸子,却是不由自主瞅了那陈子平一眼。 ——“呃~”见这小女娃如此反应,这位上清宫弟子,觉得甚是尴尬,便将头偏向一边,只装没看见。 “我和他一样,一起跟着你,好吗?” 说完这句并不甚通顺的话语,便见小女孩这一双夕霞映水般的淡金眼眸中,正满含着对眼前这位“大哥哥”的热切期望。 “这……” 听完小姑娘这一席话,醒言心中也甚是感动,当下便要顺口答应—— 只是,此时身旁突然传来陈子平那不徐不疾的声音: “张道兄,无论其他如何,此事是万万不可的。” “……” 听得身旁这位上清弟子的提醒,醒言才猛然惊觉过来,嘴角不禁挂上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此事不可为;若是换在平时,如果听得这无依无靠、又是这般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竟是如此信任自己,那对她这求恳同行的要求,自是一万个愿意! 只是现在这时机,却着实有些尴尬——陈子平提醒得不是没有道理;想到自己此行的去处,醒言实在不好答应得。毕竟,他此番前去的,是那天下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教上清宫;若带上这异兽化成的小女娃,却实在是有点骇人听闻。遑论其他,便看同行的这位上清弟子,对“妖怪”二字如何的深恶痛绝,便知此事决不可行。 瞧着这惯常被当作“异类”的女孩儿,现在那一双明眸之中,正充满着对自己的孺慕之情,又想起陈子平方才那话语潜在的涵义,醒言心中便觉着颇是痛楚: “小妹妹,谢谢对在下如此信任!——只是,哥哥此行要去的,却是一个非常不方便处,实在不能带你同去。” ——听得醒言对上清宫如此形容,现在这位耿直的上清弟子陈子平,却是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还放下那原本有些悬起的忧心: “唔!却是我多虑了——张道兄于这大是大非上,果然还是不会糊涂的。” 而那小女娃,听得醒言这话,却是有些惶急,连忙说道: “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拖累你的!” “唉……小妹妹很懂事,我知道——是这样的,哥哥我此行要去的那个地方,对你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危险!所以,即使你很乖,也不能让你跟我一起走。” “呜~大哥哥是不是因为人家是只小狐狸,讨厌人家,才不想带着一起走的么?” “呃……” 听得小女娃这话,醒言倒有点哭笑不得: “却是谁告诉你是只小狐狸的呀?” “好多人都这么说!” “咳咳,他们都不明白的——小妹妹你绝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 “嗯!我也常常觉着自己和其他狐狸不太一样——我是一只比较特别的狐狸,是狐『妖』哦!” 听了稚龄少女这番可爱的话语,醒言在那哭笑不得之余,却是有一丝高兴——终于成功的将她注意力引开。 “相信哥哥的话吧!小妹妹你其实并不是狐狸——虽然狐狸也没啥不好的,但昨天哥哥看到小妹妹你真正的模样,却是那么的好看——虽然我说不出是啥,但相信你原来一定是个非常特别、非常了不起的精灵!” “精灵又是什么?就是妖怪吗?” “……” “做妖怪不开心,我却想做人。” 小女娃神色平静的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波澜不惊的话语,却是让醒言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痛楚。定了定神,少年强露出一丝笑颜: “呵~你还小啦,不知道做妖的好处!其实,想不想听哥哥的一个大秘密?” “咦?是什么呀?” “你哥哥我,其实也是一只妖怪啦!” “真的吗?!” “是啊!所以我觉得,我们做妖怪的,也没什么不好啦!” “呀!那大哥哥你原来是什么?是只小狐狸,还是大狗狗?” “呃……说来惭愧,哥哥我到现在都还没本事现出原形!” “用你最厉害的纸符都不行吗?” “是啊!我每天早中晚吃饭之前,都要往自己身上贴一次道符,每次道符都不一样哦!可是试了好几百道,到今天却还没能现出原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唉,真是惭愧!” “呀~那好可怜哦——以前人家都还知道自己是只小狐狸,虽然现在晓得不是了~” “咳咳,是啊是啊!” “嘻~谢谢哥哥哄我开心——知道哥哥不会真正骗我啦;不能带人家走,就一定有不能带人家走的道理。我不会不懂事,再缠着哥哥啦!” “呃!” 醒言突然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发烧。 “嗯!那我就不耽误哥哥的行程啦;我还要去那竹林里,找昨天那只小狐狸玩呢!” “是吗?那……去吧!” 看着小女孩看似轻快转去的背影,醒言却觉得心里竟似乎很是难过;十数日前离开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饶州城,却还不似现在这般难舍。 正要转身骑驴继续赶路,醒言却见那已然走出好远的小姑娘,却突然回身,一路颠跑着过来。 “小妹妹,我……” “不是啦,我很乖的!只是人家突然想问问,能不能另外帮个忙。” “……你说吧,只要哥哥能做到,一定帮!” “嗯!——既然人家不是小狐狸,那原来别人替我取的那『小狐妖』的名字,现在也要改掉啦。可是,好像看他们都不能自己给自己改名字,所以想请哥哥帮我取一个!” “哦,这个没问题!且待我好好想想,替你想个厉害的!” “嗯~太好啦!” …… 面对着眼前这翠竹万竿的春山秀色,醒言神色凝重的反复推敲了许久,才回过头来,对这安静等在一旁的女孩儿,说道: “想好了——就叫『琼肜』吧!” “琼容?” “嗯!你的心地纯真可爱,便似那纯洁无暇的琼琚美玉一般;这琼玉是很有名的玉哦——有本很了不起的书上就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虽然,这眼前的小女娃,显然听不懂他这引经据典的话儿;但少年还是郑重其事的将这告诉她。 说到这儿,少年心中倒是一动: “这小女孩对我,又何尝不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呢?唉!” “那『容』呢?” “嗯,肜,欢欣鼓舞状也——也就是高兴的样子;哥哥为你取这个字,便是希望你能一直过得快快乐乐的!” “嗯!我很喜欢!” 说罢,这小女娃便在道旁踮脚折下一根细小竹枝,递给醒言,说道: “人家不识字,哥哥你在地上画给我看吧!” “好的!” 醒言便接过那段竹枝,寻了一块泥地,运足了气力,一点一画、一丿一捺,将这“琼肜”二字,端端正正的写了出来。 “嗯!这名字很好看!我记住了,谢谢哥哥!” “对了,刚才琼肜有句话忘了跟大哥哥说了:哥哥身上,有一样很亲切、很喜欢的味道。嗯,说过了,我就走啦!” 说罢,这个已看不出任何不开心的小女娃,便这样蹦蹦跳跳着离去。 片刻间,这琼肜的身姿,便消失在这满目新翠的婆娑竹影中。 ——空山寂寥,悄无人语;唯有风吹竹叶,瑟瑟作响。 愣了片刻,这位已目送女孩离去的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抽出别在腰间的那只“神雪”玉笛,对着眼前这茫茫的空谷,大声说道: “琼肜,这个曲儿,是哥哥送给你的!” 然后,在这片竹影扶疏的山道旁,便有一缕婉转悠扬的笛声,如唱如诉,悠然回荡在这满目苍翠的群山之中…… 待这缕柔爽清籁的余音,终于消失在春山之中,这位吹笛的少年,也收起笛儿,回身跨上毛驴,对那位还沉浸在婉转笛歌之中的上清弟子,说了声: “我们走吧。” “呃……” 听得醒言招呼,陈子平方似如梦初醒,急急翻身骑上毛驴。 这位陈道兄,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便对醒言说道: “没想到,张道兄这笛儿,吹得如此之好——早知你有这番造诣,昨日便不用卖那符箓了……” 说到这儿,陈子平却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失礼,便赶紧止住不言。 不过,醒言听了他这话,倒没啥感觉: “呵~多谢夸赞!还不错吧?我原本便是靠这笛儿混口饭吃的呀!” 说到这儿,醒言却突然变得有些消沉: “唉,陈道兄,我骗人了。觉得好对不住这女娃儿——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是这么一个面目可憎之人!” “这……这话却是从何说起?道兄不必过于自责——这却不是在骗人;她只是一妖而已!” ——少年却是神思不属,似乎并没听见陈子平这排解之辞。一时间,这山道上又陷入了寂静,耳边只听得身下驴蹄,在这石道上敲击出“踢”“哒”的声音。 过了一阵,忽听得一个突兀的话语,打破了这样的沉寂: “我会回来找她的!” 铿锵有力的话语,久久回荡在这空山翠谷之中……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三章 揽秀罗浮,肝胆煦若春风 “我会回来找她的!” 虽然全身沐浴在这和煦的山道春风中,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懒洋洋的,但醒言这句话,却是说得铿锵有力,在远处山石的回应下,余音竟是袅袅不绝。 “呃~道兄既有此心,那以后便再来罗阳探望,也未尝不可。” 少年身旁这位刚毅的上清弟子陈子平,却也并非木人;现在他见醒言脸上那一脸的坚毅,知道多说无异,因此,只是温言劝解,没再提那些个妖、人不两立的话儿。 于是,这两人两驴,便在罗阳这还算平缓的郊野山道上,不急不徐的向前行进着。 现在,在醒言二人行走的这处山野中,到处都生长着片片青绿的竹林。经风一吹,这些竹叶飒飒作响,听在耳里便似那涛声一般。 若极目向远处眺望,则可以看到在那连绵起伏的山丘上,全都被那葱茏的绿树青竹覆住。眼下这四月天,正是到了那春深之处。那些草树竹木,生长有快有慢,各自应着时节,次第的焕发着自己勃勃的生机。有些林木,现已是蓬蓬如盖,叶色苍翠;而有些林木,则还刚刚萌出新绽的嫩叶,透出一种活泼的轻快—— 因此,现在醒言从这驴背上,向远处的群山眺去,那整个草木葳蕤的春山碧岭,便似披着一袭染色深浅不一的翠绿绢纱。偶尔的,还能在这袭碧绢之上,看到小块嫩白色的薄片,星星点点的镶饰在这碧色山野上——那应该便是山间的杜鹃花开吧。 身旁驴背上那位上清弟子,现在见着眼前这山野盎然的春色,也是觉得无比的心旷神怡。 正在陈子平看着眼前美景,琢磨着还要几天才能回到那上清宫之时,却是突然听到身旁的少年,在沉默了这一阵之后,终于打破了沉寂,开口说道: “陈兄,我却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赐教?” “张道兄有何疑问?尽管道来,不必如此多礼。” “嗯,是这样的,我始终不知,为何陈道兄对那异类精灵,似有如此之深的偏见?” “呃……” 乍闻醒言此言,陈子平倒是一愣;稍过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少年口中的“异类精灵”,倒底是何涵义。陈子平略一思忖,便认真的对醒言说道: “张兄,其实我也正想要和你提及此事。可能你入得我上清门中,时日甚短,未曾听得教中长老的教诲,自是不知世间这些妖孽的险恶之处——这些个成了精的山妖野怪,虽然得了些法力,或许也能幻得成人形,但却是从不曾受得道德教化,那行事之处,颇多诡异,不循伦理,常常去肆虐、祸害世间众人。 “我辈正教中人,一心向道,正是为了要聆得那道家真义,习得那道家真法,不畏艰险,去为世人扫除这些个害人的妖孽——这也是教中长老们时常教诲的。我等上清弟子,须得时时牢记在心!” 说到这里,这位上清弟子语气激昂,脸上也满是虔诚之色。 “哦,原来如此。那——是不是举凡非我族类的精灵,便都是那人尽可诛的妖邪?” “那是自然。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成了精的妖怪,总会害人的!” “那……方才这琼肜女娃,却并未残害我等啊?” “呃~这个嘛……” 想到那琼肜小女娃的可爱之处,这位正自正气凛然的上清弟子,却也是一时语塞。 不过,现在陈子平这内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这位刚入道门的同门弟子,这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给彻底的打消——要知道,这少年此去罗浮山,却是要去担当那“四海堂”的堂主;如果他道心不坚,若是闹出什么事体来,那可是非同小可! 念及此处,这位敦厚坚毅的上清弟子,越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略一沉吟,他便想到了一个颇合情理的说法: “道兄还是心太软了——现在这小妖女还小;若是等她再大上一些,她那些个野性,便会都显露出来了。道兄可千万别被她那美貌的外相给迷惑住了——举凡世上诸物,越是绚烂,则害处越大。我教教主李老真君便曾教诲道,『五音令人耳聋,五色令人目盲……』” “呃~道兄此言也是有理。只不过,道兄可曾想过,那神龙玄武之类的圣灵,却也是非我族类之物;难道,他们也是那妖邪一流?” “这……这些圣灵、却连我辈也是望尘莫及……当然不能算在妖邪之内。我所说的妖邪,却是那些个山精草怪之流;不是那……” 说这句话时,陈子平已不似方才那般理直气壮,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正在他吞吞吐吐之时,却是被醒言截过话头: “其实,陈道兄,我觉得啊,我们因那龙凤鸾麟,是这世间罕见的仙灵神兽,便敬它、赞它、誉它,我等还常常自惭形秽。但遇着那些个不如我等的山妖野怪,却是憎它、谤它、厌它,都欲除之而后快——这却不是有些势利?” “依俺看,便如我人类之中,有那善恶之分;那精灵异怪之类,却也是不可一概而论。” “李老君也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这悠悠无为的天地面前,我等与那精怪木石,又有何处不同?” 醒言这番言语,虽然说得平心静气,但听在这位上清宫弟子耳里,却如同响雷一般: “这说法儿,却是前所未闻……不过,似乎也是无从反驳——是啊,对那祥龙瑞凤之类,我等为何便不以为妖,反以为神?他们却也是非我族类啊!这……” 一时间,这位上清弟子陈子平,只觉得自己一向奉为规晷、深信不疑的信念,却是在这一刻,似是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隙。 不过,毕竟那观念已是根深蒂固;怔仲了半晌之后,这位上清弟子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唔,应该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道德不深,有哪处未曾解得。这教中向来奉行的意旨,应该是绝对不会错的!” 现在,陈子平似乎找到一颗定心丸,心情略为平复了一些。 此时,醒言也不再说话。两人便这样放任着身下的毛驴,顺着山道迤逦而行。 闲话略过;醒言、陈子平二人,便这样日行夜宿,终于在离开罗阳七天之后,来到了那上清宫所在的罗浮山下。 此时,已是接近四月底了。 现在,醒言与陈子平二人,已是徒步行走在这罗浮山的入山山道上了。 在离这罗浮山不远的传罗县城内,醒言已将那两头代步了大半月的毛驴,给作价卖掉了。因为据陈子平说,入罗浮山上那上清宫,一路上颇涉险峻;这毛驴非但不能代步,倒反是个累赘。 这一路上,陈子平已将这上清宫与罗浮山的大致情况,跟醒言说过好几遍。现在,这两人便正在向那坐落于罗浮山飞云顶上的上清宫主殿进发—— 罗浮山,乃道教十大洞天之一,位列第七洞天,名为“朱明曜真之洞天”,常称为“朱明洞”。这“第七洞天”的罗浮山麓,却是委实不小,方圆五百余里,清幽灵秀,云烟缥缈,真个是雄峰相继,峻脉连绵。 这么大一座山场,却被历代都封给这道教大派上清宫。 而醒言现在入得的这罗浮山上清宫,其实并不止有一处道观。在那罗浮主峰飞云顶,以及环绕周围的三座山峰之上,均有道场。在上清门中,向有“二阁二堂四殿”之说。 这“二阁”之首,便是那名扬道门的上清宫“观天阁”,是上清教中辈分极尊的长老静修之地。另一阁,便是那上清宫藏经之所“天一阁”。这观天阁与天一阁,均在飞云顶上。 对于这天一阁,醒言倒是蛮有印象,似乎那老道清河,当年便曾是这天一阁的“高级道士”。 接下来的“二堂”,乃“擅事堂”、“四海堂”。前者负责管理上清门中各种闲杂事体,也在飞云顶上;后者“四海堂”,则是上清宫俗家弟子堂,在那环绕飞云顶的三峰之一、抱霞峰上。醒言这次来上清宫,也正是要来担当这四海堂的堂主。 而上清宫的主体,则便是这“二阁二堂四殿”说法中最后提及的四殿。这四殿便是: 飞云顶上的上清殿,朱明峰上的崇德殿,抱霞峰上的弘法殿,郁秀峰上的紫云殿。 这上清殿,便是上清宫的主殿;崇德殿,则主要研修道家经义;弘法殿,主要研习道家法术;紫云殿,则是上清宫女弟子的修持之所。这四殿之中,均是各有侧重。虽然,上清弟子均属某一殿观之下;但除了那紫云殿比较特殊之外,其他三个殿观之间,对于上清弟子而言,并无明显的界限。比如,崇德殿中的弟子,若是符合要求,便可去那弘法殿中修习法术;而弘法殿的弟子,亦会定时去那崇德殿中聆习道家经义。当然,紫云殿中的女弟子,也可以到其他三殿中去修习。 这上清四殿的称呼,其实也是上清宫中较为习惯的称法;其实,在各殿实际的正式匾额上,俱都呼之为“观”。 现在,这位上清宫弘法殿弟子陈子平,便按来时教中长老的吩咐,正带着这未来的“四海堂”堂主,行走在去那飞云顶上清殿的陡峻山道上—— 少年张醒言,终于在他十七岁这一年,要踏入这名冠天下的道教名门——上清宫!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四章 云浮路曲,觌面相逢人不识 洞天不夜,福地长春。 ——佚名 “终于到了!” 走上这罗浮山麓的入山山道,这位平时并不怎么喜形于色的陈子平,现在也是高兴非常。 “是啊,都走了大半月了。没想到罗浮离俺们饶州还挺远的!” “呵~如果将来我们也能学会那御剑飞行的法术,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呃?!还真有那御剑飞行之术?” 醒言大为惊奇。 “是的,我上清宫中,便有不少前辈习有此术!只是,我得后生小辈之中,会那御剑飞行之术的,却只是寥寥。听门中长老提起,那御剑飞行之术,没有一定的道行,是习不成的。” “我等凡人,也真能在那天上飞啊?!真是匪夷所思啊……不过,那日在马蹄山见得灵成仙长化虹为桥,便知这上清宫的法术,果是不凡。也不知俺将来有无机缘,能否修习得这些高深的道法!” “呵呵,张道兄既有此心,功成之日也是有的;一切随缘吧。” 两人便在这林荫道上,边走边聊着。 刚进罗浮山道不久,醒言便感觉到,走在这林荫石道上,只觉得一股清泠之气扑面而来,全身上下的毛孔立时都舒张开来,浑身上下分外的舒爽通透。少年忍不住赞道: “呼~这罗浮山麓,不愧是那仙家洞天,果然不同寻常——这刚一进来,便觉得遍体清凉,分外的神清气爽!” “是比较凉快。不过,这山里面,似乎总是要比山外凉快一些吧。” “……这倒是。” ——进这罗浮山之前,虽然只是暮春的早晨,但天气已颇露炎炎之态。现在两人行走的这山道上,浓荫遮日,清风阵阵;道旁的石壁上,还常有泉水渗滴,自是让人觉得凉爽得许多。这些个都属自然,与那仙山洞府,似乎关系并不大。 见醒言有些尴尬,那陈子平微微一笑,道: “不过,我教所在的这罗浮山,位列那十大洞天之一,自有它诸多特异之处。便如这罗浮诸峰中,有不少峰顶一年到头都是白雪皑皑;但那上清殿所在的罗浮主峰飞云顶,虽然是这罗浮山麓的最高峰,但却四季如春,即使在飞云顶的最高处,一年到头也都是奇花遍布,绿草如茵。” “……真个神奇也!” 醒言读了些诗书,又久在市井中厮混,也算是见多识广;但现在听得陈子平描述的这仙山气派,却也是赞叹不已。 “现在我们还只是刚刚开始向上攀爬,还觉不出多少异处来;但若是再行得一程,便渐渐会见到我罗浮洞天的妙处所在。” 果然,醒言初时觉得这山间风景,也还算平常,与那一路上见到的郊野山岭,似乎也没多大区别。但一路走来,越往上行,便渐渐觉察出这罗浮山的与众不同来。 渐渐的,醒言看到这崎岖石道旁,多了不少连他这个山里人,也从未见过的花草树木来。而那些林间灌木丛中,常常瞥见一些毛色体形甚是奇特的小兽,在林间一闪而没。 而现在这山道上的鸟雀,也渐渐多了起来。许多羽色鲜丽的鸟儿,在山道旁的树木间跳跃飞舞,婉转圆润的鸣声或徐或疾,甚是悦耳。 这些鸟雀,似乎并不怯人。比如,醒言便看到几只头带金翎的鸟雀,拖着长长的火红绶尾,便似那传说中的凤凰一般,“呖呖”的鸣叫着,竟随着醒言二人前行了好大一程,在他们头上飞舞盘旋不已。 “哈~这罗浮山的鸟雀还真多!” 鸟影翩跹,直看得醒言目不暇接,兴味盎然。 “是啊!这罗浮山中向来颇多珍禽异兽,只不过……” “呣?” “只是觉得,今日这道间鸟雀,却似是比往日要多上不少。往日里,似乎这林荫道上,要静谧许多。” “哈~看来,我张醒言与这世上鸟雀,却还是颇为有缘!” 两人这样一路说笑,倒也不太觉察出这攀山之苦。 这程醒言正埋头走路,却突然听见身前陈子平说道: “张道兄请往前面看。” 醒言闻言抬头,便看到,在那逐渐稀疏的夹道林荫尽头,却有一块硕大的山石,矗立在前面的山道上,便似一头蹲坐的猛虎一般,阻断这上山的去路。 而这块山岩正朝他们的这块岩面上,斫着四个硕大无朋的篆字: “第七洞天”。 这几个苍遒的大字,正带着身后旭日的光辉,居高临下,傲视着这位初诣罗浮的少年。 只是,虽然是仰望,少年却丝毫觉不出有任何压迫之感。第一次目睹这样气势雄浑的天然石碑,醒言只觉着胸中漾荡起一股说不出来的豪情。心底奔涌而出的那许多形容词,最终脱口而出的,却只化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壮哉!” 虽然两人已经清晰的看到了这块石壁,但等走到近前,却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等醒言走近这块石壁,才发现这石壁其实便是山道旁一块巨大的山石。只是山道到了山石这儿,在这石头底下绕了过去;道旁边,便是深深的山涧——正是巧借了这样地势,才显出这块山壁,在登山之人面前,是如此的突兀雄奇。醒言心中暗赞当年选这石壁的斫字之人,真个是独具匠心。 绕过这块石壁,醒言便发现这脚底下的山路,变得有些陡峻了;攀爬之间,已开始有些费力。又走了一程,醒言正有些气喘吁吁;偶一张望,却见到道旁不远处的繁密林中,似乎隐隐露出了一角飞檐。 ——走入罗浮山这么多时,醒言却是第一次看见房舍建筑,当下赶紧扯住陈子平,问那是何去处,是不是已经走到了上清宫——却听陈子平答道: “那是供人歇脚的半山亭;现在离那飞云顶上的上清宫,却才走了一半不到,还未到得登那飞云顶的岔道处。” “……” “不过,现在走得这么多时,我倒是有些累了——我们也便在这半山亭歇歇吧?” 于是,醒言陈子平二人,便拐入道旁这林间小亭中,坐在那亭沿上歇脚。 在这林间清风的吹拂下,不一会儿醒言便觉着疲惫皆无。向四下望望,见这林间遍布着奇花异草,景色颇为清幽;又见有缕缕的阳光,正从那林间不远处透射进来,似乎那光亮之处,竟是别有洞天。当下,正自闲坐的醒言,便颇有探游之意。回头瞅瞅正在那儿闭目养神的陈子平,却见他脸上还现出些疲顿之色,醒言便不忍拉他同行,只告了一声: “陈道兄,你先在这儿歇着,我却去四下走走,一会儿便来寻你。” “嗯!反正今日动身得早,张道兄随意游览便是。” 于是,醒言便在这山林之中随意行走,览了一阵这林间的花木,便朝那光亮处走去。等走到那片片光缕泄进之处,才发现这儿已到了树林的边缘。从这林边豁口走出来,醒言便突然发现,这眼前的天地,似乎在他面前,一下子便铺展开来—— 这儿正是这罗浮主麓的一侧,从这儿望过去,远处那云烟缭绕、群山起伏的景致,一览无余。这林旁也有条山道,绕着这山体延展开去,似乎也能上通下达。 只是,这条石道似是不常有人走动,虽然还算宽大,但石阶参差不平,上面杂草丛生。而那这石道的外侧,便多是那陡峭的山坡,下临着似乎流淌着溪水的山涧。从这高处望下去,只觉得这山崖下面,竟是一眼看不到底。 虽然这山道看似颇险,但对醒言这位出身于马蹄山野的山中少年来说,却只当平地。当下,醒言便顺着这石道,朝上面又走了一程,只觉着这眼前壮美的山景,一步一换。 正在他驻足观望这远处连绵的群山之时,忽听得身后山下,似乎正有人踏歌而来: “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 听这声音,似乎吟唱之人,已是上了年纪,歌咏之间,甚有些苍凉之气。醒言赶紧回头观看,见那身后山道上,正有一位年长道人,身披青缁,脚踏芒鞋,正朝自己这处彳亍而来。 “嗯,这罗浮山也爬得差不多一半了,应该也会碰到几个上清道人了吧。” 正转念间,那位缁衣老道已是行到近前。醒言赶紧避到一旁,并对这位显然也注意到自己的道士,便是一揖为礼。 那道人也是客气的一揖还礼,继续向前走去。 待道人走过,醒言便继续看他的山景,便准备一会儿便即回去,与那陈子平汇合。 只是,过得一会儿,少年心中却思忖道: “方才那道长的吟唱之词,甚是清奇,颇有几分烟霞之意——呀!这分明便是一位道德高深的前辈,却是我眼拙了!” “可惜了!这觌面相逢,竟不曾讨教一二……” 醒言现在心中是懊悔万分。 “嗯?这道人行走得并不甚快,我现在去赶,应该还来得及。” 只是,待醒言脚下如飞,赶得好大一段路程,却见眼前这云山苍苍,天野茫茫,蜿蜒的山道上,却是半点人影也无!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五章 绝顶之登,众山为小 待醒言心中惊觉自己刚与一位高士觌面相失,再赶上前去时,却发现,方才那位踏歌而来的年长道人,现已是踪影皆无,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呀!如此神仙手段,我却失之交臂,可叹,可叹!看来,还是俺福缘不够啊~” 山道岑寂,唯见天边白云悠悠。看着眼前这空无一人的石径,醒言颇有些怅然若失。 少年现在站立的这条石道,正在山体树林的一侧,右手边无遮无拦,这山风便有些猛烈。在这荒凉石道上站了一时,醒言觉着这这山风吹衣,竟有些寒凉。想起那还在半山亭中歇息的陈子平,便也只好怏怏而返。 …… 便在少年方才怅望的石道左侧树林中,却有一位年长道人,正坐在草间一块青石上,脱履摩足不已。只听他唉声懊恼道: “唉!真不该只贪着近路,结果却被石头崴着脚,倒要歇上好多时……晦气晦气!” 且不提这林中崴脚道人,再说那醒言陈子平二人,又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攀爬,终于到了那上清宫的山门处。只见一座古旧的石门,矗立在通往罗浮山四座主峰的岔路处。这座高大的石牌门,造型质朴,上面并未镶饰什么花纹,只是简简单单在门顶牌额上书着四个钟鼎篆字: “罗浮上清”。 有些出乎醒言意料的是,这么一个名冠天下的第一教门,其石牌门面,竟似是多年未曾维葺清理过,山门两边的石柱左近,杂草丛生;两根石柱,经了这么多年山间风雨的侵袭,其上多有风化剥落之处。那些个侵蚀而成的石凹里,竟还生长着几株青草。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的古旧,才让醒言立即联想到,这罗浮山上清宫悠远的历史,深厚的根基。也许,正是这样的不事修整,让这石门略带一些残破,才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独特的古老气质。这反而比那些新兴教门焕然一新的光鲜修饰,更让人肃然起敬! 待入得这上清石门,跟着陈子平攀上那飞云顶所在的罗浮山主峰飞云峰之时,醒言才知道,什么是洞天境界、什么是神仙气象! 初从岔路登上飞云峰之后,醒言发现这山道较之前更为险峻。有些地方的石道,常常只有一人多宽,外侧便是那深不见底的山渊。更有一段石阶,从下面望去,便似是凭空沾粘在那陡立的峭壁危崖上一般,上下全无依着。 饶是少年胆大,待他初次看到这条危道之时,却也是不寒而栗。尤其当他走在这段凌空石阶上时,只觉得这眼前层迭的万山,似乎都扑面而来,那气势,着实让这位年少的罗浮初诣者凛然不已。 据陈子平说,原先在这飞云峰开辟山道之时,开山匠人行到此处,发现这山势实在太过险峻,难有附着之处,甭说开凿道路,便连靠近都很困难。山路修到这儿,似乎便成了绝路。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之时,却有一位上清宫的前辈高人,施大法力,凭空在这岩刀削斧砍一般的直立岩壁上,硬生生拉出一条盘旋蜿蜒的石阶—— 虽然路开出来了,也算能畅行无阻;但这条石道毕竟是悬在半空中,行走之人,一想到自己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个不妥,便是阴阳两隔——这滋味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因此,常需在这条凌空石阶上行走的上清门人,便管这段凌空的石道,叫作“神鬼路”;成神成鬼,便看能不能走过这条险道。那初入上清宫的弟子,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经得这条“神鬼路”,去那上清宫参谒过三清祖师像之后,才算证明自己道心坚固,从而正式成为一名真正的上清门人。 等诚惶诚恐的走过这条“神鬼路”,再向上攀得一阵,醒言便突然发觉,自己的身边,竟似是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在不住的氤氲浮动。觉察出这异状的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这回头一望看到的景象,醒言终身也难忘记: 此时这眼前的群山之中,到处都是弥漫着白色的云翳。这充塞天地的山岚,正在不住的蒸腾翻涌,便似是那云海一般,辽无际涯。在这不断飞动变幻的廓潦云海之中,正有三座苍秀的峰屿,任这排空而来的云潮奔涌冲刷,只是在那里岿然不动。在这漫天云岚的簇拥下,这浮动在云海之上的三山,便似那传说中海外的瀛洲仙岛一般,如真如幻。 此刻,那天外射来的纯净阳光,正斜照在这三峰之上——便照得这几座云海中的仙岛,遍体通明,熠熠闪耀着圣洁的光华。 现在,醒言正立于这云海之上,看乱云飞渡,看峰屿沉浮,一任这高山上的泠风飒飒吹衣。这一刻,少年便似乎觉得自己已是那天上的仙人,渺渺乎不知其所自,茫茫乎不知其所已,恰似漫步云中,凭虚御风,飘飘乎直欲破空而去…… 正是: 海观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再说那陈子平见少年忽然止住不前,只在那儿痴痴看着那抱霞诸峰,脸上颇现那出尘之意,一时间,也不忍出言扰他。过了好大一会儿,待少年回过神来,陈子平才告诉他,在他眼前这三座在万里云海中沉浮的山峰,正是那上清宫除上清主观之外,其余几处殿观所在山峰:朱明峰、抱霞峰、郁秀峰。这几座山峰,环飞云峰而立,遥相呼应,与这飞云峰一道,合称罗浮山“上清四洞”。 而那罗浮山飞云顶,离醒言发呆这处,已不甚远了。过不得多会儿,醒言二人便到了这上清宫所在的飞云峰飞云顶上。 在将近飞云峰顶之时,山风郁烈,云气蒸腾,醒言觉得浑身寒意颇浓。但等他到了飞云顶上,却突然觉着自己又似回复到山外那温暖和煦的春天里。 这飞云顶,便是飞云峰的最顶层了。醒言发现,这飞云顶便似是一个巨大的石台,四处平坦,便如平地一般。这飞云顶上,果如陈子平先前所说,真个是琪花遍布,瑶草如茵,现出一派长春之意。在那葱翠的竹木间,正掩映着几座飞阁挑檐的庙观——其中有一座巍然高耸的楼阁,便是那上清宫辈分极高的道人静修之所“观天阁”了。 现在在醒言眼前的这飞云顶上清观,正是罗浮山上清宫的主殿。这座殿观,外形古朴,自然透出一股庄重的气息,显得那道气盎然。这上清观前,是一处石砖铺就的宽阔广场;在广场四角,正按五行方位分布着五座石雕像。醒言略一观望,便知那四角的石像分别是道教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而在这广场中央的戊己方位,却安放着一个硕大的石质太极。这太极图对合的阴阳两半,阳面那半上遍布着菲菲芳草,正自葳蕤生长,显出一派勃勃生机;而那阴面则是光洁的石面,上面不停流动着潺潺的水流——这窅窅幽幽的流水,正漫过整个石面。 醒言对这太极流水倒是颇为好奇,因为在他看着这有若无形的流水之时,竟觉得灵台格外的澄净空明;这一路登山的辛劳,竟似是一扫而空。 犹让少年惊奇的是,他端详了半天,却始终没搞明白,这太极阴面的流水,是从何处生,又是流到何处去。这水流凭空出现,又凭空流散,便似是生生截断了一段流泉,将它安放在此处! 现在这石砖广场上,颇有几个上清道人在走动;见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少年,只是站在太极石像前发楞,便不免都有些好奇。见引起师兄师伯们的注意,陈子平便赶紧招呼了醒言一声,领着他往那上清宫门而去。 到了上清观门处,陈子平跟守在门旁的弟子说明了来意,请他跟掌门通告一声,便说那四海堂的新堂主张醒言,已到了门外。 那位小道士应声而去,醒言陈子平二人便在这门外候着。醒言看到,这上清观门的抬头石匾上,錾的是“洞映上清”四字;两侧则是一副字体古拙的对联: 锻命摄性 玄门至道通仙境 澡雪柔挺 兰台灵光透犀真 对现在这位正观看对联的少年来说,“入上清之门”——这么多天、或者说这么多年来朝思暮想的事儿,现在一旦成真,按理说应是激动非常;但等他真到了这上清宫的门口,醒言反倒平静下来,还颇有兴致的玩味起这副对联来。 不过,等得了准许,走入这上清观门,要去见那名震天下的上清掌门之时,醒言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打起鼓来。 在一间清净整洁的静室中,醒言终于见到罗浮山上清宫的掌门,灵虚子。 在见到这位上清名声最大的道人之前,醒言也对他的相貌做过诸多的揣想。虽然想象中的形象颇多,但也总离不了那高大威严、仙风道骨的苍老模样。但等他真正见到这上清掌门灵虚子之时,醒言才发现,自己只猜对了一半——这位上清掌门,果然是一派道德渊深的灵妙风姿;但与想象略有出入的是,这位名震道林的上清掌门,样貌并不十分苍老。特别的,这位灵虚子生得并不十分高大,立在醒言面前,似乎比少年还要低上一二分。 但便是这不甚张扬的外貌,却自然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威势;虽然见他面含微笑,随随便便立在那里,但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升起一种敬畏之感。 见到醒言前来,这位灵虚掌门也甚是高兴,对醒言家将那马蹄福地、让与上清宫修筑别院之事,颇是逊谢了一番——直听得少年诚惶诚恐,连称不敢。 见这眉目清奇的少年谦抑有礼,灵虚掌门也甚是满意。稍停了一下,便着人传那四海堂的前任堂主刘宗柏、现在的弘法殿清柏道长,前来与醒言略谈一下交接之事。 ——待这位俗家弟子堂前堂主,得到传报入得堂内,醒言见到他的容貌之时,却是忍不住讶异的叫了一声: “原来是你?”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六章 神剑忽来,飞落月中之雪 见过上清宫灵虚掌门之后,拜过三清祖师像后,醒言与那四海堂前任堂主简单交接了一下,便算是正式上任,在罗浮山上清宫安顿下来。 这里却还有个插话。原来,那日醒言在半山亭外的山道上,见到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人物,却正是他的前任清柏道长! 当醒言跟清柏叙说了那时的情形,清柏不禁哈哈大笑,当下便将自己崴脚一事,告诉醒言;听清原委,不仅少年恍然失笑,那位正立在一旁的灵虚掌门,也不禁莞尔。 四海堂,乃罗浮山上清宫俗家弟子堂,坐落在罗浮山抱霞峰千鸟崖上。其处景色清幽,自成一格。几间石屋,背倚石崖;屋前是一方石坪,葱茏的竹木环绕四周,绿荫交翳,隔却了尘野的喧嚣。 居于其间,入目的是宜人的青翠,入耳的是悦耳的鸟鸣,真如那世外桃源一般! 四海堂前这块宽阔的石坪,左边仍倚着峭然的石崖;乱皴的石崖壁上,一眼冷泉自石间而出,潺潺流泻,四季不歇。石坪之前,有一方小巧的凉亭,名曰“袖云亭”;亭下,便临着险峻的山坡。在这陡峭的山坡上,多生有松竹树木,为这千鸟崖染上四时常青之色。在那竹木之间的略微平缓处,则有一道白石铺就的石径,斜斜的蜿蜒下山而去。 若依飞云峰而言,这抱霞峰上的弘法殿,正对着飞云顶,算是抱霞峰的正面;而四海堂则在它的背面了。在这千鸟崖对面的无名山峰上,则在那乱石之间悬挂着一条宽大的瀑布,水势轰然,流声不绝。坐在这石居之中,从窗中便能瞧见这道如练的水瀑。 在石屋门前两侧,则立着一对身姿宛然的石鹤。这对石鹤,倒不是纯来装饰。据那清柏道长告知,若是那飞云顶有事召唤,这对石鹤嘴里,便会冒出缕缕烟气,同时还会发出清唳之声! 虽然这四海堂的石居清陋,但对于醒言来说,已是十分心满意足了。况且,这清幽的景况儿,在醒言看来,颇有几分神仙气概;能住在这儿,少年已觉得是自己几世修来的福分。 待醒言来到罗浮山,走马上任这四海堂堂主之后,才渐渐了解到这上清宫俗家弟子堂的堂主,大致是个什么样的职责——原来,也难怪那饶州老道清河,在临走前要赠他那本符箓经书;这四海堂的堂主,在上清宫中还真只是个闲职。 与天师教不同,这上清宫更注重世外清修。因此,上清教门对这俗家弟子堂,便不是很重视。一个直接的表现便是,这四海堂虽然列于上清二堂之一,全堂上下却只有堂主一人,再无其他职司!并且,在这堂主的道号方面,也颇有尴尬之处。 虽然,此际天下教门之中,道号按资排辈之风,并不甚烈;修道之人,只要自己愿意,仍可保留自己的俗家名字。但在上清宫中,凡是那观堂的首脑,全都会冠以道号。比如,上清宫的灵虚子,崇德殿的灵庭子,紫云殿的灵真子,擅事堂的青云子。但,醒言所任的这四海堂堂主的职司,却唯独例外,惯例上并不按辈分另取道号——虽然,那些教中地位更为超脱的前辈高人,也常常不按辈分,自行再拟道号,比如那观天阁中据说法力无穷的决明子——显然,四海堂堂主,并不属于这种。 当然,有一种说法便是,这样能够更好的体现“俗家之意”。但很显然,那位前堂主刘宗柏,现在的弘法殿清柏道长,神色之间对这条规矩甚是不爽。 现在醒言已经知道,他这个四海堂堂主的最大职责,便是看管好堂后小屋中藏贮的俗家弟子名册,以及一些相关的经卷。另外,还要隔三差五的,去那罗浮山下的上清宫田产巡视——这田边地头的巡查任务,也是他这四海堂堂主的职责之一! 前一个职责,委实没什么好做。因为那个藏贮册卷的石屋,唯一的一道石门上,教中前辈高人早已布好一座五行阵。如果没有醒言那块材质不明的堂主令牌,便无法打开。若是有人想要强行闯入的话,便很可能会遭受不可弥补的永久伤害! 不过,那位清柏道长介绍完这五行阵之后,忍不住又咕哝了一句: “唉,有人会来偷么?” 这句话虽然低不可闻,但少年耳力甚佳,却还是一字不拉的听到。 从这清柏老道的口中,醒言还知道,他这个“四海堂”,差点便不复存在——去年年中,有几位辈分较高的上清弟子,曾向掌门提议,要将这无甚用处的俗家弟子堂裁掉。只不过,幸运的是,门中那上清四子,特别是灵虚子和灵成子,对这建议确实不以为然,最后以古制如此为由,将这俗家弟子堂,还是保留了下来。 不过,听清柏说这话时的口气,似乎他对那时没能成功撤掉自己这“四海堂”,竟还颇有些可惜——瞧这架势,少年还真有些怀疑,眼前这老道,便是那提议裁撤的主使者之一…… 接下来的日子里,醒言果然觉得是清闲无比。只不过,这曾经的山野少年,却丝毫觉不出有啥闲闷。比起以前在那饶州市井之中的奔波劳碌,少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何况,他前面的历任堂主,也在石屋之中留下不少道家典籍。醒言无事之时,便常常翻阅品读——上清掌门灵虚子,那次也曾告诫少年,说他初入道门,应先多研习些基本的道家经义。 ——若是换了另外一个普通的市井少年,在那时差不多便是睁眼目盲了;若要让他看这些言辞深奥的道家典籍,那真是比登天还难。而现在,这个坎儿对醒言来说,却是丝毫不成问题。事实上,虽然常常只是半工半读,但少年在那饶州季老先生门下同窗弟子之中,所习艺业却已算得上是同侪之中的翘楚了。 醒言从没像现在这样感激自己的老父——如果不是父亲当年厚下老脸来,央那季老先生收他为弟子,现在他还真不知道,这千鸟崖上清闲的山中岁月,该如何打发了。 虽然醒言现在已经入得上清宫,还当上这“四海堂”的堂主。但这些时日下来,他与上清宫其他的年轻弟子,基本还没什么交往。倒不是醒言孤僻,而是旁人冷落。那些个年轻一辈的弟子,能入得这上清之门,俱是一时之选。这些与醒言同龄的上清门人,不是那世家子弟,便是那富族苗裔,像醒言出身这般寒微低贱的,倒实在少见,几乎没有。并且,虽然醒言顶的这“四海堂”的堂主头衔,差不多便只是个虚职;但那些出身良好、年轻气盛的弟子,心中却更是多有不屑——醒言也是那玲珑心肠之人,平素与弘法殿的弟子同食,从那些略略交接的话语之中,自是能体味到这种轻忽之意。 现在看来,那送醒言同来罗浮的陈子平,倒算是他们之中的异数了。只不过,似乎他现在正在潜心研习道法,醒言很少能看到他。 当然,虽说醒言初时也有些郁闷,但他素来惯在那贩夫走卒间厮混,对于这些炎凉冷眼,却都已经习惯。只不过,虽然醒言入得上清宫之前,竟还是那妓楼中的乐工,可谓是当时最低贱、最不入流的职业;但少年却从来都不轻贱自己的身份,从来都不以自己那谋食手段为耻——马蹄山野农户人家的朴实家教,让醒言知道,只要是自己正经出力做活,便没啥好惭愧、好觉得低人一头的。再加上后来又读了那么多先哲圣贤的诗书,醒言知道,在这市井喧嚣的烟尘之中,在这卑寒微末的身份之外,自己仍可以保持一颗高贵的心。 醒言现在所在的这罗浮上清宫,虽然讲求出世清修,但与当时天下大多数道教教门一样,也不禁止弟子婚娶。在这上清宫中,便有不少双修的道侣。因此,那郁秀峰紫云殿中出色的妙龄女弟子,便常常会成为其他殿观中年轻弟子欣羡追慕的对象。 只不过,这一切的道途旖旎,却与醒言无关。那些紫云殿的女弟子,也常会来这抱霞峰上弘法殿中修习法术。从平日的风闻中,少年发觉,这些个紫云殿中的上清女弟子,对他这个饶州市井而来的少年堂主,看法却与那些弘法殿中的男弟子差不多,多有轻忽,甚是不以为意。 虽然有些沮丧,但这样一来,倒让醒言少了许多烦扰,多了不少静心研习典籍的功夫。 现在,除了将《上清经》、《玉皇经》、《南华经》、《道德经》、《神通品》等等这些上清宫推崇的道家典籍,细细参读之外,醒言还不忘翻出老道清河赠给的那本加了料的上清经,用心参研其后那附着的“炼神化虚”二篇——因为,醒言现在有空静下来,细细回想一下,自己身体里这股自命的“太华道力”,这半年来的表现,还真有点像这两篇中提及的那“强名强字”的太华道力! 经历过这半年的磨砺,少年现在深深认识到,自己身体里这份意外得来的太华道力,绝非凡品。 说起来,醒言也算夙有慧根,那晚在马蹄山上又偶入那天人无我之境;再加上现在又静心研习了这么多道家典籍,现在对他来说,也是多有领悟——这“炼神化虚”、“太华道力”,还有那所有道家典籍中推崇、追求的“长生久视”,它们背后隐藏着的玄妙义理,对少年而言,却也并非全无头绪。 只是,醒言现在觉得,自己与那渴求的最终义理之间,便似是横着一道隔膜——虽然这层隔膜看似一点便破;但真待他凝神去想之时,却发觉还是毫无头绪—— 触手可及的距离,其间却似有天渊之隔! 直到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事情才似乎有了突破。 这晚正是月半,月满如轮,清光万里。醒言闲来无事,便在这千鸟崖的石坪之上,迎风赏月。 现在少年面前这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上,一轮明月,正挂在那片云也无的纯净天幕之中。这罗浮上空的天宇,现在正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深蓝;在这片深蓝的映衬下,醒言只觉得今晚天空中这轮明月,那流泻千里的月华,分外的动人心魂。 看着这月照千山的美景,醒言只觉得灵台一片空明。 当下,便忍不住心生赞叹: “唔!不愧是仙山洞天!立在这千鸟崖上,再看天上这明月之时,都觉得这月轮分外的清澄明亮!” 对着这千山月明,醒言正琢磨着要不要吟上几句以助清兴,却忽的听到,在自己所住的那石屋之内,似乎正有啥东西在嗡嗡作响! 醒言闻声正要走过去察看,却突听得那石屋之中,“沧”然一声清,便有若龙吟一般——正自不知发生何事,少年却突然看到,自那石屋窗中,正有一物如游龙一般,倏然电射而来,眨眼间便飞到了自己的身旁! 事出不意,倒是让醒言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发现这突然凌空飞来之物,正是自己去年在那马蹄山上捡回来的古怪剑器! ——这把当年没能卖出的古剑,现在却似乎又通了人性,正剑尖点地,“立”在自己这主人身旁! “唔~这剑果然多有古怪!” 醒言心中暗忖。正待他想往前凑凑,看看倒底是咋回事时,却突然发现,虽然目不可及,但在那冥冥空明之中,只觉着自己头顶上那充斥整个天宇的月华,正自趋合汇聚,越积越强,便如那千川归海一般,正在往自己身旁这把剑器中汇去! 而立在这古剑近旁的少年,待这月华流光扫过自身之时,发现自己身体中那股太华道力,正似乎受了这月华气机的牵引,开始在那四筋八骸中不住的流转! 此时的古剑,又发出那幽幽窅窅的光华;银色的月辉,一触到剑身表面,便如泥牛入海一般,倏然不见—— 那原本黯淡无光的剑身上,现在却似乎正流转变幻着各种莫名的图纹!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七章 元灵初聚,炼化剑胆琴心 话说醒言自入得罗浮山上清宫,任了这四海堂的闲职,平日无聊之时,便以研习那道家典籍为乐。 这抱霞峰上的千鸟崖,本来便偏于一隅,寂静清幽;再加上那抱霞峰上的上清弟子,心下对这位“捐山”入教的市井子弟,多有不屑,因此,便更显得这千鸟崖上门庭冷落,清静无比! 千鸟崖四海堂,与那喧嚣热闹的饶州街市相比,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幸好,这位道门菁英不屑的市井少年,也许其出身登不得大雅之堂;但于这文墨之事上,醒言还算颇有造诣。正因如此,这个千鸟崖上无所事事的闲差,才没让这个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憋气抓狂。 闲来无事之时,醒言便读读这四海堂石居中,那些前辈堂主们所贮的经书。这些个忙不迭的抽身而退的前辈堂主们的藏书,倒也五花八门,足够醒言来消磨时间。 若不读书,那便练笛;这曾用它谋得衣食的本事,醒言自不会放却;只不过,现在再不用为那工钱逢迎客人,那日常所吹笛声之中,颇多了几分清逸出尘之意。如果既不读书,也不吹笛,那醒言一般便在那袖云亭中,坐着发呆,有一搭没一搭的思索自己这“太华道力”、“炼神化虚”、还有那些玄之又玄的道家经纶,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普适规律——究竟、什么是道家孜孜不倦所追求的“天道”,又是什么,在主宰着他们这追寻“天道”的修炼历程! 也许,有时候由因而果,甚为自然简易;但若要由果及因,便往往有登天之难。何况,以醒言这么一个少年,要去推求那千百年来都鲜有人能描述清楚的“天道”,又谈何容易。 不过,正应了那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醒言这少年小伙子却没想到这么多,只觉着琢磨琢磨这些个事儿,还挺有意思——特别的,挺打发时间! 日子,便这样波澜不惊的流逝,直到这个圆月如轮的夜晚。在这个月明之夜,少年那似乎毫无希望破解的死结,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正在醒言立于这千鸟崖上,赏看眼前这千山月明的美景之时,却突然发现,自己那把脾性古怪的无名剑器,竟是不请自来,突然便激射而至——这把以前常拿来或当棍子使、或装幌子吓唬人的钝剑,便直直“立”在自己的身边,通体流动着奇异的光华,正在聚拢吸纳着这漫天的月华—— 这眼前看似无比奇诡的情景,对少年醒言来说,却是熟悉无比! 去年夏夜,在马蹄山头那块白石之上,醒言经历的那个诡异夜晚,还有几月前自家马蹄山平地突兀而起的饶州天空,都曾出现过这样如若梦寐的诡异情状。 现在,拜这无名钝剑所赐,醒言全身也沐浴在它吸引而来的无形月华之中——不,不止是自己这头顶的月华;醒言清楚的感觉到,那充塞浮动于罗浮洞天千山万壑之中的天地灵气,似乎也都被牵引起来,漩动,流转,汇集,一起朝这把幽幽窅窅的古剑奔涌而来! 虽然,这一切都发生在无形之中;但这位曾经让那神曲『水龙吟』鸣于人间的少年,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聚涌而来的天地菁气—— 不仅是感受到。现在,这位四海堂主张醒言,便正立于这浩荡奔腾的漩涡中心! 与这身外“漩涡”相对应的,现在少年身体里,那股有如流水般空灵的“太华道力”,也似乎将少年这身体之中,当成了一个小小的乾坤,正在循着他身外天地间那庞大“漩涡”的方向,奔涌流转,生生不息。 随着这样相生相济、顺时顺向的漩涌流转,醒言只觉得自己拥有的那太华道力,正在将体外那庞大无俦的天地灵气,如抽丝剥茧一般,将那至空至明、至真至灵的先天菁气,一丝一丝的汇入到自己身体里这个小小的漩涡中来。 与上次马蹄山上所忍受的非人煎熬不同,这一次,醒言却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现在在他心中,反而觉得浑身都充盈着欢欣鼓舞的勃勃生机——在这一刻,似乎这整座罗浮洞天的万山万壑、这整个明月静照的天地乾坤,全都有了自己的生命,蓬勃葳蕤,通过这至大至微的无形水流,一起向这位伫立于抱霞峰顶的少年,致意,微笑…… ……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奇异的感觉,终于像那潮汐一般,渐渐的退去,再也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随着这“水潮”的退却,古剑旁这位如入梦境的少年,现在也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哦!原来自己还在这抱霞峰的千鸟崖上啊。 重又回到人间的少年,又朝那把古剑望去——只见这把曾和他闹过情绪的无名剑器,现在重新回复那钝拙无锋、平淡无奇的模样。只是,在少年的眼里,这把自己曾经差点当掉的钝剑,现在却是那么的神秘莫测。 “呵呵,上次俺在马蹄山头那块白石上乘凉的古怪遭遇,也是你干的好事吧?” 虽然现在明白这剑器绝非凡物,说不定还和自己那神雪玉笛一般,属于那神器一流;但醒言心性素来旷达,得剑这么久,可以说是朝夕相处,现在这把钝剑在他眼里,就像一个爱闹脾气的老朋友一般,实在生不出什么敬畏之心。 只不过,现在这把古剑,听了醒言这话,却是毫无响应,一副“俺只是段凡铁”的模样——怕是又在那儿装聋作哑了。 “哈~刚才倒真要多谢你!现在俺神清气爽,说起来都是沾了你的光啊!” 原本只是站在这山头赏赏月,从没想过还会有这么一段插曲;但少年现在委实觉得,经这一遭,自己整个人便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只觉得——呃,如果这么说有些夸张,那至少自己现在便似睡了香甜的一觉之后,大梦初醒一般,浑身上下只觉着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清爽宁和! “我说剑兄啊!所谓『赠人以鱼,不如教人以渔』;不如,你便把这吸纳灵气的法儿,教给俺吧,省得俺以后老要来蹭你的份子~呃?还没动静?嗯,大不了俺保证,以后再也不拿你当棍子使。哈哈!哈哈哈~” 正在醒言心情大好,只顾着开玩笑之时,却突然觉得手中竟是一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猛觉得眉心突然一冷——月辉映照下,这把神秘的剑器,现在正凌空飞指,剑尖正抵在少年的印堂穴上! 可以说,还没等醒言来得及害怕,便只觉得在那空冥之中,突然听得平地“轰隆”一声巨响,随之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冲破自己的印堂,透体而入,狠狠地“砸在”少年脑海之中! 刹那间,醒言只觉得各种各样古怪的符号,或能够感知,或无从知晓,刹那间便似天河倒挂、雪山崩塌一般,铺天盖地的朝自己崩腾奔涌而来! 只是,这样磅礴无朋的灌输,前后却似乎只持续了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最后,这所有的灌输,也像那潮汐一般,尽皆退去;只有一个少年日思夜想的词儿,清晰无比的留在他的脑海之中: “炼神化虚”。 …… 山风吹拂,千鸟崖上这位正呆若木鸡的少年,却忽然开口,对眼前这把还刃指眉心的钝剑,恭恭敬敬的说道: “多谢剑兄相教!原来,这吸化天地元灵的妙术,却正是我那『炼神化虚』可达的一途。” 少年那月光笼罩的清秀面庞上,现在正露出一丝真心的笑颜—— 而原本这把缄默无声的剑器,却似乎受到少年的感染,突然间也欢欣雀跃起来;还未等少年笑容褪却,这把刚作良师的古剑,已突然在眼前消失,倏然不见! 正自少年慌忙往地下四处寻找之时,却突然听见那远处的群山之间,一声清沧然而起。 醒言赶紧凝起目力,努力向那声回响之处望去——却见有一点流光,便似那天陨流星一般,在这罗浮山洞的苍莽群山之间,飞腾翔舞! 在少年现在也璀若星华的目光相随下,这一点璨然的星光,也飘飞得越来越欢,倏来倏往,真个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饶是少年目力极佳,却也往往追随不及。 随着这点星光在这天野之间的疾速奔飞,那伴之而生的“沧”然音,也越来越响;到最后,便如那虎龙吟一般,回荡在这罗浮洞天的月夜千峰之巅。 “呼!~原来是它在飞!呵,俺这剑器的脾性,还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不过,醒言倒觉得这把剑器甚是有趣,嘴角不禁略带莞尔。 “呃?” 正在悠然自得的少年,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它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吵醒那些师兄师伯?” 少年刚一这么想,便像立即要验证他的猜测一般,突然,醒言发现在眼前群山之上的黝色夜空中,忽的又飞起一蓝一白两道光芒! 这两道流光,在夜空中疾速的飞舞萦绕,便似是在搜寻追逐着什么。 正在醒言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却听得那半空之中,突然传来一个有若洪钟的声音: “敢问何方高人?夤夜访我上清……” 这句沛然的话语,中气十足,回荡在罗浮群山之间,奔腾滚动,久久不绝。 “……” “坏了!这下可闯祸了!看来俺这位剑兄,真不合半夜吵闹,现在都惊动教中前辈了!” 看这样子,恐怕这在空中舞动的两道流光,便是那陈子平口中欣羡不已的上清御剑之术了! 正在少年暗叫不妙之时,却看到在那远远的群山之外,突然有一道耀目的光华,一闪而没;然后,先前那连续不断、有若龙吟的清之声,突然大盛——然后,便嘎然而止,一切都归于沉寂! 正在醒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时,便看到空中那两道正在飞动的蓝白剑光,猛然间齐头并进,便如追星赶月一般,齐往那光华闪过的远方追去。 “呃~看来俺这位爱闹脾性儿的剑兄,这次怕是麻烦大了!” “唉,瞧它这脾性,俺这位剑兄,倒更像个爱玩闹的小姑娘!” 忽然联想起那个行事从无定准的灵漪小丫头,醒言不免又大发感慨。 少年正自仰头唏嘘,却猛然觉得,自己右手之中,蓦的触到一冰凉之物——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少年倒吓了一跳;低头一看: 呃……现在这正安安静静腻在自己掌中之物,却不正是自己那把刚刚闯祸的无名怪剑?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八章 风流影动,忧喜无端上眉 见这把神鬼莫测的怪剑,居然晓得那声东击西的脱身之术,醒言不禁心中大乐! 只不过,现在他可不敢放肆的笑出来。瞅了瞅远处夜空中,那两点还在不时闪动的剑光,醒言便赶紧拽着这把怪剑,迅捷无比的溜回房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醒言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拿着这把异剑,在屋前石坪上,举高放低,上下摩挲这把剑身,想要搞清楚这剑倒底有啥古怪。 正在少年将这剑迎着亮光,便像察看货物一般细细端详之时,却突然听得“析呖呖”一声清鸣,然后鼻中便闻道一股异香。转头看时,却见门侧那对石鹤的修长喙中,正自缭绕起两缕白色的轻烟。 “哦!是飞云顶有事相召。” 正在醒言将那把怪剑小心翼翼的放回,准备应召出门时,心中却突然冒起有一个不妙的念头: “……突然相召,莫不是冲昨晚那顿闹腾而来?” “嗯!这倒大有可能!” “召我前去,难道是哪位前辈高人,瞧出啥苗头,知道昨夜那道剑光,是从我这千鸟崖上飞起?” “……呃!即使知道又如何?大不了也只是怪俺扰人清梦而已!哈哈~” 只不过,饶是少年为自己这般排解,但一路上仍是有些惴惴不安。 正在这心怀鬼胎的少年,转到抱霞峰上正对那飞云顶的弘法殿附近,快要靠近那通往飞云峰的捷径“会仙桥”时,却正好碰到几位紫云殿女弟子,正袍袖飘飘的迎面而来。 现在醒言所立的这石道,甚是狭窄。见前面来了三四位女弟子,这位曾经的市井少年,便习惯性的避让在一旁。 在这几位目不斜视的女弟子通过之时,醒言顺眼一瞧,正看到这几位女弟子为首之人,正是那上清宫年轻女弟子中的翘楚:杜紫蘅。 这位杜紫蘅杜姑娘,差不多便是与那妙华宫卓碧华一样的人物,不光貌相生得娇俏无比,那手底的道法修为,也自是臻于一流。这样的人物,自然便是这抱霞峰弘法殿中诸位男弟子,日常所谈论的焦点人物—— 这“杜紫蘅”之名,在这教门之中,名头颇不亚于那掌教师尊灵虚真人,醒言耳朵里更是差不多听出老茧来了! 因此,现在醒言只是随便一瞧,便在这几位飘然而过的女弟子当中,一眼瞅见这位闻名遐尔的杜紫蘅来。 正待醒言重新上路,却突然听到后面那群女弟子中,忽起一阵叽叽喳喳的低语声,顺着这山风翩然而至,一字不拉悉数传到少年的耳中——谁叫他的耳力现在变得这么好! 只是,这些个正当妙龄的女弟子,说起话来自然似燕语莺啼,听得少年无比舒服;但一联系到内容,醒言便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原来,那几位女弟子,包括那杜紫蘅,却在那儿窃窃私语,对醒言原来的市井身份,大加品评: “杜师姐,刚才那位让在道旁的小道士,好像那个新来的四海堂主哦!” “是吗?没注意,嘻~太不起眼了。” “嗯,我也看到了,就是那个靠捐出自家山场,才入得我上清之门的新堂主!喂,你们知道吗?这个新堂主,以前做的事情,可实在是……” 后来这个接上话儿的女弟子,话到嘴边,却留下半截,只在那儿吊她姐妹的胃口。 话说这女子在一起,总似有扯不完的话题;便连杜紫蘅这样的出众人物也不例外。当即,醒言便听到这个“杜师姐”的声音,急切的响起: “呀!他做的啥事?苒师妹别再卖关子了!快说嘛~” “嘻~那我可说了——我从那些师兄口中得知,这个四海堂的张堂主啊,以前……” 说到这儿,便似乎后面的话羞于启齿一般,只在那儿嗫嚅不言——这样一来,便更引得她那班姐妹连声催促。 又忸怩笑闹了一阵,才听得那苒师妹继续说道: “听说他以前……却一直呆在一座妓楼里,好像是做乐工啥的!” 虽然,这苒师妹“妓楼”二字,说得有若蚊吟;但想必她那一群姐妹,俱都听得明白;当下,只听得一片惊讶或故作惊讶之声,轰然响起——这一下,即使少年耳力平常,却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 “真想不到,这看起来长得还老实的少年,以前竟在那种龌龊的地方做事……掌门师祖们也真是,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人,招进我静修天道的上清道门!” “……这些道宫之中衣食无忧的小姑娘,却如何晓得俺那状况儿!” 醒言正自无奈苦笑,却忽听得一个声音有些迟疑的建议道: “杜师姐……这人以前在那么坏的地方做事,不如……你便出手教训教训他吧!” “呃?!” 正在醒言咀嚼这“教训”二字是何含义之时,却猛然觉得身边一股大力袭来——猝不及防之下,只听“哎呀”一声,少年已是被推跌在道旁! 而现在在他的身旁,正有一个强力的旋风,从少年身旁呼着旋转而去,一路裹挟起不少草叶尘土。 正在醒言吃痛之时,却听得那几个女弟子,都好像刚刚看到一件大快人心之事一般,七嘴八舌的赞那杜师姐—— “紫蘅姐~你这『旋风咒』,原来已用得这般得心应手了呀~” “唉,那是自然的啦——唉,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将那『烈火诀』,练得如同蘅姐姐这样熟练……” 只听得一路银铃般的欢声笑语,撒落在这抱霞峰的山道上;重归寂寥的山道上,只留下那个倒霉的少年,在熹微的晨光中揉痛不已! “呵呵,这班修道的女娃儿,心性倒是这般疾恶如仇!只是——我可真冤呐!正经出力,糊口而已,算是啥坏事啊?!” “其实,那些花月楼中的姐妹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啊!为得生存,强笑迎人,这难道是她们自己愿意的么?唉,这些个衣食无忧的修道之人,恐怕是不晓得我们这些人的酸辛……” “罢了,这次便不和她们计较。还是赶紧去那飞云顶为是!” 受了这无妄之灾的少年,虽然有些憋屈,但想着掌门急召,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紧通过那座天然而成的会仙石桥,往那上清宫急急赶去。 待到上清殿门口,那守门的小道士对他恭敬一礼,道: “张堂主,请速去那东偏殿议事堂中,掌门有事相商。” 待醒言走入这议事堂时,发现除了那灵虚掌门之外,还有几位以前未曾谋面的道人。这几个道人,似乎早已到来,已经议过一阵。 见醒言到来,那本教掌门灵虚子,便微笑着将他介绍给其他几位道长。嗣后,又把这几位气宇不凡的道人,也大略向少年说了一遍: 那位面貌慈祥的女道长,便是那郁秀峰紫云殿的首座,灵真道长;旁边那位气度平和的年长道人,则是那位列朱明峰崇德殿之首的灵庭道长;在他旁边的那个略有腮须、长相威严的道人,便是那弘法殿的清溟道长;而位于众人之末的那个神色活泛的道士,则是那统揽上清宫俗务的擅事堂堂主,清云道长。 这些正教闻名的高人,在灵虚掌门介绍到自己之时,也都温和的与面前这个恭敬的少年堂主,互相致礼。 虽然,这些人以前醒言基本无从见得,但从那弘法殿弟子日常的言语之中,少年对这几位上清宫的首脑,还是略有所闻—— 正是现在这三位灵字辈道人,灵虚、灵真、灵庭,与那个正在主持马蹄山别院的灵成一道,合称“上清四子”。平素旁人见了,都会在他们道号之后,缀上一个“子”字的尊号。而外教之人,则俱都呼他们为“真人”。 在这上清四子之中,掌门灵虚与那灵成,醒言已然相识。那位紫云殿的首座灵真子,平素倒不常听说。而那气度清静宁和的灵庭道长,据醒言听来的消息,倒显得颇为特别——以灵庭道人“上清四子”之尊,同时还位列朱明峰崇德殿首座,但其本人,却是一丝一毫的道法也不会! 但是,即便如此,这上清宫上上下下,无论谁提到“灵庭”二字,俱都是恭恭敬敬。因为,这位灵庭真人,虽然不会法术,但道德渊深,在那道家经义上的修为,已臻化境。平素,上清门中若有谁修炼道法,遇上瓶颈,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便常常会去向这灵庭道长请教——往往,只不过几言片语,便能让求教者茅塞顿开! 这位分毫不习道法、只晓得沉迷于道家典籍之中的灵庭真人,也算是上清宫中的一个异士。 而在他身旁的那位面相威严的清溟道长,则是那弘法殿的主持。虽然,弘法殿名义上的首脑,是那上清四子之一的灵成子;但那灵成道长便如闲云野鹤一般,常常在外游历,他这个弘法殿首座,也只是挂名而已。实际上的弘法殿首脑,便是这位灵虚掌门的二弟子,清溟道人。 虽然,这清溟道人的辈分比那上清四子低了一辈,但在那道法的修为上,却据说已与他们不相上下——他是现在上清宫清字辈以下诸人中,公推的道法修为第一人。事实上,在这上清宫中,现在隐隐已有“上清五子”的说法——在那灵辈四子之外,还要加上他这“清溟子”。 而这位清溟道长,不仅法力高强,为人也甚是刚直。那位醒言相熟的陈子平陈道兄,怕便是颇受他这清溟师傅的影响。 这不,待灵虚刚刚将诸人介绍完毕,那清溟道长便忍不住出声说道: “好教掌教师尊知晓——昨夜之事,确实古怪!弟子与那灵真师伯飞起追察之时,见那剑驭之姿,如同鬼魅,最后更如石沉大海,突然间那飞剑便杳无踪迹,再也搜寻不到——如此藏头缩尾的行径,恐怕非我正教之人所为!” “哦?” 灵虚闻言,便向灵真看去——只听灵真答道: “正如清溟师侄所言。” “唔……即便如此,却也并不一定是那邪魔外道……只是,我罗浮上清,向来勤修自持,却不知还有哪位法力渊深的道友,会来我罗浮山搅闹。” “莫不是当年那太平道的余孽?” 说话之人,正是那擅事堂的堂主,清云道长。 “呃……那黄巾一党,当年已是风流云散;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恐怕不太可能是他们。” 一直没说话的灵庭道长,出言否却这种可能。 “那……会不会是秦末被我上清宫一力剿灭的邪魔外道多难教?” “这个更不可能!当年那多难诸邪,已被我教祖师等人一网剿灭。况且这年代更为久远,应该与他们无涉!” 这次却是清溟子说话,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 “哈~当然不可能!那肇事之物,现在还乖乖躺在俺房中石几上睡觉呢!” 现在这位表面上老老实实的四海堂堂主,内心里却是暗怀着鬼胎,只盼这熬人的议事快些结束,省得说着说着,一个不小心便扯到那千鸟崖上! “嗯?难道咱这上清宫,并不是那汉末张道陵时才有?” 正自胡思乱想的少年,突然注意到擅事堂堂主话中那“秦末”二字,心中顿时大奇! 看来,这坊间的传言,还真个不太能相信! 正在醒言如坐针毡之时,接下来那灵虚掌门的一席话,便似给他颁下一道赦旨: “各位道友,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吧。不管昨晚造访罗浮之人,是敌是友,各位都要严加小心。回去后,还请诸位道友,约束好门下弟子,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在场诸人,俱都恭敬称是。虽然,这位四海堂堂主的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我却省事,只要约束好自己就行——呃~不对,还得看住那把怪剑!” 正自思忖,却听得那灵庭道长出言向灵虚说道: “掌教师兄,既然现在这敌况不明,而那还在饶州的清河师侄,已因马蹄之事撤去了一身禁锢、” 说到这儿,灵庭倒有些踟蹰,略一迟疑,但还是继续说道: “……何不就此召来罗浮,也好添一强援?” 灵庭道长这话刚一落定,正因那“清河”二字竖起耳朵的醒言,却奇怪的看到,那位一直从容淡定的灵虚掌门,突然便面沉似水,说道: “那个清河……还是先让他在马蹄山好好呆着吧!” 醒言瞅着情状,心中大奇: “唔?怪哉!这位灵虚掌门,却也不像是那胸无城府之人——却又怎么一听人提起那清河老头儿,便如此怒形于色?” “呵~瞧掌门这架势,估计那个清河老头儿,怕是将他气得不轻。也不知当年那老头儿在这罗浮山上,怎么个坑蒙拐骗,闯出啥祸患来。嗯,下次遇上他,一定要好好问问!哈哈~” 正在少年胡思乱想之时,却听得那灵虚掌门,已然恢复了平和,又认真说了一句: “诸位道友回去之后,特别要告诫那出山游历的弟子,在遇到其他正教之人时,切记不可锋芒太露!” 看来,这看似领袖群仑、风光无比的天下第一教门,内里行事,也是如履薄冰!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十九章 云停花睡,谁敲月下之门 回到千鸟崖之后,看着这绿荫掩翳中的四海居石屋,醒言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忙活了一上午,现在又清闲了下来。醒言终于有了些功夫,可以在这袖云亭中,细细回想昨晚自己那吸化天地灵气的奇妙异境。 “昨晚那时,随着俺这太华道力的洄流圆转,似乎自己便与那悠悠的天地,在一同呼吸、吐纳!” 悠然望着云天外那几点飞鸟悠然的翩姿,醒言心中为自己昨晚的感受,作了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 “嗯,就是在一同呼吸,呼吸这充盈于天地之间的仙灵之气!” 少年越想越觉得这个比喻巧妙——似乎,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恰当的比喻了。 由于这白日漫长,闲着无聊,醒言又开始习惯性的,围绕着这念头思想开去: “仙灵之气,听起了倒是不错……只是,昨日俺吸收的仙灵气儿,倒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原本,这些个“仙灵之气”,或者那“天地灵气”、“乾坤元气”、“日月精华”,种种的称谓,多见于那道家典籍。甚至,在醒言以前喜欢看的那些个神怪志异里面,对这些虚渺的词儿,也多有提及。 只不过,虽然到处都有这样的用法,诸多典籍都宣称,如果世间凡人,或是那草木禽兽,要想成仙成神的话,想办法去吸取这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是个非常有效可行的途径—— 非常可惜的是,几乎所有这样的典籍,包括那些大段说明了具体法门的经芨,也常常或是语焉不详,或是以为理所当然,全都没有对这些所谓的“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作一个清楚的解释。 似乎从没有人,想起来要解释清楚这些助人长生、助人飞升的精华灵气,倒底是个什么东西。当然,那进一步的问题,更是没人回答过:为什么吸了这些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便能让人长生、让人飞升、让人成神。 这两个可谓一体的问题,千百年来,似乎都鲜有人注意。甚至连这世间最热衷于长生飞升的道家,也常常认为那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而现在,在这罗浮山抱霞峰偏于一隅的一个小小凉亭中,却有一位少年,在那里对这个问题,认真的追问思索。 也许,日后醒言所能取得的成就,与他那旷古绝今的奇遇分不开;但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少年将获得的那一切,更与他这种勤于寻根究底、探求本原义理的学习精神,密不可分。 当然,这个命题对于现在的少年来说,未免太大、太深了些。但这位穷极无聊的少年,却是毫无知觉,一任清凉山风飘飘吹衣,还在那儿冥思苦想: “昨日那怪剑,倒是告诉俺这吐纳法儿,还奇怪的留下那几个俺熟悉无比的字儿:炼神化虚。瞧它那意思,这吐纳天地元灵的妙法儿,却也正是俺那炼神化虚之法的妙用。” 想到这儿,醒言脑海中不由自主便蹦出那几句已经背得烂熟的经文: “炼天地混沌之神,化宙宇违和之气。天道终极,替天行道。神道广大,亦弗能当……” 呃~虽然还是有些玄乎,但这炼神化虚之术,炼的是什么,化的是什么,这两篇中倒是说得挺明确。但是,炼化之后这仙灵之气、这太华道力,又是一个什么的东西呢?这个问题,即使这两篇老道清河再三珍重的宝贝经文,却也是只字未提。 又瞎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全无头绪,醒言也就暂时将这事儿放下,去那弘法殿中用饭去也。 在那吃饭之时,碰见那半月多前陪自己同来的陈子平,免不得又寒暄了几句。现在,在这上清宫中,醒言平常差不多也就只能和陈子平说上点话儿了。 用食完毕,在回去千鸟崖的路上,醒言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出半个多月前,在那罗阳郊外竹影扶疏的山道上,那位琼肜小女娃怯生生的面容。 想起那位小女娃,初时渴望的双眼,最后又似乎欢快离去的步履,一时之间,这位向来旷达的少年,也觉得有些黯然神伤。 “嗯,想俺在这四海堂中,也算好好供职了这么多时日。这几天我就多到那擅事堂走走,看看教中最近有没有啥采买竹纸的差事——如果有的话,俺就应承下来,也好去罗阳看看那琼肜小姑娘。” 很可惜,虽然醒言满心期冀,但这老天却似乎不想就这样轻易遂了他的愿望。 待少年去那飞云顶擅事堂,去询问那竹纸采办事宜时,那位擅事堂堂主清云道长,竟告诉他说,自己堂中竹纸存量甚多,就是用到年底,也怕是用不完! …… 此路不通,还得另想他法! 只是,这事儿却有些尴尬之处。那盛产竹纸的罗阳,离这罗浮山也算路途遥远,倒不是他这四海堂堂主,说去就能去的。急切之间,醒言也没能想出啥其他的高招。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醒言都会按照那怪剑提醒的“炼神化虚”法儿,来汇聚、吸纳这充盈于罗浮仙山之间的天地灵气。 虽然,已经过好几天的凝神吸纳,但醒言觉着自己身体里这股太华流水,好像也没怎么变得更为强大。不过,也非是一无是处。现在醒言明显感觉到,自己这太华道力,相较以前来说,已变得更为活跃。当自己要召唤这太华道力出来之时,却再也不要去故意“有心无为”,而是微一动念,那太华道力便应势而起,在自己身体这个小天地里,流动圆转,生生不息。 “呵~俺这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法儿,虽然不像那些个志怪传奇里说的那样,能很快便让人增长出多少多少年的道行修为——呃,想起来还真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呢,俺这炼化的道力,它品质好啊!哈哈哈~” 开朗的少年,这样自我解嘲。 话说这日夜晚,又是那月白风清,醒言便在那袖云亭旁的石坪上,呼吸这天地灵气,淬炼他那太华道力。而他那把自己现在已呼之为“神剑”的钝器,却自那晚飞腾呼于万山之后,任醒言再是逗弄,却没再有丝毫的响应。 只不过,现在醒言对这段又装得像凡铁一般的钝剑,有了新的理解: “呵呵,看来俺这把神剑,倒还挺挑,不是那三五月明的良辰吉时,还不乐意出来做功课!” 现在,在这月照山冈之上,醒言趺坐如塑,静心炼神。少年此时看上去便似呆若木石,但这浩阔无垠的天地星辰之间,却有无从看见、但却真切存在的硕大漩涡,正在天穹中扭动弯曲,朝这少年不住的流转、汇聚。 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位似与整个罗浮天地融为一体的少年,突然间却伸了个懒腰,说道: “嗯,完成任务,该去睡觉了!” 然后,便见他站起身来,返回石屋床上,解衣睡下。 ——只不过,现在少年却有些睡不着。努力凝神静思了一会儿,却还是不能入眠: “唉,这炼神化虚的法儿,妙是妙,却也有个坏处——每次运转那几周天之后,整个人都是精神十足,倒让俺最近常常失眠!” “嗯,只好用那一招儿了!” 于是,这睡不着的少年,又开始琢磨起来: “俺这吸纳进来的天地灵气,还有这融汇而成的太华道力,倒底是啥东西?” …… 正在醒言想得头昏脑涨,正自暗喜便要成功睡去之时,却忽听得在那石屋窗外,突然有“嗒”的一声响动,便似那踩踏之声! 这声响动,其实甚轻;但却还是被醒言听到。 “谁?” 少年反应颇是灵敏,立马便翻身而起——却见那透山窗前,便似有一道黑影,倏然一闪而没! “何方高人,夤夜来访?” 不知不觉中,醒言用上了那晚清溟道长的说辞。 待少年抄起那把“神剑”,推门冲出屋外之后,却见这屋前石坪四处,并无人迹。现在,惟有那月色如银,在石坪之上积得似水空明。 “……” 虽然一眼瞧去悄无人迹,但醒言还是不放心,提着剑又在四处细细巡察了一番。一番察看下来,却还是毫无所获。 “罢了,方才恐怕是俺晕晕乎乎,错把那夜鸟的飞动,当成那不速之客了。” 一无所获的少年,只好又返身回到床上,郁闷的重新开始思考: “太华道力倒底是什么?!” …… 第二天清晨,醒言在一片啁啾的鸟鸣中醒来。 因为昨晚这一番意外的折腾,少年倒比往日迟起了一些。 “咯吱”,推开门扉,醒言对着千鸟崖前这空阔的群山,舒展着腰臂,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这混杂着草木清气的清新空气。 这高山上特有的纯净空气,却似乎与少年每晚炼化的那天地灵气一样,让人只觉得是无比的心旷神怡。 “咦?这是什么?” 却说醒言去那岩壁冷泉处,撩水抹脸漱口回来,正要进屋读书之时,却突然注意到,在石屋门侧左边那只石鹤嘴上,正挂着一串鲜红的朱果。 这串犹带露珠的朱果,正悬在那长长的鹤喙上,这乍一看上去,倒像是鹤嘴里叼着那串果实一般。 “呃……好像昨天俺没采啥野果晾在这儿吧?” “……这么说,难道昨晚并不是我的错觉?还真有人来过?”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二十章 千里客来,徜徉一身月露 “咦?” 手里摩挲着这串鲜色朱实上润泽的晨露,醒言心中大奇: “谁会半夜来给俺送这么串果子?” 说起来,醒言这个自幼生长在山野村户的贫寒子弟,自然积得多年摘食野果的经验,一瞧这朱果生长的模样,再嗅嗅它的气味,便知道这果实不仅无毒,并且还绝对鲜美。 一边咬着这甜美多汁的果肉,一边心里可就琢磨开了: “这事儿还真是奇了!想我这张堂主,在这罗浮山上清宫中,除了那陈子平之外,几乎未交得什么朋友——那位陈道兄,自然不会深更半夜来给俺送啥蔬菜瓜果!” “难道,俺以前不小心救过啥山间虎豹野兽?现在便衔来猎物报恩……” 遇到这奇事儿,醒言又忍不住联想起以前常看的神怪志异。 “呃~不对,如果是那虎豹的话,叼来的应该山鸡野雉才是!” “难道俺救的竟是禽鸟?呃……真想不起来了。也许隔的时间太长了吧。” …… “还是不对!” 正在醒言吃完果子,去那冷泉边洗手之时,突然又想到刚才自己这解释,实在勉强,大有不通之处: “再怎么说,在这来了还不到一个月的罗浮山中,也不会有给俺报恩的鸟兽啊!” “嗯!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昨晚隐约瞅见的黑影,并不是什么无意飞过的山鸟。今晚,我再留意一下便是。” 今天,是该去罗浮山下巡查田产的日子,醒言去那弘法殿厨房之中,取了些干粮点心,便一路下山去了。 罗浮山上清宫,在这山下的传罗县境,奄有良田千顷,俱是上好的田地。这位上清宫四海堂的堂主,便在这田边地头,悠哉游哉的晃荡一日;偶然累了,便寻得一处荫凉树下,倚着树干打瞌睡。 待那日头偏西之时,醒言便踏着夕阳,又回到这罗浮山千鸟崖上。 照例,在入夜月明之时,醒言又在石坪趺坐,炼化他那太华道力——今晚这修炼尤其重要:为了找出那不速之客的真面目,必须保证自己精神十足! 细心的少年,在他刚从山下回来之时,便已将自己那石床上的被褥,存心摞成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眼见着月已西移,夜渐深沉,醒言便虚晃一枪,装作回屋睡觉——却在那门扉一开一合之时,暗暗捏起那“水无痕”的隐身咒,瞬息间少年的身影便遁迹无形! 虽然,现在那门扉已经慢悠悠的阖上,但这间四海堂正屋的住户,却已然留在了屋外。 说起来,醒言经了这些时日的炼化,现在在这日益精纯的太华道力辅助下,那龙女灵漪儿教给他的几样法术,少年早已用得是得心应手。可以说,现在他已能“术随心动”,微一动念,那几样法术便应手而生,比他召唤自己那太华道力,还要来得快捷方便得多—— 这几样从龙宫公主那儿习得的法术,并不是普普通通的简易道法。现在,少年对这几种法术随心所欲、瞬时施用的境界,在其他那些普通的修行人眼中,真已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当然,醒言这少年可不知道这么多,还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现在,他正隐身倚在石屋西南角的一棵古松树身上,时刻留意着屋前有没有啥异状。 昨夜那个不速之客,并没让醒言等得多久。 就在那月影西渐,悄然移到中天之时,从千鸟崖下山石道旁的竹林中,醒言清楚的看到,正有一个人影,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走上这洒满月辉的石坪。 “那是……” 虽然现在已是沉沉深夜,但那月色甚明。借着这皎洁的月华,醒言清楚的瞧见那个人影的模样。 ——这位终于看到那夤夜送果之人是谁的少年,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而他那原本隐匿在空明之中的身形,又渐渐浮现在这月影斑驳的松荫之下。 现在,那个夜来之人,已经走到一只石鹤之前,正踮着脚儿,将一串朱果,又要挂到那石喙之上。 “琼肜。” 少年轻唤一声。 “哎~” 那女娃应声而答。 ——忽听得“扑嗒”一声,那女娃手中正要挂上鹤嘴的果实,跌落在这石坪烟尘之中! 原来,这踏月而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罗阳山道上依依而别的小女娃——琼肜! 此刻,这琼肜小女娃,正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转身便要向山下逃去。只是,等定了定神,看清这突然呼她名字之人,正是那位自己追寻而来的大哥哥,便又止住了挪动的脚步。 此时正是月色分明,只见琼肜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在却是一脸的惶然。这小女娃便像做了什么错事、被突然发现一般,跟已来到面前的少年,怯怯的说道: “我、我不是故意让你看见的!” 也许是月光清寒,醒言看到琼肜那原本圆鼓鼓的脸蛋,现在已是清减了几分;而她身上的衣物,也尽露褴褛之状。 见女娃惶恐,醒言心下更是酸楚,勉强挤出一丝笑颜,蔼声说道: “琼肜妹妹,真没想到你能来看我!哥哥很高兴呢!” “真的吗?琼肜偷偷跑来找你,哥哥不生气吗?” “当然不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倒是实话。现在醒言心中,便似是放下一块久悬的石头,觉得无比的轻快——虽然,日常之中少年并不察觉,但以他现在这份轻松解脱来看,便可知道,这块“石头”,却是一直沉甸甸的横亘在心头。 听得醒言的话语,琼肜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只不过,小女娃便似突然想起什么,蓦的惊呼一声: “呀!刚才不小心,那果实却跌烂了!” 原来是琼肜突然想起,那串好不容易找来给哥哥吃的朱果,已经掉落在地上,一时间心疼无比。 “这个先不管它——外面寒凉,还是先回屋再说!” 虽然,此时已是那暮春初夏的季节,虽然夜色深沉,但实在算不得寒凉。只是,看着这千里来寻自己的琼肜小女孩儿,现在醒言心中,却充盈着一种莫名的柔情。当下,少年便揽着小女娃那犹带夜露的双肩,将她让进屋内。 山居小屋之中,青灯如豆,烛影摇红。在这烛光摇曳的温暖石屋里,琼肜那似乎沾满烟尘的玉靥上,现在也染上了一层红晕。 “哥哥,你真的不怪琼肜自己跑来找你吗?” “当然不怪!怎么会怪你这么可爱的小妹妹呢~这可是哥哥的真心话哦!” “呃,对了,那罗阳离这儿有千里之遥,琼肜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现在安顿下这小女娃来,醒言终于提出这个一直存在心头的疑问。 “是哥哥告诉我的呀~” “呃?!我告诉过你?” 醒言大奇。 “嗯!哥哥身上有个琼肜很喜欢、很亲切的味道!我一路闻着,就找到了!” “……” 这琼肜小姑娘,说话还是有些夹缠不清,但醒言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看来,这琼肜毕竟不是人类,恐怕是有些异于常人的特异之处。 “后来,到了这大山里,又有别人告诉我哥哥住的地方。” “谁?” 少年警觉起来。 “是好看的长尾巴红鸟啊~” “……” “嗯!见到哥哥,知道不生气,琼肜很开心。就先走了。” 说着,这小女娃便站起身来,竟似要离去。 “咦?妹妹为什么要走呢?不和哥哥在一起么?” “琼肜很懂事的~在这大山里,琼肜看到很多好凶的道士,都说要捉妖怪呢——哥哥没骗我,这儿真的很危险!” “如果我这个妖怪,赖在哥哥身边,那些道士,便也要对哥哥不好了!” “我还是去那竹林里藏着,以后天天夜里都来,送好吃的果子给哥哥吃!” …… 听着这小小少女真心的话语,看着她那双纯净无暇亮若星辰的眼眸,醒言这个向来旷达无忌,历惯了市井之中种种卑颜屈苦、早已忘了啼哭为何事的刚强少年,现在,却觉得鼻子一酸,那双眼之中,竟似蒸腾起一层朦胧的雾气。 “哥哥……琼肜还是惹你生气了吗?” 看到醒言的样子,惶恐的小小少女,手足无措。 “没!” “哥哥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从今日起,琼肜你就跟在哥哥的身边!” “明日,我便要去和掌门说过,我这四海堂主,便要收下第一个弟子!”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二十一章 清襟凝远,当大计而扬眉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佚名 在罗浮山抱霞峰这个人迹罕至的千鸟崖上,“清修”了这么多天,这位原本惯于奔走于市井之间的少年,似乎也受了这天地灵气的浸润,涤去那原本浸渍于骨髓之中的烟尘之气。 只是,在这个月柔如水的夜晚,见到这一身风烟之色的琼肜小女娃,醒言那深埋于血液之中的豪侠之气,却又不可抑止的爆发出来。 “我这四海堂主,便要收下第一个弟子!” 这铿锵有力的话语,撞在这山屋石壁之上,嗡嗡作响! “从现在起,你便不是一个妖怪!” 少年俯身对这眼前的小女娃,一字一顿的认真说道。 “嗯!哥哥说琼肜不是妖怪,那琼肜就一定不是妖怪~” “好!明天,我便带你一起去禀明掌门,让你成为这四海堂中的一名弟子。” “嗯!只是……为什么要做弟子呢?我只要能天天夜里来看见哥哥就行了~” “因为我要我兄妹二人,都堂堂正正留在这上清门中!” 而那琼肜小姑娘,却不甚明了少年这话中的涵义。对她来说,只要知道自己喜欢的大哥哥,真心要自己留在身边,便什么都满足了。 现在,琼肜已经在醒言那张床上睡着,而少年则在旁边一张竹榻上躺下。 石床之上,这位心思单纯的小小少女,便像往日在山野之中那样,觉着已经找到一个最为安全的睡处,很快便沉入香甜的梦乡。 几缕银洁的月辉,从窗棱中漏了进来,正涂在她那犹带浅浅笑容的面庞上。 琼肜睡得香甜,那边少年却难以入眠。躺在这清凉的竹榻上,醒言却睁着双眼,盯着那幽暗的屋顶。在他的心中,现在正在紧张的筹划着,明日该如何与那灵虚掌门应对。 身在上清宫这么多天,对这个天下第一教门的风气,也已算是颇为谙熟。虽然方才经过一番筹谋,拟了一个还算合理的说辞,但醒言深知,明日自己要面对的,可是那高深莫测的灵虚真人——明日之行,可谓是一分一毫的把握都没有! 想到此处,醒言转脸看了看那正自熟睡的琼肜——小女娃那张稚气未脱的俏靥上,现在正带着一丝甜美的笑容。这丝浅浅的甜笑,看在醒言的眼中,却觉得是那样的恬静、安详;看着这样无忧无虑的笑颜,醒言那颗紧张不安的心,也似乎随着那平和的呼吸之声,渐渐安宁下来。 “嗯,明日便顺其自然吧。” 这样想着,这位四海堂的少年堂主,也慢慢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毕,醒言便带着琼肜,准备去那飞云顶上的上清殿,拜见上清掌门灵虚子。 不过,琼肜小姑娘有些奇怪的是,她这位大哥哥,却忙活着在怀中揣上几本书册,又将一支白石头笛儿别入腰间。最后,还拿起一把不起眼的钝钝的大剑,紧紧握住,闭目念念有词了几句,说了些奇怪的话儿,然后便将它斜背在身后。 “醒言哥哥,那掌门离这儿很远吗?” 琼肜觉得她的大哥哥,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带上好多东西,就觉得有些奇怪。刚才,在那冷泉边洗脸的时候,醒言已将自己的名姓,告诉了琼肜。 “嗯,倒不是很远。不过哥哥喜欢把这些东西都带在身上。” 少年答道。 待嘱托过琼肜几句要紧的话儿,便要启程——只不过,临出门时,醒言倒是迟疑了一下: “要不要先跟那陈子平说一声?毕竟他知道这琼肜的本相。” 略一思忖,少年还是决定:不用了。 “今日这个『妖怪』弟子,我是收定了。或早或迟知会那陈道兄,又有什么分别?还是得先得到那灵虚掌门的首肯。行便行;不行,便罢了!” 于是,醒言便在前面引路,琼肜跟在后面形影相随;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男女,便往那会仙桥迤逦而去。 在途中山道上,正在少年左右周遭蹦跳不停的小姑娘琼肜,忽的扑闪着那双大眼睛,向醒言问道: “醒言哥哥,为什么一定要去开了那个什么掌门,琼肜才能当你的徒弟呢?” “……” 正在少年跟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娃,费力的解释着此行目的之时,那前面狭窄的山道上,正走来两位上清宫女弟子。 “呃……怎么又会遇上她!” 原来那远远走来的两名女弟子,为首一人,正是那几日前,害得自己跌了一跤的杜紫蘅! 正待牵着琼肜避在道旁,却不防那杜紫蘅二人,已来到了面前。 “咦?这是谁家的孩子?却为何跟你在一起?!” 现在,这位面貌娇俏的女弟子脸上,正是冷若冰霜,一脸怀疑的看着醒言。 “呵~她是我昨日在罗浮山下遇到的一个孤儿。她现在孤苦无依,正要入我四海堂门下。” “真的?” 杜紫蘅这简短的两个字,却似在那怀疑之水中腌过好几年,那脸上更是写满“不信”二字! 这位素来为长辈所喜、为同辈所尊的灵真子得意女徒,看着琼肜那身醒言特意保留的褴褛衣物,还有她那一看便知不谙世途险恶的面容,便不得不让这杜紫蘅认为: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一定是被这位曾在妓楼中做事的不端之人,给哄骗了。 什么“加入四海堂”,那只不过是幌子;以后还不知道要用什么龌龊的法儿,来害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呢! 这位向来心气甚高的杜紫蘅,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想合理;当下,她便沉下脸来,毫不客气的冲醒言说道: “且不管原先这女娃从哪里来,现在你又要带她到哪里去——既然让我遇到,便先让她跟我回那紫云殿去。待禀过灵真师尊后,再行论处。” 说完,她便伸手去拉琼肜的手臂,要将这位落入虎口的小女娃,从眼前这个危险的男子身边,给解救出来! “晦气!” 醒言心中暗叫倒霉,心说怎么一大早便让他碰上这位难缠的人物! 见杜紫蘅要将琼肜拉走,醒言当然不允——若是这个心地单纯的小女娃,被弄到那紫云殿中去,还不知道会露出什么马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 当即,醒言便将琼肜护在身后,对眼前这位正义感十足的女门徒说道: “请你相信,这女娃确实是自愿要加入我四海堂中!现在,我正要带她去禀过掌门师尊。” 很可惜,这位张堂主完全合理的解释,听在那位已经先入为主的杜姑娘耳里,却只觉得通篇都是谎言。 “嗯!这位大姐姐,醒言哥哥从来不骗人的!” 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儿、正极力藏在醒言身后的琼肜,现在也开口为少年说话。 同样,这小女娃情真意切的证言,却更让这位自信的女弟子相信,正有一桩坏人哄骗小女孩轻信上当的悲惨事件,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当即,便听这位杜姑娘招呼道: “黄苒师妹~帮我一起来把这小女孩带走!” …… “这位杜道友,请住手。我说的都是真的!” 醒言一边护在琼肜的身前,一边再次请求杜紫蘅相信他的话。而那位琼肜小姑娘,也非常机灵乖巧,在少年身后不住的闪躲腾挪,只让那杜紫蘅抓不着。 不过,这位自以为已经抓住事实真相的杜紫蘅,却将自己抓不到那小女孩,全都归咎于醒言故意阻挠。当下,便见这位一向少有挫折的上清翘楚,停下手来,脸上似笑非笑,冲醒言说道: “难道,张堂主还要跌上一跤不成?” 也不待醒言答话,便见她嘴角嗫嚅,就要再次施展上次那“旋风咒”,将眼前这可恶之人,就此刮跑! 正在这时,她旁边那位黄苒师妹,却突然惊恐的发现,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其后就看到她这位杜师姐,便突然全身抽搐,脸色发青发白,那两弯原本淡若春山的青黛之眉,现在也突然覆上一层雪白的冰霜! 还没等她怎么反应过来,便看到她这突然出现异状的杜师姐,已经停住了颤抖—— 现在,这位紫云殿法力高强的杜紫蘅,脸上正闪着一层冰光,浑身一动不动,僵在这山道之上,静若泥雕木塑! 虽然,现在正是初夏天气,这山道上也是阳光灿烂,但现在站在杜紫蘅身旁的这位紫云殿女弟子,却觉得有一股寒气腾的从脚底冒了上来,全身都似堕入那三九冰窟之中! “你、你……你用妖术!” 这一声打着颤的惊呼,正是从这浑身打着冷战的黄苒口中发出——这位紫云殿弟子,也与那杜紫蘅一样,先入为主的认为这出身妓楼的少年,正是不学无术;但现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却突然见他瞬息之间,便让自己这位法力高强的杜师姐,冻得如同冰人一般——如此迅如鬼魅的施法,如何不让她认为,杜师姐是中了这少年的妖术? 此时,这位法力也不弱的上清女弟子,在那惊恐之下,竟根本忘记要攻击这施展“妖术”之人! 听得黄苒这声惊呼,眼前这少年却是哈哈一笑,然后朗声说道: “黄苒师侄,方才莫不是我听错了?” “怎么似乎有人在说,我这堂堂的上清宫四海堂堂主,竟是在施用妖术?” 第四卷 游仙一梦到罗浮 第二十二章 英风涤荡,消散一天云霞 醒言这话说得字字清晰,听在黄苒耳中,这位紫云殿女弟子这时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原本毫不起眼的新入门弟子,却还是那四海堂的堂主! 虽然,现在这天下道门之中,对辈分之类的等级,在称呼上并不十分讲究;毕竟,在追求天道的道路上,道家讲求万法自然,清静修行,那尊卑高下的观念,并不十分强烈。比如在这上清宫中,这后辈弟子黄苒,叫醒言、甚至叫灵庭子一声道友,都没多大关系——可是,这上清宫虽然是那天下清修教门之冠,但再怎么说,却还是身在人间。受了那尘世习俗的浸染,这教门之中的长幼之序,还是非常讲究;方才杜紫蘅这攻击戏弄尊长之举,无论如何,都是万万不合礼法的——看着眼前这位突然一扫颓气,一脸古怪笑容的少年,黄苒心中蓦的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个才入道门不久的山野少年,难免戾气犹存,这次会不会借机便将杜师姐…… 大难临头,这黄苒却反而镇定了下来,急促但清晰的跟眼前少年求道: “张堂主,请手下留情放过……” 刚说到这儿,却突然换成惊叫: “你要干什么?!” 原来,眼前这个张堂主,似乎根本便没听到她说话,旁若无人的将双手抚上杜师姐那如覆冰雪的额头! 还没等黄苒反应过来,却见那已被冻得脸色青白、僵硬不动的杜师姐,突然间“嘤咛”一声,然后便软软的慵倒在道旁! “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你杜师姐现在很冷,你最好将她移到太阳底下去。” 醒言方才双手抚上杜紫蘅的额头,却是运转那体内的太华道力,将这“冰心结”的法咒解除——这个夜捉吕县宰、吓退胡世安的饶州张醒言,又岂是那只知逞一己之力的莽夫! 方才出手,固然迫不得已,但也是仗着自个儿会这冰心结的化解之术,才敢放手施为。 醒言刚才这瞬间冻结杜紫蘅的法术,正是他来罗浮山前,得那龙女灵漪儿所传——平时在千鸟崖上如此无聊,少年仅会的这几种法术,还不大练特练!他那屋旁千鸟岩间的冷泉之水,早已不知道被这位张堂主冻过多少次! 不过,那灵漪当时授法,倒并未教他化解之法——因为她本来便没学!以灵漪那四渎龙女的公主脾性,将人冻就冻了,怎还会劳神费力去想那破解之法?倒是这张醒言,在崖上“清修”万般无聊之际,偶然一运太华道力,那刚被自己冻结成晶莹剔透的冷泉冰柱,居然便似那雪渥沸汤,竟应手而化! 当时少年觉得大为新奇,赶紧大试特试,将这一手化冰之术,早已是练得炉火纯青。只不过,虽然熟练无比,但一直倒也没机会在别人身上练手;今日这杜紫蘅,便恰好触了霉头。 不过,初见这“冰心结”的巨大威力,醒言心中也是颇为凛然: “没想这法术用在人身上,威力竟是如此之大——那灵漪小丫头,居然还担心这法术不灵!不过,以后倒也不可掉以轻心,方才或许是这杜紫蘅,未曾料得俺竟会抢先动手!” “嗯,以后如有必要,定要记得先下手为强!” 且不说醒言心中转念不止,那位与杜紫蘅交好的黄苒,现在也明白过来,方才这张堂主,举手之间又是解了师姐所中的法术。听了醒言的话,她便赶紧将这兀自浑浑噩噩的杜师姐,半扶半拽,挪到道旁,让她倚在一块夏阳照耀的青石之畔,自己则在一旁紧紧搀护——触手传来那阵阵冰寒,让这位向来在法术上也是自视颇高的上清弟子,惊心不已! 看到这情形,醒言现在倒也有几分歉意。看来,以后这冰心结的法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量少施用为妙! 醒言这么想着,正准备与琼肜一起上路之时,却突然听得有人急急叫道: “蘅妹,你这是怎么了?” 醒言赶紧回头去看,却见一面容俊朗的年轻道人,正奔到那二女之旁,急切的询问那杜紫蘅出了什么事。 醒言抬眼仔细观瞧,却见这年轻道士一身月白道袍,纤尘不染,生得俊眉朗目——这个俊雅的上清弟子,不是旁人,正是那陈子平素来景仰的大师兄,华飘尘。 这华飘尘,正是那弘法殿主持清溟子的首徒,资质出众,一身艺业据称已得那清溟子的真传。这个华飘尘,不仅一身修为甚得众人敬仰,更兼得他这姿容俊秀,更是颇受那些紫云殿女弟子的诸般青睐。现在这位清溟子的大弟子,正与这紫云殿的出众人物杜紫蘅,走得颇近,正是那上清宫中公认的一对般配的道侣。 现在,这华飘尘见得自己心上人面色苍白,精神委顿,浑身软靠在这青石之上,如何叫他不急? 看得有旁人到来,醒言也倒没一走了事,而是拉着琼肜,来到这三人之前。还未等华飘尘开口,醒言便以目示意,让黄苒告诉他方才倒底发生何事。 说起来,这黄苒面貌生得也颇姣好,天资也算颖慧,虽然没有她杜师姐出众,但也是深得她那紫云殿的师尊灵真子的喜爱。杜紫蘅与她交好,也算是惺惺相惜。只不过,现在这位心气儿颇高的修道之人,方才见了醒言那雷霆手段,却让她那原本满腔的轻蔑,现在却全都化成了一个“怕”字! 当下,虽然有些吞吞吐吐,但还是将方才的冲突前因后果,如实说与这弘法殿大师兄听。听她说话的同时,醒言却隐隐将那琼肜护在身后,身体里那股似乎可以消化万力的“太华道力”,已暗暗在体内流转不息。 正在黄苒叙述完,醒言暗自防备之时,却见那华飘尘,听罢黄苒所言,蓦然站起,转身与少年直面相对—— 那一瞬间,他体内这股太华道力,虽然还按照那原来的轨迹,不紧不慢的悠然流动;但它的主人,却已将那警戒之心,提到了最高界限。 正在少年暗防这与杜紫蘅相好之人,暴起发难之时,却看到这华飘尘,竟是儒雅的深深一揖,卑声说道: “方才却是紫蘅师妹不对,不合冒犯阁下之威——还望张堂主宽宏大量,不要让她灵真师尊知晓。” 这话一出,醒言倒有些讶异;而那已然恢复过神志的杜紫蘅,还有那黄苒,却从这向来老成持重的华师兄话语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是这年轻气盛的张堂主,真告到自己那灵真师尊处,即使她再是喜爱这得意女徒,恐怕为了那众人面上,也少不得要惩处两人一番——到那时这张薄面却要往何处搁! 倒底还是这华飘尘大师兄心思敏捷,一眼便瞧到这关窍之处——虽然醒言从未起那衅事之心,但这几个“后辈”弟子,现在却必须要虑到此节。 醒言也是那心思玲珑之人,一听华飘尘这话,顿时明白他话中之意。刚要习惯性的谦声作答,话到嘴边,但转念一想,却还是淡淡然说道: “嗯,华道友不必多虑,本堂主岂是那斤斤计较之人。现在我正有些事,要去见过那灵虚掌门。不便多叙,这就告辞。” 说罢,便袍袖一拂,携着那琼肜的小手,飘然而去。 “恭送张堂主!” 这是华飘尘,在二人身后执弟子礼,谦恭的送别。 …… 见华飘尘如此谦恭,倒让这位表面上看似淡淡然的少年,心中有些不安之感。 只不过,分开缥缈的云气,走过会仙桥之后,醒言转念一想: “呵~想我张醒言,虽然没甚本事,但于这些个剑走偏锋的歪门邪道,却也是见得太多——于这上又惧得何人?……何况,今日下午,不知道自个儿还是不是这上清之人!” 这么一想,这位久践于烟尘、受这道门教化没多时的饶州少年,又是豪气满怀,望着这迎面而来的巍峨山石,对身旁的小女娃大声说道: “琼肜妹妹,咱这便一起去打开那道掌『门』!” “不对哦哥哥~” “呣?” “哥哥,那掌门不是能打开的房门啦;掌门是我们上清宫里最厉害的人,只有他喜欢,琼肜才能留在哥哥身边!” 这个天真无暇的小小少女,正一本正经的纠正着哥哥的错误。 “……” “琼肜越来越懂事了!” 少年也一本正经的回答。 一路行走,没过多时,这两人便登上飞云顶。 这飞云顶,琼肜却是初来。乍登上这绝顶之峰,看到这么大一片广场,饶是她喜欢玩闹,却也被眼前这接天绝地的气势,给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醒言又何尝不是呢?在走向上清殿的途中,经过广场中央戊己方位那硕大的太极石盘之时,望着太极阴面那似乎永远流转不息的流水,醒言心中忽有所感,便立定下来。 现在,自己所立这飞云顶,似与那天顶的苍穹,竟是如此的接近;那天幕上乱云飞动,便如那万马奔腾。但在这看似近得逼人而来的天际云端,又高翔着几点几乎看不清的飞鸟,正傲然俯视着这苍茫的大地。 仰头看着这浩荡无涯的云天,这位似乎从来无所畏惧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亘古不变的悠悠天地面前,他这一个小小的少年,是何等的渺小…… “罢了,我等尘世之人,也只不过是那朝不知夕的蜉蝣罢了!” 仰望这高高在上的云天飞鸟,自感那天地无穷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心灰意冷。 正在醒言被天地威压、恍恍乎不知其所已之时,却忽听得耳边一声轻唤: “哥哥,你在看什么?” 原来,是琼肜见自己哥哥只是呆呆的看着天上,一句话不说,便觉得好奇,扯了一下少年的衣袖,出言相问。 听得琼肜这一声轻唤,如中魔魇的少年,这才醒过神来。定了定心神,温言说道: “哥哥在看天上的鸟儿呢,它们飞得真高呢!” “嗯~她们真厉害!我也好想有一天能像她们一样,飞上天去——便可扯下一段云彩来当被子盖!嘻~” 说罢,这满心憧憬的小女娃,嘻嘻一笑。 正自有些恍惚的少年,忽看见这小小少女,那一笑之下,细细弯成两道新月牙儿一般的眼眉。 见到这纯真无暇的甜美笑容,刚才正有些心气低沉的少年,忽又振作起来: “便为着这千里来寻我的小女娃,方才那盈盈一笑,我张醒言,今日也是要拼上一拼!” 便见这已然恢复常态的少年,携着这犹自浅笑盈盈的小小少女,迈步朝那上清宫深幽的观门走去…… …… 在临到观门之前,醒言又将那需得注意之处,跟琼肜细细交代了一遍。看着他这般郑重的神情,再想到一路上听到的言辞,这乖巧的小女孩儿,也知道这一次关系重大,便忽闪着那明亮的大眼睛,将少年的话语牢牢记在心中。 在观门前,醒言便请守门的小道士,进去通报一声,说四海堂堂主,有要事求见。 那位小道士倒是识得醒言,当下也不敢怠慢,赶紧进去替他通报。 不一会儿,这小道士便走出来,跟醒言说道: “掌门师尊正在见客——不过,他说你现在便可入内,去那内殿西侧的澄心堂见他。” 醒言谢过这小道士,便带着琼肜,走进这上清观的大门。 刚进观内不久,走在这甬道上,醒言便听到前面内殿之中,似乎传来阵阵低嗥之声,便似有野兽正在低低咆哮。 “是大老虎!~” 琼肜一听这声音,便兴奋的拍起手来! “咦?” 按照那守门弟子的指引,醒言奇怪的发现,自己这一路向澄心堂行去,那先前听到的低低虎嗥之声,现在竟越来越响! 等到了那挂着“澄心堂”匾额的堂舍,进去之后,却看到那灵虚掌门,正与一位袍袖飘飘的老道人交谈;而这位红脸膛、络腮胡的高大道人,身旁正半伏着一只白额吊睛猛虎,潜伏着爪牙,正在烦躁不安的低低咆哮! 看掌门跟这红脸道人说话的口气,这老道大概并非上清之人。见有客在,醒言便知趣的避在一旁,暂不上前行礼说话—— 却忘了,他身旁还有个好奇的小女娃! 只见这个小琼肜,一见到这只大老虎,便忍不住滑出少年的手掌,欢呼一声,竟朝那只一直低嗥不止的猛兽,便此冲了过去! “呀!” 一个不察,便眼睁睁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小女娃,一路朝那头凶猛的野兽,雀跃而去! 却说正在那两位道人愕然、而这少年又要施那冰心结之时,却见那只一直低嗥的兽中之王,在小女娃靠近之时,竟是突然停了口中的咆哮,止住了挠地的爪牙,变得像一只温良的猫儿一样,眯缝起一双虎目,任这天真烂漫的小女娃,将那只皙如琼玉的小手,抚上它一身威风凛凛的皮毛! “哈哈!~” 正在醒言松了一口气之时,却听得那高大道人,突地哈哈大笑。只听他对着面前的灵虚子夸道: “灵虚真人!方才你还不甚相信——你看,俺这三天前刚收服的虎儿,是多么的驯良!过不多久,俺便要将它当坐骑!” “哼哼,俺这『伏虎道人』的称号,可不是贫道信口胡吹的!” “……赵真人果然道法高强,居然有这般伏虎之能,真叫贫道佩服佩服!” “咳咳,请叫我『伏虎道人』!” “……” 正在这两位相熟的高人对答之间,醒言这位四海堂堂主,在一旁却有些心急火燎——虽然看起来琼肜似与这些禽鸟走兽,甚是厮熟;但万一这头老虎,突然凶性大发,那也真个不是耍子。当下,醒言便顾不得是否失礼,赶紧上前将这位兀自依依不舍的小女娃,从老虎旁边拉回—— 谁也没注意到,就在这少年趋近那猛虎之时,这头桀骜不逊的万兽之王,竟是悄悄往后瑟缩了一下! “哈哈~看来今日倒颇宜驯兽——那老道便就此告辞!” “赵真人——” “请叫我『伏虎道人』!” “呃!伏虎真人,莫忘了贫道相托之事!” “那是自然!俺伏虎道人,却也要看看,倒底是哪路神圣,敢来这罗浮山示威!” “那就多劳费心!” “哪里话,告辞!” 说罢,这位红脸道人,便喝起他那头正乖若猫儿的猛虎,就此飘然而去…… “想不到赵道兄已能在短短几日内降服猛虎,看来道行又是精进不少了!” “掌门所言甚是。” 醒言在一旁附和——却在心中想到,昨日自己筹划这收留琼肜之事,是不是忘了还有另外一个法儿。 正在灵虚口中称赞,醒言心中思量,琼肜咬着指头怅望门外之时,却忽听得那上清观外,突然传来一阵咆哮叱骂之声…… 堂内之人,面面相觑,俱都不明所以。 倒是灵虚掌门,先开口问醒言道: “道友此来有何事相告?” “禀过掌门,弟子昨日下山巡查田亩,在乡间发现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娃。弟子见她无所依附,又颇有慧根,愿入我道门修行——弟子斗胆请掌门师尊示下,准许我将她收入四海堂中。” 字斟句酌的说完,醒言紧张的留意着灵虚的反应,一时竟不敢与他直面相视。 …… “就这事?” “呃?” 听得掌门师尊这句话,醒言大讶,抬头望向这位上清宫的灵虚真人,一时竟不知他这话是何用意! “我是说,醒言你是我上清宫俗家弟子堂一堂之主,那收录门徒之事,便只要你这堂主自己决定便行。却不必来问我。” “呃?!” 正准备担下一天风波的少年,听得掌门这一席话,那脑子都似乎打起结来! 倒是那琼肜小女娃,正是天真烂漫,听了灵虚子这一席话,当即便拍手雀跃道: “太好了,那便让他收琼肜作妹妹吧~” 听得这小女娃天真的话语,又见这少年目瞪口呆,这位上清宫掌教真人灵虚子,却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一般,微微一笑道: “醒言啊,既然我上清宫委你任这四海堂堂主,这堂主之位,便绝不是一个虚职。你既是堂主,便与那灵庭灵真诸位道友一样,在自己职司范围之内,都有那专断之权!” “只不过,我上清宫向来择徒甚严,除了入门弟子家世必须清白,那本人的资质,也需上乘——以后四海堂中若是再入新人,张堂主你可要严加考察……” 只不过,灵虚真人这后半句话,却似是白说了——这位大喜若狂的张堂主,后面的话儿早已听不清了,只在那儿不住点头称是! “嗯,本来这女弟子,都要去那紫云殿中去……” 刚说到这儿,那琼肜就嚷了起来: “我却只要跟哥哥在一起~” “呃,也好,反正现在你还小,便先留在四海堂中吧。张堂主现在便可去擅事堂清云那儿,将她登记在卷。顺便也领些银钱,给这位小道友买两身衣服……” “好的好的!” 现在,这位少年堂主,已经不知道说别的词儿了。 “嗯,如果没有其他事,那张堂主便带这位小道友,去那擅事堂登录去吧。” “好的好的!” 正在这位张堂主,如在云里雾里,脚似踩在棉花堆上,正要出得这澄心堂之时——却忽听得身后那灵虚掌门突然沉声说道: “张堂主!”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这个张堂主的第一反应便是,假装没听见,赶紧拉着琼肜飞逃出这上清观门! 只是,醒言却还是停了下来,定了定心神,回身缓缓说道: “弟子正要遵照掌门所言,去那擅事堂办事——不知还有何事?” “你……曾跟清河学过道法?” “……” 许是这几个转折都来得太快,这位原本神思淡定的少年,一时竟怔仲在那儿,只在那儿思索:“青河?清河?清河是什么?怎么觉得说得这般顺口?” 稍停了一会儿,这少年才终于反应过来: “哦!原来便是那个专来俺家骗酒喝的惫懒老头儿啊!” “……这位灵虚掌门,却似乎对那清河老头儿,颇有成见——他现在如此问我,却不知是何用意?” 虽然心中担着忧虑,但面对灵虚这样的发问,醒言还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是的,清河道长曾传过我一些道法。我上清典籍《上清经》,便是蒙他所传。” 瞧灵虚掌门先前那个声气,清河老头儿曾给少年的那个什么『镇宅驱邪符箓经』,自然是略去不提! “唔……不过道法并非术法,那你便好好研习吧。” “这个小道友,灵气逼人,以后崇德殿讲经之时,醒言便可多带她前去听听。” 淡淡的说完这几句,那灵虚掌门便不再说话,竟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多谢掌门教诲!今日多有搅扰,弟子这便告辞!” 却是醒言惟恐夜长梦多,赶紧告了一声辞,便拉着犹在兴味盎然观察灵虚胡须的琼肜,急急走出门去—— “唔……” 身后传来一声迟到的应答,听在醒言耳中,却似乎有些虚无缥缈,直让他一路不住的思索,刚才这一声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待出得这上清殿的大门,又来到这飞云顶的阔大广场上时,这两个少女男女,却发现那头顶天穹之上,金色的阳光,已经刺透了云层,将几道金辉缭绕的光柱,正投在这二人身上。醒言与琼肜的衣襟,被染得流光溢彩,便似那天上的金霞,已然飘落在二人身上。 而与这飞云顶遥遥相对的那抱霞三峰,现在也被这几道通天彻地的金色光华,映照得通体灵明,浮动于奔腾涌流的山间云岚之上,便似那鎏金翠玉堆成的仙岛一样。 看着眼见这造化非凡的天地奇景,想着方才那喜出望外的赏心乐事,四海堂主少年张醒言,顿时意气风发,对身边这个正如玉女金童一般的琼肜女娃,大声说道: “走,咱回家去!” “嗯~” 正是: 朝对妖娆友 夕观浩渺霞 天真长乐道 便是神仙家 《仙路烟尘》第四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五卷: “酒酣拔剑斫地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