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流寇 作者:傲骨铁心 内容简介 崇祯十六年,明社稷将倾,是降清还是抗清? 第一章 大明要亡了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俗称范公堤),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西)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堤东)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肿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壹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大明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应该已经准备向北京进军,因此距离崇祯皇帝上吊估计只剩几个月了。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 第二章 造反三要素 自古以来,造反者至少具备三个条件。 一是有钱有势,此类人只能是官绅。 原因很简单,官绅本就是地方的权力阶层,长期以来“体制”对百姓形成的影响,使得官绅在百姓眼中就是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因而注定官绅就是百姓最好的领头人。 所以,官绅要是带头造反,响应者是众多的,成事的机率也是很高。 比如刚刚从北边逃回来的吴老爷,凭他的功名和在乡间的威望,要振臂一呼的话乡民们肯定能响应。 二是有勇有胆,此类人多是地方土豪,如盐城县历史上出过的大人物——私盐贩子张士诚。 换句话就是平时身边得有帮狐朋狗友,这样你造反的时候有人帮着你一起干。 当年开创汉朝的高祖刘邦就是这类人,本朝洪武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土豪,也穷得要命,比陆四现在这境况还惨,但架不住人洪武皇帝打小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而这帮小伙伴里偏偏就有能在中国历史排上号的名将徐达和汤和,这就叫人没处说理去了。 小小的凤阳,卧虎藏龙,天意啊! 三是宗族。 这便最容易理解了,相当于打虎亲兄弟,父子齐上阵。 封建社会,宗族里的人造反,你宗亲们不一起上,将来朝廷追究要搞诛三族、五族什么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宗族造反属于常态,硬着头皮也得上,尤其是血亲们。 如此,好歹也有帮人。 简而言之,也就是人、钱、势。 发达靠这个,造反也得靠这个。说难听点,要饭花子还晓得成群结队呢。 陆四有什么? 三样他哪样都靠不上! 首先,他陆四一个憨憨屁都不是,就别指望振臂一呼左邻右舍们就扛起锄头跟你举大事了。 其次,他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哪来的狐朋狗友?论威望,上冈那些贩私盐的或者开赌局的流氓都比他有影响力。 最后,陆家不是大宗族,陆四他爷爷是个单枝,虽有三个儿子,但三家子孙连老的加起来男丁也不过才八个。 八个人,想干吗? 莫说攻打县衙了,就是村里的里长乡老你都没办法解决。更可能的是,陆四刚说要造反,他大伯陆有才就能一巴掌把他呼掉半口牙,然后把小四子绑了送官,省得祸害了陆家满门。 严酷的现实迫使陆四必须承认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甚至是这一辈子,他都有可能只是一个随风飘动,被历史车轮滚动木然而活的一个乡野小民。 不是每一个穿越者都有煽动蝴蝶能力的。 至于活下来,却是没有问题。 起码陆四知道哪些地方危险,去不得。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乱世之中,小地方的好却远甚大城市若干。 罢了揭杆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怎么才能弄顿肉来解解馋才是陆四现在生活的正道。 于是,陆四到隔壁村闲逛了三次,终于摸准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的活动规律。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适合偷鸡摸狗。 他爹陆有文不在家,跟他二伯陆有富去海子里给人烧灶煮盐了,因此倒不担心深更半夜的动静把他爹给惊着。 陆四有同伙,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儿,也就是他大伯陆有才的孙子陆广远。 广远这孩子虽说比小叔大一岁,但两人打小在一块长大,所以叔侄俩特亲。 一听小叔说去弄条狗,广远这孩子脑子一热也跟着来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广远也想吃肉。 就这么着叔侄俩小心翼翼的摸黑出了村直奔隔壁村,因为没月亮看不见路,又不敢弄个火把,两人路上还摔了跟头。 起初一切还顺利,跟陆四的设想差不多,他们也的确等到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打院子里出来,并且顺利跟踪到了村口。 可惜的是,叔侄俩正准备拿棍子去敲狗头时,黑狗却提前发现了他们,然后汪汪叫唤着竟是先朝陆四扑了过来。 黑狗叫声惊天动地,把不知是村子里其他人家养的狗,还是野狗给惊动一块叫了起来。 陆四叔侄俩也是头次做贼心虚的很,直接叫这架势给吓得连滚带爬溜了,躲在不远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中生怕叫人给发现。 狗是没打成,幸运的是也没叫狗咬到,要不然谁知那黑狗有没有狂犬病,真要是有的话,陆四也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等一切又恢复平静后,叔侄俩这才敢从藏身地出来,然后垂头丧气一路互相拉帮着跌跌撞撞摸回家。 别提多泄气了。 到家后,叔侄俩衣服都没脱就往那木板床上一瘫,好一阵心跳才平复下去。 先前那一幕,也忒是吓人了,不是怕狗,是怕人。 这真要叫人家村子里给逮住,虽说十里八乡的都认识,不会闹出人命,可脸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陆广远躺了一会,想着不安心,便坐了起来推了推旁边跟死狗似的小叔,嘟囔一声:“老爷,我先回家去了。” 陆四没力气动,只朝侄子摆了摆手,闷声道:“别回去了,这么晚再叫你老子知道,问起来麻烦。” “嗯哪。” 陆广远一想也是,应了一声便和小叔团了个被窝。这一觉就是天亮,然后就被陆广远他爹,也就是陆四他堂哥陆文亮叫醒了。 陆文亮这名字是请社学的先生给起的,听大伯说他们其实是有族谱的,他们那一代是有字辈,下一代是文字辈,再下一代是广、义,合起来就是“有文广义”,再后面是什么大伯也不知道了,毕竟陆四他爷爷晓得也不多。 因为长房同长子长孙缘故,大伯这才特地花钱给儿子和孙子起了名字,至于陆四按理也应该是陆文什么的,但他爹舍不得孝敬先生,便就小四子小四子的叫了。 对于穷人而言,名字不名字的其实不那么重要,反正陆四、陆小四也是个叫法,知道是哪个就行,又不是上学堂要先生点名。 “太阳晒到屁股了,你们两个还睡吗?……你说你个老爷,一天到晚带着侄子也不晓得做呢……昨个夜里你们干什么去了?” 陆文亮推门进来直接把叔侄俩的被子掀了,可看着比自已小了近二十岁的堂弟,他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几句还是不应该说他。 打心眼里,陆文亮其实是把这个弟弟当儿子看的,谁让他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说起来,也是他爷爷厉害,五十多岁了还能老来得子。 “大哥,我能带广远做什么?瞧你话说的,广远就不能在我这边睡啊?” 陆四吱唔过去,盐城这片说的话是淮扬话,叫爹为爷,大伯叫大爷,小叔叫老爷,爷爷叫爹爹,和其它地方不同。一开始他也没习惯,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行了,不和你说多少了……爬起来去我家吃早饭,对了,你大爷找人想把你和广远弄外去跟人家学徒……”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把门都拉了开来,阳光一下晒到了床板上。昏暗的房间也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不过这屋子里从内到外透着寒酸,赤贫那种。除了睡觉的木床,就是张都有“包浆”的八仙桌,也不知是哪代的太爷留下的,另外就是两条板凳,除此之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并且由于屋子是用土块垒起的缘故,墙壁看着凹凹凸凸的,不少地方都有一个个手指大小的洞,那是蜂洞。 一开春,这房子就热闹了。 “学徒啊?” 陆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心里想着自己现在这状况窝在这破地方也不是回事,不如出去看看有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怎么着,自己都是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缺的不过是机会。念及于此,便问他大哥文亮道:“大爷叫我们到哪学啊?” “扬州,跟人家学木匠,这个交易不丑呢,学外来的话来钱快呢。” 陆文亮也是打心眼里想堂弟和自家儿子能有个出息的,这两个一个19,一个20,偏都没讨上媳妇,要是再晃个两三年下去,到时哪里还好讨媳妇。 就上冈这一片,家里但使能凑点钱出来的,哪家小子不是十六七岁就成婚了的? 眼面前想要为这两小子讨上媳妇,要么就是家里能凑得出彩礼钱,要么就是这两小子能够自已学门手艺出来,这样人家女方就不太看重彩礼了。 毕竟,甭管什么年头有门手艺就饿不死人,人家嫁闺女的也看长远的。 所以,陆文亮是非常支持他爹让两小子出去学手艺的。 “扬州好啊,大地方,爷,我去,我去!听说扬州瘦西湖可美了,城里人可多了!” 陆广远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百里外的县城,一下听说能去大地方扬州城,那精神头子很是兴奋。 “让你们去学手艺的,不是让你们去玩的。” 陆文亮没好气的瞪了眼儿子,转过头却见堂弟一点高兴劲头也没有,反而绷着个脸,然后竟对他摇了摇头,闷声说了句:“大哥,我不去扬州。” 第三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呢不去!……去扬州大地方跟人家师傅学木匠手艺,不是你大爷托人的话,人家哪个把你去啊?” “不晓得你脑子想什么,有门手艺在手上,走哪都不怕没饭吃……” 陆文亮没法理解堂弟为什么不肯去扬州学艺,但任凭他怎么说,堂弟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去扬州。” 原本心思很热的陆广远见小叔不去,也就不想去了。 说白了,就是广远觉得自己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欺。有小叔陪着,那就好多了,再不济遇上事总有个商量的人。而且打小两人就在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突然分开广远也不适应。 “你晓得什么!……犟!……就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头有出息啊!”陆文亮叫堂弟气得没法子,又说不动他只得去和他爹说了。 正在编竹筐的陆有才一听小四子不肯外去学手艺,气的把手里的半个竹筐甩出多远,然后怒冲冲的就过来了。 “小四子,你不像话了,乖几,叫你去扬州学手艺是害你啊?你也不望望你多大个人了,你老子多大了,怎么,你还要你老子苦一辈子养住你啊!……” 陆有才是真气,弟弟不在家,作为大伯的他就得照顾侄子。这好不容易托老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给两孩子谋份好交易,小四子怎么就一点好歹也不晓得,犯浑不去呢。 陆广远打小就怕爷爷,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内心里倒是想着小叔能答应去扬州的,毕竟那扬州可是大地方。乡里人但有能从扬州回来的,走路都比别人高一截。 不曾想他那小叔却跟吃了秤砣铁了般,任他爷爷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那种。 “好好好,你不去学手艺就下田!” 陆有才气得到外面把铁锹拿进来扔在陆四脚面前,然后气呼呼的走了。 望着大伯有些驼背的身影,陆四也不知怎么说,只能暗叹一声: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扬州那地方真去不得,会没命的! “老爷,扬州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去的?”陆广远把铁锹拿在手中,都不用问下地肯定有他一份。 陆四没有告诉侄子为什么扬州去不得,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儿,撇了撇嘴道:“我先到地里去,你家去拿两个山芋……我饿了。” …… 山芋是淮扬人对红薯的称呼,这玩意是万历年间才出现的新作物,香甜软滑,除了非常可口外,还能充饥。 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居上海老家的官员徐光启认为红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将这东西引进到了南直隶,并在江北淮安、扬州等府县大规模推广。 别说,这红薯生长的确简单,根本不需要打理,连盐碱地也能长,因此短短二十年间,江北很多地区都长了红薯。 有钱人家可能看不上这玩意,把红薯当作喂猪的饲料,可贫苦人家却把红薯当成一顿主食。 陆四印象中,这十来年基本每顿早饭都是煮红薯就粥喝。 陆有才让侄儿和孙子干的农活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在地中间挖排水的沟,目的是防止雨水多了淹了麦种。 “小四子来挖沟了?” 陆四扛着铁锹到地头的时候,邻居周旺两口子跟他打了招呼。周旺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瞎的。 不过周家条件比陆家要好些,所以早早就给周旺娶了媳妇,媳妇是新兴场那边的,姓齐,陆四一般喊她叫“周二嫂”。两口子生了个儿子,模样可爱,没事的时候陆四常抱着走东串西。 “小四子,听你家大爷说要把你和广远送到扬州学手艺,有这事?” 周旺两口子也在挖沟,七岁的儿子大宝在边上的渠里摸小鱼玩。里面的水早就干了大半,没有危险。 “嗯哪,” 陆四用力将铁锹往泥里铲了进去,抬头朝周旺又说了句:“我跟我大爷说不去了。” “怎么不去的?学个手艺不好吗?”说话的是周二嫂,显然她对陆四不肯去扬州学手艺感到很不解。 毕竟,在她们这些乡民眼中,扬州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大地方,能到那种地方学手艺是有出息的好交易。 “没什么,我不想去……我想等我爷回来再说。” 陆四同样也不好跟周旺两口子解释什么,怕两口子刨根问底,便故意埋下头装作用力挖沟的样子。 见状,周旺两口子也就没再问了。不远处的地里早就有了乡民在那或开沟,或担水,或锄草。 农民,祖祖辈辈就是一刻也歇不下来。 陆四挖了一会就有些吃不消,虽然身体的原主人农活干的很好,但他毕竟没碰过。二来是手上的裂口子疼,时已是冬月底,气温早就冷了下来,那裂口子就更加疼了。 除了裂口子,十个手指上的倒刺也叫陆四头疼,停下用牙把指头上的乱皮刺皮咬掉后,陆四暗自苦笑一声,这会要是有盒百雀灵多好。 就他现在双手的模样,等到了腊月不生冻疮才怪。 所以,不管是在陆有才父子眼里,还是在周旺两口子眼里,学门手艺永远比种地强。 至少,没这么苦。 可扬州那地方,陆四真不敢去。 跟小命相比,再好的前途都是云烟! 这会心里倒是想他大爷是不是搁其它地方给他谋个交易什么的,哪怕到镇上给人当伙计也行啊。 不过估计大爷这会被他气得够呛,今年是甭想他老人家再托人了。 没多大一会,陆广远来了,不但给他老叔拿了两根煮熟的山芋来,还有一个鸡蛋。 鸡蛋是生的,壳上面还沾着一根鸡毛呢。 “你偷的?” 陆四的嫂子也就是陆广远他娘田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家里养的鸡生的蛋自家从来不舍得吃的,都是拿到集市上跟人家换油,换盐,换家里用得着的东西,难得一次才舍得给家里人吃上几个。 这不是抠门,而是这年头百姓家的常态。 穷人家的媳妇手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搁哪朝哪代都错不了。 陆广远“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就是默认。 陆四也咧嘴笑了笑,然后将鸡蛋在铁锹上敲了下,抬头竟是直接把生鸡蛋灌进了嘴中,一点也不嫌腥味直接“咕噜”进了肚。 然后“啊”的一声,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是真馋。 “老爷,你慢着吃,我去挖边上的。” 虽说陆四他爷爷在的时候给三个儿子都分了地,但这么多年来三家的地却都是一块种的。 一来是陆有才这个大伯要帮衬下面两个弟弟;二来是下面两个弟弟经常不在家。 陆四嗯了声,一边咬着山芋一边走到渠边看下面的周旺儿子摸小鱼玩。 渠里稍大些的鱼早被乡民弄光了,余下这些没法吃,要不然陆四早就卷裤腿下去摸了。 两根山芋下肚加上那颗生鸡蛋,肚子有食不慌,陆四对着满是裂口的双手呼了口气,走到地里继续干活。 不管他内心里是否愿意,眼下他的职业就是农民。而且就他大伯陆有才的气劲,他要是敢偷懒,中午回去肯定又得被数落。 广远那孩子可不是偷懒的主,干起活来很是卖力。陆四这当叔的瞧在眼里,自然是不能叫侄子小看了,便也咬牙狠生干起来。 别看叔侄俩所挖的沟不宽也不深,但挖好一条沟至少得大半个时辰。地里的活说白了就是磨人。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再干一会叔侄俩就能回去吃饭了。远处的村子已经生起条条炊烟了。 烟火,也让这个陆四陌生的时代透着真实感。 隔壁的周二嫂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做饭,这时,在渠里摸小鱼玩的儿子大宝却一身泥水的爬上来对娘说肚子疼得厉害。 周二嫂以为儿子拉肚子,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过来给儿子脱了裤子。小娃娃家的肯定不避着人,没想到大宝刚蹲下解手,却听周二嫂发出一声惊叫,把不远处的陆四和广远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了?” 周旺放下铁锹疑惑的看着婆娘,却见儿子好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直往他娘身后躲,连裤子都没提好。 “虫,虫……” 周二嫂的脸色也难看的吓人,说话都在哆嗦。 陆四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没说就拿着铁锹奔了过来,可到了地方一看,头皮那是一下就麻了。 原来地上竟是几条缠成一团的虫子,长长的,蠕动着。 蛔虫! 虽晓得蛔虫只是人体内的寄生虫,前世小时候在学校也经常吃打虫药,但再一次看到这种叫人生呕的玩意,陆四也是有点发慌。 广远跑过来一看,也是愣在那里,不过好奇心很快驱使着广远折了根小棍去挑那蛔虫,这可把周二嫂和大宝吓坏了,就好像广远挑的是蛇一般。 “虫子啊?没事,没事,大宝不怕,不怕……” 周旺却是见怪不怪,一边让媳妇给儿子擦干净屁股,一边交待媳妇明天去镇上药铺抓些打虫药回来。看样子,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有过肚子里的虫子突然掉下的经历。 陆四朝大宝脸上看去,这才注意到小家伙脸上有几处白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虫斑。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乡民有条件打井的也少,大多数人的生活饮用水就是取自居所旁边的河流,如此肚子生蛔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上冈这一带水源还算干净,没有血吸虫。要不然,乡民那才叫遭罪呢。 印象中好像江南这一片闹血吸虫最厉害的就是上海青浦那一片。 不管多壮的劳力,只要得了血吸虫病,整个就成一废人。 “行了,别挑了,挖个坑把虫埋了。” 说了广远一句后,陆四扭头对周二嫂道:“二嫂,以后家里最好煮开水喝,别再让大宝喝冷水了……水里有虫。” “噢,噢,” 周二嫂可能真没见过蛔虫,还慌神着。 听老叔说水里有虫,陆广远下意识的朝自已肚子看去,却被他老叔白了眼:“放心,你肚子里没虫。” “你怎知道?”陆广远半信半疑。 陆四笑了笑:“你脸上没虫斑。” 虽说不知道这年头的打虫药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见周旺没放在心上,陆四估计那药肯定有用,便没再多说什么。 经了这一幕,陆四也没心思再挖沟,便叫广远跟他回去。叔侄俩一前一后扛着铁锹往家赶,到了村口的时候看到里长老马正对着从地里回来的村民说什么。 里长相当于陆四前世村里小队长的意思,太祖洪武皇帝开国时给大明的农村定了个“里甲制”,就是把110户划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其余100户则为甲首。 一般里长以10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并且每年还由一名里长带领10名乡民充当差役,管理这一里之地的事。 除里长外,太祖又规定每个里还得有老人一职,这个老人俗称乡老,专门负责教化、劝农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上面还有“都”这一简单行政划分,不过陆四晓得这一片没有都,而叫区,区里的不叫区长,而叫粮长,就是由那些田赋数额较多的大户担任。 至于为什么没有都,而有区,可能是两百多年发展下来,地方上根据实际情况做的调整吧。各地有各地的不同管理法子,叫法也不相同,因地而宜而矣。 能当粮长的基本就是地主——士绅在大明朝最底层的代表。 里长还不够格。 如此,县衙、六房、粮长、里长(乡老)便构成了大明朝的基层政权。 “里甲制”和“卫所制”有一个类似点,就是也有军事组织的雏形。官府有什么事,能通过里长迅速将农民组织起来。 陆四如果想要造反,第一关就是老马这个里长,也就是老马和他手下担任一年差役的10个农民。 老马人还是不错的,听说他家祖籍是苏州的,后来“洪武赶散”给迁到了盐城县来。 “行了,大家伙都在,别吵吵了,听我说啊!” 老马一边将手里从县上领来的榜文贴在旁边的老槐树上,一边跟乡民们大声道:“县里来通知了,叫各村出人到淮安府挑河,老规矩,一家出一个壮劳力,不想出人的就出粮,谁家要顶替的回头单独找我。” 第四章 我命由天不由我 “老爷,你看什么呢?你又不识字。” 乡民们为出河工的事讨论纷纷的时候,陆四却走到老槐树下看老马贴的那张榜文,看得还很认真。 这就让侄子陆广远有些困惑了,因为他老叔跟他一样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啊! 陆四没搭理侄子,反正广远也不知道他这老叔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 老马贴的告示是盐城县衙发下来的,这年头没复印机,这些告示是六房那些书办们一张张抄写出来,再盖上知县老爷大印。不过虽说告示是县里发下来的,行文估计可能是照搬了更上一级的淮安府衙。 去掉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因为运河多年未有疏淤,所以扬州到淮安这一段的运河不少地段有大量淤积,导致行船不便,漕运总督衙门为了保障运河通行便利,便行文扬州和淮安两府所辖各县征发劳力前往疏通运河。 也就是让淮扬百姓们去挑河。 挑河,可是个苦活。 陆四印象中前世他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被公家组织出去到百里外的地方挑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甚至能有两个月的。 那挑河工可是真苦,因为挑河的时间多是寒冬腊月,河工们以村队为组织形式被分配在某段区域,然后以人力硬是挑出一条条大河来。 每次挑河回来,陆四都记得父母那简直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活脱脱的累得不像人样。 再后来,社会进步了,国家发展了,有了大量机械后公家终于不用人力,从此,挑河工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个人们不愿提起的回忆。 但现在,挑河这个徭役却是乡民们最不愿意去的一件事,因为真会死人。 周旺的大哥周盛就是六年前出去挑河时受了暗伤,回来没一个月就吐血死了,听说那年府里还把不少犯人弄去挑河,结果活生生累死十几个。 苦主们到府里闹,府里没理会,最后不知谁给出了主意要苦主们去南都告,这才压得淮安府赔了银子把这事给了了。 苦,会累死人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出去挑河都要去陌生地方,这对于大多数一辈子活动范围可能局限在方圆几十里地的乡民而言,属于背井离乡。 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的其实也有办法,正如老马叫嚷的回头私下找他就行。无外乎不出人但多出粮,或者是花钱请别人顶替。 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都不稀奇,老马他们也乐意私下促成这种事,因为有油水可以捞。 陆四他们家肯定没钱找人顶替的,他爹陆有文又不在家,因此,不管陆四愿不愿意,他去挑河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跑都跑不了。 广运这边倒不一定,官府让一家出一个劳力,陆文亮恐怕舍不得儿子去吃这苦。 “各家都晓得了吧,下午我让人挨家挨户登记,去的劳力都准备下被褥和干粮,明天上午村口集中。噢,对了,各家备什么工具,到时会一一说的,没有的赶紧跟人家借,别到时候两手空空的叫县里说话……” 老马那边也忙的很,一边和凑上来想顶替或不去的乡民说事,一边还得把事情大致和乡民们交待清楚。 他也不能在这耽搁太多,得去下个地方,谁让他老马是今年管里事和服差役的里长,所以县里的通知就不能光传达到他负责的这个大团村,还有好多村子等着他去通知呢。 完事之后还得到镇上去见粮长,具体商量各里出粮的事,那可是关系他老马切身利益的。 “唉,这好端端的去挑什么河,公家就是一天到晚不把我们老百姓好日子过。” “这下子要去淮安呢,光走路就得四五天,还不晓得要挑多少天呢。” “没的命了,我男人在海子头,我家哪有人去挑啊。” “六爷啊,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你家能不能顶我家去一个,马我家和里长说,你放心人家出多少钱,我家照把……” “……” 乡民们围在大槐树周边各自商量着怎么办,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更是一脸的无奈。 广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想是急着告诉父亲要出河工的事。陆四这边还在看那县衙的告示,他注意到告示最后给出的河工期限很紧,要各县在接到通知后两天内就要组织劳力前往指定区域。 这么急? 陆四不禁想到了几千里外的北京城,虽然没法掌握更多的情况加以分析,但他知道孙传庭的河南大败已经使明朝在北方彻底失去了战守能力。而现在李自成多半已经攻下西安,并且准备称帝。 不出意外的话,开春李自成的大顺军就会东征北京,对明朝发起最后一击。 那么此时的崇祯帝想要保住他朱明的江山社稷,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银子重新拼凑出一支可以抵御李自成大军的兵马。 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古来通用。 或许,崇祯这会正在让自已的老丈人捐银子,而那些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们则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说自家真没银子吧。 想到这一幕,陆四不由暗自哼哼一声,对于崇祯这个登基以后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家伙,他着实没有好感。 都说崇祯不是亡国之君,什么明亡于他爷爷万历,或亡于他哥天启,崇祯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什么的…… 这些在陆四看来都是胡说八道。 崇祯他爷万历那会,可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中国之富庶繁华令西夷都为之惊叹,那是一个庶民穿黄袍大街行走而官府不拘的时代,那是一个天下人皆骂皇帝而皇帝躲着的时代; 崇祯他哥虽然皇帝当得短,但在位期间好歹把辽事给稳定了,留给弟弟的是一个除了辽东以外的中央集权政府,没有军镇割据,没有权臣当政,武将还没有跋扈到杀良冒功,没有阳奉阴为……也没有流民起事。 这叫烂摊子? 结果呢? 17年,败得精光。 上吊时说文臣皆可杀,可世上哪有公司破产老板不负责任的说法? 陆四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人。就这十几年盐城这一片农村的变化,就足以让他对崇祯给出负面评价了。 要知道盐城这一块虽是近海,土地多为盐碱,但好歹也是鱼米之乡,百姓温饱是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小有收余。 然而在不断增加的田赋杂税影响下,百姓的日子是每况愈下,搞得连吃肉都成奢想,试问,这皇帝能是好皇帝?这朝廷能是好朝廷? 也就是他陆四现在不具备造反三要素,不然怎么也要学李自成揭杆而起,这明朝实在是指望不上。 亡,也该亡了。 崇祯那头,现在除了求臣子们给自己捐银子,剩下的救命稻草就是南方的漕银。 漕银走的是运河。 所以,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一定是接到了崇祯的严旨,这才紧急征用民夫疏通运河,目的是让江南的漕银为帝国续命。 可惜,没鸟用,纯属临时抱佛脚。 对于现在的崇祯而言,有没有钱其实都不重要了。他真要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这会除了带着儿子撒丫子南逃没有任何办法。 结果,不是他自己不想跑,是他的臣子,他的百姓,不让他跑! 大臣请他把儿子送南都,又担心自己成为唐玄宗,说哥儿小懂个什么事…… 结果,注定。 我算不算也被崇祯坑了? 陆四想到这个问题,逻辑上好像确似如此。 崇祯要不死逼着江南运漕银救命,漕运衙门就不会让淮扬二府紧急征调民夫疏通运河,那样陆四就不必去吃这挑河的苦。 果真是小人物的命运从来是由天不由我啊。 可惜,陆四没有选择的权力,他要是不去挑河,老马估计能带人绑他。谁让他陆四已经19岁,是个登记在黄册上的正式丁口呢。 乡民们还围在村口东几个西一群的说着出河工的事,陆四寂寥的从人群中慢慢向他大伯家走去。 打他爹和二伯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后,陆四就一直是在大伯家吃的。 大伯家的房子是陆四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却是用青砖盖的,比陆四他家的泥块房好多了。 光从这点就能看出陆四他爷在万历朝那会,日子过得还行。 刚进院子,就听见大伯母吴氏在说话。 “公家叫一家出一个,老二不在,叫老二家自已想办法就是,凭什呢叫文亮代他家去啊?” 大伯母话音满是埋怨。 第五章 世间最美是肉味 陆四他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陆有才,老二陆有富,老三也就是陆四他爹陆有文。 陆有才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广远他爹陆文亮,女儿陆小巧嫁给了海子里一家煮盐的。 陆有富没女儿,但却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陆小华子,老二叫陆小柱子。这两儿子都没按“有文广义”的辈份起名,也都没正式大名,并且都没成亲。 陆有文这一房就陆四一个儿子。 因此,陆家总共8个男丁,老的三个,中间四个,小的一个(广远)。唯一的女性后代就是老大家的小巧。 看着有点阳盛阴衰。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是百里外宝应县嫁过来的姑娘,在陆家已经四十年了,个子不高,但年轻时却是个做农活的好手。听人说,吴氏年轻时能和壮小伙比挑担子呢。 印象中陆四好像记得前世都说明朝的汉人女子都裹脚什么的,以此证明汉人所谓的陋习。 实际上,明朝的女人是不裹脚的,因为女人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属于仅次于壮劳力(男丁)的存在,如果裹了脚就是废人,对家庭就基本上没什么帮助。 裹脚的女人有,但那是青楼的部分女子,这类女子通常在小时候就被老鸨强迫裹脚,为的是长大后让客人们赏玩那所谓的“金莲”。 因此,这时代谁要是说哪家姑娘裹脚,人姑娘家得跟你拼命。那性质就跟陆四前世说人家姑娘在外面卖一样。 吴氏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不能下地,平时在家里就和媳妇一起操持家务,不过多是打下手,比如做饭时烧锅,收拾菜地什么的,其它的活她也干不了了。 对侄儿,吴氏人挺好,陆四在他家吃饭,吴氏从来不说话。当然,这可能和封建时代女人的“夫纲”有关,就是陆四他大伯说什么,吴氏这个大伯母就听什么。 夫唱妇随,也是恩爱。 二伯母王氏是改嫁给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原先王氏的丈夫是在镇上烧窑的,窑上出了事故把人给砸没了。 再后来,经人介绍,王氏就带着和前任丈夫的孩子,也就是陆四现在喊的二哥陆小华子嫁给了陆有富。婚后夫妻俩又生了陆四的三哥陆小柱子。 只是,和大伯母吴氏比起来,王氏这个女人就泼辣得多,或者说特别的斤斤计较。 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又是个一巴掌打不出闷屁的主,家里里里外外自然就是王氏做了主。 这导致陆有富这个二房和大房的关系特别的不好,连带着两家的走动也少。 陆四那二哥陆小华子比他大了七八岁,是个远近闻名的不学好,一天到晚没正形,不是跟人去耍钱就是跟人去鬼混,反正一年365天倒有300天不在家。回来不是跟他娘要钱就是跟他娘吵架,为此没少叫邻居们看笑话。 陆有富当年是想好生管教陆小华子的,可一来小华子是王氏带过来的,他这个继父管多了怕被外人说。 二来王氏也溺爱长子,再加上陆有富怕王氏,这就没法管小华子了,导致陆小华子今年都20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没讨上,那坏名声连媒婆都不登门。 不过陆四好像听说陆小华子在镇上有个半掩门相好的,真假不知,反正陆小华子没跟他说过。 陆小柱子比他哥小华子要好的多,属于跟他爹陆有富一样的老实人。14岁的时候就叫陆有富送到新兴场一家酒楼当学徒,这一晃已经七年。听说现在都领月钱了,再熬个两三年就可以单独上灶,到时也是大师傅。 吴氏埋怨的便是老二陆有富家出劳力的事。 广远回来把官府要出河工的事一说,吴氏就唉声叹气,她年轻时跟丈夫一块出过河工,知道挑河的苦。 所以不管是儿子文亮还是孙子广远哪个去,她都心疼。可这是官府的事,她一个老婆子又能如何。 找人顶替的话一要给人家钱,二来还要给里长老马一份,实在是不划算。不找人顶替出粮的话,至少得双倍更不划算,所以陆文亮当时就说他去吧,叫广远在家帮着爷奶干农活。 不想陆有才却说老二不在家,小华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小柱子又在新兴场回不来,他家没人出劳力不行。言下的意思是让孙子广远顶本门这一户,儿子文亮则给二伯家顶一下。 吴氏当时就不乐意了,因王氏斤斤计较的性格,妯娌关系本来就不好,她才不愿意自己儿子替老二家顶。 陆文亮没啥意见,就是心疼广远。 他媳妇田娥跟婆婆一样满心眼里不乐意,可提这话头的是公公,做媳妇的她不敢多说,便偷偷拽了下丈夫的衣角,意思别听你爹的,二伯家的事少往身上沾。 “小四子来了,” 坐在屋檐下编竹筐的陆有才见侄子过来了把边上的小凳子递了过来,老人家心里虽气侄子不听他的话,但也是打心眼里疼这个打小没娘的孩子。 “吃完饭回去把被子和衣服收拾一下,明儿个就和你文亮哥、广远一块去集合。到了地方你们三个相互照应些,做生活的时候不要懒,也不要太傻,人家做多少你们就做多少…… 还有你们不要瞎跑,我听吴老爷家那头的人说,淮安那边正在拉人当兵呢,说是新来的巡抚大人要团练乡兵防河……反正你和广远跟着文亮安份些,这年头外头乱着,别叫人家给拉了壮丁……” 陆有才说话时低头串着竹编,手上的老茧比陆四的厚了近乎一倍。手指也是发黑,上面同样也有不少刺口子。 这种竹编大概一个能卖三个铜子,逢四九到集上去卖,生意好一天能卖七八个,不好的话说不定一个都卖不出去。 除了家里的几亩地,陆有才便是靠着这编竹筐的本事养活一家老小的。 “就你一天到晚想着人家,人家想着你这个大爷的?……河工不晓得多苦了,文亮去就罢了,你还要孙子去,真不晓得你个当爹爹的怎么想的……” 吴氏在一边见丈夫直接交待挑河的事,半点也听不得她的意见,委屈的在那都要掉眼泪了。 “妈,罢了吧,二爷不在家,二妈一个人怎么办呢?小华子又不晓得上哪去了,我就代他家去吧,就是出力气的事情,注意些,没事的。” 陆文亮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是遗传了他爹事事为弟弟们着想的性子,很重亲情,陆四在边上也暗自赞了这个实际与他并无半点关系的嫡叔伯大哥仁义。 这长房长孙,是没有话叫人说的。 广远这孩子在边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想来是不知道挑河有多苦,当是出去玩那种心思。 “不说了,就这样,你和媳妇去煮饭,下午还要给他们收拾东西。” 陆有才抬头朝妻子摆了摆手,然后让儿子文亮到二伯家去一趟把事跟王氏说一下,省得王氏现在没个主意。 “噢。” 陆文亮点了点头便要去二伯家,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妻子田娥道:“明天我们外去了,你杀只鸡。” 田氏愣了下,微微点头。 “妈,我去逮鸡!” 一听爹要娘杀只鸡,陆广远可乐坏了,屁颠屁颠的就跑到鸡圈捉鸡。陆四也是馋,生怕嫂子反悔,赶紧帮着广远一块逮,然后跑厨房拿刀一下就把差不多有三斤重的母鸡给抹了脖子。 田娥见儿子和小叔子捉的是最能下蛋的老母鸡,有些心疼,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脸上也露出些微笑。 这个家算起来也是一个多月没买过肉了,上次还是公公在集上多卖了两个竹筐割了一斤半猪肉回来的。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知道自已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说多了反而惹老头子生气,便默默去锅灶烧水。 鸡刚剁好下锅时,陆文亮回来了,说是二伯母听说文亮代她家去可高兴了,回来时非要给他几斤米叫路上带着吃。 “我说不要的,二妈非把我,没办法就拿家来了。” 陆文亮将一只小布袋子放在了桌上,陆四拿起掂了下,估摸有七八斤的样子。 以王氏那抠门劲,不算少了。 陆有才扫了眼,道:“把你就拿着吧,反正你们外去也要带米。” 官府给出徭役的乡民是有提供粮食,但不多,主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粮长摊在各里头上带去的。另一部分是河工当地的官府准备的。 只是,官府和里上准备的那点粮食完全不够吃,更何况这次又是去挑河,全是泥工生活,又苦又累,所以各家肯定得自已额外带粮,要不然一天泥工重活做下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哪还有力气干活。 这也是为什么农民不想服徭役的原因,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倒贴粮食,哪个愿意? 鸡汤是白烧的,田娥滴了些菜油,也没什么味精佐料,但锅一开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把坐在厨房门口的陆四和广远馋的嘴里都是口水。尤其是陆四,那就跟馋虫勾出来般,坐在那时不时朝锅里望。 很是有点坐立难安的样子。 田娥又拿了几个原本准备去集上换油的鸡蛋打了,吴氏到菜地里挑了些菠菜回来,滚溅的锅一炒,盐花子一撒,金黄金黄的让人看着就有胃口。 大伯母吴氏说没草烧了,陆四就到草垛提了一捆稻草丢在了锅后头,正好田娥叫他尝尝汤咸还是淡。 “大嫂子的手艺不用尝都晓得好吃,” 陆四笑着拿汤勺舀了一口鸡汤,吹了吹气喝进肚子,鲜美的让他回味无穷。 肉味,世上最叫人难忘的味道啊。 而做一个肉食者,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第六章 大名陆文宗 “再放点盐就正好了。” 陆四从盐罐子里用小勺舀了点盐撒进锅中,这盐不是陆四前世吃的细盐,而是很粗的盐粒,好像前世乡村用来腌菜的大盐。 盐在盐城这一片那肯定是不缺的,价格也便宜,三五文钱就能买一斤,但要是把盐运出去贩到江西、河南、湖广那边,价格至少能翻五六倍,甚至达到十几倍。 这暴利就使得除了官府许可的盐商贩卖外,又有很多私盐贩子从事贩盐这一行当。 国初那会,对私盐贩子打击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私盐贩子中出了个和太祖皇帝为敌的张士诚有关。 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盐业开中法改制,朝廷直接将生产源头四大盐场控制起来,经销这一块就渐渐松了下来,连带着对贩私盐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打击了。 要不然别的地方不清楚,就盐城县的新兴场每年都能捉上百个贩私盐的。 一盆鸡汤、一盘菠菜炒鸡蛋,两块酱油拌的豆腐,一小碟蒸小咸鱼干,四样菜往桌上一摆,光是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这也是陆四来到这个时代后吃的第一顿像样饭菜,要是顿顿如此,他也不至于打偷人家狗吃的念头。 陆有才好喝点小酒,还特别爱喝离盐城县不远的桃源县白洋河镇出的洋河大曲,哪怕家里再穷,每次到镇上他都会去买上一小坛。实在没钱就赊上一坛,酒铺跟他也是老相熟的了。 可不敢多喝,因为这酒也不便宜,一坛十斤装的要二十个铜子呢,因此他大概一顿喝一两左右,这样控制着便能喝上一个月。 广远给他爷爷倒的酒,孙子孝顺直接把碗给倒满了,看着怕有三两。换平时,陆有才肯定要说孙子两句,然后把酒倒回一些坛中。但这次却一句没说,也没倒回去,反而要广远给他爹和陆四也倒一些。 “大爷?” 陆四印象中陆有才和他爹从来没给他喝过酒。 “明天你和你哥,你侄外去出河工,今天就喝一点吧。” 陆有才将一根筷子放酒碗里蘸了下然后放进嘴里嗦了嗦,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了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 “小四子,喝点吧。” 陆文亮从儿子手中接过酒坛给堂弟倒了半碗,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从没喝过酒的堂弟喝多醉了。 “爷,我也想喝。” 广远舔巴着脸看着他爹,这小子几年前就有偷过他爷爷酒喝的历史。 陆文亮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比你老爷都大一岁,他能喝你就能喝。”说完给儿子也倒了一些,不过明显比堂弟的少。 田娥和婆婆吴氏端着盛饭的小木桶进了堂屋,淮扬这一片不讲究什么妇人不上桌,只要是一家子都团在一块吃饭。要是家里人口多的话,一张八仙桌都坐不下,一到饭点老老少少团一块别提多热闹了。 “先喝一口,” 陆有才端起酒碗看向儿孙和侄子,陆四三人忙端起碗跟陆有才碰了下。 一口洋河大曲下肚,陆四就觉这酒真是不错,不仅入口绵柔不辣,入了喉也透着酒香,丝毫没有劣酒那股子难闻的酒臭味。 难怪那洋河镇日后能把洋河这牌子做得那么响亮。 “小四子,这个大腿把你,” 陆文亮放下酒碗后就拿筷子把盆中的鸡腿夹了一只到了堂弟碗中,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了他父亲。 陆有才却把鸡腿夹给了广远,道:“人老了牙没用了,嚼不动,大孙子吃。” 广远这孩子没傻到以为爷爷真啃不动,赶紧要把鸡腿夹回去,可陆有才哪会让,一来二去也就广远吃了。 陆四呢在边上瞧着心生暖意,大伯这一房不管是大伯本人,还是堂哥文亮和侄子广远,都是很厚道的人。 饭吃的其乐融融,哪怕大伯母吴氏和大嫂田娥心里都委屈,但却没放在脸上,只是深藏在心里。或许也是两人知道事情既然定下了便改不得,想多也没用。 也是有阵没吃肉了,再加上陆有才和陆文亮他们拼命的给陆四夹鸡肉,把个陆四吃的真是肚饱滚圆。那馋肉的瘾也是一下给治了。 吴氏和田娥只是开始经不住陆四劝一人夹了一块,后面就基本没怎么去夹肉了。 贤惠,大抵如此吧。 二人当是这个时代普通乡民妻子的典型,只要丈夫孩子好,她们就什么都好那种。 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们的内心里也总是想要自已的男人和孩子更好。 半碗洋河大曲下肚,陆四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大伯陆有才的筷子根本不朝鸡汤伸,只吃豆腐和小鱼干。 夹了个小鱼干放嘴里嚼了嚼后,陆有才抬头忽的对侄子说了句:“出完河工回来,等过完年开春还是去扬州学手艺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妈去的早,你爷又常不在家,我这个当大爷的总不能看着你也讨不上个媳妇吧。” 这个“也”字可能是指二伯家的陆小华子,也可能说是自家的孙子。 田娥朝儿子看了眼,当娘的一直把讨媳妇这事放在心上。 “唔……” 陆四本想脱口说绝不去扬州,但看到大伯那有些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嗯哪。” 等过完年开春还有两三个月,谁知道到时候这事成不成,陆四想着不让大伯失望,便先应了下来。 “那过完年我们一块去!” 边上广远见老叔肯去扬州学手艺,高兴的端起碗就跟老叔碰了下。他可是想着能和老叔一块学好手艺,再一块把媳妇娶回家呢。 吃完饭,大伯母吴氏收拾桌子,大嫂田娥却是去给丈夫和儿子收拾出去的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不过是父子俩人盖的被褥和铺地的草席,除此之外就是路上带的粮食和干活用的工具。 广远还嘟囔着说要多带两套衣服,他爹陆文亮直接说别带,河工做的是泥工生活,带什么衣服去都是糟蹋,不如就一身破棉衣从头干到尾。出门在外的也别讲究洗澡了,到时候工地上能有热水泡脚就不错了。 陆四这边也是同样。 吴氏收拾完桌子就去帮媳妇,在边上絮絮叨叨的,一会说得多带一身棉衣,要不然进了腊月冷得要命。一会又说得去缝两个垫肩的,要不然肩膀会叫担子压坏。一会又说不带换洗衣服的话,得备上针线,不然衣服要是破了没东西补……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样,但无一不是透着对儿孙的关爱。 下午的时候,陆四他二伯母王氏过来了。这个女人是骨子里精明那种,一来就是好话,说什么要不是大爷帮衬着,她一个女人碰上公家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又把文亮这个侄子一阵夸,再之后就是夸侄媳妇田娥,连带着陆四也落了不少好话。 反正院子里满是王氏的笑声和夸赞声,那大嗓门隔好几家都能听得清。 陆四也是见怪不怪,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王氏再不好总是他二伯母,面子总要给的。 “等你们叔侄俩出完河工回来,我回趟娘家给你们叔侄俩一人说个媳妇……我娘家那头的大姑娘长得统统不丑呢……” 也不知道王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田娥听了这话却是心动,还真凑上来跟王氏问起她娘家那边都有哪家的姑娘没出门的,要是合适就给陆家说说去。 傍晚的时候,在老马手下出差役的邻居宋五过来了。他是来给陆家出河工登记的,另外就是通知陆家要准备哪些工具。 陆文亮把自已顶二伯一房的事跟宋五说了,宋五点了点头,朝王氏说你侄子人不丑。 “周围哪个不晓得我家文亮好啊……”王氏那边自又是一番夸赞的话。 宋五拿出登记河工的册子,一边打开一边对陆文亮道:“你们家里长给安排了,到时候就挑担子,明天带三根扁担和和三付挑筐就行。路上吃的干粮你们带上一些,另外尽可能多带些粮食,淮安那边毕竟是生地方,要是衙门给的粮食不够,大家伙就得吃自已的……” 宋五小时候上过三年社学,百家姓和简单的字都会写,所以老马才让他挨家登记。回头跟队伍一块过去,做些记工和管粮的事,相当于陆四前世的村会计。是个轻松活。 “那就这样定了,陆家出三个人,陆文亮一个,陆广远一个,还有你老三家的小四子是啊?” 宋五字写得还算周正,刚把文亮父子俩名字写好,准备提笔再写陆小四时,耳畔却传来陆四的声音:“五爷,能不能别写陆小四,我有名字了。” “你有名字了?” 宋五有些惊讶,“你老子啥时候给你起名的?” 不但宋五惊讶,陆有才爷孙三个和王氏、田娥婆媳同样惊讶,并且都很好奇。 “我爷没给我起,我自已给自已起的,反正这名我琢磨着还行,” 陆四憨憨一笑,走到宋五面前,“五爷就给我写陆文宗这个名字吧。” 第七章 奇货可居 文宗,这个名字很大,特别大,大到海里去了。 一般人,谁敢起这名? 可大明朝也没哪条律法不许人起名叫文宗武尊。 所以陆四管自己叫文宗。 他有想过别的名,文明、文化、文艺、文武……这些都是好名字,叫起来也上口,但陆四不喜欢。 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惨的了,因此必须在名字上补贴一下自己。 这是什么心态? 不知道,反正陆四就管自己叫文宗了。 “你确定你叫文宗?” 宋五虽然觉得陆小四子这家伙绝对配不上文宗这名字,但对方态度坚决,又不犯什么禁,瞅陆有才这个当大伯的也没吭声,便真就在册上把陆文宗这个名字给记下了。 “妈,文宗啥意思?” 广远那孩子真是文盲得够彻底,可当妈的同样也不晓得。再见大伯和文亮哥的样子,陆四晓得这一家人竟是没一个知道文宗意味着什么。 这么一比,宋五这个会计还真算个知识分子了。 宋五要走时,陆有才却摸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东西塞到他手中,然后拉着宋五的手道:“他五爷啊,文亮他们三个没大外去过,你呐算起来是他们长辈,又在公家那边做着事,这爷三在外头你还要多费些心,能照顾就照顾些。” 那颗黑不溜秋的东西是银豆子,估摸是大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平时根本舍不得用,所以看着发黑一点光泽都没有。 另外,这年头银子都是称重的,经常剪来剪去,说是银豆子,可看着就跟个银疙瘩差不多,乍一看真是又脏又难看。 陆四估摸大伯给宋五的这颗银豆子能有一钱重的样子,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一钱银子大概能兑换六十到八十枚铜子,是笔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少的数目了。 给宋五一钱银子,陆有才什么意思自是不用说了,无他,就是请宋五这个替公家做事的邻居照顾好自家的子侄,比如安排活能轻松些,又比如发粮食时能多给些。 “照顾”二字代价着实不小,毕竟,陆有才竹筐生意卖得最好的时候,一天也不过进账二三十文钱。而他最爱喝的洋河大曲镇上一坛也才卖二十来文。 “老陆,你放心好了,文亮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又是乡里乡亲的,我还能把罪把他们受吗?” 宋五笑眯眯的把银豆子塞进自已的腰包,合上名册,朝陆文亮叮嘱一声:“那你们三个明天早上辰时三刻到王家社集中,要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这回河工县里催得紧,哪里出了滑子县头要罚呢。” “嗯哪,晓得了,五爷你慢走啊!” 陆文亮客气的要送宋五出门,宋五示意不必,走时又朝陆四“嘿嘿”笑了一声,道:“小绝怂,你个名字起的黑(吓)人呢。” 陆四干笑一声,没说话。 宋五出去后就听到有邻居在和他打招呼,多半是问河工的事。王氏这边又留了一会,见天色不晚了便先回去。 陆文亮留婶妈吃晚饭,王氏推说家里洗的衣服还没收,又和陆四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在外要保重自已,干活时要多个心眼,别把自已累着之类的语。 又对陆四道:“你家老子和你二爷还不晓得这事呢,明天我到镇上望望有没有人去海子里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 王氏走了,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田娥到厨房把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了热,其实也没什么剩菜,鸡汤早就叫陆四和广远这叔侄俩吃的见底了。 吴氏去拔了青菜跟豆腐煮了咸,晚饭简单就是喝粥。陆家这条件也不可能做到一天两干一稀。 胡乱喝了两碗粥后,陆四嘴一抹就说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好早点起来跟文亮哥去集合。 “家去就早点睡,明天早上用绳子把被子捆着带上,粮食不要带,我这边叫你大嫂子准备了……” 陆文亮把弟弟送到了门口看着他家去了才回身把院门关上。 陆四家离大伯家不远,隔了四户人家,其中就有周旺一家。一进屋,他就摸黑到厨房摸了火折子把蜡烛点上了,家里倒是有盏油灯,可却没油。 蜡烛点上后,光亮使得黑乎乎的屋子一下有了人味。陆四又从缸中舀水到锅里,然后坐在锅灶后开始烧起热水来。 锅膛里的火光映得陆四脸上更红,也让他的体表温度急剧上升,很惬意。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陆四拿来洗脚的木盆放进热水,试了水温后将脚放进去,然后半靠在锅灶边,脸上再兜块烫烫的毛巾,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毛细血孔一下都扩了开来般。 闭上眼后,有那么一阵恍惚,陆四觉得自已还在21世纪,甚至边上还有人正在给他捏腿。 毛巾的热气慢慢散去,脚下的热度也渐渐退去,重新睁开眼的陆四再次回到现实中。 昏暗的烛火,黑乎乎的墙壁,生灰的梁木,凹凸不平的泥地,破败的窗户,还有黑不隆冬的外面…… “呼!” 陆四吐了口气,默默将脚擦干净,起身将洗脚水倒出去。之后,他想干点什么,但站在那里想了几十个呼吸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这个没有电,也没有娱乐的时代,尤其是在乡村,天一黑除了上床睡觉真就没别的消遣。 家徒四壁的陆家甚至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本带字的书,哪怕是老黄历都没有。 无可奈何的陆四只能选择上床睡觉,这床是他打小就睡的,席子下垫的是芦苇,枕头是用稻草塞的。 躺在床上的他也没想别的东西,更没想出河工的事,想也没用,反正这苦力活他跑不掉。 他只是在考虑等出河工回来过完年去扬州那事怎么拖下去,反正打死他也不去扬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是好汉,但也是傻蛋。 总之,他陆文宗绝不去扬州送人头。 依稀记得今天大伯好像说过一件事,什么新来的淮扬巡抚正在团练乡兵,所以他大伯要他们在外头千万别乱跑,要不然有可能被官府拉了壮丁。 这件事指的哪位大人拉杆子,陆四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北京城破后,北边山东、河南的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这四个被李自成和清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将领着残兵跑到了江淮,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后来所谓的江北四镇、弘光朝的定策元勋。 一个正统延续的王朝靠着一帮子败兵撑门面,也是古来一大笑话。四镇后来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二刘降清,高杰被诱杀,黄得功殉国。 不过四镇是明年的事,眼面前明朝还控制着江淮,江南那边也依旧太平着,北方的兵事对南边百姓影响最大的只是不断的增加田赋杂税,除了导致农民收入不断下降日子艰难外,其它的影响倒不大。 这主要是因为江淮以及江南地区多为鱼米之乡,并且经济相对北方发达,除了种地还可以找工做,因此农民哪怕压力再大,只要不懒都能勉强温饱。 如此,自然就不会发生北方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真正豁出去提着脑袋造反的,那都是真要被饿死的。 老实说,陆四认为被拉壮丁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个出路。 相对于他现在的身份,当兵怎么也算是体制内的成员。风云际会的,手上有刀,谁知道老天爷给不给机会? 再差,也比当个农民来得强吧。 所以,陆四不排斥去淮安挑河,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老天爷在两百多里外的淮安府有没有给他陆文宗留一个机会! 有这想法,心思自然就活泛得多,也想得多,很自然的就往大事上去了。 大伯说的那个新到的淮扬巡抚是哪个? 陆四绞尽脑汁回忆。 马士英肯定不是,这家伙是凤阳总督,手伸不到淮扬。 史可法? 应该也不是,这位东林大人物左光斗的门生好像在北京城破前,被崇祯派在南京当兵部尚书,是所谓南都三巨头之一。 也因了这个职务,才使史可法后来成为弘光朝的首席大学士。换句话说,史可法现在是中央的大官,不可能在淮扬当地方官的。 不是马士英,也不是史可法,那是谁呢? 陆四想不到,这不怪他历史学得不好,而是事实上北京沦陷后南边这一块真的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能臣治士。 一个都没有! 管他呢,明天各村河工集合时肯定有县里的人带队,到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就是。 陆四不再多想,去淮安挑河得走过去,两百多里路怎么也要走个四五天吧,所以还是赶紧睡觉,要不然明天路上够呛。 只是在快闭眼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南明的第一个皇帝弘光,也就是那位福王殿下不知现在躲在哪。 这家伙,奇货可居! 现在能把福王弄到手,不亚于吕不韦在赢异人父子身上下注啊。 陆四“咕噜”坐起,未几,又自嘲一笑,他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就算把福王弄到手又能干什么? 想要使奇货可居的前提,是他陆文宗得有地盘,有兵马,有钱粮,是一方诸侯。 要不然,就是个屁! 南都那边喜欢内斗的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们都比他强,福王那小子更不可能跟他一什么都没有的农夫打交道。 正眼都不带瞧的! 唉,崇祯十六年,十六年啊…… 时间点真不是好时候,离甲申之变还有几个月,离清军入关同样也是几个月。 城头变换大王旗,是做个降清的顺民安份一辈子,还是做个抗清的好汉呢。 迷迷糊糊中,陆四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千里无人的中原,看到了瘟疫横生的京畿,看到了旌旗招展的农民军,看到了铁骑叩关的八旗,看到了已经生了白发的崇祯帝,看到了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看到了醉生梦死的士子大夫们,看到了那一颗颗被用竹竿挑着插在城门口不肯剃发的人头…… 第八章 挑动运河天下反?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吧,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吧,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文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吧。”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吧,”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起点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吧。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 第九章 猪油仔马新贵 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四里八乡汇聚而来的河工队伍,具体多少人陆四已经估不出,但怎么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数过万无边无际,人数过千同样也让人扎舌头。 而这仅仅是陆四所在家乡上冈这一片区动员的劳力,其它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扬巡抚动员力度之大,以及这位巡抚大人肩上的压力之大。 “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广远坐得有些无聊,不时站起四下张望。 “不知道,” 陆四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经历明朝的社会体系动员,所以对于官府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也很好奇。 仅现在来看,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淮扬官僚集团的动员能力还是不错的,并且百姓们的组织意识也很不错,这也侧面反映了“里甲制”的成功。 可惜的是,这大概是明朝在淮扬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力动员了。 “坐下来,急什么?” 陆文亮把儿子拽了坐下来,回头和蒋魁他们继续闲聊,聊着聊着人群中就有哄笑声传来,却是有人在说镇上的勾栏。 男人们在一块,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陆四对这个暂时还真没兴趣,加上这几天温度很低,地面冻得硬邦邦,坐在上面屁股下面寒气逼人实在不好受,便叫广远跟他到河边折了捆枯芦苇抱来点火取暖。 陆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却说没事,于是火堆生起来众人就围着一起烤手。见这边生了火堆,隔壁的队伍也有样学样,不一会,这河边倒是点起五六处火堆来。 正烤火时,里长老马跟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远处过来。老马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很是客气,看样子这两人可能是县里下来的人。 “你们王家社这边怎么搞的,县里前天就通知了,你们怎么连船都没准备好的!” 县里两人中年纪稍大的一脸不快,另一个也是眉头紧锁。他二人可是直接负责上冈片区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将河工带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县里责罚。 “钱先生啊,这事不能怪我们,这几天天气冷,河里都结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过来要敲冰,实在是快不了。” 老马也是委屈,他不负责过河的事,这两天也为河工的事跑断了腿,本来过来是准备跟县里的人核对名册,不曾想那钱先生却把渡船不够的火气撒到他这小小里长头上了。 “算了,现在说他有什么用?叫他赶紧带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运不完。” 说话的是年纪轻的那个儒生,这人是兵房的赵书办,有秀才功名,上冈的粮长赵德坤是他亲叔叔,也可以说这位赵兵房是上冈出来的人物,因此对老马这个乡亲,赵书办也不想太难为他。 钱先生则是盐城县户房的老人了,这次专门和赵书办一起从县里过来指导并督促河工事务。 衙门六房的这些人,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原先就是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取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实际上,六房的这些书办们可捞的油水很多,并且权力也很大。毕竟他们是实际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来,这些六房书办甚至能够架空知县,仗着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业,即便不是儿子接老子班,也是在亲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实权关系网。 懂事的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当地的士绅名流及六房的这些书办,要不然工作就不好开展。 这次河工的事,钱先生和赵书办两人就从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冈的几位粮长席上送的礼金就一人有十两了。 本身就是同一关系网,加上人家又送了钱,钱先生这个老户房自然不会怪粮长们没有把事做好,于是老马这个最底层跑腿的里长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钱先生好一阵骂。 好在钱先生也知道这会发火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船调过来,便叫老马立即带人去北边的宋家渡弄船。 老马心里想着这关我什么事,嘴上却是应声连连,正好瞅见旁边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属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带他们跟自已赶去宋家渡。 于是,正暖和着的陆四他们只能无奈的跟在宋五后头,赶向几里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条渡船,一条大的是专门运车马牲畜的,两条小的是运人的。老马到地方把事一说,宋家渡的人就让他们上船,然后渡工在后面摇,宋五带来的人在前面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两个人在冰上走的话都能直接过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几千人压啊,因此还得要靠船运。 破冰也是个力气话,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话还好些,敲不碎,那反弹的劲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广远和陆四在一条船上,这孩子以为破冰简单,一上船就抢了一根棍子当先开砸,劲还用得很大。结果几十下后,广远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放下棍子开始揉自已的手腕。 陆四见状赶紧从侄子手中抢过棍子,然后让他到后面呆着,尔后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来。 虽然陆四手腕同样也疼,广远在后面叫了几次换他,但陆四都没再让侄子到前面破冰。 这大概是做长辈的本能吧。 几里地的距离,愣是足足划了近两个时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时,三条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虚脱,天寒地冻的一个个竟是浑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马很是轻松,当里长的他肯定不必动手,时不时的喊几声给大家伙鼓个劲才是他这里长应该做的。 陆四他们去宋家渡的时候,钱先生和赵书办就开始组织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调来的几条船也从南边赶了过来。 渡口那里满是等着过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着过河,秩序有点乱。县衙过来的差役以及各片区的乡兵吼的嗓子都哑了。 把船交给县衙的人后,老马让宋五把人带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伙是又饿又累,但没条件埋锅灶饭,各人就吃自家带来的干粮。 面饼干子就咸菜,味道陆四没尝出来,反正腮帮子挺酸痛的,因为天冷的缘故面饼干子冻得很结实。 正吃着呢,边上却传来一股香味——荤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陆四本能的扭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个头没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头上戴着个类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质长棉袄,下面穿一条蓝裤子的年轻人。 穿搭真的很特别,淮扬这片农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基本都是这三种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颜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来个穿蓝裤子的,就让人特别的稀奇,进而却是觉得不伦不类。 蓝裤子此时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子里是还热乎着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扬人对熬过油后的猪板油说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并且特别的下饭。要是跟豆腐红烧,或用青菜炒的话,那更是香的让人能连吃三碗饭。 “我说新贵啊,你不在家呆着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宋五显然认得这个蓝裤子。 “人统统外去了,王四他们也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没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从大爷那边偷过来的,反正县里人也不晓得……” 蓝裤子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里,宋五也不客气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脆喷喷的声音听得陆四一阵嘴馋,哪怕昨天刚刚祸祸了大哥家的一只母鸡。 “王四他们那帮人也过来了啊?” “嗯哪,说他们到工地上开棚子的。” “辣你妈妈的,这帮啃脑骨子的东西,真是哪块也不放过啊。” “马过年了,他们这个时候不弄钱到哪里弄啊?” “你啊少跟这帮人玩,他们有鬼呢。” “晓得呢,这帮活鬼想弄我钱也难呢,再说他们也不敢……” “……” 宋五跟那蓝裤子聊得欢,这边陆四多少听明白了点,这个叫新贵的家伙是老马的侄子,平时可能不太学好喜欢跟镇上开赌局的王四他们玩。 这一次因为官府征劳力的事,平日里王四他们喜欢坑的乡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们的棚(赌局)没法经营下去,索性一帮人也扯了包袱跟着去淮安府,到时候就在工地上开棚设局。 马新贵这小子闲在家里没事便也跟着过来了,从他不在乎的语气来看,王四的勾当里说不定就有他一份。毕竟,想在工地上开局,没公家人挺着谁能干? 老马这个今年管里事的里长别看连个吏都不是,但镇上这一片除了粮长外,他说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们的勾当上面的粮长都有份。 第十章 最后的救赎 上下五千年,这种事哪朝也没断绝了,世间总有帮人靠寄生而活,而人性偏都好赌。 “听到没有?这种人不要和他们走到一块,一天到晚坑蒙拐骗的。”陆文亮也听到了宋五和马新贵的说话,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堂弟和儿子。 广远对赌没兴趣,陆四这会心思更不可能放在耍钱上,再说他也没有本钱。就他兜里那二三十枚铜子,都不够下两注的呢。 叔侄两个都点了头,继续啃起面饼干子来。那边马新贵和宋五又聊了会便走了,不知道是找他大爷还是去找王四他们。 远处河上,十几条渡船正在来回运着人。 有条船上不知道是上的人多了,还是挤了怎么的,导致有个人掉水里了。 一阵惊慌声中,落水的人被救了上来,远远看着在船头冻得直哆嗦。天寒地冻的这家伙苦头可算吃大了。 “也不小心些,” 广远同情的嘟囔了一句,突然有些惊讶的朝南边一指,再一推身边的陆四道:“老爷,那个不是华大爷吗?” “谁?” 陆四转身看过去也是愣了,不远处和帮人站在一起的不是二伯家老大陆小华子又是哪个? “爷,是华大爷,是华大爷!” 广远叫了他爹,正和蒋魁说话的陆文亮扭头看了下也是呆住。 “小华子怎么过来的?” 陆文亮不解,陆四也不知道。 “华大爷,华大爷!” 广远没多想直接叫了起来,那边陆小华正和同伴说话一时没听到,等同伴示意有人叫他后才回过神来,朝这边一看见是大哥文亮他们忙走了过来。 “小华子,你做呢的?” 陆文亮首先问的是陆小华到王家社来干什么,却没提自已顶他家出劳力的事。 “河工的事我妈跟我说了,谢谢你了文亮哥,我过来是……”陆小华有些吱唔,显是不好说他过来的目的。 “那些是什么人?” 陆文亮注意到刚才和堂弟在一块的几人看着都像游手好闲、不务正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朋友,王四他们,平常一块玩的。”陆小华子知道陆文亮不喜欢他那些朋友,所以没敢多说。 “王四啊?” 陆文亮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个王四不仅是刚才老马侄子马新贵说的活鬼,也是上冈这一片的地痞头子,专门设赌放利子。听说为了逼债,这个王四还把人家的媳妇、姑娘带进窑子过。 陆小华子见状当然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忙轻声道:“文亮哥,我心里有数,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也就是跟着王四他们混点小钱,马上过年了……呃,我那边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啊……等家来我请你们吃饭。” 虽说陆文亮和自已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陆小华子还是当他是大哥的。 只是自已眼下在外面胡混,认识的人都是陆文亮眼里的二流子,所以他呆在这也不自在。 另外也不好意思的很,自己跟人胡混不出河工,反让大哥代他受这罪,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心里都过不去的。 “你也不小了,做什么事自已要有个主意,跟人在外面耍也要有个度,犯律法的事千万不要做,还有伤天害人的事更不能做啊……” 陆文亮没法说堂弟太多,一来陆小华子毕竟不是他陆家的人;二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三来这里人太多,话说重了不好。 “嗯哪,晓得呢。” 走时,陆小华又跟陆四点了点头,两个名义上的嫡叔伯兄弟就算打过招呼了。 望着堂弟又跟那帮油混搞到一起,陆文亮叹了一声,摇摇头道:“等从淮安回来要和二爷说说呢,小华子再这样子下去不行。” 陆四没吱声,他那二伯陆有富真能管得住“继子”,陆小华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付样子。 而且这种事他哥俩最好谁也别开口,不然他们那二妈王氏指不定怎么想呢。 几人又坐了下去,陆四扫了一眼,估摸应该有一半的队伍已经过河了,他们这边怕是快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老马过来了,让这一片的队伍现在去渡口准备过河。 “走了,东西拿好别拉下了啊!” “真是懒人屎尿多……快点去撒,屎拉裤子上好玩是啊?……拉过了赶紧到码头啊!” 宋五扯嗓子叫了一声,除了一个捂着肚子找地方便的家伙外,包括陆四在内的上百河工“呼拉”一下从地上站起,各自将东西拿好往渡口那边而去。 渡口那边满是排队的河工,三轮车、独轮车之类的运输工具把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还吵了起来,原是其中一人挑的扁担碰到人家头了。 就这么着,或挑、或背、或扛着被褥和各式工具的乡民们随着人潮不断往码头挤着,那场面活脱脱跟陆四前世的春运一般。 “别挤,别挤,这条船满了等下一条!” “你们哪个村的,里长是哪个!” “……” 在渡口维持秩序的赵书办嗓子都哑了,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必他这县兵房头头来做,但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边落,西岸这边还有上千人没过河,他赵兵房能不急? 钱先生一个多时辰前就带队过了河,作为这次上冈片区河工队伍的负责人之一,钱先生要提前到淮安府那边跟当地负责的官吏接洽。 河工们的工段位于哪处,居住的木棚搭建没有,粮食领取以及其它繁琐的事情,钱先生都得要理顺,不然到时候得乱成一锅粥,要是闹出事来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这也是为何县里让户房和兵房两房头头专门过来的原因,甭管哪朝哪代,几千几万的青壮年聚集到一处,即便是官府自已组织的,也是官员们最紧张的事。 没有之一。 归赵书办指挥的除了县衙过来的20个差役外,就是上冈这一片区今年应服差役的农民,大约有100人左右。 这些人实际就是乡兵,他们服差役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免一年的田赋和杂捐。另外就是跟着里长或粮长们出去办事,都能混些吃喝,并且不必再服其它的徭役。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新兴场巡检司派来的50个弓兵。这些弓兵比差役和乡民就要正规一些了,因为平时要负责缉盗和查私。 乱哄哄的等了没多久,终于轮到陆四他们上渡船了。 这时代的渡船可不是后世的什么水泥船或铁船,就是木船,体积比一般的渔船要大很多,船舱上面铺了木板,方便人和车辆、牲畜上船。 众人在渡口等的都是手凉脚凉,因此船一靠岸大家伙就迫不及待上去。一艘船大概能装五六十人左右。 “东西放好了别掉进水里啊!” “靠外面的拉着扶杆,不要乱晃!” 宋五这个带队的小队长还是挺负责任的。 “早晓得现在才走,公家不能叫我们下午来吗?”广远把爷儿俩的被褥放下后就搓手哈起气来,这天是真冷。 “哪里来的怪话没几的?” 陆文亮把儿子往自已身边拉了拉,这样就能让被挤在角落里的堂弟多些空间。 “人差不多就走,快!” 码头上的乡兵朝渡工喊了声,渡工应了声拔起竹篙便准备撑船。岸上却有人叫等一下,然后就有七八人急匆匆的跳上船,把个船身弄得都晃了一晃。 “老四嘛!” 宋五朝后来的几人中的一个抬手招呼了下,船上其他人有识得这人也跟着打招呼,有叫王四爷,有叫四哥的。 “华大爷!” 陆广远也喊了声,陆四和陆文亮这才发现上来的几人中就有陆小华子。 “是你家头人?” 王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是一表人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吃公家饭的,知道的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哪。” 陆小华子朝陆四他们点了点头,因为人太多没有往里挤,就站在王四边上。 “这下子热闹了,有你老四在,怕我还能有酒喝呢。”宋五因跟着老马的缘故,上冈这一片区也是混得透熟,跟王四他们这帮人自然也熟悉。 “这话说的,你宋五爷要喝酒的话,没有我王四也有人请你喝酒啊。” 别看王四是上冈有名的油混,可这人看着真是人畜无害,在船上跟他打招呼,跟你打招呼,时不时笑声连连,就好像这船上人都是他家亲戚一般。 陆四则清楚这只不过是假象,真要有人进了王四的局叫当猪杀了,恐怕他今年除夕夜都别想安生。 那边王四跟好几个人打完招呼后,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不由笑了起来:“哎,大瞎子嘛,好些日子没望见你了啊!……这下子好,马到了淮安空下来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啊。” 这个被王四唤做“大瞎子”的人就是陆四的邻居周旺,因他瞎了只眼,所以常被人笑称是大瞎子。 “好呢,好呢。” 周旺嘴上答应着,但陆四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自在,并且目光有些闪躲,不由猜测周旺是不是到王四的棚里赌过。 越想越觉有可能,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那越是看着老实憨厚的人越是喜欢耍钱,且耍起来还很猛。 陆文亮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因船上人多没有和堂弟说。 “站好了,开船喽!” 岸上乡兵在叫开船,船头的渡工忙吆喝一声,将竹篙插在码头上用力往外顶,随着缓缓滑出去的渡船他手中的竹篙也变得越来越长。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陆四耳畔只有河工们的闲聊声,还有那王四热情的招呼声。 过了这条串场河,陆四他们以及这几千乡民就算正式踏上河工道路,接下来他们就将去完成北京那位天子为了祖宗基业做的最后救赎了。 视线中,破碎的冰块静静的浮在水面,西落的太阳折射在冰面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第十一章 北边来的兵 “老爷,你干嘛呢?” 刚刚从窝棚中钻出来的广远准备去撒泡尿时,就见到他老叔坐在一个石头墩上拿着一块破布比划着什么,然后“嘶啦”一声便开始撕那破布,没一会就将那块破布撕成了一根根布条子。 “没干嘛,弄点绑腿布,不然腿走路难受。”陆四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条开始缠紧自已的两条腿肚子。 三天下来,陆四他们靠着两条腿步行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多里地,这个速度相对乡民们的“朴实”组织程度绝不能算慢了,毕竟他们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军队。 不过,一百多里地对于世代靠腿走路的农民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陆四这个前世出行基本不靠腿的来说,那就相当的受罪了。 第一天还好些,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腿有些酸痛外没别的感觉。 第二天情况就加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条腿肚子开始抽筋,那腿筋时不时地突然绷得紧紧,就好像小腿突然硬化般,别提有多疼了。 等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陆四就觉得自家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得不得了,晚上往床板上一躺,那小腿肚子疼得根本不敢伸直,只能屈着。 陆四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离淮安府少说还有两天时间,这要半道把腿废了到时候他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琢磨好一会,想到了绑腿这个实用又简单的法子。 两腿打上绑腿后,陆四从石头墩上跳下来蹦跶了一会。 除了刚开始腿肚子有些胀导致腿部跟着抽筋有些疼外,没别的不适,并且很快就适应下来,感觉还有些舒服。 果然还是老辈人的经验管用啊,陆四心道,又想他说的老辈人好像应该算是后辈人吧。 的确,于后世那些打绑腿的士兵而言,他陆文宗才是老辈人。 陆四让广远过来也把腿绑了,广远可不信腿上绑点布条走路就轻松,不过他打小就听老爷的话,因此乖乖的也把腿绑了,然后裤腰带一拎就跑去撒尿了。 陆四他们歇脚住宿的这个地方是盐城县最西北一处叫西滩的小村子,过了这个西滩村就是淮安府山阳县境了。 西滩村不大,村里总共四十多户人家,不可能容纳几千河工。因此按照县里的安排,河工们按照各自所属的片区以西滩村为点逐一铺开,就地露营。至于县里的人,自然是能在村子里住的。 所谓就地露营,也就是各自想办法,有的住就住,没的住也得住的意思。有条件的用独轮车当架子,再拉起绳子在上面搭上麻布和防雨的蓑衣,里面用草铺上,虽然还是四处漏风,但架不住人多挤在一起,因此倒也不算冷。 没条件的或者说准备的工具没那么多的就直接生个火堆,然后一帮人围着火堆睡。 有那更省事的直接抱着被褥钻到草丛里,大冬天的草都枯了,也压得踏实,人睡在里面不算太冷。 当然,这些做法的前提是老天爷不能下雨,否则甭管什么条件都有的罪受。幸运的是这几天虽然冷,但老天爷可能知道河工们背井离乡的苦,不仅没下雨,连西北风都没刮。 陆四他们运气不错,十七个人找到了个当地村民放鸭子的窝棚,虽然什么都没有,并且隐约还有鸭屎臭味,但总好过在外面睡吧。 只是,离这窝棚几十丈的距离就是当地几个村合用的坟场。 也不知道这坟场经历了多少代人,反正那坟头一个接一个的,里面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凌乱的像是乱葬岗。 有一座还是新土的坟头上飘着不少纸钱,可能是人刚去世,又可能是家里穷,连碑都没立上。 广远这孩子打小就怕鬼,要不是他爹他叔这么人睡在一起,这小子是打死也不会睡在坟堆边上的。也因了怕鬼这事,这孩子也硬是把一泡尿活活憋到天亮才敢出去尿了。 不过让这孩子奇怪的是,明明打小和他一样也怕鬼的老爷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黑不隆冬的往那坟场里钻。 陆四还真不怕鬼,他也不是乱钻,他是看这片坟场的草长得密,怀疑里面可能有鸟窝,想弄点鸟蛋解解馋的。虽说是冬天,可有的鸟不南飞的。 可惜,在草丛里钻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有鸟窝,倒是有只野兔子叫他惊动一跳老高,然后瞬间跑没了踪影。 没办法,只能灰头丧气的回来挤窝棚睡觉,半道还叫地上的一根枯木绊了下,失手把人家坟头给推倒滚落在地。 搁前世,陆四多半不会弯腰把人家的坟头重新放好,因为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喜欢踢人家坟头。 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是给人家将坟头重新放了上去,然后还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 完事之后四下又看了眼,这才回了窝棚。半夜,被腿疼醒了两次,早上起床陆四二话不说就给自已弄绑腿布了。 …… 这边广远一泡尿撒完回来就看到他爹正拎着自家装米的袋子,在往老叔端来的锅中倒米。 这三天河工们都是吃自家带来的米,吃多少米大家伙也都是平摊。不出米也可以,到时锅开了别往这边凑就是。 各人肯定都备着能随时吃的干粮,但大冷天的谁个不想吃点热食,因此大家伙没谁不肯摊米的。 宋五把做饭的差事交给陆文亮了,并说到了淮安工地上也让他继续给大伙做饭,也算是变相的照顾。 因是早饭的缘故,陆文亮便将大伙的米凑起来熬粥。锅是宋五带来的,还专门配了个铁架子,把锅往架子上一搁就能烧。 “哪个带山芋的?放几根锅头煮煮啊。” 宋五昨天夜里被王四的人叫去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大清早的还是一身酒气,打个嗝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酒味。 “我这边有,” 蒋魁从粮袋里摸了四根大山芋递给陆文亮,陆四这边取来菜刀把山芋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陆文亮又从自家粮袋里摸了几根面饼干子放进锅中一块煮了。 附近没有茅坑,除了有些队伍里的女人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其他人就随意的找个地方便。 都是帮大男人,家伙什又没见长了三个头,有啥见不得的。顶多是他长你短,他粗你细的,就那么回事。 宋五回来时一边勒腰带一边对众人说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了……县里赵兵房昨天交待下来了,等进了山阳县大家要紧跟着队伍走,千万不要离开队伍,说是山阳县来了帮北边的兵在拉人当夫子呢…… 咱们是来出河工的,可不能叫这帮人拉了去……万一你们要遇着什么事,一定要记得过来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和当地人吵,尤其是当兵的,记住了哇?” “晓得了!” 众人都是点头,出门在外不惹事的道理,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 “五爷,那些北边来的兵不归我们淮安府管吗?” 陆四折了把芦苇塞到支起的铁锅底下,侧身看向宋五。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第十二章 有刀有铳了不起? “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兵是北边过来的,好像是……噢,对,河南那块来的。听赵兵房说,这些河南的兵凶得很,巡抚大人都得哄着他们,所以府里吩咐下来叫我们躲着点他们,要不然麻烦得很。” 宋五说完猛的一勒腰带,然后打了个结。他这肚子可不小,不使劲扎的话半道裤子就会松。 “五爷,河南的兵不在河南,跑我们淮安来做什呢子?”问这话的是住村尾的夏大军,家里几年前给他买了个山东逃荒过来的姑娘为妻。 这几年打北地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为了在淮扬这块太平地扎根,就把闺女嫁给当地人为妻,这样便能受到女儿婆家的照顾,没人敢欺。 而这种北边过来的人,当地都管他们叫“侉子”。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去年就曾动过给侄、孙娶个“侉子”的念头,也跟人去看了两家,但都没成。 因为那两家的姑娘长得实在是太瘦,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的,个头还矮,娶回家至少得养个两年才能怀孩子,不然娃生的时候多半难产。 到时候,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陆家的条件可经不起折腾,因此哪怕那两家姑娘的父母怎么夸自家姑娘,陆有才都没松口。 否则,这会的陆四估摸就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你们不知道啊,” 宋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赵兵房说北边那块全乱了,到处闹流寇,朝廷的兵打不过流寇,在那又站不住脚,就只好往我们南边跑了……” 言罢,又补了句,“我们淮安这边还算好的,北边海州、徐州那边都叫这些朝廷的兵给祸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朝廷的兵怎么祸祸起咱们老百姓来了?” 周旺很是诧异,他是个安份守己的良民,潜意识里对官府官兵信任的很,因此陡听官兵不保护百姓还反过来祸害百姓,一时之间真是不能接受。 “当兵的也要吃喝拉撒,朝廷自身都难保了,他们不祸祸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是兵?朝廷给银子才是兵,不给银子那就是土匪,这道理你周二还不懂?” 宋五这话说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陆四印象中那四个从北边过来的败将可是在清军过来前,先把淮扬祸祸了一通的。 只不过,这四个家伙没干出屠城的事来,保留了那么一点点的节操。 “那这河工出不得了,这朝廷都管不住兵了,人家要是祸祸咱们都没人替咱们做主啊!” 周旺脸色都变了,他有点害怕。他有老婆儿子,万万不能出事的。 宋五“噗呲”笑了起来:“瞧把你吓的,没到那时候,咱大明朝还没亡呢……县里,府里,巡抚衙门都在,那北边来的兵也就是一开始没人管,这不现在都归咱们淮扬巡抚管了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让你们小心些,少惹事。” “噢,噢,那赶情好,赶情好。”周旺松了口气,不住点头。 一边的夏大军却不以为然的冒出一句来:“一帮子连流寇都打不过的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他们真要祸祸咱们,咱们就这么容易让他们给欺负了?” 正烧火的陆四抬头朝夏大军瞥了眼。 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这夏大军天生胆子大,在家的时候不是去帮人抬尸体下葬,就是去帮杀猪的打下手,时间久了一身的凶气狗见了都怕。 不过人却是个实在人,谁家有事叫他一声肯定去帮忙。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大冬天的掉河里,也是夏大军一个猛子扎进去把人救上来的。 “你晓得个屁!” 宋五白了夏大一眼,嘿嘿一声道:“人家是打不过流寇,可人家手里有刀有铳,咱们有什么?……你有本事拿扁担和他们打了看看,望望是人家凶还是你凶。” “有刀有铳就了不起啊,” 夏大军还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却没再吭声,似乎也知道自已再不服气也是个老百姓,那当兵的再什么不是也是拿刀的。 真碰上宋五说的河南兵,就他夏大军赤手空拳的难不成还真敢跟人家干不成? 便算他敢干,别人呢? 一个人再不怕,也架不过人一群人啊。 这时陆四却起身问了句:“五爷知道那些河南的兵是归谁管吗?” “我哪里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五摆了摆手,“行了,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我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出来,就要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回去。少了哪个,我宋五回去都没法跟你们家人交待。” 说完,问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大家伙拿碗来盛吧!” 陆文亮叫了一声,众人忙将各自吃饭的家伙什取了出来。没一个是瓷碗,都是那种特便宜的陶碗。这碗有个好处就是不太容易碎。 出门在外也不讲究,众人端着粥碗就团在窝棚内外,蹲地上“呼拉拉”的喝起粥来。 吃完,宋五让大伙要拉屎的赶紧去,别等会上路后再撅屁股耽搁大家。 有几个当时就去了,不过却没见带纸。 陆四也去了,同样也没手纸。 唉,那树叶子实在是刮屁股的很。 陆四寻思着到了淮安那边得抽空买点手纸,要不然整个人就不得劲。 广远这孩子没事做,跑到鸭棚边上的小河拿砖头砸冰玩,还拿脚去踹边上的冰,连跺几下差点没掉下去。 围绕西滩方圆几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炊烟,河工们趁着没出发的这段短暂时间呼朋唤友的也是热闹。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已经适应了离乡,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想赶紧到地方把活干完,然后回来和妻小团圆过年。 小半个时辰后,各处陆续响起敲锣声,这是县里示意河工们出发了。 “走了!” 宋五吆喝一声,大家伙便又重新拿上被褥、工具往西边走去。无数河工小队如同无数溪流汇聚江河般,向着远处的淮安府方向浩荡而去。 陆四在人群中默默扛着被褥跟在大哥文亮身后,他不知道等待这些河工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搏取一个机会。 离开家乡的那刻,他就已经是这历史大潮中的茫茫一员了,也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存在。 无论他在想什么,他都得像个车轮般不自由主的朝前滚,不停的滚。 想停都停不得。 第十三章 南船北马 运河重镇 进入山阳县境,陆四明显能感到山阳县比盐城县那边要富裕一些。 沿途看到的村民房屋多是青砖砌起的,时不时的还能看到大院子,不像盐城县那边土坯房占了多数。 乡村道路也平整得多,农田的水利设施看起来也比较完善。 在路过一个不大的村子时,陆四看到了一处水闸,上面的铁板刻有“洪武十五年山阳县监”字样。 显然,这是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古董了,难得的是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淮扬淮扬,淮在前,扬在后。 可能现实中淮安比不得扬州这座淮左名都繁荣,但在政治上淮安却压了扬州若干头。 须知,淮安这个地方可是“左江右河,东控海道,北接兖、豫,西接两都而诸陵咸在”之要地。 明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叫女婿、驸马都尉黄宝兼淮安卫指挥使,由此便能看出淮安地理和军事的重要性。 淮安也是明朝唯一在境内设了两个卫的重地,二卫分别是淮安卫和大河卫。 除此外,更有漕运总督衙门设于淮安,另还有两淮盐业转运使分司也在淮安。 除了漕运、盐业相关的官员常年汇聚此地外,每年还有工部、户部的要员也常驻淮安,因为淮安境内有明朝最大的内河漕船厂,据说高峰期一年能造六百多条内河漕船。 淮扬巡抚衙门设在淮安而非扬州,也足以说明淮安的重要性了。 可惜,这块明朝发展了两百多年的太平宝地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了。 对此,陆四只能感慨,因为他目前还无力阻止家乡即将到来的惨剧。 …… 原本众人还担心遇上宋五所说的河南来的兵拉他们当夫子,但一路过来却是连个兵影都没见着。 众人纷纷议论,有说那些兵可能是给调去别的地方了,也有说怕是宋五讲的因为巡抚衙门的缘故,那些兵不敢乱来。 陆四猜测应该是后者,毕竟现在大明朝还没亡呢。 北边过来的败兵们总是靠抢掠也不可能持久,所以他们必然还是得依靠南边的官僚集团,也就是以南都为中心的政权,如此才能获得稳定而持续的钱粮供应。 若不然,他们也变成“流寇”,这可就两边不是人了。 和他们打了十几年的农民军不会放过他们,明朝在南边的军事力量同样也要对付他们。 没有地盘,又不得人心的这些败兵能撑几时? 带兵的将领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让手下的兵在淮扬巡抚眼皮底下乱来的。 事实上从北边过来的明军不管是打着什么旗号,最终也都是“团结”在了南都政权周围。 河工队伍沿途经过的村落没什么男丁,据当地人讲村里的壮劳力早就先陆四他们这些外地来的河工去运河了。 从距离上来看,盐城县的河工的确是这次疏浚运河的最后一批劳力,因为他们最远。 当天队伍是在距淮安府城不到三十里地的西刘庄歇的脚,因为不知道府里给盐城县的河工安排的是哪段区域,所以广远那孩子还想着他们是不是能进淮安府城玩玩呢。 结果第二天就有淮安府和山阳县的官吏前来和盐城县做具体的对接了,早先提前到淮安的盐城县户房钱先生也一起过来的。 里长老马被通知去开会,没多长时间就过来通知宋五说他们上冈片区的被分在清江埔运河南段。 清江埔是运河上的重镇,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天下粮仓”等美誉。 淮扬段运河最有名的清江闸就位于此地,此地同时也是淮水与运河交汇处,每当北边的黄河水涨时,河道方面就会立即关闭清江闸。 近几十年由于运河一直没有过大规模疏通,所以淮扬这段的淤塞比较严重。 一些地段甚至需要几十个漕工同时拉拽一条漕船,才能让勉强让这条船通过,效率十分的低下。 这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要紧,顶多苦了那些漕工。然而对于现在急等着江南钱粮救命的北京而言,那就是要命的了。 新上任的淮扬巡抚路振飞肩上的担子也的确十分沉重,孙传庭大军在河南的惨败使得淮扬直面李自成大顺军压力,因此上任之后路振飞除了要招募兵勇确保淮河一线不失外,还要赶紧组织人力疏通运河,否则他根本没办法去完成皇帝给他的使命。 一层层压力下来,便有了淮扬数万壮劳力齐聚运河的恢弘场面。 …… 陆四现在还不知道新任淮扬巡抚是哪个,他只知道上了大堤后,他就得当苦力。 盐城县这次一共动员了一万多壮劳力,却是分成了三个片区:县城附近为一区,新兴场为一区,上冈为一区,各区都有带队的县衙人员负责,比如上冈这一区负责的就是钱先生和赵书办。 三个区段也都在清江埔运河南段,彼此相连,据老马说得有三十里长。 府里的意思很简单,什么时候盐城的一万多河工把这三十里长的运河淤积给通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回去。 “我的天呐,那要干到什么时候?” “没事,这么多人呢,运河能有多宽?我看呐顶多十天半月咱们就能回去了。” 宋五从前常带队出河工,对工期和工程量心中有个大概估数。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高兴,尤其是周旺,出来才几天他就想老婆孩子了。 “没意思,连淮安城都不让我们进。” 广远这孩子一听不能进城别提有多失望了,他一路上念念不忘的就是进省城瞧瞧。 淮安是淮扬巡抚衙门所在,说它是省城倒也没什么不妥。严格意义上,南直隶这一边也没有什么省城一说。 “一天到晚就晓得玩,那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是钱多啊?”陆文亮对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玩有些不高兴。 “没有钱就不能进城了?难得出来一趟开开眼也是好的啊。”广远嘟囔了一句。 陆文亮刚要说儿子就被陆四拉了下,然后陆四笑着拍了拍广远的肩膀道:“等挑完河老爷带你进城玩一趟。” “哎,好呢,好呢!”广远眉开眼笑。 陆文亮也笑了笑,没再说进城的事,想来他心里也是想让儿子到淮安城见见世面。 县里通知传到各支队伍后,就有山阳县的人过来带路了。 几千人扛着大包小包,拿着各式工具沿着运河边的官道往清江埔而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奇怪的是运河上竟然还有很多船只在通行,这就让陆四疑惑了:通淤不是应该叠坝抽水清理么,那怎么还会有船只通行的? “你以为这运河是咱们家乡的小河啊,说叠坝就叠坝的?这大河清淤靠的是清淤船,就是在船上搭网架子,然后用铁龙爪下去勾……” 宋五的见识渊博让陆四很是佩服,但他说的那些东西陆四还是不太懂,不过他相信古人的智慧不比他差的。 至于什么清淤船,什么铁龙爪,等到了工地上肯定能见到,到时好生瞧瞧是什么原理便是。 就这么着,大约沿着运河边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到达了淮安府划分给他们的工地。 远远瞅那运河大堤时,就见南北有若干旗帜插着,堤上还有兵丁不时来回巡逻,远处的一处村子外面还扎有不少军营。 这让不少第一次出河工的乡民感到吃惊和困惑,但陆四却很淡然,丝毫不奇怪。 几万河工聚在一处,官府不派军队在此坐镇,要是运河里挖出独眼人怎么办? 但是,那军营辕门前竖立的一面绣有“金”字的大旗,却让陆四的目光为之停留了很长时间。 第十四章 漕运总督 巡抚淮扬 明代有级别的将领,比如参将以上就有资格单独领军并成一旗,除军中惯用的号旗、信幡外,这类将领多另打一标旗。 所谓“标旗”就是表明其身份的军旗。 最普遍的做法就是以将领姓氏为标旗,如此远远一看便知领军之将是何人。 陆四看到的那面绣有“金”字的军旗便是一面标旗,这表明驻守在运河上的兵马隶属于金姓将领。 明末有什么姓金的将领么? 陆四想到一人,这人就是跟着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后,以一己之力替清廷平定江西,后来却没有得到清廷当有的封赏,反而遭到清廷委任的江西巡抚勒索,一气之下和部将王得仁在南昌举旗反正归明,进而又促使已经占领广东、福建的李成栋也跟着归明的金声桓。 除了金声桓外,陆四想不到还有别的出名将领姓金的。 只不过,印象中这个金声桓一直就是左良玉的部将,而左良玉现在应当盘踞在武昌一带观望北方动向,所以没理由跟着左良玉的金声桓跑到千里外的淮安来的。 这不符合历史。 “老爷,你看什么呢?” 广远见老叔一直盯着军营看,以为有什么稀奇事,也跟着翘首看去,可视线里除了不时进出的官兵外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没什么,” 陆四朝侄子笑了笑,见堂哥他们已经上了大堤忙拉着侄子跟了过去。 大堤上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 包括盐城县衙在内的官府人员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 几千上万人搁在一起,如何快速的将人安排到位可是让人十分头疼的事,哪怕之前府县早有预案。 “你们就在这呆着,别乱跑啊,我去找老马。” 宋五让大家伙将东西放下留在原地不动,他则穿过人群去找老马询问他们的住处。 一大帮子人也没地方坐,就蹲在堤上栽种的一排排秃了叶子的杨树底下,两手往袖子里一抄,棉瓜皮帽子头上一戴,尽显农民本色。 河边,停靠着几十艘宋五说的清淤船,这船看着不大,但船舱挺深。陆四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清淤船勾上来的淤泥挑到远地方,另外就是河边浅水处要河工直接下水清理。 大冬天的下水,那是有的罪受。 陆文亮包袱里带了几双草鞋,就是为了下水干活穿的。能防水的皮靴子,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和河工们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同,有的人就敢乱走。 陆四看到王四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和堤上一队兵丁混熟了,人群里还有那天和宋五说过话的马新贵,一帮人在那有说有笑。 二伯家的陆小华则拿了个装烟叶的袋子给那帮当兵的挨个抓,就跟后世散烟的差不多。 看来,那王四是已经开始为他的赌局提前做准备,打通方方面面关系了。 别说,这也是一种本事。 …… 远河上,随着船工们统一的节奏桨板整齐的拍打着河面,三条官船缓缓的向着北边前进。 当中的一条官船有三层,船上有不少兵丁,还插着几面大旗,正是那新任漕运总督、巡抚淮扬的路部院座船。 早年间管运河的有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一文一武两个职务,称文武二院。然而总兵的职权却在总督之上,以至双方间的矛盾重重,甚至闹得不可开交,以致朝廷不得不加以干预。 万历二十七年,东林党要人,素有东林智囊之称的李三才出任漕运总督,时总兵王承勋乃是世袭新建伯王守仁的孙子,资历浅,才力懦,李三才到任之后“以气凌驾之”,加上王承勋畏惧如日中天的东林党势力,主动移座其下,以为如此退让就能避了那李三才的锐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想,王承勋的退让却让李三才更加肆意,也助涨了李三才独揽漕运的野心。 上任不到一个月,李三才便上奏朝廷请撤漕运总兵官,时万历皇帝长年于宫中,朝臣多以文制武为原则,所以很快旨意便下来了,王承勋的漕运总兵官被撤。 至此,形成漕运由总督一人节制之局面,也让李三才一跃而为天下最富之巨宦。 据闻,时运河漕船三成为通州李家所有,或所控。 万历三十九年李三才失势之后,这运河才渐渐恢复从前态势,不过那被撤的漕运总兵官却是再也未能复设。 路振飞是继李三才后朝廷委任的第四任漕运总督,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独当一面机会。 早年间在福建任巡按时倒是立过一桩军功,时海贼刘香数勾结荷兰红毛夷入犯,路振飞悬千金以励将士,并遣游击郑芝龙、黄斌卿等大破刘香红毛夷,遂得以京卿录用。 此番奉旨南下淮扬总督漕运,路振飞压力很大,因为他手中无一兵一卒,故离京之时便遣人急信至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请其遣兵淮扬相助。 郑芝龙接信后,一念当年与路振飞有同击外寇之谊;二念路已为督抚重臣,若能相助他日必有好处。便遣其弟、水师副总兵郑芝豹带兵3000经海船北上淮扬供路振飞调遣。 有了郑芝豹这3000兵,路振飞遂有底气,但这点兵马于黄淮布防显然还是不够,遂又将目光投至左近,新近又招得武昌左良玉麾下大将金声桓来投。 其实若能引来左良玉助守江淮更好,但路振飞深知以自已之才能、威望断驱使不得左,若真将左良玉引来无疑如瘟神,届时请君容易送君难。 倒是左良玉麾下的将领却是不虑的。 那金声桓因跟着左良玉在河南大败,所部损失很大,而左良玉虽败于李自成,但南逃之时却又收拢无数溃兵,使得麾下兵马复壮至二十余万。 武昌左近也是遭了连年灾火,哪里养得了左部这二十余万兵,因此金声桓部跟着左良玉在武昌也是日子十分不好过。 于是,在路振飞的一再招揽下,金声桓便带部私自脱离左良玉来了淮安,除主力受路振飞所遣于徐、泗一带布防外,其余兵马则担负起运河守卫之职。 这也就是陆四为何在大堤外侧看到金字标旗的原因。 金声桓就在路振飞的座船上,他是昨天从泗州赶来的,本是想问部院为何瞒着自已给北边的刘泽清送信,但一到淮安却被路振飞拉着视察运河清淤工程来了。 眼见一路过来路部院眉头始终不展,金声桓便劝道:“部院不必忧虑,淮扬各处河工皆已按期抵达,职料半月之内河淤当可得清。” 不想,路部院“噢”了一声却侧过脸来看着他,淡淡说了句:“听人说左帅遣人送了你五千两银子?” 第十五章 我有虎臣 江淮无忧 “世人皆知左帅最重情义,职早年出身于盗,若非左帅知遇,职恐早已横死……然职此来部院处乃为报效朝廷,左帅不曾半分阻拦,遣人送银于职,亦为使职安心于部院处,绝无他意,还请部院明鉴!……若部院有疑职之心,职这就领兵回去。” 金声桓声音略微有些激动,看上去是对部院有疑他之心感到惶恐。然他却没如实相告部院,除了使人送来五千两银子外,左良玉还捎带给他一句话,那便是若淮扬站不住脚仍可回武昌。 “老夫既招虎臣来,便无疑虎臣之心,老夫只是说左帅小气了,如虎臣这般大将之材,区区五千两如何出得了手?再者,老夫这里难道比不过左帅那边?” 路振飞挼须,微微一笑。 “淮扬之富仅次江南,职所部这些年来随左帅东征西讨,从无一天踏实,现能得部院接济在这淮扬之地立足,职与麾下诸将深感部院大恩,绝无二心!” 金声桓这话倒不假,自崇祯五年投左良玉后,十一年间莫说他的部下了,就是他这个朝廷给封的总兵官也是无一日有过安逸,好几回都险些叫那李自成、张献忠给围杀了。 军中钱粮供应,朝廷也是屡屡接济不上,使得左部诸军不得不如流寇一般行事,落得个恶名狼藉。 自脱离左部来了淮扬之地后,金部方才得以喘息,也才算是真正享受到了官军待遇。 只此,便足以让金声恒死心塌地的受路振飞驱使了。 “我有虎臣,江淮之地无忧啊!” 路振飞不疑金声桓会弃了这淮扬富裕之地重新归投左良玉,先前所问不过是权术而矣。 只话音一转,这位路部院却又道:“不过老夫听闻虎臣部下军纪有些堪忧啊。” 闻言,金声桓一凛,忙道:“部院有所不知,职部原先跟着左帅也是吃了太多苦,初到这淮扬太平地,难免放纵了一些。不过部院放心,职已下严令,再敢有违军纪者,定斩不饶,职也将亲至部院处负荆请罪!” 一边的淮安知府吴大千听了这话,终是心头一松。身为淮安百姓的父母官,对于金声桓部下的那些虎狼之兵他还真是害怕的很。 半月内,往他淮安府递的状子多达一百余件,桩桩都是控述金部害民的。 可这些状子他接是接了,却根本没办法帮苦主伸冤,只因现下金部那些虎狼之兵比他这淮安知府还重要。 “虎臣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从前的事老夫可以不再追咎,但今后老夫绝不希望再听到你的部下祸害百姓!” 贵为漕运总督巡抚淮扬,路振飞身上自有一股威严。 “如今国家多难,内忧外患,闯贼已成气候,据报西安已失,老夫估摸明年开春那闯贼必提兵东犯京师,而京师供应全靠江南,陛下要老夫做这漕运总督,便是将万斤重担压在了老夫肩上…… 你们可知老夫每日醒来都是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负了陛下重托,误了我大明近三百载基业啊…… ……虎臣切记,非老夫有意敲打于你,只这江淮之地乃重中之重,万不能有失,故你无论如何也要管住你那些部下,真要激出民变来,这淮扬之地恐也难让你立足啊。” 路振飞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语重心长了。 金声桓自也知淮扬之地于他的重要性,忙拱手道:“部院面前,职不敢大言,但只要职在,定为部院效死,为朝廷效死,绝不像某些人般望风而逃,畏贼如虎!” “噢?” 路振飞莞尔一笑,“虎臣此言莫不是指老夫书信北边那位刘总兵?” 金声桓迟疑了一下,索性直言道:“既然部院问了,职也不好瞒着什么,职以为部院此举不妥。” “为何不妥?” “据职了解,那刘泽清部军纪败坏连流寇都不如,且怯战畏战,其人更是贪鄙无知,当年便有过向朝廷谎报大功邀取赏赐劣行…… 陛下调他去讨寇,他却假称自已从马上摔下受伤不愿去,到头来还要陛下赐他四十两医药费。实在是搪塞不过去,就带兵到处抢劫,杀良冒功……部院久在京中,难道不知此人不堪?故职实在是糊涂,不知部院为何要书信引他?要照职来说,引他刘泽清来跟引禽兽来有何区别?” 金声桓话中的怨气连吴大千都听得出来,但后者却不假思索上前说道:“金总兵所言甚是,山东刘泽清非善类,其在河南不敌闯贼反纵兵劫掠徐州、海州,残害百姓,这种人,下官也不知部院为何要引他来?” “你们所说的这些,老夫何尝不知道?” 路振飞轻叹一声,苦笑一声,道:“只陛下委我巡抚淮扬,若不能防河,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刘泽清虽恶,仍是朝廷所委山东总兵,其部兵马军纪再坏也总有数万之众,若老夫能接他入淮,给其钱粮,当能使其部收敛助老夫防河,若不然单靠虎臣一军如何能守住这千里河防?” 说罢,摆了摆手,“此事便就这样定了,再说那刘泽清也尚未回老夫书信,老夫这边想着他来,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这……” 金声桓见路振飞心意已决,便沉吟不语。 他知路振飞心思,明着是因无力守淮才要那刘泽清部南下以加强防河实力,实则却也有掣肘他金声恒的心思在里面。 这些个文官,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使心思防人! 金声桓自嘲一笑,也怪他部下兵马不过万,若有数万之众这位路部院又岂会“求”那刘泽清。 吴大千更是没有话可说,他是文官可变不出兵来。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那刘泽清部南来之后能听部院的话,收敛些军纪不使淮扬百姓同那徐、海二州一般枉死吧。 “部院这里若无事,职就先告退了,若有事唤我便可。” 金声桓呆在舱中气闷,便想出去透透气。待他退出后,从福建过来的副总兵郑芝豹便走了进来。 相比金声桓这个路振飞从左良玉那里撬来的防河助力,郑芝豹这个从前受过路振飞指挥的副总兵才算是漕运总督的嫡系。 “防河这件事,眼下需靠着他们,但终究还是要有一支自已的兵马才是,曰文啊,前番叫你着手团练乡民之事,进展如何?” 第十六章 有兵就是爷 没兵屁不是 郑芝豹刚要说话,路振飞示意他坐下说。 “曰文”是郑芝豹的字,其兄郑芝龙字为“曰甲”,另有一小名“一官”。 “回先生话,学生准备先从北边过来的难民之中挑选青壮5000人编成团练,待有小成之后再招募淮扬二府乡民团练,不知先生以为可否?” 和金声桓呼路振飞为“部院”不同,郑芝豹是以“先生”来称呼路振飞的,原因是早年路振飞任福建巡按时曾授业郑芝豹三月,并向朝廷保举其为国子监太学生,故而郑芝豹得以“先生”相称路振飞。 先募北地难民团练,这个思路是郑芝豹和吴大千商量过的。 二人均认为现在就招募淮扬府县青壮团练,可能会引起地方抵触,毕竟淮扬之地一直太平,百姓不闻战火,也不经战乱,陡然加以募勇定生抵触之心。故而不如直接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中先择选数千来练,这样省事得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淮扬可用兵马不足,冒然征数万青壮团练,难以控制。就如现在运河上这数万民夫,就得以几千兵马看守,否则必会出乱子。 先练一部,再以此部为基础扩充,才是正途。 路振飞思虑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眼下防河为一重,清淤为二重。二者又皆需大量人力,但前者要重于后者,河防在,运河在;运河在,漕运在。二者轻重你们不要颠倒。” 郑芝豹、吴大千都是点头称是。 “练兵的事,曰文要抓紧,章程拿出来后就要马上着手办,千万不要拖延。另外,团练所需钱粮淮安府这边先行筹措,不够之处老夫从扬州调来。” 因为是在运河上的缘故,风有些大,虽说舱中还算严实,又生了暖炉,但路振飞还是觉得有些冷意,便将暖壶取了抱在手中。 吴大千却是有些为难道:“禀部院,今年夏粮早已收取,且亦已解往京师,现若团练乡勇,依部院所定前后要练数万,所需钱粮开支就是天文数字,再加供应金声桓部及其他各路兵防河,清淤数万民夫吃用,仅凭淮扬两府财赋维持实在为难……下官意部院可否向南都奏些钱粮来?” “对啊!” 郑芝豹叫吴大千这么一说,也立时附和道:“江南赋税甲于天下,先生奉旨淮抚巡扬,练勇也好,团练也好,防河也好,都需耗大量钱粮,若南都能够给予支持,先生这里压力能少许多。” “南都?” 路振飞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南都兵部史可法这人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是当世正直之人……然而此人门户之见深重,当年老夫曾疏劾周延儒卑污奸险,党邪丑正,而那周延儒又和江南东林复社有千丝万缕关系,尔今东林复社之人多位居南都朝堂之上,民间士林更是复社之天下,史可法纵是为国家大计想肯接济于我,也得先同这些人争口舌…… 那东林党人啊,持论甚高,然于筹边制寇之策,卒无实着,他们不背后骂我路振飞便算不错,又岂指望他们能与我路振飞同心协力呢……此事,莫提,莫提。” 除去史可法门户之见颇深外,路振飞对他的才能也是质疑的,此人能有今日之声名地位全赖他的老师左光斗,可以说承荫于左。然出仕之后几无一功,以致朝廷叫他戴罪立功。 四年前,史可法因岳父去世离职,丧满后又被廷推为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接替朱大典总管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 任上,史可法倒是有所作为,但只是上书弹劾罢免了三个督粮道,增设漕储道一人,使漕务大有整治,却治标不治本,运河淤积这个关键问题始终不能解决,河防也是处处漏风。 故而皇帝才叫他路振飞南下淮扬,叫史可法去南京为本兵。 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是实权重臣,南京兵部尚书名位虽尊,但却管不到下面的督抚重臣,所以皇帝此举明显是闲置史可法。 可眼下局面,史可法这个原本是被皇帝派往南京闲置的本兵倒有可能成为左右大明政局的关键人物,万一北京沦陷,这位史本兵恐怕就是大明第一人了。 这一点,让路振飞也有些想不到。 “国事已然至此,他们如何还能有门户之见?” 郑芝豹虽入过北京国子监为太学生,但仍是武人本质,对先生所讲实是不解。 “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我朝自万历起便党争不断,今日国事如此多难,与那党争、门户之见有脱不开关系……哼,老夫想呐,只怕是刀剑架上脖颈,这门户之见才能烟消云散……” 说完,路振飞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算了,你们也莫想着别处,钱粮之事老夫来想办法,你们只需将这团练和清淤之事做好便行。” 见状,郑芝豹和吴大千忙起身退下。 …… 甲板上,金声桓负手看着岸边大堤上正在被衙役勒令排成长队的河工队伍,这一幕让他想起早年在乡为农时常出徭役的往事。 一晃都十几年了,金声桓略有感慨,忽的侧身对身后亲卫中的一人道:“忠义,我记得你好像就是这淮安府人吧?” “回将军话,小人是这淮安府盐城县的人。” 那名忠义的亲卫姓赵,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疤痕泛白且宽,如条蜈蚣般,可想当年伤势之重。 “噢,这么说来,这些河工都是你老乡了。” 金声桓抬手指了指岸上正由衙役带领走向工棚的河工队伍。 赵忠义朝岸上看了眼,点头道:“若是盐城县的队伍,那便算我老乡了。” “你跟我几年了?” “小的是崇祯十一年跟的将军,快六年了。” “噢,那也算老人了。” 金声桓哈哈一笑,一拍赵忠义的左臂:“跟老子六年都能活下来,你小子也算走运。” “都是托将军的福份,要不然小的不知在哪埋着呢。” 赵忠义这人倒也会说话,其原先在乡时是个无赖子,因伤了人怕官府拿他便往北地逃了。 一开始沿途乞讨,等发现北方已经大乱,乞丐连饭都要不到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投了当时还是千总的金声桓部。 几年下来,凭着精明和骨子里的狠劲,赵忠义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金声桓的亲兵,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名字忠义也是金声恒给起的,原先叫赵三喜,家乡那边又叫他赵二混子。 “这世道,能有地方埋着也不错啊,将来我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收尸呢。” 金声桓心有所动,有些默然。早年与他一同为盗又一同投身左帅的几个好兄弟,如今就剩他一人了。 金的部下,也是统领运河监军的吴高见状忙用眼神示意赵忠义到一边去,尔后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以为这些河工可用否?” 金声桓随口道:“都是青壮,稍加训练,虽不当精兵,也能壮壮声势。”说完,奇怪的看了吴高一眼。 吴高瞥了眼刚从舱内出来的郑芝豹和吴大千,低声道:“路部院真要引那刘泽清过来?” “此事怕是要成真了。” 金声桓搓了搓了手,无意识的转动起手指来。 吴高“哼”了一声:“路部院糊涂,他是引狼入室!” “这件事我们无法阻止,你交待下去,叫大家伙都机灵些,刘泽清的兵比我们多,得防着这老小子对我们下毒手。”金声桓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高却道:“将军,天天防人不如自己有人,照我说等清淤结束,不如将这几万河工裹了带去泗州,到时候咱们也有几万人,难道还怕了他刘泽清不成?” “嗯?” 金声桓心中大动,但却有些犹豫,“这些河工是淮扬征发来的,我们若裹了去,路部院那里不好交待……刚才路部院还责我军纪的事,我等寄人篱下,总要收敛些才好。” 吴高却是“嘿嘿”一笑:“将军也糊涂了不成,路部院连刘泽清那头饿狼都能接了,难道还会因为这几万河工跟咱们翻脸不成?……末将说句难听的,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爷,没兵屁都不是!” “好!” 金声桓虽感恩路振飞收容,但本性可不是什么善茬,凶光一闪,闷声道:“这件事你看着办,清淤结束前不要露了口风,郑芝豹也在防着我们。” …… 作者注:明代黄河入海非山东,而在苏北。 第十七章 河工苦 猪头肉 “一二三,拉!” 伴随着数十人的号子声,一大网兜的淤泥被从水中拽出,然后“哗”的一下倒入船舱。 黑乎乎的淤泥溅了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身,可除了溅在脸上挡住视线的会拿袖子抹一把外,其他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整个清江埔南段三十里长的运河上,大致集结了七百多艘清淤船,这些船都是淮安府内河漕船厂造出来的,平日里船烂在那里没人管,这会却是不管好坏全拉了过来。 几百条清淤船一字沿着运河两岸排开,上千队挑着竹筐的河工在岸上不断来回,再加上河工们时不时的呐喊声,从高空看去,运河两岸如同一处硕大的工地,无比壮观。 河中央驶过的漕船和一些商船上的人对这一幕也是好奇,一个个站在船头看,就好像后世村民对修路队的围观般。 陆四也在挑淤泥的队伍当中,算上初到的那半天,这已经是他的第七天河工生涯了。 大伯陆有才给的那颗一钱重的银豆子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排班干活时,宋五这个负责人没让陆家三个人下河挖泥,而是安排他们到清淤船上挑泥。 这个活虽然也苦,但起码不用下河挨冻。 这些天淮安一带的气温是越来越低,前天还飘了小雪。河里也都上了冻,先一天刚叫船破开,第二天早上铁定又结上,给清淤工作带了很大麻烦。 每天放工前,清淤船上的河工都得将舱里的淤泥清干净,要不然第二天冻得拿铁锹都铲不动。 如此恶劣天气,人还要下水干活,那罪要受多大可想而知。 上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吩咐下来各片区半个时辰就得换人下河,谁的片区要是冻死人了府里唯管事的问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安府包括上头的淮扬巡抚衙门对河工们的生命还是看得蛮重。 可即便如此,那刺骨冰水已让不少下河的河工生了冻疮。 也没药治,大家伙就这么挺着,顶多晚上睡觉前拿热毛巾敷敷,不管是痒还是疼,都得忍着。 一些冻疮严重的隔天再次下水时,整个人能激的一哆嗦。 说实在的,陆四真的挺佩服这个时代的人,不仅吃苦耐劳,温顺听话,干起活来还厉害。 他也想不通大哥文亮他们是哪来的力气,可以从早上一直挑到中午连气都不带喘的。 尤其是那蒋魁,两担足有上百斤的淤泥挑在肩上跟玩似的,路上还能跟人边走边聊。 陆四呢,能咬牙硬撑着就算不错了,一开口就提不上劲。 最初那两天,真是怎么干都吃不消,大哥文亮心疼这个弟弟,偷偷给了船上挖泥的几人十几个铜子,如此那些人就给陆四竹筐中每次少铲两下,将百十来斤重变成七八十斤,这样才叫陆四硬是挺了下来。 后面,倒也适应了,就是两侧肩上的皮都叫磨破了,只能拿布垫着,不然疼得很。 宋五下午的时候跟蒋魁打趣,说他要能同时挑两个担子跑一个来回,晚上就弄点猪头肉给他。 一个担子一百来斤,两个担子就是两百来斤,这个重量上肩还得跑着来回,陆四自认打死他也做不到。 可蒋魁做到了! 望着这家伙挑着两百来斤淤泥轻松跑个来回,陆四眼都直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也下意识的想到,也许人类的进步注定人类的体能会下降吧。 …… 宋五没有食言,晚上还真给蒋魁弄了三两多猪头肉来。不过也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打王四棚里弄来的。 也就是刚到的那天王四的赌局没有弄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夜都开着。 听说不仅是好赌的河工去赌,连巡堤的士兵也有过去赌的。 动静不小,然而却没有人来管过,可见上上下下的关系王四他们都已经打点到位了。 陆小华子一直跟着王四他们鬼混,也没来找过陆四他们。倒是陆文亮时不时的念叨小华子,陆四这边却是想都不想。 河工们住的是山阳县统一在运河边搭建的木棚,十分简陋,四下用木板一钉,上面盖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河工们把自已带来的草席往上一铺,被褥打开一帮人就能并排睡了。 因为上面要赶工期,每天放工的时候都差不多酉时左右,大概后世六七点钟,那会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也早就黑了。 陆四现在每天最盼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锣放工声。 铜锣声一响,那就跟小时候听到放学铃声似的,整个人立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放松开,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霎那间得到很大的满足。 陆文亮有个特权,就是每天能比别人提前半个时辰放工,原因是他要回去给大伙煮饭。 淮安府这边给河工们备的粮食陆续发下来了,宋五将属于他们的一份领了就放在棚里。 除了大米外,还有白菜和青菜,另外就是一个棚给一壶油。除此之外还给发一口铁锅和一个木桶,铁锅是方便河工们煮饭烧汤用的,木桶则是给河工们洗脚用的。 铁锅和木桶上面都有商家印记,想来是官府指点供货的商家。 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但经不住量大,一个河道工程上上下下不知道要分多少银子。 一个棚住十几个人,一壶油省着点用,倒也能撑到最后。 给发油最大的原因就是河工们干的都是重生活,没肉吃就罢了,但一定要有油水。 否则,用不了几天,河工们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呢。 …… 陆四他们回来的时候,陆文亮已经把饭煮好,锅里的菜汤也快沸了。 “爷,饿了。” 广远这孩子可是一点也没了刚开始来的新鲜劲,把工具往地上一搁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爹烧火的小木头墩上,两只手往锅下面的火堆一凑,别提多暖和了。 几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这孩子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是苦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坐着。”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帮大家伙把工具放好。他这人闲不住,大伙吃完饭后也是他张罗着把碗筷拿去洗。 陆四猜测可能这和宋五安排他们陆家三人不下水有关,文亮哥多半是心中过意不去,怕旁人说话。 因为干的都是泥工脏活,大家伙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因此没人这个时候进棚子,都在外面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等吃饭。 陆四坐在地上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几天活干下来,这双草鞋的底板都快磨通了,前面也叫顶破了。 而且草鞋穿在脚上不舒服,特别的磨脚,要不是脚上有双袜子垫着,陆四肯定自己这双脚一定会磨破。 见堂弟手中的草鞋已经不行了,陆文亮就让他扔了,等明儿重新再给他拿一双。他带来的几双草鞋都是他爹编的,老人家手艺是绝对没话说的,但草鞋再好也是草编的,实在是经不住这一天天的来回。 陆四“嗯”了一声随手将草鞋塞进火堆中,又顺手把袜子脱下来烤干。 虽然没有下水,但挑的是淤泥,莫说袜子了,就是裤子也早是湿的了。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停下来风一吹,那真是贴着身子的凉。 见汤锅沸了,陆文亮忙叫大家伙拿碗来装饭盛汤。 汤虽然放了盐有点咸,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饭,好在大家伙都带有咸菜,一帮人就或蹲或坐在棚子里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五过来了,把用纸袋包着的三两多猪头肉递给蒋魁,挤挤眼道:“怎么样,我宋五说话算数啊?” “不丑不丑,五爷说话比皇上还有用呢。” 蒋魁那个高兴劲儿,自出河工以来他也是半点荤腥没吃过的。 第十八章 一把菜刀 “嚼舌头根子呢,我要说话比皇上还有用,现在就叫你们家去了……” 宋五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我们这淮扬猪头肉,皇上他都吃不到呢!”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陆四觉得这话没毛病。 他敢打包票,崇祯爷没吃过猪头肉。 “行了,猪头肉弄给你了,你也别嫌少,老马叫我去陪县衙的人喝酒……你们吃完了就睡觉吧,这一天活干下来苦死了呢。” 宋五走时还朝边上的陆四点了点头,想必这个小绝怂瞎起名字给他的印象很深刻。 “五爷慢走,多喝点啊!”陆文亮端着碗起身目送宋五离去,骨子里透着老实。 “嘿,怕有三四两呢嘛!” 蒋魁掂了掂纸袋中的猪头肉,打开闻了闻竟是没有吃独食,而是朝众人叫了声:“人人有份,大家一人弄一块尝尝。” “蒋大敞亮!” 平日和蒋魁要好的夏大军第一个过来夹了块肥肉往嘴里那么一丢,然后大口嚼了嚼,再往肚中那么一咽,舌头那么一咂叭,好吃死了的样子。 “不丑不丑,真杀馋,过两天我也去买点吃吃,辣妈妈的,馋死了。” 夏大军说着又回到原地蹲着继续吃他的青菜汤泡饭。其他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人喉咙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比如陆四和广远这对叔侄俩,可没人过来跟夏大军一样夹肉吃,因为他们都不好意思。 “怎么?都是家里人有什么难为情的?大不了下次你们哪个有肉的时候也把块我尝尝,来啊,快些,外头冷呢。” 蒋魁说完见大家伙还是没动,索性直接起来到他们面前一人给他们夹了一块。 “小四子弄块猪拱拱吃吃,” 蒋魁夹给陆四的是猪嘴唇上的一块肉,特别嫩,再加卤水煮过,吃进嘴里那是又香又好吃。 “那五爷我就不好意思了,谢谢了啊!” 陆四由衷感谢蒋魁,将那猪拱拱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一口嚼下去跟刚才夏大军一样咽进肚中。 淮扬猪头肉,真是人间最下饭的美味啊。 蒋魁又给陆文亮父子一人夹了一块,袋里还剩三块自个便就着饭吃了。 吃完,陆文亮叫广远帮大家把碗筷洗了,他则是去拎了一桶水来倒进锅中烧起热水来。 外面冷,大家伙进了棚子,身上的脏衣服脱了直接扔在门口边的地上。 虽说棚子里简陋得很,但十多人往里面一挤,没一会倒也不觉着怎么冷了。 没过多久,陆文亮那边就烧好热水,陆四提了木桶舀了拎进棚里。 就一个洗脚的木桶,肯定得轮流来。 夏大军、周旺他们几个下河挖泥的先洗,几个人脚往热水里一泡,先是一个个烫得嘴直歪,然后就是一个个的叫舒服。 等这几人洗完,陆四又去换了桶水来,没一会众人就陆续洗完脚。 陆四这边拿毛巾刚把脚擦干净,就见周旺把自已从家里带来的另一套干净衣服换上了。 “周二,你又去玩了?”夏大军坐在被窝里看着周旺。 蒋魁闷声道:“有什么好赌的,赢了是欢喜,输得了呢?不赌就是赢。” “晓得呢,我不赌,就是去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周旺吱唔两声穿上鞋子走出了木棚。 陆文亮本想叫住他的,但他又不是周旺的长辈不好说人家。 陆四暗暗摇头,这个周二哥不知道哪来的赌瘾,打王四他们赌局开起来的第一天就过去赌了。天天如此,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也不知这家伙是输还是赢。 等周旺出去后,蒋魁突然道:“周二怕是输的不轻呢。” “怎么了?” 说话的是家住周旺家对面的甘秉良,年纪和陆四相差不大,不过胆子特别的小,人唤“二毛”。 陆四印象中他和广远十几岁时就打过这甘二毛,原因是广远说要娶人家姐姐做婆娘,二毛就说广远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把个广远气的喊上老爷一块揍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甘二毛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竟然始终没有嫁人,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老姑娘,挺稀罕的。 蒋魁抖了抖被子上的灰尘,说了句:“昨天周旺跟我借钱的,我估计他怕是输不少了。” 一边已经进了被窝的夏大军“啊”了一声:“他也跟我借过的。” “没命,这家伙怕真是输大发了,今天下午他跟我又借了30文。” “前天也跟我借的,不过我没借他。” “……” 众人七嘴八舌,那周旺竟然跟七八个人都借过钱。不用问,这小子肯定输惨了。 “都输这么多了,跟他借跟你借的还去赌,他脑子坏得了!”陆文亮有点恨铁不成钢,他是看着周旺长大的。 蒋魁道:“行了,大家不要说了,就当不晓得,反正你们也不要再借钱给他……他婆娘要知道他输这么多钱,不跟他吵才怪。” 甘二毛“嗯哪”一声:“晓得呢,回去在他婆娘面前半个字都不能提。” “算了吧,反正也不多,他能还就还,不能还就当我也去玩两把输的了。” 夏大军这人倒也洒脱,既然钱借出去了,周旺也输惨了,那再想着这钱几时能还也没意思。 乡里乡亲,又是一个村从小玩大的,为了点钱闹翻脸也没意思。只盼他周旺能收手吧,要不然窟窿越来越大,补都补不住。 众人也是纷纷唏嘘,对周旺既是同情也不同情,一个个都不知道周旺这个老实人怎么就好上赌钱的。 这人,沾嫖可以,沾上赌那败起家来可狠着咧。 说了一会,众人便陆陆续续睡下了。一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一个个都累的好像骨头散架似的,哪还有什么精力闲聊。 很快,随着夏大军的第一个呼噜响起,木棚里的呼噜声就开始起伏不定,时而雷鸣,时而号角,时而低沉,好不热闹的很。 陆四叫这帮人的呼噜声搞得脑壳大,加上来淮安都七天了却成天窝在这运河当苦力,前路一片迷茫,自然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想出去走走,天寒地冻的实在是受不了,便躺在那胡思乱想着。 一会竟是想李自成这会在想什么,一会想崇祯这会又在想什么,一会想多尔衮是不是真的偷了他嫂子……总之,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四迷迷糊糊的终于困意上头,却隐约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陆四一凛,旋即想到可能是周旺回来睡觉,但没听到对方脱衣的动静。 棚子里,除了众人呼噜声外,竟是没有别的声音。 陆四很困,他想合上眼睡觉,管周旺在干嘛。但是,总觉得不对劲,所以还是强撑着悄悄抬头看了过去。 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地上有个人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就是周旺。 这就让陆四有些疑惑了,不明白周旺不睡觉坐地上干什么? 想了想,他还是准备叫一声周旺,这时外面却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周旺,你出来一下,王四爷要和你说几句话。” 声音很熟悉,是陆小华子! 呆坐在地上的周旺听了陆小华子的声音,身子明显动了一下,却没吱声。 等了片刻,见里面没动静,外面的陆小华子声音又传了进来:“四爷说你不出来的话,他就进去了。” 闻言,周旺有些惊恐,扭头看了眼身后酣睡的众人,一脸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就在周旺刚把门带上的时候,陆四听到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似乎周旺胸口或肚子被人踢了。 “走,去那边说话!” 陆四听到了王四的声音,与上次在渡船上听到的不同,这次王四声音明显带着凶狠。 陆四眉头皱了皱,他不知道周旺是怎么得罪了王四,但这人和他是邻居,平日两家关系也好,尤其是自已身体的原主人特别喜欢周旺的儿子大宝,加上周二嫂人也不错,所以陆四迟疑再三还是从床上轻轻爬起,摸到门口捡起地上一件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他要跟着去看看,他怕周旺出事。 但不知为何,在要拉门的那瞬间,陆四却鬼使神差的将和米袋放在一起的菜刀拿在了手上。 刀,是他从家中带来的那把。 第十九章 刀,是什么样的刀 深夜的运河两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结冰那种。 出了木棚的陆四本能的将脖子往棉袄里边缩了缩,然后哈了口气四下看去。 运河上起了雾,雾气还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军每隔半里设的火堆,这让陆四的视线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们没走多远,依稀能听到动静,便将菜刀揣在背后裤腰带中,悄悄的跟了过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带到了一里多外堆积淤泥的一处鱼塘边,鱼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现在堆满淤泥。 每天都有人过来将这些淤泥运到乡下发售,因为这东西很肥田,比农家肥还好。 当然,这些淤泥也无一例外的被大户垄断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为何事叫王四带到这边来,陆四也不好露面,就蹑手蹑脚到淤堆边一棵杨树后躲着,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边好像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陆小华,其余两个因背对着陆四这边,陆四不知道是谁,猜测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爷,你放心,钱我,我肯定会还的!” 深更半夜被人带到这里,刚才还挨了王四一脚,加上王四在上冈的凶名,周旺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发抖。 “还?” 王四笑了起来,“周二,你在我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几两了吧?” “嗯。” 周旺脑袋耷拉着,心中已经后悔万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陆四这边听了也是吃惊,十几两是什么概念? 盐城县最好的水田不过才卖二两多一点一亩! 十几两相当于把周旺家几亩地全卖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够还的,说是倾家荡产一点也不为过。 这周旺,真是疯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我王四不好说话,只是你欠的实在有些多,再说你家什么条件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呐也不问你别的,就问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又怎么个还法?” 王四说完摸出烟袋,陆小华子见了忙拿火折子帮他点上,然后拿脚轻轻点了点周旺,低声道:“四爷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说。” 周旺“吱唔”道:“钱……我肯定还,但现在真没有……等开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反正四爷放心,这个钱我是肯定还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说完,他抬头有些期待的看着王四,换来的却是王四拿烟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声:“你活见鬼呢!还海子里烧灶?你他娘的烧一年灶才几个钱啊?欠我十几两再加利息,把你烧成骨头你也还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边被烟袋打到,疼得捂着自已的左眼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四爷,不打他撒,他老实人一个,让他再想想办法嘛。”陆小华子毕竟和周旺一个村,这会要不帮他说两句过不去。 “他能有个屁的办法!” 王四却是根本不理会陆小华子,随手将陆小华子推到一边,上前对着周旺又是一脚,结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办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办法?” 周旺明明个子比王四还高,可被对方拿脚顶着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动半分。 “别说我王四不帮你,和你说明了,你欠这么多钱肯定还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带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样?” 王四竟是带着微笑说的这话。 “这不行!” 周旺则是惊恐万分,王四嘴里说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陆四也是眉头皱起,这王四也真是丧尽天良的很,带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好四爷,我求求你了,钱我肯定还,你通融通融……你那个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挣扎了,却不是反抗,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头。 站在一边的陆小华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卖,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王四带来的两人中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说四哥,你也够缺德的,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闲扯的马新贵。 王四扭头望了眼马新贵,哼了一声道:“看不下去可以,钱你不要分。” 一听这话,马新贵忙咧嘴笑道:“瞎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就不要说话,” 王四扭过头看向给他磕头的周旺,“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没用,要么现在还钱,要么就让婆娘跟我出去。” 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泪都下来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顿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胁。 周旺滞了下,随后咬牙道:“四爷,我求求你,这件事真不行,欠你们的钱我回去卖地给你们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给了周旺一个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声:“仇五,教训教训他!” “嗯哪!” 被唤作仇五的打手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声。 王四听了却骂道:“你再敢喊一声,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这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仇五也是个下得了辣手的,拿脚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对方求饶同意王四的要求才会住手。 陆小华看不下去了,本着同村人的念头想上前替周旺求个情,可王四却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好闭嘴。 马新贵一脸无所谓的看着,其实如周旺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一开始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们要把人打死吗!” 陆四没办法不出去,照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伤。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陆四出现在这里,陆小华子愣住。 “你们认识?” 王四转身看了眼陆四,对陆小华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闲事,这里没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觉。” “好,” 陆小华应了声上前想要把堂弟拦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关系近,怕堂弟无端卷进来。 却没想到堂弟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周旺那边,蹲下身去将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脑袋都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在他脸上结了一道长长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伤势一时看不出,反正不轻,因为周旺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们逼人卖婆娘就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陆四缓缓起身,看着那传说中上冈一霸的王四。 王四还没说话,仇五先开口了,阴侧侧的盯着陆四干笑一声:“你晓得我们是谁啊?” “不晓得。” 陆四摇了摇头,这种人晓得不晓得都没意义,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几个月,北边过来的刘泽清、高杰两支兵马就会跟蝗虫过境似的席卷淮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随后跟进的清军则是一锤定音,将数百万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间变成只有三十余万人的小府,直到伪康熙末年才恢复过来。 不管是在明军眼里,还是清军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蝼蚁。如王四这般只会欺负百姓的油混,在那当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钱,越倒霉。 “不晓得你出什么头!” 陆四很淡然面对他眼中的死人,可对方却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当时就觉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有那么一阵晕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陆小华子虽然跟陆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总是陆家的人,见仇五竟当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顿时也火了,上前就要将仇五推到一边。 可没等他动就听后面有人愤怒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爷!” 在陆小华和一边的马新贵错愕之际,一个人影从他们面前跃过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根扁担笔直的砸在了仇五额头之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扁担也是“叭”的一下断成两截。 “狗杂种……” 仇五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拿扁担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这一幕把陆小华和马新贵他们都给吓住了。 陆广远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担脱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的? 广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看起来也是魂飞魄散的样子。 “小杂种,你敢杀人!快,快报官!”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四,惊骇之余这个老油混想到的竟是报官! 可没等他去报官,一个人影突然闪到他的身侧,然后就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连结处。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还粘着根小拇指长的菜叶。 第二十章 杀人者,陆文宗 陆四杀人了,他没有选择。 他不可能让广远叫官府捉去。 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菜刀在颤动,这让被砍的王四感受到了疼痛,同时也是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如同刚才亲眼目睹仇五被一个愣头青拿扁担砸死般。 这小子敢砍我? 这世上还有人敢杀我! 这些小崽子下手可真狠啊…… 出于本能,王四抬起右手想要将脖子上的菜刀拔出,但对面那个同样愣头青的年轻人却颤悠悠的用另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然后将砍在他脖子上的菜刀用力的向内压了压,顺着手劲向下带了带。 菜刀虽磨的锋利,但实际仍是很钝,如同剁那带粗皮的肉,有的时候必须用刀刃来回拉一下才行。 “呃……” 脖间的剧痛让王四痛苦的发出低沉声,他半张着嘴巴,呆呆的望着陆四,有气无力喃喃道:“你……敢杀我……你知道,知道我是谁吗……” 大约四五个呼吸后,陆四咽了咽喉咙,回答了王四的问题。 “你以为你是谁?” 紧接着,可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也可能是出于要做就做得彻底的念头,第一次杀人的陆四抬脚踹向王四。 “阎王也是官,你到他那报吧……对了,记住,杀人者,陆文宗!” 伴随着王四的身子向后倾倒,菜刀从他脖子中间脱出,尔后一道血箭“噗嗤”一声喷了边上震惊与一脸懵逼的马新贵一脸。 腥腥的,热乎乎的,然后是冰凉。 这天气,实在是冻得太快。 王四被破开的脖子皮肉绽放,有热气外冒的同时又结了无数血凌子、血团子,模样实在是太恐怖,以至陆四胃中有些翻江倒胃,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自已不能吐出来,他还有事要做——还有一个人! …… 爱吃猪油渣子的马新贵看到刚刚杀了王四的小子突然转身对着他,手中的菜刀还挂着一条长长的血凌子。 他意识到不妙! 果然,陆四动了,动的同时朝边上傻看着的堂哥和侄子喝了一声:“杀了这姓马的,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啊?!” 陆小华一个激灵,身为兄长的他有些迟疑,但也就是三四秒的时间,他纵身跃到马新贵身边将对方狠狠扑倒在地,一只手按着对方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去捂对方的嘴,同时右腿膝盖死死的抵在对方的大腿上。 沉浸在自已杀人恐惧中的广远也被老叔的喝声惊醒,扭头看到华大爷已经将人扑到,迅速反应过来提着手中的半截扁担冲上去就要打那姓马的脑袋。 老爷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只要没人知道,他就没有杀过人! “唔唔……” 马新贵死命的反抗着陆小华,嘴巴被捂的他脸胀得通红,叫陆小华压得也是气都快喘不上来。 等看到杀人的两个陆家人一个拿扁担,一个拿菜刀朝自已过来后,人吓得魂都快离身了。 陆家这几个崽子怎么这么毒的! 马新贵想不明白,也急了,不停的挣扎,右手几次脱出拼命捶打陆小华的脑袋,打不动就揪陆小华的头发,可陆小华这会也是发了狠,哪怕头皮被马新贵拽下一片都不肯松手。 小四子说的对,今天这事不能有活口! 他陆小华虽不是陆家的根,但也是陆家把他养大的! …… 陆四紧张的向四周看了眼,他也很慌,好在四下里除了远处堤上的火堆,没有任何动静。 马新贵是跑不掉了,他不是杀人狂,但却不能不杀马新贵,哪怕对方是里长老马的侄子。 两条人命注定这个马新贵要被灭口,否则他陆家叔侄俩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谁让现在的淮安府还没有大乱呢,那官府可还是正常运转的。 陆家三人杀人同时,坐在地上喘息的周旺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的大脑还在死机中。 “广远,快动手!” 马新贵的拼死反抗让陆小华红了眼,然而就在广远手中的扁担要砸下去时,那马新贵终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了陆小华的手,顾不得吸口气就惊慌叫了声:“别杀我,我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 单纯的广远听了这话,生生的刹住了要落下的扁担,狐疑的望着瓜皮帽子掉到一边,头发上满是淤泥的马新贵。 什么一伙的? 陆小华也是一愣,就这么个愣神叫马新贵逮住了机会,猛的张嘴在陆小华手上一咬,疼得陆小华一下甩开了马新贵。 等意识到不好时,马新贵已经地上连滚三个跟头,脱离了他的控制。 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这个马新贵却没有就此往大堤跑,也没有喊人救命,反而一边呼呼的喘着气,一边对面前的陆家三人道:“我说哥几个别怕,王四死了活该,他棚里的钱我们几个分了!” 陆四却是置若罔闻,沉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可他一动,那马新贵也发狠的朝远处的军营一指:“你再动一步,我就喊了!” 这话让陆四真的停了下来,他没把握能在制伏马新贵的同时堵住他的嘴巴。 深更半夜的要是嚎一嗓子,半个运河都能听得见。 见陆四没再过来,马新贵松了口气,道:“我说的是真话,这王四我早就想弄死他了,所以我不仅不会告发你们,还会跟你们一块分王四的钱。” “有多少钱?” 陆小华下意识问道,然后就知道不妥。 “这几天他棚里赚了不少,少说也有一百多两。” 马新贵说话的同时仍是保持着高度戒备,尤其提防着手中拿菜刀的陆四。 “这些钱我们几个人分了,今天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如何?” 说完,马新贵又朝仍跟个痴子似的周旺一指,“他的债也不用还了。” 陆小华听的很是动心,一百多两啊,他替王四打下手混饭吃,一年顶多从王四手里得个三四两,就这还得跟个孙子似的巴结王四。现在却能分到二三十两,王四又死了,回上冈后他自已都能开棚了。 “老爷?” 广远这孩子没啥想法,老爷说啥他就干啥。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能放过你,两条人命,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陆四不相信马新贵,他不会给自已留下任何祸患。 “小子,现在你杀不了我!……就算你能把我杀了,这里三具尸体,你以为官府会查不出来!别忘了,你们棚子里有人知道王四找过周旺,那些府里县里的捕快再蠢也会查出是你们干的!到时候你们以为你们能跑得了?” 马新贵笃定他死不了,他知道对方也害怕他大喊救命,更重要的是他们没办法把屁股擦干净。 广远“啊”了一声:“对,老爷,我爹和蒋大爷他们知道我来找你。” “你真不会告发我们?” 陆小华本来就没杀人,再被马新贵这么一说,自然就更不想沾上人命了。 “我马新贵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小华子,现在王四死了,仇五也死了,以后你要自已干,我马新贵撑你,别的地方不敢说,上冈这一片你就是数得上号的人物!” 马新贵这家伙倒是懂得分化,几句话一说,再给陆小华描绘出个好前景来,还真让陆小华大为心动。 陆四见状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在考虑马新贵所言值不值得信。 毕竟事关他和广远的性命,疏忽不得。 正思索着时,身后的周旺突然“啊啊”两声,陆四一惊,回头看去,也是吓了一跳——那个被广远用扁担砸死的仇五竟然又站了起来! 诈尸?! 陆小华他们也吃了一惊,愣愣的望着正在揉脑袋的仇五,很快意识到这家伙不是诈尸,而是没死! “妈的,小狗崽子敢拿扁担砸老子,老子弄不死你!” 仇五真没死,他是被打晕过去,现在则是被冻醒了的。只不过,他的前额明显凹进去一截,看上去就好像少了一块头骨似的。 不过很快仇五也愣住了,他看到了地上的王四尸体。 “四哥?” 还有些昏沉沉的仇五没搞清楚状况时,耳畔就听有人说了句:“快弄死他!” 动手的竟是马新贵,他从广远手中一把抢过扁担飞步上前,就照傻愣着的仇五脑袋重重一下。 这一下,把仇五砸得是眼冒金星,本来就没平衡好的身子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可这人脑袋真是结实,竟然还是没死,反是张大嘴巴吃惊的问马新贵:“你打我做什么?” “我……” 马新贵看了眼手中的扁担,“叭”的一下对着仇五的脸就来了一下。 仇五就跟断头的蛇一般身子一下蜷了起来,疼得喊了一声,陆四一慌忙要上前用菜刀结果这家伙。 周旺却扑了上来,一手死命的勒着仇五的脖子,任凭仇五怎么踢打双脚也不松手。 直到仇五的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要爆出来,整个人也不再动弹时,周旺才缓缓的松开了右臂,然后一下又瘫软在地。 脸上竟满是泪水。 马新贵看了眼周旺,拿扁担捅了捅仇五的脸,又不放心蹲下去探了对方的鼻息,方才出了口气,抬头对陆四三人道:“哥几个,这下我们是一伙的吧?” 第二十一章 淤泥埋尸 官兵裹夫 陆四认可了马新贵,这家伙确实不会出卖他们,但他也没就此将马新贵当成“一伙的”。 怎么看,这马新贵也不是个刚杀人的雏,就刚才的果断和狠辣劲,弄不好这小子手上有过人命。 这种人,还是离的远些好。 陆四可不想哪天叫这人给当了垫脚石,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这马新贵倒也有胆识,刚才面对陆家三人“行凶”时的表现,还是让陆四刮目相看的。 这世间,总不缺亡命徒。 只是,王四、仇五两人的尸体怎么办? 眼下是什么时辰,陆四不知道,但估计离天亮不会太远。要是不赶紧处理尸体,天一亮就等着被人发现吧。 两具尸体不是两个小石子,随手往河里一扔就沉下去的,往哪里藏是个大问题。 运河绝不是抛尸的好去处,莫说正在清淤,铁龙爪随便就能勾出来,就说让那尸体如何不浮上来就是个大难题。 剁了分解,陆四还没这狠劲。 说一千道一万,他骨子里还是个良民,要不是怕广远叫官府捉去,他不可能动手杀王四的。 至少,现在没有杀人的冲动。 带刀出来,也仅仅是为了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能够自保而矣。 最终,还是马新贵出的主意,他让几人合力将王、仇二人的尸体抬到淤泥堆中央,然后让周旺去找两把铁锹来。 “动作快些,别惊动人,取了就来!” 周旺却没立即就去,而是朝陆四看了眼,后者点了点头后他才“噢”了一声,默默去住的木棚取铁锹了。 广远这孩子却挠了挠头道:“埋这怕是不行,天亮后当地人会过来运淤泥的,到时挖出来怎么办?” “这么多淤泥,他们要运到什么时候?尸体埋在中间,我看没半个月当地人不知道里面埋着人。” 马新贵说着探身在王四和仇五翻来翻去,却不是为了搜刮二人身上的钱财,而是将二人随身带的户贴给拿走。 此人果然有心,且是个老手。 陆四暗自警惕,至于埋尸淤泥堆这个法子他没意见,别说半个月后尸体才会被人发现,就是七八天也够了。 宋五说过,再干几天这工程差不多就结束了,到时河工返乡撤的干干净净,工地上突然冒出两具死尸来,够官府那些捕快们忙活的。 这年头可没什么监控,也没什么指纹,想要核对两具死尸的身份虽说不及登天之难,但也绝对能让那帮捕快跟群瞎子似的先转几个月圈。 几个月后,还有官府吗? 还有王法吗? …… 周旺将铁锹取来后,广远和他便开始挖那冻得冰硬的淤泥堆。挖了没一会,陆小华换下周旺,因为周旺先前被仇五打的太狠,身上有内伤。 几人合力之下终是挖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多深的大坑,马新贵跳下去看了看说可以了,众人便将王四和仇五的尸体扔了下去,又将刚才挖出的淤泥再堆了回去。 广远不放心,在埋尸处跳了一会,看脚下压得结结实实的才算安了心。 周旺和陆小华则累的坐在地上休息,二人刚才挖坑的时候还不如何,这会尸体埋了反而都有些心跳加速。 “拿着,” 马新贵将刚才从王四、仇五身上摸出来的散碎银子和一些铜钱丢给了陆小华,那两张户贴则蹲在一避风处摸出火折子给烧了。 这下就是查无可查了。 见陆小华望着埋尸地有些发呆,马新贵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别说官府一时半会不知道这里死了人,就算知道了也没事。” 陆小华一愣:“怎么?” 马新贵没答陆小华,反而看向边上的周旺,问他:“你知道王四为什么逼你?” 周旺一怔,摇了摇头。 陆四扭头看向马新贵,王四今天的确过份了。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人家既然答应回家卖地还钱,你王四也不至于非要拉人家老婆出去卖啊。 说到底,干赌局放利子的图的是财,不是图人家破人亡的。只要有钱收,哪个愣种会往死里逼人? 要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 陆四朝周旺瞄了眼,这个周二哥先前的表现似乎连兔子都不如,还好,在最后关头总算硬气了一把,没让人彻底对他失望。 陆小华也奇怪这事,印象中能让王四这么干的是那些已经输得倾家荡产,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还债的,这才拉人妻女,而周旺显然不属于这类。 “你们都不知道吧,实话告诉你们,他王四这么干是缺德的冒烟,他是根本不指着周旺还钱……” 说到这,马新贵却突然闭嘴不语,然后扭头朝陆四看了看,道:“等会你们跟我去王四的棚里取银子,大家分了之后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为什么?”问话的是陆小华。 “我们不能走的,公家还要我们挑河呢,现在回去公家要罚我们的。” 广远摇了摇头,要是杀人的事发了,他说不定能和老爷立即逃走,可现在这事发不了,他干什么要跑? 跑了,才是做贼心虚呢。 到时候尸体被挖出来,官府一查谁跑了,他不就完蛋了么。 “挑河?” 马新贵“嗤”了一声,白了眼憨憨的广远,“你知道个屁,再挑下去你们小命就都没了!”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陆四觉得不对劲,马新贵一定知道些什么。 “新贵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要是的话,大家现在是一伙的就告诉我们吧。”陆小华也紧张起来。 “这个嘛,” 马新贵想了想,咧嘴道:“行,反正咱哥几个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看在你们替我弄死王四的份上,我就再帮你们一次……不过这事只能你们几个知道,千万别传出去,要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到底什么事,说得这么悬乎?”陆小华紧张的都坐不住了。 陆四也是神情凝重,这马新贵是里长老马的侄子,平日里与王四他们和县里的人、守堤的兵打得火热,所以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再结合王四没理由的往死里逼周旺,马新贵所说的恐怕真是件很严重的事。 “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四的语气并不重,但他手里那把结着血霜的菜刀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马新贵也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也知眼面前这陆家的小崽子毒的很,便直说道: “守堤的官兵要把你们这些河工拉到北边当夫子……这些个兵可不是我们本地人,所以给他们当夫子有什么下场,你们自己去悟,反正我听说十个里面能活一个就是祖坟冒烟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想活命的赶紧走,迟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第二十二章 夫子炮灰 何去何从 “你这消息听谁说的?不可能,我们是来挑河的,他们凭什么拉咱们的夫子啊!” 周旺叫马新贵说的这事再次给吓着了。 “我看没这回事,守堤的那些军爷看着挺好,怎么突然就要拉咱们当夫子?” 陆小华子也有些不相信。 他跟王四和堤上那些兵打过交道,虽说看着凶,但赌起钱来也爽快,从不赖账,跟他们也称兄道弟,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祸祸他们的样子。 “老爷,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真的话,咱们是不是就回不了家了?” 广远曾听宋五说过有官兵拉人当夫子的事,不过他以为当夫子顶多就是替官兵搬搬东西,帮他们喂喂马,端端水、做做饭之类的杂务,就跟给人打短工似的,时间到了就放回来,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但马新贵说给官兵当夫子是九死一生,这就有点吓着广远了。 陆四却知道马新贵说的没错,这年头无论是叫官兵还是叫流寇拉去当夫子,都注定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因为不管是官兵,还是流寇,他们在打仗的时候都会把夫子用在第一线,是谓以人命去消耗对手的弹药箭枝,或以人命去填平对手的堑沟。甚至,还会在缺粮的情况下以夫子为食物,如那位已经降了清的祖大寿。 夫子不是人,他们甚至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是炮灰,只是一群被用刀枪驱赶的牲畜。 极少数的夫子会幸运的存活下来,然后他们就会被称为精兵。 精兵的定义在这个时代其实很简单——别人死了,你还活着,你就是精兵! 如果真如马新贵所言,守河的这支官军要将他们几万河工裹去当夫子,那陆四敢断言,这些河工的家里怕是十有八九都要戴丧了。 陆四曾想过叫新来的淮扬巡抚拉了壮丁当兵,因为这说不定是他的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的前提是淮扬巡抚募兵,而非是叫外地来的兵拉了夫子。 当兵和夫子可是两回事。 家乡的兵和客兵更是两码事。 要在淮扬巡抚衙门和北边来的不知名军队选一个,陆四肯定毫不犹豫选前者。 前者还算家乡父母官,后者,虎狼也! 明末军纪败坏之罪魁祸首就是客兵。 显然,运河上这支监军就是客兵。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守堤的官军是谁的兵马你知道吗?” 陆四必须要搞清楚消息的真假,也急于知道运河上这支打着“金”字标旗的军队究竟是谁在统领。 马新贵瞥了眼陆四,有些郁闷:“你不信我说的?”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一些。” 陆四向前近了一步,“有些事,知道一点和知道所有可不一样,好比你们棚里摇骰子,一颗骰子决定不了输赢,得全开了才知道。” “有道理,” 盯着表情凝重的陆四看了几个呼吸,马新贵“嘿”了一声:“那好,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统统告诉你。” …… 按马新贵的说法,王四有个表弟叫赵三喜,几年前在镇上失手把人打成重伤,害怕官府抓他做牢吓的连夜跑了。 结果这小子在北边的河南要了一年饭后不知怎么的就当了官军,因为打起仗来不要命,被上面的将领看中收在身边当了亲兵,还给改了个名字叫赵忠义。再后来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受漕运总督所召带兵来了淮安防河,他便也跟着过来,算是回老家了吧。 听到这里,陆四打断了马新贵,问道:“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是不是姓金?” “好像是,” 马新贵侧头想了想,“对,听王四说他表弟跟着的是一个叫金声恒的将军。” “果然是他。” 陆四自言一句,同时心下暗凛,金声恒这个人祸害百姓的程度比刘泽清还要过之,赣州屠城就是这家伙干的,杀了二十几万人。 被这家伙的兵拉去当夫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什么?” 马新贵叫陆四的反应弄得有点困惑:什么果然是他? 陆四忙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马新贵“噢”了一声,带着几分疑惑继续说道:“赵忠义那小子离家几年,知道我们盐城县的人在这出河工,便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熟人在,没想撞上他表哥王四……” 据马新贵讲,赵忠义虽离乡几年,但对家乡人也重感情,不忍心家乡人被拉去北边当炮灰,就将上面准备把运河上的河工给裹到北边当夫子的消息偷偷告诉了王四。 赵忠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能救一个算一个。他认为只要表哥王四把这个消息散出去,不能救下所有人,至少也能让老家上冈的乡亲们躲过这一劫。 “赵忠义是对得起咱们家乡人了,可他不知道他表哥王四真他娘的不是人养的!” 马新贵恨恨的“呸”了一口,“王四不但没把消息传出去,反而想你们这帮劳力反正要被官兵拉走,到时都是死在外面的多,不如在溜之前逼周旺签卖他婆娘的契书,这样能从周旺他婆娘身上把钱赚回来,要不然周旺死在外面他的钱跟谁讨呢……嘿,这黑心肠却没想到为此把命丢了,活该!” “畜生!” 想到王四逼迫自已的情形,周旺拳头紧握,死死看着脚下的淤泥,恨不得把王四再扒出来剁成肉泥才好。 “这么说来,事情是真的了。”陆四的神情从凝重变得阴沉。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有好处?” 马新贵搓了搓手哈口气,朝陆小华他们三个道:“你们也别愣着了,赶紧跟我去拿钱,然后你们想办法离开这里,迟了我怕你们走不得了。” 周旺失神的问了句:“官兵什么时候拉我们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早走早好,说不定那帮官兵等不急了天亮就要带你们走呢?” 马新贵说着就要下淤泥堆,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恐怕不仅是我们几个吧?” 马新贵回头朝陆四看了一眼,反问了他一句:“你说呢?” 第二十三章 风起运河 人都有亲朋,乱世里当兵的眼里也没有贵贱。 知道拉夫这件事的肯定不止陆四他们几个,起码老马肯定知道,马新贵这个做侄子的再坏总不能坑自家伯父吧。 粮长,可不算官。 金声恒真要裹夫,老马这个粮长也别想跑,弄不好县里的什么书办、先生一个都落不下。 纵是官又如何? 隔壁村做过知府的吴老爷不也叫刘泽清给拉了夫么,要不是他自已跑得快,这会怕早就成了大顺军的刀下亡魂了。 当然,在没到迫不得已时,这些原先“体制”内的大小头头们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的。 夫子,能当炮灰,能当牲畜,也能跟着摇旗呐喊,壮壮声势的。 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那二十几万人马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只是,如果老马知道要拉夫的事,那他为什么不透露给乡民们? 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老马也跟王四一样不顾乡亲死活呢? 陆四认为应该是前者,毕竟,这世上不重乡情的人真的没几个。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王四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他真将消息散开,恐怕就一个都走不脱了。 这不是单纯人性的考量,而是事实的决择。 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运河上的数万民工虽然是从不同府县征发过来,但几乎每个片区的河工都沾亲带故,因此一个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那样一来,恐慌就会让所有人无法再冷静。之后,就不可避免的会大乱。 尔后,恐怕没等官兵正式拉夫子,这运河上的民工就得先死一批了。 正如他陆四现在知道,他大哥文亮马上也要知道,那同一个棚里的蒋魁、夏大军他们要不要告诉? 都是一个根上出来的,用宋五的话讲,把谁扔下都没法回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所以,王四是狠了些,但他真的很聪明。 陆四不是王四,他没办法把邻居们扔下等死,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这件事还没有大规模扩散开前,争分夺秒的将人带走。 这就需要钱了。 …… 王四的赌棚开了有六七天,前后赚的现银和铜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两,另外就是外面的欠债,也就是所谓的利子。这笔放出去的利子数目可不小,单周旺这里就有十几两了。 要是没有官军拉夫子这桩事,王四的死也算解脱了一批人。用佛家的话讲,陆四是功德无量。 棚里还有两个王四的下手,不过这两人和陆小华一样算是个帮闲,就是帮着收钱发钱,倒倒茶水,吓唬人,远比不上仇五这个正牌打手。 “三爷来了啊,哎,四爷呢?” 两个正在瞌睡的下手见着马新贵和陆小华领了三个陌生人进来,王四和仇五又不在,不禁都有些奇怪。 “县里有个大局,四爷过去陪了,叫我们先回来。”陆小华的说辞是刚才和马新贵商量过的。 “行了,没你们什么事,都去睡吧,一个个的眼皮子都撑不开了。” 马新贵示意那两个打下手去住的棚子睡觉,他平时跟王四称兄道弟,说话还是挺有用的。 王四陪县里人赌钱是常事,两个下手也没怀疑,“噢”了一声求之不得的便去睡觉了。 “在里面,” 马新贵朝陆小华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用布隔开的里间,在一堆草丛中扒了一会摸出一只小箱抱到了赌桌上。 马新贵拿着从王四尸体上摸到的钥匙打开铁锁,将里面的碎银铜子倒在桌上,也没细数,拿右手拨拉了几下就给分成了五堆。 这是把周旺也算了一份。 “自已拿,多了少了就这样。”马新贵顺手将看着比较多的那堆划拉进自己的钱袋。 他倒是一点不客气的很。 陆小华见状也划拉走一堆,周旺迟疑了下也取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广远却将剩下的两堆合在一块,然后找了块棚里的破布包了塞在陆四手里,道:“老爷,钱你拿着,我怕丢。” 陆四点了点头,问马新贵:“你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就走,不走的话心里不踏实,说实话,打王四死后我这眼皮子就一直跳。” 说完,马新贵一拍陆小华,问他:“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家里人一起?” “这……” 陆小华有些犹豫。 “二哥,你跟他一起走吧,我们去找文亮哥。”陆四说了句。 “老爷,公家肯放我们走吗?”广远有些担心这个问题。 马新贵听了有些好笑,对广远道:“你老爷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啊。”广远不假思索。 “钱能干什么?” “啊?” 广远还真没明白什么意思,陆四则晓得马新贵这是让他拿钱买路,而这也正是他要钱的原因。 官兵拉夫这件事肯定还局限在少数人知道,淮安府县这边晓得的人估计也不多,加之清淤工程还没有结束,金声恒的人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拉走。 毕竟,漕运这块对北京的朝廷也好,对金声恒他们这些败兵也好,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只要北京一天没有沦陷,江南的漕粮就要经运河北运,如此金声恒他们随便劫上一批也能撑一段时间。还有他们也总要给新来的淮扬巡抚面子,工程干完再裹人,至少能有个交待。 因此,理论上陆四他们现在是可以花钱提前回家的,理由随便编个就好,诸如病了,诸如家里老人去世了什么的。 “走吧,你兄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的。” 马新贵叫了一声陆小华,后者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对陆四道:“你们也要快,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等回家我这还有一份呢。”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在大事上是不含糊的。 马新贵带着陆小华离开后,陆四便让广远、周旺跟他回去。路上陆四问广远怎么出来的。 “我听到华大爷的声音,也听到你出去了,怕你们出什么事就也跟了过去。” 寒风冻得厉害,广远将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子中。这孩子倒是对刚才杀人的事不害怕了。 陆四问他:“你爷不知道吧?” “不知道。” 广远摇了摇头。 前边的周旺突然停下脚步,将自已装钱的布袋递到陆四手中:“这钱你都拿着……咱们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去。” “你先拿着,万一不够再说。” 陆四没要叫周旺先收着,他现在头疼的是怎么一次性能让十七人同时回去。 他想到了宋五,这件事如果由他出面去办可能要好些,但宋五这会不知道在哪,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把事情跟棚子里的人说透,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并且还要阻止他们把这事跟其他人说。 要不然统统晓得,结局还是个大乱。 走了有二里多路,陆四三人到了他们住的木棚,却看到他大哥陆文亮还有蒋魁、夏大军三人站在外面。 “深更半夜的你们去哪了!” 找了好多地方不见弟弟和儿子的陆文亮急得是满头大汗,叫冷风一吹头上都结冰霜了。 蒋魁和夏大军看样子是帮陆文亮也找了好久,站在寒风里冻得都是直缩脖子。 “大哥,我们……” 陆四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一声尖叫。 “快跑啊,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撕破了运河两岸的寂静,也把陆文亮他们吓了一跳。 陆四也是心中猛的一跳:这声音?是马新贵! 第二十四章 宁杀一万,不乱数万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的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二十五章 时势如何造英雄 敲锣的是陆四! 从马新贵喊出第一声再到第一座木棚点燃,用时很短,就好像记忆中闪过的一个片段。 等到风使火势已如龙时,陆四他们眼前的运河东岸已是浓烟四起,乱成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走火了!” “啊?官……官兵在杀……在杀人!” “亲娘老子啊,到底怎么了哇!” “……” 屋内的人早已都走了出来,一个个呆呆的望着前方。胆子比较小的甘二毛半倚在木棚上,他的腿有些站不住,吓得。 陆文亮和蒋魁他们也叫这一幕吓的不轻,几个人跟个木头一样傻傻的站着,傻傻的看着。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个问号:到底出什么事了? 广远倒还镇定,他轻轻推了推也在发怔的陆四,低声问道:“老爷,刚才是那个人在叫吗?” “嗯。” 陆四肯定刚才叫嚷官兵杀人的就是马新贵那家伙,但他现在被眼前的景像弄懵了,他不知道马新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官兵又为何杀人。 就算是金声恒的兵提前拉夫子,也不可能在夜里拉,更不可能拉都不动直接动手杀人啊! 他们要的是活的夫子,而不是死人! 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哪怕是荒诞的、可笑的、残暴的、蛮不讲理的。 陆四实在想不出理由,他真的困惑。 眼前这一片火海,这一团乱象,以及那恍若地狱传出的哀号都在深深的刺激着他的感观。 他见过人山人海,见过人头攒动,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壮观景象,见过杀猪宰羊,甚至亲手杀过人,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幕——杀人,活生生的杀人,将人当草包一样肆意砍杀的杀人! 远处一座正在燃烧的木棚前,几个手提长刀的士兵正在疯狂砍杀着十几个跪地求饶的河工。 陆四看不清那些求饶河工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极度恐惧,这是人的天性。 他看到一个河工为了护住脖子本能的抬起右臂挡刀,结果右臂被一下切断,半折连着骨筋垂落在地。 那个河工疼的抱住自已的断臂在地上扑通翻滚,哀号,然而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同伴都被砍死了,没有一个反抗,也没有一个起身逃跑的。 而他就那么在地上滚,在哀号,然后被倒下的木棚掩埋,继续燃烧。 这一幕不止陆四一个人看到,蒋魁看到了,夏大军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他们就好像同时被人拿针刺了似的,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从内到外透着冰凉。 …… 骚乱并没有放过河岸边任何一处,老天爷也似乎不想放过这些可怜的河工,风陡然停了。 运河上的雾气向岸边扩散的速度远不及那呛人的浓烟。 烟味和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以及救命哀号声终于让陆四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多想就一把拽住广远,然后对身后的众人叫了一声:“快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骚乱,而是一场堪比营啸的炸营。 无论是河工这一方,还是官兵那一方,除非死尸遍地,否则这场混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波及的范围也将越来越大,所涉及的人群也不仅仅是这盐城县的上万河工,还将会是山阳县、宝应县、高邮州…… 几万在运河挑泥的淮扬民夫将会全部参与进来! 他们在极度恐惧的情形下,为了求生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会将淮安府城变成废墟! 谁也无法阻止。 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 陆四相信,不管金声恒的兵是不是要屠杀河工,随着这大乱一起,运河上的几万河工人人都会深信是官兵要杀他们! 谁都不想死! 反抗必然会发生。 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一幕太多。 也许,这就是时势。 但陆四不敢要这个机会,不想成为这个时势造就的英雄。 他很清楚,没有人能在偶然性的事件中主导事件发展,进而成为一个群体的领袖。 陈胜吴广学了狐狸叫,张角有《太平要术》,绿林有威望深重的二王兄弟,红巾军有韩山童埋了独眼人,李自成有“十八子主神器”,太平军有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他陆文宗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必须走。 再不走的话,浓烟就会瞬间笼罩此地; 再不走的话,那跟无头苍蝇乱窜的河工们就会将他们也裹进去; 再不走的话,那些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的官兵就会来到他们面前! “快走,跟我走!” 陆四几乎是炸嗓子在嘶吼,他没有时间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必须马上走。 “啊?走,快走!” 蒋魁醒悟过来,拉着陆文亮就紧跟在陆四身后。其余人见状,哪还敢留在这里,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也跟着逃。 夏大军是最后一个转身的,和前面的人只顾跑不一样,他将挖泥的铁锹拿在了手中。 他可不想跟刚才那些被砍死的河工一样不反抗。 纵是死,也要铲掉一个脑袋! …… 随着骚乱的快速蔓延,随着官兵的胡乱杀人,很快就有反抗声传了过来。 不甘丧命的河工们终于有人迸发出了心底的勇气,抄起扁担和官兵拼命了! 一个人反抗就会有第二个人反抗。 越来越多的河工反抗了,他们的反抗让杀人不眨眼的官兵有些慌乱,也让运河东岸变得更加混乱。 陆四一行人不断的在工地中穿梭,陆四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他只知道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跑。 浓烟也是越来越大,雾气也是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已经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影。 “上船,到船上去!” 陆四想到了运河,想到了河边的清淤船。 蒋魁叫烟呛的猛咳了一声:“听小四子的,快到河边去!” “走,走,快走!” 一行人忍着眼中的不适和泪水,捂着口鼻他拉你,你拽他的跌跌跄跄往河边摸去。 还没到河边他们就被一群南边过来的人群冲乱了,混乱中陆广远看到了人群中披头散发的陆小华,他忙叫喊了起来。 陆小华子显是被吓的不轻,面无人色的从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大哥文亮的手,直喘道:“哥,快逃,官兵要把我们都杀了!” “啊,逃,逃……”陆文亮也怕的很,手直抖。 陆四则是一个箭步猛的抓住陆小华的肩膀,喝道:“二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马新贵!……是马新贵放的火,也是他乱叫官兵杀人的!” 陆小华惊魂未定。 第二十六章 活命者随我来! “他疯了!” 陆四骇然。 “不是,马新贵说……他说官兵不让我们走,要是不把大家伙煽动起来,不让这里乱起来,大家伙一个都别想跑,咳咳……”陆小华被烟呛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 陆四再次愣住:眼前这地狱场景都是那个猪油渣搞出来的! 这王八蛋是吃了疯药么? 他不知道这会死多少人吗! 这刻,陆四是真后悔放过了马新贵。 他宁愿带着广远逃到外地去,哪怕是去投即将败亡的大顺军,也比亲眼看着这成千上万的大活人马上变成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好。 “他人呢!” 陆四想亲手拿菜刀砍了那猪油渣。 “我不知道!” 陆小华最后见到马新贵的时候,那小子正到处放火,并且大声叫喊着官兵要杀光河工,结果河工们被他吓得大乱,再之后那些官兵就开始疯狂的杀人。 官兵也不得不杀,事态的发展脱离了他们的控制。黑夜之中,突然成千上万的人乱起来,手里有刀的兵骨子里也是惧的。 镇压是必然的选择,刀一旦见血,屠杀也就不可避免。 “操!” 陆四爆了粗口。 陆文亮听的一头雾水,但也来不及问两个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不远处有一群人正在拼命的往河边跑,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官兵在追砍。 不时有落在后面的河工被官兵追上砍倒在地,那些官兵跟疯子似的都不听河工们讨饶一句直接挥刀落下。 显然,这些兵早已习惯这样干。 “快去抢船!” 陆四惊醒,知道河边有船的不止他这么一个聪明人。他们再耽搁下去,恐怕只能跳进那冰冻的运河了。 “抢船!” 蒋魁也意识到了船只重要性,他一拽陆文亮,二人当先朝河畔冲去。 “快去啊!你们想留在这等死啊!” 夏大军拿铁锹一拍甘二毛的屁股,连吼带骂带着这帮乡亲跟了上去。 浓烟和大雾中众人不知道河畔现在什么情况,但耳畔传来的惊叫声提醒他们刻不容缓。 没有人想死! 越接近河畔,人就越多,到处都是人群,隐约还能看见有人直接“扑通”跳下河,不要命的往对岸游。 “快撑船,快撑船啊!” “等等我,让我们上去!” “……” 已经有人抢到船了,可是这些人被官兵的残暴吓坏了,竟然不顾还在岸上的邻居,甚至是亲朋好友,抢过竹篙就将清淤船往河中央推去。 这让岸上的人更加疯狂,咒骂声、乞求声、以及后面的求饶声彼此交织。 “船,船,船在哪……” 陆文亮呆呆的望着前面混乱的人群,蒋魁也停了下来,他们过不去。 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 陆四也静止了,他知道他们抢不到船,除非他们将面前的人杀光。 但这不可能。 “回去!” 陆四没有选择跳河,水太冷了,大家又都穿着棉袄,一旦下水瞬间就会加大负重,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游到对岸去。 “回,回去!” 蒋魁清醒过来,拉着陆文亮就要往回路走,可身子刚转过去,他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在他们来路方向的烟雾中,突然闪出十几个拿刀的身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那帮拿刀的毫不迟疑就冲了过来。 “这里有反贼!” “上头有令,杀光反贼!” 官兵根本不管前面的是良民还是反贼,提刀就砍。 “别杀我,我是好人,不是反贼……啊!” 陆四听到了一声惨叫,难受眯着眼的他看到跟他住一个棚的河工钱大倒在了地上。 又是几声惨叫,不知道是谁被官兵杀了。 “杀人了,杀人了……” 甘二毛双腿发麻,愣愣的都不知道跑,边上的夏大军一脚将他踹到了边上。 其它方向被官兵追赶的几股人群同时朝着陆四他们所在跑了过来,在官兵和人群的双重作用下,陆四他们被冲散。 “爷,老爷!” 广远在烟雾中大叫,他不知道他爹在哪,也不知道他老叔在哪,这孩子急得都快哭了,殊不知危险正向他靠近。 一个官兵平端着长矛向广远接近,他要捅死这个反贼。 “广远,快躲开!” 陆四看到了侄子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个想要取他侄子性命的官兵。他疯了似的随手抓起一块淤泥朝那官兵砸了过去,然后不要命的扑了上去。就如同广远从黑暗中冒出拿着扁担毫不迟疑砸在仇五脑袋上一般。 淤泥块冻得很结实,一下就砸在了那个官兵的脸上,疼得对方连骂几声。而此时陆四已经扑到他的跟前,并且一只手抓住了那官兵的长矛。 “找死!” 持矛的官兵猛的将长矛向左侧横扫过去,强力使得陆四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但他的一只手仍是死死抓着长矛,另一只手则是胡乱的向着跟前挥砍。 “噗嗤”一声,陆四的手腕明显被一震,似乎菜刀砍在了石头上,然后就见到那官兵松手脱开了长矛,痛的一下大喊起来。 并且本能的想要抬腿,然而他的腿没能抬起,反而刚才找死的身影又抓住了他另一只脚,然后狠狠将他拖倒在地。 “救命!” 那官兵“扑通”倒地时下意识向同伴求救,但下一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看到有个身影正在拿着菜刀朝他受伤的右腿狠狠剁去。 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喷了陆四一脸,几块碎骨渣子甚至飞射到他的嘴里。 菜刀卷刃了,豁得不能再豁。 断腿的官兵晕死过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睁开眼。 “老爷!” 广远扑到陆四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 “别哭!” 陆四一把推开侄子,向四周看去,烟雾中什么声音都有,就是不知道陆文亮和蒋魁他们在哪。 附近有人被杀,也有人在反抗。 “去找你爷!” 陆四将那官兵的长矛丢在广远手中,自已还是拎着那把卷了刃的菜刀。然而四下里早已乱成一片,烟雾又让可视距离不足一两丈,他们到哪里找人。 人,还在不在? “老爷,我爷他们是不是叫官兵害了……”广远拿着长矛颤抖的望着四周,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 陆四不知道怎么和广远说,但他知道自已必须做点什么。 “走!” 陆四拉了把广远,让他跟紧自已。 叔侄二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只能凭借耳畔传来的声音去辨别里面有没有熟悉的人。 附近的官兵越来越多,想是坐镇此处的将领已经开始全力调兵镇压。 各处的反抗也越来越多,这对于陆四他们是件好事,至少有人正在用牺牲为其余的人争取时间。 “咣!” 陆四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很清脆的声音。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但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又回头将那东西捡到了手上。 是铜锣,公家管事的用来宣布上工、放工的铜锣。 四下里扫了眼后,陆四将手中的菜刀往铜锣上砸去,“咣咣咣咣”声中,伴随着他的吼声:“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第二十七章 不想死的跟我上 赶来镇压河工的官兵越来越多,通往外界的道路说不定已经被封死,陆四不想死的话,只能搏。 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聚在一起,因为个体反抗的力量永远比不上集体反抗的力量。 哪怕最后的结果仍是死,也总比那窝窝囊囊死来得痛快。 人就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陆四再次吼了一声,同时将铜锣敲得更响。 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哪怕是官兵。 他没有别的选择。 清脆而又响亮的锣声瞬间穿过浓烟和大雾,响彻在慌乱惊恐的河工耳边,很多人下意识的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广远被老叔的举动吓了一跳,却立即开口叫喊起来:“听到的快过来啊!跟我老爷走能活命!” 同时将手中的长矛端起,警惕的在四周环视,生怕跟刚才一样叫官兵摸近了都不知道。 “听到了!” 远处真的有人回应,声音很熟悉,竟是那个村里帮人抬尸体的夏大军。 此时的夏大军、甘二毛几人和一群被官兵撵过来的河工被堵在了两座木棚间,面对官兵的胡乱杀人,面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乡,夏大军没有选择乱窜,更没有选择等死,而是操起铁锹勇敢的反抗了。 也不知是他的身手好还是运气好,一个接连砍倒三个河工的官兵竟被他的铁锹削掉了半边脸。 在夏大军的带动下,甘二毛等人也在用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奋力反抗着。 那些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武器,只是扁担、木板、水桶,甚至是泥块和竹筐。 虽然他们的反抗看起来很可笑,很多人只是胡乱的拿东西乱舞,根本对官兵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却让正在疯狂杀人的官兵不得不停手,因为他们发现反抗的人正在变多,并且他们开始有了伤亡。 这些金声恒的部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清楚一旦被人数远比他们多得多的河工淹没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那几个官兵彼此招呼了一声放弃了对夏大军等人的屠杀,转而向最近的同伴靠拢。 他们不是就此收手,而是重新聚合力量,等他们的人数聚集到一定程度后,这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官兵才不会畏惧河工这帮乌合之众。 “快去,快到小四子那边去!” 面前的官兵消失在烟雾中后,夏大军连忙拽着拿竹筐“啊啊”乱叫的甘二毛往锣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其余的人想都不想也跟着一起跑了过去。不止夏大军他们一伙人,还有很多人都在朝陆四所在的方向涌去。 此刻的锣声对于极度恐惧的河工而言,无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上冈陆文宗这个名字也一下子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活命,河工们都想找到他! 这就是人心,更是人性。 …… 最先汇聚到陆四身边的是他附近的几十个河工,其中有两个是刚才被冲散的同村河工。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泣,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定定的望着敲锣的陆四。 “找家伙,跟官兵拼了!” 陆四将铜锣丢给身边一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扔给了同村的一个河工。 “啊,对,找家伙,大伙跟狗日的官兵拼了!” 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众人忙四下乱找起来,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捡了起来,甚至是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板都拿上了。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剪刀。 “走,跟着我!” “敲锣,不要停!” 陆四必须行动了,他拿着卷刃的菜刀走在最前面,几十号拿着各式工具的河工们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无一不害怕,但却死死的跟着。 锣声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与此同时,被锣声吸引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几十人很快就达到了上百人,铁锹也有十几把。 队伍仍在壮大,有些人也意识到壮大队伍的重要性,便开始呼喊四围的人赶紧聚过来。 夏大军一行人也找了过来,看到陆四手里拿着的是把菜刀后,他将从被他削去半边脸官兵手中抢来的长刀递了过来。他还有一把铁锹。 陆四也不客气,接过刀在手就朝众人吼了一声:“都跟着我和官兵拼了,只要我陆文宗不死就带你们回家!” “好,小四子有种,就应该和狗娘养的官兵拼了!” 蒋魁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广远这孩子一下子就激动的冲了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爷!” 广远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陆文亮也在落泪,要不是听到堂弟的声音,他还以为儿子已经叫官兵杀了。 见大哥他们还活着,陆四也松了口气。 “广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蒋魁拉着陆家父子俩向陆四走去,“小四子,往哪冲!” “那边,杀出去!” 陆四提刀向东边走去。 “干了!” 夏大军唾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擦,拎起铁锹走到了陆四旁边。 众人见状,哪有不跟上的,几百人的队伍就跟着铜锣声毅无反顾的朝东边走去。 敲锣的那个乡民手都软了,但锣声却是始终不停。 附近几乎所有的河工都在朝陆四他们这个方向跑来,运河岸边那些没能抢到船的河工也在掉头。 浓烟和大雾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却挡不住那清脆而急促的锣声。 官兵也被锣声吸引了,在发现那些原本乱窜的“反贼”们都叫锣声给吸引到了一个方向后,他们立即意识到不能让那破锣再响下去,否则所有的河工都会被组织到一起。 “把那破锣给我砸了!” “脑袋都记功!” 带兵过来的葛国泰没有犹豫,烟雾再大他也得杀进去,要不然让那些河工跟着锣声往外冲,他们怎么也挡不住的。 就是杀,也杀不光! 最先堵在陆四他们面前的不是葛国泰的人,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带领的几十名手下。 “拦住他们!” 络腮胡子一声令下,手下几十名士兵立即提刀向着对面杀了过去。 不是所有汇聚过来的河工都有血性的,看到官兵杀过来后,人群中竟有十几个人吓的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后面跑了。 他们这一跑让临时被锣声聚集起来的队伍一下骚乱起来。 “别跑啊,回来,快回来!” 蒋魁急得叫了起来。 陆四却看都不看那些逃跑的人,只将长刀朝前一指,吼了一声:“人死吊朝天,想死的就跑,不想死的跟我上!” 第二十八章 人潮 一刀斩 人决定不了出身,也决定不了命运,但可以决定自已怎么死。 陆四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振奋人心的动员,这个节骨眼没有让他说废话的时间。 他能做的就是带头上,其它的,顾不上。 因为,他也很怕。 虽然,他已经杀了两个人。 但,对面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是几十把锋利的长刀。 如果用概率学统计的话,冲在最前面的陆四死亡机率几乎百分百。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躲过要他命的那刀,然后凭借人潮——远比对面几十人多得多的人潮将对手冲散。 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输了,就算他陆文宗还活着也没用,他把铜锣敲得再响也号召不了人,更加凝聚不了人。 赢了,不说能让这身后几百乃至更多的河工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精兵什么的,至少能让他们坚定拼下去的勇气,坚定跟他陆文宗走下去的信念,从而能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陆四不知道他死后会不会朝天,但现在他必须用双手握刀。 手,抖得很。 “日他姥姥的!” 夏大军操着铁锹和身边拿着扁担的蒋魁同时窜了出去,两个人的想法都很简单:你们不让老子活,老子就拉你们一起死! “老爷,等等我!” “爷,你要小心!” 前后两句话,广远就拿着长矛冲向了自已的老叔,他要和老叔并肩战斗,哪怕死也死在一起。 陆文亮没有拽自已的儿子,而是在儿子冲出去的瞬间也向前迈出了步伐。 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青砖。 死,陆文亮怕,但他更怕儿子死在自已前面! “大家一起上啊!我们比他们人多,怕什么!”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 周旺动了,甘二毛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动了,他们拿着各式“武器”向着挥刀过来的官兵们冲了过去。 人群,无论敌我都是从众的。 士兵从众,百姓更从众。 只要有人愿意带头,哪怕连鸡都没有杀过的百姓也会在生死关头迸发出他一生都没有过的勇气! “啊!” 河工们如潮水般涌了上去,他们大声呐喊着、咆哮着,甚至是不住的骂着脏话。 这里就是战场。 战场上只有沉默的士兵才是精兵,才能真正活到最后。 但河工们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只知道从胸腔中、从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宣泄。 这也是他们在为自已壮胆的唯一手段。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大明温顺的子民,现在,是暴民。 是官逼民反的暴民! 那个人群中唯一的妇人也拿着手中的剪刀跟随着男人们,她的脸上满是惊恐,但她的脚步却不比男人慢。 她不想死,她要回家,她还没给儿子娶媳妇呢,她要是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丈夫! …… 对面冲过来的官兵显然有些错愕,他们有想过眼前这些造反的河工会有人反抗,但更多的人却会在他们接近前自已先崩溃,然后跟先前一样在这运河东岸鬼哭狼嚎的乱窜,被他们一一追上充为自已的军功。 然而,事情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他们看到无数举着扁担、拿着铁锹,甚至是挥着竹筐的河工,大喊大叫的从烟雾中不断的冲出,不断的冲出,不知道有多少人。 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河工看向他们的眼神恍若食人的野兽,这让那几十名杀人如麻的官兵不由感到一丝骇然。 也让他们有一些熟悉——很多年前他们也这样过,只为活下去。 “杀官兵,杀官兵啊!” 铜锣声仍在持续,敲锣的人嗓子都喊到破音了,甚至还带着哭腔。 官兵带队的络腮胡子军官意识到他们有麻烦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勒令部下们退走,只能硬着头皮和疯狂涌上来的河工反贼撞到了一起。 “杀!” 军官将手中的长刀朝着最前面的一个河工砍去,那是个很年轻的河工,手里拿着一把刀,看着脸庞还有些青涩。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军官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投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危险。 当年被八大王的贼兵追了三天三夜,都不曾让他有过这感觉。 贼首? 军官的刀落下去的同时,双方的人群冲撞在了一起。 好似黄河的浪头拍在运河之上。 “啊!” 几十声惨叫同时响起,几十具身影同时倒地,混乱中只见长刀不时落下,只见扁担不时砸下,只见铁锹不时劈下,只见泥块砖石四处乱飞,只见人命被不断收割。 临时聚集的河工队伍却没有崩溃,前面没死的人在奋力和官兵搏杀着,后面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上来,咒骂着用手中的“武器”往那些该死的官兵身上打去。 陆四没有被那络腮胡子一刀带走,广远用长矛替他挡住了那军官劈落的刀。 长矛被一刀砍为两截,矛头那边落在地上,广远手中只剩半边矛杆,但他连停顿一秒都没有,握着断了的矛杆就向那军官脸上捅去。 军官没有闪躲,这种小儿科式的攻击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就在他举刀准备结果眼前那傻小子时,他的身子却被部下们往边上撞了一下。 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河工淹没了官兵,也让官兵的阵脚大乱。 陆四的想法被证明了,蚁多的确能咬死大象。 目露惧意的军官不敢再厮杀下去,要是再不冲出去那些不断从烟雾中被铜锣声吸引过来的反贼们真的会把他堆死。 他可不想成为死后还被同僚嘲笑的倒霉蛋。 军官想跑,但迟了,那个让他第一次生出无比危险的年轻人动手了。 双手持刀的陆四使尽平生的力气向那军官砍去。 一缕血柱喷向半空,一截断臂掉落于地,断臂的手掌紧握着长刀,手指都在微动。 “呃!” 军官先是呆住,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对方,等到意识他的手臂被对方砍断后,才觉万箭钻心般剧痛,疼得大喊大叫。 第二十九章 逼急了,打进淮安城! 陆四也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再次杀人感到恐惧或不适,而是他没想到手中那把长刀竟然如此锋利,全力一击之下竟能将人的臂膊一次砍断! 到底是他的力大,还是这刀质量真好? 老叔在那发怔时,广远这孩子却是“呀”的一声大叫,将那半截矛杆狠狠戳向那军官的左眼。 本就因为断臂疼痛无法自制的军官猝不及防,左眼瞬间一黑,之后便用左手拽着那插在他眼窝中的矛杆疯狂大叫。 这一幕令附近的官兵都为之惊骇,一个士兵分神之下被夏大军一锹拍在脑袋上。 没出血,没破皮,那士兵还站了三四个呼吸时间,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广远,让开!” 陆四双手举刀果断再次劈砍。 长刀狠狠的落在了那军官的脖子之上,连臂骨都能斩断的长刀直接将那军官脖子斩断,脑袋“咕噜”落地,脖上血液狂喷,断口却不是平的,而是斜的。 “杀!” 陆四一脚将军官的无头尸体踹倒。 “杀!” 广远从地上捡起军官的佩刀都不及站直就向前面的士兵捅去,那士兵慌忙要用刀去挡,可广远弓身角度太过刁钻,那兵是砍也不是,挡也不是,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同伴挡住,急得哇哇乱叫,眼睁睁的看着一把长刀向着他的肚子捅来。 这些兵是深夜紧急从营房赶来镇压河工的,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铁甲、皮甲,就是棉甲也没来得及套。 结果便是广远手中的长刀毫不费力的刺破那兵的棉衣,继而刀尖贴着那兵的肚皮破开肥油“噗嗤”钻进。 “去死吧,狗官兵!” 广远发狂的往前挺,带着他全身力量的长刀将那士兵不住的往后推。 肠断,肉烂。 “单旗死了!” 最先看到军官被杀的两个士兵如丧考妣的尖叫起来,继而二人不约而同的掉头往后。 “贼人太多,撤,快撤!” 残余的官兵终于崩溃了,他们本能的要跑,但四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河工却将他们围得死死,里三层外三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包围圈最里层的河工红着眼睛在和官兵拼命,外层的河工则是疯了般大喊大叫。 一些手中没有武器的河工直接冲上前死死抱住官兵,哪怕已经没有气了,他们的手仍是死死勒着。 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嘴里不住的往外冒着血,但他的牙却死死的咬在一个官兵的棉衣上。 那个官兵疯狂的想要甩脱这个老人,可任凭他怎么甩,那个老人的牙都咬在他的棉衣上。他想拿刀割断棉衣,但不等他的刀落,他的身上又扑来了几个河工。 或用手捶,或用牙咬,或去掐脖,或去戳眼,甚至还有人伸手去勒官兵的下身…… 疯了,都疯了。 为活而疯! 官兵们绝望而惊恐,他们所处的场景如同掉落地狱,无数厉鬼前赴后继的向他们涌来。 一个连续被河工扁担砸了几下的官兵被同伴的尸体绊倒,他不甘死在这里,不屈的用刀撑在地上想从血泊中站起来。 一个身影却如飞来般骑在了他的身上,继而那官兵的后脑勺就被什么异物狠狠重击了一下。 骑在这个官兵身上的是陆文亮,他受伤了,他的右胸下侧叫一个官兵的刀给砍到了,鲜血浸透了他的棉衣。 然而受伤的陆文亮却忍着痛跳到了那个想要站起来的官兵身上,两条腿狠狠夹在这官兵的腰上,一只手揪着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用青砖不停的击打,击打。 直到那官兵的后脑血肉模糊,直到一动不动,陆文亮才渐渐的停止了击打的动作。 他很疼,他也没有了力气。 他和身下的尸体仍缠在一起,他想大声的喘气,但他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因为他瞥见了手中那块粘满血肉的砖头。 他吓的将那块青砖扔在了地上,继而胃中翻江倒海,竟是“噗”的一下呕了出来。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有官兵已是彻底吓破了胆,失去勇气的他们本性的懦弱立时暴露出来,他们向那些刚才还被他们当成“反贼”肆意屠戮的河工讨饶了。 没有人住手。 几个河工将一个头上被罩住竹筐的官兵拽来拽去,扁担、铁锹不断的砸在这个官兵身上,活活的将他打死。 一个士兵被吓的跌倒在地,他看到一个年纪和他母亲差不多的妇人满脸是血的向他走来。 他开口求饶,但刚喊了一声,喉咙却是一痛,一把剪刀捅在了他的脖子。 到处都是残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河工们对官兵的残杀。 没有一个官兵能逃出去。 锣声还在响着,烟雾仍在弥漫,但杀戮所在却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望着地上狼藉一片的尸体,经历了疯狂的河工中终于有人再次哭了。 地上的尸体中有他的亲人,有他的邻居。 哭泣声在蔓延,直到有人骂了起来:“哭什么,都他娘的别哭,我们胜了,我们还活着!” 一只耳朵被削掉的蒋魁提着铁锹站在尸堆中。 “我们打赢官兵了,我们打赢官兵了,” 甘二毛哆嗦着,喃喃自语着,他的左手没有了,手腕处是一团结了冰的血。 “去你妈的!” 夏大军手中的铁锹早就被砍断了,他跌跌撞撞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把刀后立时开心的笑了起来:“杀人还是得用刀!” “谁是上冈陆文宗!” 人群中有个汉子喊了一声。 “是我!” 陆四向那汉子看去。 那汉子带着一帮人从人群挤出,叫道:“我是新兴场的程霖,大伙都听你的,现在怎么办!” 是啊,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官兵还有很多,远处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们不过才杀了几十个官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陆四。 上冈陆文宗的名字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这个人说他能带他们回家! 陆四看向那程霖,看向正在替父亲包扎的广远,看向蒋魁和夏大军,看向这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 “我们还要拼命!” 将刀朝南边一指,陆四咆哮起来,“运河上不止我们盐城人,还有很多人,咱们往南边冲,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就跟刚才一样,不是官兵杀我们,而是我们杀官兵!” “那样我们不就真的造反了吗?”人群中有人失声道。 “造反又如何?” 陆四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戳,“官逼民反,把我们逼急了,大家打进淮安城,叫那些老爷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第三十章 运河大暴乱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反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莫说是淮安城,就是南京城,陆四也一股脑的杀进去了! 他不是说大话,是真有打进淮安城的念头,不过前提是他能把运河上这几万河工全部鼓动起来。 挑泥的这段时间,他陆文宗可没闲着。 他观察过,监河的金声恒部兵力不是太多,并且不是集中在一处驻扎,而是根据河工分布区域分散驻扎在运河沿岸。 大致是几百人监几千到一万不等。 这就是说现在镇压盐城县河工的官兵仅是这支监河军的几分之一,兵力可能过千,但也可能只有几百人。 而河工却有上万人! 所以,只要有人勇敢的铤身而出,将这上万河工组织起来,赋予他们敢和官兵拼命的勇气,这一段驻扎的官兵不可能镇压住这场河工大反抗。 毕竟,河工不仅人数多于官兵无数倍,更有黑夜的掩护。 只要能冲破附近官兵的封堵,陆四他们就能同其它地段的河工合流,届时便是一支几万人的力量! 几万人,哪怕是乌合之众,也足以在这淮安府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连那淮左名都扬州城都要为之动荡! 干他娘的! 陆四决定了,反! 他很清楚做出这个决定的后果,说河工造反也好,说河工起义也好,不管哪一个伴随的必然是巨大破坏力。 如果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承平两百余年的淮扬地区,很有可能发展到和北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这对于社稷即将倾覆的明朝不亚于趁你病要你命,对于淮扬百姓也是飞来横祸。 可陆四没有选择,不是他要祸害家乡,而是官兵逼着他们走上这条路!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由马新贵引起,在官兵向温顺至极,向任劳任怨的河工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起屠刀,不问老弱,不问男女的大肆砍杀时,原因已然不重要。 更何况,那些官兵本来就是要拉他们到北边当炮灰! 没有任何收手的可能,也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就算现在陆四带着他身旁这上千河工坐在地上向官兵投降,等待他们的也是人头落地。 休要指望那些曾随左良玉、金声恒到处烧杀抢掠的官兵能良心发现! 谁都不想死! 没有时间了,陆四必须马上行动。 如果不能赶在监河的金声恒部回过神集中力量镇压前,利用浩瀚的河工人潮将他们一一冲跨击败; 如果不能趁淮安府城那边大小衙门还在发懵,不知情况时打进淮安城去,官兵的反扑和镇压就会接踵而至,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 官员们不会去想河工们为什么会反,哪怕他们知道是官逼民反也会选择立即镇压,而非是派人来安抚河工,然后严厉惩治乱杀人的兵。 陆四相信,不管是那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还是运河监军的主将金声恒,亦或北边的刘泽清、高杰他们,甚至是南都的史可法,都会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抽调兵马来围剿河工,扑灭这场发生在淮扬大地的暴乱。 杀百姓比杀贼、杀鞑还狠的刘泽清、金声恒之流是不可能给河工任何商量机会的。 他们巴不得拿这几万河工的脑袋跟淮扬巡抚,跟南都,甚至是还没沦陷的北京朝廷要赏赐呢! 也许淮扬巡抚和史可法这帮文官能给河工们一个机会,但陆四却不干,因为这帮文官只会一个手段——“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从敲响铜锣的那刻,陆四就是谋反的首恶,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大号陆文宗! 他不是贼首也是贼首! 陆四不想死,更不想大哥、侄子、远在家乡的父亲、大伯他们也被杀。 那么,他除了干到底,还有别的选择吗? 想要活下来,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几万河工。 不管死多少人,哪怕最后只有几千人活下来,都是陆四在这乱世活命的本钱,也是他唯一改变家国命运的机会! 快,一切都要快! “有种的,跟我走!” 一把拔出戳在地上的长刀,陆四转身毅然向南,和先前一样不需任何动员,愿意上的就上,不愿意上的也不勉强。 “妈啦个逼的,不反肯定死,反了未必死!” 夏大军将刀在众人面前一挥,“有卵的跟老子去打淮安城!” “手上有刀的到前面!” 蒋魁喊了一声,几十个捡了地上官兵长刀的河工们闻言,都毫不迟疑的走到了前面。 事情到这份上了,还能再束手等官兵过来杀吗! 况,他们本来就是最先反抗的勇士。 “陆文宗说的没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咱们就叫狗日的官兵看看,到底是他们凶还是我们凶!” 那个新兴场的程霖也是二话不说带着他那帮同乡跟了上去,他比陆四还要早一步反抗官兵的暴行。 “反了,反了!” 有血性的汉子们轰然叫喊,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瞬间动了,无数人在烟雾中紧随着他们的领头人向着南边浩荡而去。 “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 周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运河东岸便满是那“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的呼吼声。 “走,回去,跟官兵拼了,要死大家伙一起死,要活大家伙就一起活!”一条已经划到运河中央的清淤船上传来男人的怒吼声。 “老二,别装死了,跟着反了吧!” 一地死尸中,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爬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后向着南行的队伍奔了过去。 “钱先生,大家伙真的反了?” 一处没有着火的草垛中,浑身颤抖的赵书办将头探了出来,望着远处叫嚷着要打进淮安城的长长队伍满是心惊。 “别出去,千万别出去,造反要杀头的!……等天亮,巡抚衙门和府里就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就有救了!……” 年长的钱先生怕年轻的赵书办受不了乡民的被杀,一时冲动也跑去加入造反的队伍,不放心的拽住了他的胳膊。 “噢,噢,” 赵书办不住点头,他哪敢出去造反啊。 他是个秀才,还是县衙的兵房,哪怕不久前那些官兵也把他当反贼追杀,可这会他不是安全了么。 没了生死之忧,赵书办肯定要静下心来想到底怎么回事。 他认为,今夜的事是误会,只要天亮后上面弄清楚就会没事。但要是他也跟那些乡民一样跑出去叫嚷什么造反,甚至真的掺和进打淮安城,那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但就在赵书办“噢噢”时,旁边的稻草却被一个人猛的掀起,然后那个人就跳了出去。 “二位,要躲你们躲,我宋五得去找我的人……我把他们带出来,就要把他们带回去,要不然我没脸回去!” 宋五扑了扑头上的稻草,他隐约听到了周旺的声音。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宋五都要去找他们。 哪怕,是要他宋五也参加这场大暴乱。 做人,要有信。 第三十一章 杀官兵 讨公道 “杀官兵,打淮安!” “杀官兵,讨公道!” 清江埔运河南段无数身影在黑夜中向着同一方向汇聚而去,人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千余人变成了数千人。 浩荡南奔的队伍如同家园归宿,如同寒冬中的烈日,让那散落于运河东岸仓皇失措的河工们纷纷置身其中。 经历了同伴被活活杀死,经历了屠刀下侥幸逃生的河工们,此时的内心无一不在燃烧愤怒的滔天火焰。 那一声声在河畔响起的怒吼声,饱含着他们的委屈和不甘。 黑夜中,他们的声音传出数里,甚至十里之远,使得运河两岸的村庄无一不被惊动。 鸡在叫,狗也在叫,鸡鸣狗叫声中,是那一个个站在黑暗中目瞪口呆望着运河的村民。 有机灵的里正和乡老已经惊慌失措的往县衙报讯去了。 运河两岸树林中的飞鸟早已惊飞,河上亦充斥着冰裂声。 那些幸运抢到船只逃到西岸的河工们,三五成群的瘫坐在地,目光痴痴的望着对岸。 侥幸游过河没被淹死的那些河工则快要被冻死,他们团着身子四肢不受控制的在抖。 有好心的附近村民给他们抱来干草,又或是抱来柴禾帮他们生起火堆。 然而当村民问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时,这些河工们却谁也说不上来,只反复说着官兵要杀光他们,官兵要杀光他们。 有的可能是刚才被吓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也都糊涂了,好端端的官兵为什么要杀河工? 而且看对岸那吓死人的动静,那分明是在造反啊! 渐渐的,村民们都陆续消失了。 他们也害怕,如果河工真的造反了,他们这些住在附近的村民怕就要倒霉了。 谁让那些河工都是外地来的呢! 很快,运河两岸的村民就开始了连夜“撤离”,脑子转得快的直接拉上老婆孩子就跑,转得慢的却是在家里慢吞吞的收拾着。 随着那些村民的四散“撤离”,河工造反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开。 …… 陆四不知道附近的村庄正在集体大逃跑,他只知道必须要快! 在他那急促的步伐带动下,浩荡人群是以小跑的速度在向南边十余里外的桃花坞前进。 那里是盐城县河工和山阳县河工的分界点,桃花坞南边则是扬州府河工的区域。 据宋五说,扬州府这次出动的河工比淮安还要多,大概有四万人左右。 虽然扬州府的河工和淮安府的河工一样,都分散在长达上百里的运河段上,但彼此却又是个相互连接的整体,只要盐城县的河工抵达桃花坞同山阳县的河工队伍汇聚,接下来不需要陆四专门派人去鼓动,邻近的扬州府河工们也会主动加入这支造反的河工队伍中。 因为,官兵要屠光河工。 这件听上去十分荒唐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陆四身后悲愤的人潮就是证据! 桃花坞那边想必已经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不排除先前的大混乱中有不少盐城县的河工逃往了桃花坞,但他们只会把官兵杀人的消息带过去,因此桃花坞那里的山阳县河工们即便还没有乱起来,也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在没有及时通讯的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黑夜,驻扎在桃花坞的官兵更不可能意识到,此刻最重要的是北上堵住盐城县的河工,而不是如临大敌的监视山阳县的河工。 这就是时间差了! …… “报仇!” 从前很胆小的甘二毛悲愤的将他那只失去了手掌的胳膊向上举去,他恨死那些官兵了。 没有了一只手的他就是个残废,哪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以后还怎么干农活,编草鞋呢。 陆四沉默的走在最前面,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他的心跳也变得无比正常。 咬牙决定反了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接下来遇到所有可能的心理准备。 前方已经没有什么烟,但雾还很大。 浓雾中,或许会有官兵正在严阵以待,但无所谓了。 不管对面有多少官兵,陆四就一个念头——冲! 只要他陆文宗不退缩,身后的愤怒人潮一定可以吞噬一切! “爷,我背你吧!” 陆文亮捂着伤口表情很痛苦,他一声不曾吭过,始终咬牙撑着同儿子一起坚定的跟在弟弟身后。 可是广远看在眼里却是心疼无比,几次想要背他爹,都被他爹以伤口压着会更痛拒绝。 “我没事,庄户人,受点皮肉伤流点血算什么,倒是你,” 陆文亮的眼角流出泪水,若知道这次出河工竟会生出这种事来,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儿子来的。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弟弟说的对,他们没有退路了,不如大家伙拧成一股绳跟官兵干了。 但那要死多少人? 他们还能不能回到家? “文亮哥,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广远!” 夏大军拍了拍陆文亮的肩膀,转头朝后面喊了句:“等打进了淮安城,咱把城里所有酒楼都给大伙包了,叫大伙吃个够,吃个饱!” 不远处拿刀走在前面的新兴场程霖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咱们这怕得好几千人,你小子有银子吗?” “我没有,那官老爷有啊!咱要是打进淮安城,那官老爷的银子不给咱们使还给谁使!” “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 听着夏大军和程霖在那一唱一和,陆四心中一动,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啊。 别看夏、程二人不过是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农家子弟,但他们却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同时意识到如何做才能更加有利。 显然,二人是在通过这个方式向身后的人潮传递他们能活下去的信念。 有了信念,才能更加拼命。 “进了淮安城,我请大伙吃八大碗,叫那总督巡抚、知府知县都来给咱当伙计!” 陆四也喊了一声,“不过先得把那帮狗日的官兵收拾了,要不然怕人家当官的不肯咧!” “那就把狗日的官兵统统收拾了!” “一对一咱们干不过他们,可十对一,百对一,咱们再干不过他们还不如去死呢!” “问个事,我还没娶婆娘呢,要是进了淮安城能抢个官太太回去当婆娘么?” “宋老瓜子,你都打了几十年光棍了,还要什么婆娘!” “放屁,我拎着脑袋跟你们反了,要个婆娘昨的了!” “宋老瓜,打进淮安城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官太太!” 陆四知道这个许诺可能会给淮安城带去大乱,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许出去了。那个宋老瓜听了这话顿时高兴的连说几个好字,尔后和身边的同乡们说进了淮安城大伙得帮他抢之类的话。 很快,人群讨论的话题就从复仇慢慢演变为抢钱,甚至是抢女人上去了。 陆四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没有半点阻止众人对未来的“畅想”。 因为,这也是人性。 虽然很不好,但包括陆四在内所有想活命的人,都需要这个人性。 只是,陆四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潮随之一滞。 数千人的队伍很长,前面的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难免会撞上去,顿时有些混乱。 “小四子,怎么了?” 陆文亮见弟弟面色凝重,四下张望,不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凑了过来,不解的看着陆四这个领头人。 “官兵哪去了?” 陆四皱着眉头望着身后还在燃烧的工地,以及那看不清视线的烟雾。 第三十二章 桃花坞 刘家庄 陆四猜的没有错,事实上驻扎在清江埔南段的运河监军的确只有几百人。 几百人屠戮上万温顺不敢反抗的良民,那自然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但要是这上万人中突然冒出个领头的把人给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比浩瀚的人潮,这几百人就是再精锐也得先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谁都明白。 杀贼人领赏的机会有的是,没必要和他们死扛。 散在各处的官兵都在一窝蜂往大堤上跑,有的半道上就被那些聚到一起的河工给拦住,然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四下里就是无数的人潮涌来将他们淹没。 有听到远处同伴凄惨叫声的也不敢去救,有的就地装起了死尸,有的则是悄无声息的伏在某处,等着那帮疯了的反贼队伍跑过去后,才跟猫一样的赶紧往大堤上跑。 要不是把总葛国泰带兵及时上来,这些兵说不定也跟刚才的河工一样四下乱窜了。 黑夜,对双方都是不利的。 “总爷,河工真,真,真反了,他们……他们要打淮安城!” 一个好不容易从河工人潮中跑出来的哨官这会还心有余悸着,想到那几个被河工抱着啃咬的手下,他的心跳的比什么都快。 “老子还要你说!” 葛国泰骂了句,他不是聋子,河工反贼把个打淮安叫嚷得震天响他能听不见! 葛国泰的亲兵队长见堤下的反贼都往南边汇去了,赶紧提醒了一声:“大人,这帮反贼明显是去桃花坞的,要是让他们合在一起,淮安城怕是真保不住啊!” 葛国泰当然知道让河工合流的后果,可他真不敢去追。 那帮河工已经不是先前的无头苍蝇,他要带兵追上去,那帮河工哗拉一下掉头不要命的冲过来,他这几百人挡不住。 不如放他们往桃花坞,任老九的兵比他葛国泰多,想来能撑到天亮。而等天一亮,其它各处的兵马就能赶过来,届时他造反的河工再多,也能立时镇压住。 把总不想追,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想追。先前的河工大反抗中,他们也死了不少人,虽说没清点,但瞅着怕是有大几十号人。 可有些事不是葛国泰这个把总能决定的,后面赶来的参将吴高见葛国泰领着手下在堤上不动,气的就要拿鞭子抽他。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追!” 葛国泰急忙道:“大人,贼人太多了!而且贼人明显是想去桃花坞的,我们要是在后面追,他们跑得更快啊!” 这话在理,不说有多少河工跟着领头的一起反了,就他们现在这架势,官兵真要在后面追杀,河工们就会同惊弓之鸟一样跑得更快。 几千上万人不要命的往南冲,桃花坞那里任老九的兵再多怕也能一下叫冲散了。 然后就不是这几千人的事了! 吴高也觉棘手,他手下这支监河兵是步卒,要是骑兵的话就没有这顾虑了。 “任千总那里肯定有了防备,不若我们就跟在这帮反贼后面,等他们和任千总的兵打起来时,我们再从后面杀出去,这样内外夹击,反贼们肯定吃不消。等到天一亮,大事就能定了!” 葛国泰说出了自已的想法。 两者都是跟在反贼后面,意义却大不一样。 “好,就这么办!” 吴高采纳了葛国泰的法子,这法子也是他们当年跟流寇打仗总结出来的好办法。 别看流寇人数多,但只要被两面夹击,多半都是撑不住的。可要是只跟在后面追杀,那流寇却是叫逼急眼,如此前面拦截的兵马反而会被他们冲散。 这法子能对付得了流寇,难道对付不了那帮挑河的暴民! 就这么着,在吴高的亲自带队下,五百余官兵从堤上涌下,紧跟在往桃花坞方向奔去的河工大队后面。 距离始终保持着里许,如此就会让前面的河工以为后面没有官兵追杀,从而不会被吓得往桃花坞拼命跑。 沿途有些才转过神来准备跟上大队的河工发现了官兵,就在他们以为官兵会过来杀他们时,那些官兵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接往南而去。 这让那些河工以为菩萨保佑自已,庆幸的对不杀他们的官兵竟然感恩戴德起来。 虽有人意识到官兵不杀他们是担心被前面的大队听见,但他们也不敢出声大叫提醒过去的同乡们。 那样会把官兵惹过来的。 他们能做的只是默默赶紧往北边跑,同时祈祷往南边去叫嚷造反的同乡能够活下来。 …… 吴高要对付的是组织在一起的河工大队,对那些掉队的河工自然不会理会,就算他们跑了也不要紧。 说是把人杀光,难道真要杀光,又真杀得光? 河工的大队已经越过了刘家庄,前后大概有几里长。吴高带着兵就悄悄跟在后面,直到目前为止前方河工大队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后方的危险。 过了刘家庄,距离桃花坞就剩不到五里地,这里有几家竹厂,卖的都是那种长长的竹篙。 淮扬地带是鱼米之乡,境内河道纵横,船只是百姓们出行和生活的一大重要工具,这就导致撑船的竹篙很有市场。 竹厂的人和刘家庄的百姓早就跑了,四下里除了前面河工反贼们的叫喊声,没有任何声息。 雾气也是越来越大,人的可见视线甚至不足一丈。雾气之中还有浓烟,可能是从北边顺风吹过来的,十分的呛眼睛,也让人呼吸有些难受。 这时当兵的和百姓的区别就出来了,虽说看不清前面,但吴高手下这几百士兵却没有任何人走散,除了默默提刀跟在后面,时不时的发出咳嗽声,竟是十分的安静,有秩序。 但是又走了里许后,吴高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因为鼻子嗅到的烟味越来越浓,而不是越来越淡。 距离先前被大火焚烧的工地已经几里了,也过了这么长时间,没理由顺风飘来的烟味不减弱反而增浓的。 官兵队伍中的咳嗽声也是越来越大,不少人接连咳嗽眼泪都呛下来了。 “不对劲!” 吴高一凛。 “怎么?” 葛国泰不解,哪有什么不对劲,反贼仍在前方里许外。 “烟味太大了!” “快退回去!” 吴高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让葛国泰和那些士兵们都是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两侧的烟雾中突然传出一声怒吼:“杀!” 继而官兵的耳畔同时传来无数人的喊杀声,然后他们头顶的上空就有无数砖块、淤泥块、石子、瓦片如雨点般落下。 官兵们本能的伸手护头,被砸中的官兵惨叫声中,烟雾中有无数人冲出。 这些人嘴巴上系着湿水的布条,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根根长长的竹篙。 第三十三章 杀人何必废话 站在参将吴高身边的葛国泰出营匆忙连头盔都没带,所以当半块瓦片从天而降笔直落在他额头上时,很自然的在他额头划出一条深口子来,伴随着痛感的是鲜血的溢出。 瓦片和头骨接触的瞬间裂成了几块,其中一小块直接插在了葛国泰的脑袋上。看着,就好像这位葛把总一夜之间长出了块红色的龙角出来。 “妈的!” 疼痛之下葛国泰张嘴就骂,可没等他看清烟雾中冲来的河工时,一根足有十六七尺长的粗竹篙就一下到了他的胸前,然后重重捅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顶着往后不由自主的直退。 “啊!” 两个河工发着呐喊声,合力端着手中粗壮的竹篙一步不停的向前冲。其中一人的眼睛甚至都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这样做会让他更加的无畏。 “……” 葛国泰慌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竹篙顶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退。那感觉就好像被一匹马拉着跑似的。 不同的是一个朝前,一个朝后。 他试图伸手将那竹篙从胸口移开,可直往后退的他怎么可能如愿。即使他抓住了竹篙,强力作用下也休想脱离。 后退的过程中,葛国泰不停的撞击着后面的士兵。而在他的两侧,有很多士兵同他一模一样的在被人拿着竹篙往里面顶。 乱了,官兵完全乱了! 队伍中央的官兵刚刚敢把抱着头和脸的手拿下来,就被两边同时被人顶过来的同伴们撞得人仰马翻。 侥幸没有被撞倒的也不得不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群夹得难以动弹,一些倒霉鬼更是被同伴无处安放的长刀给割伤、划破。 与此同时,那些攻击的河工队伍后又有人将大量的火把扔在了官兵当中。上百个抬着竹筐的河工勇敢的跟在竹篙队的后面,等到差不多时便将竹筐往地上一丢,捡起里面装着的砖头就朝前方砸去。 在河工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五六百人的官兵被一下压缩在一个方圆恐怕只有几百丈的圈中。 他们不仅要承受着两侧几百根顶向他们的竹篙,还要忍受着泼天而下的砖块,以及那不时落下的火把。 混乱中,竟是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官兵被自已人撞倒,进而被自已人践踏。 那些踩踏自已人的官兵也没有办法,他们被人用竹篙顶着根本活动不了! “稳住,不要乱,不要乱!” 接连撞倒三个士兵的葛国泰胸口被顶得快疼得说不出话来,但那些被撞倒的士兵也有效的减弱了竹篙的冲击力,使得葛国泰被顶进人群两三丈后终于得以稍稍稳住了步子,不致于被那两个河工直接顶翻在地。 否则,一片大乱中他葛把总弄不好会被自已人踩断肋骨,甚至活活踩死。 自相践踏死人无数的场面,葛国泰见得太多了。 “妈啦个巴子的!” 凶性大发的葛国泰在感觉能“刹”住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向胸前的竹篙砍去。 他要用手中的长刀让那两个河工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杀人! 刀挥落下去后,葛把总却突然面色大变,他想止住手中的长刀,可已经来不及。 “咔”的一声,竹篙在前端两尺处被劈成了两截。 顶在葛国泰胸口的那截直接掉落在地,另一截却在葛国泰惊恐的目光中又捅上了他的胸口。 这一次不是顶,而是“噗嗤”一声直接刺进了葛国泰的胸膛。 在两个人浑身力量的作用下,竹篙径直没入葛国泰的身体,然后又是“噗嗤”一声从他的后背穿出。 堂堂正七品的把总就这么被直接捅成了穿在竹篙上的“肉串”。 望着完全没进身子的竹篙,葛国泰的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还清醒。 他现在完全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而是后悔——后悔不该愚蠢的去劈那竹篙! 就是他自已那一刀,将原本根本杀不了人的竹篙变成了可以瞬间要人命的锋利武器! 后悔的也不是葛国泰一人,很多官兵在成为“肉串”后都在后悔,然后喃喃咒骂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的原因是竹篙的另一截还在河工的手中,这使得被竹篙捅穿的官兵在力的作用下完美的保持了平衡的姿势。 有些官兵是真的倒霉,倒霉透顶了那种。 他们死在了毫无防备之下——一杆杆从同伴身体中穿出来的竹篙将他们也“钉”住了。 经过前面一人的鲜血浸泡,干燥的竹篙在“润滑”的作用下很轻松的就将后面一人也给捅穿了。 如果持竹篙的河工力量足够,一杆十几尺长的竹篙甚至可以无限穿刺下去,直至成为一根真正的“糖葫芦”。 当然,如果竹篙的尖利前端劈叉了,那么也就自然的失去了“武器”价值。 “噗嗤”声中,惨叫声中,被部下们挤在中间都喘不过气的参将吴高感受到了末日。 他看不到四周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完了。 河工中有能人,说不定真是李闯的细作! 一些官兵甚至都没办法去掸灭他们被火把点着的棉衣,手实在伸不开,太挤了。 他们也没办法去躲避头上掉落的砖头,只能硬咬着牙去挨。 运气好的避过去,运气不好的头破血流。 但相比那些被竹篙刺死的同伴,他们都是幸运的。 “大刀队,跟我上!” 陆四提刀走向跟罐头一样被那些“糖葫芦”挤在中间的残余官兵,来到这个世上,他第一次笑了。 他成功了,他的笑中有泪。 说是大刀队,但长刀不过是抢自官兵手中的几十把,大多数人拿的还是铁锹。 不过足够了。 竹篙队的那几百河工依旧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篙,也依旧用力顶着,这使得“糖葫芦”后面那些被挤到一块的官兵,根本没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即使有,也是少数,出来也是死。 残余的官兵根本挡不住那些扑上来的持刀河工,或者说他们已经彻底丧胆,一个接一个的被砍翻在地。 吴高吓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宽敞,原本因为挤压导致的胸闷也瞬间消失。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虽然难闻,但总比窒息的要好。 又是几声惨叫过后,吴高的面前为之一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双手握刀的年轻人在看着自已。 “我是……” 吴高张嘴想要说话,那个年轻人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半句废话,哪怕他吴高看着明显是个大官。 陆四知道眼前这个自已也不知道是谁的军官想和他说话,但他于对方的身份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听对方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就是金声恒,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杀人,何必废话。 都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砍翻那个不感兴趣的军官后,陆四扫了眼四周,叫了声正在检查有没有官兵装死的蒋魁:“蒋三爷,你带些人把官兵身上能穿的衣服都脱下来,然后换上去!” 第三十四章 咱们要比官兵更狠 “好!” 蒋魁的左耳被官兵的刀削掉了,凝结成冰的血让他的左耳洞看着像被用刀剜过似的。 虽然不知道陆小四子叫他们换官兵的衣服干嘛,但蒋魁还是毫不犹豫的带人开始扒拉官兵的尸体。 尸堆中不是所有的官兵都断了气的,时而有重伤未死的官兵被河工们扒出来。 第一个被官兵扒出来的重伤官兵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模样十分清秀,换身干净的衣服肯定是个让姑娘喜欢的小郎君。 少年兵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十分哀怜,这让扒他出来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河工都犹豫了。 这少年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 面对群体的官兵,他们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凶性; 但当杀戮结束之后,面对个体的官兵,尤其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却又生出了不忍。 “嗙”的一声,少年的脑袋被一把铁锹铲中,鲜血和绽开的鼻眼眉肉让他英俊的相貌一下变得无比狰狞。 动手的是走过来的另一个河工,他叫谢金生,二十五六岁年纪,来挑河前在上冈一带给人弹棉花为生。 “他们杀老贾时可没心软过!” 老贾是谢金生的师傅。 官兵到处杀人时,老贾领着谢金生跪在他们面前求饶说他们不是贼人,求他们放过,可官兵根本不听一刀就把老贾抬起挡刀的胳膊给砍断了。 老贾是活活疼死的。 谢金生跑出很远都能听到他师傅凄惨的哀号声,甚至只要大脑一停下来,他的心就揪得疼。 他十二岁就跟着老贾给人弹棉花,说是师徒但更是父子,就连他的妻子都是老贾的侄女。 师徒父子的那份情感让谢金生永远不会宽恕这些杀人的官兵! “别站着了,前面的人还等着我们!” 蒋魁过来拍了拍那两个没动手的河工,朝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 不是被逼的,谁会愿意杀人? 大家伙好好的过日子不好么? 是官兵不让他们过日子,是官兵逼着他们反抗,逼着他们杀人,逼着他们成为反贼!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死的给他们补一刀!” “手脚都快些,能穿的衣服都扒下来,官兵的武器,刀还有长矛什么的都捡起来分给大伙!” 蒋魁不住喝喊着,伴随他喝喊声的是那些被发现没死的官兵惨叫声。 内心满是仇恨的河工占了大多数,刚才的厮杀让他们噬了血,也杀红了眼,哪里会放过这些该死的官兵! 很多人的脸上充满仇恨和凶残,完全没有了昔日温顺的老实农夫样。 陆四知道,这不光是仇恨和委屈让河工们变了样,更是环境的异变导致。 浓烟大火、废墟灰垢、鲜血尸体…… 当他举刀喝问身后的人潮谁愿意跟他留下来时,那些勇敢站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是民,而是兵。 会杀人的兵。 民成为兵的唯一过程就是杀人。 杀得人多了,死得人多了,剩下来的就是精兵。 “呼”的一声,陆四将蒙在脸上的湿布巾拿了下来,喊了一声:“竹篙队的人都到我这边来!” “哗拉”一声,几百个河工不约而同的奔向陆四所在,虽然很乱,没有秩序,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坚定以及胜利的喜悦。 是啊,他们刚刚把不可一世的几百官兵给收拾了,凭什么不激动,凭什么不喜悦! “扎布巾的队长出来!” 在陆四的命令中,十几个右臂系有布巾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是竹篙队的临时小队长,每个人所在的小队都是同村或者同片的乡民。 这是最简单的组织方式。 陆四没有时间去辨别哪些人堪用,哪些人不堪用,也没法将这些以邻居、亲朋、好友为纽带联系在一起逃命反抗的河工打散,所以让这些人自已推举其中一人出来带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否则,成千上万人他陆四又哪里能指挥得了。 指了七八个小队长后,陆四让他们带本队的人去把竹厂所有的竹篙都扛过来。 几米长的竹篙是好东西,也是缺少装备的河工非常容易上手的武器。 在突然袭击时,这些竹篙能发挥出一寸长一寸强的作用,能够凭借足够的长度使敌人陷于混乱。 即使被削断,竹篙也能瞬间变身为竹刺,或者说是竹枪,使得敌人防无可防。 但缺点也有,就是竹篙只能以多击少,以有备对无备,并且只能在敌人没有远射武器的前提下压制敌人。 不然,不等竹篙靠上去,河工们就得死伤一大片。 幸运的是驻扎在清江埔这段的官兵没有火铳,他们可能配有弓弩,但由于事件突然发生,使得参与屠杀河工的官兵们也是仓促上阵,加上对河工的轻视,官兵自然不可能在这黑夜中舍刀用弓。 这个很自然的举动和本能造就了现在的几百具尸体。 几家竹厂的竹篙怕是上万根都不止,但很多是捆在一起放在运河中浸泡的。 时间太急,陆四不可能让人去打捞运河中的竹篙,所以竹篙队那帮人前后大概又扛了不到千根的竹篙过来。 在那些临时小队长的分派下,竹篙被重新分配下去,每人都扛了两三根。 蒋魁那边带着大刀队的人也基本收拾干净,约摸两百多人换上了官兵的衣服。其余的衣服都是烂了或是血太多不能穿的。 官兵的武器也都被分配了下来,这使得大刀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刀队,也使得陆四第一次拥有了数百名有了武器的“兵”,加上竹篙队,再遇上小股官兵便是浑然不惧了。 “小四子,你也换吗?” 蒋魁将那个被陆四砍死的军官衣服扒下拿了过来。 “换!”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身上,旋即想到什么,忙要蒋魁想办法找些红布来。 “这地方哪有红布?” 蒋魁有点为难。 陆四一想也是,索性走到一具官兵尸体前撕了块布条,然后一刀斩在这官兵的肚子上,顺手就将布条伸进这官兵的肚子浸了一会,再次拿出来时已经是块红布。 地上的血泊早已冰冻凝实。 “大家跟我学,要不然咱们的人认不出咱们!” 陆四将红布系在了自已的胳膊上。 “是这回事!” 蒋魁明白过来,赶紧让那些穿官兵衣服的弄血浸布。不一会大家伙的右臂上就多出了一条红布。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着陆四。 “我陆文宗不跟大伙说多少废话,就一句,想要活命,咱们得比狗日的官兵更狠!” “走,去桃花坞!” 说完,刀一挥,陆四带头向南。 大刀队跟上,竹篙队跟上,众人沉默跟随。 这一次,他们个个有胆。 人群的最后面,一个手里拎着把铁锹的光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朝后看去,然后将铁锹放下,双手合十竟是在嘴中默诵起来:“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念的是佛家超度亡灵的《阿弥陀经》。 念完经文后,光头男子忽的朝那些官兵尸体“呸”了一声:“狗日的,早死早超生!” 拎起铁锹追赶前方的队伍,他叫徐和尚,但他并不是和尚,只是家乡附近佛寺朦胧院的信徒。 第三十五章 当爹的就得复仇! 桃花坞没有桃花庵,有也没桃花仙,倒是有无尽的酒香味。 有着两百多年历史,早在洪武九年就开始酿造的苏记酒厂燃起了大火。 冲天大火中,是沁人脾胃的酒香味。 没有人知道酒厂的火是谁放的,因为当时一片混乱。 驻扎在桃花坞的监河兵千总名任万年,曾是昌平副总兵汤九州的部下。后汤九州误入深崖,被数万流贼围攻而死,侥幸逃出的任万年便转隶了当时与汤九州一起镇压流贼的左良玉,两年后又被拨于金声桓部。 按任万年的资历其实远不止千总一职,只其人好酒且屡屡误事,所以从军十余年来,竟是止步在千总一职。 且因了这爱喝酒的毛病,得了个“任老酒”的绰号,时日久了演变为“任老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家排行第九呢。 上面分派监河任务时,任老九听人说桃花坞有家苏记酒厂很有名,不比洋河镇的酒差,所以便主动请缨坐镇桃花坞。 参将吴高知任老九打什么小算盘,考虑桃花坞乃是淮安府与扬州府河工的接壤段,任老九的部下有千余兵,由他在此驻扎可能更稳妥些,便遂了任老九的心思。 爱喝酒,驻扎的地方有酒厂,任老九便跟好色的男人进了鸡窝般,那真是一日三顿酒,醉生梦死,甚至早上起来都拿酒漱口。 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好,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也好,总之任老九部下中的酒鬼也多得很。 有好多回任部在和流贼交战前,任老九都会主动让部下们喝酒。 他觉着阵前酒一喝,士兵们的胆气会比任何时候都壮。事实上这种做法也的确有效果,渐渐的就成了任部不成文的规矩,连带着这支兵也被友军笑称为“酒鬼兵”。 既然是酒鬼兵,那自然是打仗要喝酒,不打仗也要喝,要不然算什么酒鬼兵? 作为桃花坞的唯一酒厂,苏记酒厂自然成了军爷们最爱来的地方。 每日里都是三五成群的军爷过来抬酒缸,不给可以,军爷也不嫌烦,把一通道理与你讲明白就是。 试问,军爷们上刀山下火海的卖命,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保住咱大明朝,保住你们这帮百姓吗! 如果不是军爷们提着脑袋跟流贼厮杀,你等淮扬百姓能有今日之太平? 饮水不忘挖井人,叫你百姓自已说,军爷们喝点酒算事么? 苏记的东家肯定是晓事的,也是体恤军爷的,只是心疼得几回想在夜里找根绳子。 好在,这帮大头兵不懂,没硬逼着东主把那比金子都值钱的原浆给抬走,不然怕是真要上吊才行。 别说,这帮军爷也厚道,看在酒厂每日让他们有酒喝的份上,倒是专门派人在酒厂定点看守。 这样既能帮着东家督促伙计干活勤快一些,也能顺便帮东家保管卖酒钱,体贴得不能再体贴。 可是,镇上其余百姓就没这个贴心服务了,先头递到淮安府衙的状纸就有十几桩是与桃花坞有关的。 无一不是人命案,作案者也无一不是军爷。 民怨沸腾之下,部院终是过问,一层层压下来,总算是把军爷们约束了起来。 杀人抢劫的事是不能干了,但强买强卖、敲诈勒索这种事就难免,至于和女人相关的事也不新鲜。 总之,只要不弄出人命来,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些军爷们眼下是淮扬的救命稻草。 …… 清江埔那边奉参将吴高之命往桃花坞报讯的什长周大见到任老九时,这位千总大人可不是在自已的军营,而是在镇子西边一户人家的东厢房。 “造反?!” 睡得迷迷糊糊被叫醒的任老九极不情愿的从被窝中坐起,一边摇了摇宿醉的脑袋,一边骂道:“哪个王八蛋活腻歪了造反!” “大人,是清江埔的河工反了!” 马大注意到任千总身边躺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目光有些呆滞,脸上也有青红淤色。 “妈的,河工?” 任老九愣了一下,然后“嘿”了一声,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光脱脱的下面连个遮羞布都没有。 小姑娘的身子微微抖了下,却依旧僵硬的躺在那。 她没法动,疼,浑身上下骨头都疼的那种疼。 “那帮河工是嫌老子最近没军功领,还是以为老子醉得提不动刀了!” 任老九随手拿过床尾的衣服开始穿,系好裤腰带后想到什么,咧嘴一笑摸出颗银豆子扔在床上的小姑娘头边。 “走,都他娘的跟老子领军功去!” 晃着身子来到堂屋,任老九扫了眼被手下用绳子捆着的姑娘父母,大手一挥道:“别说老子欺负你们,老子可是给钱的,你们就是告到天边去,老子也没犯法!……把人松了吧。” 说完,也不管人姑娘父母正浑身哆嗦着,摇摇晃晃的抬腿迈过门槛,叫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也一下有些清醒,舒服得很。 “大人,你的刀!” 任老九的亲兵跟在后面将一把腰刀递了过来。 “噢,噢,对,没刀怎么砍反贼,” 任老九拔出刀的同时打了一个嗝,那味道冲得马大鼻子下意识的就止住了呼吸。 真他娘的臭啊!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任老九的亲兵,一个个神色都很慌张。 “慌什么,不过是帮河工作乱,又不是流贼打过来,瞧你们那怂样!” 任老九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正准备带亲兵出去,耳畔却有呐喊声传过来。听声音很近,是从北边传过来的,就在一两里外。 “反贼怎么来得这么快?” 陆老九有些发怔,不是怕,而是奇怪。 清江埔那里的兵虽然没他这边多,可也有好几百人,任那帮河工怎么个闹将法,终究是帮乌合之众。几百拿刀的兵就算一时砍不光,也没理由叫反贼们冲到桃花坞来的。 “小的不知道!” 马大也纳闷,他来的时候参将大人和葛把总他们正在指挥人手镇压河工造反,弟兄们可是把河工反贼砍得都吓得往运河跳的,不可能突然就冲了过来。 “不管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营!” 任老九喝酒是误事,但清醒的时候应对突发情况也是极有经验。 不管北边的河工反贼冲过来多少,只要他手下的兵没乱,这帮河工过来的再多也是给他任千总送军功而矣。 等任老九这帮人冲出院子后,堂屋里那对哆嗦的夫妇才跌跌撞撞的冲进东房间。 望着床上女儿的惨样,当娘的顿时嚎啕大哭,两只手死死的抠在床板上,指甲盖都顶破了两个。 当爹的则跟打嗝似的不住抽来抽去,在女儿呆滞的目光看向他那刻,他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抓住那颗银豆子狠狠朝地上砸去,然后猛的转身冲到外面的小屋。 “梅儿他爹,你干什么!” 当娘的吓得跟出来时,丈夫的手上已经多了把镰刀。 “我不去给梅儿报仇,我还算是她爹,还算是个男人吗!” 男人最后看了眼自已的妻子,握着镰刀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家门。 他要报仇,他要给闺女报仇! 第三十六章 朝廷不仁灭朝廷 “爷,老爷他们会不会有事?” 广远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因为老叔跟他交待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姓陆的都要在前面! 哪怕死,也要在前面! 最听老叔话的广远,肯定不会当孬种,更不会给陆家、给他爷、给他叔丢人。 真要是死了,大不了就跟老叔说的一样,吊朝天呗。 多大的事! “你老爷不会有事,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陆文亮不知道堂弟会不会有事,但他知道堂弟已经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而是成了一个比他这个堂哥还有种的男人,更成了他身后这数千河工的领头人和主心骨。 没有小四子,这里的人没几个能活下来的。 而小四子,已经不需要他这个文亮哥的照顾了。 陆文亮的伤口早已经凝结,只是走路的时候会牵动伤势,一阵阵好像盐洒在伤口上的疼痛让他的步伐有些蹒跚。他始终咬牙不吭声,他不想让儿子分神担心,因为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他们现在必须尽快冲到桃花坞去,否则小四子和那些勇敢留在后面的人说不得就真的回不来了。 一路上,陆文亮仔细想过,堂弟说的没错,只有将整个运河都搅乱,只有几万人合起心来跟官兵干,他们才有活路! 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死。 官府是绝不会允许敢和官兵反抗的河工回家的,尤其是那些带头的。 新兴场的程霖也走在队伍的前面,他本是个卖油郎,现在却成了同村人跟随的对象,也是这支向着桃花坞前进的河工大军领头人之一。 这一切,只因他在官兵屠刀向同伴挥落的时候,本能的将手中扁担朝着对方的脑门砸了过去。 也许他是所有河工中第一个反抗的人,也许不是。 但现在,他肯定是人群中最坚定的反抗者。 或者说,他真的要造反。 “那么多人不能白死,这个公道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县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县衙!府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砸了府衙!巡抚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打破他狗日的脑袋!朝廷不给我们公道,我们就灭了朝廷!” “老子就要问问,他官兵凭什么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卖油郎咒骂着,他的怒气需要途径发泄,桃花坞那里的官兵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同卖油郎不住咒骂不同,队伍的另一个领头人夏大军则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只是这个专门给村民抬死人、挖坟的家伙,脸色却阴沉的可怕。 他在担心留在后头的陆四和蒋魁他们。 官兵不可能突然放过他们,任由这几千河工朝桃花坞涌去,然后卷起运河上几万河工和他们拼命,甚至去攻打淮安城的! 这个用屁股都能想到。 所以,陆四说官兵就尾随在他们后面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 那么,就必须要有人留下阻击那帮该死的官兵,否则当他们正在和桃花坞官兵拼命的时候,后面再冒出帮官兵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 弄不好,这几千上万人都要死。 毕竟,他们不是当兵的,诚然,他们的人很多,可却是群乌合之众,甚至武器都少得可怜。 夏大军不希望留下的是陆四,他希望留下的是自已。 因为,河工们是被“上冈陆文宗”的名字汇聚在一起的,不是他夏大军! 如果陆文宗死了,谁还能成为下一个陆文宗? 没有,没有时间。 天,马上就要亮了。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得豁出去冲,哪怕所有人都死了,你们也得冲。除了冲,除了牺牲,我们没有活路!” 这是陆四留给夏大军的话,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和蒋魁带着那几百个主动站出来的人去了刘家庄。 陆四没有说万一他死了,南进的人怎么办。 显然,这个不需要他说。 其余的人目送着留下的人离开,然后在前面的人带领下继续前进。 无论留下还是前进的人群,都带着悲壮。 谁都知道他们没有选择。 留下的,前进的,都是在用生命为对方争取时间。 东方,隐约有点微白。 河工们眼前的烟雾已经散了许多,最前面的人已经能看到半里外。 卖油郎程霖突然停住脚,没有说话,只是向两边的人看了眼。 众人也谁都没说话,大家除了彼此对视谁都没有任何动作。 前进的人群随之静了下来,但南进的河工人数太多了,几千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农民们哪里能做到整齐如一。 于是,人群再次混乱起来,就好像前面的浪头已经平复,后面的还在一波接一波的涌来。 持续了数十个呼吸之后,人群终于静止了。 接着,他们听到了后方几里外传来的喊杀声,那一刻,所有人的脑袋都朝后方看了过去。 再接着,他们听到了前方的呼吼声:“日他妈逼的,冲啊!” “冲啊!” “杀官兵,讨公道!” 人潮爆发出震天吼声,跟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向着前方喧泄而去。 …… 桃花坞并不安静。 任老九领着亲兵在匆忙回营的路上,就听到远处大堤下有阵阵喧嚣声,耳畔还有人在哭喊什么官兵要把挑河的民工全杀光。 那些人的哭喊在夜色中十分刺耳,但听着却是十分的真实,就好像他们叫喊的是真的。 “妈的,贼子敢造谣!” 任老九怒不可遏,谣言这东西是十分可怕的,弄不好北边清江埔河工造反就是听信了谣言才反的。 “快去把造谣的给我抓起来,就地正法!” 北边清江埔过来的河工马上就要冲到桃花坞了,这个节骨眼任老九可不敢让山阳县河工也乱起来。 那样的话,他手头千余兵马可应付不了。 当下就有亲兵赶去大堤传令,陆老九则是直接奔回军营,将那帮同样被河工喧嚣以及北边喊杀声惊动,正在营房中慌成一团的士兵们召集起来。 “河工造反,随我杀贼,论级记功!” “乱我军阵者,杀!” “临阵退缩者,杀!” “听令不进者,杀!” 三个“杀”字从任老九口中杀气腾腾的说出,寒意好似令周边空气都为之一凝。 第三十七章 走投无路当流寇 “完了,完了……” 运河西岸,浑身湿透的里长老马望着远处的大火浓烟,吓得面无血色。 老马的边上,官兵屠杀、河工作乱的始作俑者马新贵也在呆呆看着遥远的对岸。 耳畔传来的“杀官兵、讨公道”的叫喊让他连续打了几个寒颤。 “都怪你小子胡来!你要不胡来,能变成这样!”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老天爷啊,我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子啊!乡亲们呐,我马家对不住你们啊!” “……” 老马捶胸嚎哭,他要是知道侄子所为会害死这么多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乱来啊! “我……” 马新贵有愧疚,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会死这么多人,但他当时真的没有想太多,要怪只能怪那几个撞着他叔侄的官兵太过贪婪。 “你什么你!为了点钱死这么多人,你高兴了!”老马越想越气,竟是抬手给了侄子一巴掌。 不想,这一巴掌却激怒了侄子。 “够了!” 马新贵气的跺脚,“我不这样做你能逃出来吗!……再说我也不知道那帮狗日的官兵真敢胡乱杀人!” “你!” 老马没想到侄子竟敢这么顶撞他,一时有些发怔。 叔侄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会,终是做侄子的软了下来。 “大爷,我知道错了。”马新贵低着头。 “唉,” 望着耷拉着脑袋的侄子,老马长长的叹了口气,“别说没用的了,趁天还没亮,我们赶紧走吧。” “好,我们回家,这就回家。”马新贵说着就要去扶老马。 “回家?” 老马凄笑一声,摇了摇头:“河工反了,我们哪还能回家!” “河工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反,再说你是粮长,谁反了你也不会反啊。”马新贵不以为然。 “屁!官府会管你反没反?我这个粮长要是有用,那官兵能不让我爷儿俩走吗!……这种事说不清的,就算我们回去了,官兵也会来抓人,把咱们当反贼同党绑了去领功的噢……我的傻侄子,咱们可是都在册上的,人家一抓一个准啊!” 老马当了一辈子粮长,官府的德性最是清楚不过,尤其是这镇压河工的还是外地来的官兵,听县里说那帮人不讲理的很,所以这件事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呢。 “那怎么办?” 马新贵脸色陡变,意识到自已有大麻烦了,真要是他大爷说的那般,那他们逃出来也是个死。 “我哪知道怎么办,方才你要是带着钱先生他们一起跑回去,说不定县里还能保咱们,现在……” 老马沉默,饶是他做了几十年粮长,被乡亲们尊称为“马爷”,四里八村大小事情他都能一句话给定了,可这会真是没了主意,且心中也慌得很。 见大爷也没了章程,马新贵是真急,也真是后悔。 闹出这么大动静,死了那么多人,只因为他不舍得将从王四那弄来的钱都交给那帮贪财的官兵,说起来也真是可笑的很。 不过天地良心,他马新贵只是想把人乱起来后趁乱逃跑,来个混水摸鱼,没想着把天给捅破了的! “他妈的,回不去咱们就不回去,大不了也反了!”马新贵豁出去了,反正没活路。 老马则是叫侄子的疯话吓了一跳,骂道:“胡说八道,你当官府都是死人吗!” 马新贵“哼”了一声:“狗屁的官府,朝廷都快没了还官府!” “什么?” 老马一愣,没明白侄子的意思。 “大爷,我听那些兵说北边的流寇已经闹上天了,咱们这大明朝马上就要完了……都快改朝换代了,这官府还能问得着咱们,照我说咱们真要反了,害怕的是他官府,要命的也是他官府,可不是咱们!” 马新贵越说越来劲,朝廷要完蛋的事就是王四他表弟赵忠义说的。 “朝廷真……真要完了?” 虽说也听县里的人隐约说了些北边的事,但具体他们也不清楚,所以老马即使知道一点也有限的很,这会听侄子说的这么肯定,那心一下也是突突的跳了起来。 是啊,朝廷要是完蛋了,这淮扬的巡抚衙门、知府衙门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他们? 顿时还真生了不如反了的念头,但转而一想,赶紧摇头:“北边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朝廷这会还没完呢,那官兵打不过流寇,还打不过咱们这帮老百姓?造反,死路一条,活不了的,你小子给我安份些!” “大爷,你糊涂了不是!……反正回不回去都是死,还不如拉帮人反了,官兵要来打咱们,咱们就往北边跑!” “干什么?” “咱们投流寇去!” 马新贵决定了,就拉帮人去投流寇,到时候再带着流寇杀回来,看这淮扬的官府能不能砍了他脑袋! 老马叫侄子的大胆想法给弄懵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时侄子已经一把拽起他,向着方才跑过去的一帮河工撵去。 马新贵跑的时候还朝桃花坞方向看了眼,嘴角翘了翘,一脸同情的模样。 什么上冈陆文宗,不就是陆四那个傻子么! 这傻子真当他是太祖朱皇帝么,拉了帮河工就想跟官兵干,还想打进淮安城,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 桃花坞。 为了活命而冲的河工人潮同紧急赶来的官兵队伍撞在了一起。 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尸体。 在任老九的指挥下,几百官兵牢牢控制着通往镇上的石桥,任凭河工的人潮如何撞击,石桥上的官兵都始终未能被冲乱。 “跳河!” 杀红了眼的夏大军第一个跳下河,“扑通”声中,数以百计的河工或从桥上,或从岸上跳进那冰冷的河水。 “贼人下河了,贼人下河了!” 官兵们大声叫喊着,他们虽然堵住了石桥,但那帮冲过来的河工反贼实在太多,杀都杀不绝。 更要命的是桃花坞的山阳县河工们也作乱起来,正在冲击看守他们的官兵。 任老九还是轻视了谣言对河工的冲击力,他那道就地正法的军令并没有让惊慌狐疑的山阳县河工们安静下来,反而证实了谣言的真实性,更催化了河工们的反抗。 第三十八章 红日 桃花坞镇子里的河道并不宽,但那些跳下河的河工们在爬上岸的那刻,无一不是被冻得浑身冰凉,浸过水的棉衣不仅寒冷刺骨,更是异常沉重。甚至在他们刚上岸的那刻,很多人头发瞬间就给冻得笔直。 然而这些河工们却连半点迟疑也没有,就举着手里的铁锹、扁担朝岸上的官兵扑了过去。 “跟我冲!” “不冲没活路!” 夏大军依旧冲在最前面,他知道现在就是陆四说的往死里冲的时候! 任老九深知石桥对官兵太过重要,只要守住这石桥,河工反贼再多也没法全涌过来,这样局势仍掌控在他手中,等到天亮其它地方的援军就能赶过来。 可要是丢了石桥,他任老九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腿。外面的清江埔河工加上里面的山阳县河工,那可是黑压压的人头啊,堆也能把他堆死了! 也不知道吴参将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增援的! 以为反贼过来不过是给自已送军功的任千总终是慌了,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万全,你带人去挡住他们,千万不能让反贼靠近石桥!” 万全是任老九的亲兵队长,听了千总叫喊,忙喝喊一声带了几十个士兵朝正在上岸的反贼扑了过去。又有一周姓军官带着部下赶往石桥另一侧去拦截上岸的河工。 一下分出上百人去防两侧,石桥上的官兵力量肯定要削弱。 一直和陆广远带人顶在前面的程霖趁势又鼓劲再冲,奈何石桥实在太窄,他们人数虽多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接触的人群已经是难分敌我,很多人甚至都没法看清对手是敌是友,只知道胡乱去砍,胡乱去砸。 “扑通”的落水时不绝于耳,有主动下河的河工,也有敌我双方抱在一起落水的。 …… 石桥两侧岸上。 几个河工因为过于寒冷加上手脚冻得麻木,在他们还没有举起手中的“武器”反抗时就被官兵用长矛捅翻在地,顺着河边的斜坡滚了下去。 还有十几个河工却是没等官兵靠近就自已滚了下去,不是他们怕死,而是脚下实在太滑了。 夏大军也险些滑落,好在及时用刀支了一下,左腿猛的向上一蹬翻落在岸上。 一个持矛的官兵举矛就向他刺来,夏大军本能的在地上向着那官兵滚了两下。 官兵连刺不中,急忙往后退去,因为手中长矛无法刺向近身的反贼。不待他后退,夏大军已是一刀在地上横扫了过去。 直接就是砍腿! 那官兵惨叫一声,就觉脚骨好像支撑不住,低头一看,左脚根处已被反贼用长刀切开了。 一击得手,夏大军从地上爬起,领着上岸的河工们向官兵奋勇冲去。但是官兵也甚是悍勇,河工被接连斩杀数十人,连那夏大军都险些中刀,不得不狼狈往后退去。 然而官兵已经没有办法将河工们重新赶下河。 越来越多的河工勇敢跳进河中向对岸游来,上岸的河工也越来越多,他们从河岸不同地方蜂涌而上,官兵人数不足的劣势一下就显现出来。 冲上来的同伴越来越多,也让最先上岸和官兵奋战的河工们大受鼓舞,他们呼吼着再次向官兵涌去。 面对不要命死冲过来的河工,望着河中密密麻麻游动的人头,万全也是吓得带人不住后退。 另一边的周姓军官也撑不住,派人向桥上的千总求援。 任老九哪还有兵派给他们,除非将镇压山阳县的几百人调过来,可那样做等于把后背完全交给那些也反了的山阳县河工。 可不增援两侧,那些上岸的河工也会将他们冲散。不得已,只好命令手下把总李永胜带人增援两侧。 石桥上的尸体堆积得快有半人高了,没法子,敌我双方根本没功夫去清理那些尸体。 从远处看去,就好像一群人站在草垛上彼此厮杀般。 桥下面的河面更是有很多尸体飘浮着。 广远咬牙在死撑,他的右肩被官兵的长矛捅了下。 程霖没有受伤,但身上满是血。 如果不是地上的尸体实在太多,怕官兵和河工都得滑到一片。 “捅死他们,捅死他们!” 任老九站在队伍的后头挥刀怒喝着。 官兵手中的长矛如林般向着前方的河工捅去,有的收回来,有的则收不回来。 河工们虽奋勇,虽人多,但缺少长兵器的他们始终处于劣势。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下河的同伴们能从对岸两侧发起攻击,搅乱守桥的官军。 “都死了,都死了……” 从清江埔过来的河工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官兵杀人,也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血腥的。 一些在乱起之时就蜂窝跑的河工们被眼前的血腥杀戮吓着了,他们腿脚发抖,身子发凉,任凭后面的人怎么喝喊都不肯动一步,直到被后面的人直接推倒在地,然后被活活踩死。 没有人往后面跑,所有人都知道后面同样有官兵,也同样有厮杀。 要活,只能向前冲! 岸上的河工还在不住的下着水,就如同江畔的山峰倒塌般,使得桃花坞镇这条不宽的小河浪花不止,也使得那些破裂的碎冰静止不动。 人太多了,多到河水都不流了。 “杀官兵,杀官兵啊……” 桥头上重伤未死河工绝望的望着还在杀戮的四周,他们挣扎着想要朝官兵爬过去,但他们爬不动了。 尸堆里更是不住的传出呻……吟声,这些都是没死却被堆在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河工。 天已经亮了,东方的天际半轮血红般的太阳正在缓缓上升。 半个多时辰的惨烈厮杀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官兵们也累,也恐慌,但看到太阳升起的那刻,他们却是没来由的有了信心。 河工们没有放弃,他们仍在勇敢的冲杀,但一些人的心底却是蒙着阴影。 他们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天亮之后官兵将会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的身后传来几百上千人的怒吼声:“陆文宗到!陆文宗到!” 那吼声如同魔音般,驱散了河工心底的阴影,让那东方的红日真正给寒冬带来温暖。 第三十九章 攻陷桃花坞 谁是陆文宗! 官兵人人惊疑,皆因为陆文宗一到,那些河工反贼顿时爆发欢呼声,一扫先前的颓势,且更加的不要命。 “陆文宗到了,大伙冲啊!” 夏大军有绝处逢生之感,激动的带着身边那些河工们再次向当面的官兵发起反击。 太阳虽升出,可河工们的衣服早已被冻硬,看着就好像一个个冰人似的,行动十分迟缓,但他们依旧不要命的往前冲去,只因为他们相信陆文宗到了,他们就能打赢官兵,他们就能活下去! 石桥上的广远激动的要落泪,双手已经酸痛的快抬不起来的卖油郎程霖也好像被打了鸡血般,没了一只手的甘二毛扶着石桥的栏杆“呜呜”的叫着…… 河工们欢呼,呐喊,冲击。 瘫坐在桥下的陆文亮没有回头去寻找弟弟的身影,他只是望着桥上隐约闪现的儿子身影,目光中满是关心。 但跟刚才的担心不同,这刻,陆文亮很安心。 “前面的人让开!” 随着蒋魁的一声大喊,潮水般向石桥涌去的人潮如被巨舟驰过,浪头一下分向两侧。 “跳河!” 程霖朝后看了一眼,就一把拉过挥刀劈砍官兵长矛的陆广远纵身跳入冰冻的河水。 “跳!” 桥上的河工也个个毫不犹豫的朝河中跳去,这让官兵当面除了尸体瞬间空出一段长约数丈的空隙出来。 官兵却没有趁机往前冲去,试图将对面的河工一举击散,而是本能的转身向后跑。 因为,上百根比长矛还要长两三倍的竹篙,在一群不要命的河工紧握下向着他们冲了过去。 后面,竹篙更多,林立向上怕是有千根都不止。 阳光让这一幕无比清晰,也让官兵上下都知道竹篙的作用。 可如同被伏击的吴高部,那些没能退到后面的官兵哪怕做了一万个准备,可在竹篙捅向他们身子前,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因为他们手中的长矛根本够不着对方。 有即将被竹篙捅到的官兵,出于本能将手中的长矛向着对面狠狠投了过去,但是十几个河工的倒地并没有让冲上来的队伍为之停滞。 竹篙还是无情的捅了过来。 “噗噗”声中,是身体被顶住不断往后退,继而撞倒同伴的声音。 “噗噗”声中,是那些被顶得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下意识挥刀砍断竹篙,继而被竹尖一下入肉的声音。 狭窄的石桥限制了双方的人数,却限制不了粗长的竹篙。 不少官兵也纵身跃河了。 他们要是不跳河,要么就是被前面的人撞翻在地,要么就是被那不知从哪个同伴身体中穿出的竹尖“钉”到。 初期的惊恐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混乱。 “不许退,不许退!” 任老九不能让部下们就这么被河工反贼从石桥上“顶”下来,但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阻止那些该死的竹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部下们一窝蜂的从上面狂奔下来,哪怕他带着亲兵在那督阵,斩杀了两名逃兵也无法阻止溃乱。 最先跑的还不是桥上的兵,而是把总李永胜。 这位千总大人最信任的部下在关键时候选择了独自逃生,河工反贼实在太多了,他李永胜可不想被这群暴民活活打死,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 李永胜的逃跑自然带动了那些还在苦苦抵抗从河中上岸反贼的官兵,他们转身就跟着把总大人往镇子里逃去。 西边的运河码头有船! 亲兵队长万全是忠心的,但是李永胜的逃跑让石桥右侧一下暴露,加上石桥上面也开始溃退,他这边再如何死撑也改变不了大势已去的局面。 无奈,他只能边战边退想和千总大人汇合。 “官兵败了,官兵败了!” 官兵的溃逃让河工们更加凶悍起来,爆发出的欢呼声让整个桃花坞镇以及更远的山阳县河工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任老九惧了,他知道挡不住了,同李永胜一样他也想到了运河码头。 于是,他跑了。 在逃跑的那刻,任老九最后看了一眼石桥。 他却愣住了。 因为,他竟在石桥上看到了很多官兵,并且还看到了一个穿着参将吴高军服的人。 吴参将反了?! 任老九既惊又怒,惊的是吴高怎么能反!怒的是吴高要造反为什么不拉他任老九一起反! 反贼,他们又不是没做过啊! 可很快,任老九就确定那个人并不是吴高,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一个在无数持刀“官兵”簇拥下向着石桥这边走来,胳膊上系着块红布的年轻人。 他是谁?! 任老九的困惑很快被解开,那个年轻人所到之处,河工反贼们都在欢呼陆文宗的名字。 陆文宗? 任老九不甘,不甘输在一个连吊毛都没长齐的娃子手里,可他再不甘也只能跺脚逃了。 再不逃,几百根竹篙就要捅过来了。 至此,在石桥死顶了近一个时辰的任万年部终是崩溃,盐城县河工在付出近千人的伤亡之后,终于冲进了桃花坞。 镇上一片大乱,到处都是急于逃命的官兵,到处都是奋勇追杀的河工。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山阳县的河工也冲破了任部的堵截,而十几里外听到动静的扬州府的河工们也已经骚动。 骚乱如同病毒般开始蔓延在长达百里的运河工段,谁也无法阻止。 赶到半路的另一部官军在发现桃花坞已经被反贼攻陷后,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为首的几个军官在简短商议了一下后,竟决定回去裹挟所部监视的河工一块造反,他们的目标赫然是淮安城——城中的无数财富! 陆四对此毫不知情,他正在燃烧着大火的苏记酒厂门口。 那里有几十个被合围无路可逃的官兵。 “杀了他们,替死去的人报仇!” 愤怒的河工人潮让这几十个官兵骇得腿脚都在发软,然而就在人潮要将他们吞没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放下武器者,不杀!” 听到这句话的河工们都愣住了,但却没有人质疑,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上冈陆文宗! 官兵们惊恐交加,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一个官兵将手中的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跪倒在地。 接着是所有的官兵都跪倒在地。 第四十章 富贵险中求 “老爷,为什么放过这些官兵?” 广远这孩子虽然什么都听老叔的,但却不代表他没有自已的想法。 陆四一边给广远包扎受伤的手,一边道:“因为我们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我们要他们做什么,这帮狗日的就知道害咱们老百姓!”广远真是恨死这些官兵了,要不是官兵胡乱杀人,他爷能受那么重的伤,乡亲们能死这么多人! “他们是狗日的,但这些狗日的可以让我们更强。” 陆四放下广远的手,这孩子的右手掌叫官兵的长矛戳掉了好大一块肉,伤好后肯定会留下一块大的凹疤,好在不影响手指活动。 “你老爷说的对,咱们需要这些狗日的!” 说话的是夏大军,他刚刚在酒厂扒了一坛酒出来,又烤了好一阵火才算把身体恢复过来,不然跟个冰棍似的不死也要废。 “大军哥,你怎么也说这话?”广远是越发糊涂,接过夏大军递过来的酒坛子便给自已灌了一口,差点没呛得咳出来。 夏大军“嘿嘿”一笑,朝那几十个被勒令蹲在墙角的官兵一指:“原因很简单,这些狗日的是兵,咱们是老百姓。” “啊?” 广远还是一头雾水,把酒坛放下一脸迷糊的看着他老叔。 “有了这些兵加入咱们,咱们就会慢慢变得更强,这道理你往后就明白了。” 陆四清楚,明末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壮大,除了自然灾害使得越来越多没法活下去的农民加入造反队伍外,就是明朝大量的官军也加入了农民军。 比如西北流寇最开始的领袖王嘉胤和王用自等人就是明军中的逃兵。而大量逃兵的加入使得农军民越发的善战,从而彻底燃起了灭亡明王朝的大火。 导致这个现象的根源说起来还是十三年前的“己巳之变”,这是清军的第一次入关。 京师告急之后,各地陆续派出勤王兵马赶往北京,由于中央朝廷的混乱和一系列骚操作,竟然导致大量勤王之师得不到粮草供应,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回,结果就有大量在军中吃不饱饭的士兵开了小差,同时也对朝廷生了怨意,如此很多逃兵就加入了农民军。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崇祯初期西北造反的那些所谓流贼,半成以上都是大明的官军! 包括那位可能在西安已经登基称帝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也是官军——驿卒同样是兵。 攻陷桃花坞距离真正的活命还很远,战斗的惨烈也只是将河工们暂时凝聚在了一起,他们是有了变化,但这个变化还不是“民变兵”的那种脱胎换骨变化。 想要让这几千甚至几万的河工真正变成一支军队,陆四就需要被他率领众人打败的官兵加入其中。 比如,如何攻打淮安城,这帮河工们恐怕就不如败兵有主意。 又如三四百人就能靠一座石桥把近万人的河工挡住,如果不是他陆四及时带人赶到,天知道河工们会不会崩溃。 由此可见,这些兵们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战场格杀手段,以及组织性都比河工们强得太多。 那么,将这些人补充进造反队伍中,如同崇祯初年西北流寇般,就成了陆四必然的选择。 夏大军不识字,但这个抬死人的家伙竟然也懂这个道理,这让陆四对他刮目相看。 果然,乱世造英雄。 …… 几十个放下武器投降的败兵蹲在墙角望着不住来回的河工队伍,听着远处镇上仍在传出的喊杀声,望着不远处河上还在飘浮的尸体,一个个都是很茫然,甚至有些人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直到耳畔传来的一声怒喝声让他们惊醒。 “都站起来!” 广远拿着刀狠狠的望着这帮子败兵,上百名大刀队的队员们同样以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些败兵。 败兵们开始惊慌起来,对面前这帮和他们穿着同样衣服,但胳膊上却系了红布的“反贼”感到恐惧。 他们担心对方食言要屠杀他们,毕竟,这种事他们以前干得也不少。 不过,等了一会对方却没有动手,反而他们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先前听到的陆文宗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命人将刚才收缴的武器扔在了他们面前。 “一个选择,愿意跟我陆文宗干的拿起武器,不愿意干的马上滚蛋!” 陆四不喜欢废话。 败兵们听的一愣,却是谁也没有动。 “陆某人从不食言。” 陆四环视了这帮败兵。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约几十个呼吸后,一个败兵咬牙向前一步,然后朝着陆四一抱拳,继而提心吊胆的迈步朝石桥走去。 又有败兵动了,同样朝着陆四一抱拳,向石桥走去。 一个又一个,大约二十几个。 余下的人则是经过好一番天人般斗争后,选择拿起武器。 离开的士兵,沿途都是仇恨的目光,他们不敢抬头,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但,竟真的没有人拦他们。 直到那群士兵走过石桥,走了很远,四周再也没有反贼,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个陆文宗真的放了他。 “妈的,还有这种人,他是傻瓜吗!” 一个士兵突然不走了,继而却是掉头向着反贼所在重新走了过去。见状,其余的士兵都惊住了,然后他们听到那个回头的家伙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打进淮安城,大伙要什么没有!” 当这个士兵领着同伴再次出现在陆四面前时,陆四正在分派人手解决桃花坞的残兵,并且派人去和山阳县的河工取得联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离去的败兵去而复返,陆四也有些吃惊。 “回陆爷话,俺叫孙武进,军中都管俺叫二郎,陆爷不弃的话也唤俺一声二郎便是!” 听口音是个河南人。 陆四点了点头,看了眼孙武进身后的败兵,奇怪道:“我已经放了你们,为何不走?” 孙武进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陆四一句:“不知陆爷下面准备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如何下淮安 陆四也没有回答孙武进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位去而复返的孙二郎有点想做马骨的意思。 只是,陆四爷不喜欢这个套路,所以他淡淡的说了句:“有什么话你就说,我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做。” 孙武进有点尴尬,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陆爷,你既领着河工反了,那这淮扬的官府必然震动,若陆爷只想带河工返乡,那小的这就带弟兄们走,因为那样的话陆爷和这帮反了的河工只有死路一条。小的们固然想捞份富贵,却也不想平白把脑袋丢了。” 话音刚落,陆四身边的大刀队员中就有人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我们回家怎么就死路一条了!” 骂人的是为了师傅报仇而奋起反抗的谢金生,但他的反抗同样也是为了能够活着回家。 家里,有他的老娘,有他的妻子,也有他的一双儿女。 孙武进没说为什么,只斜看了眼谢金生,似乎眼前这个反贼脑袋不灵光似的。 这让谢金生很是恼火,脚下一动便要上前动手。 “谢兄弟,听他说!” 夏大军拉住了谢金生,然后朝孙武进冷笑一声,“我们这帮人怎么就不能回家了!” 声音说的很大,附近的大刀队员包括那些正在抢救伤员的河工们都听得见,一些人下意识的就看了过来。 显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经历了厮杀与疯狂后,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哪怕桃花坞内的战斗还在继续。 人一平静,想的便有些多。 而在异乡,经历了大恐怖之后,人的天性总会想着回到他熟悉的家乡,熟悉的亲人身边。 造反,真的很吓人。 哪怕他们盐城县的百姓本就是两百多年前,跟随张士诚起义反抗暴元的英雄之后,只不过后来因为对抗朱元璋的明军失败,从苏州被一户户的发配到苏北成了罪民之后。 但毕竟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时间早已磨灭了他们罪民后代的印记,磨灭了他们反抗明朝的基因,也让他们成了朱明的良民。 真正的老百姓,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呢,谁不愿意回乡安稳过日子呢。 拼命和官军死战,难道不就是为了活着回家吗? 现在有人说他们现在就算不反了也回不了家,河工们听在耳里又岂能不惊! …… 陆四看了眼夏大军,后者微微点头。 “诸位都是府县在册的河工,从前诸位可以说是良民,如今诸位可都是暴民,恕俺直言,你们聚在一起还能有条活路,这要散了回家,哼哼,俺劝你们趁早歇了这念头,不然回去也是牵连你们的家人。” 孙武进也是实话实说,几千几万人聚在一起那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兵马不多的官兵见了也要绕道走。但要这几千几万人分散开各回各的家,几个衙役捕快就能挨村抓人。碰上酷吏,弄不好家人都要连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是不反了回家,官府也不会放过我们?” 谢金生眉头皱了起来,身边的大刀队员也一个个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不远处抬尸体的河工有几个更是分了神失手将尸体掉落在地。 孙武进点了点头,他可没见过造了反的百姓还能安稳回去过日子的。 陆四没有理会包括大刀队员在内的河工们“嗡”的讨论这事,而是问那孙武进:“你们为什么回来?” 孙武进道:“陆爷是要听实话吗?” 得到的却是一句森然的话,“老实回我的话,再问一句,我就杀了你。” 这话让孙武进一凛,赶紧道:“不瞒陆爷,小的们现在也只有跟着陆爷一块反了,要不然小的们走不出这淮安府。” “为何?”陆四眉头一挑。 孙武进苦笑一声:“都是小的们自已做的孽,原先大队伍在,百姓们怕着小的们这些丘八,可如今小的们不过是群丧家之犬,便是陆爷饶了小的们,那百姓中的苦主又如何还能放小的们走……小的们跟着陆爷一起反,一来算是给自已赎罪,二来也是想谋个立身之处。” 孙武进身后的那些败兵们都在点头,要不是因为走都没法走,他们也不至于放着好好的官兵不干过来当反贼。 见陆四沉吟不语,孙武进忙又道:“陆爷若想有番作为,小的们愿意助陆爷一臂之力!” “嗯?” 陆四认真打量起这个叫孙武进的家伙,但不管是第一眼还是现在,这个人给他的印象都不太好,骨子里凶残奸诈那种。 孙武进却以为对方动心了,赶紧趁机又道:“小的们可以帮陆爷拿下淮安城!有了淮安城,陆爷就不必担心后面的事了。” “为何?” 陆四闷声道。 “陆爷糊涂了不是?……淮安城是运河南北要冲,这要是落在陆爷手里南京那边肯定要慌,如此陆爷就有足够筹码和南京谈判……小的寻思就眼下这个局面,南京那边八成会招安陆爷委以官职,届时陆爷和这帮河工兄弟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如此自然便高枕无忧了。” 孙武进道出自已的一番见解,心中颇是自信,他相信面前这个年轻人一定会心动。 “为什么是南京招安咱们,而不是北京的朝廷招安咱们?”一个大刀队员提出这个疑惑。 “你们不知道?” 孙武进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北方的情况这帮淮扬的农民可能真不清楚,当下便将北边流寇已经成势,北京朝廷朝不保夕的事给简短说了下。 “……所以眼下淮扬这一带都得看南京那边,万一北京真的叫流寇占了,咱大明朝的朝廷就又回到南京了。” “这么说,皇帝要来咱南京了?” “皇帝来了,咱南京不就又成都城了?” “天呐,北边那帮流寇怎么这么能打的?” “我早就听人说过咱大明朝要完,以前总以为是说了玩的,没想是真的……” “……” 人群听了又是哗然一片,除了极少数人外,大部分人真的不知道大明朝已经成这样了。 陆四当然清楚北京朝廷顶多还有三四个月要完蛋,但他却不认为事情会如孙武进所言,南京肯招安他们。 历史上那位名声赫赫的史阁部可是最痛恨农民起义的,为此甚至连高杰死后都不愿认其子为义子,导致包括李成栋在内的几万精兵对南明彻底失望转而降清。 对高杰那几万精兵都如此,况他陆四这帮河工反贼。 招安? 陆四想都不想,因而冷笑一声:“要是南京不肯招安我等呢?” “啊?” 孙武进一滞,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迟疑一番,踌躇道:“要是南京不肯招安陆爷的话,陆爷大可带着河工把淮安城中的府库洗了,或南逼扬州威胁南京逼他们招安,或东返家乡据守自保,若两策都不行……陆爷还可北去泗州投我家金将军!” 说到最后,这孙武进竟给出了一个去投金声桓的建议。 “陆爷放心,我家金将军早年也是为盗出身,最重陆爷这种好汉子……这年头只要有兵在手,莫说地方官了,就是朝廷都得瞧咱们眼色……” 孙武进倒真是为陆爷他们这帮河工反贼考虑,可说着说着便察觉对面的“陆爷”眼色有些不善,一下吓得闭嘴不敢再说。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且问你,怎么拿下淮安城,那城中的守军又不是摆设。” 拿下淮安城可是陆四的计划之一,但如何拿下淮安城也是个大问题。 这等要冲,可不是嘴一撇说拿就拿下的。 第四十二章 老爷做皇帝 淮安城有多少守军,陆四压根不知道,若城中有上万兵马驻守,莫说几万河工,就是再多几万,他也不敢打淮安城半点主意。 这个时候,就需要败兵提供准确情报。 孙武进这家伙既敢劝陆四率河工打淮安城,对城中守军底细必然是知道一些,否则也不敢说那助一臂之力的话来。 这帮子败兵其实也贼精的很,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他们才不会傻呼呼的去干,就同他们明智的放弃抵抗一样。 “陆爷有所不知,淮安城中的驻军是支从福建过来的兵马,隶漕运总督衙门标营,但此标营人数并不多,好像……对,好像只有三千人,领军的是个姓郑的副将,不过陆爷放心好了,这帮兵原先都是干水师的,叫他们打水仗可以,步战那都是门外汉……所以只要陆爷信得着小的们,小的们豁出去绝对能帮陆爷收拾了那帮福建兵!” 孙武进的确知道淮安城的底细。 不过,实际上淮安城中不仅是那3000福建兵,另外还有2000多漕运总督隶属的督漕兵。 只这些个督漕兵大多是原大河卫的卫所兵改编而来,平日里用来管管漕工、守着运河关卡收收税还罢了,要他们上阵打仗,怕是连这帮民工青壮都打不过。 所以孙武进这个跟着金声桓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卒,根本不把这帮收税兵当回事。 福建、水军、郑家,三个关联词让陆四第一时间想到了郑芝龙。 不禁有些奇怪怎么郑家的兵不在福建呆着,千里迢迢跑淮扬来干什么? 这就是他不知新任淮扬巡抚路振飞和郑家关系的缘故了。 若是知那路部院正是因了和郑家合作打了红毛夷立下军功,才得以进京为官,继而来这淮扬主持大局,陆四肯定不会有这个疑惑了。 此时的郑芝龙已经是福建的实权派,并且势力正在向北发展,后来弘光朝的长江水师就是以郑家水军为主要力量,可惜直到南京投降,这支郑家水军也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也一直想使其势力能够扩大,故而不但让弟弟郑芝豹带兵北上淮扬,更在知道东林党人史可法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后,让长子郑森到南京拜东林领袖钱谦益为师,巴结东林党人的意图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东林那边对此肯定是十分欢迎的,其后郑芝龙拥立唐王朱聿键入闽,隆武朝廷中便有众多东林复社成员。 “福建兵虽不擅步战,但亦有三千,而我河工虽多却是仓促起事,若福建兵闭城坚守不出,这淮安城如何能下?” 不管那三千福建兵是怎么来的,陆四心头先盘算起来了。3000兵不是小数目,真打起来不可能跟对付这些监河军一样各个击破,所以胜算并不大。 若这3000福建兵再给他陆四爷来个坚守不出,根本没有攻城器械的河工队伍只能望城兴叹。而于城下耽搁久了,“陆四集团”就要面临南北两个方向的重兵围剿,形势不容乐观。 “这就需陆爷动作要神速了!” 孙武进这话让陆四目光一动:“何意?” “陆爷领河工起事虽仓促,但正因这仓促淮安城那边怕也一头雾水,如此,陆爷便有机可乘……” 孙武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趁淮安城中的官员还没回过神来,由他们这帮败兵和河工一同扮作监河军入城,待陆四率领河工大部攻城时来个里应外合,如此淮安城必能一举而下。 “要叫小的说,陆爷怕是早想着这一招了。”孙武进言下自是指陆四和那帮已经扮成官兵的大刀队。 陆四微微一笑,确实,他让人穿上官兵衣服是有鱼目混珠,发挥奇效的想法。 见眼前这位河工年轻首领面露笑意,孙武进心中一松,以为对方完全信他,不料对方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一拔,然后刀尖一下对准了他下巴处的喉咙。 很近,非常近,近到孙武进的喉咙都能感受到刀冷。 “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听着是叫人动心,不过换作是你会轻信吗?”陆四玩昧的盯着孙武进的眼睛。 孙武进也是惊惧,却镇定道:“陆爷放心,我等既回来便是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陆四逼问。 孙武进紧张道:“任千总他们必定是逃往运河码头了,我等愿替陆爷擒来任千总,便是擒不到任千总,也愿替陆爷劝降其他同袍以为陆爷所用!” 身后那二十多个败兵也同样紧张,万一这个年轻的反贼首领听不得孙二郎的主意,那他们就跟着不妙了。 幸运的是,反贼首领的刀尖缓缓离开了孙二郎的喉咙。 陆四收刀入鞘,看了眼夏大军,道:“带他们去!” “好!” 夏大军点了点头,正要带人出发时,又听陆四低声道:“要是有异心,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晓得!” 夏大军目露凶光,长刀一挥,一众大刀队员当下就押着孙武进这帮官兵进了镇子。 存了纳投名状心思的孙武进等人也是不含糊,入镇之后瞧见前方有一队官兵,毫不含糊便上前劝降起来。 …… 陆四这边则转身吩咐广远:“你带人去把山阳县的河工聚起来,争取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顿了顿,“若他们领头的不愿意跟我们干,也不要勉强。” “嗯哪!” 广远大声应了,却有些犹豫没走,陆四奇怪:“怎么?” “老爷,” 广远竟是咽了口水进喉咙,压低声音道:“你还真打算去打淮安城啊?” “打,为什么不打?” 陆四一拍侄儿后背,“老爷我不但要带你们打淮安城,将来还要带你们去打北京城呢。” 这话,十分豪气,却把侄子吓住了。 “北……北京,打北京城!” 老叔惊人的想法把个侄子吓的声音都结巴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咱们真打得淮安城,就打得北京城!” 陆四笑了笑,给了侄子一脚,催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先把眼面前的事料理好再说,哪天真要去打北京城,叫你小子做个前锋官。” “哎,成!” 广远重重点头,老叔说的对,管他打不打北京城,总要把当下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走了几步,却突然又转身回头。 “又怎么了?” 陆四纳闷的看着这个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侄子。 广远“嘿嘿”傻笑一声,然后贼兮兮道:“老爷,你要真带着咱们去打北京城,那将来老爷不就是皇帝,我就是太子……啊,不对,是亲王了?” “……” 望着侄子那一脸向往的表情,陆四觉得当叔叔的不能让孩子失望,同时下意识的朝北方望去。 京畿重地,此时的瘟疫应当还在肆虐吧。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山阳县是淮安府的附廓县,县境却是淮安府两州六县最大,最东端越过范公堤直到海边,乡野流传说后裔射日便在此处。 县域最大,辖民最多,故山阳县此次出河工的壮劳力也是最多,达到了17000余人。 这17000余人也并非都在桃花坞一段,而是同盐城县河工一样散在近四十里长的河段。 桃花坞大乱时,最先起事反抗官兵的是邻近桃花坞的草堰、海河、羊寨等来自山阳县东境片区的河工,人数约有四千余。 乱起反抗,必有为首者,如无振臂一呼者,人数再多也无法凝聚,只会是任人屠杀的羔羊。 盐城县河工出了陆文宗,山阳县这边则出了个叫余淮书的人。 余淮书约摸三十左右,这人早年上过两年私塾,有童生功名,但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断了学业,便在家务农为生。 不过余淮书毕竟识字,所以农闲时替人写写信,或者起起名,过年时则在集上摆个摊替人书写对联,小日子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要好。 农民最重读书人,哪怕是个在家种地的读书人。所以乡民们都管余淮书叫余先生,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会专程过来请余先生去主持。 区上几个粮长还商议过,准备过两年报上县里叫余淮书当个里长,年纪再大些便可任乡老。 余淮书这次过来也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出河工,而是帮区上点工算账的,相当于东一片的“会计”。 如此人物,怎么看也没法跟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然而,正是这余淮书用扁担砸死了第一个官兵,由此拉开了山阳县河工大暴动的序幕。 除余淮书外,又有庄稼户吴公海、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三人领头反抗,三四千河工在他们的带领下与任部官兵在桃花坞南侧厮杀在一起。 只河工武器简陋,加之任万年部数百兵不曾分散,因此河工虽奋勇,但始终被官兵压制,死人无数,那领头的庄稼户吴公海也叫官兵长矛捅死。 形势危急之时,数千北边过来的盐城县河工终是突入桃花坞,使得山阳县河工当面的官兵腹背受敌,又惊闻千总任万年已经溃逃,官兵遂无坚持斗志,弃了河工反贼也往运河码头逃去。 斗志大为鼓舞的山阳县河工自是乘胜追击,半道阴阳先生王二的队伍与盐城县蒋魁带领的队伍会合,双方也不需废话立时合为一大股,向着那帮仓皇逃命的官兵追杀而去。 整个桃花坞已是彻底大乱,所有的官兵都在疯一样往运河码头逃,而杀红了眼的河工们紧追不舍。 桃花坞是小镇,仅有两三条不足七八尺宽的青板路,这就使得逃命的官兵拥挤不堪,有的慌不择路之下害怕被河工追上,只能爬墙跳进镇上居民家妄图躲避。 然而让那些官兵万万没想到的是,镇上的居民们也暴动了! 很多官兵刚刚从外面的青板路翻墙跳下,就被屋子的主人用挑草的草叉狠狠刺在了肚子上。 尤其是那些往府县衙门递了状纸的苦主们,更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上,或拿凳子,或拿菜刀,或拿锄头,或一家老小一起冲上去揪住一人狠狠嘶咬…… 即便是那些再胆小不过的居民听到院子里有人翻落的声音,也会一边死死顶着门栓,一边大声朝外面喊叫:“官兵在这里,官兵在这里!”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部下们的死伤,任万年心疼,但不在意。这年头兵是宝贵,可同样也最不值钱,死了这一批大不了逃出去重新裹一批就是。 所以他在亲兵的簇拥保护下只知拼命往码头跑,根本不敢停下来收拢士兵阻击河工。 只是,到了运河码头,任万年傻眼了。 十几个渡工竟将码头上的三条渡船撑到了河中央,而原先系在码头周边的十几条渔船也被人划到了中央,船上站着朝他们望的都是住在码头附近的居民。 官兵们咒骂着要渡工和居民将船划过来,但那些人却跟木头一样就直直的站在船上看他们,动都不动。 “妈的,都反了!……大人,怎么办!” 万全一边带着手下护在千总大人身边,一边还要防止被溃兵冲乱,也是急得一头大汗。 任万年还没开口,就见前面有人喊了一声:“游过去!”继而便听见“扑通扑通”的跳水声,扭头一看已有几十个兵跳下了河,再定睛一看,游在最前面的不是李永胜那个王八羔子又是谁! …… 把总李永胜真是被吓破胆了,他宁可拼死游过运河,也不想叫后面疯了的河工反贼淹没。 李永胜这一带头,自然有不少吓的魂都飞了的士兵下意识的跟着跳。 有的直接往河里一跃,有的却还理智些,知道跳河前得把身上的棉衣脱掉。 一个又一个,不一会竟有上百名官兵跳进了运河。 只是一些士兵被冰冷的河水一冻,才突然意识到自已好像根本不会游泳,于是在水中扑腾挣扎片刻,就再也不见踪影。 其余会水的官兵也顾不得那刺人的冰冷,撒出双手拼命往对岸游。 河中央那些站在船上跟木头似的渡工和居民们这时却突然相互喝喊起来。 喊的是当地方言,官兵听不懂,但他们很快就明白那些人在叫什么。 游在前头的官兵开始惊惧的大呼起来,因为渡船上的渡工正在用力将船只将他们划来,然而却不是救他们上船,而是拿着手中的竹篙和木桨死命的朝他们身上砸。 “呜!” 李永胜为了躲避木桨被迫吸了口气朝水下扎了下去,但刚冒出头没等他再换气,一根长竹篙就对着他的后背狠狠一捅,然后直接将他硬生生的按进了水中。 可怜的把总大人在水下扑腾伸手想抱着竹篙浮上来,但那竹篙的力道却一下增大几倍,把他捅得直往水下去。 几番挣扎和不甘之后,把总大人没了动静,那竹篙才重新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把总大人才重新漂了上来,只那时,他已经胀了好大。 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贼精贼精,就好像知道那些在水底的官兵会在多长时间,从哪个方向冒出来般,如打落水狗般死死的压着他们。 河上的惨状让岸上那些正咬牙准备下河的官兵们呆住了。 第四十四章 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官兵想不到那些平日渡他们过河的渡工会变得如此凶残,更想不到那些见了他们都要躲着走的当地居民,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痛杀他们的凶恶之人。 河中央不住传来哀求声,在河中毫无还手之力的官兵死命抓着木浆和竹篙,哀求船上的人放他们一马,迎来的却是渡工和居民更加无情的击打。 一个士兵几经挣扎好不容易从渡工的竹篙下逃出,但他真的游不动了,一艘离他很近的渔船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顾一切的往那渔船游去,双手死死的攥着船帮,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让人不由同情。 渔船上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妻子怔住了,丈夫却伸手将她拽到一边,然后望着那个已经虚脱得根本没有力气翻上来的士兵,想了想将平日给客人刮鱼鳞的剔刀拿了出来,然后对着那士兵的右手猛的剁了过去。 士兵惊恐欲绝,伴随他的惨叫声,三根指头连着血掉进了舱中,但那士兵仍没放手,剧痛让他本能的使出最后的力气晃动着渔船。 老人没有任何迟疑,又是一刀斩了过去,这一次还是三根指头落在舱中,另外两根却还在船板上。 船身渐渐的不再摇晃,水面也渐渐的没有波漾,只有船身下有一股气泡浮出。 老人的神情很是平静,弯下腰将断指捡起扔进河中,回头看了眼自已受到惊吓的妻子。 “衙门那边不去了,孙状师那边的钱跟人家结一下,虽说没结果,但人家也帮咱们费了心。” 叹了口气后,老人缓缓坐了下来,摸出烟袋开始装烟叶,尔后用火折子点上,深深的抽了一口后,再次起身向着不远处一个冒出头的官兵划去。 老妇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帮丈夫划船,快接近那个冒头官兵时,老妇突然喊了一声丈夫:“用渔网。” “噢,” 老人点了点头,从竹篓中取出一张网来,同平日捕鱼一样将网朝那官兵的头上撒了过去。 从天而降的网瞬间将那冒头的官兵罩住,惊叫声中那兵拼命的去扯那渔网,可扯来扯去却总是甩不脱,直到一根木浆狠狠击向他的脑袋。 …… 码头边目睹河中央情景的官兵那是真正的从心底透着凉气,吓人,太吓人了。 远处,不断还有官兵在河工的追杀下朝码头逃了过来,他们不知前方情况,为了活命只能拼命去推搡堵在前面的人群,结果使得码头边不时有官兵被推落下水。 咒骂声一片,可该掉的还是掉。 好在码头附近并不深,那些拦截官兵的渡工和居民又在运河中间段,只要落水的官兵不犯傻往对岸游,暂时也丢不了性命。 只是那河水冰冷刺骨,让这帮落水的官兵活受了大罪,可比起那些在河中被活活淹死的同伴们,他们又是无比的幸运。 涌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无路可逃的官兵在绝望之余,也只能负隅顽抗到底。 困兽之斗是可怕的,追杀过来的河工们毕竟是帮没有训练过的农民,面对尚还有三四百之多的官兵,哪怕对方被他们死死压缩在河边,哪怕他们的人多到可以用唾沫淹死他们,在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后,人群还是有了惧意。 “突出去!” 任万年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线生机,一声令下带着亲兵向左前方的一条青石板路冲了过去。 “想活命的跟着千总上啊!” 万全喝喊着挥刀冲在最前面,当面的河工队伍没想到这帮官兵竟敢反击,在前面的人被官兵纷纷砍倒后,一时抵挡不住向两侧逃避。 “拦住他们!” 赶到的蒋魁见状,长刀一挥带人就向官兵的中间段冲了过去。 “去帮忙!” 山阳县的阴阳先生王二也毫不迟疑带着他身后的同乡跟了上去。 这个平日给人算命,帮人选墓位的阴阳先生竟然有很强的号召力,很多山阳县的河工看着王二先生都上了,想都不想也跟着冲。 “杀官兵啊!” 其它各处的河工们看到有人奋不顾身和官兵搏杀,斗志再次燃起,举着不同的“武器”从码头各个方向朝官兵们冲了过去。一些夹在河工队伍中的桃花坞居民也鼓足勇气向着那帮禽兽杀了过去。 …… 这帮该死的反贼,怎的杀不绝的! 任万年带着部下们在前面拼命的砍杀,但河工却是越来越多,他的部下也被河工的人潮切成了三断,一段被围在码头,一段被堵在路口,他这一段则在过来的巷子中。 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四面八方都是河工的喊杀声,听上去似乎整个镇子里都是“反贼”。 任万年知道自已凶多吉少了,但在刀口舔了二十多年血的他还是爆发了最后的凶悍,带着尚还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多官兵向着镇子里不断冲杀。 这是存着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弃的念头了! 码头那边。 “我是孙二郎,大伙听我说,别打了,放下武器吧,降者可免死!” 跟着大刀队赶到码头的孙武郎见前面有一群官兵在顽抗,赶紧上前劝降。先前一路过来,他已经劝降了好几十人。 “莫听孙二郎的,反贼恨不得吃了咱们,哪会饶过我们!”有官兵被河中央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吓着了,根本不认为投降可以活命。 其余官兵听了这话也不信,仍在拼死顽抗。 孙武进急了,大叫起来:“降者真可免死,陆文宗亲口答应的!” 官兵中有人破口大骂:“谁他娘的是陆文宗!”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怒喝了一声:“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怒喝声中,一个穿着参将大人衣服的年轻人持刀来到了官兵对面。 “陆爷!” 孙武进乖巧的让到一边。 陆四看了他一眼,视线缓缓落在了那帮死战的官兵身上,掷地有声道:“信我者,生!不信我者,死!” 言毕,手中大刀向前一指,身后人群中顿时涌过来几百手持竹篙的河工,以及数百手持大刀,臂缠红布的壮汉们。 第四十五章 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长刀只要落下,便是一个不留! 陆四没有时间和这些官兵浪费口舌。 诚然,他需要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官兵加入河工造反队伍,从而能够帮助壮大“以陆文宗为首的造反集团”,但不意味着他愿意收降桃花坞所有的败兵。 在没有打造出真正的骨干班底前,甚至连宗教加成都没有的前提下,过多降兵的加入会使单一由河工为核心的造反队伍成份变得复杂,从而削弱陆四对这支队伍的掌控。 更何况,无论是河工,还是这桃花坞的居民,有很多对官兵都是恨之入骨。毕竟,现在这一切就是因为官兵胡乱杀人导致。 不少河工的亲朋好友死于官兵刀下,看这桃花坞居民的状况,怕也是饱受官兵欺辱,否则不会随河工一起暴动。 那么,降兵收得越多,河工队伍中的裂隙就会越大,时日久了,很难说没有人会因此脱离陆四,甚至是发生内讧。 然而,陆四没有时间去考虑后面的事,他必须马上结束这里的战斗,否则,他没法尽快组织河工去攻打淮安城。 要知道,在这里每多耽搁一秒,淮安城中的官员和军队就能多准备一秒。 而他相信,不管是造反还是起义,真正的骨干力量都是在不断的死亡后才能形成。 以他陆文宗现在的身份,断做不了这运河上数万民工的领袖。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家乡人凝聚在一起,通过所有能够尝试的手段去壮大他们,而不是去考虑没有影的事。 孰重孰轻,陆四还拎得清。 …… “降者,跟陆爷去打淮安城。不降者,我孙二郎先送他上路!” 孙武进作势将手中的刀扬了扬,其余已降的那些败兵们或为了表现他们的忠心,或不愿同伴枉死,纷纷叫嚷要他们赶紧投降。 那伙官兵还有迟疑,有人在悄声商量。 陆四却不能等了,暴喝一声:“竹篙队!” “杀!” 几百河工瞬间将竹篙放平,经历过刘家庄和石桥的两处厮杀,这竹篙队看着倒是有了点兵的影子,看着也很威风。 “别,我们愿降!” 官兵中有人动摇喊了起来,有一周姓军官不愿降,还想着带着他们冲过去和千总会合,因此怒斥那说要降的士兵,结果却被身边的一个部下摸出匕首对着他的后背捅了进去。 “反贼,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周姓军官痛苦的捂着后背倒在地上,几把刀却不约而同的朝他身上砍了过去。 孙武进有些不忍心,他和那周姓军官有些交情,此刻却也只能暗骂这家伙不识时务自已找死。 转头高兴的对陆四说道:“陆爷,他们以后就是您的兵了!” 陆四却冷冷看了眼孙武进,后者心中一凛,二话不说上前对那帮降兵喊道:“陆爷饶了你们,你们总要做点事给陆爷看,都跟我走,宰了任万年,咱们跟陆爷去打淮安城!” “宰了任万年,去打淮安城!” 这帮子官兵一旦降了,还真不管昔日上司了,加上打淮安城也很是诱惑他们,当下跟着孙武郎便向不远处还在顽抗的同伴们挥起屠刀来。 陆四指挥竹篙队和大刀队同时跟进,务要将镇上的官兵全部剿灭。 “杀官兵!” 一个桃花坞的居民却拿着锄头却朝孙武进他们一伙冲了上来,有人立时喝住了他:“他们已经投降,跟我们一伙的了!” “啊?” 那居民愣住,呆呆的望着和河工们混在一起的官兵,目中有痛恨,有失望,有无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举着锄头掉头朝那些还在反抗的官兵冲去。 任万年部的残兵彻底大势已去,看到冲过来的队伍中竟有自已人后,大部分官兵选择了明智的做法——向着身后的同伴反戈一击。 顽抗的官兵越来越少,任万年彻底没了冲出去的底气,连死战的勇气也没有了。 万全却是忠心护主,带着十几个亲兵死顶,最后被潮水般的人群逼到了一处院子的墙角下。 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倒下去,万全也被他认识的孙武郎砍翻在地。 可能是被万全的死刺激到,最后的时刻任万年疯了起来。他咆哮着将长刀乱舞,却没有章法,看着更像是精神错乱。 直到一把镰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生锈的镰刀并不锋利,甚至很钝,但镰刀的主人却死死拉着镰刀,让那钝了的刀刃切过了任万年脖子。 突然失去阻挡的镰刀因为用力过猛,反刺到了主人身上,好在并没有割得很深。 一颗脑袋滚落在镰刀主人脚下。 望着那颗双眼还没有闭上的脑袋,镰刀主人呆了呆,然后又疯了似的拿镰刀不断的朝那脑袋上砍。 一直到他没有力气,一直到身边来了个妇人轻轻的抱住了他。 “阿福,女儿的仇报了,我们回家吧。” “啊?” 阿福的神智还没有恢复,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身边的女人。 女人在落泪,不远处的人群中,同样也有一个姑娘在落泪。 …… 桃花坞的空气中还有酒香味弥漫着,大火虽被扑灭,但放眼可见还有很多浓烟。 里面已经成为废墟的苏记酒厂大门口,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桥上也站满了人,对岸更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足有上万之众。 大门口摆了一张长桌子,桌子后面站着一帮人。 都是河工的领头者们。 盐城县这边以陆四为首,又有蒋魁、夏大军、程霖、陆广远等人。 山阳县这边以余淮书为首,又有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等人。 两拨人虽都是河工,虽都起事反抗官兵,但现在却径渭分明。 “打淮安?!” 山阳县的河工首领们听了陆四的意见,一个个都是吃惊不小。 “官兵既然叫我们打败了,咱们就领着大伙回家,怎的就要去打淮安了,那不真成了反贼?”砖瓦匠秦五被打淮安这个想法惊到了。 “杀官兵就是造反,造了反你秦五爷还想着回去继续干你的砖瓦匠不成?”说话的是没了一只耳朵的蒋魁。 “是官兵要杀咱们,又不是咱们真的要造反。” 秦五摇了摇头,为活命而反抗和率众攻打淮安城可是两桩事,怎么也混不到一块的。 第四十六章 淮军的诞生 秦五的想法是朴实的,也是现实的,更具有代表性。 拼命是为了活,活着是为了回家。 陆四充分理解这个想法,这次的河工起事毕竟是仓促而起,事先完全没有任何舆论准备,比如独眼人,狐狸叫。 甚至于官兵那边而言也是稀里糊涂,如此单纯的偶然事件,河工们又怎么会真有杀官造反这个念头? 就是有,平静之后也会渐渐的消散,除非那些真有野心之人,如陆四。 所以,陆四必须引导河工跟着他干,但这个引导又不能强硬的抛出来,需要有人替他去引导。 人,有。 “那又如何,淮安城里当官的是信咱们的,还是信那帮官兵的!你秦五爷说你没造反,官府却偏说你造反,你秦五爷怎么办?” 卖油郎程霖闷声说了句,他和夏大军等人早商量过了,眼下除了跟着陆文宗往死了干官府,没别的出路。 “这……” 秦五没了主意,朝边上的余淮书和王二看去。在他眼里这两位可都是“先生”,肚里墨水比他多,见识也当比他强,所以反还是不反他二位肯定更有想法。 余淮书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反而是一边穿着件跟道士衣服差不多的王二起身看向陆四,道:“陆兄弟,你要知道大家伙是不得已才反抗的官兵,要说良心话怕是一大半没想过造反,这会估计很多人都想着赶紧回家,突然要他们跟着咱们去打淮安城,你总得有个让大伙必须去的理由吧?” “官逼民反还不够么!”陆广远嗡声道。 “不够,” 王二摇摇头,“就算如刚才这位兄弟所说,咱们回去了官府也不会放过咱们,但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去的。事不临头,这人呐总往好处想,哪个愿意往坏处想。”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或许大家伙还会想官府要抓也是先抓咱们这些人。”一直没吭声的余淮书突然插了一句,然后对一旁的秦五道:“你就别想着回去还能给人盖房子了。” “啊?” 秦五一愣,然后“噢”了一声,他不傻,听得出余先生的意思。 这姓余的倒是个聪明人。 陆四暗自点头,然后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正凝神看着这边的河工们,疾声道:“我知道大家伙现在想什么,不错,就是我陆文宗也想回家,可大家伙想过没有,咱们既干了这杀官兵的事,那官府能放过我们?!” “放不过的!我陆文宗敢肯定,官府一定会和咱们秋后算账,弄不好咱们的家人都要跟着倒霉!” “那怎么办?办法不是没有!就看大家伙敢不敢干了!” “什么办法?” 人群中自是有人会问,都不须安排。 “办法就是把官府打怕!只要官府怕了咱们,那他们就得招安咱们,到时候大家就不是杀官造反的反贼,而是保境安民的官军了!” 招安,是目前陆四能想到的唯一让河工们愿意提着脑袋继续干下去的指望。 虽然,他很清楚南都的史阁部会让这些具有朴素安逸特质,并盼望朝廷能够饶恕他们罪行的农民知道王法的无情、击碎他们对于招安的任何幻想,但他依旧将招安当成一个大饼画给这帮河工吃。 这个画饼很大,也很好吃,连那帮蹲在墙角的败兵们听得都是眼前一亮。 河工们也沸腾起来,“嗡嗡”的讨论声一下就在石桥两岸起伏起来。 上有山阳、盐城两个大团队,下则各有以片区为主的小团队,其下还有以寨、乡、跺、灶为主的若干小团队。 有人的地方就有团队,无论是以所在为钮带,还是以亲情为钮带,这是人的天性决定的。 大大小小的团体都在讨论打怕官府等招安的主意,没有人制止他们。 …… “陆兄弟还是说说怎么打淮安吧。” 余淮书不认为河工们会有不同意见,因为他看到不少河工都激动的在说打淮安城了。 “对,说一千道一万,打不下淮安城,官府他也不怕咱们!”秦五也激动起来,要真如陆文宗所说官府会招安他们,那他秦五爷就不用再替人盖房子,而是摇身一变成当官的了。 光宗耀祖的很呐! “你我两家在这桃花坞怕有上万人,都说兵贵神速,咱们虽不是兵,但把大伙好好组织起来也不比兵差多少……” 陆四的主意就是那个投降的孙武进所言,趁淮安城不备派人假扮败兵混进去,然后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这法子能行?”阴阳先生王二有些吃不准。 余淮书则点头道:“可行!关外的鞑子就喜欢用这个夺咱们的城,听说那些流贼也惯用这手段。” “那就好,那就好,” 王二不住点头,边上的秦五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拉了拉王二:“要不二先生给大伙卜一卦?” “嗯?” 王二轻挼山羊须,微微思索,道:“成!” 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捂在手中念念有辞,突然掷到桌上。 秦五等人很是紧张的凑上去看,就是程霖、蒋魁也凑了上去,可一帮人看不懂三正两反代表什么意思。 独那王二面露狂喜笑容,击掌道:“卦为武王伐纣,大吉,大吉啊!” “武王伐纣?好啊!日他娘的,干了!” 这下不但秦五激动莫名,就连凑上来看的夏大军、程霖他们也是一脸惊喜状。 武王伐纣,谁不知道? 错不了! 只那余淮书面带微笑不似那么惊喜,陆四这边自也淡定,心里却在感谢这阴阳先生王二。 手段是低劣了些,但胜在有效果。 “老爷,武王都伐纣了,咱们就干吧!”广远这孩子性子急,磨拳擦掌的就要去打淮安城。 一众头领们也是按不住性子,陆四却抬手制止众人:“不急!” 秦五咧嘴笑道:“陆兄弟还有话讲?” “咱们这么多人一窝蜂的去打淮安城,没个号令旗帜可不行,自古以来可没有乌合之众能成事的。”陆四一脸正色道。 秦五闻言,一摸脑袋佩服道:“有道理,没个号令旗帜,大家伙这么多人,谁知道谁,谁又听谁的?劲不往一处使,那可不成!” “首先得有个名号,叫外人知道我们是哪个,” 余淮书看向陆四,“陆兄弟说咱们叫什么的好?” 陆四未答,只叫广远去找块干净大些的白布来。广远忙应了下去找,不一会便弄来了块约摸长四尺、宽三尺许的白布来。 光有布没笔可不行。 好在余淮书身上带了用木盒装在一起的笔墨。身为童生的这位余先生,再忙再乱再急也不会丢下文墨的。 用水和了将冻得结实的墨磨成汁后,余淮书将毛笔递给陆四。 “谢了!” 陆四点头致谢,尔后提笔在那白布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淮”字。 淮扬之人,自当叫淮军。 第四十七章 造反还有抢先的! “老爷,这是啥字?” 陆四对广远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语,等将来条件好些说什么也要给侄儿请个先生,不然如何能在造反这个充满前途的行业中有所作为呢。 “此乃淮字,淮扬的淮,淮安府的淮!” 阴阳先生王二既是说给陆广远听的,也是说给周遭人听的,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蒋魁欣然道:“淮?嗯,好,咱们就叫淮军!” “淮军,好!” 秦五不知道好在哪里,但瞅着这字笔画多,那肯定就是好的。 “咱们是淮安府的人,当然得叫淮军了,要叫其它的我可不答应。”卖油郎程霖看起来很有乡土观念。 “淮,最清之水也,《尚书大传》有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一说,故淮字亦暴雨也。我等以淮为号,便同暴雨狂风,那官府岂能不怕!” 余淮书的这番解释让众人听了更加来劲,卦为武王伐纣,号为暴雨狂风,这淮安城不下也下了! “打下淮安城,这淮扬地我们淮军说了算!” “就算官府不招安咱们,咱们淮军有淮安城在,还能饿死不成!” “……” 众人热烈讨论着,广远这孩子忽的心生困惑,再次拽了拽他老叔的衣角,低声道:“老爷,你啥时候会写字的,谁教你的?” “呃……老爷我是自学成材的,嗯,以后你也要学,不然连军令都看不懂,如何行军打仗?” 陆四只能这么回答侄儿,至于他何时自学成材,等有空再编。 “噢,不过老爷会就行,我就跟着你,不识字没关系的。”广远下意识的侧退到老爷目光看不到的角落。 “各位若觉淮军可用,以后我们便号淮军。”陆四再次征询众人意见。 “就叫淮军!” 夏大军四下看了眼,从一个河工手中拿过竹篙,将写有“淮”字的白布系了上去,然后插在脚下。 军旗看着简陋,但于此刻却神圣无比,吸引着苏记酒厂门口所有河工的目光。 “大伙听着,往后我们就是淮军,只要我们一条心,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咱们,就是官府也别想!” 竹篙上的军旗似乎听到了陆四的声音,“刮刮”两声在北风中飘动起来。 “淮军!” 夏大军将手中的长刀朝半空一举,吼了一声。 “淮军!” 数百大刀队员将手中长刀齐致指天。 “淮军!” 上千根竹篙一起朝上举起。 “淮军!” 坐在地上的河工们纷纷站起,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声呼吼。 刚刚平静下来的桃花坞再次陷入狂吼声中,无数人都在欢呼,扁担、长矛、铁锹、锄头交织出一付真正的农民起义景象。 望着眼前的河工大潮,望着这支新生的淮军,陆四情不自禁按刀向前。 正所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 淮军之号是有了,但如何做到号令分明,指挥有序却需很多章程。 事出紧急,陆四不可能详细制定,也没必要现在就弄一套体系出来,便简单与众人说了自已的想法。 “我意淮军以营为制,各营以领头人姓为号,如秦五爷这一路人便叫秦字营,夏大军这路人便叫夏字营,这样各营除我淮军旗号外,又有营号,易于分辨。” 如此编营,自是陆四借鉴前世那位中堂大人的做法,看起来很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但于一支初创之军的早期,却是有凝聚人心的好处。 原因便是简单易识! 等淮军真正站住脚,有了规模,再进行正规化也不迟。 众人从前都是农民,余淮书和王二先生虽识字,可也没当过兵,哪晓得军队中的事,又见陆四条理清晰,说话头头是道,加上盐城县的人都唯他马首是瞻,想着这般划分倒也简单,便都说可行。 蒋魁问了句:“那一营多少人合适?” 陆四想了想,道:“五六百人合适,营下可设队哨,二十人为一哨,五哨为一队,这样一营官便领五六队人,方便指挥。” 按陆四这个编法,桃花坞的河工有上万人,就得编成二十来营,以后世指挥体系来看,显然有些随意,或者说臃肿了。 最好是在营上面再设一级出来,比如前世淮军于营之上的“标”、“镇”,如此就更加好了。 但陆四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他认为接下来淮军必然要面临明军的大规模围剿,这些刚刚起事的河工要经历比现在更加残酷的战斗,所以即便是从最乐观的角度看,淮军的死伤也将是惊人的数字。 那么,现在就没必要去搞一套完全的体系出来,毕竟谁知道最后还能剩多少人。 并且,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河工们能以所在片区为组织就地编营,身边的人如果都是熟悉的乡民、亲朋好友,有利于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搏命。 好比已经殉国的卢象升所练天雄军。 天雄军是以士绅门生弟子关系为钮带,淮军则是以乡土情谊为钮带,两者谁更好一点,陆四暂时也没办法判断,只有等上了战场之后才能分出高下来。 另外,以营制分管,也能给山阳县这帮人一个印象,那就是他陆文宗没有吞并他们,独揽淮军大权的意思。 事实上,陆四也做不到这一点。 正如西北流寇起事之后的三十六家一般,任何农民起义的初期都不会只有一个领袖。 真正的领袖是要在战火之中一步步诞生的! 陆四现在要的是团结众人,而不是愚蠢的想要众人以他为尊。故而,他都没说这二十几个营头要听从何人的指挥,只说建营之后大家便共同行动去打淮安城。 “也不一定以姓号营,也可以地名命营号,如上冈来的可叫冈字营,海河过来的叫海字营……” “营官可同陆兄弟他们一样系红巾,队官哨官也当有标志,好使下面的人知道要听谁的话。” 余淮书补充了两点,都有价值。 “可行!” 陆四不在乎是以姓为营号,还是以地名为营号,他要的是初期的凝聚力。 “各营人数肯定不可能相等,所以咱们要选几营为中坚力量,几营为预备力量,几营为候补力量……” “队官和哨官的人选叫大家伙自已推选,若有不愿随我们去打淮安城的,叫他们自已拿些米粮盘缠回去,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能逼人家造反。” “要是大家伙没意见,这就分头行事,得赶在中午前把咱们这支淮军立起来,然后马上去打淮安城!” 陆四接连说了几条。 “我们这就去办!” 众人轰然说好,也都知打淮安城关系他们能不能活命,因此马上去分头行事。 余淮书这边却跟陆四提了个想法,就是由他带人去联络南边的扬州府河工,另外再派人去北边联系淮安府其余几县过来的河工,争取形成数万河工齐攻淮安的局面。 “那就有劳余先生了!” 有人愿意承担这个工作,陆四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此事相比淮军初创更加重要,原本他还准备让蒋魁他们去办这事的。 待余淮书走后,陆四正准备唤来孙武进让他将军营中的物资清点带走,甘二毛却带了一人过来找他,竟是众人以为遇难了的宋五。 陆文亮他们见到宋五都很激动,可宋五却顾不上和他们说半句话就急喘喘的对陆四道:“小四子,快,赶快,淮安城……有人去打淮安城了!……” 第四十八章 两边都不是人 宋五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陆四很是有些傻眼,那感觉就像准备好了去劫道,到地方却发现被劫的就剩条裤衩子。 “谁去打淮安城了?!” 听说宋五还活着赶过来的周旺听的一头雾水,陆小四子还没带大伙去打淮安呢,怎么淮安城那边倒有人先下手了。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五爷,到底昨回事,你跑哪去了?我们还以为你……”陆文亮的伤势只是简单包扎,尚未找郎中医治,所以不能站,只能坐着。 “是其他县的河工吗?” 蒋魁想着夜里清江埔的动静太大,肯定有别的地方河工听到动静也起事了,加上盐城县的河工也不全在这里,弄不好还真有别的河工队伍也意识到淮安城的重要性,抢先一步去打了。 真要是这个情况,那可是好事啊! “五爷,你坐下,慢慢说!” 陆四将脚边的小凳子递过去,宋五接过一屁股坐下,喘了几句很肯定的说了句:“不是咱们河工,是官兵!” “官兵!” 包括陆四在内的众人再次懵住,一个个都是一脸愕然。 “五爷,你是不是看错了?” 陆文亮怀疑宋五当时太惊慌,误将河工队伍看成官兵的队伍,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 河工造反可以说是官逼民反,官兵造反怎么说?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错不了,我看得清楚着咧,真是官兵!” 宋五见众人都不相信,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当时工地大乱,宋五跟县衙的人叫胡乱杀人的官兵吓住,慌乱中一帮人跟着钱户房他们乱跑,后来一想自已不能把家里人抛下不管,就独自又跑了回来,但当时河工大队已经往桃花坞冲去。 宋五想追上大队伍,却发现前面有一大队官兵尾随在河工大队后面,他根本过不去。 和那些不敢出声提醒的河工一样,宋五最终也没敢出声示警,因为打心眼里他也害怕。 这时又有不少没被官兵发现的河工趁机往北边跑,宋五不想跑,有人却说他们得去淮安城报讯,只要府县衙门的人赶过来,官兵就不会再胡乱杀人。 宋五一想也对,于是就跟着这帮人跑。黑灯瞎火的他们又是外地人,根本不熟悉这一片的道路,直到天快亮了才撞见一帮扶老搀幼逃难的村民。 这帮村民也是往淮安城跑的,宋五他们便跟着一起,没想他们还没到淮安城,就见前方有很多人往回逃,一问才晓得有官兵造反,此时正在攻打淮安城。 宋五开始跟陆文亮他们一样也不信官兵会造反,便壮着胆子摸到淮安城那边想看个究竟。 结果发现真的有官兵造反,不止是官兵,还有好几千河工也跟着在攻城。那城墙下已经摞了不少尸体了。 无奈之下宋五只好再次折返逃回,不过这次却没往家乡方向逃,而是咬牙回到了桃花坞。 他当时没有多想,只想着天亮了官兵怕是杀够了,过来能找到活人更好,实在找不到也得把人尸首寻着,再求人帮着化了将骨灰带回去。 这样,总算是给家里人一个交待。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桃花坞竟群集河工! …… “你们说我孬种也好,说我怕死胆小也好,我宋五都认了,但你们要打淮安城的话动作得快,迟了的话那淮安城就叫造反的官兵给夺去了!” 宋五说完,忽的难以自制,竟是抱头痛哭起来。这五尺大汉经了这一夜的磨难也终是承受不住了。 “五爷,你千万别这么说,就冲你能想着给咱们收尸,这份情义大家伙就一辈子忘不记!” 陆四上前安慰了宋五几句,陆文亮和甘二毛他们也来劝宋五。 “广远,把那个孙二郎叫过来,”陆四吩咐侄子一声。 广远忙应声去找人,不一会就把和降兵们呆在一起的孙武进带了过来。 “啊?” 一听有官兵带着河工造反去打淮安城,孙武进听得也是一愣。 “据你所知,你们这支监河军中谁能干出这事?”陆四有点佩服那个领头造反的家伙,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 “吴参将和任千总都死了,葛把总也死了,咱们当中能干出造反这事的……” 孙武进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啊”的一声:“肯定是李士元!” “李士元是谁?” “陆爷,那李士元是个把总……” 据孙武进讲,李士元早年间是关外宁远的士卒,因欠饷煽动士卒哗变,导致当时的一个巡抚上吊自杀。后来朝廷秋后算账,这李士元眼见不妙就带了帮人逃了当马贼。 过了两三年,当时因为宁远兵变被撤职的左良玉东山再起,随游击将军曹文诏和清军作战。 因为知道李士元是个悍卒,左良玉就偷偷将他们那帮人收在麾下。再之后这李士元就一直跟着左良玉在关内和流寇作战,积官至游击。 只是这家伙匪性难改,时常纵容部下劫掠百姓,并屡屡杀良冒功,被当地士绅告到了督师杨嗣昌那里,杨嗣昌大怒命左良玉以军法处置李士元。 可左良玉对部下素来宽容,于是就偷偷命人杀了个枉死鬼冒充是李士元,而真的李士元则改了个李保国的名字拨到了金声桓部下。 金声桓也不喜李士元,不肯重用他,只叫他担个把总的衔头隶在参将吴高麾下。 因而,李士元对金声桓很是有些怨气。 “这么说来,是那李士元裹挟河工造反?” “多半是他,淮安城中财富颇多,李士元定是知道吴高、任万年已败,这才率众去打淮安城。” “要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陆四眉头微皱,那李士元先下手为强是正确的,这节骨眼谁占了淮安城谁就是老大。 但这家伙显然是硬来,竟然强行攻城,这就使得城中驻守的兵马有了准备。他陆四想派人瞒天过海混进城中里应外合的计划势必得夭折。 孙武进想了想却喜道:“陆爷其实不必担心,李士元攻城是好事!” “噢?” “若是淮安城未失,陆爷的淮军便是城内的援兵;若淮安已失,陆爷的淮军同样也可以是李士元的友军。” “你的意思是?” 陆四觉得可以这样理解,孙二郎是让他淮军两边都不是人,但两边也都可以是人。 只要能进城,是不是人无所谓。 第四十九章 风林火山 李士元便算真拿下淮安城,凭他手下那几百兵外加裹挟来的几千河工,肯定站不住脚。 不提南边,就北边他的“老东家”金声桓就能要他的命,更休说金声桓北边还有刘泽清、高杰、刘良佐他们这些饿虎,那一个个手底下最少也有两三万精兵的。 故而为了保住淮安城这个立足地,李士元肯定需要“友军”,或者说他需要大量炮灰。 即便这家伙存了杀人放火再招安的心思,也总要让自已的筹码堆得高高,让想要吞食他的那帮饿虎知道不好啃才行。 否则,谁瞧得上他这个“叛徒”? 那么,以河工为主力的淮军自然会受到李士元的欢迎,如果陆四等人在姿态上放得低一些,表现出完全是被迫造反,根本没什么主张的样子,这个李士元弄不好还会把自已当成各路河工大军的“盟主”,就跟当年的高迎祥一般。 反之,淮安城内因为不知外面情况,不知道到底是监河军都造反,还是只反了一部,这时候若有一支援军出现,并且真和城外的叛军打起来,那么城内的官员肯定不会怀疑。 如此,就给了陆四从双方之中渔利的空间,在双方都对淮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只要够狠,就一定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无论是助李攻淮安,还是助淮安攻李,淮军都有入城的机会。一旦淮军进城,局面的发展自然就由不得那两家说了算了。 孙武进的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切中淮安城与李士元的软肋,看上去是阴谋,实际上却是阳谋。 …… “就这么定了!” 陆四未有多想,果断采纳孙武进的建议,让广远将正在编营的山阳县几个头领叫了过来,告知他们官兵李士元部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跟盐城县这帮人一样,山阳县那帮头领也叫这个消息弄得一头雾水,一个个困惑不解,不明白官兵怎么也造反了。 “现在不是去探究李士元为何造反的时候,我意立即组织数营人马即刻前往淮安城,不知诸位以为如何?”陆四不是以命令的口吻,而是以商量的语气对山阳县众头领说的。 阴阳先生王二诧异道:“陆兄弟,既然官兵狗咬狗,咱们还去淮安城干什么?不如等他们分出胜负再去,如此不省了我们好一把力气?” 王二的话得到了山阳县那几个“营官”的附和,都说不如坐山观虎斗,待两虎伤了一只淮军再动手也不迟。 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有便宜不捞是王八蛋,但陆四却不能捞这便宜。 “我们必须去淮安城,否则李士元若攻城失利转走他处,我们再想取淮安就难了……诸位莫要忘记,我们淮军没有攻城器械,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我们怎么破城!” 陆四的说法让山阳县这帮人又踌躇了。 事实上李士元既敢强攻淮安,那他手里肯定有攻城器械。淮军若是前去助战,福建兵又真如孙武进所言不堪一击,就有很大机率破城。 “一个个都寻思什么呢!咱们都扯旗造反了,官兵也杀了一堆,现在连官兵自已都反了,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夏大军被山阳县这几个头领气得将刀往桌上一拍,吐了口唾沫,“陆兄弟刚才不是说的明白,不拿下淮安城,我们断无活路!大伙等着叫官兵把咱们脑袋一个个的都砍了吧!” “拿不下淮安城,我们叫什么狗屁淮军?”蒋魁闷声说了句。 山阳县的几个人叫夏、陈说的不吭声。 “是这么个理,” 王二先生想了想,对那几个人道:“余先生走的时候交待过我,咱们淮军现在就听陆兄弟的,大家伙不能有别的心思,一定要拧成一股绳,若不然一盘散沙的,你说朝东他要朝西,最后咱们就没路走了。” “二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吧,总不能白叫淮军吧!” 说话的是山阳县新编“海字营”的营官郭老四,此人是个乡兵,和余淮书是邻居,算是余淮书的亲信。 “我没意见!” 秦五说完看了其他几个营官,这几人见状倒也爽快起来,都说按陆兄弟的意思来。 盐城县这边的人肯定是没意见的,陆四已经在他们心目中树立威望,再说又关系自家活路,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言的。 双方达成一致后,王二先生便问陆四:“那我们去帮造反的官兵攻城?” “是否攻城,要见机行事。” 陆四摇摇头,将孙武进的那个建议告诉了众人。 “哎,这个主意好,两条狗打架,咱们拎棍子先打死一条,回过头来再把另一条打死,这淮安城不就是我们的了?” 秦五颇是兴奋,他刚刚把自已的“秦字营”给编好,足有八百人,队官、哨官都是他老家的人,全营上下对他秦五都很拥戴,这让秦五很有成就感,并且也一下有了当官的感觉。 “陆兄弟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赶紧出发,是骡子是马到了淮安城下不就知道了,到时候打起来,我风字营第一个打头阵!” 风字营是陆四给起的名字。 陆四的意思必须有一两支中坚营头,关键时候要敢打敢冲,作为全军的主力使用,否则淮军的营头编得再多也是群乌合之众,真要碰上硬茬子,没中坚营头顶上去,肯定是一营接一营的崩。 如此,在陆四的授意下,程霖便将200多大刀队员和100多降兵编进了风字营,此外就是竹篙队员,全营总人数600人。除了降兵外都是经历过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的,有那么一股子血性,队官、哨官人选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武器配备也是最好,基本上都换了从官兵手中缴获来的武器,穿的也都是官兵的衣服,乍一看这风字营跟官兵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胳膊上的红巾。 除了风字营外,夏大军照陆四的意思编了林字营,全营总人数也是600人,除了200多新兴场程霖的老乡外,就是大刀队员和降兵。武器半数是缴获官兵的刀矛,半数是竹篙和铁锹和斧头之类的。 其他盐城县的河工大致还能编七八个营左右,不过除了风字营和林字营外,陆四对其它营头起什么名并没有过问。 程霖曾私下问陆四为什么以风、林二字命名,陆四告诉对方这是取自《孙子兵法》的典故。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为风林火山之精神,亦是我淮军之精神。” 第五十章 淮字能灭清! 幸好是新兴场卖油郎问的这个问题,如果是蒋魁、周旺他们这些邻居问,陆四恐怕又要寻摸个说法,不然怎么解释他又懂起孙子兵法这个问题的。 总不能说是天父上身了吧…… 似乎天父也不懂孙子。 有风,有林,无火,无山。 却是眼下的条件只够编风、林二营,虽说参与反抗的河工多达数千,但始终奋战在一线拼命的只其中一小半,其余多不过是随大潮而矣。 此一时彼一时,陆四固然需要淮军声势浩大,营头吓人,但于淮军的中坚力量却只要一个精字。 大刀队和竹篙队这两个在夜里为了活命而形成的队伍,给风、林二营提供了足够的兵员,也将敢于和官军拼命的气势带到了二营之中,使得新组建的风、林二营在一开始就明显具有不同于其余诸营的特点——血性! 接下来便要看这两营河工是不是能承受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战斗了,有幸活下来的才能称为兵,称为将,将来更可称为开国元勋。 陆四从来没有替明朝续命的想法,也没有给满清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他要为自已,也为这易子而食、千里无人、活人不及死人香的时代去拼!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青天! 广远这孩子见程霖和夏大军两人都能独领一营,他这个和老叔最先起事的大侄子反而没啥事干,肯定有些不乐意。 论拼命的劲头,广远不觉得自已比程、夏二人差。 论忠心,他这个打小跟老叔一块长大的侄子还能差得过别人? 老叔叫他跳河,他绝不上吊! 那凭什么老叔不给自已差事? 广远想不通,有些委屈。 这小子还寻思万一老叔将来真带着大伙打进北京城,他这个皇帝的大侄子一点功劳没有,就太说不过去了。 “老爷,我也要当营官!” 挣脱父亲的手后,广远跑到老叔面前表达了自已的抗议。 “营官是那么好当的么?不仅要管好一营人,关键时候还得做这一营人的榜样,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不怕死!老爷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们陆家人就没有孬种,” 陆四看了眼不远处墙角坐着的堂哥,轻叹一声摸了摸侄儿的头,并没有遂了侄子的愿,却告诉侄子他可以当掌旗官。 “掌旗官是什么?” “我们淮军有大旗,自然就要有掌旗官。” 广远一听就不乐意了,他以为掌旗官就是扛大旗的,没想到老叔告诉他这个掌旗官可以统领整个淮军的旗牌兵。 “旗牌兵又是什么?” 广远精神头子上来了,带兵他高兴着咧。 陆四真建了一支旗牌兵,由120名大刀队员、80名竹篙队员,以及孙武进为首的70余名降兵组成。 名义上叫旗牌兵,担负淮军各营之间的传令联络,实际是陆四给自已编的亲兵。 出于各种因素考虑,陆四没有办法现在就将淮军的大权抓在手中,让盐城县以外的河工都唯他号令是从,却可以通过现有的资源打造自已的嫡系班底。 风字营,林字营是这个嫡系班底,旗牌兵同样也是。 “当好这个掌旗官,我死了,咱们淮军这大旗就得你来扛!” 陆四郑重的将那杆简陋的淮军大旗交到了侄子手中,他不要侄子说旗在人在的话,他只要侄子记住这句话。 淮军是建立了,但很弱小,即将到来的却是疾风骤雨,是风暴闪电。 陆四不知道自已哪天会不会战死,但他不怕死,只要广远能将淮军这杆大旗一直打下去就成。 淮字可以灭清。 历史证明过。 …… 风、林二营作为淮军现在的“精锐”,陆四肯定要带去淮安城,其余各营要么还在编,要么就是队官、哨官人选没落实,要么就是没什么武器装备,拉上去壮壮声势可以,真要摆开架势上阵杀敌恐怕不行。 另外,就是河工虽然接受了淮军这一概念,但大部分人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老百姓的角度,突然间叫他们服从管理,听从号令,同当兵的一样正式上阵杀敌,难免不适应。 仓促间,能把风、林二营和旗牌兵组建起来,已经是陆四的幸运了。 山阳县那边情况大体同盐城县差不多,最后王二先生和山阳县的营官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秦五的秦字营和郭老四的海字营跟着陆四一同前往淮安,余下各营抓紧整编,争取下午能和盐城县其余的各营一起出发前往淮安。 陆四对此没有意见,四营人马加在一起有两千多人,还是双方都认为敢于拼命的“精锐”,且有四百多降兵编组在内,战斗力不会弱于李士元手下的那几百官兵。 毕竟,淮军取得过对官兵的两次胜利,士气高昂的同时,战场厮杀的本领也得到了提升。 至于被李士元裹挟的几千河工,陆四不认为会对淮军构成威胁,更大可能是淮军只要取得对李士元部官兵的稍许优势,那些被裹挟的河工就会反水投向淮军。 因为,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 …… “那还等什么,出发吧!” 夏大军性子急,见双方人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恨不得马上飞到淮安城和那里的官军一较高低。 秦五也是这个想法,想着桃花坞的官兵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淮安城那边的官军肯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却没想过他们取得的这些胜利,是以陆四为首的盐城县河工在付出上千条性命后才取得的。 “再急,也得让大伙把肚子填饱,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陆四也急,可他知道河工们经历了夜里到白天这一场厮杀,肯定都饿的慌,要是不把众人的肚子填饱,到了淮安城一个个肚子呱呱叫的怎么行? 打仗,拼的不仅是杀人的本领,还有士卒的体力。 就是他陆四自已也饿啊! “倒忘了这茬!” 王二先生一拍脑袋,赶紧叫人把工地上的粮食都搜罗过来。 陆四这边也让广远带旗牌兵去将任万年军营中的粮食都拿来,又叫各营将妇女组织起来在石桥两岸就地架锅做饭。 河工们也的确早就饿了,恐惧兴奋之后一个个胃子都空得很,听说上面让做饭,各营都不用命令就忙活开了。 锅不够,桃花坞的居民们将家中的铁锅拿了过来,甚至一些桃花坞的居民主动参加淮军。 原因自不必说,这些居民们大仇得报之后岂能不怕官兵报复? 索性参加淮军一块造反得了! 这其中就有那位用镰刀替女儿报了仇的阿福。 第五十一章 干淮安 “打仗拼命固然重要,这吃喝拉撒也很重要,陆兄弟看是不是安排人专门负责这个?” 王二先生考虑得比较周到。 陆四点头同意,叫人将宋五、甘二毛两人找了过来,将王二先生的意思跟他们说了。 “吃喝拉撒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小四子你放心,有我宋五在,大家伙饿不着!” 宋五答应得很爽快,他以前跟着老马做“会计”,也是芝麻绿豆的事样样管,负责淮军的后勤倒也对口。 后勤无非是统计粮草军械,分派物资,安排人手运输这些,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刚开始可能乱些,但只要摸熟了造了册形成规矩,就没什么难办的。 “嗯哪。” 甘二毛断了一只手,加上又叫官兵扎了一矛,虽说伤不重但也是废了,打仗拼命肯定是不行,帮着宋五一起管理淮军后勤还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又想后勤关系重大,不能只有他的人负责,所以请王二先生再找两人过来和宋五他们一起搭个班子。 “成,这人选嘛,我倒有两个现成的。” 王二先生也没假客气,当下也叫了两人过来,一个叫江大中、一个叫赵双喜,前者还是王二先生他们那边的粮长。 这让陆四有些意外,因为这江大中可是第一个参加淮军的粮长,其余的粮长包括县里的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包括他们上冈的粮长老马。 “什么粮长不粮长,他狗日的官兵提刀砍人的时候可没当我是粮长!” 江大中看着也是个痛快人,胸脯一拍说这吃喝拉撒的事他和宋五兄弟肯定给大伙办得妥贴。 赵双喜和甘二毛一样话不多,只在那点了点头。 “吃的,喝的,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咱们淮军用得上的,你们就都要搜罗起来统一保管……得专门建个队伍才行。” 陆四和王二先生商量了下,就由宋五和江大中挑500人组建淮军的辎重营,暂时统一负责整个淮军的吃喝拉撒。等占了淮安城,再将这个吃喝拉撒细分到各营,比如每营都要建伙房什么的。 “另外,” 陆四迟疑了一下,想着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但还是把他的想法说了。 他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淮军缴获的金银财宝要专门保管,不许下面的人私藏。 “我说的这个专门保管不是让大伙把缴获都充公,而是按功劳定额分赏记下来,但先不发给下面人,等咱们占了淮安城稳定下来再统一分配,先生以为如何?” 阴阳先生也是先生,陆四对王二还是蛮尊重的,先前也赖王二那一卦把大伙的士气调动起来。 王二先生还没开口,江大中就附和道:“陆兄弟这话在理,就得这么办,要不然大家伙得了钱财都想着回家,咱们淮军不就完了?” “难怪余先生走的时候说你陆兄弟有大将之材,是个干大事的人,果然想得比我细致啊,这事就依你的,等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 王二既然这么说了,陆四相信山阳县其他头领们不会有意见,毕竟他是为大家伙考虑,不是他陆文宗有什么私心。 事实上陆四也是多此一举,淮军上下这会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下去,哪里会去在意身外之物。 那边蒋魁过来说饭好了,但锅不够所以没法烧汤,大家伙只能光吃白饭。 “先把肚子填饱,等打下淮安城,我陆文宗再请大伙吃顿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陆四想到了昨夜答应给那个宋老瓜找个官太太的事,现在却不知这宋老瓜是否还活着。 蒋魁说好,又提出一个问题,还是锅不够导致的,就是一次只能供几百人吃,没办法让所有人都一起吃饭。 “分批吃,一营一批,吃完的立即腾地方,后面的再跟上!” 陆四果断给出主意,并让王二先生他们先去吃,自已则去看望堂哥陆文亮。 “我的伤不打紧,大事要紧。”陆文亮知道弟弟要带人去打淮安城,不想让他因为自已而分心。 “大哥你别担心我们,自已要多保重,等打下淮安城我派人过来接你们进城。” 桃花坞的伤员不少,先前程霖过来说怕有好几百人,都是刀剑造成的外伤,镇子里只有一个郎中,又没什么药材,伤员们只能做些简单包扎,要治伤还得进淮安城。 另外夜里死了那么多人,不管是河工还是官兵,尸体都要处理,这件事陆四让周旺他们办了。 死的人太多,淮军现在的条件没法将死者的尸体送回老家安葬,只能就地火化捡灰了。 陆四转身准备过去时,陆文亮拉住了他的手,盯着堂弟看了许久,方说了一句:“要活着。” “嗯。” 陆四缓缓点头,在堂哥的目光中向石桥走去。 四下里,有不少即将出发去淮安的河工在跟熟悉的人做道别,尽管他们有着必胜的士气和信心,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因此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和沉重。有些夫妇同时来出河工的,妻子紧紧的抱着丈夫。 “陆爷,是不是要制止他们?” 成为陆四旗牌兵队长的孙武进觉得有必要干涉,根据他的经验出战之前是不能让士气低迷的。 “不必了,” 陆四摇了摇头,走过去从侄子广远手中接过盛满米饭的碗,和众人一样蹲在地上用筷子扒了起来。有的河工连筷子也没有,直接用手刨着吃。都是饿得狠了,哪怕连个下饭菜也没有,众人也是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陆四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却见对岸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几百人蹲着吃,几千人默默的看。 很静,除了扒饭的声音。 将最后一颗米粒塞进嘴中后,陆四将碗筷放下,起身看向四周。 “都吃饱没有!” “饱了!” 风字营几百人同时喊道。 陆四点了点头,喝了一声:“饱了,就跟我陆文宗去干他娘的淮安城!” 说完带头出发,风字营的河工们立时起身,在队官的带领下跟在陆四身后。 淮字大旗在队伍中高举起来,扛旗的是广远。 第五十二章 淮安保卫战 淮安有三城,分为旧城、新城、联城。 漕运总督衙门位于淮安新城,此新城是蒙元末年张士诚的部将史文炳所建。明朝自建漕运督院后,历任漕抚对淮安新旧两城都有扩建维护。嘉靖年间为了备倭,漕抚章焕又于旧城东北修联城,使新旧二城合为一体。 万历三十三年有倭乱,边海戒严,漕府推官曹于汴又在临淮西城修了四座敌台,使得淮安城具备了军事功能。 这四座当年没有派上用场的敌台,如今却成了淮安城的救命稻草。 叛军李士元部自辰时开始攻城,其部悍勇之卒以云梯登城,但屡屡被敌台上面的福建兵以铳射毙。 攀城不得的李士元迅速转变策略,叫人将城外漕兵武备库中抢来的两架攻城槌和十几架盾车运到城下,命士卒披双甲、顶挨牌冒死撞击城门。 城上守军发现叛军准备撞门后,指挥的千总郑泰忙下令开炮。 福建兵是不擅步战,却精通火器,听到号令之后立时有炮手将正在燃烧的火把对着露出药膛的火信引子烧去。 “轰”的一声巨响,一颗实心炮弹正中一辆盾车,炸得那辆盾车当场就四分五裂,木屑横飞,木轮一下向空中弹去,又瞬间砸落地面,“霹叭”一声,碎成一团。十数名被叛军威逼推车的河工或死或伤,地上一片狼藉。 “打得好!” 郑泰见状大喜,可话音刚落就听“轰”的一声,紧接着便是一袋装满泥土的麻袋朝他所在飞了过来,险些将他当场砸死。 转头一看,竟是一门炮炸膛! 两个炮手被弹射上空又掉落的炮管砸中,血肉连着骨头都叫砸扁,另有十几名福建兵被炸膛后的炮身铁片击中,惨叫连连。 “他妈的一帮废物,惊死人!” 郑泰气的大骂,以为是炮手药子装多了,却不知城头这四门炮自架上后,已是有二十余年不曾开过。 “快开炮啊!” 眼看着叛军的攻城车已经推了过来,炮手们却一个个吓得傻站在那不敢开炮,郑泰急得上前用刀把朝两个炮手身上砸了过去。 “快,快开炮!” 炮手们反应过来,哆嗦着去点另两门炮,一点着炮手们却跟见鬼似的全往两边跑,就是郑泰也不敢站在那。 好在这两门炮没有炸膛,炮子成功从炮膛中飞出,砸在了叛军的人群中。 “慌什么,城上就四门炮,他们能打咱多少!” “攻进城,金银珠宝任你们抢,娘们女人任你们玩!” “不拼命的,老子把他头砍下来当球踢!” “……” 除了强攻外,李士元也没有办法,这事要怪就怪他的部下们太心急! 淮安城中不知道河工暴乱的事,所以城门会跟平常一样在卯时正常开启,到时候李士元带着叛军和裹来的河工直接冲就是。 偏李士元手下的兵叫淮安城的繁华迷住了眼,又以为城内的福建水兵和漕兵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所以一个个没等李士元发令就强逼着河工们扛云梯上城,结果把城内惊动,造成了现在不得不强攻的局面。 可以说是骑虎难下了。 李士元虽急,却没有放弃的打算,他相信马上就会有更多造反的河工赶来淮安城,到时候城内那帮福建兵就得分散四下去守,他只要死攻西城一定能够得手。 城上的三门炮的确对叛军构不成多少威胁,头顶挨牌和几层木板的河工在叛军的威逼下一步步向城门接近。 福建兵的火铳不住往下打,但却对接近城门的攻城队伍构不成多少威胁。 发现上面的守军拿他们没办法后,就是被逼攻城的河工们也开始兴奋起来,喊着号子卖力的将盾车和攻城槌推进了城门洞。 “撞!” “轰隆”一声,两辆盾车重重撞在城门上,使得城门微微一晃,掉落一片灰尘,门后福建兵临时搬来堵实的石头也为之震动,上面的几块滚了下来。 “一、二、三,撞!” 带头的叛军军官喊着号子大声下令,盾车和攻城槌一次又一次的狠狠撞击在城门上。 远处观战的李士元发现城上的福建兵拿城门洞子没有办法后,不禁有了喜色。 只要城门一破,他这边就是几千人蜂涌入城,那帮福建兵就是有火铳也挡不住。 “破城之后,漕运衙门的藩库你得带人给我看死了!” 李士元给心腹,也是当年随他一起逃出宁远当马匪的部下马瘸子嘱咐道。 “大哥放心,谁敢接近我就把他腿给下了!” 马瘸子也是狠角色,却不是真的瘸子。 …… 城上的福建兵慌了,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进下面的城门洞,任由那帮叛军撞城,这城迟早要失守。 郑泰也是急得出了满头大汗,他很清楚城门再是坚固,后面堵得再实,也禁不住不停的撞击。哪怕不被撞开,只要被撞出大洞来,外面的叛军也会蜂涌而入。 “大人,得赶紧想办法,要不然就完了!” “妈的!” 郑泰牙一咬,竟想带些不怕死的弟兄从绳上吊下去。闻讯赶到的知府吴大千却一把拽住他,说他有办法。 “去找些棉被来!” 吴大千朝自已带来助战的衙役们喊了一声,不一会衙役们就找来了上百条棉被。 吴大千从一名衙役手中拿过刀在被子上一割,然后对郑泰道:“郑千总,把你们的火药洒进去,再扔下去!” 郑泰不明所以,但见吴大千说的肯定,赶紧叫手下们照做。不一会上百条棉被就都被洒进了火药,然后全被扔了下去。 “妈的,福建人搞什么东西?” 李士元看着奇怪,城门下正在撞城的叛军和河工们也纳闷,上面没事扔什么被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却有十几枝火把从上面扔了下来。 “嗤”的一声,洒了火药的被子瞬间燃烧起来,产生的火焰四下乱喷,烫得附近的叛军哇哇直叫,手忙脚乱的就要将堆在门口的棉被推出去。 却是来不及了! 随着火焰的大量喷射,被子里的棉絮被迅速烧着,产生的大量浓烟一下灌进了城门洞子。 第五十三章 亲藩 夜袭 城门洞中的叛军和河工大半死于浓烟,少数跑出来的也被福建兵用铳击毙。 李士元不得不停止攻城,不仅是因为攻城器械的损失,也因为老卒的损失让他十分肉疼。他手下就几百兵,要是死得多了可就看不住这帮河工了。 “他妈的,这帮福建兵还真是难缠!”马瘸子望着城墙上欢呼的守军,狠狠呸了一口。 “大哥,现在怎么办?” 李士元的另一个结拜兄弟张天宝不是辽东人,而是河南人。 “等天黑,让河工们在西城佯攻,咱们选些身手好的弟兄从其它处城墙攀上去!” 李士元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还是有些本事的,见强攻不能奏效便转而考虑其它的夺城法子。 淮安城,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在李士元的命令下,叛军裹着几千河工后退到了运河畔漕运总督衙门所属的常平仓一带,那里堆积着大量从江南转运过来的漕粮,莫说几千人,就是几万人也够吃上一年。(作者注:北京沦陷后,囤积于淮安的大量漕粮除被刘泽清劫去一部,余多被阁部史可法向清军输款,以求联虏平寇,最后却成了多铎部南下的底气。) 发现叛军退却,城上的守军和官员们都是松了口气,当下就有人去总督衙门报讯。 漕运总督路振飞并没有上城观战,他虽指挥郑芝龙的水师打过荷兰人和海贼,却没有亲临一线过,加上郑泰是郑家小一辈中的翘楚人物,他也信得过。 这会,作为淮安城中的最高官员,路振飞要做的就是镇定,绝对不能表现出慌乱,否则就会引起全城恐慌。 “郑总兵收到消息最快也得五天才能赶回来,眼下不知是监河军都叛乱还是一部,若是都叛了,这帮人肯定会裹挟河工猛攻淮安,城外两处常平仓又叫叛军占了去,光靠郑千总的一千多兵断难守住,那些漕兵又不堪用,当务之急是马上派人向泗州和扬州求援。”说话的是督漕道郑标,他是崇祯四年进士出身。 郑芝豹并不在城中,于五天前奉路振飞之命前往海州收拢流民,准备以流民为基团练乡勇,走时带走了一半福建兵,因此城中的福建兵实际上只有1500人。 “泗州?不可,万万不可!叛乱造反的就是金声桓的兵,怎么还能向他求援?万一金声桓趁机也反了,这淮安城哪里还保得住!” 推官金澎极力反对向泗州求援。 郑标一想也是,便道:“那就向扬州派人,扬州守将史德威骁勇善战,又追随史兵部多年,知道淮安有警定会率兵前来平叛。” “凤阳总督马士英那里也要派人去,监军太监卢九德手下有不少兵马,另外黄得功的骑兵就在定远、灵壁一带,若其能领骑兵来援,叛军再多也无忧也!”金澎对淮安附近官军驻防情况了如指掌。 路振飞吩咐道:“此事马上去办,要选可靠得用之人。” “下官这就去办!” 淮安有三城,叛军眼下集中在西城,并非将三城围死,故而城中可以向外派出使者求援。 金澎走后,郑标又道:“吴知府那边已奉部院的意思将衙役组织起来,另外也正在募集居民中的青壮上城助守,只要能守上三五天,扬州的援军就能赶到,部院不必太担心,” 正说着,金澎去而复返,喜形于色,不顾仪态放声大叫:“叛军退了,叛军退了!” “噢!” 路振飞等人悉数站立,金澎叫那报讯的人赶紧详说。 “吴大千有大功,本部院定为他向朝廷请功!” 待知是知府吴大千想出制敌手段,路振飞高兴的也是直搓手,又叫传令下去,凡守城官兵每人可领三两银,更叫准备酒肉上城犒赏。 郑标提醒道:“部院,叛军虽退,但尚在城外,我看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淮安城,将士们还是不能松懈。” “这是自然,” 路振飞看了眼郑标,“守城之事你可与吴大千共同办理,从现在开始你就代表本部院,需要钱粮物资不必请示于我,直接藩库领取便是。” “下官领命!” 郑标应声便要去城上寻吴大千,路振飞却叫住他,“你对潞王想到本部院这里的事怎么看?” 昨天,卫辉的潞王朱常淓给路振飞送来一封信,说河南的流贼正大举进攻怀庆,并向卫辉进逼。 从开封逃出来的周王,还有崇王、福王他们都在卫辉,几位亲王的意思是卫辉已经不安全,都想离开卫辉前来淮扬避贼。 但要是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的路振飞不纳他们,这几位亲王就不知要往哪里逃了。 郑标毫不犹豫道:“亲王国家贵胄,现既遇险,部院理当遣人接之,并妥善安排。” “我也是这般考虑,只是须先平定叛军才可遣人去迎,否则不是叫几位亲贵入了险地。” 路振飞并非违心之言,事实上他准备让泗州的金声桓去接四位亲王到淮安来,但出了监河军叛乱一事,那金声桓是否还靠得住就是个问题。 万一此人有了反意,擒了四位亲王,他路振飞就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 运河畔,十几个人趴在草丛中远远遥望正在搬运粮食准备做饭的叛军。 “你不是说福建兵很弱,为何却有大量火器?这仗,咱们还怎么打?”卖油郎程霖目睹了城上守军用火铳大量射杀攻城叛军,虽不畏惧,但总是有点心虚。 孙武进“嘿嘿”一声道:“程爷放心,要是有火器就能把仗打赢,咱大明也不至于叫关外的鞑子都打进关五次了,更不会让流贼在北边闹上天了。” 陆四没吱声,他知道孙武进说的对。 “也是,” 程霖点了点头,“不过看那帮叛军的样子,莫不是强攻不得想长期围城?” “不可能,李士元的老底子就几百人,他不可能长期围城,在城外耽搁得越久,他李士元死得就越惨……陆爷,我猜李士元是想夜袭。” 孙武进所言其实也是淮军的处境,都不能在淮安城外耽搁。 “夜袭?” 陆四眯了眯眼,“不错的点子。” 第五十四章 抽他娘的生死签 河下镇,不仅是淮阴侯韩信出生地,也是当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抗金之处,尔今更是淮扬大富之地,镇中富商豪宅甲第连云,与扬州盐商的园林相比也毫不逊色。 只如今镇中却是大火连连,抢劫杀人比比皆是,却不是攻打淮安的李士元叛军所为,也不是初建淮军所为,而是有那数十败兵溃逃此处,以为淮安城必叫河工反贼所陷,故铤而走险在镇中劫掠,好在北逃时能捞上一笔。 此后又有数百乱奔河工也加入抢劫队伍,更有那不敢阻止败军抢劫的漕兵上百人也加入其中,致使这淮扬大富之地竟成了烟火弊日,僵尸遍野。 河下往东数里,当地最大之坟莹滩,四周荒草丛生比人都高,滩中杨树、柳树若干,藏万人不得,藏千余人于其中却是谁也发现不了。此地周边百姓都已逃难,有的人家逃的匆忙,锅里的饭菜都不曾吃。 从淮安城下潜回来后,陆四便叫来山阳县的秦五和郭老四,将叛军李士元部强攻没有得手,有可能夜袭的情况告知。 郭老四听后有些着急:“城中有了准备,那李士元如何夜袭,咱们又怎么攻进去?” 一边秦五正要说话,西边远远就传来哀呼惨叫声,众人一凛走上几座高大坟堆,站在上面向西看去,便见西边数里外有火光冲天。 “是河下镇,那里富人很多。” 郭老四当乡兵时曾随县里往淮安城运送过粮食,所以晓得那河下镇有钱人特别多,那里有的房子修得比总督衙门还要大,还要好看。 “可能是其它地方的河工也反了吧,” 秦五估摸道,然后想了想竟说了一句,“要是富人多的话,咱们也去看看?” 郭老四看了眼秦五,想说真去的话能抢不少好东西,但见陆文宗脸色沉了下来,立时闭住了嘴。 “我们淮军可以抢钱,但只能抢官府的,不能抢百姓的!” 陆四必须将秦五脑中的“造反就是抢劫”这个观念纠正过来,哪怕他无法触动这些人的内心,将来这帮人还是走上任何农民造反的老路,他也不能让这帮人现在就成为彻头彻尾的“匪”。 夏大军闷哼一声:“打下淮安城,要什么没有?何必去抢百姓的,徒叫人家骂我们一声贼寇?” “我也是淮安人,乡里乡亲的,我可不下去手。”卖油郎程霖摇摇头,从坟头上跳下半倚在坟堆上。 “陆兄弟,我也就是说说,哪会真的去,大事要紧,你说吧,怎么打淮安城?” 秦五承认自已刚才有想抢一笔的念头,但他不抢平民百姓,要抢也抢有钱人的。不过见盐城县这帮人不附和他,他也不敢领着自已的秦字营去抢。而且也知道人家说的没错,拿不下淮安城就是抢的钱再多也没命花。 陆四确认秦五这会不敢单独行动,便将自已的决定说了出来:“我们要破城。” “啊?” 秦五愣了一下,“不是先前说好的,要是造反的叛军攻不进城,我们就帮城里的官军打他们的吗?怎么现在倒要帮造反的那帮人破城了?” 郭老四也有些不明白。 “因为我不想你们死。” 陆四是在发现守城的福建兵配有大量火铳后改变的决定,火铳那玩意是不能决定战争的胜利,也决定不了王朝的命运,但却能让武器简陋的淮军被重创。 和李士元无奈部下们的心急导致骗城改为强攻一般,陆四现在也被李士元的强攻不遂牵连。 无疑,守城的福建兵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阶段,再发现叛军不过如此,这帮福建兵就是再不擅步战,凭借坚城和大量的火器,也绝不可能放上几铳就作鸟兽散的。 他们一定会死守。 因此,一环扣一环,一环套一环,即便淮军做出了援军的假象,也成功击败了李士元部,城内的守军也有很大可能不会让他们马上入城,而是要先留在城外观察真假。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 那么,无法进城的淮军就要落得和李士元部一样的下场。 要想破解这个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我需要一百个死士。” 陆四沉默了片刻,“这一百人可能只能活一半,也可能连我在内都活不了,所以我要自愿随去的。” “我去!” 半倚在坟堆上的卖油郎将嘴里的一根枯草吐了出来。 “我跟你陆小四子是一个村的,我不去谁去?”夏大军话不多,只顾在那擦自已的长刀。 “老爷,我是淮军的旗牌官,你不能不带我。”广远这孩子生怕老叔不带他,直接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老叔的衣角。 秦五见状,却是直接跳下坟头:“大家都别急,抽生死签,谁去谁不去,生死天注定!” 抽生死签是习俗,有的时候官府组织民夫抢险也会用这个办法。 陆四想要的是自愿跟他去的,生还是死是这些人自已的选择。但生死签却带有强迫性质,万一有人心理素质不过关就会连累所有人,故他不太愿意,然而秦五和郭老四他们却坚持这样做。 不解之后,陆四有些明白这二人为何要坚持生死签了,原因是他们不想去,却不愿意被当成怕死的。 如此,生死签倒也成了个公平的办法。 …… 淮军的“将士”们被营官、队官组织起来围着大大小小的坟堆,密密麻麻的站着,他们已经被告知要抽生死签。 用于抽签的是郭老四从不远处村落找到的黄豆,其中一百颗被用墨水染成了黑色,抽中即为死签。 只带一百人,是陆四深思熟虑的结果。 人多了,守军必定会疑心。 “我需要一百人跟我去淮安城,两个结果,一是咱们被守军当叛军射杀,另一个是放我们进去。” “进去之后,就动手抢门,不管有多少守军,我们就一百人。” “抢了城门,淮安城就属于我们淮军。抢不了,我们死,淮军亡。” 站在坟头上的陆四的声音很大,语气却很平静。 人群一片沉默,因为坟头太多的缘故,陆四甚至都没法看到远处。 “如果我们死了,只要我们的淮军还在,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淮军庇护!” “谁若违此令,则我淮军上下人人都要杀之!” “现在,抽签!” 陆四正要从坟头下来,却听不远处风字营中有一人骂了句:“抽他妈逼的生死签,活路是自已闯的!” 话音中,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坟头上的陆四一拱手:“陆文宗,我是你同乡谢金生,我不抽,直接跟你去!” “阿弥托佛!” 陆四身后的人群中有个光头男子诵了声佛号,然后默默走出人群走到了谢金生的身边,没有再说一句话,神情却坚定异常。 第五十五章 下淮安 不封刀 夜色降临。 随着三声号响,叛军的队伍打着火把再次向着淮安城进发,这一次人数明显比白天多,却是下午李士元的部下马瘸子和张天宝又带人掳了一批河工和青壮,使得叛军人数达到了上万人。 漕兵设在运河码头的武备库给叛军提供了大量兵器,张天宝带人在库中搜寻时意外发现了几百杆用浸过油牛皮纸包裹的火铳,经询问被俘的看库漕兵得知,这些火铳是七年前广东方面向澳门采购的。被运到南都后准备同漕粮一起北运京师,但不知何故被遗忘在了淮安的漕库。 张天宝知道火铳是好东西,尤其是这批火铳都未拆封过,可包括他在内的叛军中并没有多少人会使火铳,最后只能拿50杆组织了一支小型的火铳队。 按照李士元的吩咐,张天宝负责指挥西城的进攻,可谓是倾巢而出,所有能用于攻城的器械都被拿了出来。 为了激励河工士气,张天宝更是骑着他那匹从漕军抢来的战马不断喊话:“将军有令,拿下淮安城,任尔等快活三天,不封刀!” 李士元最高不过做过游击,现时更只是千总,张天宝这么喊自是为了虚张声势。 “都他娘的听见没有,拿下淮安城大伙可以快活三天,银子,女人,你们想要什么就自已去抢!” “谁第一个破城,赏黄金百两!” 以城中财富女人刺激军心士气是惯用手段,且十分好使。果然,叛军上下听了叫喊之后,一个个本能的兴奋起来,哪怕是那些被裹挟来的河工和附近百姓也是怦然心动。 “攻城!” 随着张天宝长刀一指,上万人的攻城队伍便如潮水般向淮安城墙涌去。他们当中有推盾车和攻城车的,也有扛云梯的,还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器具,乱七八糟,但声势却是极为惊人。 李士元等人虽只将这些河工青壮当成炮灰使用,但也不想他们死得太浪费,因此将漕兵武备库中的搜来的甲衣毫不吝啬的发了下去,棉甲、纸甲有上千付,虽然很多都是破烂货,但穿在身上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 “叛军攻城了,叛军攻城了!” 这么大动静,城上的守军又不是聋子、瞎子,很快四座敌台上就响起了急促的锣声。 郑家小字辈郑泰一直就在敌台上,他知道叛军肯定会再次攻城,但没想到他们会选在夜里。 一眼看去,西城外到处都是火把,叛军攻城规模比白天还要大,这让他有些忧心。 推官金澎、淮安知府吴大千等官员本来在城下的门房烤暖,听到动静后也赶紧带人上城查看。 一个漕运衙门的小官从垛口望出去,见西城到运河码头都是密集的叛军人群,满眼里都是火把,当时脸色就变了,畏畏缩缩的想溜下城,可看到上司金推官却面色坚定的站在垛口处,这腿脚便实在迈不回去。 “开炮!” 随着郑泰一声令下,城头上仅剩的三门大炮再次发出怒吼声。 炮弹砸落的势头很足,落地便即弹射而起,实心铁弹在叛军当中跳跃穿梭,只要被砸中者要么身子直接被砸穿,要么就是断腿断臂,白花花的骨头茬子混着鲜红的血肉,和地上的泥土搅拌在一起,惨不忍睹。 可惜守军只有三门炮,城外的叛军有上万人规模,炮击之下叛军固然惊乱,但却只有几处,其余的大队人马还是接近了城墙。 这一次叛军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盾牌、木板,甚至是铁锅都被他们顶在头上,只为能在守军的铳子下活下来。 “上,快上!” 叛军的中坚,也就是李士元部下的官兵们一边将盾牌顶在头上,一边拿刀催逼那些河工青壮们从云梯往上爬。 有的甚至都不是用于攻城的云梯,而是百姓家平常上房用的竹梯,高度不够便以绳索加接。 几百具云梯搭在墙上,攀登而上的河工青壮们如同蚁附般,上面铳声不断响起,掉落的河工跟脱线风筝般不时落下。 …… “大哥,西城动手了!” 静悄悄的淮安联城外谁也看不见的黑暗中,两百多手执大刀的官兵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的城墙。一些官兵的身上负着一根缠绕着很长绳子的飞钩。 “不急,再等一会!” 李士元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联城之上,他不信西城那么大的攻势不会逼迫守军从其它城墙抽人增援。 …… 西城,叛军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火铳朝着城墙上放,虽然根本打不着人,但还是让上面的守军有些慌乱,一些白天没上城的青壮和衙役们甚至吓得躲在城垛后面动都不敢动。 那个先前就害怕想溜下城的漕运衙门小官也蹲在地上,发现上司金澎朝他投来鄙视的目光后,脸一下红了起来。 叛军的攻势太猛,人数也实在太多,郑泰担心这样下去总会叫叛军攀上城来,不得不让人将其它方向的士卒调一些过来。 然而,在可以洗城的刺激下,以及张天宝亲率的督战队压阵下,城下的叛军即使伤亡惨重,也还是在死命的攻城。 有的时候,人死得多了,反而就没什么好惧的了。如同清江埔奋起反抗的河工一样。 情势有些危急。 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甚至已经做好巷战的准备,前者更是让人去通知路部院赶紧往联城方向转移。若事不可挽回,就由郑泰带人护着部院先逃出淮安城。 此时,却有一支人数完全可以忽略的队伍在叛军后方拼死向前冲着。 这支队伍是官军,人数虽少,但人人悍勇,以一当十,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攻城的叛军队伍搅成一团。 他们一路过来,身后尽是断肢残臂,冲到城门处时,死于他们刀下的“叛军”恐怕已有数百人。 “杀!” 陆四不知道前面的敌人究竟是李士元的叛军还是他的同乡们,他只知道没有退路了。哪怕这些人是他的邻居,他也得将刀朝他们砍去。 夏大军奋勇在前,将两名推盾车的河工砍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一脚将那盾车踹翻在地。余人也是豁出去蜂涌而上,朝那帮被逼着攻城门的河工青壮们杀去。 这些河工青壮不料后面有官军杀来,吓得四散而逃,哪还管那些攻城器械了。 “快扔绳子拉我们上去,我们是南都三大营的,快!” 浑身浴血的陆四一刀砍翻一个来不及逃跑的叛军,一边向城上大声喊话。 城上却是没有反应。 第五十六章 宁死不降贼 “快放绳子拉我们上去,我们是魏国公府的家兵,快啊,贼人马上就要上来了!” 孙武进见城上没动静,赶紧将他们的另一个身份也喊了出来。 魏国公是南京守备勋臣,南都三大营和江防皆由魏国公统领,其府家兵在三大营中多有任职,因此这个说法不但没有问题,还能使城上的守军更相信。 只是让孙武进没想到的是,城上仍没有动静,甚至都没有人探头问一句,这让冒死随陆四抵近城门的百名淮军勇士都是心惊。 “这帮狗崽子太精了,怕是不肯信咱们,老爷,趁叛军没反应过来,咱们赶紧冲出去吧!” 广远握着刀死死贴在老叔背后,紧张的望着正在溃逃的叛军。城门两侧不远的城墙上,大量的叛军仍在攀城,铳声和喊杀声不绝于耳。 “陆兄弟,要是他们不拉咱们上去,这里就是死地,绝不能留!”程霖也是两手出汗,倒不是紧张,而是刚才一路冲杀过来使了大力气,现全身都湿透着。 “现在走还来得及!” 夏大军竟然从地上死尸身上扒了件棉甲套在身上,叛军人数虽多,但他有信心冲出去。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叛军中还是河工占了多数,真正的造反官兵并没有多少。 因此只要他们这一百人跟先前一样敢打敢冲,那帮乌合之众也拦不住他们。更何况除了城门这一带的叛军,其余的人都在攀墙攻城,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其余众人都看着陆四,等着他拿主意。 “别急!” 陆四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保持警戒。 他判断上面的守军肯定在商量让不让他们进城,因为守军若不相信他们的身份,此刻应该立即放铳射杀他们才对,不可能毫无动静。 沉默,有的时候不代表就是坏事。 “再等等!” 陆四咬牙赌魏国公府、南都三大营这两个机构对城上的官员还有震摄力,大明朝还没亡呢! 果然,没一会上面终于有人探头喊了一句:“你们魏国公府的兵不在南京呆着,为何到了这里?” “我等是奉公爷之命往京师迎定国公府家眷南下的,哪个晓得你们淮扬的河工造了反,堵了运河把我们的官船给劫了!要不是我等跑得快,早被那帮反贼给剁了!” 陆四说完,又骂了句,“娘卖个逼的,要是知道你们淮安城也被反贼围了,我等打死也不会过来!” 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都是中山王徐达的后人,现北方大乱,定国公府让魏国公府这个同宗接家眷过去是完全说得通的,没有任何疑点。 “快扔绳子下来啊,你们是想让反贼把我们都给宰了吗!”孙武进见上面还不扔绳子下来,有些气急败坏。 谢金生等人也跟着咋呼,这是事先陆四交待的,国公府的家兵肯定不同于一般的兵丁,在外有些脾气才是正常,表现得太老实反而会有疑点。 “那你们等着!” 上面的人说了这句后,竟是又没了动静。 城上没动静,陆四他们却麻烦了,被他们冲散的叛军发现杀到城门的官军人数并不多后,在张天宝率领的督战队逼迫下又掉头冲了过来。 “上面的快扔绳子,贼人上来了!”孙武进急得跳脚,他可不想死在“自家人”手里。 “妈的!” 陆四也骂了一声,此时若要冲出去还来得及,但那样真的让他不甘,要是李士元夜攻也失手,他们就再无抢夺淮安城的机会了。 “老爷,怎么办,他们又上来了!”广远也是着急。 “把盾车推过来!” “顶住!” 陆四决定赌一把,众人听了他的命令都是愣了一下,但却谁也没有话,而是纷纷动手将叛军遗留在城门口各种攻城器械抬到了前面,形成了一道半弧形的防御工事。 城上不时有人朝下面看,见魏国公府的家兵并没有跑,而是准备死扛叛军都有些惊讶,却仍没有任何表示。 推官金澎是同意扔绳子下去的,下面的怎么可能是叛军同伙?他们可是生生从叛军中杀到城门来的! 但淮安知府吴大千和千总郑泰却都说不可。 理由很简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非我不信,实是事关淮安全城军民安危,不可犯险啊!” 吴大千是冷静的,他甚至存了下面的人就算真是魏国公府家兵,也不能让他们上城的念头。 这帮人虽少,战斗力却是强悍,让他们在城下死扛能消耗更多的叛军,打击对方的士气,对于保卫淮安城大有利处。 至于事后南都那边会不会怪罪下来,吴大千并不在乎,他是朝廷任命的淮安知府,又不是魏国公府的私臣。 郑泰则是半信半疑。 二人的坚持让金澎也是无奈,只能悄悄让人将此事速告部院知晓。 城下,厮杀不可避免的再次开始。 城上的郑泰虽然不肯扔绳子下来,但却让士兵以火铳射击涌上来的叛军,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城门口的淮军压力。 只是,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他们的少量火铳和弓弩还是让淮军发生了伤亡,有六人被铳子击中,三人被弩箭射中。 “撑住!” 陆四一手持枚挨牌,一手持刀半蹲在盾车后面,一个持长矛的“叛军”从两车之间的缝隙中向他捅来,却被他一把抓住长矛然后猛的向前一拉,随之就是长刀挥过。 其余众人也都在拼死力战,以盾车和攻城器械组成的防御工事有效的削弱了叛军人潮的冲击力,加上城上面守军居高临下的攻击,使得防御工事前很快就遗尸多达二三百具。 照此下去,叛军是不可能绞杀淮军的。 但此时却发生了意外情况——城上铳击声突然少了很多,并隐约听见上面的人急声叫喊什么。 “陆爷,肯定是李士元在其它地方动手了,上面的福建兵分兵去救了!”孙武进不走运,脑袋上鲜血淋淋,是刚才躲避叛军攻击时不小心摔了跟头撞在了盾车角上。 陆四听后,却是持刀朝众人大吼一声:“弟兄们,城上的人见死不救,我等今日怕是要死在这淮安城下了,可我等绝不能给国公爷丢人,宁死也不能降贼!” 第五十七章 破淮安 不给国公爷丢人? 宁死不降贼? 孙武进听陆四这般叫法,顿时呆住旋即醒悟,忙也扯着嗓子对其他人喝道:“事到如今唯有一死报国,我等便为朝廷尽忠了吧!” “跟贼人拼了!” 陆广远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吼了一嗓子,尔后却觉不对:好像他们也是贼人。 夏大军和程霖、谢金生等人听了陆、孙二人叫喊都是心生困惑,一个个真的以为陆四是要他们跟叛军拼到底。 孙武进赶紧朝他们挤眼,又朝城上指指。 谢金生会意过来,朝城上竟是大骂起来:“上面的王八蛋,你们见死不救,你们陷害忠良,你们就是那潘仁美,是高俅!” 这是说书的听多了。 “国公爷不会饶过你们,朝廷也不会饶过你们!” “天杀的,不若叫贼人生吞活剥了你们!” “我们就是做鬼也不过放你们这帮畜生!” “……” 众人连声咒骂,咒骂之余咬牙与那扑上来的叛军再次厮杀起来。 …… 城上,联城有警,传讯有贼人正在攀城,因先前联城部分守军被抽到了西城,那里守卫力量极其薄弱,郑泰不得不带部分士卒前往救援。 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在郑泰走后发生了剧烈争执。 “吴知府,你听听,你看看,城下的忠勇之士会是反贼吗!” 听着城下那帮国公府家兵的咒骂声,金澎不仅未有半点动怒,反而更加坚信城下确是南都忠勇官兵。 “这……” 吴大千不是瞎子,城下叛军和那帮国公府家兵的厮杀哪里是做戏的,那是真刀真枪的肉搏啊! “吴知府,若我等置朝廷忠勇官兵不顾,坐视他们覆没,试问其余各处官兵知道之后,谁会来救我等!” 金澎探头正好看见一名国公府家兵被叛军长矛刺中,临死前还悲呛的朝城上看,右手更是努力上抬,显是死也不瞑目,当真是心颤的都要落泪了。 吴大千虽有所动摇,但还是没有下令救人。 金澎怒了:“吴大千,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有这等官兵在城上助战,不比叫他们枉死的好!” 言毕,袖子一甩,愤声对那代替郑泰指挥的福建兵把总孙正下令道:“扔绳子救人!” 孙正犹豫。 “此是军令!部院那里,我来担当!”金澎怒极。 孙正朝淮安知府看去,后者还想开口劝说,就听金澎怒喝道:“吴大千,此地是淮扬,不是关外!……你难道真要学那帮禽兽不如的辽东兵!你以为此事过后就无人知晓,朝廷没有法度了!” 此言让吴大千一滞,金澎这话直指他心中最痛,也是最软处。 十二年前吴大千任宁前兵备副使时,曾多次目睹以祖大寿为首的关宁军对客军见死不救。 甚至有一次为了逃命,吴大千亲自下令遗弃数千民夫,导致这些民夫被清军掳去。后因此事被御史弹劾罢官,四年前重金贿赂周延儒方重新启用为淮安知府。 金澎此言既是指责他吴大千见死不救,更是在以弹劾威胁他。吴大千知金澎说到做到,思虑片刻,摆手示意孙正听从金澎之令救人。 孙正见状也是干脆,立即下令部下扔绳子救人。 “下面的,快上来!” 十几个福建兵将绳子从城门上坠下,大声呼喊,对于城下这帮死战的国公府家兵,福建兵也是敬佩的。 城下淮军众人听到都是惊喜,如绝处逢生。 “程霖,广远,你们先上去!” 陆四一把拽过侄子广远将他第一个推到城墙下。 广远急道:“老爷,你先上!” “快上,别废话!” 陆四将绳子往广远手中一塞,转身奔向盾车,夏大军、徐和尚等人见状也没着急去抢绳子上城,而是聚在陆四周围挡住那些叛军,给同伴争取时间。 广远见老爷不肯先上,只得用牙齿咬住刀,双手勒绳,双脚顶在城墙上,向城上攀登而去。 城上的福建兵也一起用力拽绳,将陆广远十几人拉了上去。 “你们上!” 陆四扭头喝令,一批又一批,转眼便上去了六十几人,还余十几人。 那些被叛军威逼上前的河工们此时却不愿上前冲杀了,似乎巴不得这些拼死和他们搏杀的官兵们能够早点上城。叛军队伍中的火铳手倒是不住放着铳,可打来打去也没打中几个人。 在后面督阵的张天宝注意力早不在城门这边,而是焦虑不安的望着联城方向。 那里,才是破城的关键! 上了城的淮军并没有轻举妄动,一个个做出力竭不支的样子或坐在地上喘气,或靠在城垛上,福建兵知他们和贼军拼杀太久,自是不疑。 金澎问了一名淮军,知他们的军官尚未上来,心中更加敬佩,危难之际将生的希望先给部下,魏国公果然带兵有方。 陆四在广远的拉拽下翻过垛口,一眼就看到了旁边站着个绿袍官员。 “为何这么迟才扔绳子,你们淮安的官是想把我们都坑死吗!”不等那官员开口,陆四就先质问起来。 “城外都是贼人,本官不得不慎重,还请这位将军体谅。”吴大千见陆四身上穿的是参将的官服有些重视。 “体谅?” 陆四冷笑一声,“当然体谅,因为我们就是贼人!” 话音未落,挥刀就朝这官员砍去,可怜吴知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翻在地,抱着皮开肉绽的伤势在那双腿直伸。 “动手!” 程霖跟兔子似的一下就蹦了起来,一刀砍向边上拿着火铳的福建兵。其余众人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身边的福建兵杀去。 福建兵不防变乱,火铳都来不及点燃就被上城的淮军砍倒一片。 “我害了全城军民啊!” 金澎到这时哪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羞怒后悔之下,竟直接从城上跳了下去。 “夺城门!” “发信号!” 陆四大刀一挥,追着一帮根本来不及放铳的福建兵直往城下跑。 背负一厚实大包的徐和尚迅速解下包裹,随手拿起插在垛口上的火把朝包裹中那物点去,但听“噗嗤”一声,伴随着引信,一枚红色烟花升腾上空。 “陆兄弟他们得手了,咱们进城!” 数里外,望见淮安城上空炸响的烟花,郭老四兴奋的一下跳起来。 “点火把!” 随着一声令下,上千枝火把一下点燃,继而一条长长的火龙队伍向着淮安城扑了过来,伴随着的是“破淮安”的叫喊声。 城下那些正在攻城的叛军听到后方的叫喊声先是大惊,以为来了官军的援军,但听是破淮安的呐喊声,一个个都是惊喜交加。 正在联城上率部和福建兵争夺城墙控制权的李士元遥听声音,猜测是其余处造反的河工头领中有聪明的带队赶来了。 “弟兄们,淮安是我们的了!” 大喜若狂的李士元从地上的尸体抽出长矛,向着不远处的正手忙脚乱装填火药的福建兵扔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那福建兵中矛倒地,手中的火铳也摔落在地,药子洒了一地。 第五十八章 抢藩库 火铳装填药子极慢的劣势在近身肉搏中暴露无遗,淮军勇士在陆四的带领下以大刀收割闽军性命。 闽军本就不耐淮扬严寒,在低温下士兵手指冻得都是僵硬,装填速度比往常更慢,结果便是面对近身挥刀砍来的淮军,闽军手中的火铳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不少闽军直接胆寒,火铳一丢拔腿就跑。 陆四一边带人挥刀驱散城门后的闽军,一边让人将堵在城门后的石头搬开。四下里,到处都是向城中各处溃逃而去的守城士卒。 “降了,降了!” 那些临时被官府招募上城助守的青壮连跑都不敢跑,吓得跟那些漕兵衙役一样跪在地上高声喊降。 陆四根本没有功夫理会那些投降的守军,此时破城的激动让他的脸上充满一种异样的形态。 刚才城上那名往城下纵身一跃的官员身影,让他印象深刻,也为之动容。 他不知道自已是错还是对,但既已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后退一说,唯有前进。 失去城墙依托,又失去指挥的守军毫无意外的开始全线崩溃,他们大呼小叫的乱跑,根本没有人阻止那些正在打开城门的淮军勇士。 闽军在跑,漕兵在跑,衙役在跑,青壮在跑,大户人家派来听消息的家仆们也在跑,担心安然的百姓更是在满大街跑…… 面对那些持着大刀见人就砍的贼人,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勇气。 漕运衙门那个在叛军攻城前就想溜的小官,目睹上司金推官奋身一跃后就绝望的瘫在城垛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喃喃的只是两个字——“完了。” 承平两百多年,富庶淮扬的运河重镇淮安终是完了。 这座只在万历年间修了四座敌台的淮扬大府,即将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劫。 “不要追,快开城门!” 陆四挥刀砍倒一名慌不择路,又不肯跪地投降的衙役后,制止了要去追击其余人的淮军部下们。 城门洞中,程霖带着二三十人正拼命的将石头往外搬,石堆松动之后,广远就迫不及待的想放下门栓。 可那门栓却沉重无比,广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抱动,急得大骂了句:“日他妈逼的,这么重的!” 见状,夏大军等人赶紧上前帮忙,随着众人齐声大喊门栓终是被抬了下来,继而伴随着“吱吱”声,足有几千斤重的城门被缓缓的推向两边,露出了里面在夜色和火光中隐约若现的淮扬古城。 “城已破,大家快进城啊!” 望着洞开的城门和那帮刚才还在和他们死斗不休的官军,外面的叛军倒是愣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望着,竟是没人动。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 陆四持刀冲了过来,向着那帮傻站着的叛军吼道:“我们是淮军,不是官军,城已破,快进!” “城已破,快进城!” 督战的张天宝手下一名哨总最先反应过来,猛的推了一把前面那个呆子似的河工,挥刀向着城门冲了过去。 在跃过淮军身侧时,这名哨总还不忘喊了一声:“弟兄们好样的!” “破城了,破城了,大家伙快进城啊!” 其余叛军也是醒悟,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河工青壮在淮军勇士们的目视下冲进了城中。 数千叛军从城门洞涌进淮安城,从上看去,如同一条长河灌进巨闸,又突然化身为无数细流,向着淮安城的角角落落流去。 “你们是什么人!” 闻听城门已开连忙打马过来的张天宝在城门口停住,看向两侧持刀和他们穿着一样衣服,但臂上新绑了红布的淮军。 “我们是淮军!”广远很是羡慕的看着张天宝骑的大马。 “淮军?” 张天宝一怔,不知这是哪家的兵马,但也没多想就摆手道:“好,淮军好样的,我会向将军为你们淮军请功!” 这是直接将淮军这帮人收编了。 “不是,” 广远想开口反驳,陆四却拽了拽他。 “你们淮军破城有功,接下来就不用你们出力了,在这里好生歇着,天亮后我会派人来找你们!” 张天宝急于带人抢占漕运衙门的藩库,自是不能在城门多呆,万一那帮河工青壮们叫钱财迷住了一窝蜂抢藩库,事情就很是麻烦。又朝明显是淮军领头的陆四一点头,纵马就奔进了城。 没了城墙保护,淮安城就是个被扒光的娘们,谁他娘的都能上! “洗了淮安城!” 张天宝狰狞的狂喝声传出老远,在破城的刺激下,冲进城的叛军上下也是狂呼不止,整个淮安城瞬间笼罩在阴霾之中。 “陆兄弟,他们要洗城!”程霖有些焦虑不安的看着陆四。 “老爷,什么是洗城?”广远显然不知洗城何意。 “别管他们,等我们的人来!” 陆四知道洗城是什么意思,但他现在阻止不了,因为他的淮军还没有进城。 众人当下便就坐在这城门洞中歇息,因为太过疲倦,城内传来的凄惨叫声都无法让他们多看一眼。 那徐和尚甚至直接打起了盹,渐渐的倒有呼噜声发出了。 …… 西城方向传来的欢呼声让正在联城上与叛军拼死搏斗的闽军大惊。 “总爷,西城破了,贼人进城了,守不住了!” 郑泰的部下拼死抵挡着攀上城墙的叛军,那些叛军极其强悍,丝毫不畏惧他们的火铳,有的甚至持刀在地上翻滚,使得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着对方。 郑泰知大势已去,遂道:“去保部院出城!” 先前叛军攻城危急时,推官金澎已经建议部院往联城转移。郑泰过来时,路部院一行听到城墙上的动静又转移到了旧城。 于此节骨眼竟能想到保护路部院撤离,郑泰也端得称得上尽忠职守了。 发现福建兵仓皇撤走后,李士元同样也没有对他们追杀,而是迅速带人下城往城中漕运衙门奔去。 在他眼里,杀再多的福建兵也不及那藩库重要! 西城,风字营第一个赶到,望着城门洞中瘫坐在地上的勇士们,以及被排放在门口的三十余具尸体,风字营不少人鼻子都酸了。 “还能动吗!” 陆四用刀撑起身子,看着自已的部下们,“能动的就跟我去抢藩库!” 第五十九章 退,退,退! 漕运相关案件,刑部有专人驻淮安审讯,即漕事理刑主事。此机构弘治年间设,时日久了衙门所在便被淮安城居民称刑部街。 但凡涉漕案件,无论是淮安知府还是淮扬巡抚衙门,甚至是漕运衙门都无权过问,一律由漕运理刑主事处理,故而这理刑主事虽只六品官,但在涉漕案件处置上却具极大权力。 淮扬官场私下又称这理刑主事实际就是朝廷派来监督漕运衙门的,等同巡按。 现任漕运理刑主事的王允端是崇祯八年的进士,自叛军攻城以来便在衙门躲着。 理刑衙门权力虽大,大小属员却不过十多人,平日有办涉漕案提押过审都要巡抚衙门派员协助,自不会有什么兵丁护卫。 当年从京师南下赴任时,王允端曾在南阳遇过一次贼军围城,那次城外贼军扎营十数里,声势十分浩荡,因而也算是见过大场面,所以同属下吏员听说叛军围城个个吓得六神无主相比,王允端要镇静得多。 一方面斥令属员保持镇定,不可自乱阵脚;另一方面派人将同为京官,亦同在淮安任事的工部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接了过来。 清江提举司便是负责清江闸督造运船的。主事三年一任,今年是宋庆最后一任,他却不想回京,原因自是不需多说。 也是叫叛军围城吓得没了主意的宋庆赶到王允端这里,见王允端并不惊慌,遂才稍稍心定。 二人一个是工部,一个是刑部派在淮安的官,且都带有“监督”意思,平日里和淮安本地官员们有些隔阂,如此对于城外叛军具体情况就都不太清楚。 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 淮安的官员不来告诉他们详情,二人肯定不能做瞎子聋子,自得派人去打听。 几次打听的结果都还算好,叛军声势虽大,屡次攻城却不果,平白折损数百人。 而漕运衙门和淮安知府衙门那边在叛军攻城后都已经做了紧急动员,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都在西城坐镇,种种迹象看起来淮安城并无失陷之危。 尤其下午叛军退往常平仓后,王允端还特意叫人弄来酒菜和宋庆小饮了几酌。 几本酒下肚,二位主事也是指点江山起来,对那叛军底细各自猜测,又说若他们主持城防,当如何如何的。 去漕运衙门打听的人回来说,路部院已遣人往扬州和凤阳等地求援,援军最快三五日就能到。 “叛军作乱仓促,必无多少攻城器械,只要城中无他们的内应,淮安城虽无多少防御工事,但想破城料那叛军也无这个本事。”王允端对此十分肯定。 宋庆也是不住附和,说这叛军今日强攻不下,必是失了士气,料想领头的多半会趁夜转走他处掳掠,不会在淮安城下硬碰。 “八成如此!” 王允端轻叹一声,如此便苦了这淮安附近的百姓。 “之白兄悲天悯人,只如今贼人势大,部院那里必是先保淮安,再作计较了。” 宋庆有些酒意,此时已近天黑,二人又说了一番便且先歇了。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下面的人来急报说那帮叛军又来攻城了,王、宋二人酒意一下全无。 派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来说城外黑压压的都是叛军,攻势比白日更猛,这让本已安心的宋庆再次慌张,就是王允端面上镇静,心下也是发沭的很。 慌乱中,宋庆建议不若趁叛军未破城从旧城跑出去,王允端连说不可。称眼下外面监河军裹了河工造反,他们这些官员呆在淮安城中还好,出了城谁知会不会遇上造反的河工。便是碰上小股贼人,他们也是性命难保。 充满未知危险的城外和还有守军保护的城内,宋庆仔细寻思听从了王允端的建议,罢了出城的念头。 二人不时派人去城上打听消息。 结果,再次去打听消息的吏员半道就慌张回来报讯,说是城破了。 “什么,贼人攻进城了!” 王允端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不可能! 漕运衙门不是说外面的叛军是监河军裹的河工造反,是乌合之众吗,怎么就能把城给破了! 而且白日守城的闽军不是打得很不错,接连击退叛军几次攻城么,怎么一到夜里就不行了呢! “之白兄,这可如何是好噢!”宋庆骇得面无人色。 “贼人已到何处!” 王允端尚还能镇静,但吏员说贼人蜂涌进城,到处都是贼人喊杀声,根本不知到了何处。 话音刚落,衙门外面就传来了叛军的喊杀声。一帮吏员都是手无缚鸡之辈,陡遭此变故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一个个惊恐欲绝,有几个已经换了衣服准备逃了。 “慌什么!” 王允端喝斥那帮无胆的鼠辈,一拉同样吓得要魂飞的宋庆:“走后门!” 说完拉着宋庆直往衙门后院奔去,一干吏员书办们见状忙也跟上。到了衙门后院,街上并无贼人杀到,众人稍安,但旋即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去漕运衙门!” 王允端还是有主见的,深知如他们这般六七品小官于乱事中遇上贼人,几无活命可能。 可若是逃去漕运衙门和部院汇合却不一样了。 一来可得部院标下营兵保护; 二来就算被贼人围困,只要路部院愿降,他们这帮小官同样也能活命。 北边不就有很多官员降了李闯他们吗! 宋庆这时哪有半点主意,还不是王允端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就跟在王的后面向漕运衙门奔去。 途中,耳畔满是附近百姓的惊慌救命声,又于一处拐角撞见一帮正往此处溃逃的官兵,后面是一帮紧跟其后的叛军。 要不是王允端见机得快,他们这支十余人的小队伍就要傻不愣鸡的和溃兵合一块了。 四下里,好似整个淮安城都大乱了起来。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王允端一路都不吱一声,只顾带着众人往漕运衙门逃。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路部院已被标营保着逃出了漕运衙门,那样他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等一行人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时,总算是能瞧见不远处的漕运衙门了,但似乎漕运衙门已叫贼人占了! 他们在外面能听见衙门里到处都是贼人的大呼小叫声。 “这可如何是好!” 宋庆又急又惧,王允端也是心乱如麻,正欲带着众人往其它处跑时,耳畔传来阵阵怒吼声:“退!退!退!” 本能的,王允端偷偷从墙角处探头朝漕运大门前望去,这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漕运大门前,数百臂缠红布的贼人平端着十几尺长的竹篙,以十数人为一排,前后相连密密麻麻的数十列,正一步步向漕运大门踏去。 紧跟在这些人的身后,是一大群身穿官兵服饰,臂上同样缠有红布,手中却持着大刀的壮汉们! 壮汉之中,有一面“淮”字大旗! 第六十章 这条街我们淮军要了! “对面的给我听着,这里是我们先到的,你们要抢到别处去!” “谁他娘的再敢过来,休怪老子的刀不认人!” 漕院东响铺街,李士元部下队官郑大发丝毫没有将对面那支自称淮军的河工队伍放在眼里。 一帮泥腿子也敢跟他抢地盘,真他娘的笑话! 响铺街,是绝不可能让的,因为这条街可是淮安新城店铺最多的一条街,郑大发就指着这条街狠捞一笔,怎么可能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呢! “快滚,再不走就把你们都砍了!” 郑大发手下的士兵叫嚣着,对面的人数看着不少,但他们更多。 “他娘的,我管你们是谁,这条街我们淮军要了!” “你们有种就过来干,没种就滚!” 夏大军骂骂咧咧的将一面写有“淮”字的小旗插在了边上的一家当铺门板缝隙上,狂妄的样子比那郑大发还要过份。 门板后面,当铺的掌柜连同几个伙计已经是哆嗦的快要尿了。 “看到没有,只要是插了淮字旗的就都是我们淮军的,识相的赶紧滚,不识相就送你们这帮狗日的去见阎王爷!” 平日杀猪,现时杀人的夏大军狠起来的样子十分吓人。 “妈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郑大发忍不住了,一帮泥腿子竟敢威胁起他来,这真是没法再忍! 抽刀就要喝令众人随他将这帮泥腿子剁翻。 “林字营!” 夏大军毫不退让,长刀朝前猛的一指。 “杀!” 数百林字营的河工将手中的武器同时向对面指去,虽然各自穿的衣服很乱,但杀敌的动作却是齐整,看着就比郑大发身后那帮裹挟来的河工要强。 嗯? 对面的动作让郑大发心中一个激灵,同时也有些困惑怎么一帮泥腿子也能如此杀气腾腾的。 “头,这帮人不像是普通河工。”郑大发的一个手下小声道。 “他们当中好像有人穿的是咱们的衣服?”有眼尖的一脸惊讶,“不会是清江埔咱们的人也加入了吧?” 郑大发也注意到了淮军中不少人穿的就是同他们一样的官兵服,心一下虚了起来。 要知道,他们之所以跟着千总李士元造反打淮安城,不就是因为清江埔和桃花坞的两支队伍叫河工给打垮,害怕被造反河工吞噬的他们这才索性也扯起反旗,想抢先洗了淮安城么。 真要是那帮最先造反的清江埔河工,郑大发肯定不敢打,但就此放弃响铺街这块大肥肉,他也确是舍不得。 正犹豫着,对面却突然有人叫喊了起来。 “我们是盐城县和山阳县过来的河工,对面的听着了,我们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大家不要被那些狗日的外地兵骗了!” “狗日的外地兵不把咱们本地人当人看,在运河边杀了我们好多人,你们傻了跟着他们干!” “……” 一大通郑大发他们听不懂的淮扬方言叫喊,当时就让叛军中的河工为之哗然一片。 见状,郑大发知道不妙,果然没等他有所动作,几十个拿长矛的河工突然就往对面跑了过去。 “我们是家里人啊!” “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 几乎就是片言只语的功夫,郑大发身后本堵塞了小半条街的叛军队伍就不复存在,只余他和十几个部下,以及二十多个在城外被他们俘虏的漕兵。 一帮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对面,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敢提刀阻拦奔向对面的人群。 “滚还是不滚!” 夏大军提刀上前,身后黑压压的淮军队伍也瞬间往前动了一步。这些人都是经历了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无论是组织度还是敢于拼命的勇气,都远胜被叛军裹挟的河工。 刀、矛、铁锹、斧头、镰刀…… 各式武器在火把的照映下透着红光,当中甚至还有十几杆火铳,拿铳的淮军不会装药子,但摆出来的架势同样吓人。 “我们也是本地人,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郑大发还没来得及骂两句脏话,边上那二十多个漕兵突然就将手中的刀矛指向了他们。 这是说反水就反水。 “王八羔子!” “呸”了一声后,郑大发和他的手下就以电闪的速度扭头跑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帮狗日的淮军要抢新城,他们就去抢旧城好了,少点油水总比没油水的好! “狗日的跑的怎么比兔子还快!” 夏大军“嘿”了一声,朝那二十几个临阵“起义”的漕兵一指,示意他们到后面去。 “各队官各带50名新入伙的,以这条街为中心向两边扩,天亮之前把咱们的淮字旗插满这新城!” “外地兵要打的就同他们打,打不过就敲锣,附近的去增援!” “跟你们再说一句,淮安城里有的是钱,但咱们不能抢百姓的,我们是淮军,不是土匪!” 夏大军吩咐的命令是入城时陆四交待他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将淮安新城控制在淮军手中。 桃花坞进行的简单整编在此时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同乡为钮带的编组优势一下体现出来。 只要营官一声令下,下面的队官就能迅速带着所属人马执行命令,那些乱哄哄冲进城的叛军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这些叛军最大的劣势就是中坚力量少,这就导致几个人要监数十人或上百人,现在更是分散在城中各处烧杀抢掠,哪里能凝聚起来。 因此入城的淮军人数虽少于对手,却凭借编组的优势能够在局部形成对叛军的强势。 除林字营外,秦字营和海字营也在执行这一道命令,因为人手不够的缘故,陆四目前只能先控制淮安新城,等后续各营赶到后再集中兵力解决其余叛军,将淮安三城完全控制在手。 为了让各营的河工不头脑发热也参与抢劫洗城,使得初创的淮军在进入淮安城后又成为一盘散沙的同时,给淮安居民带去灭顶之灾,陆四给各营提供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把狗日的外地兵,也就是李士元部先撵出城,独霸淮安城! 并且提了两个口号,要各营务必在城中宣嚷,即“淮军不抢本地人,不杀本地人。” 陆四尽力了,能做到几分,他不敢保证。 第六十一章 不好,我全要! 漕院衙门很大,大到可以放进来五六个淮安知府衙门,所以叛军攻进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存放税银的官厅。 官厅前后三进院,房屋六十余间,内中存放的是淮安府去年收取的税银、商银,以及两淮转运司淮安分司收纳的盐税,累计有六十余万两。 这些白银原定是要在明年开春之后,连同囤积在城外常盈仓、常平仓、四总厂的漕粮一起发运京师的,现在却随着淮安城的沦陷成了无主之物。 “发财了,发财了!” 冲到官厅来的叛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白银,很多人在打开银箱后的那刻如石化般一动不动,继而一个个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起来。 是贪婪的目光,是渴望的目光。 院子里倒着十几具尸体,是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漕运兵丁。每具尸体怀中都是鼓鼓,显是趁乱监守自盗想捞一笔,却因过于贪心导致被叛军堵个正着送了性命。 “发财了,快抢啊!” 一片安静中,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霎那间,所有人都冲进了存银的房屋,开始疯了般去砸锁抢银。 疯了,都疯了。 有砸开银箱伸手将银锭往怀里揣的,有整个人扑在箱子上示意身边人不要和他抢的,有往裤档里揣的,有身上已经装满实在放不下就用牙咬住一枚,死也不开口的…… 只要能放银子的地方,无一不被这些叛军放满。 他们的眼中此时除了银子,还是银子! 有的拿了一拨又觉不够,扒下死人身上衣服打个结冲回去继续抢,还有一些相互认识的合力将一整箱银子往外抬。 乱哄哄,几十间屋子到处都是争抢官银的叛军,这些人就好像唯恐动作慢了,这些银子就会瞬间没了似的。 “他娘的!” 张天宝带人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这幕惊住了,随后赶到的李士元也叫看呆,但只一个呼吸,李士元就果断做出了决定。 “杀光他们!” 这个决定是英明的,要让几百陷入癫狂状态的河工和士兵们清醒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光他们。 “我去把外面的人堵住!” 马瘸子二话不说就带着手下将官厅的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不知道情况的叛军们。 “动手!” 李士元一声令下,随他攀城的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卒挥刀就冲了上去。他们见人就砍,不管这人是他们的同伴,还是裹挟来的河工青壮。 “你们干什么!” 带头抢银子的一个哨官愤怒的望着两个朝他挥刀的士兵,手中拎着沉沉银袋的他哪里来得及反抗,一下就被砍翻在地。 鲜血将那银袋一下染红。 惊呼惨叫声中,数十人被砍翻在地,沉甸甸的银锭撒在院子中的各处角落。 外面的惨叫声惊动了那些正在屋子里抢银子的叛军,他们中有人出来查看。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本能的将手中的银锭往地上一扔,“扑通”朝地上一跪。 他们以为这样做会保住自已的性命,但还是被无情的砍倒。 杀戮足有一炷香时辰,直到最后一个河工咬着嘴里的银锭不甘心的倒下去,这场杀戮才算结束。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官厅的空气中,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鲜血浸湿的打滑异常。 “这些银子是弟兄们拼死抢来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 李士元将手中染血的长刀在一具尸体上擦拭了一下,此刻仍在官厅的是追随他多年的部下,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大哥放心,弟兄们知道怎么做!” 乱世之中,光有银子可是不够,但没有银子却是万万不够。有淮安城在手,又有这么多官银和城外的几处漕粮仓库,张天宝相信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聚拢起数万之众,到时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李士元点了点头,让张天宝带一队人亲自看守官厅,他和马瘸子去外面将河工们聚拢起来。就算是洗城,也要确保手里有一支人马随时听侯差遣才行。 “大哥,要不是你,弟兄们今天哪会这么快活!” 漕院外传来的女人救命声并没有让马瘸子有半点不忍,反而让他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李士元拍了拍二弟的肩膀:“现在不是快活的时候,你带人将漕院的人马收拢起来,有不听命令的马上处死!” “好!” 马瘸子当然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事,吩咐手下将官厅大门打开一些,正准备带人出去,外面却有几个部下火急火了的跑了过来,说是什么大门叫一帮由河工组成的淮军给堵住了。 “什么淮军?” 李士元有些想笑,强盗还能叫小偷给吓着不成! 可当他杀气腾腾的带着部下赶到漕院大门口,看到那几百根对着他们的竹篙,以及后面手持长刀的壮汉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淮军弟兄们,我们将军说了,大家都是起事的义军,应当共同对付官府,何必内讧,自相残杀!” 喊话的是马瘸子,他是辽东人,口音很重。 对面的淮军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在乎,在马瘸子喊话之后竟然又齐声吼了一声“退!” 端着竹篙连着向前七步,将漕运门口对峙的叛军给逼进了大门内。 叛军没法不退,淮军手中的竹篙太长,他们不退的话就要跟刚才一样被人家拿竹篙顶着往后退。还不敢砍,几具胸口在不断流血的尸体就在地上躺着呢。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马瘸子哪受得住,当下就要拔刀和那帮河工泥腿子拼了。 李士元却制止了他,沉吟片刻,上前两步朝外扬声道:“同为义军,便当共同进退,若淮军愿与李某携手,不但这淮安城我们可以平分,这漕院衙门内的藩库我们也可以平分,如此既不伤和气,大家又能共同对敌,如何!” 对面的淮军队伍很是安静,并没有人出声回应。 直到十几个呼吸后,方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不好,我全要!” 陆四说完,拍了拍漕院大门口那对纤尘不染石狮子中的一只。 据说,这对石狮子是当年波斯人孝敬给蒙元的。 第六十二章 杀了李士元! 要么不要,要么全要! 陆四冒着“夭折”的危险拼死夺城,可不是要和李士元那帮人平分淮安城的。 不论是淮安的钱粮还是淮安的居民,都不允许出现“平分”的结果,那样便等若陆四亲手制造淮安惨案,同时也将淮军唯一能壮大的根基断送。 要知道刘泽清那个败将能摇身一变成为江北“四镇”之一,靠的就是淮安城的财富! 陆四想为跟随他的河工搏条活路,他更想成为“四镇”,那他就必须火拼李士元,成为主宰淮安城的义军老大。 没有任何选择,在运河畔喊出打淮安的那刻,就已经决定了现在。 给了卖油郎程霖一个手势后,后者毫不犹豫下令动手,程霖的想法没那么深远,他只是简单的不想跟狗日的外地兵平分淮安城而矣。 纯粹的乡土观念。 “上!” 随着程霖一声令下,数百风字营的淮军再次齐吼,以密集队形端着竹篙向着漕院大门内挺进。 没有旗鼓,有的只是成为淮军的河工们自已喊出的闷吼声:“杀!” 对面的叛军不得不再次后退,他们找不到克制淮军长竹篙的办法,只能不断的向后撤去。 漕院内的广场虽没有外面大,但也能容纳上千人聚集。早年朝廷没有设漕院时,这里是总兵府的校场。 “大哥,泥腿子欺人太甚,咱们跟他们拼了!” 马瘸子一声悍匪气,这些年跟着李士元没少作奸犯科,手下的人命怕有几百条。 从前凶惯了的人物,陡的被一帮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泥腿子倒过来逼,马瘸子抓狂的同时就是要杀人。 李士元脸色很难看,第一眼看到那帮自称淮军的河工时,他就感到这帮人不简单,加之对方人数不少,又有核心骨干指挥,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谈判,宁可以“平分”为代价,也不想与对方冲突。 只要过了这乱哄哄的夜晚,把散在城中的人马聚拢在手,李士元相信他有的是办法解决这帮竟敢自号一军的泥腿子们。 然而,对方领头喊出的那声“我全要”让李士元没有了任何谈判的余地,事到如今,面对咄咄逼人的淮军,也唯有刀枪见高下了。 “沉住气!” 李士元拉住了就要带兵冲上去的马瘸子,现在淮军的队伍还很严整,冒然冲上去在对方的竹篙面前,他们讨不了好。 随着进入漕院的淮军越来越多,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风字营的竹篙队无法始终保持一个当面对敌,必须分出队列对付两侧的叛军。并且因为没有经过系统的队列调整训练,在同时应付三个方向敌人时,淮军不免出现了队形的混乱。 随着三个方向的竹篙队同时往前挺进,他们之间的空隙也会越来越大。 “杀!” 李士元敏锐捕捉到了这个机会,双方瞬间碰撞在一起。 “稳住!” 程霖一边喝喊着让竹篙队保持队形,不要让叛军冲散,一边带着几十个手持长刀的河工弓着腰在竹篙下不断来回,见缝插针般挥刀去砍那些被竹篙顶得不能动弹、亦或撞翻在地的叛军。 很多被淮军顶住的叛军其实就是河工,李士元的人在后面以刀威逼着这些可怜的炮灰替他们牵制对手。 喊杀声,惨叫声响彻漕院广场。 在一众手持大刀的旗牌兵簇拥下,陆四持刀踏入了淮扬官场的重地。 望着被叛军从三个方向攻击,队形不再密集并且显得凌乱的风字营,陆四并没有急着带旗牌兵上前助战,而是四下看了过去。 “陆爷,那个人就是李士元!”孙武进朝远处一脸阴沉站在后面督战的李士元一指。 “跟我来!” 陆四二话不说挥刀跳下台阶,带着旗牌兵直接从墙角穿过去直扑李士元。 …… 李士元也注意到了向他扑来的淮军队伍,此时他的身边尚有两百多嫡系,不可能被淮军吓得扭头就跑。 漕院广场顿时形成了两个战圈,一是叛军马瘸子部和淮军风字营,另一个则是双方首领亲自带领厮杀的战圈。 一方要斩尽杀绝,另一方同样也毫不退让,两个战圈不住的有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具即将冻硬的尸体。 李士元一边率众和淮军厮杀,一边焦急的翘首四顾,但是等来等去却是等不到漕院外的部下来援。 陆四也很累,连续的砍杀让他的胳膊酸疼的根本抬不起来,但他却依旧砍杀在最前面。 威望是搏出来的! 人不都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广远奋不顾身上前挡了一刀,陆四的脑袋就要被一个叛军的长刀砍到。 “擅退者斩,都给我回去!” 马瘸子吼叫着,连砍了几个被吓愣着的河工,逼着他们掉头朝淮军的竹篙上冲去。 程霖这边也是咬牙死战,竹篙下面活跃的身影不仅仅是淮军,也有持刀的叛军。 两拨人就跟泼妇打架般,只晓得将手中的刀朝前乱舞,矛朝前乱刺,也不管伤不伤到人。 头顶上密密麻麻的竹篙和长矛敲击声,霹雳叭拉的跟炒豆子似的。 “叭!”的一声,一根竹篙突然从中间裂开,好像膨胀到极点炸了般折断,一个用力往前顶的淮军收不住力,整个人惯性的向前冲去,结果一下撞在了对面叛军伸出来的长矛上。 但风字营的竹篙阵形始终还是压制着叛军,毕竟与他们对敌的大部都是被叛军裹挟的河工青壮,战斗力和战斗意志远不如叛军的中坚力量。 马瘸子想弓到竹篙下面去杀,一个不注意,眼睛叫一根竹篙扫了一下,瞬间就疼得金光直闪,气得破口大怒。 另一边,陆四率领的旗牌兵和李士元手下的老卒们厮杀更惨,双方都是短兵相接,刀起刀落,不时有人惨叫倒地。 这是旗牌队成立以来,甚至是淮军成立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短兵相接,无路可退的叛军一方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意志,使得旗牌兵的伤亡不断加剧。 如果不是知道漕院内的叛军根本不可能有援军,恐怕那些刚刚投降过来的官兵都有可能再次反水。 “老爷,你到后面去!” 广远见老叔的步子都快不稳了,吓得将他死死抱住然后狠狠将老叔推到了身后。 陆四脸色铁青,他何尝不怕死,但怕死能活下来?怕死能成为淮安城的老大! “杀了李士元!杀了李士元!” 陆四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近乎疯魔的他撕下袖子上的布条将长刀同手死死缠住,连绕几圈打了个死结,咬牙再次冲了上去。 他没有训练过,他不会官兵的杀人技,但他不怕死。 第六十三章 淮军,万胜! 李士元更是心惊! 他见过不怕死的泥腿子,但那是北边从死人堆里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流贼精锐,眼面前这帮不过刚刚造反的河工怎的也如此不畏死,尤其是他们为首的那个几次冲上来,又几次被人拖到后面去的年轻人通红的双眼、近乎狰狞的面目比疯子都吓人! 耳畔喊杀声还在继续,自已的部下还有上百人,马瘸子那边也还在顽强抵挡着淮军,李士元却生了惧意,不仅是因为淮军太过于坚强,更因他发现漕院外面竟然无比安静,就如同这淮安城中再也没了他一兵一卒似的。 对面那个疯了的年轻人再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一次他的右手同长刀一起被布条死死缠着。 在李士元惊愕的目光中,那年轻人将长刀直直的指向了他,嘴里喃喃了一句,不知道在说什么。 周围的淮军听了这话,却立时爆发出怒吼声,向着当面的叛军再次发起了不要命的攻击。 刀断了就以断刀为战; 矛断了就以矛头为战; 没了武器就整个人扑上去! …… 淮军风字营的人数和组织优势一次次的将马瘸子往后面压,不时有被裹挟的河工青壮扔掉武器叫喊投降,哪怕他们的旁边有逼他们送死的官兵。 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幕开始以几何级数上演,叛军的人数越打越少,淮军的人数却越来越多。 熟悉的乡音让那些“反水”的河工青壮们不必任何承诺,就融入了进淮军这个团体。 被压抑的仇恨,被叛军不当人看的欺辱让这些河工炮灰们释放出了巨大能量。 局面开始彻底的一边倒。 凶悍的马瘸子仍是在咬牙死撑,哪怕他身边还有一百多人,他也绝不服输。 当年在风雪中,他可是独自一人在关外狼群环伺下活下来的! 叛军们也不敢放下武器,他们害怕被那些炮灰报复。 但他们的竭力反抗在越来越多的淮军面前,显得那么的无助和渺小。 最终,他们被密密麻麻的淮军人潮用竹篙逼到了墙角。 他们试图往外冲,但一次又一次被顶了回来。 卖油郎程霖此时的样子也像极了狼群的首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包围圈中凶恶至极的马瘸子,对方的强悍激发了他的凶性。 马瘸子也看到了淮军首领看着他的目光,他默不作声的向前走了几步,没有任何言语动作,两个人同时挥刀向对方砍了过去。 “铛!” 两刀对砍,持刀的二人俱是后退数步。 马瘸子止住了退势,嘴角露出狞笑。 卖油郎的手不住在抖,刚才那一刀震得他腕口如同被抽去了筋般。他已是无法再拿刀。 “程兄弟,让我来!” 谢金生跃过了卖油郎,他的刀在上城与闽军的搏斗中断了刃,此时手中拿的是一把斧头。 这把斧头和以弹梅花为生的谢金生看起来格格不入,因为谢的长相比较喜人,有点像酒楼迎宾的伙计。 谢金生动了,但他没能近到马瘸子身前,几个叛军的长矛伸了过来。 谢没有傻乎乎的迎着长矛撞上去,而是在收脚的同时将手中的斧头狠狠砸向了马瘸子。 马瘸子避了过去,斧头在他身后的墙砖上砸出火星的同时,给这座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漕院衙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 陆四又一次扑了上去,他狂性大发,喉咙里喊着连他自已都听不懂的声音。 刀就是手,手就是刀! 要么手断,要么敌死! 一个叛军被陆四的疯魔样子吓住了,举着手中的长矛不敢刺过去,反而转身想往后跑。 结果一把刀砍在了他毫无保护的后背上。 “杀光狗日的外地兵!” 广远一次又一次的被老叔推到后边,但一次又一次的又冲到了老叔前面。 “杀!” 旗牌兵们也都疯了,广远疯了,孙武进疯了,徐和尚疯了、他们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向着叛军扑涌而去。 叛军终是抵挡不住,他们不住的往后溃去。 混乱中,陆四被一具尸体绊倒,一个中刀倒地却未死的叛军竟然一下从后面抱住了他。 手中的长刀被布条绑在手上,这让长刀不会脱手,但也让陆四无法反手给抱住自已的那个家伙来上一刀。 那个死死抱住陆四的叛军想叫喊同伴帮忙,但四周哪有同伴的身影,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去地上寻摸武器,就在他找到一把匕首的同时,一杆长矛从他的右肋骨刺进他的身子。 “陆爷,你没事吧!” 同孙武进一起加入淮军的一员降兵将陆四从地上扶起,望着比自已年轻十几岁的这位淮军领袖,降兵的目光中满是敬意,也对自已的选择自豪。 一个守信,一个临战当先,奋不顾身的首领才值得他追随,也才会带给他这个不知跟了多少人的丘八真正的前程! “不要管我,去杀李士元!” 陆四真好像疯了般,一把推开扶自已起来的降兵,举着长刀就朝正被徐和尚他们追赶的李士元冲去。 李士元没能跑掉,一根长矛剌向他的左腿,剧痛让他一下摔倒在地。 “拉我!” 李士元惊惧大叫,但随他一起跑的那几个士兵却连停都没停一下,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我抓到李士元了!” 一矛刺中李士元的正是陆广远,他兴奋的上前将长矛抽出,李士元的大腿顿时鲜血喷涌。 忍着剧痛,李士元支撑着坐起,看向手那长矛对着自已的陆广远:“给老子一个痛快!” “我偏不!” 广远哼了一声,他才不想这个李士元死的这么痛快,要不是这个家伙,他们淮军能死这么多人! 正想再扎穿李士元的另一条大腿时,他的老叔却箭步冲了上来,然后在李士元怒瞪的圆目中挥刀劈下。 “噗哧”一声,一道血柱溅上天空。 这一刀,并未能斩断李士元的脖子。 疼痛,惊惧让李士元撕心裂肺的叫喊,满地打滚,抽搐。 在广远和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陆四竟然伸出左手去拽李士元的首级,硬生生的拽! 那种生生扯断还连着皮、连着肉、连着筋的脖子动作,吓得远处注意到这一幕的叛军们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上下就好像有千根针在刺一般。 “淮军,万胜!” 陆四奋力一喝的同时奋力一掷,李士元首级朝着远处被风字营包围的叛军飞去。 圆弧的抛物线如同半空中的彩虹,所不同的是这是一道鲜血映就的红色长虹。 “扑通”一声,李士元的首级如同皮球一般重重坠地,在地面留下一道圆圆血疤的同时,向着叛军的脚下滚去。 最后,停在了马瘸子脚下。 第六十四章 若尊强者,便为强者 “阿弥陀佛!” 棉衣上都是血的徐和尚望着叛军首领无头的尸首,面露不忍之余还是将手中的长矛刺向了地上一个明显是在装死的叛军肚子上。刚才无意中踩到这家伙脚时,能感觉他的腿肚子抽了一下。 送人一程,使人能上西天极乐之途,也是佛家所说的大慈悲吧! 拔出长矛后,徐和尚暗叹一声,他还在襁褓里时就跟着他娘到庄子边上的朦胧院拜佛。里面的僧人都说他有慧根,搞得他长大之后还真以为自已有佛缘,于是在他娘强烈反对下硬是把头剔了要出家。 虽然最终在他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及要去庙门泼粪的威胁下,徐和尚的家没出得成,但他礼佛之心始终不减,隔三叉五就往朦胧院跑,碰上院里人手不够他还能披僧衣去给人家念普渡经呢。 说起来,有些经文院里的僧人念得都没他好,上一任主持临终前可是握着他的手带着遗憾走的。 然而…… 往事沥沥在目,徐和尚心底无形就有一股忏悔涌上。 这让他很难过,也很纠结。 身为佛门信徒,却屡屡犯杀戒,还是很大的杀戒,这让徐和尚不知道将来自已还能不能去朦胧院礼佛,那佛祖又是否会宽恕他的罪行? 越想越是难过,竟是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乘佛经有因果一说,今日死于你手之人,必是有因之人,你不必难过,我相信若世间真有菩萨,他们一定不会责怪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因为你是以小恶化大善,以大善渡众生,是大功德,故而不必纠结,只管放手去做便是……再说,今日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没有选择,既然没有选择,又何必自我烦恼。” 陆四摸了摸脑壳,刚才倒地时那个叛军挠了他好几下脑门,破了口子冷风一吹,疼。 “有道理!” 徐和尚精神为之一振,以小恶化大善,以大善渡众生,有果必有因,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啊! “你们几个跟我去那边看看,好像有两个狗日的跑那边去了!”徐和尚一手持矛,一手持刀,当先向不远处的墙角走去。 他打定主意了,往后他就做个普渡众生的活佛爷! 这个活佛爷一定要比别人狠,不狠,活不下去! 望着徐和尚雄赳赳、气昂昂的精神头子,陆四很欣慰,他又拯救了一个世间的迷途羔羊。 而在这漕院内,还有很多的迷途羔羊等着他拯救。 只是,他太累。 他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具叛军的尸体上。 下面的事,似乎也不需要他出面,那个孙二郎已经有所动作了。 …… 一众被围的叛军目光都盯着地上那颗悄无声息的首级上。 孙武进的心情颇是兴奋,李士元的死意味着陆爷那句“我全要”变成了现实,那可是代表整座淮安城以及这城中数不清的财富啊! “弟兄们,我是桃花坞千总任万年手下的孙二郎!” 老套的开场白,配合苦口婆心劝说的是李士元的首级。几乎不用孙武进多费什么口舌,被围的叛军就开始动摇。 马瘸子在跪下对着结拜大哥的首级磕了几个头后就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带着余下的四十多名士兵向淮军投降。 然后,他告诉孙武进,在官厅那里还有张天宝的一队人。孙武进立即暗示马瘸子赶紧通过劝降张天宝获得淮军领袖陆爷的信任。 马瘸子照做了,他都降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况且,孙武进话中隐含的意思他也能听明白,那就是如果监河军参加淮军的人越多,他们这些昔日的军官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将变得越重。 张天宝不想降,李士元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在襄阳如果不是李士元舍命带人杀回来,他张天宝早已经成为襄阳城外的一具枯骨。 但是,张天宝的部下们不想死,在看到孙武进提过来的李士元首级后,他们默不作声的将张天宝绑了陆四面前。 “陆爷,李士元剩下的人都降了咱们淮军了!” 孙武进现在是从骨子里畏惧眼前这个年轻人,刚才这个年轻人生生拽掉李士元首级的场景让他现在都后怕的很。太恐怖,太血腥,孙武进敢保证那段画面至少会让他连着几天被惊醒。 望着这帮扔下武器投降的叛军,以及被五花大绑的张天宝,陆四只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世人如果只尊强者,他就只能成为这个强者。 因为,他需要将几万从前温和良顺的河工,变成一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军! “陆爷,马瘸子和张天宝都是打惯了仗的,他二人也是真心投靠陆爷,有他二人帮衬陆爷,我们淮军必将越发壮大……”孙武进是聪明人,所以他丝毫没有贬低马瘸子和张天宝的意思,同时告诉陆四,官厅存有大量官银。 “知道了,” 陆四缓缓撑着长刀起身,招手叫来广远,让他带一队旗牌兵将官厅看守起来。为防止有人见钱眼开哄抢,陆四特意让广远多选一些家乡人。 安排完这些后,陆四又叫来程霖,看了眼那帮耷拉着脑袋的降兵,道:“这些人交给你。” “交给我?” 程霖一怔,没有明白陆四的意思,然后他一下懂了。 “陆爷?!” 孙武进察觉到陆四的眼神不对,他的脸色一下变了。 陆四侧过脸扫了孙武进一眼,一句话没说,但对方却再也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在程霖的安排下,风字营将170余名投降的叛军带到了漕院总督的大堂中。 杀戮在最后一名叛军踏入大堂内开始了。 长矛不断的朝屋内捅刺,大刀不断的劈砍,漕运总督的大堂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张天宝死的时候并没有悲号,而是望着那帮被淮军砍杀的降兵冷笑,直到他再也笑不出来。 “陆文宗,你不得好死!” 马瘸子的咒骂声传得老远,在官厅的陆四听在耳中只是朝大堂方向看了眼,又扭过头去,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老爷,为什么要杀掉这帮降兵,他们挺能打的啊?” 广远无法理解老叔下令杀俘的举动,他们淮军不是收编孙二郎他们了么,现在多一些能打的加入淮军不是更好么。 “因为他们能打,所以他们必须死。” 陆四拉着侄子的手,有些道理随着经历的增多,他相信广远这孩子会自已悟出来的。 第六十五章 破局之法,唯攻扬州 漕院总督兼淮扬巡抚的公房,一切看起来同平常一样无半点紊乱,甚至书桌上的公文案牍都摆放得极有条理。 “路振飞?” 陆四终是晓得这位新上任的漕院是何人了,不过印象不深。据被俘的漕院兵丁讲那位路部院在西城还没有失守前,就带着衙门内的重要人员转移去联城了,现下多半已经出城。 这让陆四有点遗憾。 毕竟,自西北流民起事以来,被活捉的督抚重臣还没几个,他陆文宗要是能生擒一位着实是涨面子的事,绝对能叫朝廷唤一声“淮扬大贼陆某”。 可能是逃的仓促,路振飞只带走了他的两方大印,其余重要物件都留在了漕院,包括案桌上那几份重要公文和放在抽屉中的两封信。 虽然对繁体字以及这个时代书写格式十分不适,陆四却不会放过任何能够获得一手资讯的机会。 其中一份公文是国子监司业沈廷扬呈给漕运总督衙门的,公文中沈廷扬说他自受命改漕船为长江兵船(海船)以来,进展迅速,现下已有舟百艘,皆高大完好,中可容二百人,所招水手亦皆熟知水道,便捷善斗,堪充水师。 又言从前多奉旨办理从海上运江南漕米到天津和辽东松山,于北方海运很有经验,故若漕粮不能按期抵京的话,可由其在海州的船队共同协办。 海州就是连云港,归淮扬巡抚管辖,沈廷扬为国分忧的想法很好,从连云港装运漕米到天津输入京师也的确可行,陆四却知道已经来不及。 现下已是崇祯十六年腊月,等开了春崇祯就该去煤山了。不过海州这支船队让陆四有些动心,前世也看过不少历史穿越小说,其中就有利用海船趁清军主力入关直捣盛京的大胆“创意”。 看起来,也可行。 你入我关,我入你家,大家礼尚往来嘛。 只是…… 陆四摇了摇头,海运直捣黄龙是好创意,但关键是淮军还不具备“扫穴”的能力,更不具备应对骑兵的能力,去了也是白送人头。 更何况,他陆文宗真正能掌握的淮军才一两千人而矣。天亮之后,随着各路河工造反大军陆续抵达淮安城,如何将他们绑在“以陆四为首的犯罪集团”车轱辘上,才是真正让人发愁的事。 放下沈廷扬的公文,陆四再次翻看的公文竟然是南都史司马的。 史可法的这份公文言语很是隐讳,暗指南都很多官员都认为京师难保,所以做了从海路迎接太子朱慈烺来南京监国的准备,史可法本人对此也很赞同,所以将此情况通知淮安这边,希望淮扬方面也能就将来之事提前准备。 “从来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即六朝之弱,犹争雄于徐、泗、颍、寿之间,其不宜画江而守明矣……立定根基,然后鼓锐而前,再图进取……” 从这份公文上来看,史可法已经有了“南明”这一概念,也知道守江必守淮的重要性,并且还有北伐收复河山的想法,可惜几个月后的形势发展让这位才能不足的史阁部根本应对不了。 另外几份公文都是淮安府和扬州府例行公事的公文,陆四随便翻了翻就放下,去看从抽屉中拿出的那两封信。 一封信是山东济宁的刘泽清给路振飞的回信,信中刘泽清允诺将在月余便率部南下协助淮扬驻守河防。 这件事陆四早就知道,历史上刘泽清也就是在崇祯十七年初率部南下,凭借淮安的钱粮财富从而成为所谓的江北四镇之一的,信中所言的月余时间便对得上。 如此一来,陆四倒有些轻松,因为那样的话刘泽清暂时对淮安构不成威胁,北边的敌人只有驻守在泗州的金声桓部,以及淮安附近一些卫所兵。 据孙武进交待,金声桓从武昌过来时所带兵马只有一万出头,排除掉四千多监河军,泗州那边金声桓最多只有六七千人马。 这六七千人马还要防守淮河和黄河,能够动用前来攻打淮安的兵马不会太多。 就算金声桓孤注一掷举军前来,只要陆四能赶在金部到来前将几万河工整合起来,即使无法与金部野战,凭城坚守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只是那样一来,淮军就要坐困孤城,不是上策。 再看另一封信,陆四先是“咦”了一声,然后目露思索状,最后他将这封信叠起塞进了怀中。 信是从河南卫辉潞王府发来的。 “清江提举司现在有多少漕船?”陆四扭头随口问了那两个被抓过来的官员。 这两位就是漕事理刑主事王允端和提举清江司的主事宋庆,二人应该感谢面前这位翻看部院案牍的年轻人,因为如果不是这年轻人半个时辰前发布的命令,他二人早被淮军处死了。 陆四的命令是活捉一些官员押到漕院来,因为他若想知道淮安城的所有情况,就必须有官吏协助。 比如淮安城内城外囤积了多少粮食,就需要专门负责的官吏来给他个准确数据。淮军完全控制淮安以后的相关政策制定,物资的缴获分配也需要这帮官吏配合。 这年头,读书人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他们会提笔写东西。而河工们,大多不识字。 宋庆被押入漕院时,风字营正在将大堂内的那些被杀降兵尸体往外拖,这让宋庆着实被吓到了,哆嗦着竟是不敢回话。 王允端还好些,但陆四没问他,只能垂着头等侯未知的命运。 “他妈的,问你话呢!” 押王、宋二人过来的是谢金生,见这两个当官的谁也不出声,气的就一人给了一脚。 这一脚让宋庆回过神来,胆战心惊的给了陆四一个数字,提举清江司那里大概有几百条漕船。另外归提举司管辖的船厂内也有不少漕船。 “噢,” 陆四点了点头就让谢金生把这两个家伙带出去,都没问那个理刑主事半句话。 “陆爷,问漕船干吗?”孙武进有些困惑。 陆四反问他一句:“你觉得没有船,咱们淮军能打下扬州吗?” 第六十六章 淮军,平乱 淮安老城北门外,望着身后一片混乱的淮安城,听着那城中百姓的惊叫声,漕运总督路振飞如老了十岁般呆呆望着,目中竟有老泪溢出,好在黑夜间无人看到。 随路振飞一起逃出城的还有督漕道郑标,害怕贼兵会追撵上来,忙劝道:“部院速走,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还请部院速走,贼人稍后便能追来!”郑泰也是焦虑万分,他手下只数十名兵,万一贼人出城追来绝难抵挡。 “老夫这一走,怕就是生灵涂炭了。” 路振飞喃喃自语,监河军原就是随左良玉烧杀抢掠惯了的,初到淮安来时屡屡犯事扰民,逼杀百姓人命数百条,如今公然造反夺城,那淮安城中的百姓还能有活路! “引狼入室,引狼入室,老夫悔不该当初叫金声桓来啊!”事已至此,这位路部院除了后悔还能如何。 “下官请部院莫再伤心,当务之急是速寻援军镇压贼兵!”郑标急道。 路振飞清醒过来,问道:“最近之兵马在何处?” 郑标不假思索道:“抚宁侯处有兵三四千。” “朱国弼?” 路振飞摇头,他宁死也不往朱国弼处,他上任后的第一份奏疏就是弹劾朱国弼的。 抚宁侯朱国弼曾总督京营,温体仁把持朝政时,朱国弼抗疏弹劾,崇祯帝下诏捕其门客及缮疏者下狱,并停禄。 一年前,崇祯重新启用朱国弼,叫他在山东督领总兵刘泽清等人护漕,可朱国弼见闯贼势急即擅自离镇,带人南下淮扬驻在桃源县,更将福建解京银十万余擅自扣留。 路振飞上任后闻知此事,自是不能容忍,一纸弹章急递进京。可朱国弼没有旨意就敢擅自离镇,又岂能害怕路振飞的一纸弹章。京师那边因为河南官军大败,早已人心惶惶,朝廷诸公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了淮扬这边,这事便不了了之,但路、朱二人的梁子却算结下。 也因了此事,迫使路振飞不得不挖左良玉的墙角,又急信济宁的刘泽清南下,除要加固河防不使闯军南下外,便是要压制那位胆大包天的抚宁侯爷。 朱国弼的兵马除了少数侯府家丁外,多是他沿途收拢的溃散兵丁,人数只有三四千,战斗力不强,加上晓得路部院和抚宁侯不和,故淮安被围后郑标未派人向其求援,然现在离淮安城只有一百多里的朱国弼部却成了最近的兵马。 都说远水难救近火,仅目前局面来看,去桃源是路振飞一行的最好选择。 朱国弼再是恼恨路部院,他终是大明的侯爷,难道还敢闭门不纳大明的督抚不成。 只是郑标没想部院却说什么也不愿去,一时也是犯难。 “部院若不去桃源,卑职可护部院前往海州。”郑泰一心想保着这位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去和郑芝豹会合,他现在对除福建兵以外的任何一家兵马都不信任。 “不行,海州太远,郑总兵手下也不过千余兵,乡勇又尚未团练成,去了也是白去,反而贻误战机。”郑标坚决反对。 “去安东!” 路振飞也知郑芝豹那里兵马不多,去海州更是几百里路,等他们赶到还不知淮安这里烂成什么样,思来想去决定先去淮安总兵张鹏翼处再作商议。 泗州金声桓处却是想都不想。 安东是淮安府辖县,与盐城、山阳二县相邻,淮安卫亦设于此县境内。淮安总兵张鹏翼是世袭指挥佥事出身,其人虽无能,但胜在忠心,并且安东离淮安也不远,北可连海州、徐州、南可连扬州,郑标当下也没有意见。 一行人便摸黑往东边赶去,因怕追兵发现不敢打起火把照明,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时有人双脚踩空摔倒在地。 …… 淮安城内,随着淮军的入城及叛军首领李士元的被杀,淮安新城的骚乱慢慢得到平息。 极个别地区还有叛军在抢劫杀人,也有纵火的,但风字营和海字营不断的扩大所控制区域,这些少股叛军被剿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经历了初期的大惊慌后,随着“淮军不杀本地人,不抢本地人”的宣嚷,以及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弱,街道上流窜的贼人越来越少,新城的居民们渐渐的开始接受了一个事实——淮安被一支叫淮军的队伍控制了。 同新城的逐步安定相比,联城和老城那里依旧是混乱不堪。 大量被淮军驱逐的叛军涌进了联城和老城之间,在李士元手下那些老兵油子的带头下,河工青壮和败兵们放开手脚抢劫,搞得联城和老城是鸡飞狗跳。 老城内有部分从城墙退下却未来得及出城的闽军残兵和守城漕兵仍在抵抗,闽军或许是出于无奈自保而抵抗,漕兵和守城青壮们的反抗则更多的是为了保卫家乡。 一些淮安城中的市井无赖见城中大乱,又见冲进城中的贼人多是百姓装束,竟有利欲熏心之辈也出来冒充贼人趁火打劫。 这帮人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或三五一群往那有钱的人家冲。或假冒一伙领着叛军摸到他们熟知的官吏家中抢劫。在此过程中,自是有人被杀。 住在老城的一些官员和大户为了自保,也开始组织家丁奴仆进行反抗,使得老城之中更是混乱,彼此的咒骂喊杀声不绝于耳。 上到城墙上看,一些地区已被叛军纵火,如果不及时灭火,说不定天亮之后就得成为一片废墟了。 陆四带旗牌队赶到了联城,他原是要等天亮再收拾联城和老城的残局,但夏大军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要是不管,外面的人就会说是咱们淮军屠的城!” 陆四动了,他绝不能让淮军担上屠了淮安城的罪名,在他的亲自指挥下,秦五的秦字营和夏大军的林字营向联城推进,通过插旗的方式将联城中的叛军往老城驱赶。 没有了首脑指挥的叛军自是无法和有中坚力量指挥的淮军为敌,只得在他们的强势进逼下往老城流窜,这使得老城的骚乱越演越烈。 “淮军,平乱!” 缠在陆四右手上的布条已经解了,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上千人人右臂缠红布的淮军从联城与老城的城门中涌入。 最先的除了“淮”字大旗外,是三十多根高高举起的竹篙。 每根竹篙上面都用长绳吊着七八颗人头。 第六十七章 红白纸 淮军二营进入老城后,并没有立即开始镇压,而是在营官、队官、哨官的组织下沿镇淮楼一字排开。 陆广远爬上和漕院衙门同处一中轴线上的镇淮楼,将“淮”字大旗插了上去。虽然夜色中下面的淮军看不到他们的大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大旗就在那里! 身上已被鲜血浸透且染红的陆四站在城楼下,数百枝火把照亮他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上产生暖意,让他的脸颊为之烫热。 “我们打下淮安城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不是为了祸害乡亲的!” “如果你们愿意看到这老城的乡亲被人屠杀,看到这老城的闺女被人祸害,让十里八乡的乡亲还有咱们的亲人骂咱们淮军禽兽不如,你们可以不服从我的命令!” 人群沉默,都在看着陆四,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告诉陆四答案——下命令吧! “淮军听令!” 陆四举起了手中长刀。 草创的淮军没有训练体系,也没有军令体系,上千名淮军却不约而同的将手中的武器向上举起,正如他们在铜锣的指引下紧随上冈陆文宗向官军的队伍拼命冲去般。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简单的三个“斩”字,没有任何废话。 “所有人,犯此三令者,不管他是谁,你们都要将他的脑袋给我绑到竹篙上!” 随着陆四长刀挥下,入城淮军立时以队为编制向城中各处扑去。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扑向各处的淮军不断的重复着“三斩”军令,将士们并没有因为陆文宗不许他们抢劫有所不满——他们也是淮安人。 这些不久前还是淳朴农民的淮军士卒,有着最质朴的乡土观念,或许他们在外地会因为战争的残酷而疯狂,但在家乡,没有人会疯。 陆文宗的“三斩令”,他们打心眼里拥护,也愿意执行。 …… “谁他娘的在外瞎叫嚷,上面不是让我们快活三天,不封刀的吗!” 一家大户院中,正在撕扒一名女孩身上衣服的叛军士兵听到远处传来的喝呼声,破口骂了句用刀把将那女孩砸晕,然后持刀冲到院外,他以为是上面改变了主意,但入目看到的却是几根吊着人头的竹篙。 竹篙下面是一排排手持武器正在逐街逼过来的队伍,队伍前面有一群人正在撒腿往这边跑。 “王麻子,看什么看,快跑,淮军火拼咱们了!” 一个跑过的叛军“好心”的提醒了一脸愕然的王麻子,后者没听清,等他反应过来时追杀的队伍已经到了他所在的院子外。 “好端端的,你们?” 王麻子紧握着刺在他肚子的长矛,一脸的困惑和惊讶的望着对面那个杀死他的淮军:大家都是义军,怎么说火拼就火拼了?! 对方却是直接抽出长矛,半句话也没说就一脚将他踹到,径直踩着他的身体冲进了院中。 院内十几个跟着王麻子抢劫的河工青壮被冲进来的淮军惊住,在对方的“三斩令”下以及“你们怎忍心对家乡人下手”的咒骂声中,这帮河工青壮羞愧的丢下武器,有几人甚至抱头痛哭起来。 随着淮军的队伍在老城不断推进,正在烧杀抢掠的叛军都听到了淮军呼吼的“三斩令”,看到了那一杆杆竹篙上吊着的人头。 一些被叛军带着杀人的淮安河工们在淮军到来的那刻,明智的放弃反抗,或许是抢足了,或许是良心发现。 也有一些叛军并没有选择收手,厮杀立时发生,老城中有铜锣声响起,那是淮军用于通知左近队伍赶来增援的讯号。 无组织的叛军哪怕人数众多,也只在初期形成对淮军的优势,随着淮军增援队伍的到来,叛军相继溃逃。 “误会,淮军的弟兄们,我们也是义军呐!” 淮安老城过街楼前,几百名正在疯狂抢夺沿街商铺的叛军被淮军堵住了东西道路。 这帮叛军领头的正是从新城被撵过来的郑大发,此时的郑大发很想骂娘,这帮淮军太他娘的欺负人了,不让他抢油水足的新城就算了,凭什么连老城这里也不让他们抢! “持械者,杀!” 望着被堵的那帮叛军,夏大军一脸鄙夷,这帮人跟赶集似的,一个个怀里抱的不是布匹就是米面,甚至还有两个家伙手里拿了三四个竹篓,天知道这两个家伙脑子想什么。 你他娘的就算抢劫,也得抢值钱的啊! “老子再说一句,凡是插了淮字旗的地方都是我们淮军的,你们要么放下武器滚蛋,要么就是死!” 郑大发怒火冲天的望着那个将他从响铺街撵出来的泥腿子,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一张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了街头一家卖醋的门头上。 “准备!” 夏大军等的有点不耐烦时,对面的郑大发终是做出了决定,先是朝身后的一帮乌合之众喊了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下手上的家伙,大家都是义军,难道还要内讧不成!” …… “冤枉,我们冤枉啊!” “别杀我们,我们是城里人,我们也是淮安人啊!” “斩!” 麻绳巷,十几个被淮军堵住活捉的无赖子被当场斩首。 衙前街,几十个叛军左冲右突不果之后,被蜂涌而上的林字营一支队伍用长矛戳死在一家人的院墙外。 院墙内,是四具正在流血的男性尸体,还有两个不着寸缕的女人尸体。 楼前大街边的巷子里,孙武进连着砍了好几个抢劫者的脖子,手酸得不行,便让手下替他接着砍。 城关道,望着对面那群困兽犹斗的叛军,陆四冷冷下令:“一个不留!” …… 天亮后,淮安老城上空一片寂静,直到铜锣声的再次响起。 “城中居民皆闭门,敢出者以贼人论处!” “淮军军纪严明,不扰居民,百姓勿用惊慌,各家自安!” 大街小巷中,有穿着衙役服的人在淮军士卒的监押下沿街叫喊,这些衙役一边喊一边将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各家的大门上。 贴了“淮”字的人家,稍后会有淮军入户清查,他们并非入户行凶,而是验看各家人丁数目,如若无误就叫那衙门的人画圈退出。 有大胆的居民从门缝上朝外偷看,发现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在交叉的巷口有手持武器、臂缠红布的汉子们在值守。 只是若这些居民心细一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有些人家的门上贴着的是白纸淮字,有的却是贴着红纸淮字。 白纸者,平民。 红纸者,官吏士绅、大户人家。 镇淮楼,几百根竹篙并排系在城垛上,竹篙上面的首级一颗连着一颗。 第六十八章 天塌下来先吃肉 腊月的淮安比冬月还冷。 镇淮楼,“南北枢机”匾额之下,几十口铁锅一字排开,山阳县的衙役正在添柴烧火。 锅里煮得是猪肉,被俘的山阳知县鲁吉英半个时辰前带人张罗过来的。和在西城跳城殉国的推官金澎不同,这位鲁知县在被生擒后就向淮军表明了合作意愿。 当然,原话自是见淮军仁义,不同叛军,所以为了淮安全城百姓安危着想,他鲁知县愿意为淮军整顿全城效绵薄之力。 这些,陆四一个字也不信,怕死就怕死,哪那么多说辞的。 不过,陆四也确需要这位鲁知县帮忙,比如,现在几营淮军将士的吃喝问题,这位原大明体制内的县长肯定能办得妥贴。接下来淮军其余各营入城驻扎的地方,也需要鲁吉英这个“地头蛇”帮忙安置。 奋战了一夜,淮军将士们说不上精疲力竭,肚子肯定早就饿了的。 从桃花坞出发到现在,上下只是吃了两顿冷食,现在淮安全城已在淮军手中,陆四首先想到的不是分藩库,也不是开始为将来搜刮物资,而是给下面的人弄顿肉吃吃。 所以,在那鲁知县一脸讨好似的自我说明还没结束时,陆四就打断了对方,让他去弄些肉来煮。弄不到,就自个从镇淮楼上跳下去。 因为陆四的命令,淮安城的旧有体制并没有被彻底摧毁,而是保存了大半。比如漕院衙门的小吏书办,淮安知府衙门和山阳县的“事业编”队伍。 在淮军还没有成熟前,没有自已的一套治理体系前,旧有的衙门体系和居民的里甲制是能帮助淮军更好接收脚下这座淮扬重镇的。 对于那些被淮军征用的衙役和书办们来说,只要淮军不杀他们,他们其实也不在乎替谁办事。 为了不让自已从镇淮楼跳下去,鲁吉英着实用了心,没到半个时辰就在镇淮楼下架上了铁锅。 热腾腾的大锅没多久就沸了,飘香的肉味立时弥漫在镇淮楼上空。肉香味中却明显夹杂着另外一股难闻的味道。 血腥味。 不远处的大街小巷上,衙役和里长们组织的人手正在搬运死尸。夜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暂时还没有个确切数字出来,陆四知道死的人肯定不少,包括被杀的叛军和阵亡的淮军,恐怕得有两三万人在昨夜丧命。 对于承平两百余年的淮安城来说,这无疑是场灾难。 但如果不是陆四,灾难就得演化为浩劫。 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是被叛军残杀的淮安居民,还是被淮军镇压的叛军,尸体肯定不能留在城内。 漕事理刑主事王允端接到的命令就是组织人手将城中所有尸体运到城外,陆四给他的时间是三天。是火化还是就地埋葬,没有具体指示。 三天完不成这个任务,王主事同样也得跳楼。 要么拼命干活,要么人头落地,非黑即白,陆四对待旧有官僚的态度就是如此粗暴。 …… 在等待肉熟的这段时间,陆四一个人坐在城门洞里想事情。时不时的伸手挠耳朵,却是两只耳朵害了冻疮,痒得很。手也冻肿了,明知不能挠,却总是忍不住挠,结果就让他的手看起来有点惨不忍睹。 “老爷,找到猪油了!” 广远端着个碗兴冲冲的跑来找老叔,碗里是他让一个衙役弄来的猪油。老叔说手上害了冻疮得用猪油抹,要不然好不了。 接过侄子递来的猪油,陆四赶紧抠了一块在手上抹匀,先是擦了耳朵再涂手。 “你也涂一些,别把手冻坏了。” 陆四起身打量了自已的衣服,都是血,而且破破烂烂的,再看广远和不远处的淮军弟兄们棉衣都是如此,便想着得给淮军上下弄些新棉衣才行。 正寻思着,臂上同样缠了红布的鲁吉英小心翼翼的走到城门洞边,轻声叫了声:“将军,肉好了,能吃了!” “噢,” 陆四淡淡看了眼这位知县,叫广远同他去吃肉。 天大地大,先吃肉。 “陆爷,早给您盛好了!” 手中拿着大勺的孙武进瞧见陆四叔侄过来,忙将两只盛满肉的大碗端了过来。 “大伙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现在就是天塌了,大伙也得先吃肉!” 陆四接过碗,看着一众围着铁锅流口水的淮军弟兄们,有些性急的都不等拿勺的动手,自个就拿碗往锅里捞了。 所有人都吃得很香,空气中夹杂着的血腥味丝毫没有影响淮军将士们的胃口。 他们大口吞咽着肥肉,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比满足的表情。 徐和尚碗里的那块肥肉还有几根猪毛没处理干净,他却是连拔都不拔就直接塞进口中嚼咽起来,然后一口吞下。 烫热的肥肉顺着喉管往下滑落的那刻,恍若身在朦胧院正在给佛祖敬香。 陆四也是饿得很,和广远蹲在地上捧着碗吃起来。 煮肉的地方不止镇淮楼一处,漕衙门和联城也都有,毕竟淮军四营现在是分布在淮安城中。 吃完后,陆四让广远去各营询问伤亡情况,因为广远不识字所以叫那鲁知县跟着过去统计。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陆四才收到了具体数据。 程霖的风字营伤亡125人,俘虏了2400余。 夏大军的林字营伤亡98人,俘虏了1900余。 秦五的秦字营伤亡79人,俘虏了800余。 郭老四的海字营伤亡113人,俘虏了1200余。 旗牌队这边因为跟着陆四血战李士元,伤亡76人,没有俘虏。 各营伤亡合计近六百,占了入城淮军的四分之一。俘虏闽军、漕兵连同被叛军裹挟的河工青壮足有六千余。 “这么多俘虏,陆爷打算怎么处置?” 孙武进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可慌着,他很害怕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出都杀了的话来。 陆四没有回答孙武进,而是走向集结在镇淮楼的林字营,大声喝了一声:“你们当中在清江埔跟我陆文宗拼过命的向前三步!” 人群骚动了一下,走出两百多人,都是那夜在铜锣指引下随陆四拼过命的。 陆四点了点头,对这些人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淮军的哨官!” 第六十九章 陆文宗,我要娘们! 哨官? 短暂的沉默后,200多荣升哨官的淮军士卒一下就炸开了,欢呼声惊得镇淮楼廊檐上的麻雀轰的一下四飞而去,也让附近被勒令闭门在家的居民们感到一阵惊慌。 付出就要有回报,奖赏就是最大的肯定。 在这些不久前还是质朴河工的淮军士卒眼里,没有什么比提拔他们当官更让他们为之自豪的了。 孙武进在边上盘算开,桃花坞定号淮军之时,陆四曾言定淮军20人为一哨,5哨为一队,一营五六队。 现在陆四一声令下,林字营就出了200多哨官,按20人一哨计算,便是近5000人要成军,仍按五六队为一营,这就是七八营兵了。 风字营那边能为哨官的更多,再加旗牌兵,怎么也能出三四百哨官,这样一来,得多少兵成编? 俘虏不过才六千多,哪够编啊! 难道? 孙武进一凛,偷偷朝陆四看去,想要一下让这几百哨官个个有兵带,他孙二郎倒是知道两个法子。 一是火拼吞并其余的河工队伍;二就是裹挟这淮安城的青壮。 除此外,别无它法。 再想之前在漕院陆四反问他的那句话,孙二郎越发怀疑陆四是真想去打扬州城了,要不然他不会着急扩编队伍。 就是不知选哪个法子,要是前者的话,那日会盟桃花坞的余先生、王二先生怕是要遭毒手,淮军内部肯定要有一番厮杀,弄不好那个秦字营和海字营都得掺和进来。 自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北边那位闯王不就是火拼了他一起的义军才成的大事么! 陆四创军号淮,定营编制,图谋扬州,怎么看都像个做大事的。 孙武进不觉得火拼有什么不对,只是淮军毕竟刚刚创立,陆四就如此迫不及待火拼,未免就有些心急。 选后者的话,就能避免再一次内讧残杀了。 孙武进个人倾向裹挟淮安城的青壮,因为这样不会内讧,就是不知道陆四怎么个选法。 …… “陆……” 人群中,一个和陆四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望着他欲言又止。 陆四见状,向前走去:“这位兄弟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嗯,” 年轻人点了点头,同时对陆四唤他一声“兄弟”感到受宠若惊。 “你叫什么名字?”陆四示意年轻人不要紧张。 年轻人咽了咽喉咙,道:“俺叫徐传超。” 这个人的口音让陆四有些奇怪:“你不是淮安人?” “俺老家是山东莒州的,去年鞑子打到俺家乡,俺爹便带着俺们逃荒到你们淮安来……” 徐传超说的去年鞑子打山东这事,陆四有印象,统兵的当是满清那边的饶余贝勒阿巴泰,这一次是清军在吴三桂开关前的最后一次大举入关。 也是清酋洪太继承汗位之后坚持的“弱明”战略,即通过一次次对明朝的抢劫破坏来达到弱明补清的效果。 此举一方面能使满清方面因为天灾导致的损失得到补充;另一方面则能破坏明朝的统治基础,使得明朝无力镇压境内的农民起义。 阿巴泰的这次入关就是选在孙传庭和农民军决战的关键时候,牵制了大量明朝官军,并且战果很大,兵锋一直打到海州。大半山东被清军掳了一遍,王爷都叫掳走好几个,大概几十万青壮人口最终被清军带出关充做阿哈,其余牲畜、财富更是不计其数。 不得不说,洪太是举世无双的具有高度战略眼光的豪杰。 “俺们一家人生地不熟,又没地,没办法俺爹就叫俺给你们当地人做了上门女婿,区上叫出河工,俺便跟着来了……” 徐传超说完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给人当上门女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淮安的姑娘还配不上你这山东的汉子不成?” 陆四笑了笑,问徐传超刚才想对他说什么。 “俺是想问……俺是想问现在俺们应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陆头领,还是叫你陆爷,又或是叫陆闯王?”陆四的平易近人让徐传超不再紧张。 “对啊,你是我们淮军的头领,大家伙总不能还叫你名字吧!” “听人家说外面造反的都有威风的大号,什么闯王,什么八大王,咱们淮军不能弱了他们,陆兄弟也得有个叫得响的大号!” “……” 附近的新哨官们纷纷附和,一边的夏大军听在耳里,不禁想道自已老是叫人陆小四子似乎也不好。 陆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等人群安静下来后,他却道:“我觉得大家伙还是叫我陆文宗的好!” “那怎么能成!” 人群一阵反对声。 陆四不得不再次示意众人安静,平静的对众人道:“大伙可能觉得是我陆文宗带着大伙活下来,建立了淮军,占了这淮安城,所以我陆文宗理所当然要得到大伙的拥戴,就跟北边的什么闯王一样也要有个威风凛凛的称呼。但,我陆文宗不想当什么闯王,也不想当什么大头领,我只想带着你们活下去!” 说到这里,陆四走进人群,环顾众人,“大伙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淮军不是我陆文宗一个人的,是大家伙的!” “有你们,才有淮军!没有你们,我陆文宗狗屁都不是!” “我对大伙没别的要求,就希望大伙能帮我陆文宗一起将咱们淮军壮大起来,不再让人把咱们淮军当猪狗宰!” “跟陆文宗干!” 人群中有人激动的喊了一声。 “没有陆文宗,就没有淮军!” “没有淮军,就没有我们的活路!” “跟淮军干就是跟陆文宗干!” “……” 陆四从激动的人群中出来时,徐传超却叫了一声:“陆文宗!” “嗯?” 陆四向他看去。 徐传超鼓起勇气:“俺家世代打猎,俺会射箭!” “噢?” 陆四一喜,扭头叫了声:“孙武进!” 孙武进急忙跑过来:“标下在!” “你先带着他到各营挨个问问,把会射箭的、会骑马的、会放铳的,会放炮的……都给我调到旗牌队来。” 会射箭的徐传超让陆四意识到了一件比较急迫的事,那就是淮军的火力配置和战术问题。 陆四叫来夏大军,让他将升任哨官的人选登记下来,稍后等他和程霖那边通气之后再看具体如何扩编。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一个看起来好像是小老头的人却挤了出来,然后大声朝陆四喊道:“陆文宗,当不当哨官我不在乎,但你答应给我一个官太太的,现在淮安城叫咱淮军占了,你陆文宗是不是得把我的事给办了!” 第七十章 我想留个后 宋老瓜? 望着眼前这个无论是形体还是神态都像个小老头的家伙,陆四着实怔了一会。 “怎么,陆文宗,你说话不算数?我跟在你后头跟官兵干的时候,可是眉头都没皱一下的啊!” 宋老瓜见陆四久久不吭声,以为对方想食言,立时有些不高兴起来。 边上的人见他这么跟淮军领袖说话,当下就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别犯浑。 可这宋老瓜生性耿直认死理,觉得陆文宗既然许诺给他官太太,没拿下淮安城这事便作罢,如今拿下了他陆文宗凭什么不兑现。 “你们别拦着我!” 宋老瓜甩脱拽他衣角的人,直接走到陆四面前,气鼓鼓道:“你叫我跟官兵拼命我就去跟官兵拼命,你说要打淮安城,我也是二话没说跟你来了,你说不许杀人抢劫,不许奸淫,我也听了,怎么我样样听你的,现在你上冈陆文宗却翻脸不认人?你到底算不算爷们!” 孙武进见那宋老瓜越说越不像话,立时怒喝一声:“宋老瓜,你说的什么话!” “胡闹什么!” 身为林字营的营官,夏大军也叫宋老瓜的浑劲弄得有些上火。 宋老瓜却半点也没叫吓住,只盯着陆四道:“陆文宗,我年纪比你大得多,我托个大当你个老哥哥没问题吧?……别的事我样样依你,但这件事你怎么也得给老哥哥个说法吧!” “这……” 陆四还真是忘了这件事,他以为宋老瓜已经死了。现在人家没死,又当着这么多人面提出要官太太的事,他就必须给予回应。 “陆兄弟,此事应不得,奸淫者,斩。”夏大军低声提醒陆四。 棘手之处就在于此,“三斩令”是陆四自已宣布的,现在若是答应宋老瓜的要求给他一个官太太,那官太太肯定是不愿意的,性质上和奸淫有何不同? 而且,有一必有二,宋老瓜这事一传出去,肯定会有更多的“宋老瓜”冒出来。 这就是农民造反的局限性和劣根性。 缺少信仰,只单纯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除了给地方带来巨大的破坏外,伴随着的也必然是奸淫掳掠。 说是报复也好,说是单纯的发泄也好,女人总是各种造反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李自成、张献忠他们老营中的家眷哪一个不是掳来的? 商洛山上刘宗敏等十八人杀死的妻儿又是从何而来? 只有真正有了根据之地,有了问鼎的大势,农民起义军才会逐渐向正规军转变,去拉拢所谓的民心。 而在此之前,再多的恶迹也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更莫说如淮军这种草创才不过两三天的队伍。 其实陆四已经做得够好了,初创的淮军没有在第一时间成为破坏力巨大的流贼,除了与他的个人英雄“魅力”有关外,极力约束之外也与入城的淮军人数少有关,但更关键的是淮军的乡土观念。 这三者,无论哪一环缺失,淮安城都会瞬间成为地狱所在。 承诺要兑现,这个口又真的很难开。 陆四真的为难,甚至有点生这宋老瓜的气,哪怕单独跟他说,陆四也肯定有办法遂了他宋老瓜的愿。 堂而皇之的当众提出,就着实叫人发愁。 事情看着是小事,但就跟闸门一样,只要一打开就是滔天洪水。 “宋老瓜,你都打了一辈子光棍了,还要女人干什么!”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 “老瓜,你得了吧,别去祸祸人家官太太了。” “你现在要官太太,明儿个是不是得给你弄个王妃?” “……” 人群中有善意的劝说,也有起哄看热闹的。 “你们大伙尽管笑,没啥,我老瓜习惯了。早先因为没婆娘,我在村里就没少叫人笑话,说实在的,我真不在乎!甚至我都不在乎自已这条烂命……可你们知道在运河边我为啥豁出去和官兵拼命吗!” 离宋老瓜最近的徐传超好奇的问了句:“为啥?” “我想到我老娘死的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她没脸去见我那死去的爷!也没脸见我宋家列祖列宗,因为她没能给我讨上媳妇!” 宋老瓜说着说着眼睛竟红了起来。 “当时我就急了,我就想啊,我要是让狗日的官兵把我一刀砍了,我老宋家不就真的要断子绝孙?到了下边,我怎么跟我娘说,怎么跟我爷说,怎么跟老太爷他们说!” 说到这,宋老瓜竟是“扑通”一下给陆四跪了下来:“我也知道这事你为难,在你下三斩令的时候,我就知这事要黄。就我这模样,谁个官太太愿意跟我,强来的话不就犯了你的军令? 可我真没办法,你就当我这个老哥哥求你给我老宋家留个后行不?就三天,你给我弄个官太太来,我播三天种,开不开花结不结果我都认了,往后我这条命就交给你陆文宗,真有了后,叫孩子们也跟着你陆文宗干!” 宋老瓜说的不可谓不掏心窝子,人群听了他说的这番话也是一下寂静。 山阳知县罗吉英把握了时代赋予他的机会,他轻脚上前,低声对陆四道:“将军,淮安知府吴大千生前有个小妾,原先跟着吴知府倒也好安生,现在吴知府死了,这小妾衣食便没了着落,于城中又无落脚处,刚才还哀求下官给她寻个好人家呢……下官看这位宋英雄就很好……下官想那小妾定是愿意的。” 盯着罗吉英后背有些发凉时,陆四方才上前将宋老瓜扶起,然后很郑重地说道:“老哥哥,我陆文宗说话算数,等会就由这位罗知县带你去领人……是官太太,咱们府尊的太太。” “真的?府尊的太太?!” 宋老瓜又惊又喜,得到的自是陆四肯定的答复。 只是,副作用很快就来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也学着宋老瓜的样子跪在了陆四面前道:“陆大哥,我也想要个女人,我不知道自已什么时候就战死了,所以我也想死前能给我家留个香火。” “陆文宗,我不要官太太,只要是个女人就行,我不想留什么种,我就是……就是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呢。” “陆兄弟,你说了咱们淮军要想强大,就得跟官兵拼,拼命就得死人,我不想到了阎王爷那里都不晓得婆娘长甚呢样子。” “……” 一个、两个、三个……几十个声音陆陆续续响起,都是些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显然,他们都是没娶媳妇的。 那些家里有老婆孩子的也眼巴巴的望着,虽然出于各种原因他们不好意思开口,但陆四知道,他们也想要女人。 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就是单纯的想要。 人在不知前途命运,不知生死之前,又经历了极大惊恐后,女人或许真的是抚慰心灵的一剂良药。 陆四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尤其是那些连女人长啥样都不知道的年轻人。 他也无法拒绝这些人的请求,诚如他们所说,他们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淮军的将来,注定要死很多人。 身为淮军的领袖,陆四没有道理将他个人的道德理念强加给这些愿意追随他的勇士们。 他也很庆幸,这些人是在请求他,而不是直接去做。 这表明陆文宗真正得到了这些人的拥戴,这些人开始意识到没有陆文宗的命令,他们哪怕再想也不能去做! 这是军纪的雏形! 随着时间的推移,河工们将完全向军人转变,到那个时候,淮军才真正能称之为军。 那么,陆四就要去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但让陆四很郁闷也很气愤的是,广远这孩子竟然拉了拉他的袖子,在他耳旁嘀咕一句:“老爷,我也想要一个。” 第七十一章 造反就是造反 “添什么乱,一边呆着去!” 陆四很想抬脚把广远踹进城门洞,别人闹腾给你叔添堵就算了,你个大侄子跟着起什么哄。 历来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两个,一是解决问题,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没人提问题,自然就没问题。 不过,陆四没法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他这个淮军“领袖”还不具备对内生杀予夺的权力。 不客气的说,上冈陆文宗一旦对自已人下手,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淮军将士能瞬间抛弃他。 众人是为了活下去跟着陆文宗拼命,将陆文宗当成能够拯救他们的英雄追随,这种追随是完全被迫且又心甘情愿。在陆文宗的影响下,他们已经向军队转变,但这个转变需要过程。 在此之前,陆文宗这个英雄更像是大家的领头人,是信得过的头,如果这个头突然对自已人狠起来,以他自已的方式约束众人看起来并不过份的行为,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河工起事,不是陆文宗一个头,还有很多头。 用淮扬人的话讲,外面的队伍还有好多伙,这伙不拿人当自已人,那就去别的伙。 是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先前陆四为什么要说淮军是大家伙的淮军,不是他陆文宗的淮军,就因为陆四清楚现在的局面。 志向也好,野心也好,统统都得深埋在心中。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的情况下,没有信仰加成的情况下,陆四要做的就是遵行农民造反的特色,把大家伙拢住,哪怕是要做一些在他看来很不道德的事。 造反就是造反,造反绝不是革命! …… 宋老瓜的要求看起来是偶然性,于淮军这个草创的造反集团而言,又是个必然性的问题。 历朝历代,每一个农民起义的领袖都遇到过这个问题。 所以,陆四只能解决问题,而不是愚蠢的想要通过个人权威去否定,去镇压。 创业早期,强如李自成也是弟兄们大碗渴酒,大块吃肉,席地议事;强如洪秀全,也是东南西北加个天。 他陆四现在,连个闯将都不如呢。 怎么让大伙愿意跟你干下去,活下去,才是他上冈陆文宗真正需要做的事,而不是纠缠于所谓的道德与否。 诚如广远这个侄子,脑海中也没有陆四这个叔叔以为的“革命”念头。他的想法很单纯——别人要女人,我也要。 事既出了,便解决就是,有什么好纠结呢? 如何解决能让事件的影响降到最低,陆四有那么几条想法,大致无非花钱解决,反正漕院的官厅里有的是银子。 不过心里还是有那么点“疙瘩”,所以,他不允许广远也有这种念头。 可广远这个侄子却“起义”了。 “老爷,我也不小了,他们能要,我为什么不能要!……再说长这么大,我都不晓得女人……女人那个长啥样呢……你晓得么?你就不想……” 鼓足勇气造了老叔反的广远在嘟囔后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并且做好撒腿就跑的准备。 小王八羔子! 陆四胸中怒火是腾腾燃烧! 不是痛恨事业刚刚起步,侄子就有要女人享乐的念头,而是侄子的那句“你晓得么”让他觉得自已受到了极大的轻视。 我怎么不晓得! 我看过的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已经准备抬脚的陆四突然生生刹住了脚,继而有些可怜的望着广远。 时代的悲剧。 我是晓得,可这孩子不晓得啊。 陆四有点同情侄子,这个时代不是他那个信息爆炸得让人发狂的时代,自小在农村这个封闭环境长大,又十分老实的广远从哪里晓得女人究竟是个啥样? 小时候的过家家? 这孩子怕是连个春春画都没见过…… 陆四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这是长辈特有的眼神。 “老爷,你别打我,我就是想大家伙要是有了媳妇,不就是能铁了心跟你干么?” 广远试图用某种道理为自已的某种欲望解释。 侄子的这句话提醒了老叔。 淮军,不就是建立在“渴望”之上吗! 活下去,是渴望; 想要女人,同样是渴望; 将来,淮军还会要钱,要田,要荣华,要富贵…… 有了渴望,淮军上下才会有动力。 如果没了动力,淮军还能保持现在这股拼命劲头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恍然大悟的陆四暗自嘲笑他竟然纠缠于道德与否,这实在是个荒唐的事。 他要做的就是满足淮军上下的所有需求,将他们的渴望一步步变成真实,让淮军无论遇到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陆文宗这个名字,如此才能让淮军真正姓陆,而非他先前所言的“淮军是大伙的”。 “过两天,老爷给你找个好媳妇。” 彻底想明白了的陆四拍了拍有点害怕自已的侄子,都21岁的大小伙了,找个媳妇有什么打紧的。 合情合理。 …… 驻守在新城的风字营收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陆文宗宣布凡是在清江埔跟他拼过命的全部升任哨官。 另一个好消息是陆文宗说了,淮军中只要没娶过媳妇的年轻人都可以到营官那里报名,陆文宗将为他们在淮安城聘娶媳妇。 另外,据可靠消息说,陆文宗决定等城外的淮军全部入城后,淮军要建立一支老营。 这支老营专门安置淮军将士们的家眷。 这个消息同样也传到了秦字营和海字营,和风、林二营的轰动相比,秦、海二营并没有掀起讨论的热潮。 漕运衙门里,程霖气愤不平的告着秦五的状,原因是秦字营竟将他们目前控制的新城东南区域完全当成了自已的地盘,不让其余各营进入。 “郭老四那边还罢了,秦五实在太过份了,陆兄弟让他将俘虏交出来,这家伙不但不交,还把原本应该上交的一批武器也给截留了,另外他还派人占了常平仓!……这什么意思?刚打下淮安城就想和咱们分家了!” 程霖越想越气,可趴在桌上看漕运衙门挂的那付淮扬地图的陆四却好像没听到他的牢骚,只拿了根小木条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最后,陆四将小木条朝地图上一扔,说了一句:“我们最多只有五天时间,五天后我们就要离开淮安。” “离开淮安?” 程霖一惊:“去哪?” “扬州。” 陆四右手食指轻叩桌面。 “淮安不要了!”程霖有些难以置信。 “程营官,不是不要淮安,是淮安眼下要不得,” 孙武进“嘿嘿”一声,“陆爷看得比谁都明白,过几天谁留在淮安谁就得死。” 第七十二章 造反没有回头路 “不行!为了拿下淮安城,咱们淮军死了多少弟兄?现如今官军都被咱们打跑,城里要银子有银子,要粮食有粮食,怎么一句话就要放弃去扬州的!我想不通!” 程霖坚决反对,一方面是的确舍不得放弃淮安城,另一方面是陆四的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事先众人毫不知情。 “是啊,小四子,咱们好不容易占了淮安城,你都说要给年轻人在城里娶亲了,还要设老营安置咱们的家眷,怎么说走就要走的?……我看这淮安城挺好,只要咱们淮军上下一心,好生经营,加固城防,官军别想攻下来。” 夏大军也无法接受放弃淮安去扬州的计划,他下午听说要设老营,都盘算派人回家把老爹和媳妇接进城呢。 “淮安城在咱们手中,朝廷才会招安咱们,没了淮安城,那朝廷还能睬咱们?”说话的是郑万才,风字营的队官。 “咱们好不容易从运河杀进淮安城,现在大家伙心思都在城里,陆兄弟你却说不要淮安城,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大伙脑子一时半会转不过来啊。”徐和尚隐讳提醒陆四去扬州定有很多人不愿意,容易引起淮军大分裂。 毕竟,和已经到手,有吃有喝的淮安城相比,扬州那里虽然富过淮安,对淮军却没什么吸引力。 大伙当初拼命和官军干是为了活命,桃花坞立淮军号召河工打淮安城又是为了能让朝廷招安他们,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淮军接下来只要守住淮安城让官军攻不下坐等朝廷招安就是,怎的就脑子一热说不要淮安城了? 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这事,徐和尚也想不通。 屋里还有谢金生、裘德、周铁生、李弥、陈大佐等人,都是随陆四勇夺淮安城并在各营担任队官的,算是陆四的嫡系。其中那个陈大佐还是陆四的表叔。 “各位还是听陆爷说吧!” 孙武进没法给这帮人解释,有些事情他也是半知半解。 陆四开口了,看着众人平静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没办法接受放弃淮安城,就是我也不想放弃,但我们不得不走,因为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伸手从桌上的碗里捏了几颗炒黄豆放进嘴里,又将披在身上的棉袄往上提了提。 “淮安左江右河,是南北漕运重地,眼下北方战事吃紧,京师全靠漕粮救命,咱们淮军突然把淮安占了,断了漕运,你们说朝廷会怎么想?”陆四嚼了嚼嘴里的黄豆,很是清脆。 “肯定会招安咱们!”谢金生脱口道。 郑万才附和点头:“对,朝廷为了漕运一定会派人和咱们谈。” 其余人没出声,但看神情大概也是这么想。 “问题是谁和咱们谈,谁肯招安咱们?”陆四摇了摇头,扭头吩咐孙武进一句:“挂上去。” “哎!” 孙武进忙将那幅淮扬地图提起用钉子扎在墙上,众人都不识字,看不懂地图上标注的是啥字,也不晓得画的是什么,一个个都有些发愣。不过却是能看出地图上有好几个用毛笔画出的圈圈,这几个圈圈都围着一座看着好像一座城的地方。 陆四拿起早就备好的木棍指下那座看着像是一座城的地方,道:“这里就是我们脚下的淮安城,边上这条河就是运河。” 经陆四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谢金生指着淮安城南边不远处对徐和尚低声说那就是扬州城。 徐和尚“噢”了一声:“从图上看,倒蛮近的。” “淮安周围的这几个圈圈,是我标出来的附近官军驻扎所在,可能有所偏误,但大体不差。” 陆四将木棍朝淮安北侧方向的几个圈圈一指:“这里是泗州,驻有官军金声桓部;这里是桃源,驻有抚宁侯朱国弼部,另外徐州和海州一带有山东总兵刘泽清的兵马……” 随着陆四木棍的不断转移,众人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因为根据陆四的说法,淮安城四面都是官军。 “咱们东边有淮安总兵张鹏翼,南边有扬州和南京城官军。不过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西边!” 陆四敲了敲地图上淮安城西侧的几个圈圈。 “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我淮军未破城前,漕运总督路振飞曾派人往西边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求援,凤阳一带的官军离淮安很近,并且他们当中有一支骑兵,领军的是一个叫黄得功的人。” 陆四对黄得功自是大有印象,此人是崇祯亲手从勇士营提拔出来的悍将,外号“黄闯子”,在和农民军作战过程中战功赫赫,曾大败张献忠,也是后来江北四镇最强的一镇。 “……淮安是个好地方,如果淮安没被咱们淮军攻占,如黄德功、金声桓、刘泽清这些能征善战的官军自是不会越镇前来,但现在淮安在咱们这帮反贼手中,你们认为他们会不会来?” 陆四放下木棍,又摸了把黄豆放进嘴里。 孙武进忙道:“淮安城可是块大肥肉,这帮人都是和闯贼他们打惯仗的,现在也都是没地盘的主,闻到肉味肯定一窝蜂奔淮安来,到那个时候,恕我孙二郎说句不中听的,咱们淮军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打不过。” “淮安周围的官军真要围上来,你们说谁会招安咱们?” 陆四看着众人。 众人此时也都有些乱,他们可不知道淮安城的周围原来有这么多官军,尤其是还有一支骑兵。 程霖开口了,问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留在淮安必死无疑!” 陆四斩钉截铁。 郑万才却摇头道:“淮安真不能守的话,大不了咱们回家乡。” 孙武进听了这话笑了:“郑队官,有淮安城我们都撑不住,你出了城人家骑兵一追,你能往哪跑?” “那怎么办?”郑万才有些傻眼。 “破局之法,唯有舍淮安去打扬州。” 陆四提出打扬州有三个好处,第一就是能为淮军获得可以腾挪迂回的空间;第二就是扬州没有多少官军,淮军可以利用攻打扬州锤炼队伍;第三则是去扬州才有人肯招安他们。 “谁招安咱们?” 程霖疑惑,刚才陆四还说官军只会将他们视为肥肉,不可能招安他们的。 “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 淮安四面都是群狼,淮军坐困淮安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战略转移才能有活路,这是陆四早在桃花坞时就暗定的方针。 打淮安城,为的只是城中的钱粮物资而矣。 其实陆四压根不信史可法会招安淮军,但他必须将史可法这个文官摆出来,“诱惑”众人随他去扬州。 也唯有通过史阁部,才能彻底斩断淮军上下想要招安的念头。 造反,哪有什么回头路! 程霖眉头皱了皱,然后咬牙道:“真要是陆兄弟说的这样,我倒不反对去打扬州,但就怕大半人不愿意去。” “总要有人留在淮安替咱们牵制住那帮官军吧,要不然都撵着咱们,到了扬州还是个死。” 说话的竟是夏大军,其余人听后先是微愣,然后鸦雀无声。 孙武进看了眼陆四,发现对方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第七十三章 最大的山头 郑大发果断“弃暗投明”后,被编进了淮军新一营当了一名什长。 什长是一个时辰前上面刚任命的新职务,相当于以前的半个哨官,手下带10个兵。 原先管20人的哨官现在变成管50人,队官管五哨就是250人,营官管五队,加上直属营官的一支20人旗牌兵,新的营制满员就成了1270人。 因为没有制式军服,为了区分各级军官,又定下营官脖系红巾,队官脖系黄巾、哨官脖系黑巾、什长脖系绿巾的制度。 在陆四的快速主持下,以风字营和林字营的新任哨官为军官骨干基础,将四千余俘虏打散,除一千人补充进风、林二营外,其余三千余被整编为新一、新二、新三营。 三营的营官分别是谢金生、陆广远、徐和尚。 广远那孩子在知道自已被老叔任命为营官后,可是欢喜得一夜没睡着觉,把昨天求老叔弄个媳妇的事都给忘了。 孙武进的忠诚得到了陆四的认可,加之其对军队事务熟悉,便被陆四破格提拔为旗牌兵的队长。原来风、林二营仍由程霖和夏大军统辖,营编也同新编三营一样升格为千人大营。 这使得陆四手里有五个满编营加一支扩为300人的旗牌队,实际兵力六千余。 其中监河军的降兵和漕兵降兵有四百余,闽军俘虏两百多,这些降兵除跟随陆四夺城的监河军降兵外一律打散在各营,使之无法抱团。 由于淮军在平乱过程中展现出的铁血,以及镇淮楼上至今仍在悬挂的几百颗人头,俘虏们不敢抵触淮军的安排,扩编过程进行的十分顺利。 秦老五的秦字营也进行了扩编,不过他并没有过来请示过陆四,倒是驻扎在联城的郭老四还事事向陆四汇报。 乡兵出身的郭老四是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时推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对陆四非常尊重,陆四却知道一旦余淮书带着联络到的其余河工队伍入城,郭老四恐怕就事事以余淮书为首了。 毕竟,他们才是一伙的。 这也是淮军现在面临的另一个大问题,即“山头林立”。 “山头林立”的本质就是乡土观念,淮军的乡土观念是淮扬,但淮扬又有若干县州,仓促起事的河工队伍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必然会以“远近”来区分各自的队伍,而非统一在“上冈陆文宗”的旗帜下。 或者说拼命时是一回事,胜利后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陆四是无法解决的,唯有通过时间和残酷的战争来最终确立谁是最大的山头。 而他陆四,一定要成为那座最大的山头! 谁留在淮安,谁去扬州,也不是陆四能决定的,他只能尽量劝说,能劝多少人跟他去扬州就是未知数了。 毕竟,淮安城的富庶太过实在,人性会让很多人迷恋淮安城。 在孙武进看来,陆四巴不得有一批人留在淮安给南下的淮军当垫背,牵制住即将到来的虎狼。 陆四内心深处肯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他自私,也不是他残忍,而是人性决定。 统一了“嫡系”思想后,尽可能的搜罗物资,动员更多的人跟淮军走就成了陆四的当务之急。 他的时间很紧,也很急。 …… 新一营成立之后,营官谢金生就接到了他的第一个命令——将位于码头上的漕院常盈仓中的粮食全部装上漕船,并和漕队一起负责这些粮食的安全。 漕队是淮军船队的简称,原朝廷派在清江提举司的主事宋庆被陆四强行给了一个船官的职务。 在不干就死的威胁下,宋庆不得不帮助陆四将属提举司的漕工组织起来,搜罗了所有能搜罗到的漕船,组成了现在的漕队。 漕队共有漕船670艘,其余船只30余艘,这个规模的船队足以将囤积在淮安的所有漕粮装运一空。 漕工们在得到淮军给予的重赏后,加上有宋主事这个朝廷命官牵头,除了一些实在胆小怕事的,大部分还是愿意挣这份钱的。何况,还有淮军的威逼在。 粮食这一块,陆四只要常盈仓的存粮,常平仓和其余四座总厂的粮食,他让人通知秦五和郭老四接收装运进城,准备分配给陆续进城的各路队伍。 常盈仓的存粮够两万人吃上三四个月,扬州离淮安又是极近,陆四是真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陆爷英明,没粮食,谁会愿意留在淮安?有了吃的,天寒地冻的,这帮人才不会想着乱跑,乖乖的替咱们拖住官军。” 孙武进始终以最阴暗的想法揣度这个时不时会让他不寒而粟的年轻人。 “你再自做聪明,我就活埋了你!” 陆四狠狠瞪了眼孙武进,他的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坟堆,以及上万具尚未来得及入土的尸体。 都是在叛军破城的那夜死于非命的淮安居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甚至是一家十几口。 马车还在不断的从城中往外拉尸体,车到地方后,民夫们就上前随意的将尸体从车上抬下,直接往地上扔去。 之所以随意,是因为民夫们已经麻木。 任何人在不断的抬运尸体,不断的掩埋尸体后,都要变成铁石心肠的人。 孙武进叫吓得不敢再吭声,一边负责处理尸体的那个刑部理刑主事王允端也是大气不敢出,因为照这个进度他明天就得从镇淮楼跳下去。 陆四却没有责骂这个王主事办事不力,他知道这么多的尸体不可能在一两天就掩埋完毕,也找不到足够的柴禾火化。 驻足一会后,陆四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就埋这里吧。” “搬!” 孙武进忙朝不远处的车队喊了一声,立时有淮军士卒和民夫们一起将几百具尸体从车上搬下。 这些都是阵亡的淮军勇士。 陆四亲自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阵亡淮军的尸体被放进了王允端事先组织民夫挖好十几个大坑中,随着铁锹挥动和泥土飞扬,十几座高大的坟堆如平地突起般呈现在陆四面前。 泥是新的,泛着黑色。 望着这些坟堆,陆四心中有些难受,不是为阵亡的淮军勇士,而是为死去的所有人。 这就是乱世,上万人的死亡惊不起半点波澜,埋进地里后不过多了个乱葬岗的称呼而矣。 “陆爷,走吧。” “是该走了,” 陆四呼了口气,视线从那十几座坟堆中一一扫过,最后屈膝跪了下去。 “诸位放心,淮军绝不会忘记诸位,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我淮军庇佑!” 磕了三个头后,陆四起身离去。 他没有让人给这些阵亡的勇士立碑,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只会让这些勇士再受一次劫难。 第七十四章 子子孙孙跟他干! 以前在李士元手下当大头兵,现在淮军中当什长,郑大发肯定是进步了,但问题是上面的队官说任务紧,所以什长也要干活。 因此,郑大发只能一边暗骂淮军不地道,对他这种人才不重视,一边“吭哧吭哧”的和手下到仓中扛粮袋。 这地方他早前来过,那天跟李士元强攻淮安不得后,他们就是在这里扎的营。当时李士元还发狠说要是真攻不下淮安城,就一把火把城外的粮仓全烧了。 将一袋几十斤的粮食从仓中扛出搬到码头上船后,郑大发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羡慕的望着脖系黑巾,坐在漕船粮堆上的哨官宋老瓜。 不服气是因为这个宋老瓜就是个泥腿子,前几天还在工地挑泥的民夫突然变成自已的头,郑大发能舒服? 羡慕则是因为这个宋老瓜得了个官太太,听说是淮军领头的那个什么陆文宗亲自赏下来的。 郑大发远远看过一眼那官太太,不但人长得水灵,腰段也好,跟宋老瓜在一起那活脱脱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一想到晚上宋老瓜又要去睡那个官太太,郑大发胸口就越发的闷,也口干舌燥的很,伸手往下一捏再往边上一挪,拍了下之后就往边上的运河“呸”了口唾沫。 这一口唾沫发泄的是无奈,是委屈,是不平,是骂娘。 不想这一幕却叫宋老瓜瞧见了,当时就喊了起来:“郑大发你还不赶紧干活!” “宋头,我就是歇下,这就去,这就去。” 郑大发很是能上能下,脸上的笑容丝毫假不得,屁颠屁颠的就上岸朝粮仓奔去,途中还不忘喝骂两个偷懒的手下。 这会,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谁让如今的淮安是淮军的天下呢。 可怜的郑大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手下十个兵八个是淮安的河工,一个是根本不知道说啥的福建兵,还有一个是稀里糊涂跟着闹的附近居民,别说煽动他们反水,就是鼓动这帮人逃跑他也做不到。 不过,郑大发也不想跑,在这乱世的年头里活得越久,就越知道如何才能保命。 跟着大队伍总能活得长些,孤身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乱窜,反而死得快。 …… 宋老瓜坐在漕船甲板上,舱中粮袋已经码了一大半,太阳落山前这船能装满。 只是到现在为止,宋老瓜也没弄清楚上面让把粮食装船是什么意思,按道理不是应该把城外的粮食往城中运吗? 这怎么反过来了? 纳闷归纳闷,宋老瓜也没想太多,现在的他可是心痒痒得很,因为天黑他就能跟队官告假去城里睡官太太了。 官太太叫小翠,白花花的身子真叫人馋,水汪汪的盘弄起来能把人魂儿都抽干。 也多亏了人小翠儿,他宋老瓜才算是真正晓得男女之事究竟是个啥滋味。 只是办事前老叫自己洗屁股,烦! 老瓜活了四十几年,还是头次听说睡觉前要洗屁股的! 转念一想,人家是官太太,从前服侍府尊的,能跟农村人比吗? 自家又指着小翠儿给他生个娃,别说洗屁股,就是拿刮猪毛的刀在他屁股上刮几下,也乐意啊。 随着太阳一点点的西落,老瓜心里就越发的挠人,几次起身想去仓里看看还有多少粮食,但又不想费劲跑。 他的劲要用在正道上,直到队官三拐子过来叫他。 “三拐子”是村民给傅贵起的外号,因为这家伙罗圈腿,走起路来好像一拐一拐似的。 时日久了,“三拐子”倒成了傅贵的大名,就跟宋老瓜其实叫宋发荣一样。 “三拐子,啥事?” 老瓜和三拐子是一个村的,平日里关系也不错,这会淮军也谈不上尊卑等级,所以还跟从前一样称呼。 “有事,营里来通知了,”三拐子示意手下这五个哨官坐下说话。 “甚事?又发银子了?” 一个叫齐隆的哨官咧嘴笑道,昨天营里把他们几个哨官叫去,一人发了一两银子让他们进城。 具体各人拿银子干什么,营里可没说。但除了宋老瓜外,其他人都往城里的几家妓窝跑。 “净想着发银子,没个正经,妓窝去多了小心没得用。” 三拐子没好气的白了眼齐隆,神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低声对五人道:“营里说咱们淮军过两天就离开淮安城去打扬州,让咱们心中都有数。” “啊?!” 五个哨官连同宋老瓜都叫这个消息给惊住。 “好好的怎么就要走呢?”齐隆一脸困惑。 “是啊,咱们这才打下淮安城的啊……” 三拐子抬手示意众人别说话,只问他们:“我就问你们一句,你们是愿意打扬州,还是愿意留在淮安?” “这……” 众人都怔在那里,这叫他们怎么说。 “要愿意去扬州就把队伍拢住,跟下面的人通个气,具体出发时间等上面通知。要不愿意,就跟我说一声,回头上面另有安排。”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去打扬州的?”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上面说咱们淮安附近官军太多,必须先南下把扬州打下来,解除南边的威胁,要不然我们打不过官军……” 三拐子说完,看向宋老瓜,“老瓜,你那个官太太要安置在老营,不能跟咱们一起。” “老营?” 宋老瓜昨天好像听人说过淮军要建老营安置家眷的事。 “老瓜,你怎么说?你要不去扬州的话就提前跟我说。”三拐子对老瓜还是蛮关心的,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 “我……” 老瓜没有回答,而是问三拐子:“打扬州是陆文宗下的命令吗?” 三拐子点了点头。 “噢,” 老瓜松了口气,然后毫不犹豫道:“那我去打扬州!我这人说话算数,陆文宗给了我官太太传宗接代,我就得给他卖命,不但是我,将来我儿子也跟着他干!” 第七十五章 拖家带口造什么反 淮安知府衙门匾额还在,只是今非昔比,大门叫住在附近的淮军拆掉当柴禾烧了。 要不是淮军管事的及时制止,怕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能将府衙里的户册、历年典籍都搬去当烧火纸。 山阳儒学那边就叫烧了个精光,书桌板凳都叫砸了。 天寒地冻的,城里能有多少柴禾?士兵们冻得狠了拆房子正常,烧些书籍又算什么事。 站在府衙空洞洞大门外的山阳知县罗吉英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能入主府尊衙门是他做梦都想的事。 现在,梦想实现了,然而却是以一个“皮条客”的身份实现梦想。 虽然淮军那位陆头领屡次强调淮安城经逢大乱,死难众多,必有诸多孤女生活无着,为免这些可怜孤女饿死、冻毙街头,又或被那无良之人糟蹋欺辱,淮军铤身而出新建老营以置诸女,此举乃是仁义之师才会为,是造福家乡人民的大好事,当为千秋史册所铭记。 只这话说得再漂亮,却掩盖不了事件的本质。 不说其它,就说没这大乱,淮安城中的女人哪个愿意嫁给乡下的泥腿子? 就是个趁人之危。 但,也是事实,如果淮军不收容那些死了爹娘、没了丈夫的女人,她们怎么活? “收容”总比强抢得好吧。 路部院跑了,吴知府死了,作为淮安城现在唯一的父母官,罗吉英也只能硬着头皮当起这“皮条客”来。 因那位陆头领有过交待,不可用强,女方须自愿,说什么淮军是家乡人的队伍,干不得那欺男霸女的事。 所以为了尽快完成任务,罗吉英便将府衙和县衙所有人员召集了起来,然后三人一组派出去劝说那些孤女到淮军老营活命。人手不够,又动员各里坊的乡老,最后连仵作都用上了。 不过天晓得那位陆头领是怎么想的,竟将淮军老营定在了知府衙门,望着那些不断被带过来的女人,罗知县难免想到“亵渎”这个词来。 衙门,可是朝廷的权威,脸面所在,如今竟成了收容女子的地方,成何体统? 未了,又是自嘲,自家堂堂进士出身的知县都成了拉皮条的了,还关心什么朝廷脸面。 天晓得,这大明朝还能撑几日。 罗吉英发怔的时候,大门口负责登记的于书办一边写着名字,一边问面前的老婆子:“宋婆子,这是第几个了?” “第七个了,于先生。” 为了尽快完成淮军交待的任务,罗吉英叫人传出话去,谁把女人带过来就能领赏钱,虽然不多一个只二十文,但积少成多也是笔可观的收入。 本就是媒婆的宋婆子凭借对周围人家的熟悉,自然就干上了这买卖,半天下来她已是领了七个女人过来报名了。 “是自愿的吗?” 于书办打量宋婆子边上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没泪痕,模样也清秀,就是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 “自愿,自愿,她爷娘不在了,房子又叫烧了,淮军大老爷们能收留她,给她饭吃,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先生放心,老婆子晓得规矩的,这把年纪了也不能骗人……” 宋婆子生怕于先生不收这姑娘,拉了拉那姑娘,“温家的,你快跟先生说是自愿的,要不然人家淮军可不收你。” “我……” 姑娘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捏着衣角迟疑好久,最终问了句:“先生,我是自愿的,但我能把弟弟带上吗?” 一听这话,宋婆子急了,道:“温家的,怎么又说这事,方才我不都跟说了不成的,你这不是让先生为难么。” 宋婆子是真有点怪温三家的闺女不晓得好歹,她爹娘都不在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养活弟弟。人淮军又不是白收她,一人给五两银子安家,有这银子,她托街坊们照顾些她弟弟,肯定饿不死。 “这个……温姑娘,怕是不成。” 于先生摇了摇头,他看到街角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朝这边望,而面前这个姑娘也朝那小男孩看了好几眼,不用说,那男孩就是这姑娘的弟弟。 只是,淮军那边只收女人,不收男娃,所以就算他想帮忙也帮不上。 罗知县看在眼里,对这姑娘姐弟情深倒也理解,但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个“拉皮条”,淮军要女人是什么目的傻子都晓得。 男娃要了干什么?嫌粮食多么? 可能来的时候姓温的姑娘就想着给管事的求情,但事情却不如她所想,这让她很是失落,不知道怎么办了。不进淮军,她拿什么养活弟弟? “出什么事了?” 罗吉英转过头一惊,来得是淮军那位年轻的头领。 “将军,这个小姑娘愿意进老营,但却想把她弟弟也带进去,这事不合规矩……”罗吉英把情况简短的说了下。 陆四“噢”了一声,却是没理会这事,而是直接进了衙门。 府衙里面约摸已有三四百女人,年纪有三十左右,甚至还有四十岁的,当然也有十来岁的。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似的呆坐在那,见到人进来,有人会抬头看一眼,有人则是一动不动。 许是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又许是不知道自已的命运如何,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愁眉苦脸。 陆四看了一会便转过身,吩咐罗吉英:“给她们弄些吃的,另外弄些被褥来,这两天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罗吉英忙应了下来,跟着陆四又往大门走去。 到了门口,陆四招手叫那小姑娘过来,细细打量,见模样清秀长得还不错,心想这个给自已当侄媳妇倒是可以。 “你弟弟在哪?”陆四问道。 可能是看到县里的人都对陆四很恭敬,小姑娘越发害怕,竟是不敢说话。 “在那里,” 于先生倒是个好心人,见淮军头领过问,忙示意边上的一个衙役去将街角的姑娘弟弟带了过来。 “姐,” 小男孩被带过来后也是害怕,一只手死死拽着姐姐的衣服,好像很怕姐姐不要他似的。 小姑娘不敢抬头看陆四他们,只牵着弟弟的另一只小手。 陆四看在眼里,微叹一声,吩咐罗吉英:“问问里面的女人,有孩子的,有弟弟的,都可以进咱们淮军……另外看看城里有多少没了父母的孤儿,男娃也好,女娃也好,都收过来,叫这些女人们先照顾,日后我再做安排。” 闻言,于先生忙轻轻碰了碰那姓温的小姑娘:“还不赶紧谢过将军!” 小姑娘还愣着,陆四又哪会要她谢什么,嘱咐罗吉英几句后就离开了府衙。 路上,孙武进多嘴的老毛病又犯了。 “陆爷,咱们马上就要离开淮安,给弟兄们弄些媳妇是好事,那些女人也能走得动,但叫那些女人把娃子也带着,这拖家带口的怕是走不快啊。” 孙武进是好心提醒,淮军要想在官军的围剿下存活,机动性十分重要,所以尽量要轻装上阵,一切从简。 但陆四明显是反其道而为,不仅在淮安建老营,还准备派一两个营头去将淮军的家眷都接到老营,这不就是弄了帮累赘跟着么。 陆四难得的没骂孙武进多嘴,而是瞄了他一眼,说了句:“不拖家带口,谁愿意跟我走?” 说话间,陆四在一家贴有红纸淮字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第七十六章 我只要钱,不要命 农民起义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初期地主士绅绝对是起义军坚决打倒的对象,但到了中后期,地主士绅又成了起义军必须合作的对象。 如果不这样做,起义军就无法实现他们的目标——改朝换代。即使有例外,最终,起义军本身也会诞生新的地主士绅阶级。 剥开现象看本质,“王侯本无种,皇帝轮流做”才是农民起义最核心的所在。 虽然两世为人,陆四却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穷人上升的途径本来就不多,既然选择了造反这条最暴力,也最直接最有效的道路,那就不要有太多顾虑,更不要异想天开的把过于超越时代的东西僵硬的套在当下,那样做不过是犯了教条主义的蠢货而矣。 况且,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根本做不到。 好好学习古人经验,耐心把反造下去就行,李自成、张献忠那两位老师可是正在场上活体教学呢。 也许,这种单纯的造反模式对于中国历史进程的推动毫无意义,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也毫无价值,但跟现在的陆四有关系吗? 应该没关系,毕竟他陆四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大明完蛋。 实事求是,才是陆四现在最应该做的。 舍弃淮安向扬州转进是个明智的做法,这个做法可以为淮军获得战略生存空间,至少能够保证北京沦陷前淮军不被四面八方的明军困死在淮安城。 这也是占了一个前世记忆的好处,扬州城为何一天就被清军攻破,原因就在于城内根本没有多少兵。 现在,扬州更是没兵,那些原本应该在几个月后进入扬州的各路明军残兵,不知道在哪猫着呢。 表面,陆四宣称打扬州是为了向文官为主导的南都方面投降,好让淮军成功洗白上岸,但实际上陆四压根就没想过当宋江。 因为他清楚,积弊深远的明朝根本无药可救,哪怕最痛恨农民起义的史可法愿意给淮军洗白机会,他也无意替即将成立的南都政权卖命。 拖后腿的太多了。 陆四可不想他的淮军顶在江北打生打死,南京城里的勋贵公卿和士子大夫们却在讨论谁是阉党余孽,又怎么个联虏平寇。 无论是淮安,还是扬州,陆四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两座城中的钱粮财帛。 无粮无有兵,无钱无有军。 既然真实想法是这个,陆四就没必要“善待”淮安城的士绅阶级。 反正在淮安城中官绅眼里,他上冈陆文宗就是贼,淮军就是寇,哪怕淮军宣传不杀本地人,不抢本地人,在这些士绅眼里还是和那天夜里到处烧杀抢掠的叛军没有区别。 双方从淮军在运河拼命反杀官兵的那刻起,已经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动手。” 陆四给孙武进的命令是两个字。 目标,红纸人家。 这道命令同时也传到了不属陆四嫡系的秦字营和海字营。 有了“质变”的秦五早就想动手抢城中有钱大户了,奈何陆四下了三斩令,虽然并不认为自已是上冈陆文宗的部下,但大家怎么也是在桃花坞一块盟约立淮军的,加上盐城系的淮军力量强过他秦五,所以只能按下抢大户的心思。 现在有了可以动手的命令,秦五立时就放开手脚。郭老四那边也不含糊,命令一到就带兵往最近的大户家中冲去了。 陆四不是滥杀之人,他的命令还是给了红纸人家一些余地。 比如对方若愿意主动捐出家财,并向淮军提供所需要的物资,那么他们的安全还是能够得到保证的。 大多数红纸人家在淮军的威胁面前,明智的选择了破财消灾,一些人还及时找到了为淮军做事的山阳知县罗吉英和理刑主事王允端等人,在这些人的帮助下见到了淮军首领陆文宗。 “我只要钱,不要命。” 昏暗的漕院大堂里仍有着一股浓郁血腥味,陆四的声音不大,却保证这些官绅人人都能听得清楚。 这个特地选的会面地点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几乎没有半句废话,众官绅便齐致表明了向淮军积极捐输的态度。 也有一些顽固的人家誓死不从。 比如张士元。 张士元现在没有功名,但将来一定会有,因为他会承袭父亲淮安总兵张鹏翼的指挥佥事一职。 在淮军破城那晚,张士元也是第一个组织家丁奴仆奋力抗击乱军的。在淮军控制全城并全面镇压乱军后,张士元没有选择和淮军合作,但也没有选择和淮军对抗,而是命令家丁们紧闭大门。 似乎这样做,哪怕淮安城被叛军翻了个遍,他张家也依旧能屹立不倒。 当然,张士元敢这么做还是有底气的,因为他家很大,围墙也很高,最重要的是他府上有三四百名家丁奴仆。其中大半是他父亲张鹏翼从安东调过来的兵,配备了一百多杆火铳。 那天晚上乱军没能攻破张家就是因为这些火铳逞威。 “如此说来,这是将门虎子了?” 陆四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密布。 没到半个时辰,淮安城就落下了雨点。 寒风冰雨中,张家的大门被攻破,数百淮军将士手持长刀鱼贯而入。 无法在风雨中发射的火铳毫无使用价值,面对如狼似虎的淮军,张士元依为仰仗的家丁瞬间崩溃。 “愿降!” 见势不妙,张士元立即投降,随后被押到了陆四面前。 “陆爷,这家伙是张鹏翼的儿子,拿住他可以威胁张鹏翼……” 孙武进觉得又轮到自已表现的时候了,没想不等他把话说完,面前的陆爷就突然上前一刀将张士元的脖子给砍断。 “啊!” 大公子脑袋飞出身体时,张家人发出了惊叫声。 “除了女人,一个不留!” 陆四将长刀在张士元的尸体上擦拭着,扫了眼对方的脑袋,脸上毫无表情。 张家大院瞬间就成了人间地狱。 淮军从前院砍到后院,见到男人就杀,吓得那些女眷、丫鬟们尖叫连连,东跑西窜,有吓呆的瘫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拆了般,连手指都动不得了。 半个时辰后,张家大院的喊杀声终是停歇。 附近的居民惊恐的看着张家大院,没有人敢在风雨中探头去瞧瞧发生什么事。 “挖地三尺的意思,你明白吗?” 留给孙武进这么一句话后,陆四将刀缓缓放进刀鞘。现在的他,还做不到跟展侍卫一样潇洒归鞘,不看着刀鞘甚至都会割伤自已的手。 走出张府大门后,陆四抬头又看了看天色,黑漆漆,什么也没有。 身后,四盏高高挂着的灯笼在大门上不住晃动着。 第七十七章 老叔太残忍 不滥杀不代表陆四有妇人之仁,既然走了造反这条路,该杀的他不会有半点犹豫。 造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陆四相信他要是落在官兵手里,恐怕连一刀斩的痛快都别想有。 孙武进刚才想说什么,陆四也知道,无非是那个张士元是淮安总兵张鹏翼的儿子,所以把张士元同张家人控制在手中,可以让张鹏翼投鼠忌器。操作好得话,甚至还能让这个张鹏翼成为淮军的“友军”,好处多多。 如果淮军足够强大,陆四倒也不介意和明军的一些地方实力派眉来眼去,毕竟淮军真正的敌人还在遥远的关外。 外敌入侵时,阶级矛盾是可以暂时放下的。 李自成的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最终选择和明军一同抗清,便是民族大义压过农民军和明朝统治阶级之间矛盾的体现。 身为汉人一员,起码的大义,陆四还是秉持的。 但现在就是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落在陆四手里,结局也是一刀斩。 甚至,崇祯的太子爷在这里,怕也顶多让陆四迟疑一秒,然后挥刀。 这一刀,必须斩下去! 造反,也必须彻底! 留下张士元是有好处,却会让淮军中的一些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是不是能通过张公子向张总兵“诉冤”,争取朝廷的宽大?又或者我偷偷跟张公子结个好,留个后路? 这种念头一旦有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的结果就是八个字——军心动摇,分崩离析。 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前辈的经历实实在在告诉陆四,这种事情不是可能发生,而是一定会发生。 如果不是商洛十八骑足够坚定,大顺军早就在几年前就被掐死了。 八大王那边估计也是一个时不时被人勒索的富家翁,除了发闷气还能干什么? 造反初期,动摇派注定占了绝大多数,因为绝大多数参与造反的都是被迫。 朴实的造反者们在一次次被现实抽打之后,才会真正明白人要靠自已这个道理! 而在一次次的大浪淘沙过后,余下的那些造反者才是真正的造反者。 要杜绝造反初期的动摇问题,除了绝后路,再无它法。 …… 淮安城中的肃清还在继续着。 可能淮军现在还只是初备军队雏形的一个联合体,叫他们去和官军摆开架势打一仗不行,但要他们去挖地三尺弄银子,即便几天前淮军的成员还是朴实的农民,在这方面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天赋。 陆四想到一个笑话,牧师说叫街坊们信耶稣他们未必信,但叫他们砍人,你看他们干不干。 同样的道理。 在风雨中一路行来,陆四的耳畔始终伴随着哀号和尖叫声,以及女子的哭泣。 更多的,是抄家的淮军将士发出的笑声,笑声中是一张张既震惊,又充满收获喜悦的脸庞。 继而是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声音传播经过的区域,是黑漆漆的民居——大门坚闭,一家老小躲在屋里颤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民居。 对此,陆四也没什么好说,他已经将对淮安城的损害降到最低点了。 抄掠那些官绅,也不仅仅是为了他们的财富,更多的也是为了这淮安城的稳定。 即便留在淮安的起义队伍九死一生,陆四也要尽可能让他们撑下去。那么,肃清一部分有能力造成内乱的官绅,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可能孙武进在边上的话,又要说陆爷英明,这家伙知道淮安城这边守得越久,对南下的淮军就越有利。 事实是这样,可陆四想的和孙武进想的就不一样。 后者,是一个天生的阴谋论者,对人性总喜欢往最阴暗的地方去想,这让陆四十分讨厌,觉得这家伙就跟大宝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不过,这家伙也有些本事。 与喜恶相比,陆爷还是看重本事的,才与德,取才不取德。 呼吸了一口好像凝冰的空气,陆四觉得牙缝都好像冻裂。沿途的街道口有值守的淮军围着火堆取暖,新城这边负责值守的是广远的新二营。 居民们在想什么,陆四并不关心。 天亮之后,当居民们发现夜里发生的事情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就会从现在的惊恐转变为对淮军的感激了,并且对于那些被杀被抄的官绅大户毫无同情之心,幸灾乐祸才是应该。 人性,复杂,也简单。 一箱箱的银子从地窖中被抬出,一盒盒的金银首饰、珠宝玉石被找出倒在竹筐中,铜钱散落一地,不远处是男人的尸体…… 没有三斩令的约束,抄掠的是有钱人,是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官绅老爷,难免就会有一些不该死去的人在冰雨中变成一具具冻硬的僵尸。 这种事情,没法管。 陆四不是神仙,他看不到,也管不到。 镇淮楼上的几百颗人头依旧在风雨中笔直的挂着,首级已经冻得很硬很硬,拿刀砍都未必砍得动。 披着蓑衣,打着竹纸伞走到楼下的时候,陆四才想起上面还挂着不少首级。 他停了下来,抬头望上去,楼上有灯笼,依稀能看能那块“南北枢机”的匾额。 收回视线后,陆四打了个哈欠,他困了,接连几天他都没好生睡过一觉。 ……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陆四就自动醒了,当他起身准备穿鞋时,却发现自已这几天一直穿的那双草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里面有毛的皮靴子。 正纳闷时,广远进来了,见老叔正在望那双皮靴子,忙说这是他专门给老叔买的,另外还给他爹买了一双。 “算你孝顺,” 陆四套上皮靴,两只脚往前顶了顶,大小刚合适,一点也不挤,不由露出了点笑容。 “付钱了吗?” 陆四起身拿起床边的佩刀,他现在睡觉是刀不离身。 “当然付了,我们淮军又不是强盗,” 广远说完这话,突然滞了一下,但却没说什么。陆四没注意,摸了摸肚子说饿了,叫广远跟他去吃早饭。 这几天淮军的吃住都是淮安府和山阳县那些原来的“公务员”们在操持,早饭是肯定有的吃的,但陆四却拉着广远到了漕院衙门东边的街角。 那里有个小吃摊子。 昨天上午,陆四就通知罗吉英派衙役通知淮安城的市铺营业,陆四希望市井气息能够冲淡城中的肃杀和血腥。 于居民商贩们而言,日子还要过的,况且淮军对平民的确没有侵害,那么为了生计,他们也必须开门做生意。 最早开门的是城中的青楼妓窝,两天前就被通知营业了,生意很好。 下过雨的淮安城大街小巷都结了冰,人走在上面得十分小心,要不然极易摔倒。 早饭是油条和豆浆、稀粥咸菜、咸鸭蛋。 这几种食物让陆四恍惚间好像回到前世,尤其是喝完第一口豆浆后,他整个人都不动了。 两口就把一根油条塞进嘴里的广远愣了一下:“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 陆四摇了摇头,拿起油条咬了起来,“你爷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快了吧,说上午能进城。” “那吃完我们去城门等。” 陆四吃东西也很快,几下就干掉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也喝了个碗见底。 广远这边还要喝碗粥,陆四不吃,坐在那看着侄子。吃了半碗粥后,广远突然放下筷子,一脸认真的看着老叔,问道:“老爷,孙二郎说你昨天夜里下令把人家给……” “给什么?”陆四疑惑。 “灭门。” 广远好半天才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嗯。” 陆四点点头。 “为什么?” 虽然知道这一定是事实,但从老叔口中得到确定,以及老叔丝毫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让广远有些无法接受。 那是灭门啊,听说一百多口子人呢,什么时候老叔变得这么残忍了? 广远觉得老叔好像变了一个人,明明无比熟悉,但又让他感到很陌生。 杀掉那些叛军降兵,他能接受,可杀光人家一门男丁,广远真没法接受。 第七十八章 乱世唯杀人 广远这孩子心里有什么事在老叔面前从不藏着,尤其是不知道如何掩饰内心的情绪。 很明显,张家灭门这件事有点吓着了广远,同孙武进那个老兵油子相比,广远单纯得像张白纸,心理素质这一块更是差得很。 或者说心不够狠,手不够辣。 这种人,通常都会成为造反初期的牺牲者以及被垫背者,甚至是被人出卖者。 不过,也是优点。 仁义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贬义词。 陆四自已可以做到辣手无情,他知道造反者与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有多么残酷。 相较一刀斩的痛快,锁骨穿铁丝、火油灌饱肚、剖心挖肠,腰斩活埋那才叫真正的残酷。 但他不希望侄子也是这种人,至少不能完全跟他一样。 之所以让孙武进灭张家满门而不是让广远去干,就是不想这孩子背负太多的“罪恶感”。 只不过“仁义”一定要用在对的时间对的人,否则,便是灾难。 因为他们是造反,不是过家家! 凝视了侄子几个呼吸后,陆四开口了,他说道:“如果我们和张家换过来,恐怕不是男丁,你娘、你奶,甚至你姐和她的孩子都得死,哪怕是还在肚子里的。” “啊?官兵会这么狠么?这不是人做的事啊。” 广远微愕的半张着嘴,嘴边还有一颗米粒,老叔说的太吓人,让他有点不敢相信。 “那些官兵在运河边拿刀砍我们的时候,他们狠不狠?他们是不是人?他们眼里拿我们当过人看吗?” 陆四伸手替侄子拿掉嘴角的米粒。 “狠。” 广远点点头,恨恨道:“不是人!” “为什么狠!”陆四要侄子回答。 “因为,” 广远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他们是官兵?” “不,” 陆四摇了摇头,“因为现在是乱世。” “乱世?” 广远有些茫然,他听人说过北边流寇闹得很凶,好多地方甚至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活人,但那毕竟是在北方,离着很远,脚下的这片土地几天前还很平静。 “乱世!” 陆四直接告诉侄子,大明朝用不了多久就会亡了。 “啊?” 广远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跟草一样,所以那些官兵才把咱们当猪狗一般肆意砍杀。” 陆四将广远的右手按在桌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想要在乱世活命,老爷我再跟你说一次,那就是谁有刀,谁就能活!谁的刀更锋利,谁就能活得更久!” 广远感受到老叔手上的力量,他怔了怔,道:“老爷,这个道理我懂,可那张家人……” 陆四知道侄子想说张家被杀的男丁不都是拿刀的,甚至可能有孩子,却被他这个老叔一个命令给杀得精光,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过于残忍了,毕竟那些没拿刀的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这件事,陆四也没法和广远详细解释,说了深了会让侄子也产生老叔心里无比阴暗的想法,就跟那个孙二郎似的。 “张家是官绅,我们是什么?是人家眼里的反贼!你同情他们,他们不同情我们。这城里有很多官绅,别看他们现在怕我们,可哪一个骨子里不是恨我们要死?你千万不要同情他们,咱们落在他们手里下场更惨。就同我刚才跟你说的,不但咱们死的惨,咱们的亲人死的会更惨。” 陆四端起本不想喝的稀粥喝了一大口,不是饿,是口干。 “你老爷我又不是真的胡乱杀人,张家是自已找死,我下令杀光他满门也是给城中其他人一个教训……看着是老爷我太残忍,但你再想想,其他人见到张家的下场是不是就不敢跟咱们为敌了?那样是不是又会少死很多人?” “嗯。” 广远这道理倒是明白了。 “道理很简单,这个世间从来只有弱肉强食,只要你拳头够硬,只要你的刀够快,哪怕你没理,这道理也是在你这边的。而那有理的没有拳头,没有刀,纵使有理也枉然!如果你要做那有理的人,便要杀人,因为只有杀人,你才会永远有理!” 陆四很有耐心的为侄子传道,他不希望广远心里因此事生了心结。 只有杀人,才会永远有理? 广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言论,心头真是乱成一团。 “我知道你这孩子仁义,可自古以来所谓仁德便是专门用来害人的,那道义二字更是从来没有一真。你老爷我就不信什么狗屁仁义道德,我只信只要咱们的刀快,那天下人就没人会说咱们残暴。”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历来所谓英雄者,都是杀人如麻!既然他们能杀人立威,被后人称为英雄,我们又凭什么不能?” 上下五千年,哪个英雄不杀人? 他能杀得,我为何杀不得?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能做人上人,我就要做那人下人? “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现在就是朝廷官府眼中的反贼,除了拼命,除了杀光我们的敌人,我们怎么活命?” “噢。” 这句话广远也听明白了。 “于这乱世之中,你不拼命杀人,人家就拼命杀你。莫说一个张家,就是再多十个,百个,万个,也是杀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安稳的活着。” 可能觉得这个说法不够透彻,陆四扭头看了眼,见小吃摊子边上有一把高梁做的扫帚,因为用的时间长了,上面的高梁都秃了,很扎手,摊主用了块破毛巾裹着把子。 陆四将那把扫帚拿在手中,端祥一会便解开了裹在把子上的毛巾,继而开始拔把子上那些扎人的细枝。 “那天杀咱们的官兵是这根,淮安城的官军是这根,张家这种官绅是这根……” 陆四很认真的一根一根将扫帚把子的扎人细枝拔除掉,然后交到侄子手中,问他:“现在不裹毛巾,扫地的时候是不是也不扎手?” “我懂了。” 广远终是明白了,重重的点了点头,不过在跟老叔去城门的路上,却突然想起刚才老叔拔刺这事好像在哪听过。 第七十九章 闯军南下 赤子之情 淮安城北数十里,葛庄。 听说河工造反占了淮安城后,葛庄的居民就吓得去逃难了。不止葛庄这一片,如今淮安城方圆数十里区域的百姓差不多跑了六七成。 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除了河工造反给居民带来的恐慌外,就是一些从淮安城及运河工地逃出来的官军残兵四下抢劫。这帮人没有胆量回头去打造反的河工,抢劫百姓的胆量还是不小的。 淮安城北部运河工地挑河的主要是安东、清河、桃源、邳州等县州的河工,他们是在淮安城被攻破后才陆续晓得河工造反这件事的。 各种谣言满天飞,加之漕院总督和淮扬巡抚衙门、淮安知府衙门的“瘫痪”,使得工地上负责的那些府县吏员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应该怎么办,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既担心反贼杀过来,又担心手下的河工也跟着反。 有担当的晓得把手下负责的河工往家乡带,没担当的直接扔下河工队伍自个跑了。 因此,当淮安城造反的河工队伍派人来联系这些没人管,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河工一起反抗官府时,立时有数千人响应进了淮安城。 也有很多人没有去淮安城,他们只想回家。衙门领头的人是跑了,可他们自已有腿。 然而,有些时候人是无法决定自已应该怎么做的。 很多河工半道被败兵裹挟参与抢劫,或为了找口吃的跟当地居民发生冲突,当有同伴被打死后,事态便越演越烈,最终不想进城当反贼的河工也被迫成了反贼。 一些村子居民在地主大户的组织下开始结寨自保,人数虽然不多,但胜在团结。 居住在乡村的致仕官员和士绅们也开始派人往各地报讯,并且相互联系,将组织起来的村民团练成一股,虽然不敢去收复被贼寇所占的淮安城,但对付败兵和抢东西的河工却是绰绰有余。 每天在淮安附近上演的“檄斗”没有一百起,也有八十起。规模不大,但起起要人命。 四日,听说路部院成功逃出城去了安东后,一些士绅派出代表携血书往东安求部院速发兵平乱。 离淮安最近的抚宁侯朱国弼三日就收到了河工造反的消息,消息是一支在清江埔宿夜的船队带来的。 然而,朱国弼知道河工造反消息后,并没有火急火了的发兵前往淮安平乱,反而幸灾乐祸,对左右说道除非路振飞书信来求,否则断不会往淮安发一兵一卒。 这是记着路振飞上任就弹劾他的仇呢。 只是,过得两日却未收到路振飞求援信,反而收到淮安城被反贼攻陷的消息。 这让朱国弼很是震惊,继而迫切想知道路振飞是死是活,待知并无漕督音讯,不知是否陷于贼手后,抚宁侯很是失望。 再之后,朱国弼竟然睡觉去了,压根没有收复淮安城的念头,更没有派人将此消息向邻近的泗州守将金声桓等人传递。 那帮人,朱国弼打心眼里瞧不上。 其实,不是只有三四千人马的朱国弼不敢去收复淮安城,而是他对淮安城真的没兴趣。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去南京,因为南京城有他去年新纳的小妾寇白门。此女人称“女侠”,虽出身娼门,但纯洁如白纸,与李香君、董小宛、顾横波、柳如是等合称“秦淮八艳”,在南都的名声甚至比国公还响亮。 另外,淮安这地方也不安全了。 朱国弼刚刚接到消息,说闯贼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防御使武愫、原花马池副将后降贼为河南怀庆总兵的董学礼三人正联兵欲渡淮河进逼扬州。 虽说贼军眼下还在河南境内,北边有刘泽清、高杰、金声桓等人顶着,一时半会贼军打不到桃源,但未雨绸缪,朱国弼觉得还是去南京的好。 高杰那家伙偷了李闯的女人肯定不敢降贼,但谁敢说刘泽清、金声桓不会降贼呢。 万一这两个家伙降了贼,抚宁侯想跑都来不及喽。 淮安,管他呢。 左右又不是他抚宁侯的汛地。 …… 葛庄居民少,没什么大户,又处在淮安城通往北边泗州、徐州的官道边,所以居民收到消息最早,逃的也是最早。 已经有好几拨败军和河工队伍搜过葛庄了,莫说活禽,就是米缸都被踢倒了好几口。 居民留在家中值些钱的物件都被抢光,家家户户的床上也都是空荡荡,上面来不及带走的垫被都被人拿走了。 从庄子外面看一眼就没兴趣进来再搜了。 不过此时庄子西南角一处茅草屋中,却有几个汉子无精打彩的躺在地上的干草堆上,直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扔在了他们中间。 “什么东西!” 几人先是一惊,随后眼睛一下亮了,原来扔进来的是一条断了气的黑狗。 “赵头,你从哪搞来的这条狗?” 靠门口的那个汉子一脸惊喜的望着推门进来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 “你们弄不到,我就弄不到了?” 被叫赵头的那个年轻人俯身下去,将黑狗提起挂在墙上,抽出刀“哗”的一下就剖开了狗肚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内脏给扒了出来,让门口的人去打桶水来洗干净。 其他几人也赶紧帮忙,不一会就在地上搭了个木架,将黑狗反吊在一根粗棍上用干草引燃木柴烤了起来。 因为没油只能干烤,很快狗肉外面一层就被火烤成了焦黑状,不多时屋内便充满了狗肉的香味。 就这样大火烤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又将明火熄灭,再用火脚继续烤。不时翻滚在上面洒上盐。大约半个时辰后,狗肉已经从里熟到外面,看着就让人直咽口水。 脸上有刀疤的年轻人割了一块放在嘴边吹了几口气,再放进嘴中细细的嚼了一下,确认熟了之后才把狗肉取下分给早已等得望眼欲穿的众人。 “省着点吃,这附近可弄不到粮食。” 年轻人就是金声桓的亲兵赵忠义,他原是跟金声桓请了假准备在家乡玩几天,顺便找找过去的熟人,哪想运河上的河工突然就造了反。 被困在城中的赵忠义等人不敢暴露身份,当时守城的福建兵以为是城外的监河军反了,那个时候他们要站出来说是金声桓的人,怕是能被福建兵当场射杀。 那天晚上,他们躲在暗处看到了一支打着淮军旗号的河工队伍镇压抢劫的乱军。 因为担心身份暴露,这几人便跟着往城外逃的乱军一块冲出了城,之后却就在城外躲着,并没有逃回泗州报讯。 白天在这个地方,晚上在那个地方,为了找点食物,几个人可是受了大罪,险些叫一处庄子的居民给打死。 “赵哥,大伙知道你怎么想,可淮安这事我们不报,别人也会报,我估摸着用不了三五天,金将军就会带兵过来了,到那个时候,你也阻止不了。”刚才靠门口的那个汉子叹了一声。 其他几人也看着赵忠义。 赵忠义沉默,是啊,他阻止不了。 跟了金声桓这么多年,他很清楚淮安被攻破后城中造反的河工,连同居民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不愿意去泗州报讯,就因他不想看到家乡跟北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可是,他能阻止吗? 第八十章 我要淮军只从我一人 “杀官造反本就是大伙提着脑袋干的买卖,有人不愿意也不能勉强,我们淮军不干逼人上梁山的事。” 淮安西城门,陆四接到了蒋魁、陆文亮、周旺、宋五、甘二毛等人。同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淮军其余十几个营头,约五千余人,其中妇人有四百多。 王二先生带领的山阳县几营也同时入的城,陆四原想统一安排的,但王二先生直接和来接的秦五、郭老四说起吃住的事,陆四自然不好说由他来安排。 这种事也是预料之中的,没打淮安前不管是山阳县还是盐城县的队伍,大家能在淮军旗号下一起拼命,原因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不拼就得死。 现在打下淮安了,城里城外没了官军的影子,眼面前的危险一下没了,原先过度紧张的心松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淮军上下自然会有各种念头冒出来。 淮安城中又满是钱粮和财富,这些东西怎么分,下一步又怎么走,并不是紧密团结在“上冈陆文宗”麾下的淮军肯定会产生裂痕。 不如此,才有鬼。 至于蒋魁说跑掉两个营千余人的事,陆四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据蒋魁说,那些跑掉的人大多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三五成群的离队了。 问他们干什么去,回答都是回家。 “小四子,咱们不是没拦过,可你知道那帮人怎么说?嘿,他们说的好听着,讲什么咱们淮军现在人不少,又打下了淮安城,官军跑的精光,下面官府肯定会派人过来招安咱们,所以现在进淮安城不是拼命,是来享富贵。他们呐,苦惯了的,不想吃朝廷的皇粮,只想回家安生种他们的地……”担架上的陆文亮说话间想直起腰坐起来,却被广远给拦住了。 “这事怪我们几个,要是我们强硬些,不致于一下跑掉两个营的人。”蒋魁有些自责。 周旺、宋五他们也有些惭愧之色,显是对自已没能完成陆四的嘱托感到愧疚。 甘二毛因为断了一只手,心情始终很郁积,一个人站在墙边不吭声。 “我说了来去自由,这件事也一点怪不到你们头上,” 陆四示意众人不必如此,他不奇怪那些人的选择,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想法。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才聚在上冈陆文宗淮军大旗下,现在危险没了,农民骨子里的顺从和胆小怕事自然会表现出来。 原先那些回家的人可能觉得自已回去后也会被官府报复,现在官府都没了,淮军又有很大可能被朝廷招安,他们再不走什么时候走? 人之常情。 走了也好,大浪淘沙,这一千多人就是淮军的第一次淘汰。 陆四让蒋魁组织人手将伤员先送到漕院衙门那边的临时营地。其余人连同辎重一半驻老城,一半驻新城。风字营和林字营会引导安排众人。 淮安城的郎中都被组织了起来,师傅加徒弟的有上百人,各种金创药也都备下,只等伤员一到就能医治。 其实能来淮安城的伤员基本上伤势都不重,因为所受的伤都是外伤,刀砍矛戳,伤口看着吓人但不致命。那些郎中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给清理伤口,上些金创药帮助愈合而矣。 此时淮安城中除了淮军和刚来的营头外,另外还有几批过来的河工队伍,人数多的千余人,少的百十号人,这些人陆四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联城。 粮食多得是,倒不怕饿着他们。 王二先生刚才在城门说下午的时候,余淮书就能带着联络到的扬州籍河工队伍赶到淮安。 王二先生的意思是等余淮书他们过来,大家就聚一起商量淮军下一步如何做。 陆四对此完全同意,他需要通过这次各路人马的聚会来确定守淮安、打扬州的战略,并尽可能的多争取一些人跟他去打扬州。 …… 给陆文亮医治的是城里的一个老郎中,说是世代行医,但水平究竟如何,陆四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还是符合“名医”这个美誉的。 老郎中给陆文亮上了药,重新包扎,并给开了方子后,就被送了出去。外面还有其他伤员需要他看一下。 “广远,” 望着外面正在给伤员治伤的郎中们,陆四突然叫了侄儿一声。 广远应了一声跑了过来问道:“老爷,什么事?” “你出去看看,挑五十个医术好的记下名字,然后派人将他们的家眷全接到老营。” “啊?” 广远没明白什么意思。 陆四只好直接说明就是请这些郎中加入淮军。 “这……他们能愿意吗?”广远一脸的为难。 陆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佩刀。 广远一下明白了,嘟囔一句:“这不是绑票么。” 这事的确就是绑票,陆四也没法给这件事冠上一个好听、大义的说辞,因此索性把脸一沉:“你去不去!” “我去就是。” 广远有些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陆文亮听到了叔侄俩的对话,等弟弟过来后立时不快地说道:“你好端端的绑人家大夫干什么?” 陆四坐了下来,道:“军中要没郎中大夫,大伙受伤了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陆文亮听后叹了口气,大夫真的很重要,如果当初桃花坞能有这么多大夫及时帮伤员救治,恐怕要少死很多人。 兄弟俩彼此沉默了片刻,陆文亮出声打破沉寂:“真要去打扬州?” 陆四点了点头:“淮安守不住的。” 陆文亮却摇了摇头:“淮安守不住,去了扬州就能守住?” “也不一定能守住。” 陆四可以确信能够轻松打下扬州城,但是能不能守住就是未知数了。 “那为什么要去打扬州?就为了你说的那位史尚书招安咱们?万一人家不招安咱们,那怎么办?” 陆文亮知道的都是去接他的陈大佐说的,路上就想这事,始终觉得不太妥。 见弟弟脸色有些异样,陆文亮以为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已,不由急了:“小四子,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去打扬州?” “因为,我想要淮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因为,我想让淮军只听我一人的命令。” 在如同父亲一般的堂哥面前,陆四不想说谎话。 第八十一章 大顺皇帝万万岁 “我不懂,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能让大伙活下来,你就去做。” 陆文亮跟儿子一样,也觉得这个弟弟突然变得好陌生。 他也真的不懂弟弟说的什么“不动死,动则活”的道理。但他依旧选择毫无保留的信任弟弟,这是他身为兄长必须要做到的。 只是,在犹豫了一会后,陆文亮还是忍不住道:“大伙跟着你拼命,你就得对人家负责,不管是咱们盐城的还是别地的,都不容易,听你佐大爷说,留在淮安的人八成得给咱们当垫背?” 陆四没吭声。 这件事不管他怎么解释,最终的事实就是这样。 “那得死多少人?又怎么对得起人家?” 陆文亮叹了一声,“已经死了好多人了,都是本乡本土的,你是不是想想法子叫大伙都跟你走?” 陆四依旧没吭声,这一点他根本做不到,并且,也不能去做。 没有淮安城的牵制,扬州只会是下一个淮安。 死的人更多。 “哪怕是让留下的人撑得久一些也行?”陆文亮巴巴的看着弟弟。 半晌,陆四吐了口气:“我尽力。” …… 从大哥文亮那出来后,陆四去了运河码头。 新一营和漕队已经搬空了大半常盈仓的粮食,足以保证淮军攻打扬州的粮食供应。 这也是为何陆四拼命要打淮安城的原因,粮食,是淮军的唯一保证。人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拼命,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会跟着他陆四把造反进行到底。 大概,就是有奶便是娘的道理。 话糙,理不糙。 运河上除了淮军的船队,已经见不到任何一艘船只,一眼看过去,颇是冷清。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淮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再胆大的商人也不敢打这过。 恐怕扬州那边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徐和尚的新三营正在往船队运东西,都是山阳知县罗吉英奉陆四命令搜罗到的物资。 有被褥、有盐、有各种蔬菜,也有猪羊肉,甚至还有很多锅碗瓢盆。 这些物资有的是用钱从城中商铺买的,也有的是从藩库和府库直接搬过来的。 陆四给新一营营官谢金生的交待很简单,就是看住粮食和漕工。除了威逼外就是利诱。 那个被陆四强行派来组织漕队的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自始至终都乖乖的站在一边。此人虽胆小,但也精明,已从淮军组织漕队这件事上猜出淮军可能要去打扬州城。 对此,心里是又喜又怕。 喜的是淮军要敢打扬州,南都那边必然会调拨大军前来剿灭;怕的是这淮军要是打不过南都的官军,会把他们这帮朝廷的官员剁了泄恨。 很矛盾。 北边流寇就是这么干的,仗打的顺,对投降和被掳的朝廷官员就客气的很,因为指着这些官员帮他们组建地方政权。可一旦不顺,逃跑前就会把手头的官员都给宰了,免得这帮人日后重新与他们为敌。 不想,那位淮军的年轻首领看了他一眼后,却对他说了句:“你只要老老实实的,打下扬州就放你走。” “啊?” 在宋庆愕然的目光中,陆四已经走远。 “陆爷,这批火铳也交给他们?” 孙武进带了一哨人押了几辆马车过来,车上装的是缴获自福建兵和李士元部的火铳,有七百多杆,其中还有用牛油浸泡没拆封的。 “那三门炮呢?” 陆四知道西城上有三门大炮,他嘱咐过孙武进把这三门炮搬下城带走的。打扬州,说不定能用上。 孙武进忙说有一队人在那搬呢,但实在太重,一时半会弄不来。 陆四点了点头,从车上取了一杆火铳在手中,火铳的样子怪怪的,看起来并不长。 “试一下。” 陆四将火铳丢给孙武进,他不会使这玩意。孙武进也不会使,但他手下有福建兵,当下叫了一人过来。 那福建兵因为第一次见到淮军首领也是紧张,手忙脚乱好长时间才把药子装好,然后举铳点上对着不远处的一棵杨树轰去。 一声炸响,众人凑上去看,杨树上密密麻麻嵌着大小不等的铅子。 “这玩意近距离打在人身上的话,不得成马蜂窝了。”谢金生乍舌,火铳的威力有点吓到他了。 陆四伸手从树上抠了一颗铅子在手中捏了捏,问孙武进淮军一共收降了多少福建兵。 孙武进回道只有一百多人,另外会使铳的还有十几个漕兵。 “福建兵逃走的不少,听说他们的总兵郑芝豹去了海州募勇……陆爷是想建铳队?” “等打下扬州再说。” 陆四摇摇头,暂时没有必要组建铳队,淮扬这一带阴雨天太多,火药容易发潮,且现在是腊月,太冷,于其花精力组建一支无法随时随地拉出来打的铳队,倒不如把精力放在更实用的冷兵器上。 前世印象中南明抗清的几场大胜仗,如李定国的宝庆之役,郑成功的镇江之役靠的都不是火器,而是重甲大刀。尤其是郑成功的镇江之役,麾下重甲步兵硬是靠大刀砍了四千颗真满州的人头。 由此可见,当下火器并不是战争胜负的主因,只能辅助使用。只有等有了稳定根据之地,有足够的工匠和原料着手对火器改进之后,方能转换战法。 可惜的是,淮安城虽是重镇,但却不是军事重镇,所以淮军无法缴获铁甲,弓弩的缴获也不多。 战马也很少,拢共就搜罗了三十来匹,淮军之中会骑马的更是屈指可数,包括陆四都不会骑。 因此,只能将这三十几匹战马先养着,叫那几个会骑马的练着,以便各营联络。 回城的路上,陆四有点心思重重的样子,孙武进在边上跟着不敢多嘴。 回到漕院时是中午,陆四草草去吃了午饭,然后一个人呆在漕督路振飞的公房内发呆。 许久,陆四起身往桌上的砚台里倒了点水,放进墨饼开始磨墨。墨化开后,他将一张白纸摊开,拿起路振飞最爱的宣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淮扬义师恭祝大顺皇帝万岁……今已占淮安,陛下宜速发中原王师南下,直指扬州。” 第八十二章 今日降顺,明日降谁 印象中,李自成是在二十天后,也就是崇祯十七年正旦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所以陆四现在便呼人家为大顺皇帝,有点未卜先知的神棍感觉。 不过,这封信送到李自成手里,对方已然称帝,根本不会想到有人预测出了他的命运。 同为造明朝的反,相对于弱小的淮军,李自成的大顺军肯定能当“王师”一呼。 这封信的落款,陆四更是直接以“臣陆文宗”具结。 态度很端正,也很明显,淮扬大贼陆某愿奉大顺永昌皇帝为主,并率所部淮军坚定的团结在大顺永昌皇帝周围,与反动的明朝斗争到底! 这个态度很重要,半点也差不得,因为陆四需要大顺永昌皇帝向遥远的淮扬,投来他那已成元婴的王者一瞥。 非如此,何以有强援; 非如此,何以乱大敌; 非如此,何以望中原。 非如此,何以驱鞑虏! 陆四相信李自成只要不是傻子,收到这封信后肯定会马上下令他的河南集团南下淮扬,并且会毫不吝啬的给他这个淮扬为王前驱者一个大顺朝的官职。 虽然还有几个月,永昌皇帝的大顺军就要从巅峰走向没落,但在这几个月内,顺军无疑是关内最强的存在。 淮军的敌人不是顺军,是明军,那么,在淮军的力量不足以与明军抗衡时,陆四当然要引入就在淮扬大门口的顺军了。 降顺,就是要人家来帮忙的代价。 历史上,河南顺军也的确在崇祯十七年初渡过黄河攻打徐、宿,兵锋直指淮安。 可惜,南下的顺军被路振飞纠结高杰、刘泽清、金声桓等部击败了。 南下顺军失利的原因就是他们并非顺军主力,而是李自成收编的明军降兵。 因此,即便李自成下令顺军南下,过来的还会是河南的这支顺军。 但,历史已然不同。 在陆四的振臂一呼下,那位失去了淮安城的漕院总督,也不可能再有能力纠合高杰、刘泽清他们共同抵抗顺军了。 因为,粮食在陆四手里。 大哥文亮说的那番话,陆四认真想过,他是需要有人在淮安死扛明军,为他的淮军真正成军和壮大争取时间,但如果能在执行这一战略的同时让淮扬及附近的明军遭受重大损失,岂不是更好? 敌强,我弱,便当引强援以乱敌,从而为自身发展获得时间和空间。 回城的路上,陆四仔细推演过,淮安失守的消息传开后,四面八方的明军必定跟闻到肉味的饿狼一样扑过来,谁都想将淮安这块大肥肉吞下。 可要是河南的顺军集团在收到陆四的“求援”信后也开过来,北面的刘泽清、高杰、金声桓等人就要面临比陆四还要棘手的麻烦。 他们不敢轻易南下,那样做极有可能老巢被顺军一锅端。 挟大胜之势的顺军再尾随他们直抵淮安城下,没吃没喝连睡觉地方都没有的刘、高、金等人往哪跑? 明智也好,无奈也好,刘泽清和高杰他们只能在北边硬扛河南顺军。 除非,他们也降顺。 没了北边几支明军的压力,能赶到淮安“平乱”的只有淮西凤阳方向的明军,这无疑极大的减轻淮安守城的压力。 南都那边,若是知道河南顺军大举南下,淮安、扬州又被“淮扬大贼陆某所占”,恐怕三巨头国公、太监和那位文臣阁部就不是商量收复淮扬,而是要商量怎么整顿江防的事了。 总之,降顺引顺,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自成完蛋之后这大顺的旗帜是否再扛下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陆四固然要走具有陆四特色的造反路线,但不排斥今天扛你旗,明天打你旗。 只要有利于淮军壮大,他不在乎是叫李皇帝还是朱皇帝。 信写好用蜡烛密封后,陆四寻思派谁送信? 身边人肯定不行,口音不对,路上易出问题。 思来想去,他叫来孙武进,直言自已想送信给李闯,请求闯军南下一同对付明军。 “啊?” 孙武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脱口就是那句屁话:“陆爷英明!” “以后不要在没人的时候说这四个字,” 陆四看了眼孙武进,“送信的人要靠得住,对北边地形也得熟悉,你手下有没有人选?” “这个……” 孙武进想了想,说他手下有高氏兄弟可以担当此任。 “高进兄弟就是南阳人,兄弟俩早年还当过贼寇,河南那边的地形比卑职摸得还精……” “别废话,把人带过来!” “哎!” 很快,孙武进就把高氏兄弟带到了陆四面前。 陆四打量了兄弟二人,确是一个娘生的,长得很像。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让弟弟高武回去,只留下哥哥高进。 “你替我送一封信给河南的闯军,只有20天,20天后如果你不拿河南闯军的回信回来,我就杀了你弟弟。回来了,你兄弟二人每人百两银,升队官。” 陆四指了指桌上蜡封好的信。 高进沉默片刻,伸手从陆四手中接过用蜡密封的信。陆四点点头,示意孙武进带高进下去领盘缠。 等孙武进把高进带下去后,陆四竟又坐下提笔写了一封与上一封一字不差的信。 同样大顺皇帝万岁,同样臣陆文宗。 待墨干之后,陆四让人去将山阳知县罗吉英叫来,问他手下有无非淮安本地的衙役,胆大心细的。 罗吉英说有,不一会便将手下捕快丁三叫了过来。 丁三是山东人,几年前逃难过来的,因为习过武加上为人活络,所以在淮安城中很快立足,并谋了个衙门当差的活,还娶了个淮安女人为妻,生了两儿一女。 “把他的妻儿老小都送到老营,” 陆四是当着丁三的面吩咐罗吉英的,然后才对他道:“20天后你若不能带着闯军那边回信过来,我就杀了你一家老小。回来,放人,赏银百两。” 丁三同样也是在沉默之后拿起了桌上的信,缓缓的退了出去。 望着丁三远去的背影,陆四盘起双手,微一用力,指节发出不断的“咯咯”声。尔后,凝神片刻,抄起桌上的佩刀向外走去。 他要去会会诸侯了。 第八十三章 大旗到 洪武九年,淮安知府潘杰重修府学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两百多年后学宫会成为一帮泥腿子造反的议事堂。 淮安府学教授鲍曼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淮安城里人人尊敬的“老宗师”,有朝一日斯文扫地不说,更被泥腿子当成饭馆跑堂的呼来喝去。 一会要吃,一会要喝,气得鲍教授好几次都想拿根绳子到后面的老槐树上一吊了之,省得受这帮泥腿子的腌臜气,坏了一世清名。 然而,几次绳子拿在手上,教授腿脚都迈不出,天人交战之后,教授还是决定牺牲名节暂时委身伺贼,因为他不能因一人之得失而害了淮安全城百姓。 忠孝、文节二祠后的圣贤像前广场,从学宫中搬出的长桌、凳椅上坐满了人,有的实在没凳椅坐,就直接坐在地上。 密密麻麻的,得有好几百号人。 这些便是进入淮安城的各家河工队伍的领头人和他们的手下,有扬州府的,有淮安府的,按王二先生的统计,可称头领的有一百多。 头领们成份复杂,有铤身而出带领同乡跟官兵搏杀的单纯民夫,有乡兵衙役,也有平日便在乡间耍狠之人。 大股千余,小股数十,或由余淮书招引而来,或闻淮安失陷聚众前来,或是单纯只为进城找些吃喝,发现城中热闹得很,官兵都跑得没影,索性也跟着扯旗造反。 现下淮安城中包括淮军在内有近四万河工,其中有一万多是余淮书联络过来的扬州府河工。 不得不说这位余先生真有本事,靠一张嘴就能说动那些扬州府的河工跟他同来淮安,换成陆四就不行。 根据淮扬巡抚衙门的名册统计,这次一共征发两府七万余民夫,除去被杀、逃跑、回乡的,意味着这一次参加挑河的民夫有六成进了淮安城。 四万年轻力壮的河工若能聚合在一人麾下,加以训练,不说能逐鹿中原,为一地强豪之资绰绰有余。 可惜,陆四能够控制的最多一万人,其余自成体系,有的只是进城之后才听说淮军和上冈陆文宗的大号,除了翘个大拇指赞一声那陆文宗有种是个好汉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没有瞬间产生跟那陆好汉干到底的念头。 这便是出身的局限。 很多河工基本没和监视他们的官兵有过惨烈的搏杀,所以很多人的心态更像是来淮安城享一场富贵,甚至可以说是来凑热闹,因此不但是山头林立,思想更是五花八门的复杂。 若非陆四下令淮军各营严格遵行三斩令,并约束这些陆续进城的队伍,恐怕要不了一两天,这帮人就能成为淮安城的祸患。 人多,必乱,哪怕是良民。 召集各家开会是王二先生和陆四这边的程霖在负责,前者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将会场设在了府学。 因没到时辰,各家头领连同他们带来的人就在学宫里乱逛,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进府学这个平日在他们眼里神圣的地方,所以充满好奇心,也都蛮敬畏。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加上那帮府学的人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这些人便渐渐的没了对圣贤学宫的敬畏,并开始意识到现在的淮安城他们才是主人,如此,便放肆开了。 当放肆不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时候,淮安府学便遭到严重破坏,不少圣贤的画像被直接撕下,斋舍的学子被褥都被打包扛走、庙学供奉能拿就拿,这些府学的人员还能接受,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茅厕赫然出现很多带字的纸。 自古以来,敬惜字纸是中国人的传统,谁要是用了有字的纸擦拭污秽,那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然而,现在…… 也不知谁第一个拿圣人经典擦屁股,擦完之后这人可能感觉很了不得,自豪之余跟同伴一说,便形成了大家伙你拿《春秋》,我拿《大学》一齐蹲茅厕的热潮。 更气人的是有几个家伙可能蹲的时间长了,屁股冻得冰凉,就将圣人的经典撕扯开拿火点上往茅坑里扔。 结果,屁股是暖和了,但茅厕的气味却是大不同。 最后,导致整个府学都弥漫着一股不可说的味道。 “日他妈逼的,狗肉上不得席!” 鲍教授气愤之余,说了平生第一句脏话。 不久后,这帮充分得到了造反成就和愉悦感的首领们就聚在一块议起大事来了。 大事,肯定是造反。 这反要造到什么程度,大家伙又如何把反造下去,造了反是不是要有个响亮的名头,要当个什么官,淮安城的钱粮怎么个分法…… 讨论中,有尿急的索性连茅厕都不去,直接提起裤子到墙角撒了起来,一边甩一边对边上的人说着他的看法。这让被强迫在此负责的府学相关人员都是眉头深皱,可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好在,这些泥腿子没跑到圣贤像下脱裤子,那样的话,就真的未免太不像话了。 “余先生来了!” 申时一刻的时候,大门处便陆续响起众人的招呼声,却是率领山阳县河工反抗官兵的余淮书跟淮军的秦五、郭老四等人来到了府学。 因大部分扬州籍的河工都是余淮书联络招引而至,所以这些人的首领们对余淮书甚是推崇,一路过来余先生的招呼声不断。 余淮书不住朝众人点头,鼻间闻着味道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不禁有些疑惑。 “叫诸位好等了,余某在此代淮军向诸位告声不是!” 余淮书朝众人拱手抱拳,为了这次会议,他特地穿了一身儒衫,看起来颇有风度。 淮军方面肯定是主人,所以余淮书同王二先生他们径直上到台阶,见盐城县的陆文宗等还没到,就先行商议起来。 正说着,大门口骚动起来,却是进来百余名身着官兵服饰,但个个脖子系黑巾的大刀手。 这些大刀手进来之后,也不与众人说话,直接排成两列朝前走去,继而以数尺为距分列,对面持刀而立,一下就将乱哄哄的人群一分为二。 “大旗到!” 伴随着一声长喝,又是百余手持长矛,同样脖系黑巾的官兵涌入,其后是一杆绣有“淮”字的黑底红旗。 旗下,是十数名脖系黄巾的壮汉。 壮汉前面,是上冈陆文宗。 第八十四章 淮安大会 淮字大旗是新的,不再是桃花坞竹篙套白布,而是正儿八旗的旗杆,拿刀砍的话没个七八下断不了。 脖系黑巾是哨官,脖系黄巾是队官。 这是淮军的旗牌队,也是淮军指挥中心直属的一支力量,旗牌队最低也是哨官,皆因全是拿命拼过的。 当然,这也是陆四的权宜之计,他一道命令就提升了六百多哨官,但是淮军的编制暂时还无法保证所有哨官都能有实缺,秦字营和海字营那边自成体系,所以,他便将那些无法带兵的哨官全部编进旗牌队。 如此一来可使旗牌队更加忠心,战斗力也能大大提高;二来也便于他能培养这些大字不识的骨干。 相当于后世的军官教导团。 革命也好,造反也好,总要有一支信得过的力量。 不管别人承不承认,陆四现在就是淮军的指挥中心,因为淮军是他一手创建。 因此,尽管陆四马上就要带淮军离开淮安攻打扬州,但他也必须帮留下的人将城中乱七八糟的队伍整合起来。要不然一团散沙,你一伙我一帮的,明军一来守个屁的城。 要达到这个目标,淮军就必须表现出绝对的强势,震摄并收服改编这帮“山头”们。 说白了,就是来了就得听我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想吃的好,喝的好,就得付出代价。 目前,陆四还不确定余淮书和王二先生他们是会选择南下,还是选择留在淮安,但不管是谁留下,他陆四都得帮他立这个威。 一眼所及,一帮子河工首领们也是够乱的。 端坐在椅子上像回事的也就那么十来个,其他人要么翘腿上桌,要么跟蹲茅厕似的半蹲在椅子上,要么就是一只脚踩地,一只脚踩凳,好像这么做能让他看起来更威风似的。更有人趴在同伴背上,勾肩搭背,跟看戏一模一样。 一声不吭两手往袖套子里一揣,不往人群前挤就站在后面的也不少,这些人看着是老实,但肯定不是坚绝的造反派。 若要陆四自已选,他宁可选前面那些吊儿郎当的。 大体人群给陆四个什么感觉呢,好像他前世村里开村民代表大会的场景,就差没一帮老娘们拿着瓜子、花生在那嗑了。 更亮瞎陆四眼睛的是一个大汉竟在身上的棉袄外面套了个女人的花袄,头上插了两枝珠簪子,不知是抢来的还是捡来的,反正无意中和那个对视一眼的时候,陆四没来由的屁股颤了一下。 乱哄哄的人群此时都静着,因为他们被那些穿着官兵衣服,按刀执矛的淮军旗牌队给惊住了。 有知道的晓得这是淮军,不晓得还以为官兵也造反了。 当然,淮军旗牌队里的确有官军,不过他们是降兵。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了陆四脸上,这就是牌面导致的势。 台上的山阳县众头领也在看着陆四,各人的目光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独那秦五有些眼红,不是眼红陆四,而是眼红那些威风凛凛的旗牌兵。 “陆兄弟来了!” 余淮书从台阶上下了几级,上前拉住陆四的手朝众人道:“这位就是上冈陆文宗!” 话音一落,人群便是一阵“嗡嗡”声,毕竟真正见过陆四的人很少,大多数只是在来淮安的路上,或进城后才知道上冈陆文宗的大名。眼见得这陆文宗竟是个年轻后生,众人自然是惊讶感慨。 陆四没有兴趣知道人群如何议论他,收手朝余淮书抱拳:“余先生!” “我什么狗屁先生,不过是个给人写春联的。” 余淮书哈哈一笑,拉着陆四上到台阶,路上却低声说了句:“这些人是要震一震,不震震服不住他们。” 陆四微微点头,显然余淮书也是聪明人。 台上,王二先生、郭老四、秦五等人朝陆四微笑点头示意,秦五目光有些躲闪。 陆四知他为何躲闪,这几日秦五那边很有绕过党委干革命的意思,无论是扩充人马还是搜刮物资,都是单枪匹马干,根本不和陆四通气,现在两人碰面了,估摸心里肯定有些不好意思。 “陆兄弟既然到了,那就开始吧。”余淮书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示意王二先生先跟大伙说几句。 议事内容王二和程霖谈过,也汇报给陆四过,所以陆四这边也没意见。他明天就要带淮军去扬州了,时间宝贵得很。 “大伙都静静了!” 王二先生连着喊了几声,会场方才安静下来。 “将你们这些领头的召集在这里为了啥事,大伙心中都有数,我王二就不废话了,不过正式议事前,大伙都自报一下家门,手下有多少人,好叫我们有个数。” “好,我先来!” 人群中一个两眼没有任何毛病的汉子把手一举,叫道:“宝应县沈瞎子,有人700!” “兴化彭大清,有人1000!” “西溪东台巡检司富安陈大江,有人500!” “何垛陶麻子,有人400!” “射阳湖苏六,有人700!” “安东麻三,人没那么多,三百多,不过都是敢豁出去的!” “……” 各家首领你一声,我一声的报着,让陆四意外的是那个套着女人花袄、头插珠簪的家伙竟然也是个头领。 “沭阳左大柱子,有人250,那个,” 花袄男说完却朝台边上两个登记的府学人员一指,“他们是记名的吧?要是的话,叫他们给我写个左潘安的名字。” 那两个登记名字和人数的府学人员有些微愕,实在是无法将眼前这个大汉跟潘安联系到一起,不过看到贼人首领朝他们点头后,还是提笔写下了左潘安,250几个字。 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叫潘安也好,叫大郎也好,关陆四什么事,虽然他很想叫人拿面镜子给这个花袄男照照。 又报了二三十声,人群方又重新静了下来,王二先生过去看了下,回来告诉陆四和余淮书,总共126支队伍,合有两万余人。 “好,下面咱们就说正事,杀官造反不是儿戏,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咱们这么多人聚在淮安城,没头领能行?” 王二先生这个算命看地理的中气不错,声音很是洪亮,保证就是墙角边落的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台下人群又是一阵嗡嗡,都说王二先生言之有理,大伙是得有个领头的。 王二先生笑了笑,道:“既然大伙没意见,那就请余先生暂时给大伙当这个头,如何?” 第八十五章 我话讲完了 王二先生的“建议”并没有让陆四的脸上出现半点异样,他依旧静静的坐着。 陆爷英明! 边上偷瞧陆爷的孙武进大是敬佩,虽然陆爷年轻,但陆爷的胸襟和智慧却是眼面前这帮泥腿子拍马所不及的。 可孙武进没有看到王二先生推出余淮书那刻,他眼中能干大事的陆爷实际上右脚明显在地上点了两下。 表面,陆四淡然处之; 内心,实则非常失落。 带领河工奋起反抗的是他陆文宗,号建淮军的是他陆文宗,豁出命带一百勇士骗城的也是他陆文宗,整顿军纪保全淮安居民的也是他陆文宗,想方设法想让震摄这帮乌合之众的也是他陆文宗,甚至为了挽救这帮乌合之众,他陆文宗都放下穿越者的高傲主动向李闯称臣!…… 反正,是他,是他,还是他。 所以,无论是实力还是功劳,王二先生首推就应该是他上冈陆文宗! 虽然陆四不会当这个“共主”,可王二只字不提就未免让人不舒服了。 可能,这就是远近亲疏,也可能是他陆文宗太过年轻,又或许是王二觉得大部分人是余淮书拉过来,不推他做首领说不过去。 往更阴暗面想,也许是这帮人觉得接下来就是官府招安,作为领头的人一定能够得到官职。那么,这好处何必给外人呢,哪怕没有陆文宗就没有他们的现在。 这也是人心。 没了迫在眉睫的生死危胁,这世间又几人能做到胸中没有小九九。 “不可!余某何德何能做大伙的头领?照我说陆文宗兄弟胆识过人,又是夺取淮安城的大功臣,他才应该做大伙的首领!” 余淮书真是蛮会做人的,闻言立即站起推辞,并真诚的认为只有上冈陆文宗才能撑起淮安城的这片天。 “余先生莫要推辞,我陆文宗粗人一个,做大伙的首领可不能光有勇没有谋,而且先生见识也比我陆文宗强……” 陆四也会做人,站起来表态他是支持余淮书做首领的。 台下人群有很多是余淮书招引过来的,上冈陆文宗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因此听了王二先生的建议,顿时就有人轰然说好,说什么往后大家伙就提着脑袋跟余先生干了。 山阳县那边人也纷纷劝说,在众人包括陆四的一再恳求下,余淮书方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秦五有些奇怪,打淮安城出力最大的盐城县那帮人怎么一个个都不吭声的,按道理他们即便不好意思反对余先生当头,也要出来阴阳怪气几句。 现在? 秦五觉得古怪,不过一想以后这淮军就以他们山阳县为主,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 “既然大伙奉我为首,那余某就得跟大伙有言在先了……” 余淮书对新身份的适应也很快,并且借着陆四带来旗牌兵的“威压”,顺势提出了整顿各家队伍的想法。 “不管大伙怎么想,在官府眼里咱大伙就是反贼,那么大伙当然就得合起心来,要是各家有各家的心,咱们怎么和官兵斗?……要说咱们的人数是占优势的,但大伙原先都是种地的农民,有几个会上阵杀敌本领?诸位又哪家能单独和官军打?……奉我为首,就得听我号令,要是大伙做不到这一点,又何必要奉余某为首?” 余淮书说话相当有水平,听得众人不住点头,纷纷拍胸脯表示唯余先生之令是从。 “择日不如撞日,大伙既然没意见,那就在这淮字大旗下盟誓吧!” 王二不失时机的叫人拿来香案,给每位头领发了一炷香,对天盟誓是王二认为必须有的程序,戏文上不都这样么。 陆四也拿了一炷香,带着盐城县众人跟着人群喊了几句。 在最前面领着众人盟誓的余淮书看着一枝独秀。 …… 余淮书的整顿办法很简单,基本照搬了陆四那套,选了队伍人数最多的十家为大营,其余为小营,一大营领五小营,十大营唯余淮书这边指挥,包括陆四这边。 “好,那大伙今后便都是我淮军将士了!以后我们便生死与共!”秦五颇是高兴的振臂一呼。 各家头领们也是情绪高昂,欢呼了好一阵。 “那接下来怎么办?” 人群的欢呼声被宝应沈瞎子的这句问话止住了,因为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都关心的。 “我们淮军难道真要造朝廷的反?”兴化彭大清闷声道。 “接下来,余先生早就同我们商议过了,就咱们淮军的实力肯定是没法和官军斗到底的,大伙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真扯旗反了,妻儿老小怎么办?余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占了淮安城,掐住漕粮北运的脖子,便等于有了同朝廷谈判的资格……” 王二说的大致就是桃花坞陆四同余淮书他们商量打淮安的意义所在,当时淮军上下豁出命打淮安是造反,但造反的目的又是为了得到朝廷招安。如果不打淮安,大家伙一哄而散,事后官府肯定会秋后算账。官府不算账,金声桓的兵也会过来找他们。 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队伍时,也是用的这套说辞,因此正如陆四所想那般,进入淮安城的四万河工绝大多数都是造反初期的动摇派、投机派,包括他直系的人马。 “余某知道大伙关心什么,有些人可能知道,有些人可能不知道,余某在此便为大伙说一说,” 余淮书刚起身说了两句,却被他身边的陆四打断了。 “大伙有没有想过,万一朝廷不招安咱们怎么办?”陆四很平静的望着台下一众和他同一出身的“泥腿子”们。 这个问题很戳人心,台下一片寂静,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相信他们闹出这么大声势,又夺了淮安城,朝廷一定会招安他们,这才一个个往淮安城钻,盼着能脱了他们造反的罪,或者是分一杯招安的羹。 可要是事实不如他们所想,朝廷不招安,他们怎么办? 真铁了心抛妻弃子造反? 盐城县的那帮人早就私下通过气,陆四的问题并没有让他们产生困惑。山阳县的那帮人却不同了,一个个听得都是愣在那边。 余淮书眉头微皱了一下,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管朝廷招不招安咱们,咱们首先得立于不败之地,”陆四环顾众人,“不错,淮安城是在我们手里,但大伙想过没有,光有一座淮安城就能确保我们太平无事?就能确保朝廷一定会忌惮咱们,派人来招安咱们?” “应该会吧,” 王二给人算过很多命,但却算不出自己的命。 陆四摇摇头:“凡事都要往最坏的一面想,如果朝廷不肯招安咱们淮军,那必然会调集大军来攻打咱们,到时候咱们淮军坐困孤城岂不死路一条?因此,我意带人南下攻打扬州,使淮扬两府十数县州联成一片,以为根据之地,互为援应,到时候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还怕他官军来剿?” “对啊,咱们都打下淮安了,索性把扬州一块拿下!”人群中宝应那个沈瞎子一拍脑袋,“有了淮扬两府,朝廷八成就得招安咱们了!” 这话一说,人群一下又炸开了,都在讨论陆四说打扬州的事。 王二和秦五他们也在窃窃私语,显是商量这事可行不可行。 余淮书也在沉思。 陆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又道:“各位,活路都是拼出来的,现在就想着让朝廷招安咱们,我怕到最后各位就跟那梁山好汉们一个下场!” 得益于说书的将《水浒传》传的家喻户晓,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都不用陆四细说,脑海中就浮现出宋江等人的结局。 “所以,我陆文宗觉得,招安是条好路子,可前提是得咱们淮军足够强大,这样朝廷就不敢哄骗咱们,一句话,将来朝廷要说话不算数敢杀咱们弟兄,咱们淮军就打给他看!” 说到这里,陆四顿了一顿,“不过打扬州城,肯定要死人。我陆文宗反正第一个去,诸位有愿随我去打扬州的,就请站左边,不愿意的站右边……我话讲完了,有谁认为我讲的不对?” 台下包括台上鸦雀无声,许久,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有,” 套着女人花袄的左潘安弱弱的举了举手,看了看身边人,又看看台上的陆四:“那个,大兄弟我问一下,哪个是左,哪个是右?” 第八十六章 下扬州 “大兄弟,你说我眉心这颗痣是不是美人痣?” “大兄弟,你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好看吗?” “大兄弟,你说我这根簪子配我吗?” “大兄弟,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兄弟,你不说话的样子好有男人味。” “滚!” 陆四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自打出了淮安城,这个真名叫左大柱子,艺名叫左潘安的花袄大汉就天天缠着他。 要不是这家伙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愿意追随陆四去打扬州的小头领,陆四肯定会在半夜叫人将他用麻袋装了扔运河。为了保险,麻袋口得打死结,并且还得绑几十块砖头,确保万无一失。 左右,是方向,是生死,也是路线。 尽管陆四向众人表明了打扬州城的意义,也再三强调打下扬州城有利于盘活全局,更隐隐暗示拿下扬州城后淮军极有可能打败官军围剿,从而成为江北最强势力,到时吃香喝辣再也不必被官府清算,但最终大多数河工头领们还是选择站在右边。 相比可能送命,也有可能拿不下扬州城的后果,实实在在的淮安城才让人有安全感。 又或许这些人有死道友不死贫僧的想法。 站在左边的只有十几个头领,总人数不到五千。其中就有那位明明眼不瞎,偏有沈瞎子外号的宝应沈大富。 一个有趣的现象,陆四发现不少人名字都带个大字,什么夏大军、沈大富、彭大清、左大柱,王大强…… 可能是这些人的爹娘不会起名,也可能这年头取名带个“大”字是潮流吧。 不到五千人,这个数字陆四还是满意的,这些人主动站出来跟他走,说明他们不仅有勇气,也认同陆四的观点。 认同和勇气,是一支军队的基础。 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只要他们心甘情愿跟陆四走,假以时日,终能从中诞生出一支精锐来。 余淮书支持了陆四的决定,因为不论陆有没有打下扬州,对于他只有利而无害。 打下扬州,正如陆文宗自己所说,可以使淮安与扬州相互呼应,以为根据对抗官军,这样淮安城便不是孤城,来攻的官军也不可能死盯着淮安城不放。 只要淮军能撑住一段时间,官军久攻不得,朝廷只能采取招安手段来安抚淮军。 毕竟,漕运可是大明朝的命脉,断不得。 打不下扬州,虽然可能真会让淮安陷入被合围的局面,但陆文宗的威望却肯定会被削弱,如此淮军上下才能真正做到唯他余先生马首是瞻。 骨子里,余淮书是相信朝廷会招安他们的,哪怕没有扬州城。 多年和县衙以及区上粮长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官府最怕出事。一旦出了事,官员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迅速将事情压下,而不是将事情搞大,那样对于官员顶上的乌纱帽不是好事。 只要他余淮书代表淮军表现出对朝廷的忠顺,让朝廷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反贼,而是被监河兵逼反,余相信那位逃出淮安城的路部院肯定会以安抚手段来解决淮军问题。 那么,作为淮军的“共主”,余淮书必然会从中得到极大好处。这也是为何那日他会主动“请缨”去联络招引扬州河工的目的所在。 不如此做,他必然要受制于人多的上冈陆文宗,哪里能在夺取淮安城后代表整个淮军和朝廷谈判。 本质上,陆四是想活人,余淮书同样也是想活人,但在手段上,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 作为淮军名义上的大首领,余淮书肯定要留在淮安坐镇。他这个大首领也没法给陆四他们提供什么支持,淮安城中的军械物资和钱粮几乎都在陆四手中。 陆四当然不会一样东西不留给余淮书,首先粮食这一块他只取了常盈仓,余下四总仓和常平仓的存粮他压根没动,这些粮食可以保证留在淮安的队伍能够撑到北京沦陷。 军械物资这一块,秦五和郭老四本来就缴获很多,被他们收编的俘虏也有近两千人,余淮书只要调度分配得好,确保一定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 好一番踌躇后,余淮书终是开口询问陆四漕院官厅有多少存银,陆四回说有四十余万两,他将留二十万两供余淮书调配分发,其余他将带走。 对此,余淮书没有意见,他也无法有意见,漕院那边可是被陆四的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陆四能给他二十万两,已经是极大的情义了,毕竟淮安城都是人家拿下的。 只是,当听陆四说他明天就要开拨,余淮书等人还是着实被惊到。陆四随后正式提议将淮军一分为二,南下扬州的称南路军,留在淮安的为北路军。 两路人马都称淮军,是谓“分兵不分家”。 余淮书和王二他们没有意见,当天夜里一帮头领们就在府学开了大锅饭。次日天亮,陆四就率领人马出城南下了。 南路军也并非一路进军,而是也分两路。 一路是陆四亲自率领的主力,由程霖的风字营、谢金生的新一营、陆广远的新二营,以及那几千愿意南下的河工队伍组成,钱粮物资由漕队运送,总兵力有九千余。 行军路线也是直接沿运河南下,经宝应、高邮直达扬州城下。 这个路线也是陆四前世清军南下的路线,不沿运河走的话,光是粮草供应这一块就是极大难题。 要知道,一艘船上的粮食可是几十辆马车都拉不走的。 另一路是夏大军带领的林字营、辎重营、老营,其余盐城县各营,以及徐和尚的新三营。他们的任务是出淮安向东攻占新兴场、盐城县、富溪巡检所,总人数有七千余。 陆四要求夏大军和蒋魁他们攻占盐城县后,不要着急去扬州和他会师,尽可能的在家乡多发动人员参加淮军,同时尽量争取淮军家眷随军行动。实在不愿意的,就将分给他这一路的几万两银子拿出,按人头给发安家费,以使在外的男人能够安心打仗。 陆四更反复交待夏大军,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在运河和淮安城死去的淮军将士的抚恤银发给他们的亲人,哪怕没有参加淮军只是死在了那场夜乱的河工,也都要给。 夏大军一一应了下来。 蒋魁听了这个任务后有些纳闷,不太同意,但夏大军一句话就让他转变了观念。 “不把老婆孩子带上,万一官兵杀过来怎么办?带在身边,也好照应。就是死,也一家都在,没什么遗憾。” 陆四拍了拍蒋魁,道:“将来我们不一定就在淮扬,万一撑不住我们也许要北上,也许要渡江。” 余淮书带王二、秦五、郭老四等人出城送陆四的南路军,临行前陆四除建议余淮书组织人手赶紧加固城防外,还给了余淮书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恶毒,就是让余淮书派人将城外方圆五十里的居民全部强行迁进城中,同时放火烧毁所有的村庄,确保即将到来的明军无法在淮安近郊得到任何粮草补给,并且连个可供他们歇脚睡觉的村庄也没有。 “此事,我会考虑。” 余淮书没有立时表态采纳,看得出这位余先生心有不忍,另外也可能和他一心想要朝廷招安有关。万一真采纳了陆四建议,他余淮书就不是单纯被逼造反这么简单了。 陆四无法强求余淮书按他说的做,也知他心里对官军有幻想,但不管怎么幻想,最终都会破灭。 凡事靠自己。 陆四能给余淮书这些留下的人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真淮军去打拼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那位被他这几天当骡子使的山阳知县罗吉英竟也要跟他去扬州。 陆四有些奇怪,问他原因。 罗吉英倒也坦诚,直言道:“我不想死在城中。” 陆四不以为然:“余先生是读书人,我虽不在,但余先生也断不会让城中淮军乱来。” 罗吉英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陆四奇怪。 “我担心官军。” 罗的回答耐人寻味。 第八十七章 任重而道远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同淮安城的这些几乎没有踏过省的民夫们相比,身为知县的罗吉英知道得显然更多。 陆四“收留”了罗吉英,他不需要什么牛金星、宋献策,但他确实需要一些会写字的。 一支军队,可不能都是文盲。 不说钱粮分派,物资调运,就说临战记功,总得有人拿笔给记一下。总不能你发黑豆,他发红豆,作为战功证明吧。缴获了多少钱财,也得有人算账吧。 离了读书人,事情还真不好办。 无意中得知这个罗吉英竟是广东人时,陆四有些惊讶,因为这位罗知县说话并不带任何粤语成份,一口地道的官话。 明朝官话就是淮扬方言,在明朝的行政版图内,凤阳虽然有中都,有总督,但也属于淮扬片区。 淮左,淮右。 此事说明不管哪朝哪代,想要当官,官方语言都得标准。 “且跟着我,打下扬州城后,你是去是留,自便。无事便在船上呆着,有事我会使人叫你。” 陆四可不信知县老爷从他身上看出了王霸之气,暂时也没有同旧官僚“合流”的意思,因此丝毫没有礼贤下士,表现出“我志在天下”的某种没来由的豪气,让人知县为他这淮扬大贼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就是你先干,不干了说一声,滚蛋。 简单,直接。 罗吉英点了点头,并没有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某种失望。 他就是不想死在淮安城中,他很清楚官军真的四面来围淮军这支贼寇,破城之后又真如北方那般行事,那他这个知县就定死无疑。 杀人灭口。 他是孤身一人来淮安上任的,其妻儿仍在广东老家,任职还不满一年,尚未有时间在这淮安城纳个小妾,因此倒也是说走就走,没有任何牵绊。 明朝任官有一原则,就是本省人不得任本省官,因此淮扬地区的主官全是外省调来。 在运河码头,陆四叫来了那些愿意随他南下打扬州的河工首领们,让各家出100人随他行动,其余人都上船跟漕队走。 陆四给这些首领挑人的条件是能吃苦,不叫累,敢拼命。 “陆兄弟是看不起我们吗?大伙能跟你来,便是敢豁出去的,真要是怕死,我们又何必跟着你?” 射阳湖苏六觉得陆四这是看不起他们,表示他手下700人个个都符合条件,选都不用选。 其他人也有同感。 “你瞎叫乎什么?陆兄弟让咱们挑人肯定有用意,大伙既然愿意跟陆兄弟走,就听他的,哪这么多废话!……你是头领还是陆兄弟是头领?” 花袄男左潘安很是不满苏六对陆四权威的“质疑”,哼了一声便从人群中挤出去,不一会就带着自己手下那100人过来了。 “大兄弟,我这边好了!” 说话间,左潘安朝苏六鼻孔上天的哼了一声,显是说看见没,这才是服从命令该有的样子。 苏六没敢说话,不是怕陆四,而是左潘安的样子让他浑身不得劲。 “我不是看不起大伙,只是兵贵神速,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宝应……”陆四解释了一下,大意就是急行军速下宝应的意思。耽搁越久,扬州那边准备就越足。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明白过来,当下也不需多解释,一个个都去挑了人来。连同首领在内,一共是800人,看着都是精壮的汉子。 陆四让没挑中的都上船跟漕队走,又让孙武进将制好的绷带发给这些人,并教他们怎么扎绷带。 漕队那边在谢金生的主持下已经开始出发,一艘艘满载粮食的漕船上坐满了人,使得船帮子都快和水面平齐了。 中间有三条船上没有坐人,粮袋也只有其它船上的一半,但上面却各放了一门黑洞洞的大炮。 十几个投降的福建兵臂上套有“炮队”袖章,在新一营淮军士卒的监视下,目无表情望着岸上正在打绷带的“泥腿子”们。 程霖的风字营和广远的新二营都没有上船,已经在队官的组织下沿着河堤列好队。 陆四这边等800人弄好绷带后,便准备下令出发,这时那个花袄男又一次问出让他头疼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左,什么是右。 这个问题让陆四有些无语,他发现好像大多数人的确不知道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包括他的淮军。 陆四拿风字营试验过,当他叫风字营都举手时,所有人都将手举了起来。但等他让再举左手时,却是稀稀拉拉。 至于什么向左转,向右转这些陆四以为的常识,在这些人当中根本行不通,你转你的,我转我的,乱七八糟,把陆四先是看得火冒三丈,然后渐渐麻木,最后甚至有想跳运河的念头。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左右常识,那军队是怎么训练的? 左右这个概念并非不存在,人有左右手,朝中有左右丞相,军中有左右将军。可以说,是个人都知道左右。然而,事实是淮军之中大多数人就是不知道左右。 可笑的事实让陆四意识到必须尽快着手制定淮军训练制度,起码要教会这些农民们最基本的常识。 眼下,只能先凑和着。 淮安离宝应县城有一百多里路,轻装前进,按每日步行40里左右速度,得两天后。如果是坐船走更慢,最少得三天。 让各家首领各挑100人行动,便是要急行军,以最快速度杀到宝应城下。 淮扬两座府城都没什么兵马,下面县城更是没兵。 陆四老家盐城县就没有驻军,只有新兴场和西溪场两个巡检司。因此只要淮军能快速抵达宝应县城,破城根本没有问题。 随着陆四一声令下,淮军行动了,急行军这个概念陆四也只是草草说了下,他以为众人都知道怎么做,哪想落实下去后却成了一个“快”字。 结果便是包括风字营、新二营在内所有人都撒脚窝子往南边跑,起初跑得很快,把运河上的漕队一下甩得老远,没一会队伍就奔出去十几里,可随后队伍渐渐的就开始拉稀了。 越走越慢,有的人跑不动索性就不跑,往河堤边树下一坐,累得上气不喘下气。 本来还前后紧连的队伍也松散一塌糊涂,一些地段后面的人离前面的人怕有一里地。 这时候要是有支官军杀出来,那就是真正的棍打七寸了。 陆四能说什么,只能说无组织,无纪律,无训练,以及他太无知。 任重而道远。 要将淮军打造成强军,可不是仅凭前世军训的几个印象就能做到的。 为了防止队伍再拉稀下去,陆四只能下令在清江埔稍作休息,然后把营官和首领们召过来,告诉他们接下来正常行军。前后距离绝对不能超过半里,队官必须和其队行动,哨官也必须和其哨行动。 不如此调整的话,三千来人能拖成十几里长的队伍。 清江埔被乱军洗劫过,镇子里的居民不见踪影。 望着可以后苏州园林相媲美的一些大宅正在冒烟,陆四心中有所触动,尔后却是吩咐孙武进带一队人将镇子里没有烧毁的建筑,管他是民居还是大户的园林,统统焚毁。 他必须这么做,因为清江埔是淮右官军渡过运河直达淮安城的必经之地。 第八十八章 我们有大炮 宝应县名,为历朝历代最稀罕,因这县名乃是年号。 史载大唐肃宗年间,宝应县有“八宝”祥瑞进京,肃宗大喜,遂改年号为宝应元年,又将那宝应原名安宜改为宝应县名,沿袭至今。 只是,在扬州府所辖诸州县中,这宝应县却是个下等县,不归扬州府直辖,而归高邮州管。 现任知县钱哲祖籍山东登州,与那嘉靖年间的抗倭英雄戚继光算是同乡。其是崇祯八年的二甲进士,名次还很靠前。 吏部选官任官制度,二甲进士名次靠前者多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然钱哲却没被选为庶吉士,而是直接被吏部发到宝应这个下等县任知县。不出意外的话,钱哲终其一生能为一府之尊便算到头了,与那庶吉士能为大学士入主中枢是天壤之别。 原因在于钱哲有个座师叫温体仁。 如今距温体仁病死已过六年,温体仁的政敌周延儒也在四月因清军入关,假传捷报蒙骗皇帝,被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告发弹劾,皇帝大怒下诏勒令周延儒自尽并抄家。 只是,京中的风云变幻对于近乎被“发配”的钱知县命运毫无影响,他早已被遗忘在宝应这个下等县。 今年是钱哲上任的第七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宝应任上几年,因为有的人两年就会调地方,有的人十三年也不会挪窝。 既无人脉,家里又无钱财的钱哲只能认命,与大多数被“下放”的官员一样,他这知县也是没什么进取心,每日跟庙里撞钟和尚差不多,只求无事。 最近唯一的大事就是府里让征发民夫挑河的事,这种事钱哲肯定懒得自己办,下面的人去办就是。其它琐事也多由师爷宋公负责。 宋公就叫宋公。 这日冷得很,衙门打上午就没事,钱知县用过午饭便去书房画画。这几年他别的本事倒没有,于这书画上面却是领悟许多。画得也着实不错,宝应城中知县老爷画作十分抢手,士绅皆以能得县尊一画为荣。 因知道县尊作画时受不得惊扰,所以衙门里也是一片冷清,只不知哪来的乌鸦在房顶老是叫唤,搅得县尊好不烦恼。 师爷宋公叫两衙役去撵,拿石子去砸,可等衙役们前脚走,后脚那乌鸦又飞来,“呱呱”的叫得真是让人烦得很。 “罢了,” 钱知县没了作画的劲头,叫人泡了茶来靠窗坐下,静静想着事。 现在北方大乱,塘报虽然没断,上面刊发的消息却是越来越严重,种种迹象看起来似乎这大明朝真的要完蛋。 别的不说,就说四五月间他老家登州叫清军横扫,如入无人之境,那清军更是打到了北边的海州,单从这点来看,这大明朝怎么都像个王朝末年的样子。更休提闯贼已然成势,号新顺王,拥百万大军,俨然和大明朝分庭抗礼了。 到时候,万一北边的贼军打过来,他钱知县就得考虑是为大明朝殉节,还是改换门头了。 如何决择,真是艰难。 虽然怕死,虽然仕途不顺,但大明朝总是取了他为进士,给了他一县父母的差事,就这么降了贼人,实在是说不过去,也枉负圣贤教诲。 正发呆时,却听衙前有喧哗声传来,似有人在叫嚷什么。钱知县顿时不悦,在窗边叫人去看看何事。 …… 衙前那边,窝在门房里闲聊的几个衙差早被惊动,本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乡民来告状,正要喝斥却见那冲进来的竟是户房的林书办。再见这林书办竟是满身血污,像是受了伤,不由都是吃了一惊。 师爷宋公也赶了过来,先是乌鸦,后是刁民,这不是存心叫县尊不清净么! 结果也是与衙差们一样都叫林书办满身是血的样子惊住,失声道:“出什么事了,怎弄成这样?” 林书办却是顾不得跟宋公说,直急得嚷嚷:“快扶我去见县尊,出事了,出大事了!” “啊?” 宋公一惊,知道不好,赶紧扶着林书办去见县尊。 “县尊,不好了,出大事了!”一见到钱知县,林书办就喊了起来:“反了,都反了!” “什么反了?” 钱知县和扶着林书办的宋公都是一头雾水。 “是,是河工反了!” 林书办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将那运河工地民夫造反的事给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反了!” 钱知县吓得一惊而起,宋公也是一脸惊色。 林书办捂着胸口道:“三天,三天前的事!” 三天前的事,现在才来报? 钱知县只觉一阵头晕,失手将茶碗打碎在地,尔后指着林书办就骂了起来:“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来报!” “县尊,那河工造反事出突然,监河兵胡乱杀人,根本不问我等是何人,我能侥幸逃得性命回来报讯已是万难……” 林书办心中委屈,自己可是受了伤的,这一路你县太爷知道我吃了多大苦头么! 钱知县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怪林书办,忙问:“就你一人回来,江兵房呢?” “江兵房叫官兵杀了,” 一想到江兵房的脑袋就掉在自己躲的地方不远处,林书办的心就颤。 “死了?” 钱知县脑袋一片空白,险些站立不住,半晌才开口:“有多少河工造反,府里可曾调兵镇压?” “府里?” 林书办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当时那些造反的河工嚷着去打淮安城,监河兵敌不过他们散了,这会我估摸着府里怕也乱了,弄不好……怕是淮安城都叫河工给占了。” “这?……” 钱知县倒吸一口凉气,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宋公也震惊,却比幕主镇定许多,忙问林书办是宝应的河工反了,还是那去挑泥的河工都反了。 “具体多少河工反了,我也不知,但怕大半都反了……”林书办支撑不住,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桌子。 宋公见状,赶紧跟幕主道:“县尊,当务之急是赶紧向州里、府里报讯,另外马上关闭城门,防那造反的河工打进城来啊!” 叫宋师爷这么一提醒,钱知县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派人向高邮州府、高邮卫、扬州府十万火急报讯,同时叫人去将黄县丞、和郭典史叫来。 黄县丞和郭典史也是叫河工造反的消息惊得不轻,当下商议了下,由郭典史组织衙门人手立即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城。 同时,又请钱知县出面召集城中士绅大户,告知河工造反一事,让各家动员青壮守城,不出人就出钱,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把城给守住。黄县丞更提醒陆知县得派人往淮安方向打探,好晓得反贼动向,以便应对。 如此两日,宝应城中可以说是鸡飞狗跳,有士绅在得知河工造反后竟是摆出身份,逼得县衙的人放他们连夜出城往扬州府而去。 郭典史力主不可放人离去,否则若大户皆走,城内还有谁愿意出人出力守城。 黄县丞也认为县衙当强硬,使城中士绅百姓同心协力。钱知县一想也是,便以县尊强压那些想要出城逃难的士绅大户,如此才使城中没有出现大逃难的混乱。 第三日,正当宝应城中人人忐忑,不知河工反贼是否会来攻打县城时,城外却来了一人,径直叫门说他是来和城中谈判的。 守城的郭典史不敢开门,一边让人给县太爷报讯,一边叫人放绳子提吊篮将这人拽上城,再一看,郭典吏只觉眼瞎。 竟是个穿着女人花袄,脸上还涂有粉脂的壮汉。 那壮汉丝毫不理会城上众人看他的异样、困惑、鄙夷的目光,只两手往腰上一叉,喊了一声:“谁是县太爷?” 县太爷不在,没人理他。 壮汉也不在乎,自顾自的又喊道:“我呐淮军南路军前锋大将左潘安,奉我家陆首领之令来通知你们一声,我淮军已抵宝应城下,限你们半个时辰内开门,否则,这城中当官的,当吏的,有钱的,有功名的,嗯,都屠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听懂了没有?……不要想着不投降,没用的,我们有大炮!” 第八十九章 打的什么鸟炮 人,都是爱美的。 人,也不能因为别人的外在而有所轻慢。 宝应城外,陆四重新认识了让他几次产生要把此人沉河的花袄男左大柱子。 当陆四紧赶慢赶带领淮军赶到宝应城下时,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早已收到河工造反消息的宝应知县钱哲已然关闭城门,并动员城中百姓上城助守。这使得陆四奇袭计划落空。 望着城门紧闭的宝应城,陆四稍做沉吟,决定先派人入城劝降。 这个入城劝降的人一定要胆大的,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城里不会把这个劝降的人一刀砍了。 这可不是两国交兵,而是反贼和官府。 让陆四没想到的是,缠了他一路的花袄男左潘安竟主动站出来说他愿意进城劝降,但是陆四必须给他一个威风的名头。 最后,左潘安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淮军南路军先锋将的名头,这个名头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对此名头,陆四当时是沉默的,如果左潘安不幸被杀,陆四不介意启动“追授”程序。 其实,陆四真不想让左潘安去,因为他的外在实在是……基本上会让城里人以为淮军是草台班子的感觉。 这样对于劝降有负分作用。 然而,架不住左潘安一争再争,甚至最后还哭哭啼啼起来,忍无可忍的陆四,最终妥协了。 在松口答应的那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最好让城里人砍了,免得浪费麻袋。 “诸位,我左潘安去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花袄男昂首挺胸,浑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的样子不仅让陆四迷茫,也让一边的程霖、广远他们都为之侧目,纷纷反思他们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件花袄里面藏着的是一颗真正的、勇敢的男人之心。 在逐一与众人抱拳之后,左潘安走到陆四面前,轻声说了一句:“大兄弟,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记住我……我是沐阳的左大柱子。” 陆四肃然起敬,对自己先前的念头深感惭愧。 或许,人家左大柱子就是个单纯爱美,并且渴望得到同性赞美的人,绝不是他想象的让人总是浑身不得劲的那种。 所以,是他陆文宗草率了,也肤浅了。 狗眼看人低了。 宝应城中没有兵,这一点早从沈瞎子等宝应人口中证实了,陆四之所以让人去劝降,只是单纯的想减少淮军的伤亡。另外,兵法上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精绝处么。 然而,宝应城选择顽抗,他们没有杀掉跟戏子似的左潘安,而是放他回来给陆四带了一句话——“全城军民宁死不降贼!” 这下子陆四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命令淮军全部开到宝应城下,列成几个方阵,以此向城上展示淮军的“强大”。 果然,发现那个唱戏说的淮军真的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都慌了,钱知县等人面色也开始凝重起来。 郭典史已经动员再动员,黄县丞更是派人在城中宣扬淮军是河工反贼,入城后要屠城,到时鸡犬不留,男女老少一个不得活。 在他们的欺骗和恐吓下,城中百姓不得不组织青壮上城助守,使得城头可用人手添了一千多人。 “县尊不必担心,贼人虽众,但却是乌合之众,且缺乏克我城墙器械,只要我等上下齐心,贼人奈我不得必远遁。” 郭典吏虽也是头次遇上贼人攻城这事,惊慌之余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他认为贼人在城外摆出架势,目的就是恐吓城中。 陆四这边也没有下令立即攻城,他在等大炮。 宝应是县城,无论是城墙高度还是厚度都不及淮安府城,所以陆四想用那三门大炮轰上一轰,看看能不能把宝应的城墙直接炸塌掉。 下午的时候,漕队赶到了,新一营和漕工们费力的将大炮抬到了岸上,然后拖到宝应城下。 陆四也等的有些着急,炮一来便让炮队马上轰城。 十几个福建兵炮手忙七手八脚开始搬泥袋压实炮座,继而开始装填火药,往膛中塞入实心铁球,点火之后“轰”的一声,不但将附近的淮军吓了一跳,也让宝应城内的人也吓了一跳。 “贼人真有炮?” 师爷宋公面色疾变。 钱知县等人脸色也是极度难看,虽然远远看去贼人摆出来的大炮只有三门,但对宝应城而言,这三门大炮有很大的威胁,毕竟宝应城墙已有百年未修了。 “打的什么吊炮!” 沈瞎子见炮弹打出去后,城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气得骂了一句。 陆四沉得住气,他知道这是炮队的福建兵在试射。此时那十来个福建兵正对着城上比划,又有人半蹲朝炮膛上瞄来瞄去,不一会这帮人就重新调整了炮口。 一声令下,三门大炮同时向宝应城墙砸去。 结果,三发一发未中,全部越过城头以弧线掉入城中。 “什么破玩意,早知道这么没用,就不带来了,光搬运就累死人。”广远也是直摇头。 “再打不中,就把你们都砍了!” 程霖恶狠狠的威逼福建兵,他以为是这帮福建兵故意打不中。 福建兵们个个吓得脸发白,却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聚一起又比划起来。不一会,又是三发,两颗同样落空,一颗却“砰”的一声砸在了城垛上,把砖墙砸得稀巴烂。 这颗砸在城垛上的炮弹虽然没有给城上的人造成任何伤亡,但却极大的打击了他们的士气。那些被匆匆拉上城的青壮更是吓得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在城头上乱跑。 离被砸中城垛较近处的青壮只觉得城池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轰”的一声,又是一颗铁球落下。一面女墙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个捕快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细细看去,赫然发现,那名捕快的下肢不知到了何处,肠子滚落出来,被碎石压着,情景格外的可怖。 黄县丞躲在城垛后面,腿肚子终是哆嗦起来。 死人,永远是可怕的。 第九十章 进扬州,过大年 县丞怕的哆嗦,那百姓就更哆嗦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啊啊”的乱叫,跟失了魂似的双手拼命擦脸,原是那中炮毙命捕快的血溅了他一脸。 如果是猪血羊血,年轻人绝会不会如此抓狂,只因是人血。 边上几个青壮抱头蹲在墙角,生生的把头硬抵着冰令的城砖,唯恐一扭头就看到那具没了下半身的尸体,以及那些肚中流出的脏器。其中一个更是不住的往外吐着,不停的吐,干呕,最后嘴里出来的都泛绿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胃子还是翻腾,好像突然间缩小了一大半,又难受又疼。 师爷宋公离得不远,先是瞧着黄县丞怎么瘫坐在地一动不动还有些奇怪,等看到黄县丞旁边那捕快模样,心也跟被用剪刀刺了般一下揪了起来,尔后扭头就往城下跑。 “都趴下,都趴下!” 郭典史平日管着县里缉捕事,虽不入流也是吏部铨选的“命官”,加之与其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所以论起胆识来比钱知县和黄县丞这两个单纯的“儒官”要强,眼见贼人炮子能打到城墙上,守城的又胡乱跑,急得扯嗓子直喊。 看到面前县牢狱卒小陆跟痴子一样直往前奔,郭典史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拽住然后将人按倒在地,“叭叭”就是两耳光。 “跑什么,我喊的没听见吗!”郭典史凶起来的样子也吓人。 小陆被吓着了,喃喃道:“四爷,我……” 典史在县中位居第四把交椅,所以百姓又有叫“捕廉老爷”的,或直接喊“司爷”,久而久之便成了“四爷”。 “给我老实呆着,等会贼人要是攀城,给我拿刀朝他们手剁!” 郭典史拿起小陆手中的腰刀塞在了他手中。起身见城上那帮征召的青壮还是在乱跑,当真是急火攻心,嗓子都喊哑了却顾不得喘口气。 他清楚,要是压不住城上的人,贼人一旦攻城攀上来,那他们这些当官的就得全完蛋。 贼人使者可是说的明白,不投降破城后当官者屠,当吏者屠,有功名者屠,有钱者屠啊! “县尊在哪,县尊在哪!” 郭典史在城上东头奔到西头,好不容易把人群约束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钱知县。 …… “他娘的,这几炮打得好,打得妙,早应这么打了!” 宝应沈瞎子一边捂耳朵,一边咧嘴直笑。刚才连续打了几次炮,震得他耳膜子都嗡嗡的,但就是带劲! “就用这准劲狠生打,叫城上狗娘养的都不敢动弹!” 程霖头一次对福建兵们感到满意,也终是晓得陆文宗为什么一定要把淮安西城那三门炮带着了。 可惜,就三门,要是有三十门,三百门多好! 炮多了,攻城也好,野战也好,几百门炮呼拉一下开火,还不炸得敌人鬼哭狼嚎! 不远处的陆四可不知道新兴场卖油郎竟然萌生了“大炮兵主义”的后现代理念,他现在比较关心靠这三门炮到底能不能砸塌宝应城墙。 之所以是“砸”而不是炸,便是因为淮军这三门炮用的实心铁弹缘故。 “打得好!” 眼见自家大炮声势正威,打得城上守军都不敢探头,隐约还能听见哭喊声,淮军上下自然响起震天欢呼声。 “老爷,这大炮还挺有用,等打下扬州城我再去弄几门来!” 广远这孩子也是忍不住赞叹,刚才那一炮炸掉的城砖,叫他拿锤子砸半月都未必砸得掉。 “陆兄弟,要是炮子能把城墙轰塌,给这帮福建兵记大功!”谢金生的新一营主力留在运河监督漕队,他只带了旗牌兵过来观战。 城墙到底叫炮子打成什么样,淮军上下其实看不清,陆四倒想弄个千里镜,可那玩意搜遍整个淮安城都找不到。 据孙武进说,明军中能配千里镜的,至少得副将以上,监河军的参将吴高就没有。 “大兄弟,等会要是破了城,是真的要把当官的和有钱的都杀了吗?” 左潘安奇迹般的换了件棉袄,不是花的,而是大红的,穿在身上更加亮瞎陆四的眼睛。 若不是念在这家伙敢进城劝降,并且在众家头领中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始终团结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周围,并为众人做出积极表率,陆四断然是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的。 因为,他一旦接了话茬,这左大柱子就跟捡到宝似的要缠他几十句,让人烦不胜烦。 陆四沉思了一会,淡淡道:“咱们是造反,造反还有不算数的?” “噢,那就都杀了,谁叫他们不听大兄弟的。” 左潘安理解透彻,且深以为然。正想问大兄弟他刚换的红袄和花袄比哪个更好看时,耳畔突然沉寂了下来。 “炮昨停了?” 左潘安纳闷的朝炮队看去。 陆四也奇怪,示意孙武进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边程霖已经跑到炮队问了,为首的那个福建兵炮手小声说他们带来的药子全打光了。 程霖一听气得暴跳如雷,拽住那个为首的福建兵便骂道:“咱们带了那么多药子来,怎么会全打光了呢!” 跑过来的宝应沈瞎子一听没药子了,也是又气又恼,这么多弟兄就指着大炮发威把城墙轰塌,这节骨眼你告诉老子没药子了! 越想越气的沈瞎子竟是把手中从官兵抢来的刀架在了那福建兵脖子上,恶狠狠道:“定是你们这帮狗官兵不想帮咱们破城,故意把药子弄没了!” 那福建兵吓得面无血色,其他福建兵也骇得呆着在那不敢说话。 “好汉饶命,小的们哪敢把药子弄没,是真的没多少药子。好汉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看……” 那福建兵朝几个空荡荡的箱子一指,里面原先都是装满药子和铁弹,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 “他娘的!” 沈瞎子一脚将那福建兵踢倒在地,朝城上看看,又朝不能打的大炮看看,突然把心一横,朝不远处正朝这边看的陆四喊了一声:“陆头领,炮打不得了,就让我们弟兄们上吧,早点拿下这县城,大伙可指着进扬州过大年呢!” “沈瞎子,怎么上?”大红男左潘安嘿了一声。 “能怎么上,便当是个娘们,强上呗!” 沈瞎子说话间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吊大个城,咱八百人还拿不下怎的!” 第九十一章 干了?干了! “大伙都是自愿南下打扬州城的,打仗肯定会死人,不死人打的吊仗?行了,多余的话我沈瞎子就不说了,就讲一句!” 沈瞎子一指身后的宝应城墙,“怎么说呢,就是头可断,血可流,但绝不能叫陆头领和其他弟兄们瞧不起咱们!” 话音刚落,大红袄左潘安就唱和了一声:“有孬种的现在就出来,省得等会到了城下哭爹喊娘活丢丑的!” “沈瞎子这话在理,人怂叫人欺,咱们这些人是后入的淮安城,要说实话,人先加入淮军的是亲娘养的,我们这帮人属后娘养的。要想当亲娘养的,咱们后娘养的就得拼命。 打宝应也好,打高邮也好,打扬州城也好,咱们都得提脑袋上,要不然光看着人家拼命,咱们就跟着凑个热闹?人家吃香喝辣,我们在边上干看?” 说话的是富安陈大江,此人早年在西溪巡检司干过几年杂兵,算是淮军中除陆四和降兵外唯一一个晓得点当兵是昨回事的人。 “道理大伙都知道,你们就别废话了,是骡子是马,等会城下见真章!” “那就咱们这帮人先比一下,看谁先上城!” “……” 其余几个头领陆续表态,道理就那么回事,想要真正融入这支淮军的南路军,叫那个年轻的陆头领看重他们,这会就得表现表现。 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动。 这帮人能被各家头领从队伍中选出来,就已经说明问题。现在欠缺的不过是组织和训练而矣。 陆四在边上低声问程霖:“这沈大富之前干什么的?” “好像是扶重抬棺的,有一把力气。”程霖顿了顿,又补了句,“跟夏兄弟在乡差不多吧。” “噢。” 陆四点了点头,他以为沈瞎子在家是干杀猪买卖,不然哪来一身杀气的,没想和夏大军一样都是给人抬棺的。抬棺在淮扬这片又叫“扶重”,没有力气干不了这活。 “陆兄弟,这帮人能成?还是我带风字营主攻,叫他们助攻吧。” 沈瞎子那帮人没怎么跟官军打过,更是头回攻城,程霖有些怀疑他们拿不下。别看是吊大的城,可怎么也是座县城,哪这么轻松就能叫攻下。 他风字营大半人都是全程跟官军干过,队官哨官也有不少人跟陆四夺过淮安城,论战斗力肯定要比沈瞎子他们强。为防万一,程霖还是建议由他来主攻,争取一鼓作气拿下这吊大的城。 陆四也不敢犯险,沈瞎子他们要是攻不下,损失的不仅是他们的人,也会连带着打击淮军士气,更叫城内壮了胆气。这回,他总不能再让人装什么南都三大营吧。 犹豫再三,便准备叫来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与他们委婉说,不想沈瞎子他们却找了过来跟陆四提了个要求,就是给他们弄些酒来。 “你们要酒干什么?”陆广远好奇的问了句。 程霖和谢金生他们也是奇怪。 “这位小兄弟不要问那么多,我听说船上有酒,就不知陆头领舍得不舍得?” 沈瞎子说话大大咧咧的,还真跟同行夏大军差不多。 漕队有几条船的确装了不少酒,都是陆四在淮安城中搜集的,目的不是用来喝,而是备着给伤员消毒用的。 “大兄弟,你不会这么抠吧?我们可是要给你卖命的。”左潘安狐疑的望着他眼中的大兄弟,要是对方真有什么为难,那会让他很失望的。 陆四笑了笑,转身吩咐谢金生:“谢兄弟,你派人去取一百坛酒来。” 谢金生点了点头便过去安排此事。 “多谢陆头领!” 富安陈大江并不似左潘安那般对陆四有近乎盲目的“崇拜”,可能与陆四太年轻有关。 运河离得不远,谢金生的人很快就将一百坛酒运了过来,还不忘从船上拿了几百只大碗来。 “开了吧!” 沈瞎子跟自己手下的人喊了声,立时有人过来将那些酒坛上的封泥扒了,坛口打开那刻,立时酒香味四溢。 “分碗!” “倒酒!” 几个头领相互配合得很有默契,根本不需陆四这边安排。 “大伙都有了吧!”陈大江喊了一声。 “有了!” 八百人齐致呼了一声,远处宝应城上刚刚被郭典史从城下劝上城的钱知县听了又是本能的一颤,然后趴城垛上朝淮军这边小心翼翼的看,见一帮人端着个大碗在那,不由诧异这是做什么。 沈瞎子等头领们聚一起低语几句后,就由沈瞎子出面将酒碗端起,朝人群喝了一声:“弟兄们,请酒!” 又喝:“请了这碗酒,是生还是死,就全他娘的看个人运气,没啥后悔药了!” “哪来的废话,干了就是!” 人群中一个穿灰袄的汉子不等前面的沈瞎子发话,就把手中大碗酒一饮而尽。 “干了!” 众人也是如牛饮水般将大碗酒喝得干净,碗朝地上一扔,齐致看向宝应城墙。 陆四知道这帮人要酒做什么了,要说好听点就是上阵酒,说难听点就是壮胆。 同时也意识到沈瞎子他们真是想独自拿下宝应城,好在他这陆头领面前有个表现,不做后娘养的。 此时,根本容不得陆四阻止。 索性,陆四也豁出去,让程霖将准备好的云梯交给沈瞎子他们。 “那就不等了?” 沈瞎子朝其余几个头领看了眼。 “干吧。” 陈大江将大刀拔了出来。 “慢着!”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左潘安将自己身上的大红袄脱了下来,然后又将里面的上衣全脱了,赤着上身,单手持刀,胸口满是黑毛,在寒风中一起一伏。 “趁着酒劲,暖和,干他们个吊!” 左潘安拍了拍肚皮,朝城上呸了一口。 “干了!” 先是左潘安自己那一百人把上衣脱个精光,继而是其余各队人也脱了个精光。 寒风中,八百赤条大汉,气势汹汹。 “杀!” 沈瞎子大刀朝天一指,后面人群立时轰的一声:“杀!” 凶悍异常,竟没一人有半点怯惧的。 好酒! 陆四觉着味道不对,眼前这场景很像他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中,反动派的军队就是喝了酒之后脱光上衣,提着大刀片向革命队伍扑去。 明明意识不对,陆四却抬步向前朝攻城的八百赤条汉子们喝了一声:“先下城者,除平民,皆可抢!” 第九十二章 破城 望着那八百赤条大汉扛着云梯,顶着铁锅在严寒中无所畏惧扑向宝应城墙,广远那孩子既是佩服这些人,同时又为城中即将到来的一幕感到不忍。 除平民,皆可抢。 老叔六字命令一下,一旦破城,城中必死人无数。 广远最近不断接受老叔给他灌输的理念,但当这些理念转变为严酷的事实后,这孩子的内心依然纠结。 陆四就是知道这孩子本性善良,所以一次次耐心的教导于他。 指着那些正在攻城的八百汉子,陆四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我叔侄也好,他们这些人也好,大伙本是老老实实种地的,怎么就一下成了淮军,要杀人,要攻城掠地呢?” 广远想也没想便脱口道:“官兵逼的。” “不错,是官兵逼的。大伙本心从来没想过造反,可既然官兵把咱们逼反了,逼得咱们抱了团成了淮军,那咱们就只有铁了心的干到底。不止咱们叔侄俩要拼命,大伙都要拼命,但咱们拼命咱们自己知道为什么要拼,而有的人就要拿足够的好处让他们去拼命。” 说到这,陆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侄子:“要不然人家一开始可能跟咱们一样也不怕死、听咱们的,一次可以,两次,三次呢?……咱们淮军就打这一仗?将来的路还很长,我们还有好多仗要打,要死好多人,怎么才能让淮军上下一次次听咱们的去拼命?夸几句,赞一声好汉子?” 广远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他真不太懂。 “要有好处。” 陆四朝竖耳偷听自己说话的孙武进瞥了一眼,吓得对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正凝神看那帮光身子的家伙们攻城。 “没有好处给人家,谁跟咱们干?老爷我可不想哪一天一觉醒来,我们淮军散了个干净,就剩你我叔侄。” 说话间,陆四也朝城墙投去了视线,沈瞎子他们已经带队抵近距城墙不到百丈距离。 宝应城内没有驻军,谈不上有什么守城武器,那些捕快衙差连弓弩都没有。 弓弩和铠甲这些是明朝严禁地方私藏的,因此城内能够使用的防守武器近乎为零,顶多就是弄些砖头、长棍抵御。长刀估计没有,最多就是捕快的腰刀。 故而,陆四没有让风字营将在淮安缴获的挨牌(盾牌)匀一些给沈瞎子他们,就给了他们一百口铁锅。 抵挡砖块,铁锅可比挨牌强得多。 城上在发现淮军攻城后显得很惊慌,铜锣乱敲,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从垛口朝外面望。 “好处?” 广远似懂非懂。 “人活世上,无欲无求者绝无仅有,大凡是人都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个从前一无所有,食不果腹的人在知道勇敢卖命之后,就可以得到女人、房子、粮食、牲畜、土地、金银、地位等等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你说他是否愿意放手一搏?” 陆四说这话时,攻城队伍中头领们已经将刀挥起,那个左潘安更是用刀把子在铁锅上猛敲,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想压过城头的铜锣声。 “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广远难得的想到了句陆四觉得很有文化的句子来。 陆四点了点头:“不止宝应一处,进了扬州我们也要如此做,要保证跟着我们的人都有好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听着跟土匪似的,但你要知道,这个法子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也是最能让我淮军上下同心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改变自身的命运,改变时代的车轮……” 陆四突然闭口不语。 “嗯?” 广远被老叔最后的那句话搞得一头雾水,什么是时代的车轮? 老叔望着宝应城的样子,很有点高深莫测。 陆四不是高深莫测,他只是不能将几个月后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侄子。 淮军必须马上壮大,否则中华大地必将遍地腥膻! 壮大的办法也简单——让手下的人愿意跟你走,愿意跟你干。 大明将亡,鞑虏将至,陆四要快,淮军也要快! 快得让人无法喘息,快得让人根本没有任何考虑的机会,快刀斩乱麻。 若不奋力一搏,他上冈陆文宗何以对得住身体中所流淌之血液! 机会,陆四给过,可城里没有给他机会。 那就只有攻城,只有说话算话,哪怕会死很多人。 如果这样做违了天和,上天会惩罚,陆四但请上天罚他一人,而怜他及这中华大地将为亡国之奴的汉人之心。 上苍,到底有没有? 陆四抬头看天,他真不知道,自他来到这个时代的那刻,他敬鬼神,但绝不畏鬼神。 “攀城了!” 孙武进激动的喊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陆四猛的睁开双目,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便让这宝应城中的士绅富户之血向淮扬大地、向大江南北宣告他陆文宗的崛起! 是螳螂挡车,还是力挽狂澜; 是逆势而为,还是顺天应人; 就全他娘逼的干了再说吧! …… “快扔砖块,快啊!” 宝应城上,郭典史的嗓子真的哑了,以致他的声音根本发不出。还好,他这个“四爷”能起带头作用,为了不让贼人顺利从云梯上攀上来,他将一块块青砖往下面砸去。 可下面除了传来砖块砸锅的清脆声,跟蚂蚁附城一般的贼人却是丝毫没有畏惧,反而一个个将铁锅顶在头上,一手攀梯,一手执刀的往上涌。 “拿刀砍,拿刀砍啊!” 望着从上百架云梯攀登而上的贼人,望着那些头都不敢露只晓得把砖块往下扔的青壮们,郭典史绝望了。 他虽是管一县缉捕事,但他实际是个“儒士”,他根本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打过仗。 他试图拿刀将一个头顶铁锅的贼人砍下去,但却没有准头,一刀砍在铁锅上,等他回刀再砍时,那个贼人已经从垛口上翻了下来,翻下同时头顶的那口铁锅“咣当”掉在地上。 “先登城者,沭阳左潘安!” 赤着上身,满是胸毛的左潘安其实也没杀过人,但他的样子很吓人,那么炸呼一句,竟将周围七八个青壮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好打的?” 程霖望着已经涌上城的攻城队伍,嘴撇了撇,然后抬手下令:“风字营,进城!” 第九十三章 扬州,绝不可重演 陆四也有些“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宝应城内根本没有多少反抗的力量,但夺城如此轻松也是远出他意料。 他都已经做好起码上百人在攀登云梯过程中坠落的思想准备,然而,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有赤条汉子“啊”的一声跟断线风筝般坠落。 架梯、上梯、爬梯、翻墙…… 夺城的过程就是如此轻松简单,甚至还有些可笑。没有任何你死我活的搏斗,也没有哀号惊叫声,激烈程度甚至都比不上乡村的宗族械斗。 守城一方的表现真的是太让陆四无语了,除了刚开始的时候躲在城垛后往下面丢丢石块,就几乎没有任何作为。 如果说有,就是陆四隐约看见有一个人用手中的长棍试图去推倒架在城上的云梯,但推了几次没有推动后,那个人将长棍直接扔了下来,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了。 守城一方的表现可笑至极,攻城一方除了表现出来的勇气值得肯定,其余方面同样可笑至极。 陆四相当无语。 那些已经攀上城的赤条汉子们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觉得爬上城墙就大事已定,一个个在那兴奋的大喊大叫,根本不去追赶驱逐附近的“敌人”,反而聚在一起趴在城垛上朝下面的人鬼叫乱喊,也不知道喊的啥玩意。 守城一方竟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进行反攻,反而一哄而散,也是让人大跌眼界的很。 陆四不由感慨,难怪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初期都能迅速取得“赫赫”战果,因为在初期,他们的敌人比他们更弱小。 只要人数上形成压制,没有驻军的县城于起义军而言,几乎都是不设防的。 真的是胆大,就能上。 …… 第一个光身子“贼人”翻上城后,城墙上就彻底混成一团了,郭典史虽竭力想组织反抗,把“贼人”们赶下去,可那些衙差和乡民青壮都叫赤条条上城的“贼人”吓坏了,根本不敢抵抗。 再说也实在是没法抵抗,“贼人”拿的是刀,他们拿的是什么? 更何况听说贼人破城之后只杀官绅和大户,那关他们这些人什么事? “贼人进城了,贼人进城了!” 一大帮子青壮将县衙发给他们的木棍丢弃在城上,头也不回的往城下跑,一边跑一边叫喊。 有脑子不灵光的跟无头苍蝇在城中乱跑,灵光的直接拔腿回家,有那心大的更是衣服一脱被子一蒙,天塌下来也跟他无关。 宝应失守,真正定局。 巡检司杂兵出身的富安陈大江上城后,将一帮酒劲上头正在吹牛逼的家伙骂了一通,然后赶紧带人下城将城门打开。 早等得不耐烦的程霖立时带着他的风字营鱼贯进城,有过夺取淮安城经验的风字营入城之后就立时分兵控制全城。 整个破城之战耗时半个时辰,死伤个位数。 守城一方死一人,伤一人。 死者是被炮弹砸塌城墙压断身子的捕快,伤者是下城逃跑时失脚滚落的。 淮军方面死一人,伤两人。 死者是叫一块砖头击中额头当场毙命,伤者却是被自家上城同伴脑袋上掉落的铁锅砸到,属“误伤”。 那铁锅可没东西固定,顶在头上如果动作剧烈肯定会左右偏晃,稍不留神掉落自然会砸到下面的人。 淮安府城那边有推官金某纵身一跃舍身成仕,有知府吴某为国捐躯,宝应县城这边却是无一官吏为大明死节。 哪怕是力主抵抗“四爷”郭典史在陷入穷途末路之后,也没有拔刀抹脖子,而是一个人靠在城墙下的角落,绝望的看着在一面“淮”字军旗下向城中扑去的“贼兵”们。 郭典史最后被几个喝上头的“醉鬼”发现了,这几个家伙见到穿着官服的郭典史,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将此人生擒去领赏,而是冲上前将郭典史身上洗劫一空,拿着那几颗碎银子晃悠悠的到处找酒铺。造反夺城这等平生从未干过的大事,值得他们找个地方再吹一阵。 这个事实也证明,淮安的酒,好,上头。 黄县丞一直没动,被人架起来拖到城下献给陆头领时,这位黄县丞就好像中风一般,一动不动,目光看着像是痴呆。 “官?” 陆四看了眼就摆了摆手,孙武进二话不说拔刀就给了吓傻的黄县丞一刀。 钱知县及时听取了师爷宋公的建议,那就是趁贼人还没找到他们赶紧乔装混为百姓藏于城中某处,待风波过后贼人松懈再悄悄出城。 然而让钱知县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和宋师爷刚刚乔装好就被几位衙役给抱住了,然后几个衙役合作将知县老爷绑了出去,对着正开过来的一支贼人队伍大叫:“好汉,我们绑了知县!” 钱知县被行刑前有过后悔,不应该听郭典史的,说什么全城军民宁死不降的鬼话。 他哀求过饶命,可没人再给他机会。他认命了,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唯一的遗憾是一帮贼人竟将他历年书画作品不当一回事直接点火烧了。 城中大乱,有了陆四亲口下的命令,“醉鬼”们开始全城洗劫起来。 当然,目标是被允许的那些人。 风字营控制住全城,谁家有功名,谁家是大户,哪些人出资出人支持县衙守城,这些想要核实并不费事。 同那淮安城张士元家一样,入夜后的宝应城中同样伏尸上千,有满门被杀,有只剩妇孺的。 这也不得以为之,除了以此刺激淮军上下跟自己走,敢于拼命,杀光官绅和城中大户也有利于淮军战线的稳定。 否则,留下这些人,淮军主力前脚一走,后脚恐怕就是立马翻天。 李自成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成功夺取宝应城也极大鼓舞了南路军的士气,虽然这个士气是建立在宝应城其实“不设防”的前提上,但依旧是淮军真正靠强攻夺取的第一座城池。 宝应就在扬州和淮安的必经之地,对于两地联系有极其重要意义,其境内的射阳湖四通八达,既通扬州,又通盐城,更通淮安,在淮扬这片水乡纵横地区具有极其重要的军事价值。 控制住射阳湖,可以确保淮军运输线的畅通,日后若漕队升级为水军,也能配合陆军作战,如当年南宋韩世忠抗金一般,那么陆四肯定不能放弃宝应城,于是他决定留下一支人马镇守此地,并在射阳湖着手筹备淮军的水军。 如果历史无法改变,淮军始终慢了一步,未来,淮军必将与清军决战于淮扬之地。 扬州,绝不可重演。 第九十四章 侄死叔再死 一夜的“洗劫”没有秩序,又有秩序。 随着宝应城内的官、吏、功名者、富户的逐一被杀,明朝在宝应县城的统治完全宣告瓦解。如果淮军至此撤走,宝应城就将陷入“无政府”状态,因为城中的里正也基本被杀。 “封刀”的命令是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已有约六百多具尸首被用马车拉到城外。 其中能称为官者就四人,其余吏者十数人,富户24家,有功名者13人,当中包括去年刚刚考中秀才的某位学子,其余尽皆这些人的男性亲属。 陆四说话绝对算话,他也绝不能食言,哪怕知道有些秀才也被杀了,以及那些必然存在的冤死者。 宝应城上新插的“淮”字大旗在寒风中“呼拉”刮着,大旗不远处有一片血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碎砖。 淮字大旗向城中居民宣告朝廷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这座淮扬不起眼的小城现在已经姓了淮,姓了陆。 陆四带着侄子广远在黎明的时候就巡视了全城,宝应很小,叔侄俩在整个县城走了一圈,都没用到半个时辰。城中居民不到四万人,黄册上全县却有丁口三十余万。 百姓喜外不喜城,便是因这宝应乃至整个淮扬地区为“鱼米之乡”的缘故。 “鱼米之乡”的最大好处,就是哪怕官府的苛捐杂税再多,百姓都不会饿死,因为那一条条河流里面有数不尽的鱼虾和水生食物。 如这宝应最出名的莲藕。 “这座城是我们夺取的第二座城,却是我们真正控制的第一座城。怎么才能让这座城完全属于我们淮军,使得城中的百姓都听咱们淮军的话?”宝应城墙上,远眺运河的陆四给侄子出了个考题。 “我们有刀,他们没有,嗯,” 广远想了想,又道:“老爷你又下令杀光那些官绅士户,我们现在说什么他们都要听了。” 广远总算是在老叔的不断教诲下,领悟了一点“造反”精神,而不是简单的拼命精神。 陆四微微点头,消灭在百姓头上的阶层是造反的第一要素。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 “杀光官绅有钱人,光靠着咱们有刀,百姓就能听咱们的?当初运河工地官兵不同样有刀,为何我们敢于反抗?”陆四继续出题。 “这个?” 广远回答说不反抗就没法活下去,并说因为那时淮军有老叔这个领头人。 “真要还有人不服咱们,那就杀掉他,这样其余人也会听咱们话了。” 陆四问那为何有刀的要逼反百姓呢? “嗯?” 广远脑子有些乱,半晌才想起在淮安城吃早饭时老叔曾对他说的话,忙道:“因为现在是乱世。” “乱世也好,太平也好,要叫百姓听咱们的话,绝不能单单用刀,还要用脑。我们淮军不是那些畜生官兵,我们就是官兵屠刀的受害者,所以我们绝不能成为加害者。只有让百姓不挨饿受冻,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就不会反咱们,明白吗?不然你杀掉一个领头的,还有别的领头的,天天有人反抗咱们,咱们又如何在这里立足?” 说完,陆四的视线从运河收回,凝神看着侄子,“我要你留在宝应,替老爷我守住这座城。” “啊?我留在这里!” 广远惊住,他可是想都没想过老叔竟然要和他分开。 “你留下来!” 陆四拍了拍侄子的肩膀,沉声道:“你是我侄子,我们一起长大,这座宝应城对于我们淮军十分重要,只有你留下来,你老爷我才放心。” 广远听的有点发懵。 “这对你是一次考验,对我们淮军也是一次考试,怎么才能让城中的居民全力支持我们,你回头给我好生想……不过你要给我记住一点,如果不能得到城内人心,光靠我们淮军是守不住的。” 留侄子广远镇守宝应,是陆四沉思之后的结果。这座城地理和军事意义太过重大,他实在不放心让别人留下来。 除了广远的新二营随他一同驻守宝应城,陆四还给侄子配了一个助手,就是那天在漕院和李士元部叛军厮杀时救了他一命的李思。 李思是山东人,和大部分当兵的大字不识一个不同,这个李思小时候读过四年私塾,其家还是当地的小地主。 崇祯四年孔有德兵变时李思一家被叛军所杀就逃出他一人,后来流落河南以行乞为生,农民军席卷河南时其被从关外过来的左部掳为夫役,不知换了多少上官,最后在千总任万年手下当了个小队长。 任万年被杀后,李思跟着其他败兵向淮军投降。孙武进知他识字,所以在淮军编旗牌队时偷偷将李思招入,没想在漕院一战时竟救了淮军创始人陆文宗。 陆四也是重情义之人,李思救他一命自予以回报,故升他为队官。一路看下来,发现李思这人还算可用,且识字断文,是个比较合适的副手人选,便调他辅佐侄子。 广远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识字。治理一座县城,不识字可不行。 李思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教广远识字,不求什么秀才水平,但求能看懂书信。 陆四只在宝应城停留了两天便出发向南边的高邮进军,破高邮之后就是扬州城了。 如果高邮那边一切顺利,小年之前绝对能抵达扬州。 “老爷,” 在城门送老叔出发时,广远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 陆四以为侄子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所以有些不舍。 广远欲言又止。 “害怕?”陆四握了握侄子的手。 广远忙摇头:“我不害怕!” “那?” 陆四疑惑的看着侄子。 广远吞吞吐吐,终道:“老爷,我要是守不住怎么办?” 陆四沉默片刻,平静说道:“那你先死,我和你爷随后再死。” “噢。” 广远点了点头,将双拳紧握,重重对老叔道:“老爷,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守住这里,哪怕死……我这个侄子也先死!” 第九十五章 老子还没下令呢! 侄死叔再死,叔死侄再死,侄死叔死,于这崇祯十六年的腊月寒冬,没有温情,没有暖意,不是誓言,只是亡命徒的心声。 运河畔敲响铜锣那刻,陆四叔侄就已经踏上死亡之路。 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这条死亡之路苦苦求活而矣,没有人知道谁能最终踏过这条死亡之路。 陆四更没有时间再手把手的教广远,他必须让广远自己成长。 宝应是磨刀石,也是试金石。 虽然尚不清楚现在有多少明军正向淮安扑来,但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有明军出现在宝应城下。 守住宝应,给扬州的老叔争取时间,是广远这个侄子应尽的本份。 不是阴谋,不是牺牲,不是放弃,而是决心。 崇祯十六年的腊月也真是冷得出奇,还有十几天就春节了,淮扬大地却看不到半点气温回升的预兆,反而越发寒冷。 冷到南进的淮军将士们哪怕都有一身棉袄穿,但若是长时间停留在户外不动,脚丫子便如被挑了筋似的没有任何知觉,手指头也一点也合不上。 即便陆四为了防止冻伤在淮安和宝应搜集了大量猪油,也无法阻止过半将士手脚生冻疮。 站在运河边望着眼前已经冻得很厚的运河,陆四更是眉头深皱,为了取暖,他不时将双手塞进自己脖子,用身体的温暖化开好像冻僵的手。不然,他那双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双手就跟不属于他似的。 “冰结得实在太厚,宋庆说上次漕院专门安排船只人手破冰还是正德年间,距今上百年了。” 负责漕队的谢金生看着结冻的运河也是苦恼,谁知道老天爷昨天夜里陡降温,一下把本来只结了薄冰的运河冻得如此结实,使得缺少破冰船只的漕船都被冰封在宝应和高邮交界的界首镇一带。 离此不远有名的高邮湖、射阳湖也是被冰全封。 “陆将军,这次冰灾来得突然,前所未有,真是百年一遇,卑职实在是没有办法……” 被俘并被强迫为淮军组织漕队的原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心头实在害怕,他担心淮军年轻的首领会将漕船无法南下的怒火发到他身上。 天地良心,他宋庆真的是尽力了,发现运河冰冻严重后,他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监管他的谢营官,组织漕工开始破冰。 冰层太厚,漕船太多,又哪里能快得了。常常前头刚破开,后头的船跟上来后又结上了冻。 除了运河外,附近的大小支系河流也全部冻得严实,一些地方甚至直接可以车马过河。 “不是百年一遇,是千年一遇。” 陆四将塞在脖子里的双手拿出,重新戴上手套,随手捡了一块砖头狠狠朝河面砸去,砖块发出闷声,冰面除了一点好像夏天冰淇淋的细小碎冰,丝毫没有任何裂缝。 陆四又直接走到冰面上狠狠跺了几脚,甚至大跳了几下,冰面多了几条不规则的裂纹,但依旧没有破裂开。 回到岸上的陆四有些失神,呆呆的站在一棵仍有绿色的柳树下。 陆爷这是怎么了? 孙武进瞧着奇怪,可不敢上前问。 陆四很烦,运河的冰面让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当年金军攻打宁远时,明朝用于囤积军粮的觉华岛附近海面一夜结冰,使得没有舟船的清军踏冰破岛,数千军民伏尸觉华岛。 如果明年、后年比今年更冷,那是不是说到时候水道纵横对于南下清军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甚至起不到迟滞的效果? 答案,是未知的。 陆四有心组建淮军的水军,以利用淮扬之地密集河道阻击南下清军,就跟当年的韩世忠一样,但如果清军选择严冬南下,淮军的水军只怕最大的敌人不是清军,而是冰。 眼前被困阻在运河上的漕队就是最好的说明。 多铎是什么时候南下的? 陆四有些不记得,只记得这位刽子手是两次南下,第一次走到半道被大顺军的怀庆之役惊动,回师北方增援。第二次直抵扬州,时间是几月,他不记得了。 人算不如天算。 陆四摇了摇头,忽的自嘲一笑,扬州城还没拿下,他倒先考虑起后年的事来了。 那种事事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也不是陆四想要的。他振奋起精神,提醒自己只有快,才能将战争的主动权从敌人手中夺过来。 至少,要由他陆文宗决定什么时候打,在哪里打! “先装几船粮食上车,漕队这边继续破冰!” 留下这句话后,陆四带着旗牌队、风字营和那曾在宝应城下上演极其“反动”的一幕的八百汉子继续踏上了南征之路。 走时,陆四给谢金生留了一句话:“有敢跑的,不管什么原因,一律处死。” …… 高邮有驻军,洪武年明朝便设高邮卫于高邮湖西,当年这是直属南直隶的十二卫之一,也是明朝开国之初防守江淮的重要卫所,所驻皆精兵强将。 然而现在,高邮卫的士卒都是围绕高邮湖种地的农夫,以及湖上打鱼的渔民,全卫可用之兵不过数百。 就这可怜的数百兵也多是各所千户、百户甚至总旗的私兵。说好点是家丁,说难听点是看门护院的打手。 两百多年国运的明朝至今,可用之兵已屈指可数。 也正因为自太祖、成祖之后历代皇帝失去对军队的掌控,导致文官体系坐大,军队无法压制地方,才出现如今卫所这一开国之初所创军制几成摆设的荒唐一幕。 当然,卫所的糜烂也与明太祖希望军队自食其力,不给百姓添麻烦有关。这个想法是好的,军队自己种地,自己解决吃喝问题,百姓那边自然不必再承担军队的开支。可时间久了,没有仗打的话,军队就光会种地,不知道怎么当兵了。 现任高邮卫指挥王洪是钦与世袭之职,其祖上王文端麻城县人,正统年间没于土木堡,天顺年间朝廷追赠。 在出任高邮卫指挥之前,王洪是湖广都司清浪卫正千户,曾参加平播之役,虽只是在后期前往增援,但也算是经过战阵之人。崇祯九年因功调任高邮卫。 湖广那边卫所因为常常需要威摄镇压周边土司,所以虽然也烂,但多少还保持了点战斗力,因此王洪到高邮上任之后以为此地更加富庶,卫所想必要比湖广那边强悍些。 哪知道,整个高邮卫还不及湖广那边一个千户所。 接到宝应知县钱哲的求援后,王洪知事态不小,唯恐河工造反波及扬州,使淮扬大地迅速糜烂,便立即召集高邮卫所属三千户所的大小军官,勒令他们马上抽调部下士卒随他前往宝应平乱。 可直到出发前,三个千户所紧急动员过来的士卒也不过两千余人,武器乱七八糟,士兵们也因为常年种地缺少训练的原因,连如何列队都搞不清,乱哄哄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把队伍给列住。 见此,王洪能说什么,也没法指望这些农夫,好在连同他自己的家丁在内,整个高邮卫还能拼凑出五六百家丁出来。 铁甲凑了十几具,火铳也凑了两百多杆,看起来已经是一支比较强悍的战斗力了。 毕竟是河工造反,不是北边的流贼打过来,王洪对于迅速平乱还是很有信心的,也抱着借此机会立些战功能搏那位新来的淮扬巡抚青睐,从而能够多给他高邮卫一些资源。 那位路部院看不起淮扬本地兵,一心借重外地兵守河,已经使淮扬本地的“军方”十分不满了。 同淮军一路乱哄哄往扬州赶差不多,从高邮湖西过来的高邮卫军队也是乱哄哄,结果阴差阳错的双方竟在距离高邮城只有几十里的凌家庄正面遭遇。 “宝应丢了?!” 没等王洪反应过来,前方那支穿着乱七八糟衣服的贼兵突然就朝他们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陆四也是气的大骂了一句:“妈个逼的,老子还没下令呢!” 第九十六章 烂透了 高邮州是隶扬州府的散州,知州是从五品官,现任高邮知州何川是天启四年进士出身,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去年刚从江西兴国知县调任至此。几十年前有名的清官海瑞也在兴国任过知县。 何川是个务实的官员,虽上任才一年多,但在他的主持下高邮州疏浚了境内高邮湖,并将高邮湖与东边盐城县的河道相通,使得历年困扰高邮的洪水蓄漫问题得到解决。 并利用高邮境内河道湖泊众多,大力扶助乡民养鸭养鹅,更请江南客商至此收鸭鹅,夏季收蛋,冬季卖鸭,春季孵蛋,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大大提高了高邮百姓的收入,故而极得高邮百姓爱戴。 今年栽秧时,这位何知州更是领着州衙门大小官吏出城到田间和百姓一起插秧,此情此景叫那些百姓无一不为之感动,也叫高邮士绅敬佩不已,都道何公一来,高邮便若换了新生般。 扬州府给何川的年绩评定是上上优,不出意外的话,再任一两年何川很有可能升官,但这一切被腊月十七出现在州城下的淮军打断了。 腊月十三那天,高邮州城就接到了宝应知县钱哲的急报,知道淮扬巡抚衙门征发的府县河工在运河出了事,但跟宝应那边一样,高邮这里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面令闭门,一面向附近的高邮卫和扬州府通传。 十五日那天,何川得通判赵文告知,称高邮卫王洪指挥已调兵往宝应平乱。 何川心中稍定,唤来同知钱大朗命他筹备钱粮以供高邮卫平乱将士使用,又叫通判赵文遣人至王洪军中,随时向州城递讯。 然而时隔一日,睡梦中的何川就被通判赵文紧急叫醒,称出大事,贼人已兵临城下。 …… 淮军是十七日黎明抵达高邮州城下的。 此前一日,淮军在距离高邮城几十里的凌家庄“全歼”了高邮卫指挥王洪所率明军。 这一仗,用陆四自己的总结而言,就是充满戏剧化。 在陆四还没有弄清迎面而来的明军底细时,宝应沈瞎子他们就发一声喊然后一窝蜂的向明军冲了过去。 这些人可能是被轻松夺取宝应的胜利冲昏了头,又可能真的以为官兵是不堪一击,反正一个个哇哇鬼叫勇敢的就往前冲。 陆四想叫都叫不住! 结果那八百人一冲,正在队官约束下准备列阵的风字营以为进攻开始,也呼拉一下跟着冲了。 部下这一冲,风字营的营官程霖知道坏事了,但没办法也只得跟着冲。 陆四能怎么办? 都冲了,他只得也跟着冲! 说是打仗吧,简直儿戏,就跟街头打架一样。说不是打仗吧,这人人手中拿刀拿矛,是真要见血死人的。 亲率旗牌队往前冲的陆四当时真是没别的想法了,就盼老天爷保佑,别让他上冈陆文宗泪满襟。 高邮卫的兵马再烂也有两千多人,其中更有几百勉强可以称为家丁的士卒,虽不能跟九边那些悍将的家丁比,但怎么也比普通衙差强。 所以,当发现“贼人”们冲过来后,最前面那些刚刚放下农具和渔具的卫所兵丁虽然也感到害怕,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一起往后跑,而是彼此大呼小叫的顶在了那里。 这一幕让正“悍不畏死”进攻的八百好汉们也是诧异,可没时间让他们纳闷官兵怎么不跑。 双方一下就撞在了一起,然后是混在了一起,就在凌家庄外靠河的宽阔地打杀了起来。 可能是淮军“新兴”的气势压住了明军,厮杀未到片刻,明军就有不支迹象。 高邮卫指挥王洪急忙带领麾下的百多家丁顶到了前面,火铳声稀稀拉拉的打响,将淮军的气势给顶了回去。 要不是风字营及时赶到,凭借对监河兵的战斗经验将明军队形搅乱,没让他们的火铳集成队形,恐怕那些只凭借一腔热血的“无知”好汉们就要清醒过来,继而大崩溃了。 明军和淮军的人数大抵差不多,双方的装备除了淮军没有火铳外也是一样。 但是如果战斗持续进行,时间越长对淮军就越不利。 在一片混乱中,陆四带着孙武进等百余名旗牌兵从厮杀的人群中抽出身来。 “从冰上过去,绕到官兵后面去!” 陆四一指左侧的一条小河纵身从河面的冰层上奔向对面。 有明军军官发现了“贼人”有一支小队从冰面跑了过去,但可能是觉得这股贼人太少,以为他们是吓得逃跑竟是没有理会。 过河之后的陆四带着旗牌兵们折向往东南再转而向西,出现在了明军后方。 “杀!” 陆四长刀一挥,便要再次身先士卒,耳畔却听“嗖”的一声,猎户出身的徐传超一支利箭离弦而出,正中明军后阵中的一名军官。 伴随那军官的惊叫声,明军后阵发现了身后的“贼人”,但此时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明军后阵炸营了。 那些手持火铳的明军看到手执大刀的陆四他们,吓得不敢开火,拔腿往左右面逃窜,前方正在和淮军混战的明军见状以为后方大败,纷纷溃不成军,自相残杀。 结果明军损失极为惨重,阵亡大小军官14人,阵亡兵丁242名,家丁35人,受伤178人。掉河里淹死的有18人,被自己人践踏而死的有31人,被俘多达1500余人,逃散约千余。 战后,也是一肚子困惑的陆四找来了几个被俘的明军,这几人当时就在明军的后阵,陆四想询问他们为何突然就崩溃不战。 回答的原因让陆四哭笑不得,其中一个士兵说他也不知道,就是当时见别人跑,他也跟着跑。 最后就形成了羊群效应。 难怪清军南下后靠北方收降的明军就能横行无阻,明朝在南方的军队真的是完全烂透了! 陆四既为此高兴,也为此悲哀。 前世历史中,南明抗清主力还真不是明朝的南方军队,而是流贼和海盗。甚至,都没有真正忠于朱明的军队,以致隆武朝廷的大学士只能靠散尽家财招三千农民扛着扁担上阵。 第九十七章 天道轮回好灭明 流贼死社稷,海寇守余土,这就是南方抗清17年的真实写照。 无论是张献忠还是李自成,他们后人的所作所为,远比那位吊死的天子更有气节,更配“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的民族精神。 南疆双目血泪的李晋王; 夔东满头白发的李国公。 一个八大王的后人,一个李闯王的后人。 两个流贼守护明朝一直到最后,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不知那位在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天子在九泉之下知道后,又如何感想。 高邮卫的糟糕表现让陆四对明军抗清不抱任何希望,也加速他彻底摧毁这烂透了明朝的决心。 高邮卫的皮都不附,高邮州城的毛又焉能存。 谈不上打扫战场,陆四只是下令将明军使用和遗弃的兵器收集起来,除军官以外的俘虏根本不管,让他们自行回家。 宝应沈瞎子他们对此不能理解,认为放官兵回去不等若纵虎归山么。 陆四反问众人:“他们是虎,还是你们是虎?就算他们是虎,你们也是杀虎的好汉!” 众人怔了一下后便哄声而笑,虽说刚才在和官兵的厮杀中他们也死伤不少,甚至有人产生过畏惧怯战的心理,但最后胜利的结果表明他们淮军才是虎,既然如此,又有何可忧虑的。 得知“贼人”竟然放他们回家,被俘的高邮卫明军士卒很是诧异,他们中的很多人以为“贼人”会杀光他们以绝后患。 大部分明军选择回去,他们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在高邮湖周边土生土长两百余年的民才对。 如果不是凭空冒出的淮军,这些已蜕变为民的军户明年要么被清军屠杀,要么就参加清军。 陆四不是不想将这千余俘虏收编麾下,可李自成的教训太深刻,他连淮军自身都没打造出来,把这些骨子里对淮军根本没有认同感的军户收下,只会让淮军变得更臃肿,更弱小,极度不稳定。 这对淮军,对陆四都没好处。 但有一百多明军没有选择回家,这些人决心留下来参加淮军,听程霖禀报此事,陆四着实惊讶。 “不瞒好汉,我等愿意加入的原因,不过是为了保我等亲人。”一个两手老茧比陆四他大伯、他爷还厚的明军“士卒”如此说道。 陆四深深看了眼对面这个不知应该呼他为兵,还是呼他为老农更贴切的乔大银。 果然,人上了岁数,便天然的有智慧。 保护亲人,加入“贼兵”,看起来矛盾,但却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军官,陆四没有放他们,这些人中包括了高邮卫指挥王洪。在第一眼看到这个王指挥时,陆四就觉此人还算可以。 原因是陆四没在王洪身上看到那种躺在祖宗福荫薄上吃得肚滚肥圆的丑态,也没有在他身上看到那种视百姓如蝼蚁的残忍,面相也是那种让人一看就不由生出信任的国字脸,尤其是那一对剑眉隐隐透着一股属于军人的气质。 有点职业军人的模样。 王洪是受伤之后被俘的,如果不是擒他的淮军动作快了一步,这位曾经参加过“平播之役”的世袭职业军人可能就自杀殉国。 一卫指挥可是明朝武官体系中的高官,不比总兵差,也是淮军草创至今活捉的最大官。 陆四生出劝降的念头,不是想借重王洪收编整个高邮卫,而是想借他的名头方便对淮扬及附近地区的劝降,避免不必要的杀戮。 “可愿降我?” “反贼!” “可愿助我?” “反贼!” “真想死?” “不死,祖宗蒙羞矣!”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于是连同王洪在内的高邮卫大小军官都被押到了高邮州城下。 事实表明同是“体制”内的人对处于“体制”领导地位的人都有莫名恨意,在孙武进驱赶下,无论是指挥使王洪还是下面的千户、百户,总旗们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同牛羊般乖乖的向前。 不走,落在后面的人就会挨刀鞘的毒打。 几十里的夜路点火而行,那帮军官们起初还一个个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尤其是后面被打的那几个,每次挨打之后总会下意识的将头颅抬得更高,身板也更直。 可是,接而连三后,他们开始本能的小声催促前面的人走快些。当因前面的人速度不快导致他们再次被打之后,这几个被绳子绑在最后面的军官就开始毛燥了。 低声的诅咒之后就是拿脚踹前面的人…… 被绑驱赶的队伍内部产生了很好的秩序,以及良好的维持秩序的制度。 …… “这咸鸭蛋不错!” 高邮城下,陆四剥开程霖给他弄来的一颗咸鸭蛋,较轻咬了一口,那蛋黄油水四溢,真是好吃的不得了。可惜没时间煮粥,不然咸蛋配稀粥,好比事后一根烟。 程霖四下扫视了高邮州城,有些惊讶道:“这高邮城不比淮安府城小啊。” “高邮可是大城。” 陆四将剩下的半颗咸鸭蛋塞进嘴中嚼了嚼咽下,想起前世学过的一首杂言诗。 “高邮城,城何长?城上种麦,城下种桑。 昔日铁不如,今为耕种场。 但愿千万年,尽四海外为封疆。 桑阴阴,麦茫茫,终古不用城与隍。” 这首蒙元诗人作的杂言诗就是描写高邮城的,诗中说高邮城上能种麦,城下长满桑树,单此两点就足够震骇人的。 不过从侧面也表明蒙元时期的高邮应该是土城,否则不可能城上能种麦。 天色还未大亮,陆四有些看不清现在的高邮是土城还是砖石城,只是没来由的激凛了一下。 他想到了“轮回”二字。 两百多年前,盐城县有一个人带着他的兄弟们来到了高邮,并在这里一战溃退百万元军从而天下知,也为元朝的彻底灭亡敲响丧钟。 此人,就是张士诚。 盐城县的百姓八成都来自江南,他们的祖上都是张士诚的兵,只因他们追随张士诚抗明,从而在明朝建立之后成为了“罪民”,被从苏锡常一带强行迁到了苏北的盐城。 那么,当陆四这个明朝“罪民”的后代再次带着他的同乡出现在高邮城下,似乎就真是一次轮回了。 这一次的轮回,是灭明。 第九十八章 陆爷有令,都砍了 天亮了。 高邮州城上发现了城下的淮军,陆四也终是看清了高邮城——一座砖包夯土的典型古城。 城门建于天启三年的奎楼下,高邮州的官绅士吏呆呆的看着恍若一夜冒出的“贼人”。 “贼人是何时到的?” 心事沉重的何知州低声询问边上最先发现贼人的一个守门火兵。火兵是城内灭火的人员,和农村那些轮流服差役的乡兵一样,都是一年一任,由负责刑法治安的通判管辖。 高邮城面临的情况和宝应那边一模一样,在没有驻军的情况下,州衙能够动员的力量除了衙役、弓捕、巡兵外,就是那些吃公家饭的人员,如火兵、乡兵。人手仍然不够,便只能动员全城青壮。 这也是宋代以后虚内实边政策导致的结果,此举能够防止地方坐大,保证王朝稳定。 弊端就是一旦爆发农民起义,起义军初期即便不能燎原之势向全国蔓延,也会迅速夺取起义爆发地区周边的城池。 因为,防止地方坐大的前提就是无兵。 除了军事重镇外,各地无不如此。当年倭寇几百人就敢在南直隶机动上千里,原因也是因为所经之处无兵,有兵也不敢战。 理论上,明朝卫所制能够化解这种情况,可惜的是卫所制已经名存实亡,使得明明国初既实内又实边的政策继续演变为虚内实边这一传统套路上。 “不是说王指挥已带兵去宝应了么,怎的贼人倒来州城了?是路上走岔了道?” 同知钱大朗虽叫贼人突然来攻州城吓到,倒也不觉多少惊慌,远见贼人阵中并无什么攻城器械,而高邮州城乃是以蒙元土城为基包加,没有攻城器械,那贼人怕是破不了城。因此认定只要高邮卫那边及时赶到,城外土贼瓦解崩溃也就是眼面前的事。 “各门都要备人,早晚要有人值守,要抽精干人员间断巡视城墙,万不能松懈叫贼人偷偷攀了上来。另外,城内闲杂人等绝不许靠近城门,以免有贼人内应。守城人员吃喝州衙要当作大事来办,不但要吃好,赏银也要多发……” 何川镇定下来也是条理清晰,随口几句就指出了守城的关键所在。周围官吏士绅闻言都是点头附和,均觉这位何知州不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于大事更是毫不糊涂,有他这个主心骨在,州城必能安然无恙。 众人又看了会,发现贼人那里也没什么动静,也是奇怪,约摸又过了小半炷香时辰后,贼人阵中方才有了动静。 却是有一队人被贼人从阵中牵了出来,远远一看那帮人都是被绳子绑着双手,脖间还套了绳子,环环相扣。 贼人对这些人毫不客气,将人带出来后便抽打着将他们往州城下赶。 …… “就是这里了!停!” 孙武进也聪明,怕高邮城中藏了什么神射手,在弓箭射程外还有十丈距离就早早停了。 他这一声可是突然,被绑着往前走的高邮卫军官们有的收住了脚,有的没收住脚,结果一个百户摔倒在地,前后人的力量将套在他脖间的绳子一下收紧,差点没把这百户当场勒死。 “何公,那些人是?!” 站在何川左侧第三人的并非州里官员,而是致仕还乡的原刑部郎中袁应杰。 年纪,袁应杰比何川长了许多,却客气的唤一声何公,以示对这位家乡父母官的尊重。 其余人等或叫何公的,或叫老爷,倒无称大人,百姓人等更多则称这位何知州一声“老父母”。 字老人不老。 淮扬这里语系管别家小孩父母为大人,如“你家大人在吗?” “是王指挥他们!” 袁应杰发现不对的同时,曾往高邮卫去过几次的通判赵文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王洪的身影,再见其他被绑的人,哪个不是高邮卫的军官! “高邮卫败了?!” 奎楼下一片惊呼声,尽是叫高邮卫大小军官都落在贼人手中吓坏了。 何川也是脸色大变。 同知钱大朗斜眼瞧向边上何知州,心头直打鼓:高邮卫兵败,说明贼人厉害得很,如此州城可就悬了,这城中可是没一个兵啊! 惊呼声过后,奎楼就是一片“嗡嗡”声,官吏士绅交头接耳,均是惶惶不可终日。 城下于此时传来贼人的喊叫声。 “高邮卫左千户宋成!” 伴随着孙武进的点名声,左千户宋成被旗牌兵用脚狠狠踹倒在地,他兀自挣扎,却无计可施,只能跪在那里任由两边站着的人将他脖间的绳子绷紧吊直,难以呼吸。 “高邮右千户所葛胜!” 葛千户第二个跪倒在地,随着一个个人名职务的被喊出,三十多个总旗以上的高邮卫军官全跪倒在地,包括受伤的卫指挥王洪。 军官们想将头低下,免得被城上的人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同时一个个也是羞愧难耐,如那受伤的王指挥几次想咬舌自尽,免得受这侮辱,然而几次咬下去都没能坚持。 看来,人,也不是没有弱点。 王洪有殉国之念,却有怕疼之实,两者矛盾,却也不冲突。 “贼人……贼人要做什么?” 通判赵文喃喃一句,以为贼人是想用高邮卫的人逼城中投降,不想却有一帮手执大刀的贼人走向了那帮军官身后。 三十三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身后刀手的出现让高邮卫军官们知道淮军要做什么了,他们都在哆嗦着,任他再有勇气在被砍头这刻,生理的本能还是会让身体起自然的反应。 他们想挣扎,想反抗,可动不得。 “陆爷有令,都砍了!” 随着孙武进的喝喊声,高邮卫指挥王洪闭上眼睛,“噗嗤”声中,王洪的脖子被一分为二。 三十三人,无不如此,高邮官绅看到三十三具无头尸首。 奎楼下鸦雀无声。 “城上的人听着,我淮军乃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若尔等半个时辰开门,则全城人等一律赦免。否则,官吏士绅尽屠之!” 孙武进喊完一挥手,立时一队旗牌兵上前将几十根竹篙插在了那三十三具尸体前面。 竹篙上吊着的是宝应知县钱哲以下官吏士绅首级65颗。 第九十九章 吃饭砸锅者,灭门 贼人到底是如何破的宝应城,又怎么败的高邮卫? 在通判赵文还在考虑这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时,高邮百姓口中的“老父母”何川已做出了决定——开城投降。 这个决定让奎楼下再次哗然一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片哗然中却多了很多长长的吐气声。 那吐气声如同心中石头落地,又如多年郁结之事突然得释般。 官吏士绅尽屠之的威胁,实在是太吓人,也太恐怖。 不过,哗然之后又多了许多叹息声,不知是觉得对不起大明朝,还是有什么不甘。 当真是人间百态。 也有那愧疚之余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内心愤怒的,他们愤而铤身痛斥知州何川,扬言开城便等于将全城百姓性命尽交贼人之手。若那贼人食言屠城,他何川就是高邮的千古罪人! “贼人能破宝应城,便能破咱州城。官兵都打不过,我们能指望得了谁?” 人群中有人嘀咕一句。 之后,愤怒的声音便消失了。 城门外,宝应县的65颗首级明明白白的挂着。 高邮卫王指挥以下三十三具无头尸也血淋淋的半跪在地上。 这一切,都在表明贼人所言绝不会有假。 冥顽不灵的结果只有死。 做出开城决定的何川没有理会周围人的低语,只独自一人默默下楼。 何川不是贪生怕死,他是不想让城中多出无数具僵尸来。 宝应城破和高邮兵败已注定州城没有守住的可能,哪怕高邮城比宝应大了很多。 既如此,又何必叫这城中受那生灵涂炭之苦。 “何公?” 致仕刑部郎中袁应杰摇头叹息之时,见何知州面色难看忙轻唤一声,对方却是一点没有反应似乎不曾听到,下台阶时甚至失脚踏空,险些摔倒于地。 见状,袁应杰心中一动,悄悄让同知钱大朗派两人跟着何知州,以防何知州一时想不开。 钱大朗也是一凛,虽与何知州共事不过年许,却知何知州乃刚强之人,今日迫不得已做出开城降贼之举,怕是心中早就生了死节之意,以此上报朝廷,下全名节。 果然,何川回到州衙后先是召来衙中伺候的仆人,一人发他们十两银,叫各自散了回家。 又提笔写了封家信交给从老家前来投奔并一直跟随的老仆何运来,并将历年文稿尽数交予何运来,着他带回老家。 随后何川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欲以三尺白绫结束性命,以报朝廷厚恩。幸得钱大朗所遣之人及时入内,将这位高邮人民无比尊敬的“老父母”给救了下来。 通判钱文等人闻讯都赶来相劝,寻死不得的何川在冷静之后倒罢了殉国念头,强撑精神安排开城之事,叫人看了无不动容。 卯时三刻,守无可守的高邮州城北门缓缓开启。 “开了,开了!” 淮军上下爆发出欢呼声。 陆四“嗯”了一声挥手命全军入城。 高邮城的明智让陆四心中也是为之高兴,因为这不仅是高邮城官吏们的识时务,更是陆四“说话算话”的第一次正面回应——一个很好的回应。 宝应城中的杀戮拯救了高邮州城。 “入城之后,敢有劫掠者杀无赦!” 高邮州城北门下,陆四按刀凝视一队队从城外开进城中的队伍,抬头看天,不知两百多年前同乡张士诚在踏入这座土城时是作何想。 …… 随着淮军的入城,高邮州动员的守城人员全部下城,是民的回家,吃公家饭的则继续留任。 不过这次不再是服从州衙的管理,而是服从淮军的管理。没有什么交接仪式,从入城到全面控制州城,淮军耗时只两个时辰。 如此顺利,当然得益于高邮知州何川的务实与配合。 为了感谢这位何知州的识时务,陆四决定宴请一下城中的官绅,本意是安抚这帮旧官僚体系的成员,让他们老老实实别犯傻,但孙武进却建议陆爷不可柔,而要硬。 “陆爷要是太给面子他们,这帮人初时还会惧咱们,时日一久这惧意怕就淡了。陆爷有好生之德,他们却未必有那……” 孙武进最后用了“觉悟”二字,这个词汇他听陆爷说过好几次了。 陆四觉有理,遂采纳。 晚间,忐忑不安的高邮大小官吏和士绅们接到了淮军通知,叫都到州衙大堂。通知很强硬,有不去者,立时灭门抄家。 结果,一百多号人胆战心惊的挨个进入州衙。 大堂上,老父母端坐的大位自是坐着陆四,只堂中没了威武棒,也没了两班差役,只多了几十张桌子。 因地方不大,桌子摆得有些密。 以何川为首的高邮官吏士绅站在堂外,正惶恐不知贼首是何样时,耳畔传来贼兵的一声大喝:“跪!” 这一声喝,使得慌张的众人下意识的全跪了在地上,诚惶诚恐,独知州何川平静而立,不跪,也不望内看,只双目下垂,视线在脚前丈许处。 沈瞎子不知何川是何许人也,又未有人告诉他,见这官儿如此傲慢竟敢不跪,不禁大怒,大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刀把你劈了!” 富安陈大江轻轻一拽沈瞎子,嘿嘿一声:“沈兄弟,这可是你们老父母。” “嗯?” 沈瞎子虽是宝应人,但宝应县属高邮州代管,因此高邮知州自是当得他沈瞎子的“老父母”,加之也听闻新来“老父母”爱民如子,是个不错的官,沈瞎子便收了怒气,讪讪看了眼何川,闷声道:“既降了,何来架子的?” 何川看都不看沈瞎子一眼,仍是保持那个站姿,只仔细瞧,明显能看到他嘴角有微微上翘。 跪在地上的同知钱大朗、通判钱文,包括那位致仕的郎中袁应杰等人,都知道何知州是看不起他们给贼人下跪,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关全家老少性命,哪个敢逞强? 真要逞强,先前大伙就力阻开城了! 因先前听说了高邮老父母是个不错的官,且有过自杀殉国的举动,故陆四不恼何川,宽容一笑转而对众人道:“今天是我陆文宗请你们吃饭,天塌下来,肚子要紧,来人啊,上菜!” 外面孙武进手一扬,顿时有旗牌兵带着十来个酒楼的伙计将早已烧好的酒菜往堂内端。 那酒楼也是被迫营业,不做不行。 闻听贼首请他们吃饭,跪着的官吏士绅们人人诧异,有胆大的抬头来看,发现贼首竟是一年轻人,不由都愣住。 钱同知更望那年轻贼首一脸笑容的看着他,和颜悦色并无恶意,不由想到这贼首可能自知不够威望服众,所以召来大伙想安抚一二,以便继续用他们治理高邮城。 此事也是常态,贼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没人替他们管事,哪来吃喝呢。 “都进来吧,各自寻座。” 陆四轻叩桌面。 堂外众人却是没人动,直到边上“贼人”不耐怒骂起来,方赶紧低头进去找地方坐。 先进去的没一个往里的,都是在靠门处坐,可能是觉此处离“贼首”远安全一些吧。 后进的没办法,只得一个个硬着头皮坐到了陆四前面左右两侧。钱同知却是一反众人心态,主动坐在了陆四左侧。 “吃饭!” 陆四待众人坐定之后,竟是再无它话,直接端起白米饭夹菜开吃。这让众人又是一怔。 “怎么一个个不动筷子的?”陆四抬头扫视一眼。 瞬间,大小官吏士绅们筷子都动了起来,不过说是吃,又哪个吃得下,都是吃上一口做做样子。 而且,尴尬的是,堂外的何知州自始至终不入内,也不跪,就那么站着,并且连双目都不睁,紧闭纹丝不动。 这是一心寻死了。 众人暗叹,也暗自佩服何知州,就是不知这年轻贼首能忍到几时。 陆四还真是能忍,竟不当那位高邮老父母在,只自顾自吃饭,待吃饱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拿起酒楼特意备的毛巾把嘴一擦。 又将毛巾叠成方块轻轻摆在桌上,方开口说了句:“吃了我的饭,谁要敢砸我的锅,陆文宗丑话说在前头,定叫你们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第一百章 陆爷学兵法 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堂上官吏士绅不会有人糊涂到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为之一肃,静得连根针掉地上怕都能听清。 陆四不再理会这帮不知内心究竟在想什么的官吏士绅,只将视线落在那堂外的高邮“老父母”脸上,和声说了句:“老父母站这么久不觉腿酸么?还是进来坐吧。” 何知州如若不闻,仍是不动。 陆四侧首吩咐边上的沈瞎子:“去请你们老父母进来坐。” “好!” 沈瞎子大步上前,将何川强行往堂内拖。 何川是文官,沈瞎子则是给人扶重的,双方无论是体格还是力气都是不能比,三下五除二就被拖进了堂中。富安陈大江搬来一只椅子,沈瞎子二话不说就将何川强行按了下去。 被强按坐下后,何知州终是出声了,怒视陆四,微哼一声:“本官读圣贤书,食明禄、报明恩,你这贼人休要假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父母真不怕死?”陆四丝毫不怒,反笑问了一句。 “怕死?” 何川嘲讽的看着陆四,“本官于天地间已活四十五个春秋,还能再活多少年?今日之死,无非早辞人世几天,何惧?倒是你这贼子看着甚是年轻,可惜不久之后便要随我后尘,与我黄泉路上结伴了。” “找死!” 孙武进听不得这话,陆四爷要完蛋了,他孙二爷岂不也要完蛋?怒极之下抽刀在手,只待陆爷一声令下,就给这堂内上百号人来个真人杀。 “干什么?” 陆四瞥了眼拔刀的孙武进,摇了摇头,微步走到何川面前,凝视他片刻,缓缓道:“老父母看来是真不怕死,不过人生一世,固然是草木一秋,然既生而为人,便当不轻弃父母所给生命。” 顿了一顿,又道:“我知老父母当我等是贼人,可老父母知道我等为何成了贼人,要提着脑袋造朝廷反吗?” 何川眉头微动,这件事他的确不知道。 “官逼民反而矣!” 陆四冷笑一声,“老父母与在座诸位可知,天下人苦明久矣?自当今崇祯帝登基以来,年年乱事,又哪桩不是官逼民反?十几年中,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北方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贼来过刀,兵来也过刀。照陆某说,这大明早该亡了!若不亡,何以淮扬承平之地也闹出官逼民反来,叫我等这些世代种地的农夫成了诸位眼中的反贼?” 众人默然,实是陆四所言皆事实。 何川亦是沉默。 “我听闻老父母上任以来,便多为民谋福,与那昏官贪官不同,故心生敬意,这才由得老父母率性而为。只是,老父母正当盛年,何以就要为那该亡的朝廷殉节呢?不若留下这有用之躯继续为高邮百姓谋福,徒然赴死,轻如鸿毛,不值,不值。” 陆四这番话说的是诚恳无比。 何川也有些动容,然而却说道:“若是官逼民反,本官可为你们向朝廷陈明真相,当今天子乃圣德之君,定会赦免你们的谋反之罪。至于要我降,想都不用想。” 陆四暗叹一声,这真是有点话不投机了,目光在孙武进脸上扫过。后者立时持刀向前,骂道:“姓何的,我家陆爷敬你是个好官,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容你,劝你,你却给脸不要脸,看来是要爷们剥了你的皮!”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旋即都是心头发苦,都担心何知州的刚硬把贼人惹怒,进而牵连他们。 “剥皮?也好,反正本官正想赴死,这一身皮囊剥了也好。”叫孙武进没想到的是,那何知州对他的剥皮恐吓毫无惧色。 “何公,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固执了,听老夫一句,顺了吧。”坐在中间的致仕郎中袁应杰轻声劝了一句。 陆四喉咙微动,既恨这何川顽固,又惜他忠贞,终是耐下心子再劝道:“老父母这又不是何必?老父母忠于那朝廷,可你那朝廷眼看就要亡了。” 说完,环顾四周,“今北方有闯王定鼎西安,年后大顺军必将东征北京,明朝灭亡已成定局,诸位恐怕心中都有数。再说那崇祯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看似英明,实则昏聩,如此天子,又岂值诸位效忠!如此明朝,又岂值我等百姓维护!” 众人闻言,或惊,或黯然,便是何川都不知从何驳起,因为,是事实。 陆四视线再次回到何川脸上时,对方已经闭眼,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铮铮铁骨,而是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 死志,依旧坚挺。 这让陆四想再劝降的话止住,旋而怒哼一声:“容老父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老父母还不愿为高邮百姓谋福,就不要怪陆某食言了!” 言罢,挥袖便走,只留下一众惊愕众人。 …… 陆四没去别的地方,而是来到了何川的书房。 在高邮老父母的书房里,他习惯性的先去翻找塘报之类的讯息,看了几期与印象中的历史没什么大区别。不过最后一期的塘报是上个月25号发出的。 从这一点推测,很有可能是河南的顺军进入山东中断了运河,使得北京和南方的联络已经被完全切断。先前在淮安路振飞公房中发现的那封潞王信件也侧面验证了此事。 再翻其它,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陆四眼中有价值的东西仅指讯息,对于其它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已吩咐孙武进,每到一地,必要先派人搜集各式塘报小抄,以助他分析形式,获取情报。 因给何川一个时辰,陆四便不着急出去,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看。 “陆爷看的什么书?” 孙武进不识字,只认得书封上有个三字。 “《三国演义》”。 “这书好,平日卑职听的故事都是这书上的……卑职会好些这书上的故事呢,要不要卑职给陆爷讲几段?”孙武进有些卖弄。 陆四白了对方一眼:“我岂不知三国故事,要你来说?便是不知,难道我不会自己看么?多嘴,出去,不要影响我学习兵法。” “啊?” 在孙武进一脸困惑中,陆四食指轻点唾沫翻过新页,又捏起刚刚孙武进倒在桌上的几颗黄豆放进嘴里轻嚼起来。 看的很是认真。 第一百零一章 那你有女儿吗? 小说跟兵法有什么关系? 门外的孙武进觉得陆爷有点发痴,真要学兵法,弄本孙子过来多好,那三国故事书能学啥兵法? 屋内的陆四看得是津津有味,虽然这个时代书籍的排版让他实在不适,至于繁体字这个影响不大。 古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今人也有一部《三国》夺天下的。 不能小看《三国演义》,这可是满清军事集团的“教材”。 奴尔哈赤爱读,洪太爱读,就是不知道多尔衮爱不爱读。 反正,陆四现在是爱读的。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慢不慢。 读到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时,陆四将书页折了起来,想了想又提笔在页末空白处批了个:“汉乱自此而始,王司徒坏人。” 刚强的不屈知州何川终是低下了他那圣贤子弟和朝廷命官的高傲头颅,于其说是被州衙大堂那一百多官吏士绅集体劝动,不如说是陆四给他的一个台阶。 于刚强之人,于一心寻死之人,正常套路走不通的时候,换个思路问题就会很好的解决。 何川能为城中官绅性命考虑开城投降,便同样能为此投身“贼营”。 陆四挺看重这位高邮老父母,因为这个官着实不错。 打天下和坐天下是两码事,九成九文盲的淮军没有人材可以治理州县,陆四本人又不可能亲自管理高邮,他必须暂时用一用城中的原明朝体系,包括这个在高邮百姓中口碑很好的老父母。 这并不是妥协,也不是同士绅合流,而是治而用之。 杀一个不肯降的知州是小事,陆四眼皮都不会抬,杀一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他就必须慎重。 淮军是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这个大旗是不能变色的。 …… 当陆四再次出现在州衙大堂时,何川脸上仍写着不屈,但周围人的表情告诉陆四,这位老父母“妥协”了。 “老父母从前做什么,今后便继续做什么,州中事务我不干涉,于城中除留我淮军一支兵马外,其它也都不动,只从前交给朝廷的钱粮赋税往后交我淮军便是。” 陆四没有兴趣在高邮搞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他需要的是稳定,是全盘接收。 “老父母当无今日之事也可。”陆四淡淡说了句。 何川没吭声。 不吱声就是默认,陆四这会也不想刺激到这位老父母。他相信,几个月后,这位老父母一定会改变他现在的立场。 因为,朝廷真没了。 堂中众人此时的心情无疑是轻松的,贼人守信不杀他们,甚至看起来连他们的家财都不会掠夺,何公仍做知州,如此,还真就好像没贼人造反这回事。 感觉,怪怪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怪了,贼人真是贼人,造反也真是造反。 “哪位是通判?” 知州、同知、通判这三位高邮主官都是青袍银带,补子上绣的也都是飞禽,陆四一时还真分不出谁是谁。 “下官在!” 通判赵文有些惊慌的起身,不知年轻的贼首叫他为何事。站起来后想想不对,忙将身子微躬,尽力保持一种谦卑的姿势。 陆四朝这位赵通判微微点头,尔后和声问他:“在场这些个老爷们,赵通判想必都熟悉。” “熟悉,熟悉。” 作为负责一州刑法治安的赵文肯定对州城中的官绅了如指掌,平日也没少与这些人交道。 陆四“噢”了一声,手一挥:“去取些纸张和文墨来。” 当下便有旗牌兵将纸张文墨拿到,堂中众人看得糊涂,不知这年轻贼首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川兀自坐着,一动不动。 “请吧,” 陆四抬手一指赵文,“有劳赵通判将在座这些个老爷姓名,府址都给我写下来,另外做什么的也要注一下,家里妻妾几人,子女几人,都要写。” 言毕,目中凶光一闪,“错一个,漏一个,你就自己悬梁,免得刀剑加身。” “啊?……是,是,不敢,不敢……” 过于紧张的赵文手一抖,一滴墨汗掉在白纸上,吓得他险些跪下求饶。 其余众官吏士绅个个面有异样,虽没人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心中却肯定在盘算贼首要赵通判写他们底细是何故。 何川虽好像世事与我无关的样子,但眉头亦微皱了下。 赵文这边已经落笔,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将知州何川的名字写在了最上面,再写同知钱大朗,尔后是自己。按陆四的交待,事无巨细,一一记上,唯恐自己错漏送了性命。 写了几人之后便不那么紧张,又写其他人,但堂内一百多人他虽见过,但哪里个个清楚。 因此中途屡次停笔,先看陆四,再小心翼翼的到所写人那边低声询问。被问到的也不敢不答。 如此过了怕有两炷香时间,方才将一百多号州城中的“人物”底细全给写在了纸上。 “好汉……将军请过目!” 赵文也不知喊这位年轻贼首叫什么,反正叫一声将军肯定没过。 陆四接过,共8页146人,每人后面所记都很清楚,不由满意点头,将这8页纸叠起交给一边的孙武进。 尔后起身环顾一众不安的官吏士绅,道:“诸位,陆某虽不担心你们敢砸陆某的锅,在这州城中给陆某使坏,但陆某也信不过你们!…… 也不瞒诸位,明日陆某就要率军攻打扬州,所以为了诸位能在这州城中安份,也为了陆某安心,就请各家出一个儿子随陆某一同去扬州吧。” 闻言,众官吏士绅人人色变,安静的堂中也一下传出数声惊呼。 “倒是好手段。” 一直不动的何川侧脸看着陆四,闷哼一声:这贼子好算计,以各家后代为质,便不怕这些人在他走后串连,甚至还要事事维护他贼子利益,算盘打的不可谓不精。 陆四就是这个想法,若有人不从,他立时杀人。 只这时有人失声道:“我没儿子啊?” 陆四看向那发声之人,是个胖乎乎的家伙,看着装像是商人,年纪四五十的样子,只以为对方儿子死了,便道:“没有儿子,有孙子也行。” 胖子微愣,摇了摇头:“这……我也没孙子啊。” 陆四定定的望着这胖子,嘴角微翘:“那你有女儿吗?” 第一百零二章 围城打援 胖子富商骆永年回到家确认送他回来的“贼兵”没进来,只在外面等侯后,方才腿肚子一哆嗦瘫坐在地,想嚎啕大哭又怕外面的贼兵听见,便只能在那抽泣哽咽。 其妻吴氏见了自是关切,待从丈夫口中得知他竟要将宝贝女儿送给贼人,吴氏是又急又气,只觉天要塌了,急火攻心之下便要往院中水井投。 骆永年哪能让妻子寻短见,急忙上前抱住,夫妻二人如两没骨人般双双坐在地上。 “真要把娇儿送去?不送行不行,我们给钱,他们要多少我们给多少,便是把这份家业都给他们也成,只要能保下娇儿……”吴氏哭得跟泪人似的。 “没法子了,贼首只要娇儿,限我一个时辰内把人送去,若不然便将你我连同娇儿一起杀了!” 骆永年也是无奈,他在州衙时曾跟贼首提出愿意交纳银两赎人,可贼首根本不理会只说要人,并派人押他回来带人,这叫他能有什么办法。 唯今,也只能将女儿送过去了。 送了未必死,不送就一定死。 类似骆永年夫妇这般哭哭啼啼送女送儿甚至送孙的,高邮城中到处都在上演。 各家送到州衙的不是长子就是长孙,概因陆四明确要求必须是长子长孙,敢有庶出冒充长子送来的,一经发现立即抄家灭门。 为何是长子长孙,而不是所有儿孙都可,便是这个时代的礼法原因。 长子长孙,才是大门大户的根! 如此赤裸威胁之下,各家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长子长孙往州衙送。 有些胆子小的长子长孙听说要将他们送给贼人为质,当场就吓晕过去。仆人们没法子只能将人直接抬去。 州衙内,陆四让那高邮老父母何川去出榜安民,叫那同知钱大朗配合风字营接收州衙所属各库,以及归并州衙所属的“武装力量”,如衙役,乡兵和火兵。 在和程霖商量之后,陆四决定由风字营的队官、也是他表叔的陈大佐带本队留在高邮城。 一方面监视高邮这帮官吏士绅,另一方面等侯正在运河破冰赶来的漕队。一队人有点少,陆四想了想又叫人将富安陈大江唤来,命他带手下那几十条汉子同陈大佐一起坐镇高邮。 并对二陈交待不要干涉高邮州衙行事,只要他们不反,城中原先何样就何样。安排好这些事后,孙武进一脸异样的过来说那个富商骆永年把女儿送来了。 “噢,” 陆四生了兴趣,大手一挥:“去瞧瞧。” 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囡囡,这可把陆四搞得很生郁闷,原以为那骆永年都四五十的人了,女儿起码也得十七八岁,若是生得漂亮些,哪怕不难看,陆四都不介意来一次军民鱼水情,从而能跟校长一样和淮扬资本集团搭上钩,于内战之中大肆挥舞银票。 可这个小囡囡…… 郁闷的陆四原是要将人送回去,转念一想还是让孙武进将人留下,命从州衙差役家属中找个妇人看养。 “陆爷,一个小女孩,我看还是算了吧。”可能小姑娘太好玩,孙武进这回倒想当个好人了。 “留着她,她爹有用。” 陆四抬手让孙武进照办,又叫他将通判赵文找来。 陆四想从赵文这里了解扬州那边的情况,如知府何人,有无驻军,带兵者何人。 赵文回说扬州知府名谭文道,是山东济宁人,崇祯四年二甲进士出身。 “这个谭文道为官如何?”陆四问道。 赵文犹豫了下说尚可。 “接着说,”陆四弯腰解腿肚子的绑腿。 “驻军倒是没有,不过年初史部院从漕督转任南京兵部尚书时,曾将其麾下援剿都司史德威留在扬州,那史德威听说少时就会骑马射箭,跟着史部院与贼人……与农民军打了两年仗,颇是勇猛。” 赵文及时纠正了口误,问他话的就是贼人,哪有当着和尚面骂秃驴的。 “史德威啊,” 陆四点了点头,将解开的绷带放在桌上。史德威这个人他真不陌生,史可法临死前收的义子嘛。不过义父死后,这位义子降了清,好在没有替清廷卖命,而是隐居了。 “史德威手下大概有多少兵?” 陆四问这话的时候,程霖和孙武进,还有那个大红袄左潘安走了进来。 “这个,” 赵文不敢瞧进来的“贼人”,摇了摇头直言他并不清楚,但估摸不会多,两三千人可能。 “两三千?” 程霖心中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对陆四道:“若扬州有两三千官兵驻守,咱们是不是等谢兄弟他们大队赶到再动手?” 现在高邮只有陆四直属的旗牌队500兵,程霖的风字营1200余人,另外就是宝应沈瞎子他们700多人,自愿参加淮军的一百多高邮卫的士卒,加起来也只有两千多。 如果扬州城史德威手下真有两三千兵,那这点兵力根本不占优势,冒然攻打肯定是拿不下扬州城的,甚至弄不好还会被扬州守军击败。 程霖意等谢金生的新一营和那几千自愿南下的河工赶来,如此人多声势壮,虽不敢说一定能打下扬州,但起码能将城内的官兵吓得不敢出来。 只要官兵不敢出城,淮军破城的机会就有。实在破不了就另想别的出路,总好过就带着这点人手去打的好。 陆四却摆了摆手,道:“不等后面,明天照旧出发。” “大兄弟,就咱们这点人,怕是?”大红袄左潘安虽然看起来有点异类,也有点傻乎乎,可还是会算账的。 孙武进则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那高邮卫不也有两三千兵么,不照样被我们打败了。史德威这人我也听说过,没什么了不起,跟着史可法就没打过胜仗,这种人有什么好怕的?” 听他这么一说,程霖和左潘安等人也觉有理,胆气复壮了许多。 陆四摸了摸下巴已经长了很长的胡子,道:“史德威如果真有两三千人,他一定不会缩在城中等着我们攻城,咱们就给他来个围城打援好了。” “围城打援?” 孙武进愣住,“陆爷,你都说史德威不会缩在扬州,咱们怎么个围法?” “不是围扬州,是围这里,” 陆四指了指脚下,“围高邮!” 第一百零三章 扬州三将 围城打援。 围高邮的城,打扬州的援。 在淮军弱小的时候,陆四相信只有积极调动敌人,并在运动中加以歼灭,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要能在野外全歼史德威部,扬州城便是淮军的囊中之物。 没有守军的城池,越大越容易破。 根据高邮城早在十三日就派人往扬州报讯,高邮距扬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路程,那么由此可以判断扬州收到消息当在十五日。 另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淮安城破之前,漕运总督路振飞便派人往扬州求援,所求对象就是史德威。 两下结合,陆四断定史德威这会要么正在整兵准备出城北上,要么就已经离开扬州,正在赶来高邮的路上。 因此,围城打援战术实际已经形成,或者说是以逸待劳,就是现在还无法确切得知史德威部到底出发没有。 “敌明我暗,这一仗不是神仙仗,干得!” 陆四力主一战。 形势对淮军无疑是有利的,因为史德威不知道高邮城和高邮卫已叫淮军解决。如果其部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淮军在高邮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史德威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给予对方奇袭重创。 凌家庄高邮卫表现的不堪让陆四的信心也是不断上涨,哪怕这一战淮军的表现同样糟糕透顶。 叫孙武进说的胆气复壮的程霖和左潘安也是摩拳擦掌,真如陆兄弟所言打赢这一仗,那扬州城可就是唾手可得了! 沈瞎子提出一个疑虑,那就是万一史德威并没有北上救援的念头,而是缩在城中不出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陆四迟疑了下,他判断史德威敢出城的原因在于史德威并不将淮军当作劲敌,只视为临时造反的乌合之众,加之有漕院总督路振飞的求援。 但要是这个史德威慎重起来,并不轻敌,甚至不理会漕运总督求援,那事情还真是棘手。 “这个……” 高邮通判赵文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竟然相助起“贼人”来,他轻咳一声,道:“陆将军若想叫史德威出来,办法其实很简单。” 陆四一听,立时重视,忙道:“赵通判有何高见?请坐下说!”说完亲自给赵文搬了椅子来。 “不敢,不敢,” 赵文再三推辞终是坐了下去,许是都“助贼”了,也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心里竟一下轻松。 沉吟片刻,赵文道:“陆将军有所不知,那扬州城外尽皆盐商大户私宅园林,富人极多,官宦人家也是极多,若贵军出现在城外,只需稍做劫掠,扬州城内必民意沸腾,史德威不出也得出。他若不出城,这城内的唾沫星子怕就能淹死他了。” “嗯,” 陆四点了点头:“当年袁崇焕就是这么死的。” 听了这话,赵文有些诧异的看了陆四一眼,在这通判看来,眼面前的贼首毕竟太过年轻,如何知道十几年前京师旧事的。 当年袁之死便与城外勋戚富人包括那大珰太监私产田庄被建奴劫掠有关。那帮人拿建奴没办法,便将怒火对准了袁崇焕,又都是天子身边之人,袁之结局可想而知。况且袁崇焕本人诸多行事也太令人诟病,崇祯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潘安、沈瞎子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哪个袁崇焕? 孙武进却是知道,那个袁崇焕十几年前在关外很有名。 “那就,” 陆四看向程霖他们:“干了?” “干吧!” 程霖微微点头,“早干早进城。” 待赵文退下后,程霖忽的冷笑一声:“这帮当官的鬼心眼,自己落了水就想方设法拉别人下水。” “什么意思?”左潘安一脸不解,姓赵的官人挺不错啊。 程霖“嘿嘿”一声:“损人不利己。” “不,是损人利己。” 陆四笑了笑,如果说何川是“实务”好官,这个赵文则是“识务”好官。 于这年头,赵文这类人才活得久,才能将官做得更大。 因为,他没有任何负担。 贼来降贼,清来降清。 不过,人品这个问题从来不是陆四首先考虑的重点,他不管赵文是出于何目的要卖扬州城,只要这个人眼下能够帮助到他和淮军,那他陆四就绝对高看于其。 …… 动员命令很快传达到了什长一级,各家头领除了留在高邮的富安陈大江外,也都被通知到位。 一夺宝应城,二败高邮卫,三破高邮州的接连胜利使得各家头领和他们手下的好汉们都是士气饱满,对南下攻打扬州无比雀跃。 城内官吏士绅送来的长子长孙都被孙武进安排人送到城外的运河边,陆四并没有将这帮公子少爷们带往扬州,而是交给正在破冰赶来的漕队。 天冷,运河边空荡荡,一帮公子少爷们冻得不轻,可没人敢叫苦,因为监视他们的淮军手中大刀可是很锋利。 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一个妇人怀中,茫然好奇的望着周围的大人,浑然不知她此时已不是什么骆家千金,而是“贼兵”用来胁迫她父亲的人质。 州城内,骆永年带着仆人和伙计赶着十几辆大车来到城门,看到按刀站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年轻贼首,骆永年忐忑上前,赔着笑脸道:“按将军吩咐,草民已将城中大小炮店都买空了。” 陆四走到骆永年身后的马车挨个看了下,上面堆满了鞭炮和花炮,都是城中炮仗店备来过年卖的。 “不错,骆东主辛苦,不过还要请骆东主再辛苦一下。” 陆四说着将一纸清单递给骆永年,上面列满了各式淮军急需的物资,甚至还有普通商人根本没办法弄到的刀矛盔甲、弓弩箭枝等,最后一行还写有虎蹲炮若干。 “这个……” 骆永年心头发苦,这张清单上有的东西他能搞到,有的东西却不是他能弄到的。但见年轻贼首似笑非笑的表情,再想宝贝女儿在人家手里捏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回头寻思是不是要亲自去一趟南京城。有些东西,除了南京有,别的地方哪有。 陆四让孙武进派些人替换下骆家的伙计赶车,孙武进见车上都是鞭炮,不由好奇:“陆爷要这些做什么?” 陆四随口道:“火烧史德威。” “嗯?” 孙武进若有所思,旋即想到一事,忙将一叠草纸递给陆四。 陆四见了草纸真是大喜,赶紧收在怀中,先前在淮安那会他老说弄些草纸用,结果每回都忘记。 刚才去茅房时又想到这事,赶紧吩咐孙武进去办。 其实元明之后,纸的造价已经极其低廉,中等以上人家普遍使用草纸擦屁股,这高邮北门后的商业市场有座公厕,承包这座公厕的人就给方便的人提供草纸,一次收费一文。再加上公厕的粪肥,很是有捞头。 当然,民间使用的草纸不比宫中,宫中宝钞司在英宗年间停造宝钞,专造草纸,年造草纸72万张,专供宫女太监使用。那纸柔滑度比最好的杭州草纸都好用。 陆四手中的草纸是小作坊生产,看起来质量肯定是不太好的,有点像烧给死人的纸钱那种纸。 表叔陈大佐和富安陈大江到城门为主力送行,并给南下弟兄们准备了酒水。 陆四不喜欢喝酒,可架不住天实在太冷,所以也喝了半碗。 在肚中暖意升腾时,陆四当先走出高邮城,有马车,但他不坐,他已经习惯用两条腿走路。 “弟兄们,打扬州了!” 宝应沈瞎子发一声喊,将大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出了城。 大红袄左潘安这次难道的没有再异装另类,却不知哪打弄来的一身飞禽官服套在身上,这让被迫来到城门的高邮知州何川气的拂袖就走。 百来里的南方,一支明军也正在往北方紧急行军。 队伍最前头打的是“史”字标旗,但队伍的中间和后面却分别打了一面“李”字和“胡”字标旗。 “史”为援剿都司史德威,“李”为甘肃总兵李棲凤,“胡”为四川副将胡尚友。 第一百零四章 难兄难弟 就地取粮 高邮通判赵文给陆四提供的是一个“假消息”,扬州城内的驻军并非只有援剿都司史德威一部,还有从天长过来的甘肃总兵李棲凤所领的4000兵,以及从凤阳过来的四川副将胡尚友的2600兵。 如此连同史德威部的两千余兵,实际上扬州的驻军达到了九千余,近万人。 赵文并非有意提供“假消息”,在此之前扬州城的确只有史德威一部,李棲凤和胡尚友这对“难兄难弟”是九天前刚刚被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撵”到扬州来的。 原因是李棲凤和胡尚友所部军纪很差,他们先是依附左良玉,后来发现在左良玉那里连饭都吃不上,二人就商议决定脱离左良玉到凤阳。 起初,凤阳总督马士英对二将的到来是欢迎的,毕竟他这凤阳总督麾下也没多少兵马。 但随着黄得功南下攻打张献忠,在英山和太湖两县取得大胜,俘虏张献忠部一万多人,并归凤阳总督节制后,马士英渐渐就对军纪差,打仗又不肯出力的李棲凤和胡尚友瞧不上眼了。 终于,在李棲凤部公然在定远县掳掠,并杀害知县后,马士英一怒之下密令黄得功率骑兵镇压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 黄在接到总督密令后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向监凤阳诸军太监卢九德请示。 如此做法,便是黄得功出身御马监所辖勇士营,而卢九德于崇祯五年时曾任御马监提督太监,黄得功是其麾下把牌中军,二人关系十分密切的缘故。 卢九德虽是内臣,亦是正直之人,早就听闻甘肃兵和四川兵不堪事迹,遂让黄得功奉令,并叫麾下另一大将朱纪带兵配合。 听到风声知道不妙的李棲凤赶紧找到胡尚友,二将自知凭他们兵马绝打不过黄闯子的骑兵,为求自保便决定双双前往凤阳向总督马士英“负荆请罪”。 “若二位将军想落个刘超下场,那就当咱家什么也没说。”站出来反对的是李棲凤的监军高歧凤。 刘超是明军的悍将,天启年间以征讨安邦彦有功升为四川总兵,后坐罪免职。李自成围开封时,刘超请募乡勇协击,遂被起用为保定总兵官。可随后刘超以私怨杀御史魏景琦等三家,据城造反,又杀巡抚王汉。 崇祯只得下令马士英偕监军卢九德、河南总兵官陈永福进讨。刘超在贵州时和马士英是旧识,两人关系甚好便向马士英乞降。马士英假意答应,结果刘超一出来便被他砍了,丝毫不念旧情。 “刘超与马士英自幼相识,可谓发小,马士英杀之毫不手软,二位将军难道以为自己能比过刘超?恕咱家说句难听的,二位要决定去凤阳请罪,不如这会直接抹脖子的好。”高歧凤虽是内臣监军,胆色却不比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武人差。 “那怎么办?” 李棲凤一想也对,马士英那家伙连一块长大的刘超都杀得,怎会饶过他们。 “高公公可有法子救我二人和麾下这数千儿郎?”胡尚友虚心向高歧凤求教。 “去扬州!” 高歧凤给李、胡二人点出一条出路。马士英是凤阳总督管不到扬州,扬州那里并无多少兵马驻守,其地又是巨富,养活李、胡二部几千官兵根本不是问题。 “是个好去处!” 胡尚友和李棲凤都为之动心,又担心扬州不纳他二人。 高歧凤却说不必担心,有一人可以帮他们在扬州立足。 二将忙问是何人。 高歧凤道:“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公?” 胡尚友愣了下,旋即眉头微皱。 崇祯八年,总理侍郎卢象升大举攻打农民军时,史可法迁为右参议负责镇守池州、太平两地,后改封副使监江北军队。其时他胡副将还是游击,在史可法指挥下追击过潜山天堂寨的农民军,二人打过一阵交道,但是互相观感怕都是极差。 “当年我得罪过史可法,他现为南京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怕是不会答应让我去扬州。”胡尚友担心道。 李棲凤心里也没谱,他甘肃兵军纪真是不太好,想来那位史尚书也耳闻过。 不想高歧凤却轻笑一声,肯定道:“别人或许不能,但若咱家开口,他史可法一定不会拒绝。” 高歧凤如此笃定原因就在于当年史可法的恩师左光斗被下诏狱后,他偷偷让史可法入诏狱见了左光斗最后一面。 后来魏忠贤编《三朝要典》时,定“移宫案”以杨涟、左光斗为罪首,准备开棺戮尸,又是他高歧凤向魏忠贤劝解这才幸免。 史可法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他那死去的老师左光斗,故而高歧凤于左光斗生前身后都有大恩,史可法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也必须给他高公公情面,否则,于他史可法名声便是大坏。 事实也的确如此,收到高歧凤的信后,史可法并没有迟疑,当下就给扬州的史德威和知府谭文道写信让他们接纳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又命李棲凤部驻防瓜州,叫胡尚友部驻防仪征。 早已带兵往扬州和凤阳接壤天长县逃的李、胡二将收到喜讯后,自是带着万分激动和感恩之心进了扬州境。 追击不果的黄得功在听说是南京兵部下的公文调李、胡入扬州驻防后,也只得无奈收兵。半道接到淮安十万火急求援,顾不得耽搁,立时率所部数千骑兵星夜赶往淮安平乱。 扬州知府谭文道奉史可法之命来到李、胡二人军中,与他们商议驻防地及钱粮供应情况时,史德威派人快马过来报讯说是淮安河工造反,高邮、宝应二县州叫贼人所困。 李棲凤和胡尚友没兴趣去淮安平乱,他们只关心扬州能给他们多少钱粮。 又是高歧凤劝说,说什么他们刚来扬州需得表现给淮扬官场和南都那边看,再说不过是河工农夫造反,又不是中原闯贼南下有何好虑。不若主动与扬州府说他二将愿意前往协助淮扬官军平乱。 “夫为长久计,若于平乱之中立下一二功劳,何愁此后扬州克扣于我等?”高歧凤意味深长道。 李、胡二将一听有理,当下不劳谭知府请求,主动提出带本部兵平乱。 谭知府这边自是大喜,于是三家合计近万兵马浩浩荡荡向北开进,前后队伍延绵足有二十里。 这一切,正在往扬州方向进军的淮军一无所知。 陆四甚至已经密令宝应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万一史德威没有出城,淮军入扬州近郊后,他们可带本队人就地取粮。 内中深意,自是不必陆四点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你们都不行 腊月的淮扬大地除了地里的麦子是绿的,其它一眼看去只有枯黄,没有任何生机。 凛咧的西北寒风将早已没有一片树叶的杨树吹得不断晃动,可任那西北寒风如何吹拂,树上的喜鹊窝始终掉不下来。 黄庄,是一个居民多姓黄的村庄。 从一对夫妇到如今的上千族人,大概用了六百余年时间。 陆四看着面前明显有些害怕的老黄,没有跟对方说什么淮军是淮扬义师,不会伤害百姓的废话,只是简单的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黄庄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为淮军提供热腾腾的饭菜。 第二,在淮军到达这里前,当地人有没有从扬州回来的。 既是族长也是里长的老黄如实回答,他现在去动员族人的话一个时辰应该可以为好汉们供上热食。最近,庄子里没有人去扬州,也没有人从扬州回来。 “孙二郎,给他银子。” 陆四没有再问其它,只叫孙武进从马车上取了十几枚高邮州库拿来的银锭交给老黄。每枚银锭重三两。 “不白叫你族人为我们做饭,这些银子权当买你们的米钱,多了也好,少了也好,就这些。另外,你把这车上的肉给我们剁成块白煮,吃不完的也归你们。” 陆四拍了拍一辆装满猪肉的马车,身为淮军领袖,除了带领下面的人去拼命,陆四也要保证大伙有力气跟他拼命。没什么东西比碗里有肉更叫人实在,也更长力气的了。搁北方赤地千里的中原,一碗肉不知道要搭上多少条人命呢。 这些肉不是陆四花钱买的,而是高邮同知钱大朗为淮军好汉们奉上的。 捧着“贼人”硬塞过来的银锭,老黄和身边的几个族人都有些发愣,直到“贼人”不耐烦的喝了一句,他们才反应过来,眼神从原先的畏惧慢慢变成了好奇,甚至是稀罕。 淮军并没有进入黄庄,虽然上下很想进入黄庄,外面实在是太冷。 陆四不许。 有人不满,有人质疑,可以离开淮军这支队伍。 留下,跟着干,就得服从。 陆四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某种领袖的“强势”,淮军的服从体系却在一点一滴的建立。 这是个微妙的变化,潜移默化的变化。 只因,上冈陆文宗始终在做表率。 风字营派了一哨人前出三里警戒,这是孙武进想到的,并提醒陆爷最好再派些精干人员往南边摸索。 “从前跟顺军打仗,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会事先撒出探马,我们一般撒几十里远,不过听说顺军老营撒出来的探马警戒最远能有百里,关外的鞑子也这样干。” 因知道陆爷给李闯写过信,孙武进不敢再叫李闯那边的人马叫流贼了,谁知道李闯收到陆爷的信后,淮军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大顺军,陆爷做起大顺的官来。 陆四点了点头,前世看过一些关于李自成行军打仗的资料,在很长时间内,李自成的老营都是处于移动状态,并且绝不在同一个地方过第二夜。 负责保护老营妇孺家眷的顺军更是将警戒线撒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以确保有任何风吹草动老营都能第一时间转移。 因为,李自成吃过两次老营被明军一锅端的亏,导致闯军士气遭到极大打击,这两次也是李自成造反生涯的低潮,第二次直接逼得他带着仅存的十几人逃入商洛山。 陆四前世历史中,李自成之所以在湖北九宫山被地方民团杀死,原因就是之前的九江一战他的本部老营被清军发现,结果李自成的两个叔叔赵侯、襄南侯以及自成妻妾尽数被捉,汝侯刘宗敏并一妻二媳,李自成养子义侯姜耐妻,包括宋献策这个军师等顺军高层人物连同家眷尽被清军俘虏。 这个严重后果导致跟随李自成的顺军士气彻底瓦解,如鸟兽骇散,不能一战,在清军穷追不舍下,李自成不得不窜入九宫山。 如此教训也说明根据地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只有家眷安全,将领士卒才能在外面勇敢拼命。 但在造反初期,将部下的妻儿老小全部“控制”在手中,也是造反领袖所必须要做的事。 此举,也是为了凝聚力。 两者看起来矛盾,却又是并行存在。 李自成亏就亏在他一直被明军重点打击,根本没有时间建立根据之地,直到崇祯十五年才在荆襄之地正式经营。 关外的清军已经营了几十年。 两世为人的陆四自然知道根据地的重要性,“流寇主义”的弊端他也是十分清楚。 然而,他同样也没有时间一步步去打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每过一天,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便越发的紧; 这根绳子,也是套在每一个汉人脖子上。 …… 淮军老营已经建立,夏大军、蒋魁、宋五他们这会应该回到了盐城老家,估计已在劝说淮军家眷加入老营。 陆四让夏大军攻下盐城县后暂不要和他会师,原因是他也不知道淮军在攻占扬州后将面临什么形势。 淮安那边,南都那边,凤阳那边,徐州那边,顺军那边,甚至是北京那边…… 各方各面错综复杂的关系或直接,或间接决定淮军是成为流寇式的造反军队,还是成为一支有根据之地的造反军队。 走一步,算一步,看一步。 打扬州,是走一步。 请顺军南下,是算一步。 南都史可法,是看一步。 三步之后,淮军的未来才将清晰于世人眼前。 “你挑十个人,分为两队,让他们吃过饭就提前南下。” 陆四采纳孙武进的主意,组建一支精干类似侦察兵的小队。 孙武进当下去安排,淮军没有骑兵,南路军仅有十几匹马,会骑马的两只手都不到。且分别在宝应、高邮各留三个负责联络,所以哪怕陆四有心仿顺军,仿清军将探马警戒撒个几十里出去,他也没有骑兵可以执行这个任务。 最多也就是撒个十几二十里地,再远就没有意义。 警戒的最大目的是能及时将敌情传回来,没有战马单靠人的两条腿,二十里地已经是极限了。 黄庄人已经在族长的动员下为庄子外的“好汉”们做饭了,随着炊烟的袅袅升起,加上淮军不入庄扰民,原本安静的跟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庄子一下恢复了生机。 陆四这边冷得很,抬腿小跑了一圈仍是冷,便想叫人到湖边割些芦苇过来升火烤暖,远远看到沈瞎子和左潘安一帮人聚在东头麦地沿着沟边一字排开,有说有笑不知道做什么,不由好奇走过去瞧瞧。 到地后简直无语,一帮大老爷们竟然握着家伙什比赛放水,从沟对面的水迹来看,左潘安这个家伙似乎第一名。 沈瞎子老脸通红,因为他的布鞋被打湿了。 “迎风尿三丈,听过没!跟我比,你们啊嫩着咧!” 大胜的左潘安好不得意,穿着那件跟赵通判“借”来的官服摇头晃脑,最后还给众人来了一句:“你们鸟不行!” 这话可得罪人,众人当场就不干了,几个人跳将起来就要将左潘安抬了扔进沟。 “不行就不行,怎么还带耍赖的!” 被架起的左潘安一眼瞥见陆四,跟见到救星似的本想呼救,话到嘴边却成了:“大兄弟你别看,你也不行!” “……” 陆四腮帮子酸,这家伙是闲得蛋疼么! 然而,天晓得陆四爷怎么想的,他竟……他竟鬼使神差的摸出了鸟,然后腰一挺,一个深呼吸,一条温暖的水柱立时迎风飞射而去! “喔!” 众人不约而同朝沟对面看去,群情寂寞。 半晌,左大柱子敬佩的点了点头:“不愧是咱们的头,真好吊!” “好吊,好吊!” 众人哄声大笑,笑声中冻得蔫起来的麦子就跟暖风沐过般,恍惚间倒有些春意盎然了。 陆四也笑了,不是笑他好吊,而是突然间,无比的放松。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 就好像儿时跟小伙伴们提着小桶,一蹦一跳去沟里摸鱼虾,将自己浑身上下弄成泥人般好玩。 这个时代,压抑,沉重。 第一百零六章 谁敢横刀! 酒要大碗喝,肉要大块吃。 陆四不希望淮军成为酒鬼兵,跟桃花坞被他全歼的任万年部一样,可这鬼天气真的是冷。 除了酒,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瞬间能让淮军上下心头暖和。 只要不喝醉,用酒提升胆气也不错。 黄庄百姓为了让“好汉”们吃好,用埋在泥里准备过年的大白菜和猪肉一块下锅,那滋味叫一个鲜美。 族长老黄带着一帮男丁挨家挨户锅里盛饭,一桶桶的送到庄子外官道上,又一桶桶的将肉汤运来,不少小孩跟在大人身后欢天喜地的叫唤着,看着除了没身新衣服,跟过年也没什么两样。 陆四抓了一把铜钱扔给那些小孩子,权当他陆哥哥给这些娃的压岁钱吧。 之所以是扔而不是发,是因为那些小孩子不敢靠近他这“贼人”。 “这帮小鬼肯定偷吃过了,一个个嘴上油汪汪的。” 说话间,孙武进正在啃着一块大骨头,肉啃光了又将整张嘴套上去,猛的一吸,“嗤溜”一声,满嘴的骨髓,香的不能再香。 陆四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些小娃娃肯定偷吃过肉。换作他也会这样,犹记得小时候他娘常在替人家帮厨办事时偷偷给儿子弄几块肉解馋。 “人派出去了?” 陆四放下酒碗,他酒量不是太好,只倒了小半碗约摸不到二两。刚才两口下去,这会已明显感到血管都在发热。 孙武进将已变成“空管”的腿骨随手扔在边上草垛,道:“派出去了,高武带的队。” “高武?” 陆四在想这人是谁,他手下旗牌兵有几百人,可能都见过,真要把人都认得却是不能。 “陆爷不记得了,你不是让他哥高进去河南送信的么,” 孙武进提醒了一句,想了想扒扒手指头,“哎,这都有十天了,照日子算,高进怕是到河南了。” 陆四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拍拍屁股上的稻草站了起来,吩咐孙武进:“十天后高武不回来,你知道怎么做,还有那个丁三的老婆孩子。” “噢。” 孙武进一个激灵,心里却盘算自己不能那么绝,怎么也得再多等一天。淮安到河南并不远,二十天足够高进和丁三一个来回了。 视线中,风字营和旗牌队,还有那几百好汉们都在喝酒吃肉,自愿参加淮军的高邮卫士卒们没被区别对待,同样也在吃喝。 陆四看了看天色没有催促,兀自到湖边走走以便消食,顺便将酒意散一些。 黄庄离高邮城四十几里路,离扬州大概一百里,尽管陆四也想在这个时代上演一夜急行军上百里的奇迹,但连续几次“拉练”让他彻底歇了这念头,根本不敢奢望奇迹。 一帮刚刚拉起来,才从农民变成“农兵”的队伍就想和人万里强军比强度,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淮军的行进速度大概每天四十里左右,这还是建立在轻装,没有炮队,没有辎重,仅带了不到二十辆马车的前提上。 根据这个速度,如果南进途中没有和史德威部正面遭遇,那么抵达扬州近郊就是后天。 高邮那边先前派快马来报讯,说是漕队和新一营终于赶到了高邮,陈大佐按陆四的吩咐从漕队那几千自愿南下河工选了500人加强高邮守备力量,其余人等仍在新一营营官谢金生带领下继续沿运河南下。 不过漕队那边有个小情况,前天夜里有三名漕工结伴逃走时被新一营守卫人员发现。 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也是够狠,直接按陆四之前的吩咐将这三名漕工当众砍头,随后重新整编漕队,将漕工按五人为一组,五组为一队进行编组。 为了震慑漕工,谢金生放言若再有漕工逃走,则一人跑一组杀,一组跑一队皆杀。 这个命令有些残忍,至少在帮助淮军建立漕队的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看来是十分不人道的。 “既要威,也要抚,光杀人只能保证漕工老实,却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陆四让负责联络的人回去告诉谢金生,给予漕工每人三两现银的奖赏,以确保这帮家伙不会“磨洋工”,使陆四主力这边和漕队脱节太远。 高邮大小官吏们在陆四率军走后,情绪“稳定”,知州何川仍跟往日一样料理政务,城内市井都已复市,城门进出关税也照常收取。 陈大佐和陈大江都没有干涉州衙事务,昨天傍晚他们还将擒获的一名小偷绑送州衙叫何川定罪,最后给定了个囚30天的处罚。 不少高邮城外的百姓甚至不知道高邮城已经换了主人,一些进城的百姓看到城头奎楼插着的“淮”字旗都是莫名其妙。 …… 湖边消完食回来的陆四准备传令全军继续出发,但看到的一幕让他比较头疼,那就是碗的损失太大,如发下五百个碗,最后只能收回三百个,其余要么被随手丢弃,要么就是不慎摔破。 饭菜浪费形象倒不严重,毕竟淮军上下都是贫苦农民出身,吃饭掉米粒要叫雷劈的道理个个晓得。现在也不是考虑后勤消耗问题,所以陆四没放在心上,传令出发。 在黄庄人好奇又有些感激的目光中,“淮”字大旗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消失在庄子南边。 高邮至扬州这一段的官道比较富裕,沿途都是村庄,百姓望着从道上过去的淮军队伍也如黄庄那边十分好奇,等发现淮军并不过来骚扰他们,更有胆大的在路边和淮军攀谈起来,得知对方是要去打扬州城,当真是又惊又佩服。 可能是酒喝多了情绪爆发,又可能是叫百姓的佩服给得意了,沐阳左大柱子竟然豪迈的唱起歌来。 “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拔根么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那嗓子嚎的,加上那身禽兽绿袍,陆四看着实在是无语,他不认为左大柱子这狼嚎能引起谁的共鸣,所以准备叫人过去制止这一严重扰乱军心的行为。 没想到,他失算了。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一声,两声,三声,上千声…… 沐阳左大柱子成功的激起了千人大合唱,明明是首娘们哼唱的小调经这么多人合唱,竟无形中有着让人难以言说的力量。 “这是什么调?” 陆四惊问卖油郎程霖。 “拔根芦柴花啊,你不知道?” 卖油郎诧异的看了眼陆四兄弟,这小调在淮扬是个人都会唱,怎的陆兄弟不知道。两人一个家新兴场,一个家上冈,离着可近呢。 “我只知道好一朵茉莉花。” 陆四嘀咕一句,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芦柴花。 “茉莉花?” 卖油郎想了想,确认他没听过这歌,转头过去和大伙继续唱,不过他不是嚎,而是哼,看得出对这小调很熟悉。 从前走街串巷卖油,程霖没少哼芦柴花。 听左大柱子一人唱歌来气,听大伙一块唱歌有味。 陆四如此评价。 很好的一点是,这曲《拔根芦柴花》明显将淮军上下士气提发起来,个个精神抖擞,就跟往血管里打了补药似的。 这种精神状态只要一直保持下去,淮军一定能够壮大为可以和清军、顺军争夺天下的强兵。 有时间,是不是琢磨给淮军编个军歌? 茉莉花肯定不行,太软,太绵。 芦柴花也不行,太土。 陆四正寻思着,耳畔的歌声突然为之一滞,继而毫无来由的止住,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的队伍一阵骚动,继而长长的队伍中分出一条道来。 “陆头领!” 两个从人群中闪出的臂扎红巾汉子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览无遗。 “是高武兄弟!” 孙武进一瞧就认出跑在前面的是高武,见他神态惊慌,不由也是一凛,快步上前一把搭住他,喝问:“出什么事了!” “官,官兵,官兵来了!” 一口气奔了七八里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高武抬手指向身后南方。 “扬州明军出来了?!”孙武进面露喜色。 陆四也是眉头一挑,呼了口气:他不怕史德威出来,就怕史德威不出来! “出,出来了,不过好多,好多!”高武双手撑在腿上,腰弯着,不停的喘着粗气。 从发现明军到拼命奔跑回来报讯,他几乎是一刻也没耽搁,这会那心跳的就跟随时能蹦出来般。 “好多?有多少!” 孙武进面色一紧。 陆四也是没来由的右眼皮为之一跳,高武的表情动作似乎预兆着不好的消息。 “陆头领!” 跟高武一块回来的另一个旗牌兵顺了气,赶紧将他们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扬州的官兵出来了,离我们不到二十里地!他们人很多,绝不止史德威一部,我们远远看了,光标旗就有三面,队伍前后十几里都有,我估摸怕有上万人!” “对,另外官兵还有一支百人马队!” 高武补了一句,当发现从扬州过来的官兵有这么多人马时,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什么!上万人,还有马队!” 孙武进、程霖和赶来的沈瞎子等人被这个数字惊在了那里。其余人等不论是队官还是哨官,亦或普通士兵,也均是面露惊色:官兵的人数实在是多得超出他们想象了。 “我们回来报讯时,吴哨官正带人往回撤,官兵太多了,他们根本不敢拦……”高进道。 吴哨官就是当日在桃花坞因女儿受辱奋而铤身与官兵拼命,亲手用镰刀割断千总任万年脖子的那个中年人。 事后他便参加了淮军,并且主动报名跟随陆四夺城,是百人勇士之一,现为旗牌队哨官。大名叫吴水福,军中又管他叫阿福,是旗牌队年纪最大的。 陆四对阿福也挺看重,因为他相信这个阿福绝对不会背叛他。 “陆爷,怎么办?” 孙武进着实慌了,要是只有史德威的两三千人,他绝对有胆跟他们一拼,可上万人的明军叫他怎么打?! “官兵太多了,我们肯定打不过,陆兄弟还是赶紧下令退回高邮吧!咱们守着高邮城,又有新一营谢兄弟他们,人数不比官兵少多少,他官兵拿咱们没办法!” 沈瞎子喝酒胆再壮,也不敢壮到两千人去和上万官兵对阵。 “啊,要撤?这……不打了?” 左大柱子也叫上万官兵惊得酒醒了一半,半张着嘴呆呆的望着陆四,嘴角口水都滴了下来。 “官兵离咱们怕是不到二十里路了,是打是撤,陆兄弟须快拿主意!”程霖心头也在跳,这个卖油郎不怕死,要怕死的话他早就跟人逃回家乡了。 只是,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打起来淮军是以一敌五,完全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希望,这让他不由生出退意。 不过,到底是战还是退,程霖不会自己拿主意,淮军的头是陆文宗兄弟,不是他程兄弟。 近万明军正在向淮军扑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队伍的每一个角落,淮军上下嗡嗡一阵,惊慌失措的有,大骂的有,所有人都在不安等侯他们的头领上冈陆文宗拿主意。 “陆兄弟,到底怎么办,你倒是下令啊!” “陆兄弟,再不决定,怕官兵就要到了!” “……” 人群你一声,我一声,听得陆四很乱。他却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从人群中挤出走到一辆马车边。 车里有16付缴获自高邮卫的铁甲,都是锁子甲,很重。除了这些锁子甲外,还有近百付棉甲。另外两辆车中装的是各式长短挨牌。 探着身子从车上拿了一付锁子甲出来后,陆四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朝边上背着一具长弓的徐传超道:“徐兄弟,帮我穿上!” “好!” 山东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答应一声,上前捧起那付锁子甲套在陆四身上,又将接缝处的绳扣系好。 这付锁子甲是高邮卫指挥王洪的,保养得很好,护心镜那里是铜片,十分结实,重量大概有四五十斤重。 陆四双肢向后扩了一下,继而又向前伸展,确认没有不便后,他一个深呼吸,踱步来到人群之中,对一众看着自己的部下们沉声道:“从举刀造反那刻起,我陆文宗是狂人也好,是愚人也好,只知一路向前,绝不后退!” 人群沉默。 “敢与陆文宗横刀杀敌者,披甲!” 紧握长刀的陆四没有再说第二句,只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一步步往前,每一步都那么结实,每一步也都那么厚重。 他要战! 不管敌人有多少,他都要战,死也不退! 大不了,好吊朝天! 第一百零七章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退? 退他姥姥! 前方哪怕是悬崖,是油锅,是火海,陆四也不会退。 他真不怕死? 怕! 可退不得! 淮军更退不得! 如同赛道上的选手,发令枪已经打响,谁能停,谁能回头! 一退,必死。 哪怕凭借高邮城真能扛住明军,对淮军来说,也是个死。 拿不下扬州,就是死局。 勒在脖子上的绳子再也解不开。 退,可以,却必将给淮军埋下崩溃的种子。 没有组织可以,没有纪律可以,没有训练可以,唯独不能没有勇气。 勇气,也是战胜敌人的底气! 哪里来的勇气,领头的身先士卒而矣! 身上甲,数十斤重;手上刀,三斤重。 肩上担,却有千斤重。 一人,一刀,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走到最前方。 长刀缓缓出鞘,这次不再是布条裹刀,而是双手紧握刀把,刀尖朝下,刀刃朝内,目视远方。 寒风、乌云,生与死,在此一战! 陆四屏气沉息,紧握刀把的双手力量为之一重。 生则中华兮,死则中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目光无比坚定的陆四,一定要解开脖子上的绳套,谁阻挡,就杀谁。 “日他妈妈的,大兄弟真他娘的……有种啊!” “有种”是沐阳左大柱子对好汉的最高称赞,一口唾沫,一付铁甲,总喜欢与众不同着装的左潘安第二个站在了陆四身边。 狂人?愚人? 不要命的人! 程霖穿了第三付铁甲,陆兄弟说的对,他们如今只有向前,不可能再向后。 造反没有回头路! “官兵人是多,可他们……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吧?” 西溪郭啸天看了看自己满是裂口的右手,并没有去披甲,而是径直拿着手中的双斧去了前面。 这对斧头砍过很多树,也砍过人。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酒白喝了,肉白吃了?” 沈瞎子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拿起了第四付铁甲。 “吊不如人,胆要再不如人,就没意思了。”草堰孙四自嘲一笑,拿起了第五付铁甲。 “你们爱拿不拿,反正我拿一付,铁甲在身多条命。”孙武进“嘿嘿”一声,拿了第六付。 “咱们几个可是扎黄巾的,不能叫他们给比下去吧?” 风字营队官、大团人麻三拿了第七付。 “俺就不套了,俺一射箭的,穿甲不方便。”徐传超取下背在身上的长弓,仔细检查起弓弦。 风字营另四个队官拿走了四付铁甲,旗牌队的三个队官也各领了一付,还剩两件铁甲。 正当两个头领要上前拿时,旗牌队却走出一个子并不高的士兵,操着一口众人不太听懂的闽南话说道:“能不能把这两件铁甲让给我们?” “黄昭,你要铁甲干什么?” 刚刚穿好铁甲的孙武进有些不快的看着部下这个福建降兵,要不是陆爷吩咐把会打铳的福建兵收在旗牌队,他才不要这帮说话废劲的福建人。 黄昭迟疑了下,低声用夹生的官话道:“孙爷若能给将这两件铁甲给我们,我们当为淮军死战到底。” “嗯?” 孙武进也是迟疑了一下,看着黄昭的脸许久之后,点头道:“那这两件归你们。” “谢孙爷!” 黄昭上前拿起一付铁甲,又朝队伍中和自己一起被俘的同伴杨祥看了眼,后者没有说话直接走到车边取了另一付铁甲,二人互相帮助对方穿上。 “这刀不行,” 黄昭看向孙武进,“孙爷,有斩马刀吗?” 孙武进“嘿”的一声:“我到哪弄斩马刀?” 听说没有,黄昭有些失望,一边杨祥则闷声说了句:“凑合用吧。” 黄昭微“嗯”一声,没再说话。 铁甲领完,车上的百具棉甲也被分了,另外两辆车上的长短挨牌也被一一分发下去。 从南到北,一支支武装好的队伍沿着官道两侧的麦地向“淮”字大旗集合。 人群气氛很压抑,但没有人止步不前,也没有人往后方流连顾盼,只因他们的带头人在南边。 “陆兄弟,我们怎么打赢?”程霖根本没有回头看有多少人选择同他们拼命。 “靠紧我。” 陆四的答案就是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怎么打赢。 平原之地,无法设伏,只能硬拼硬,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果我死了,你指挥。你死了,沈兄弟指挥……淮军的大旗不能倒!” 陆四做了最坏的打算。 没有人应声,空气中只有不时呼出的热气,隐约还有酒味。 吴友福带人退了下来,看到“淮”字大旗下已经密密麻麻站立的人群,以及人群前一身铁甲屹立的陆四,他明显有些错愕,他以为主力已经向高邮撤了,没想到,他们却选择一战。 “官兵的马队上来了!” 吴友福喊完这一声,就带着他那哨人奔下官道,跳进了麦地边的沟子。 “官兵的马队会不会直冲我们?”陆四侧脸问孙武进。 “不会!”孙武进很肯定地回道。 “为什么?” 陆四奇怪,骑兵冲步兵不是正常战术么。 “我们人多,他们人少,官兵脑子坏了才会硬冲我们。” 陆四一想也是,淮军虽不及官兵五分之一,但也有两千人,且已做好一战准备,而官兵马队就百人,凭什么硬冲? 内心却是有些失望,他还准备靠长竹篙给官兵马队一个下马威呢。 远处,有蹄声传来。 随着蹄声越来越近,明显看到南方有灰尘扬起。未几,众人视线中便有一队骑兵身影出现。 果如孙武进所料,那队骑兵在发现前方竟有大股“贼人”时,并没有愚蠢狂妄的拍马来杀,而是远远勒停战马在那观望。 “陆爷,他们是在等后面的大队。”孙武进道。 陆四“嗯”了一声。 “阿欠!” 左大柱子的一声喷嚏来的很不是时候,把已经紧张的手心都出汗的众人吓了一跳。 “大兄弟,要是咱们打赢了官兵,你有什么奖赏给我?”左大柱子表情很认真的看着陆四。 “送你一朵小红花。” 陆四回答的样子也很认真。 第一百零八章 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明军马队领兵者,援剿都司史德威部千总曹元,此人原是辽东总兵,现任都督同知、提督南京大教场的刘肇基部下。 因史可法见南都诸军不堪用,派副将何刚往浙江义乌、东阳募兵,欲建忠贯营以为江防,遂抽曹元于何刚部。 只曹元早年与何刚有隙,不愿受其节制,刘肇基从中调节不果,史可法便叫曹元暂于扬州隶史德威。 曹元部马队有正兵103人,辅兵200余,马370余匹,多半是辽东旧兵,颇有战力,当年曾在刘肇基指挥下同悍将曹变蛟等共破清军于黄土台及松山、杏山。 只那时曹元部精骑上千,如今却仅余这103人,其余要么战死,要么思乡心切脱队北上。 便是贵为都督同知的刘肇基,也是不复当年辽东总兵雄姿,如今在那南都做有名无实的大教场提督,手下使唤不过千人。 “贼人敢于列阵,必有死士主脑,我们不可轻动,速去通传都司知晓!” 曹元久经战阵之人,自是不会愚蠢到以百人马队冲贼人大队,当下一边勒马观望贼人动向,一边火速往后方通报。 明军大队尚在十里外,接前方马队通传有大股贼人列阵横于官道,援剿都司史德威感到惊讶,一惊贼人既能至此,那高邮和宝应必定已落贼人之手,否则贼人不会有胆向扬州挺近;二惊贼人能见马队而不散,已非他先前以为的乌合之众,不由谨慎起来。 “贼人中莫不是有官兵?” 史德威部下操守官蔡一清估摸道,否则无法解释贼人大胆举动。 “漕院近来多延揽外地兵马入淮,内中良莠不齐,难保没有胆大包天之人趁机反乱,说不得就是那外地兵做崇。” 随史公平乱多年,今日是兵,明日是贼的场面史德威已是见怪不怪。 当下命人将此军情通知后方的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和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同时下令本部兵马加快行军速度,并做好迎战准备。 “淮扬贼人是无知,还是无畏?” 甘肃镇总兵李棲凤一心想在平乱之中建功,以便今后能扎根在淮扬富庶之地,接史德威军情通报后也下令所部加快行军速度,甚至准备派人跟史德威说让他们甘肃兵打头阵,好叫史德威晓得他甘肃兵不是白来扬州吃干饭的。 监军高歧凤却是劝说李棲凤万不可打这头阵。 “为何?” 李棲凤不解,先前叫他和胡尚友主动带兵帮淮扬平乱的是这位高公公,怎的贼人到了面前高公公又叫他别打呢。 高歧凤干笑一声:“若贼人不堪一击,镇台此举徒惹人笑话抢功,落不得半点好处。可若贼人擅战,史德威不能敌,镇台再出兵一救友军,二平贼乱,那才是真正大功,史公届时定要高看镇台几眼,于镇台才是大大妙处。” “还是高公公想得周全啊。” 李棲凤恍然大悟,“嘿嘿”一笑,给了高歧凤一个会心眼神,“那便叫儿郎们收着,免得人家说我李棲凤处处抢功。” 又怕后面的胡尚友也有争功之心,赶紧派人通知。 胡尚友这边却是压根没将史德威通传的贼情放在心上,不是他胡副将多能打,浑不将贼人看在眼里,而是他胡副将根本不想打。 论主客,史德威第一个上。 论兵马多少,李棲凤第一个上。 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胡副将带人先上啊。 这会,胡尚友但求能保住手下这两千来人就好,别的,真不奢求。 此,也是无奈。 想他胡尚友自崇祯十二年奉令率所部达州兵入中原平贼,五年过去,阵亡过半,余下能称战兵的不过数百人,其余都是这些年陆续抓的夫子。 就这,朝廷都不曾叫他回去,今日差给这位总理,明日差给那位副使,后日归这巡抚,再受那总督节制,五年间,胡尚友都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顶头上司,唯一不变的是败,败,败。 这仗,总是打不尽。 这贼人,总是杀不绝。 胡尚友疲了,他想回四川,可回不去。尔今,也就是过得一天是一天。 谁能打,谁去打! 自家几斤几两重,胡尚友一肚子数,要不然也不会事事唯李棲凤马首是瞻,实在是他这点人拿不出手,腰杆子不硬。 真要兵强马壮,还能怕他黄闯子! 李棲凤叫他不要逞能,胡尚友那是求之不得。 …… 史德威没有让甘肃兵和四川兵打头阵的念头,一来他瞧不上这帮一天到晚只知祸害百姓,闻贼就远遁的败类;二来此次贼乱出在淮扬,身为援剿都司的他于平乱责无旁怠,故而在告知二部贼情后,便亲自督兵向前。 一直严密注视贼人的曹元看到大队过来,立时过来禀报。 “都司,贼人约摸两千人,所持多为刀矛,有披甲者百余,内有穿铁甲十余人,贼阵有马车十数辆,车上不知装了什么……另外贼人已有旗号,瞧着是淮字。” 早年做过边军“夜不收”的曹元老本领一点也没拉下,短短半个时辰就将淮军底细探了个七八成。 “淮?” 史德威从马上翻身跃下,在曹元等簇拥下爬上当地村民的草堆向北边远看,果然官道及两侧麦地有大股贼人正列阵以待。贼人阵前,一面“淮”字大旗正在寒风吹拂下“呱呱”飘动着。 “曹千总可与贼人有过接触?”从草堆跳下后史德威问曹元。 “末将并未与贼人接触,此地多是沟渠,且看贼人似有首脑指挥,不似一般贼寇,末将就未擅自行动。” 曹元说的是实情,淮扬地带虽是平原,但沟渠湖泊众多,百姓耕种地块又不似北方连成整体,而是东一片西一片,片与片之间又多是水沟,骑兵在这种地形根本无法发挥快速机动优势,反而极易坠马。再加上贼人明显成阵,长短武器众多,他就更加不敢冒然攻击了。 史德威点了点头,他少年从军于军阵之事自是有经验,刚才赶来的路上还担心曹元这边轻敌吃亏影响士气呢,现在看来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都司,贼人并无其它人马,这点末将可以确保,只消击溃贼人,其必大部伏首。” 曹元不敢动用马队和贼人接触,但眼不瞎,淮扬是平原,贼人藏不得兵,因而断定这支贼兵多半也不知扬州明军至此,双方的形势是一场谁也不曾料到的遭遇战。 史德威对此认可,正沉吟派谁领兵击溃贼兵时,操守官蔡一清询问是否要派人劝降。 曹元反对劝降,道:“贼人早已发现末将马队,却迟迟未有人过来,反而加紧备战,末将以为贼人是铁了心造反,于这等贼人,唯有杀其首脑才可使贼众丧胆,进而方可纳降,否则便是现在降了,也是后患无穷。” “曹千总言之有理,都司,就让末将率部砍他几百颗脑袋再说降不降的事吧!” 说话的是史德威部下另一千总孟庆玉,此人曾是副总兵祖宽的家丁。 当年五省总理卢象升曾上奏朝廷,说:“援剿之兵,惟祖大乐、祖宽所统辽丁最劲,杀贼亦最多。” 然而祖宽骄横,兵马所过之处焚毁民宅,奸害妇女,可谓无恶不作。卢象升再三相劝,祖宽也没有收敛,最终于崇祯十一年冬因“失陷藩封罪”被处死。 祖宽一死,其部辽军大半归辽,少部被时任佥都御史,巡抚安、庐、池、太等州的史可法收于麾下。 孟庆玉就是其中之一,凭战功积升千总,是史德威手下最为信重且最为依赖的将领。 史德威略一沉思,点头同意道:“也好,孟千总就打这头阵,一叫贼人丧胆,二叫后面那两支客军知道我部强悍,不做非份之想,” 哪知话还未说完,耳畔却传来“嘿吼”的震天齐呼声。 此呼声由北边传来,声音之大,使得明军所在方圆数里麻雀惊飞于空,不断盘旋,久久不敢落下。 史德威及部下更是大惊,众人快步爬上草堆,眼前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 竟是那贼人主动出击! “嘿吼!” “嘿吼!” 陆四一声,淮军一声。 “嘿吼”声如鼓点般,使得淮军上下如一整体,缓慢却又坚决的随着“淮”字大旗向南方勇敢踏去。 陆四主动发起进攻的原因是他和孙武进的一段对话。 “明军等会怎么进攻我们?” “必以铳队、箭队在前,以铳、箭射杀我们,待我队形不支,胆气不在,再以刀矛冲锋,我若溃散,马队必来追杀,如此我等多半无法生还。” “这么说来,被动等明军来打,不是上策?”陆四皱眉。 “除非我军同样有铳队、箭队,甚至炮队。”孙武进如实回答,他知道的打法就是这个。 “知道了。” 陆四往提刀的双手哈了口气,朝两侧均在注视自己的部下们笑了笑:“既然干等赢不了,那我们就先动手。” 言毕,长刀猛的向前一指,大吼一声:“诸位生死,全在此战,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第一百零九章 不屈的勇气 “好!” 左大柱子就喜欢大兄弟说的话,听着有种还带劲,叫人心里热腾腾的,长刀往胸前护心镜猛的一敲,吼了一声“砍他们狗日的!”,抬脚便往前冲去。 “风字营,随我杀敌!” 卖油郎程霖紧随其后,长刀一挥,风字营便如被提线般一下动了起来。 营官在前,队官在前,哨官在前,什长在前,千余淮军最中坚的力量在领头人的带领下,向着当面明军勇敢扑去。 “冲吧,大家都有卵,都是爹娘养的,谁怕谁!” 真名沈大富的沈瞎子一点不觉身上的铁甲有多重,只觉这东西穿在身上冷冰冰,还真得跑动起来才行。 麻三、孙四…… 一个接一个的头领们在官道两侧同时带着手下人冲了起来,就是高邮卫那些自愿参加淮军的士卒也仅是在数个呼吸迟疑之后,也提着刀矛随着淮军的大旗往南方杀去。先兵后贼的身份,让他们不得不卖命一搏,否则绝难逃脱。 “杀官兵,千秋万代!” 孙武进腾腾往前还不忘把陆爷说的话再重复几次。 队伍最后面赶马车的也将鞭子抽了下去,赶车的汉子手里没刀,马车就是他们的武器。 淮军全动,如潮般狂泄。 以命搏赢! 陆四在拼,拼扬州来的明军不比他淮军强! 拼那史德威是个绣花枕头,拼那明军还是他所认知的明军! 除此,无有取胜之道。 一目扫去几里的淮扬平原,哪里有地容他伏兵,哪里有地容他占尽天时地利。 唯有人和。 然而,淮军正动之时,却有一个铁甲人影突然加快速度冲到人群的最前方,紧接着停下猛的转身对着身后已然开动的人群疾喝道:“停下,快停下,不能这样打!” 另有一个铁甲人同样冲出,拿刀朝左右人群疯狂挥舞,不断喊吼:“停,快停!” 这两个人就像滚烫的刹车片让已然开动的淮军队伍硬生生的刹住,前后队伍难免的冲撞推挤,很是混乱。 紧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甚至撞倒了两人,赶车的汉子好不容易勒住马,又被后面的马车撞上,险些翻倒。 突然冒出来的两人让陆四也是猝不及防,好在,明军也来不及捕捉这一天赐战机,远远观望看到这一幕的明军甚至以为“贼人”这是要不战而溃了。 “黄昭,你干什么,找死吗!” 孙武进怒不可遏的提刀走到黄昭身边,挥刀就要砍:这王八蛋把队伍搅成一团,不是阵前反水又是干什么! 黄昭一急,朝陆四所在喊道:“陆头领,这样打法是送死!” “什么?” 孙武进挥在半空中的刀没有落下。 “为何?” 陆四冷冷上前,身后的人潮有余波往前,使得好多人被撞得不由自主往前去了几步。这也幸得淮军人少,要是上万,黄昭就是想拦都拦不住。 “太乱了!” 铁甲铁盔下的黄昭一指人群,摇了摇头:“这般打法不行,冲阵须压住阵脚,所有人如一人般向前以此压迫对手,待近身之后全力冲杀,官兵一旦抵挡不住便蜂涌而退,如这般乱哄哄一拥而上不可能打赢!” 黄昭的夹生官话让陆四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继而一凛,下意识朝左右扫了去,发现淮军的队伍果然有些乱。 官道左边的队伍已经跑得超出几十丈了,而右边麦地里的队伍却落了官道几十丈,看着就好像积木被抽走几块似的。 这般凌乱队形,到了官兵面前,只怕就跟“添油”战术那般徒然送死。 “是有些乱。”程霖压低声音道。 陆四微微点头,问那黄昭:“你说怎么办?” “我军若想取胜,最好闻鼓声而进,无论左中右,皆平行如一整体,前后紧随,成铜墙铁壁,以此压迫对手近身方可取胜!” 说话的是同黄昭一起冲出拦阻众人的杨祥,他的官话比黄昭标准,叫人一听就明白。 “陆爷,这两个家伙是郑泰手下的福建兵,会打铳,”孙武进想了想,又补了句,“说的好像有道理。” “陆兄弟,怎么停了!” 左边麦地里好不容易约束手下人的草堰孙四一脸困惑的爬上官道,陆四抬了抬手,没有理会困惑的孙四,而是对那黄昭和杨祥道:“这仗若胜,你二人升哨官。” “多谢陆头领好意,不过且看有没有命活下来吧。”黄昭苦笑一声,杨祥闷声不语。 “陆爷,这节骨眼到哪找鼓?” 孙武进眉头紧皱,黄昭讲得是有道理,一帮人乱哄哄往前冲是不行,可淮军也没有鼓啊。 陆四扫视众人,再看远处明军,把心一横,咬牙忽的喝了一声:“听我号子!” 尔后猛的又大吼一声:“嘿吼!” “嘿吼!” 左大柱子跟着喊了一声,再看其他人却是傻站着没动。 “我喊一声,你们就要跟一声,所有人都要跟!……随着我的号子声往前!” 面对这帮连左右都不大分得清的“农兵”,陆四哪有时间跟他们解释号子声和鼓点的相同作用,只能用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我喊你们也喊! “嘿吼!” “嘿吼!” 阵阵“嘿吼”声中,人潮再一次开动。 陆四前进,淮军前进。 陆四喊,淮军喊。 “嘿吼”声中,淮军的队伍已是前进一里,起先队伍还是有些不适,但随着不断的十分有节奏感的“嘿吼”声纠正,原本乱哄哄的淮军队伍竟是难得的保持了一条线。 虽然这条线看起来还有些歪,根本谈不上“水平”,但比之先前已是天壤之别。 那“嘿吼”声更像带了魔力般,让每一个呼号的淮军士卒不自禁的产生了一种“集体感”,也让他们的心血没来由的澎湃起来。 “嘿吼!” “嘿吼!” 淮军的队伍越来越近,从东到西方方正正如一面人墙。 明军那边也在军官的喝斥命令声中排好队形准备迎接“贼人”的攻势。铳队和箭队被放在了前面,只等贼人靠近便打他们个稀巴烂。 两百丈,一百丈…… 距离越来越近,陆四已能清晰看到明军前面的铳手长什么样,甚至能看到几名披甲的明军将领正在朝他观望。 “举盾!” 随着陆四一声大喊,军官和头领们的再次重复,三百多付缴获自监河军和高邮卫的长短挨牌在淮军队伍最前方举了起来,盾牌的后面是将近两百口的铁锅,甚至还有几十块门板。 门板上铺了两三层湿被子,这是旗牌队一名监河军降兵想出来挡箭的好法子。 “嘿吼!” 陆四的嗓子有些嘶哑,仍在有节奏的喊着号子。 “嘿吼!” 淮军前面的人口中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将身体尽可能的藏在盾牌后面,他们甚至都是低着头,没人去看对面的明军。 不是害怕,而是不屈的勇气! 这勇气源于在第一排那面大旗,那具铁甲,以及那从不间断的“嘿吼”声! 大旗在,陆文宗在! 奋勇杀敌,千秋万代! …… “贼人气势甚足,首脑俱有斗志,是场恶仗!” 史德威对正以一条线却非蜂涌而是缓慢压迫而来的淮军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他认为这支贼众虽不能和北方的闯贼相提并论,但比起这几年他到处追剿的土贼明显要强得多。 “都司这是高看贼人一眼了,末将以为贼众不过虚张声势以呐喊壮胆而矣,会咬人的狗可不叫!” 孟庆玉嘿嘿一声,他艺高人胆大,早年跟随祖宽纵横北地不知砍了多少流寇人头,哪里会将这淮扬地方的河工农民放在眼里。便真算他贼众中有官兵混在其中,也不过是多耽搁些功夫的事。 “都司且看末将如何将这帮贼众杀得屁滚尿流!” 孟庆玉一抱拳,转身便去前方布阵指挥,他部下千余兵是史部最精锐的,故有充足信心剿灭这帮胆敢主动向官军发起进攻的贼人。 伴随着“嘿吼”声,淮军终是踏入了明军火铳射击范围内,除了极少数人的心突然开始猛跳外,大多数不知道射程是何概念的淮军将士仍在那紧随他们的头领发出阵吼声。 陆四微微抬了抬头,发现对面的官兵已经将火铳举起后,他再次低下了头,然后依旧是一声“嘿吼”。 等待别人放铳的滋味是极其难熬的,哪怕身上穿着锁子甲,陆四依旧心跳的厉害。 明军所在官道左侧是湖和麦地,右侧是村庄,仅从地形来说并不理想。故孟庆玉命铳队以官道为基,向两侧沿伸,大致分为了四五行,每排有六十余名铳手。 铳队之后又是三队弓兵,约摸一百余人。其余刀矛兵分列两侧或稍后侧,只待贼人贴近铳队、箭手退后便迅速合上缺口。 如此布阵显然针对淮军的中央部分,对淮军两侧沿麦地行进的队伍不构成威胁。 不过,若淮军中央扛不住官军铳射,这场仗也不可能打赢。 毕竟,官道上是陆四亲自率领的旗牌兵及风字营一部,这是淮军最精锐的力量。 “放!” 在淮军的“嘿吼”声中,孟庆玉部三百多早已列阵的火铳手开铳了,呛人的硝烟味中,跟炒豆般的铳声炸得人耳发聋。 弥漫呛人的白烟也让两军阵前突然变成迷雾地带,十数个呼吸后北风才将烟雾一扫而空。 第一百一十章 火不灭,声不停 铳子打出去后,有发出闷沉的“噗嗤”声,有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有人倒下,有人惨叫。 “嘿吼”声却是不断! 没有人喊话不要乱,没有人喊话不要怕,也没有人喊话试图维持队形,有的就是“嘿吼”声和不停的脚步。 倒下的就倒下了,哪怕被同伴从他身上踏过。 很多人在身边人倒下的那刻,心头难免会突的一下,但他的思绪还来不及展开,耳畔的“嘿吼”声就让他本能的跟着喊了起来,继而机械甚至说是麻木的随着周边人群往前踏去。 “嘿吼”声如魔音般,让人顾不得去思考死亡的可怕。 身先士卒的陆四中铳了,只是铳子仅在他身上发出了清脆声,让他略为觉得一疼甚至胸闷外,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向前的决心。 高邮卫指挥的锁子甲,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 和身边人一样,陆四的头也是低着,谁倒下,他不知道,他不能看,也不能想,只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前进。 于淮军,于此地,他就是深夜中的灯火,绝不能灭! 以他为准的“嘿吼”声也绝不能停! 官兵的火铳声静了下来,不必抬头也知道对方肯定是在装填火药。 “嘿吼!” 陆四什么也没做,就是喊,并压着步伐,不敢快,更不敢慢。 “嘿吼”声中,淮军队伍又进了十余步,官兵的第二轮火铳打响了,头顶上空也有箭枝落下。 这一轮铳射下,淮军倒下的更多。 箭枝破空声也无比尖厉,“嗖嗖”声中,即便大部分箭枝钉在了盾牌上,落在了铁锅上,或直接穿进门板,但亦有一些箭枝跟长了眼似的落在淮军士卒身上。 有甲的好些,没甲的瞬间就是箭头没肉,直至白骨,能忍的面容扭曲不发一言,不能忍的疼得大叫。 高举“淮”字大旗的旗牌兵贾六肩膀中铳,铳子在他左肩上开了几个小血洞,血从身体中涌出,使得贾六无法再高举大旗。 “给我!” 伸手从贾六手中接过大旗的是高武,他的哥哥高进十天前奉命去了河南,临走前都没能和高武交待几句。 “嘿吼!” 左大柱子好像特别吸引官兵的弓箭手,连续几枝箭射在他身上,不过都被他身上的铁甲弹开。 只是,左大柱子这会却是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拿一面盾牌在手上,他害怕万一哪枝箭刁钻的射中他脖子,那样他就得不到大兄弟的小红花了。 保险起见,左大柱子将脖子死命的缩短,脑袋都耷拉到胸口了,看起来就跟一个把头缩进壳里的乌龟似的。 孙武进大概也差不多跟左大柱子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这家伙的眼睛自打进入明军射程内后就再也没睁开过。 有点眼不见心不怕的意思。 根据他的经验,只要能撑住官兵头段的火器和弓弩,这帮连流寇都打不过的废物一定会崩溃,到时一环套一环,官兵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人多要有用,大明也不至于叫关外的鞑子揍得跟狗一样,被人家接二连三的破关烧杀抢掠了! 至于史德威? 孙武进暗哼一声,这小子真是屁都不是,给陆爷提鞋都不配,不过是仗着史可法才成为一军主将,典型的绣花枕头。 赢的机会还是有的,因为官兵太烂,这一点正宗官军出身的孙武进可不忌讳。 官兵不烂,哪还有什么李自成,张献忠之流。 问题是,淮军这帮弟兄能不能撑住? 对此,孙武进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官军再烂也是兵,淮军这里虽也号军,可上下有几个正儿八经打过仗的?真和官兵打起来,难保没人会吓得尿怂。 细细琢磨,陆爷还是聪明人,他肯定想到了这一点才“嘿吼嘿吼”的,要知道这“嘿吼”比鼓声,比督战队的大刀还要叫人提神。 起码,声音大,大到让人没有杂念。 淮军队伍越来越近,官兵箭枝发射的也是越来越密。铳声倒是不再密集,原因是天气太冷,风又大,使得官兵铳手装填火药速度比往常要慢了些。 倒下的人不断增多,惨叫声也是彼此起伏,队伍难免的有些乱。 可是,唯一不变的是上冈陆文宗的“嘿吼”声,不变的是继续前进的人发出的阵呼声。 “嘿吼”是号子,是命令,更是胆气。 “嘿吼”声压过了哀号,压过了惨叫,压过了对生与死的恐惧。 …… “贼人吃疯药了?” 望着不断有人倒下,却仍在傻乎乎喊着“嘿吼”号子往自家阵列前扑来的贼人,孟庆玉再是艺高人胆大,也不由感到吃惊。 远处观战的曹元也有些惊讶,明明只是帮农夫纠合的贼人,为何却有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在他们身上流露呢? 是那面旗,还是旗下的某个人? 曹元不确定也确定,胯下的战马几次撅起双蹄,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想驼着主人冲向战场,但其实是被贼人的“嘿吼”声惊动。 “都司,贼人要贴上来了!” 随着操守蔡一清的一声惊呼,淮军的队伍在“嘿吼”声中已是距明军不足二十丈。 史德威沉着脸,一动不动看着。 一轮轮铳击,一轮轮箭射,贼人死伤很多,耳畔听到的却不是贼人的凄惨叫声,也不是他们的惊慌失措抱头鼠窜,而是一声更比一声响的“嘿吼”声,孟庆玉部下的铳兵也是头次遇到如此强悍的贼人。 铳声每响一次,烟雾还没吹散,贼人却又更近一些,这实在是让铳兵们着慌,终于,他们不能再留在原地了,否则就只能沦为贼人的刀下鬼。 十丈! 眼角余光扫到官兵的铳队正在往后退时,陆四猛的抬起了头,双目通红举起了长刀,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冲!” “冲!” 宝应沈瞎子双眼都是泪,他的侄子倒在后方人群的脚下。他甚至都不能回头去看一眼侄子是死是活,每一声“嘿吼”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把铁甲让给侄子,而是穿在他身上! 那个孙二郎说的对啊,多付铁甲多条命! “冲!” 黄昭和杨祥双双持刀冲出,这个距离已经不需要压阵了,就看谁的勇气更大,谁的刀更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两位福建兵对淮军其实并没有归属感,因为不管是语言还是习俗,他们同淮扬人都差之千里。 严格来说他们也只是俘虏,是被迫加入这个陌生的造反集团,那么淮军生与死关他们什么事? 然而,两个福建兵却在淮军的生死一战中,表现出了愿与淮军共进退的意愿以及勇气。 这一切,只源于他们没有受到歧视。 源于他们发现那个年轻的领头“反贼”不管是对谁都很好,在他的领导下,淮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兄弟相称,虽然看起来很有“匪”的感觉,但让人置身其中却无比亲切。 这种亲切的感觉,他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在郑家那些子弟管束下,他们更多的是被当成家奴对待,而不是士兵。在郑军中,如他们这种不姓郑的士兵,哪怕再勇敢也得不到上层的关注。 人,最渴望的就是得到别人的尊重,哪怕是敌人。 所以,黄昭站出来了,他要阻止淮军逞英雄好汉式的乱冲锋,他不想让这些朴实的农民兄弟惨死,更不想让那个每战必身先士卒、不管是谁都唤一声“兄弟”的年轻人惨死。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像他二十岁的时候。 只是,他没有这个年轻人的胆量而矣。 杨祥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和黄昭是同生共死的好弟兄,当年两人一起随父母渡海去日本谋生,又一起被郑家招募为海船上的水手,再之后成了官兵。 但他们不是朝廷的兵,而是郑家的兵。 黄昭说帮淮军拼一把,杨祥就拼一把,他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拿过大明朝的一文饷钱。 再者,他也不确定淮军败了的话,扬州的官兵会不会把他们这些福建人也当反贼砍了。 唯一不顺手的就是刀太短,如果再长一些就好了。 前方,好兄弟黄昭顶着铳子将手中的刀砍在了一个正手忙脚乱装填药子的官兵脸上。 杨祥不发一言跟上,凭着身上的铁甲肆无忌惮的横砍起那些官兵来,哪怕有火铳对着,有弓箭瞄着,他也毫不犹豫上前挥刀就砍。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火铳,这玩意对铁甲根本没有杀伤力,除非他们的铳能打在对方没有铁甲保护的大腿以下。 如果不是淮军只有十几付铁甲,这仗压根不必死多少人。 穿甲,执刀,压过去就是。 官兵? 杨祥自己就是官兵。 …… 福建人在替淮军卖命,作为首领的陆四更是要卖命。 十丈距离约摸三十余米,这个距离于两军对阵而言已是极短了。 加速,举刀,奔跑。 一枝羽箭扎在了正在前进的陆四右胸口,这次没有弹开,而是“钉”在了上面。 一队明军的刀矛兵愕然的看着一个铁甲人挥刀向着他们冲来。 没有了“嘿吼”声,也没有杀声,更没有去死声,有的是无息动作。 陆四早已蓄力的长刀向着当面一个身穿棉甲的军官砍去,在他举刀的同时,两杆长矛刺向了他,可他只顾下劈,根本不理会那两根长矛。 军官本能的想要举刀去挡,陆四没有给他躲过致命一击的机会。 一声惨叫中,军官的脑袋被长刀砍出一个深达两三寸的裂口。 长刀就此止住,无法再继续向下切割。 人的头盖骨很硬。 与此同时,两柄矛头一左一右刺中陆四,重击让陆四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矛头被甲片挡在身体之外,肋骨却如同断了般剧痛。如果不是身上的铁甲,陆四爷已然阵亡。 好在长刀没有脱手。 剧痛之下的陆四沉重的身体跟山一般转过,一刀砍断矛头,矛头落地;一刀砍断手臂,断臂连同手中的长矛一齐掉落,疼得断臂主人哇哇乱叫,听着却不是淮扬口音。 陆四铁甲满是血,手中的刀更是血直淋,他没有武艺,也不会什么杀人技,但他知道必须握紧刀,必须用力砍,最重要的是必须有胆!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两击得手,大步往前,双手举刀,无挡者前进,有挡者下劈。 旗牌兵紧随两侧涌上,刀砍矛戳,血肉厮杀。 “顶!” 躲在盾牌手后面手执竹篙的淮军两人一组,将一直横着拎的竹篙向前方伸了出去。 已有多次使用竹篙制敌的汉子们默契的同时使力,步伐坚定的往前冲。无须任何花哨动作,只需牢牢握住便可。 突然冒出来的长竹篙同样让孟庆玉部下的官兵措手不及,他们一个个又一个的被顶翻在地,愚蠢拿刀去砍的在成为“肉串”之后肠子都青了。 付出极大伤亡的淮军队伍这次真如开闸的洪水般一泄千里,他们从官道上,从麦地里,从沟渠中,从任何一个角落向着明军疯狂扑去。 方才的压抑,方才的死亡,方才的憋屈,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他们成功了,陆文宗犹在,他们犹战。 “嘿吼”转变成恶毒的咒骂。 这一次轮到明军阵中爆发惨叫声,仅在淮军贴近的那刻,便有一百多明军被无情捅翻,砍倒,刺死。 双方近身缠斗,战场已不局限在官道附近,而是向两侧及后方迅速扩展。附近村民堆的那些草垛都被掀翻了许多。 不少彼此要取对方性命的士卒们头上满是稻草,更有几人在地上晾晒的稻草里滚来滚去。 呼吸间都有生命消逝,大刀,长矛甚至是斧头,能杀人的利器一下又一下挥动(刺动)。 狭路相逢就是他娘的勇者胜! 难怪孙武进瞧不上史德威,其部下兵马真称不上精锐,先前凭借火器尚能稳住对敌,可随着淮军不畏死亡涌上贴近肉搏后,这些随史德威跟着史可法平了几年乱,却没打过一场像样胜仗的家伙们骨子里就生了怯意。 一股有小半披甲的明军甚至被一帮从麦地冲过来,连甲衣都没有的淮军汉子们压着打到了边上的庄子里。 双方在庄子里展开房屋争夺战,十几个大胆的淮军汉子在同伴的帮助下爬上屋顶,直接抄起屋顶的瓦片朝明军砸去,将不少明军砸得头破血流。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司,给弟兄们留点种子吧 上房揭瓦! 淮军好汉们居高临下使用“暗器”,却是苦了那些躲在屋里床下的村民,好端端的房子叫人给扒了算个什么事,这真是天降横祸。 有想不开的在那床下直想锤胸顿足,想得开的屋顶瓦片叫拆了不算事,怕就怕那帮杀红眼的兵和贼人连他们一同砍了。 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带着淮军仅有的八名箭手并没有追随大队同明军肉搏,而是两人一组爬上附近的杨树和槐树,于树上张弓搭箭专射明军的军官。 把总张旺德就是被徐传超的冷箭射中一命呜呼。 明军的箭手也注意到了贼人有冷箭,他们想将那些躲在树上的贼箭手射下来,可前面的人顶不住贼人那些铁甲人和长竹篙,使得他们只能往后方越撤越远。 明军撤,徐传超他们自然就要跟着转移,有两个家伙下树的时候不忘把人树上喜鹊窝里的鸟蛋摸出,连壳也来不及剥直接往嘴里一塞,牙那么一咬一吸,蛋黄就“嗤溜”滑进了喉咙。 明军战线不住被淮军挤压得朝后,烂船还有三斤钉,有军官急眼了带兵也拼命。 “杀!” 都已经冲杀到这份上,陆四哪里会让明军绝地反击,身先士卒踏着大步举刀迎上。 “保护陆爷!” 同样一身铁甲的孙武进赶紧带人护在陆四两侧,先前陆爷被两根长矛刺到的景象可是吓了他一跳。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陆文宗于淮军的重要性,于他这个降兵的重要性。哪怕今日淮军大胜,但只要陆文宗死了,淮军也要完蛋。 明军那个急眼的军官跟陆四正面对碰,他挥举大刀重重的砍向陆四,除了“咣当”的金属撞击声,陆四并没有被他摞倒。 当这个军官奋力一搏将长刀朝“贼首”大腿砍去时,他的身子却被“贼首”一分为二。 是真正的一分为二! 这一刀,陆四使尽全力,以致一刀过后,他的双腕虎口都为之生疼,更是在颤抖,几乎不能再握刀。 铁甲、血人、血刀,屹立、怒视。 目睹这一幕的官兵骇然本能的后退,更有两个官兵哆嗦着丢下手中的长矛,朝似乎就在怒视他们的“贼首”跪了下去。 沈瞎子扶重出身,力气比陆四不知大了多少,他的刀已经砍得翘了刃,随手捡的长矛不带劲,索性抄起一根村民放在厨房外的木棍扫起那些官兵来。 真正的扫,四五个官兵就这么被他扫倒在地,继而被扑上来的淮军用刀子乱砍。 吊不如人,胆却如人的草堰孙四则“狡猾”得多,虽然一身铁甲,但从不逞英雄在前,而是带着手下那帮同乡将官兵往绝地方赶。 比如草堆中间,比如河边,比如茅厕。 官兵要冲,他们就一拥而上;官兵不冲,他们就围成圈举着武器将对方往绝地赶。 几个官兵在被一步步逼进茅厕后,其中一个实在受不了了,气急败坏的喊了一声:“不打了,我们降了成不成!” “成!” 孙四咧嘴笑了起来。 …… 孟庆玉有些压不住阵脚了,手下的刀矛兵在贼人悍不畏死的砍杀下不断后撤,更有一部被贼人围在几座草堆砍杀,几个完全被吓破胆的士兵爬上草堆,结果下面一根又一根的竹篙朝他们捅,将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捅飞下来。 村庄里也是鸡飞狗跳,不少头破血流的官兵一边捂着伤口,一边破口大骂却不是上前跟那些“暗器伤人”的贼人算账,而是灰头土脸的往南边跑。 双方的贴身肉搏让那些撤下来的官军铳兵和箭手们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孟庆玉好不容易带着亲兵重新纠结起一支队伍压上去,结果倒不是被贼军的铁甲人击溃,而是被上百根竹篙顶翻一片,就连他本人也险些被穿成“肉串”。 有几个倒霉的直接被顶进了边上的小河中,那河里的冰再结实,也架不住一个又一个的大汉落下,冰层很快破裂,三个官兵连着身下的整冰坠下去,厚重的棉衣进水之后让他们重量加倍,“扑腾扑腾”的朝岸上人喊救命。 一切都如陆四和那个孙二郎所料,明军根本缺少死战肉搏勇气,只因他们有取舍,而淮军却无后路。 孟庆玉真是慌了,心生退意想将部下收拢撤下去,可陆四根本不给他收拢的机会。 眼看着几个铁甲人带着一大帮子刀手朝自己杀奔过来,孟庆玉不得不丢下那些正被贼人包围缠杀的部下往后逃去。 “完了,孟千总败了!” 曹元眼睁睁的看着孟庆玉大败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说地形复杂,麦地无法奔马,就说那官道上的尸体也让他的马队没法驰骋,除非他弃马步战。然而就他手下那103人这会上去,也多半是溃的多。 “这股贼人怎的如此不畏死?是有符咒么?”操守官蔡一清不住喃喃,实难相信贼人竟然强悍如斯。 从贼人顶着铳射和箭雨贴近孟庆玉部到孟庆玉仓惶后撤,都不到一炷香时辰,饶是史德威已经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也没法接受战败,且败的这么快。 已是中年的史德威脸阴沉的可怕,他实在是无法承受失败的耻辱,无法去想象被他视为败类的李棲凤和胡尚友知道他败了后会如何看他,更没脸去面对待自己如儿子般的史公。 “点齐所有人马,随我杀贼!” 史德威乱了心神,完全忘记他的部下真正能战的除了曹元的马队,就是孟庆玉那千把人,其余的摇旗呐喊可以,叫他们上阵搏命根本不能。 这也是明军的通病,除了当年卢象升的天雄军,其余各军人马再多,能拉出来一战的也最多四分之一。 “都司,去不得,乱了,乱了!” 蔡一清脑子还清醒着,急忙拽住史德威,建议马上向甘肃总兵李棲凤和四川副将胡尚友这两支后军求援。 史德威怒极:“你是嫌我史德威还不够丢人吗!” “都司,你就这么点兵,打光了,不管输赢这扬州城就是别人的了!” 蔡一清一脸苦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回不了家乡的人 “这……” 史德威滞在那里,有些失神的看着蔡一清。 他史德威不是十几岁的雏,从崇祯五年算起,也是征战了十几年,有兵才是爷的道理难道不知道? 真要把手下这点人马拼光了,扬州城还是他援剿都司的驻地吗? 史公那边这些年一直苦于无可战可使之兵,这才叫何刚去浙江重新招募义勇拟筹忠贯营。 可若忠贯营尚未筹建好,自己就把这仅有的两千余人马拼光,又该如何跟史公交待! 李棲凤和胡尚友又会不会趁机入主扬州,叫他史都司也落得丧家之犬呢? 念及于此,史德威总算是理智下来,只是他实在羞愧向李棲凤和胡尚友求援,还是蔡一清自告奋勇驱马前去。 曹元欲言,史德威无力抬了抬手:“暂避三里!” “是,都司。” 曹元无奈,只得依令而为。 …… “陆爷,狗日的官兵叫咱们打跑了!” 望着远处狼狈后逃的明军,孙武进兴奋连连,走路都觉腿下带劲,浑身有力。 他就说嘛,能打高邮卫,就能打史德威! 只要淮军弟兄们有种,这淮扬地还真没能打的兵! 坐在村民用来压场晒稻碾子上的陆四却已经累得直不起腰,那身铁甲初时穿在身不觉有什么,连番死战下来重得跟背了一个人似的,饶是他这身子是个年轻人,也是有些没法承受。 今后,不但要练兵,更要练自己。 揉了揉还隐约有点疼的手腕,陆四吩咐孙武进道:“传我令,各队不要散开,也不要追逃跑的官兵,我估计官兵虽败但人马众多,不可能就此逃回扬州,稍后肯定还要卷土重来!趁这段功夫,大家伙赶紧休息,尽量恢复些体力。另外,你派一队人将伤员运到后面的黄庄。死去的兄弟……先不要管了。” 说完,陆四从碾子上站起,视线内却看到左大柱子傻乎乎蹲在地上在看什么。 “左潘安,你看什么?” 陆四好奇的问了句。 “噢,没什么!” 听到大兄弟的声音,左大柱子从地上站起,陆四便看到一具尸体——一具跪在地上却没有倒下去,而是一动不动面朝北方的军官尸体。 这个军官的神态和姿势表明在闭眼前,他始终在看向北方,似乎北方有他魂牵梦萦所在。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陆四没有踹倒这个军官的尸体,而是在想了想后伸手在对方怀中摸索起来。 继而,他摸到了一枚用布包裹着的腰牌和几颗碎银子及一把铜钱。 碎银子和铜钱陆四随手交给左大柱子,只将白布掀开,腰牌上面写着“广宁中前所,鲁春”几个已经模糊的字。 “大兄弟,这是什么人?” 左大柱子不识字,看着那几个大字一头雾水,大兄弟的神情看着也有些难过。 “一个回不了家乡的人。” 陆四的声音很是寂寥,在这关内,有多少回不去家乡的人? 很多,这个北望的军官不是唯一,只是其中之一。 而他上冈陆文宗,又不得不带领淮军和这些回不去家乡的人一决胜负。 只因,他要活; 只因,他要争; 只因,他能带他们回家! …… 官道上,麦地里,河里,草堆下,村庄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不下数百具。 淮军的伤亡有多少,陆四暂时无法得知,只知道有一百多伤员正在相互搀扶往北边的黄庄而去。 他们是能动的却没法再杀敌的,为了不留在这里成为同伴的累赘,他们选择结伴去黄庄。 实际以他们的伤势也不可能单纯靠腿走到高邮,所以哪怕他们不能再厮杀,但命运却和同伴紧紧相连。 几十个重伤员被孙武进安排人抬上了马车,因为伤势过重,大部分得躺着,因此一辆车只能放四五个人。 重伤员将被直接送去高邮,哪怕他们的出现会让高邮城人心骚动,陆四也必须送他们回去。 高邮有郎中。 能救一个是一个。 在这些重伤员即将北归时,陆四突然走了过去,对他们说道:“你们如果能活着到高邮,让我表叔陈大佐派人去宝应城告诉我侄子陆广远一声,就说万一他老爷战死了,叫他带着兄弟们继续跟官兵干,另外有机会的话……” 陆四沉默了一下,“让他到这地方找一找,最好把我的骸骨运回老家埋葬。” 说完,转身离开。 沈瞎子也站在那里,车上有他的侄子。 “陆爷怎的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官兵德性陆爷又不是不知道,再来咱们再砍就是,别看他们人多,可真能打的没几个,咱们又大胜了他们一场,这帮子狗日的不知道慌成什么样……” 孙武进现在可是信心十足。 “人都有一死,有什么可忌讳的?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陆四突然止住,视线被一帮在草垛上蹦跳的人群吸引过去。 是麻三和孙四他们,这些人可能是被这场真正的血战胜利鼓舞到,在草垛上欢乐得不行。 不远处,上百个明军的俘虏被用绳子沿着河边的杨树绑了一圈,有耷拉着脑袋认命的,也有不断朝南边看满脸期盼的。 纯从伤亡来看,似乎淮军和明军打了个“平手”,但这是淮军第一次堂堂正正和官兵交手,其意义和经验对于淮军而言却是极其重要的。 只要淮军还能撑住,活下来的人就能算是精兵了,以一带五,甚至带十,淮军成为军队的真正骨架就算成形。 只是,死在进攻路上的那些汉子们仍是让陆四心如刀割,如果淮军的装备更好一些,如果淮军拥有大炮,拥有比官军威力更猛的火器,何至于一个个倒下,何至于要以命搏赢。 前世看过的无数网文那种以科技碾压对手的场面,还是让陆四十分动心的。可惜,他现在是一穷二白,除了拿命拼还能拿什么。 半晌,又摇了摇头,自己想得过于天真,人家满州人造反的时候有什么? 十三付铠甲而矣! 就是靠着拼命的精神,就是靠着不畏死的精神,一次次把兵马众多,装备优良的明军打得跟狗一样! 拼命,才是胜利的唯一法宝。 武器,不过是辅助。 没有勇气的人,拿着再好的武器,也是懦夫。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还能不能砍? “这么说,史都司是败了?” 李棲凤略有些惊讶的看着史德威的操守官蔡一清,虽然内心巴不得史德威大败,但史部刚与贼人接触就溃了下来也有些让他吃惊。 “不能说败,只是贼众多是亡命徒,又极有章法,都司为防万一让卑职过来请镇台能够稍加支援,如此你我两家再有胡将军,必可全歼贼人。”蔡一清还是很给自家兵马留面子的。 “平贼剿寇是官军本份之事,只不过蔡操守也知我部近况,就我这些穷得到处讨饭的兵,叫他们助助威可以,真叫他们提刀卖命,怕是……” 李棲凤原是想一口应下,可监军高公公却朝他微微摇头,二人相处日久也是心有灵犀,当下就从豪爽变成一付为难样了。 “镇台放心,我家都司有言,此次平贼当以镇台为首功,另外我部可以接济镇台一些钱粮,不过却须要等回扬州后才能予以调拨。” 这纯是蔡一清擅作主张,史德威并无如此交待,但有求于人,蔡一清回报之后史德威也不可能不肯。 “如此最好,那还等什么?莫不成叫贼人再来冲杀咱们?” 高歧凤明明是那种热情干脆的笑,可他那尖利的嗓音笑出来偏是干笑,皮笑肉不笑那种。 …… 史德威部南撤之后,淮军奉命没有追击,双方保持了约有四里地的距离。 只不过双方不约而同的派精干人手互相监视,淮军这边领头的就是之前从受伤贾六手中接过大旗的高武。 在出发时,高武突然被陆四召见,对方看了他有一阵时间只说了三个字“你很好”,便挥手让他带人去南边。 这让高武有点莫名其妙,但看得出这位年轻的陆首领绝对是夸赞他,这就使高武心里有点暖和。 因为刚刚的大胜,高武同手下四个队员也是精神很振奋,往南摸行了两三里地后却发现前面有几个官兵也在悄悄往这边过来。 双方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对方,然而就在高武抽出刀准备同这些官兵探子一决生死时,对面却突然扭头走了,压根没有和他们以命换命的打算。 “高头,这不跟咱们从前一个德性?”高武手下一个也是任万年部降兵的队员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从前?” 高武将刀放回刀鞘,静静望着远去的官兵探子,微“嗯”一声,“从前咱们是兵的时候胆子好像是不大,当了贼之后这胆子反而壮得很,怪事。” “走,跟过去。” 高武抬脚垮过前面的小沟,沟里没什么水,都结成厚冰了。四下没有村庄,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地,西边是运河。 “高头,别往南走了吧,万一官兵马队过来麻烦。”有个河工出身的队员道。 “怕什么,他狗日的马队来了咱们就往地里跑,他不怕断马腿就追咱们好了。” 几人听高武这么一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当下跟着高武往南边摸去。 那几个官兵的探子也看到了跟在他们后面的高武等人,但始终没有停下拦截,直到远处官道上有灰尘扬起,几个官兵探子才终是止住脚,回头朝远处的高武等人看去,并挑衅似的将刀在半空中挥了挥,似乎在说有种你们就过来。 “回去!” 高武不傻。 …… “知道了。” 陆四对于官军再次杀来的反应就是三个字,他原就不认为官兵会败了一阵就全军撤回扬州,那样未免太丢人了,好歹也是近万人的大军。 不过是早来还是晚来的事,可惜他淮军人不多,要是再多个三五千人,凭借刚刚大胜鼓起的士气和信心,明军再来也是添油送人头。 尔今,却是要凭这一千多号人做最后一搏。 只要再胜,明军不可能有再战的勇气! “狗日的估摸是后面人过来捡果子。” 孙武进“呸”了一声,“也就是欺负咱们人少。” “人少怎么了?人少咱们照样砍他们个人仰马翻!” 左大柱子这会很有打鸡血的无敌精神,大刀一挥朝周围的人喊了一声:“弟兄们,狗日的官兵又过来了,你们告诉陆兄弟,还能不能砍了!” “能不能砍?” 躺在一处草堆上闭目养眼的草堰孙四懒洋洋的坐起,一边扑头上的稻草,一边道:“当然能砍,我这还有把力气没使呢!” 说着从草堆上跳下,轻踢边上一个靠在草堆上休息的手下,“起来了,帮老子把那铁憨憨穿上。” “噢。” 既是孙四手下兵,也是他表婶家侄子的张二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手脚麻利的给孙四哥将那铁甲套上。 “就你能耐,”孙四笑骂一声。 张二嘿嘿傻笑,这小子小时候跟邻村的油混学过几年武术,身手很是不错。 “你左大柱子不会说话,什么叫能不能砍?咱们都跟陆兄弟造反了,不能砍也得砍啊。” 西溪郭啸天人长得比实际年纪要老许多,乍一看跟四十几的人差不多,实际只有三十出头。 手中提的双斧的斧头很干净,但斧柄上却满是凝结的血。 “让大伙准备吧。” 程霖看着南边,眼中并没有什么畏惧,相反,却是期待。而先前在听说官兵有上万人时,他可是第一念头就是要退回高邮,凭城据守的。显然,刚刚这一仗让卖油郎重新认识到了官军战斗力,也极大提高了他对淮军的认知。 大团人麻三一声不吭,只在一边拿稻草抹铁甲上的血,里里外外都在抹,要不然都是血,不说穿了看着都难受。 徐传超在数自己的箭,刚才一战他一共射出去了十九枝箭,可是只收回了十五枝,还好官兵遗留的箭枝不少,使得他的箭袋第一次装满。 打不打,怎么打,这个为避鞑子南迁的山东猎户子弟没有发言权,不过他的字典里也没有撤退这个字眼,当然,他也不识字。 陆四的视线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视线落在了正互相帮忙重新披甲的黄昭和杨祥脸上,他朝二人点了点头,便准备下令各部做接战准备,这时孙武进却突然爬上草堆,然后高声对众人喊道: “弟兄们,陆爷有句话我爱听,就是拿了刀,咱们就要比人家更狠!不狠的话咱们就没活路,现在官兵又他娘的过来了,他们要让咱们没活路,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 淮军上下齐呼,谁他娘的愿意叫人家砍。 “那这次咱们就不光砍他们个吊,还要一鼓作气杀进扬州城,到时候,俺孙二郎请大伙洗鸟!”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狠才能活 “末将无能,请都司治罪!” 战前豪言要杀贼人屁滚尿流,结果被人家砍得丢盔弃甲,部下损失三分之二,羞愧难当的孟庆玉“扑通”跪下向史德威请罪。 “庆玉不必如此,胜负兵家常事,便是我也不曾料到这股贼人如此强悍,你已尽力,此败不全在你……” 史德威纵是心中怨孟庆玉轻敌战败,此时也断不会表现出来,况这孟庆玉跟了他也有四五年,忠心是没有问题的,于是立即扶起对方好言安慰一番。 曹元不是祖宽旧部,却和孟庆玉一样都是辽东人,因此也是劝了一番。 如此,孟庆玉心中好受些,有心想说整兵再战挽回颜面,可看部下那点残兵已然一点斗志全没,这话哪里说得出口。 “都司,李、胡二人非善与之辈,今见我军不能克贼,定会心生贪婪,借此勒索,末将料他二人怕要狮子大开口。” 曹元没和李棲凤、胡尚友打过交道,二部在凤阳的所作所为却是早有耳闻。听说史公行文要扬州府接纳二部时,曹元着实有些不敢相信。 在他看来,李棲凤为总兵,胡尚友为副将,可二人麾下兵马绝称不上是官军,倒更像贼寇多些。杀良冒功,残害百姓这种事,对二部简直是如家常便饭,天晓得史公怎么看上这种兵马的。 “若能助我平贼,钱粮方面设法筹措于他们便是。”史德威岂能不知这些,心中已是有了放血准备。 曹元和孟庆玉对视一眼,眼下局面于都司是有些无奈,若李、胡二人不出兵助战,单凭他一部根本无法与贼人再战。若李、胡二人直接退军,恐气焰嚣张的贼人就要直逼扬州城了。到那时更是麻烦,须要知道那扬州城外的富人可比城内多。 约摸半个时辰,蔡一清驱马回来报说李棲凤愿意出兵,只是果如曹元所料这位甘肃总兵“趁火打劫”,跟史部提出大笔钱粮支应要求。 “应便应了,只要他李棲凤肯出兵就好。” 史德威点了点头,让蔡一清同孟庆玉检点其部损失,并整顿残兵,待甘肃兵过来伺机再战。 李棲凤答应出兵却不忘拉老伙计胡尚友一把,说战后可将史德威那里承诺的钱粮分一些给胡。 胡尚友却是狡猾,想那贼人连史德威都打败了,肯定有些本事,哪里是轻易就能剿灭的,又想李棲凤弄不好是拿他四川兵当炮灰。 所以只叫部下游击刘兴带了400兵前去助战,理由倒也充分,他部下就这点能战之兵,所谓兵贵精不在多,真要全派上反而会给李棲凤拖后腿。 “老胡这是怕我拿他垫背呢。” 李棲凤寻思贼人和史德威打了一场,虽取胜怕也损失不小,且贼人兵力并不多,故而也没有计较胡尚友的小算盘,传令部下诸将整兵出战。 似是为了向史德威证明甘肃兵绝非草包,李棲凤是大张旗鼓,更是安排精锐家丁于前,如此与惨败的史部一比较,明显更胜一筹。 孟庆玉和曹元等史部军官站在道边望着大摇大摆从面前开过去的甘肃兵,一个个都是憋屈得不行。 “胜败兵家常事……” 和史德威碰面后,李棲凤竟也如史德威安抚孟庆玉般安慰于他,这叫史德威心中更不是滋味,可眼下有求于人也只能虚以委蛇。 “镇台准备如何破贼?”蔡一清在一侧开口。 “这个嘛,且容本将一观贼势!” 该慎重时李棲凤还是慎重的,亲自带数十亲兵驱马向前奔去观贼。监军高歧凤也骑马跟着,此人同本朝另一监军大珰高起潜一样都是御马监出身,于骑术十分精通。 在离贼人二里处,李棲凤勒马止住,于马上细观贼人,发现贼人是以官道为基,左侧一股贼人占了村庄,右侧一股贼人沿运河边麦地列阵。三股贼人约有上千人,其余各处一望平坦,不可能藏有伏兵。 “贼胜而不走,倒是有些韧劲。”李棲凤微微点头。 高歧凤策马过来:“镇台有何打算?” “先前贼攻史守而败,咱们不学史德威等人家打,咱们学贼人先下手,” 李棲凤一指官道上的贼人,告诉高歧凤贼大旗于当中一股贼人之中,故贼人勇悍者也必定多在其中,故而只须派精兵强将猛攻其中军,斩其悍勇,夺其大旗,余贼众必不能支。 高歧凤却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要攻就要全军压上,不分左中右,连同四川刘兴部400兵都派上去,凭借己方兵力数倍于贼优势一鼓歼敌,让贼人连喘息功夫都不得。 “若一击不得,贼气涨我气消,如何复击?兵法有云扬长避短,既我部数倍于贼,便当如泰山压顶一举溃敌,哪能与贼缓缓图之的道理。”高歧凤这个监军内臣也算是内廷中难得知兵之人,说的很有道理。 “全压上去?” 李棲凤若有所思,其部虽有兵四千,但能战也不过千余,若按他先前所想集精兵猛攻贼中路,万一不胜这事还真有些麻烦。 “好,便依公公的意思!” 李棲凤计定之后倒也不磨蹭,当下命所部四千兵同那刘兴部川兵尽数展开,吹号鸣鼓向贼人所在扑去。 …… 发现明军密密麻麻扑过来后,孙武进不由举刀大呼:“弟兄们,狗日的官兵上来了!” 陆四瞧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是个好学生,于动员这一块很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明军这一次学精了,直接动员数千兵力压过来主动进攻,显是不想让淮军喘气。 换作陆四指挥,也会如此。 在明军向前挺进一里左右时,陆四突然吼了一声:“大伙怕不怕!” “愿与陆兄弟共生死!”左大柱子振臂高呼。 “愿与陆兄弟共生死!” 一千余淮军将士发自心底的呐吼,哪怕明军这次来得更多,他们也没有犹豫,更没有畏惧。 人怂被人欺! 人狠才能活! “呼!” 陆四只觉胸中有热血燃烧,狠狠嗅了一口。 空气中有北风刮来的高邮湖水味,也有浓浓的血腥味。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不死人的利器 “龟儿子的,慢点,跑这么快干什么!” 率部沿着麦地往前的刘兴一路上骂骂咧咧,跑得快的挨骂,走得慢的也挨骂,搞的那四百川兵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来平贼的。 刘兴的心情很不好,他对平贼剿寇压根没心思,要不是顶头上司胡尚友非让他来,他宁可在后面找个草堆捣个洞窝里面睡大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刘兴听到一个传闻,那个自称“大西王”的流寇头子张献忠正在带兵进攻四川,并且打下了夔州,而刘兴的老家就在离夔州不远的万县。 老家面临被流贼攻陷的危险,刘兴心里能不急,能不上火? 刘家在万县可是大户,以流贼的德性打下万县,能有刘家的好? 那真是听到这个消息时,刘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老家,不是去带兵和流寇拼命,而是把一家老小赶紧转移走。 然而,远隔千里,刘兴就是再惊再急也得接受眼前的事实——他救不了家人。 这两天他都是浑浑噩噩的,晚上做梦也都梦到满门被杀的惨状,梦到老母亲在血泊中喊着幺儿的名字,梦到夫人抱着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呼唤他的名字…… 整个人都憔悴了,心事重重之下还要领军杀什么淮扬贼,刘兴能有精神才怪。 再说胡副将那里有过交待,说川兵不当出头鸟,打得顺就跟着吆喝几声,割点贼人首级抢点功劳,要打得不顺也别犯傻,直接撒腿往回跑,天塌下来有他胡尚友顶着。 如此,刘兴就更加没什么逞能的念头,要打甘肃兵打,要冲甘肃兵冲,他才不想给人当炮灰。 渐渐的,四川兵便和左右甘肃兵脱了一大截,就跟一块饼被人掐掉一块呈凹形似的。 这让后面督阵的李棲凤气的咬牙切齿,要不是他甘肃兵人多势众,肯定要派人过去大骂刘兴一通。 “这人呐,不是一条心,对他再好人家也只想着自个噢。”高歧凤阴嗤嗤的说了句。 李棲凤没有接这话茬,但心里肯定有了对胡尚友不满的种子。 刘兴部是走得不快,表现得不卖力,但终归还是和甘肃兵一块向贼人“冲”去的。 只是走着走着,刘兴就发现有什么不对,仔细看,脚下的麦地里竟然铺了好多稻草。再抬眼四下一看,这一大片的麦地里都铺着稻草。 怕冻坏麦子? 刘兴觉得可能是,最近天冷,要说百姓怕庄稼冻死用稻草铺上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没有多想。早年他在中原时也常看到百姓用稻草铺在菜田保暖。 右边的甘肃兵离贼人已经很近了,远远就听贼人那边大呼小叫什么。左边官道上的甘肃兵甚至和贼人都不到百丈距离。 双方的战斗很快开始。 “杀!” 李棲凤麾下守备谢文南迫不及待挥刀,数百手持长矛的甘肃兵踩着地上的稻草蜂涌向前。 队形有些乱,这是因为此处的麦地不成块,有很多沟渠存在,导致官兵队形没法整齐。 不过官兵人数众多有效的弥补了冲锋队形紊乱的劣势。 谢文南当面淮军约摸四五百人,他们占据村庄南边空地,在官兵发起冲锋后,负责指挥的沈瞎子很快做出应对。 一百多根长竹篙朝官兵伸了出来。 出战之前,史德威已派人简要告知甘肃兵贼人的打法,尤其强调贼人有易搅乱官兵的长竹篙,所以当看到贼人真的有竹篙伸出,谢文南丝毫没有惊讶,只呼喊命部下散开从从翼侧击贼阵,以此避过贼人竹篙。 只是,很快谢文南就发现贼人的长竹篙不“简单”。 竹篙顶端似乎绑了什么东西,隐约看好像是大大小小的纸包,方方正正的,有的纸包上明显有密集的小黑洞。 这是? 谢文南瞧着有些眼熟,贼人的纸包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定睛一看,瞬间便想了起来,也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那玩意是百姓逢年过节放的花炮竹。 贼人是疯了么? 更多的明军认出了淮军用竹篙吊着的花炮竹,没有人把这根本杀不了人的东西当回事,有的更是想贼人或许太无知,太愚昧,以为花炮竹就是火铳吧。 一些甘肃兵下意识的笑出了声,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傻的贼人,天知道那帮扬州兵是怎么叫这帮傻贼给打败的。 …… 淮军还真就把过年用来助兴娱乐的花炮竹当火铳使了,并且为了能够炸得更远一些,他们将花炮竹用绳子绑在竹篙前端。两人一根,长长伸出,用力平端。 “点火!” 沈瞎子大喊一声,他对陆兄弟说的话坚信无疑,陆兄弟说这玩意能乱敌,这玩意就一定能乱敌! 十几个手持火把的汉子从阵后走出,当着正扑过来的官兵面将炮竹一一点燃。 其余的人没有捂耳朵,而是紧握手中武器,一个个的将腰略弓下去,这个姿势是冲锋的姿势。 随着一声声“噗嗤”响起,上百根竹篙吊着花炮竹炸响了。 “咻、咻、咻!” 就跟流星一样,吊在竹篙上的花炮竹就跟密集的火铳一样不断发射。无数花炮弹向明军射去,随着第一声炸响,明军阵中散发五颜六色的火焰。 一声又一声。 不知是第几声时,谢文南突然变色了,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花炮竹是炸不死人,可禁不住同时这么多射过来啊。 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睛不敢睁! “砰叭!” 一声炸响,呛人火药味中,一个明军捂着眼睛惨叫起来,鲜血从他的指缝不断流出。 “砰叭!” 明军大乱,耳畔尽是炸响声,鼻间尽是硫磺味,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不约而同的紧闭着。 有人耳朵被炸到,有人脸被炸成麻子,有人手被炸到…… 没有重伤,没有死亡,却偏偏队伍大乱。 所有的明军都是如此,从东到西,密集的烟花弹不断飞射,让明军队伍变成了绚丽烟花带。 “加特林。” 陆四低喃一句,前世过年时他爱玩。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农民式的战争手段 花炮竹,土法子。 农民式、带有狡猾的战争手段。 当时陆四在高州城让骆永年全城购买花炮竹,就是想用这些打不死官兵,但却绝对能让官兵陷入混乱的“利器”出其不意制敌。 人再大胆,身处烟花阵中也会把眼睛闭上。 这不是身体或心理的恐惧,而是本能。 对眼睛本能的保护。 失去了眼睛,又陷于混乱之中,就是制敌的最好时机。 明军大乱。 “这……这……这……” 一连三个“这”,甘肃镇总兵李棲凤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他所看到的。 监军太监高歧凤也是目瞪口呆,饶他活了四十多年,也是头一回见人把炮竹拿来当大炮使,当火铳使的。 坐在马上方便看得更远的曹元失声道:“不好,甘肃兵要垮!” 孟庆玉也知道不好,因为除了“霹雳叭拉”的爆竹声,他什么也看不见。 冲阵的甘肃兵全笼罩在烟雾中了,该死的北风也不知怎么的停了。 远远看去,麦地里、河边上,官道上,从东到西两三里烟茫茫一片,就好像突然起了大雾似的。 这时就是傻子也知道甘肃兵不可能赢了。 史德威亦是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跟不远处的李棲凤一样,他这位都司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高,” 蔡一清低喃一声,“高明。” 这位操守官给了陆四一个很公正的评价,虽然后者不知道。 …… “不要乱,不要乱!” 官道上的甘肃兵千总汪世达是李棲凤亲兵队长出身,可饶是见了不少尸堆血海,也经了许多血战的他这会也叫花炮竹炸得睁不开眼,慌乱中急得大喊。 四周的官兵哪里能听见千总叫什么,也不知贼人从哪弄来这么多花炮竹,那面射个不停,这边炸个不停,不少官兵耳朵都被炸懵了,没懵的也是紧闭着眼连刀也顾不得拿,捂着耳朵靠本能往后跑。 不跑不行! 跑几步,撞个人; 跑几步,吸口气,呛得眼泪直掉。 前头撞后头,后头撞前头,几乎就是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明军倒自相踩踏起来了。 “啊”的一声惨叫,一颗花炮弹竟是掉在一个把总的脖子里,没等那把总意识到就“砰”的一声炸了起来。 这一炸可不得了,直接把那把总后脖给炸开了个洞,绚丽的烟花随着血水四射而开,疼得那把总在地上滚来滚去,把周围不敢睁眼的手下绊倒好几个。 此人也是此战唯一叫花炮竹炸死的人。 也不知是他幸运呢,还是倒霉透顶了。 甘肃兵装备也不行,除了军官和家丁们有甲,其余的人都是棉衣一件。那花炮竹密密麻麻炸起,火花自然而然的溅在官兵的棉衣上,不少官兵的衣服当时就叫烧着,然而他们因为害怕眼睛被炸到而紧闭双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被烧着,等觉得哪里烫人伸手去摸时,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将起来。 乱,乱透了。 闭眼睛捂耳朵乱跑的,一边跳一边扑身上火的,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烟雾弥漫,花炮竹还在不停的炸过来,处于其中的明军真如热锅上的蚂蚁般。 让明军更加没想到的是,他们以为的老百姓用来给麦子防寒的稻草也叫点燃了。 先是一团小火苗窜了上来,接着一小块,再接着是一大块,最后从东往西,除了官道上,两侧麦地的稻草全部着了。 这些稻草当然不是百姓铺的,而是陆四让人抱去铺的。 为此,附近那个庄子的村民恐怕得有半年没烧火草,今年的麦子也得绝收。 麦子,人踩可以,开春天一暖,雨一下,生机同样盎然。可要叫火一烧,却是真的死的不能再死了。 当然,事后陆四肯定会补偿村民,正如他一直对部下们强调的那样——淮军是义师。 只是,这得等胜了再说。 陆四让人铺在麦地里的稻草并不厚,所以即便起火也烧不死人。问题是垫在最下面的稻草和地里的湿气结合,就会产生浓烟。想要不让浓烟产生,就得把上面的扒开,好让下面的草得到充分燃烧。 明军有这功夫? 本来就被花炮竹炸开的硝烟呛得没法呼吸的明军,再叫稻草浓烟一熏,还能坚持不逃的陆四也敬他有种! 这一段的运河没有码头,河岸边自然不可能平整,尽是比人还高的芦柴。通常这些芦柴会被村民不断砍割扎成捆拿回家烧锅,只是现在却又成了明军的噩梦。 淮军其实没有刻意去放火点这些芦柴,却架不住身上着火的明军到处乱奔,结果“哗拉”一下,干得不能再干的芦柴花子叫点着,然后小风一吹就变成真正的大火。 “腾腾”火焰带着热浪把靠近的明军炙烤得无比炎热。 没有水深,就是火热。 陆四平静的看着他一手创造出的场景,他是不怕死,他是有血性,但他同样也有脑子。 即便淮军上下愿与他陆兄弟共生死,愿与他陆兄弟和官兵死战到底,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他陆四才会人死吊朝天的带他们去拼命。 现在,还有办法。 明军的指挥系统不灵,导致他们的近万人马没能第一时间合力重击淮军,给了陆四动脑子的机会和时间。 “杀!” 随着陆四一声令下,口鼻已是系上湿布湿巾的淮军将士从各处向着已乱成一团的明军冲杀而去。 手拿长竹篙的淮军汉子们也顶着还在燃放的花炮竹涌了上去,一边跑,烟花弹一边朝前炸。 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误击”,但更多的却是炸在了明军阵中。 汉子们有眼。 “砰砰砰”依旧密集,依旧响彻,明军,依旧乱成一团。 “砍!” 淮军队伍以一线天的人潮冲近烟雾时,几百把长刀同时挥下,几百杆长矛同时捅去。 真正的人肉翻砍,真正的人血沙场。 明军崩溃了,其实早在淮军冲锋前,他们就已经崩溃。 瞎子怎么打仗? 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回跑,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执刀转身。 军官如此,士卒如此。 当自己的部下鬼哭狼嚎从烟雾中跑出来,头也不回往南边跑时,甘肃镇总兵李棲凤的两眼皮已经跳了好久。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久经考验的逃跑将军 甘肃兵在跑,四川兵在跑。 先前的落后成了现在的优势,四百川兵出奇的毫发未伤,那些挨了游击骂的士兵们现在对游击大人真是感谢他八辈祖宗。 不能不谢啊,要不是游击大人英明果断,他们这会就跟那帮甘肃兵一样被贼人炮仗点了,当稻草切了。 “龟儿子,跑快些撒!” 刘兴一边跑,一边不忘骂,这回是真骂那些跑得慢了。没见甘肃兵们没头没脑的叫贼人撵过来了么,这要再不快些,叫那帮龟儿子赶上他们,那就真成垫背的了。 “跑,快跑!” 川兵中的军官们也在骂,一个个都是恨不得多长条腿。 甘肃兵们跑得也不慢,不快不行,后面的贼人要命不要钱! 若是史德威有翅膀能够飞上战场上空,就会发现下面是长达两三里地的迷雾地带。 长如潮水般的明军先从迷雾中涌出,再接着也是长如潮水般的贼人从迷雾中涌出。 不同的是,前面的人在跑——逃跑。 后面的人也在跑——追砍! 想要不被贼人砍死,唯一的办法不是战斗,而是跑,撒腿狂奔。 碍事的武器不要了,嫌重的棉甲脱了,甚至是被烧得烂了几个洞的棉衣也脱了。 能扔的都得扔,要想尽一切办法“减负”,是每一个仓皇南奔的明军共同念头。 然而在发现贼人的速度更快,不断有同伴中刀中矛倒下后,南奔的明军又生了另一个共同的念头——我得比他们更快! 没有任何动员,没有强迫,完全是自愿,明军奋勇跑,淮军奋勇追。 如同猎物和猎人。 最先逃出来的四川兵在游击刘兴的带领下,明目张胆,甚至是毫不畏惧,一点也不脸红的从望着他们的甘肃总兵李棲凤的眼皮底下跑过去。 川兵是在麦田里跑的,李棲凤想派兵阻止都没办法。 而且,怎么阻止? 自家那几千人马上就跟大浪一样逃过来了! …… “镇台,快走吧!” 高公公连叫几声,发现李棲凤还傻愣着,有点想不管他打马自己跑,但念在这几年和李棲凤共事处得不错的情份上,他还是毅然策马上前俯腰拽起李棲凤坐骑的缰绳。 “走?” 李棲凤跟失魂人似的,呆坐在马上任由监军好伙计高公公拽着他南奔。有意思的是,这位失魂的总兵大人还晓得双手抱着马脖子,免得自己被颠下去。 总兵这一跑,甘肃镇就算彻底完完,亲兵和几百没上阵的辅兵们也是一窝子跑了。 “不能跑,不能跑啊!” “李总兵,高公公,跑不得啊!” 认为贼首很高明的蔡一清发现李棲凤他们竟然逃跑,急得冲上官道拦阻,他没法不这么做,真要都跑了今日便是大败,扬州拿什么守! 可失魂的李总兵眼皮抬都没抬一下,那高公公更是挥鞭猛抽坐骑,大喝一声“滚开”! 一镇一监就这么从蔡一清身边险贴贴的跃了过去,要不是嫌浪费功夫,高公公说不定都能给这个低品的操守一鞭子。 “都司,怎么办!”曹元一脸苦色。 孟庆玉同样也是面如死人,他虽败可好歹收拢了一些人马退了回来。甘肃兵这一败,那是铺天盖地,是兵败如山倒的大败。 那丧了胆的败兵可是能将他们一块吞噬的! “撤,撤,快撤!” 史德威再是没法接受,这会也做出了理智选择。再不跑,李棲凤的那帮比兔子还跑得快的败兵就要过来了! “走,回扬州!” 史德威一拉马头,马鞭狠狠抽在坐骑身上,坐骑疼的撒蹄向南边狂奔。这位援剿都司也是够狼狈的,一边狂奔,一边还不时探头朝后看去,头盔掉了都没有发觉。 曹元带着马队也是毫不迟疑随都司狂奔,孟庆玉也有马,二话不说翻身就走。 然而有马的跑了,没马的士兵怎么跑。 史德威他们跑的快,那些没马的士卒都没得到通知,等他们反应过来时,都司跑了,千总跑了,只有他们傻乎乎的站着。 “跑啊!” 一声呐喊,千余史部明军也跑了起来,他们这一跑倒让最先逃过来的川兵成了后面垫背的,急得刘兴大骂不止。 陆四身上的铁甲早卸了,穿着那身铁甲实在是跑不动! 大胜,真正的大胜! 明军自相踩踏者足有数百,跟无头苍蝇往东西跑的也有,这些都不管了,陆四就是一个字——追! 撵着这帮败兵追,靠着这帮完全丧胆的败兵将南边的明军全部冲垮,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有一点力,就不停的追! …… “将军,有人过来!” 尚不知前面战况的川兵最先发现打马正狂奔过来的李棲凤和高歧凤。 胡尚友疑惑的朝两人看去,以为是前面过来通报战况的,可随后就发现跑过来的不是他那认为大哥的李总兵又是谁。 他们跑什么? 胡尚友惊讶上前准备问个明白,没想他那好大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和高公公打马从他前面跑过去了。 龟儿子的,怎么回事? 胡尚友愣愣的望着,没一会就听耳畔有人在喊:“败了,败了,贼人杀过来了,快跑!” 这声叫喊激得胡尚友险些跳起来,扭头一看我滴个乖乖,官道上,麦地里好几百号人正在往这边狂奔。 都不用问,就知道是帮急于逃命的家伙,因为那狂奔保命的景象胡尚友再熟悉不过了。 “娘的,快走!” 经验丰富的胡尚友快步冲到坐骑。 翻身、勒马、抽鞭。 “驾”! 动作一气合成,如行云流水,在部下军官惊愕的目光中,胡副将已是驰出十几丈。 “跑,快跑!” 川兵也是大乱,他们本就是这些年被胡尚友陆续拉的夫子,打打顺风仗摇旗呐喊可以,遇上这种全军大溃之仗,指望他们上前顶住,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跟炸营般,一千多川兵就这么连贼人影子都没看到就崩了。 他们这一崩不要紧,可苦了北边逃过来的史德威一行。 官道上,人挤人,车挤车,急于逃跑的川兵把个“交通”弄得水泄不通。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是史德威 被淮军追杀的甘肃兵真是如惊弓之鸟般,身后稍有好像脚步声,他们的心就猛的为之一揪,然后两条腿就好像有无形人在帮他们拉扯般跨得更大。 人有富贵与贫穷之分,也有跑得快和跑得慢之分。 一个又一个甘肃兵被追上,淮军的刀矛或砍或刺在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上。 败兵,哪怕人数漫山遍海,也不过是群羊。 甘肃兵千总汪世达在狂奔之中背心一疼,整个人往前扑倒,身上赫然多了一把斧头。 锋利的斧头没入汪世达的肋骨之中,疼得地上的汪世达凄声惨叫,过往忠心的部下们却已经跑出好远。 狠狠拔出斧头后,郭啸天没有再给这个官兵的军官一斧,而是继续向前冲杀而去。 木匠知道这个军官活不了,抽出斧头的那刻,血如泉涌,任大罗神仙下凡也别想活了军官命。 “追!” 左大柱子可能力气不如沈瞎子大,但跑起来还真他娘的快。 有的甘肃兵跑不动了,又不想死,索性直接往前面地上一扑,然后眼睛一闭,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想伪装一具尸体? 陆四前面的那个甘肃兵就是这样干的,他这任性的一跃一扑让陆四的长刀失去目标。 真正的砍在空气中。 虽然身子接连被好几个“贼人”踩过,这个名为曾阿牛的甘肃兵竟真的活了下来,并且在发现贼人都跑去南边后,他庆幸的从地上爬起,深呼吸一口,却发现附近有好几个同伴坐在地上看着他。 淮军仍在追,虽然他们的腿脚也酸了,可只要陆文宗在追,他们就要追! 胜利的喜悦无疑是提振精神和士气,乃至体力的最好催化剂。 就连四十多岁的吴阿福这会也如焕发青春般,带着手下的年轻人们一路狂追。 前方那些连回头看一眼胆子都没有的官兵让淮军上下在享受追杀痛快之感的同时,也油然心生自豪! 官兵,原来真是狗日的不如! 陆四现在没有收降的念头,他得用死亡威胁这些明军往更南边冲。 因为,明军有三股,这才出来两股,还有一股呢! 不趁此机会彻底毁灭这股从扬州来的明军,更待何时! 在淮军的拼命追杀下,甘肃兵们如同羊群往南边狂逃,然后不断的汇合新的逃兵,远远看去,几千人在长达数里的地平线上撒腿狂奔,也是声势浩大,更极具危险。 没有任何个体能在这股大逃奔的浪潮中独存。 有一些明军实在跑不动了,他们选择投降。 投降方式似乎是统一的,就是跪在地上脑袋垂下。 陆四不管这些投降的明军,只带队继续往前冲。 不少明军在逃跑途中因为速度过快没注意到前面的沟渠,结果一个接一个个的踏空摔落其间。后面的人潮可没人会救这些失足的同伴,反而是踩着这些坠沟的同伴往南边跳。 一条沟子里甚至摔了好几十人,被压在最下面的整个脸都被上面人身体重量压在淤泥里,活活闷死。 两里,三里,四里…… 终于,南奔的大浪好像遇到了闸门,突然止了下来。 淮军追击正面的明军一下变得好多,跟数不清的蚂蚁被用线圈在当中般。 咒骂声彼此起伏,惨叫声更是不时传来。 明军在自相残杀,为了活命,他们本能的挥刀。 那些在官道上逃的明军残杀得更厉害! 史德威也在杀人,不是他第一个动手,但这会要是不杀,不把道上那些挤得乱七八糟的川兵杀掉,他们根本跑不出去。 除非,他们也和那些往麦地跑的士兵一样弃马,但那样一来,谁也不敢保证贼人会不会追上他们。 兵败如山倒的情形下,纵是史德威还有胆量和贼人拼命,他的部下,那些如人潮般逃奔过来的甘肃兵、川兵们也不会有胆量掉头。 刘兴也跑了过来,发现前面已经乱成一团后,这位一心想要飞回家乡的游击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越来越多的败兵涌了过来,人声鼎沸,不是热闹,而是恐惧。所有人都想逃出去,所有人都想活,为了活,只有不择手段。 几百名明军就这么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可混乱依旧持续,并未随着杀戮停歇。 “都司,贼人上来了!” 曹元已经绝望,川兵的马车将官道彻底堵死了,就算把人都杀光,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弃马!” 史德威率先从马上跃下,可来不及了,百十丈外的人群开始响起更凄厉的惨叫声——贼人来了,他们在肆无忌惮的收割人命! “都司,快换衣服!” 蔡一清手忙脚乱的扒下脚畔一具死尸的衣服。 史德威犹豫,众部下苦劝。 换衣是为了方便逃跑,军官和士卒显然后者的目标更小。 “都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在部下苦劝声中,史德威不得不脱掉他那身甲衣,换上了沾着钱血的棉衣。 正当众部下准备护着都司从麦地走时,贼人之中突然有“降者免死!”的呐喊声传来。 呐喊很快变成千人的怒吼。 “降者免死!”如同魔音,令得所有明军都下意识停下了纷乱的脚步,停下正挥向友军的武器。 “降者免死!” 从东到西,怒吼声一阵又一阵。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数千明军竟“呼拉拉”的跪了大半下去,那场面十分震骇。 刘兴跪了下去,谢天南跪了下去,曹元跪了下去,最后史德威也跪了下去。 这位援剿都司显然不是自愿跪降,但他不能再屹立在那。 尘埃落定,数千明军就此尽数瓦解。 陆四带人走到了扬州兵那,环顾一众跪在地上低头惊恐不安的降兵,突然对身边一个降兵厉声喝道:“只问你一次,谁是史德威!” “我不知道。” 降兵摇头,长刀落下,首级滚落。 降者免死,不答者却死。 “谁是史德威!” 又是一声厉喝。 “他!” 第二个降兵颤抖的将手指向了一个身穿普通士卒衣服的中年男子。 “我是史德威。” 重新站起来的援剿都司如同苍老十岁般,脸上满是绝望。 第一百二十章 红豆杀黄豆 被部下指认的史德威被单独带走了,曹元、孟庆玉等史部军官都以为都司必死无疑。 然而,史德威没有被杀。 孙武进知道为什么。 在淮安的时候陆爷曾跟众人说过南下攻打扬州除了为淮军获得什么生存空间和战略纵深外,更要设法使南都的兵部尚书史可法能够招安淮军,从而可以让参与淮军的每一个“反贼”都可以太平无事的活下来。 那谁能和史可法搭上线? 没有人比史德威更合适了。 淮军内部对此没有不同意见,程霖等陆四“嫡系”都知陆四打算,沈瞎子、左大柱、郭啸天那帮汉子虽然已经大大的看不起官兵,可如果他们能成为官兵,一家老小安安稳稳,自个吃皇粮领皇差也是求之不得的。 求活,是造反的初衷,但造反的终极目标不就是为了吃皇粮领皇差么? 如果有投票的话,陆四相信有关招安的提案一定能够得到全票通过。不过,他暂时没有和史德威深谈有关“招安”的话题,只是让孙武进派人将这位援剿都司单独关押。 之所以如此,一来扬州城还没拿下,二来现在有个比招安和打扬州更棘手的事。 降者免死,是淮军的承诺。 可是,降者太多。 投降的明军将近七千余人! 淮军,只有一千余。 一比七。 望着那黑压压坐在麦地里鸦雀无声的降兵们,陆四不认为这些家伙真的就此甘心追随“贼寇”,可以说他们中的七成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会立时成为淮军的心腹大患。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仅一千余的淮军都不可能带着七倍于他们的明军降兵攻打扬州。 甚至,只要这些降兵在,淮军都无法再往扬州城下前进一步。 “陆爷如果担心这些降兵反乱,莫不如学那西楚霸王都杀了干净,听说在关外殉国的那位洪经略就是这么干的。” 孙武进的消息落后的多,洪经略是哪个陆四明白,这人在关内镇压农民军从不受降,哪怕抓了俘虏也是一律砍头,手段狠辣却是极其有效。 不过孙武进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他搬出洪承畴来可以理解为他不知道此人已经降清当了汉奸,把个楚霸王弄出来是暗喻陆爷将来也要乌江自刎吗? 没文化的人,说话都不中听。 见陆爷一脸沉思,似在思索他的建议可不可行,孙武进忙又道:“陆爷要动手可得快,这大几千号人现在慌乱着,怕着咱们,可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心就定了,到时咱们真要动手宰光他们也是麻烦。” 一杀七,纵是七千多没了武器的俘虏,也绝对是个大活,一个不慎容易磕掉牙。 陆四承认孙武进的建议有效,没有什么比杀俘来得更简单粗暴且有效了,只是,他不能这么做。 食言杀俘这个恶名声可不利淮军发展,更会让以后遇到的明军拼死抵抗,绝对是个最愚蠢的办法。 他想到了另一个办法,同样是杀俘,但性质不同,手段不同。 “把所有的军官都给我带过来,五人一组,拿绳子绑了。” 陆四冷冷吩咐。 …… 别看明军不到万人,军官总数却有四五百人。 如川军拢共两千人,却有大小官127人,除了逃走的,死的,余下竟还有75人。 甘肃兵那里也差不多,加上史德威部,一共有320名明军的军官被带用绳子绑着带到了一条沟渠边。 其中就有史德威的部下曹元、孟庆玉等。 突然被从人群中拉出,且无一例外双手反绑,继而又五人一队用绳子捆了,种种迹象表明贼人要食言杀俘,不过杀的不是兵,而是官。 军官们不是没想过反抗,但他们的部下却没一个铤身而出愿意随他们反抗的,大多数都是冷漠的耷拉着脑袋,少数还敢抬头望的眼中却明显有庆幸之色。 贼人既然杀官,那就一定不会杀兵! 既然我们这些当兵的不会有事,凭什么还要和你们这帮喝兵血的王八玩意一块死呢。 沉默,连骚动都没有,是当时淮军搜拉军官时明军的整体表现。 大多数军官在被带来的路上已经认命了,尤其是看到年轻“贼首”望着他们的阴冷目光,他们就更加的绝望。 刘兴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一刀不砍就带着部下跪地投降,早知道贼人不讲信用会杀他们,他就是死也要带人和他们拼命。 纵是打不赢,也比现在的窝囊死法好。 曹元脸色平静,都司被抓走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了身死准备。 孟庆玉有些不甘,脖子上青筋突起,目中满是怒意。 蔡一清耷拉着脑袋,好像魂儿不在身…… 三百多军官心态各异,唯一的共同是他们都束手无策,恍若已经被捆住四蹄的肥猪,连挣扎都不得。 孙武进带着旗牌队的大刀手同样沿着沟渠而立,大刀都已出鞘,透着森森冷光。 陆四开口了。 “你们和你们部下的性命都掌握在我手中,我要你们生,你们就能生;我要你们死,你们就得死。” 平静的话语,没有激昂的语气,显现的杀气却让沟渠边的军官们如堕冰窖。 一些胆小的牙齿甚至都不受控制的上下“撞击”,发出难听的“咯咯”声。 “其实,我本无意这么残忍对你们,但你们的存在真的让我很不安心,我想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的部下一定会很老实,并且成为我淮军的一员,而不再是明朝的兵。” 陆四的声音依旧平静,这番话却让不多的心存幻想的军官们彻底绝望,很多人闭上眼睛等待贼人的屠杀。 这个结局是注定的,换作是他们也会这么做,因为他们真的太多了,多到让人家纳降的都不安心。 唉,要是少些人投降就好了,他们就不能和贼人拼命? 有几个军官竟然这么想。 然而,就在一众军官以为屠杀即将到来时,突然峰回路转,那个年轻的贼首竟然说可以给他们一次机会,一次让他们和他们部下都能活下去的机会。 几乎所有的军官都不约而同睁开双眼,张大嘴巴渴望的望着陆四。 甚至连已经做好被杀准备的曹元都是如此。 陆四理解他们。 人,谁不想活,便是溺水之人捞到一根稻草还当救命绳,况不死的机会。 “红豆者,生;黄豆者,死。” 陆四缓缓摊开双手,一颗红豆在他的左手,一颗黄豆在他的右手。 两颗豆子都是圆圆的,除了颜色不同,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只是,那红豆的红,像血。 抽签? 军官们在微愕之后脸色又黯淡下去:这的确是一个活命的机会,但能不能活不由他们决定,而是由运气。 年轻贼首的话却还没有完。 “红豆杀黄豆,” 陆四缓缓扫视,“黄豆死,黄豆部下的兵也得死,红豆,动手。”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天注定 红豆三颗,黄豆两颗。 一队五人,活三死二。 陆四的规则很简单,也很直接。 淮军不会杀俘,动手的是明军,虽然掩耳盗铃,但事实上活下来的六成降兵就是淮军仁义天下、言而有信的最有力证据。 谁该杀,谁不该杀,没有值得讨论的意义,更没有甄别的价值。 无论是甘肃兵还是四川兵,亦或史德威的扬州兵,从百姓角度出发,他们都不是好人。 如果有诉苦大会的话,陆四相信大多数士兵都会沉默。 因为,他们没有无辜者; 因为,他们的手中无一不沾满百姓鲜血。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也是个荒唐的事实。 兵不如贼,于民之害比贼更甚,于这时代就连“朝廷”都是默认。纵观崇祯朝诸多史料,那兵之恶行真可谓是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可能,这其中也的确有极少数心存善良的官兵,可陆四没有时间去一一甄别他们。 就看各人运气吧。 快刀所斩的乱麻,从来都不齐整,只要断就可。 否则,剪不断,理还乱。 七千余降兵不是淮军大胜的“红利”,而是负担,实实在在的负担,甚至是淮军的“定时炸弹”。 李自成的教训太深刻,陆四可不敢让这七千多降兵全变成淮军,那是自掘坟墓。 如何让这些降兵为淮军所用,陆四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也是最公平的方式。 当“贼兵”将一只只内放五颗豆子的小罐摆在众军官眼前时,他们才晓得为何是五人一组。 谁会活,谁会死? 抽中红豆的又是否真会杀黄豆? 军官们相互看着,目光充满猜疑。 “不抽者,杀!” 陆四抬起右手,数百大刀手齐致举起手中大刀,凌厉而凶狠的目光在那些不敢回头看的军官后背睃来睃去。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有的只是怒火和解气,哪怕这些大刀手中亦有过去的官兵。 官者,狗也! 程霖、沈瞎子、左大柱子他们都在远处看着,对于陆兄弟的决定,他们坚决支持。 陆四真要将这些降兵尽数收编,淮军上下才寒心,为了这场胜利,淮军付出了多达五百人的伤亡。 怒火必须有喧泄的渠道,否则压抑的越久,质疑就会演变为不满,尽而向分裂甚至内讧蔓延。 陆四很清楚这一点,他从来都是淮军的领袖,不是什么降兵的观音菩萨。 五人杀两人,抽中黄豆的机会只有五分之二,这就是说有大半的机会能活。 不抽,马上人头落地。 生死面前,或念叨各路神仙,或念叨老祖宗在天之灵护佑自己的,或盼同伴能够比自己倒霉…… 沉默中带有骚动,心跳的骚动。 “开始!” 陆四没有时间等这帮军官的心理抉择,他也不会管这些人怎么想,因为这签是必抽无疑的,这人他也是一定要杀的。 去掉四成降兵,他才能安心。 而只有动手的是明军自己,他才更安心。 这不同为了争活而自相残杀,是惨剧,是闹剧,而是一次真正的立场站队。 不论这立场有多么的不情愿,是被迫还是自愿,只要能解决淮军眼下的心腹大患便是成功。 当死亡的威胁近在眼前,活下来的希望同样近在咫尺,有多少人愿意直面死亡? 没有,一个都没有! 陆四倒是很希望有人勇敢的疾呼宁死不抽签,然而,从头到尾他也没有看到那个人。 三百多明军军官可以说都失去了勇气,不管什么原因他们在跪降的那刻,作为军人的最后一点自尊以及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血性都已不在。 包括那个被单独看押的史德威。 陆四不耐烦了,一向最会揣磨陆爷心思的孙武进,赶紧走到了陆爷面前那队军官的面前,最后视线落在四川游击刘兴脸上。 刘兴很倒霉,他是第一个。 瞬间,刘兴心跳加速,脸更是白的吓人。 “你,抽!” 孙武进冷冷的看着面前的游击,“不抽,死!” 抽还是不抽? 是红豆还是黄豆? 刘兴痛苦万分,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同样的一幕纷纷上演着,神情、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是一样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 “快抽!” 孙武进等得急了,对于这些军官,他可没好气。在明军混迹多年的他,可不认为这世上还有爱兵如子的军官,还有不杀良冒功,还有不劫杀抢掠的军官,不喝兵血的军官。 照他的意思这降兵的确太多,叫人不安心,那索性都杀干净得了,偏陆爷留他们一条生路,给他们一个机会,真是菩萨心肠。 这和早前在漕院杀李士元那帮降兵时可是判若两人,当时的陆爷说杀降时,那可是眼都没眨一下,更休提还给个什么机会。 你们这帮王八羔子还不珍惜机会! “快抽!” 又是一声喝骂后,刘兴终是颤颤抖抖的伸出了手,在其余四名军官紧张的注视下,他的手慢慢的伸到了罐中,然后摸到了五颗豆子。 有那么三五个呼吸的停顿,刘兴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猛然从罐中捏出一颗豆子来! 咝! 刘兴都不敢去看自己抽到的是红豆还是黄豆,只眼睛本能闭住。四周寂静无声,他却似乎听到同伴的呼吸声突然加重了。 耳畔传来贼将的微哼声:“算你走运,红豆,活!” 红豆?活! 刘兴顿时如逃生出天般狂喜万分,贼将的话又如天籁般悦耳动听,只身子因为过于激动抖个不停,比之先前抖的还要厉害。许久,他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彻底轻松下来。 有些神色复杂的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四人,刘兴嘴巴微微喃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其余四人表情苦涩而又复杂。 活命的机会少了一个。 第二个抽签的是一个把总。 和刘兴一样,这个把总同样紧张,抽签的手同样在发抖,却是没有犹豫多久,就伸手直接捏出了第二颗“生死豆”,之后他一下失去了站立勇气,整个人瘫痪倒下,绳子牵扯下害得其余四人也跟着坐倒在地。 把总摸的是黄豆——死豆。 同样一幕也在纷纷上演。 刘兴暗叹一声,为这个他也认识的家伙感到惋惜,只是有点假仁假义的惋惜,因为他已经在盘算动手的事。 如果第二颗仍是红豆,对余下的三人而言活命的机会就只有三分之一。但第二颗是黄豆,活命机会变成了三分之二。三个没有去抽的军官甚至打内心感激这个抽了黄豆的家伙。 世上之事,有正便有反,有人欢喜庆幸,便有人倒霉哭泣害怕。 第三颗红豆,活。 第四颗,红豆,活。 剩下的那个军官整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没必要抽了。 不远处,史德威部的马队千总曹元从罐中捏出一颗豆子后愣了下,是红豆,他可以活了。 而与他一同被绑的孟庆玉则是满面灰色,他抽的是黄豆。 实际时间并不长,但对参与其中的军官而言却是无比漫长的抽签结束后,孙武进快步走到陆四身边:“陆爷,都抽完了!” 陆四点了点头,看着生与死已经决出的军官们,仍是以平静的语气道:“生死天注定,活着的就努力活下去吧,不能活的也不要怪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言毕,他挥了挥袖子,“诸位抽中红豆的,请吧!” 没有刀,只解开了绳子。 有人想跑,但是跑不掉。 不是淮军勒住他们的脖子,而是他们一起的人。 惨叫,咒骂,呜咽,不甘…… 一切发生的都很快,快到连陆四都有些奇怪为何他们的效率这么高。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打回老家去! 杀戮不是一次进行,而是分为了若干次。 最少的一次是65名降兵,最多的一次是350名,前后死于同伴或“友军”刀下的降兵近三千人,占了明军降兵总数的约四成。 没有激烈的反抗,只有无声的窒息。 从决策者到执行者,似乎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缄默。 第一批领着淮军发给武器的降兵从俘虏中带出一队人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 而当最后一批被带走的降兵永远消失后,夜色中已经没有了明军,有的只有淮军。 从第一批到最后一批,中间持续了很多批,出人意外的是除了发现将死时愤怒和绝望的哭泣咒骂声外,降兵竟然没有任何反抗。 个体的不算。 一次次杀戮的执行者都是不同的人马——不同的军官,不同的士兵。 量的变化产生了质的变化。 降兵人数变少了,淮军的队伍壮大了。 每一次杀戮都让淮军的力量大了一分,最后,是几千淮军。 一轮轮的杀戮过后,地里也长满了血麦,一道道沟渠直接被尸体填平,冻得无比僵硬。 这一切发生时,陆四坐在篝火前烤着徐传超在运河边射中的一只野鸭,但他怎么看都觉得扎在刀尖上的野鸭可能是只鸳鸯。 个头实在太小。 烤熟之后,陆四在野鸭上洒了点盐花,小心翼翼的吹了好几口,这才轻轻咬了口。 或许是烤糊了的原因,不好吃。 将野鸭递给一边的徐传超后,陆四走到篝火上架着的铁锅边摸出一把豆子扔进去,没有铲子就拿刀在锅里翻来覆去,直至锅中有浓郁的豆香味散出。 生怕豆子也糊了的陆四赶紧拿了块破布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将锅中的豆子一把兜出,捧在手里“和和”的吹着。然后或一颗,或几颗扔进嘴中,细细的嚼着,咽着。 投降的史德威部下千总曹元也在篝火边,他能够在“贼首”身边烤火的原因不仅是他手下有支百人马队,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带着马队的部下诛杀了同僚孟庆玉部两百余人。 曹元带兵残杀同僚的场景被史德威从头到尾目睹,这位援剿都司初时是愤怒,不敢相信的,但随着杀戮的进行,他的表情变得茫然,疑惑,最后是平静。 当都司被“贼兵”押着从面前走过时,一身鲜血的曹元也是愕然,他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叹了一声,带着刚刚充当行刑队的马队部下回到了他们先前被勒令呆的地方。 坐下去之后曹元就好像被人灭了三魂六魄般,再也没有动过,直到“贼人”过来将他带到头领面前。 …… 陆四将曹元找来是想知道明军的具体情况。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曹元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李棲凤和胡尚友原归凤阳总督马士英节制……” 据曹元交待,此次扬州明军北上的确是三家人马,除史德威部外是甘肃总兵李棲凤和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也正因三家互不统属,所以无法在和淮军遭遇时迅速合力,最终落个大败下场。 李棲凤和胡尚友是什么人,陆四真没印象。 他知道有个叫李栖凤的,原来是明朝的秀才,父亲还是明朝的总兵官,结果这家伙跑到关外投降洪太当了汉奸,在满清官做的很大,当过兵部尚书,做过总督,还带兵击败过李定国,是个非常有本事的汉奸。 “……李棲凤和胡尚友应该都逃脱了,不过他二人逃得狼狈,没能带走多少兵马。” 曹元的潜台词估计就是淮军这一次是全歼明军。 “这么说,扬州城内已经没什么兵马了?” 陆四脱下侄子在淮安给自己买的那双皮靴,这些天他一直穿这双皮靴,根本没有别的靴子可以换,所以靴子刚刚脱脚,便立时有股让曹元实在不敢恭维的味道散发出来。 正在吃烤鸭的徐传超也是眉头大皱,悄无声息的挪到了上风口。然而让这位箭术高超的猎户子弟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头领竟将他那双臭鞋用刀挑了在火堆上烤。 徐传超去大解了,坐在火堆对面的程霖几人也都纷纷想起有要事没办,迅速起身转移。 只有几个旗牌亲兵职责在身,不得不强忍空气中熏人的味道,按刀伺立一侧,并一直死死的盯着和陆头领说话的那个官兵的军官。 “扬州,” 曹元迟疑了下,“应该是座空城。” “噢,那明天你们随我进扬州吧。” 陆四用的是“进”,而不是“打”。 曹元沉默,更加贴切的说,他应该是回扬州,只不过他出城的时候是明军,回城的时候却成了淮军。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 “听你口音是北方人?”陆四突然问了他一句。 曹元低声道:“回头领,我是辽东人。” “辽东人?” 陆四从身上摸出块腰牌扔了过去,“鲁春,你认识?” 曹元没有说话,只是捧着鲁春当年的腰牌发呆。 “你家离松花江远吗?” 陆四将烤得暖和的左靴套上脚,又将右靴套上刀尖继续烤,味道依旧很大,曹元依旧发呆。 直到陆四再问了遍,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不远,我老家在宋瓦江(松花江)下游。”(作者注:明宣德年间有松花江名(宋瓦江谐音)) 陆四“噢”了一声:“那你离家多少年了?” “17年了。” 曹元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鲁春腰牌还是因为他离家竟然17年了,又或是因为孟庆玉的死。 “想不想回去?” 陆四光顾着说话,险些把皮靴掉火堆点着了。 “回去?” 曹元一愣,苦笑一声:“头领说笑了,关外如今已是满州鞑子的天下,哪还有我们这些汉人的落脚地。” “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你的老家。咱们汉人讲究个叶落归根,死了都要埋在老家,怎么,你难道想客死异乡不成?……嗯,有首歌你听过吗?” “什么?” “我唱给你听。” 深夜,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歌声很低沉,虽然歌中有很多让人不理解的地方,但听到歌声的人都会觉得沉痛而伤感。 “大兄弟唱的不赖啊,比我的《拔根芦柴花》好听。”一边撒尿一边抖的左大柱子满脸的惊讶表情。 “关外就是东北,松花江是你的老家,也是我们汉人的地方,” 套上右靴的陆四走到曹元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告诉你的人,跟着我,将来我带他们回老家。” 顿了一顿,“如果鞑子不让你们回家,我们就打回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跟我干,吃香喝辣 东方,淮扬大地,红日初升。 空气中,血腥味已然被寒风吹走,有的只是尚未燃尽的火堆散发出的烟糊味。 凛咧寒风中,手持兵器立于麦地之中的淮军将士们,视线无一不在正前方土堆之上的“淮”字大旗下。 在一片麦地中仅用一个时辰就堆出一个高有近九尺的土堆,孙武进着实用了心思。 只是,这个土堆不单纯是土。 站在上面的陆四也明显感到脚下的泥土并不十分厚实。 气温依旧很冷,血液却很暖。 这一夜,淮军上下包括那些刚刚加入的降兵,大部分是在露天状态下度过的。 为了取暖,附近能烧的东西都烧了,那些被丢弃在官道上的马车大半都被拆了生火,很多淮军实际需要的东西也都被拿来生火取暖了。 物资被极大的浪费,这就是陆四身边缺少得力行政、后勤助手的后果。 对此,陆四只能感到遗憾,却没有训斥自己的部下乱来。 因为,他也很冷。 东西没了可以再缴获,人没了就没了。 红日初升的麦地显得很平静,人群黑压压的站立,没有言语,只有时不时的咳嗽声,出奇的平静。 这是人心的平静。 没有了生与死的平静。 在旗牌兵的簇拥下,陆四“巡视”了他的部下,用孙武进的话说,就是请陆爷校兵。 “不错。” 这个提议十分好,陆四欣然采纳,并难得给了孙二郎两个字的夸赞,这让孙二郎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真正是士为知己者死啊。 一千余淮军、四千余刚刚加入淮军的降兵们集体面朝北方,沿麦地由东向西排列出长达一里半地的阵列。 风是从北面刮来的,人群面北而立,直面寒风,可想人群此时是有多么的受冻。 陆四也觉得这样不妥,事先应该让队伍朝南,他面北训话,如此才能体现他这个淮军领袖对部下们的关爱之情。 “陆爷要向南,向南,向南!” 孙武进激动的阐述他的意见。 双手捂着冻坏的耳朵许久的陆四,默默接受了孙武进的意见。 谁朝南,谁朝北,也不是太重要。 除了曹元的马队,其余的降兵都被打散。 旗牌队挑了200个川兵补入,风字营挑了500个甘肃兵补入,沈瞎子和左大柱子他们各选400多人为部下,相继建营,营号暂以他们的姓为号。 军官是连同部下一起被编入淮军的,只是不再是什么游击千总,而是成为队官、哨官、什长。 原本陆四准备将这些军官单独编为一支军官总队,但再三思索还是任由这些军官同原先的部下一起整体编入各营。 如此,能保证一定的战斗力。 选人过程出奇的快,比如左大柱子看中了川兵游击刘兴,手一指说声跟我走,刘兴就带着手下兵随他去,然后摇身一变“降级”为淮军的队官。 这个组织形势快而有效,虽不能确保忠诚,但能保证说走就走。 马队没有被打散,还是以曹元为主,不是陆四认为这个听过他唱歌的辽东汉子已经彻底“臣服”于他,就此愿意带着手下那些回不了家乡的士兵誓死追随他陆四。 而是陆四手下没有能统领马队的人,打散的马队就称不得骑兵。难得完整的接收了一支百人骑兵,陆四再犯傻也不会将他们散给各营当通信兵用。 史德威浪费了这支马队,他陆四不会。 校兵时辰到了,也不知孙武进说的吉时是真是假,反正陆四是迫不及待的上场了。 只能步行校兵的陆四对自己不会骑马感到遗憾,发誓等进了扬州城一定苦练十八般武艺。 整个校兵过程也不是陆四以为的那样激昂奋进。 没有激动人心的口号,没有统一标致的动作,有的只是无声。 陆四看人群,人群看他。 大部分降兵对于年轻的“贼首”充满好奇,那一道道射在脸上如同看稀罕物的目光让陆四觉得自己才是被“校”的那个人。 这让他觉得没意思,于是匆匆结束了孙武进郑重其事当成正经事业,跑前跑后一夜没合眼来干的大校兵。 陆爷似乎不高兴? 孙二郎心中的暖意和得意转变成困惑,渐渐开始回想每一个步骤,却没有发现哪里做错了。 陆四上了土堆,以后世计量尺度算,这个土堆高有怕两米了,人站在上面,可以保证对面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看到。 只是在上面走了几步,就觉脚下的泥土似乎有些软和,不结实,低头看了眼却不知问题出在哪。 或许是这淮扬的泥软吧。 陆四收起疑惑的心思,抬头看向前方密集的人群,刀矛林立,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甚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兵在此聚集。 因为,穿官兵衣服的人数明显很多。 每个人在臂上缠绕红巾,是敌我识别的笨办法。 或许,在这几千降兵之中依旧潜藏有暗流,但在这刻,他们是“淮”字大旗下的兵,是陆文宗的兵。 在外人眼里,在朝廷眼里,他们,都是反贼。 “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人,现在你们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淮军!” 陆四的开场白直接定性,不容置疑。 “我知道你们中肯定有人不服,认为你们是被强迫参加淮军,有这个想法正常,你们是怎么成为淮军,成为我的兵,原因嘛也不必我多说。但我陆文宗为人也实在,今儿就站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把话给你们摞这!” 陆四长臂一挥。 “跟我干的,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要房子给房子,要土地给土地,要当官给官!总之,只要你们肯替淮军卖命,实打实的有功,我陆文宗就保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上比你们当官兵时更好的日子!”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呢,人,要的是实在。 造反也好,起义也好,革命也好,都要实在。 静静的看着人群很久,陆四长臂落下。 “我没话说了,现在,你们跟我去扬州。” 说完这句话他竟直接下了土堆,朝一众伺立的旗牌兵一扬手:“出发!”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通贼诛满门 高邮城南门,看着马车上的重伤员,富安人陈大江心一下沉了下去。 陆四他奶那头的娘家侄子,也就是他的表叔陈大佐也有些慌,拉过送伤员回来的人问到底怎么回事。 “二位陈爷,我们在黄庄南边和官兵碰上了,他们人很多,怕有上万人……”送伤员回来的是离陈大佐家不远的五灶农民施三,因给地主钱家做短工,所以会赶车。 “官兵,有,有上万人!”陈大江惊的半天没合拢嘴。 “陆文宗有没有事!” 陈大佐却只想知道那个在运河边带着他们杀溃官兵,攻占淮安城,成为淮军南路军头领的表侄是否活着。 “陈爷,陆头领没有事!咱们在陆头领的带领下和官兵干了一仗,狗日的叫咱们冲散了,不过,” 施三侧脸看向那些躺在马车上或一动不动,或满脸痛苦低吟的伤员,低声道:“咱们虽赢了官兵却也损失不少人,这些弟兄都是受了重伤的,陆头领吩咐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送回高邮,叫二位陈爷找城中郎中救治他们。” “好,好,我这就叫人去把城里郎中全请过来!” 听说表侄还活着,陈大佐心一定,赶紧朝后面的人吩咐一声,立时就有人急步去找郎中了。 “这么说,官兵败了?”陈大江也回过神来。 施三说道官军是败了,但他们兵马依旧众多,陆头领让送重伤员回来时,淮军弟兄们正在抓紧时间休整。 “官兵人马多,吃了亏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陆头领才叫我们将受伤的兄弟先送回来,要不然打起来顾不上这些兄弟……”施三捡要紧的说。 陈大佐听的不住点头,急问了一声:“文宗是不是让我带人增援?” 施三摇了摇头,道:“没有,陆头领只说叫二位陈爷守住高邮城,另外请二位派人通知宝应的小陆头领和漕队的谢营官他们。” 说到这,施三想到一事,忙又道:“陆头领说万一他不幸战死,就请小陆头领带着大伙继续跟官兵干,将来要是有机会,叫小陆头领去……” 说到这,施三鼻子一酸,有点说不下去。 陆头领说这些话,让人感觉跟遗言差不多。 “去什么,你倒是说啊!”陈大佐急了。 施三难过的将陆四对重伤员们说的话转告了二陈。其余赶车的汉子及车上神智还清晰的重伤员,亦都是一脸悲痛。 “不行,我得赶紧带人去支援文宗!” 陈大佐是个急性子,表侄连遗言都交待下来了,他这表叔哪里还能在高邮呆得住啊! 陈大江却是一把拽住他,道:“大佐,去不得!” “怎么?” “咱们当务之急是救人,是守住这高邮城啊!” “那就不管文宗他们死活了?” “不是不管,是我们现在顾不上,你真要去也得等谢兄弟他们过来再说!” 陈大江说的是实情,他和陈大佐手里不过千把人,这点人手既要监视城里的官吏士绅,还要监视那帮被他们收编的乡兵、火兵,哪里有能力去增援南进的人马。 “陈爷,你现在就是去也来不及,陆头领再三交待,要二位陈爷同谢营官他们齐心协力守住这高邮城,否则,真就全完了!” 施三也在劝说,他们是昨天从黄庄南边回来的,这都过了一天,陈大佐现在带人过去哪里来得及。 “唉!” 陈大佐真是急,但也知道陈大江和施三说的对,他现在去已经迟了!真要为他那表侄分忧,真要为淮军的将来着想,便只能赶紧组织人手守住高邮城,否则官兵一路直扑,莫说南路军要全军覆没,在淮安的北路军也要跟着完蛋。 定下心后,召来两个会骑马的弟兄,让他们赶紧去漕队和宝应城报讯,另外让施三他们将重伤员运进城中。 “大佐,这么多伤员进城,消息肯定走漏,万一,” 陈大江担心城里的官绅一旦知道淮军和大队明军遭遇,且受到重大损失,难保这些官绅不会蠢蠢欲动,对淮军不利。 陈大江意思是封锁消息,将重伤员就安置在南门这一带,再将给他们治伤的郎中全部囚禁起来。 陈大佐朝城上看了眼,摇头道:“已经有人看到了。” 陈大江跟着朝城上看了眼,也是无奈。 守城的不仅有淮军,还有被淮军强行收编的原高邮州城的几百火兵、乡兵及部分衙差,城下这一幕势必已经叫他们看到,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高邮城都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 “何公,好消息!” 正在州衙公房处理政务的何川被同知钱大朗急切的声音惊动。 “什么好消息?” 望着一点官仪都不要的钱大朗,何川着实奇怪。 钱大朗没有立即说,而是朝外面张望一眼,将房门带上后才走到何川边上,压低声音道:“南门那边有信过来,扬州官军打过来了,贼人似乎吃了大亏,死伤了不少人。若消息属实,何公,咱们就有救了!” “噢?!” 何川眉头一跳,激动的“豁”的立起。 “何公,你我皆为贼人所迫,乃身不由己,只朝廷未必知你我苦处,现官军到来,何公,你我可得做些事才好,否则,将来怕是难办啊。”钱大朗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却是激动,话中意思虽没有明说,但何川岂能听不出。 当下也是意动,只不知为何,片刻之后他却突然又无奈的坐了下去。 这让钱大朗甚是错愕,不由问道:“何公?” “你不要乱来,” 何川叹了一声,看着钱大朗缓缓道:“我知你心思,只现在这城中怕是没人愿意听你我的。” 几里外的骆家,骆永年对妻子说的意思竟跟何知州差不多,也是不要乱来,不然怕宝贝女儿就再也回不到他们身边了。 对淮军不利的消息早就在城中肆意传播开,从州衙出来回到自己同知府上的钱大朗甚是不甘心,但坐在厅中等了又等,却是始终没有任何人过来和他这位同知大人“通气”。 为什么? 直到天亮,钱大朗也没有想通。 或许,致仕在乡的原刑部郎中对次子等人的怒斥会让他明白其中原因。 “你们这帮畜生是想害死你们的大哥吗!你们糊涂啊,你们以为那贼人真败了,官军就会饶过我们袁家?我告诉你们,通贼是要诛满门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老部院,我们冤啊! 高邮通判赵文在知道南门发生的事后,同知州何川什么事不做,同知钱大朗满怀希望等人想“变天”,以求“将功赎罪”不同,他是主动找到正为城中是否会乱感到忧虑的二陈。 赵文是来打听消息的,但这又不是主要目的,他主要是来告诉二陈一句话。 “满城皆贼,谁敢反贼?” 赵文直接用的是“贼”字,可不管是陈大佐还是陈大江,却谁也没有对此感到不快,反而俱是彻底安了心。 到底是做官的,于人心比咱们这些不识字的庄稼汉强得多啊! 对两个老农民的“夸赞”,赵通判是不受的,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倒是佩服他们的头领陆四,这个年轻的贼首才是手段好。 淮军胜,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肯定坚定支持。 淮军败,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同样也会坚定支持。 这一切,只因为他们家家有人入贼。 入了贼,便是通贼。 各家那叫人眼红的财富,淮军不会抢,官军却会。 赵文直接可以说,这会扬州来的明军真要破了城,哪怕是那位援剿都司史德威亲自带兵,破城之后也必是高邮城中这些官吏士绅满门凄惨的开端。 高邮不是穷乡僻壤,士绅不是无知小民,他们知道得太多太多。 所以,二陈何需担心。 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位年轻贼首能不能有命活下来,又能不能顶住扬州明军的进攻。 不然,他赵通判拉扬州下水的企图要落空,脑袋更是会不保。 “赵通判暂且宽心,扬州虽有大队官兵前来,但我淮军在陆将军率领下奋勇迎战,已经大胜一场……只不过官军人数众多,我南下攻打扬州人少不足,现时究竟如何,我们也是不清楚。” 陈大佐深觉这位赵通判比那个何知州更“上道”,更和他们淮军一伙,所以不顾陈大江眼色示意竟是直言相告。 这番实话可叫赵通判眼皮跳了,但很快,他的两眼皮都在跳,不是大事不妙的跳,而是激动的跳。 南门又有车队过来了,不过这次拉的不是伤员,而是拉了十几车首级。 是明军的首级。 “大胜,淮军大胜!” 随着铜锣声,包括官吏士绅在内的所有高邮人都听到了淮军大胜的消息,并且不知道是谁在“贼人”那出的主意,竟叫连同知州何川在内的官吏士绅都来城门看所谓的“大捷观”。 上千颗首级堆起的大捷观吓得不少人几夜做噩梦,也叫不少人几天吃不下饭,更叫同知钱大朗再也不敢独自去见知州,说些他自以为是的话。 “大明,真的要毁于贼人之手了么?” 回到州衙的何川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他的心真是要死了。 高邮城的人心真正的定了,哪怕城中没有一名淮军驻守,城头的“淮”字大旗也依旧飘扬。 大明,真的要亡了。 …… 百多里外,一支一路扬起灰尘,从军官到士兵无一身上不是落满灰尘的骑兵在运河畔止住了脚步,望着对岸被大火烧得只剩废墟的清江埔,官兵们怔怔发着呆。 这是支明朝的劲旅,三分之一官兵出身于明内廷直属的精锐之师——勇士营及腾骧四卫。 他们的统领、太子太师、总兵黄得功更是明朝此时仅剩的一员悍将,此人幼年丧父同母亲生活,年少时就勇气过人,只是小小年纪却不知怎的好起酒来。 在一次又偷喝母亲酿的酒后,黄得功被母亲狠狠责怪,因为这酿的酒是他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我愿赔母亲!”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十二岁的黄得功拿了一把刀混在官军中,在战场上砍了两颗女真人的首级,不仅被明军赏赐50两银,更是被时任辽东经略的熊廷弼看中成为其亲军,日后凭战功积升为游击,后入勇士营,以副总兵衔率部南下平叛,擒马武,杀王兴国,破张献忠,战功赫赫,授太子太师,署总兵衔。 只是,尽管黄得功为明朝立下无数战功,深得崇祯皇帝信重,明朝却依旧不可挽回的走向灭亡。 在凤阳时,总督马士英曾问黄得功北方闯贼势大,传庭一败怕是京师难保,京营出身的黄得功如何自处? 得功沉默,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大明还没有亡,京师也没有沦陷,他为之效忠的皇帝还在苦苦支撑,所以他不用去考虑别的,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 行伍十七年,黄得功一直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从来都如救火之人般东奔西走,这一次也不例外。 接到漕运总督路振飞的求援信后,深知漕运于京师重要性的黄得功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弃了往扬州逃去的李棲凤和胡尚友,连夜带人直奔淮安。 只是,眼前的运河挡住了他的去路。 对面已成废墟的重镇清江埔也明白无误的在告诉他,淮安城恐怕已经沦于贼手。 “虎山,附近一条船都没有,怎么办?” 带人找了两三里地都没有发现船只的副总兵翁之琪焦虑的带人回来禀报,他也是黄得功的大舅子,其妹翁氏正是黄得功的夫人,也是唯一的妻子。 “贼人显是料到我淮西兵马必来援救淮安,故而这才实焦土之策,以阻我靠近淮安城。” 黄得功轻叹一声,他的骑兵再是凶猛擅战,也无法在没有船的情况下渡过运河。 当下只能叫翁之琪派人再沿运河往南北搜寻,哪怕是十里,百里,也要找到船。 与此同时,安东淮安总兵张鹏翼的总兵府上,从淮安城逃出来后忙着联络部署人马收复淮安的漕运总督路振飞接见了一个人。 路振飞不能不见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自淮安城中而来,且说他是奉淮军领袖之命来拜老部院的。 来人正是阴阳先生王二,在被郑泰带到路振飞面前后,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就双膝跪于地,手捧一封书信向那路部院大声喊道:“淮扬数万民夫恳请老部院主持公道,为我等向朝廷鸣冤!” 第一百二十六章 淮扬陆某,功在大顺! 造反初期的动摇派一定是知识分子,或是那些与旧官僚统治体系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陆四一语成谶,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在南路军刚刚攻下宝应县城时,作为被大伙共推的淮军“领袖”,余淮书没有采纳陆四给出的意见“以打促和”,而是走了一条他自认为的正确道路——如同梁山上的宋江一般,想方设法主动寻求官府的招安。 由于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在进入淮安城之后实施了一系列的“犯罪”行为,并且爆发了数起令人发指的灭门事件,而这些事件必然会影响到官府对淮军的观感,故而余淮书在反复思量之后做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安抚城中没有遭到劫掠,却遭到陆四部淮军“强捐”的士绅富户们,向他们表明淮军今后绝不会再有任何“扰民”行为,请他们放一百个心。 为了表明自己及淮军仅仅是官逼民反自保,根本无意造朝廷反的决心和诚意,余淮书甚至还将陆四留给他的部分钱财取出一些补偿这些士绅富户。 此举,自是得到士绅富户们的热烈欢迎,并给余淮书带去了仁义的名声。 第二件事,在取得王二先生、秦五和郭老四等人的支持后,余淮书将几十个私下闯进民宅索要钱财的河工当众砍头,并请士绅百姓观刑,以示淮军的军纪严明。 第三件事是,在原刑部提漕主事、陆四“经营”淮安时被强迫当收尸队长的王允端建议下,余淮书将从前漕运衙门、知府衙门及山阳县衙的吏员尽数委用,使得城中原有秩序得到恢复。 第四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余淮书派人同淮安城附近已经开始结寨自保的乡绅地主联系,表明淮军无意攻打他们的态度。与此同时更是允许城中人员自由进出,对于入城的人也多不搜查。 余淮书认为这样做可以让淮安城的真实情况传到官府耳中,尤其是那位不知道逃到哪里的漕运总督耳中,如此对方一定会派人与淮军谈判。 郭老四私下认为余先生这么做也太没有防人之心,万一官府真如陆四兄弟说的那般不肯招安他们,淮安岂不是充斥官府探子,虚实尽叫人家晓得么。 秦五却说不必自己吓自己,莫说官军不敢来打,就是他们真敢来,城里也有四万淮军,管保叫他们有来无回。 “再者咱们还有陆四兄弟的南路军,万一真有事,陆四兄弟也不会不管咱们。” 提起陆四兄弟,秦五一点愧疚也没有,似乎当时陆四在时他接连几天不敢去见人家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话是这么说,郭老四还是有点不放心,老话不是讲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么。 余先生这人样样好,也是真心想为城里这几万兄弟谋个活路和出路,但似乎有些过于天真。 故为防万一,郭老四还是“逼”秦五同他加固城防,免得被官兵所趁。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方打听之下,王允端得知漕督路部院就在安东后立即告知余淮书,并建议对方马上派人去安东向漕运剖明心迹,否则官军一旦真的来围,于淮军于城中百姓都不利。 余淮书采纳王允端建议,并请他同王二先生一起去安东,这样安东那边更能相信淮军归顺的诚意。 事态发展十分顺利,王二先生如愿见到了漕运总督,递交了余淮书的亲笔信,并将事情前因后果道出。 当然,为了避免漕院恶感,怀疑淮军归顺用意,王二先生没敢说淮军有南北之分,更加没说淮安总兵张鹏翼满门被杀之事。 他来时余淮书就叮嘱过,此事若无人问就不说,要有人问再说。即便事后淮安总兵张鹏翼要追究,也有种种借口,如可将此事推在被杀的叛军李士元头上。 出于保全淮安城中百姓初衷,加之对那个余淮书观感不错,又一心想立下这劝降数万反贼功劳的王允端,在“私心作祟”下也没在随后路部院单独召见时将这件事道明。 对被淮安失陷搞得焦头烂额都不知如何跟朝廷交待的路振飞而言,数万“贼人”突然归顺简直就是天降的大喜事,立即亲自回书给淮安城中的淮军“领袖”余淮书,表明只要他是真心率领部下归顺朝廷,漕运总督衙门不但不怪他们造反破城之罪,更将上书朝廷为淮军请编营制,从此为漕督所辖大明正规经制兵马。 路振飞不是诓骗王二先生,而是真心想将这支有几万之众的淮军纳入麾下。 只因他相信这些河工的确是被吴高部的监河军逼反,本质还是良善百姓,又都是青壮,若善加利用定能为河防劲旅。 另一方面是他这位部院手下真无兵可用,淮安总兵张鹏翼表面上对他这个落难的部院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根本不加理会。 能倚为亲信的郑芝豹已经率部往安东赶来,可郑手下可用兵只一千五百人,所募北地青壮虽有三千然未加整训也都不堪用。 泗县金声桓那里是否还肯领命,也是问题,山东刘泽清又迟迟未动身南下,因此虽接连几天都在往各处发文调兵,细细算下来,他路部院能指得动的兵马不过几千人,单靠这点人马哪里能收复淮安,平定贼乱。 现在贼人主动归顺,路振飞当然是求之不得,若事情顺利,他愿意给那余淮书向朝廷担保,文则给予一县出身,武则至少游击。 事情到这里,余淮书为淮军“洗白”并争取利益的努力应当是得到正面回应,并将顺利实现的。 然而,让路振飞和余淮书都没有想到的是,淮安总兵张鹏翼却成了他们之间的挡路石。 总兵张鹏翼拒不接受路部院暂停进军的命令,反而加速向淮安进军,并沿途广拉夫役,将那些结寨自保的士绅所组织的村民壮丁全部强征为部下,号上万之众气势汹汹杀向淮安。 “部院若受降众贼,我张家满门一百余口血债,我跟谁报去!” 早在三天前,张鹏翼就知道其长子同满门家小被杀,传出这个消息的正是余淮书看重的某位一门三举人、于淮安城中德高望重的老士绅。 为了激励部下随他杀贼报仇,张鹏翼更是许诺破城之后可任由部下劫掠三天。 同样的许诺在三百多里外的黄河边也在上演,只是说这话的是顺军怀庆总兵董学礼。 董原为明花马池副将,李自成攻陷陕西时其投降顺军,被李自成授怀庆总兵。部下有兵马两三万人,但大半都是降顺明军。 董学礼许诺破城之后可洗城的便是徐州府沛县。 他非一家来攻沛县,与之一同领军前来的是李自成新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此人原为河南副使,孙传庭大败之后见明朝气数已尽转而降顺,被李自成封为河南节度使。 沛县若下,徐州门户洞开,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徐州,三万余顺军便将兵锋直指淮安,进而再下扬州,饮马长江! “此次出兵若能奏捷,陛下定然欢喜,你我皆为大顺有功之人,未必不能凭此封侯!” 年近五旬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虽是文官,也和一众顺军武将般同样骑在马上。 十天前,西安便向顺军控制区域派遣快马,言称新顺王将于正旦于西安城登基称帝,年号永昌,要各地早备贺章,并着手大顺朝地方政权的施政,稳定民生。 “真能一举而下淮扬,我等固然有功,那淮扬陆某更是大功之人,节度使可为他向陛下请功,不使义士寒心。” 说话的是原明朝进士武愫,此人随吕弼周一同降清,现为防御使专抚徐、沛。 “那是自然,若明朝那边尽是这等义师义民,何愁我大顺新朝不鼎立昌盛!” 在吕弼周的笑声中,董学礼部数千人一起向沛县城墙涌去。 崇祯十六年腊月二十八日,河南顺军三万余渡黄河,攻淮扬。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城之后,皆来过我大刀! 高邮史家荡之败,扬州再无可战之兵,亦无可守之卒。 沦陷,已成定局。 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并监军高歧凤领残兵百余侥幸逃脱,但知贼人大胜之后必取扬州,若入城中定为瓮中之鳖,又不敢逃入淮西,在高歧凤的建议下,李棲凤只得率残兵往扬州东面泰州逃去。 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更是狼狈,其逃跑仓促,待到勒马喘息时方觉左右只二三十人,有心停留聚拢一些溃兵,又恐贼人追来,不得已往仪征溃去。 至此,自崇祯十四年便在一起“狼狈为奸”的二将,就此一东一西分道扬镳。 叫人痛心的是,李、胡二人竟是都未派人往扬州通知兵败消息,以致明军大败扬州城却蒙在鼓里,浑不知晓。 知府谭文道甚至仍在筹措给大军粮草,而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无论富户还是平民,都在为过年置办年货,一派其乐融融太平盛世景象,恍若北边发生的一切都与这淮左重镇无关似的。 二十七日,方有败兵数十至城下,至此兵败消息不胫而走,扬州知府谭文道惊恐之下险些当场晕厥,尔后急命全城戒严,派人立时渡江往南都急报求援。 城中人心惶惶,士绅富户有门路者疏通府衙私至南门而出,又不敢留在江北均欲过江,以至江边渡口挤满人群,长长车队达十数里。 眼见人多不得过江,人群又迅速回头重返城中。 出城的,回城的,两相撞在一起,把个南门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但有贼人百余就能破城而入! 知府谭文道束手无策,竟任由这乱象继续,关键时候,曾为吏部清吏司的进士郑元勋铤身而出召集若干大户,每家出人丁数十为守城力士。在其亲自带领下强行驱散出入城中人潮,紧闭南门,才让这乱哄哄景象消失。 城外有知消息的百姓也都往城中涌来,在确认贼人未至,郑元勋开北门三个时辰,放入逃难百姓万余。 扬州富庶天下,盐商众多,但这帮盐商家业又多不在城中,而在城外。 故有人说扬州之富,富在城外园林; 扬州人众,众在城郊十里。 二十八日巳时(上午十点左右),一面“淮”字大旗至官道而至城下。 城上观去,大旗之下贼人密密麻麻,步骑皆有,阵仗俱齐。 如此景象,只叫城上人头皮发麻。 …… 淮军一路至扬州城下,并未烧杀抢掠那城外大小园林,而是一意夺城。 这一路,陆四皆是“骑马”,他虽不会骑术,但不影响坐于马上,只消前面有一执缰者便可。 执缰者非孙武进,而是曹元马队一辽东汉子,名齐宝。 眼前扬州高城让陆四想到月前大伯于他说的那番话,不由感慨世事万千,谁能想到一个月前怎么也不愿意来扬州的乡下穷小子,如今却率众数千要来夺取这淮左重镇呢。 淮军将士心态各异,有激动兴奋者,有沉默寡言者。 史德威就是沉默者。 于城下观望一会后,陆四抬手召来一旗牌兵,吩咐道:“去,告诉扬州城里所有人,不开城,官吏士绅皆要挨刀!开城,均可活!” “得令!” 旗牌兵奉令而去。 “陆爷,城里怕是未必肯开城,这城也不太好下。” 孙武进撇嘴,扬州城内虽无兵可守,但城高墙厚,又有新旧两城,方圆极大。 “能开城最好,不能开城总能破城。” 陆四亲率众将沿城巡视,最后发现扬州旧城西门地形较其余各门要低,且城外有高丘岭堆,于上可俯瞰城内,一如建瓴之势。 此地又有兴化李宦祖塋,栽种树木极多,由外达内,绝无阻隔,枝干回互,势少得出,藏兵其中,城内难以察觉。 “此地为破城关键!” 陆四大手一挥,“城中若不开城,便等漕队大炮来轰他娘的!” 史家荡之战缴获官兵药子甚多,足够那三门取自淮安西城的大炮轰上一阵。 当下便令孙武进带旗牌队伏于西门之外,其余兵马仍在北门。 北门外又有一梅花岭,虽距北门甚远无法利用,但可供扎营。 贼人兵临城下,又扬言不开城便杀官吏士绅,这叫扬州城中的士绅富户们均是不安,知府谭文道毫无办法,面对众人询问唯唯喏喏半天,却什么也主张也没有。 问得急了,就是以死报国这等屁话。 士绅富户都是绝望,但到底是开城还是不开城,这帮人也各有主张,彼此争论不休。 节骨眼上,还是那进士郑元勋出面表示由他出城与贼人商谈,看是否可以“赎金”换取扬州城的平安。 郑元勋从城中坐竹筐握绳吊下,不时就被带到陆四面前,见援剿都司史德威部下曹千总等人竟在贼首身边侧立,不远处史都司更是双手反绑被贼人押在阵中,郑元勋心头自是惊骇。 稍平心绪,冷静说道:“若头领与众位好汉不取扬州,城中可重酬头领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白银,是城中士绅富户们为换取淮军不攻城开出的价码。 “你们商量这么久,就是要祸水东引吗?” 陆四勃然大怒,挥袖怒喝那郑元勋,“回去!与那城中的知府老爷,还有那帮子富商说,我淮军不是要饭花子,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就要打发我淮军吗!” 郑元勋赶紧说道:“若头领觉少,容我回去商议,可复加一些。” “复加?能加多少?二百万两还是五百万两?” 陆四不屑一顾,“今扬州为我囊中之物,你们开城也好,不开城也好,我陆文宗定取扬州!” 言罢,凶光闪现。 “一个时辰后,不得消息,城外方圆十里,必烟火蔽日,僵尸遍野!破城之后,皆来过我淮军大刀!” 待那郑元勋面无人色回去后,陆四不禁又是冷笑一声,与身边诸将道:“明之天下,为白面书生坏尽,此曹宜束之高阁……不过此人还算有胆识,他若能说动城中开门,倒能用上一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淮军,中国之兵也 “传令,灶饭,煮肉!” 日头已高,陆四下令各部就在扬州城外埋锅灶饭。 军中尚有一批从高邮带来的猪肉,缴获的明军物资中也有一批腊肉,叫淮军上下大块吃肉填饱几顿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下马在一避风处坐了,视线里那个郑元勋坐在竹筐中正在被城上的人往上拽。 被拉上城后,郑元勋立即将贼首所言于知府谭文道及众官绅直言。 众人闻言贼人一定要进城,且城中若不开门便纵兵屠杀,是谓“烟火蔽日,僵尸遍野,官绅都来过刀”,一个个都是骇得说不出话来。 谭文道这个扬州城的父母官依旧是先前那付束手无措的样子,一会看他,一会看你,就是没有个主意。 众人这会也不指望谭知府这个父母官。 “事到如今,为保外面的百姓不被贼人荼毒,我看还是开了吧。” 说这话的是盐商陈某,嘴里说的是为城外百姓安危着想,实际是怕他在城外宅子里的家人被贼人所害。 “贼人势大,史都司他们又都陷于贼手,城中一兵一卒都没有,怎么守?” “对,官兵都打不过贼人,我们这帮人又如何能扛得住贼人,开了开了!” “……” 有陈某带头,立时就有不少宅子在城外的富商纷纷跳出来支持开门投降。 有支持者便有反对者。 “诸位嚷着放贼人进来,就不怕那贼人进城之后翻脸对诸位下毒手吗?现在贼人在外,我等尚可凭高墙支撑一二,贼人若进来,敢问诸位哪家能敌贼人?” 一个年有七旬的老者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敲了三敲。 “蒋老太爷说的对,真要放贼人进来,我等跟把脖子洗干净伸出去叫人家拿刀砍有什么不同?” “府尊已派人过江报讯,最迟三日,南都必有大军前来,现在开城我怕诸位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有人对援军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三日?” 闻听这话,顿时又有人嗤笑一声,道:“三日能有兵马动一动便算好的,没有个七八天,我敢保证官兵都过不了江!” “有这七八天,贼人就破不了城?” 有人叹气,“诸位千万不要忘了,贼人就给我等一个时辰,这会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再要定不下来,大家伙就等着贼人动刀吧!” 这话叫那蒋老太爷也滞住,城上一片沉默。 飘渺的官军和近在咫尺的贼兵,如同天平的两端,刻有贼兵的那端明显沉了下去。 “开城吧。” 郑元勋替谭文道这个知府做了最后的决定,众士绅富商没有话说,便是那些不同意开城的这会也都不吭声。 岂料扬州百姓听说官绅要放贼人入城,竟群起反对不让贼人入城,他们从城中四面八方向北门聚集,群情汹涌说要打死主张开城迎贼的胆小鬼。 也不知谁说是郑元勋建议放贼入城,结果郑进士被人堵在街上饱揍,要不是支持开城的盐商叫家仆拼死将百姓冲散救他出来,只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打死了。 官绅有钱人都同意开城,百姓怎的不同意? 皆因为城外人的生死与他们无关,城外也没有他们的家业。要死也是官绅有钱人,与他们何干? 万一贼人进城不分贫富,于他们才是大祸! 说一千道一万,人性之恶而矣。 望着遍体鳞伤都说不出话来的郑元勋,谭知府破天荒的硬气了一回,怒斥人群:“不开城迎贼也可,尔等现在便上城助守,一家出一男丁,与这扬州共存亡!” “只要诸位愿与扬州共殉,谭某便与诸位抗争到底,以报朝廷!” 谭文道朝北而立,若百姓们真有与城共存亡的决心,他决不退缩。 只这话说了都没十来个呼吸,人群中就有人默默转身溜走,继而上千人就这么一哄而散。 “怎么守法?” 谭文道与左右苦笑一声,无力抬手:“开门。” …… “史都司,如何?人心在我淮军啊!” 瞧见扬州北门缓缓打开,陆四不禁对那坐在面前怎么劝说都不肯吃饭的史德威笑了起来,然后在旗牌兵的帮助下翻身上马,朝执缰者齐宝喝了一声:“进城!” “进城!” “进城!” 一声又一声的疾呼声中,数千淮军将士在各自队伍军官的带领下向着扬州城踏步而去。 最先入城的是曹元马队,他们轻骑当先,进城后分为数队往城中各处散去,一边奔跑一边呼叫:“奉淮军陆将军令,大军入城之后百姓勿得惊惶,须用白纸写淮字于门上,但见淮字,大军不扰!” 又呼:“贴淮字者,闭家不许开门,不许外出,开门者杀,外出者杀!” 阵阵呼喊声中,扬州百姓听在耳中,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害怕,反而纷纷说到这下好了,贼人不杀人。 于是街上无有人奔跑逃命,也没有呼儿唤女声,大街小巷如同深夜一般立时寂静下来,只闻疾驰马蹄声和那淮军的安民告示声。 城门处,以扬州知府谭文道为首的官吏士绅、富户代表上百人均匍匐下跪。 被百姓打得不轻的郑元勋忍着伤痛在知府身边跪着,瞧见年轻贼首在执缰者牵引下,由一众大刀手簇拥而来后,他轻轻拽了拽谭知府的衣角,示意他这个父母代表众人上前去迎。 岂料谭知府这会又有些魂不守舍,无奈,郑元勋只好强撑站起,向已至近前的马上贼首躬身道:“还请头领守信,勿害我扬州全城百姓!” “我为何要害百姓?” 陆四轻拽缰绳,齐宝立时停下,战马也随之立住。 “尔等要知道一件事,” 陆四执鞭朝城中一指,扬声道:“这扬州城,不是诸位的扬州,而是我所有中国之人的扬州!我淮军也绝非流贼土寇,更非禽兽之兵,乃吊民伐罪膺惩失德明朝的义师,于百姓我淮军视为同胞,助我者皆为兄弟姊妹,如此,诸位有何可虑,有何可担心!” 言罢,长鞭落下。 “诸位另外也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淮军为中国堂堂正正之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顺淮扬节度使 爆竹声中,西安城的百姓辞去了癸未羊年初夕,迎来了甲申猴年。 这一天,带领百姓为了求活而奋勇反抗明朝长达16年的李自成终于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 同日,封功臣以五等爵,更定政权机构,改内阁为天佑殿,设大学士平章军事;六政府添设尚书一人,侍郎一人;增置省级机构,设节度使。 登基仪式设在原明朝秦王府,仪式后39岁的李自成又前往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尔后在坤宁宫的正殿同高皇后一起接受内官及留用秦王府宫人、宦官等朝贺。 稍后,又有刘宗敏、高一功等大将夫人带着大顺朝六品以上官员夫人前来朝拜皇后娘娘。 此是皇后事,李自成这位大顺皇帝自是不必参与,与高皇后说了几句后,他便立即赶往勤政殿,今日除了登基称帝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与众臣商定东征明朝的大事。 自来西安后,大顺建国及登基诸项事务都是由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在主持,李自成很少过问,唯一亲自审阅并颁定的就是大顺朝的皇历——“甲申历”。 勤政殿内,大顺朝文武高官俱在殿中。 文有大学士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吏政府尚书宋企郊、户政府尚书陆之祺、礼政府尚书巩焴、兵政府尚书张嶙然等。 武有权将军汝侯刘宗敏、泽侯田见秀、制将军绛侯贺锦,磁侯刘芳亮、绵侯袁宗第、蕲侯谷可成、亳侯李锦、英侯张鼐、淮侯刘希尧等人。 见到永昌皇帝驾到,众文武立时三呼“万岁!” “行了,少和我弄这些虚的,你们知我这人不喜这些虚礼,要不是老牛天天缠着我,我都不想当这个劳什子永昌皇帝。” 李自成哈哈一笑,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若不是有帮文官在,他甚至都不想坐那皇帝宝座。 “说吧,东征的事你们议的如何?”落座之后,李自成便关切的问起东征之事。 牛金星忙道:“陛下,臣等初步议定,初八日是黄道吉日,届时可由汝侯领兵为前锋先行,大军初十再出发。” 李自成点了点头,环顾诸将:“你们认为这次东征要带多少兵?” 泽侯田见秀第一个发表意见,他道:“陛下,臣认为东征兵马不可带多。” “说说为何。” 李自成敲了敲桌子,立时有原秦王府的内官给大顺皇帝呈来烟枪。烟叶是上次李自成在襄阳王府中得来的。 “这一年来,我大顺攻城掠地,占了明朝不少地方,但随着我大顺地盘越来越多,这兵马就不够用了。当初我们离开湖广时,陛下说要经营荆襄,故而在那留了白旺六万人……” 田见秀的意见很正确,随着大顺朝的建立,原先没有多少兵马驻防的地区都要屯以重兵,毕竟明朝虽没落,主力尽皆被顺军击垮,但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又仍占据京畿、山西、山东、南直隶、湖广部分地区、江西及江南,西南等省,实力犹有。 表面,大顺声势很旺,可认真审视下来,却是处处仍在明军威胁之下。 因此,如果这次东征聚集顺军主力向京畿进发,其余地方必然会受到影响。 田见秀意只带十万精兵即可。 “新占领区域多由原明朝的降官来治理,这些人未必忠心,不少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叫他们逮着机会八成都会复叛。” 磁侯刘芳亮支持田见秀的意见。 “说来说去,就是没兵,少兵。可真要再扩兵,拿什么来养兵?这每多一个兵,不是少一个百姓,而是少十个百姓啊。” 李自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仍跟过去老农民似的一点也没有变,这让文官们看着别扭,但在武将眼中却是十分的亲近。 “当初我们起兵造明朝的反,图的是什么,图的不是自个能活,而是叫这全天下的百姓都能活,叫他们不再受那苛捐杂税的苦,可如今这反造了十多年,我李自成是称帝了,你们呐也都是一个个的侯爵、伯爵,制将军,权将军,但百姓呢?地方呢?……连年兵灾,地方残破,那地是一片片的荒着,没人种,我看着都心疼啊。” 李自成放下烟枪,缓缓扫视一众文武:“你们说,我这个大顺永昌皇帝忍心叫百姓们再受苦?把她们的丈夫儿子统统拉来当兵吗?” 言罢,认真思索了下,道:“我看呐,这次东征不需要带多少兵,有个十来万人就行了,虽看着兵不多,但你们要明白,此次东征非依仗战,而是依仗威!” “想我大顺军每至一处,那明朝的官呐兵呐哪个不是闻风而降?这次东征明朝京畿,我看那些官军也多半是要降的,十几万人不少了!”汝侯刘宗敏的声音特别宏亮,炸得殿中都嗡嗡的。 东征乃是大顺军事,文官尚书们自是不会发表意见,他们只需要做好后勤方面的事即可。 军师宋献策个子不高,笑眯眯的望着一帮将领。 大学士牛金星作为大顺实质的首辅,且对彻底灭亡明朝特别上心,所以必须发表自己的看法,他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若老营兵带的少,就怕崇祯把关外的吴三桂给调回来,那些关宁军多是骑兵,着实能打。当年曹文诏、曹变蛟叔侄,还有那个祖宽,祖大乐都是能打的。另外,山西境内也有不少明朝的边兵,战斗力并不弱。” 牛金星这么一说,刘宗敏他们方想起明朝在关外好像是还有一支精锐在,不由都面色凝重起来,考虑仅带十来万人东征是不是妥当。 李自成却不以为然的一挥手,笑道:“兵贵神速,东征一启便要全力以赴,沿途不必耽搁,直奔北京。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边兵也不用在意,白广恩那帮人早联系了,我大顺军一到,他们都会投降,包括那个姜壤,唐通。取山西,如探囊取物!” 李自成对此很有信心,除了白广恩等降将早就秘密联络山西境内的明将,还因为山西巡抚蔡茂德根本就是个废物,只知道吃斋念佛哪里懂打仗的事。 “那便这么定了。” 牛金星见李自成说的有道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此次陛下出征与往日不同,乃是最后一仗,此战定能一举而亡明朝。届时北京一破,陛下就可传檄天下,江南必不敢与我大顺抗衡……” 牛金星洋洋洒洒一通,听得一众文武都是提气。 只李自成却忽的一挼胡须,道:“老牛啊,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倒是担心一件事。” “陛下请说!”牛星金忙道。 李自成有些担心道:“我琢磨着咱们这次东征肯定不会有大仗恶战,只是咱们这要进展得快了,你说崇祯会不会南逃?” “哎呀,这崇祯要真逃到南京去,那就真麻烦了。”淮侯刘希尧一拍大腿甚是着着急。 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兵政府尚书张嶙然也是惊道:“崇祯若是南逃,恐有南宋之危!” 其余尚书们自是也想到了这一节,均是面色凝重起来。 军师宋献策于此时突然上前两步,带有笑意对李自成道:“陛下有此担心是对的,但臣却要恭喜陛下了!” “噢,军师,我这喜从何来?”李自成一脸不解。 牛金星在边上轻声一笑:“老宋莫不是说吕弼周和董学礼他们切断了运河,叫那崇祯没法从山东南逃,这才恭喜陛下?” 牛金星和宋献策是老相识,且还是他举荐宋献策为李自成军师,因此关系极好。 明花马池副将董学礼和河南副使吕弼周自投降大顺后,就负责指挥河南顺军攻掠山东,切断运河事务。 要是宋献策所说的喜就是指这二人已经完成任务,那么崇祯就无法从山东南下,要走也只能从天津出海,但没人认为崇祯有胆量冒这种风波之险。 “非也!” 不想宋献策摇头晃脑之后便从袖子摸出两封信来,内官见了赶紧上前接过呈到永昌皇帝陛下手中。 “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上书恭贺陛下登基,同时为陛下呈递我大顺新朝初建第一大喜!……近有淮扬义师首领陆文宗率部攻占淮安,驱逐明之漕院总督路振飞,向我大顺称臣,并请我皇帝陛下早派大军南下!” 宋献策身为大顺的开国大军师,自是有权拆看各地呈递公文和密信。 “噢?!” 闻听宋献策所言,李自成也是喜不自禁,匆忙取出两封信来看,信是同一人写,内容也是同样,想来是那陆文宗为求稳妥之故。 阅后,果如军师所言! “好,好啊!” 李自成也是惊喜,真是顺天应人,永昌元年的大年初一竟有这等好事传来,岂不是上天预兆人心在顺,大顺必将取代大明吗! 若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淮扬,饮马长江,那崇祯就是想去江南都不行了! “这个陆文宗给朕解决了大麻烦,他好的很,好的很!” 信中所言所称叫李自成越看越高兴,拍案便道:“人家称我是皇帝陛下,我这皇帝陛下可不能让人家白叫!传旨,授陆文宗淮扬节度使,所部淮军义师即日为我大顺经制兵马!” 说完,又补了一句,“旨意中要加一句,就说将来陆文宗若能为我大顺平定江南,我不吝封侯于他!” 第一百三十章 杀出个黎明 “什么时辰了?” “回陆爷,丑时刚过一刻。” “丑时啊,” 陆四披上衣服,推开屋门朝外看去,外面仍是黑漆漆一片。丑时相当于他前世凌晨一点多,这会,天当然没亮。 “陆爷,离天亮还早着,您还是睡一会吧?” 孙武进挺纳闷,打昨儿和众家头领一块吃了饭后,陆爷就一直没睡,就在油灯下看《三国》,时不时的总要问问什么时辰,好像有什么事在心里放不下似的。 “不能睡啊,年三十晚上可得守夜的,老辈传下的规矩,忘不得。” 陆四打了个哈欠,冷风吹在脖间让他没来由的凛了下,继而走到墙角将昨天让孙武进去买的鞭炮统统抱到了大门。 “火折子拿来。” 孙武进一愣:“陆爷,这么早就放炮?” “你懂什么,这叫开门鞭,放得越早财气越好。” 陆四哈哈一笑,接过火折子推开大门,点起一串炮竹扔了出来,未几就“霹雳叭拉”的炸响,“嗖嗖”的花炮竹也一下在半空炸开,绽放无比绚丽的烟火。 黑漆漆的扬州城如同得到信号般,也在霎那间炸开。 从新城到旧城,从城中到城外,从扬州到整个淮扬平原…… 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清顺治元年,在这满城的鞭炮声中拉开大幕。 …… “过年好!” “恭喜发财!” 一身大红衣服的陆四走到已经列队完毕的旗牌队面前,不停的从身边孙武进抱着的竹筐中拿过装了银子和铜钱的红包递在每个旗牌兵手中。 银子大约三两,铜钱两串,说多不多,说少也绝不少了。 “今儿大年初一,领了红包不当值的就自去寻乐子,大鱼大肉也好,去找姑娘也好,我都不问,但有一条,那就是甭管你们干什么都要给钱!还有不能喝醉了闹事,这大过年的,你们总不能让人扬州百姓骂咱们是帮狗娘养的吧?” “不去找乐子的嘛,耍钱可以,但不能耍赖,大过年的耍赖要触霉头的。赢钱的高兴,输钱的也不要垂头丧气,今儿败了明日再战,那赢钱的总不能屡战屡胜吧,就跟他娘的打仗一样,败了不怕,怕的是不敢再战了,屡败屡战和屡战屡败可不同喽……” 陆四笑哈哈的大手一挥,顿时人群哄笑一声四散。 昨天陆四就吩咐下去,今儿大年初一要给每一位淮军将士发红包,让他们好好过大年。新降的也发,但比老弟兄们少一半。 谢金生已经带新一营和漕队及那几千河工抵达扬州,漕船上可是有陆四从淮安弄来的几十万两银子,他不怕没钱发。身在富得流油的扬州城,真还要缺钱,他陆四可以直接投江了。 “你怎么不去找乐子?” 陆四奇怪的看着仍留在原地不动的孙武进。 “陆爷去哪,卑职就去哪。陆爷不歇,卑职就不歇!”孙武进忠心耿耿的模样让人看着为之动容。 “嗯,” 陆四真是有点对这个任万年部的老兵油子刮目相看了,但大门口几个探着脑袋朝孙武进挤眉眨眼的家伙,让他醒悟这家伙为什么如此“老实”了。 “扬州城的消费水平挺高,一千来号人,嗯,难怪你不敢出去。”陆四一脸玩昧。 “陆爷……” 跟偷东西被人发现般,孙武进老脸一红,“消费”这个词对他并不陌生。 “人不能言而无信,你去老谢那支个三千两……五千两吧,要不然下回不好弄。” “多谢陆爷!” 孙武进激动之余忍不住说道:“卑职一定给陆爷把扬州城的头牌请来!” “扬州的头牌我没兴趣,南京的嘛,还行。” 陆四笑了笑,让孙武进去“兑现”他在史家荡大战的诺言,自个却返回大堂坐等收钱。 身为扬州城实际的主人,大年初一,这城中的官吏士绅和有钱人如果不来给陆头领拜年,陆头领就一定会去给他们拜年。 那样的话,性质就不同了。 整整一个上午,位于扬州东城的这座沈家大宅门外的车马就没停歇过,扬州城有头有脸的几乎都来了。 一个上午,陆四收到的红包就多达七万余两,其中最大的一笔是扬州知府谭文道送来的一万两。 不过谭知府这一万两有点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意思,因为扬州的府库现在姓了淮。 吃完午饭,陆四什么地方也没去,而是来到位于扬州西门的城中最大铁器坊于氏铁厂。 于氏铁厂在腊月二十九被淮军征用,不是无偿,而是重金征用。 陆四成立了淮军铁甲卫。 铁甲卫的统领是福建人黄昭,副统领同样是福建人杨祥。 陆四完全照般了郑成功在南明抗清战争中创建铁人兵的经验,命黄昭和杨祥在全军之中选人。 入选条件很简单,就是以能力举三百斤,并沿教场绕行一圈者为准。 选拔范围是整个淮军在扬州的兵马,包括新到的新一营和那几千南下河工。 凡入选者,陆四给每人每月三两银正俸,并一天两顿肉。 明制一斤十六两,陆四原定是能举一百五十斤即可,但黄昭却说必须三百斤。 三百斤是什么概念,陆四反正做不到,他也不认为淮军中能有多少人做到。 结果,入此标准者竟有五百余人。 这让他再次意识到这个时代人的体力是远超后世的,如在运河挑泥两百来斤一个来回奔跑而不喘的蒋魁。 事实上郑氏在创建铁人军时,选拔条件更高,乃是“以五百觔石,能举起遍游教场者”,这个重量远超陆四的三百斤,结果郑氏于全军得五千力士,从而奠定铁人兵基础,此后接连于镇江、厦门重创清军,斩真满州近两万。 尤其是厦门之战,真满州阵亡将领达八十余,三品以上达28人,参战一万余满兵大半被歼,这对当时男丁总数只剩不到五万的满八旗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次年正月,受此巨大打击的顺治离世。 如果不是西南永历弃国,大陆抗清斗争陷入低谷,郑成功决意退往台湾,南明抗清斗争将持续更久,迎来三藩之变后,历史将又一次改变。 可惜,清有大气运。 郑氏于全军择力士,皆多年征战悍勇之卒,陆四的淮军草创,无论是兵力还是战斗力亦或战斗经验都不及郑军,因而黄昭能选五百余人出来已是难得。 人有了,还得有盔。 盔须铁盔,否则何以叫铁甲卫。 整个扬州所有的打铁厂包括商人手中的生铁、熟铁几乎都被淮军采购一空,能够打铁制甲的工匠也都被征用到于氏铁厂。 为了让这些工匠们能够安心负责给淮军打造铁盔,陆四直接先给每人发五两银子,并将他们平日的工价提高一倍,初一更是又发每人二两红包。 如此,加上淮军入城之后并不扰民害民,铁匠们自然愿意为淮军效劳。只是,打造铁甲不是打锄头等农具,而是需要极高的锻造技术,因此哪怕有样品摆在铁匠们面前,他们的效率也很慢,保守估计,一天能打出两三付铁甲来已是了不起。 毕竟,按陆四的要求,除了铁盔、铁铠外,还要打造两臂、裙围、甚至铁鞋,除了脚面是暴露无铁保护外,全身上下都要罩于铁甲之内。 这个难度很大。 负责督造铁甲生产的是那位自愿追随淮军的山阳知县罗吉英,他原本是可以离开的,但见淮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扬州,这位罗知县竟然生了留下看看的念头。 陆四正好缺人,便叫这位还算务实的山阳知县专办铁甲铁兵事。鉴于扬州铁匠缺少制甲制兵经验,效率低下,罗吉英已经派人偷偷过江往南都重金聘请匠人。 原本陆四对铁甲卫的要求中没有铁面,但那黄昭却说他在日本时看到日本军队中的将领有铁面遮脸,只露耳口鼻,并妆画王彩如鬼形,临阵冲杀时看着很是吓人。 看了不少日本战国电影的陆四立即在脑海中浮现画面,于是又叫罗吉英再督造铁面。 光制甲不成,还得有符合铁甲重装步兵所用的武器。 斩马大刀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兵器。 这斩马大刀倒不用专门匠人的专门技术,只要刀身质量达到,配以长柄即可。 制刀和制锄头差不多,区别就是锻造强度和工序不同。 除入选铁甲卫的500余人外,又选同样人数为铁甲辅兵,负责临阵助铁甲兵穿甲,不临阵负责铁甲运输,甚至是吃喝拉撒。等于一个铁甲兵配一个助手,就跟曹元马队另有两百多辅兵一个性质。 铁甲辅兵倒不必精选,从各营陆续抽了一些人过来。 在铁厂巡视一番后,陆四虽然知道现在效率很低,但却不能打击铁匠们积极性,还是很生夸赞了一番的。 “铁甲兵若成,则临阵有进无退,无论步骑皆挥斩马大刀,步兵当头砍去,骑兵则砍马脚……” 铁甲卫副统领杨祥怕这位年轻的淮军领袖不太懂重甲步兵临阵使用办法,特意介绍了下。 陆四自是不住点头,最后一句你们办事,我放心。 离开铁厂前,黄昭召集入选的520名铁甲卫静侯陆四校阅,陆四也没什么好说,就大手一扬,说道: “有肉尽着你们先吃,对你们没别的要求,就是给我用这一身铁甲,用这一把斩马大刀,替咱们淮军,也替你们自己,杀出个黎明,杀出个锦绣前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南都,无人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瓜州渡口,大运河汇入长江的最后一道关口,陆四负手遥望长江,水波一线自是想到那首有名的《临江仙》。 江对岸,是镇江,镇江过去便是六朝古都南京。 一道长江天堑横在淮军面前,既阻隔淮军渡江,同时也有力的保护了淮军。 因为,淮军没有能力渡过这道天堑。 漕队的那些漕船只能在平坦的运河和淮扬其它支流行驶,根本无法进入长江。 此时江上,没有一条船,原本以为可能会在扬州附近江域游弋的明江防水师没有出现。 这支水师是郑家的,统帅是郑芝龙的四弟、郑成功的叔父郑鸿逵,其是去年出任镇海江军,负责江防。当时他的侄子郑森与他一起来南都,并拜东林领袖、文坛大豪钱谦益为师,其“大木”一名也是由钱谦益所起。 据黄昭等人估测,郑鸿逵部水师约有战船百余,水兵四到五千不等。 之所以是估测,是因为黄昭等在郑军之中不过普通士卒,无法了解到更多关于上层用兵及部署情况。 这个兵力估测陆四认为不会有太大的偏差,郑芝龙是由海寇被招安转而成为明朝官军,其又一直在福建及东亚海域活动,水师是其根本,也是其实力,所以不可能往北方派遣多少兵马。 在听说明军有一支拥有战船百余的长江水师后,淮军内部有不少人担心明军这支水师会就近向扬州发起进攻。 “郑家现在没有什么人物。” 陆四轻描淡写一句,告诉诸将不必担心那支明军的水师。据他了解,郑家的这支长江水师除了存在过以外,根本没有投入过任何一场战斗。 不是郑鸿逵不肯打,而是郑芝龙不给他打。 保存实力,是郑芝龙的一惯军阀作风。 历史上清军南下之后,郑芝龙部明军基本就没与清军交过手,就是一路奉家主之命溃退溃退,最后直接全军割发留辫,主要将领傻乎乎的跟着郑芝龙去北方接受清廷的“封赏”,最后跟郑家父子一起被杀。 而这个郑鸿逵其实不错,他虽然没有带水师阻击清军渡江,但在退往福建时将唐王朱聿键带了回去,并且抢先拥立这位朱明有血性的亲王为帝,使得弘光政权瓦解之后迅速有隆武政权扛起反清大旗。 此后,郑鸿逵又私自放走了可能被其哥哥挟持去北京的侄子大木,并与侄子大木坚持抗清,直至病死金门。 观其一生,身不由己的同时还是有民族大义的,比他那个哥哥郑芝龙强得太多。 这一点,陆四还是比较认可的。 可认可归认可,眼下双方俨然也是死敌。郑鸿逵真要吃错药带他的水师上岸攻打扬州,陆四也绝计要把他们赶尽长江喂鱼。 历来,很少有过年动兵的。 陆四动了。 初二,以风字营营官程霖为主将,领风字营、陈字营、沈字营3000余兵东征泰州,除追杀甘肃总兵李棲凤和监军高歧凤外,这支部队还要一直打到如皋、海门(后世南通地区),以将扬州以东、长江以北地区全部联成一片,使州县尽在淮军治下。 陆四已派快马至盐城通令夏大军的林字营、徐和尚的新三营往南攻击富安,兴化等地,配合程霖对泰州攻势。 在给夏、徐、蒋等人的密信中,陆四要求他们若接到淮安求援,暂不必理会,一应援淮行动须以他陆四这边为准。另外淮军所到之处倘有地主士绅结寨自保,或募青壮抵抗淮军的,不必手软,势以鲜血震慑地方。 “南都,无人。” 这是陆四在远眺长江之后说的第二句话,是对史德威说的。 淮军是腊月二十八攻占扬州的,今日已是大年初四,整整七天过去,长江上未见对岸而来的明军一舟一卒,南都不是无人又是什么? 二十七日,扬州知府谭文道就派人渡江向南都火急报讯,然而报讯的人到达南京后却是无处可报。 正旦,南都各大衙门竟然封印,不复签押,要等大年初三才开衙办公! 封印还非各大衙门自己封,而是由掌管天象的南京钦天监来封,这也是南京钦天监一年之中最受各大衙门欢迎的时候。 老百姓过年,当官的也要过年。 十万火急之事,竟无处可报,急得那报讯的人团团转,好不容易得人指点找到位于城中柏川桥一带的南都守备衙门。 现任南都守备太监韩赞周是信王府老人,崇祯九年就在司礼监任秉笔太监,清军入寇时崇祯命他为京营副提督巡防京城一职,于五个月前刚刚被崇祯任为南都守备太监。 坊间有传闻,韩赞周此来南都出任守备太监,是为皇帝“南狩”打前站来的。 真假传闻不知,但事实韩赞周自出任守备太监以来,就开始着手对南都三大营及操江事宜的整顿,并在这五个月内,守备衙门陆续有从北京过来的宦官任职。 加之皇帝以史可法为南京兵部尚书,又以路振飞为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着马士英为凤阳总督,令京营悍将黄得功隶归马士英,种种迹象表明,空穴不来风,似乎北京的皇帝真有“南狩”留都之意。 韩赞周接到扬州来人急报时,正带着他的义子义孙跪在自家韩姓祖牌前烧纸钱。 这是韩赞周老家习俗,每年腊月二十九到年三十这两天,后人必须给先人烧纸钱,曰为“送压岁钱”,以使列祖列宗在地府那边也有钱开支。 待知江北竟生出贼乱,贼人兵进扬州,援剿都司史德威、甘肃总兵李棲凤、四川副将胡尚友全军覆没,韩赞周慌得连给老祖宗的压岁钱都顾不得烧,火急火了的坐上马车直奔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府邸。又叫人赶紧通知南都守备勋臣魏国公徐弘基及其他勋臣。 史可法在知道消息后简直是如雷轰顶,当时就自乱阵脚,不等魏国公徐弘基赶到,就连发三道令箭。 三道令箭都是给距离扬州最近的长江水师郑鸿逵部的,第一道是让郑鸿逵马上率部过江增援扬州; 第二道是中午发的,却是让郑鸿逵暂不必过江,率水师屯于镇江,等侯新令。 第三道是下午发的,又是叫郑鸿逵速至南都军议。 史可法的谋士应廷吉知道此事后,对其他幕僚急道:“公方寸乱矣,岂有百里之程,一日三调者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敢问贵军是否大顺王师? 史可法真的是乱了。 除淮安、扬州乃“守江必守淮”之关键外,更在于淮扬丢失将使漕运彻底中断,对于千里外的北京简直是一记绝杀。 倘若此时河南闯贼闻风南下,则淮扬糜烂必成定局,届时闯贼饮马长江,南都拿什么抵御闯贼! 另外,扬州城内有援剿都司史德威,史可法视此人如儿子般,因膝下无子去年六月还写信给老家的太夫人,询问是否可认史德威为义子,于族谱中添为诸孙。 太夫人回信说此事暂不着急,待来年看儿可否添丁再言。 史可法这才遂罢,否则定早已认了史德威为子。 几番因素叠加之下,导致惊慌失措的史可法竟是闹了出“不过百里之程,却一日三调”的闹剧来。 守备太监韩赞周眼见史可法如此慌乱,不得不叫人再催魏国公徐弘基。魏国公此时却不在府内,而是去钟山为其祖先中山郡王徐达上香。等收到消息再急匆匆赶回城中时,已是夜间了。 “史公糊涂,韩公公何以不制止的!” 听韩赞周说史可法日间给水师郑鸿逵连发三道令箭,魏国公徐弘基是目瞪口呆,如此荒唐之事,他这国公都是闻所未闻。 “不想左共之的学生竟然如此糊涂,亏他还在洪经略幕下做过事!” 同徐弘基一起赶来的还有应城伯孙廷勋,其祖上孙岩随太祖皇帝渡江,官至燕山中护卫千户。成祖起兵靖难,请孙岩协守通州,后封应城伯,不过因私杀人被成祖夺爵安置交趾,数年后再复侯爵安置南都,至孙廷勋已是降为三等伯爵。 孙廷勋也被韩赞周请来的原因是他乃操江提督。 操江,是谓江防,名义上包括郑鸿逵在内的长江沿线水师都归孙廷勋提调。 至于孙廷勋所言史可法曾在洪承畴麾下做过事,指当年史可法在西安府任过推官,其时洪承畴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并上书朝廷夸赞过史可法。 此间,南都不知洪承畴已于去年降清,都道他已殉国。 概因明朝在关外的谋报系统完全无存,且洪承畴虽降清,洪太表面对其恩礼有加,但实际从未放松对他的防范,使其在家加以囚禁不得任意出入,除偶尔招其咨询外不给任何官职,故而降清后的洪承畴极其“低调”,以致明朝这边一直以为洪承畴已经殉国。 据说崇祯帝可能从某些渠道得知洪承畴已经降清,但概因此事太过耻辱,洪之降清影响也实在太大,崇祯只得压住此事不让外泄,对洪的家人也没有牵连。 “事已至此,还是国公多拿主张的好。” 韩赞周也看出史可法无有谋略,此间便盼徐弘基主持大局。他虽是南京内守备,但不过才任数月,于南京军务方面虽有“渗透”,但尚无法做到使诸将听命,故也只能请魏国公主持大局了。 徐弘基自是晓得厉害关系,当下与韩赞周、刘廷勋寻史可法共商淮扬贼乱。 四人在屋内商量半天,终是得出必须马上调兵遣将渡江支援扬州的决定。 援军方面,魏国公这个外守备负责的南都三大营可抽官兵5000,另外史可法再以南京兵部尚书的名义行文凤阳总督马士英,从其节制兵马中抽4000去援扬州。除此外,南都可动用的兵马还有驻防镇江的副总兵张天禄部,以及驻瓜州的郑鸿逵部水师。 但援军由谁统领,史可法和徐弘基却争执起来。 史可法意由前辽东总兵、提督大教场的刘肇基统领,魏国公却意由副总兵张天禄统领。 这个张天禄和其弟张天福最初是以义勇从军,在陕西巡抚中军任旗牌官,后在临洮总兵曹变蛟部为参将。两年前一直在瓜州驻屯,去年才改任镇江副总兵。 眼看史可法和魏国公争个不休,韩赞周忙从中做了协调,意将援军分为两路,一路由刘肇基指挥,辖三大营和凤阳方面抽调过来的兵马,计九千余人。 另一路由镇江副总兵张天禄指挥,除其本部4000兵外,再节制内外操江兵马。 二将各领一军,张天禄部直接由郑鸿魁部水师运过长江支援扬州;刘肇基部经浦口至天长,会合凤阳援军自扬州西北会援。 “也好,就如此办。” 魏国公徐弘基实不想再与史可法争,便同意了韩赞周这个提议。史可法一想虽兵分两路,但刘肇基可借此节制凤阳兵马,当下也点头同意。 先不说镇江张天禄兄弟如何,且说这南都三大营,总计出兵5000,却有随军马骡510头,骑兵240人,辎重车夫830人,随军杂役400余。计装备鸟铳1500杆,三眼铳120杆,虎蹲炮30门,大杆子铳100余支。 除此之外,还有厢车数十辆,弓箭撒袋470副、大弩206张、长枪、长刀、长斧780件、火箭上万枝。盔甲方面更是有铁甲100多付、棉甲900付、纸甲500余付。 可谓是兵甲犀利,人强马壮。 如此用心,自是魏国公徐弘基亲自督促,并事关南都安危所致。 只是,这南都三大营从接到军令到正式开拨,前后竟用四天,大年初九才从聚宝门出发。 这还是魏国公徐弘基亲自在三大营坐镇督促的结果! …… 仪真城下,陆四一边让人劝降躲在城内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一边将刚刚收到的消息随手叠起放进怀,对身边的谢金生道:“南都出兵了,看来我们要打一次反围剿战斗才行。” 消息是前几天偷偷渡江的高武使人送回来的,淮军占领扬州最大的威胁就是江对面的南京和镇江,陆四不可能不派人渡江打听消息。 高武带了一支只有九个人的精干小队化装渡江,一支在镇江,一支前往南京,除了商贩的伪装外,高武他们还带了几千两银子,只为能够用这些银子开道。 这年头有钱就能买得鬼推磨。 “什么反围剿?” 谢金生不是太明白陆四兄弟说的什么意思,陆四笑了笑,正准备告知实情,城内突然吊下一人来,然后被人带到陆四面前。 “这个……” 来人颇是紧张,“敢问贵军真是大顺军?” 陆四朝一侧两天前刚刚从河南回来的高进一指:“告诉他,我们是不是顺军。” 第一百三十三章 摄政皇父陆太爷 淮军的确是顺军,虽然尚未收到大顺朝的正式册封和符印,但高进带来了大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给陆四的亲笔信。 信中,这位原大明河南副使的大顺节度使除对陆四率师抗明的义举大为称赞外,还以河南节度使的身份授陆四为大顺淮安防御使,其部改称顺军。 大顺官制中,节度使便是原明朝的巡抚,防御使则相当于明朝的兵备道,原明布政使则为通会,知府为府尹,知州为州牧,知县为县令。 也就是说,大顺正二品的河南巡抚给盐城人陆四授了一个从四品的官。 这种授官方式在明朝基本不可能,在顺朝却是可以。 吕弼周除了是大顺朝的河南节度使外,还有一个“权抚山东、淮扬”的衔头,这在明朝的话等于是总理两省以上的职务,或经略某一区域,本质上比总督的权力大。 李自成急于返回西安筹备正式建国及东征北京,暂顾不上河南、山东及南直隶,所以走之前索性给一帮明朝的降官降将安了若干名头,这帮人能帮他平定山东、南直更好,不能也不损他李自成一根毛。 不久之后满清也照搬李自成这一套路,让大批明朝降官带着一张张空头委任状在山东、河南大肆封赏拉人,而弘光朝却根本无意收复“无主”的中原地区,导致满清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中原建立地方政权,从而为南征灭明取得战略优势。 给予陆文宗防御使一职,在吕弼周眼里已是极大封赏,毕竟陆文宗只是个农民,而同样也是防御使的武愫则是进士出身,单从这点来看,陆文宗在吕节度眼里已是大大高于进士出身的武愫,不能不说吕节度是真正高看并抬举陆文宗了。 只是,吕弼周万万没有想到西安的永昌皇帝比他更具胸怀,并更具眼光,一道诏旨就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这可是与他吕弼周平起平座的高官! 李自成之所以如此厚待陆文宗,除了陆文宗举义师攻占淮安可以让顺军快速南下占领淮扬,彻底断绝崇祯南逃念想并取得淮扬财赋外,更是因为这是他建国称帝后第一个主动率部来归,并于大顺有大功的义师首领。 其意义十分重大! 非节度使不能酬其功! 吕弼周这边因为消息的延迟自是不知这一情况,除授陆文宗为防御使外,他更想将其麾下这数万义师收于囊中。 莫看他是李自成亲自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名义上是大顺在河南并负责攻掠山东、淮扬的第一人,实际上河南顺军的主力被怀庆总兵董学礼掌握着,他吕节度使能调得动的不到万人。 故而,若能将数万淮军收编,于他吕弼周也是大有好处。等大顺永昌皇帝兵进北京后,北方将来不可能再有大的战事,届时大顺举国焦点必是南征。到那时,拥兵数万又在淮扬的吕弼周定能被大顺高层注视,封侯拜相指日可期。 董学礼那边也是同样念头,渡过黄河后他很卖力攻打沛县,只是不想这小小沛县倒也坚韧,竟叫他连攻数日都不得下。 更麻烦的是,山东的刘泽清可能知道淮安被义师攻占的消息,已于近日聚集所部兵马欲南下徐州。 海州的刘部日前和董学礼打了一仗,虽然规模不大,双方损失也不大,却表明刘泽清不愿顺军轻易攻占淮扬,断了他的南逃之路。 要是刘泽清不顾一切要来争夺淮扬,董学礼也不敢保证能将刘泽清击溃。 如此既要防备刘泽清,又要攻打沛县,董学礼压力很大。 …… 高进和丁三去的时候是一前一后去的,回来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二人路上都曾遇险。 在过宿州的时候,高进险些被金声桓部拉去当夫子。 丁三则是在淮安城下遇的险,当时他被附近乡民抓住,乡民们说他是淮安贼军的奸细要杀他,好在丁三在做山阳县捕快时曾下乡办过不少案子,人群中有人识得他这才侥幸脱险。 高、丁二人除给陆四带来翘首以盼的顺军南下好消息,及他已经成为大顺淮安防御使外,还带来了淮安总兵张鹏翼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宝应的侄子广远也派人给老爷送信,说是初五那天有支不到百人的明军骑兵突然近至宝应,不过这支明军骑兵没有对宝应做出任何攻击行动,只是在城外搜索了一圈便退往北边。 陆四猜测这支明军骑兵恐怕就是从淮西过来的黄得功部,黄部暂时没有参与攻城的原因是他们是骑兵,需等淮西后续步兵过来才行。 有件事陆四比较奇怪,既然淮安总兵张鹏翼正在攻打淮安城,为何余淮书没有派人向自己求援的。甚至都没有派人同自己联络,询问是否攻下扬州。 这事透着蹊跷,陆四当时没心思去想这事,因为他也遇到麻烦。 随着高进和丁三的回来,淮军突然成了大顺军,并且陆四兄弟成了大顺淮安防御使消息肯定传开。 事先淮军众人只知道他们打下扬州后可能要和南京那边谈判,所以就算被招安也是向明朝投降,现在一下成了大顺军,众人脑子肯定转不过弯来,不问清楚心里都不定当。 “不是说好跟南京谈招安的事吗,怎么就成了顺军了?”程霖率部去打泰州,扬州城内有资格代表众人发问的就是谢金生这个弹棉花出身的营官了。 “诸位,当大顺的兵,做大顺的官,有什么不好?” 孙武进抢先开口,他咧嘴笑道,“难道大伙不知道这明朝马上就要亡了吗?做大顺新朝的官,难道不比做要亡的明朝官强?” 这话把众人听得一滞,左大柱子品了品,傻乎乎的点头:“照这样说,是挺不错。” 谢金生最先反应过来,摇头道:“大明还没亡呢,而且顺军离我们太远,这四下都是明军,他顺军能顾得上我们?” “我说你们犯傻吧?” 孙武进一付老谋深算的样子,“大家伙得明白一个道理,做大顺的官还是做大明的官,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给的价码高。” “什么意思?”西溪郭啸天一脸纳闷。 “你们想啊,咱们淮军说是自成一军,可在明朝那些官眼里咱们就是流寇反贼,他们就算真的肯招安咱们,开出的价码也不会太高。但咱们要是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大顺官军,你们说明朝那帮当官的会怎么看咱们?”孙武进一付你们肯定没想到这关键的样子。 “我听人说顺军很厉害,官军都打不赢他们。”左大柱子的了解仅限于此。 “那不就得了?” 孙武进“嘿嘿”笑了起来,“这是陆爷费尽心思为大伙抬高身价呢!” “到底啥意思,你给说清楚些。”麻四不会怪自己大老粗听不懂人说话,他就恨知道的人说一半留一半的。 “好二郎,快说快说!” 左大柱子一把勾住孙武进的肩膀,自打下扬州后,他的气色看着可是好的很,毕竟扬州城的胭脂都是上等货。 孙武进瞧着暗自一哆嗦,赶紧挣开左大柱子,跟众人说道:“你们想呐,这明朝的官军打不过顺军,但突然有一支顺军向他们投降,你说明朝那帮官是不是觉得很高兴,脸上有面子?而且咱们接受了顺军的招安,他们再要招安咱们,是不是要比顺军那边开出的价码更高?” “那当然,价高者得嘛,昨儿我就是比老郭多出一两银子才睡在小桃红香闺的。” 草堰孙四想也不想脱口就说了句,然后忽的意识哪里不对,赶紧闭嘴不语,却是迟了,众人看他目光都是不对。 孙四的说法是不中听,但这么一形容,大家伙倒是能听明白孙武进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我琢磨着人顺军能给陆爷一个防御使,明朝怎么也要给总兵吧?这样的话,大家都是副将、游击,有什么不好?” 孙武进把手放在炭炉上搓了搓,这事真要成,他孙二郎也算是修成正果,不过是做大顺的官还是做大明的官,他还真没什么意见,只要有官做就行。 “原来是这样啊!” “还是陆兄弟有见识,有想法啊!” “高,真是高!” “……” 听着众人的赞许声,陆四却瞄了眼一脸得意的孙武进,心道以后自家要成了势,一定把这家伙弄得远远的才行,要不然保不准哪天自己不开心把这家伙当驴杀了。 淮军是顺军还是明军,对陆四而言真的不重要,正如孙武进所言,实在的是谁开的价更高。 无论是于明朝,还是于顺朝,还是于清朝,甚至是于大西,淮军的实力都显得弱小,那么就必然要借势,在这甲申年于“列强”环伺之下渐渐发育,直到自己成为“列强”中的一员。 不过,要是清廷开的价更高,给自己封一个王的话……这身子是不是也能卖? 陆四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根据前世记忆满清的操作,这事的确有可能发生。 前提,是他陆文宗有值得满清拉拢的资格。 许久,目光决绝,除非是可以夜宿宫禁的摄政皇父,否则这把骨头打死也不卖。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要城不要人 既然奉顺,则必易帜。 真顺、假顺不重要,态度才重要。 一夜之间如春风吹过,扬州城头除了原有的“淮”字大旗外,又遍插“顺”字旗。 很快,扬州城内的官吏士绅和盐商巨富们就知道淮军已为顺军的事实,奇怪的是,不管是知府谭文道还是那帮士绅富户,对扬州成为大顺治下似乎不怎么抵触。 甚至,还不断有人跟淮军打听,北方的新顺王是否登基称帝,大顺王师又是否挥师攻占北京,王师又何日过大江取江南。 还有读书人到“官府”询问新朝何时开科取士,言语关心急迫。这些多半是没什么真材实学,却想着新朝初立取士肯定宽松,说不得能“投机”一把得中功名。 由于淮军自淮安来,又有漕队封锁运河,扬州城绝大多数人对于北边的情况并不了解,故而那些在运河上跑买卖的商人见“贼军”成了顺军,想必北边都已是大顺地盘,便推代表来问运河是否畅通,货物能否北运,原先关卡厘税当如何收取…… 这些,陆四都叫那郑元勋去应付。 这个明朝进士除了胆识外很有担当,淮军入城以后大小事务都是郑元勋与陆四洽谈,丝毫不顾此举可能会让他名声狼藉,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扬州知府谭文道眼见郑元勋事事愿为,也乐得将事都推在他身上,结果弄得就好像郑元勋是扬州知府似的。 那位最开始坚决不同意开城的蒋老太爷就私下骂郑元勋是小人,谄附贼人,没有气节,枉负圣贤子弟,枉负朝廷功名。 考虑到当下淮军并不缺钱粮,扬州百姓生活条件较其它地区明显算是富裕,至少温饱不愁,故陆四无意在扬州来一次“大清洗”,搞杀富户济贫民的传统造反套路,而是如同在高邮那般继续沿用明朝留下的治理体系,以使扬州局势能在最短时间稳定。 只有稳定,淮军才能源源不断的从扬州这座巨富之城获得供养,且不必大动干戈杀人如麻,真如他恐吓那番“僵尸遍野”。 这也是因为陆四起意以扬州为根据之地的原因,但是否能继续下去,就看淮军能不能顶住明军即将到来的军事围剿。顶不住,只能将城中富户洗掠干净快速转进,做那流寇了。 大年初六那天,陆四让人叫来郑元勋,要其与自己一同巡视市井。早在除夕那天,陆四就叫扬州府出榜安民,大致内容就是“舞照跳,马照跑”。 大年初一,一些胆子大的小商贩们鼓起勇气开张迎来第一批“贼客”,在生意爆好且分文不欠后,扬州的市井立时就热闹起来。 原定的庙会也在中午的时候鸣锣敲鼓,重新张灯结彩,全城百姓扶老携幼访亲走友,沉浸于过年之中浑然忘记这座淮左重镇已经变天。 那天,瘦西湖上画舫中的姑娘们生意最是好,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一派太平景象。 甚至,扬州城门都是打开的,任由百姓出入。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包括陆四在内的淮军高层严密注视着城中一举一动,散在城外的马队更是每隔半个时辰来报一次“平安”,长江上数十条渔船在不同区域摇晃着,一旦发现江上有明军船队则立时飞报。 在和郑元勋巡视市井时,陆四发现有很多商铺和百姓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主动在门上的“淮”字边贴了“顺”字。 “人心向顺啊。” 陆四深为感触,事实上甲申年的开端除了江南等地外,北方人心已完全在顺,甚至闹出明军为了顺利南逃冒充顺军,在实际还处于明朝管辖的州县内通行。 结果这些州县对“顺军”的到来无比欢迎,供吃供喝,是谓乡野闻顺军至,奔走相告,皆呼安民。再有明军来,却是州县坚闭,任喊不纳。 搞出这一幕的好像就是高杰。 陆四想了又想,确定就是高杰部在南逃时冒充顺军经山东南下至徐州的,不过此时的高杰应当还在山西,这小子还得有一月才会收拾家当冒充大顺军从山西溜到河南,再从河南流窜山东,做那一路“骗吃骗喝”的勾当。 此事,也是对明末官军形象的一大讽刺。 望着街上人头攒动的人群,看着两侧摊铺上琳琅满目的货物,听着那大人小孩的欢笑声,陆四心中没来由的痛了下。 没有他的时空,这座城,垒尸及顶。 抚平心绪后,陆四让孙武进买了几串糖葫芦来,随手递了一根给郑元勋,道:“听说郑公擅画?” “啊?” 望着年轻“贼首”递到自己面前的糖葫芦,郑进士着实有些发愣。 郑元勋会画画这事还是和曹元一同投降的史德威部操守官蔡一清说的,据蔡说郑元勋的山水小景,措笔洒落,士气得韵,连已故大家董其昌都欣赏不已。 “吃,” 陆四将糖葫芦硬塞给郑元勋,自己咬了一颗酸甜之中嘴边多了糖红。 “诗画书法,小节,不当防使一提。”郑元勋拿着那串糖葫芦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颇是尴尬。 陆四摇了摇头:“诗画书法是小节,但唯有小节才是太平。” 听了这话,郑元勋不由沉思。 “对了,郑公会画地图吗?” 陆四一口一个将糖葫芦咬了个干净。 …… 程霖初五传来捷报,其成功率部攻占泰州,但那个甘肃总兵和监军高歧凤却是狡猾,早在淮军兵临城下前就带人飞奔往东南边的如皋跑了。 泰州知州在获悉扬州已经沦陷后,主动开门投降,至此,扬州所辖州县中仅仪真、泰兴、通州、海门、兴化一州四县未下,其余尽为淮军所占。 陆四除转告程霖淮军已为大顺军后,又令程霖宜将剩勇追穷寇,绝不让那李棲凤和高歧凤逃脱。 程霖接令后即率风字营向通州进军,沿途攻占巡检司一处,斩首三十余。 初七,夏大军和蒋奎等急报,他们已经包围兴化县城,只这知县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宁死不降,动员城中青壮死守,且防守十分有章法,使得淮军攻城受挫,死伤上百。 接到夏大军的急报后,陆四对此很慎重,复令夏、徐、蒋、宋等,留一营兵围而不攻,余四出乡野,就地解粮征粮,发动青壮参加淮军。 回令之时,陆四已率部抵达仪真城下。 思想统一之后,加快淮军队伍建设,尽快以淮扬为根据之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明朝军事围剿,是陆四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而首重肯定是军事反围剿。 鉴于淮安虽被明张鹏翼部攻击,但城池并未沦陷,北边河南顺军又大举南下这两个利好消息,陆四认为至少一个月内淮军的北部是安全的。 所以,目前对淮军具有威胁的只有两个方向。 一是隔江的镇江,二是淮西。 为此,陆四决定亲自率军攻打扬州西面的仪真城,此城虽是县城,但和南京六合相连,淮西(安徽)明军若奉南都之命前来攻打扬州,则仪真为必经之地。 军事意义同宝应一样,都是不能有失的重地。 据消息称,被淮军击败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领残兵百余就躲在仪真城内,仪真城中除此并无守军。 因此,在抵达仪真城下后,陆四决定劝降。 首先,他让已降的明四川游击刘兴进城劝说胡尚友开城,并如从前般恐吓城中官绅,开城活,不开死。 原先胡尚友还是看不清形势的,哪怕部下川兵有不少已经摇身成为贼军,他还是想凭城据守以待援军,但他也没有杀来劝降的刘兴,显然也是想为自己留个后路。 直到城上惊报贼人有大炮! “我胡尚友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这满城百姓……我实不忍叫他们受这刀兵之灾啊!” “纵是死,也宁死我一人,不死百姓!” 胡尚友终是审时度势了,但是向贼人投降还是向顺军投降却有考究,所以他特意派人过来问清楚。 向贼人投降,太丢人,没前途。 向顺军投降,是识时务,有前程。 得到确定答复后,胡副将当即立断将仪真知县彭定忠五花大绑送出城,丝毫不念若无彭知县收留他胡尚友连过年的地方都没有。 彭定忠人如其名,被胡尚友押出城后竟是丝毫不惧,只怒斥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陆四也没那么多废话,命人一刀斩杀彭定忠,悬其首于城门,以警城中。 彭知县人头落地那刻,胡副将眼皮猛跳,实担心大顺淮安防御使陆大人恼羞成怒,连他也一刀砍了。 不想陆防御使真是信重之人,翻身跃马亲自扶他起身,并携他一同入城,稍后更委以其重任,给他快马三匹,要他去如皋招降难兄李棲凤。 “陆兄弟,这家伙不会跑吧?”谢金生担心胡尚友一去不复返,因为他听刘兴说这个家伙很贼。 “跑了最好,我就怕他不跑。” 陆四轻笑一声,他巴不得胡副将自个滚蛋,因为他要城不要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陆四有帝王之相?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 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仪真就是扬子,扬子段的长江是扬子江,江潮自然就是广陵潮。 陆四第二次来到长江边,上次是在瓜州,这次是扬子。 江水没有不同,同样是水波一线,同样是两岸芦苇高过人,同样是江风寒冷刺骨。 只这一次陆四在江边停留了很长时间,甚至在江边步行了几里远,中途还从岸边捡了几块石子朝江上飘去。 可惜,一个水飘都没荡出。 “陆爷是有什么心事?” 带着旗牌兵伺候保护的孙武进觉得陆爷今天的样子不太对劲,他以为陆爷可能是在担心即将到来的反围剿战斗,但想以陆爷天不怕地不怕,敢打敢拼的性子,没理由对南都那帮废物感到害怕啊。 诚然,南都那边搞出的声势是大,弄什么两路进军,可在孙武进看来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南都真想收复扬州,直接将能动用的兵马全部集中在镇江,然后乘郑鸿逵的水师渡江攻打扬州就是。 南都偏不这么干,他们把本就不多的兵马分成两路,其中一路非要绕个圈子从浦口那边过来,这不仅分散了他们的兵力,也给了淮军各个歼灭的机会。 天晓得南都那位史尚书脑子在想什么,而且从南京出发的明军磨磨蹭蹭,据高武传来的消息说南都三大营虽兵甲犀利,但官兵明显有畏战之意,有不少人为了避战、不战花银子雇人顶替,还有沿途开小差偷跑的。 那大军出聚宝门时,更有妇人携儿哭喊高呼丈夫名字,搞得大军出城跟送葬似的好不晦气。 以致南京城有好事之人直接说这仗绝胜不了,中山王徐达复生也没办法打得赢。 镇江那边,总兵张天禄接到南都兵部公文后,也没有立即整兵准备渡江作战,而是伸手跟南都要起钱粮来。 再观长江水师郑鸿逵部,一日三令箭,把个郑总兵着实搞得糊涂,等从江上逃出的扬州百姓告知贼人已经进城之后,这位镇海将军也是毫无应对,连派人到江对岸详细查探一下是否属实都没,倒是派人八百里加急给福建的哥哥郑芝龙报讯去了。 更可笑的是,长江明明是水师长处,攻占扬州的淮军一条船也没有,郑鸿逵却好像认为淮军有支强大水师似的,不仅不派船沿江警戒,反而严令士卒不要外出,把个水营守得严严密密,唯恐淮军会渡江偷袭他似的。 反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孙武进都不认为这次陆爷所称的反围剿战斗会失利。 现在更是拿下仪真,确保扬州西门,所以,陆爷这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让他想不明白了。 陆四这边却是未答,只负手远眺大江。 棉袄,披风,毡帽,佩刀,远远看去,颇有点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许久,陆四开口了。 “这他娘的江边风也未免太大了吧,” 陆四嘟囔一声,缩了缩脖子,摸了摸自己冻的通红的脸蛋,对一边的孙武进道:“我啊,刚才在想,这人呐不读书便不知史,可读了书知了史,为何办起事来还是屎呢?是以史而鉴,还是以屎为鉴?” 什么史,什么屎? 孙武进叫这话听的一头雾水,陆爷有时候说话是叫人有点稀里糊涂,但听上去却又很厉害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鹤立鸡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种奇人吧。 要不然,何以人家年纪轻轻就是爷呢。 “当年明太祖为求活而造蒙元鞑子的反,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日后这百姓为了求活同样也造他朱明的反吧……以史为鉴,说得轻松,历来又有几人能做到的。造反就是轮回,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啊……你说,怎么才能避免这无限轮回?” 陆四很认真的看着一脸懵逼的孙武进,有心要和这位他总是想“卸磨杀驴”的家伙好生探讨下中国历史和社会发展中各个阶段对人民带来的深远意义…… “这个,喔,嗯……” “你怎么不说话?” “啊?噢,” 天赋不错的孙二郎想到了一个极妙的点子,“如果咱们淮军有一支船队,陆爷就能效仿那太祖皇帝占据金陵,到时候卑职认为以陆爷的才智定能破那轮回!” “你是说我有帝王之相?虎背熊腰那种?”陆四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并不算伟岸的身躯。 “这个,喔,嗯……” 孙武进第一次觉得自己最好不要乱说话才好。 “是啊,你说的这个办法其实也是个办法,你不晓得,我是很聪明的。”陆四高兴的拍了拍屁股。 严格来说,他的确是气运之子,因为,他是上天降到这个世间的真神。 “要过江得有船,咱们淮军没有船啊。” 孙武进的思路也进入正轨,这会淮军真要有一只船队能够过江的话,未必不能拿下南都。 “船?” 陆四“嗯”了一声,然后淡淡说了句:“要说船的话,我们倒有,只不过不在长江。” “那在哪里?”孙武进有些吃惊,他怎么不知道淮军有船的事。 “在海州,眼下不姓淮,姓沈。” 陆四记得清楚,他在淮安漕运总督公房中看到过一份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的公文,沈的这份公文是询问漕运总督是否需要他的船队帮助运输漕米。 沈廷扬的这支船队就在海州(连云港),有舟船上百艘,军士数千,并且从前一直在海上负责往辽东运米。 因为松山之战失利,辽东那边已经不需要海运粮食过去,所以沈的这支船队在海州处于“下岗”状态,心忧国事的沈廷扬这才给漕运衙门行文询问。 孙武进听后,觉得陆爷心思想的实在太远了,海州啊,那在南直最北边呢,远水能救近火? 想要人家的船,首先就得打到海州去,要打去海州,解决的可不就是南都的明军,而是要连淮安乃至徐州所有的明军全部解决才行。 这可是大计划。 “陆爷打算什么时候放那个史德威过江?”孙武进及时岔开船的事,免得陆爷不着调的乱来。 “打赢了再说,先回去吧,这江边怪冷的。” 说完,陆四挥手示意不远处的齐宝把马牵过来,又朝江对岸看了一眼,沉声道:“钟山总会起风雨,我淮军有朝一日会过这大江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下船,就打谁! 仪真城内但凡家境能算“中产”的,以及那有功名的,无一不接到了大顺淮安防御使的征召令。 征召令非逼其捐输,也非劝粮,而是令其家长子或长孙从军。 一天之内,先后有400余长子长孙失魂落魄,如丧考妣被手执大刀的淮军从家中带出,这些人年纪大的有四十几岁,小的十二三岁,大多是手能缚鸡却绝无杀鸡之胆的衣冠儒士。 承平之地,男儿唯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光宗耀祖,依然是刻在每个人脑海中的固有印象。哪怕事实上文已不值一钱,这世道变得只有大刀才能挣得功名与富贵,也只有大刀才能护得阖家周全。 出于对子孙光耀门楣的期盼,仪真城中但凡供得起子孙读书的便是砸锅卖铁也要供,除非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别看仪真是小城,却是广陵邵伯所在,城中如此之多的读书人丝毫不为奇,否则何以南直每年中举中第士子数量都冠绝全国呢。 南直,人文荟萃宝地。 陆四当然不会把这些人真的强征为淮军,“阶级”立场不同使得他也暂无意大规模征辟不可靠的读书人为己用。 另外一个原因是目前陆四没有自己的“军政教导系统”,在没有系统体系支撑的情况下,一股脑的把大明朝的读书人往淮军中塞,最后必然会发生“淮军究竟跟谁走”的疑问。 这道征召令不过是替谢金生扫平守卫仪真的绊脚石,解除他的一切后顾之忧。 准确的说,是一次不流血的清洗。 打下仪真就要有人在此驻守,否则就不必打下这座县城。 镇江一路明军肯定要先于出浦口自天长、六合而来的那一路,所以陆四下午就要回扬州部署“反围剿”战斗,仪真这里他交给了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 为了确保明军兵临城下时仪真城中依旧稳定,那些官绅士吏不会愚蠢到想要做明军的内应,陆四将在高邮州城的“长子为质”法引用了过来。 “城在,人在。城失,人死。” 城门下,陆四冷冰冰的对人群中的官吏士绅富户们说了这八个字。 他不是威吓,仪真失陷消息传到那刻,这四百多被带到扬州的长子长孙就得为死在仪真的淮军将士殉葬。 哪怕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哪怕他们没有错。 想要自己的儿孙能活下来,仪真城的这帮士绅富户们就得尽最大努力去帮助淮军守住这座城! 陆爷还是那个陆爷。 孙武进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一众被强塞进马车的长子长孙们,心道你们还是有福气的,至少能坐车去扬州,不像他们得靠两条腿。 嗯,你们这帮少爷公子们也最好求菩萨保佑仪真能守住,否则死的未免真有些冤枉。 孙武进是不识字,对读书人却是真的敬重,见车上连个挡风都没有,便好心的叫部下找了些棉被丢在车上,供这些“人质”取暖。 这个举动让车上的公子少爷们惊慌的心稍稍定了些,觉得这大顺贼军也不像是传闻那样杀人如麻,一个个动辄砍人首级的嘛。 信息的不对称,使得仪真城包括这些“人质”真的以为淮军就是北边闹翻天的闯贼。 …… 驻守仪真城的是谢金生的新一营,除了原本的1200兵外,又补充了1700多在淮安时自愿南下的河工,另外还有200余川军降兵。 那些被编入新一营的河工不再是刚刚南下时赤手空拳,而是装备了缴获自明军的武器,虽然尚未训练,但军心和士气却是极高。这自然是得益于淮军在高邮史家荡的大胜。 为了确保新一营能够扛住明军的进攻,陆四又从旗牌队中选了50名参加过史家荡大战的什长到新一营中当哨官。 在宝应,陆四给侄子陆广远配了李思为副手,仪真这边同样不例外,但这次他给谢金生配了两个助手。 一个就是临战不喜穿甲,只喜手执双斧的西溪郭啸天。 一个是史德威部下的操守官蔡一清。 留郭啸天协助谢金生的原因是,补入新一营的河工有部分就是郭啸天的人(乡亲),有他在可以更好的指挥协调。 并且,郭是一员猛将。 陆四自认在有铁甲可穿的情况下却不披甲,只凭血肉之躯和敌人硬战,他做不到。 郭啸天能做到。 那是真正的视死如归。 后者则是陆四觉得蔡一清这个操守官不错。 明军中的操守官是个临时职务,并不常设,多为军纪镇抚,或分守一地。蔡一清在史德威手下管的就是军纪方面的事,另外于钱粮辎重方面也有分管。 新一营近三千人,指挥谢金生和郭啸天等都是文盲大老粗,没个会写字的人帮衬肯定不行。 再者,守仪真也得和城中方方面面打好关系,所以由蔡一清这个原明军操守官来负责肯定再好不过。 于守城方面,陆四又交待了一些他认为可以实施的部署。 如在城中安置大锅熬煮热油,甚至是粪汁;于城上多置石灰,若明军攀城可撒石灰以呛其眼;使用长兵器,如在竹篙顶端绑上镰刀或铁钩,用以割断或钩倒明军攀城的云梯;城头垛口上可加门板用以挡箭…… 大致十几条守城办法,其中有一条“火烟法”是陆四借鉴福建兵守淮安时的法子。 当时这个办法是淮安知府吴大千想出来的,就是若敌军以强盾双甲冒死抵入城门洞,城上无可奈何时就可从城上多扔蓄有火药的棉被,火箭点燃可将敌军从城门洞中逼出。这些守城办法陆四同时也叫人给宝应的侄子广远送了一份。 安排完仪真的一切后,陆四便与众人离别。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走时,陆四没和谢金生、郭啸天多言语,双方简单一句便是四目相对,尔后各自点头示意。 这是鲜血铸就的信任,一句交给你们就行。 …… 仪真离扬州并不远,估摸也就六十里左右,万一仪真这边真的吃紧,陆四又能抽得出人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及时救援。 陆四手头的人马不多,从高邮出发时他带了2500多人,史家荡一战死伤七百多,战后又收编了四千余明军俘虏,迅速扩充到六千人。 下扬州后,谢金生带着漕队和河工赶到,使得在扬州的淮军总兵力达到了一万两千余。 只是,其后程霖东征泰州带走3000人,谢金生驻守仪真又要3000人,账面上陆四手头可用人手大概在六千人左右。 如果高武传回来的情报没有失误,南都方面的确是两路兵马进军,那么扬州的淮军兵力是不及这两路明军任何一路的。 但是,淮军的实力并不比明军差。 在这六千人中,有陆四从全军精挑的,可以说是目前淮军最精锐的存在——铁甲卫。 虽然目前为止连同缴获和于氏铁厂不分黑夜赶工做出的铁甲一共才56付,真正可以称之为斩马大刀的也就60多柄,然而铁甲卫的每一个士兵都是淮军最强悍的存在。 哪怕现在没有铁甲给这些铁甲卫穿,陆四相信这几百个大力汉子聚在一起也绝对够明军喝一壶的。 因为明军随时会过江,铁甲卫随时需要出战,所以除了命黄昭和杨祥加紧操练铁甲阵外,陆四已让罗吉英快速改装斩马大刀。 这种改装简易斩马大刀就是在淮军现有长刀基础上加长木柄,使刀立起时总体长度近乎和士兵平齐,达到后世计量体系的一米八左右。 因为急需缘故,简易斩马大刀用的木柄是普通的杨树和柳树柄,无论是强度和韧度都无法和铁制手柄相提并论。 有点一次消耗品的概念,但只要刀身不坏,可以随时加装。 陆四给罗吉英的要求就是一刀配两柄,顶端同锄头或斧头柄那样,可以随时重新安插。 除了已经成军却没有装备齐全的铁甲卫外,一直不是太重视火器的陆四成立了淮军的第一支火器部队,总兵力900人,全员配备火铳和腰刀。 火字营的营官,陆四委任了不懂火铳的左大柱子,但队官和哨官有三分之一是对火铳精通的闽军降兵担任,这些闽军降兵同时也是教官。 从大年初二开始,左大柱子就带着他这900火铳兵天天在扬州北门外的梅花岭练习放铳,这导致从明军缴获的药子消耗巨大。扬州一带又缺少能够制火药的硫磺,故而这个火字营也有点一次消耗品的意思。 “不要管那么多,只要你们给我留下临阵能打三轮铳的药子即可,打完扔铳提刀上。” 陆四去仪真前到梅花岭看了下,走时对那几个福建“教官”如此吩咐。 仗,打输了,提药子有什么意思。 打赢了,明军就是最好的运输队。 竹篙战法也在演练,这一次陆四是以千人为规模演练竹篙战法。 所谓战法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是队列整齐,长矛变成更长的竹篙而矣。 略有改进的是陆四让徐传超组织了一支200人的弓队,另外又组建了一支500人的标枪队。 这个标枪更简单,就是就地取材,用扬州盛产的竹子选重量和长度合适的前顶加装矛头,临阵掷出。 在史家荡大战中发挥奇效的烟花爆竹成了淮军的列装武器,为此扬州城元宵节那天都无炮可放。 回到扬州后的陆四一直在号召“大练兵”,他本人也在练,不是练体能,而是练骑马。 他也是真的佩服明军,腊月二十八扬州被淮军攻占,直到元宵节,江对面的明军也依旧没有任何要渡江的迹象。 这效率,难怪崇祯要上吊。 直到,史可法在十七号那天亲自赶到镇江。 消息非常确定,因为史可法到达镇江那天,全城的百姓都涌到大街上争睹史公风范。 次日,镇江明军出城向西津渡云集,这个西津渡和扬州的瓜洲码头隔岸相望。 半个月都没在长江出现的郑鸿逵部水师战船也终是现出了身影。 明军要渡江了。 怎么打,扬州城内淮军将领们意见是一致的,就是利用扬州高大的城墙和明军打一场攻防战,等明军力疲之后再以马队和铁甲卫冲其阵,一举溃之。 “为什么要缩在城里等人家来打?要打,就堂堂正正的打,打出淮军的威风,打出淮军的气势!” 陆四力排众异,将战场从扬州城放在了瓜州渡。 诚然,诸将的考虑是对的,在扬州城下打对淮军有大利,可以凭城而守的淮军没有理由不发挥以逸待劳的优势。 但在政治上,将明军放到城下打是不成熟的。 因为,这会让扬州城内的官吏士绅和有钱人们生出错误观点。 陆四需要的不仅仅是打赢明军,他更要扬州城内所有人都明白一个事实——淮军不仅仅是扬州的主人,更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强军。 “谁下船,就打谁,打到他们不敢下船,打到他们不敢再和我们打,打到他们转过来害怕咱们过大江!” 陆四一言而决,拳头重重砸在郑元勋好不容易搭建出的沙盘上。 这沙盘,难为郑进士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把油菜花 潼阳镇,火光冲天,遍地伏尸。 镇子南边道上,两百多妇人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驱赶着,哭哭啼啼的一步三回头向南方而去,不时有走得慢的妇人被官兵用鞭子狠狠抽打。 妇人们身上都有血迹,衣服更是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无一不是蓬头垢面,有的头上还粘着满是血的稻草。 这些都是潼阳一带的村民,两个时辰前她们还和丈夫孩子好生生的在家,两个时辰后却成了这副凄惨模样,造成这一切的便是打北边邳州过来的官军金声桓部。 带队的金部将领是游击何鸣骏,此人是陕西榆林人,做过边军。 十天前,何鸣骏还在邳州的新安防河,现在却不得不率部向南紧急撤退,原因是河南的顺军突然渡过黄河南下攻占单县,顺军大将董学礼的前锋已经直抵徐州。 身负防河之责的金声桓闻听顺军南下,心知徐州若失则顺军必杀奔淮扬,故领军欲救援徐州。 只是在进至徐州以南房村时,金声桓突接急报淮安失陷,其部监河军吴高部全军覆没,大惊失色的金声桓当天就率军南撤,并传令散于淮河各处的所部兵马全部南撤宿州。 中军官宋奎光得知此命令,急得赶紧来说金部诸营一旦撤防,则淮河防线将异常空虚,若顺军攻占徐州之后挥师渡淮,于淮扬将是灭顶之灾,无人能挡。 “今南北皆有贼人,你叫我怎么办?难道叫我一军独抗闯贼不成!” 金声桓未听宋奎光劝说,执意下令河防诸部南撤宿州、泗州一带,并对宋道:“淮安年前便已失陷,漕院却未遣人通告,更未檄我调兵平叛,显是对我金声桓起疑,于此间我当拥兵自重,若这淮扬真不能立足便再回左帅处便是。真若继续河防,打光了兵马,天下又哪有我容身之地!” 宋奎光苦劝不得,又知眼下局面对金部确是不利,遂无奈传此命令。结果撤兵命令下的突然,接令河防金部诸将皆不知情由,仓促之中如惊弓之鸟南窜,途中更是大肆掠杀沿途城镇,以至贼尚未至,而民皆已为僵尸。 …… 何鸣骏这一路杀戮尤重,血洗潼阳之后率部往西沿骆马湖欲折往宿州,却有把总赵忠义带人快马而至传金声桓将令,要何部不必往宿州,改南下至沐阳。 “为何要去沐阳,不是说淮安那边闹反贼吗?” 何鸣骏大是不解,他先前以为顺军既然南下,他们多半是要回武昌的,所以这才放手劫掠,反正他们不抢后面过来的顺军也会抢。 “卑职并不清楚,只知漕院遣人命将军率部平乱,现将军已领兵向淮安挺进……将军要大人务于明日抵沐阳。” 赵忠义是真的不清楚上面的事,说来他也是几天前刚刚从淮安回到宿州。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淮安城外乡村晃荡,直到淮安总兵张鹏翼带兵攻城。随后多方打听,方知路部院已从城中逃到安东后,赵忠义方决定回去报讯。 因他想既有路部院在安东坐镇,有朝廷部院约束,金部来攻淮安肯定不会行屠城之事,顶多也是“扰民”勒索钱财而矣。 回去后,金声桓自是问赵忠义为何不早回来报讯。 对此,赵忠义自有一番说辞,无非城内城外皆乱,他们几人无法逃脱,于附近乡村潜藏多日才寻到机会。随后又将所知道的淮安贼乱情况对金声桓详细说了。 “这么说,是那吴高胡来?唉,这混蛋害死自己不说,也害我被部院生疑!” 吴高已死,四千兵就这么凭空没了,金声桓心中恼怒可想而知,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 唯今,他这边也不知道是继续留在宿州还是马上去武昌。好在,次日就有安东使者过来传路部院令,命金部马上至淮安平乱。 安东路部院现在也是慌乱,一方面淮安总兵张鹏翼不听命令擅自攻城,使得他无法顺利招安淮军;另一方面是他也接到了河南闯贼南下攻占单县的急报。 权衡再三,不管金声桓可不可信,路振飞也必须让他赶紧率部收复淮安,否则根本无法应对南下闯贼。 唯一的好消息是凤阳总督马士英遣大将黄得功已至淮安,另有两路凤阳明军正在赶往淮安途中,所以只要能在闯贼渡过淮河前收复淮安城,几路明军实力总合是能对抗闯贼的。 就是委屈了那位余淮书。 有张鹏翼满门被杀血债在,招安显然不能了。 一听路部院让自己带兵收复淮安,金声桓想都没想就应下,毕竟他是想继续留在淮扬的。 当下唤来赵忠义,念在他忠心老实跟随自己多年情份上,金声桓授他把总衔,命其带一支马队去何鸣骏部传令并为向导。 …… 赵忠义这边传完金声桓的将令后,就见何部抓了一批妇人在队伍中,自是知道怎么回事,但只是暗叹一声没说什么。 他不过小小把总,哪里管得了人家游击。 “那就去沐阳吧,” 何鸣骏随口应了声,传令所部加快速度,因金声桓要求他明天务必抵达沐阳。 何部下千总盖遇时听说不去宿州改去沐阳,便指着队伍后面那帮妇人问道:“要去沐阳的话,这些娘们怎么办?” 何鸣骏眉头一皱,沐阳那边耳目甚多,要是叫漕院知道他带人公然强抢民女,杀人掠财恐难交待,而且带着这些妇人行军速度快不了。 念及于此,抬手吩咐盖遇时:“把这些反贼都处理掉。” “反贼?” 对面的赵忠义于马上一愣,失声道:“这些是妇人啊!” “妇人就不是反贼了?她们不是反贼,她们的男人就是反贼!反贼的娘们不是反贼是什么!” 盖遇时嘿嘿一笑,勒马奔后,旋即队伍后面就响起妇人惊叫声。就眨眼功夫,两百多妇人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鲜血将道上的泥土都浸红了。 盖遇时更命手下将妇人的首级砍下,再用刀割去长发,说什么既是去淮安平乱,那就正好带上好请功。 赵忠义依旧是保持沉默,这种事情他跟随金声桓多年,看得早就麻木了。 只是让万万没想到的是,何部进了沐阳城后却发生了一件事。 这事原本是小事,几个士兵喝酒不给钱跟酒铺的人闹了起来,结果领头的凶性大发竟带着手下拔刀将酒铺掌柜、伙计十几人当众斩杀。 此事看到的沐阳百姓很多,随后便立即发酵,城中百姓群情汹涌聚到县衙嚷着要知县赶何部出城。 当时何鸣骏也喝的迷迷糊糊,盖遇时原意是想花些银子“摆平”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喝醉了的何鸣骏见这沐阳百姓如此不识抬举,竟敢聚众要赶他们出城,气极之下令部下动刀将百姓驱散。 然而,这一动刀,一见血,事情就不是简单的“驱散”了。 很快,视人命如蝼蚁的何部官兵在沐阳城中疯狂杀人,但见男子,不问是由皆一刀杀之,割其首级招摇嘻笑。 有妇人者,一拥而上,不顾天色,公然逞欲,稍不从,即断手断脚。 沐阳知县眼见官兵如禽兽一般残杀百姓,劝阻不得竟是恨得上吊自杀。其死后,杀红眼的官兵竟冲进县衙,将他的小妾侮辱。 知县都如此,更况其他人。 沐阳县城数万百姓,竟成了何部圈养猪羊,说杀就杀,说淫就淫,整整持续了一夜。 次日,大醉醒来的何鸣骏见闹出这么大篓子也是吓得慌了神,然而此人不想办法制止杀戮,保存尚活百姓,竟脑子一拍想出杀人灭口来。 结果,侥幸于昨夜活下来的百姓又遭屠杀,事后,何鸣骏毫无羞耻的派人分别去宿州和安东报捷,说是沐阳贼人欲杀官兵夺县城附反,幸被他及时发现镇压,现斩贼人首级数千级…… 捷报送出去的同时,沐阳城中妇人三千余被何部官兵分押若干处,以便日后分配。 因天气转暖,不复严寒,城中积尸无法久存,又派兵出城抓来附近乡民,要他们以牛车、马车运尸城外掩埋。 那些进城的乡民无一不被城中惨状惊呆。 而在城南某处宅中,望着眼前数十具裸尸,赵忠义终是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许久,他咬牙从地上站起,拎刀便要往何鸣骏所在冲去,其部下见状吓得赶紧拉住他,纷纷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 冷静下来的赵忠义默默看着手下这众兄弟,然后取来酒坛一一为众人倒酒,最后以匕首割破掌心滴血于碗中,再与众人道:“诸位若身在家乡,见家乡之人被如此残杀,诸位是否可以做到无视?” 众人沉默。 谁无桑梓之情? “这官军,忠义是不当了,诸位若有愿随我者便请喝了血酒,不愿者忠义也不勉强,他日战场再见,皆不手软!” 言罢,一饮而尽,复带愿随者85人纵马出城向南狂奔。 投贼。 …… 瓜洲渡口,陆四将自己刚从菜地里摘得的一把油菜花塞在了左大柱子手中,有些愧疚道:“小红花我没弄到,不过这油菜花也挺好看,你就凑和吧。” “只要是大兄弟给的,什么花都好看。” 左大柱子伸出兰花粗壮指,将一朵油菜花插在头上,又狠狠嗅了口手中的油菜花簇,大手一扬:“火字营,列阵!”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帮烂鱼虾 扬州段江域能供大军渡江的就是瓜洲渡口,除此渡口外,沿江大部分区域都是烂泥滩涂,大船近不得,小船能近却无法将辎重拉运上岸。故历来北军南下渡江,或南军渡江北伐,要么在采石矶,要么在瓜洲,间或浦口。 因此,陆四同样将决战地放在了瓜洲渡。 临战前,陆四终是接到淮安城余淮书的求援信,信中说明军大举攻城,不下数万大军,城中已是岌岌可危,请陆四能及早率南路军回援。 此情况,陆四未向全军通传,只一心备战。 淮军出城时,陆四又下令扬州城的官吏士绅都随军至瓜州,美其名曰“观战”,实则是怕这些官吏士绅趁淮军主力与明军决战之时在城中生乱。 此令一下,城中自又是鸡飞狗跳。 明军方面的渡江“总指挥”并非原定的镇江总兵张天禄,而是从南都亲来镇江督战的史可法。 兵力方面,明军有操江水师一部千余兵、镇江总兵张天禄部四千兵,镇海将军郑鸿逵部四千兵,又有内守备处标兵千余,从江北桃源擅撤南都的抚宁侯朱国弼部数千人,计一万五千余明军参与渡江之战。 战前,史可法已从它途径得知史德威、李棲凤、胡尚友三部覆没消息,也知扬州已被贼军下,又得凤阳总督马士英通报淮安贼乱,彼时自史可法以下明军文武被淮扬糜烂局面所惊。 南都城中,隆平侯张拱日,临淮侯李祖述,怀宁侯孙维城,忻城伯赵之龙等勋臣更是认为渡江收复淮扬已无必要,当下应当收拢各军沿江部署,阻止贼军过江,为大明守住半壁江山,以侯“帝自北来”。 史可法执意收复淮扬,魏国公徐弘基也言“守江必守淮”,内守备韩赞周无主张,如此在史、徐力持下,明军方才得以继续渡江作战。 只时间又耽搁了四天。 气得已经率部自浦口渡江至江北的刘肇基恨曰:“不闻一筹一策,用间用奇,只战守不定,一日数令,此战,岂能胜!” 又痛骂镇江张氏兄弟素来溃兵,闻贼远遁,不知报效国事,只知索要内饷,延误战机。 一地鸡毛中,在史可法的亲自督促下,正月十九,江对岸的明军大张旗鼓终是渡江来战,此时距离扬州“沦陷”已是二十二天。 …… “看这阵势,莫非下了扬州的真是闯贼?” 江上一艘战船中,遥望瓜洲渡口贼军旌旗遍布,沿阵以待,并有数面“顺”字大旗高插,一五旬老者不由挼长须惊疑。 老者乃是被南都内守备韩赞周特意请至镇江观军的总兵陈洪范。此人武举出身,因很会钻营天启年间就当上了居庸关总兵。崇祯初年时转任南京提督大教场,后来孔有德在山东叛乱,陈洪范领兵3000参与平叛,其后就在登州、莱州镇守。 当年建奴攻打朝鲜,朝鲜方面抵挡不住便向明朝求援。崇祯帝闻讯后立即组织兵马援朝。领军的就是陈洪范,崇祯特意授他平虏将军印,结果这陈洪范压根没去朝鲜,就在东江海岛上滞留,最后被革职。 被革职后的陈洪范马上又走内臣路子,再次启用在熊文灿麾下和左良玉等人一起平贼,结果剿贼不利又被革职。 人生也算得上大起大落了。 “若真是闯军,这仗如何打得了?”说话的是陈洪范边上的副将张天福,他哥哥就是镇江总兵张天禄。 陈洪范“嘿嘿”一声,朝远处史可法所乘郑鸿逵座船一指:“史公亲自督战,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你兄弟二人难道还敢不战?” 张天福闷声道:“我又没说不打。” 甲板上一直拿千里镜朝江北看的张天禄此时转过身,忽的问陈洪范:“老兵台可识得闯军中人物?” 闻言,陈洪范有些不快:“老夫做的是大明官,那闯贼中的人物如何会认得!” “这里又没那帮大头巾指手画脚的,老兵台跟我兄弟何必藏着?”张天禄笑了起来。 “是啊,哪个不晓得那大西王把老兵台当祖宗供着?”张天福也咧嘴轻笑。 “说闯贼的事,好好的说张献忠那破事做什么?他是贼,我是兵,自古兵贼不两立,就算他供着我,叫老夫再见着他,也是一刀砍了!” 陈洪范看着不满,语气却颇为得意,因为如今闹得凶的大西王张献忠正是他给救下的! 当年张献忠是总兵王威的部将,因参加兵变犯法当斩,时任延绥参将的陈洪范观其状貌奇异,为之求情于总兵王威,张献忠被重打一百军棍除名,此后便投了流贼。 要说张献忠这人也是实在,救命之恩永记于心,于是在军中刻陈洪范像,称之父母,天天烧香上贡。 后来形势不对时,还通过陈洪范向明廷投降,结果降了未久又叛乱,连累陈洪范被解职。 去年形势不利,朝廷又诏陈洪范镇守登莱,这下陈洪范却不肯去,而是跑到南都称病。 因他的臭名声南都的勋臣和官员都不待见他,但新来的内守备韩赞周同他过去却有来往,且十分密切,视为上宾。这次大军渡江收复扬州,韩赞周自己走不开,就叫陈洪范替他过来观军,这“观军”当然也有监军之意。 “老兵台忠义之心,我兄弟二人自是清楚,只不过眼下形势说起来,”张天禄给弟弟打了个眼色,张天福忙搬来只凳子请陈洪范坐下。 “鬼鬼祟祟,老夫就知你兄弟不厚道。”说话间陈洪范已是欣然坐下。 “不是我兄弟不厚道,只这眼下局面谁还看不清?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张天禄摇头轻叹一声。 “大明真要亡了,老兵台还能到张献忠那为座上客,我和大哥又能去哪?”张天福说的更直白。 “你们尽是瞎操心,咱大明现在不是没亡呢。”陈洪范没好气的白了张天福一眼。 张天禄忙道:“这玩意跟下棋一样,得早看一步嘛……要是江北真是顺军,老兵台难道就没其它打算?” “这个……闯军那边,老夫也不认识人啊。” 陈洪范有些郁闷。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陆爷英明 江上郁闷的不止“老杆子”陈洪范,还有不久前刚刚从桃源县擅自渡江跑到南都的抚宁侯朱国弼。 凭良心说,朱国弼认为自己算不错的了,再怎么不济好歹也带了几千人到南都,不比那些在北边成片成片降贼的家伙们强? 而且他又是抚宁侯,所以南都这帮家伙即便真看不起他,也得供着他吧。 可事实是南都城中到处是关于他抚宁侯畏贼如虎的段子,勋臣官员瞧不起他,连老百姓都想着法子编排他,而这些瞎编乱造的段子又传到他小妾寇白门耳中。 素以侠女自视的寇白门虽出身娼门,还真有点侠之大者的家国情怀,对丈夫畏贼如虎的举动十分不满,连身子都不让靠,这就叫朱国弼不好受了。 想当初他为了娶寇白门,安排了5000名名士兵提着红灯笼从钞库街的寇家一直站到了朱府,规模空前强大,灯笼映红了半条秦淮河,在南都历史上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个寇侠女感动的无以复加。 现在,仅仅是听信了外面的胡说八道就不让碰,你说朱国弼气不气。但这会他还是深爱着寇白门,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花那么大心思把人娶回家。 所以,依旧是温柔相待,想着外面的流言蜚语总会消停,到那时候白门气消了依旧会白白的躺在那任由自己把弄。 只是,老天爷好像故意耍他这抚宁侯似的,刚回南京才几天,魏国公徐弘基就将他叫了过去,然后一番语重心长“逼”得他不得不点头答应率所部去镇江助战。 魏国公的出发点是好的,想着史可法都去亲自督战了,他这国公怎么也要出点力。 人,他是肯定不能去的,但兵可以弄一些。 朱国弼不是回来了吗,正好。 有个侯爷亲自带兵,也能给前方将士鼓劲。 打魏国公府出来后,朱国弼那是垂头丧气,觉得自己也是活该,要是知道这会仍要带兵去和淮扬的贼人杀上一场,当初就应该直接带兵去救援淮安,那样的话说不定早就立下大功了,何至于回南京叫人如此编排。 回到家后,闷闷不乐的把自己要带兵打仗的事一说,小妾寇白门却高兴坏了,不仅亲自下厨弄了可口的饭菜,更是陪丈夫小饮,再之后又去好生洗了一洗,当夜把个朱国弼伺候的跟神仙似的。 叫寇白门这么一弄,朱国弼精神头子也上来了,想着那么多兵马渡江作战,又是史可法亲自压阵指挥,怎么也不可能叫贼人给败了吧,所以大胆去,一洗前“耻”。 更叫他抚宁侯爷欢喜的是,他率军出征时,寇白门竟叫了她那帮秦淮河的姐妹都来给他抚宁侯助威送行。 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场面好不热闹。 有已嫁名士冒辟疆的董小宛,有嫁东林领袖、文坛大豪钱谦益为侧室的柳如是,有赛诗琴书画无所不能的卞玉京,有才子侯方域最喜的李香君…… 总之,从前和现在秦淮河上有名的姑娘都来了,那真是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叫侯爷动心。 大家顾横波更是亲自为抚宁侯爷击鼓助威,一曲《将军令》听得抚宁侯爷跟打了猪血似的,恨不能立插双翅尽显保国一族的威风。 其部将士也深受感动,纷纷立誓此次出征必血战到底! 只是,到了镇江后,朱国弼感觉有点不对劲,似乎除了打了猪血的他外,其余人都没什么积极性。 在临战前的最后一次军议时,当督师史公殷切看向诸将期待谁主动为前锋时,竟是鸦雀无声。 可能是抚宁侯率部前来的英姿雄风让史公印象深刻,所以,在众将没人主动请缨的情况下,朱国弼被史公点了将,寄予重托,谓:“破贼首战,全在抚宁侯!” 无奈何,朱国弼只能硬着头皮当这个渡江先锋将了。 他现在别的不盼,就盼史公威望足够,能让张家兄弟他们及时跟上,不叫他孤军奋战。 江上,雾气已经散去,能远观贼兵就在渡口列阵,看起来兵马也不少。 朱国弼心里有点打突,单看贼人阵形就不是一般贼人,莫不是真有北边的顺军过来了? 正忐忑时,家将马如龙大叫起来:“侯爷,督师打旗了!” “啊?” 朱国弼朝远处史可法所在大船看去,果有讯号传来。紧接着,便听炮声隆隆,却是郑鸿逵部水师战船向岸上开炮了。 郑家的战船有不少是仿西夷荷兰人的三桅炮船,这种炮船两侧都安有小炮,一轮齐射,火力很大。 隆隆炮声中,战鼓声,号角声相继传来。 朱国弼能怎么办,哪有前锋不上等别人上的道理。 于是,把心一横,传令出战。 …… 江上,炮声隆隆,白烟弥漫,明军声势震天。 岸上,则是惊慌失措,不过不是淮军,而是被淮军强行从城中带来“观战”的官吏士绅和盐商富豪们。 炮声一响,这帮官吏士绅和有钱人们就站不住了,唯恐叫炮子砸着,纷纷嚷着要回城。 “去,有跑的,直接剁了!” “有乱叫乱喊的,也剁了!” 陆四都懒得回头看一眼,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明军水师的炮弹究竟能打多远。 战前于布阵时,陆四已经考虑到明军炮火给淮军带来的杀伤,所以下令列阵于距江边两里。 但现在看来,明军水师的大炮有不少射程超过两里,视线中便有几枚炮弹落在了列阵的火字营当中。 不过,明军炮弹对淮军的杀伤力并不大,除了直接砸中外,几乎没能造成什么损失。 这是因为江边的泥土过于松软,明军所发炮弹乃是实心铁弹,无法在松软地面弹跳,故而造成的杀伤就十分有限。 另外,明军炮弹是从江上战船发射出来,江上有波浪,战船并不平稳,其准头是半折还要半折。 总的看起来,明军水师打的这炮火更像是吓唬淮军,为登岸明军助势,而非真的“炮击”。 要说淮军一点不乱肯定是假的,陆四就看到有几十个士兵被炮子吓着惊慌往后跑,但很快就被军官们勒令退了回去。 不是这些还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士兵有多少胆气,而是自炮声响起后,上冈陆文宗的将旗就始终在原地不曾动过一步。 渐渐的,当发现明军的炮子是“光打雷不下雨”,淮军各队伍自然就镇定下来,不复起初慌乱。 看了一会,陆四忽的对身边诸将道:“人家炮子打的这么厉害,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害怕一些,要不然人家见我们巍峨不动,是不是就不敢下船了?” “陆爷英明!” 孙武进本能回道。 第一百四十章 抢滩登陆 陆爷的确是英明的。 抚宁侯朱国弼原是横了心准备靠岸登陆,可眼见岸上的“贼军”竟受炮击而不乱,不由又踌躇起来,再见江上除他所部外,余各部都在江中远远躲着,更是不愿就此上岸。 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这贼人既能打败援剿都司史德威他们,内中肯定有骁勇善战的,朱国弼担心现在就上岸冲杀贼人,很有可能讨不到便宜,所以不如等等再说。 郑鸿逵座舟中,督师史可法倒是未觉抚宁侯那边迟迟不上岸有什么不对,挼须对左右幕僚道:“看贼阵列倒也悍勇,不似一般土寇,传言扬州有闯贼兵马,现在看来怕是不假。所谓锐气不可轻试,且养全锋以待其毙……我看可使炮船抵近些轰贼,待贼不支再使兵马上岸冲杀,如此定能一举溃贼。” 话音一落,自有随从官员纷纷称赞督师英明,料敌于股掌之中,此战大军必能奏捷,光复扬州云云。 谋士应廷吉却提出不同意见,他道:“督师,贼列阵距岸边尚有距离,职认为当使抚宁侯部迅速登岸,并将阵列前推,以为我军后续兵马拓展。若单以炮击而不使兵马登岸,这药子总有消耗怠尽之时,届时,无以炮火掩护,贼若趁我军登岸之时行那半渡而击之策,怕是不好应对。” “喜臣言之有理,我险些忘了此节!” 史可法醒悟过来,急令中军旗号传讯抚宁侯部速速登岸。可讯号发出,抚宁侯朱国弼却是依旧未动。 再吹号,三击鼓,仍是不动。 史可法大怒,对应廷吉道:“你乘轻舟去,就说侯爷若要富贵自保,随他自便!本督师亲率仆从上岸击贼便是!” 督师这又是气性子话了,大军作战,岂有督师上阵的道理。 应廷吉忙劝说几句,那边郑鸿逵已使人备了小舟,派兵护他往抚宁侯座船去。 上船之时,应廷吉低声于郑鸿逵道:“督师为人性急,万一接战不利,将军可要看护些,万不可让督师轻身犯险。” “先生放心,但郑某在,督师绝不会有危险。” 郑鸿逵自是答应下来。 应廷吉一上船,水手便摇桨破浪往那抚宁侯座船而去。待近,船上有兵看到,急扔绳下来,又垂网兜。水手一边系船,一边将应廷吉顶上网兜,上面一拉就此上船。 朱国弼知应廷吉是史可法幕下重要谋士,又见他是乘小舟于江中冒险前来,自是明白肯定是他迟迟不派兵上岸叫那史督师犯了怒,这才遣应廷吉来催。 正欲寻个由头搪塞,家将马如龙大喜声传来:“侯爷,贼人溃了,溃了!” 闻言,朱国弼快步至船首,果然岸上贼人终是经受不得炮击,开始往后方溃退。 贼人队伍十分凌乱,有执旗贼兵连旗都不要就跑的,且不是一处,乃是整个沿岸布阵贼人都在溃退。 “贼人显然不支,还请侯爷速速发兵上岸,此战若胜,侯爷当为大功!”应廷吉大喜之下也是催促。 “本侯早有登岸破贼之意,先生既来我这,便请先生观我将士如何杀敌!” 贼人列阵不动和大溃性质就不同了,朱国弼信心百倍,击掌大笑传令所部立即靠岸登陆。 接到侯爷将令的各船明军,也如同在南京城下受那秦淮姐妹相送时一般打了鸡血,瞬间勇武,人人争先恐后向岸边而去,就恨那摇桨的水兵力气太小,以致船速不如箭速。 …… 岸上,淮军所布各阵都在后退。 这也幸得之前陆四遣人将诸营官召来,告知伪退,又命各营官回去召集所属各队官再告之,如此队官告哨官,哨官告什长,什长告士兵,一层一层传递,确保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伪退以诱官兵上岸,而非真退,否则后撤令一下,怕真能成了乌龙。 “今后大小战事,乃至军中一切,皆须使上下皆知,官知,兵知,官兵无有隔阂,如此进能一体,退亦能一体。” 要想使淮军从“列强”中脱颖而出,除了装备训练外,于细节处更要改变。陆四方才所言便是这个时代军队的通病,就是上面做什么,下面根本不知道。甚至官兵互相猜忌,官不恤兵,兵不畏官,结果就是兵变之事时而发生,哗营,阵前反戈之事更是家常便饭,阵前指挥更是失灵。 本质上,实际就是封建军队等级制腐朽后的体现。 淮军,诚然也是封建军队; 陆四,却不是封建人物。 如此,连铁甲卫的辅兵都知道上面怕官军不敢上岸才下令假装溃退,好诱官军上岸砍他们狗日的,淮军数千人马自是不可能一哄而散。 倒是把扬州来的那帮老爷们吓的不轻,要不是年轻贼首仍在他们前面没动,只怕就算淮军会动刀砍杀他们,这帮老爷也要不顾一切的跑了。 …… “妈的,跑这么快干什么!” 草堰孙四揪住表婶家侄子张二的耳朵,一脚就踹在了他屁股上。 “四哥,疼,疼!” 张二直咧嘴,一脸委屈,“不是你说要装得像些么?” “就你话多,老子叫你们装得像,不是让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你看看,这他娘的谁有你们跑的快!” 松开张二,孙四朝四下正在跑的部下们喊了起来:“别他娘的乱跑,看着我,我停你们就停,我跑你们就跑!” 听了孙四喊,队官、哨官们也赶紧跟着喊,孙四这队人方才陆续止住脚,朝最近的脖上系巾的军官靠拢。 “狗日的官兵靠岸了吗?” 孙四回头朝渡口那边看去。 “靠岸了,靠岸了!” 张二兴奋的话音刚落,一枚炮子在距他只有七八尺的地方“咚”的一声掉落,整个的陷在泥中,把个张二吓得下意识的往边上跳了一下。 渡口处,十几条官军的大船正快速向渡口驶来,有的船慢速靠岸,有的却是直接快速撞了上去,上面的明军立时摔倒一片,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那些划桨的水兵。 “下船,下船!” 军官的喝斥声中,一队队手拿火铳、长矛和大刀的明军从船上顺着伸出来的木板争先恐后的冲上岸。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军万马抓白袍 “上岸了,上岸了!” 船上督师史公心潮澎湃,岸上官军奋勇争先,群僚齐声恭贺,炮声依旧隆隆。 抚宁侯部明军真是奋勇,没有枉费侯爷将他们一路从山东带到南都来。只是明军所乘舟船乃是福建郑家的海上大舟,比江防水师的战船要高大不少,所以和平日仅停靠渡船的瓜洲渡口码头之间的落差足有十几尺。 如此一来,即便郑家大舟之上伸出的跳板长度足够,跳板的斜度也是极大,这就使得不少性急的明军跃上跳板之后才发觉斜得很,不等他们小心翼翼摸索下去,后面的人群推搡之下便将他们挤得直接从板上滚落下去,更有倒霉的脚下一滑就“扑通”掉进江水之中。 不少直接滚下来的明军不是脑袋叫撞得起大包生疼,就是脸上叫砖头碰得皮破肉绽,能及时爬起来的还算好,动作稍慢一步的“哗拉拉”身上就跟掉馅饼似的一堆堆人的往上压。 码头上真跟往油锅里浇水似的,又沸又溅。 船太多,不可能都停靠在码头,所以很多明军舟船选择在码头两侧停靠。 能放跳板的放跳板,不能放的就从船上扔出几十根绳子,武器之类直接往下面扔,赤手的明军拽着绳子小心翼翼往下落。 有些船身不是太高的战船靠近岸边之后,上面的明军便迫不及待直接跳下,结果下面的泥土表面看好像晒得挺干很结实,然而下面全是淤泥,害得这些跳下来的明军不得不趟着膝盖深的淤泥往岸上费劲挪去。 很乱,事先根本没有演练如何“抢滩登陆”的明军在瓜洲渡乱成一团,上岸的乱,没上岸的也乱,渡口方向尽是明军互相叫骂、埋怨的声音。 负责运送明军过江的郑鸿逵水师也显然没有“彩排”过,事先史可法主导的军议上就没有关于“登陆”细节的探讨和分工,似乎这位本兵督师以为渡江作战就是这边上船,那边靠岸下人就行。 不少战船已经把人“下”完,为了不占地方纷纷想返回,可后面过来满载人员的船只又将他们顶了回去。 能相互招呼理顺离开码头的还好些,理不顺的就在那里耗着,有聪明的还知道赶紧在船与船之间搭跳板,让后面的人从前面船下去,不聪明的大眼瞪小眼,心想前面的怎么还不走。 那前面的同样也在瞪:你他娘的不往边上去去,我怎么走! “这……” 明军在渡口的人船大乱让陆四摇了摇头:就这?难怪多铎部能大摇大摆过江。 他却没有下令趁明军大乱时发起进攻,而是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摸了根牙签剔起牙缝来。 “陆爷,官兵乱的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孙武进很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就狗日的过江明军这乱哄哄的模样,不用全部上,就铁甲卫过去就能将他们全赶进长江喂鱼。 “不急,再等等。” 陆四真的不急,一来上岸的明军乍看是多,但江上明显还有很多明军没上岸。二来,他这人很有武德,现在杀过去很有点胜之不武啊。 “再等等,人越多越好,要不然我拿什么跟史可法换装备?” 剔出一根肉丝后,陆四一个弹指将牙签弹飞出去,模样很是潇洒。 …… “都傻站在这边干什么,还不把人给我整齐了!” 抚宁侯爷不是不知兵之人,他略懂。先前登岸的兵马在码头上乱成一团时,侯爷心里着实有点惊慌,那时贼人要是掉头杀来,他抚宁侯爷肯定要灰溜溜的赶紧走人。 但是,贼人不知道是被郑家水师的大炮吓坏了,还是太过蠢笨,竟眼睁睁的放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样的话,抚宁侯爷就不能太过客气了。 他亲自披甲又系上爱妾白门给他缝制的战袍从跳板缓缓踏上了江北的土地,脚踏实地后,侯爷嘴角笑了,他想到了白门在送别他时于耳畔幽幽一句:“夫若大捷,妾必翘臀以待。” 白门嫁于他两年,可从来未说过这等让人遐想联篇的香艳话啊。 再一瞧自家兵马还他娘的乱糟糟,侯爷自是勃然大怒。一众家将赶紧四出约束整顿,好一阵忙活才算把上岸的两三千人整顿好。 江上督师史公虽也觉渡口那边太乱,但见抚宁侯部已陆续上岸,而贼人却是远遁不敢复还,不由也是高兴坏了,急令镇江总兵张天禄部并内守备标兵即刻登岸,与抚宁侯共击贼人,兵进扬州。 接到史可法军令后,张天福问他大哥张天禄上不上岸。 张天禄却总觉贼人退的有点莫名其妙,便问陈洪范意见。陈洪范又能有什么意见,好一阵观望后方道:“要不,你们上岸瞧瞧?” 这等于没说。 中军旗号又至,这一次没等张天禄想好是否上岸,脚下战船自己却动了起来往江边驶去。却是郑鸿逵担心二张不肯用命,直接以郑家旗语私下密令所部舟船靠岸。 无奈何,二张连同部下兵马就这么被郑家海舟往岸边送去。 …… “那个人是谁,好……拉风啊。” 陆四原本是想说威风二字,但又觉威风二字无法体现出准确意思,所以最后用了拉风二字。 拉风的人当然是那位披甲系白袍的抚宁侯爷了。 “这个……不认识啊。” 孙武进不太懂拉风的意思,但知道陆爷说的是谁,因为只要眼不瞎,是个人都能看到海船上有个白袍男人正在从跳板上下来。瞧了又瞧,有点远,不是很清楚,再说就算他看清楚,也未必知道那人是谁。 “莫不是抚宁侯朱国弼?” 马队统领曹元不是太肯定,“我听史都司提过一嘴,说是抚宁侯所纳小妾寇白门为了激励其夫杀敌报国,亲手缝制了一件白袍,大概是取那千军万马避白袍的意思。” “朱国弼?寇白门?” 陆四“喔”了一声,眼珠子一下有了精神头。 “陆爷在看什么?” 孙武进觉得奇怪,就算那个白袍男是什么抚宁侯,以陆爷的性子也只当是个屁,哪会这么聚精会神看。 陆四突然扭头凝重看着他:“二郎,我有一件重要任务交给你。” “陆爷请吩咐,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孙武进腰杆子瞬间笔直,胸膛也似热血在燃烧。 “好!” 陆四给孙武进的任务是等会打起来,他什么也别管,就死盯着白袍朱国弼,务要将此人生擒。 “记住,一定要抓活的,要是死了的话,寇白门就不肯过江了。” 陆爷有些不放心的再三交待,这是个大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动手 明军的“抢滩登陆”仍在继续,略懂兵法的抚宁侯朱国弼指挥所部向前推进,以为后方兵马提供足够开阔的登陆场地。侯爷如此主动可不仅是因为贼人远遁,更多的是担心后续兵马跟不上。 明军向前推进过程中,意外发现地上有不少贼人丢弃的财货,有碎银,有铜钱,顿时便有不少士兵争相哄抢。 眼见哄抢就要蔓延,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纵马而至,剑斩一兵,怒道:“此贼人诡计,不可上当!” 又道:“些许钱财有何可抢,扬州城内贼人财货堆积如山,破城之后本侯皆于你们分了便是!” 此言大振军心,明军哄抢行为顿时得以遏制,在大小军官带领下气势汹汹向前方扑去。 偶有人实在舍不得脚下的铜板、碎银弯腰去捡,也只是叫后面的人队形稍乱,碍不了大局。 没用多久,抚宁侯朱国弼部就从瓜洲渡向东挺进了两里地,可能是怕误伤,江上的明军水师停止了炮击。 渡口那边,二张兄弟所部也开始登岸,虽然依旧混乱,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明军主力已上岸六成。 江上督师史公决意上岸,亲督众将向扬州进军。 众幕僚同郑鸿逵都未劝阻,皆因都以为贼军已彻底溃去,督师上岸并无危险。 “三个臭皮匠还能赛过诸葛亮,到你们这尽出的馊主意,瞧见没,人家官兵不上当!” 已从地上站起的陆四一边拍屁股上的泥土,一边叫人给自己披甲,对孙武进他们出的馊主意实在是没好气的很。 “没道理啊,” 孙武进暗自嘀咕,也觉奇怪,这一招闯军和那大西军屡使不爽,而明军屡屡中招,怎的到了长江边上就水土不服,一点用都没有了呢。 却是不知,抚宁侯爷那是叫这招吃了太多苦,俗话说事不过三,人侯爷总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摔跟头吧。 而以财货诱使对手哄抢而乱阵形,再趁机掩杀的发明者也不是农民军,而是嘉靖年间的倭寇。 “上的差不多了,动手吧。” 穿好甲的陆四摆了摆手,立时有旗牌亲兵拿出火折子点燃手中的花炮仗,“嗖”的一声跟窜天猴似的在半空炸开。 这是淮军进攻的讯号。 十数里战场,光靠传令兵根本做不到同时发力,唯有这能在日间也清晰可见的烟花弹可以做到闻者皆动。 明军那里也有类似的信号弹,称“发烟弹”,此弹应是万历年间仿烟花制成,于援朝之役多有应用。 …… 明军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岸上的“贼军”并不是单纯往一个方向溃逃,而是以三角形分别往东、西、北三个方向“溃逃”。每个溃逃方向的“贼军”都有数股。 史家荡之战后已升为队官的桃花坞阿福就是东边诸路淮军中的一股,说是队官,但实际阿福这一队有近400人,都是持竹篙,配短刀。 淮军营制一队250人,阿福这一队有400人显然不合淮军现在的营制,当属于临时编制。 以战斗力而言,阿福这一队人并不强,因为除了他部下原本参与史家荡大战生还的30多名老弟兄外,一半是南下没有经过大战的河工,一半是降兵。 战前分派的计划中,阿福这一队人也不是主力中坚,而是配合铁甲卫使用。但是由于先前突然的撤退命令,导致阿福这一队人和铁甲卫脱节,距离相差有一里地。 现在全队再赶去和铁甲卫会合,就会让从后面扑上来的明军填补这一段区域的空白,有可能导致明军从侧翼包抄铁甲卫。 所以,在看到远处半空炸开的烟花后,阿福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列阵掉头直接和官兵对决。 “大伙听好了,狗日的官兵手里有火铳,这玩意你说吓人也吓人,你说不吓人也不吓人,反正就那么回事,你要不怕它,这火铳就跟烧火棍差不多;你要怕它,这火铳就是阎王爷的索命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怕,越是不怕,那铳子就越打不到你!” “咱淮军自创军定下的规矩,冲阵之时,官长在前,士兵在后。营官死,队官补;队官死,哨官补……” 说完规矩后,大名吴友福的阿福就拔出了自己的长刀,吸了口江风带来的腥气,毅然决然的向着后方踏步走去。 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即将的战斗场景,而是用镰刀割下那个欺辱女儿的军官首级场面,是妻子拉着女儿坐在马车之中向自己挥手的场景。 “嘿吼!” 史家荡之战给淮军带来的影响很大,几乎是下意识的“嘿吼”声从吴友福的口中发了出来。 “嘿吼!” 四百多两人一组,平端长竹篙的淮军士卒一边向前挺进,一边以眼角余光注意两侧同伴,或放慢或加快,一点点的将队形水平起来。 吴友福这一队人的竹篙上没有绑烟花弹,他们也没有披甲,棉甲没有,纸甲也没有,就是以血肉之躯向前冲阵。 同样的“嘿吼”声在半里外响起,在梅花岭上打了几天铳的火字营淮军士卒在营官左潘安的带领下排着不算整齐的队列,端着手中的火铳在“嘿吼”的节奏声中缓缓向距离不到两里地的明军压了过去。 200名弓箭手在队官徐传超的带领下也回了头,箭手们左手握弓,右手捏箭。 身后,是500名肩上扛了十五根竹标枪的淮军士卒。这些人的力气不是最大,但标枪投的却远。 在扬州的训练中,他们的胳膊从一开始的酸痛,到抬不起来再到麻木,直至现在。 陆四检验过标枪的战斗力,发现最远射程连30米都不到,除非敌人身上无甲可以达到杀伤效果,如果有甲的话标枪的矛头很难破开,哪怕是棉甲。 这种也属于一次性战术的标枪显然不能成为淮军的正式兵种使用,并且由于投掷距离过短,标枪兵需要贴近敌人,这就更加限制了标枪兵的使用。 用500人来练标枪,陆四最大的目的是破防。 500根标枪同时投出去,声势上是十分吓人的。 标枪扎在盾牌上因为是竹枪的缘故会弯曲,不管是列队聚阵还是前进中的敌人盾牌手想要拔除扎在盾牌上的标枪,队形一定会被搅乱。不拔的话,长长的竹柄同样也会让他们前后大乱。 “披甲!” 随着铁甲卫统领、福建人黄昭的一声令下,辅兵们立即将56付铁甲给最前排的铁甲卫穿上,其余人则是清一色的棉甲,一人双甲。 将以加长木柄制成的“斩马大刀”在手中掂了掂后,黄昭合上铁面,立时就如鬼怪叫人看着阴森可怖。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面重甲 黄昭等人所戴的铁面真的是蛮吓人的,当第一付铁面成形时送给陆四看的时候,他当时就有一种“噢咦哟,噢咦哟”东瀛质感。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问题出在黄昭和杨祥这两个人身上。 如果把福建人的历史往前推个几十年,陆四不难发现数量非以万计,而是以十万计的福建人东渡去了日本。 不是鉴真和尚为了传播佛教的东渡,而是背井离乡,为了求活的东渡。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实在是太穷了。 东渡日本的福建人不仅在日本扎了根,更参与了日本战国乃至幕府形成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中。 最有名气的当属德川幕府时期的倒幕军。 倒幕军的主体除了被幕府迫害的基督徒外,就是以福建人为首的中国人,他们的领袖叫颜思齐。 颜思齐有个小弟叫郑芝龙。 另外,德川家康最信任的盟友叫李旦,此人被称为“甲必丹”,不仅是德川家康最大的金主,也是幕府外交、海上贸易的总扛把子。 如果说郑芝龙是现在东亚海贸的总舵主,那么李旦就是东亚乃至东南亚海贸的盟主。 黄昭和杨祥属于开拓日本的后来者,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父辈东渡,在谋生同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并且无形之中受到日本文化影响。 形如厉鬼的铁面,就是这个影响之一。 甚至于在他们无意识的影响下,于氏铁厂打造出来的铁甲同日本的武士铁甲外观有八成相似。 这就自然会让陆四生出“噢咦哟”的质感了。 不过,不管白甲黑甲,只要能砍人,能打胜仗,陆四不介意淮军的铁甲是具有中国特色,还是具有东瀛特色。 如果不是自己长得不太兰陵王,陆四都想弄一付铁面戴戴,大刀金马,白纸团扇,也别有风味。 铁甲卫动了,520名力大无穷的铁甲兵提着斩马大刀黑压压的掉转方向,后面跟着同样数量的辅兵。 东、西、北,三个方向,约五千余淮军一改方才狼狈溃逃状,在烟花弹讯号的指示下在各个方向同时向后方明军掩杀。 …… “侯爷,不对!” 最早发现不对的抚宁侯家将马如龙停下了追击脚步,顾不得多想匆匆前来报讯。 “什么不对?” 高头大马上一袭白袍的抚宁侯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此时正对所部进展神速感到欣慰。 侯爷不在乎史可法给自己向朝廷报多大功劳,也不在乎南都那帮勋臣战后如何吹捧自己,他在意的是此战之后白门将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他这位白袍郎君,那秦淮河上又会多出多少仰慕他的姑娘。 “侯爷,贼人,贼人掉头了!” 马如龙的急促声终是让侯爷动容,赶紧于马上探头远眺,果见前方有黑压压贼人正向他所在杀奔而来。 “他们怎么不逃了?” 侯爷心中不免困惑,要说他是陷入贼人诡计肯定不是,因为贼人的小把戏早就被他识破。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贼首有可能是在孤注一掷。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贼军就算逃回扬州,也要面临官军的大举围攻,是束手待毙还是奋而一击,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后者。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传本侯令,斩贼首一级者,赏十两银!” 朱国弼最大的好处就是带兵从来不小气,为人特别大方,只要部下肯听他话,赏赐什么的绝对比其他将领给的要多。 这也是为何他当初仅带了几十家丁到山东赴任,最后却能拉几千人随他一路往南跑的原因所在。 钱财,身外之物。 这一点,南都的勋臣比起朱国弼来,真正是差得远了。 只是,侯爷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他这几千部下是乖乖听话跟他从北方一路逃到南边来,而不是一路随他浴血奋战,如那南朝白袍将军陈庆之一般千军万马杀过来的。 一开始,面对掉头反杀过来的淮军,抚宁侯部的明军在慌乱之余还能坚持列阵,甚至铳手还试图放铳驱散对面淮军,弓手也在不断放箭。 反攻的淮军铳兵同样放铳,双方中间的空白地带白烟弥漫,空气中满是硫磺味。 “射!” 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指挥所部200弓手不断朝明军阵中放箭,不是瞄准的直射,而是弓向上朝对方上空的“吊射”。 箭队后面的标枪兵没有动,而是沉默的列阵在铳兵左侧。标枪投掷距离过短使得他们目前无法在明军的铳射下近身,只能等待双方的火铳对射决出胜负。或前进,或后退。 “放!” “放!” 左大柱子一声又一声,铳声一轮又一轮。 由福建降兵充任教官勉强在梅花岭上进行了七天“集训”的淮军火字营,显然还不能成为陆四意识中的决定性武装力量使用。 三轮铳射后,火字营哑了火。 在根本无法透过硝烟形成的迷雾地带判断明军伤亡情况下,黄昭带领铁甲卫直接越过友军阵列,手执加长斩马大刀向着当面明军扑杀而去。 没有嘿吼声,也没有呐喊声,有的只是铁甲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 迷雾对面的明军显然正在手忙脚乱装填火药,后方的抚宁侯朱国弼有些心惊,他没有想到贼军竟也有大量火铳手。 并且贼军不止在一面向其部冲杀,东、西两方向同时有贼兵正在猛攻,视线内一支贼军竟手持长竹篙搅得他左翼大乱。 远远看去,更有一支贼军的马队正在勒马观战,似乎随时都会冲杀过来以骑兵的高速撕开他抚宁侯的防线。 侯爷心惊之余做了明智的决定,就是马上派人向后面的镇江总兵张天禄和内守备标兵求援。 明、淮双方当面战场的迷雾仍未散尽,哪怕江风不小。 此时的明军固然慌乱,但并不认为当面的“贼军”会在此时发起冲锋,因为双方的铳兵并没有决出胜负。 这个时候要是一方轻率发起冲锋,必然会遭到火铳的大量射杀。 根据经验,如果双方都有大量火铳兵,那必然会在双方对射之后一方伤亡过大时,另一方才会发起进攻。 然而,对面的“贼军”并没有按常理出牌,他们进攻了。 前排的明军铳手愕然发现迷雾之中有人影涌现。 然后是一张张如厉鬼的面孔。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那支兵不错! “这是什么东西!” 迷雾中突然出现的如厉鬼之人惊呆了正在装填药子的明军,不少人只以为自己见了鬼。 火药发射造成的浓烟就如凌晨的鬼雾,将面容狰狞可怕的淮军铁甲人衬托得神秘且恐怖。 “鬼,鬼……” 有几名明军铳手吓得手一哆嗦,药子尽数洒在了地下。 一个慌乱中只顾低头装药子的明军并不知道前面迷雾的变化,好不容易将药子装好倒入压实后抬头准备发射时,就见前面十几丈处有个头上长了两角,面容极端可怖的铁甲厉鬼正向他缓缓走来,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再见其两腿股中,已是湿了一片。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铁甲“厉鬼”从迷雾中涌出,后面更是人头攒动,如同从地狱鬼门关放出来。 铁甲“厉鬼”极端的沉默使得最前方的明军士卒无一不好像胸口被人死死按住无法呼吸。 一些已然装填好药子的明军铳手本能的往后退去,他们甚至连打一铳的勇气都没有。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恐怖。 “是贼人!” “放铳,放铳!” 有反应过来的军官知道从迷雾中涌出的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戴了吓人面具的贼人,又见部下都叫贼人吓得慌乱失措不住后退,不由急得大喊起来。 并不是所有的明军铳手都叫吓住,有铳声响起,大约十几杆火铳打响。 然而明军火铳普便使用的铅弹从铳管中射出之后,几十米的距离根本无法穿透那些从迷雾中涌出来淮军铁甲兵身上的铁甲。 铳声中,沉默的铁甲卫在统领黄昭的带领下继续向前进压。 越来越近,身后的迷雾也是越来越远,这让他们的“真容”彻底展露在明军视线中。 回过神来的明军终是意识到涌过来的不是厉鬼,而是贼兵。 越来越多的火铳打响。 杨祥前胸被铳子打中,却只发出一身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没能让他的脚步都为之滞上一步。 前面的铁甲兵无惧明军铳子威胁,紧随在他们后面披双层棉甲的却不得不将手中的长短挨牌高高举起,用以遮挡胸腹及面部。 很多明军的铳子从前面铁甲兵的接壤缝隙处射到了后面,有的铳子打在了盾牌上,也有的击中了人。 铳子在近距离穿透不了厚实的铁甲,却能穿透那些棉甲,哪怕是双甲。不时有披棉甲的铁甲卫中铳倒地,但更多的铁甲卫却依旧在前面真正铁甲卫的带领下向明军阵中扑去。 江边的风极大,虽然气温回暖,但在风的影响下,明军铳手装填药子的时间显然比平时更长,并且更加的麻烦。 随着铁甲卫的不断逼近,能够留在原地坚持装药的明军已是屈指可数,哪怕是军官都在往后撤去。 这个时候,却有一支明军迎着后撤的铳兵顶了上来,人数约有千余,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面对前方进逼而来的淮军铁甲卫都没有惧意,反而更加的凶悍。 远处在马上观战的陆四见到这一幕,不由好奇的问边上曹元:“这个抚宁侯朱国弼从前是干什么的?” “不太清楚,听说以前一直在京城,好像总督过京营,但似乎没怎么领过兵。” 曹元显然不太清楚抚宁侯的底细。 “他手下的兵不错,那支!” 陆四指了指正面攻向铁甲卫的那支明军。 他对朱国弼也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小妾寇白门,另外就是知道朱国弼这家伙在南京领着一大帮子勋臣投降了多铎。 所以,理论上朱国弼应该属于纨绔子弟的那种废物形象,没想他手下的明军还比较能扛,尤其是其部下竟然还有人敢正面对冲铁甲卫,这就更让陆四称奇了。 单这份勇气,陆四自创淮军以来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当然,对于战事的最终结果,陆四是毫不怀疑的。 事实上,即便有一支明军不顾生死正面对冲淮军铁甲卫,淮军在三个方向都占据了优势。 曹元打马而去,明军左翼已被孙四搅乱,他的马队是时候出动了。 …… “举!” 全身罩于铁甲之下的黄昭举起了斩马大刀,几乎同时,与他并排而立的56名铁甲兵同时举刀。 “落!” 大刀劈下,巨力之下就如刀切豆腐,当面明军固然悍勇,但在斩马大刀的巨劈下,不是手臂被整根斩掉,就是脑袋往半空飞去,甚至有被一分为二的。 与此同时,一直没有任何作为的淮军标枪队也出动了。 “掷!” 一声令下,数百根标枪同时向明军阵中掷了过去。破空声中,带有尖锐矛头的标枪如下雨般从半空向明军笔直坠去。 阵阵“扑哧”声中,明军一片片倒地,手脚快的慌忙举盾,矛头下坠的力道使得这些明军的手臂为之一麻,那盾牌也像是突然被放了块石头般往下猛的一沉。 “掷!” 标枪兵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岂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不必拉弦,不必装填,只需向前大力掷出。 一拨又一拨,怕是上千根标枪都不止,就那么密如泼雨在明军阵列上空倾盆而下。 淮军的弓箭手也在不停的朝明军阵中射前。 头顶有如雨泼的标枪和羽箭,前面有一片片落下的大刀,正面对冲淮军铁甲卫的那支明军终是顶不住开始向后溃退。 只是这支明军的溃退也极有章程,始终都有人马垫后压阵,在他们的迟滞下,行动本就不快的淮军铁甲卫也无法将明军当成牛羊般驱赶宰杀。 “回去,都给本侯回去!” 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见不少兵马从前面撤下来,急得在马上挥剑大叫大喊。 “侯爷,贼人凶猛,小袁营那怕也挡不住,末将请侯爷暂避!”马如龙是真的担心自家一身白袍的侯爷目标太大,万一叫贼人盯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你是说小袁营也挡不住?” 朱国弼愣了下,有些不信道:“不是说小袁营连建州鞑子也不是对手么,怎的就挡不住这些贼人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二郎,请牢记你的使命! 朱国弼口中的“小袁营”是指原李自成部下大将袁时中的兵马,但朱国弼麾下的“小袁营”并非全部,而是其中一部仅千余人。 袁时中原先也不是李自成部下,只因当地飞蝗蔽日,至冬大饥,百姓无以为食,这才聚众数万起义。因其部军纪严明,战斗力强悍,故河南百姓呼他们为“小袁营”,又称“佛兵”,意指小袁营仁义。 崇祯十五年,因被明军追打,袁时中无奈与李自成合营,为攻打开封前锋。不久见李部流寇作风严重,便拔营出走欲归顺明朝。然而,明朝方面害怕袁时中是假降不敢纳他,逼得袁时中不得不在归、亳二州彷徨。 去年满清饶余贝勒阿巴泰领军入关,其部将领固山额真拜尔图统外藩蒙古兵千余并汉军三千一直往南打到了淮安府的海州,沿途烧杀抢掠,杀人无数。 袁时中听闻鞑子再次入关,义愤之下竟领小袁营至山东准备和鞑子大战一场。半道听闻有一支鞑子兵占了海州,遂领兵直扑海州,结果在海州城外和清军遭遇。 小袁营作风勇悍,先用炮打,再用箭射,最后与清军肉搏血战。清军抵挡不住逃入海州城,留在城外的骆驼、辎重被小袁营缴获一空。 袁时中随后包围海州,城中的清军被小袁营吓破了胆,固山额真拜尔图竟然卑躬屈膝派人给袁时中送礼,求他解围。 袁时中杀了拜尔图派来送礼的五十个清兵,原是想攻下海州彻底解决这股清军,但山东那边的鞑子主力听说海州被围遣了兵马来救,明朝在徐州和海州的兵竟不管小袁营是和鞑子交战,也举兵来攻说要“剿贼”。 袁时中无奈只得从海州撤走,无有立足之地的他再次和李自成会合,结果被早就猜忌于他的李自成命侄子李过将其斩杀。 李过除掉袁时中后,原是要将小袁营尽数收编,但部分小袁营士卒恨主将被杀,不愿替李自成卖命遂弃营四散。 其中一股千余人在袁时中妹夫郑思华、同乡王大龙的带领下窜到了山东和河南交接处,因不愿违背袁时中生前命令劫掠百姓,又实在是军中无粮,郑思华同王大龙商议后决定再次派人向明朝乞求归顺。 这一次,小袁营残部得到了机会。 刚刚被崇祯派往山东负责河道的抚宁侯朱国弼一听有贼寇要降,且是闯军中有名的小袁营,大喜之下立即派副将马如龙将他们引了过去。 朱国弼之所以如此重视郑思华他们,乃是因为前不久巡盐御史吴履中给朝廷上了一份题本,题本内容便是关于小袁营在海州和清军作战的详细经过。 这份名为《御前发下御史吴履中题》的奏疏是明朝方面唯一对“流贼”持正面评价,并且给予公正记录的官方文稿,并刊发塘报。 如果不是袁时中被杀,明朝方面很有可能会改变从前态度,主动派人招安小袁营。 虽说不是袁时中所率小袁营全部,但哪怕千余人也足让朱国弼动心了,毕竟这支人马可是大胜过清军的。 郑思华、王大龙领小袁营余部至朱国弼处后,这位抚宁侯爷真是信任有加,直接视他们为嫡系,时不时便有赏赐,令得郑思华同王大龙等甘心为之卖命,后一路护着朱国弼从山东南逃。 也正因有了这千余能战之兵,朱国弼才有底气答应出战,要不然任魏国公徐弘基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就此答应。 其敢下船,也是仗着有小袁营在。 然而,即便小袁营余部在郑思华、王大龙的率领下和他们眼中的“贼兵”淮军苦战,也改变不了朱国弼部崩溃的事实。 或者说猪队友坑死人。 淮军铁甲卫是锐利难挡,但终有力竭之时,郑思华原是想且战且退消耗淮军铁甲卫力气,待后方援军上来再行反击。 然而两翼其他明军却被淮军不断重创,左翼还有点还手之力,右翼直接被人家用竹篙搅得跟在肚子里放了刀片似的。 更有淮军马队趁机纵马杀入,将右翼明军的溃兵不断驱往中军,两拨人马撞在一起,活生生的把在前面硬顶的小袁营后路给断了。 还能咬牙坚持的小袁营余部大概也是士为知己者死了,毕竟朱国弼待他们不薄。 朱国弼倒是有心接应郑思华他们退下来,这位总督过京营的侯爷深知一万人马和一千精锐的区别在哪里。 可两翼同时崩溃让他有心无力,后方二张援军更是迟迟不至,勉强撑了一会见援军还是没有过来,朱国弼真的慌了,不想被“卖”的他只能打马先走,要不然贼人杀过来他想走都走不掉了。 侯爷这一走,那已是乱成一团的明军更是惊慌,狼奔鬼叫往渡口而去。这一跑,偌大战场竟就剩苦苦支撑的小袁营一团了。 王大龙有心也想跑,可郑思华却阻止他这个愚蠢决定,说如此多的溃兵涌向渡口,怕不用贼人驱赶大家伙就能为抢船逃命自相残杀。 “于其死在自己人手中,不如杀出条血路来!” 郑思华所指的血路是向西打,往仪真方向而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和另一路明军会合。 “好!” 王大龙向来听郑思华的,又见贼人群起涌来渡口追着溃兵不放,也知这会他们就是撤到渡口也不过是被人家撵着往江里跳的傻瓜,当下就和郑思华指挥残部与当面贼人铁甲兵边打边往西边退。 “陆爷,官兵败了!” 瞧见朱国弼部的明军大乱往渡口溃逃,孙武进高兴的直跺脚。 “败了就败了吧。” 陆四一点也没有孙武进的兴奋劲,对付这帮史可法拼凑起来的三流军队,要是不赢,他陆四也休称文宗了。 “陆爷,那帮子官兵还真他娘的能扛,卑职带旗牌队上去把他们砍个干净!”瞧见还有一股大概几百人的明军在和铁甲卫厮杀,没有任何崩溃迹象,孙武进跃跃欲试。 打仗嘛,对手太弱的话也没劲。 陆四却再次以深遂的目光凝视于他:“二郎,你难道忘记了你的使命吗!” “陆爷,我?”孙武进一滞:啥使命? “去,抓不住那个穿白袍的,你就不要回来了!” 陆四说完,拿马鞭轻轻敲了敲齐宝,“走,拉我去看看那帮官兵是什么来路,这么能扛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史可法岂非罪人? 带领铁甲卫以斩马大刀不断劈斩不肯往渡口溃退,反而死死团在一起向西边转进明军残部的黄昭心中亦惊,他不知与其交手的是打的关外鞑子都要送礼求解围的小袁营余部,只道是南都三大营的精锐,便下了狠心一定要将这股明军精锐歼灭,否则若叫他们逃脱必会有后患。 只是这股明军真的凶悍,铁甲卫屡次以斩马大刀破其防线,但未等杀入当中,这股明军又硬顶上来,内中也有不少披铁甲的悍勇之士,虽手中长刀不及铁甲卫的加长斩马大刀,然凭着一股悍勇不畏死的心气,以不断的牺牲迟滞铁甲卫前进步伐,这叫黄昭心惊之余也是郁闷。 想他和杨祥自奉命为淮军编练这铁甲兵以来,以当年戚帅《练兵实纪》为纲要操练这铁甲兵,行营、野营、战守、练艺、练器无不操守有序,又得陆头领全力支持,吃喝供给都是全军最好,每日四餐,餐餐有肉,训练达标者更有赏钱可领,故而这520名铁甲兵中虽大半并非官军出身,入营时间又短,但在二人训练之下已经初具规模,不敢说能与北地官军精锐相提并论,但若对阵南都之官军却是绰绰有余。 在黄昭眼里,江南之兵都不堪用,包括他的原东家郑家。 淮安之战就暴露出郑家兵马于陆战的短板之处,哪怕是守城。 自上而下过于依赖火铳的郑军缺少与敌肉搏勇气,故而一旦受天时限制,长于火器的郑军只要被敌人近身便立即不能对敌。 郑家高层偏不知自家短板,眼看中原大乱,竟想在这乱世分杯羹,数次往北地派兵,以为资本。 殊不知他郑家兵往北边派的再多,只要还是过份依赖火器,不设法操练步战之法,尤其精研以步克骑之道,人数再多也不过是给人家送人头。(作者注:郑成功以黄昭、杨祥创铁人兵,便是因前番与清交战步战多不能赢缘故。) 故而,淮军下扬州之后陆四让黄昭筹建铁甲重兵一下就合了黄昭心意,加之对陆四这年轻人也是欣赏看重,当下也是将这铁甲卫当成一番事业来做。 毕竟他黄昭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从前在郑家不过底层小卒,如今在淮军中却成精锐统领,是否卖命,心中难道没杆秤? 他黄昭难道又不想于这乱世之中有所作为! 十数日苦训苦练,严格以戚少保练兵之法操练,对一手筹建的铁甲卫,黄昭不可谓不倾注心血,出战瓜洲渡更是雄心勃勃,欲一战闻名淮军,使他黄昭之名如雷灌耳。 不想,初次临阵竟是遇上劲敌,虽占优势但亦叫对方死死拖住,迟迟不能奏捷报功,黄昭心中当然郁闷。 以他眼光,眼前这帮明军的装备并不如铁甲卫,披甲者虽多,但多为棉甲,只军官和少部悍勇有铁甲,但无论是士气还是作战意识都很强,尤其遇挫不溃,退而不乱的坚韧精神铁甲卫都不如,一看就是打惯了仗的经年老兵。若非明军大部崩溃,这股明军孤军作战,恐怕铁甲卫弄不好要吃大亏。 “吃了那么多肉,今日不使出力气来,回头如何还有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远见淮军其余兵马已蜂涌向渡口杀去,临敌向来沉默的黄昭忍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大刀向同样身着铁甲的一名明军将领头上脖项软甲砍去。 那明军将领也是凶悍,双手顶在刀背向上硬顶,“咣当”一声,两刀相交竟是不约而同断为两截。 二人手腕都是虎口生疼,铁面之下的黄昭骇然,对面的郑思华同样也是心惊。 硬茬碰硬茬! 黄昭弃了断刀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新刀,猛吸一口气便要挥刀再斩,耳畔传来马蹄声,继而有人高呼:“大顺淮安防御使陆将军告明奋勇官兵:诸位皆是勇士,若能归我大顺,我家将军不但可保诸位性命无忧,更不吝封赏!若愿来归者,弃械出阵便可……若有诓瞒,天地可诛!” 喊话劝降的是陆四“马夫”、辽东人齐宝,这人马术可比他伺候的陆四要高超的多,嗓门也十分洪亮。 不远处的陆四听的满意,他这次是真心劝降,不再是你越能打我就越要杀你那种心态。 一方面是这支明军的顽强让陆四刮目相看,生了爱惜之意。 二来淮军现在也壮大了,可以一次性消化几百降兵。不久前,他还一次性收编了四千降兵,如今这四千降兵都在淮字大旗下奋勇杀敌呢。 当初在漕院杀掉李士元部那一百多降兵,完全是因为当时的陆四手头根本没有可以压制这帮人的力量,并且城中势力派系太复杂,担心淮军会变色的他,不得已只好杀降。 而且李士元部的军纪实在太差,那些烂兵陆四也不想多收。眼前这支明军是从江对岸过来,明朝在江南的统治还很稳固,故应当不会是那种比贼都不如的兵。 如此,陆四自是要招揽劝降了。 毕竟,淮军现在的大敌是明朝,但不久之后这个大敌就会被清朝代替。 随着敌人阶段性的变化,淮军也必然会和忠贞营、大西军一样,选择联明抗清。 联明抗清之前,陆四却须要把明打怕,不过他这边简单,因为他不需要打怕别人,只要把史可法打怕就行。 只是让陆四没想到的是,这几百明军悍勇之卒一听大顺二字,个个横眉冷对,脸上的“怒气值”也是明显飙升,更有不少人直接一口唾沫朝劝降的齐宝所在吐去。 “闯贼害我袁爷,你们这帮贼子还敢招降我们,可笑!” “我等小袁营将士与你们闯贼势不两立,想叫我们投降,放屁吧!” “若要我等归降,除非袁爷复生!” “……” 小袁营? 明军的谩骂声传到耳中,陆四先是愣住,因实不知哪出了错。再细想瞬间明白过来,意识到他弄巧成拙了! 小袁营,袁时中的人啊! 那袁时中就是被李自成杀掉的,如今他陆四却打着李自成旗号招揽袁时中旧部,这得多缺心眼才做得出来噢。 悔啊,要知道这帮人竟是小袁营的人,陆四打死也不会喊什么大顺,直接亮出他淮军旗号得了。 那边黄昭、杨祥他们不知什么小袁营不小袁营的,只知这帮明军不肯降,陆头领又亲自过来观战,“面子”也得让他们下死力气把明军解决掉,要不然挂不住。 可陆头领却叫人敲锣收兵。 听到收兵命令,黄昭等固是不愿,也只得奉命缓缓退下,这让一直被铁甲卫死缠着不放的小袁营也有些莫名其妙。 “诸位,我家将军说当年之事他不好多言,不过念在诸位都是小袁营好汉的份上,我家将军今日便放诸位离去,但若下次战场再遇诸位,我家将军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齐宝喊完,喝了口水又喊了两次,确保这自称小袁营的明军上下都听的明白,要走赶紧走,别再傻乎乎的还要打。 “将军,为何放他们走?” 黄昭心中遗憾,虽说这叫小袁营的明军不好对付,可明军总体大势已去,他们这几百人不可能撑得太久,就此放他们走未免是便宜他们。 因陆四被大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授淮安防御使一职,黄昭这个半“正规军”出身的将领自不能再头领头领的叫了。 “我是放他们离去,但没说放他们离开扬州啊,” 望见小袁营的那帮明军警惕的在往西边撤,陆四笑了笑,对黄昭道:“这帮人是当年闯军小袁营的旧部,很是能打,咱们不必和他们死战,徒增无谓伤亡,等会叫曹元的马队吊着他们就可……再说,仪真已在我军之手,他们想跑也跑不掉。” “让马队吊着他们?这个法子好!” 黄昭点了点头,这股明军只余几百人,内中还有伤员,就算撤走速度也快不了。淮军这边要是以马队尾随他们,这帮明军就得寝食难安,歇不敢歇,走不敢走,打又打不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崩溃。 这就是有骑兵的好处。 …… 渡口边,被岸上官军奋勇开进激得胸中豪气上升的督师史公刚刚从跳板下船,就接到内守备标兵游击叶明水的急报,说是抚宁侯部向他们求援。 “求援?” 史可法很是不解,贼人明明远遁,朱国弼求什么援。 很快,叶明水又来急报,说是贼人突然回师围攻抚宁侯部,抚宁侯撑不住已经带人往渡口溃下来了。 史可法大惊失色,急令镇江总兵张天禄率部增援抚宁侯部,又急命叶明水速去接应抚宁侯,万不能让贼人杀到渡口来。 岂料,张天禄那里以种种借口拖延不发兵。史可法再三派人催促,竟得知张天禄部已经上岸的官兵有不少正在重新上船。 谋士应廷吉急道:“张天禄畏贼如虎,坐视友军不顾,若任由其部撤走,我军此役必败!这瓜洲渡也不知要死多少官兵,职请督师速赐我令剑,我持剑往其部解张天禄兵权,复令其部出战,如此才有挽回之机!” 让应廷吉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史公竟显得无比犹豫,喃喃道:“若我以督师之名解了张天禄兵权,其部下人马会不会因此惊恐?若是因此哗变投贼,我史可法岂非罪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侯爷不可糊涂 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大骂二张兄弟见死不救,渡口督师史公又恐二张麾下哗乱,不敢使人强命出军,明军败局再无挽回之机。 只是史可法及一众幕僚却是不知,那二张兄弟一开始是想出兵救援抚宁侯部的,但那内守备派来观军的陈洪范却阻止二张,说了一句:“今若走,南都倚之更重。”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你们千万别去,朱国弼的人马真要败光了,你兄弟二人不但不会受到任何惩治,反而会更受南都看重。 “老兵台莫不是哄我兄弟开心?” 张天福叫陈洪范的话听的糊涂,坐视友军覆没不但无罪,还能加官晋爵,这未免太好事了吧。 “老兵台这话是在理,可是史公就在渡口,我要不出兵,他会不会使人来斩我?” 张天禄比弟弟张天福肯定更有见识,知道这年头不救友军的多了,事后也不见有谁因此受朝廷惩治的,说白了,有兵才是爷。 只要手里有兵,莫说是不救友军,就是杀良冒功,屠城掠民,朝廷那里也是一声都不会吭,反而还要继续升你官,重用于你。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张天禄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世人都知史可法性急,又是督师的兵部尚书,万一脾气上来把他当毛文龙斩了就有些冤枉了。毕竟,他张天禄还是明朝的总兵,总不能真的不听督师调遣,公然抗命吧。 陈洪范却是不以为然“嘿嘿”一笑道:“放宽心,那史可法性子是急,但你兄弟可尝听闻他有治军之能?有败寇之绩?有他那上司洪承畴的手段?……且不说别的,扬州陷于贼手二十余日,他这本兵才来镇江督战,仅此,怕也不比那周延儒、李建泰强。如此人物,我料他无胆治你,大胆听我便是。” 周延儒者,前首辅。 去年清军入关,周自请督师出战,可至通州便不敢动,又知清军急于回归出关,遂整日与幕僚饮酒作乐,天天奏捷。 李建泰,督军至广宗县城,知县眼见大学士部如匪不肯放他入城。结果李大学士老羞成怒,令所部攻城。 堂堂宰辅重臣兼督师的李建泰,出京第一仗竟然攻打自家县城,屠杀城中平民、鞭笞知县,也是亘古奇闻。 与这二位相比,史可法要好些,为人好些,本领却是一塌糊涂。 崇祯八年随卢象升平寇,崇祯十一年因数年无功,朝廷命他戴罪立功。其后因岳父丧居家三年,压根就没有经略一方,统御大军的经验。 能为天下名望重臣镇守南都,只不过凭其师恩荫而矣,换旁人可能真的就能唬住,唯他史可法马首是瞻。 可天启年间就为总兵,挂过平虏将军印,见识过太多人物,十几年大起大落无数次的陈洪范哪里会看得上史可法? 说话间陈洪范朝远处渡口看去,但见败兵四面八方涌至,呼天号地,而渡口那里的官军也是乱成一团,丝毫未见坐镇的史可法有任何良法妙策解此险局。 就这兵败如山倒的场景,纵是他陈洪范手头有万兵,也不会派去一兵一卒。 张天禄也瞧了过去,心知陈洪范不让他出兵是对的,面色凝重,复又压低声音道:“老兵台莫非有叫我兄弟投贼之意?” “投贼?投哪个贼?”陈洪范扭头看着张天禄,面上有讶色。 “当然是闯贼了,” 张天禄朝视线中正在追杀抚宁侯的贼军指了指。 陈洪范想也不想脱口便道:“李自成?呸,草寇尔,能成大事?投他,棺材都来不及置办!” “那老兵台的意思是?” 这下张天禄真是糊涂了,你陈洪范若不是有叫他兄弟投闯贼的意思,为何让他二人坐视友军覆没呢。 张天福也奇怪,他还以为老兵台是叫他们兄弟二人把兵带回镇江,等将来大顺军过江时举城内应,享那大顺新朝的富贵呢,哪知对方竟如此看不上李自成。 “你兄弟二人也莫想那么多,且多保重,手下这点兵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丢了,关键时候富贵也好,性命也好,都在这点人马……” 陈洪范一付老谋深算的样子,冷笑一声:“至于将来嘛,恕我直言,这明朝气数已尽,将来是谁天下……再看,再看。” 说这话时,陈洪范脑海中闪现关外那兵强马壮的大清八旗来。 “难得老兵台与我兄弟说这掏心窝子的话,我兄弟二人若还无自知之明,就枉老兵台这般指点了。” 陈洪范说的很肯定,二张兄弟听的也很有理,于是,一道将令叫那已经上岸的兵马赶紧撤回。 上了岸又要重新上船,哪这么容易,岸上自然也是混乱,好在贼兵注意力尽在瓜洲渡,不然有二张受的。 …… 渡口那边,史可法没有采纳应廷吉的建议强夺张天禄的兵权,倒是派了另一幕下记室、宣城人朱国材往张部再传令,要二张立即出兵攻贼人,以解渡口之围。 这下,不待大哥张天禄说话,张天福就跳将起来,指着朱国材的鼻子骂道:“出兵出兵,出的什么鸟兵!你这白面书生懂个屁,这会出兵跟送死有何区别!” 朱国材还真是个白面书生,可白面书生不懂兵,却有家国情怀,有报效朝廷之心,遂不畏张天福,再三恳求张天禄速发兵,恳求无果,气性上来,搬出督师史公,言二张若真不用听令,则军法无情云云。 “去,去,去,什么督师令,他史可法又不是大学士,再说这朝廷在北不在南!真要叫我出兵,拿陛下旨意来!” 张天禄闷声一句,把个朱国材滞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回到渡口将那二张兄弟原话照直说了,在场幕僚官吏无不义愤填膺,大骂二张败类。 “张天禄便算不愿出兵,也不必说这等胡话,唉,这像什么样子?”郑鸿逵也觉二张兄弟太过份,私下对副将等人道。 “朝廷在北不在南?是了,我哪里是什么督师,我不过是这留都的闲尚书。” 不知是这渡江之战失利打击到了史可法,还是那二张兄弟的混账话叫这位年仅四旬的督师本兵太为伤心,史可法苦笑自嘲一声,竟是无比伤感的说了一句:“人心已去,收拾不来。” 说完这句,不复任何帷幄之策,不言战,不言走,径将军务交幕僚,负手于江边望着那滚滚大江之水痴立。 应廷吉等人见状,只得纷纷上前劝说史可法,要其速上船退回江南,徐图再做收拾。 然而史可法已然生出于这瓜洲长江畔殉国念头,他摇头长叹一声:道:“此地便是吾之葬身之所。” “史公不可轻言殉国!” 应廷吉等人大急,连番劝说,史可法都是不理会,众人无奈只得让郑鸿逵使兵架史可法上船。 “吾是留都本兵,大军督师,今不但败于贼,更连镇将都无法调动,回去南都叫那万千人耻笑吗!” 史可法个子不高,愤而挣脱军士,言称众人再敢用强,他便纵身跃江。 众人吓住,皆不敢逼迫,彼此对视,束手无策。而那远处溃兵蜂拥而至,身后贼兵喊杀震天。 内守备标兵游击叶明水试图率部抵御贼兵,好保渡口不失,如此方能以舟船撤走大部,可贼兵不止精锐凶悍,更十分狡猾,眼见渡口处明军众多,遂以烟花爆竹直轰渡口,使得瓜洲渡烟火弥漫,浓烟呛人,丈许之内不能视物。 如此混乱加剧,明军更是无有斗志,只知撒腿狂奔,竟相践踏。 有不少明军目不能视物,追击之下误入长江滩涂,明知脚陷淤泥,却是一边脱去棉衣一边往前挪去,看样子竟是要泅渡大江。 就是不知有几人能横渡过去。 渡口那边史可法虽不愿走,可官兵却要活命,很多人争抢上船,有那于大船间联络的小舟被数十兵争抢,先上舟者为求速走,举刀便砍后争者。 水中,断指不少。 当真是哀号遍野。 无有援军接应的抚宁侯朱国弼于溃军之中叫天无门,又觉好像阎王有催命符贴于他身上,无论他逃往哪里总有一股贼人死追他不放,这真是要命的很。 恐是一袭白袍太过引人注目,侯爷当即解袍,却不是随手丢弃,而是命一家将系上往别处跑。 可此举并未使死追侯爷的贼兵失了目标,反而仍是死追他不放,这下朱国弼没了办法,瞧见前方渡口早被败兵挤得水泄不通,他这会逃过去是自寻死路,便往左侧江边跑。 原是想找条船,没想此处也都是败兵,那贼兵也是紧追不舍,侯爷动作要不是快了一步险些就被捉住。 大急之下,也只能往江边滩涂跑了。 未几,脚陷淤泥,侯爷却是继续横心往前挪去,一抬一踏,转眼就成了个泥人。 没法子,哪怕自己不会游泳,侯爷也只能往前挪,四下如他这般的“泥人”很多,寻思着贼人肯定分不出谁是谁,这样总有机会趁乱逃走。 往江中走了怕有小半里地,侯爷累得气喘吁吁,寻思这下总没有贼人追了吧,于是想歇会,可回头一看,身后竟有十几执刀的贼兵也在那气喘吁吁的向自己所在挪来。 前面那人一边挪,一边跟哭腔似地喊道:“侯爷,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千万不可糊涂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陆爷,我把寇白门弄来了 要不是这帮“泥贼”拿着刀还在朝自己这边挪,并且好几个一脸横肉满脸贼相,朱国弼险些就以为是自家忠心仆从冒死来救了。 孙武进也是真急,千军万马抓白袍可是要了他老命,你要说真刀真枪厮杀一番,拼个你死我活也行,可一路就跟撵兔子一样光顾着跑,把个脚板底都跑出泡来了。 这抚宁侯也是狡猾,向左,向右,往东,往西,兜来绕去,把孙武进追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更叫他咬牙切齿的是,这吊侯爷还叫人穿了那身白袍冒充他,幸好他孙二郎长了一对火眼金睛,发现假侯爷身板明显不对,不然恐怕真就叫骗了。 追到最后,这吊侯爷不弄鬼了,却一心想寻死了,眼瞅着他在江淤中头也不回往长江蹒跚而去,孙武进那是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为啥? 因为陆爷再三交待,抓不到活的他就甭回去! 没办法,孙武进只能咬牙带人也下江淤,就这么吊侯爷在前面一心寻死,他们在后面一心救生。 好不容易吊侯爷跑不动停在江淤中喘气,机会难得,孙武进赶紧朝手下打手势准备给吊侯爷来个突然袭击,没想吊侯爷却发现了他们。 孙武进不得不苦劝吊侯爷想开些,江淤之所以越来越深,全是因为江水退潮。 要不赶紧把人弄出去,一旦江水涨潮,莫说吊侯爷为他大明朝殉了忠,他孙二郎估摸也得做了大明鬼。 “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本侯就跟你们……” 侯爷的大宝剑不知扔哪去了,好在身上还有把爱妾白门花重金请人打造的匕首,名曰“灵宝”。其名取自《典论》:“魏太子丕造百辟宝刀,一曰灵宝,二曰含章,三曰素质。” “灵宝”在手,侯爷本想说跟泥贼拼了,但匕首却不听话的朝自己脖间指去,一脸置生死于度外的表情,愤声道:“尔等贼子再进前一步,本侯便死给尔等看!” 此言跟太上老君的“急急如律令”似的,一下就把众泥贼给定住了。 “侯爷千万不要想不开,我等并非要对侯爷不利……”孙武进心下着急,担心这抚宁侯真给他来出血溅江淤,情急自下往前挪了一步。 这一动,立即意识不好,正要急叫侯爷莫傻,却见那位浑身是泥的侯爷愤怒的将匕首朝他掷来,然后咬牙扭头向前挪去。 这是怕疼所以还想淹死? “灵宝”果然是灵宝,直直在孙武进斜边落下,“扑哧”没入淤中,只露出柄端的一颗宝石。 如此宝物,孙武进岂能舍得叫它沉在江中不见天日,连跨数步一把握住那匕端,却觉下面重得很,好像匕首扎在了什么东西上。 好奇之下,伸手扒拉淤泥,发现匕首扎在一铁盒上。好奇心促使孙武进将那铁盒抱出,但见盒子锈迹斑斑,上面有扣却是无锁,打开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盒中,竟满是珍珠翡翠和那金银首饰! 百宝箱? 孙武进惊喜之下将盒子一把抱在怀中,下意识就准备上岸,有这等宝物在手还抓个吊侯爷! 献给陆爷,少不得又是一阵夸赞,再差也能将功补过。 正欲不管那一心求死的吊侯爷,那吊侯爷却突然自己扭头往回走了,神色惊慌的很。 见着横在前面的一众泥贼,且一泥贼手中还拿着他的灵宝,抱着一个铁箱,朱国弼虽奇怪但还是颤抖的大声道:“我乃大明保国公第八代孙,世袭抚宁侯朱国弼!” 声音还算洪亮,隐约透出保国一族的气质。 只是,名号报出,一众刚才追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泥贼们却是没有反应。 无奈,朱国弼只得放低声音,弱弱的看向那手中握着自己灵宝的泥贼,一脸渴望道:“贵军真不杀我?” “啊?” 反应过来的孙武进赶紧将百宝箱连同匕首一同放下,在江淤中艰难的走向大明保国公八代孙、当今抚宁侯。 “侯爷放心,我等对侯爷敬重有加,绝无加害之意!” 泥贼此话叫朱国弼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因为江上涨潮了!再不上岸,他可就真得要淹死了。 孙武进也看到远处江水似乎有上涨过来迹象,惊慌之下却是和声对朱国弼道:“侯爷莫要慌,我等这就带侯爷上岸。” “好,” 朱国弼认命的点了点头,艰难将右腿从江淤中抽出,正要往前走时,那泥贼却突然一把将他扑倒在地,然后拿刀鞘在他脑袋上猛击几下,边敲边骂:“狗日的,你跑啊,有本事你再跑啊!” 可怜保国公八代孙被砸的头生大包,嘴吃淤泥不说,还叫一众泥贼在江淤上拖行半里地。光被拖就算了,可恶的泥贼还将那铁箱放在了他肚子上,你说气人不气人。 途中,孙武进见附近还有不少在淤泥中蹒跚艰难前进,准备渡江逃生的明军,顿时心生同情,便对他们叫道:“官军弟兄们,别往江中跑了,江水快上来了,你们难道以为真能游过去不成?赶紧跟我们上岸,放心,我们淮军不杀俘虏!” 孙武进部下旗牌兵们也有不少降兵出身,他们从这帮明军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也纷纷劝说起来。 有的更是亮明身份,说他从前也是官军,所以大家本是同根生,何必煎太急。 又有的说你们这帮大头兵怕个什么东西,淮军就是要杀也杀当官的,这当兵的到哪不是当差吃粮,何必往那江中寻死。 “别看了,上岸跟咱们淮军共享富贵去!” 孙武进一声吆喝,几个人合力将抚宁侯朱国弼扛了起来。一人专门把百宝箱抱着。 两人在前一人扛一臂,两人在后一人扛一腿,堂堂抚宁侯就这么被硬生生的扛上了岸。 朱国弼能怎么办? 只能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别说,孙武进他们这一路吆喝效果还真的不错,等把抚宁侯朱国弼扛到陆四面前时,他们后面已经跟了五六百明军降兵。 将朱国弼往地上一扔后,孙武进“呸”口唾沫在手心磨了磨就在朱国弼身上擦了起来,一边擦一边还道:“陆爷,寇白门卑职给你弄来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你和我家白门有一腿? 胡说八道,什么弄不弄白门的! 于马上正准备跃下关心抚宁侯爷一下的陆四叫孙武进这话说的,气得险些就要拿马鞭抽这家伙一顿:没看到人家丈夫在,嘴里嚼什么蛆! 天地良心,陆四要孙武进把朱国弼弄来,是要打人家爱妾寇白门的主意,但绝非孙武进想的那般龌蹉,他陆四要当什么活曹操。 退一万步讲,便真算陆四也有人之本能需要,但他这身子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小伙,能随便叫一身经百战的妇人给玷污? 亏不亏心? 弄来朱国弼,诱来寇白门,那是有大用的! 有鉴于即将到来的残酷抗清斗争,陆四必然要寻求多方面的支持,所以在江南甚至是全国都有影响力的“秦淮八艳”就是很好的统战对象。 莫以为这几个出身秦淮的姑娘是下九流,她们实则是这个时代的“顶级流量”女星。并且,这些姑娘的气节也是远胜读书人,朝中士大夫和什么才子不如远矣。 可惜,所嫁大多非人。 如“河东君”柳如是嫁了个不肯与其投水殉国的大宗师钱谦益; 大家横波顾媚嫁了个“三朝之臣”龚鼎孳; “香扇坠”李香君嫁给了叫那百姓在家饿死别给朝廷添乱的大学士侯恂之子侯方域。 据说这位侯才子给满清山东总督张存仁出了个扒黄河水淹榆园的主意,不但使山东抗清义军被彻底镇压,也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就这,还被编了个《桃花扇》流传千古,搞得真是才子佳人被奸臣所欺似的。 殊不知奸臣阮大铖叫清军暴尸杭州城下三日,却被污蔑随清军南下福建跑不动累死。 权臣马士英更是在太湖被清军剥皮英勇就义。 而戏文中的忠臣义士却是金钱鼠尾,当真是文人一枝笔,黑白莫分辨。 “青莲”董小宛嫁的冒辟疆,风流是风流,胆小如鼠。清军南下义愤填膺说要抗清,结果道上被大清兵抢了个精光,吓得立即回家隐居,从此做起剔发留辫的“遗民”。 那个陈圆圆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寇白门嫁的这位崇祯朝的抚宁侯,弘光朝的保国公同样不堪,同赵之龙等一众勋臣领着钱谦益他们开城降清,国公不做去当了个三等阿达哈哈番(轻车都尉),最后被囚在北京,家财被满清搜刮一空。 为了救出朱国弼,寇白门也是侠义,为这个早在清军南下时就将她抛弃的负心人筹措了两万两黄金赎身,从此与朱国弼一刀两断,重回青楼不到一年病死,落得个“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的身后名。 前世看到这些姑娘和所嫁之人事迹时,陆四都唏嘘,如今活在这段故事所处的时代,当然是要争取改变些什么。 他真不是曹操,寇白门也好,柳如是也好,李香君也好,对这些奇女子他更多的是敬重。 这些女子的顶级“流量”对于抗清统一战线也是极为重要,如此,陆四又如何会胡来,如那孙武进以为是要做那“绑其夫,逼其妻就范”不耻行为呢。 瞪了眼自以为是的孙武进后,陆四从马上跃下,走到那被当猪一样扛过来浑身满是淤泥的朱国弼面前。 这个朱国弼不但能“诱”来寇白门,继而拉出柳如是、李香君他们,本身也是极具价值的。 因为,南京城中的朱府很有钱。 而且朱家的“集资”能力也是这个时代的顶流,否则寇白门就不会在朱国弼家产被满清搜刮干净后,还能筹出两万两赎身费来。 只是,陆四刚要伸手不计淤泥污垢扶朱国弼起来,这位侯爷却跟受惊般哆嗦了一声:“别,别杀我……别杀我……” 然后身子猛的往后一缩,继而以叫人吃惊的速度蜷了起来,如同蚂蝗似的。 陆四看的惊讶,又见朱国弼脑袋上大包不少,朝孙武进瞥了眼,后者忙将目光转向它处,意思显然是说不关他事。 “侯爷莫要惊慌,陆某乃大顺淮安防御使……” 陆四自报家门,又好生安慰,接连强调几次不会杀朱国弼,这才让变成蚂蝗的朱国弼身子稍稍拉长了些,就那么趴在地上侧脸看着陆四。 陆四也这么看着他,有些不知道如何继续交流下去,他不确定刚才孙武进说寇白门的时候这位侯爷有没有听见,所以索性开门见山道:“侯爷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啊?” 朱国弼许是脑袋叫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啊”了一声呆呆的望着就是不说话。 “就是家里人能识得的?”陆四耐心解释。 “是要叫我家里出钱赎我么?” 这下朱国弼不呆了,精神头子也是一下来了,要不是浑身疼得很,只怕能跳起来。 陆四点了点头,这样理解也行。 “有,有!” 朱国弼马上在身上摸索起来,却是忘记刚才逃命时不但大宝剑扔了,就连爱妾白门送他的“灵宝”也丢了,这会身上干净溜溜,哪有什么信物。 陆四这边无所谓,有信物更好,没有信物就叫朱国弼自己写封信好了,寇白门不至于连丈夫的字迹都不认得。 地上,朱国弼突然死死盯着孙武进,后者手里正握着他那把灵宝。 “那把匕首,家里识得。” 朱国弼抬手指了指,又迅速缩了回去,显然是被孙武进打怕了。 陆四朝孙武进看了眼,后者无奈只能将匕首上交。 “明天找个人,把这匕首给侯爷府上送去,跟侯爷府上主事的说,若想侯爷回家,就过江来与我面谈。” 陆四抽出匕首,寒光森冷,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之所以只说主事,而不直说寇白门,是怕朱国弼多想。 “来人,带侯爷去换身干净衣服。” 陆四随口吩咐一声,当下就有旗牌亲兵过来将地上的朱国弼扶起准备带下去。 那朱国弼却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弱弱的问了陆四一句:“将军从前与我家白门是否相识?……有过旧谊?” 神情胆小,目光却是期盼。 这话朱国弼早就想问了,他可是听得清楚,打他的那个泥贼说的是我把寇白门给你弄来了,而不是说我把朱国弼弄来了。 第一百五十章 督师,您老回吧 从前是否相识,有过旧谊,是侯爷委婉的说法,实则他是想问问陆防御使是不是曾在秦淮河花过银子。粗俗一点,就是陆防御是否嫖过他爱妾。 要是那样的话,陆防御使真对白门有什么旧情不忘,这……这就好说话的很了。 侯爷为人最是洒脱,从不在意什么名声,否则也不会纳青楼出身的白门为妾。 正所谓英雄重英雄,英雄惜英雄,陆防御真要有重温旧梦之心,便叫白门渡江来,弄便是了。 醉卧美人膝,醒插美人……此才是真英雄、大丈夫嘛。 不过瞧陆防御年纪好像不大,这就又觉对不上。 朱国弼暗自寻思他是前年娶的白门,那时白门方17,虽入朱家前早就叫人采了苞,亦接了恩客,但说同这年纪相仿的陆防御有什么佳话,也着实不像。 能做贼人者,岂是有银子的豪爽公子哥? 所以,侯爷于期待之中,又有些忐忑。 万一这陆防御同他抚宁侯并非同道中人,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陆四也是着难,他没想到朱国弼竟当众问他认不认识他老婆,这叫他怎么回答? 说不认识,你两人怎么分的手他陆四都知道。 说认识,寇白门长啥样他陆四都不知道。 没法回答。 有些事,越是解释越是不清,尤其是这男女之事,想那寇白门从良前是在娼门青楼,虽说不是什么客都接,想入她闺房得先对眼,但毕竟从事的是风尘行业,真要碰上多金主,接与不接也由不得白门自己说了算。 所以,陆四还是保持沉默得好,免得朱国弼乱七八糟胡猜一通,认为自和他爱妾有过一腿。 只不过,他这沉默却让人家朱国弼越发怀疑,同时也越发有了希望。 是咧是咧,这陆防御肯定同白门有过一手,只是年轻面子薄,于众人面前不好承认。 如此便好办了,等白门渡江,须与她好生说说才行。 洒脱的抚宁侯不在意头上是不是有绿帽子的,甚至此时巴不得能有一顶才好。 …… “陆爷放心,这下都不用您开口,那吊侯爷自个都能把那什么寇白门洗干净送爷床上。” 孙武进不认字,但识人,瞅着吊侯爷那鬼祟眼神,就知道这家伙贪生怕死的很,所以,必须恭喜陆爷。 “你又嚼蛆了,一天到晚说什么麻花子,没正事了是不是!” 陆四实在是气,孙武进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心眼不好,总是以他那颗小人之心度他陆爷的君子之腹,偏偏又戳得人痒痒…… 见这家伙脚边上有个铁箱,不由好奇问箱中是什么。 “陆爷,宝贝啊!” 孙武进兴奋的打开宝箱,抓起一把玛瑙翡翠捧在手心,在太阳光底下还真是璀璨。 又激动的把在江边捡宝的事说了。 “难道世间真有杜十娘,艺术来源生活,冯梦龙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陆四诧异惊奇,却对箱中宝贝毫无兴趣,随手抓了一把叫孙武进分给众旗牌兵,然后让齐宝牵马带他去渡口。 大局已定,是大顺淮安防御使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 明军败局,板上钉钉。 抚宁侯朱国弼麾下四千余兵马,除数百小袁营余部在郑思华、王大龙带领下往西边突围外,其余大多溃散至渡口与那内守备的标兵,及郑鸿逵的水师因争船自相残杀。 又有近千人或弃械投降,或因畏冰冷江水不敢横渡而从“泥贼”同享富贵。 张天禄部明军登陆点不在瓜洲渡码头,淮军集中人马猛攻渡口倒是放了二张兄弟一马。 眼看着“贼军”已尽涌至渡口,张天禄担心撤退不及叫贼军盯上,竟不顾岸上还有几百部下未来得及上船就逼令水师开船。 陈洪范不仅没有阻止,反赞张天禄有大将之风,行事果断。 郑鸿逵此时正因督师史可法的犟脾气急得嗓子眼在冒烟,哪里还理会得二张兄弟那里,得不到总兵命令又被二张部明军逼迫的郑部各船只得向江中撤去。 内守备标兵游击叶明水倒还是个有一点血性的将领,眼见诸军大溃,而督师史公却执意瓜洲殉国,情急之下起了凶性,带着数十亲兵止住溃兵人潮,并大呼:“史公在此,史公在此!” 不得不说,史可法的威望确是高,不少明军溃兵听说史公就在渡口,又见自相争船只会白白枉死,当下就有不少明军同那内守备的兵马一起掉头拒敌。 只兵败如山倒,纵有少数明军血性敢战也无力挽回此大败局面。 淮军诸营更是奋勇突进,尤其是那帮在史家荡大战中投降的。这帮人当官军的时候杀贼无能,一遇挫折就立即崩溃,当起贼军来倒是变了人似的,把个官军砍得尸横遍野,凶的不得了。 瓜洲渡口,烟火弥漫,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以致远处被淮军强迫来观战的那帮扬州老爷们看着都是个个不忍,有士绅请那与淮军关系不错的进士郑元勋前往劝说淮军纳降。 “将军胜局已定,何必多造杀孽?经此一战,南都必不敢再望扬州,扬州士绅亦再不复他念。” 郑元勋到底是进士出身,说话就是有水平。 “那便劝降吧,” 陆四也无意再杀戮下去,便欲传令劝降,岂料前方左大柱子来报,说是渡口竟有一支明军死战不退,他们一时攻不进去。 哪又冒出来支死战不退的明军? 陆四真是见了鬼了,这明军要个个死战不退,哪还有什么大顺、大清的事。 未几,左大柱子又遣人来报,说是渡口处的明军之所以死战不退,是因为什么督师史可法就在那里。 “史公!” 郑元勋脸色当场就变了,异常激动。 陆四朝郑元勋看了眼没说什么,因他知道史可法的声望的确是大,很大。以致他死在扬州后,仍有不少人借他名义聚众抗清,可谓一呼百应,大江南北皆从史阁部。 “你过来,” 陆四马上随手一指,一个投降的朱国弼部明军总旗颤悠悠的被提了过来,害怕得腿软脚软都快站不住时,耳畔传来“贼将”的声音:“你去请史公渡江回去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甲申年第一怪事 这仗,陆四是真不能打了。 谁让史可法也过江了呢。 史可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了史可法。 淮扬的历史线是变动了,可北京、南都的历史线没变,关外的历史线也没动,而现在已是正月底,离北京沦陷不到三个月,因此只要北京沦陷消息传到,南明依旧会如历史上那样“光荣”成立,然后往中原广发“喜诏”。 如果说其中会有什么变动,可能就是那四位在卫辉急等路振飞派兵去接的藩王吧。 这几位明朝藩王,陆四一定是会想办法将他们送到南都的,不然,按明朝立君的亲疏继承排位,南明的首位皇帝将在隆武帝和永历帝这两位中诞生。最有可能的就是隆武,毕竟这位还在凤阳坐大牢的血性唐王离南京近的很。 出于对隆武帝的敬重,陆四不希望他成为皇帝。同样,他也绝不能让史可法这位弘光第一重臣死在瓜洲。 因为,只有活着的史可法才能让陆四在扬州安心睡觉。 要换了个人,就算是马士英也不好对付。 人凤阳总督指挥黄得功他们可是把张献忠打得跟猪头一样,都不敢在南直晃悠千里奔川去了。 就这本领,史可法他行么? 反正,陆四觉得,换任何一个人来主持南明大局,他在扬州都得如芒在背,吃不香,睡不着。 想要吃好喝好睡好,大江南边还非得史可法才行。 想死,门都没有! 不打了,说不打就不打! 陆四干净利落几道军令一传,正在猛攻瓜洲渡口的淮军各营的攻势一下就收住了。 随后,朱国弼麾下的那员总旗就出现在了决意殉国的督师史可法面前,当他口角不利索的将贼首请史公回渡的意思说出后,史可法的一众幕僚都是目瞪口呆,那个急得嗓子眼冒烟的镇海将军郑鸿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郑鸿逵实难相信贼军竟会放史公回江南,但眼前的贼军不再进攻的事实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 “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怕再无机会。”郑鸿逵偷偷将史公幕僚应廷吉拉到一边,让他们赶紧趁机劝史公走。 应廷吉和朱国材等谋士哪里不知机会难得,当下众人再次恳求史公能够上船南渡。 “此贼人羞辱吾之手段,难道你们看不出吗!” 陆四又弄巧成拙了,若单是淮军停止攻势,史可法为渡口这几千将士着想,再叫幕僚一劝,说不定还真能渡江。 可陆四叫人来“劝走”的行为太过真诚,真诚到史可法无法忍受。 局面变得尴尬起来。 一方收手不战,只盼史公赶紧走人。 一方急于走人,可史公却宁死不走。 双方脱离接触的士卒就这么隔着半里地彼此互望,淮军这边心想都放你们走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明军那边则是我们也想走,可史公他老人家不肯走啊! …… “这史可法闹什么妖蛾子?莫不成真以为咱们杀不得他?”左大柱子等得许久不见明军上船滚蛋,可是不耐烦了。 “史公为人廉洁奉公,与下均劳苦,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心存干济,正直不回,更心系明朝,江南百官所系者只史公一人……我看,史公八成是想取义成仁吧,唉。”曹元曾随史德威在史可法帐下效命,对史可法为人品性最是清楚。 “将军,史可法不战不走,我军就得在这里陪他们耗着,可我军不能在瓜洲耽搁太久!” 铁甲卫统领黄昭提醒陆四,南都还有一路兵马在提督刘肇基的指挥下自浦口向扬州攻来,所以瓜洲这里须速战速决,然后驰援仪真,击破明军这第二路人马。如此,此役方算真正大胜。 “官军已成惊弓之鸟,何以陆兄弟却令不战?我看别管他什么史公不史公的,大伙拿刀把他们砍翻了再说!”草堰孙四也有些想不明白。 陆四怎么说? 他总不能说淮军之强盛,之将来全系史可法一人之身吧,更不能说如此好的对手大伙一定要珍惜吧。 “史可法为何不走?” 陆四也挠头,他知史可法是个固执的人,但人再固执也不能固执到这种程度。 这已经不是固执,而是傻了! 无奈,只得再派人去“劝走”,反正不能把史可法生擒,也不能让他死在这瓜洲渡。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一日之间,贼人连遣四使来劝! 郑鸿逵目瞪口呆:世间竟有贼厚道至此! 第一次,史可法大怒。 第二次,依旧大怒。 第三次,更是大怒。 第四次,见都不见。 “活见鬼了,我就不信他史可法不走!” 陆四气性也上来了,你史可法犟,老子比你更犟! 于是,让渡口码头挤成一团的明军上下呆若木鸡的事情发生了。 当面数千贼兵竟异口同声齐呼:“大顺淮军恭请史公南渡!” “这……” 谋士朱国材和应廷吉对视一眼,二人再是博学,胸中再有韬略,此番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了。 “吾宁死不渡!” 史可法本就面黑,听了这万千贼兵齐呼,怒极之下抽出佩剑一刀砍在码头上用来系马的石墩上,“咣”的一声,佩剑一下就豁了口。 一众幕僚见状均是沉默。 到得晚间,贼兵有了动静,却是数十降兵扛着大袋米粮过来,说是怕史公来得匆忙军中粮食不够,故特意送来米粮好叫史公及明军众弟兄能有口吃的,不致在这江边挨饿受冻。 “不许食贼一粒粮!” 史可法气的胡子都颤了。 应廷吉、叶明水等人私下和郑鸿逵商量,认为贼人送粮来多半是松懈官军,夜间定会偷袭。 于是,渡口明军如临大敌,不敢放松,割来江苇于码头遍点篝火,船上水兵也不敢有半点疏忽,只待贼袭便以炮击。 一夜却是鸟事没有。 第二天,依旧无事。 只是那贼首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就晓得接二连三派人过来问史公南渡否? 第三天,贼首派的人过来不是问史公南渡否了,而是问史公这里缺什么,需要什么。 第四天,依旧如此。 渡口上的明军哪管什么贼粮不贼粮,有的吃赶紧吃,吃完直接倒在地上呼噜睡觉,管他娘的呢,反正人家贼兵也是真心实意放他们走,是他们那位督师不领情。 “这真是甲申年第一怪事啊。” 跟二张兄弟一起逃回镇江的陈洪范听了瓜洲渡那边的奇事,也是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哥几个,抽两口? 虽说春暖野花开,但那也得日头高照才舒服,阴雨濛濛的还是冷。 正月二十七,江边下雨。 雨不大,却叫缩在瓜洲渡的明军苦不堪言,即便郑鸿逵使人从海船上搬下大批帐篷供明军野营,可那风吹雨淋的又在江边,哪个能受得住。 不战不走的局面已是持续五天,淮军释放的诚意越足,督师史可法宁死不渡的决心就越是足。 真正成了个死结,陆四这边解不开,史可法的幕僚和郑鸿逵他们也解不开。 明、淮双方都可谓是一筹莫展。 上万人去留存亡,尽都系于一人之身! 活见鬼了的陆四只能做最后的努力,他亲自提笔给史可法写去了一封信,信中不再是劝其南渡,而是直接劝降。信末更是恐吓,称史公若再执迷不悟,则大顺王师必将刀剑相加,届时史公欲南渡也不得也! 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 可陆四知道这封劝降信根本不会起到效果,因为,对方是史可法。 但他又必须尝试下,实是因为他淮军也没法再在瓜洲跟史可法耗下去了。 四天前,曹元领马队西进尾随小袁营余部。两天前,左潘安奉命率一营兵西去增援仪真。 现在陆四手头可用兵马四千余,另有一千多降兵。兵力虽少了些,但对明军仍是处于优势,且作为战胜方的淮军哪怕也受江雨影响,但无论是士气还是斗志都绝非包围圈的明军可比。 可是,不能再拖。 再拖下去,只怕淮军这边对他陆四也要怨声载道了。 这次,史可法一反前几日不见不回态度,竟是写了一封名为《复顺贼陆文宗书》的回信。 信中,史可法以激烈语气痛骂“以陆文宗为首的淮扬造反集团”,要枭陆文宗等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愤。 莫说投降了,就是谈判的念头都没有。 写完这封回信后,史可法也许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妙,贼首在劝降不得之后估计就会使兵来攻,于是又写了两封绝笔书。 一书是给其母太夫人的,一封留给幕僚应廷吉。 前书未有激烈言辞,只说儿在淮扬为国平贼,请太夫人勿用担心云云。 后书,更像是遗书及对一生的总结,大致内容是说他史可法一生金戈铁马,誓死报效朝廷,与贼不共戴天……今于瓜洲一不能胜,二不能战,便当于此地殉国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更报恩师左公教诲之德。 “可法起家孤寒,用事十余载,陛下从未识吾,然用吾为陪京兵部,今若不竭忠死事,与国休戚,伤哉!” 留下两封绝笔书后,史可法便不复与诸将、幕僚言,一袭蓑衣持宝剑,只要游击叶明水陪立,道:“贼若至,便以长刀加我脖颈,不可使吾落于贼手。” 又道:“吾死后,若有忠义之士,当葬吾于扬州梅花岭上,北望。” 陆四这边收到史可法回信后,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是断难被史可法接受了,于是,咬牙便要下令总攻。 没办法,哪怕史可法死在瓜洲,南明换人主持大局,他也不能不打。 这时,那扬州进士郑元勋却给出了个主意,仍是劝降,但不是劝降史可法,而是劝降被困于渡口的明军。 …… 实际上,淮明两军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对峙,两军阵前更是没有什么壕沟堑壕,就是明军弄了些江边芦苇堆在渡口前方,然后又从船上弄了些木栅、拒木什么的随意部署了下。 雨是凌晨就下的,不大,却一直没停。 “防线”后的明军披了蓑衣三五成群的在风雨中坐着,一个个现在也是说不出的滋味来。 要说被困,江上就有海船可以接他们走。 要说不是被困,被人家困在渡口战不得,走不得,算怎么回事? 几天下来,史公声望再高,明军上下也难免怨声载道,就连军官们也私下抱怨督师史公过于迂腐,拿将士性命不当一回事。更有言辞激烈的说史公不过是为他一己之名声,根本不在意官兵死活。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这也是还有吃喝,要是连吃喝都断了,鬼知道这帮明军中会不会有人冒出将史公绑了“献贼”的想法。 尽管有蓑衣,可那细雨还是可着劲往脖子里窜,各处明军都是苦不堪言,彼此团在那说的最多的就是抱怨。 “行了,都少说几句吧,没见史公也在风雨中坐着吗?”把总曹彦虎制止了部下们发牢骚,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叹了一声。 听了这话,众人也是沉默。 如果不是那位督师和大家一样也是只披蓑衣,不上海船,在这风雨中挨冻,怕人心早就散了。 突然,一个年轻的明军将手中的火铳提了起来,拿出火折子就开始吹。 旁边人看了,不由骂道:“日嫩猴子,傻了巴鸡的,你拿铳干啥?这铳能打着?” “贼人过来了!” 年轻人指着对面过来的几个身影喊了一声,仔细一瞧他那火铳药室里早浸了雨水,哪里还能打着。 “过来就过来,碍你事了?还不把铳给我放下!” 曹彦虎撑起往芦苇堆外瞧了眼,果然有几个贼兵正在向他们所在摸来,但是对方手中并没有拿兵器。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但谁也没拿武器,只是好奇的看着那几个过来的贼兵。 一个年纪大些的兵还敲了那个傻不拉几握着火铳的年轻人,骂了句:“你要是敢把铳放出来,我一刀劈了你!” 年轻的兵叫同伴这么一说,吓得把手中根本打不着的火铳往地上一扔。 过来的几个贼兵看到探出脑袋朝他们张望的明军,为首的挥了挥手,也不说话直接带人奔了过来,然后翻过芦苇堆,丝毫不怕这些官兵会动手。 “哥几个,抽烟不?” 为首的贼兵年纪不小,一边拍头上的雨水,一边从怀中摸出烟叶袋子。 “能整两口。” 曹彦虎接过烟叶袋子捏了点往自己烟管装了些,随手跟人要了火折子点上抽了起来。 其他人有抽烟的也都过来捏了,嘴里还说着谢了,就这么,过来的贼兵和官兵竟都蹲在那抽起烟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老弟就不想回家看看? 烟叶这玩意打万历年间传入明朝后就颇受百姓喜欢,“吧嗒”一口,都说快活似神仙,于这阴冷雨天抽上一口,更是叫人无比惬意。 听说北方闹的凶的闯贼李自成就最好抽烟,哪怕叫官兵撵得老婆都扔了,那随身大烟袋却是怎么也不能丢的。 淮军有将士抽烟,明军这边更有。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中习惯整两口,一番吞云吐雾,大家就算是相识了的,往后在哪再撞见,不喊一声老哥整两口,那就忒不是人了。 烟雾中,十来个“官贼”团在芦苇堆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场面瞧着奇怪,却也和谐。 “呼!” 曹彦虎将烟管在芦苇堆上敲了敲,看着对面还在“吧嗒”的“贼人”,犹豫了下问道:“老哥过来有事?” “没啥事,就是过来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山东人贾大“嘿嘿”一声,“你们呐自个在这受罪,害得俺们也跟着受罪,都不知跟谁诉这苦去。” 曹彦虎叫贾大这话说的笑了起来:“瞧老哥这话说的,俺们也不想啊,这不俺们督师不肯走嘛,要俺说了算,早他姥姥的过江了。” 贾大“咦”了一声:“怎?老乡?” “嗯哪,济南府齐河的,听老哥口音熟的很,莫不成也山东的?”曹彦虎身子往前倾了倾。 “齐河的啊?不远,俺济阳的。” 贾大放下烟管同样敲了敲里面的烟灰,略有些伤感道:“崇祯十二年叫左良玉拉的夫子,一晃五年喽,听说去年鞑子祸祸了山东,也不知俺家什么个情况。” 这话同样叫曹彦虎也有些伤心,他倒不是叫拉的夫子,而是济南卫所出身,这些年跟着上面东征西讨的来了南都,在那内守备衙门当差。 一晃也有五六年,家里什么情况同样也不知道。 去年听说鞑子打进山东,倒是派人回家看看,准备实在不行把家里人接出来,可半道派去的人就回来了,说北边要么是流贼,要么是鞑子,没个太平地,根本去不了。 这就是实在没办法了。 “但愿没事吧,真是有事,唉,就这命呗。”曹彦虎叹了一声。 “这鬼世道不叫人安生啊。” 贾大也摇了摇头,不说这伤心的事,转而问道:“你们真就这样耗下去了?” “不这样能怎么办?”曹彦虎苦笑一声。 “不成,这样真不成,你们受得了,俺们还受不得咧,” 贾大说话间伸手跟后面的人要了个布袋,然后解开袋口“哗拉”往地上倒了一堆东西。 曹彦虎等人定睛一看:我的个乖乖,都是一枚枚大银锭。 “老哥,这是什么意思?” 曹彦虎有些发怔,边上手下们一个个则是眼睛发亮。 “不要说老哥不关照你们,看清楚点,这可是漕银,足锭足两。”贾大说话间拿了枚粘了烂泥的银锭扔给曹彦虎。 银锭肯定没假,只是对方什么意思? 难道是? 曹彦虎隐隐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心里顿时踌躇起来。 贾大这边朝曹彦虎的几个手下“嘿”了声:“哥几个自己拿吧,一人一锭,管够。” 众明军听了这话,仅是迟疑一个呼吸,就呼拉上前各拿了一枚银锭在手,上面的泥水在衣服上一擦就往兜里揣去。 “老哥的意思我懂,只是俺们那督师史公不是寻常的官,俺们实在是不忍心啊,” 曹彦虎正说着,贾大却朝他一摆手,“老弟想多了,给你们银子不是叫你们去抓那个史公,就是看弟兄们也不容易,说白了都不是什么有深仇大恨的冤家,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所以嘛,弟兄们就落个好,拿了银子换个地当兵吃饷如何?” “这个……” 曹彦虎有些动心,可还是迟疑不决,毕竟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上把总,还是当的朝廷官军,这投了过去就算还当把总,可总是从了贼,名声不好。 贾大能过来“拉人”肯定精明,一眼就看出对面这明军把总存的什么心思,当下就道:“明白人不说糊涂话,这大明眼下什么个局面,老弟好歹也是个官肯定比俺清楚。说句难听点的,你们瞧俺们是贼军,俺们瞧你们同样也是贼军呢……有件事你们恐怕不知道吧?” 曹彦虎忙问:“什么事?” “俺们大顺永昌皇帝已经登基,明朝这边兔子尾巴长不了了,这会你们要过来算从龙,还能有口汤水,再往后去去,老弟觉着还能落点什么?” 李自成称帝了? 曹彦虎愣在那里,这事他还真不知道,心下也是震惊,没想那李闯真的做了天子。 “也不瞒你们,再过一个时辰,俺们将军就要下令总攻了,到那时候,俺就是认你这老乡,也得手底下过真招了。老弟,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自个得想清楚。” 贾大颇通人心的就此不语。 “这……” 曹彦虎抬头看了看贾大,又看了看一帮部下,虽说都不吭声,可那眼神明明白白的在告诉他,弟兄们只想落个好。 贾大忽的又问:“对了,老弟现在手下有多少人?” “还有七八十人吧。”曹彦虎倒是如实说了。 “那就更好了,俺们将军说了,自个过去的拿一锭,但要是带人过去的,带多少人就拿多少锭。嘿,老弟这七八十人就是小三百两了,这钱,哪挣去?” 贾大说完又朝曹彦虎那帮手下说了句:“你们想挣这钱也容易,只要你们能拉人过去就行。放心,一钱银子都少不了你们的!” 还有这好事? 自个过去有钱拿,拉人过去更有钱拿,一众明军心里都热乎开了,哪个没有相熟的老乡,又哪个没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老弟,俺话都说这份上了,你可得想清楚啊,真想不明白,那老哥我也是没办法了。” 顿了顿,贾大又补了句,“你就不想回家看看?真要死在这,逢年过节怕是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喽。” “我……” 曹彦虎知道自个要再不识趣,手下们怕就要不认他这把总了,赶紧道:“既然老哥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兄弟我再说其它的也没意思,不过,你们可得保证史公不能出事。” “这样跟你说吧,我们淮军对史公也是十分敬重的,否则就不是叫你们过去,而是叫你们直接反水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永昌皇帝诏 “史公,江上风大,还请史公能至舟上暂避。” 应廷吉已是第三次恳求幕主暂避风浪,然而尽管江上风越来越大,一身蓑衣的幕主史可法却丝毫没有上船躲避风雨的念头。 “纵使督师决意殉国于此,也请督师为这渡口数千将士计,强撑精神,而不是自觉瞆瞆……” 谋士朱国材既感幕主赤诚殉国之心,又恨幕主事到临头无一所为,只一心寻死,情急之下竟是说了重话,幸被应廷吉及时眼神制止,后面的话才没有说出。 “留都百官皆安守故常,不达时务,唯督师奔走抚辑,今日之战虽败,我军却犹存实力,督师岂可轻弃。” 应廷吉心中暗叹,自家这位幕主节秉清刚,不知是他们这帮幕僚的幸呢,还是悲。 叶明水持伞在边,默默看着。 史可法依旧负手远眺大江,就在应廷吉、朱国材等幕僚以为幕主又如先前那般不愿与他们多说一言时,史可法却长叹一声,回首看向众人,道:“五日了,南都可有一兵一卒至?诚如喜臣所言,这南都无有时务之人啊。” 众人皆是黯然,不说那不听调令擅自逃回的张天禄、张天喜兄弟,就这时隔五日对岸无有一船兵来,无一员官来,都叫人绝望。 南都百官,同那与国休戚勋臣,真正是无一人! “喜臣,邻翼,我大明天祚怕真不长矣,” 史可法缓缓转过身子,视线在一众幕僚官员脸上一一扫过,最后了无生机的摇头长叹:“吾虽有忠贞,又岂能回天?” 言罢,坚毅复现。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吾一不能定淮扬,平贼乱;二不能调镇将,明法纪;三不能肃吏治,实时务。吾只愿以吾之死,唤醒那南都麻木众人,社稷一旦覆亡,他们岂能再醉生梦死,过那追欢逐乐,寻花问柳,燕巢幕上的日子!” 史可法真是死志已决,距贼首送信恐吓已过大半时辰,料想贼兵必将发起进攻,趁风雨之中官兵火铳无法使用毕其功于一役。 故他于这人世间,不长了。 但愿刚才这番话能入南都,叫那帮麻木之人清醒才好! 众幕僚连同那郑鸿逵、叶明水诸将都是不言,史公心意已决他们无法规劝,又知贼人即将来攻,心底算盘自各有拨弄。现在尚能坚持,不过是为送史公最后一程而矣。 然而就在史可法屏气静待贼兵大举来攻,好做最后了断之时,远处却忽的骚乱起来,继而就见无数官兵朝贼人那边奔去。 “是何部如此悍勇?” 史可法愕然:莫不是官军血勇之士主动攻击? 郑鸿逵等人也是吃惊,因并无军令出击,何以众兵皆东去的。有不少人所想与史公一般,真以为是士兵不甘困顿,奋勇一击,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再瞧那东去诸兵,并无喊杀喝号,反倒看着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更远远有那呼朋唤友之声,再细听,竟有“拿银去,拿银去”,“寻富贵,寻富贵”的呼叫。 这? 游击叶明水第一个变色,显是想到什么,未几就有中军官面色惊慌前来急报,说道贼人诱降,官兵尽皆投贼去了。 “朝廷之兵,竟不堪至如此么!” 史可法痛苦之下便欲抽剑斩石泄怒,然其佩剑早已豁口不用。 …… 一传十,十传百,四千余明军争相前来投奔,此情此景让于风雨中同样屹立的陆四也是无言,发出同那史公可法一般的心叹声:“这朝廷之兵,真不堪至此么?” 淮军信守承诺,来投明军皆赏银一锭,有军官率部而来,又或拉人前来者,皆照给赏银。 所耗不过黄白之物,却得兵卒四千有余,实是划算。 再看那渡口已是空无一人,只海舟之下码头之上寥寥百来人。 “陆兄弟,我看这明朝真的不行了,咱们还是老实做大顺的官军吧,真要向你说的那个什么史公投降话,我还不如带兄弟回乡种地去。” 草堰孙四的这番话让陆四心中为之一动,再看其余众人,无一不是觉得孙四言之有理的样子。 “就这帮废物也值得我们效忠?也就是没船,若要有船,我淮军连他南都也一块打了!” 大团孙三“呸”了一口,“呸”的既是那几千为了银子一轰而来投降的官兵,也“呸”的是那码头上无能的明军统帅。 如果说从前明朝监河军、高邮卫及那扬州史德威部、甘肃李棲凤部、四川胡尚友部不过让淮军初步建立了对战明军的信心,那瓜洲渡之战则让淮军上下生出了对明军的彻底轻视之意。 这个轻视不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轻视,而是我真的比你能打,真的比你强的自豪之心。 这个心态的建立对淮军的强大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同时也打乱了陆四的计划。 正如孙武进当初对众人解释为何要向大顺归顺的原因,陆四是想借势,借大顺的势在明朝那里让淮军卖出大价钱来,从而可以在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中减少来自淮军后方的压力。 可现在,明军不堪表现已然让这个势达到了最高点——卖无可卖。 谁也不愿意向远不如自己的人低头。 这不是尊严问题,而是真正的生存问题。 除了陆四自己,淮军内部显然已经没有几个人再愿意跟南都什么史公谈招安了。 这会,只怕诸将都已经蠢蠢欲动要将那个史公也逮了。 陆四不知道前世中李定国、孙可望、李过、李来亨他们在面临这个问题时,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斗争。 但他知道,淮军的这个“势”绝不能消退。 “回扬州,同我去接大顺永昌皇帝的旨!”陆四掉转马头,示意齐宝牵缰。 孙武进一愣,脱口道:“陆爷,那史可法?” “由他去吧。” 陆四扭头朝码头上看去最后一眼,他不会杀史可法,哪怕史可法坐在那里等他去杀。 史册流芳,虽未灭奴犹可法; 洪恩浩荡,未能报国反成仇。 陆四会杀很多人,杀人时也从不会多考虑,但有的人,他是不能杀的。 史可法算一个。 已成“光杆司令”的史可法是继续在这瓜洲渡要做明朝的殉国忠臣,还是做其它选择,陆四都无兴趣了。 他现在要去接大顺永昌皇帝的旨,正式做大顺的官。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永昌皇帝,大气! 前来淮扬宣读大顺永昌皇帝诏的是去年在襄阳出任荆州都尉,现为大顺南直隶直指使的刘暴。 此前,刘暴不过是荆州的一个举子,张献忠军流窜湖广时于家乡募勇抗贼,被明朝授予知县一职。李自成军攻占荆襄后,刘暴无力抗顺只得投降,先为荆州都尉,后随李自成至西安为直指使。 “直指使”是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制定的大顺官制,相当于明朝的十三道御史。 宣旨这种事肯定不需要御史来办,只是大顺初创,虽定六政府,但除中央政府外,其余机构要么官员未能到任,要么机构权属不清,而李自成又不喜内监代表他这永昌天子,所以特意委派刘暴前来淮扬宣旨。除宣旨外,刘暴同时也改任淮扬通会,“通会”一职类似明朝的布政使。 此是牛金星的意思,这位大学士认为淮扬既下便要设官治理,永昌皇帝既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那么淮扬之地设省便是理所当然之事,并且所任通会、防御使、府尹、州牧等皆要由中央政府来定,不然全由陆文宗自行授官成何体统。 牛金星又意以原明朝淮安、扬州即徐州三府所辖部分州县并凤阳泗州地区为大顺淮扬省,省府设淮安,节度使衙门和通会衙门也都设于这漕运重地。将来有可能的话还要跟明朝一样,也在淮安设大顺的漕运机构。 对此,李自成都是一一采纳认可的,不过因为东征之事是当前大顺新政权的头等大事,军政注意力都在东征上,所以有关淮扬设省便只能暂时搁浅,待夺取北京之后再定。 刘暴能从直指使改任淮扬通会,不仅是因为他和牛金星都是明朝举人出身缘故,更因为此人颇会做人,私下送了五千两给牛金星的儿子牛佺。 除带了永昌皇帝给淮扬陆文诏的节度使册诏外,刘暴还携带了数道招降敕书,分别是给明朝将领黄得功、刘肇基、刘伊盛、徐大绥的。 四人名单是军师宋献策所拟,宋认为江淮一带明军能战者只此四人,若这四人能够举师归降,再有淮扬为大顺所有,则大顺将来挥师南下便如若无人之境,宇内定可一统。 刘暴是正月初三从西安启程的,先是到达河南怀庆,到后才知道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和怀庆总兵董学礼已经提兵南下,于是立即渡过黄河在徐州见到了吕弼周和董学礼等人。 “这真是永昌第一人,第二人都不得这等泼天富贵啊。” 听刘暴说永昌皇帝竟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吕弼周是既惊又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董学礼不明其意,问什么永昌第一人。 “若将军也于永昌元年正旦陛下登基之日进呈喜报,这第一人的富贵就是将军你的了。” 羡慕归羡慕,正事还是要办,因淮安附近有多股明军活动,刘暴一行数十人难以穿过明军控制区到达淮安城宣旨,所以吕弼周便让董学礼遣一将带兵护送刘暴南下。 董学礼部已改顺制,遂派了军中掌旅官麻大安率2000兵护送刘暴南下。掌旅官大致相当于明朝这边的游击,麻大安早年就是董学礼的亲兵,后在开封之战后随董一起降顺,有个小名叫“麻狗子”,为人颇是凶悍,曾有连杀26名流贼的战绩。 去往淮安城的运河被明军金声桓部控制,沿运河南下肯定不行,所以刘暴一行走的是海州至安东的路线。 途中,遭到海州刘泽清部一股明军袭击,但刘部不敌麻大安退走,尔后一路向安东方向急进都未出事。 过沐阳后,刘暴一行又遭明军何鸣骏部袭击,麻大安指挥部下击走何鸣骏。次日,在安东境内遭到一支明军骑兵攻打,该部明军骑兵很是凶悍,麻大安部损失惨重,危急关头得一支义军解救,首领自称赵忠义,原先也是明军一员。 得知刘暴竟是大顺朝派来淮扬招抚义师的,赵忠义等人因无法进淮安城,又被明军围剿无处立足便随他们一起南下。 过得安东到了盐城境内后,立时又有一支义师将他们围了起来,双方正要开打之时,赵忠义前往对方处问询,方才弄清原来这支义师就是大顺永昌皇帝要招抚的淮军。 夏大军和蒋魁、陆文亮、徐和尚他们听说刘暴竟是大顺皇帝派来的使者,急忙让徐和尚带人将刘暴一行送往扬州。 为何不去淮安反去扬州? 刘暴心中困惑,徐和尚忙将淮军分兵攻打扬州一事说出,又道淮安那里已被明军重兵围困,这会就是想去也不行了。 途中徐和尚将淮军最近动向大致说了下,并很精明的只字不提淮安城中大家共举的首领余淮书,只说淮军是陆文宗一手创建,并在他的带领下先后攻取淮安和扬州两座重镇。 淮安被明军围困这事,在徐州时刘暴已从吕弼周等人口中得知,故而并不惊讶,如果淮安这座运河重镇被占,明军毫无动作反叫人奇怪。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到扬州宣旨后,就督促那位新任淮扬节度使率部北上,同徐州南下的顺军合力击溃围困淮安的明军,如此,淮扬局面便真的全盘皆活,他这淮扬通会也才能有开衙之地。 刘暴一行到达扬州的时候是正月二十五,也就是前天。 苦恼史可法不肯走,自家又不能杀之的陆四在接到扬州通传后,并未向军中通报。 而且他也不知道李自成竟然那么豪爽给封了个节度使,因此照着刘暴指点摆了香案,跪地听了旨意后,当时就有些懵,惊喜之中脑海有个声音不断在喊:“永昌皇帝,大气!” “陆兄弟,这节度使是个多大的官?几品?” 徐和尚也困惑,不是懵,而是不懂这个淮扬节度使是个啥子官。 “嗯,” 陆四想了想,“差不多就是二品的巡抚吧。” “阿弥陀佛!” 徐和尚庄严肃穆,双手和什,深深给陆四拜了一拜:“朦胧院俗家弟子徐有福见过中丞!” 第一百五十六章 都督陆文宗 永昌皇帝的兔子尾巴虽说也不长了,但是永昌皇帝的留下的东西还是能让陆四消化一两年的,或者说大顺节度使这面大旗能让陆四的筹码多一些出来。 毕竟,李自成死后,降清的顺军和联明抗清的顺军数量大体相当。 而能打的都在抗清这边。 比如,忠贞营。 在淮安决意向李自成“投效”那刻,陆四就已经为将来的抗清局面埋伏笔了。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阶段性前提下如何发展,陆四自认还是受过义务教育,学过思想政治,略懂那么一点的。 所以,他选择“投顺”。 南明? 要不是满清这个对手太过强大,陆四势必要弄船渡江来个“攘外必先安内”。 明政权,在崇祯朝就已经彻底失去人心,没有任何指望,否则也不致于闹出明军在自家地盘还要冒充顺军的荒唐戏来。 明朝重拾人心,还是在多尔衮下令剔发易服,汉族士绅包括那些降清军阀发现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之后,在此之前,明朝不过是争相唾弃的存在而矣。 事实虽让人难以接受,但在甲申年便是如此。 从利益角度出发,“投顺”可以让淮军的利益最大化,至少能让抗清的顺军晓得在淮扬有他们的“同伙”在,要是实在没地去,陆四是敞开怀抱欢迎他们到来的。 顺军是败了,但亦有许多重创清军的精锐在。 起码,不能让忠贞营这十几万劲旅,这支远超大西军的抗清重兵集团叫南明那帮王八羔子活生生坑死、累死、拖死,在抗清斗争中毫无作为。 当然,如果李自成能够在北方顶得长一些,对陆四这位大顺淮扬节度使,对淮军,也是非常有利的。 一片石同随后的陕西主战场,陆四伸不了手,家门口的河南分战场,他却是能插一脚的。 几个月后顺军将在河南发起局部战略反攻——“怀庆之役”。 这场战役对淮军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正是这场战役让已经南下的多铎不得不掉头回去,从而将南下的时间拖了一年。 这一年,对陆四,那是比金子都宝贵。 那么,这个永昌皇帝的臣子,陆四必然要当,而且要高兴的当。 谁让李自成遗产丰厚呢。 …… 陆四兄弟成了大顺朝节度使的消息也令淮军上下兴高采烈,不过大家对节度使这个官名实在是太过陌生,所以还是习惯性的以巡抚这个明朝旧称来代替这个节度使。 一人得道,必然要鸡犬升天。 大顺虽然不长了,可只有陆四知道,其他人不知道。所以他当了大顺的高官,跟着他一块提着脑袋造反的自然要有说法。 要不光你陆文宗当了大顺高官,其他人还是泥腿子挂个什么淮军自己的官号,肯定说不过去。 陆四必然也要就此事问询代表李自成前来的刘暴,待知道对方除了宣旨外也是淮扬通会时,陆四心里不由紧了下,本能的想到这是李自成给自己身边扎钉子。 不过,刘暴显然并非陆四以为的那种“狐假虎威”之人,而是十分务实,不待陆四开口首先向他恭喜击败了江南明军,尔后表示陆四需草拟一份淮扬有功将士名单呈递中央政府,论功叙职。 “现陛下亲领大军东征,都督这边恐要等上一段,我看诸事可权宜行事。” 刘暴所说的权宜行事竟是让陆四先自行授官,如此一能凝聚激励人心士气,二是能在淮扬地区迅速建立大顺的基层政权,为淮扬一省的政治打下夯实基础。 名义上已经是淮扬通会的刘暴,肯定要以正式官职称呼眼前这位年轻的节度使。 当初牛金星定官节度使时曾建议以旧唐“会府”别称作为节度使官称,大将刘宗敏他们说不若叫元帅,李自成却嫌会府太文,元帅太大,便就叫称都督,这样听起来气派易懂。 都督肯定要比中丞威风,前者更能显示出节度使对所辖地区的军政领导权。中丞这个虽实际也是文武节制,但过于文官化。 刘暴如此通情达理,陆四自是求之不得,他刚刚做人家大顺的官,大顺这会又如日中天,肯定不能和人中央代表闹出矛盾来。 然而,二人在府县官员任命上还是出现了分歧。 刘暴毕竟是明朝举人出身,虽曾募义抗击张献忠,又做过大顺的荆州都尉,但骨子里还有文治理念,即文武分治。 故而,刘暴认为军中诸事诸官都可由陆四部下有功之人出任,但主政地方官员还是要尽量任命降官及地方有功名人士。 比如那位明扬州知府谭文道,刘暴就建议授他为扬州府尹,大顺在扬州府一级的官吏任命上也尽量留用前明官员。 陆四这边肯定是不愿意“旧明”官僚集团重新把持淮扬地方政权,那样的话杀的屁官,造的屁反,接下来要推行的军民一体等诸多明显会触及士绅及富商利益的政策又如何推进下去。 说一千道一万,再好的政策必须由人去执行,去落实。如果执行落实的人首先就是这个政策的对立面,那有吊用? 因此,两人意见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冲突,只不过二人对当下淮扬局面都有清楚认知,所以这个冲突仅局限在人事上,而没有演变为对彼此的不满。 也就是所谓的就事论事。 这一点,也是陆四十分欣赏刘暴所在。 最后,双方不约而同的都做出了“妥协”。 刘暴同意由陆四推举府州县主官人选,陆四则同意选用前明官绅有能者居官。 扬州府尹人选由陆四提名的前明进士郑元勋出任,而刘暴看好的谭文道则出任淮扬通会司左参政,协助刘暴构架淮扬民政事务。 因为淮安正在被明军包围,刘暴的淮扬通会司只能暂设在扬州。 其余淮军已经控制的州县官员中,原高邮知州何川留任大顺高邮州牧,原明淮安山阳知县鲁吉英出任江都县令,原高邮通判赵文出任宝应县令,原明扬州同知蒋文义出任仪真县令,原明泰州知州郭绪文留任泰州牧,原明清江司主事宋庆出任盐城县令。 又因兴化尚在坚守,泰州所辖如皋未附,淮军尚未攻占通州,所以这些未附州县主官暂且不议。 陆四又举程霖为淮安防御使,夏大军为扬州防御使,谢金生为通州防御使,沈大富为盐城都尉、陆广远为宝应都尉,蒋魁为高邮都尉,孙武进为扬州都尉,左潘安为仪真都尉,宋五为江都都尉,徐和尚为兴化都尉…… 这些武职都是挂名,并不实际出任。 陆四原以为刘暴还会让淮军执行顺军制,但刘暴却没有提,反而说了一件事,就是他想去淮安劝降黄得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宁死不降顺 这到底是人心所向,还是追随李自成的大顺官员们由于形势的大好,从而有了坚定的“革命”信念,不计个人生死,一心为国了? 又或者说这位刘通会是眼见明朝败亡已成定局,遂想“投机”一把,妄图以一人之力为大顺平定江淮,从而搏个恩荫子孙,与国休戚? 陆四不知道,因为他真的不太了解刘暴这个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暴如果真去劝降黄得功,那么他就将成为永昌元年为大顺“光荣”的第一位地方重臣。 历史告诉陆四,“黄闯子”黄得功是明朝的忠臣,为明朝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哪怕四镇实质降了三镇,哪怕他部下的将领们也大多降清,他仍是执意战斗到最后。 所以,刘通会你劝哪门子降? 文有史可法,武有黄得功啊。 出于大家刚刚相识,而且目前刘暴这人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将来自己也需要有那么几个正宗大顺官员为他和顺军余部联络,陆四当然要劝阻刘暴的送死行为。 首先,他从黄得功的出身给刘暴分析了下,正告刘暴黄得功乃是深得崇祯信任的京营将领,并且在江淮战场屡屡建功,将和永昌皇帝并列的大西王给撵到了四川,这么一员悍将,麾下又有几千精锐骑兵,岂能有“惧贼”之心? 另外,尽管北方永昌皇帝正在率大军东征,声势浩荡,沿途府县无一不望风而降,但在江淮这一带,明军势力仍是优于顺军,所以,黄得功一无“惧贼”之意,二有兵力优势,怎么可能叫刘暴几句话就给劝降了呢。 “都督说的是有道理,但此事乃是军师再三交待之事,我不敢有负军师重望。” 刘暴听不进陆四的劝说,除了招降黄、徐、二刘确是大顺军师宋献策给其的任务,在这位新任淮扬通会自己看来,大顺定鼎取代明朝已是定局,所以明军那帮将领一定会给自己谋后路,哪怕不愿降也不可能杀害他这个代表永昌皇帝的招降使。 如此,并无性命之危,为何不试上一试? 黄得功若降,天大功劳。 不降,也没什么损失。 刘暴又颇有信心道:“都督虽年轻,所部将士却是精锐,再有我大顺河南吕都督、董将军南下助战,那明军又岂能真的不畏?” 来扬州的路上徐和尚这个佛门俗家弟子诳语说得有点多,把淮军实力吹嘘得过份,导致刘暴对淮军的真实战斗力也高估了起来。 到了扬州又知陆都督亲自率军在瓜洲击败明南都兵部尚书史可法所率大军,这就更加让刘暴对淮军产生了不切现实的乐观,认为只要陆都督亲率大军北上,再有徐州南下顺军配合,围攻淮安的明军定然会不敌溃逃。 那样一来,趁势劝降黄得功等人就更加没有问题了。 “通会有所不知,淮安那边情势已经危急……” 陆四意识到刘暴太过乐观,准备给他泼点冷水,他可不能让自己身边有一个盲动主义者存在。 不想刘暴却得出另一个结论,淮安城内的淮军以一部之力就能牵制那么多明军,不正表明明军有多么不堪么。 “……” 陆四无言以对,因为刘通会说的也有道理。 从淮安被围算起来已经半个月了,明军却始终未能破城,余淮书甚至还能派人出城向自己求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围城的明军是有些没吊用。这要是他陆四指挥围城,管保叫他淮安城中连个鸟都飞不出来。 “若通会真要劝降,我看还得做两手准备。” 陆四想了想,提出刘暴去劝降黄得功可以,但得等他这边收拾了南都明军另一路人马,挟大胜之威北援淮安时再着手。 刘暴觉得这样更安全些,也更有利对黄得功等人的劝降,当下也没有固执己见欣然同意。 陆四松了口气,他真怕这位“高官”脑子一热就去淮安给黄得功送人头。 刘暴随后问起瓜洲之战的详情以及史可法的情况,陆四吱唔过去,不愿让刘暴知道自己放史可法一马。 “史可法若能降我大顺,其一人便能顶百个黄得功啊。” 刘暴很是感慨,又可惜陆四没能生擒此人,否则莫说三顾茅庐了,就是百顾,千顾也要说动这位天下人敬仰的史公归降。 陆四没吭声,瓜洲那边史可法走没走,他连派人去看看的兴趣都没有。反正就算这位督师没走,郑鸿逵的水兵也不可能有胆量上岸。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消化瓜洲之战的战果,稍作整顿便得驰援仪真。 程霖所部在拿下泰州后已向通州出发,原本3000的人马一路收降扩充变成了七八千人,虽然大多是乌合之众,可沿途行军也是浩浩荡荡,地方大小士绅除了几个头铁聚众袭击淮军落个首级悬众外,大多乖乖的应程霖要求为淮军提供粮草。 陆四估计顶多有三五天,程霖部就能彻底拿下通州,因为通州一带没有明朝驻军,只在狼山有个备倭的水营。 没想到次日程霖就传来好消息,说通州已下,狼山水营明军不敢与淮军对敌乘船逃到了江对岸。 准确来说,通州是“和平解放”。 为通州和平事业做出贡献的,正是那个陆四随便他跑不跑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 胡尚友没跑,可能在离开仪真城后他有过打马逃往淮西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却没有扎根而是一闪而过。 天大地大,除了淮军这里,真就没有胡尚友的容身之地。 本就是被人从淮西赶出来的胡副将怎么回去? 孤家寡人的副将在思来想去后,决定留在淮军效力,所以他马不停蹄的往通州而去。 结果,还真把提心吊胆观望的难兄、甘肃总兵李棲凤给说降了,在淮军程霖部还没有抵达通州城下时,李棲凤同监军高歧凤带着所部残兵就逼迫城中大小官绅“易帜”了。 随后李、高二人由胡尚友陪同前来扬州拜见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都督。 只这会陆四不在扬州,而是领军去了仪真。 仪真城外,被淮军马队吊得只剩“一口气”的小袁营余部举目四望,上下皆是做好了身葬之地的心理准备。 他们,真是宁死不肯降顺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请诸位共杀鞑 宁死不降顺,是小袁营余部这些人的信念,陆四对此是尊重的,但他又必须收服这帮人。 不仅是因为这帮人能打,更重要的是这帮人是淮军目前遇到的,唯一和清军交过手并且战胜了他们的兵马。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敢打。 诚如史家荡之战陆四所言那般:“谁敢与我横刀!” 小袁营敢和清军横刀,敢于在强大敌人面前亮剑,并且大胜之,这股心气,是即将迎来抗清斗争的淮军所迫切需要的。 如此,陆四又岂能放走他们。 问题是这帮小袁营余部和那位督师史可法一样,也很固执。固执到一路被曹元马队吊得是吃不上饭,睡不上觉,走路都要合眼皮,却偏偏还死撑着,咬着牙就是不肯降。 解铃还需系铃人,陆四不可能把李自成拉过来向小袁营这帮人首歉,但他手里却有个可以说服小袁营的人。 此人就是孙二郎那货说的“吊侯爷”朱国弼。 朱国弼这几天在扬州过得还是蛮滋润的,因他跟他那位会“集资”的小妾具有重大经济价值,所以被俘虏之后享受的是贵宾待遇,不仅吃喝方面供给甚好,甚至陆四还体贴的给他安排了两个扬州青楼姑娘。 这就叫亲手抓住朱国弼的孙武进眼红又不解了,酸溜溜地说道:“都督如此对待这吊侯爷,下面可是有人说怪话了。” “什么怪话?我看就是你有怪话!” 陆四白了孙武进一眼,这家伙自个有意见不敢说,倒是晓得拿“下面人”给自己扯虎皮,真当他陆都督是二十岁的雏? “是真的,都督,卑职哪敢骗你啊,就下面都在议论呢,说咱们都是大顺的官军了,可都督你还把个明朝的侯爷当宝一样好吃好喝供着,是不是哪天咱们大顺军不做了又要去做狗日的明军咧……”孙武进这话倒不是他自己瞎编,事实上确是有不少人议论这事。 “你们懂什么?” 陆四将手里的《三国演义》放在桌上,“我供着朱国弼,是因为他能给咱们淮军换来大笔财富,你们能吗?” 孙武进没吭声,陆爷派人去南京要朱家过来赎人这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能不知? 只是,即便这吊侯爷挺值钱,能从他府上敲来大笔财富,也没必要当宝一样供着吧。 “不要羡慕人家,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如果有本事替我把南京城的聚宝门开了,我也把你当祖宗供着,就是把扬州城所有青楼包下来让你玩个够,我也愿意。” 陆四起身拍了拍孙武进的肩膀,事情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啊,这个吊侯爷除了具有重大经济价值外,还具有重大战略价值。 只是,这些就不便和孙武进说了。 南京城的聚宝门? 孙武进百思不得其解:这哪对哪啊! 但是,他终是意识到自己是不如人家吊侯爷有价值,起码劝降小袁营这帮犟玩意还非得吊侯爷出马不成。 朱国弼被提拎出扬州城时,还以为是自家小妾白门带银子过来赎人了,正想把心底话和白门好生说说,却突然被塞进马车拉到了这仪真城下,一路也没人跟他说干什么,不免就好一番忐忑。 到了地方,年轻的陆都督却是要他去劝降小袁营那帮人,对他说话还很客气,这就叫朱国弼深受感动,安心之余当场拍胸脯表示只要他前去劝降,小袁营诸人以后就给陆都督当牛当马了。 皆以为已经殉国的侯爷再次出现在郑思华、王大龙等人面前,着实让他们又惊又喜。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恩主侯爷开口竟是要他们不要再作无谓抵抗,大家一起去降大顺陆都督,众人当时就沉默了。 半晌,郑思华走到朱国弼面前,朝他躬身一拜,尔后说道:“承蒙侯爷不弃,使我等能如袁爷生前所愿成为朝廷兵马,侯爷待我们也是不薄,按理我们当听侯爷的降了闯贼……只是我等旧主袁爷乃被闯贼所杀,我等不愿为闯贼效命才弃营而出归顺侯爷,所以非我等不愿奉侯爷命令,实是我等早已立誓此生宁死也不降闯贼……还请侯爷见谅!” 朱国弼叫郑思华这番话说愣住了,刚想再劝,那边郑思华已经转身过去,显是也不愿再奉他这已沦为闯贼俘虏的抚宁侯爷为主了。 小袁营其余军官也都是如此,朱国弼无奈只得回来复命。 “这么说来,他们连侯爷的面子也不给?”陆四眉头微皱。 “日你妈的,我看不是那帮人不肯降,是你这吊侯爷根本没出力,说不得还劝他们跟咱们干到底!” 幸灾乐祸的孙武进举起刀鞘就要砸,当然,他也不敢真砸,只是吓唬吓唬朱国弼,谁让这家伙日子过得太滋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朱国弼不等刀鞘落下,就双腿一软“扑通”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下蜷缩成蚂蝗状,跟当日被孙武进等扛到陆四面前时一模一样。 “嗯?” 孙武进错愕:脑袋哪去了? “胡闹!” 陆四这“胡闹”也不知是说吓唬人的孙武进,还是说具有缩骨本领的吊侯爷。 站在那沉思片刻后,他摆了摆手:“我亲自去吧。” “都督,不可犯险!” 孙武进一惊,急忙劝阻,可陆四执意亲自去劝降,无奈只得点了百来个旗牌兵随着保护,又要徐传超带了十多个箭术不错的跟着,万一不对就立即射杀对方主事之人。 陆四一行的到来让小袁营余部都是紧张起来,他们哪怕都没什么力气,还是咬牙执刀撑起,准备做最后的一搏。 “诸位不必惊慌,我乃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此来非为剿杀诸位,实是有些话想对诸位说。” 陆四说话间示意旗牌亲兵们将刀放下。 小袁营众人不知如何作答,半晌,郑思华从人群走出,朝陆四一抱拳:“不知陆节度使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陆四点了点头,也朝那郑思华一抱拳:“陆某虽为大顺节度使,却敬重袁时中将军,对袁将军麾下小袁营众将士也是久仰万分。去年听闻袁将军率诸位在海州与鞑子大战,陆某当时心中澎湃,恨不得能与诸位一起追随袁将军杀鞑,后闻袁将军死讯,心中亦悲叹,只是陆某人微言轻……” 说到这,陆四轻叹一声,脸上确是伤感状,作不得假的。 “陆某知诸位因袁将军之死对闯王抱有成见,此事陆某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陆某现在做的是大顺的官……但陆某真心想请诸位能够暂时放下这段恩怨,与陆某携手共抗鞑子,如此我淮军上下感激不尽,陆某亦感激不尽。” 说完,陆四环顾眼前这几百憔悴至极的小袁营将士。当初袁时中之所以要向明朝投降,便是为了能够率部抗清杀鞑。 第一百五十九章 菩萨爹爹有鬼了 抗清,是袁时中生平夙愿。 抗清,也是陆四的责任。 北方现在是没有鞑子,但鞑子随时会破关,上次都打到海州了,下次说不定直接到江边。 因此,陆四没有诓小袁营这帮人,杀鞑子有的是机会。 他开出的条件就是合作,即小袁营余部可以不降顺,淮军也可以不收编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参加淮军和明军的作战,双方仅限合作抗清。 在这个合作前提下,小袁营实际是听调不听宣,保持独立,一应钱粮开支都由陆四淮军提供。如果小袁营想要个立足的地盘,陆四也可以拨给他们一县。 “哪天你们要觉得陆某食言了,便可离开淮军另择他处,陆某要是强行阻止,他日便不入祖茔!” 这个誓言可比断子绝孙狠多了。 说完,陆四没有逼迫小袁营主事的立即答应是否合作,而是直接进了仪真城。 随后城中给小袁营送来粮食和十个郎中,另外又送了些治疗外伤的药物,并且一直监视小袁营的淮军马队也被撤走。 不可谓不诚意十足。 心石再坚之人对此都要动容。 “都督真豪杰!小袁营必举营来附!” 孙武进由衷说道,这要是陆爷是对别的兵马费这心思,他肯定要说怪话,可小袁营这边人的确能打。早年他随任万年与小袁营在河南交过手,吃了不少亏,以致一说佛兵来了,大家连酒都不喝了卷起铺盖就跑的远远。 然而,孙武进没说中,面对陆四的诚意和给出的优厚条件,小袁营没有给出什么承诺,也没有表示愿意合作,但他们留下了粮食、药物和郎中。 “这帮人倒不傻,看着好像咱们有点傻。” 谢金生不知小袁营名声,又未见过小袁营的战力,因而对陆四如此厚待他们感到不解。 “都督,须要防着小袁营这帮人言而无信啊。” 在瓜洲率所部数百兵投顺寻“富贵”的千总刘定生觉得有必要提醒下年轻的大顺节度使,原是想说这帮人是贼寇出身,狡猾多变什么的,但一想眼前这位好像也是贼寇出身,就是那个大顺永昌皇帝同样如此,所以下意识的收嘴。 “只要你们言而有信就好。” 望着刘定生那肥大的身躯,陆四心道你们这帮人能有小袁营一半的忠义就算老子烧高香了。 瓜洲之战除直接被俘的千余明军外,其余四千明军都是被“富贵”招诱而来,因为时间紧迫,陆四并没有着手对这帮“富贵”兵进行改编,甚至仍是由那些降将来统领他们。 如果不是淮军现在对降军保持兵力优势和压迫性的士气优势,陆四恐怕夜里都不敢起床尿尿。 四千多纯为金银诱惑而来的降兵看起来是块大肥肉,但消化不好也是要叫让人大倒胃口的。 如今正在山西一路向北京高歌凯进,不断收编明朝降军的永昌皇帝不就是叫大肥肉噎死了么。 因此,陆四将这几千降兵都带到了仪真来,驱而用之。 打光了,不心疼。 打赢了,就能用。 这个办法比史家荡“五杀二”要仁义得多,但也更残酷,大致同满清驱使绿营一个性质。 “莫管小袁营了,我已经尽力,他们真要不肯合作,也没办法。” 陆四示意诸将随他到仪真县衙议事。 入衙后,由孙武进将瓜洲之战及淮军已正式成为大顺官军这两件事,向谢金生和郭啸天等驻守仪真的将领说了。 “恭喜陆兄弟了!” 谢金生和郭啸天等人都是大喜。 “应该说是恭喜陆都督了,我等如今都是大顺官,不比从前了,呵呵。”孙武进在边上故似随意的提醒一句。 “啊?” 谢金生和郭啸天他们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陆四兄弟已经是大顺朝的节度使,他们再一口一个兄弟的叫唤,是有些不太妥当。 正欲改口时,陆四却上前抬手制止他们,没好气的对那多嘴的孙武进喝了句:“你要叫都督你自个叫,他们仍唤我陆四兄弟便可!” 说完,朝谢金生、郭啸天等人笑着摇了摇头,尔后正色说道:“大伙同我一起提着脑袋和官兵拼命,又一块打下如今这地盘,我不知你们怎么想,反正在我心中,诸位是和我陆文宗生死与共的兄弟,所以不管别人怎么叫我,我希望你们永远当我是兄弟,也叫我是兄弟……莫说只是个节度使,将来哪怕我成了公侯王爷,你们也得叫我兄弟!” 言罢,又补一句:“这就算我这个大顺淮扬节度使给你们的第一道军令!” “好的,大兄弟!” 左潘安一脸敬佩的看着陆四,“我就知道,大兄弟永远不会变心。” 词对,话也对,意思表达的也清楚,就是……别扭。 陆四腮帮子酸,示意众人坐下,道:“我已向刘通会递交我淮军有功将士名单,待刘通会递呈中央政府后便可实任……谢兄弟我举为通州防御使,郭兄弟为海门都尉,左兄弟为仪真都尉……” 简单说了下为众人向大顺中央政府呈报的官职后,陆四又解释这些官职现在是“挂职”,众人自也理解。 “从浦口过江的明军按道理应该到仪真了,为何迟迟不见敌踪?”这件事陆四也奇着怪,这个时代可不是他那前世,拿出手机拨一下就什么都知道的。 因此,第二路明军就算知道由督师史可法指挥的渡江战役失利,他们这会也应当抵达仪真周围了。但是曹元马队撒出去的探马却没有发现有任何明军踪迹,这就叫人不解。 此路明军主将刘肇基是曾经做过辽东总兵的,据投降的明军交待此人领兵颇有章法,当初史可法甚至是力主由刘肇基独领大军,由此可见此人本事应当不小。 而由其指挥从浦口过江的南都三大营那五千兵也是装备精良,更随军携带大量骡马,就算他们要等凤阳总督马士英派来的兵马,也不至于就这么上百里路程七八天了也没个鬼影子的。 “妈妈的,也是菩萨爹爹有鬼了,狗日的官兵搞什么?就是一万头猪这会也跑过来了啊!” 徐和尚骂了句,见众人都盯着他的光头看,忽的意识到什么,瞬间面上凶光不再,转而是出家人的慈祥模样。 第一百六十章 陆家子,为天子 陆四老家,上冈大团。 天黑下来后,一伙人突然出现在大团村东边的大集子,这帮人有的手里拿刀,有的手里拿铁锹,但都不是兵,而是当地普通的百姓。 所谓“大集子”是当地葬先人的坟茔所在。 地多的人家有专门的田地埋葬先人,地少的就是找附近没法耕种的荒地埋葬,久而久之,葬的人多了就成了类似乱葬岗般的大集子。 立碑的一瞧就知道谁是谁,没立碑的就只能凭后人的记忆摸索。有年代久了的后人都寻不着祖坟。 这伙人来到大集子西北角,在几座坟堆处站住了。虽然四下都是坟,可因为人多的缘故,这帮人倒也不害怕。 “陆家的祖坟就是这里?” 人群中,有个身形微胖很是富态的老者拿手中火把四处照了照。 “姑爹,没错,我问清楚了,这些坟就是陆家的祖坟,打他曾太爷那辈起一座不拉!” 说话的这人叫孙保,他口中的“姑爹”就是那个富态老者——原先在山东德州当过知府,上冈这一带百年来出的唯一进士老爷,文曲星下凡的吴茂才。 孙保是吴茂才夫人的娘家内侄,因孙保有孩子,按当地习俗便得叫姑父为“姑爹”。 “好!” 吴茂才点了点头,举着火把又在陆家这几座祖坟转了一圈,然后让孙保指出哪座是陆家的老祖坟。 “这个得问陆家那小子,” 孙保说话间走到人群将一个双手被绑,口中塞着麻布的年轻人拽了过去,狠狠踹了一脚后问道:“陆小华,说,哪座是你陆家的老祖坟!” “唔唔……” 口中被塞麻布的陆小华自打落在孙保他们手里后着实吃了不少苦,浑身上下无一处没有伤疤。 “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吴茂才拿火把往陆小华脸上一扫,烫得陆小华本能的将头往后缩了下。 孙保上前掐住陆小华的下巴猛的往上一抬,恶狠狠逼问道:“说,哪座是你家的老祖坟!” “呸!” 陆小华一口血水吐在了孙保脸上。 “他妈的!” 孙保抬头朝吴茂才看去,“姑爹,这小子嘴硬着,得叫他吃苦头才行。” 吴茂才点了点头,这事就跟他当年审案子一样,再嘴硬的人犯刑具一上都得乖乖认罪。 “小华子,别说你保二哥下手狠,这事要怪就怪你家小四子,他学什么不好学人家造反?你啊,认命吧!” 孙保凶相毕露,摸出匕首对着陆小华的右肩扎了过去,匕首入肉瞬间疼得陆小华惨叫一声,整个人匍在地上抖个不停,牙关却是紧咬。 孙保怒极之下又是一匕首扎了过去,这一次却没拔出来,而是手里用劲狠狠穿了过去。 陆小华疼得汗水直冒,却仍是咬牙不说。 “他妈的,真是反贼一窝的!” 孙保气的随手拿根棍子对准陆小华右肩被匕首破开的伤口捅了进去。 “呃……” 陆小华子这回真是忍不住了,发出痛苦的哀号,整个人在那不断的抽搐。 边上人群有识得陆小华的乡民见了都是不忍,有几个把头转了过去。他们都是不肯跟那帮造反的人一起走的。 “小华子,你也别犟,老夫这样跟你说吧,陆家的事跟你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他满门抄斩也是咎由自取,倒是你一外姓人不过随你母亲跟过来,何必同他陆家一起遭罪。你说出来,老夫现在就放你走,如何?” 侄子扮黑脸,吴茂才就得扮白脸。 陆小华疼的一脸青色,眼神满是痛苦,艰难的抬了抬右手。 吴茂才以为他是要指出陆家老祖坟所在,不由侧了身子,没想对方却道:“我……我家小四子……饶不过你们。” 说完,手一落,竟是晕了过去。 吴茂才气极之下对一帮乡民道:“全给我挖了!” “老爷,咱们真要挖人陆家祖坟?” 吴家的长工田二有些犹豫,挖人祖坟这种事是要天打五雷轰的。有人带头,余人也都嘟囔这事干不得。 “陆家是反贼,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又有什么干不得的!”孙保凶相毕露的望着这帮乡民。 “此事乃老夫主张,你们且做就是,” 吴茂才示意侄子莫跟乡民耍威风,和声又道:“明日起,免你们三年租子,等官府平了陆家那帮反贼,老夫做主将他们的地都给你们。” 这话一说,乡民们虽还有顾虑,但却没什么迟疑了,他们不跟那帮造反的走就是不信他们能成事,当下众人三五成群的就开始挖陆家的这几座祖坟来。 接连挖了四座坟,将里面的棺木掀掉内中都是两具骸骨,没什么陪葬品。 按吴茂才的意思,孙保让人取来稻草将这些棺木连同骸骨一同烧了。 挖最后一座坟才到一半时,突然挖出个洞来,乡民们正好奇,洞中就游出一条长蛇来。 那蛇游出后伸出杏子朝众人“呲呲”,吓得几个乡民赶紧往后退去。 “一条蛇,有什么好怕的!” 孙保上前一刀将那蛇斩成两截,蛇尾团在一起,蛇头却仍在吐着杏子,着实有点吓人。 “别大惊小怪的,哪座坟里没这东西。” 孙保用刀将那蛇身挑了扔到一边,让乡民们继续挖。众人无奈只得继续挥锹,但才两锹又有人惊叫起来:“洞里有东西!” 众人都朝那长蛇游出的洞中瞧去,黑漆漆的哪看得清。 “让开!” 孙保推开众人,将火把朝那洞中凑近,发现里面的确有东西,好像是个铁牌牌。 因怕里面有蛇,孙保不敢伸手进去摸,便从乡民手中拿过铁锹在那洞边挖了几下,尔后将铁锹伸进去将那铁牌牌往外拨。 一下,两下,铁牌牌被顺利拨出,孙保一把抓在手中擦干净上面的泥,发现有字迹。 定睛细瞧,上面七字叫孙保骇得魂飞魄散,直愣愣的站着不敢动。 “什么东西?” 吴茂才见状也是惊疑,举着火把近前朝孙保手中铁牌看去,这一看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那牌上竟是写得——“陆家后人为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陆兄弟,你家祖坟被刨了 徐和尚说的不假,就是一万头猪七八天功夫也跑到仪真了。所以,在百般困惑之下,陆四决定主动出击,看看明军究竟搞什么鬼。 这一路出击,便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到了六合城下,沿途连个明军探马都没见着。 更叫人吃惊的是,六合城内也没有明军的踪影。 这可真是他娘的怪事了! “狗日的官兵弄什么把戏?唱空城计?” 徐和尚心里那个急啊,他之所以没回去和夏大军他们一起继续围困那个跟粪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兴化城,就是想跟着陆四兄弟跟官兵好生打一仗。 陆四寻思既来了就索性把六合也拿下,这样不但能让淮军的战略纵深多出近百里来,也能让六合成为淮军伸入淮西并威胁南京的桥头堡。 可就在陆四准备驱使那帮降兵攻城时,城内却主动派人过来谈判了。 六合袁知县愿意出白银五千两换取大顺淮扬节度使不攻城。 “五千两?” 陆四很不高兴,这要换从前说不定就答应了,但现在他陆都督坐拥扬州,在淮安将本应运往北京的几十万两漕银给截了,又大贴红白纸,不能说抢,但几番搜刮下来百万两之巨是肯定有的。 为之被灭门的排成单子,恐怕得几页。 所以,五千两陆四真是看不上了。 未几,袁知县将“赎城费”提高到了一万两,并再三让来人表示六合县衙真的没有多少存银,就这一万两还是城中士绅凑起来的,恳请陆节度使无论如何也要网开一面,放过这六合城中的百姓。 陆四对此还是能够理解的,他在淮安弄到的那笔漕银除了淮扬本地的赋税外,就是应天府去年十月当解京师的税银,其中就有隶应天府的六合县银。 只是,理解归理解,一万两显然还是不能打发陆四回去,他这次过来带了七八千人的,吃的喝的,劳师动众的能空手而还? 银子嘛,凑凑其实还是有的,就看力度如何了。 两千多降军开始在城外摆开阵仗准备攻城,这帮降军打起淮军来没本事,但要叫他们破个城抢个劫,那是个顶个的赛张飞,连鸡血都不用打。 这下,不用袁知县再苦苦哀求,城内的士绅富商们就主动大出血了。否则破城之后,他们连孝敬的资格都没有。 又是一轮的艰难谈判后,六合城内终是凑出了十万两银子,外加五百石粮食,棉布、药材、甚至是蔬菜、果肉,只要是人能用得着的,都勒紧裤腰带送出来了。 “看看,这就是人心向背啊,” 望着那一车车送出城的物资,陆四倒也言而有信不令攻城,又从六合这里得到启发,既然明朝的官绅如此害怕“贼军”,他又不一定需要占领淮西,那是不是可以将那帮降军派出去敲诈一番。 只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陆四强行压了下去,倒不是怕这帮降军脱离淮军手掌心后反水回去,又或是被淮西的明军收拾掉,那样其实也省事。 正如陆四放过史可法拼命想要其南渡,是因为史可法这个对手实在是太符合淮军利益一样,降兵们跑回去再和淮军对阵,所起的效果也是同样。 陆四担心的这帮家伙太过贪婪,沿途真把自己当“贼兵”烧杀抢掠起来。那样淮军名声败了同时,对这淮西百姓也是灭顶之灾。 这种事情不是可能发生,而是一定发生,并且现在正在上演。 六合离浦口近的很,又是明军攻打扬州的必经之地,城里的官吏岂能一无所知,跟个聋子似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据六合袁知县交待,从南都来的明军之所以迟迟没能在浦口动身,是因为明军发生了内讧。 内讧的导火索就是那个外号“花马刘”的总兵刘良佐。 刘良佐此前一直同黄得功隶归凤阳总督马士英指挥,在宿松、庐州、六安一带参与对张献忠部的作战。张献忠撤出淮西后,刘良佐部便驻在河南真阳地区。 年初,大概是正月初六,因为淮安失陷,黄得功率部前去平乱,淮西境内又尚有多股土寇没能平定,所以马士英便令刘良佐率所部进入淮西。 结果让马士英没想到的是,刘良佐一路过来沿途淫劫,过村烧村,过镇烧镇,使得临淮各地闻花马刘将至严兵固守,不让刘良佐进入任何一座城池。 这下刘良佐不干了,于是下令所部攻打城池,把个临淮地区搅得比贼兵来了还要乱。 马士英急了,以为刘良佐是降了闯贼,所以一边下令本应去浦口和南都兵马会合的朱纪部火速北上,一边又让监军太监卢九德写信劝说刘良佐。 朱纪接到马士英军令后立即率部北上临淮,可这位朱副总兵脑子一根筋,走的时候只匆匆数语说北边有乱子,并未告诉刘肇基出了什么事。 结果那些南都三大营的兵一看凤阳兵跑了,以为他们是畏贼逃遁,加上这帮南都兵也没有谁想在江北跟贼人拼命,于是纷纷嚷嚷着不能去送死,一夜之间炸营跑了六七成,谁也收不住。 身边只剩几百人的刘肇基羞于见史公,在浦口那正彷徨着呢。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让人发懵同时又觉一切尽在情理之中。 “马士英跟那位漕院路部院一样都是引狼入室。” 陆四给刘良佐南下下了这么个定语,这个会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花马刘同刘泽清一样简直是混账透顶的存在。 “回去,” 既然明军自己炸了营,陆四决定撤兵回扬州,他没兴趣打浦口,因为打下也没有水师,反而会让淮军承受淮西明军的压力。 显然,针对南都明军的反围剿战斗已经取得阶段性的胜利,那么淮军下一步的重心只能是北援淮安,实现淮扬通会刘暴所言的“南北夹击”。 陆四其实还不想去救淮安,毕竟,围城的明军有黄得功的骑兵,淮军现在根本没有对阵骑兵集团的战斗能力。 但是北边的河南顺军集团已经南下,他也不能坐视这支他自己请来的援军被明军击败。 如此,北援就成定局。 且看鹿死谁手了。 随着淮军的撤走,六合城的官绅包括百姓们都是松了口气,对那力主交纳“赎金”的袁知县感激不尽。 陆四这边还在半道时却有兴化那边过来的快马急报。 徐和尚识得来的人是夏大军手下的旗牌队长,以为兴化城出事了,急忙上前询问所报何事,等那旗牌队长一说,徐和尚也是当场愣住了。 “出什么事了?”陆四自己打马小跑上前问道。 “这……” 徐和尚犹豫了下,还是如实说道:“陆兄弟,你家祖坟被人刨了。” 让徐和尚意外的是,马上的陆兄弟听说祖坟被刨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脸上有叫人看着比较诡异的神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扒我祖坟 不共戴天 挖人祖坟者,不共戴天! 陆四还是给了徐和尚标准反应,虽然这个反应来得有点慢。 “是谁?是谁?是谁!” 三个咆哮将陆四的愤怒与激动展示的淋漓尽致,因为过于激动,陆四身子一晃从马上坠了下来,若不是齐宝眼明手快一把接住,恐怕要摔得不轻。 “日他娘个逼的,是哪个王八蛋刨了我大兄弟家的祖坟!”左大柱子将刚才在路边采的野花一把扔在地上,箭步上前按着那来报讯的旗牌队长喝问起来。 “怎么会这样?” 淮军诸将都是惊怒,风字营和老营不是回了陆兄弟老家那一带发展么,怎么还会有人太岁头上动土敢挖陆兄弟家祖坟的! 挖人祖坟,这他娘的比杀人父母还要恶劣! 答案很快由那个旗牌队长给了出来,夏大军和蒋魁他们带队回了盐城县后,就按照陆四的意思动员家属和乡民参加淮军,不过除了淮军家属外,大部分乡民对参加淮军有抵触,不愿跟着一起造反。 都是乡里乡亲,夏大军他们不可能逼迫乡民参加淮军,又因携带了大量辎重粮食,所以对那些乡里有势力有钱的地主士绅没有打击,占领盐城县后更是用了很多原先的衙门人员帮他们维持统治。 没办法,如果不依靠这些人,夏大军他们根本不可能建立陆四所言的地方政权,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如此,固然使得淮军能够在盐城、兴化及富溪一带迅速站稳脚根,但同样也让那些对淮军有敌意的士绅没被打击,差不多就和陆四目前在扬州一带的举措类似——稳定之下,潜藏暗流。 也就是实际除了县城和一些交通要道被淮军牢牢控制外,其余乡村几乎还是被那些地主士绅统治着。 这些人明里不敢和人数众多的淮军对抗,被迫向淮军提供钱粮,但只要明军一来,这些人必然就会成为打击淮军的主力。 一些因害怕被淮军“抢劫”的地主甚至举家外迁,如盐城县北边的安东一带就有大量南边过来的地主士绅,这帮人天天往安东路部院那里请命,要官军火速镇压淮军,剿灭那帮胆敢造朝廷反的泥腿子。 尤其在兴化一带,因为淮军迟迟不能攻克兴化县城,导致兴化的地主士绅蠢蠢欲动。 正月十五就有个王举人聚众偷袭围城淮军的运粮队,杀害了运粮的几十名淮军。 夏大军大怒之下带人将运粮队被袭击地区的三个村屠得精光,然而却没有抓住那个王举人,反而因为屠村的事让兴化人更加敌视淮军。 到处都是关于淮军屠村屠城的谣言,十七日有童生汪某在村子里振臂一呼,从者数百;十九日有兴化衙役林某聚众作乱…… 前后半个月,兴化境内就发生了七起反抗事件,虽然这些反抗事件都被镇压下去,但无疑让淮军为之疲于奔波,使得围城越发困难,宋五他们甚至建议先撤回盐城。 “这么说来,是当地的老爷挖了陆兄弟家的祖坟?” 徐和尚虽已挂职大顺都尉,但显然还没有从泥腿子俗家弟子身份转变过来,下意识的还是把那些乡村的地主士绅称呼为老爷。 “说是挖陆头领家祖坟的是他们隔壁村的吴茂才。”旗牌队长刚从兴化那边过来,还不知陆头领已为都督。 左潘安忙问陆四道:“大兄弟,你知道这个吴茂才吗?” 陆四当然知道,当初他因为接连几夜偷偷去挖洞的缘故损耗体力太大,因此特别想吃肉,而被他惦记的那条黑狗主人就是这个吴茂才,上冈一带有名的吴老爷。 “吴茂才,我非生剥你不可!” 青筋突起的陆四双拳紧握,眼神之中满是怒火。 愤怒又不觉意外。 挖人祖坟是封建社会官吏士绅的常规操作手段。 终极手段是三大姑六大姨一股脑砍头。 好在陆文亮已经将大伯一家连同陆四那个不喜欢的二伯母,都带到了淮军老营,否则很难说那个吴茂才会不会来一出血洗陆家的剧目来。 “他娘的,大兄弟放心,大柱子我这就带兵去把那个吴茂才给你抓回来!”左潘安恨恨不平,“呸”了一口:“我也把他家祖坟扒了!” 无比愤怒的陆四被齐宝扶着坐在路边,可能是伤心过度,又可能是太过愤怒,长长的在那呼着粗气。 众人对祖坟被挖都能身同感受,一个个义愤填膺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替陆兄弟讨个公道,将那挖坟的什么吴茂才千刀万剐了。 那边徐和尚却被旗牌队长偷偷扯了扯,示意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事,快说。” 徐和尚这会也想替陆四兄弟出口恶气,他娘的有本事真刀真枪干,偷摸摸的挖人祖坟算什么事。 旗牌队长朝陆四那边看了眼,迟疑了下低语跟徐和尚说了句什么。 “喔?” 听了旗牌队长所说,徐和尚先是一愣,尔后猛然回头看向陆四兄弟,眼神无比震惊。 见状,谢金生叫吓了跳,不由问了句:“徐和尚,又昨了?”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徐和尚的眼神,均是一凛。 “说吧,还有什么事,我能受得住。” 沉浸在祖坟被挖悲痛之中的陆四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徐和尚如果还有什么糟糕的事一并说出来,这会天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 “陆兄弟,” 徐和尚一边心头狂跳,一边走到陆四面前,深呼吸一口,咽了咽喉咙,又朝一众看着自己的将领们环顾一眼,说道:“据那些参与挖陆兄弟家祖坟的乡民说,他陆家……” “陆家什么?”左潘安一脸不解。 谢金生催了句:“徐和尚,有事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我陆家怎么了?……是不是我爷他们出事了?!” 陆四“豁”的站了起来,紧张万分的看着徐和尚,他爹陆有文和二伯陆有富去年到海子里给人烧灶,那地方特别荒凉,地广人稀,所以陆四不知陆文亮有没有把二人接回来。 “不,不是,陆兄弟,不是你爷他们出事,是你陆家,陆家……你陆家要出天子啊!” 徐和尚的目光无比炽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淮右太祖 淮左都督 虽然陆四严禁任何人在军中散布关于他陆家祖坟冒青烟的事,但“陆家子为天子”的传言却已是人尽皆知,甚至连大顺淮扬通会刘暴都耳闻。 没办法,陆家祖坟的事太离奇了,先是有长龙飞出,后有铁牌出世,再有陆四带领河工造反创立淮军的真实事迹在,“陆家后人为天子”的说法已然如长了翅膀传遍淮扬大地,远在通州的程霖他们都晓得了。 “陆兄弟做天子么!我早就知道陆兄弟不是凡人,要不当初在运河边我也不会奉他为主!” 卖油郎程霖对此深信不疑,沈瞎子更是惊喜交加,叫那投降的通州知州袁大仁替他写份贺章,说什么陆兄弟要做天子,他沈大富便当是从龙功臣。 “明乃火德,淮乃水德,以淮灭明,文宗当为天子!” “明太祖出身淮右,陆都督出身淮左,一左一右,是谓阴阳,五德循环,正是天命在都督啊!” 袁大仁一本正经的给贼瞎子说了一通后,就给上了贺章,心里却是幸灾乐祸,你贼淮明明是上得闯贼的船,如今却弄出什么天命在陆的鬼把戏,那闯贼能饶过你? 这天命还是在大明啊! 贼人内乱,已有痕迹! 且待老夫忍辱负重,暂且委身伺贼,以待将来吧! 沈瞎子压根不知袁大仁写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还是高兴的拉着程霖等人说要联名。 “这似乎不太妥吧,毕竟咱们现在投了大顺……” 卖油郎还算有点见识,让沈瞎子别乱来,不过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不会写自己名字,所以怎么个联名? …… “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左传》 谣言这种东西,其实本身并无贬义,因为传播消息本就是口耳相传,哪怕无有实据,也极易为百姓接受。客观来讲,谣言就是纯朴农民对于政治的一种自我解读及评析。 传播者,必然是信谣者; 信谣者,也必然是出于各种目的接受者。 淮军九成九的官兵都接受“陆家后人为天子”的谣言,因为这个已经不是谣言,而是有实据的预言。 如果说在陆四的密令下,淮军高层还算能保持理智,但底层那些士兵,尤其是刚刚“入伙”的农民对“陆家子为天子”不是简单的深信,而是真正的将陆四视为真龙来看了。 有些愚昧的甚至在营中偷偷插香,供奉大淮文宗皇帝。 他们不知道文宗不过是他们头领的名字,而且历朝历代岂有开国之君以“文宗”为庙号的。 这等心态,大抵是受了那太宗、高宗的影响吧,反正在这帮大字不识的农民淮军将士来看,“宗”就是皇帝。 关于淮军陆文宗为天子的谣言在经历初期淮军内部传播后,不可避免的在前明官僚士绅内部传播。 虽然,在这些前明官吏士绅心中,有关陆文宗为天子的谣言简直是无稽之谈,荒唐透顶,除了愚昧的无知村夫相信外,但要读点书的人都不可能信。 然而,有些人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最早的有“大楚兴,陈胜王”,最近的有“十八子,坐天下”。 而有关陆家后人为天子的谣言不知经过什么人的“加工”,慢慢变成了“都督为天子”,这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篡夺后周政权的“点检为天子”。 原前明扬州知府、现为大顺淮扬通会司左参政的谭文道在一番心理斗争后,将最近在扬州城传播的谣言向他的上司刘通会禀报。 这位谭参政可能是受到明军接连战败以及李自成竟然称帝登基消息的刺激,觉得大明似乎真的已成过去,所以他这个前明旧官最好还是跟明朝撇清关系,一门心思当好大顺的官。 那么,在大顺朝形势大好,京师指日可下的前提下,谭参政就不能让淮扬出现可能会影响到大顺一统天下的苗头。 比如,最近的“都督为天子”。 “还有这种事?” 刘暴刚到扬州不久对当地的情况肯定不熟悉,并且出于大局考虑他也没有在扬州弄什么耳目,这些天来一直认真的构架淮扬通会司,对已经流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真是一无所知。 “此事荒谬,你不会不知吧?” 刘暴怀疑谭文道的动机有挑拨大顺淮扬军政最高负责人的嫌疑,虽说他比较欣赏谭文道,可对方毕竟是前明旧官,难保骨子里没有反意。 谭文道忙道:“正因此事太过荒唐,对陆都督名声有损,职下才觉须报于通会知晓。” 说完,颇是担心又道:“都督未必信这荒唐事,但众口烁金,三人成虎,万一有那愚昧之徒真要以皇袍加于都督,则我大顺淮扬根基必定为之倾覆啊。” “你先下去吧。” 刘暴没有对谭文道表明自己态度,继续在公房签押各类文书,直到傍晚下衙才命人备马车前往位于东城的大顺淮扬节度使府邸。 不管谭文道是什么动机,他说的话却是有道理的,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比如谁曾想过当年的驿卒李自成能为今日的永昌皇帝呢? 陆文宗这人太过年轻,难保不会在有心之人的挑唆下走上背叛大顺的不归路。 于己,于国,刘暴都要给这位年轻的大顺节度使一些忠告。 除此外,他也需要对方给一个确切时间,什么时候调兵北援淮安。 昨天刘暴刚刚接到了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密信,这封密信中吕弼周以焦虑语气告诉刘暴,山东刘泽清率三万余兵马已经南下直扑徐州、海州,故徐州的大顺军必须留出一定兵马抵御刘泽清,不能再全力救援淮安。 吕弼周的意思是让刘暴赶紧督促那位淮扬节度使陆文宗率部救淮安之围,否则形势对南北双方都将不利。 淮安若失,北方的河南顺军就要被明军南北夹击,扬州顺军这边同样也将成为孤军。 大顺主力正在东征,这个节骨眼上吕弼周也很难再从河南抽出兵马进入淮扬。 因此,扬州淮军北上就成了打开淮扬局面的唯一机会。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陆四的错觉 大顺新朝是立了,中央六政府也定了,不过除了中央政府外,大顺地方政权无论文官还是武官,在服制上大多沿用了前明体系,区别在于帽子,这大概和大顺立国太过匆忙没来得对官服进行正式定制有关。 按礼政府年初的几条规划,节度使以上官员应该戴银冠,这银冠又分六式,具体哪六式陆四不清楚,就算清楚也不会有那功夫给自己弄个来戴戴。对他而言,有李自成给的节度使名义,有刘暴带来的敕书和大印就可以了。其它的,不过是小节,要在这些小节上注重起来,就是绝对的本末倒置。 刘暴见到陆四的时候,这位年轻的都督正在一个大沙盘前与手下的将领们说些什么。 这是刘暴第一次见到很是“立体”的沙盘,他注意到沙盘主要是淮扬地形,最北端是徐州、海州,西端是淮西泗州等地,南端一条大江。内中骆马湖、高邮湖等淮扬境内的大湖及运河都有呈现,以染过色的海沙代表,北边的黄淮两条大河是黑沙。 “都督是准备发兵北上了吗?” 刘暴好奇打量眼前的沙盘,他从前在永昌皇帝大营中时曾见过这种以沙或泥土堆垒的形势图,上面敌我两方各以旗色表明,只是无论是面积还是真实度都不能同眼前的沙盘相比,可以给将领更直观的感受,不禁感慨这纯由淮扬农夫组成的淮军中还是有些能人的。 诸将对于突然到来的永昌皇帝特使有些抵触,“都督为天子”可是叫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着实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他们将来也能成为从龙功臣。 其实心底里这些泥腿子们并不认为淮军真有抗衡明朝或顺朝的实力,但自家都督祖坟的异状愣是让他们感觉好“兴奋”,说不出来的兴奋。 用左大柱子的话讲:“大兄弟真要是真龙天子的命,咱们这帮人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兄弟拱上皇帝宝座,成不成的再说,大不了人死吊朝天嘛。” “都督确有雄主之姿,想我孙二郎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都督这般英明神武的大英雄,能为都督效命,真是二郎我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啊!” 孙武进最近有点活跃,基本上扬州的各种陆家八卦和神奇事迹都是他在背后煽风点火,夸大其辞,火上加油,无中生有的。 这家伙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真的生出了野心。 嫩那帮吊玩意都能当侯爷,俺孙二郎又岂做不得国公咧? 那个谁不就说了嘛,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吗? 有这种心态的诸将,再加上接连对明军的大胜,一个个的用淮扬话讲就是拽起来了,再瞧给他们带来了大顺官军正式编制的刘通会时,难免就有些不想再吊他的意思了。 “你们看什么,还不给刘通会行礼!” 陆四扫视了一帮部下,知道这群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诸将无奈,只得上前行礼,只是有向刘暴躬身的,有向刘暴抱拳的,有就那么老气横秋点点头的,乱糟糟,哪有大顺官员的觉悟和体统。 陆四也是无奈。 “通会来的正好,我意明日整军前往兴化,扬州这边要劳通会多费心。”说话间陆四随手拿了只凳子放在刘暴面前,他自己也是随意的坐了,整个军议厅没有椅子,就是十几条大长凳。 除了放沙盘的长桌外,厅内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面放了一堆碗,桌子下面是个炭炉,炉上放着水壶。 谁要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没有专人服侍,哪怕陆四自己喝水也是如此。一切看着还是农民那种味道。 “去兴化?” 刘暴听着一愣,“都督不是应该带兵去解淮安之围吗?” “淮安之围是要解,但眼下有比这事更重要的。” 陆四将兴化城仍在坚守,并且兴化一带屡有前明旧绅聚众袭击淮军的事说了。 “不过一座县城,都督遣一大将带兵过去即可……” 刘暴并不赞成陆四亲自带兵去攻打兴化城,因为这座县城是否攻下对于淮军及淮扬当前局势没有任何意义。同时注意到那个曾带他们找到淮军的义师首领赵忠义也在厅中。 陆四可不这么看,他摇了摇头:“通会有所不知,此去兴化除了拿下此城外,我更意在那里推行清乡之策。” 所谓“清乡”,便要重拳打击那帮反动的前明地主士绅集团,确保淮军实控区的治安稳定。 自家祖坟被挖这件事以及兴化境内普遍的反淮斗争,让陆四意识到他必须着手对乡村的真正占领了。 要不然再任由这帮地主士绅阳奉阴为,挂羊头卖狗肉私下鼓动农民和淮军作对,将来肯定是要出大乱,甚至是危及淮军统治的。 “不妥!” 听了陆四所言发动淮军各部于占领区内打击乡村地主士绅的想法后,刘暴立即表示反对,态度鲜明的表明现在淮军的重心是攻占大城,如淮安、扬州这种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上都有重大价值的城池,并且应当集中兵力和明军决战,以求毕其功于一役,而不是将精力用在对付乡村的土豪们。 刘暴同时表示大顺朝已经建立,所以自上而下都应当有新朝观念,不能再如从前般到得哪一处便要杀尽当地的士绅,那样会让大顺朝无法获得士绅支持…… 所言基本就是陆四从前总结的造反阶级性理论,即农民造反初期必然是猛烈摧毁士绅阶层,但到了中后期则转而以新王朝开创者的姿态拉拢、安抚士绅阶层,以求实现改朝换代。 “通会此言差矣,我淮军起于乡野,若不能扎根乡野,一昧攻城据城,将乡野仍交给那些前明士绅,则百姓必流离于我淮军周围,不得百姓支持,又如何发动他们,叫他们支持于我……我军目前实力尚弱,明朝在淮扬及其周边仍屯有重兵,发动百姓我军才能得到百姓的源源不断支持,才能将明朝势力彻底逐出淮扬,反之……” 说着说着,陆四忽的产生一股错觉,时空的错觉。 一个中央来的代表力主攻打大城池,一个农村出生的领袖力主经营乡村。 感觉,有点怪。 第一百六十五章 都督,南京那个娘们来了 节度使和通会的分歧一下就扩大了。 双方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 站在刘暴的角度,大顺现在俨然就是改朝换代的新朝,为了国家能够更快的平稳过渡,旧明的残余势力能够尽快的被解决,大顺势必要得到以读书人为代表的士绅集团支持。 否则,继续推行从前的过激政策,将导致地主士绅集团仍然与大顺为敌,即便大顺的军事实力可以压服这些地主士绅集团,军事手段却肯定会让地方变得残破,不符合大顺的利益。 国家已经内乱17年,这17年死了太多太多百姓,休养生息才是新王朝最应该做的。 自古以来无论是造反成功还是内部篡位,只要控制县城以上的大城池,国家就可以宣告统一。 如此一来,你陆文宗都督不将重心放在与淮扬明军决战,反而要带兵马下乡打击地主士绅,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嘛。 刘暴暗叹这恐怕就是读书人和泥腿子最大的区别吧。 一个是鼠目寸光,一个是眼光长远。 陆四这边的出发点则是建立在大顺将亡,满清即将入关的基础上,如果不能尽快完成控制区内的人力、物力总动员,实施抗清斗争的总体战,仅凭淮军目前这点人马,休说是和多铎南下的真满州大打一场了,恐怕那些汉八旗和绿营兵就能将淮军逼的不得不战略转移。 历史告诉陆四,满清之所以能那么快占领大江以北,完全就是大量的汉族地主士绅和将领向其投降,如山东和河南就是在满清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情况下成为“大清”领土的。 如果说投降的明军为满清征服江南立下赫赫功劳,那么归顺满清的汉族地主士绅集团就是为满清政权的建立和巩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有鉴于此,加上兴化县正在发生的反淮斗争,以及明显带有“还乡团”性质的刨祖坟事件,陆四就必然要出手“清乡”。 只要能够在淮军治下的乡村真正建立属于淮军的统治力量,被广大乡村包围的城池里即便还存在反淮分子,也不可能翻起大浪来,因为他们无法聚众,也得不到人数众多的农民支持。 打击乡村地主士绅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所谓“打土豪分田地”,而是要一次性的铲除乡村的不可靠分子,为抗清斗争提供一个安全的根据地。 哪怕错杀,也在所不惜。 “此次清乡,便是要使我大顺的统治直接落根于乡村,使得我大顺政权能够直接面对百姓……通会要知道,我等本就是乡野之人,深知乡野弊端……” 陆四现在要做的就是第一步,清乡打击地主士绅集团,建立属于淮军的乡村政权。 至于第二步,则是将那些地主士绅集团名下的土地由“官府”名义或出租,或发卖,为淮军换来一笔财富,或是源源不断提供财税。 第三步,就是乡村、城市的整合,以及通过种地农民实现淮军将士的“不种地”,从而可以让淮军上下甘愿为陆四卖命。 两世为人的陆四认可的真理不多,有一条却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不管革命还是造反,让手下人奋斗到最后“不种地”才是最实在的。 说白了,就是陆四想打造属于淮军的军功集团,或是新的统治集团,一个这个时代属于先进的,可能一两百年后同样也会成为落后的代表,要被人家推翻的集团。 但,饭要一口口吃,政策的调整也得一步步做,步子跨得太大容易蛋疼的道理,陆四很清楚。 “都督若执意清乡,我这个通会也没什么好说,但是都督你要知道,淮安若被明军攻占,都督的清乡或许就是个笑话了。” 刘暴直言不讳,这也是他能被牛金星欣赏举为直指使,又任淮扬通会的原因。淮扬重地,身为大顺实际首辅的牛金星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五千两就随意派个庸人过来的。 丢了淮安城,你淮军能不能存在还是问题,搞清乡? 刘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虽然走的路不同,陆四不想和刘暴闹得太僵,便准备解释一下自己在清乡同时也有锻炼队伍的意思,同时他也决意整编手头现有力量,结合当前实际情况在营制以上再定标、镇二级,以适应大兵团作战。 不管怎么说,陆四也不可能真将淮安当成弃子,他已经开始着手北上了。但在此之前,却不得不将内部理顺。 大概,这也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 不想,刘暴也是个急性子,根本没给陆四解释的机会,竟然甩袖愤而说道:“都督自仪真回来已有三天,却迟迟不愿发兵北上,莫非外面传言不假,都督真有反我大顺之心!” 诸将听了这话,脸色一个个都变得奇怪起来。 陆四没有为之吃惊,而是笑了起来:“通会是不是也听到外面的流言了?” 刘暴沉默。 沉默就是听到。 “通会以为我陆文宗会反大顺?我若反大顺,又岂会率部投大顺?通会如此疑我,实叫文宗也有些恼火!” 陆四恨恨一拳砸在桌上,一脸被刘暴怀疑的不甘和委屈以及心酸,总之反应激烈程度比刘暴还有过之。 “这件事我已经派人在查了,通会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人搞鬼,目的就是离间我陆文宗与大顺!通会若不想亲者恨,仇者快,大可上书陛下言我陆文宗有反意就是!” 刘暴怔了又怔,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仅说了句:“既如此,都督好自为之。”言罢,竟是直接回去了。 “这狗日的什么屁通会,他有什么资格怀疑咱们都督!”孙武进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嚷起来。 “二郎,你说是大兄弟的节度使大,还是刚才那个家伙的通会大?”左潘安比较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一直以来他也没搞明白。 “这个……” 孙武进气的牙痒痒,本是想借此机会煽动诸将,结果却被左大柱子这个家伙给坏了气氛,着实郁闷。 正想继续煽风点火,外面自家手下一个旗牌兵却探头朝他看了眼,显是有事,孙武进忙走了过去。 “你们都下去吧。” 陆四这边挥手让诸将回去做事,坐在凳子上右手食指轻叩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孙武进鬼鬼祟祟的摸了进来,在陆四旁边轻声唤道:“都督。” “干嘛?” 陆四侧脸看去,有点奇怪,“你肚子疼?” “没有。” 孙武进赶紧摇头。 “没有?” 陆四奇怪了,“那你怎么一脸想上茅厕的样子?” 孙武进轻咳两声:“都督,那个娘们来了。” “哪个娘们?” “寇白门。” “噢?” 陆四眉头一挑,站起来想说叫孙武进把人带给他看看,突然滞了一下,然后打量了自己一眼,问孙武进道:“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有没有点大男人……怎么说呢,就是有没有点大英雄的样子?” 神情扭捏之中,又带着迷之自信。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千金万金,有数就行 有,必须有,肯定有! 孙武进也是淮扬人常说的“老杆子”了,关键时候肯定全力挺陆爷。 不过,都督的胡须要是再长一些,眉毛再粗一些就好了,那样会显得更有气势,更强壮,更男人,更讨娘们欢心。 陆四不喜欢长胡子,不是因为年纪尚轻没能蓄起来,而是就不喜欢,这可能是和前世社会审美有关。再者,胡子真长了也麻烦,不卫生的很。 “似乎缺了点什么?” 陆四赞同孙武进的意见,他现在已然具有上位的某些特殊气质,但是想道那寇白门位居“八艳”,其超强的“集资”和“社交”能力若加以引导,未必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中于江南掀起全力援淮的浪潮,比如组建个南都慰问团,发动十里秦淮的姑娘为国捐资,上街义卖什么的。 这些,都很好嘛。 抗清斗争事关民族存亡,理当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业不分高贵贫贱,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岂能因人家青楼出身就看不起,只以为人家是个什么玩物呢。 所以,这头一回见面不能给女侠留下坏印象,因此陆四还是特意去换了一身这年头士子们才穿的儒衫。又去洗了把脸,盘了盘头,顺便清理了下指甲缝里的陈年老土,看上去,很是清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陆四转过身,没等他开口,孙武进那货就已经长长的“嗯”了一声,油脸点头。 陆四满意,他知道这家伙一般不会说假话。 对这家伙,他也是爱着恨着啊。 “都督,那个娘们还真是挺有种的,带了个丫鬟就敢过江来……啧啧,这娘们长得老好看了,那丫鬟也叫人挺中意……” 孙武进这话绝对不违心,事实上看到那吊侯爷爱妾的第一眼,他就惊为天人,可惜这娘们他碰不得,退而求其次,那个叫斗儿的丫鬟也挺不错,看身段怕还没叫人采过,水滑滑的。 要是都督有什么想法弄大的,那这小的孙武进琢磨肯定落自家手上了,别说那丫鬟亏不亏,好歹他孙二郎如今也是大顺朝的扬州都尉,就这身份,还配不上个奴籍? “人的名,树的影,能叫堂堂侯爷看中的女人,你说好不好看?” 陆四抬手示意土包子孙武进去带人,可想了想却又把人叫住,转而说道:“人家大老远从南京过来,咱们是不是得让人家先安安心?” “有道理,还是都督想的周全啊。” 孙武进深以为然。 将寇白门先带去见她的夫君朱国弼是有好处的,一来可以让寇女侠心中减少一些对淮军的敌视; 二来得让苦主知道“肉票”没危险,要不然怎么肯掏钱赎人。 三来,吊侯爷似乎有想和陆四攀亲的念头。 虽说陆四从来不会做那欺男霸女之事,也从来不会自坏道德对人妻妾有什么欲望,但如果…… 如果。 嗯。 我也老大不小了。 坐在凳子上的陆四重新换了个坐姿,顺便将衣袍提了提,刚才想的有点多,需遮掩一二才行。 …… 收到贼人递来的消息,见到夫君的那把“灵宝”后,寇白门在惊慌之后迅速镇定下来,她没有将此事告诉朱府其他人,而是去找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已为钱大宗师续弦侧室的柳如是。 寇白门不是想通过柳如是求助钱大宗师,而是告诉柳如是她将渡江去救侯爷,万一她要回不来,就请柳如是代为照顾朱府上下。 柳如是很惊讶,她的丈夫钱谦益刚刚还在说大军正在扬州和贼人交战,督师史可法就在瓜洲亲自坐镇,现战局胶着胜负未明,怎的抚宁侯就被贼人捉了呢? 因担心是不是贼人诓骗谋财,柳如是便劝好姐妹寇白门先派人过江打听清楚再作计较。寇白门却知夫君被擒不会有假,那把她请人打制的“灵宝”就是证据。 柳如是知好姐妹性格刚强,处世雷厉风行,故而也没有再劝,只说可从府上派些人随寇白门一起渡江,这样也有个照应。 “江北已是贼窝,姐姐府上的人去了又有何用?若真有事,不是害了他们?” 寇白门真不愧是有“女侠”之称,从钱府出来后带了婢女斗儿主仆二人就乘车赶到镇江。 只是却没能马上渡江,听人说史公可法尚在瓜洲与贼军对峙,江上根本行不得舟船。救夫心切的寇白门等不得江北决出胜负,便出重金雇了一条渔船趁夜色于五峰山夹江段偷渡了过去。 上岸之后主仆二人也是不辨方向,就那么在江边互相依偎度了一夜。天亮之后,才算是遇上几个打鱼的渔民,在他们指点下往扬州方向摸了去。到了扬州城她二人也不知应该去找谁,好一番打听才算找到了大顺淮扬节度使所在。 一路随小姐过来,斗儿倒不怕,可被贼兵带进来后,她却是害怕了,站在小姐身边不时朝外张望。 “你莫要担心,贼人眼下求财,不会害你我主仆性命。” 尽管是一身简单的妇人装束,寇白门毕竟才二十岁,因此看起来还是更像小娘多一些,无论风韵还是身段,以及身上隐隐散发的气质,都比斗儿这个俏丽的丫鬟要更加诱人。 只是这个小娘的身上却表现出与她年龄不相仿的镇定,从决定渡江救夫到被带进贼首府上,寇白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慌张,甚至她还偷偷观察了贼兵。 “小姐,你说侯爷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 斗儿想说侯爷一定被贼人打的很惨,可怕这样说了会让小姐难过担心,所以强行止住了。 “只要人在,其它的都没什么。” 寇白门神情平静,她被南都士子冠以“女侠”之称,并非是她有什么武功,而是因为她个性豪爽,颇似古代侠客。也因这个性于秦淮一众女子中别具一帜,遂风头大盛,往来文人骚客皆追捧于她,艳名远播连京师官员都之为动容。 那朱国弼也正是因为听说南都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女侠,这才不顾危险千里迢迢从北京到南都只为一睹女侠芳容,结果亭亭玉立的寇白门只一眼就叫他魂牵梦绕,最终费尽心思抱得美人归。 娶亲盛况,可谓空前绝后。 “小姐,你说贼人要多少钱才会放侯爷回去?”等了许久都不见贼首过来,斗儿是又害怕又好奇。 “千金万金,只要有数就行。纵使府上拿不出,我便是重回青楼,也要筹于他们。” 只要能救出夫君,寇白门做什么都行。 女侠,重情,更重义。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帝豪迈歌 都督这人向来仁义,凡事讲什么人道主义,所以灭人家门留妇孺不杀,苦主上门还要让人家夫妻先见一面,真正是比那假和尚徐大福更慈悲为怀啊。 但是,都督这人仁义不假,可有些事情都督不讲下面的人得讲,否则要他们下面人干什么? 比如,这个吊侯爷到底值多少钱? 本着替都督办好每一件事的原则,孙武进没先去让人家夫妻见面,倒是先去见了那个还不知自家小妾来了,正和两位扬州姑娘吟诗作乐的吊侯爷朱国弼。 “出去,都出去!” 孙武进随手在两个姑娘臀部重击一下,“叭”的两声很是响亮,脸上同时无比愉悦,可等视线落在吊侯爷脸上时已然是没了笑脸,转而是一脸横肉那种凶相。 “他娘的,你个吊东西真把自己当侯爷了!” 骂骂咧咧中,孙武进已然抢先一步将又要变蚂蝗的朱国弼给硬生生的架住了。 “孙二哥,” 朱国弼瘫不下去,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打被俘以后说良心话他还真不怕什么姓陆的贼首,倒是对这个姓孙的狗腿子怕得很。 没法,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谁是你孙二哥!” 孙武进有被侮辱的感觉,随手将朱国弼往床上一推,“呸”了一声:“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过来是告诉你一声你家来人了。” “啊?是白门来了么!” 朱国弼激动之下就要爬起来,但身子一动却又缩了回去。 “来了,” 孙武进往锦凳上一坐,二郎腿顺势一翘,捏了块桌上的点心放嘴里,边吃边道:“不过人是来了,可有些事情侯爷是不是得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朱国弼小心翼翼的微微直起,讨好似的看着孙武进。 孙武进“嘿”了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我……” 朱国弼是真糊涂。 “赎金呐!” 孙武进桌子一拍,恶狠狠道:“老子也不跟你绕弯子,你自个说,你值多少钱!” 朱国弼发懵,这还有叫肉票自己开价的? 见朱国弼不吱声,孙武进作势就要动手:“怎么?不说?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不,不是,” 担心挨打的朱国弼急情之下赶紧报了个数:“十万两?” “噗嗤”一声,孙武进刚进嘴的甜汤还没入喉就被喷了出来,接连咳了几声,这是被呛着了。 朱国弼这边也是吓坏了,以为对方是嫌少,吓得赶紧又道:“二十万两?” 平复下来后的孙武进首次正视眼前的吊侯爷,心道这家伙果如都督所言很值钱呐! 他原先以为能敲个两三万两就顶天了,没想人家报价都是十万两起步,这是他娘的欺负他孙二郎没见识吗! 朱国弼这边其实也狡猾,二十万两对于他抚宁侯而言根本是小数,然而他没有意识到在农民眼里皇帝的扁担顶多是金子做的,所以傻不拉鸡的竟给十万两起步了。 “侯爷,你家究竟有多少钱?” 将凳子搬到床边近距离靠着吊侯爷的孙武进样子和蔼可亲,就跟老友似的。 “不瞒孙爷,小侯原先倒是有些祖产,可都在北京,南都这边都是这些年才置的业,要说多还真不多……” 朱国弼也看出不对来了,但这会没法更改报价,只能装鳖孙。 其实就这二十万两也不是朱国弼在南都的家产,而是其在淮安私截的漕银和在桃源等地搜刮的民脂民膏。 “二十万两肯定不行,再怎么说你也是个侯爷,二十万两就把你给放了,要叫同行……要叫外面知道岂不是笑我们有眼无珠?” 孙武进逮着肥猪岂能就此收手。 双方经过一番较量后,终于朱国弼多报了五万两。 “二十五万两啊?” 孙武进面上似在思索,心里已然激动的开花,正想就这么定了,眼珠子却是那么一转,又变成一脸不满意的样子,闷声道:“你一个侯爷就值二十五万两?” “孙爷,小侯那点家当真就值这么多了,就这二十五万两还得把南京两座宅子变卖了才行……要是还不行,小侯就叫家里人再去借个一两万两……”朱国弼又给加了点,他现在真的是急于脱身。 “借就不必了,” 孙武进重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罢了,老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既然侯爷手头也不宽余,老孙我也不能往死里逼你……但是二十五万两又少了些,我怕都督那里不答应,嗯,这事有点难办啊……” 说完一脸为难状。 朱国弼心中一突,踌躇要不要再加一点,那个狗腿子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侯爷你那小妾是花多少银子买的?” “这……” 朱国弼目中精光一闪,继而福至灵犀的将身子往前一凑,很是诚恳道:“都督要是肯放我回去,小侯愿将爱妾献于都督。” “……” 孙武进狗躯一震,半晌之后起身,重重的在朱国弼的肩上拍了一拍。 一般都督认可某个人,通常就会这样做。 他现在,相当认可吊侯爷。 …… 一点也没耽搁功夫,孙武进把寇白门带到了朱国弼面前,并特意留给他半炷香时间。 只是,带上门后的孙武进却没有走,就在门外侯着。他怕这吊侯爷忍不住会给都督戴绿帽。 真要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他必然要踹门阻止的。 没一会,门却自己开了,出来的那位都督称之为“女侠”的寇小娘神情平淡,好像和自己的夫君在屋里一句话都没说似的。 孙武进偷偷朝屋内的朱国弼瞧了瞧,后者赶紧乖巧的把头点了点,意思是事情已经谈妥。 大喜之下的孙武进立时将寇白门带去见都督,心里如吃了蜜般,给都督弄来大笔银子是大功,但给都督弄来一个美人,更是大功中的大功。 不想那种事,把人老婆弄来做什么? …… 南都寇白门,嗯,好,好啊。 军议厅里,可能是马上就要见到传说中的“秦淮八艳”,陆四心情甚好,于是难得的哼起了小曲。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毛毛,我来给你唱毛毛,到底我们身上都有些什么毛,我来唱给你们知道……到底什么毛,到底什么毛……” 歌声戛然而止,视线内,一个年轻的美小娘一脸鄙视的看着陆四。 陆四的歌,太低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好有种的姑娘 无论是作为一个祖上被朱元璋定为“罪民”的张士诚旧部后代,还是率领乡民为了求活而造反的领袖,亦是如今的大顺淮扬节度使,陆四所哼唱的小曲显然是不适合的。 寇白门可能听过更加“暴露”的小曲,但是时间、地点、人物、事由这四要素一结合,对于眼前这位年纪似乎同她差不多大的“贼首”,已是抚宁侯妾室的寇白门心中生出轻视之意也是再所难免。 孙武进也奇怪:都督是在哪学的这种艳曲?嗯,毛毛?好玩,好玩。 丫鬟斗儿起初没听清,等听到后面什么毛不毛的,这身上毛那身上毛的,“唰”的一下脸就红了,到底是没经人事的小姑娘,羞的很。 再瞧边上那个贼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大腿那边看,斗儿也就是不敢“哎呀”一声,小心肝却跳得急,跟小兔似的往小姐边上挪了挪,那是真害怕得紧。 英雄人物除了勇往直前,有人死吊朝天的拼搏精神外,脸皮更要厚,否则何以自信满满? 陆四具备了这两大特征,只见他迅速起身,朗声道:“这位莫不就是名闻天下的南都寇女侠?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毫无水准,也毫无来由的客套,干巴的能拧出水来,你他娘的是佩服人家功夫好,还是佩服人家长得美? 陆四也不知如何称呼寇白门,叫人家朱夫人显然不合适,毕竟是个妾。但要叫寇姑娘更不合适,这世上哪有做了人妻的还能唤姑娘的?小姐嘛,也不行,那是待字闺中的。思来想去,也只能用寇女侠这个称呼了。 “妾身见过都督。” 心里瞧不起归瞧不起,寇白门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上前施施然的给陆四行了一礼,典型的明代已婚女子的万福礼。不过脸上神情看起来却是十分冷漠的,想来心中有万分的委屈和万分的不甘。 想她寇白门堂堂花魁,江南士子官员无不争相吹捧,千金也难入其闺房一步,出嫁之日三大营五千官兵执红灯笼开道,风光至极,如今却被那位风光迎娶她的抚宁侯转手赠给了流寇贼人,如同一件玩物,试问,寇白门能心甘? 陆四微微点头,示意寇白门落座,他尚不知那位吊侯爷“送妾”,只道人寇女侠大老远从南京过来赎夫,心里有些情绪再正常不过。 厅内哪有椅子,就是十几张乱七八糟放着的长板凳,好在寇白门个性豪爽,对此倒也没有嫌弃,再者她现在也没有嫌弃的资格。 待寇白门坐下后,陆四轻笑一声,问道:“寇女侠可是见过侯爷了?” 寇白门微微欠身,淡淡道:“都督不必如此称呼白门,所谓女侠不过是好事者胡乱吹捧而矣,当不得都督如此郑重其事……都督直呼白门名字便可。” “也好,我与你年纪相仿,叫你名字也无妨。” 陆四也觉女侠女侠的叫着实在是别扭,便顺水推舟了。这离得近了,再看寇白门,别有一般韵妇味道,再想此女出身青楼,心中不由一荡。 正荡着,寇白门说话了,竟是问了一句:“都督可是言而有信之人?” “白门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之人么?”陆四反问了一句。 寇白门未言,只是轻轻点头,道:“既如此,都督的两个条件妾身都应下了,不过二十五万两白银须妾身回去之后才能筹于都督,故都督若想要妾身的人还须等上一段日子。”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白门也是言而有信之人,这一点都督大可放心。” “啊?” 陆四叫寇白门这话听愣了,什么二十五万两,什么要人家的人? 那边孙武进见表功火侯到了,赶紧上前低声将他与吊侯爷的谈判成果说了。 纳尼?! 陆四勃然大怒,斥了一声:“乱弹琴,瞎胡闹,寇女侠是何等大家,又是何等的性子,岂能如这般儿戏般叫你胡乱安排!你这杀才,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愤怒表情绝非做作,抬手欲给这自作聪明的孙武进一巴掌,然而手到半空却变成了在对方肩膀上重重一拍。 嗯? 嗯! 孙武进心中顿时有了逼数,立时一脸惭愧装作不敢言语的样子。 “这件事想必有什么误会,白门姑娘万万不要当真。” 朱国弼的赎身银二十五万两,陆四有点嫌少,因为他知道朱国弼很有钱,也正是因为太有钱,所以才被清廷当肥猪一样敲诈个一干二净。同样,那帮在南都群起降清的勋臣们也无一没有逃过被清廷大敲竹杠的下场。 这帮明朝与国休戚的“保国一族”大概为清廷孝敬了以千万两巨资计算的庞大家产,有了这笔钱清军才得以继续南下。 打了几年后又没钱了,清廷遂将主意打到了江南士绅头上,由此掀起了江南三大案,把江南那帮降清的地主士绅骨头都给敲断了,悔都没地悔去。 所以,于其让朱国弼的银子资敌,倒不如自家收了过来。但是关于寇白门,陆四必须要表明不会趁火打劫,骑人太甚。 寇白门却未因此有了什么指望,而是仍一脸平静道:“侯爷将妾赠于都督,妾自知命运不由自主……当年也是侯爷用银子赎我出青楼,如今将我赠于都督也算是还了恩情,今后我与侯爷夫妻情份便尽,两不相欠……都督若想得妾身,妾纵是再不愿也只能委身伺侯,只白门要为侯爷筹措赎身之银,都督须给白门月余。” “寇女侠……白门姑娘,这个,那个,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嘛……” 陆四想着的是如何解释让寇白门不要误会,然而对面的寇白门却缓缓起身,薄唇轻启:“都督寝室在何处?” “问这个做什么?”陆四也是不解起身。 在盯着陆四约有十数个呼吸后,寇白门竟是说道:“妾现去梳洗,稍后都督来弄妾便是。” “……” 陆四愣住,寇白门说话怎么这么直接的,这……像什么话…… 这娘们有种,爷们! 孙武进张大嘴巴直勾勾的看着,却不是看那位叫人出乎意料的南都寇女侠,而是盯着人家带来的丫鬟。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圣人亦要跪我 大顺淮扬节度使陆都督的卧室比较寒碜。 一张床,三条被,两条垫,一条盖。 床头放了张椅子,椅子上有个碗,碗里是烟灰。除此外就是一张堆了几件脏衣服的桌子,以及放在床边的一双靴子。 靴子表面已经磨坏,看起来不能再穿,但不知为何靴子的主人并没有扔掉这双坏了的靴子,反而当成宝贝一样放在床下。 眼前这一切让寇白门以为自己不是身处扬州有名的沈园,而是在哪处乡间寒室,不禁有些茫然。 茫然之余,再想那深爱的侯爷竟将她当成礼物转手送人,不由一阵心伤,不管朱国弼是为了活命还是其它念头,此举都让寇白门对他失望透顶。 “小姐,水打来了。” 开门的是斗儿,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四下想寻新毛巾,但这屋内只有一条和脏衣服扔在一起破了好多洞的烂毛巾。 “小姐怎么办啊?” 斗儿一脸嫌弃的将桌上的脏衣服连同烂毛巾裹了放到门边上,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哪怕当了山大王都有股穷味。 主仆二人来的匆忙,又是为了救人,哪会带什么贴身换洗衣物,更加莫说梳洗用具了。 寇白门虽无洁癖,也不可能用那烂了的毛巾,正发愁时先前带她主仆过来的贼将命人送来了梳洗用具,俱是新的,算是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小姐真要伺候这种乡巴佬?” 斗儿将毛巾放进水中浸泡,噘着小嘴,“江南多少大好佬小姐都看不上,现在却陪个乡巴佬,就算是为了救侯爷,小姐也是太委屈了。” “没什么委屈的,我一个青楼出身的总要对得起人家侯爷对我过往一番恩爱。” 寇白门将双手放进盆中捧了泼水轻轻贴在面颊之上,热气熏腾之下倒也解了些这些天来的乏累。 “侯爷也真是的,怎么能将小姐送于贼人呢,便是他真凑不出银子来,小姐难道还替他筹不出来么……别人不知小姐本事,他能不知?莫说百金了,就是万金,小姐几个局一设,那些富商士子们哪个不争着把钱送来呢。”斗儿实在难以理解朱国弼“赠妾”之举。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如今为人家阶下囚,身不由己,为求活命将我送人,也是难为他了……况我非他妻,不过一妾,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挤干毛巾擦完脸,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寇白门自嘲一笑:“其实这样也好,总是知道人家心中对我究竟有多看重……青楼女又值什么牵挂,自以为多了不起,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哪有什么真心人。” 轻叹一声,让斗儿出去替她看门,乃是要清洗身子。 即便是不情愿,她既应了朱国弼,便无论如何要将他救出去。自家这身子,委屈便委屈了。 梳洗完毕后的寇白门神伤的坐在床边,发现枕头旁有本《三国演义》,有些好奇拿起此书翻开,却是正好翻在折叠页十六回——“吕奉先射戟辕门,曹孟德败师淯水。” 贼人识字? 寇白门微怔之余发现书中竟有批语。 “一日操醉,退入寝所,私问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对曰:‘昨晚小侄窥见馆舍之侧,有一妇人,生得十分美丽,问之,即绣叔张济之妻也。’操闻言,便令安民领五十甲兵往取之。” 批语就在此段下——谓:“英雄也要管住裤腰带。” 这是什么批语? 寇白门没好气的将书放回枕头旁,静坐安待。她非少女,于男女之事甚熟,这会却是无有情趣,只盼早些完事。 …… 陆四大概是半个时辰后才过来,进屋之后便见寇白门端坐床侧,一动不动,跟庙中塑的观阴大师一般。 “都督。” 寇白门起身施了一礼,不再言语。 “方才料理些军务,来得迟了,白门不会见怪吧?” 陆四笑了笑,走到桌边拿了凳子坐下,“这事与白门也有些关系。” “与妾有关?”寇白门不解。 “白门于南都有女侠之号,既然到我这来了,总要送你这女侠一些好处,不能叫你白来……” 陆四所言的好处竟是要将七百余明军降兵交于寇白门带回江南。 这些降兵要么是老弱不中用者,要么就是家在江南不会真心为淮军效命的。 原本陆四准备过一阵释放这些人,现在却想送个天大名声给寇白门,以为将来。 寇白门却冷冷道:“都督倒是有心了,就是不知赎回这些将士要多少钱财?” “不要钱,我不是与你说了么,这些直接交于你带回。” 陆四的回答让寇白门愣住。 陆四笑了起来,目光在寇白门身上细细打量了下,正色道:“我现在只想知道白门是真愿叫我弄,还是假意叫我弄?” “真愿假意有何区别,难道都督不想弄我么?” 寇白门说话果然直接,甚至有不合她身份的粗俗。不知是受朱国弼将她送人的刺激,还是她那侠客之称便来源于其近似男人的行事作风。 “这个嘛,要说实话,白门长得如此艳丽诱人,我岂会不想弄,不过,” 陆四顿了顿,“白门若是真愿,我则想长弄。白门若是假意,我这弄与不弄就没什么意思了。便算现在弄了,于白门看来也不过是趁人之危……心不甘情不愿跟木鱼似的也是没劲……嗯,白门大概能的懂我说的吧?” “懂。” 寇白门奇怪的看了眼陆四,尔后淡淡道:“长弄我者,须会诗词歌赋,如此才能与我琴瑟合鸣,不知都督会吗?” “不会。” 陆四很老实的摇了摇头,他只会张狗肉的诗。 “那琴棋书画呢?” “不会。” “八股经典?” “让白门失望了,这个我更不会。” 陆四依然摇头。 “那都督可真是什么都不会了,既如此,都督以为白门怎会真愿?”寇白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丝笑意绝无褒义。 “这些我是不会,但我会杀人。”陆四的样子不是开玩笑,很认真。 寇白门一愣,旋即晒道:“会杀人算得什么本事?” “杀人当然是本事!这天下已是乱世,何谓乱世?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若不会杀人,只会白门所言的那些,必定是人家的刀下鬼!” 陆四说话间身上自有股气息散出,他杀过很多人。 “试问,这人都不能自保,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人若不能自保,这天下再大,又哪来的安生之处?又哪来的闲情雅调可与白门饮酒作乐呢?” 过去往来皆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的寇白门岂会叫陆四说的这些打动,不以为然道:“都督纵是杀的人再多,也不过是个粗野武夫,谁会敬重都督?” “是么?” 陆四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凶光闪现,“敬重?只要我手中长刀足够锋利,就是圣人复生也得跪伏于我膝下。” 第一百七十章 龙虎斗 人跪圣人,圣人跪我。 管你姓孔还是姓孟,不跪便是伪圣。 便是真圣,也是因为跪了才有圣之名。 没有机会则罢,有了机会,陆四也要满城尽带黄金甲,腰间宝剑血犹腥。 大丈夫当如是,不然要那吊何用! 陆四不是大言,这是肺腑之声,都他娘的裤腰带系人头了,这世间又有什么可惧的。 敬重要有用的话,就不会赤地千里,易子而食;就不会家破人亡,遍地浮尸了。 敬重? 能当他娘的饭吃! 没有饭吃,就是圣人,也得一刀砍了。 从起事造反至今,或直接、或间接死于陆四之手的恐怕不下万人,这万人之屠生出的凶气可不是寇白门这个“伪侠”能受得住的。 “都督好生狂妄!” 寇白门明显被吓到,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 “狂妄?刀剑在手,便如虎胆在心,试问我这刀剑若不锋利,白门又岂会从南都那销金窟来我这,说什么让我弄不弄的?” 陆四哼了一声。 “你!……” 寇白门气的跟个小女孩似的踢了下床头柜,兀自犟着,“说来说去,都督也不过是个贼。” “我可不是贼,我乃大顺永昌皇帝亲授的淮扬节度使,你那夫君抚宁侯才是贼,前明逆贼,南京城里那帮勋臣官员也都是逆贼,白门可得明白这一点。” 陆四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笑话,这几个月大顺才是天命所归,你明朝太阳落山了。 寇白门又是一滞,想反驳但又无从驳起,半晌,有些幽怨的盯着陆四:“你……你平日就是这么同女子说话么?”声音有些弱,不知道是没法反驳,还是因为对面的陆四看着有点吓人。 “也不是针对你,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陆四说的是真的,如今南都那边与那山外青山楼外楼有什么不同,商女不知亡国恨,净把些没用的白面书生当成宝。就如眼前这位寇女侠的悲惨命运不就是大清兵来了后才发生的么。 “就算白门坚信我是贼,是寇,可我这贼寇手中总有长刀能护我亲人性命,将心彼心,我问白门,你是愿意嫁给那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做些花花文章却无力保护自己妻儿的风流才子,还是愿意嫁给一个能够让你不必担心安危的贼人好?” 陆四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柔和,毕竟面前的是位小娘,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的以势相欺吧。 “我……” 寇白门无言。 “你知道答案,只是不愿说而矣。一个侯爷为了活命都得将自己的爱妾送于他人,况那帮劳什子风流才子呢。” 陆四笑了,不是嘲笑,而是同情的笑。 这话戳中了寇白门伤心处,面色一黯,低下头来。 陆四没有再“咄咄逼人”,他给寇女侠的“刺激”蛮多的了,至少能颠覆一下这个傻丫头的某些愚蠢认知。 于寇白门,陆四绝无瞧不起的意思。 出身娼门,不是她的错。 有情有义以致命运如此悲惨,也不是她的错。 一切,都是时代的错。 亡国之人,又岂能天真的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呢。 房内,一时沉寂。 床上一女,凳上一男。 也不知过了多久,寇白门幽幽说了句:“听都督口音是盐城县人?” “正是。” 陆四走到床边将侄子给自己买的皮靴拿到了别处,这靴子是广远买给他的,纵是破了也舍不得扔,只是前阵天天穿搞得里面臭了,洗了也没用。 寇白门“噢”了一声:“难怪都督要做反贼了。” 陆四一愣:“什么意思?” “盐城县人都是从前张士诚旧部,太祖皇帝钦定的罪民,打国初就敌视大明……你们那的夫妻不都是以男将,女将称呼么?所谓男将女将,不就是你们那的人骨子里还想造大明反么?” “嗯?” 叫寇白门这么一说,陆四也是恍然大悟起来,原先他也纳闷怎么上冈那片问人家丈夫或妻子在哪,总是说什么“你家男将(女将)在哪块”,原来这称呼是反动的。 “从前是从前,如今我等聚众起事不过是官逼民反,寇女侠是抚宁侯的爱妾,怕是不晓得这官逼民反四字含了多少血泪。” 陆四轻叹一声,“白门以为我陆文宗当了贼首,狂妄不得了,却不知我这贼首走到今日,又是经历了多少生死之危啊。” “都督倒有点真男人,至少比我那夫君抚宁侯要强多了。”寇白门竟是赞了一句陆四。 “这乱世,不狠活不下去。”陆四说完便起了身。 寇白门疑惑:“都督要去哪?” “睡觉。” 陆四微微一笑,“难道白门真以为我会仗势以朱国弼的生死要胁于你,强弄于你?” 寇白门怔了怔,却是反问陆四:“都督可曾娶妻?” 陆四摇了摇头:“家徒四壁,哪个姑娘愿意嫁我。” “白门是青楼出身,当不得都督的女将,若都督不嫌倒是能伺候都督。”寇白门竟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 陆四惊住,“你愿意让我弄?” “嗯。” 寇白门起身走向陆四,然后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缓缓拉到床边,又轻轻将他推倒。 之后,竟是直接解了衣衫。 毫无女子羞涩,目中倒像真侠客般果毅坚决。 “你……” 陆四咽了咽喉咙,活色天香,肤白滚圆,他哪里受得住,翻身便将寇白门拥进怀中,继而反身压了上去,一阵摸索,突的惊道:“白门怎的没有……” “不要说出来。” 寇白门纤指点在陆四嘴上,“我若是虎,都督就当为龙。” “我为龙?” 陆四诧异,难道寇女侠也听说他陆家祖坟冒青烟的事了? “能叫圣人跪伏的只能是龙。”白门悠悠一语,让人动容。 权力是最好的药。 真龙一说叫陆四血脉扩张,再也无法抑制,竟是出奇顺利,果然别具滋味。 鸡叫三遍,东方已是日出。 睡得正熟的陆四隐约感觉有人在说话,心中一凛便要摸刀,一摸哪有长刀,惊骇之下方才想起刀同衣服都在地上。 正和斗儿说话的白门听到床上动静,忙转身看了过来,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陆四有些没反应过来。 “夫君啊。妾已是都督的人,不叫夫君叫什么?”忽的想到什么,寇白门脸色微变。 陆四却已然侧身将她拉了过来,摇头道:“莫胡思乱想,我便是你的夫君,哪天我死了,你才能改嫁。” “夫君休得说这胡话,” 寇白门又好气又好笑,将手中的物件塞在陆四手中。 “什么?” 陆四朝手中看去,是一块红布,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粒碎银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陛下走不得了 二月初六,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三十三岁的崇祯皇帝迎来了他的生辰,宫中却是一点喜气也没有,反而一片凋零肃杀景象,皇城之中甚至弥漫着尸臭之味,以致宫妃贵人不得不躲在屋里,靠着那熏香味才能压住胃中传来的呕吐感。 去年冬天开始的瘟疫已经让大明帝国的京师成了死地,据顺天府奏报“病者吐血如西瓜水立死,京外百姓十室九空,户丁尽绝,京中居民染疫死者二十余万。” 起初,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还组织人手收敛尸体,京营也一度参与其中,但当发现抬尸的兵丁很快也染疫之后,没有人再敢去收敛尸体,只能由死者亲人自行拖出城掩埋。 那些全家死绝的则闭门于家,官府能做的仅仅是在死者家附近撒上石灰。 无法收敛的尸体在严寒之中就那么冰冷的、僵硬的冻在屋内,开春之后,这些尸体成了北京所有人的噩梦。 腐臭,到处都是腐臭。 庆幸的是,一个在京中侯补的福建举人提出“刺血法”有效缓解了瘟疫,否则,还不知道这场大疫要死多少人。 崇祯的案前放着提督京营的成国公朱国纯的一份奏报,成国公称经此大疫,京营原定兵员十万数已减半,余下五万也多半不足用,若闯军攻取山西扑向京师,则京师将面临无兵可守局面,因此成国公恳求皇帝赶紧将山海关的辽军调入京师布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学士陈演、魏藻德、王永吉、吴麟征等也先后上疏,要求尽撤宁远之师入卫京城。至于辽军尽数入卫京师后关门怎么办,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 崇祯在几次迟疑之后,终是遣使前往山海关、宁远分别向辽东巡抚黎玉田、山海关总兵高第、宁远总兵吴三桂宣诏。 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奏请发宫中太监上墙助守,如此可用内监四五千人,虽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崇祯依旧御准,他现在真的是没兵可用。 京中原先能战之兵不过御马监所辖数千兵,却都由总兵周遇吉提领前往山西抵御闯军,即便如此,山西巡抚蔡懋德也是每日八百里快马向京师求援。 崇祯无奈只得派出最后一支他认为还堪用的兵马,就是京营副将熊通所领的2000士卒。 然而让崇祯万万没想到的是,熊通带兵刚到山西就投降了闯贼,还恬不知耻的跑去劝降周遇吉,好在周遇吉对大明真是忠心,怒斩熊通将其首级送到了京师。 然而次日,崇祯就收到了太原被闯军攻克的噩耗,守将牛勇,王永魁等督兵五千人出战尽殁,巡抚蔡懋德自缢死。 攻克太原的闯军稍作休整就向忻州进军,城内官民迎降,驻守代州的周遇吉凭城固守。 如果代州再失守,山西就要全境沦于闯贼之手,届时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就会毫无阻拦直入京畿,无人可挡。 崇祯的心真的很痛,登基十七年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上苍如此惩罚他这个天子。 他自责,他痛苦,可他没有办法。 他只能不断激励自己要勤政,绝不能耽误国事,试图以自己的勤勉力挽狂澜,中兴大明。 可是情形变得更加坏了,在他的勤政下,大明即将要覆亡。 他三十三岁的生日也充满了亡国之君的悲凉景象。 朕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折磨朕! “叭”的一声,暖阁中传来的清脆碗裂声惊动了外面的值守内监,他们慌慌张张进来有些害怕的站在那里。 崇祯没有去看这些忠心的内监,而是看着地上的碎碗有些失神。许久,他有些不耐烦的起身,他已经懒得再去翻塘报下的奏折,那些奏折全是无用的话,没一个能真正为他这个皇帝拿出解决方案的。说来说去,不是伸手要银子,就是伸手要兵。 天可鉴,若是朕有银子,有兵,能不给下面吗! 能看着局势一天天变坏吗! 难道朕就真是一个吝啬、贪婪成性的守财奴,望着自己的江山一天天崩坏,却守着一堆银子数了玩吗! “宣李明睿!” 崇祯不想在京中束手待毙,他不想做亡国之君,早在去年他就有意效仿晋元、宋高南迁。 正月初七,崇祯秘密召见了多次主张“南迁图存”的左中允李明睿,在只有心腹内臣和李明睿时,崇祯亲自走下案阶对李明睿推心置腹道:“朕早有南迁图存之志,只朝中无人赞勷,诸臣不从,这才拖延至今,今叫卿来便是叫卿拿出章程的。” 李明睿早就南迁路线,以及随行护卫,饷银和留守事宜写好了奏疏,当下递于崇祯。 崇祯看后觉得甚妥,但苦于此事不便由他这天子主动提出,毕竟有损失脸面。 此时正好那位带兵攻打自家城池的大学士李建泰在保定派人上奏说闯贼已经称帝,贼军势大官兵根本不可敌,故他李建泰愿奉皇太子南去。 由此,是否南迁留都便由私议公之于朝堂,崇祯大喜过望让李明睿上书南迁,欲借这公议定下南迁之事。 在李明睿的这份奏疏中,南迁不是南逃,而是御驾亲征,这是给皇帝留了充足的面子。 崇祯以为朝臣们一定会勷赞于他,毕竟这帮子朝臣也不会想留在京师等死,可让他失望的是朝臣们却唯唯诺诺,不置可否。 内阁大学士们更怕皇帝南迁留下他们在京中辅佐太子居守,变成替死鬼,于是煽动下面的人上书反对南迁。 更叫崇祯气极的是左都御史李邦华竟上书宣称,说什么“陛下应当守社稷”,若实在要南迁图存,也当由皇太子去南都监国,皇帝居守,而不是什么皇帝亲征,太子留守。 “这帮人是一定要朕死吗!” 崇祯愤恨之下撕了李邦华的上书,气消之后对内侍王承恩轻叹一声,道:“即有如天之福,勤王兵及时赶到守住京师,万一哥儿监国南京,怕会重演唐时灵武旧戏,此非社稷之福。” 王承恩不敢言。 李明睿进宫后,崇祯如见救星般上前拉住他的手道:“非朕不愿让哥儿们去南都,实是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能济,哥儿们孩子家家做得甚事?” 李明睿摇头苦笑:“陛下不知,现外面都说臣言乃是邪说。” “卿不必理会,朕知你便可,来人,给先生上只凳子,朕要与先生定大事。” 李明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现在就算御驾亲征也无法了。” “怎么?” 崇祯愣住。 “臣刚收到消息,淮扬那边起了民乱,河南的闯军趁势南下,陛下亲征之事已再无可能。” 说完,李明睿长叹一声,双目皆泪。 崇祯也是惊呆,半晌才喃喃道:“朕不能守社稷,却能殉社稷。” 言罢,眼前一黑,眩晕过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够,砍你脑袋 知县宋泰虽知贼人定会大举来援,但真看到一夜之间将兴化城重新围得水泄不通的贼兵时,还是忍不住心跳了起来。 城外的贼兵实在太多了,视线内皆是贼人旌旗,加上原先围城贼人,只怕不下万余之众。并且来援的贼兵显然不同之前贼人,衣甲俱利,旗帜分明,看着很是精锐,想来是传闻攻打扬州的贼军主力过来了。 “先生,今日怕是你我为国殉忠的时候了。” 宋泰朝身边一位中年儒士苦笑一声,脸上并无害怕之情。自拒绝出降决意守城那刻起,他这位兴化父母官就已经做好身死的心理准备。 “我李氏满门一百三十八口,纵是妇孺皆在城上助战,便是早就存了报国之志,只可惜这城中百姓无辜。” 中年儒士名李兴文,举人功名,曾在河南某府做过教谕一职,后见河南贼乱便辞官回乡。 李家始祖早年随蒙古大军自西域来,曾为蒙元驻扬州的达鲁花赤,后红巾兴起其祖不敌红巾避隐乡野,至李兴文这一代已是九世,除鼻梁高大外,早已没了西域人特征。 本朝,李家出过一位进士,官居户部侍郎,得这位曾祖福佑,李家如今已然是兴化有名的望族,光田地就多达数十顷,家中奴仆也多达二百余。 李家这位做过户部侍郎的曾祖就葬在扬州西门那高丘之上。之所以未返乡归葬,却是这曾祖临终前遗言,谓祖先非中国之人,来中国之后初葬扬州,因而其李家之根是扬州而非兴化。 每年,李家都要派人去扬州西门外祭扫祖先,并使银钱将那高丘他人之地尽皆买下,又雇人照应打理,种树栽花。久而久之,那扬州李氏祖莹所在高丘便是绿树成荫,成了扬州人夏日常去的避暑之地。 贼人自盐城县来攻打兴化城,李家第一个动员奴仆支持知县宋泰守城,并号召城内士绅大户出人出粮,又因贼人缺少攻城器械并部署杂乱,故而虽被围一月有余,兴化城却始终没有被贼人夺下。 只是今日看来,怕是这城没法再守了。 李兴文轻叹一声,城外贼军主力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足以和他当年在河南见到的闯贼精兵可比了,而城上不过是两三千没有训练的青壮而矣。 以贼人习性,破城之后,城中必是无一人可活。 …… “给你一千人,一个时辰,够不够?”坐在马上的陆四抬起手中马鞭指向降将刘定生。 “一个时辰?” 刘定生头皮发麻,别看这兴化城小,可城上防御却有章法,否则先前围城的淮军也不可能久久不克。 “一个时辰,” 陆四放下马鞭,朝兴化城墙看了眼,淡淡说了句,“不够的话,砍你脑袋。” “啊?” 刘定生吓得“扑通”跪下,“都督,一个时辰肯定不够,还请都督能再宽容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末将誓取此城!” 陆四没有看刘定生,只是吩咐了一句:“计时。” 立时有两个旗牌亲兵将一半人高的物件抬到了陆四马前,此物名自鸣钟,乃是西洋人的计时工具,得自于沈园。 此自鸣钟据说最早是西洋和尚献给明朝万历皇帝的,因为精思神巧很得京师及江南富人喜爱,所以澳门那边的西洋教士及商人便常年捎带此物卖于明朝富人。 沈园的主人就买了一座,急于逃命没来得及带上这座钟,结果落在了随后入住的陆四手里。 因为没有准确的时间计量,以及对这个时代时辰概念的模糊,陆四见到这座自鸣钟自然喜欢的紧,但他没有将此物单纯当做是家里知道时间的工具,而是用在了军事上。 他需要随时随地都晓得现在是几点几刻。 于是,这座钟就出现在了兴化城下。 知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刘定生不得不咬牙带着陆四分给他的一千名降兵准备攻城。 面对淮军第一镇近万兵马的威逼,刘定生不敢有半点反水的念头,他将这帮降兵的军官召集了起来,很是明确的告诉他们一个时辰若拿不下兴化城,陆都督会砍掉他的脑袋。不过在他死之前,一定会砍了这帮军官的脑袋。 一层一层的重压,一层一层的威逼,使得这一千降兵在攻城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很快,兴化城墙上空就响起了喊杀声和惨叫声。 一架架云梯上是奋不顾身往上涌的降兵,他们执盾挡在头上,上面的飞落下面的又迅速攀上。 攻城的激烈程度远超之前以淮军风字营为主的攻势,那些被发了双甲的死士更是悍不畏死,任凭上面的砖块如何雨下,也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往上飞快爬去。 观战的淮军视线内,就是单调的下坠、上爬。 守城的兴化百姓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守不住了,因为贼人涌上来的太多太多,就跟蚂蚁一般不停的往城上爬。 终于,有人翻上城,大刀肆意的砍杀在那些手拿木棍的守城青壮身上。 爆发出惊人战斗力的降兵们没用到一个时辰,仅仅用了半个时辰,更加准确的说是自鸣钟上的指针才走了八个格子。 “日他娘的,我们连帮降兵都不如了!” 夏大军呸了一声,他觉得很丢人,特别特别的丢人。 在他的指挥下,三千多人围了兴化城一个多月都没能拿下,而现在一帮被陆四兄弟收服的降兵仅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城破了,你说他丢不丢人。 蒋魁、宋五他们也都是一脸通红,除了丢人外,他们也有自己好像不行了的感觉。 当初在淮安分兵时,陆四兄弟和他们带的人差不多,可人家陆兄弟不仅打下了扬州城,如今更是领了一镇的精兵过来,他们却在兴化被人家搞得灰头土脸,兵没扩充多少不说,反而折损了好几百人,这人比人可气死人了。 陆文亮却没什么丢不丢人的感觉,反而很自豪,这帮降兵能打不正说明他家兄弟能干么。 但是,有件事他必须提醒自家兄弟,所以他走到堂弟边上,低声道:“小四子,这城既然打下了,咱们就好好的接手,可不能下令屠城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淮军第一镇 陆文亮的担心是多余的,陆四从来没有想过屠城。 他只会杀人。 杀应该杀的人。 不杀人,他哪来的钱财维持淮军运作,又哪来钱财赏赐那帮卖命的降兵。 做人厚道也要公平,陆四就这么个理,谁给他卖命,他就给谁好处。 早在扬州开拨之前,陆四就召集降兵于扬州梅花岭下训令,所令只一条,自即日起,但凡随淮军出战五次者,不问胜负,只问进退,凡进者皆可为淮军正兵,拿正饷、食正禄;出战十次者,斩首五级,可晋一级。 以此类推,出战次数越多,斩级越多,则晋职越高。若非随淮军同战,而是独自出战,除记出战一次,上下又可得战后缴获两成。 此为赏。 一人不进者,斩同队;一队不进者,斩同营,又为罚。 赏罚分明,治军之前提。 那么,刘定生所率出战降兵独自攻打兴化城便当记出战一次,并可得城中缴获财富两成。 两成缴获看着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却足够这些降兵为之鼓舞了。 而不管降兵是胜还是负,对陆四都没有坏处。 胜了,再战,一次又一次,便是淮军可用之精锐。 败了,再战,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同样也是淮军可用之精锐。 区别只在于死的是降兵,而非淮军嫡系。 说白了,就是如何使炮灰在一次次战斗中变得可信任,也可用的一个谁都会的简单法子。 视线中,已有上百降兵攀上了城,不管兴化城内动员的百姓如何顽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失守没有任何悬念,只看究竟要死多少人。 先前夏大军指挥风字营和徐和尚的新二营之所以迟迟无法破城,一来是因为他们缺少攻城器械,在第一次攻城失利后他们就基本上只能“望城兴叹”; 二来是兴化境内有多股反淮势力在“活跃”,这就使得攻城淮军无法安心破城不说,还被那些地主士绅拉起的队伍分散了兵力,否则不管这些人淮军的粮草输送就成了大问题。 夏大军之所以命人屠了三个村,就是因为被这些反淮队伍搅得方寸大乱,以致失去理智。 说白了,兴化城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不是因为守城的乌合之众有多么能打,而是攻城的淮军人少同时没法使出全力。 当拥有大量攻城器械的淮军主力赶到,兴化城的失陷就是定局了。 “夏兄弟,别多想了,打不下来不是你不行,而是我给你的支持太少。” 陆四翻身下马走到一脸羞愧的夏大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攻城的那帮降兵道:“这些人以后就归你这个旅帅带了。” “啊?好!” 夏大军大喜,他是昨天才晓得自己被任命为第一镇第一旅旅帅的。 …… 淮军已经是家大业大,现有兵力不计淮安那边已高达四万人。 其中,扬州地区的淮军就有旗牌队、铁甲卫、新一营三千余,南下河工又有四千余,降兵则多达八千余,总兵力高达一万五千人。 此外,通州、泰州又有以程霖新一营、沈瞎子的沈字营为主力的九千多人。 这也是陆四倍感惊喜所在,当初他只给了程霖、沈瞎子不到三千人“东征”,没想到这两人不但靠这三千人拿下了泰州、海州的广大区域,还将部队一下扩编到近万人。 战果之大,扩兵之多,让陆四对卖油郎和扶重的真是刮目相看,也不禁想到前世某支军队中那些大半都是农民出身的将领。 一个连拉出一个营,一个营拉出一个团,一个团拉出一个旅…… 如果不是程霖和沈瞎子那边也没有缴获到明朝水师的战船,陆四认为这两个大字不识的傻大胆说不定都能把江南给他扫平。 盐城、兴化这里有夏大军的风字营,徐和尚的新三营,辎重营以及其余盐城县各营,虽然因为兴化这块粪坑中的石头使得夏、徐、蒋等人没法扩大战果,也没法扩军,但也有七千多人。 如此,加上宝应广远那边,高邮的二陈,仅从账面计算,陆四领导的淮军南路军就已经多达三万七千余人,这个兵力和留在淮安城的北路军差不多,实力却是远超北路军,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 此外淮军老营已收纳八千余将士家属,不过老营都是老人妇孺,所以不计战兵。 高达四万人的南路军,军制最高不过营一级,各营兵力也不相等,有多有少,指挥系统也乱,且散在各处没有形成“主力”这一概念,显然已经不能适应淮军“高速”发展的需求,更加不能适应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大兵团作战的要求。 故而,早在从六合回来的路上,陆四在考虑“清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改编淮军。 按理,他陆文宗既当了大顺淮扬节度使,那么淮军就当按照顺军的营制进行改编,成为真正的大顺军,但陆四没有这样做。 原因是顺军的军制也比较乱,主力是五营十二将,什么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之类的,地方又有卫帅、掌旅、都尉、部总等武职,此外还有大量明朝的降将降兵,什么总兵、副将之类的明朝官职在顺军中依旧存在,权属指挥跟淮军一样也是乱得一塌糊涂。 估计顺军高层肯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他们现在忙于东征北京顾不上。 陆四这边却是要马上着手淮军的“正规化”,在考虑淮军实际情况后,他决定在什、哨、队、营原基础上再加标、旅、镇三级。 即10人为一什,30人为一哨,90人为一队,270人为一营,810人为一标,2430人为一旅,7290人为一镇。 此外,一队配旗牌兵2人;一营配旗牌兵10人;一标配旗牌兵30人;一旅配旗牌兵100人;一镇独设旗标840人,镇再辖骑兵一营,铁甲一标,这样算下来,一镇便辖官兵10500余。 定下镇制后,陆四没有马上将所辖近四万淮军一下编成四个镇,而是先建一镇,通过这个新镇的军事系统磨合淮军精锐,使之先成为主力,待拥有大量实战经验丰富的军官后再建第二镇。 否则,各镇和从前的各营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第一镇,陆四是亲自统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四子的戾气越来越重 现在是主力,将来更要为第二、第三、第四乃至更多镇提供军事人才和各级主官的第一镇,实质就是陆四为淮军创建的大号军官教导团,甚至称之为淮军的中央军校都不为过,那么陆四必定要亲自统领,主抓第一镇的训练及军事。 没办法,谁让淮军的高级将领中就他陆文宗一人识字,其他人好些的能鬼爬似的写出自己名字,不好的只能画个圈。 比如程霖和沈瞎子在通州呈递的那份被陆四珍藏在被子夹层里,偶尔深夜会拿出来读一读的“劝进表”。 这上面末尾就是两个圈圈,外加两个红印泥的大拇指印。 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两个圈圈,意义很大。 陆四也很喜欢。 既然一镇只有三旅,那么三个旅帅人选就十分重要了。 陆四将手头现有人选想了再想,方才做出决定,三个旅帅人选分别是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 从表现上来看,这三位似乎都不理想,因为三人都没有参加淮军攻打扬州前后的两场重要大战——史家荡之战、瓜洲之战。 严格来说,夏大军和徐和尚在兴化之战的表现也的确不佳,性质就同陆四前世过大江吃了败仗差不多。 单论作战表现,程霖、沈瞎子、左潘安、郭啸天、麻三、孙四等人要比夏大军三人强的多,甚至是孙武进都要盖过他们。 但,陆四还是选择任命夏、徐、谢三人为第一镇的三大旅帅。 不仅仅是这三人是随他陆四一块在运河边杀出来的,更因为这三个人代表了淮军最基础的力量,也是最根本的力量。 通俗的讲,这三人同陆四一样都是淮军的创建者,将来若淮军取了天下,这三人必被史书列为开国元勋,而他陆四一个太祖皇帝也是跑不掉的。 其实程霖也符合这个标准,新兴场的卖油郎实际是第一个“入伙”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的,而且他全程参加了对明军的两次重要战斗,“东征”表现更是耀眼。 然而陆四没有调程霖到第一镇,他觉得程霖和沈瞎子搭班子的表现很好,并且泰州、通州区域人口众多,经济虽不及扬州和江南,却也是相对较好地区。二州又处于扬州东南,有长江为天险,地理上来说是淮军绝对的大后方。 按历史上的江南明军表现,他们应该没有胆量渡江袭击江北,可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故而江防同样很重要。 那么,程霖这个虽然不识字,勇气和忠诚却都合格,并且显然正在成长的将领,就是通、泰二州这个大后方镇守的最佳人选。 再有那个看似粗汉,实则也有些小聪明的沈瞎子帮衬,陆四是可以放心北上的。 离开扬州时,陆四已将自己草拟的有关“清乡”意义及实施步骤送往通州,不过因为“清乡”涉及到通、泰两地的地主士绅利益,程霖和沈瞎子又不识字,陆四怕给他们念信的人有什么歪心思,篡改了他的意思,特地派郑元勋的长子郑宗安前往通州送信,并给程、沈二人解读“政策”。 陆四目前为止对读书人认可的有“三个半”。 那个陆四给他自由却不走,甘愿留下替陆四效命的山阳知县鲁吉英是一个; 完全是被陆四强迫,但自打知道陆四已经成了大顺淮扬节度使后,就开始变得主动起来的原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是一个; 从一开始为了扬州全城百姓性命主动出城与淮军谈判,并在随后协助陆四稳定扬州市面,又在瓜洲献策使史可法变成光杆司令,现为大淮扬州府尹的郑元勋是一个。 另外半个则是那原明朝高邮知州,现为大顺高邮州牧的何川。 除这“三个半”外,其余的降官以及什么读书人,陆四都不待见。 鲁、宋、郑三人对陆四的“清乡”想法都表示了认同,不过受限于眼光及时代限制,三人倒不是从乡村政权建立,什么皇权要下乡这个角度看待清乡工作,只道是陆四为了彻底扫清境内的潜在敌对分子,从而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与明军决战这个角度出发。 对大顺政权及陆四同淮军的认可,使得这三位积极配合“清乡”,已经开始着手筹建乡下“反动”势力被一清而空后的基层政权组织构建,这无疑分担了陆四不少工作,因而使得陆四对这三人越发看重。 那个何川却是雷打不动的跟撞钟和尚似的继续从前的治理方式,对外也不说自己是什么大顺的官,反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也就是务实的好官,在百姓中有好名声,加上崇祯马上就要上吊的消息肯定会影响何川的思想,不然陆四早把他弄死了。 …… 兴化城门被打开了,刘定生是提着兴化知县宋泰的首级向陆四报喜的,血淋淋的被长刀整齐断了的头发胡乱的盖着宋泰的面目。 陆四扫了一眼便让人将这位对明朝忠贞的知县首级连同其尸首一同埋葬,也算是自己对忠臣的一点敬重吧。 刘定生同时还抓住了始终支持宋泰的那个李兴文。 “李贼腿上叫砍了一刀行走不便,都督若要见此人,末将这就使人将他抬来!” 仅用半个时辰便攻下兴化城的刘定生这会可不是刚才吓得腿软的样子,而是一脸自豪。 “不必了,处死吧。” 陆四怎么可能饶过李兴文,他此次清乡重点打击目标就是地方的土豪,哪怕不是劣绅但只要反对淮军就必须清除,况李兴文这种全家老小齐上阵跟淮军对抗到底的。 因为,降清的士绅也不全是劣绅,也有很多百姓口中的好人,善人。 这些人,可能会全家老小抵抗如淮军这种农民军,也可能会领着百姓剔发易服,成为大清的顺民。 刘定生立即应命,又请示道:“都督,李家其余人是否也要尽数处死?” “小四子,” 陆文亮刚想说让堂弟杀几个领头的就好,别的可以饶过死罪,可不能再跟淮安城一样杀人家满门了,不想堂弟却已经开口。 “凡是与我淮军为敌者,一律处死,不必再问。” 说完之后,陆四扭头看向陆文亮:“大哥要说什么?” “我……没什么。” 陆文亮轻叹一声,堂弟身上的戾气似乎比从前更重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想当皇帝? 陆四其实知道堂哥想对他说什么,但他没有给对方说出口的机会。 有些事情,哪怕明知过份也是要做的。 造反,又哪有什么商量余地,更不存在什么温情。 要么生,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杀人是为了活人。 这话听起来是个歪理,细细琢磨未必不是真理。 从兴化城抵抗淮军的那刻起,这座城就注定要死很多人,如同当初的宝应。然而正是因为宝应城那些被杀的人,才有了随后高邮和扬州等地的秋毫无犯。 所以,宝应城那些官吏士绅的脑袋真的是活了无数人。 陆文亮的年龄和阅历注定他这辈子不会成为一个心如坚铁的狠辣之人,陆四却要成为这种人,不是他愿意,而是他不愿意也得愿意。 不然,他得死,淮军上下所有人都得死。 时间也不允许陆四在这个时候朝“仁主”这个方向努力,他能做的只是保证大多数人活下来。 这,够了。 陆四没有进城,城内的杀戮还将持续一段时间,虽然命令是他下的,虽然他可以阻止,但他选择无视。 他不会满足大哥的仁义之念,那样会害死更多的兴化人。 只有让那些被地主士绅煽动起来的农民知道淮军的可怕,他们才不会盲目听从那些老爷们的话无辜送了性命。 活着,才会知道淮军的好。 陆四下马将陆文亮拉到了东门外的河边,他不想堂哥看到城中发生的事情,虽然堂哥清楚那些事。 “小华子现在什么情况?” 知道陆小华没死时陆四很惊讶,他一直以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哥死在了那晚的大乱中。至于对方为何没死却不去淮安城找他们,之后又是怎么落在了挖陆家祖坟的那个吴老爷手中,陆四也是困惑。 提到小华子,陆文亮不禁叹了一声,有些难过道:“小华子的伤很重,要不是孙三爷偷偷回去把他刨出来,恐怕就给闷死了。” 陆小华命大,被孙保用匕首捅了两次都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吴茂才却命人将昏迷中的小华子装在挖出来的陆家老祖棺木里活埋。 如果不是被吴茂才逼迫去挖陆家祖坟的长工孙三于心不忍,偷偷摸回来将陆小华从地里挖出来背回家,又请郎中替陆小华医治,这人早就死了。 “……知道这件事后,我马上和你宋五爷带人赶了回去,可惜叫那个吴老贼跑了,我们将小华子接了过来安置在盐城,你大妈和二妈都在盐城,见小华子伤成那样,她们哭死了……”陆文亮叹了一声。 “活着就好,” 陆四也轻叹一声,对陆小华心生敬重,因为陆小华不但在运河杀王四的那夜同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站在了一起,宁死也不告诉别人陆家祖坟是哪座也让人为之动容。 这种人,或许就是所谓的“屠狗辈”吧,平日看着胡混,但在大是大非,在亲情面前却绝不含糊。 对得起陆家了。 至于挖陆家祖坟的吴茂才跑了,陆四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事换作是他也得跑,脑子坏了才会傻乎乎的留下等陆家人来报仇。 “不过他吴家在我们那也是大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头我让人将和他吴家有关的人都抓起来,全杀掉,一个不留!” 陆四的杀气不由控制的散发出来,他陆家祖坟可以刨,但是必须付出代价! “小四子,咱们做人不能这样!刨咱家祖坟的是吴老贼,关吴家别的人什么事?他们同咱们又都是乡里乡亲,你再恨吴老贼,也不能把人家不相干的人给杀了啊!” 陆文亮真急了,这个堂弟果然戾气的很,动不动就要杀人,这如何了得噢,再这样下去不就真成了人家说的杀人如麻的贼人了么。 “大哥,姓吴的挖了咱家祖坟不算,还要把咱家的人活埋,是他狠还是我狠?” 陆四抬手示意大哥不要急着回答。 “如果落在他们手里的不是小华子,是大哥你?是大伯,是广远,是我爷呢?如果是他们的人多,你说跟我陆家有关的人,他姓吴的会放过?” 说到这里,陆四握住了大哥的手,盯着他沉声道:“不是我狠,而是这件事我必须做……大哥,这件事也不是单单我陆家的事,而是咱们整个淮军的事,如果我不这么做,人家就会认为我姓陆的好欺负,认为咱们淮军是帮孬种,往后就没人再怕咱们,就会有人一个个的跳出来跟咱们做对!……我杀人,杀和他吴家有关的人,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陆四的语气略微有些激动。 陆文亮怔在那里,半晌才说道:“算了,你长大了,如今威望也大,大伙都服你,你有自己的想法,这以后的路也是你领着大伙走,我这个做哥哥的年纪大了,出不了什么力就别给你添乱了……这件事你看着办吧,但尽量少杀人。” 说完,又告诉堂弟他早前派人去海子里接两个叔叔,可是海子里太大,当初两个叔叔去的时候又没说具体在哪块,所以陆文亮派去的人没找到。 “没事,回头我再派人去找就是。” 陆四倒不太担心他爷陆有文和二爷陆有富,海子那边的确很大,但海子里生活的都是煮盐和贩私盐的,另外就是盐商的人,基本没什么官府的人在,故而陆四他爷兄弟俩不会有什么危险。 毕竟没人知道老实巴交烧灶的有个儿(侄)子把淮扬大地搅翻了天。 “明天大哥就回盐城,将老营带去扬州……” 这是陆四早前就决定的事,盐城是个县城,离淮安、安东太近,老营安置在那里不安全。 万一叫明军打个突袭,几千家属落在明军手中,那淮军就是不马上分崩离析,也会士气大衰,从而走上跟李自成一样起起伏伏的老路。 “好。” 陆文亮点了点头,问了儿子广远的近况,陆四便将自己有意打磨锻炼广远,命他镇守宝应的事说了。 “我已经下令再调三千人归广远指挥,明军如果不是大举来攻,广远能应付得来。” “你侄的事我不担心,有件事我却是要问问你,”陆文亮迟疑了下,“外面人都说咱们陆家祖坟里有块铁牌,说咱们陆家要出天子,这事你知道吧?” “祖坟里真有铁牌?”陆四一脸惊奇。 陆文亮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的看着陆四,看得陆四有些发毛,轻咳一声,不解道:“大哥,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陆文亮四下看了眼,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道:“那牌牌是不是你派人放进祖坟的?” “我?” 陆四失声笑了起来,“大哥说笑了,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再说大哥难道以为我还想做皇帝不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易步为骑 当发现学习不能使自己变强,努力也不会让自己改变命运,只有造反才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出息后,陆四选择造反,但当时的他又不具备任何造反条件。 所以,他很迷茫。 那些日子里,陆四自暴自弃过,但一次次又咬牙坚持了下来。支撑他的就是历代造反前辈们的名言格句,比如什么我不先开口,哪个敢作声。 想造反,总会有办法。 不想造反,真的只能是咸鱼一条。 在完全没有硬件基础的前提下,陆四决定先在软件方面进行一下深挖掘,艺术再创作什么的。 接连几个深夜的泥工生活,让陆四饿的不行,特别的想吃肉,最终他拉着侄子盯上了吴老爷的狗。 现在看来,这也是个因果。 如果不是他惦记人家的狗,人家何以来挖他家的坟。 抛却阶级斗争以及封建士绅对反贼的深恶痛绝,那条黑狗可能就是最大的仇恨来源,虽然双方都不会有这个意识。 已经初具硬件规模,软件的横空出世无疑在陆四的身上蒙上了一层神秘气息。 这个神秘气息在眼下是有助于淮军这个草根造反集团产生更大凝聚力的,并且显著提高了陆四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中的威信力。 孙武进那个家伙还偷偷摸摸的跟陆四老家那边的人打听都督出生时,陆家有没有什么异像,小时候又是否展现出特别的“领导”气质,比如有没有坐在坟头上接受过小伙伴们的跪拜,又是不是遇到过什么老妇人什么的。 这些,陆四是嗤之以鼻的,然而并没有制止孙武进那货想方设法要给他陆爷搞“神迹”。 现在全国形势大坏,淮军形势却是小好。 从长远角度出发,或者说从抗清斗争这个角度出发,陆四不能让大哥文亮对他有任何怀疑。 他笑了,笑这件事太荒唐,也笑大哥太看得起他。 试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挖自家老祖坟,给自己造势的绝事来呢? 斩钉截铁的否定! 你自己瞅你弟有太祖的命吗? “不是你放的?” 陆文亮显然还是怀疑,除了这个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陌生的弟弟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干出这事来。 可弟弟的模样不会有假,打小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他屁股一动就知道放什么屁。 难道? 陆文亮怔住了:他陆家真要出天子? …… 太阳快落山前,陆四才坐在马上由齐宝牵进城。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可以在马上小跑,所以根本不必再由齐宝牵缰。可能是齐宝这个马夫当习惯了,每次陆四一上马他就自己过来拉绳。陆四便随他去了。 同陆四一起骑在马上进城的还有赵忠义,这个曾做过金声桓亲兵的同乡很被陆四看重,原因是这人和曹元一样属于淮军不可多得的骑兵人才。 因金声桓部将何鸣骏在沐阳屠城,义愤之下的赵忠义愤然带着手下几十名弟兄脱离了何部,此后因无法和淮安的义军会合便一直在淮安附近区域活动,对明军的运粮队袭击过多次。 刘暴一行经安东南下时被明黄得功部袭击,赵忠义率部救援击退了黄部,随后便随刘暴一起到了扬州。 陆四其实知道这个赵忠义,因为他的表哥王四就是死在他那把菜刀之下,如果单是对家乡的乡梓之情还不足以让陆四对赵忠义生出器重之心,顶多收编其部安在曹元马队。 然而听说赵忠义仅用月余时间就拉起了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队伍,陆四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准确来说,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不能完全叫“骑兵”,应该叫骡子兵或驴子兵,因为这支队伍仅有62匹战马,其余全是骡子、驴及拉车的驮马。 典型的“易步为骑”。 在实地看过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是如何行军后,陆四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印象上的教条主义错误,总以为一定要人人配战马,双马或三马那样的才叫骑兵,实际上只要有可以替代人脚力的牲畜,可以使行军速度更快,机动能力更强的都可以视之为骑兵。 “咱们两淮地区不是没有马,可那些马大多只能用来拉车,驮人,没法跟战马比,但是行军打仗光靠两条腿肯定不行,久了人累,而且速度也慢,所以我就寻思让弟兄们骑这些骡子、驴子,虽说速度不比战马,可那些没马的官兵追不上我们,他们要追累了我们可以随时回头打他们一家伙……” 赵忠义的骡马战术让陆四想到了一直没想起来的另一个有名骑兵集团——捻军。 同赵忠义的这支骑兵一样,全员骑兵的捻军拥有战马数量也很少,几乎半数以上兵员所乘就是黄淮地区的骡马驴。 但是,这种简单“易步为骑”后的捻军却纵横中原、江淮、陕甘、两度逼近北京,击败过打败太平军的若干湘军、淮军名将,更全歼僧格林沁,一战阵斩七千余蒙古骑兵。如果不是捻军犯了流寇主义错误,没有稳定根据地,没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来源,恐怕就是另一个太平天国了。 真是骑驴找驴啊! 有捻军的先进经验在,眼前又有活生生的例子,陆四不照学就是脑袋生锈,他准备马上在全军推广“易步为骑”,大量从民间收购骡马驴,但在此之前却需赵忠义这支半机动骑兵给淮军上下证明一下提高机动能力的好处。 如何证明? 清乡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忠义将带领他的骑兵执行兴化清乡任务,如果事实证明这种骑兵模式可以给予对手快速打击,可以极大提高淮军的战斗力,那么“易步为骑”就将成为定策。 现在赵忠义跟陆四进城,就是要获取兴化境内反淮士绅的情报。 那帮地主士绅在乡下活跃了这么长时间,各种针对淮军的袭击行动东一处,西一处,淮军围剿人马过去却发现不了敌人,陆四不信那帮地主士绅间没有联系,也不信他们和兴化城没有联系。 先前的围城,处处是缝。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斩草除根 经历初期的杀戮之后,兴化城内安静了下来,这座不大的小县城在淮军破城之后人口就少了一千多。 有死于守城,有死于追逐,有死于破门,有死于顽抗。 从守城的角度,攻城的是贼兵,绝非正义。 从攻城的角度,守城的逆贼,更无正义。 双方,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 是非公理,在这个时代是奢侈的。 谁活着,谁才是对的。 误杀难免,该死的,不该死的,一切都过去后,城中很是安定。 去县衙的路上,不时有降兵推着装满尸体的马车往城外运,这些善后的事他们不做谁来做。很多大宅子的门口都有马车,里面的降兵不断的往车上搬着值钱的物计,很多金银手饰都沾着血。 这些场面甚至没能让陆四停留一步,整个县城的街巷都是拖了一路的血迹,城墙上更是遍地血泊。血腥味起码得明天才能散干净。 “都督,他们贴红纸做什么?” 赵忠义看到有不少降兵拿着红纸到处张贴,这令他十分不解。 “清算。” 陆四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兴化知县宋泰是死了,县衙下面六房的人却还有不少活着,这是陆四给刘定生下的命令,因为他需要活口。 乡下作乱的地主士绅和兴化城肯定有联系,这些联系又不可能由宋泰这个知县一人单线掌握,那么下面的人必然知道,并且恐怕有不少联络都是六房的人在负责。 突破口便在这些人身上,撬开他们的嘴就能知道到底是哪些人在外面煽动百姓对抗淮军。 陆四可没什么心情在公堂上问案,所以兴化县衙六房活着的书办都被带到了衙门口。 兴化县衙也破的很,看上去怕是有五十年没修过的样子。 客不修店,官不修衙。 衙门口同样有血迹,是先前刘定生的人攻入衙门时造成的。 望着这帮吓得身子都僵硬,头不敢抬的明朝“事业编”人员,陆四不禁有些感触,如果不是他的长刀更锋利,这些人才是兴化县实际的统治者,盘根错节如同千年老树一般将手中的权力运用到极致,以致有流水之官,不倒之吏的说法。 当中谁有功名,谁没有功名,陆四懒的问,直接拿马鞭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穿儒服的中年人肩上点了一点,道:“我想知道城外与我淮军对抗的那些是什么人,都藏在哪,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中年男人是刑房的江先生,秀才功名,刑房这个差事权力很大,因为要管票案、勘验、堂审及县牢诸事,百姓到衙门打官司,他这个刑房可是两家通吃的。如果要给一县官吏排位子的话,江先生能排在前六。 不过江先生可能没有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又可能正在想能交待哪些人,不能交待哪些人,或者外面闹的哪些人和他家有关系,哪些人没关系,反正就是交待也得分个亲近远疏,结果陆四等了好几个呼吸都没见他抬头。 陆四收回了马鞭,两个旗牌兵立时冲上前将江先生拖了出来,不等这江先生喊饶命或者我愿说,长刀已经落下,继而一颗双目还在圆瞪的脑袋滚在了众人脚下,引发一阵惊呼。 “你来说。” 陆四随意的指了人群中一个在户房负责催比解运的年轻人,年轻人可能被刑房老江的脑袋吓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结果在众人的再次惊呼中,他的脑袋也被砍了下来。 无头的尸首在地上不断的痉挛着,在兴化有“潘安”之称的年轻人面目扭曲异常。 这个死的真是冤,纯粹是吓坏了而非不肯交待。 两颗人头将其他人吓的是面无人色,呆若木鸡,这就算是公堂审案还要先上个刑具,拿有直接判斩的。 “说!” 陆四面无表情,冷冷看着众人。 这个“说”并无特定目标,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还没有人说,那么就都得死。 “军爷,这件事我们真不知道,要说有也都是县尊和林师爷他们在联络,我们这帮人不过是在衙门帮衬,上面的事哪里晓得……” 管户房的老陈无疑是很清楚那些事的,外面反抗贼人的就有他陈家人,所以他不能说,但他怕别人会说,因此准备将事情推到已经被杀的宋知县他们身上。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背转了过去,耳畔传来简短而残酷的两个字“杀了”,瞬间,老陈的心冰凉透底。 “你这贼人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被拖出来的老陈眼中满是仇恨的火焰,如果仇恨的火焰可以烧死对方的话,他宁可自己被火焰反噬,也要把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贼子烧化掉! “噗嗤”一声,长刀挥下,老陈人头落地。 “说吧。” 重新转过来的陆四脸上丝毫不见愤怒,负手在那平静的看着一众衙门人。 余下的这回没人犯傻了,他们迅速开口,争先恐后的开口。 陆四听得乱,便指了一个书办让他拿笔和纸记录。 小半个时辰后,兴化县内聚众作乱的地主士绅底细就被写了出来。 陆四接过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呼”的轻吹,待墨迹干了后,却给了旗牌兵一个“都杀了”的命令,然后头也不回就进了县衙。 “为什么杀我们!” “将军饶命!” “我们都说了啊……” “……” 惊呼、惊骂、惨叫…… 十几颗人头落地。 “都督,这些人既然交待了,为何还要杀他们?”赵忠义忍不住还是问了。 “你从前当百姓时,怕这些人么?”陆四饶有兴趣的看着公堂上的明镜高悬牌匾。 “这……” 赵忠义犹豫了下,点头道:“怕。” 陆四的视线从“明镜高悬”收了回来,笑了笑:“那留下他们,是准备让百姓们继续怕他们?” 赵忠义不知道怎么回答。 “忠义,我们是造反,对敌人就得斩草除根,不这样做,这些人将来就会反咬咱们。” 陆四拍了拍赵忠义肩膀,“这次清乡同样如此,宁可血流成河,也绝不能让这些恨咱们,巴不得咱们死的人藏在咱们中间。”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自作孽,不可活 淮军先前之所以无法肃清兴化境内那些由地主士绅煽动成立的“民团”,除了淮军主要兵力用于围城,没有多余兵力对乡间清剿外,也与兴化特殊的地理环境有关。 兴化境内水道纵横,湖荡棋布,主要官道仅连接县城和几个重要集镇,其余乡村都是那种田间小路,并且桥梁很少,百姓出行主要靠小船,几乎每隔数里地就会有个渡口,这给淮军的追杀带来了极大困难。 另外,那些如棋布的湖荡中又有很多“小岛”,大的上千亩地,小的几十亩,除了少数小岛有人开垦外,大多数小岛都是荒岛,里面长满比人还高的芦苇。 袭击淮军的民团得手之后一般就会在这些荡子里躲避几天,等到搜捕的淮军撤走后他们再从荡子里出来,要么继续袭击淮军,要么就回家当几天老实农民,风声过后再聚集动手。 针对这种情况,除了必须要知道这些民团活动区域和藏身地外,还要有一支能够沿官道快速行动的队伍,确保在主交通线这一块淮军的绝对优势,从而压迫那些反淮队伍的活动空间,再结合其它手段分而歼之。 赵忠义的骡马队没法在兴化这种地形发挥“骑兵”冲刺砍杀作用,但无疑可以达到快速兵力投放的效果。 如之前从县城派兵到某处重要集镇可能需要一天,现在有了“骑兵”就能在一两个时辰内赶到。如果知道目标藏身地,骡马队更是能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杀到,掌握主动权。 同任何政权清剿反对势力都必须有个头号打击目标一样,那个曾连续袭击淮军三次的王举人成了陆四亲自拍定的“大贼”。 王举人是万历年间中的举,已经六十几岁,平日在地方名声不错,属于典型的乡绅,曾有过在荒年免租的善举,很得乡民拥戴,历任兴化知县上任之后都要前去拜访他。 据说每到过年,只要到王家拜年的大人小孩,都会得到王家给的“压岁钱”,乡里要铺路造桥什么的,王家出的钱也一定是最多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善人,却在淮军进入兴化后毅然举起“抗贼”大旗,凭着在乡民中的威望聚众上千,多次袭击淮军运粮队和小股兵马。 王举人还下令将抓到的淮军俘虏拉到集镇上当众砍头,以此告诫当地乡民当反贼的下场,并严禁附近乡民同淮军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易,哪怕是过路的淮军队伍到乡民家中要碗水喝都会被王举人派人斥责。 最让人发指的是,这个王举人还曾将被抓的两名淮军家属脱光衣服,强行往她们肚中灌菜油,最后等这两个妇人肚子被菜油涨得大了几倍时,再叫人用尖刀剖开,将尸体于夜里放在淮军营地外,场面惨不忍睹。 陆四昨天听夏大军他们说起这件事,都为之震惊不矣。 根据那帮衙门人的交待,王举人的队伍大致活动在兴化东北安丰一带,此地有很多湖荡。 正如陆四猜想那般,王举人和兴化城一直有联系,其袭击淮军运粮队正是知县宋泰的主意,好以此逼淮军解围。 淮军主力是昨天到的,王举人那里肯定已经知道,却未必晓得兴化已经被淮军攻下,所以陆四怕王举人收到风声转移藏身地让淮军扑空,便立即率赵忠义的骡马队赶往安丰。 到了安丰镇后,淮军弃骑改步向安丰境内最大湖荡摸去,沿途将当地百姓用于出行的船只全部拉走,确保那个王举人同手下得不到任何人的通风报讯。 到达那处荡子外围后,陆四带头跳上小船,骡马队的成员只有少部分北方人,其他都是淮扬本地人所以都会摇船,也不晕船。 “嘎吱嘎吱”的摇桨声中,上百条小船载着淮军向荡中深处划去。 当看到前方的芦苇荡里有炊烟升起,陆四知道这一次他没有白来。 可能是过于相信藏身地的隐秘,又或许是根本不懂,王举人都没在荡子边上设“警戒哨”。 赵忠义带一百多人最先上岸,当他们手执长刀出现在那些正在做饭的民团面前时,那些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全都直愣愣的看着赵忠义他们。场景如同时间突然停滞,世间万物停止转动,诡异而又让人恐惧。 “杀!” 伴随赵忠义一声令下,长刀便砍向了这些只有少量大刀长矛,多是鱼叉和柴刀的民团。 战斗没有任何悬念。 王举人最多时能聚众上千,九成是附近乡民,骨干力量仅是他的族人同家里的佃户奴仆,也就一百多人。没有战斗,王举人肯定要让乡民回去,要不然他哪有这么多粮食供应。 战斗很快结束,在被杀十几个人后,那些王氏族人和佃农奴仆们就扔掉武器跪在地上乞求饶命了。 六十多岁的王举人在两个儿子搀扶下往湖边逃去,他们想坐船离开,可惜的是已经无处可逃。四条载着淮军将士的小船堵在了王家父子三人的小船前,同时十几杆长矛戳向了王家小船。 小船很快进水,王家父子三人不得不弃船往岸上游,结果被追上来的淮军生擒。 “要杀就杀我父子三人,不关他们的事!” 浑身湿透的王举人倒也硬气,没有向陆四求饶,却是请对方饶过那些族人和他家的佃农仆人。 “你求我放过他们,那你可曾放过我那些被你抓住的部下?” 陆四右臂抬起,几十把大刀同时落下。 “贼子!” 长须皆白的王举人挣扎起身想用脑袋去撞陆四,却被身后的旗牌兵死死按住。 “听说你喜欢往人肚子里灌油?” 陆四没给这父子一刀痛快,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后命人用绳子将肚子滚圆的王家父子三人吊在树上。 “自作孽,不可活!” 陆四哼了一声,临走时又命放火,瞬间浓烟四起,无情的火龙吞噬着岛上的一切。 第二天,周围的乡民提心吊胆来到岛上,见到的是一百多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以及在岛边柳树上微微晃动的王家父子三人。 都咽气了,但身上却还不断有油往下滴。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逐鹿中原 沈阳,盛京崇政殿。 “禀摄政王,山西范家来报,李自成已经攻取宁武关,明总兵周遇吉从马上摔下犹徒步奋战,身中数箭被擒,闯军将周遇吉悬于高竿之上乱箭射死,后将尸体肢解。据闻周遇吉的夫人刘氏领数十名妇人拒守公廨不降,被闯军以火烧死。又因周遇吉顽抗,闯军损失很大,遂屠宁武,婴幼不遗……” 正向摄政王多尔衮奏报的是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此人原是正红旗贝子硕讬的包衣奴,去年硕讬和郡王阿达礼向郑亲王济尔哈朗、礼亲王代善、睿亲王多尔衮游说,谋立多尔衮为君,结果被多尔衮以扰政乱国的罪名处死,范文程遂被拨入镶黄旗。 殿上除了范文程外,还有大学士希福和刚林二人,固山贝子尼堪,议政大臣叶臣等数人。 “山西范家等八人实于我朝有大功,以后不可薄待了。” 32岁的多尔衮摸了摸光滑无比的头顶,看了眼躬着身的范文程,说道:“十五弟抢你妻子的事,本王和诸王贝勒议了此事,决定罚多铎银一千两,夺其十五个牛录,你看这个处罚可叫你服气?” “奴才不敢对主子有怨言,一切悉听摄政王处置!” 范文程哪敢不服气,他虽是大学士,但在八旗只是个包衣奴,从前先帝在时对他极为器重,八旗权贵们都要敬着他,现在先帝不在了,再给范文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抢他夫人玩弄的豫王有什么意见,更不敢说自己不服。 “这事是十五弟做的不对,在这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你道个歉。” 多尔衮实际也头疼,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弟弟是怎么想的,汉臣的妻妾有貌美年轻的取用可以,但怎的对范文程那个四旬妇人起了兴致的。他难道不知道这个范文程对大清很有价值么。 所以,将范的夫人还回去是不可能的,没有主子看上的还要赏回去的道理,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所以多尔衮这才罚多铎一千两银,削十五个牛录。 他相信范文程应该不会再有话说。 果然,范文程很识趣,知道奴才的本份。 尼堪咧嘴看了眼范文程,转头兴奋说道:“十四叔,那李自成现如今看着倒是真成了势,宁破关一破,北京可就没挡头了,照我说,崇祯那糊涂蛋顶多还有个把月就得完了!” 多尔衮点了点头,道:“李自成进军是神速,不到一月就尽取山西之地,现在那个还算能打的周遇吉也死了,崇祯这龙椅是坐不住了。” 尼堪是多尔衮大哥禇英之子,所以管多尔衮叫十四叔,年纪却比多尔衮还大两岁。 和他两个哥哥杜度、国欢不同,尼堪打小就和多尔衮玩在一起,很是得多尔衮喜欢。 “是啊,谁想到明朝亡得这么快呢,想当年先帝还想过向崇祯称臣,没想到先帝这才走了不到一年,崇祯就要成亡国之君了。” 说话的叶臣是皇太极时期的十六大臣之一,曾斩杀过明东江镇的悍将沈世魁,现佐理正白旗事。 “当年咱们大清实力不如明朝,先帝欲向明朝称臣不过是积蓄实力,” 多尔衮笑了笑,“不过今日称臣,明日亦可称君,只要能为大清获取足够利益,虚名不值一较。” 说完,示意范文程别躬着了,对他很是亲切说道:“文程先生入金以后,反反复复向先帝言及农耕之重要,并亲自在各地推广你们汉人的农耕之法,这几年我大清国库充盈,文程先生功不可没。” 范文程哪敢居功,忙谦虚道:“奴才不过是执行先帝旨意而矣。” 说完,想了想却复道:“禀摄政王,奴才以为明朝亡国已成定局,此番关内情形如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故奴才以为摄政王当出兵进取中原!” “进取中原?” 多尔衮目中闪过精光,“文程先生以为我大清当如何进取中原?” “禀报王爷,奴才以为我大清八旗战必胜,攻必取,贼不如我;然而顺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贼……” 见多尔衮似有进取中原之意,范文程激动之下忙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他提出这次入关是为夺取关内天下,因此要一改以往入关只为削弱明朝采取的屠戮抢掠政策,要严禁军卒,秋毫无犯。并且每夺得一座城池都要改以往不守之策,驻军设官安民,以招揽人心…… 洋洋洒洒一通,听得多尔衮不住点头,尔后看向众人,道:“文程先生所言入关之事,你们怎么看?” 大学士刚林当即上前奏道:“禀摄政王,我大清已有中原历代朝廷传国之宝,此是君临天下的象征!昔五虎上将扈尔汉率兵东征,为黑龙江滔滔江水所阻,天公相助,一夜冰冻封江,天堑变成通途;萨尔浒大战前夜,尼雅玛山紫气萦绕……种种迹象表明,我大清顺天爱民,为上苍所佑,有神人相助。今明失其鹿,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请摄政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早日发兵定鼎中原!” 尼堪和叶臣等人也是心潮激动,纷纷跪倒在地,齐呼:“请摄政王早发大军定鼎中原!” 大学士希福却没有如尼堪等人那般激动,而是斟酌后,出列奏道:“禀摄政王,贼李自成虽东逼北京,然明朝百足之虫僵而不死,若我八旗现在入关仍需与明朝的关门之兵作战。胜则才能入关,然届时必与李自成的贼军主力相争,我大清虽兵强马壮,但兵马之数却不足以和贼军相争,万一失利,我大清根基必为之动摇,故奴才以为入关之事,摄政王当三思。” 希福还有句话没敢说,就是多尔衮真有入关之心,也当与诸王贝勒相商,尤其是要取得另一位摄政王、郑亲王济尔哈朗同意才可,然后上奏天子,而不是由他一人决断。 “贼兵马众多又如何?我大清自太祖皇帝十三付铠甲创业以来,哪次不是以少击多,先帝于松山之役更是倾我国之兵,连那老人少年都要执兵随战,此等气度又岂是那明朝与贼人配有!今明朝败亡已成定局,我大清若不趁势入主中原,等那李贼稳固关内,怕我大清再无机会!” 多尔衮并非叫范文程说动起了入关之心,而是早有逐鹿之意,当下便令明日召开诸王会议,相商入关之事。 同时命范文程广派细作入关,随时掌握关内明军及贼军动向。至于关门明军那里,更是要在大清为官的诸多降将降官书信招降。 又令汉军多造大炮火器,以为入关之用。 第一百八十章 成真龙的机率 虎丘,吴中第一名胜,春秋时吴王阖闾在此修城建都,死后即葬在虎丘。 山塘街距离虎丘不过七里的路程,紧挨着白公堤,本來就是店铺林立的商埠,此时赶上复社大会,街上人头攒动,百姓路人笑语杂沓,不时有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天上还有许多风筝,一派盛世景象,与那北方赤地千里、僵尸无数、满目苍凉形成鲜明对照,恍若世外桃源般。 码头边,一只乌篷小船缓缓近岸,船上走出一俊俏书生,其后还跟着一模样也好看的书童。不远处桥上的几个踏青小姐瞧见,都投来欣赏的目光,与身边同伴窃窃私语,娇笑连连。 “这地方好热闹啊,小姐……公子!” 斗儿打小就被卖入青楼,这是第一次随小姐到苏州来,甚觉新奇,一时兴奋之下险些叫错。 “当然热闹,今日不但复社大会江南文人唱诗说词,几社六子也会来,于百姓而言可是文坛盛事,嗯,就好像我们秦淮每年都要办的花魁会,你说热不热闹?” 寇白门笑着伸手拉斗儿往码头台阶上去,几步后却意识不妥,此时她主仆二人乃是女扮男装,哪里能在这人多的地方拉手呢,叫人家看见还以为她二人有什么龙阳之癖呢。 虽说好男风是达官贵人和才子间的雅风,骚人墨客皆不以为怪,反以为喜,称男女之间为“内交”,男男之间为“外交”,但毕竟普通百姓不懂这雅风,瞧着厌恶。 “公子,他们就这么跟着我们?” 斗儿朝后面停靠的两条小船上走出的七八个汉子瞄了眼,这些家伙都是江北那个大贼的人,说什么要保护小姐安全。 这些人一路从南京跟到这里,与她主仆二人也不说话,吃喝都是自己掏钱,也不知道他们烦不烦的。 “莫管人家,人家也是职责所在。” 寇白门笑了笑,上得台阶映入眼帘的苏州景色才真称得上江南春色。身边更是有几只蝴蝶环绕,想是虽扮了男装,但身体有香味所致。 “走吧,” 主仆二人于岸上如织人流缓步而行,后面高武等人始终不离十丈距离。于这江南地方,他们也不敢携带兵器,只一人怀中藏了把匕首。 半个多时辰后,主仆二人才远远望见虎丘山麓下,尚未踏进头道山门,就见隔河照墙上嵌有“海涌流辉”四个大字。 一座石桥横跨环山河,石桥下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复社大会江南文士,虎丘狭小,行走不便,请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木牌四周立着几个书生,不时劝阻要上山的行人回头,倘有行人不识趣仍要坚持上山的,便有凶状家奴现身,恶声恶语吓得游人不敢招惹。 斗儿瞧着皱眉道:“公子,这些人也真是的,这地方又不是他们复社的,怎的如此霸道?” “人家的事情咱们少管。” 寇白门也觉复社如此霸道作风不妥,但她此来并非要与复社中人谋面,而是要寻那几社六子,所以不愿生事。 “几社”乃是源自复社的一个江南文人小社,社中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周立勋、杜麟征、彭宾六人名声很大,被士林称为“几社六子”。 只是寇白门于这六子都不熟悉,倒是她的好姐妹柳如是早年流落松江时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交往密切,而那“几社六子”之首的陈子龙更是柳如是的爱慕者,可惜最后柳如是选择嫁于大她几十岁的钱大宗师为侧室,令得同样年纪的陈子龙扼腕叹惜。 这次来虎丘寻六子,寇白门便请柳如是写了封引荐信,不然也没法冒昧去访。 “时候还早,且歇会吧。” 寇白门走到一八角亭内坐下,准备等游人少些再上山。 斗儿没坐,只噘着小嘴道:“小姐真打算替那个当贼寇的做事?”这会没人,倒是不叫公子了。 “从前只在南都做那笼中雀鸟,不知这外面已是乱世,人命如草芥……那人说的不错,这乱世只有武夫的刀剑才能护得亲人周全,文人墨客有什么用……如今我与朱国弼已无瓜葛,既做了人家的妾,又想别的做什么。这世上,女人不都盼着自家情郎好么?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夫君是贼寇,他可是大顺的节度使,我虽非节度使的女将,可也是节度使的女人。”寇白门笑了起来。 “公子,话是这么说,但你如此倾心助他,万一他败了怎么办?我听人说咱们大明就算丢了北方,还有这南边半壁江山呢。皇帝要是来了江南励精图治,中兴还是有望的……而且,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配了个乡下人,叫人看着都委屈呢。” 斗儿反正看江北那帮贼寇不顺眼,小姐的夫君倒还罢了,他手下姓孙的那个贼将可真是色鬼一个,流里流气的叫人好不讨厌。 “有什么好委屈的,人家叫我女侠,女侠配大贼不是挺好么……大明中不中兴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皇帝还在北方……就算来了,这半壁江山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寇白门摇了摇头,有些好笑的想到那人送自己过江时说的故事。 说从前有一小姐,遇到一个上京赶考的落魄书生避雨,发现其很有才华后,便掏出一些银两并以身相许。次日小姐垂泪送书生:“君若高中莫负妾身。” 书生发誓走后,小姐便让丫鬟把书生的名字记录在册。 听到这里,寇白门当时就奇怪,问陆四为何丫鬟要将书生名字记录在册。 陆四嘿嘿一笑,告诉寇白门因为这是小姐遇到的第五十个书生,不把名字记下,她们哪记得住。 “这么多?” 寇白门惊住。 “没办法啊,因为小姐也不知道哪个会考上,所以嘛就赌一赌了,万一这五十个里面有一个考上,这小姐不就能做官夫人,赚大了么。” 陆四笑完,很认真的看着寇白门,“所以你得把我放在心里,赌我这个夫君会不会真成龙。” “是么?” 寇白门没好气的掐了下陆四,白了他一眼:“我回去之后得再找四十九个贼寇以身相许,这样出真龙的机率可能更大一些,不能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 第一百八十一章 放心,都督家的龙气接上了 盐城县,陆家祖坟,新土之上,遍地纸钱,上百根崭新的哭丧棒插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堆。 按照当地习俗头戴白帽外加麻绳系腰的陆四已经嚎哭了大概有一炷香时辰,声嘶力竭,悲痛万分。 本名徐大富,现为淮军第一镇第二旅旅帅的徐和尚端坐在地,领着一帮真和尚在那一边唱着佛经,一边“嘟嘟嘟嘟”的敲着木鱼。 别说,徐和尚的功底还真不赖,那经文从他口中唱出来,比那“依呀呀”的昆曲、江淮戏都好听。 都督家祖坟重新下葬这种事肯定要有和尚来做法事,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由“大将”来充和尚的,一来与礼不合,二来有辱淮军旅帅身份。 再者,徐和尚还担着大顺兴化都尉的“挂职”,所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陆四也不能让徐大富替他家敲木鱼唱佛经,那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可徐大富非要这样干,还说什么都督不让他唱经,就是瞧不起他什么的。没办法,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四无奈点头的同时心里也很暖和。 孙武进眼瞅着徐和尚都唱经了,心里着慌的很,但他不会唱经,所以想了又想给自己弄了顶白帽子戴在头上,手拿两根哭丧棒“扑通”跪了下去。 陆四初时没注意,等哭了一会才发现边上的孙武进也成了陆家的“孝子贤孙”,那刻真是着实愣住,然后心中感动,果然日久见人心,板荡识忠臣啊。 “哭坟”是传统,莫说陆四只是个节度使,就是贵为皇帝,祖坟被挖了也得嚎上几嗓子。 当年崇祯听说张献忠刨了他家祖坟时,不就在大殿上当时哭成泪人了么,哭着喊着什么孙儿不孝,无能之类的,然后跑太庙跪了一天,一月不食肉荤。 同样,陆四也在喊不孝。 哭是必须哭的,只是过分悲痛且过份投入的后果就是嗓子太过干哑,到后面实在是无泪可出,相当的耗精神。 这个时候按传统就必须有人过来扶起陆四加以劝慰,陆四再激动嚎一嗓子,便算完成做后人的本份。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始终没人过来拉他起来,陆四受不住了,几次以微不可察的手势示意孙武进别他娘的假嚎了,赶紧爬起来扶老子起来。 但是可能各地风俗不同,河南人孙武进没明白都督的意思,而是傻乎乎的接连给都督送了几条毛巾擦泪,这让陆四爱恨交加。 终于,在没人劝慰的情况下,陆四自己收了声,缓缓从地上起身。之所以是缓缓,是因为跪得太久,小腿快抽筋了。 “阿弥托佛!” 木鱼声同那唱经声恰到好处的也是戛然而止,一众真假和尚同时收音,也是整齐。 “都督,再给列祖列宗们烧些纸钱吧,” 孙武进妥贴的抱了一大捆纸钱来,陆四“嗯”了一声开始烧起纸。原先坟中的棺木连同尸骸实际都叫吴茂才命人烧毁了,因此这些新坟其实都是空坟,连衣冠冢都算不上。 正烧着,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将那烧着的纸钱卷上半空。 “都督祖先显灵了!” 孙武进激动莫名的大叫起来,众人也跟着大呼小叫,把正被烟呛到眼睛的陆四也看愣了,继而赶紧诚惶诚恐的往地上一跪,连磕几个响头,喃喃有词,就是不知在说什么。 终于,风平,烟止。 陆四的神情已从悲痛变成愤怒,一声怒喝:“带上来!” 顿时,一百多人被五花大绑的带到了陆家祖坟前,皆是吴氏一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是惊慌恐惧,不少人看到陆四吓的直接腿软跪倒在地,哀号此事与他们无关,求陆四爷开恩放过他们。 “列祖列宗在上,孙儿文宗不孝,以致祖先宗坟被恶人所毁,于地下不得安生!……今文宗未能擒获刨我祖坟之祸首,便以祸首一族先祭列祖列宗,待他日擒得那祸首,文宗必将此人带于祖先坟前碎尸万段!” 言罢,是冰冷的一个“斩”字。 “斩!” 上百旗牌手大刀同时挥下,上百吴氏族人瞬间毙命,鲜血将陆家祖坟前的泥土、杂草全部染红。也让无数围观的乡民心为之一揪,胆小的“哎呀”一声别过脸去不敢看。 “要是诸位乡亲吓着了,陆文宗在此给诸位道声不是!” 陆四环顾一众乡民,继而一个深深躬身,起身之后,愤而扬声说道:“诸位乡亲,非我陆文宗狠毒,实是他吴家挖我祖坟在先,若不以吴氏族人血祭我陆家列祖列宗,我陆文宗何以为人子孙!” 众多围观乡民听了这话都是叹惜,但对陆家复仇之举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吴氏族人死的是惨,然是咎由自取,谁让他们的族长吴老爷刨了人家祖坟呢。 刨人祖坟比杀人父母更可恶,比骂人断子绝孙更歹毒,莫说手里有兵的陆家,就是平头百姓也得拿上锄头和那挖坟之人拼命,杀他全家。 那边旗牌兵将被杀吴氏族人拖入事先早已挖好的大坑,上百兵一起挥土,瞬间便已为地下亡灵。 陆四没有让人去刨吴家祖坟,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也怕挖出点什么。 “都督,法事已毕!” 脱了僧袍换上旅帅服的徐和尚看着也是杀气腾腾,和刚才低眉顺眼的慈僧模样判若两人。 “回去吧。” 最后看了眼陆家新埋祖坟后,陆四负手向着远处自家方向走去,虽然家中已经无人,但既然回来了总要住上几天,顺便主持一下盐城县的清乡工作。 待都督走后,孙武进却将徐和尚拉到一边,瞅了眼四下无人,方悄悄问道:“都弄妥了?” “弄妥了,我特意请寺里几位高僧出的手,放心,都督家的龙气断不了!”徐和尚非常肯定,因为他请来的高僧不仅是朦胧院有名的僧人,更是盐城县这一带最德高望重的大师。 “如此甚好!” 孙武进宽下心来,他别的不怕,就怕都督家祖坟的龙气叫那狗日的吴茂才给断了,那样的话,他可就当不了从龙功臣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陆四的指示 龙气,龙脉什么的,应该是道家的说法。 所以,就算真有续龙气的说法,也得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出马,你一小县的佛和尚能主持这等大事? 也就陆四不知道,知道的话铁定把孙武进和徐和尚骂个狗血淋头。 不过明朝崇道,弄个佛和尚来续反贼的龙气,理论上是说得过去的。 五德循环,佛道相争嘛。 具体怎么个续法,徐和尚这个当事人也不清楚,反正给了他称之为师兄的那几个朦胧院和尚一百两银子,并说若将来事成就给朦胧院修个宝塔,大小佛像都贴金身,管保几位师兄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陆四这边回了家,路上没有牧童骑牛遥指,同村的邻居倒是见着几个,可能是陆四这次回来把吴氏族人都给杀了过于吓人,因此这些打小看着陆四长大的邻居们都没敢跟小四子打招呼。 蒋魁、周旺家的婆娘连同孩子都叫接去老营,这会应该已经到了扬州,整个村子现在只有13户人家在。 这些人家陆文亮同周旺他们挨家挨户劝过,要他们跟着淮军一起走,可这些人家实在是不敢造朝廷的反,属于真的胆小怕事那种,陆文亮他们劝不动只能由着他们。 不是陆文亮他们非要拉着邻居们造反,他们是担心大团出了陆四这么号大反贼,官兵真要过来的话肯定会屠村,那样留下的邻居不免就要无辜被杀。但人家不走,他们总不能拿绳子把这些乡里乡亲强行捆了带走。 乡民不同陆四招呼,陆四却要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一点架子也没有,管这个叫三爷,管那个叫四妈的,那个叫七奶奶的,脸上带笑客气的很。 这也是中国人传统,在外面混得再好,做再大的官有再大的势,回了老家也得放下身段,不能有一丝所谓“官威”流露出来。 昨天回来的时候,陆四就是在离村子还有几里的地方便下马步行,晚上还让孙武进将村里13户人家叫到一起,请他们吃了顿红烧肉。用的是陆小柱子所在酒楼酿的正宗黄豆大酱,色好味道也好。 陆四让村民们敞开肚子吃,结果肉不够,又特意让齐宝去设在上冈的大营又扛了一块过来。 这也是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反复交待的,说不能让乡亲们背后戳陆家的脊梁骨,更不能因为当了什么大顺朝的节度使就不把乡亲们当回事。 不用大伯交待,陆四也知道怎么做。 家里,还是老样子,家徒四壁。 狗不嫌家穷,儿不嫌娘丑。 回来后陆四没让人收拾他家,进屋之后看了看,叫齐宝去抱捆稻草来烧火做饭,自己则跑到已经没人的大伯家菜地摘了些青菜,又割了些蒜叶。 鸡圈里一只鸡都没了,都叫陆四他嫂子田娥捉了带走了,说是到了盐城那还能下点鸡蛋给大伙吃,就这么杀了可惜。 这真是当了反贼婆娘也还是个过日子的。 徐和尚和孙武进打坟地回来后,就看到他们的都督正拿着铲子在炒鸡蛋,鸡蛋是刚刚齐宝拿十几个铜板到村头那个没儿子的吴老四家买的。 吴老四哪敢收钱,是齐宝强行扔在桌上并给了个凶狠表情这老头才收下。 “都督真是文武双全啊!”孙武进油脸赞叹。 “炒个菜跟文武有什么关系?”陆四对此不解。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孙武进很肯定地说道,然后一脸正色道:“卑职听那些白面书生说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话卑职听着在理,用在都督这里也恰当,那个炒菜和扫地一回事嘛。” 陆四懒得跟孙武进扯蛋,叫他们在外面等着,别影响他炒蛋。 “齐宝,火小些喽,快糊了!” “哎,哎!” 坐在锅灶后的齐宝忙将灶里的柴火往外抽了些。 外面,徐和尚好奇的看着都督家“潜宅”上密密麻麻的蜂洞,不时有蜜蜂从洞中“嗡嗡”的飞出。 “老孙,你说都督家的房子里有没有蜂蜜?” 徐和尚一边将手指插进洞里,一边好奇的问边上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劈斩油菜花的孙武进。 “蜂蜜?” 孙武进转身朝全是泥块砌成的都督老房看去,忽的脸色大变,面上也是无比潮红,呼吸更明显急促。 “昨了?” 徐和尚吓了一跳,赶紧抽出手指快步扶住孙武进。 “真龙啊,果是真龙啊,群蜂环绕,这不是异象是什么!” 孙武进激动的推开徐和尚,一个箭步趴在都督家老泥胚房上盯着那密密麻麻的蜂洞,喜不自胜的拿手指戳戳这个,捅捅那个,不一会却是“哎呀”一声惨叫,竟是叫蜜蜂给蛰了。 “怎么回事,叫什么?” 听到动静的陆四提着勺子就冲了出来。 “没事,没事。” 孙武进赶紧摇头,并眼神示意徐和尚不要乱说话,此等异象外人知道就好,当事人最好别知道。 “没事去洗手,准备吃饭。” 陆四缩回脑袋,将蒜叶倒进锅中炒起来,不一会一菜一汤就做好。 “自个拿碗装饭,中午将就吃吧,吃完我要开会。”陆四拎起小板凳坐在那满是污垢,黑不溜秋的破桌边,拿起筷子就夹了块鸡蛋放进嘴里。 “开会?” 孙武进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陆四给徐和尚的“工作”安排。负责兴化清乡的是夏大军的第一旅,盐城这边则是由徐和尚的第二旅负责。 “具体方针也按一正四隅的法子来,对付那些对咱们有敌意的,下手一定要狠,杀到他们打骨子里对咱们淮军畏惧!” 放下筷子,陆四想了想,又道:“当然,还是要注意区分一下的,兴化那边反对咱们的地主士绅比较多,所以要多杀人,杀他个血流成河,非如此霹雳手段不能显我菩萨心肠! 但是,盐城这边目前整体局势还是有利于我们淮军的,如吴茂才这种人毕竟少,那样的话咱们就不能乱杀人,总不能人家听咱们的话,给咱们纳粮,咱们还要把人家抄了吧?” 幽黑的破屋中,乌黑的方桌边,陆四对盐城县清乡工作做了具体指示,这个指示是符合实际的,并具有重要意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四子,富贵不能忘本啊 “一正四隅”剿贼方针并非陆四首倡,而是脱胎于前明兵部尚书杨嗣昌的“四正六隅”。 当年杨嗣昌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是谓十面之网,十巡抚专防,总督、总理二臣随贼所向,专征讨。 这个方案的核心内容就是将流动作战的农民军堵截并包围,然后加以消灭,虽然因为李自成拼死突入河南,张献忠“以走制敌”,明军围剿将领矛盾重重导致计划最终失败,杨嗣昌本人也因有愧病死,但这个方案还是有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 因此陆四在兴化搞了个缩小版的“四正六隅”,即“一正四隅”,乃是以兴化城为正,以兴化东南西北四集镇为隅。 具体部署为于四集镇分驻四营兵,控制东南西北四大角,切断区域内反动地主士绅民团相互之间的联系,同时下令与兴化接壤的宝应、江都、盐城、泰兴等地于边界处主要道路设兵管治。 第一旅主力驻兴化城,严密控制通往四大集镇的主要官道及各大渡口。再以骡马队为机动力量,进行快速的兵力投送,以此形成一张针对兴化境内反动民团的大网,从而将兴化境内的地主士绅反动力量绞杀怠尽。 有利于淮军的是,兴化境内的地主民团不具备流动作战能力,最多是在某些湖荡拥有舟船机动能力,且由于参加这些民团的多是当地人,属于战时为兵,非战时为民,因此根本不可能随那些地主士绅往外地流窜。 在“一正四隅”大网收缩打击下,兴化境内地主士绅武装力量遭到灭顶打击,不到半个月就有四股人马遭到覆没。 头号“反贼”王举人父子三人被吊死的消息更是让那些反动地主士绅心惊,随着淮军打击力度越来越大,反动民团的活动空间被极大压缩,粮食来源成了极大问题,一些听信地主士绅参与袭击淮军的农民见形势不妙,自然而然心生惧意,开始偷偷跑回家。 如果能充分利用这一点,并严明军纪,让兴化的百姓充分意识到淮军并非如某些地主士绅所言是什么贼人土匪,所过之地不是杀人就是抢劫,那么完全可以政治手段来解决余下的民团,并彻底安定兴化。 可惜,淮军上下除了陆四一人有“政治”概念外,其余人等根本没有此类意识。 尤其负责兴化清乡的第一旅主体兵员就是参与兴化围城的风字营,及部分原盐城县河工,他们在前期蒙受了巨大损失,死伤数百人,加之部分反动士绅对淮军展开的袭击过程手段极其残忍,那么一旦双方完全颠倒,已经具备碾压优势的第一旅士兵心中最朴素的复仇心理自然会爆发。 一些亲人被杀的第一旅官兵甚至是只要看对方可疑,便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人当场斩杀。在对一些反动地主士绅家进行查抄时,更是酿成了多桩灭门惨案。 第一旅官兵的复仇心理使得兴化清乡被蒙上了一层恐怖气息。 攻占兴化城的刘定生部被整体补入第一旅,这些明朝降兵在对反动民团打击过程中也很疯狂,并且在夏大军等人的有意放纵下,他们开始扩大打击范围。如在对陶庄的一支民团打击过程中,明明对方只有一两百人,但事后斩级竟多达五百余颗。 作为第一旅帅的夏大军也不加以甄别,直接予以报捷记功。 “陆兄弟说过,消灭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他们,不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他们反对我们,就应该无情消灭,不然留着他们下崽刨我们祖坟吗!” 夏大军也是性子急,一心想要给自己打个“翻身仗”,从而让淮军上下晓得他这个第一旅帅绝非是浪得虚名,因此将陆四留给他的“杀的大差不差就可以了”理解为“杀光了就可以”。 眼看第一旅已经开始胡乱杀人,赵忠义知道不妙立即派人将这一情况告知在盐城县的陆四。 “这不是第一旅的错,是我的错啊。” 陆四首先自责,第一旅在兴化的杀人扩大化从根子上讲是淮军现在不具备政工人员,也没有一个完整的纲领,无论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兵都是典型的“造反”心理,如此在暴力推动下发生一些极端事件是再所难免的。 但他不能因此就对第一旅进行批评,甚至是罢免夏大军这个旅帅,因为,这根本不是他们的错。 从淮军在桃花坞成立到现在不过才三个多月时间,就这短短的三个月,九成九官兵不识字的淮军,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支人民爱戴的军队,成为一支能够晓得“破坏”可怕性,从而可以在军队内部产生自我约束力的军队呢。 陆四能做的是纠正,以他个人威望对淮军进行一些必要的纠正,或者说对清乡工作的一些阶段性调整。 兴化境内的主要反动力量基本已经被肃清,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构架兴化乡村及县城的基层政权。 陆四派人给夏大军下令,除为首者外不许第一旅再杀俘,俘虏中身体健康的,罪恶不大的改为输送各部队充为夫子使用。对于为首者,除了要追究这些人对淮军的袭击罪外,还要争取挖掘他们对百姓的恶行劣迹,并放大出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要组织“公审”,让苦主站出来控诉,从而可以淡化第一旅滥杀人造成的一些不良影响。 二月底,兴化境内最后一股由反动士绅组织的民团被歼灭,头领梁保和被俘,次日便同手下骨干8人被斩首,首级悬于兴化城门楼子风吹雨淋三月后方被取下。 三月一日,新任兴化知县陆有学由盐城县到任,此人是陆四的族叔,识字但没有功名,先前在上冈是给人家做账房的。 在此之前,陆四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个族叔存在,是他大伯陆有才极力向他推荐,大伯当时拉着陆四的手说:“小四子,你现在做官了,做大官了,但是不能忘本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陆四的试验田 大伯陆有才可能是被他所看到的淮军“小好”形势迷惑住了,又可能是真的以为已经改朝换代。 所以,眼瞅着自家侄子当了大官,自个也不用种地到扬州享福去,那么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肯定要想方设法帮一帮陆家族人,给他们在侄子手下安排些事做。 这样,大伯在家族这一块肯定脸上有面子,再说小四子身边有些家里人帮衬也是好事,总不能好处都叫别人得了去吧。 这种心态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诟病的。 因为不识字不会写信的缘故,所以大伯是叫人给陆四捎的口信,大致就是这个陆有学在他们陆氏一门能称“秀才”,以往祭祖时都是有学在操持,为人公正,陆氏族人有什么矛盾也都是有学负责调解,是个很不错的人。 原本大伯是想直接叫小四子给有学安排个官做,却被儿子文亮阻止了,说有学叔能做什么事要小四子自个安排,是当官还是干什么,小四子心里能没杆秤?你这直接让小四子给安排当官,万一有学叔不是当官的料,把事情办砸了小四子心里怎么想?会不会怪你这个大伯多事? “小四子如今是大顺朝的节度使,管的人多,办的事也多,咱们陆家人这会最应该做的是不给小四子添乱,不能让人家大顺朝说咱们小四子任人唯亲,那样对小四子前程不好……再说了,要是小四子真听了你的把咱们陆家人都给当了官,那别人有样学样,不乱套了?” 陆文亮对他爹安排陆家人到堂弟手下当差办事是有意见的,陆家除了一两个认字的其余都大字不识一个,哪是当官的料?再看看人家刘通会和郑府尹他们,要么举人老爷出身,要么进士老爷出身,说的话头头是道,那才叫做官的,哪像他们这帮泥腿子啊。 不过他爹执意要给有学叔安排,陆文亮也不好多说什么。 陆有才一想也是,便没直接提让陆有学当官的话,可陆四何等聪明之人,从大伯这番话就知道他老人家在想什么。 对亲族这一块,陆四态度是鲜明的,能用的就要用,不能用的给些钱财打发他们回去,生活上确是有困难的也肯定要照拂。毕竟,哪一天陆四要是完蛋了,他的这些父族、母族必定要是被他牵连的。 那么,自家享受造反果实,却让亲族担着杀头危险却无法从中得到半点好处,这算什么事? 你陆四不用人家,看着是大公无私,一心为公,可对人家公平么? 显然不公平,也是极度自私自利的行为,说难听点的就是搏自家名声。 做领袖的就要胸襟宽广,任人唯亲本质上没什么不对,前提是这个人如何个用法,又如何个管法。 历代造反前辈们也大多都是亲族被官府杀了大半,余下的都提着脑袋跟着干,没办法,不干也掉脑袋。 所以,仅忠诚这一块,亲族还真比外姓来得强,至少在创业初期,亲族更值得信任。 两天后,陆四见了这个叫陆有学的族叔,因为从前双方并没有见过的原因,所以起初的气氛比较“僵硬”。 这个“僵硬”不是陆四摆什么淮扬节度使的架子,而是陆有学这个从没见过族侄的“账房”很拘束。 “有学叔不必如此,小侄是晚辈,哪有长辈在晚辈面前这般放不开的。” 两世为人的陆四于待人之道还是有些手段的,在其刻意化解下,气氛便渐渐的开始活跃,陆有学不再如开始那般拘束了,话头聊得也多。 但自始至终陆四都没提给陆有学安排什么差事,只问了他些平日做的交易,以及陆家这一族的一些情况。 另外就是让陆有学开出一份陆氏一族年轻人的名单,叫陆有学告诉这些年轻人,如果他们愿意跟着陆四干,都可以到淮军中来。 最后,陆四留陆有学吃了晚饭,送他出去时方才道了一句:“有学叔明日可到兴化就任县令一职。” 这让陆有学愣了好一会,继而却不是欣喜若狂,而是一脸为难道:“我这连个功名也没有,怎么能做县令呢。” “谁个天生会做官,不会做慢慢做就是,具体如何做法,小侄这边有些条条框框,届时有学叔照这些办就是。其他的,小侄想有学叔连那么麻烦的账都能算的明白,又哪里真有学叔理不顺的地方。” 陆四将自己写就的一份《县乡政权构建及治理》的小册子递给了陆有学,里面是关于如何在乡村设立基层政权的办法,具体为改旧明的保甲制为乡村制,村设村长,乡设乡公所,从而形成县、乡、村三级直辖管治机构。 大顺朝的府县机构除了官名变动外,几乎一成不变的沿袭了明朝制度,比如三班六房这一块。 对此,陆四无意改动,三班六房设置既然能够在明朝存在两百多年,此后的满清亦沿用,说明这个官府构架是没有问题的,并且三班六房的设置其实囊括了社会管理的方方面面,属于一个很健全的衙门设置。 既然如此,陆四就没有必要搞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出来,或者生硬的将他前世的府县机构弄过来。这年头,弄个派出所、民政局、税务局出来那得多尴尬。 兴化以外地区的府县设置因为淮军“和平”接收的原因,三班六房人员基本上都留用,兴化却是被杀的精光,所以陆有学过去就是重新构建政权。 从无到有构建一个新的地方政权,肯定就要有人手。总不能光有一个县令在衙门里,下面的三班六房一个人都没有。 根据陆四的命令,200名在高邮养伤的淮军伤兵将全员“转业”兴化,充任三班六房,另外从各部队中抽出300名老弱调任兴化,组成由县令直接掌握类似治安部队的武装力量,使得负责清乡的淮军主力能够陆续从地方抽出。 规划中,淮军主力部队的伤员及服役期限满三年未能晋升的士兵都将陆续转业到各府县,从而一步步将原有的旧吏员衙役更换掉,保证淮军治下的府州县完全由淮军自己的人员充任,免得重蹈李自成老路。 至于书办这一块,陆四准备在兴化实施公开招募,条件很简单,就是只要识字,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可以在衙门应聘,聘上就可担任具体职务,也是三年一考,合格晋升,不合格罢免,以此方式打破过去传统的“家族式吏员集团”对县乡政权的垄断。 说白了,就是削弱地方士绅的权力。 这是一次全新的大胆尝试,也可以说陆四在兴化推行的政策就是他对淮军根据地的一次试验。 能否有效果,能否向各地推广,就要看陆有学对陆四意图的领会及执行能力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新朝要用新人 上冈。 陆四家中,昏暗的灯火下,十几条汉子挤坐在屋内,因为有人抽烟,把个屋里弄得是乌烟瘴气。 “在徐旅帅的帮助下,下官已经初步完成清乡的第一阶段工作,眼下正陆续建立各乡公所,最迟在月底有望全部建立……” 大顺盐城县令、原明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坐在一只小凳上正向陆四汇报,屋内的乌烟瘴气和那臭脚味熏得宋庆几次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奈何陆都督正聚精会神听他汇报,实在是没法找个由头出去。 “嗯,好啊,盐城毕竟是我的老家,老家人民对我陆文宗这个反贼还是支持的嘛。宋县令,你接着说。” 半躺在床上的陆四随手在墙上敲了敲烟袋,墙角的烟灰已经积的很厚。这几天,陆四一直住在自己老房中,并且在这里接连召开了几次重要会议。这所陆家老屋,俨然已经成为淮军将士心目中的“圣地”。 宋庆是一个多月前从扬州至盐城出任县令的。 上任第一天宋庆就干了一件大事,竟是将原衙门三班六房的人召集起来,然后宣布他们不再被衙门录用,即刻起各自回家为民。 陆四知道这件事后颇是吃惊,因为盐城县是夏大军他们“和平”接手的,按陆四原先的吩咐如果当地没有反抗,那么进城之后原有衙门人员尽量留用,以求实现“政权”的平稳交接。 用他的话讲叫什么稳定大于一切。 宋庆显然不是根正苗红的反贼,算起来是正儿八经的京官,因为清江司提举主事是由工部直接委派的,所以宋庆就算真心投靠淮军,也没道理刚当上县令就把同他一样属明朝官僚集团成员的三班六房统统解散。 这让陆四很是想不通。 你要说这就是造反的精髓所在,那个代表李自成中央过来的淮扬通会刘暴怎的就一直要求陆四留用前明官绅,一点反贼觉悟也没有的。 “别人怎么做,下官不管,下官只是不想哪天睡得正香时被这帮小吏给绑了。” 宋庆的回答让陆四不禁沉思起来。 宋庆又进一步阐述了自己那样做的好处,他认为衙门的三班六房历来都是由县乡的地主士绅控制掌握,陆都督决意进行的“清乡”就是打击这些地主士绅,将过去他们手中的权力收归官府,那么同这些地主士绅紧密联系的三班六房人员如果不清理掉,则他这个严格执行“清乡”命令的县令又如何保证自身安全。 靠这帮和地主士绅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三班六房去执行“清乡”,又能清到什么程度? “便若割去身上的腐肉一般,如果不将所有烂肉挖去,又哪里能长出好肉来。” 陆四听着有理,但又不解:“这些小吏于一县政务十分熟悉,户、吏、兵、刑、礼、工六房负责者皆是老手,你把人家都赶走,这一大摞子事务总不能你一个县令自己做吧?” “下官就是本事再大也做不了这六房的事,不过都督有没有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 宋庆接下来的话让陆四目瞪口呆。 “既是大顺代大明,那衙门所办便为新朝新事,那前朝旧事与我这新朝县令有何关系?” 宋庆竟是连根拔起,直接不管从前事了。 “不把这些前明旧吏赶走,我这大顺盐城县衙如何进得新人?不给盐城县其余人等出头之日,又何以替都督拉拢人心,凝聚一股真正支持我淮军的力量呢?” 宋庆的意思简单概括起来,就是新朝办新事,同样也要用新人。 这新人什么人都要用,但三班六房这一块却还是要用读书人,毕竟都是与一县大小事务相关的,不识字不行。 但这些读书人又必须是原先被排斥在官僚集团及士绅集团以外的那些不第之人,或者说是读书不行,家境又不好的,是那些原先根本不被士绅阶层视为“同伙”的寒酸人——读书人的底层。 “若从进士与举人取,当弃进士用举人;若从举人与秀才取,当弃举人用秀才;若从秀才与童生取,则弃秀才用童生。只要我新朝给予这些底层之人晋升途径,这些人必死心塌地为我朝效命,为都督效命。” 宋庆所言选人办法让陆四很自然的想到了当下那位大顺大学士牛金星,以及他的副手淮扬通会刘暴,这两个人都是举人出身。 “这些人可堪用?” 话说出口后,陆四就想甩自己一个嘴巴,满清那边位居高位的汉人秀才官员们能把他脸打烂。 李自成重用明朝底层读书人,满清同样也重用,并且都为他们的政权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原因便在于这些底层的读书人从李自成和满清那里看到了晋升的希望,看到了灿烂的前途。 同样的道理,宋庆将盐城县衙原有三班六房全罢免,改以招用那些连衙役都看不上的穷酸秀才,甚至是只有童生功名的读书人,那么这些人必然对大顺及新任的这位宋县令感恩戴德。 在淮军刀把子的扶助下,这些人不须多长时间就能完全胜任原先三班六房的职责,从而可以让宋庆有力的将“清乡”任务推进下去,因为新的三班六房和乡村的地主士绅完全没有利益瓜葛。 宋庆的思路给了陆四兴化试验的启发,如果不是满清即将进关,恐怕他已然下令把其余地方的那些旧明官吏连根拔除。 历朝历代造反的一个通病就是后期同地主士绅集团合流,大量的为原统治阶级效命的地方势力集团改个门面便能继续把持县乡村,他们的存在使得官府无法直接同百姓对接,如此便产生大量苛捐杂税,而这些不入国库的杂税额定比正税还多,一环套一环,风调雨顺不会出事,一旦遇上灾荒,不堪重负的农民起义必然就要发生。 在宋庆思路的启发下,陆四决定给三班六房及乡村公所定例钱,而不是让他们继续如从前那样没有“工资”,但个个腰包肥鼓。 从人口数据上看,陆四完全可以用淮军的伤残军人,以及三年服役未能晋升的士兵一步步取代原有的吏员帮闲跑退,从而实现一个从下至上的新集团。 本质上,换汤不换药,不过却有助陆四的抗清“总体战”思路,即动员一切人力,动员一切物力。 第一百八十六章 要用一切办法搞银子 给三班六房和乡村公所拨发“工资”是好事,最起码可以根减加在农民头上的杂税及各种名目的苛捐,并通过新的淮军官吏集团削弱士绅老爷对农民的影响力,使之可以直接服从淮军的基层政权,而不必再由那些相当于“包乡”的士绅来行使官府权力。 有了正式“工资”可领的三班六房及乡村公所人员成为淮军基层人员后,忠诚必然会培养并稳固,但是养他们的钱从哪里来? 明朝没有养他们,一分钱工资都不开,这才有了比正税还要多的杂税,因为如果不收取这些杂税,县老爷就没办法给三班六房还有自己的师爷幕僚开工资,也没法维持县衙门的运转。 本身,明朝给官员的俸禄也是出奇的低,这就导致中后期贪污腐败常态化,大量为了逃税的农民将自己的土地以“投献”方式送给有功名的士绅,结果就是那些不肯投献的农民承担越来越多的税赋,后世对此有另一个说法,叫土地兼并严重。 土地兼并的根本其实就是税收问题以及对士绅免税的优待。 强买农民土地,陆四印象中明朝没多少官员敢这么干,因为没必要。大多数都是农民迫于杂税太多承受不了主动投献,让原本属于国家田赋的土地成了官员士绅的私产。 比如那个有几千顷田地的首辅徐阶家就是这样,否则真要是买田的话,把徐阶卖了他家也弄不了这么多地。 农民因投献得了少交税的好处,士绅因投献凭空多了不属于他的田赋来,双方都高兴。 不高兴的那个快亡了。 明太祖朱元璋可能深知小吏之恶,这才不给他们发皇粮,然而国家的运转又离不开小吏,所以地方只能自己想办法收取正税以外的杂税,久而久之,就是如今的模样。 陆四给“小吏”发工资,实际就是在源头上治理赋税乱象。按他的规划,一个县的三班六房大概会有80人左右编制,再加一县300人的武装大队,光县城就有380个吃“陆饷”的人员,现在的县域规模较后世大的多,有的县甚至是后世县的几倍,所以往少了算至少得一县十乡编制。 一个乡公所设一个乡长,三到五名副手,另外还得至少20人左右差役性质的半公编人员,如此又得有200多吃陆饷的。 村一级倒不必设太多人员,直接挑一个年纪大些农民当村长就行,反正公文之类又不用他们写。可这个村长也得每年给些补贴,叫他有当村长的积极性,这样动员村民就有劲。 光叫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可没这道理。 这样算下来,一个县吃“陆饷”的就得有六七百人,仅以陆四家乡盐城县来算,全县在册丁口有三十余万,隐户数字大概与在册的差不多,所谓隐户就是那些不在国家计税册中投献土地的农户。 盐城县对地主士绅打击的血腥程度肯定没有兴化那边残酷,所以就算把那些被打击的地主士绅名下的佃农“解放”出来,使之成为可以给淮军纳粮的丁口,所得也不过一两万人。 那么从账面上来看,大概就是五六百农户养一人,看似相当轻松了,实际上除了县乡人员外,还有人数更为庞大的淮军武装集团,以及县以上机构的“公务”人员,这个压力就很大了。 陆四给淮军正兵定的是一年30两银的饷,最低级的什长是年饷40两。 单以正兵计算,淮军目前总兵力高达四万人,除降兵外能算正兵的有近三万人,那么单是开正兵饷一年就要90万两,这还不算士兵的吃喝拉撒,如每天的口粮,肉菜,衣服、棉被、鞋子、甚至是擦屁股纸,毛巾什么的。另外还有武器装备。 大致算下来,连同饷银在内,一个正兵一年所需多达40两。 这个饷银开的并不高,当年戚家军的士卒每日大概是口粮三分三厘,行粮一分二厘,一年所耗军饷在十八两白银左右。 万历年间募兵标准上调,募军每人发三两安家银,二两行粮,入伍后还要支取每月一两二钱到五钱的月粮,这样不算安家银和行粮,一年一个士兵单月粮也要有十八两左右。 据曹元说,他们从前为辽军时,每月军饷大约在二两上下,一年能有二十四两左右。那些从西南贵州、四川援辽军队的月饷则接近三两,达到36两左右。 当然,这是表面报给朝廷的账,可能除戚家军以外其余兵马能发三分之一饷士兵都得烧高香了。 但名义上就是这么多。 正兵40两一年,降兵是按出战次数发银,有三分之一,有四分之一,有一半的,反正乱七八糟加起来,陆四要将淮军养起来,一年最少得200万两。 将近四万的淮军于当下单以数目看其实已经是一支不小的兵马了,镇守山海关的关宁军也不过四万多人。 当然,战斗力是绝不能相比的。 一年两百万两,够陆四呛的,他现在手头加上抢的漕银和抄家灭门的银子可能比这个数多一些,但肯定多不了多少,所以他要清乡。 不清乡,他哪来的钱? 夏大军在兴化胡乱杀人,扩大打击面,他为何没有严厉喝斥,原因就是兴化有钱人多。 那个城中满门一百八十多口人被淮军杀得精光的李家地窖藏银就有二十多万两,这还不算其它的浮财和那几十顷地。 明朝末年,国家穷得叮当响,士绅却是富得流油。 一个小小的兴化就能为淮军解决大半年军饷开支,更何况其他地方呢,比如扬州。 陆四好多次都想动手开抢,把扬州的有钱人全宰了,但一次次又忍住了,那样干就真跟李自成一样了。 起码,人家扬州城的士绅和富商们至少在表面没有反对扬州易帜,也没有聚众袭击淮军,他陆四真要为了人家的银子开刀杀人,以后他陆文宗还要不要插自己的旗了? 现在各地搞清乡的成果可以让淮军撑个两年,但清乡显然是一次性的,不可能清完再清,那样就真把所有的地主士绅全逼到淮军的对立面了。 因此,陆四必须开源。 他不可能再如前明一样把税收重头放在农民头上,淮扬地区自古以来商业发达,然而淮军目前只占领了淮安小部,扬州大部,单以这个地盘想要恢复商业并从中大量抽取商税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从前淮扬商人的经销地大部分都是“敌占区”。 那么,陆四现在开源只有一个途径——盐。 脚下就是盐城,扬州又是盐商汇集之地,不在盐上做文章又在何处做文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都督开会真犯困 盐这个东西,管你富人穷人都得吃,管你是顺军还是明军又或是清军,同样也得吃。 所以即便是“敌占区”,只要你自身地盘不产盐,就得吃盐。只要吃盐,这卖盐就有钱赚。 一人赚一文,千人赚千文,万人赚万文……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守着盐这座金矿,陆四不深挖掘一下也未免太没脑子了。 明朝的都察院就有专门的巡盐御史,说是两淮巡盐使,但这个两淮盐场主要是指盐城这一片,大大小小共有19个盐场。 现在通州和沈瞎子组班子的卖油郎程霖就是新兴场的人,而这个新兴场就是盐城县的19个盐场之一。 明朝的两淮盐运使司就在新兴场设了个盐业的巡检所,专门查缉私盐。盐业法改制后,这个巡检所由查缉私盐这个主业变成了当地的治安机构。 去年盐城县出河工时,新兴场就出了些兵丁跟去维持秩序,后来运河暴乱死了不少人,余下逃回去几个,参加淮军的有三个,其中一个在史家荡之战阵亡了。 淮军的兴起实际对盐业并没有打击,因为盐主要是海子里那帮人在搞,有去烧灶赚钱的贫民,比如陆四他爹陆有文他们;有专门在那长芦苇卖的百姓,还有贩私盐的亡命徒,但更多的是盐商设在那的收盐点。 贩私盐的这会和官府没有矛盾,因为巡检所已经不抓他们,但是盐商和他们就势不两立了。 海子里那边年年都死人,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失踪,陆四他爷就亲眼见过几个贩私盐的被盐商的人装在麻袋里活活扔下海的。 涉及到利益,商人有时候比官府还狠。 盐怎么个生产法,陆四不太清楚,只知道海子那边有煮盐和晒盐两种手段。 前者居多但量小,所以是以少积多,通常若干灶一起煮。后者受天气影响较大,虽一次晒盐所得比灶煮的多得多,却无法常年生产,所以眼下是两者并存。不管是煮还是晒,得到的都是大颗粒的粗盐,还需再次加工粉碎成细盐。 这几个月陆四没有管盐的事,但他知道扬州那帮盐商实际一直在销盐,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那帮家伙可能没法将其它货物大规模往外经销,但盐这个东西却是不受战乱影响的。 盐商们不卖,他们的客户也得求着他们卖。而且越是战乱,这盐价就越高。 利润高到一定程度,杀头也要干了。 “我这都督手头也没什么可用的人,我看就再辛苦宋县令一下,这盐的事就一并扛了吧,反正你也是盐城的父母官嘛,做个名副其实的盐官也好。” 陆四将整顿盐业这个重任交给宋庆,此人算是个务实的人才,既能管漕船漕厂,又能治理一县,现在把盐业也交给他打理应该没有问题。 控制盐业的手段其实很简单,只要以暴力手段即以淮军的长刀完全控制盐产地,把盐商们在那的大小势力收拾干净,如此刀没淮军利的盐商为了货源就得乖乖来谈合作。 这年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反正从前他们也是向明朝的两淮盐运司交税,现在改向淮军交税没什么区别。 陆四也不可能把这些盐商抛开单独干,因为时间不允许他搞垄断经销,有盐商现成的路子不用,再摸石头过河的重新搞盐路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具体怎么个操作,宋庆应该会有思路,陆四只需给他武力支持便可。至于宋庆会不会趁机大捞一笔,陆四就不操这个心思了。 这会,整顿吏治离他太远,也太扯。只要宋庆能把盐给他变出银子来,贪一些也是可以的。 水至清,无鱼。 “我永昌皇帝已经亲领大军东征,明朝京师沦陷指日可待,宋县令只要用心办差,他日一个府尹陆某还是能向中央求来的,甚至再往上些也不是不可能。” 拿马上就要咯屁的大顺朝给宋庆一个看得见的前程,倒也不算陆四骗人,只要宋庆把盐业给他陆四办妥,给淮军提供源源不断的钱财,就算李自成真死了,他陆文宗照样也能给他个光明前途。 当然,前提是他陆太祖没跟李自成走。 “都督交办之事,下官……尽力而为吧。” 宋庆聪明,不把话说死,海子那头盐场的事他并不清楚,这会就拍着胸脯瞎保证,万一差事办砸了怎么收场? 坐在宋庆旁边的孙武进嘴歪了歪,不是不满意都督把盐业这个肥差交给宋庆办,而是不满意都督张口就是劳什子大顺永昌皇帝,都督真要认了这永昌皇帝给他当臣子,他孙武进的前程就有限的很了。 朝对面的徐和尚瞥了眼,对方已经抄着袖子打盹了。 都督这会开得,真是叫人犯困。 “那就这么定了,你且去上冈歇着,明日再回县里。”陆四拿烟袋在桌上敲了敲,“孙武进,你送宋县令去上冈。” “哎,好!” 孙武进有些不情愿的起身,走到外面从一个旗牌兵手中接过火把,示意宋庆跟他走。 “下官先行告退!” 宋庆躬身缓缓退下,到了屋外,顿时一阵轻松,屋里的气味着实不好受。 “那个谁?” 陆四的目光落在坐在锅灶后边的一个人,一时想不起这家伙叫什么来着。 “老奴高歧凤见过都督!” 一直在锅灶后给众人烧茶的原明监军太监高歧凤紧张的站了起来。 “噢,对,高公公,你过来说话。” 陆四将烟袋扔在桌上,这玩意不好抽,呛人的很,随手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然后又将嘴里的碎茶沫子“呸”在地上。 打盹的徐和尚不知怎么醒了,刚想张嘴打个哈欠,就见都督正看着他,顿时一个激灵。 “老奴可不敢当都督一声公公,都督只管叫老奴的名字就好。”说话间,高歧凤抬腿从前面的老搭档李棲凤及胡尚友中间穿了过去。 屋小人多,有些挤。 众人纷纷抬屁股挪小凳给这位高公公让路。 到了陆四面前,高歧凤深深的躬腰,诚惶诚恐的道:“不知都督叫老奴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可识得那伪福王?”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伪福王?” 高歧凤微滞了一下,小心翼翼道:“都督问的可是伪福藩?三年前李贼……陛下亲率大军攻陷洛阳,据闻伪福藩从城上以绳索吊下出城藏于一寺中,后被我大顺军搜获执杀。” 自打同李棲凤一起“降贼”后,高歧凤这个监军太监的处境就实在尴尬,因为严格说来他不属于降将,也不属于降官,一个阉人于淮军之中有什么用武之地。 但是那个陆都督也没有把他放了,就这么一直扔在那不管不问,这次却突然让他和李、胡到盐城来,具体为什么也没人告诉他们。来了之后就跟淮军那帮泥腿子搁这小屋里开了三天会,也蹲锅灶后烧了三天水,可把他高公公老腰蹲坏了。 终于,降贼以来第一次被贼首问话了,高歧凤心理紧张同时提醒自己必须谨慎,千万不能说错话,比如那个“李贼”是万万不能讲的了。 “我问的不是那个老的,问的是小的。” 陆四示意他来到这个时代见到的第一个阉人坐下说话,这个举动让高公公有点受宠若惊。 老福王朱常洵的事迹陆四再清楚不过,这家伙最后还算硬气了一把,散尽王府家财招募勇士出城偷袭李自成的兵马,结果没能成功。后来洛阳失陷,朱常洵从城中绑着绳子吊下逃出,可惜还是被李自成的兵马抓回去给杀了。 三百多年后,河南孟津县发现了朱常洵的墓,挖出了完整的尸骸及墓志铭,据此说什么朱常洵被李自成军煮成福禄宴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在陆四看来,这个谣言有一箭双雕效果,既黑明朝又黑李自成,也就无知小儿深信不疑,稍懂历史的绝不会相信这等荒谬传言。 “那个小的叫什么来着?” 陆四想了想,“对,叫朱由崧,这个人你认得么?” “伪福世子?” 高歧凤想了想摇了摇头,“回都督话,老奴崇祯十三年就出外监军,并不曾见过这个伪福世子,倒是去年听说陛……听说崇祯命人给伪福世子送去宫中玉带,叫他袭了福王。” 陆四“嗯”了一声:“你真的没见过?” “老奴确是不曾见过。” 高歧凤不敢隐瞒,他的确没见过福世子。 陆四有点失望,又朝高歧凤后面坐在小板凳上的两个家伙看去,问道:“你们两个见过么?” 李棲凤和胡尚友忙起身,但两人均是摇头,后者迟疑了一下则道:“末将不曾见过为福世子,倒是在开封见过伪周王?” 闻言,陆四露出喜色:“那伪周王可认得你?” 胡尚友给出肯定答复,当时他可是被城中当作救星一样接入城,周王于王府之中亲自设宴款待的他,哪能不识得呢。 “好!” 陆四更是高兴,抬头见外面乌漆抹黑的,不由想知道几点了,但那座自鸣钟却不在屋内,便让徐和尚去把钟拿来。 没一会,就听徐和尚在外面叫了:“都督,我给你送钟来了!” 陆四脸颊微抽,故意装作未听见,瞧了大钟见是十一点了,便让人去弄些夜宵来,继而侧身对墙角的高进道:“你给大伙说说淮安那边的情况。” “是,都督!” 高进忙起身将他这月余查探的消息说了。 淮安那边形势不容乐观,继明淮安总兵张鹏翼部围城后,又有明总兵黄得功、朱纪二将率兵前来参与围城,二月又有明军徐大绥部自临淮地区前来,明军金声桓部自宿州等地来,攻城明军总数已有四五万之众。 不过明军迟迟无法破城,除了和明军诸部是陆续赶到淮安没有形成“共力”有原因外,也与河南顺军南下攻击金声桓后背有关系。另外,可能是城中的北路军害怕明军破城之后会屠城,所以反抗也很激烈。 “明军将淮安围得水泄不通,我们的人没法和城中取得联系,所以具体城中什么情况末将也打探不出,现在这些都是在外面打听的……” 高进说完,陆四朝他点了点头让他坐下。 “都督是要去解淮安之围?” 徐和尚来了精神,这个把月在盐城搞什么清乡,对付那些小鱼小虾实在是没劲,真要去解淮安之围那肯定是大仗。 “明军有四五万之人,咱们南路军全调过来也没人家兵多,况且明军还有为数众多的骑兵,这仗不好打。”说话的是升任第二旅标统的草堰孙四。 “淮安那城高大的很,当日要不是陆兄弟带着大伙冒死骗城,哪那么好夺。再说城里的北路军有四万多人,咱们给他们留的粮食又足够吃半年,如今才不到四个月,我想城里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不妨再等等。”同样调任第二旅担任标统一职的大团人麻三支持孙四的意见。 “几万明军声势是大,可他们是在城外,吃什么喝什么?眼前这局面,其实不用咱们去救明军自个也得解围。”第二旅的另一个标统杨祥竟然也不支持救援淮安。 手下总共三个标统,结果三个一个都不支持去救淮安城,可把徐和尚郁闷坏了,气道:“咱们淮军虽有南北两路之分,但分兵不分家,淮安城里的弟兄跟咱们一样都是淮军的人,怎的他们有难我们就见死不救了!那个啥话说的来着,嘴巴舌头什么的……” “徐旅帅,是唇亡齿寒。”高歧凤轻声提醒。 “哎,不错,是这话。”徐和尚朝高歧凤一咧嘴,“你这太监不错,懂得多。” 然后眼珠子又是一突,对着手下三个标统骂了句:“这舌头要叫人家割了,留着嘴巴有什么用,光吃饭不成!” “旅帅,我们的意思不是不救,而是可以再等一等,等城外的明军精疲力竭时咱们再去救,这样胜算大一些。”杨祥是福建人,说话带了很浓的闽南腔,听起来很怪。 “北路军都替咱们拖了狗日的官兵几个月了,还要他们撑多久?万一他们撑不住了怎么办?他们要撑不住,咱们拿什么挡几万官兵?” 徐和尚不是傻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公真是我的伯温啊 徐和尚说的有道理,舌头没了要嘴巴干什么,吃干饭么。 杨祥、孙四、麻三的话也有道理,明军有四五万之众,其中除了淮安总兵张鹏翼那万把兵是样子货外,其余几路兵马可都是能拿出手的。 黄得功部的四千多骑兵就不说了,打得八大王在南直隶呆不住的狠角色。那个朱纪也是悍将,据说是监军太监卢九德从行伍中提拔出来的猛人。另外那个从临淮地区过来的徐大绥虽然陆四对他实在没印象,但既属淮西集团的明军之一,实力应当可以。 至于金声桓的宿泗集团,别看淮军创立之初是拿金声桓部的监河军刷的战绩,扬的名声,但这个监河军只是金部的二流兵马,真要拉开来和金声桓主力干一场,鹿死谁手真的很难说。 淮军这边,能打的陆四早就扒过手指头了。 大概也就是四股。 刚刚组建的第一镇既然是淮军主力最能打的,肯定是最大的一股,兵力一万出头。 第二股是程霖、左瞎子“通泰集团”,虽然这个集团在程、左的经营下已扩编近万人,但能打的最多四千,也就是从前的“林字营”和沈瞎子的“沈字营”。 第三股是留在扬州由左潘安、郭啸天等人指挥的兵马,总人数有近万人,能打的最多一半。 第四股就是宝应和高邮归侄子广远指挥的兵马,合计也就是六千人左右。 如果陆四决意北上救援淮安,则他至少要调动三万兵马才行,如此就等于抽空淮扬控制区内所有能战之兵,这样不仅后方空虚易为明军所乘,二来也会让清乡成果毁于一旦,弄不好就遍地都是“还乡团”了。 并且就算淮军全军北上,在拥有数千骑兵的明军集团面前,获胜机率最多五成。 没办法,明军的淮西集团不是高邮卫,也不是李棲凤、胡尚之类,更不是督师史可法在江南拼凑的兵,这帮子将领连同官兵都是与“流寇”打了最少五年以上的。 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来形容的话,就是明军的淮西集团干不过李自成和清军,但却打得过张献忠,而淮军和他们任何一家相比,都属于送人头的存在,也就是欺负史可法组织的江南部队和李、胡这帮被自家人撵得没处呆的货。 救,最多五成胜率。 不救,淮安城真的能一直在几万明军围困下坚持到底? 淮扬通会刘暴已将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给他的信让陆四看过,吕弼周直言山东的刘泽清已经大举南下,所以占领徐州的河南顺军必须要将刘泽清挡在徐州以北,如此压力很大,因为双方的实力相差并不大。 但是,即便压力很大,在吕弼周的坚持下,怀庆总兵董学礼还是派了万余兵马连同吕弼周所属的顺军猛攻宿州,逼得金声桓没法全力攻击淮安,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淮安守城压力。 由此也能看出,如今降顺的明朝降将和降官是真心替大顺卖命的,不过一个多月后这帮人的立场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那个董学礼就是满清的一大功臣。 所以,淮安城真正承受的就是来自张鹏翼、朱纪、徐大绥这三支明军的压力,黄得功部是骑兵,于攻城上并不见长。 问题是,陆四集团不可能全军北上救援。 “我们当初是给北路军留了不少粮食,但我们要考虑淮安城中有几十万百姓,围城几月我们的人有存粮可食,百姓难道家家都存了几个月粮?再拖下去的话,我怕城中会易子而食啊。” 陆四内心也很复杂,他相信余淮书、王二先生他们不可能坐视百姓饿死不发粮于他们,如此城内的粮食恐怕就撑不了多长时间。一旦没了粮食,北路军还有几分坚守待援的信心就谁也不知道了。 说不定,此时城中的人心就已经不稳,毕竟距余淮书求援已过两个多月,南路军却是一兵未至,此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叫人寒心的。 淮安城真因为缺粮而发生人间惨剧,陆四这个“始作俑者”又何以安心。 “刘通会屡次书信催我结束清乡救援淮安,于大顺中央、于河南友军、于这淮安城几十万百姓同我们北路军弟兄而言,我们南路军都当责无旁怠前往救援,然我军眼下实力确是不足以同明军进行一场会战,所以我这个都督真的苦恼啊。” 陆四伸手去拿烟袋,发现众人都盯着他看,不由道:“你们别都看着我,不瞒你们,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顿了顿,敲敲桌子,“人家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大伙都说说吧怎么解这个局?” 陆四寄希望于“民主”决策,集思广议,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击败拥有几千骑兵的黄得功。 决战地点如果在扬州境内,还可以借助扬州境内水道纵横,不利骑兵施展的地利,可淮军是要救淮安,那么肯定就要在淮安城周边同黄得功的骑兵打一场,那里是适合骑兵集团作战的。 可是,无人吭声。 就连徐和尚这个“主救派”也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制敌的好法子。 就在陆四以为这一众人脑袋跟他一样都浆糊时,那位监军高公公却犹豫再三的起身道:“都督,老奴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嘛,高公公既降了咱淮军,就是咱们淮军的人,有什么话说不得的?” 陆四忙示意高歧凤坐下说话,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歧视,哪怕对方是个死太监。因为,任何人都有价值,关键在于如何用。 没想到高歧凤说的却是:“老奴同那徐大绥曾经有过交道,知此人最为贪财,若都督使人赠于他大笔钱财,老奴以为这徐大绥必会退军。” “啊?” 不止陆四听的愣了,徐和尚他们都愣了:送银子买人家走? 只李棲凤和胡尚友听了高歧凤的“高见”,深以为然的彼此互相点了点头。 “这……” 陆四咽了咽喉咙,“徐大绥拿了银子肯走?”隐约觉得这事怎么熟悉的,好像是个常规操作手段啊。 打不过,我给钱,行不行? 高歧凤很肯定地说道:“徐大绥的兵马不及其余几家多,所以就是破了城他也分不到多少好处,于其损兵折将亏了自家实力,老奴料他必会拿钱走人。” “嗯,” 陆四沉吟片刻,道:“就依公公的法子,只是这徐大绥退走还有别的人,总不能都给他们送银子?” “当然不能,” 高歧凤微微一笑,“黄得功肯定不会收都督的银子,不过都督可以围魏救赵,那样的话黄得功他们也不得不走。” “高公公请说清楚些!”说话间陆四已经起身,一脸讨教的看着没胡子的胖老头。 “老奴听闻漕院在安东,故都督可领兵直趋安东擒贼先擒王。若无漕院协调诸军,淮安城下的明军必定自乱阵脚,彼此互不统属,谁主谁次,这钱粮又从何而来……” “好法子,高公公真是我的张良啊!” 激动的陆四脱口就道,旋意识不妥,又忙改口:“公公真是我的刘伯温啊!” 第一百九十章 我对不住朝廷啊 “臣自江淮来,数千里见城陷处荡然一空,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蒿满径,鸡犬无声,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几?皇上亦何以致治乎?” 曾在淮徐道任参议,于去年五月擢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的徐标在进京召对时曾如此对崇祯道。 崇祯听后,掩面欷歔泣下。 徐标所言的江淮便是徐州、海州及临淮地区,自崇祯八年农民军冲出河南包围圈后,江淮地区便如徐标所奏那般了。 在扬州时,陆四曾与扬州府尹、那位前明进士郑元勋对当前局势有过一番深入交流。 就“何以得人心”这个问题,陆四曾高谈阔论一番,说要将富者之地分于贫者,实现“耕者有其田”,从而解放农村生产力,如此贫者必踊跃支持淮军。 郑元勋的回答就同徐标奏对崇祯差不多,直言江淮及中原乃至西北诸省,已然地多人少,千里未有农耕,大量良田抛荒,贫民若种地何须分地? 郑之言让陆四止语,细细想来果是在明末没有“分田地打土豪”的土壤,概因如郑所说,千亩地有,千亩地上却未必有一人。 如此条件,你陆四搞什么分田地,不是脱裤子放屁,又犯了教条主义么。 扬州及江南这边,更是没有这个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壤,却不是没人,而是江南、扬州的土地大多种植经济作物。 尤其是苏松常一带几乎遍地家庭式的手工作坊,江南人民早已从农民转变为原始形态的工人,他们的“工钱”已然能保证一家温饱,甚至还很富裕,如此要他们放弃较高的收入去种地,简直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自古以来,“不种地”才是人民追求的幸福生活。 陆四真要在这种地区搞什么分田地,恐怕他就是那个要被人民推翻的反动政权。 至少在崇祯十年以后,中国任何一个地区都没有分田地打土豪的土壤。后世这个土壤之所以肥沃,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多地少。 现在,是地多人少。 所以打那回之后,陆四再也不提什么分田的荒谬想法了,清乡所得的地主士绅田地,都是采取发卖或出租这一形式“变现”。 就这,还有很多农民不敢买,不敢租,原因是他们担心这个大顺长不了。 针对这种情况,陆四采取的是“半强迫”方式,就是强租或强卖给这些农民,并且都是以极低的价格,通过乡村公所的建立减少原先地主士绅“包乡”产生的大量中介费用——杂税,使得农民们把账一算就发现自己实际是非常划算的,那么他们的抵触心理就会减少。 最重要的是,这是“贼军”强迫他们租买,所以将来就算是官军打回来,他们也不算是“从贼”,大不了将土地交回去就是。 这种心态才是人的正常心理,陆四对此也很认可,因为只要淮军能够不断的壮大,地盘不断的增多,农民的那种“讨便宜”的心态就会慢慢稳固,从而转变为支持新政权的动力。 不管革命还是造反,都要实事求是。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历史早就证明了教条主义要不得。 十几年的战乱和外敌入侵,明朝北方人口最少下降了一半,这才有了徐标所言“鸡犬无声,未遇一耕者”,而这位保定巡抚看到的还仅仅是一小部分。 徐大绥也姓徐,但和徐标没有关系,他原先驻扎的临淮地区就是徐标所说的“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蒿满径”。 穷的实在是没办法,徐大绥才不情愿的带兵来了淮安,因为他要不来的话,凤阳总督马士英就有可能断他的军饷。 来淮安后,一开始徐大绥也很卖力,想着淮安是漕运重地,城中肯定富得流油,要是攻进去必能大捞特捞一把。 所以,在最开始的几天,徐部猛攻淮安北门,一度就要破城,可惜最后还是被城内的“贼兵”给打退了,折损了好几百人。 打这之后,徐大绥就没了卖力的想法,倒不是城内的反贼顽抗有多激烈,而是围城的几家兵马除了他比较出力外,其他的都明显在保存实力,非不得已才派些炮灰上去打一下,应付了事。 徐大绥有点想不通,大家伙既然是来平贼的,贼人又被困在城中,那就一起出力破城就是了,你看我,我看你的有意思么? 很快,徐大绥就知道这帮子人为何在淮安不肯出力了,因为北面的顺军打过来了。 “这是怕把兵打光了卖不了好价钱!” 徐大绥愤愤不平,更叫他恼火的是漕院答应供给的粮食老是“断顿”,每一次都要他派人去安东吵闹后才给送一些过来。 漕院那也有苦衷,说是北边的海州、徐州已无粮可调,南边的扬州又沦为贼人之手,眼下能够筹粮的州县不足一个巴掌,大军围城又日久,每日消耗都是巨资,百姓负担已是极重。 言下之意是你们这帮客军赶紧攻城,要不然再拖下去怕是连粮草都供应不上。 “是他们不肯出力,又不是老子我偷懒!” 徐大绥气不平,部下也是怨声载道,都说金声桓的兵到处抢劫,过得无比滋润,凭什么他们就要在这城下喝西北风。那么一大帮子人在这盯着,真就是破了城,又能落多少羹到他们手上。 参将赵得高骂道:“花马刘的兵比闯贼还不像话,总督那边不还是好吃好喝供着,好话说着,咱们就是后娘养的!” 一提到刘良佐,徐大绥更是恨的牙痒,那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连个官兵的衣服都不要了,所过之处毁家破舍,那坏事干得他徐大绥都看不下去。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粮草要靠安东支应,军饷要凤阳拨放,他徐大绥除非去投闯贼,要不然还真没办法走。 直到那天夜里,几个人进了徐部大营。 老友高公公的书信让徐大绥很是犹豫,但那二十万两真金白银和一千多石粮食的诱惑又实在太大。 “我对不住朝廷啊,国事至此,我辈又有甚办法。” 当着一众部下的面,徐大绥失声落泪。 次日,徐部突然有官兵闹饷,继而哗变,一哄而散。徐大绥等人仓皇渡过运河西窜,勉强收拢残兵,却是再也无力参与围困淮安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总兵多保重 钱能解决的事情,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陆四是守信之人,虽然他现在也很缺银子。但如果这二十万两的投资能够盘活淮扬大局,他是绝不会多眨一下眼睛的。 不过二十万两银子加上千石粮食不可能运到淮安城交割,所以双方定的交割地点是宝应西边的鸦庄,这个地方离洪泽湖不远了。 银子是从宝应城直接运去的,当初淮军破宝应之后全城官吏士绅尽被诛杀,抄掠所得甚巨。 三月初九日,从盐城县骑骡子过来的高歧凤便带着那笔染血的金银财货渡过运河,与之一同去交割的是陆四给侄子广远配的助手、降兵出身的李思。 广远听说老叔竟然靠给银子和粮食换狗日的官军退兵,并且还要和那狗日的临淮兵搭上关系,那是怎么也想不通。 以他叔那性子,能干这事? 一向人死吊朝天的老叔,昨就突然干这种没脸皮的事了? “少都督可不能那样想,用兵之道非一昧强取,攻心为上,兵战为下,如果只用些身外之物便能使对手四分五裂,从而使我军可以分而歼之……” 高歧凤很有耐心的为刚刚才学会五十个字的少都督解释了此举的意义所在,强调瓦解明朝联军对淮安解围将起到决定性作用。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己为“少都督”,广远着实不适应,叫这个什么高公公直接唤自己名字,可人高公公却是讲礼的很,怎么也不敢直呼少都督大名。 广远无奈便由人家去了,心里其实也美,因为少都督听着挺威风的。 “理是这么个理……二十万两也未免太多了吧?” 广远真是心疼,老叔这出手就是二十万两可败家的很,想他这个侄子在宝应城呆了三个多月,全军上下吃用也不过万余两,现在啥事也没干就白送人家二十万两,这钱够他再守上两年的了,买卖太亏,怎么想也不划算。 李思摇头道:“少都督,这二十万两真不算多,当年张献忠给左良玉一次就付百万两之巨呢。” “你怎么知道?”广远纳闷了。 李思笑了笑:“少都督莫忘了属下原先就是左部的兵。” 这事高歧凤自也晓得,当年张献忠在枸坪关被左良玉击败,无奈率部准备突入四川。可入川途中,在太平县的玛瑙山又受到郑崇俭和左良玉的夹击,伤亡惨重。接着又受到湖广军、四川军和陕西军的追击堵截,可谓是连受重创,最后被左良玉率军团团围住,可以说已经是山穷水尽。 然而狡猾的张献忠这时却命人将历年所掠价值百万两之巨的金银财宝全送给左良玉,里面甚至还有他从凤阳皇陵刨到的若干宝贝。 又对左良玉说你的兵马军纪太坏,连我这个流寇都不如,只因现在朝廷指望你左良玉剿我张献忠,这才容了你。但要是我张献忠死了,你左良玉干的那些混账事朝廷就能放过你? 左良玉一想也对,不久前朝廷刚把另一个剿贼猛将祖宽给正法了,原因就是祖宽部军纪太坏,于是一横心收下财货放了一条生路给张献忠。 陆四现在做的跟张献忠是一回事,打不过人家就送钱买路子,没什么好丢人的。 广远不是不明事理的,就是有点“小农”思想,格局没他老叔大,闷声道:“二十万两太多了,我可舍不得,这样吧,反正那个姓徐的已从淮安撤了下来,咱们就少给他一些,十万两吧……谅他也不敢说什么,要不服就过来找我算账好了!” “少都督,这可使不得!” 高歧凤叫这话吓了一跳,他真要带十万两过去见徐大绥,那家伙恐怕能把他拖出去剁了喂狗。 李思也赶紧劝少都督莫胡来,说真要这样干了,以后谁还信都督,谁还信淮军? “好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我去写字去了,这件事你们办吧。” 广远也是说的牢骚话,这事是他老叔定下的,他这个做侄儿的哪敢不听老叔的话胡来。 除了押运银子和粮食的车夫,高、李二人就带了500兵。渡过运河后,队伍便马不停蹄赶往鸦庄,大致行了不到五十里就有等得着急的临淮兵前来接应了。 “高公公!” 看到高歧凤后面长长的车队,徐大绥提了几天的心终是放了下来,这要是淮军方面诓了他,那他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虽说事先和诸将们再三确认,又严密部署,可真“哗变”起来他们也有点收不住,最后到会合地点把人马一算,整整少了两千多,心疼之余也只能以少点人就少分些银子安慰自己了。 如同久未相见的兄弟俩,高歧凤和徐大绥同时上前,彼此深沉注视许久,最后会心一笑。 “原先听说公公和李棲凤叫贼人给掳了,我这心呐真是难过的很……” 说话时,徐大绥随手拿起一枚发黑的银锭咬了口,银锭上赫然出现牙印。没错,软的,没添别的东西,这银锭里要添了铅什么的,咬起来咯牙。发黑是因为银子可能埋在地窖的缘故。 “唉,那事说来就话长了,还好,陆都督对我和李总兵、胡副将还算不错……”高歧凤简单说了几句。 “都不容易,你们没办法,我这也没办法,” 徐大绥有些悲伤的指了指手底下的兵,“要不是为了他们有口饭吃,说什么我也不能干这对不起朝廷的事。” 验过金银,再验过数目后,双方的欢声笑语自是多了起来。徐大绥热烈挽留淮军一行在鸦庄吃饭,前几天他手下的兵把附近村庄抢了个遍,营里有不少鸭鹅。 酒足饭饱之后,徐大绥亲自送高歧凤东归。 临行前,高歧凤深情看着徐大绥,低声道:“陆都督让我对总兵说,要是你们在明朝那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到他那边,别的不敢保证,让弟兄们有个安稳地方睡觉,有口饱饭还是没有问题的,再怎么着也比让百姓骂娘的好吧。”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有一队徐的部下赶着抢来的猪羊打河边过去。 徐大绥有些尴尬,朝左右看了看,“公公,你说咱大明真的要亡?” 高歧凤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徐大绥有点发愣。 “李自成已经打到京师了。” 高歧凤轻叹一声,“咱家也不好劝你什么,总兵自己多保重。” 第一百九十二章 拿陆四的矛戳他的盾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凤瘦马。 断肠人,在河边。 徐大绥惆怅的带着二十万两银子同千石粮食自己保重去了,他知道这大明是真的指望不上,要不然不会连太监都替贼人来当说客。 高歧凤的话,他是听进去的。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话不假,大明真要亡,未必就不能学李棲凤和胡尚友他们投顺。 听高歧凤语气,他徐大绥要是带兵过去肯定要比李、胡二人强,因为那两人是被打的丢盔弃甲属于投降;他过去则属反正,又是带兵投靠,性质和李胡不同待遇就不同。 只是,对方开出的防御使价码尚不能让徐大绥动心,他是损失了两千多士卒,可手底下还有七八千人,就凭这些兵马徐大绥认为与其投个李自成册封的淮扬节度使,莫不如等一等,学昔日同僚董学礼一样直接向李自成的大顺中央投降,那样就算混不上节度使总也能坐镇一方,和那个姓陆的平分秋色。 只是,他现在去哪呢? 淮安没法去了,人不能不守信,这要坏了规矩就是自个断自个的后路;老窝临淮地区又叫刘良佐个王八蛋搅得一塌糊涂,花马刘手下有两三万人,自个打不过他,去了也受窝囊气。去凤阳的话,弄不好马士英要追究哗营擅撤之罪,因此徐大绥思来想去索性奔了距此不远的天长。 这是打着走一步是一步的算盘,李自成都打到京师了,再铁了心跟大顺为敌,不是茅厕里点灯——找死么。 可惜,徐大绥不知道李自成新任的淮扬通会刘暴身上就有册封他为节度使的诏书,要知道的话肯定就地改编大顺军了。 …… 最先发现临淮兵异动的就是距离他们最近的金声桓部,临淮兵炸营突然金部险些受到波及,要不是金声桓急令关闭营门,大小将领全部现身约束整顿部卒,恐怕也要跟着哗变。 等到金声桓好不容易约束所部兵马,再纵马来探临淮兵营时,营中除了百多个毫不知情且吓的魂都没了的夫子,哪还有什么临淮兵。 万余人马就这么散了个干干净净,金声桓目瞪口呆,也顾不得弄清到底怎么回事,赶紧派人将这个情况告知驻扎在淮安东、南二面的黄得功和朱纪,却是没告诉同他一块围西门的淮安总兵张鹏翼。 原因是二人结了梁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张鹏翼部下有士兵是沐阳人,听说金手下的参将何鸣骏把沐阳给屠了,那帮沐阳兵哪受得了,一窝蜂炸了起来操家伙就要跟何鸣骏拼命。 结果显然可见,这些几个月前还是平民的沐阳兵根本不是金部的对手,近千人被杀。 张鹏翼自知打不过金声桓只能吃了这哑巴亏,此后却是金攻城他不攻,他攻城金不攻,双方根本不肯协作,互相都想着对方倒霉,私底下小动作也是不断,安东路振飞让督漕道郑标过来协调几次都没用。 半个月前,从徐州南下的顺军猛攻宿州,宿州几度告急,金声桓想带兵回援,却担心张鹏翼会趁他离开袭击他留下的兵马,只得叫中军宋奎光带2000兵回援宿州,自己留在淮安。 说是围困贼人,倒不如说是提防张鹏翼。 这段时间,双方还为军粮的事大打出手,虽然没闹大,但矛盾基本属于不可调和。 要不是顺军猛攻他的后背,金部粮草全靠安东调度支应,金声桓只怕早就领兵冲了张鹏翼。这次他故意不向张鹏翼通报临淮兵炸营溃散,便是想让张鹏翼吃个闷亏,或者说他想借刀杀人。 金声桓认为城内贼人发现临淮兵炸营之后,肯定会趁机派兵偷袭城外明军。他这边严阵以待吃不了亏,毫不知情的张鹏翼则要吃大亏,真要叫贼人冲垮就与他金声桓没关系,安东部院无话可说。 结果却让金声桓失望,不是张鹏翼知道了临淮兵炸营提前做了准备,而是城中的贼人根本没胆量出城偷袭。 …… 淮安城内,郭老四对他的邻居、淮军“盟主”余淮书很是失望。 当日桃花坞立淮军时,余淮书因去联络扬州籍河工便将所带一营交于郭老四统领,因此郭老四算是余淮书的亲信。这一点从他和秦五等人进入淮安城后便不太听从陆四调遣就能看出。 只是,和王二先生、秦五等人支持余淮书同安东直接谈招安不同,郭老四打一开始就是反对北路军独自同官府谈招安的。认为即便要谈招安,也得等南路军的兄弟拿下扬州再说,那样淮军有淮扬两座大城作为筹码,官府肯定要给出更多的好处才行。 可是急于要为淮军洗白,也为自己洗白的余淮书却怕耽搁得久了,淮安会遭到明军的大举围困,那时再谈招安对淮军不利,因此执意派人去安东。 北路军的大部分首领都是短视之人,否则他们也不会留在淮安,所以一听余先生要为他们向官府争取收编当官兵,上下皆是欣喜若狂,哪有什么反对意见。 眼见大伙都乐于招安,郭老四孤掌难鸣,便退了一步说派人去安东跟什么部院谈招安可以,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大意就是要做两手准备,一边谈招安,一边却要做最坏的打算。城防该加固的要加固,人马该操练的要操练,并坚决执行陆四兄弟走时交待的“坚壁清野”方针,确保官兵在淮安附近得不到任何粮草补给。如此,大家伙在淮安城呆得也能心安。 余淮书固是相信安东部院一定会为河工主持公道,但也不可能真迂腐到不做最坏打算,因此对郭老四提出的加固城防,整训人马的做法还是支持的。但对“坚壁清野”却是极力反对,说那样做的话不仅会让官府误认他们真是反贼,也会让淮安附近的百姓对淮军生出敌意。 “陆四兄弟不是说过,淮安人不杀淮安人,既然如此,我们怎么能去烧百姓的房子,抢他们的粮食?” 余淮书是拿陆四的“矛”戳陆四的“盾”。 第一百九十三章 淮军是陆文宗的了 郭老四哑口无言,要说没道理,淮安人是不能杀淮安人,可你烧人家房子、抢人家粮食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河工领袖们再浑,也没几个真狠得下心去坚壁清野,毕竟都是家乡人,见余盟主不同意这样做,大伙自然也乐得不提。 其后余淮书在淮安城推行的一些政策虽然对守城不利,却很得人心,不少城中士绅主动替淮军奔走,加上王二先生从安东带回部院愿意招安的喜讯,北路军上下立时是喜气洋洋,人人做起了当官兵吃皇粮的美梦来。 作为“盟主”的余淮书威望也是大涨,以致淮安城内一提淮军都说余淮书,真正的首创之人陆文宗的名字几乎没人提起。 文则一县,武则游击的出身,余淮书也十分满意,然而就在他准备迎接漕院到来的节骨眼,淮安城却遭到总兵张鹏翼的突然攻击。 如果不是郭老四他们奋力抵抗击退张鹏翼,恐怕淮安城已然被张部血洗。 就那一次,就死了好几百人。 明军的攻击让淮军上下对招安的美梦破碎,人人破口大骂那个路部院是骗子,要不是余盟主也是好心想为大家谋个前程,只怕也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震惊、困惑、迷茫的余淮书试图派人向张鹏翼解释张家灭门之事并非他的意思,但派去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张鹏翼砍了脑袋,此后再也没人敢出城,也再没人对招安成为官军抱以期望了。 若有的话,可能就是余淮书同那个给自己算了几次都有当官命的王二先生吧。 形势变得恶劣起来。 越来越多的明军云集淮安城,形势一度万分紧急,余淮书前后三次派人向南路军求援,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音讯。 城中什么样的猜测都有,有说南路军恐怕已经覆没,有说南路军是见死不救,抛弃了他们。有说可能送信的人半途被官兵抓获,消息没能递出去…… 守城四月,北路军伤亡多达数千,城中的漕粮也已经不多,正如陆四所料,余淮书和王二先生不忍居民挨饿,将本为淮军的军粮分给居民食用,此举虽让城中居民对淮军感恩戴德,却让淮军濒临断粮。 王二先生昨天查过存粮的几座大仓,得出的结论是最多还能撑一个月,前提是不能再给居民发粮。 毕竟,淮军只有几万人,居民却有几十万人,就算淮军把粮食全给居民,也活不了这么多人。 除非开城投降,但那样的话谁敢保证明军不会屠城,就算不屠城,又是否会屠杀他们淮军。 没有人知道,因此发现城外明军有一部突然炸营溃散后,郭老四看到了希望,他马上请余淮书下令北路军出城袭击明军,好利用这个天赐良机重创明军,打破明军长达四月的围困。 “好端端的官兵怎么就炸营了,是不是有诈?” 余淮书却是优柔寡断,怀疑是明军使的诡计,迟迟拿不定主意。等到郭老四他们选了勇士用绳子吊下城探明临淮兵是真的溃走,余淮书还是没拍板。 过了一日,余淮书同王二先生商量来商量去,终是有了决定,竟是再派人同城外明军谈判。 说什么淮军已经守了四个月,城外的明军也耗了四个月,双方的伤亡都很大,现在明军自己内乱,淮军这个时候向他们提出谈判,明军为了减少伤亡必定会应允,这样招安成功的机率至少能有七八成。 给予余淮书信心的不仅是临淮兵的炸营,更是北路军这四个月来的坚守,诚如他对王二先生所言那般,淮军已经展示出了实力,城外的明军如果不想再耗下去就必须和淮军重启被中断的招安谈判,否则吃亏的是他们。 “余先生这是读书读昏了头!” 郭老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私下同他处得不错的射阳湖苏六说万一余先生他们真傻到要开城,他们可不能跟着犯傻送掉性命,到时候两家再拉上其他不肯降的弟兄从南门冲出去向扬州突围。 “管他娘个逼的了,能跑出一个是一个,就余先生这脑子,咱们再跟着他干,连他娘的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郭老四是彻底对邻居失去任何信心。 苏六也觉得再和官兵谈招安的事不靠谱,不无后悔道:“早知道这位余先生这么傻,当初我就应该跟左大柱子一块南下的。” 一脸追悔莫及状。 “郭老四大字不识一个,他懂什么?他以为咱们这些人真能打败官兵?他当官兵那些马队是摆设?真要出城,我怕去的弟兄都没命回来!” 余淮书的议事厅不在漕院衙门而在知府衙门,并且漕院衙门现在是空无一人,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入的。 “……路部院当初是真心愿意招安我等,只是叫那张总兵坏了事,这事其实也不能怪张总兵,灭门杀子之仇,换作你我怕也不会理智……不过现在咱们不能再拖了,官军内乱炸营是个好机会……” 王二先生在北路军的威望仅次于余淮书,余淮书必须争取对方同自己意见一致,如此才能说服那些头领们。 “这事也不能怪郭老四他们,毕竟他们也不知道咱们还有多少粮食。”王二先生轻叹一声,他是支持和官兵再谈招安的,因为城里真的坚持不了多久了。 “明天我就派人出城,这事不能再拖,要不然会死人的。” 余淮书看了眼王二先生,“你也别对陆文宗那边抱指望,他要来救早就来了。” 王二先生迟疑了一下,道:“陆四兄弟那边可能出了事,以他的为人应当不会不管我们。”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陆文宗我当初说过是个做大事的人,但越是做大事的人那心呐越狠,” 说到这,余淮书右拳在桌上轻叩了几下,“我看他不是不管我们,而是巴不得你我死了才好。” “啊?” 王二先生一惊,不知余先生怎的说这话。 “你我死了,这淮军就是他陆文宗一人的了……但愿事实并非如我所言吧。” 余淮书轻笑一声,笑容中略带苦意。 …… 两百多里外,一支长长的骡马队伍正沿着泥泞不堪的道路往西北方向行军。 “驾!驾!” 孙武进不断抽打坐骑,可那骡子本就跑的慢,加上这两天道路被雨水浸湿烂得不成样子,骡子哪里跑得起来。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拿根木棍的陆四光着脚在泥地里一步一步的蹒跚前行,被后面孙武进的“驾驾”声弄得好不心烦,没好气的回头骂了句:“你再不下来牵着骡子走,我就让骡子牵着你走!”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宁错杀 不放过 “哎,我这就下来!” 孙武进可不想被骡子牵着走,吓得赶紧翻身跳下,“噗嗤”一声双脚一下就陷了进去,只见泥不见鞋。 “都督,这鬼地方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这得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安东?” 孙武进抬腿想撵上前面的都督,可一抬脚那鞋重的跟石头似的,费了好大劲才把脚从烂泥里拔出,其中一只鞋子都没拔上来,气得他把另一只鞋子脱了下来“叭”的一声拍在骡子屁股上,骡子吃疼嘶鸣一声往前奔去,差点没把孙武进带趴在地上。 “先前叫你跑不跑,这会跑得倒快!真他娘是畜生听不懂人话!” 孙武进好不来气,叫前面的人把骡子拦住,他个大活人总不能跟个畜生呕气吧。 别说,这烂泥地还是光脚走得利索轻便些,就是冷的很。 陆四没理会孙武进,同齐宝他们一步步的在烂泥中艰难前行。 几乎所有的淮军将士手中都有木棍,一是防滑,二是支撑。他们不是空手人,一个个身上都背着二十斤重的粮食,包括陆四也是如此。 这鬼地方是哪,陆四也不知道,只知道昨晚安营的地方是山阳县东境的羊寨地区,那里也是范公堤的尽头。 盐城县北境只有两条官道,一条是通往淮安府城的,一条就是通往羊寨的。 高歧凤献策擒贼先擒王,直取安东是对的,围困淮安城的几股明军彼此互不隶属,能在淮安城下围到现在完全是漕运总督这个招牌在那镇着,协调着,因此若能擒斩漕督路振飞,就相当于把这几股明军之间的联系给掐断,再有临淮总兵徐大绥的“义举”,没有了路振飞这个居间人协调督促,明军必然会分崩离析,各自退兵,如此淮安之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化解。 但是淮军要想攻打安东,要么走淮安那条路,要么走羊寨这条路。淮安那条路肯定没法走,有走这条路的实力陆四也不至于去打安东,直接率淮军与明军对决就好。 麻烦的是羊寨这里没有到安东的官道,倒是有条路去海州。淮军要从羊寨直奔安东,就必须走那种乡民的小路,否则,无路可走。 “兵贵神速,我军此次攻打安东重在奇袭,留辎重在羊寨,其余各部轻装疾行!” 陆四做出了轻装的决定,羊寨无路直通安东虽然增加了淮军行军困难,但同时却也给淮军这次袭击行动提供了天然保护,安东那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无路可走的地方会冒出“贼兵”来的。 路振飞从淮安城逃出后就在安东没去任何地方,除了此地离淮安很近外,恐怕就是因为此地的安全有保障。 对淮军而言只要有路走,不管大路还是小路都行,因为他们这次携带了大量的骡马驴,粮食和甲衣之类都是靠骡马驮运,不仅机动性得到提高,也极大减轻了士卒负担。 然而,陆四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天气。 在他率部自盐城县出发后的次日,老天爷就开始跟他做对,不停的下雨,气温也较前阵春暖花开时明显下降,老辈人管这叫“倒春寒”。 气温下降穿得多些不要紧,下雨也没事,顶多是军中携带的火铳用不了,但路却没法走了。 羊寨西北的那种乡村道路没有一条是用砖石铺成的,都是纯泥路,只要雨水一泡立时成为真正的“水泥路”。 当地百姓出行还罢了,左右就那么点人,可淮军几千人的队伍打这种路过,简直就是灾难。 前面的队伍通过时还算撑得住,后面的人上来基本都是双脚直接在泥里了。 骡子、驴和马这些牲畜也没法在这种烂泥地里背负太多物资前行,将士们不得不在泥泞中拽拖,使得本就不快的行军速度变得更慢。 没办法,陆四只能下令将粮食卸下用人背,自己也是以身作则背了二十斤。除了盾牌、甲衣等纯靠人力背太过吃劲的物资没卸外,其它的东西包括帐篷和棉被等只要能背走的都背了。 如此,才使得速度稍微提高了些。 沿途百姓对于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的淮军队伍一开始肯定是恐惧的,但在发现这支队伍的口音和他们差不多,并且并不骚扰村民抢东西要吃的,百姓们胆子渐渐的就大了起来。 一些村民在淮军问路时主动带路,使得淮军少走许多冤枉路。当发现淮军需要人手扛东西后,这些百姓没用淮军开口就主动帮忙。 陆四肯定不会让百姓白出力,叫人给了他们一些银钱铜子,结果消息传开,来替淮军帮忙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会队伍后面少说也有几百人。 对此,陆四是乐意看到的,他相信经过这一路行军,至少在山阳和安东百姓耳中,淮军的形象肯定远远超过明军。 直到傍晚雨也没停,不大,但也让人发厌。 队伍是在一个叫盐河的地方安营的,当地有百来户人家。陆四以为此地既叫盐河,那说不定就有一条直通海边的河,结果被当地人告知从前是有条打海边运盐到县城的河,可后来黄河发大水过来淹了这条河,只地名保留了下来。 有关黄河改道淮安的事情,陆四是知道的,如果他前世的地理知识没有出错的话,安东就是苏北境内的涟水县。 这个地方打过仗,有个姓张的将领在这得瑟过,结果后来被人家引到山东去干掉了。 下雨天在野外扎营和有个屋子能睡觉是两个概念,陆四却严禁淮军任何人入住村民的房子,哪怕是空房子。 军纪这一块,陆四向来抓得很严,他要是允许士兵进入百姓家借宿,深更半夜万一有些事发生就不好了。 谁家没有姑娘,谁家没有女人呢。 要什么,陆四都可以给,只要你肯卖命。但是陆四不允许的事情,你要是犯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齐宝这个马夫什么事都干,这边刚跟旁边一个村民买了些木柴在帐中生好火,就去隔壁弄吃的去了。 陆四坐在火堆旁烤火,腿上的泥都被烤干了,轻轻一敲就整块整块的脱落。 “当地村民说这里离安东县城大概有七八十里远,的确有个什么部院去年底到了安东……” 孙武进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起身出去一会后回来说旗牌队抓到了两个村民,问他们干什么去两人也不说。 陆四搓了搓脚丫缝里的泥,摆了摆手:“杀了。” “杀了?” 孙武进一愣,“要不我审一下,问个明白?” “别费事,杀了。” 说完,陆四抬头朝孙武进看去,“这大冷天又下雨的,什么人深夜半夜不在家睡觉往外跑?” “都督怀疑这两人是想去安东通风报讯?……万一不是,杀了岂不冤枉?”孙武进有些犹豫。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我宁愿这两人被错杀,也不希望我的数千将士枉死。” 陆四拍了拍手,都是灰。 第一百九十五章 要什么给什么 安东小县,城中除淮安总兵府外便是县衙稍为宽敞些,但任安东知县林香连如何恳求,漕运总督路振飞都不肯在他衙门办公,而是令督漕道郑标出面在城中租了两所宅子,拆了院墙临时打通以为漕院驻地。 所需各项支应,也是一切从俭。 自淮安失于贼手,几月以来,路振飞从无一日安稳觉,每日眼睛一睁便是诸多繁心事。 为平贼及筹粮二事,年方五旬的路振飞看着便如六旬老人般苍老无数,以致昨天从海州赶来的国子监司业沈廷扬险些未能认出他来。 沈廷扬家族一直从事漕运,当年东江毛文龙曾上书朝廷在淮安一带招募水兵,认为这一带的盐贩和灶丁作战勇猛,并精习舟船,所以一次募淮兵五千余,此后这支淮兵参与了东江多次军事行动。 在这些淮兵的牵线下,以沈氏家族为首的淮商大量为东江提供粮食,在此过程中这些淮商掌握了辽东海域的水文。 沈廷扬正是借此在漕运受阻的情形下筹划海运粮饷,接济锦州一带的明军,从而打造了一支拥有百余大舟的船队,被崇祯赞夸“居官尽如沈廷扬,天下何难治!” 可惜,因为松锦之役明军战败,沈廷扬的这支船队没了用武之地。现在淮安城更是被贼人占据,他想利用船队继续海运粮饷输送京师的计划不得不搁浅。 沈廷扬这次来安东除了带来所部千余水兵外,还给安东支援了一批粮食军械。在此之前,副总兵郑芝豹团募青壮他也出力甚多。 不过,沈廷扬还给路振飞带来一个坏消息,那就是李自成军已经攻占山西,总兵周遇吉战死,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承胤等大将悉数降贼,现贼军主力已经逼近京师门户居庸关。 “我听说陛下急诏刘泽清入京勤王,然此人却公然抗旨率兵南下,所到之处房屋俱被烧光,百姓俱被抢光,美其名曰不留一物于贼,这等人,唉。” 沈廷扬也不知如何说那刘泽清的兵马,他在海州被刘部敲诈过,要不是河南顺军突然南下攻占徐州,刘部注意力被引了过去,恐怕那帮比流寇还不如的东西就要强抢他的船队了。 “部院当初就不应该书信刘泽清引他至淮扬,此人简直混账透顶,我在海州听人说给事中韩如愈、马嘉植出京南下,因为韩如愈曾经弹劾过刘泽清,刘泽清就派兵在路上将人给杀了,这人眼里哪还有朝廷,简直是无法无天!” 郑芝豹对刘泽清也是一肚子气。 他在海州招募青壮没少被刘泽清手下的将领欺负,不是公然到他营中拉走青壮,就是抢他的粮食,要不是沈司业仗义相助接济于他粮草,他那几千人哪里能拉得出来,说不定早就因没吃的一哄而散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若老夫手中有兵,何至要引外人。” 路振飞轻叹一声,他也很无奈,但刘泽清哪怕十恶不赦连君王之命都敢公然违抗,至少现在对淮扬是有功的。因为若不是刘泽清渡河南下,河南顺军只怕早就打到安东来了。 沈廷扬和郑芝豹也知这个道理,明知刘泽清桀骜不驯,引他来淮扬同饮鸩止渴没有区别,然而现在却又不得不指着他。 “京师刚经大瘟,京营俱无战力,听说宫中都叫内侍上城助守了,而贼军号称百万之众,老部院恐怕要做最坏打算,万一陛下……” 有些话沈廷扬也不便公然道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京师是绝不可能守住的。 来安东的路上,就京师沦陷之后的局面沈廷扬同郑芝豹有过交流,二人也是同一看法,就是京师一旦沦陷,则南都这边要马上行使留都之责,否则断然敌挡不住南下顺军。 只是沈廷扬的意思是想问路振飞这位漕督是否要接应陛下、太子南下,如果可以的话他沈廷扬愿率海师北上天津,不想漕院沉默片刻,却是说道:“陛下去年命老夫督漕,南来之时老夫曾转道凤阳谒拜皇陵,时有望气者言凤阳高墙内有天子气。” 郑芝豹一脸不解,不知道老部院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廷扬却是一惊,失声道:“唐王?!” 路振飞缓缓点头,道:“唐王喜读书,好任侠,通典故,又有太祖成祖之血性,若陛下与太子诸王无法逃出,老夫以为若能奉唐王至南都,则大明中兴有望。” “这……” 沈廷扬愣在那里,心中真是万分吃惊,然此事已非他这个国子监司业所能参于。 郑芝豹这会听明白了,不过那个唐王的确不错,像个朱明子孙,不像有的藩王畏贼如鼠。北京那边真要一个也逃不出来,立这唐王为天子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便暗自寻思得将此事告诉大哥。万一老部院真要拥立唐王,大哥那边可得赶紧跟着,否则这拥立之功怕就叫别人得了去。 念及于此,忙道:“若部院有此念头,须尽快着手才好,否则一旦京师沦陷,人心惶惶,淮安又陷于贼手,部院如何至凤阳迎那唐王?” 沈廷扬也关切问起淮安的情形。 “将悍兵骄,皆不用命,焉能剿贼!” 不说淮安还好,一说淮安路振飞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围城诸军于城下明为困贼,实是消极怠战,偏他这位漕督还要绞尽脑汁为他们筹粮。 “不能再拖了,万一京师沦陷,贼军声势大涨……” 沈廷扬正说着,督漕道郑标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惊声道:“部院,淮安急报,临淮兵炸营!” “什么?” 路振飞怔住,待听郑标详细一说,当时就觉脑袋生疼,旋即急火攻心,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后摔倒。众人见状俱惊,急忙将部院抬入卧房歇息,又叫速请郎中。 经郎中一番诊治,路振飞悠悠醒来,见郑标、郑芝豹、沈廷扬都守在床头,痛苦万分的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众人忙劝阻,郑标低声宽慰道:“部院身子要紧,万勿再动肝火,还是先行调养的好。” “此事已经发生,部院就是急也无用。”沈廷扬也劝道。 “上万士卒一日散光,老夫如何能不急,如何能不急!” “那徐大绥误我,误我!” 路振飞悲愤莫名。 此时安东城外黄河故滩,一个泥人从地平线上缓缓露出身影。 随后,一个又一个的泥人好像从雾气中突然冒出般,速度虽慢步伐却无比坚定的向着黄河故道走去。 眨眼间,就是一片人潮。 “到了!” 遥望远处安东城墙,陆四将手中的木棍狠狠插进沙中,侧身对身后众人道:“我陆文宗从来不说虚的,告诉弟兄们,活捉路振飞者,要女人给女人,要银子给银子,要官给官!”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顺军到 日出而开,日落而闭。 原先安东县城从来不关闭,当年沿海倭乱闹的凶时同样如此,因为它的位置实在是太偏。 不过自打淮安闹出贼人,部院移镇至此后县城开始关闭,这让城内城外的百姓都很不适应,尤其是那些乡下进城的小贩。 官府定的规矩没人敢不遵守,关城门也是为了百姓好,真要叫贼人摸来了可不就是百姓生活不便的事,而是要死人的了。 还好,时间久了也就那么一回事,渐渐的,安东的百姓也习惯了城门每天准时开启,准时关闭。 而且,也就是最初的个把月城里特别的严,后来慢慢就松了下来,每天在城门盘查进出百姓的那些兵丁多是象征性的应付一下了事,小商小贩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今天,城门开的比较早,因为今天是安东的大集。 大集相当于北方那边的庙会,一月才有一次,每到这天四里八乡的百姓都要过来凑热闹,卖货的各种摊子要从城内一直摆到城外。 因为接连下了几天雨的缘故,这人都感到一股“霉意”,难得出太阳又逢大集,所以天没亮的时候城门处就聚了许多小贩,他们预感今天的生意一定会非常好。 据老人们说,十多年前有一次大集一直摆到了黄河故滩,足有十几里长。那次还是县里给请的戏班子,说是为了庆祝什么新皇登基清查阉党,足足热闹了三天。 “军爷,啥时候开门啊!” 有性急的小贩不时问城上的兵丁,换来的都是不耐烦的声音:“急什么,没到时辰呢!” 终于,半轮太阳升上来后,城门缓缓开启,等得着急的小贩立时如潮水一般推着小车,挑着担子争先恐后往城外冲去。 你推我挤,谁也不愿意落在后面,因为今天能挣多少铜子跟摊位的好坏是有直接关系的。 这些是小贩,那些城中大铺子的却是半点不慌,他们昨天就安排城外的“侉子”替他们占地方了。 “侉子”都是北边躲兵灾过来的,没地方住就在城外搭草棚,要么进城给人家打短工,要么就靠捞鱼摸虾过日子。 很快,支摊的支摊,摆货的摆货,间杂着抢摊位的争吵声,没一会一个大集的雏形就形成了。 炉火一升,各种小吃香味顿时弥漫开来,叫人闻着都香。 唱江淮戏的班子大车小车的也到了,他们的地点是固定的,没人和他们抢,因为戏班子是大集最热闹的所在。 能挨着戏班子铺摊子的生意都比别的地方好,尤其是那些卖糖葫芦的,多的时候一天能卖出上百串来。 人还在不断从四面八方往大集涌来,杂耍的铜锣敲得咣当响,县衙户房收钱的也过来了。 每个摊位收的不多,大些的十个铜子,小些的两个,卖自家菜的乡民不收,一切都有规矩。 随着日头的高升,大集上已是人头攒动,城门进出的百姓更是络绎不绝。守城兵丁或聚在墙角,或趴在垛口看热闹,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 直到几匹快马驰了过来。 因为大集的原因,城门内外百姓太多,那几匹快马却丝毫没有减速,仍是高速往城门冲去,吓得百姓惊叫着纷纷避让。 守城的兵丁是当地人,瞧着这一幕都是来了气,可一见驰过来的是总兵府报讯的快马,赶紧叫嚷下面的百姓闪让,要不然被撞倒了也是活该。 几匹快马入城之后便向漕院所在奔了过去,一刻都没耽搁,马上的人看着都很焦急的样子。 被吓着的百姓除了骂一句“赶着去投胎”什么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军爷总是惹不起的。 “出什么事了?” 守城的兵丁彼此询问,却谁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这一幕很快就被大集的热闹取代,也让他们忘记了这帮急着去投胎的快马。 气温越来越暖和,集上卖鱼卖肉的摊位上甚至还有苍蝇在飞。相熟的老人坐在一起谈着家常,年轻人们则在集子里逛来逛去,小孩子三五成群的蹦蹦跳跳,有遇到亲戚的则是在那热情的邀请对方中午到家里吃饭…… 几个拉着骡子的乡民正往城门城走去。 骡子驮的是海货,就是用盐呛的泥螺、小螃蟹,还有什么咸鱼干之类的。这东西不但乡下人爱吃,城里人也爱吃,因为咸,下饭。 可能是来迟了的原因,这几个卖海货的乡民没有好摊位,便想进城沿街串巷叫卖。 到了城门处,挨规矩要让守城的兵丁查一下,虽说是象征性的,但也得看看货是什么。 但不知为何,正当守门的过来时,前面的骡子却突然受惊,然后发狂的似的往城门冲去,主人拉都拉不住,急的大喊:“骡惊了,小心啊!” “快拦住了,别叫撞了人!” 守城的兵丁慌忙过去拦骡子,那骡子真是受了惊,乱跑乱撞,背上驮的咸货洒了一地,腥咸味引来了无数苍蝇。 兵丁在帮忙,那几个卖海货的也过来帮忙,在众人的合力下,受惊的骡子终于被拉住,其中一个兵丁刚想骂那卖海货的管不住畜生,却突然感到胸口一疼,低头一看却发现一把长刀捅在他的身上。 “干什么?” 兵丁有点发懵,继而就看到长刀被抽了出来,血如泉涌,然后就看到那卖海货的握着沾血的长刀看着他。 “杀!” 郑大发一击得手,挥刀二话不说朝另几个毫不知情的兵丁砍去。 “大顺军到!” 扮作卖海货的淮军勇士从骡子肚皮下抽出绑着的长刀一拥而上,大集中也窜出许多卷着裤腿的汉子,这些人手持各种兵器朝城门冲来,横冲直撞,见兵就砍。 守城兵丁毫无防备,哪里能挡得住,眨眼功夫郑大发他们就冲进了城中。 远出的黄河故滩更是有震天的喊杀声传来,从城上看去,只见无数骡马发狂的向城中冲来。 马上,是挥舞大刀长矛的“贼人”。 大集上的百姓叫这一幕都吓呆了,到处都是孩子的哭叫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本来人头攒动的大集瞬间鸡飞狗跳,一片狼藉,那唱戏的更是吓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第一百九十七章 圣贤子弟 “破城记功!” 前锋得手,陆四大喜,两千余骑着骡子、驴、驮马的淮军将士自黄河故滩向安东县城杀去。 其后又有三千余步卒持矛持盾,如当年黄河浑水越过故道,喊杀之声响彻南城上空。 城外,百姓惊循,人人自危。 城内,惨叫连连,哭天喊娘。 安东知县林香连刚刚得知部院昏迷,正欲带些药材前往探视,听外面哭喊惊叫,不知发生何事,便带着人出外查看。还没走到衙门口,就见有数十百姓连同几个去大集收税的差役慌不择路涌进,叫喊什么贼人进城了。 林香连大吃一惊,骇得险些一屁股瘫坐在地。 三班有差人醒悟赶紧关闭大门,又拿竹梯架在墙上朝外看去,只见街上到处都是骑着骡马追着守城兵卒左砍右剁的贼人。有贼人凶性大发,竟连前面奔跑逃命的百姓也随手砍翻。 “大顺兵至,大顺兵至!” 众差役耳畔但听贼人大呼声,骡马驴蹄四下皆是,不知这城中究竟进了多少贼人。 “郑头,衙门,衙门!” “冲进去,捉了那吊部院,弟兄们飞黄腾达!” 原是监河军李士元部明军出身,后被编入新一营任什长的郑大发不识大字,却晓得衙门什么样,见这衙门大门坚闭,院墙之上有人张望,便以为那什么部院躲在其中,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便吹了起来,顿时就有数十听到哨声的士兵汇集而来。 众人有拿刀去劈砍衙门大门的,有找东西准备攀墙的,里面差役哪敢与这帮凶悍“贼人”对抗,不待县尊说话便往后院跑去各寻活路了。 活生生的树倒猢狲散。 听着那贼兵砸门声,林香连吓的是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好在师爷马某还算机灵,一下就将县尊背在身上拼命往后跑去。 也不知这位老秀才哪来的力气。 安东县学那边,教谕诸师正为生员讲课,讲得好好的却有百姓冲入县学,叫嚷贼兵杀来,众师生起初不信,跑到儒学门那想看个究竟,半道却是吓得纷纷掉头,原来一大队贼人正沿街冲杀而来。 生员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杀贼,教谕诸师同样如此,转瞬间县学就乱成了一团,师生百姓皆在乱跑,桌椅掀翻一地,圣人经典遍地都是。 有一四十多岁都没考中秀才,县里格外恩典给了个捐监童子试的机会在县学就读的童生王保庆,这人可能真读书读傻了脑袋,竟不知道躲藏,只抱着五经在那喃喃自语:“学堂……圣人之所,贼兵如何……如何敢冲进来?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圣人教诲泰山压顶而不崩……”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旁边的同学一把推到在地,骂道:“圣人也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不跑也别挡着我们路啊……” 教谕林某急得直跺脚:“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不知如何是好的林教谕最后还是跑到明伦堂里准备躲避,却见县尊不知几时躲在了这里。 马师爷背着恩主跑出县衙后实在无处可去,因为到处都是贼兵,最后没办法了就背着恩主躲到了县学。他想着这里毕竟是圣人地方,贼兵再凶悍总不能连读书人的地方也要洗劫,胡乱杀人吧。 林知县这会跟失了魂的呆子一样,直挺挺的坐在地上。 林教谕眼见堂内藏了不少学生,害怕贼人会冲进来杀人,上前拽住林知县的衣服恳求这位父母赶紧拿个章程出来。 林知县哪有什么章程,实在是被林教谕弄烦了,忽的一下起身,众人以为县尊有了主意,却见县尊手脚利索的将乌纱帽一摘往地上一扔,之后又麻利的脱下官袍,然后继续往地上一坐。 众人见状,皆是无言,知道这位父母指望不上。与此同时,不少败兵和百姓在慌不择路下也涌进了圣贤之地。 人人皆以为圣贤之地贼人会敬畏,故藏于其中当能保命。 可明伦堂就巴掌大的地方,哪能容得了那么多人,林教谕急了,叫嚷师生赶紧关门。 不料门外那些百姓一听里面要关门,全急了,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硬要往里挤,这情形哪里能关上门。 林教谕一时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是关好还是不关好。 一个早一步躲进来的败兵却是二话不说,挥刀上去就把一个硬要往里挤的百姓砍翻在地,然后大手一挥,吼道:“弟兄们,关门!” 这一刀见血,立时震住了门外那些百姓们,后面的人却不知道还是在朝前挤,结果将前面的人又挤了进去。里面那些急于保命的败兵便又是杀人,一下就砍倒了五六个。 外面的百姓都被吓到了,大声骂着污言秽语,却是不敢再往前挤,也仍未散去,他们不知道往哪跑,大街上全是贼兵。 时面的一众师生包括那林教谕虽被败兵杀人吓住,但见外面的人真不敢挤进来,也不知是当感激这些败兵还是憎恨他们。 贼人显然并不敬畏圣贤之地,一大队手持大刀的贼人从儒学门涌了进来,发现前方有很多百姓后,那帮贼人立时持刀逼近。 百姓惊慌失措,前有贼人,后面大门紧闭,实是无处可逃,惊叫声中却有一抱着经典的童生从人群中铤身而出,手指那帮贼人怒喝道:“百姓何其无辜,你们岂能滥杀!若要杀人,便杀我等圣贤子弟好了!” “嘿,还有个书呆子!” 带领手下一众降兵出战记功的原南都内守备标营把总曹彦虎叫这书呆子的话给逗笑了,大刀一挥便准备杀个圣贤子弟玩玩。 身后却传来喝斥声:“不得胡乱杀人!” 曹彦虎转身看去,顿时躬身行礼,原是大都督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马上的陆四朝那站在众人前面童生装束的中年男子看了过去。 中年童生一点也不害怕,直直看着马上“贼首”,大声道:“我叫王保庆!” 陆四点了点头,朝这王保庆一指,轻笑一声,道:“你这人不错,有些胆识,这安东县令就是你了。” 说完,吩咐留下一队人看着,免得后面人马不知情况乱杀,马鞭一抽打马便走。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我路部院也! 一个大顺安东县令就这么在本人稀里糊涂,甚至说万般愤怒的情况下出炉了。 稀里糊涂是因为当身人王保庆在“贼首”离开后的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城中的父母官。 万般愤怒除了因为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外,更是王童生觉得太不像话,哪有县令父母就这么随意一指就当的? 好歹也得他考上功名再说啊。 这世上,有童生能当父母的? “王县令,这城中的事你管还是不管?”曹彦虎惦记着生擒那个什么部院的首功,哪有功夫伺候一个呆子县令。 “管,管什么?” 王保庆尚未进入角色。 “你要不管的话,我可就杀人了。” 曹彦虎作势挥动长刀,这是吓唬呆子,都督发话不可胡乱杀人,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把圣贤之地这上千百姓连同士子生员都给宰了。 “你们首领不是说……不得胡乱杀人么?”王保庆只是读书读迂了点,不是真傻。 “那也得你这县令管起来啊,要不乱哄哄的到处跑,我怎知哪个是良民,哪个是刁民!” 曹彦虎吹胡子瞪眼,这呆子县令傻乎乎的不办事,不是瞎耽搁他么。 “我……” 王保庆很是迟疑,不晓得自己是应该当这个贼县令还是不当。 圣贤教诲不可从贼,可贼人却以百姓性命相要胁,实叫他踌躇难办。 “县令救救我等啊!” 众百姓可算是捞到救命稻草了,哪管人王保庆心里怎么想,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看着王保庆,哀求有之,下跪的也有之。 人群中也不乏平日极为瞧不起这个考了三十年都考不上秀才的同学,只是这会人家要不当这个贼县令,他们就得人头落地,所以心中再是不耻也得请求王同学能为全城百姓性命着想,做这贼县令。 “我怎么管?” 王保庆终是决定牺牲名声做这贼县令,只是他实是不知道如何管才好。 “好管,诺,这队人听你吩咐,你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管好了,你可就是大顺的官,管不好,嘿,我可就过来拉你过刀了!” 曹彦虎发释重负,留了几十个部下听这傻县令差遣,提着大刀带着其余人赶紧走,唯恐叫这傻县令缠上捞不得军功。 如他这种降将,也得出战五次方转正编,如今他才记出战一次。每月领的俸银比那帮早前就降了淮军的家伙少了三分之二,怎么想都亏的很。 这年头,谁跟真金白银过不去,莫不说大顺代明已成定局,就是没成气候也值得他卖命。 真要败了,大不了再换个门头就是。 望着匆匆离去的贼将,王保庆还是有点不适应,等留给他的贼兵催问了几句,这才转身看向人群,想了又想却是叫“手下”把明伦堂那几个杀人的败兵抓起来,继而又将那个脱了官帽官服的林知县也抓了过来。 林知县对王保庆是再熟悉不过了,此人虽然读书不行,但他家却是安东首富,因此林知县上任后念在王家“望子成龙”的苦心和那五百两的孝敬,便以“纳粟入监”的方式给王保庆弄了一个监生名额,如此王保庆就能不经童子试取得乡试入场资格。 虽说这种监生一多半还是无法考中,但也有意外,比如当年嘉靖朝的罗圭就是七次应考都不能通过童子试,但捐监后却在乡试、会试中连获第一名,成为天下奇谈。 不过这个王保庆显然不可能成为奇谈,也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林知县才对他照拂有加,只是这个照拂有加的书呆子转眼竟成了贼人任命的县令,这就让林知县着实有些无从适应。 等对方开口向他询问自己这个县令现在应该怎么做时,林知县更是有种错乱之感。 …… 安东城中,并非淮军突入之后就全城瓦解,而是有巷战发生。 接报贼人破城后,副总兵郑芝豹、督漕道郑标连同那位送粮食来的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等人都是大惊失色,不知道哪来的贼人进的安东。 只这时已是顾不得弄清楚何处的贼人,耳听城中到处都是贼人的喊杀声,郑芝豹立即决定保护路部院出城去和他的兵马会合。 城外有郑从海州带来的几千团练青壮,另外还有沈司业的千余兵,因此只要能冲出城和这些兵马会合,他们就是无法击退贼人夺回安东,至少也可护着路部院转移他处再作打算。 漕院处也有三四百兵,都是郑芝豹手下的福建兵,带兵的是保着路部院从淮安逃出来的千总郑泰。 已有一股淮军迫近漕院所在,这些第二旅的淮军士卒原先压根不知他们要擒获的目标就在这处由民宅打通的地方,只到那宅中突然冒出一帮手持火铳的官兵对着他们不断放铳后,带队的标统麻三意识到大鱼叫他捞着了。 哨声不断吹响,附近的淮军迅速集中过来,在麻三的指挥下向那些持铳的官兵杀去。 “砰砰”铳声不绝于耳,第二标连冲两次不但没能冲垮这些官兵,反而损失了百来人。 麻三气急败坏,他第二标没有重甲,这会就是有重甲也来不及披挂,但他又不想求援,那样的话大功可能落不到他头上。 情急之下,想到从前听说书的讲以前个什么火牛阵的,便叫人把第二标的骡子、驮马还有驴都集中过来,然后让人将火油倒在这些大牲畜的屁股上,之后直接点火,一点也不心疼这些为淮军付出极大贡献的牲畜。 牲畜屁股叫火烧起来肯定吃痛发狂,三百多头骡子、驴便跟疯了似的向官兵冲去。 郑芝豹等人见状知道不好,急令士兵放铳射杀那些马骡,一些牲畜当场倒地,可其余的却根本没被那炸耳的铳声吓住,反而愈加疯狂的冲了上来。 福建兵实在是挡不住这些发狂的畜生,被他们撞得人仰马翻,后面紧随而来的淮军趁机挥刀突入。 无法近身使用,连装药都没时间的火铳如何能和那大刀相比,很快福建兵就被淮军的大刀砍翻无数。 巷子中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有的更是肠子都流了一地。 半昏迷状态的路振飞叫耳畔厮杀声惊醒,眼见官兵伏尸遍地,贼兵已然迫近,激愤之下一把推开扶他的仆从,朝贼人大呼:“我路部院也!”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员的骚操作 安东县城太小,无法驻扎太多兵马,所以郑芝豹从海州带回来的团练青壮被漕院安排在距城西南数里地的关口镇,此地也是安东往淮安的必经之地。 关口郑军大概是半个时辰后才从城中逃出百姓口中得知安东进了贼人,领军千总谢表闻讯大惊,速点兵马赶往安东援救。其营中海州水兵千余亦在沈廷扬族弟沈廷飞带领下随谢表一同前往安东。 途中遇出城难民甚多,又有溃兵散于其间,截难民问之方晓安东已沦于贼人之手,部院及众文武皆未出得城来,恐已为贼人所执。 “总兵都叫贼人掳了,俺等还当得甚兵,吃得甚粮!” “散了,散了!” 郑军所募青壮多为山东南逃之人,名为团练,实则多无训练,军械也甚少,闻听总兵和部院都叫贼人掳了,顿时炸营,叫嚷各寻活路一哄而散。 谢表手下尚有嫡系闽兵千余,此间若行镇压,斩杀为首之人当能平定内乱,聚拢团练,然而谢表乃是郑芝龙侧室谢妾之弟,并无领军治阵经验,全凭其姐得宠这才于郑芝豹手下出任千总。 遇此陡变,谢表早就六神无主,何谈镇压之策,结果郑芝豹好不容易从海州招得的数千团练青壮竟是散了大半,只余数百人因不知何处讨粮勉强留下。 谢表仍是毫无计出,在那急得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哭个什么事,是男人的同我去打贼人就是!” 沈廷飞恼谢表无能,一心相救兄长,带其部水兵携铳若干自去安东。谢表见状,只得擦干泪水命余众一同前去。 …… 安东城中,淮军入城之后便以骡马抢占城门,闭城之后便于城中大索起来。 因不知路振飞是否还在城中,陆四也是忧虑,途中见有士卒破百姓屋门抢掠,大怒之下命斩杀三人悬首示众。 未几,闻报第二标与一支官军于南城激战,那队官军多持火铳,当中似有大官。 “告诉麻三,死活不论,放走一个便提头来见!” 因怀疑那些持铳官兵是郑芝豹手下的闽兵,若是则路振飞有极大可能便在其中,陆四一边急令旗牌亲兵巡视全城,约束军纪,制止诸兵滥杀;一边又令徐和尚速带兵支援麻三,确保不叫那队官兵跑了。 稍后,率部冲入淮安总兵府,内中却无多少兵丁,只淮安总兵张鹏翼于安东所纳小妾及幼子、亲族十数人。 这帮人被带到陆四面前时皆是吓的面无人色,那两个小妾更是花容失色,让人看着就是可怜。 仔细端详一会,陆四竟命将张鹏翼的两个小妾留下赏入城有功之人,余者皆杀,总兵府中钱物尽皆抄走。 “前番我在淮安城灭了你张家的门,今日不杀你们我也难心安。” 说完,陆四抬脚便走,丝毫不理会这帮张家人的哭诉哀求。孙武进瞧那两个小妾颇有姿色,心道要是麻三擒了那路部院,这两女人多半归他了,届时须厚着脸皮讨要一个才行。实在不行,花钱买几天也成。 刚出总兵府未多久,徐和尚便派人来报,说是已经拿了那路部院,现将人押在漕院。 陆四大喜,赶紧过去,到了地方便见百多人被勒令坐在地上,人群中赫然有一个身穿绯袍,胸前补子绣有锦鸡的大员,不用问此人定是那漕院总督路振飞了。 这淮扬大地能穿绯袍的明朝官员,除了漕院总督就没第二个了。 此外还有一个胸前绣有狮子的武将,第二旅第三标统杨祥悄悄上前说那人就是郑芝豹。 陆四不由朝那郑芝豹多看了两眼。 可能因为是故主原因,杨祥自始至终只在外面远远看,不上前与那郑芝豹、郑泰相认,同时派人将这一情况通报给了尚未入城的黄昭。却是想黄昭赶紧过来能和他一起劝说都督不要杀俘,毕竟被俘的除了郑家人外还有很多福建兵。 是人,都有乡梓之情。 “都督,末将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抓住这路部院,另有督漕道郑标,国子监司业沈廷扬、千总郑泰等数人……” 麻三一脸兴奋说着,陆四也是不住点头,最后却问他外面街上死了一地的骡子、骡啊马是怎么回事。 “这帮狗日的官兵仗着有铳,射杀了末将不少人,末将也是急中生智……”麻三得意的说起他的妙策来。 “崽卖爷田,你倒是不心疼,不过干得好,以后打仗就得多动脑子,别再拿人命往里填。” 虽说三百多头大牲畜是陆四花了大价钱从民间买来的,都叫麻三糟蹋了有点让人心疼,可相比擒获路振飞却是怎么都值的,尤其里面还有个沈廷扬,这便更划算了。 瓜洲之役时,陆四可是把沈廷扬的海舟想了再想,原是准备收拾完淮安之后就去海州抢那些海船,现在对方倒是直接送上门来,也是意外之喜了。 再说,他出手就送给临淮总兵徐大绥二十万两,这三百来头牲畜又值个什么。 诚如那句老话,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 钱没了,可以再抢。 人没了,就没了。 “走,去会会这位部院,” 陆四说话间往院中走去,正欲请那路部院来谈谈,却见这位部院已经站起,喝了一声:“我乃朝廷所任漕院,贼子速杀,勿多言!” “都督,这老小子不肯降,之前我们已经劝了几次了,跟那个史什么法的一样,又臭又硬。”徐和尚低声道。 “不降?” 孙武进嘿了一声,“都督把这老小子交给我,我拉他去城外黄河故道,他要不降就活埋了他!” 一听这话,陆四不高兴了,斥道:“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活埋的,我们是大顺的官军,不是土匪。” 孙武进撇了撇嘴,心道这真是什么狗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位便是路部院吧?在下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 出于这个路振飞虽没什么名气,但也没听说降清的汉奸中有这么号人物,所以陆四还是比较客气的。 “什么大顺,闯贼耳!” 路振飞的情绪显然还是很激动,也是一脸求死之态。 “如果你一心求死,直接了断便是,何必阵前自报名号?又何须在我这贼首面前惺惺作态?” 陆四不是讥讽,而是真搞不明白明朝这帮士大夫的脑子究竟怎么想的。那个史可法也是,清兵还没来抓他就大呼我是史可法,主动上前让人家抓。 换作是他陆四,要是真想死直接跳城就是,不想死就闭嘴趁乱溜,哪来这骚操作的。 第二百章 为国家死,虽死无憾 气节值得表彰,求名心态要不得。 陆四不喜欢这个风气,因此他没给路振飞宁死不降名垂青史的机会,也没有试图劝降,而是直接让人将这位漕院送到扬州。 大顺的中央代表刘暴有没有兴趣与这位明朝的督抚重臣谈谈,是刘暴的事,反正陆四没兴趣。 时机成熟,这个部院也是要释放的,陆四希望类似史可法、路振飞这类官员能在南明小朝廷多多出现。 一个阁部胜过十万兵,一个部院也能顶上三五万人啊。 至于郑芝豹和郑泰,陆四得想想,这两人在他的前世要比路振飞有名的多。前者跟他大哥郑芝龙一块降清,结果在宁古塔被囚禁至死,没有什么建树。 郑泰却是国姓的重要帮手,相当于萧何一样的人物,一直帮国姓负责后方钱粮和海贸的事。后国姓因世子郑经和乳母私通生子一事,命郑泰杀郑经和其母董氏,然而郑泰没有执行这道命令。 郑经继位后照理当对郑泰心存感激,继续重用,没想这位延平郡王却当了白眼狼,假意要把金门和厦门交给郑泰,结果郑泰到厦门后就将人囚禁起来。 郑泰气急之下自缢身亡。 郑泰的冤死直接导致了一件有利于满清的大事发生,那就是郑泰的弟弟郑鸣骏和郑泰子郑缵绪带着海船500艘和兵将万余人降清。 此举不但削弱了郑氏实力,也使得一直苦于没有水师对付郑氏的满清如获至宝,有了可以制衡郑氏水师的能力,后来郑缵绪也充当了满清灭郑的先锋。 陆四暂时不想和土豪郑家闹僵。 因为不管是大顺还是淮军,眼下和郑家并没有实质利益冲突。 郑芝龙虽说是想将势力向江淮发展,但他郑家的陆上实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这一大手笔,所以陆四大可把人给放了,这样便能和郑家结个善缘。 不管怎么说,郑家陆上再不行,在海上却是绝对巨无霸的存在,和他们撕破脸皮没什么好处。 只是这样未免太亏,一个郑芝龙的亲弟弟,一个未来国姓的萧何,怎么也值点东西吧。 陆四准备继续干一次绑票赎金的事,这一回却不是要银子,而是要东西,比如铁枪、火药、大炮什么的。 这些东西,郑家不缺,富可敌国的郑氏哪怕在势力最弱小的时候,在军械上他们也从来不缺,因为他们庞大的船队可以源源不断的从日本将这些物资带回来。 当然,大顺淮扬节度使是不能出面谈赎金的,这不仅是大顺的脸面,也是陆四的脸面。 这个任务还是准备交给孙武进,只是这一次物资清单陆四得提前弄好,免得不识货的孙武进又叫人家用仨瓜俩枣打发了。 那个吊侯爷的家当都不及人郑家身上的一根毛。 正寻思具体要哪些东西时,守城墙的草堰孙四派人过来急报,说是城外打南边开来了一支明军,看样子是想攻城。 “淮安的兵来得这么快?!” 陆四一凛又觉不可能,他才拿下安东不到一个时辰,淮安那边收到消息最快也得天黑,且不说那帮明军能不能协调好,就算他们肯齐心来救部院,也得明天才可能发兵,哪有这边刚破城那边就来的。 上城向南边看去,果有一支明军在几里地外,不过人数顶多三千人,并且不像是要来攻城的,因为他们迟迟没有向城墙靠近。 “去把那个督漕道带过来。” 陆四让人将被抓的督漕道郑标带来,人来后直接问他城外明军是怎么回事。 “这……” 郑标显然不是路部院那种“冥顽不灵”,一心想为大明殉节的忠臣,只稍稍迟疑了下就将城外那支明军底细说了出来。 “我道是什么兵马呢,原来是帮团练……都督,末将这就骑驴子将他们冲了!” 徐和尚信心十足,打正经官兵他不敢打包票,可要是对付帮临时招募的团练青壮,他徐和尚却是信心十足的。 “老徐,你能不能不要柿子捡软的捏?”孙武进特别看不起徐和尚欺软怕硬,主动请缨由他带旗牌兵去把那帮家伙解决掉。 陆四摆了摆手,吩咐人把郑芝豹和郑泰带过来。待二郑过来后,也不废话,直接问郑芝豹能否让外面那帮手下投降。 “如果郑总兵不肯帮忙,那陆某也只能拿郑总兵的人头去劝降了。” 陆四目光不善,他这人做事干脆利落,不喜欢谁跟他磨磨蹭蹭,要是郑芝豹敢说个不字,他还真不怕郑芝龙敢提兵北上。 一听这话,郑芝豹倒也干脆,马上请求给他纸和笔,当时就写了封给谢表的劝降信。 陆四命被俘的一个福建兵带着郑芝豹的这封劝降信出城,谢表看到信后也是为难,于是将郑芝豹的这封信给沈廷飞看。 “这是贼人诡计,谢兄弟千万不能上当!” 沈廷飞将信一撕两半,以此表明他绝不会向贼人投降。这让谢表更加为难了,左思右想之后却是决定听从四爷的话向贼人投降,于是在没有和沈廷飞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拔营前往安东投降。 陆四那边也知道了城外不仅是郑芝豹的部下,更有沈廷扬带来的水兵,便同对郑芝豹一般让沈廷信写信劝其弟沈廷飞率部来投。 不想这沈廷扬却是骨头很硬,哪怕陆四扬言不写劝降信就杀他,沈廷扬仍是不为所动。 “你奶奶个熊的,你当我家都督不敢杀你么!”孙武进的脾气跟闹钟似的,说来就来。 “为国家死,虽死无憾!” 让淮军众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沈廷扬竟向北方跪下,三磕之后突然撞向一边的城墙,虽被孙武进拽了一把,仍是撞得头破血流。 “司业何必如此?” 陆四也是叫沈廷扬的气节折服,这才是真国士,赶紧示意孙武进给沈廷扬包扎。 “勿用救,勿多言!尔贼休想沈某劝降吾弟,今日之事大不了一死!”沈廷扬挣扎不欲让孙武进包扎,并欲再次撞墙,幸被拦下。 陆四轻叹一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业死志,陆某敬佩,但陆某想对司业说一句,何不留这有用之躯阻那东奴入关呢?” 第二百零一章 打爆都督的庄 陆四是不能让沈廷扬死的,此人精于海运,且对沿海水文了如指掌,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杰出的水师将领。 而淮军,一条船也没有,更缺少如沈廷扬这般海上专业人才。 所以,不管是为了将来依靠水师在满清后方开辟新的战场,实施敌后登陆干拢其主力行动,还是为了能够掠取江南获得年以千万两计算的粮饷,陆四都需要沈廷扬及其留在海州的水师。 否则,几个月时间陆四从哪去弄一支水师来? 从无到有打造一支水师,没个几年时间是妄想。 满清经营十多年都没能打造出一支可以抗衡郑氏的水师,况他才成军几个月的淮军。 历史上沈廷扬编练的这支水师是被刘泽清抢了去,但刘泽清压根没发挥这支水师作用,只将那些海船当作逃命工具,在海上飘了个把月后还是上岸降了清。 现在刘泽清如原本历史南下,留给陆四的时间已然不多,这支水师真要落在刘的手里,再想抢回来可就困难了。 想要说服一个人,首先就得从这个人的经历着手,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投其所好。 沈廷扬,淮商巨富出身,虽说崇祯任命他为国子监司业,但此人实际功名就是个诸生,仗着家里有钱捐了个国子监生的出身,此后一步步走上仕途,并通过海运淮粮至辽东获得崇祯器重,于去年被任命为国子监司业,专督长江兵船及漕粮军械运事。 这种人,守着万贯家财不享受,反而替国家常年奔波于海上,并且数次出入重重危险的辽东,图的是什么? 家国理念。 或者说是士大夫阶层所言的治国平天下,一腔抱负。 “司业从海州过来,想来当知我大顺永昌皇帝已经兵至宣府了吧?” 陆四蹲下身帮着孙武进一起给沈廷扬包扎伤口,这位真国士刚才那一撞脑袋上开了好几个口子,虽说伤口不深勿须用针缝,血出的却多。陆四怀疑有可能还有轻微脑震荡。 沈廷扬挣扎不得,任由陆四替他包扎,却不作声。 排斥敌视意味明显。 “司业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愿与我这贼人说而矣。” 陆四半点不恼,轻笑一声竟是盘膝直接坐在了沈廷扬面前,毫无胜利者的架子,也毫无对阶下囚的傲慢。 “不管司业是否承认,我大顺取代明朝已成定局,我料想最多月余京师必将为我大顺所有,”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沈廷扬仍是毫无表情,便换以询问语气又道:“只有一事陆某一直担忧,原先无人可询,现在却是可以找人解惑了……司业常替明朝办理辽东漕粮钱饷输送事,当于辽事十分熟悉,故陆某想问司业一句,我大顺若取京师那东奴会否趁机入关?” “入关?” 一直不作声的沈廷扬眉头一动,显是陆四这个问题触动了他,继而却又不再言语。 陆四将他神情看在眼中,继续道:“司业要知,大顺取代大明乃是改朝换代,中国亦还是中国,天下亦还是汉家天下。但那东奴若是入关,则是异族入侵,乃是亡天下……陆某没读过多少书,却知这江山更替有亡国,有亡天下之分。亡国者,易姓改号。亡天下却是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陆四这是盗用顾炎武的话,不过顾炎武这番话还未出炉,所以后世再提此话当以他陆文宗为原创。 不过,似乎也没人会将他的话记录,陆四不认为身边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们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惜了,等闲下来还是要找两个秘书才行,至少以后自己讲什么话都有人记录,不至于哪天要死了没给后人留下只言片语。 比如这次的《安东讲话》。 亡国亡天下的说法让沈廷扬真的有些动容且惊讶了,实难将这番道理与眼前这个年轻的贼首联系起来。 犹豫了下,却是质疑道:“东奴便是入关,也最多是亡国,何来亡天下?” “剃发易服,断我传承,改我衣冠,不是亡天下么?难道司业以为现时辽东的汉人仅仅是亡国,而不是亡天下?” 沈廷扬一愣,捂着有些晕疼的脑袋道:“你怎么就敢断定东奴一定会入关?” 陆四如此说道:“因为,换作是我,也会如此。现关内明顺相争,好比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东奴若不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其族中便真可算无人矣。” 沈廷扬沉默片刻,摇头道:“东奴数次入关,所为不过掳掠,并无逐鹿之心。即便他东奴真有入关亡我汉人天下的念头,关门之兵也足以拒之。其若如先前数次绕道口外,便断无逐鹿可能。” 沈廷扬意就是东奴真想窃取中国,必要行仁义之举,如此才能得民心,坐天下。否则按他们先前几次入关烧杀抢掠的做法,所经之地皆起反抗,东奴又如何能得民心,治理地方,继而成逐鹿之势。 陆四没有反驳这一点,而是说道:“听说京师有诏关门之兵勤王?” “是有此事。” 沈廷扬点了点头,皇帝诏吴三桂、高第等人入卫京师已是人尽皆知,不须瞒着这贼人。 陆四点了点头,提出一个设想,便是如关门之兵没有入京勤王,而是打开关门引东奴入关呢。 “那样一来,东奴便当有逐鹿之势了。” “不可能!” 沈廷扬断然不信,关门之军与东奴对抗二十余年,士卒哪个不与东奴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放他们入关呢。 “崇祯元年没有人认为17年后大明就要亡了?万历年间,也没有人会认为辽东的建州有朝一日会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陆四如此说道。 “这……” 沈廷扬怔住。 “凡事没有绝对。” 陆四习惯性的想从兜里摸烟盒散一拨,却发现身上哪有烟。 “陆某并非是劝司业降我这个你眼中的所谓贼人,只是想请司业暂时留下有用之躯。若东奴入关,我大顺必将抗清,届时凡我中国之人都当齐心协力共抗外族,岂能有明顺门户之见?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司业不可能不知道,真有那一天,难道司业还要继续视我大顺为仇寇,要先与我等拼个你死我活,让那东奴坐收渔人之利吗?” 沈廷扬默然。 “城外司业所部不过千余兵,陆某若欲覆没不费吹灰之力,今却苦口与司业说这些,便是希望这些健儿就是死也要死在抗击外敌异族的战斗中,而非这般毫无意义的死去!” “若司业信得过陆某,陆某便与司业打个赌,三月之内若东奴入关,则请司业与陆某共击外敌;若东奴不入关,则陆某绝不挽留司业,如何?” 陆四的诚意一如对待小袁营,不过他没敢说一个月,因为他也怕万一。 城墙静了片刻,沈廷扬挣扎起身,道:“这赌我接了,你若信得过我,我亲自出城去说。” 话音未落,陆四已然吩咐:“给司业备辆马车。”又怕沈廷扬头上伤势影响,命将被俘的沈随从挑出两个照应。 沈廷扬也不多言,微微点头便在随从搀扶下了城墙。人刚下城墙,墙上已然吵了起来,却是一帮淮军将领谁都不信都督说的鞑子会入关。 “你们不相信我说的?” 陆四最恨人家不信自己,想了想露出些许笑容道:“这样吧,我这个都督做庄,你们下注。赌东奴不入关的一赔十,赌东奴入关的一赔一,如何?” 未了,又加了一句,“赌注嘛至少千两起步。” 话音刚落,就见孙武进捅了捅边上的徐和尚,一脸炙热:“我银子不够,你借我五百两,咱们把都督的庄打爆。” 第二百零二章 陆爷真反贼 陆四不好赌,但他要让部下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十赌九输。 徐和尚他们也有钱,过年的时候陆四在扬州给运河起事就追随他的部下们分过一批银子,多的有千两,少的也有几十两。 套用后世时髦话讲,这些银子就是造反的“红利”。 陆四不喜欢搞虚的,这会弄些什么信仰之类的不是没人睬他,而是大家伙不懂,听不明白。 当初淮军上下聚到一起的原因是为了活命,现在则转变为要富贵,将来便算抗击清军可以加一层民族大义,但更多的是为了保富贵而反抗。 和读书人要讲亡国亡天下,和不识字的就得讲些不能让鞑子占咱们地,住咱们房,抢咱们钱,吃咱们粮,玩咱们女人这种通俗易懂的话。 东西都叫鞑子占了去,咱们喝西北风? 是把你姑娘送给鞑子玩,还是把你老婆送去? 已经进入造反第二阶段的陆四很清楚淮军上下的利益根本所在,所以他就得围绕这个根本利益做些实际性的工作。 什么最实际,钱最实际。 淮军上下没一个圣人,包括陆四也不是圣人。不是圣人,空口白牙顶个屁,实打实的好处才是最有效果的。 老话讲,队伍大了,人心就多。 仅从目前来看,能叫淮军上下继续齐心跟他陆文宗干的唯一办法就是利! 一个利字,道尽千古真谛。 世间人来人往,无不为一个利字。 这利字也不是什么贬的,拿不出手,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东西。相反,这利字乃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基础所在。 没有利,便没有进步; 没有利,便没有忠诚。 有了利,这不怕死的便能多起来。 卖命得银子是利,卖命当官也是利,卖命封妻荫子更是利,卖命衣锦还乡也是利。 利到位,人心就到位。 有时候,陆四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土著造反者,跟李自成、张献忠差不多的真反贼,而不是一心带领明末中国人民迈向康庄大道的革命者。 走一步,看一步,是陆四的风格。 他不会看几步,走一步。 “老徐的银子也不是风刮来的,你要银子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嗯,从你饷银中扣就行。” 身为庄家的陆四肯定希望有人捧他的场,因为这庄赢来的银子是他自个的。 别看淮军眼下有不少银子,可陆四自个却真没钱,这叫公私分明。 一心想要打爆都督庄的孙武进有便宜能不占?这都督是真不会做庄,世上哪有借别人钱砸自己庄的道理,也不嫌触霉头。 东奴敢入关? 就他们那点人进关抢抢就得了,还真以为能坐了汉人的江山? 打死孙武进也不信关外的鞑子敢进中原逐什么鹿,所以都督这庄必须打爆! 在孙武进的鼓动下,徐和尚、麻三、孙四他们也纷纷下重注,就是降将李棲凤和胡尚友听说这事后也凑了一千两下注,但这二人却不是下那东奴不入关,而是下的是东奴入关。 孙武进大骂这两王八蛋脑子缺根筋送钱给都督,李、胡二人却只赔笑不解释,完事后给了那孙武进一个轻蔑的眼神,心道你小子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都督这哪里是跟你们对赌,分明就是拉一头骡子过来问你们是马还是驴啊! 上官说什么就是什么,这道理要弄不明白,以后前程也有限的很。 不过有件事李、胡二人心里一直不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都督既不让他们带兵,也不给予其余职事安排,但走哪都把他二人带上,时不时还问胡尚友些周王的事,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廷扬出城后不是没有人怀疑这家伙会跑,但陆四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他看来,这沈廷扬乃是少年任侠之辈,所以这种人于信义看得最重,故而绝不可能放他陆四“鸽子”。 而且沈廷扬对东奴的了解恐怕也是这淮扬大地仅次于他陆四的人,他那千余水兵也不可能从淮军的骡马骑兵眼皮底下逃走,所以沈廷扬一定会回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沈廷扬就同其族弟沈廷飞带那千余水兵来投了,陆四命沈部于城中安顿,不解其兵器。 沈部这些水兵大多就是淮安府人,也就是当年毛文龙向明廷奏称的淮兵,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盐城老乡。 几句乡音一说,纵是对沈部有警惕的淮军将领们对这帮老乡也生了亲近之心。 听说郑芝豹募的团练青壮跑了不少,陆四赶紧让徐和尚派人去收拢,也勿须什么劝降,只一句安东有吃的便行。 如此,陆续又有两千多团练青壮摇身一变从官兵变成了反贼,于这帮山东难民而言,只要有吃的管你当谁的兵。 城中的秩序也大体得到了安定,那个被陆四随手指为大顺安东县令的童生王保庆进入角色之后适应很快,凭着前知县林香连的“教导”,各方面办得还不错。 陆四只要城中秩序恢复,其余的事情他暂不会干涉。 孙武进拿着他开的那份物资清单和郑芝豹商谈起来,郑芝豹一点也没有抗拒“赎金”这回事,反而民孙武进就淮军索取物资的数目进行了据理力争。 想来,他郑家于海上扣船绑人要钱这种事也干的不少,算是老本行了。 安东城中缴获的银两并不多,路振飞的临时漕院总共就抄了三千多两银子,县衙库房更是少得可怜,只六百多两,倒是淮安总兵府内抄出了一万多两。 路振飞这位部院这几月做的真是艰难,为了维持围城大军开销,他已然算是东拼西凑,甚至在漕院召集了不少士绅号召他们为官军“捐输”,可惜路振飞没有当年孙传庭的胆量,所以官绅捐输的效果不行,加起来也没几千两。 “各州县已是无有粮饷可供,仅能勉强支应大军吃用,临淮兵炸营许是和粮草接济不上有关。” 督漕道郑标不是国士,却是个很务实的人,这种人算是贼来降贼,鞑来降鞑的典型类型。 不过莫看没什么气节,办事却很卖力,陆四让他负责清点城中钱粮物资,他只用了半天就将账册给递了上来。 第二百零三章 抢劫又叫捐输 弄多少钱,陆四在乎,但更在乎的是安东有多少粮。 结果,郑标给出的数目让陆四有些心慌。 安东城内没有多少粮食,拢共也就七八百石的样子,这批粮食还是半个月前刚刚从海州赣榆县运来的,原计划就这两天要运到淮安供应金声桓和朱纪部,结果现在都落在了淮军手中。 明制一石大概140来斤的样子,也就是说赣榆县运来的这批粮食有十一二万斤。 淮军除了五千多本部兵外,又收降了四千多明军,合计近万人,不算牲畜光是给人吃的话,顶多维持十天。算上牲畜,恐怕也就五六天。那骡子、马啊驴的吃的可比人多的多。 对路振飞的“斩首”行动固然能让淮安明军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可要是淮军自身因为没粮不得不放弃安东撤回盐城,这个成功就要大打折扣了。 淮军现在的敌人其实比之前更多,除了围城明军外,还有山东过来的刘泽清,另外引为援军的河南顺军在两个多月后也将会从友军变为敌军。 陆四可记得清楚,怀庆总兵董学礼可是满清的大功臣,李来亨最后就是被其剿灭的。 董学礼麾下那些清军绿营,就是现在的河南顺军,从前的河南明军。 已经是三月了,北方的局势发展与陆四知道的是一模一样,那么清军一定会入关,也一定会南下,首当其冲的淮军想要挡住清军的兵锋,就必须将防线北推,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要推进到河南、山东。 也就是所谓的“外线作战”,在根据地以外同清军对决,以最大程度减少内线作战对淮扬地区的破坏。 陆四计划以河南、山东为淮军的第一防线;以徐州、海州为淮军的第二防线;淮安则是第三道防线。 如果这三道防线皆失,陆四要么就在扬州做最后一搏,不行直接跳城,也别喊什么我是上冈陆文宗了。 要么就只能走那条他并不愿意走的流寇路子——往其他省份流窜,伺机东山再起。 除此之外,倒也有条路走,那就是剃发降清,同李成栋、金声桓、王得仁他们一起替满清充当南下急先锋,然后再同这帮家伙一块来个东南大反正,给南明永历政权续口气再说。就这还不行的话,只能学吴三桂了,狗个二十几年看看有没有可能来个“四藩之乱”。 后面两条路是“理智”选择,打不过人家可以送钱请人家走,也可以直接跪了跟你“一伙”,理论上是不丢人的。 卧薪尝胆、能屈能伸,奋发图强这些成语不都是老祖宗给后人留下的经验么。 说白了,成王败寇而矣。 只是真叫陆四理智下定决心去走这两条路,他真走不出,不说给鞑子当奴才有多憋屈,就那三姓家奴的名声也注定他陆文宗无法再逐鹿夺鼎。 没有机会就罢了,有了机会不坐一坐皇帝宝座,未免也太对不起他刚来那会就寻思刨祖坟的干劲了。 而且真要降清,陆四之前对小袁营,对沈廷扬的“统战”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这世间,出尔反尔最是要命。 因此,还得是人死吊朝天,干他妈个逼。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安东必须占住,淮安也必须“收复”,否则淮军无法在北方建立防线。 陆四也不能以南路援军的身份进入淮安城,而要以北路军的拯救者身份进城。 这事关淮军领导权。 至于“盟主”余淮书如果不愿屈居,陆四也不会多说什么,大不了请他坐船过淮河。 淮安城中的北路军只要能活下来的,稍加训练肯定能出几千能战之兵,这个兵源可比降兵靠得住。 要在安东站住脚,就必须有粮,安东和盐城没有官道,想从盐城把大批粮食运过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真能运粮,陆四也不会自个背二十斤粮食在泥地里走几天了。 缴获的粮食就这么多,怎么办?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抢。 可淮军又不能跟明军一样公然抢劫百姓,那样就失去了人心,对于随后的抗清斗争不利。 陆四前世黄泛区的百姓帮鬼子打国军,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真是为难的很,抢,后患太大;不抢,眼前更麻烦。 这时,不得不说前明官员们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比如督漕道郑标。可能这位督漕道也觉得明朝大势已去,所以便想在新朝立些功劳。 很快,有关淮军缺粮会屠城的谣言迅速在城中传播,并且向乡下快速蔓延,这个谣言有鼻子有眼,加上入城的真是“贼兵”,可把安东的百姓吓的够呛。前不久沐阳可是刚刚被官兵屠了的,人官兵能屠城,这贼兵又有什么不能的。 沈廷扬听说这个谣言后甚至还找到陆四,指责若他行屠城之举,则他宁可自缢也绝不与淮军同流合污。 “我乃大顺淮扬节度使,我淮军乃大顺经制之兵,岂能同那明军一样行屠城害民之事!” 陆四当然对这个谣言进行了否认,并命人立即清查此事。 全城百姓家家自危时,郑标却出现在一家家大户府上,这位督漕道是来求大户们为了全城百姓性命为淮军捐粮的,他说淮军之所以想要屠城是因为缺粮,所以只要大户们能够将家中存粮捐给淮军,淮军如何还会屠城。 相当有道理。 同样是抢劫,但多了一个自愿和大义性质就不同了。 也就两三天功夫,安东城中的富人大户就向淮军捐输了多达千石的粮食,也不知道这些家伙的粮食从哪来的,反正每天从乡下往城中运粮的马车络绎不绝。 有贫民百姓见富人们为了救他们捐献家产,深受感动之下也是竭尽所能将他们不多的口粮挤出一些主动交出来。 缺粮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郑标担了一个好名声,富人大户们也得了好名声,百姓们也没什么损失,顶多就是少吃一口。 “如果漕院是你,我想我这个都督此刻怕已是阶下囚了。” 陆四拍了拍一点也不居功的郑标,“淮安府尹就是你了。” 心中感慨,是金子在哪都发亮。 第二百零四章 屠龙少年终成龙 粮食问题暂时得到解决,下面陆四其实不需要再干什么,用郑标的话讲等待便可。 临淮兵炸营自走,安东部院被擒,淮安城下的明军面临的是比淮军更要艰难的处境。 最关键的是,明军没粮。 “坚城不可破之,长困又无粮,且部院陷于我手,无人统筹,不出意外,职以为最迟七日,淮安之围便当自解。” 有了淮扬节度使许为淮安府尹的承诺,郑标倍加卖力,进一步指出淮西诸部退兵之后,淮军当面之敌仅金声桓部与张鹏翼部。 陆四也是这个看法,对这郑标越发欣赏,叫人搬来凳子于他坐。 “郑府且说说看,如何破这金、张?” “闻大顺河南兵马南下已克徐州,现有一部正攻宿州,宿州乃当日路部院许金之汛地,沿宿州一线屯兵防河……不过这个金声桓为人粗钝,起于盗匪,只知小利,无有长远眼光,故职以为其退走淮安之后必会洗掠沿途乃至宿州西走,重归那左良玉麾下。” “这个金声桓我是知道的,此人军纪败坏,屠城甚多,贼都不如,可惜我无力留之,不然定要斩他于马下。” 陆四认同郑标的分析,赵忠义说金声桓从武昌过来时只带了八千多兵,其后在宿泗一带拉了些夫子编为防河之兵,最多万余,吴高监河兵全军覆没,其所部能依仗的也不过数千人。却要同时应对南北,所以从兵力上而言,围淮安的金部其实是人数最少的。 因此,只要黄得功和朱纪解围退兵,金声桓肯定会如郑标所言抢一把回武昌,否则他就要陷于北有河南顺军,南有淮军的夹攻处境,单以宿州是断难应对的。 “金声桓若走,则淮安境内便只张鹏翼一军了,这个张鹏翼,”陆四顿住,他想如果张鹏翼在别的地方没有私生子什么的,这位淮安总兵实际上就是断子绝孙了。 这事,他陆四干的过份,过于歹毒了。 “张鹏翼不足为恃,其部能战之兵不过千余,围城兵马多是纠合强拉乡野团练……” 如果不是张鹏翼在淮安的一家老小被淮军灭门,郑标有很大的把握能够说降这位淮安总兵。他尚不知张鹏翼在安东的幼子也被面前这位年轻的大顺节度使给宰了。 “若非张鹏翼,只怕淮安城内贼兵……兵马已然被路部院招安。”郑标贼不贼的说顺了嘴,一时没改过来。 陆四倒不介意,只是招安这事他得问个清楚,待听郑标说完事情详细经过后,他的面色有些凝重。 如果余淮书招安成功,他陆四真的已经咯屁了。围困淮安的几万明军全部涌到扬州来,他拿什么顶。又或许那位被路振飞许了“文则一县,武则游击”的余盟主也会带着北路军南下剿贼,同那小说中的宋江征方腊一般。 果然,老人说的不假,投降主义永远是造反(革命)的大敌。 “都督是否准备攻打张鹏翼?” 郑标察言观色,小心问询。 陆四当然有解决张鹏翼的计划,要不然如何实现淮扬的“大一统”,不想郑标却建议暂不要攻打张鹏翼,因为当下有比打张鹏翼更重要的事。 “郑府且说说。” 陆四一脸虚心受教样,这会哪怕是洪承畴,他也照样虚心受教,只要对方能够助他淮军雄起。 “自义师起,淮安左近乡绅以灭贼扶明为旗帜,自相纠合,团结乡勇,队伍整肃,器械精好。滩河置卡,凡舟车必盘诘乃得过。即以所浚之土堆集两岸,仅容步,不可骑。沿河民家塞向壦户,留一孔以通出入,防守颇守……” 郑标所说让陆四立时重视起来,原来自淮军乱起后,淮安附近的乡村便开始出现大量由地主士绅组织的团练,这帮人为了结寨自保,害怕淮军会劫掠他们,因此发动乡民挖断道路,堆积泥土设为关卡。有些偏僻的地方甚至是直接不与外界来往。 一传十,十传百,便造成了淮安北部及东部诸多地方出现大量团练,少的几十人,多的上千人,并且因为北边河南顺军南下的原因,使得徐州境内,海州境内也涌现大量团练。 河南顺军虽攻克徐州府城,但因南下“救援”淮安及阻刘泽清南下,根本无力分兵围剿徐州境内的“土贼”,使得徐州境内的“土贼”规模最大,声势也是最大。 郑标将这个情况说出来,是从“大局”出发,他以为河南顺军南下是执行李自成争夺淮扬的军事策略,那么已经据有扬州、淮安一部的淮军就应该配合这个战略。 相较雨后春笋出现的这些乡野团练,张鹏翼部的乌合之众不值一提。这些乡村“土贼”不仅人数众多,更实际控制广袤农村,因此不解决这些土贼,淮军就无法从乡村征收粮食,没有粮食养兵,又何谈替大顺经营淮扬。 情况跟前一阵的兴化很相似,不同的是兴化境内的反淮力量被整体包围在淮军势力范围之内,并且因为境内河道湖荡众多原因,这些反淮力量无法流窜作战。 北边这些团练乡勇就不同了,他们拥有的骡马恐怕比淮军还多,已经具备陆四前世那支纵横中原的“捻军”雏形,所以若不尽快解决这些团练乡勇,就算陆四重新收回淮安,淮军也会因为境内存在的大量“土贼”不得不派兵再次“清乡”,从而无法执行陆四向北发展的“御敌于根据之外”的政策。 这可真是个头疼的问题,要是一两个县如此,陆四毫不担心,他的长刀很是锋利,大不了再杀个人头滚滚。 可那是相当于后世十几二十个县范围的“土贼”,就算淮军能分兵四下清剿,等到把这些土贼剿光,恐怕北边的真满州大兵已经赶着二十万绿营到家门口了。 真是日他妈妈蛋,陆四暗叹造反真不是人干的,事太多啊。 “其实解决办法并不难,” 见陆都督苦闷无计可出,郑标暗中一喜,旋即提出自己的策略,即派人广而告之大顺永昌皇帝登基,再以大顺名义招降那些团练乡勇,授予他们为首的大顺官职。 “有可用的编为淮军,不可用的都督可行免赋之策,使土贼自行解散归农……只要我大顺不坏土贼利益,土贼又如何会与我大顺为敌。” 听完郑标所言,陆四意识到他恐怕要走上同地主士绅合流的道路了。 屠龙英雄变成了那条龙。 第二百零五章 淮阴侯陆文宗 昌平,大顺永昌皇帝行营大帐,明内廷尚膳监掌印太监杜勋正跪在李自成面前。 “听说崇祯叫襄城伯李国桢督师来打朕,朕问你,这北京城里还有兵么?” 李自成“吧嗒”抽着旱烟,他对杜勋这个太监没什么好感,要不是宋军师说得派个人进京去劝崇祯投降,压根不会召这人过来。 杜勋忙恭声道:“回陛下话,京城之中名有京营数万,实则兵卒俱为老弱,根本不堪战守,奴婢以为我大顺军只要至城下,这城内守军必定望风归附,不须将士奋勇,他们自个就得开了门。” “一路过来,不是他开门就是你开门,明朝的官啊兵啊都成了朕的官兵,搞得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自成笑着敲了敲烟袋。 东征以来,明朝除了那个周遇吉带兵在宁武关顽抗外,其余明将大多望风而降。民心更是在顺,顺军到宣府时,城中军民哗然皆喜,结彩焚香以迎。 京畿百姓更是人人皆望大顺王师,对明朝将亡幸灾乐祸,北京城内皆说闯王来了就给贫民每人五两银,这会都伸着脖子等闯军进城呢。 人心如此,李自成岂能不高兴。 军师宋献策挼须问道:“崇祯在干什么?听说他下旨调辽东巡抚黎玉田、辽东总兵吴三桂、山海关总兵高第,还有那个山东总兵刘泽清进京勤王,消息是否确实?” 杜勋点头道:“不假,崇祯是给这些人下了旨。” 宋献策“噢”了一声:“他们来了么?” “一个都不曾至。” 杜勋摇了摇头,“山东总兵刘泽清拒不奉旨,听说带兵南下淮扬去了。关门那边辽东总兵吴三桂上奏说入卫京师就要弃关,他们手里有几万百姓须要一同带往京师,所以一时半会来不了。” 闻听此言,同样也在抽旱烟的刘宗敏不由晒道:“这吴三桂明明是害怕我们大顺不敢进京,偏找借口。” “人家害怕咱们不好么?这样也省得再打了,少死点人不好么。” 李自成笑了笑,示意杜勋起来,然后对他道:“你替我进京跟崇祯说一下,只要他让出江山我便不杀他,他的儿女我也不杀,以后安心做我大顺的臣民便是,丹书铁券什么的朕就不弄了,反正他崇祯放一百个心便是。” “奴婢晓得,奴婢这就进京去!” 杜勋暗自大喜,李自成将劝降崇祯这等大事交给他,可是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大功啊! 宋献策微微一笑,补了一句:“陛下以后也是要用内侍的,你辛苦些,将来总还能大用。” “是,是!” 杜勋还算沉稳,没敢将喜色露在脸上,起身缓缓退了下去。 “你们说崇祯会让出江山么?” 李自成将烟袋放下,随手拿起一张肉饼咬了起来。 刘宗敏和宋献策随意坐在桌边,虽说大顺已经立国,且有各项礼制,但他们都已习惯如此,且在军中也没那么多讲究。 “崇祯性格刚强,不会开城出降,杜勋料想说不动他,我看这崇祯多半会寻了短见。”宋献策猜测崇祯会殉国。 “唉,降朕又有甚为难,我李自成又不是小鸡肚肠之人,怎会容不了他?降朕总比死了好吧……其实原先你们叫朕登基称帝东征京师,那会朕倒是想来着崇祯要是与我议和,割了西北给朕便罢了,现在,这江山朕是不要也得要了,谁个知道这明朝的兵都不肯打了呢。” 月余就打到了北京,进展之快李自成都有些吃惊。 “这是陛下威望所至,也是人心向背,大顺代明已成定局,陛下莫要再想其它。”说完,宋献策却皱了眉头道,“不过吴三桂和高第不敢进京来倒是麻烦。” 刘宗敏奇道:“军师,他关宁兵不敢来不好么?” 宋献策摇摇头:“好也好,不好也不好。” 李自成“嘿”了一声,将肉饼扔在桌上,道:“军师说话怎的又弄玄虚了,昨个好法,昨个不好法嘛?” 宋献策轻笑一声:“好在我们可以轻松拿下京师,毕竟宁武关一战我军损失七万人,他关宁军真要力守北京,我军恐怕要付出很大伤亡才能拿下。” 李自成点了点头:“那不好在何处?” “吴三桂他们驻在关门,离京师不过百里之距,若不肯归降对我大顺实是肘腋之患。另外,臣担心他们会勾结满州鞑子。万一这满州鞑子趁我大顺新占京师立足不稳和关宁军一起来犯,以我入京之军力怕难以抵挡,故臣以为须再调些兵马进京才好。” 宋献策不无道理,据顺军细作探明,关门那边明军约有三四万人,而关外满州鞑子有十万劲旅,顺军这次随皇帝到北京的不过十万出头,其余兵马都留在各处监视那帮降兵,所以关宁军真要勾结满州鞑子入寇,兵力这一块大顺便是落了下风的。 李自成却不以为然道:“这件事朕也一直在想,不过我认为军师多虑了,吴三桂他们有四降于我的道理,岂会勾结满州鞑子。” 宋献策忙问道:“陛下所言四降是指?” 李自成道:“其一,唐通、白广恩等关宁旧将朕悉数重用,吴三桂他们看在眼里便知朕对明朝降将一视同仁,都予重用,如此自不会疑朕不用他们。” 宋献策点头称确实如此,又问其余三降。 李自成所言其余“三降”乃指关门明军与满州鞑子打了二十多年,双方士卒水火不容,所以不可能勾搭在一起。此外顺军和关门明军没有多大恩怨,降顺于那帮明军而言没有心理抵触。 “这其四嘛,我李自成毕竟是汉人,不是什么鞑子,仅此,难道不够吗?” 李自成摊开桌上的京师地图,雄心勃勃道:“且不说关门明军是否会勾结满州鞑子入关,就是朕这大顺新朝鼎立之后,朕也要提雄师出关会会那鞑子,要不然他鞑子就会把朕的大顺当成明朝一样欺负了。” 宋献策一脸感慨道:“陛下睿谋宏远,烛照虏情,洞悉深远,实非臣所及!” “陛下英明神武,英明神武,”刘宗敏个大老粗翻来覆去就这四个字。 “行了,少拍朕的马屁,如果连你们两个人都要拍朕的马屁,朕的大顺怕是不比明朝强多少喽。” 李自成笑着一挥手,“拿下京师后,叫唐通去关门劝降吴三桂他们,便直接对他们讲,只要来朝见朕这新主,朕不会亏他们。” “是,陛下。” 宋献策应了声,又说道:“河南副使吕弼周上奏说已经拿下徐州,现正和董学礼挥兵攻打宿州,不过淮安正被明军围困,据说围城明军有黄得功等人,兵力不少也颇能打,而且刘泽清南下,吕弼周和董学礼手头没多少兵马,没法两面同时对敌,所以希望陛下能够调派援军给他。” “那个刘泽清不肯勤崇祯的王,倒是给吕弼周他们添了麻烦,不过朕现在哪有兵马调给他。” 李自成想了想,“董学礼还是不肯用命,这样吧,你明天叫老牛替朕拟个旨意给董学礼,封他为定南侯。” “陛下英明。” 宋献策不是拍马屁,而是李自成这道册封的确能激励董学礼卖命,前天也刚封了唐通为定西伯、白广恩为桃源伯。 这也是牛金星给李自成出的主意,就是通过封赏明朝降将爵位稳固他们,使之甘愿替大顺卖命。 只是这次直接给董学礼封侯,也有些让宋献策惊讶,他认为封个定南伯就行了。 但细想淮扬地区关系大顺能不能平定江南钱粮重地,意义重大,酬以侯爵也说得过去,便没有反对。 刘宗敏却不乐意了,嘟囔一声:“陛下,这么个封法,咱们大顺的侯爷是不是太不值钱了?” 宋献策忙道:“汝侯这就不知了,那董学礼乃是杂侯,如何能与汝侯这真侯比呢。” “且封着,眼下咱们抽不得身子,还得指着人家替咱们打天下呢。他董学礼要不肯出力,这淮扬就定不下来,不拿下淮扬,将来怎么渡江?总不能北边是我大顺,南边还是他明朝吧?宗敏,你莫使小心眼子,大不了等这天下一统后,朕给你封王就是。” 李自成“哈哈”一乐拍了老伙计一下,想到淮扬还有个大功之人,一时想不起来,问宋献策道:“那个谁来着,朕封他做节度使的那个?” “陛下,是陆文宗。”宋献策提醒道。 李自成问道:“他被明军给围在淮安城了?” 宋献策道:“那倒没有,吕弼周说刘暴派人给他送过信,陆文宗已经拿下扬州了。” “噢?拿下扬州了!” 李自成大喜过望,一拍桌子,激动说道:“这陆文宗真是我大顺的功臣啊!” 又问淮安是不是就是淮阴? 宋献策说是,李自成于是竟说就给陆文宗封淮阴侯。 宋献策一愣,赶紧道:“陛下,这淮阴侯怕是不妥。” “怎么个不妥?”李自成不解。 宋献策忙将当年韩信的故事说于李自成听,没想李自成听后笑起了起来,然后说道:“朕不是刘邦那个小心眼子,朕还真希望他陆文宗是朕的韩信呢,就封淮阴侯,叫天下人看看朕的胸襟!” 第二百零六章 打他们狗日的 临淮兵炸营自溃,安东突遭贼袭,路部院生死不知,粮草供给瞬间中断,淮安城下明军确如已降淮军的督漕道郑标所言乱成一锅粥。 “非我不愿平贼,实是淮扬糜烂已定成局,我部再留于此地已无意义,当速西走与左帅会合。” 金声桓反应最为迅速,当天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接拔营北撤宿州,沿途也是如郑标所言纵兵劫掠。 初十,金部至宿州,密令驻守城中的中军宋奎光纵兵洗劫全城,顿时杀声遍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 城外顺军次日方知明军已走,入城之后发现城中积尸如乱麻,死者多达万余。 州库之中仅余几百散于地上的铜钱无人捡拾,宿州知州付文通悬梁自缢,死前留下绝笔,痛骂兵不如贼。 大顺河南副使吕弼周看了付文通的绝笔后不无悲愤,于左右道:“皆说大顺流贼,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今官军所为比之蝗虫更甚,如此明朝,岂能不亡。” 后命收敛城中尸体于城外焚烧,积尸焦味,数日不散;焚尸之灰,犹如三月之雪。 淮安总兵张鹏翼也是计无可出,金声桓尚有宿州可去,他却是无处可走。有心想同淮西兵将一同退入凤阳,又恐兵权被夺,最后无奈撤至沐阳。 那沐阳早前就被金声桓部将何鸣骏屠城,如今城中余民不过数百人,张鹏翼在沐阳无粮可食,军中谣言又甚,人心波动,数日间逃散三四千人。 无奈,张鹏翼遣兵四出乡野寻粮,却遭地方团练青壮攻击,至此方知沐阳左近已皆奉顺。 淮西兵将得知安东陷落也是惊慌,寿州总兵朱纪意立即西撤淮西,听侯总督马士英进一步部署。 黄得功却认为贼势不明,还是打探清楚再作决断,又因安东陷于贼手,诸兵无有军粮可食,故与朱纪商量之后遣部下参将马得功,中军田雄二人领兵往南打粮。 所谓“打粮”,便是抢粮,从百姓手中抢粮。 早在去年黄得功就知道淮安南边的宝应已为贼人所据,他曾遣田雄领兵攻打宝应。 田雄率部至宝应后,发现城中贼兵守卫严密无可机趁,绕城一圈后北走。 黄得功毕竟有几分官将“素质”,对马、田二人道此番只打粮,勿要胡乱杀人。 可那田雄却私下对马得功称百姓不反贼就是从贼,于贼人岂可妇人之仁。因此二将率部至宝应后便将黄得功的嘱咐抛之脑后,所过之处岂止打粮,简直是烧光、杀光、抢光。二人又商议,马负责打粮,田率数百骑兵监视宝应城,确保城中的贼兵不会出城袭击二部的运粮队。 镇守宝应的陆广远牢记老叔所言宝应乃是扬州北边第一门户,万不能有失,故明军兵临城下只令紧闭城门,严防死守,不与他们作战。 田雄见城中淮军不敢出城,心知他们畏惧己部骑兵,遂要部下每日至城下挑衅,意激守将出城来战,借此夺下宝应城,搜刮城中财货。 城中淮军诸将眼见明军如此嚣张,个个气愤,均是嚷嚷着要出城把狗日的官兵剁个稀巴烂,但均被陆广远制止。 “你们由他们骂,这些狗娘养的有种就来攻城好了!” 陆广远态度坚决,打定主意不出城,哪怕外面骂他是缩头乌龟也无所谓。 副将李思同留在宝应的高歧凤也支持少都督不战,因为城中淮军虽有数千人,但城下却是骑兵,淮军无有克制骑兵之法,出城对敌获胜把握不大。 于是,城内城外便每日上演互相骂娘的场面,一连三天。 这日,城上正骂着凶时,忽然一下安静起来,正在城门明楼练字的陆广远奇怪,问身边顾兴出什么事了。 那顾兴是宝应乡下三次乡试不第的秀才,闻听城中进了大顺淮军,前明官吏尽被诛杀,竟是狂喜万分说什么自己的机会来了。此后主动来投,说那明朝不用他,便当为大顺效犬马之劳。 因这顾兴是第一个主动来投淮军的读书人,陆广远甚是高兴,加上自己手下也要用人,便叫这顾兴负责城中民政和军中粮草辎重事项。 顾兴到城墙后未多久便又回来,吞吞吐吐说请少都督自己去看。 “我望你滑稽呢,我叫你去看,你反过来叫我去看……” 广远疑惑,出得明楼到得城墙,只见城上士卒一个个盯着城外均是脸色难看,不由更是惊奇,待到城垛往外看去,眼前一幕让他瞬间变色。 原是明军不知从哪掳了几百妇人用绳子绑着押到城下,叫骂声中有明将纵马驰出交待几句,明军立时将那几百妇人衣服扒光,叫她们于城下赤条做那叫人脸红动作,并且还逼迫她们叫出淫靡之音。 有妇人不从,顿时尸首分离。 刀鞘,皮鞭…… 妇人们被打的哭喊连连,可仍是没有人肯从,明军立时又行杀人,砍下几十颗头颅来。 “这帮狗日的还是人吗!” 城下的惨状让城上的淮军将士都是义愤,一个个握紧拳头恨不得冲出去和明军拼个你死我活。 陆广远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在官兵眼里百姓不过是蝼蚁,说杀就杀,但这般虐杀逼迫妇人,也太是禽兽不如了! 眼见少都督脸色不对,高歧凤赶紧劝道:“此不过是明军的激计之法,少都督万万不可中计!” 又道什么都督已领军前往安东行“斩首”之策,明军瓦解是旦夕之间的事,少都督这边只要以静制动便可,千万不能因一时义愤鲁莽中计。 陆广远知道明军使这一出就是激将他,只要他继续按兵不动,这帮明军也拿他没办法。 可看着城外那些哭喊向城中求救的女人,广远心头的无名之火燥得厉害,胸口更是如有大石压着叫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冲动压过了理智,广远朝城墙上一众士卒道:“是不是这些女人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就可以见死不救?” 城上无声。 “是不是狗日的有马骑,我们就真的打不过他们了?” 城上依旧无声。 “那就跟我出去打他们狗日的!” 第二百零七章 黄闯子的兵不好打 高歧凤吓坏了,城外的明将田雄他认得,那是黄得功的中军官,两年前张献忠部流窜在英山、太湖二县时,黄得功受命率五千骑兵前往镇压,就是这田雄率千余骑兵进至石牌将那张献忠的十几万人吓的不敢应战。 如此悍将,少都督哪里能敌噢! 顺代明已成定局,这一点高歧凤看的明白,但那是就李自成主力而言,其余战场顺军并不占绝对优势,尤其是这淮西集团同那关门集团是明朝眼下仅剩的两股最强力量,淮西兵将又刚刚大胜张献忠,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斗力都非宝应城中这几千乌合之众可比。 淮西兵真要好打,他高公公也不致于跟着李棲凤和胡尚友跟狗似的被黄得功往外撵了,陆都督也不致于拱手送出二十万两请那临淮总兵徐大绥退兵以便从内部瓦解明军。 “少都督,出不得,出不得!” 急坏了的高歧凤一把拽住陆广远,苦苦相劝。他可是都督亲自派到侄子这边“辅佐”的,少都督真要出了事,他高歧凤有几个脑袋够砍。而且万一叫明军捡了机会夺了宝应,他高公公如何自解身现“贼营”之中? “你们别劝我,我意已决,今日和狗日的明军拼了!” 广远真的是气坏了,老叔灭人家门尚有为了活的道理可讲,城外明军干这事有何道理可言? 难道真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无辜的妇人叫明军杀个干净? 这事换老叔在这里肯定也要出去和狗日的拼了,真装孙子缩在城里任由明军肆意杀害妇孺,不说这宝应人如何看淮军,反正淮军上下肯定要看不起他这少都督。 闻讯赶到的陈大江和“三拐子”傅贵、桃花坞阿福、宋老瓜等人一听少都督要出战,想也没想就召集所部做出城准备。 陈大江是一个多前从高邮过来的,带来了所部九百多人。 傅贵他们是十几天前接到命令从扬州开拨至宝应归陆广远指挥的,总共2000人,这样连同原先的新二营,宝应城中的守军增加到了六千人。 陆四是准备以这六千人构建第二镇的架子,因此傅贵带来的那2000人都是参加过瓜州之战,其中有一半是史家荡的降兵,原四川游击刘兴、史德威的中军蔡一清都在其中。 “我们跟随都督起事以来,还从没怕过官兵,前几日少都督说不战,大伙虽然不服气可也没话好说,现在少都督说战,大伙也没话好说,抄家伙上就是了。” “三拐子”傅贵没参加史家荡大战,因为那时他带兵守着漕队,瓜州一战却是参加了,标枪队就是他指挥的,这次也都带了过来。 “要打就打吧,打完我也能早点回家看看。” 离家的时候桃花坞大半都烧成了废墟,吴友福却还是想回去看看,没法子,那地方毕竟是他的根。 众人之中也就属阿福最恨那些明军,那些哭喊求救的妇人让他想到了自家闺女被欺负的那一幕。 “那就别愣着了,人叔叔给我弄了个娘们传宗接代,我怎么也不能让人侄子死了吧。” 宋老瓜最是干脆,他的兵器不像其他人都换上了缴获的官兵武器,而是仍就是运河工地起事时用的那把铁锹,不过锹柄叫人换了个铁的,重的很,拿在手里怕有二十来斤重。 见这帮军官没一个帮自己劝的,高歧凤知道拦不住了,便赶紧让人将都督托他带给少都督的铁甲拿过来。 高歧凤可重视这铁甲,他记得当年袁崇焕在广渠门之战被鞑子箭矢射的两肋如猬,但就因身上穿了重甲没被射穿。 广远这孩子冲动是冲动,可也不傻,便由着这个老叔派给自己的阉人替自己披甲系扣。 完事后,高歧凤又叫顾兴去将城中的大车全调过来。 “调大车干吗?” 陆广远第一次穿铁甲,有些不适应。 “少都督,明军是骑兵,咱们是步兵,出城后明军肯定会趁咱们没来得及立阵打马过来冲,弄些大车顶在前面他们就冲不过来。” 高歧凤大致说了下车阵的作用,他是御马监出来的,虽说比不上连崇祯都看重的高起潜,但怎么也是晓得些如何克制骑兵法子的。 “出了城,只要能救回那些妇人,少都督千万不要逞能和明军纠缠,明军要是打马逃奔,少都督也一定不要去追……” 高歧凤絮絮叨叨,将田雄有可能使出的手段再三跟少都督讲,又叮嘱李思必须随时随地护在少都督身边。 那边陈大江和傅贵他们已经安排妥当,出城兵力3000余,顾兴搜罗了三十多辆大车,又按高起歧的吩咐找来上百块木板铺上被子,用水浇湿,再一块块的镶嵌在大车四周。 “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是挡箭么?”广远到底是没经过大战,不晓得这些东西的用场。 “回少都督话,这些是用来挡明军铳子的,据老奴了解,黄得功的兵马多使三眼铳……” 听了高歧凤讲的,广远更加好奇了,拿手拍了拍那些钉在木板上的湿被子:“被子浇水真能挡铳子?” “不是都能挡住,但至少能挡一半,比盾牌好使些。” 高歧凤对此还是能肯定的,因为最先弄出棉被挡铳子的就是御马监所辖的勇士营。 “公公懂得真多啊,” 广远有些佩服的点了点头,“公公说的这些能不能给我写出来,回头一条条的再说给我听,我怕记不住。” “只要少都督肯学,老奴这点本事又算什么。” 高歧凤心道你少都督这会能听我的不出去,我就千恩万谢了。 城下正在汇集的淮军队伍中,大部分人都不愿叫人家看不起白长一个吊,但也有一些人却心慌,基本上都是明军的降兵。 “黄闯子的兵都是骑兵,咱们可是一匹马都没有,这步兵打骑兵不是去送死么?” “好好的守在城里就是了,偏要出去送死,龟儿子的,上面是怎么想的?” “别管上面怎么想了,等会出城后要是见机不对,弟兄们腿脚可要快些,迟了这城门一闭,咱们可就完了。” “……” “你怎么不管管?” 蔡一清看了眼边上的刘兴,他二人都是降将,现在却不得不“从贼”了。 “有什么好管的,只要你我不跑就行。” 刘兴苦笑一声,“不过蔡兄,别说下面人慌,我这心里也慌啊,黄闯子的兵是不好打。” 第二百零八章 少都督与骑兵的较量 “他们还真出城救人了?!” 看到宝应城门真的打开,贼人一队队从城中涌出,田雄颇是惊讶。 一旁马上的马得功笑道:“田兄,送上门来的军功咱们不要的话,以后可就没法带兵了。” 马得功的名字和主将黄得功一字不差,不知是哪位先生开了以得功、进忠、进功作武夫将名的开端,以致军中到处都是得功、进忠、进功。如黄得功麾下有马得功,马得功麾下有常进忠。 田雄于城下挑衅数日不果,原意是准备撤兵退回的,反正打的粮食也够军中坚持一段时间。这会说不定总督大人下令退兵的军令也到了,没必要再在这里和这帮贼人死耗。 带兵打粮回来的马得功却觉得贼人在一座小县城驻了这么多兵,这城中钱粮肯定不少,要是破了的话就算从淮安撤军他们也不亏。于是命人从附近抓了些妇人来,说是这些妇人可以引诱城中贼人出来。 田雄问为何。 “贼人都是淮扬本地之人,贼首若是不救本地妇孺,恐怕下面的人多半就不肯从他。且贼人起事不过数月,尚不及李张二贼心狠手辣,看到这幕哪能无动于衷。” 马得功竟是欺淮扬贼军是“生瓜蛋子”。 田雄没有说话,他不认为贼首会因这些妇人是本地人就冒险来救。 至少,他田雄不会。 当年,几百满州大兵押着数万人从他守御的城池而过,其中有很多田雄家乡的百姓,可任凭部下如何恳求,田雄就是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家乡人被鞑子带出关。最后更是叫人悄悄的拔掉满州大兵留给他的那块“各官免送”木牌。 不过,他田雄怕满州人却不怕贼寇,自归黄得功指挥之后,他可是斩获不少功劳的,有好事的将他田雄、马得功、还有翁之琪等黄得功麾下八将领称为“八虎”,个个都是剿寇的好手。 官兵都不肯救人,贼人又凭什么救人。 这年头只要死的不是自己,谁会多管闲事。 贼兵是生瓜蛋子不假,可能为贼的哪个又存了什么仁义之心。 田雄以己度人,不认为马得功的这个法子有效果。 然而贼人还真出城来了,这让田雄有些佩服贼首够仁义,佩服之余却是暗笑贼首也是愚蠢到家,平白为了几百素不相识的妇人丢了性命,也丢了城。 这种人也能聚众造反,实是笑话。 …… 广远有个长处,就是不懂就学,不会就问。 他是按着高公公的办法出的城,几十辆大车驶出城后立时呈扇形挡在前面,出城淮军以这扇形车阵为盾,紧跟在后缓缓向前推进。 远看那大车之上竖了不少木板,上面还有湿棉被,这让田雄有些诧异,因为腾骧四卫那帮人和李自成的流寇交战时,多以此法挡铳,却不知这淮扬地界的贼人是如何晓得这法子的。 “常进忠!” “末将在!” 马得功已经开始部署,其部下常进忠打马向城下奔去,却不是指挥所部和出城淮军交战,而是下令押着那些妇人往后退。 这是要诱出城淮军远离城墙,同时后撤的明军也可以拉开距离方便积蓄马力冲杀。否则,与贼人离的太近,战马速度提不上来。 骑兵的马要是跑不起来,跟步兵就没有什么差别了。出城淮军有三千人左右,明军却只有一千多人,如果不能利用战马,单兵力而言明军是处于下风的。万一和淮军陷入近身肉搏那种混战,对明军更是不利,因为他们没有预备队,而淮军城内还有兵马未出。 “少都督,明军是想诱我们前出!” 降兵出身的李思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又跟着李士元随左良玉打了几年仗,明军的把戏如何看不出来。 陆广远跳上前面的大车,朝前方正在往后退去的明军看了看,下令继续前进。 “少都督,” “救人要紧!” 既然出城了,陆广远便不想空手回去,不能击败明军也得把妇人们救一些回来。 “前进!” 各部听到命令后继续跟着大车往前推进,即便那些心里着慌的降兵这会也都定得下来,毕竟双方没有交手。 尽管李思数次提醒淮军不能离城太远,急于救人的陆广远还是执意往前压,不知不觉出城的淮军已推进到离城三里多地。 这让城上的高歧凤看的揪心,三里多地不远,但要是少都督那边撑不住被明军的骑兵咬住,再想退回来可就困难了。 马得功见火侯差不多了,开始下令转头进攻。他和田雄合作多了,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打法。 常进忠打马领所部三百余骑兵最先掉头,其余诸部明军也纷纷转身,随着战马从小跑到快跑,蹄声顿时大作。 淮军之前没有过和明军骑兵交手的战例,史家荡之战明军倒是有曹元的马队,可一来受地形限制,二来曹元马队只有一百多人,所以根本没有发挥余地,甚至最后还因为四川兵的崩溃堵塞官道导致全员被俘。 因此,这次实际是淮军第一次真正和明军骑兵较量,除了少数降兵知道骑兵的厉害,大多数淮军士卒起初都不认为骑兵有什么可怕。 但等耳畔传来好像群兽踏地的急促蹄声,眼前看到如潮水般黑压压上来的明军骑兵后,那些不以为骑兵有什么可怕的淮军士卒一下知道了为何骑兵可怕。 因为,真的很吓人。 “狗日的敢直接冲咱们?” 宋老瓜半趴在马车上朝远处冲来的明军看,他不信那帮明军敢直接冲上千根长矛竖着的淮军大阵。 这样就算他们能冲进来,也得死上一大批。 明军当然不会这么直接朝淮军的车阵撞,而是先合为一股以“箭头”向淮军阵前冲来,继而在距离淮军阵前三四百丈距离时突然“箭头”一分为二,向淮军的左、右两侧掩杀过去,之后便听铳声大作。 黄得功部骑兵多使三眼铳,这种铳点火之后可以连发三铳,非常适合骑兵使用。 瞬间,就听铳声大作,淮军前面的扇形车阵上的挡铳板“噗嗤噗嗤”作响。 第二百零九章 撑下去 “蹲下,蹲下!” 明军铳子密集,军官们纷纷呼吼,不少铳子都打在挡铳板上,也有很多打在了板后的淮军将士身上,不少人惨叫倒地。 一个探头朝外看的什长刚想把脖子缩下来,整个人就仰面朝后摔倒,“扑通”一声砸在大车的扶杆上弹了一下坠落在地,脑门上赫然一个血洞。 明军的三眼铳根本不须瞄准,只要对着淮军阵中就行,除了人中铳外,很多拉车的驮马也被铳子打中,或吃痛往前方冲去,或是嘶鸣倒地,将拖着的大车也掀翻在地,躲在那些大车后的淮军吓的赶紧趴在地上,原本如林般树立的长矛阵列也是乱成一团。 正前方的铳声很快就歇了下来,两侧的铳声却是大作起来。明军骑兵分成两队沿绕淮军大阵兜转,左侧和向右侧,右侧的向左侧,根本不冲阵,只拿火铳对阵中轰,轰完打马就走,根本不停,阵中的淮军将士想拿长矛捅他们都够不着。 很快,明军的骑兵回到了原点,再看淮军阵形已是彻底大乱,前面的车阵多了好几处豁口,后面的步兵惨叫哀呼声不绝于耳。 一身铁甲的陆广远自是没有受伤,脚下两个旗牌兵的尸体正在“汩汩”的冒着血,虽然人还能动,眼也睁着,但任谁都知道活不了。 看着这两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旗牌兵,广远难过的站在那,他想蹲下去安慰他们两句,可身上的铁甲让他无法下蹲。 “少都督有没有事?” “三拐子”傅贵从一辆马车上跳下,顾不得查看部下伤亡从人群中一边穿一边大声喝喊。 “傅贵叔,我没事!” 陆广远应了一声,见到傅贵后有些难过道:“傅贵叔,我是不是不应该带你们出来?要是我们不出来,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傅贵怔了下,说了一句:“少都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跟随都督造朝廷的反?我们可不是单为了活命才提着脑袋跟你叔叔干的。” “那为什么?” 广远也是一愣,难道不是老叔可以带大伙活命吗? 傅贵摇了摇头:“是你叔叔让我们这帮泥腿子感觉能像个人了,”说完一指远处被明军丢在一边的哭喊的妇人们,“是人的话,就得救她们。谁都有爹娘老婆孩子,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如果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官兵害死,我们还是个人么?我们和那帮畜生有什么区别?要是连我们都不拿家乡人当人看,外面的人谁还看得起咱们淮军?别人不说,我怕咱们当中的宝应人就要对咱淮军离心离德了。” “傅营官说的没错!少都督,刀枪无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我们不后悔,至少我们宝应人愿意给少都督卖命!” 一个原宝应县河工出身的哨长提刀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了眼四周,吼了一句:“宝应的给个响,别叫少都督以为咱们宝应的男人都他娘的没长吊!” “在呢!” “没死呢!” “……” 几百个不同的声音从队伍中各个角落发出,甚至有几十个受伤的。 “没死就动起来,狗日的官兵等会又要上来了!” 那哨长喊完这声后朝陆广远一抱拳,又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广远若有所思,朝那消失在人群中的哨长点了点头。 傅贵有些不解的问李思明军为何退了,刚才又为何兜马绕圈光打铳不冲阵。 李思说这是从前边军的惯用打法,因为明军也怕死,要是强行冲阵的话哪怕能破阵,他们也得死上一批,所以就用这种法子打击对手的士气,破坏他们的阵形,然后伺机寻找突破口。 “这骑兵可精贵着,养一个骑兵的耗费能顶五六个步兵都不止,明军将领都把骑兵当宝贝,不到绝境哪个舍得这些宝贝当炮灰?从前我在明军时,每次都是叫我们这些步兵往前冲,打出个缺口后再叫骑兵上,根本不把步兵当人看。这会也就是明军没步兵,要不然肯定先驱一批过来当炮灰,哪里需要骑兵直接上来。” 李思冷笑一声,又道:“蒙古鞑子和满州鞑子也是这样,不过满州鞑子现在火器比咱们厉害,冲阵之前那大炮就能把咱们轰得稀巴烂。” 广远想了想:“这么说,就是除非咱们崩了,不然明军的骑兵不敢贴近咱们?” “对!” 李思很肯定,“或者他们有步兵。” “那好,咱们还能撑!” 广远朝傅贵看去,“傅贵叔,等会你的标枪队得杀杀狗日的威风,叫他们知道咱们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明军的战术的确如李思所言,无论是田雄还是马得功都舍不得拿手下的骑兵当炮灰使,所以习惯性的用起“战术”,可是对面的淮军虽被打得苦不堪言,损失很大,但竟然没有立即崩溃,这让田、马二人都有些意外。 “贼将还算有些本事,这次却看他们能不能撑住了。” 远见淮军正在重新整队,马得功如何会给淮军机会,挥手下令,明军的新一轮攻势立时开始,仍是那常进忠带队在前面,也仍是同先前一样根本不冲淮军的正面,而是继续从两侧攻击。 只是这一次明军没想到淮军竟然有反击之力。 “掷!” 三拐子傅贵大喝一声,数百杆标枪同时向两侧正兜马放铳的明军掷去,一直以为淮军没有弓弩,没有火铳之类远射武器的明军顿时吃了大亏,高速奔驰中被标枪掷中便是棉甲也会被破开,数十明军当场坠马。 常进忠更是大惊,身子一弯半身贴在马肚上险险躲过,翻起后迅速打马绕到一侧不敢再冲。 马得功大怒,命亲兵将大杆子铳抬上去。 大杆子铳装药是寻常火铳的五六倍,一铳开出不但声音极大,威力也是惊人,膛内填的铅子铁弹都是散丸,如仙女散花般杀伤面也是极广。 十几杆大杆子铳一起开火,淮军中铳者将近百人,若非被手下推了一把,宋老瓜也险些被铳毙。 第二百一十章 老营就是人质 大杆子铳的装药量大注定射程比火铳要远,傅贵手下的标枪队技艺精熟者可于50步内投中敌人,大多数却只能投出四十步左右,原因是淮军的标枪采用的是竹枪构造,不仅导致标枪重量不足以远射,而且准头也不好。 瓜州之战标枪队在实际作战中起到的效果也很有限,战后陆四便放弃扩编标枪队的打算,倒是让郑元勋找了几个木匠替淮军打造一种可以连续发射五枝甚至十枝的“枪机”,原理类似古代的重弩,但几个月下来那帮木匠也没能摸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长射武器的淮军在明军的大杆子铳打击下只能躲在盾牌和大车后面,田雄担心这样耗下去可能太阳落山也没法将这帮淮贼歼灭,便叫部下罗星贵弃马步战,以火铳进压淮贼,使得淮贼承受不住压力自溃,如此便可纵马砍杀,进而趁机夺城。 马得功心疼几十名部下的损失,不敢再叫所部兜马铳击,见罗星贵那边将淮贼压得头都不敢抬,也叫常进忠他们弃马易步。 两股明军约七百余就这么从左右两侧不断铳射淮军,铳子不断从各处缝隙打进来,让躲在盾牌和大车后面的淮军防不胜防,不时有人中铳,迅速被拉到后面去。 远处城墙上看下来,两千多人团在一起,就同被圈在一块的蚂蚁似的。 高歧凤急得不得了,在城墙上直跺脚,却也没有办法破解这个局面。 “狗老天,怎的就不下雨的!” 傅贵抬头看天,风高日丽,指着老天爷变天叫明军的火铳变成烧火棍是不可能的。 四周,到处是中铳士兵痛苦哀号声,耳畔火铳的炸响从来不断,那帮官兵的火铳可能没法长时间发射,开始一阵一阵轮流打,即便如此,淮军也仅仅是伤亡下降却仍是没有反击之力,也不敢冲杀过去。 一半的明军没有下马,就在不远处积蓄马力等淮军冲出“乌龟阵”呢。 “都给我撑着,看他狗日的有多少药子!” 吴友福不信这个邪,参加过史家荡之战的他战后翻看过被杀的明军铳兵,发现他们随身携带的火药最多不过一斤,一次装填要五六钱,所以他想着明军不可能一直打铳。 琢磨对面打了很长时间应该没什么药子,便从挡铳板后抬头张望,结果左臂忽的一疼,却是叫铳子击中,当时就血流不止,疼得冷汗都出来了。 “福头!” 几个手下赶紧过来七手八脚帮吴友福包扎止血。 “别管我,死不了!” 吴友福推开众人,又急又气,明军这种打法可真让他憋屈的很,偏是毫无应对法子。 这要是都督在此,早带铁甲卫执斩马大刀上去砍这帮王八蛋了! 可要都督在这里的话,他会同少都督一样出城救人? 吴友福也不知道,他是少数几个知道北路军三次向都督求援,都督却一兵不发的人。 …… 宝应的淮军毕竟不是主力,在这种完全被动挨打的局面下能够撑到现在已是不错,但再要他们强撑到最后也是强人所难。 打到这会,明军也是完全摸透了面前这股“淮贼”的底细,这帮人除了大刀长矛和一些标枪外,压根没有其它武器。 所以,他们现在要的就是淮贼之中有人承受不了跳起来跑,他们不会射杀这些逃跑的人,更不会纵马去追砍,因为他们需要这些逃兵成为尚在坚持的“淮贼”榜样。 只要“淮贼”集体往城墙逃奔,这场仗就算彻底定局。 前面的陆广远和傅贵他们想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溃崩肯定会发生,并且都认为最先跑的必定是那些不太靠得住的降兵。 战前,陆广远就安排宋老瓜在后面坐镇,又将自己的嫡系新二营调了一队人给宋老瓜指挥,并告诉宋老瓜如果有人逃跑就立即斩杀,千万不要手软。 然而让陆广远没有想到的是,首先生出逃跑念头的就是他新二营那队人。 “老瓜,这仗打不了,你就让我们走吧!” 新二营的队官周二和宋老瓜是一个村的邻居,在前面指挥的三拐子傅贵也是他们村的。 “我们现在跑还来及,要迟了的话想跑都跑不了了!”周二想着自己和宋老瓜是同村,还沾着些亲,所以就想拉宋老瓜一起走。 “没有少都督的军令,谁也不许走!” 宋老瓜却是想都不想把刀架在了周二的脖子上,眼睛近乎喷火般狠看着周二。 架在脖子上的大刀顿时吓住了周二,惊慌道:“老瓜,你别乱来!……明军太厉害,我们打不过的,得赶紧撤回城里,要不然人家放马一冲我们都得死。”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叫你跑!” 宋老瓜怒不可遏,提刀便要将这贪生怕死的混蛋砍死,可他刀刚举起,身子就被重重一撞,还没等他搞明白怎么回事,几个周二的手下将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 宋老瓜的部下执刀围了过来,紧张的看着周二那帮人。 “弟兄们别动手,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过是不想死在这里。”周二示意手下将刀放下,走到宋老瓜面前劝道:“老瓜,一块走吧,这情形再不走的话真就来不及了。” “没有军令,谁也不能走。” 宋老瓜气的浑身发抖,他一直防着前面那些降兵逃跑,没想到周二他们竟然要先跑。 “老瓜,你脑子进浆糊了!”周二也急了。 宋老瓜哼了一声:“你们既当了淮军,就得服从军纪,没有军令你们就不能走!” “他娘的,我不当这个淮军行不行!我回家种地行不行!”周二气的将身上的衣服脱下甩在宋老瓜身上。 “对,我们现在要回家种地!” 周二手下的士兵见状也都将军服脱了下来,吵嚷嚷着要走。 “你们?” 宋老瓜愣住了,嘴唇紧紧咬住,直到渗出鲜血,脸上枯丧得如死人般,半晌,沉声道:“你们这一走,大伙肯定都乱了,前面的少都督有可能就撤不下来。” “这会先保住自己命吧。” 周二叹了口气,那个少都督对他是不错,可这会他没法子不为自己考虑,难道真要给他姓陆的陪葬不成。 “保自己命?” 宋老瓜盯着周二,嘴角微咧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们可以走,我不拦你们,但有件事你们别忘了。” “什么事?” 周二叫宋老瓜的样子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你们走了,陆文宗一定会杀掉你们的老婆孩子,别忘了,她们可都在老营。” 宋老瓜说完侧身让到一边,示意周二他们可以走了。 周二他们的脚却迈不动。 第二百一十一章 谁让我姓陆 周二不敢走。 淮军上下都知道上冈陆文宗话不多,但灭门无数。 如果让陆文宗知道因为周二带人逃跑害死了他侄子,这个后果,周二能承受得起? 宋老瓜走到一屁股瘫坐在地的周二旁边,将自己的烟袋点上递了过去。 周二没说话,“吧嗒”狠抽了一口,结果呛得咳了起来。 “这件事……” “什么事?” “嗯。” 周二将烟袋还给宋老瓜没有说话,默默起身朝一众看着自己的手下环顾一圈,弯腰捡起自己脱掉的军服重新穿好,吐了口气后提刀朝前边走了过去。 地上几十件衣服被主人重新捡回,他们想活命,却承受不了害死老婆孩子的后果。 也许,他们后悔不应该叫人捎信回家,让家人到淮军老营享什么富贵。 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只能拼到底了。 淮军内部的动乱暂时平息,可那帮没有老婆孩子在淮军手里做人质的降兵们却开始了。 最先跑的是四川兵,大概十几个人,很快,十几个人变成了几百人。几百人的溃逃一下就成了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使得整个淮军全线大乱。 “还算不错,也一个多时辰了。” 田雄竟然夸了淮贼一句,边上马得功已然打马前驱,却是率部去夺城了。 周二没跑,但他手下有人跑了,不是主动跑,而是被前面溃下的人潮裹着跑。 宋老瓜试图弹压,连杀数人都止不住蜂涌过来的逃兵,甚至那些逃兵举着刀矛准备对他这个拦路石动手了。 “走,去找少都督!” 打运河起事以来,宋老瓜也是第一次生出了退意,他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局面让他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他现在也不想别的了,就是想着得把那个少都督救出来,要不然对不起人陆文宗大兄弟。 “你怎么还不走!” 看到周二带着十几人出现,宋老瓜很是惊讶。 周二闷声道:“我怕陆文宗会秋后算账,这事你不说总有人说。” 宋老瓜愣了下,点了点头:“也好,救出少都督,也是将功赎罪。” …… 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任谁也救不了,这会就是陆四在这里恐怕也是无用。 “明军很厉害,这个打法我要记住了。” 陆广远没有跑,仍是留在大车后面,身边是傅贵和陈大江等人,大概还有几百人团在那。 让陆广远惊讶的是老爷派给自己的两个降将刘兴和蔡一清竟然没有跑,反而带了一帮人找到了自己。 他问二人为何不跑,这会就是跑他这个少都督也不会怪他们。 “跑不掉的。” 蔡一清回答的很干脆,视线内明军的骑兵已经打马向溃兵冲了过去。跑的人太多了,这会是明军收割的时候了。 “跑不掉可以降啊,你们本来就是明军。”广远笑了起来,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降不了。” 刘兴苦笑一声,当初他们就是被这帮淮西兵追杀进入扬州的,现在连官兵都不算了,那帮淮西兵能饶他? 傅贵叹了一声:“少都督,撤吧,顶不住了。” “我知道。” 陆广远出奇的平静,“傅贵叔,你带大伙撤,我留下替你们拖住明军。” “这怎么行!” 傅贵吃了一惊,刘兴和蔡一清等人也是动容。 “有什么不行?老爷跟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姓陆的都要冲在最前面,走也要走在最后面,要不然我们就不配带这个头。” 广远看了看四周,大车稀稀拉拉散了不少,溃兵让淮军的战阵出现无数缺口,一些打铳的明军都已经上马,看样子是准备做最后一击了。 “对了,你们不会怪我这个少都督无能吧?……唉,我哪是什么少都督,你们还是叫我陆广远好了。” 广远想摸摸脑袋,头上却是尖盔,人很平静,却是一脸的自责。 “少都督别这样说,我们知道你尽力了,现在就让我们这些宝应人替少都督出最后一点力吧。” 说话的是那个宝应县的哨官,身上有血,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同伴的血。 人群中,竟然有一半是宝应县的士卒。 “少都督快走!” 众人纷纷催促。 “你们快走,我可不想老爷骂我是胆小鬼……我这个侄子这次算是给他丢人了。” 广远憨憨一笑,看了看那些正打马冲过来的明军骑兵,不无羡慕道:“我要是有一支骑兵就好了。” 众人哪里肯走,李思急得上前拽住少都督要强行将他拖走。 “我让你们走,你们不走。你们让我走,我也不能走。那这样吧,一块走吧,能活几个算几个。” 陆广远突然杀气盈脸,望着那帮冲来的明军骑兵,“我不能让你们白叫我一声少都督,大不了人死吊朝天,反正我老爷肯定会为我报仇!” 在陆广远的坚持下,七八百没有溃散的淮军士卒将他们的少都督护在中间,结成人阵缓缓向后退去。 田雄没有奇怪,他知道淮贼还能撑着一股,说明他们的主将就在当中。 马得功去趁乱夺城了,田雄这里肯定不能让淮贼主将退回去,寻思也该砸些本钱,便亲自拔刀带队打马冲杀了过去。 没有了大车掩护的淮军残兵在明军骑兵的一掠而过下,几十条性命被收割。 一次次的鏖战,淮军残部一次次被冲散,但一次次又聚集在一起。残存的淮军将士凭着一口气用长矛捅刺那些速度奇快的明军骑兵,几条命才能偶尔换取对方的落马。 一身铁甲的陆广远始终屹立在人群当中。 人的惨叫,马的悲嘶,战场上,人间地狱。 身旁,上百具敌我士卒的尸体,无一不是断手断臂,肠穿肚烂的比比皆是。 人,不怕死,但是痛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重伤的士兵们发出哀叫。 陆广远清楚的听到就在身边几尺外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微弱的叫喊着什么,他想走过去听,可是却怎么也走不动。 渐渐的,那声音消失在四周。 一条年轻的生命之花就此凋落。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外甥李延宗 原来打仗竟然这么残酷。 望着四周的尸横遍野,广远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这个残酷比他同叔叔一起在运河兵反抗官兵还要剧烈,还要真实。 想到叔叔带着一千多人在史家荡和上万明军血战,广远越发觉得自己太没本事了。 愣神的功夫,耳畔有蹄声疾至,紧接着身子一重,如风筝般被捅飞很远,重重摔倒在地,后背疼的厉害。 “少都督!” 宋老瓜从尸堆中抄起长刀砍向那明军战马的后蹄,刀起蹄断,马上明军还没回过神来就连同手中折断的长矛向前飞落,“噗嗤”一声当场摔晕过去。 “我……我没事。”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的广远嘴中有血流出,不是刚才那明军的长矛刺中了他,而是摔飞落地时受了内伤。 接连几个喘息,广远将嘴中的血水吐出,咬牙提刀四顾,傅贵叔和大江叔他们正在拼死和团团围上来的明军厮杀着。 四下里,明军的骑兵追着淮军逃兵跟砍牛羊般肆意收割。远处,那些妇人的身影早已不见。 “少都督……” 广远脚下突然一紧,俯身一看,愣住了,一名被削去半边身子的士兵紧紧抱住他的脚,竭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齐腰以下只有那拖了几尺的血肠连着胃子,双腿早已不知所踪。 因为失血,士兵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几翻挣扎后,他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不再动弹,剧痛早已令他麻木,此刻,他已不知痛。 乌青的嘴唇动了一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右手的拇指轻轻动了动,脑袋轻轻的垂了下去。 就那么垂着,一动不动。 双手,却握着陆广远的脚。 广远落泪了,起事以来第一次落泪。 他轻轻的将脚从这名士兵手中抽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 直到最后,全凭着一口气吊着,出手已经没有章法,说是乱打一气也不为过。 终于,两臂再也举不动,步子也再也迈不动,前方,却有数名明军同时向自己冲来,广远颓然一叹,倒下的身体,定格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少都督!” 迷迷糊糊中,似是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畔大声叫着,可是却又听不清。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天空一片昏暗,好像天塌了一般。 渐渐的,广远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昏昏欲睡。 眼皮已快合上,远处,却又传来马蹄声。 恍惚间,似又听到明军的鬼叫声。 …… 沐阳,郑标小心翼翼的述说宝应传来的军情。 “……少都督受了重伤,还好救了回来……吴友福、陈大江阵亡……左都尉已经接过宝应城防,问都督是否出击黄得功部,为死难将士报仇。” “人救回来就好,” 陆四摆了摆手,“告诉左潘安不要管淮西兵了,由他们退走便是,他就是想替广远报仇也打不过人家。” 左潘安虽然也能打,但还真打不过田雄和马得功,别看黄得功手下就五千骑兵,可就是这五千骑兵把张献忠十几万人打的不敢在淮西呆下去,老营也叫这几千骑兵给端了。 如果陆四没有记错的话,那个田雄和马得功更是他前世所言的满清绿营十大将,是都有真本事的。可惜,这些有真本事的却是宁愿帮满清屠戮同胞,也不敢同这些鞑子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说完,又补了一句,“传话给我那侄子,打不过人家没什么丢人的,只要有命在吸取教训就是,将来总有复仇的机会。让他给我好好养伤,伤好了之后还得给我冲在最前面,谁让他姓陆。” “是,都督!” “随广远出战阵亡的将士,有家人的给予抚恤,没有家人的也不能让人家尸骨无存,就在宝应找块好地方妥善安葬。回来的都给记功,让他们去扬州休整一个月,多发些银子给他们。” “另外,临阵脱逃的一律处斩,不管是咱们自己人还是降兵,若是军官,其在老营的家眷拉出来处死,不是军官的营下罚为奴五年。” 陆四冷冷说道,浑然不在意这道命令一下扬州老营要有多少妇孺被杀。 大敌当前,唯有重典。 陆四可以容忍败仗,一次两次都能容忍,打不过人家没什么好说的,但要是连打的勇气也没有却是绝不能忍的。 郑标一一记下,迟疑了下又问如何处置淮安总兵张鹏翼。 “你怎么看?” 和自己有灭门之仇的张鹏冀竟然投降,这让陆四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人生观都颠覆了。 可再想那三顺王哪个不是和满清有血海深仇,尤其是尚可喜,他爹他哥他尚家一百多口子都是死在和清军的战斗中,也算是灭门之仇了,然而人家还是降了满清,并且死心塌地的给满清出力。现在的关宁军也是,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和满清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丝毫不影响关宁军同样成为满清入关的急先锋。 所以,奇怪的不是陆四的价值观,而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 “职以为张鹏冀实是走投无路才降的都督,其部也的确没有立身之地,故都督可以放心收编,委张鹏翼个有名无实的职事即可,如此,职也能拿此事做些文章。” 淮军创建以来,张鹏冀是第一个投降的总兵,意义不可谓不大,郑标的意思是发挥好这个马骨,对于收编淮、徐一带其他明军大有好处。 陆四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不过我杀了人家一门老小,还留着人家在我手下干事,你说我这心能安?” “都督的意思是?” “不管是真降还是假降,不管有用还是没用,还是让他张鹏翼同他一家老小呆一起吧。” 陆四看向孙武进,“这事你去办。” “好!” 孙武进精神一振,“埋了?” “埋了。” 陆四随口道,之后看向身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吩咐道:“你替舅舅去看看你哥。” 少年是陆四的外甥,母亲是陆四大伯陆有才的女儿陆小巧,姓李名延宗。 陆四当初起名时可不知道这个外甥名字也有个宗字,不然恐怕就得叫文化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跟舅舅造反可惜了 大伯陆有才连陆家族人都想到了,哪里想不到女儿女婿。 陆文亮派人到海子里找二叔、三叔时,陆有才便让他把妹妹一家接来。 娘家兄弟们扯旗造了反,陆小巧肯定得跟娘家人一起,可她男人李双喜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说什么你娘家造反是要杀头的,可不能跟他们混到一块去,万一叫官府捉了去都没地方喊冤。 陆小巧再怎么想回娘家毕竟是嫁了人的,将来死了也是李陆氏,男人不让去也没办法,便托人带话给哥哥文亮让他们多加小心,万一打不过官兵就往海子里跑。 这陆家姑娘倒是有点心,那海子里延绵几百里都是滩涂,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别说藏她娘家兄弟几个了,就是把她娘家兄弟拉起来的队伍全藏进去,也够官府好一阵找的。 女婿不肯来,陆有才也没法子,也是疼闺女在海子里吃苦,叫儿子捎了一百两银子,又置了些用得着的东西用车装了送去。 东西李双喜没要,叫送去的人又拉了回来,银子倒是留下了,却是想着将来就算老婆娘家坏了事,他老实本份的也能跟官府撇清,毕竟左邻右舍都能证明陆家的东西他可是一件都没要,造反的事那就是更加没掺和了。 这是既想讨舅子们的便宜,又不想沾麻烦。 大姐夫做的也忒不厚道。 送东西过去的人也是陆家的一个族人,和陆小巧两口子说话间提到了淮军在派人找她那两叔叔的事。 小巧也不晓得两个叔叔究竟在哪替人烧灶,而且小四子他们就算没造反,按理两个叔叔过年也应该回家,怎么就一点音信也没有的? 这事透着古怪,李双喜虽然不想掺和陆家造反的事,还是顺嘴说了件事,就是听说海子里有些盐贩子会去哄外地人过来烧灶,到地之后却是不让再走了,有敢跑的就叫打手把人弄死扔海里,更有手段恶毒的把人腿打断弄瘸,这样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这事可不得了,那陆家族人生怕陆有文哥俩也叫盐贩子扣了赶紧回去报讯。 陆家一门就小巧一个女娃,打小叔叔们就疼她,听说两个叔叔可能叫盐贩子弄瘸扣了,陆小巧当时眼睛就红了,吓的赶紧托人四处打听,没想到正着急时儿子李延宗却突然不见。 这个李延宗可是叫陆小巧两口子头疼,打小就不肯读书,成天学人家舞刀弄枪,稍大后长得五大三粗的,一天到晚跟附近几个不学好的混在一起成天偷鸡摸狗,隔个三五天总有附近的人摸到李家闹,把陆小巧两口子脸都丢尽了。 眼瞅着过了年延宗就十七了,陆小巧想给儿子讨个媳妇,好把心收收正经过日子。但他儿子在附近人眼里就是个不学好的,哪家肯把姑娘嫁过来? 实在没招了,陆小巧便想托人说个侉子,没想娘家兄弟那边竟然造了反,一慌乱自是顾不上给儿子说媳妇。李双喜没要老丈人送来的东西却留了那一百两银子,其实也是想用这钱给儿子讨媳妇。 儿子的失踪急坏了陆小巧两口子,问那几个平日和儿子一块玩的狐朋狗友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闺女春兰偷偷跟娘说,大哥是去找二外公和三外公了。 大人都找不到,这小子能去哪找? …… 李延宗是不晓得二外公和三外公叫哪处的盐贩子给扣了,可他平日和人厮混时也晓得这海子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猜测两个外公八成叫盐贩子扣了当黑工。 听说舅舅们扯旗造反,李延宗就想过去投奔,他才不像他爹那样胆小怕事。但又怕四舅不重视他,所以便想独自把两个外公找回来,证明一下自己。 因为不知道在哪,李延宗离家之后就到各个地方打听,风餐露宿,没吃的就偷人家东西吃,好几次险些被人家捉住打死。但哪怕再苦,延宗都没想过回去,就是一心要把两个外公找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经过两个月的多地辗转,跟个乞丐似的李延宗终于在通州小洋口听人说了一件事,就是当地有北边盐城县的人被扣在这里当灶工。 事实果如李双喜猜的那样,陆有文兄弟俩去年听人说海子里煮盐有钱赚,就想给儿子们挣点老婆本,兄弟俩高高兴兴收拾东西便去了,结果到地方之后就叫人家关进了海边的棚子里。第二天又将他们弄上船运到了离家两百多里的小洋口,不过他兄弟俩不知道地方是什么。 下船之后就同一块被骗的十几个人被人拿刀子赶去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滩涂割芦苇回来晾晒,太阳出来再烧灶,没日没夜的。 吃的是发霉的米,就着海里的咸鱼什么的,几个月下来兄弟俩活脱脱的瘦了一圈,眼眶子都凹了进去,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延宗也是胆大,竟然偷偷摸了过去,结果真见着两个外公被人押着在那烧灶。 这小子想都不想直接抄了一根木棍从背后摸去,先是一棍子砸在一个监工的后脑勺上,再一棍子砸在拿刀的监工腿上,然后上前夺过刀就砍。 监工的有四个人,长得也是五大三粗,可谁也没想到会冒出个小子来,且下手迅速且狠毒,都没来得及反应便叫李延宗剁翻在地。 杀了监工后,李延宗拉着两个没认出外孙的陆家老兄弟往外跑,结果发现两个叔外公的腿上都锁着铁链。 从监工尸体上摸到钥匙开了链子后,李延宗又帮其他人开锁,然后让他们先跑,自己则留下来把窝棚给点了,然后又在芦苇荡里到处放火,瞬间火光冲天。 附近的盐贩子急于灭火,也没察觉有人潜了进来,李延宗就这么趁乱带着两个烧灶烧傻了的外公和其他人跑了出来。 爷三担心叫盐贩子追上,一路专走偏僻小路往北边走,两天后遇上一队打着淮字旗的兵丁,想着娘说过舅舅们造反拉的就是淮军队伍,李延宗便叫两个外公躲好,自个去找那队兵丁。 一听大都督的父亲和伯父还有外甥就在自己的辖区,正在执行清乡的沈瞎子赶紧从县城过来将三人接了过去,然后派人快马往扬州报讯。 扬州又往盐城报讯,盐城再往安东。 陆四听了外甥救人的经过也是惊奇,于左右道:“我这外甥有李亚子之勇,不跟着我这舅舅造反可惜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亲朋好友齐造反 淮安总兵张鹏冀出降那天,李延宗被盐城知县宋庆派人送到了安东,同他一块来的还有四个陆家的年轻人,分别是陆有德、陆有贵,陆文才、陆义良。 这四人是去兴化当县令的陆有学挑的人,算是陆家年轻一代能拿得出手的。陆有德和陆文才两个还上过几年社学。 相比大伯陆有才的女婿李双喜极力和陆家撇清关系不同,陆氏一族是全员参加淮军。 用陆有学的话讲,只要没出五服的都来干了,没法子,谁让他们姓陆呢。 四个陆家年轻人都是二十岁左右,按“有文广义”的班辈来说,陆四得管陆有德和陆有贵叫叔叔,不过这两位叔叔来的时候肯定被陆有学点拨过了,所以见到族侄后直接按军礼见过,半点长辈的架子都不敢有。 陆四也尬尴,族叔是不假,往上推三代一个老太爷开的枝散的叶,可两位族叔年纪和他相仿,那一声叔父真是叫不开出口,好在这两位族叔也很自觉,省了他陆都督不便。 陆文才这个平辈兄弟比陆四小两岁,那个陆义良比陆四大两岁,却是晚辈,所以管陆四叫“四爷”。 陆四对这四个陆家年轻人比较满意,让识字的陆有德和陆文才在郑标手下先干着,让那不识字的陆有贵跟第二旅的标统杨祥学本事,而那个管自己叫四爷的陆义良则直接带在身边。 陆四希望这四位陆家年轻人能够多学本事,好生磨炼,要是能得淮军上下认可,将来就要和广远一样独当一面南征北战去,谁让他们姓陆。 宝应一战,侄子广远犯错甚多,但淮军上下却没有人指责这位少都督,反而均是佩服广远遇强不怯,敢于一战。 被淮西兵撵的不敢止步回头的降将李棲凤听说此事后也感慨道:“这位少都督天人也。” 高歧凤在给都督的上书中也道:“心为气城,兵为城城,心固则气固,兵固则城固。少都督不惧强敌,仁义为先,宝应军民无不敬服,虽败犹荣。” 陆四对侄子显然也是认可的,夫战,勇气也。 活命也好,救人也好,凭的就是心性,心性若失,便是常胜将军亦不足用之。如那田雄、马得功、董学礼之辈哪个不是良将,用兵有方,谋定而动,未虑胜先思败。然此辈人,哪个能用之。 广远这一战折兵两千余,损了吴友福和陈大江这两位老兄弟,但却赢了人心,诚如高歧凤所言,现在的宝应已经成了淮扬地区最支持淮军的一县。 县中青壮积极从军,老人妇孺积极输粮,上下同仇敌忾,已然视那明军为仇寇。短短数日,往宝应城中投军的青壮多达四千余,就是那乡间的地主也使长工将粮食装于大车送于城中,言称淮军保卫乡梓,家乡父老理当出力。 这个人心不是淮军光靠刀枪就能得来的,长刀锋利是能得民心,可只要长刀稍微受挫,钝了,那民心必然反噬。 陆四相信,现在宝应二十余万百姓哪怕是满清大军开来,也会同淮军一共生死,如那江阴城中的数十万人般。而若无此勇于救百姓的事迹,怕那满州大军开来,宝应孤城独守也,县中人等个个冷眼旁观,谁个肯“从贼”,“助贼”。 仅此,广远有功。 将为兵之胆,经此一战,这第二镇的军胆便算打出来了,只要广远这孩子活着,那几百随他同生共死的淮军将士们也必然会成为淮军的新精锐。 广远之缺在于过于太平。 所谓太平乃指淮军起事后广远未有大战经验,无论是指挥才能还是临阵经验都不足以应对淮西劲敌。 陆四手中也没有什么名将能派去给广远当老师,但他知道这孩子一定会成熟起来,因为这孩子肯学。 宝应一战教训很多,可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淮军迟早要和大规模骑兵集团较量。 所谓晚打不如早打,宝应一战总结的教训和经验对目前的淮军而言,那真是宝贵的财富。 没有人能从一个学步的孩子变成挥舞巨斧的勇士,就是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大师也是从被人家揍成狗开的局。 在放广远留在宝应的那刻起,陆四就是放手让这个侄子自己去干,自己去学,如果败了丢了命,大不了就是侄死叔再死。 这年头,不就是死中求活么。 …… 陆四是第一次见到外甥,身体的原主人可能见过几次,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看着这五大三粗,比舅舅还要壮实的外甥却有点害怕自己,不敢上前,陆四笑了起来:“见舅如见母,你怕舅舅干什么?” 17岁的李延宗小声道:“人家说舅舅是万人敌。” “舅舅不是万人敌,舅舅说不定都打不过你小子,”陆四有些好笑的拍了拍外甥的肩膀,“以后跟着舅舅干,舅舅当不了万人敌,你小子得当。” “好!” 李延宗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舅舅最好给我爹写封信,我怕他会过来带我回去。” 顿了顿,“我爹其实笨的很,哪有舅舅们造反,他这个做姐夫的能独存?我这个做外甥的不被官府捉去砍头?” “吆,你小子蛮聪明的嘛,” 陆四哈哈笑了起来,“你爹也是为了你好,毕竟舅舅们造反可是提着脑袋,随时随地都要死的。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了闪失舅舅可赔不起。” 说完,神情一肃将广远在宝应吃了败仗受重伤的事告诉延宗。 李延宗一听急了:“他妈的,我去给表哥报仇!” 陆四当然不会让李延宗这会去给表哥报仇,而是让他替自己去宝应看望广远。 同时给广远带去了两本书。 一本是戚帅的《纪效新书》,一本是茅元仪的《武备志》。 …… 沐阳城外一处荒地,孙武进一脚将五花大绑的张鹏冀踹进挖好的坑中,然后回头看了眼张鹏冀手下的那帮军官。 这些人略作迟疑便提着铁锹上前铲起土来,一锹锹的很快填平了大坑。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陆四也可以拥立个天子 张鹏冀部原有万余人,除其本部淮安卫千余兵外多是拉的团练乡勇,自淮安撤到沐阳途中便有三四千人逃队回乡。 入了沐阳城因无粮可食,前后又陆续散了两千多人。淮军兵临沐阳,张鹏冀走投无路出降时只余了不到四千人。 实际上不是张鹏冀想降灭门仇人,而是他不降也不行,因为手下的军官们已经蠢蠢欲动,他若坚持不降恐怕就成了这帮人的投名状。 于其被手下卖了,不若自个卖自个,不得不说张鹏冀也是个狠人。并且,张鹏冀也不认为自己降贼后会被杀,除了他这个淮安总兵是贼乱后降贼的最高官员外,也因为他那灭门之恨。 “我与贼有灭门之仇,今我放下这仇恨反来降贼,贼人必不敢杀我,且需依重于我替他招降四方。若杀我,此后还有谁敢降他?” 给张鹏冀不会被杀的信心来源于三国时期张绣的故事。 那张绣因曹操纳了他的婶子偷袭曹操,杀其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猛将典韦。如此深仇大恨,张绣却听从谋士贾诩的意见再次降曹,结果不但被曹操封为扬武将军,也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曹操之子曹均。 由此可见,在利益面前,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都能放下。 可惜,张鹏冀将自己比为张绣,陆四却不是曹操。 或者说,大顺淮扬节度使有曹操之能,却无曹操之德。 一句我怕睡觉不安心竟下令坑杀张鹏翼,从而让这位淮安总兵真正的全家团圆了。 郑标以为张鹏冀的被杀会让其部下降兵惊惧,引发哗乱,然而就好像张鹏冀从来不在这个世上般,那帮降兵对主将之死波澜不惊,直接参与动手的几个军官也是挖坑卖力,铲土带劲。 这帮惊弓之鸟现在但求有口吃的就行,就同郑芝豹从海州带回来的那些山东难民一样,谁给饭吃他们就替谁扛旗。至于是不是卖命,就要看上面给什么待遇了。 张鹏冀之死更是没让沐阳、安东、灌云等地的明军残兵生出什么拼死抵抗之心,反而在听说宿州也被大顺军拿下后,争先恐后来投同样打着大顺旗号的淮军。 对这些明军包括那些地主乡绅拉起来的“土贼”,陆四一律以大顺淮扬节度使的名义予以收编,一下授出去七个都尉,十几个部总,使得本来处处敌视淮军的淮安乡村势力一下就是遍地顺旗。 陆四给官,土贼们给粮,双方一时倒也相处融洽,井水不犯河水,真正的是造反队伍同造反对象同流合污了。 这些土贼贡献来的粮食也极大缓解淮军因为大量收编降兵造成的粮荒,随着大顺军主力快要拿下北京的消息传播,除了徐州那边因为山东刘泽清南下,地主士绅处于观望动摇之中,其余地区基本都已是准备做新朝百姓了。 孙武进同郑芝豹进行了四轮交锋后,双方也达成了初步协议。 郑氏一方将为淮军提供铁枪1000杆,药子两万余斤,火炮8门,银九万两。除此外,就是五万斤熟铁。 郑家如果按协议将淮军所需要物资全部提供后,淮军将释放以郑芝豹、郑泰为首的福建兵1350人。 在接到弟弟的书信后,远在福建的郑芝龙派人快马赶到长江水师郑鸿魁那里,让其全权负责和淮贼的谈判。 火铳对于郑家而言不算什么,火炮他们的船队更多,九万两更是九牛一毛,真正值钱的是这五万斤熟铁。 郑芝豹和郑鸿魁都不想付这么多熟铁,因为熟铁他们郑家也没有多少,需要大量购买,故提出愿以二十万两白银代替。 孙武进见钱眼开便想同意,陆四却坚决要铁不要银。 相对于银子,淮军更缺铁。 五万斤熟铁能让淮军打造若干铁甲、兵器,是淮军眼下仅次于粮食的战略物资。 淮扬地区没有铁矿,徐州那边有,但开矿治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手,所以陆四希望直接通过敲诈郑家先解淮军的燃眉之急。如果不是郑家那边也没什么战马,他恐怕还得跟对方要个几百匹过来。 郑芝豹和郑鸿魁派来的人商量了又商量,最后咬牙答应。郑鸿魁收到物资清单后,却没有马上命人准备,反而派人向淮军提出必须释放漕运总督路振飞,否则郑家无法达成协议。 “他们要路振飞做什么,漕运都没了,他这个部院还有什么价值?”陆四很是意外。 郑标却知道为什么,当下将路振飞早年在福建做巡按时于郑家有恩的事情说了,并言郑芝龙长子郑森能为国子监生,就是路振飞替郑家向朝廷求来的。 “另外,职以为郑家可能是有野心。” “野心?” “郑家可能知道北京保不住,所以想在南都政权中有一席之地,如此,路部院这个漕运总督就是他们在南都的最好的发声之人。” “这样啊,” 结合前世历史上郑家的表现,陆四认为郑家可能真的是这个打算。不过郑标随后说的一件事让他一下警醒。 “路部院曾在凤阳望高墙,言墙内有天子之气。” 当初路振飞对沈廷扬和郑芝豹说此事时,乃是借望气人之言,可郑标却知道哪有什么望气人,实际就是路振飞认为高墙内的唐王有天子之范。 唐王,路振飞,郑鸿魁,郑芝龙,隆武政权…… 一系列人物和历史结合起来,陆四似乎明白了什么。 说好点听,是一群忠于明室的人居安思危,末雨绸缪。说难听点,一帮自诩为忠臣的人早就在崇祯没死的时候,就想另立新主。 现在福王、周王他们还在河南卫辉没有南下,淮扬又被他陆四率领的淮军占据,那么本应该逃到淮安的福王就不可能再出现在淮安。如此,南都那边听到北京沦陷,崇祯殉国的消息后,谁还能当皇帝? 除了被囚在凤阳的唐王,还能有谁! “这么看来,是郑芝豹透露消息给郑鸿魁,这才想要回路振飞,啧啧,这拥立之功确是诱人,不过,” 陆四负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忽的停下问郑标:“你说咱也拥立个天子好不好?” 第二百一十六章 我陆四岂能造反! 郑标愣住了,是真的愣住,完全不理解,听不懂。 什么拥立个天子? 大顺不是永昌皇帝么。 “这个……” 陆四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和郑标说这话,因为对方如此替自己卖命筹划的原因除了保命外,更是因为顺代明的定局刺激,即所谓大势。 说好点听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难听点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人管各人。 这马上就是大顺军进北京的造反高潮了,你陆四堂堂大顺淮扬节度使却屁股一转说要拥立个天子,人郑标不是想这事好不好玩,而是直接无法接受,甚至会产生一种错乱:你陆文宗难不成想造反? “我的意思是说他郑家想拥立个朱天子,那咱们就给他添添乱,也送个朱天子到南都去,让南都那帮人打打对台,这样咱们这边就轻松些,要不然他们真要拥立那唐王做了天子,首先就得北伐打咱们大顺,咱们淮军可就首当其冲了。” 陆四的解释很合理,事就是这么个事。 “妙啊!” 郑标明白过来,正宗文官系统出身的他一下就看出都督这一手绝对是一手好棋,就南都那帮勋戚官员的德性,真要同时有几个选择,肯定会立即分成几派相互攻击,不知要争到什么时候。 南都为了帝位而争,当然就没法形成北伐为先帝报仇的共识了,这对淮军,对大顺,都是重大利好。 “只是咱们哪有天子给他们送去?”郑标又不解了,都督这法子是妙,可问题是他们手里没有能与唐王抗衡的前明宗王。 “你看看这个。” 陆四从抽屉中取出那封在漕院衙门找到的明潞王给路振飞的书信。 郑标知道这封信,并且当时就建议路振飞派兵北上去接四位亲王南下,言亲王乃是国家贵胄,今既遇险,理当接之并妥善安排。 “你说,要是崇祯在北京殉国,诸子无一人逃出,按伦序的话哪些人可以坐那南都小朝廷的龙椅?” “神宗诸子除光宗外,有福藩、惠藩、桂藩,桂惠二藩乃崇祯叔辈,按礼不当继位,今若崇祯断嗣,则福藩以兄终弟及承继最是合乎伦序。” 说完,郑标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潞王虽是神宗兄弟,但素有贤王之名,若南都群臣以中兴需明主为由,这潞王倒也能立得。另外路振飞曾言唐王刚强,有汉之光武气度,也较得人心,且离南都甚近,故职以为崇祯真若断嗣,南都那边拥立当以这三藩为先。” 陆四“嗯”了一声,鲁王和那个永历这会真不在皇帝侯选名单,一个太远,一个则是他爹好像还没死,轮不到。 “对嘛,你都有这个想法,那南都城中想法岂不更多?他郑家想拥唐王,咱们就把这福王和潞王给他们送去,叫他们关上门先斗一会。” 陆四冷笑一声。 “都督这办法是好,只是那四位伪藩尚在河南,就算都督这边肯让路,怕他们也过不得徐州,如何能到南都?”郑标指出了计划的不可行之处。 现在徐州那边河南顺军董学礼部和山东明军刘泽清正打成一锅粥,所以就算淮军愿意让路,四藩也不可能南下,这种就是有棋盘无棋子的局面。 “这个嘛,我自有考虑。” 陆四当然有考虑,否则也不会把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明朝降将带在身边,尤其是那个胡尚友还识得周王。 办法总是人想的,那个高杰敢化装成顺军南下,他陆四同样也能化装成明军北上。 这年头,谁比谁要脸呢。 见都督胸有成竹,郑标自是不会细问如何去做,但必须提醒一件事,他道:“此事虽能让南都乱上一阵,但都督乃是大顺臣子,故而职以为这件事最好能上奏陛下,免得事后有人知晓于陛下处进谗言,于都督不利。” “你倒是有心。” 陆四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点一点这个郑标的好,于是说道:“你是降官,对咱有多少忠诚咱先不说,不过你总是做过明朝的官,现在又是替咱办着事,出着力……那有些事咱就对你讲一讲,你可知当日我对那沈廷所说过东奴可能会入关的事?” 郑标是降官,沈廷扬虽说有合作性质,但实际也是降官,陆四不禁他们自由,二人私下会有些交流,故而沈廷扬肯定对郑标说过他与陆都督的赌约。 “这件事,职听沈司业说过一些。” 郑标倒也不敢瞒,淮安总兵张鹏翼被坑杀一事他也有些毛骨耸然的。 “那万一我所言成真,东奴真的入关,我大顺永昌皇帝守不住北京,这天下局势会如何?” 陆四坐了下来,这也算是考较郑标,此人相对郑元勋、宋庆、罗吉英等人于实务更有见解,毕竟他从前所做的督漕道才是实际负责运河事务的官员。其所建议的怀抚土贼也取得卓越成效,使得淮军名义上的控制区已经由盐城县向北拓展了两百余里,直接促成了淮军在这些地区同造反对象“同流合污”。 虽隐患很大,但现实意义却极大,至少,粮荒这一问题得到了解决。 “如果是这样的话,” 虽然并不认为关门明军会当汉奸勾引东奴入关,但郑标想了想还是说道:“当是大顺、前明、东奴三国鼎立。” 陆四又问:“那南都会如何做?” “南都?” 郑标愣了下,提出南明若知东奴入关,恐怕必会联奴抗顺,原因是若南都承明之法统,则南都文官之首史可法必为南明政权首臣,而此人最恨农民军,所以在知道东奴入关攻打大顺,他一定会采取联奴抗顺之策。 “我猜他史可法也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要将伪福藩和潞藩送到南都去,让他们先斗一斗。” 陆四印象中史可法一开始就是想拥立福王,可叫东林党和复社的人一闹,又想改立潞王,最后让马士英和四镇摘了果子。 现在四镇没有成形,又多了郑家想拥立唐王,南都那边真是要大戏连台了。 事实上,陆四不清楚的是,拥立唐王其实是郑鸿魁的意思,并且郑鸿魁是不同意郑芝龙降清的,一直坚持抗清到最后。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待我去过淮安之后便着手此事,总不能让他郑家如愿,那个路振飞暂时倒放不得了,放回去有他替郑家张目,真把那个唐王从凤阳弄到南都抢先登了基,福藩再送去就没意思了。” 郑标听后没吱声,眉头却微皱着。 “怎么?” 陆四奇怪。 郑标迟疑了下却道:“都督真想叫那福藩承继明之大统?” “当然,唐王不合咱的利益啊。” 陆四这是心理话,唐王登基绝对不合他的利益,因为唐王真的是进取之君。 要是南都一开始就拥立唐王,郑家的影响力没那么大,这唐王还真能搞出个光武中兴来。 “这样的话,职以为除非都督凭淮军拥福藩登上大宝,否则那福藩绝无可能成为继统之君。” 郑标的话让陆四怔住,半晌嘀咕了一句:“老郑啊,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咱可是大顺的淮扬节度使,怎的能保他伪福藩做皇帝?难不成你是让咱当三姓家奴不成?” 第二百一十七章 你真是咱的萧何啊 郑标当然没有劝陆都督叛顺归明的意思,大顺如日中天,兵强马壮岂是前明可比,那东奴怎么敢入关窃夺中国。 你陆都督要把福藩、潞藩弄到南都让那帮勋臣官员相互争斗是可以的,也是高招,可你削尖脑袋非要福藩承继大宝,那你陆都督怕是真不能再当大顺的臣子了。 因为,福藩虽伦序当排第一,却是个落难亲王,既无潞王之贤名,又无唐王之血勇,真到了南都除了血统与崇祯较近外,拿什么去和潞王、唐王相争? 而且这血统固然是福藩承继的优势,却也是最大的劣势! 众所周知史可法是东林党人,而东林党人在南都的势力很大,这几十年东林党大概就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国本之争”时坚决反对神宗废长立幼,从而使光宗能够顺利登基,继而才有了天启、崇祯两朝。 从万历朝到天启朝围绕储君问题展开的“妖书”、“梃击”、“移宫”三大案都同福藩祖母郑贵妃有关,如此一来,东林党人把持的南都朝野又怎会迎立福藩呢。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颠覆根本,万一福藩登基后重翻旧案,东林党势必会在朝堂失势。 因此,哪怕史可法有公允之心,南都其他东林党人也必不会同意立福藩。 如此一来,郑标断定福藩不可能承继明的法统,除非有兵马拥他为帝。 谁拥? 谁提出的谁拥呗。 听了郑标一番解释,陆四也脑壳疼,似乎他看问题是流于表面了,福王之所以能成为弘光皇帝,最后靠的不就是四镇的“枪杆子”么。 现在没有四镇,他把福王弄到南都去,谁替这个东林党最讨厌的亲藩摇旗呐喊呢。 换言之,没有枪杆子,就没有弘光帝。 “看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陆四摸了摸已经有一指长的胡子,目前他还打算把大顺的招牌扛一扛,突然就摇身一变再打明朝的旗帜,怕下面人转不过弯来。 至少,也得一个多月后北京李自成战败消息传来才能搞“归明”的吹风,反正,陆四绝不能让自己陷于南北皆敌的局面。 说来也是惨,清军南下,陆四首当其冲;南明北伐,他也首当其冲。 这个淮扬地盘富是富,人也多,问题是南北皆要相争啊。 真要把自己弄成“四镇”拥了福王那小子,陆四倒不担心大顺军余部会敌视他这个叛徒,因为大可以由他提出“联顺抗清”的策略。 至于南明那帮拖后腿的,刘泽清、高杰、刘良佐、黄得功都能搞定他们,他上冈陆文宗又有什么搞不定的。 大不了学刘泽清不满意就把派来的官宰了,或者学高杰掀了香案大骂滚滚滚,宣你娘个吊旨! 就这,南明还得供着,哄着,搜刮江南的财富不断的孝敬这位四大佬。 只要对抗清大业有利,陆四真不介意打什么旗,两姓家奴总比三姓家奴好吧。 眼下还是先把当务之急处理了再说,陆四问郑标放还是不放路振飞。 “都督担心的是部院去了南都后会替唐王张目,所以不愿放他,但职以为部院纵是在南都为唐王张目,也未必就能得逞。” 陆四问为何。 “路部院与东林党人有仇。” 郑标当下将路振飞当年弹劾东林复社领袖周延儒一事说了,因了这事,路振飞去年督办漕院时便和南都闹出不少矛盾来。 陆四没想到还有这么桩事,不由高兴起来:“这么说来,就算路振飞去了南都,也不可能影响东林党人同他一块倡立唐王了。” 郑标对此很肯定,结合自己对南都政局的猜测,认为即便没有福藩、潞藩,东林党人也不会迎立唐王,而是很可能另选宗王。 “凤阳总督马士英与阉党阮大铖私交甚好,同挂逆案……后复社和东林党人图谋以周延儒再相,便筹措大量金银行贿内廷。阮大铖趁机献给东林党万两黄金,周延儒复为首辅后想举用阮大铖,结果遭东林党人反对,阮大铖便推马士英代替自己,此后马士英便复起,因剿灭流贼有功,崇祯用他为凤阳总督……” 按郑标的说法,当年马士英复起是因为阮大铖“赞助”东林党魁周延儒万两黄金,可周延儒因为和党内有约定不起用“逆案”之人,加之阮大铖和东林党的关系太僵,名声太臭,所以最终便宜了马士英。 虽说马士英此后一心想和东林修好,东林党人对“逆案”中人却始终耿耿于怀,根本无意和马修复关系。 然而马士英是凤阳总督,唐王就是由他看管,那么东林党就算真的想拥立唐王,首先就得拉马士英一道,如此问题就来了,这马士英必然要借机获得新朝内阁的权势,这对东林党又是桩麻烦事。 所以,最后搞来搞去,哪怕立个较远的宗王,东林也不会同意唐王当皇帝的。 当然,这是郑标的一家之言。 不过陆四却认为多半还真如此,反正南都那边真他娘的是一团浆糊。 “那就放他回去。” 既然放路振飞也不会导致唐王登基,陆四当然乐得拿这个漕运总督做个人情。郑标却说不能白放,要抓住郑家朝中无人,急于需要一位督抚大员替他们张目的心理,狠狠宰他们一笔。 陆四当下就让郑标替了孙武进那个憨货去和郑芝豹再谈,结果在紧握郑家心理的郑标“力争”之下,不但“赎金”提高到了十五万两,另外郑家还得出8000石军粮,除此还有些其它物资。 加上先前约定的那些,总价值达到了70余万两。 郑芝豹实际没敢答应,因为这要价高了,可是郑鸿魁却爽快答应了,但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这位路部院不能是放,得是救。 于是,副总兵郑芝豹拼死突围,力保路部院过大江的英雄事迹就在南都传开了。 被魏国公三次亲至瓜州,以江山社稷为重劝回的史公可法闻听此英勇事迹后,也不禁感慨:“倘我朝之兵皆如郑芝豹,何悉贼寇不灭啊!” 安东这边,陆四也是高兴的直拍郑标的肩膀:“老郑真是咱的萧何啊!” 后者比较谦虚,自认萧何当得,但陆都督显然读书少,泥腿子习性,说话有点胡咧咧。 除了成功从郑家敲来一大笔财富外,陆四还得了一个好消息,刨他家祖坟的那个吴茂才有了下落。 第二百一十八章 悄悄的进寨 自淮军占领盐城、兴化、宝应一带后,便有部分忠于明朝的士绅举家逃难,有往淮西、江南逃的,也有往安东逃的。 往安东逃就是因为漕院临时驻地在此,用陆四前世的话讲,叫政府在那里。 逃往安东的地主士绅之中又以相邻不远的盐城县居多,前些日子这帮人就天天聚在漕院门口请求部院早发大军平贼,那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恨不得能马上给官兵带路把泥腿子们都杀光。 吴茂才也是其中之一,带人刨了陆家祖坟的次日,他便带着孙保连同一家老小三十几口人逃到了安东。 不跑不行,这陆家祖坟被刨了,那反贼陆四能不带人回来找他算账? 因为吴茂才是进士出身,又做过德州知府,尤其他还率人刨了反贼头子的祖坟,所以不但被路振飞接见两次,在安东县城也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 那帮“逃难”的地主士绅更是说什么陕西出了个边大绥,淮安出了个吴茂才。 边大绥何许人也? 此人是陕西米脂县的知县,曾奉陕西总督汪乔年的密令刨了李自成家的祖坟。 只是同刨了李自成家祖坟之后就吓得辞官不知下落的边大绥不同,吴茂才丝毫不惧陆贼的报复,反而将此事大肆喧染,唯恐别人不知道。 这不是他吴老爷昏了头,而是别有用心。 如今淮扬闹起贼乱,府县官员死难无数,官军平定贼乱之后朝廷必定要重新委任官吏,所以吴茂才便想凭刨反贼家祖坟这一功劳能在家乡为官。 这在从前不可能,现在嘛,时局不同,用人权急夺情,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路振飞这位总督虽接见过吴茂才两次,但对他刨人家祖坟的事其实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小人做法,非士大夫所为。 但因吴茂才忠于朝廷,不计个人名声与生死,故路振飞也不好多说什么。也的确是想向朝廷起用他,但因淮安城尚在贼人之手,路振飞自己都与京师断了联络,这事只能放在后面再说。 然而没过几天路振飞就听人说城中到处流传什么陕西出了个边大绥,淮安出了个吴茂才的话。 这让路振飞勃然大怒,下令以后不许再提刨陆家祖坟的事。 为何? 什么陕西边大绥、淮安吴茂才的,这哪是给朝廷出气,分明是给贼人涨脸! 他吴茂才和边大绥并称了,那陆家子岂不是能和李自成平起平坐了? 这事,便渐渐的给压了下来。 吴茂才一直盼着拨开云雾见日月,哪曾想局面一天比一天坏,官军围攻淮安城数月竟不能破城,而那北方的闯贼兵马也南下了。 且听人说那陆家子奉了闯贼为主,被李闯封了什么节度使,这让吴茂才有些后悔不应该刨陆家祖坟。 只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后悔药可吃,每日便只能烧香拜佛求菩萨早日显灵,官军能够大败贼兵。 可能是香火贡的不够,菩萨将贼兵引来了安东。 淮军破城当日,吴茂才手里拿着绳子几次就要悬梁,他知道若是落在反贼手里,就凭他刨陆家祖坟之罪,定然是生不如死。 幸运的是,淮军占领安东后忙着收编降兵,安定人心,没有在城中甄别那帮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地主士绅。 第三天淮军还开城允许百姓出入,吴茂才一家趁机分成几批混出了城,出城之后便去了东安县境东北的黄圩。 那里住着吴茂才夫人娘家表兄饶焕宗一家,饶焕宗也有功名,万历年间中的举人,淮军起事后,他同附近的乡绅一样也拉起了队伍结寨自保,也就是郑标所称的“土贼”。 对于表妹夫一家的到来,饶焕宗是相当欢迎的,让他们躲在饶家为主的寨子里,并严禁族中任何人对外说起这事。 只是,渐渐的饶焕宗的心理发生了变化。 导致这一变化的原因是隔壁镇的地主吴老二因为带人向淮贼投诚,被什么节度使封了个大顺都尉的官。 好家伙,打安东城回来后吴老二就抖逼活塞的很,连摆三天宴席,请了江淮戏的小班子唱足三天,搞得四里八乡的现在都晓得吴都尉,不晓得他饶举人了。 而且,种种迹象表明,那淮贼并不像一般的土匪流寇打砸烧抢,反而真跟官军一样安民,对地主士绅们也不打压,只要照常交粮就好。 饶焕宗的心理防线一步步开始坍塌,最后,淮安总兵张鹏翼率部降贼的消息彻底击垮了他为大明“守节”的最后一道防线。 于是,饶家媳妇带着小孙子回了趟娘家,再不久,沐阳的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都督亲自骑马带着骡马队星夜兼程赶往九十多里外的黄圩。 “都督,这种小事你交给我办就是,管保把那个姓吴的给您揪到跟前来,哪用你亲自出马啊!” 孙武进从骡子上翻身跳下,眼明手快的抢在齐宝前头扶了下马的都督一把。 “此人刨的是我家祖坟,不是你家!” 陆四很生气,全程脸都是绷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不亲自来马上清明了哪有脸面烧纸钱给高祖、世祖诸位列祖列宗。 黄圩因为近海缘故,土地盐碱严重,所以良田不多,一眼看去,都是一片片芦苇荡围着一块块田地。 “贼子躲在何处!” 陆四一手执鞭,一手按刀,环顾四方。 不一会,第二旅的标统草堰孙四带着饶家的人过来了,指了指几里外一处说饶家寨子就在那里。 “都围上了?” 陆四将用玉带吊着的千里镜拿起,朝饶家寨方向看去。这千里镜是缴获自淮安总兵张鹏翼的,也是淮军目前仅有的一付。 孙四忙道:“能过人的地方都伏了兵,另外饶家人说吴茂才一家都被蒙在鼓子里。” “很好,” 陆四朝孙四后面有些畏缩的饶家人看了眼,微许点头:“这次你们饶家做的很好,你前面带路,事成之后本都督不会亏待你们饶家。” “是,是,都督请!” 饶家人不停点头哈腰。 “嗯!” 陆四放下千里镜,大手一挥,“进寨!悄悄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冥冥之中有困果 饶家寨子太过荒僻,没有当地人带路的话还真不好找。 尤其是那到处都是的芦苇荡,里面的芦苇比人还高,跟个青纱帐似的,人在其中穿行,感觉好像被天地吞噬,特别的渺小。 时值三月,芦苇都已经发青,从中穿过时到处可见鸟窝,偶有不知名的小兽突然窜出来能把人吓一跳。 虽然知道孙四的第二标已将这个地方探查过一遍,但真行走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中时,陆四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这会突然冲出一群伏兵来,他陆都督弄不好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所以,郑标的建议是对的,对占据广袤农村的土贼现在要抚而不是剿,否则光这个饶家寨就不知得耗淮军多少精力。 “快,快!” 四下里,一队队手持刀矛的淮军将士或沿着田埂,或在芦苇荡中的各条小路悄悄的向饶家寨疾奔而去,好似几十枝利箭从四面八方向一处射去。 “都督,你慢着点,别叫刮着了!” 孙武进在前边不时拿刀将斜伸出来的芦苇砍断,免得刮着都督英俊的脸庞。自古以来,凡开国帝王必是相貌堂堂,不可身有残疾,面有刮花。 接连穿过两片芦苇荡,约摸小半个时辰后,陆四眼前视线一下开阔,就好像自小生活在群山中的人突然来到了山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般。 “都督,那里就是饶家寨子了!” 前头的孙四停了下来。 陆四一眼望去,就看到前方里许处有一棵十分高大且枝叶茂盛的老槐树,好像前世在乡间看到的某处祖坟上老树,至少有一百多年树龄那种。 老槐树下面是一圈泥胚土墙,墙内是高低不平的各种建筑,有茅草屋,有砖瓦房,虽然杂乱但看得出带有防御性质,高处有人值守。 寨子里的人明显看到了从四下芦苇荡中钻出的淮军,却没有敲响铜锣示警,寨子里同往日一样平静。 陆四走上前去看了几个呼吸后便将马鞭朝前一指,顿时一队劲卒跳过田埂,向饶家寨飞奔而去。 …… 吴茂才的夫人孙氏是信佛的人,从前家里正堂就供着佛祖像,每日太阳下山前必要烧上两炷香。从老家随丈夫出来避难时,除了金银细软外,孙氏只带了那尊她供奉了二十多年的佛像。 其实早先孙氏是信弥勒佛的,她祖籍是山东临沂,那地方的百姓多信弥勒教,孙氏自小耳闻目睹且受家里老辈人影响便也信了。 只是这弥勒佛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尤其是那白莲教,两百多年来老是煽动信徒造朝廷的反,国初有个叫唐赛儿的女的更是把大明折腾的不轻。打那以后,官府严禁百姓信弥勒,最严的时候但凡逮到有人家里供奉弥勒佛,都要视作反贼杀头。 孙氏对信弥勒便是要造反这个观点不以为然,当年太祖皇帝不也是信弥勒的明教徒嘛,那太祖皇帝信得,怎么这后人就信不得了? 可心里想归想,孙氏又哪敢不把官府的禁令当回事,后来跟父亲一同迁往淮安,再之后嫁的丈夫又科举中第,她更是不敢供奉弥勒,转而一心拜佛。 只是,一辈子吃斋念佛,心地善良的孙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夫君能干出刨人祖坟的事来,并且还把人陆家的后生给活埋在坟中。 这件事是侄子孙保事后告诉她的,当时孙氏就吓坏了,认为丈夫干出这丧尽天良的事一定会遭来上天报应。 果不其然,那陆家反贼并没有因为祖坟被刨就被官军平定,反而声势越来越壮,甚至连朝廷的督院都被他们掳获了。 害怕被陆家找到报复的吴家不敢再在安东呆下去,可天下之大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幸好黄圩还有个可以投靠的亲戚。一家老小三十多口人跟逃难似的,当真是有家难回,有苦难言。 饶家是当地大族,孙氏的表兄饶焕宗虽不像她丈夫一样考中进士,但也是举人出身,在黄圩一带很有声望。 表妹夫一家的到来,饶焕宗极其热情,各项吃度供应都是尽着好的,每天还要过来两次同表妹夫两口子说说话,这让孙氏很是感动。 只是表兄再客气,毕竟不是自个家,往常睡前要念一段经文的习惯就必须要改成下午,不然人家都休息了她这个表姑妈在那“笃笃笃”的像什么。 这边见日头已经西下,孙氏便在丫鬟小翠的搀扶下来到临时设为香堂的屋中,虔诚的点上三炷香,将《法华经》恭敬摊开,轻轻念诵起来。 袅袅香烟飘散在屋中,闻上去一股淡淡香味。 孙氏这是为全家老小乞求佛祖保佑呢,她信神鬼怪力之说,现在十分担心吴家的劫难无法过去。 因为,陆家子要为天子。 这件事哪怕丈夫再三说是陆家反贼故弄玄虚,欺骗无知乡民随他们造反,孙氏却是深信不疑。 那块铁牌是她丈夫刨出来的,不是陆家哪个人刨出来的。如果陆家反贼真要装神弄鬼欺骗无知乡民,怎么也应该搞些乡民们很容易发现的事,哪有把东西埋在祖坟不为人知的。 这于理说不过去。 冥冥之中注定有因果。 孙氏现在能做的就是替吴家多敬佛,多礼佛,乞求佛祖能够给吴氏一门一点生机。 只是,也不知为何,今日这《法华经》念的总是不能让孙氏心定,反而有些烦燥,甚至有些紧张。 木鱼敲打也是有些乱。 “老爷去何处了?” 心乱的孙氏放下木鱼,轻声问一边的小翠。 小翠道:“表老爷请老爷过去赴宴了,说是有海州的族人过来。” “噢,那小姐呢?” 孙氏缓缓从蒲团起身,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当是嫁人的年纪却要跟着父母离乡避难,也是委屈了。 “小姐和表公子他们在一起……夫人不诵经了么?” 小翠也不知道小姐和表公子他们去干什么,见夫人起身忙上前扶住。 “出去走走吧。” 心绪不宁的孙氏缓缓走出屋子,鼻间嗅到的是带着海腥味的海风。 第二百二十章 刨我祖坟者在哪 孙氏刚出来就见到表兄饶焕宗的次子饶国毅和几个人在外面说话。 见着表姑妈过来,饶国毅愣了下,然后快步走了过来,说道:“姑妈,外面风大,您还是进屋去吧,免得着了凉。” “你英妹妹呢?” 孙氏四下看了眼没见女儿吴英,不由有些奇怪,小翠不是说女儿和表侄在一起的么。 饶焕宗有两个儿子,长子饶国忠已经娶妻生子,次子便是孙氏眼前的饶国毅,今年二十一岁,有秀才功名,人长得不错,知书达理。前些天吴茂才还和孙氏商量来着,说把英儿许给国毅如何。 孙氏却不乐意,因为她想把女儿许给娘家嫡侄孙保。可是女儿似乎不喜欢这个嫡亲表哥,对母亲的提议并不回应。这些天在饶家也不大和孙保在一起,倒是喜欢与那远房表哥饶国毅在一起,孙氏对此也是无奈。女儿真要喜欢国毅,她这做母亲的也只能委屈嫡侄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英妹妹和孙保出去了。”饶国毅说道。 孙氏问:“出去了?去哪了?” “英妹妹说想吃海里的虾,侄儿本是叫人去东边海子买的,可英妹妹却说要看看人打渔的,侄儿劝不住正好也有些事,便请孙保表哥陪英妹妹去了。” 说完,饶国毅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快回来了。” 孙氏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反而有些暗喜,因为女儿这些日子都不大愿意和孙保在一起,现在两人一块去海边,说不定能有些意外收获。 “你去忙你的吧,我到上边看看。” 孙氏说着就往旁边的台阶上跨去,饶国毅见状却挡在她前面,脸上挂着笑容道:“姑妈,上面风大,您还是回屋吧,真着了凉姑父又要说侄儿了。” “你姑妈我又不是病秧子,哪能风一吹就着凉呢,你去吧,我看看风景就回去。” 高处是不胜寒,但现在是三月天,虽说海风有些大但也不凉。而且登高望远,四下景致一览无遗,确是能让人心旷神怡。 哪知,饶国毅这个表侄却仍是挡在姑妈前面,不让她上去。 “国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孙氏眉头轻皱。 饶国毅忙摇了摇头:“没,没有。” “没有为何阻我?”孙氏不解。 “侄儿只是想着风大,怕姑妈着凉不是。”饶国毅仍是那套说辞。 “是么?” 盯着表侄打量一会,孙氏突然从饶国毅边上快步冲上台阶,饶国毅一惊竟是脸色突变,猛的上前一把拖住孙氏肩膀,同时一手捂着她的嘴巴将孙氏强行拖了下来。 “唔唔……” 孙氏没想表侄如此对她这个姑妈,当时就叫骇着了,瞪大眼睛惊惧的望着。 “啊?!” 小翠吓的叫了一声,刚想上前帮夫人,却有两个饶家人同时冲上前来将她抱住,同样也是捂着她的嘴巴不让她喊出来。 “少爷,怎么办?”有饶家人问道。 “拖进去,用绳子绑起来,别让她们跑了,要不然可麻烦着!” 饶国毅吩咐过后,自个走上高处的小楼,里面绑着两人,不是孙保和吴英又是谁。 “英妹妹,实是对不住了,我饶家若不这样做就要有杀身之祸。” 饶国毅叹了口气,抬头朝寨子外面看去,已经有一队大顺官兵到了寨门口了,急忙赶了过去。 …… 饶焕宗的确是在设宴款待表妹夫吴茂才,也的确有个海州的饶氏族人过来,并且这个叫饶焕文的族兄还是从北京逃出来的。 一番寒暄后,话题很自然的说到京师情况了。 “我离开京师的时候,顺军已经兵临昌平了,京师真是人人惶急,莫知所措,听说皇帝敲钟命百官上朝都没人去了。那城中的官员相见,唯唯否否,均是没了主意。你们知道那帮官员议论最多的是什么吗?”饶焕文“嘿嘿”一声。 吴茂才急忙问道:“是什么?” “说是莫不如劝陛下答应李闯的条件逊位,这样皇室能得以保全,百官亦能保全。” 说完,饶焕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帮官员呐,如今都在想着如何归顺那李闯,没一个替朱明着想的了。” “京师已经这样了?”吴茂才一颗心沉到底。 饶焕宗看了眼表妹夫,挼须道:“京师城坚势重,外有关门吴、高二帅可依持,尚有京营可战,未必就挡不住李闯大军。” “不说京营还好,一说京营就叫人来气。” “怎么?” “我听说陛下叫那襄城伯李国祯统京兵三大营于城外驻扎,本是指着这李国祯抵御顺军,可顺军一到李国祯竟带官兵全部投降了,所携带的大炮转手就成了人顺军攻城的利器喽。” 饶焕文直摇头,“现在北京城中守垛的那帮兵士平日既无训练,又缺粮饷,饥不得食,每天就是带着老母和孩子到城上喝口粥,一日要没粥喝,就散去大半。听说陛下急了眼,要守城的将领行军法,可都找不到将领。没办法,只好让几千宫中的太监到城上去守,你们说,这能守住?再说那关门之兵,反正我逃出京的时候没见关门有一兵一卒至京师。” “这么看来,北京肯定守不住,这大明真的要亡了噢。”饶焕宗一脸唏嘘。 饶焕文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道:“真要亡了也是没法子,这会谁能救得了北京呢。” “就算京师沦于贼手,我大明尚有半壁江山,只要陛下脱难,重整山河,我大明养士两百余年,岂能就没有忠臣良将了,这两百多年的基业又岂是说亡就亡的!” 吴茂才激动了,“便如我与饶兄这般,是怎么也要和贼人拼个你死我活的。” 话音刚落,却听一边的饶焕宗摇头道:“吴兄,我乃大顺安东防御使,怎么会和你这个前明余逆搅在一起。” “呃?” 吴茂才一怔,不解看向饶焕宗。 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继而一众手执大刀的甲士冲了进来,吓得那毫不知情的饶焕文惊的手一抖将酒杯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的清脆碎裂声。 “人在哪!” 怒发冲冠的陆四在一众旗牌兵簇拥下踏步入内,“刨我祖坟者在哪!” 第二百二十一章 祖坟的文物 吴茂才不恨陆家子,只恨饶焕宗!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举人功名的饶焕宗竟然厚颜无耻的降贼,以他一门老小三十八人的性命换取贼人的富贵! 望着那站在贼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的饶氏父子三人,吴茂才真恨不得食此三人血肉! 更暗骂自己糊涂,竟然生出将女儿嫁入饶家的念头。 “爹,” 饶国毅叫表姑父吃人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轻轻拽了拽父亲的衣角。 饶焕宗扭头看了眼,低声道:“将死之人有何可惧的?” 说完,转身向那大顺淮扬节度使陆都督行了大礼,恭声道:“都督,前明逆贼吴茂才一家三十八人皆已被擒,如何处置还请都督示下。” 闻言,饶国毅突了一下,暗道父亲难道准备亲手处死表姑父一家?这未免太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饶国忠却是面不改色,弃明归顺正是他向父亲提出的,以表姑父一家换取饶氏一族在顺朝的晋身之阶,也是他的想法。 因为,饶国忠认定明朝已无回天之力,大顺代明已是板上钉钉,所以他们这些地方实力派绝不能傻乎乎的为明朝陪葬,而应顺天应人,早归大顺。 原先若无表姑父一家,他饶家投顺之后顶多也就是维持现状,但现在有了表姑父这个刨了大顺淮扬节度使家祖坟的元凶在,他饶家可就不是维持现状,而是要为子孙换取一个真正的富贵了。 果不其然,陆都督给了他父子二人可观的回报。 “授印。” 陆四没有立即处置与他有不共戴天刨坟之仇的吴氏一门,而是叫齐宝将两枚大印取出分赐饶焕宗,饶国忠。 这两枚大印一门铜制,一门铁制。 铜制为大顺安东防御使印,铁制为都尉印。 这两颗大印是郑标前些日子命工匠紧急赶制出来的,共有四十余颗,最高防御使,最低部总。 现已经陆续发出二十七颗,为淮军拉拢地方势力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多谢都督!” 手握大印,饶氏父子三人都是暗喜。饶国毅虽未得授官,但父为防御使,兄为都尉,他还愁不能为大顺官不成。 “我大顺朝新立,正是新朝气象,自中央至地方,官吏诸多空缺,故你父子三人只要好生替咱这个都督办差,团结地方,安定百姓,将来何愁不能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怒火稍稍平息了些的陆四负手打量饶家父子三人,语重心长又道:“莫要以为本都督在说大话于你们听,你等可知我大顺宰相牛大学士便是举人出身,宋军师更是无有功名,本都督也是一介布衣,所以我大顺朝自上而下用人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只要你们父子三人是真有本事,本都督断然是不会埋没你们的。” “是,是,下官父子三人今后必为大顺效犬马之劳,为都督扫平这安东境内的逆贼,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饶氏父子三人连忙表态,并且已是急不可耐。 听说隔壁镇也授了都尉一职的吴老二已经纠合一帮人马,打着大顺旗号讨伐那些还没有降顺的地主士绅,收获很是可观。 “如此,最好。” 陆四微微点头,忽的问饶焕宗可从那吴茂才居所搜得什么东西,比如一些较为稀罕的东西。 “这?不知都督指的是何物?” 饶焕宗让长子国忠去搜过吴茂才夫妇的居所,但除了一些金银首饰和吴茂才的文集笔录外并无什么稀罕物。 见饶焕宗确是不知,陆四心中纳闷了,因为孙武进也带人搜过一遍,却没有找到那块起自于他陆家祖坟的铁牌。 审问吴茂才,这个老王八蛋却是一声不吭。问那孙保,答说铁牌是被吴茂才收着的,他根本不知。 “你们先出去吧,这里暂用不着你们。” 陆四示意饶氏父子三人先下去,这饶家绝无胆量敢藏那块铁牌,铁牌对他们毫无意义,反而献给陆四才会有价值。 “下官告退!” 饶焕宗暗松一口气,出卖表妹一家他心中不可能不无愧疚,若是陆都督让他饶家动手杀人,他也真的会良心不安。 饶国毅也是如蒙大赦,他担心这位陆都督会让他饶家动手处死表姑父一家,那样传出去他饶家名声可就臭了。 饶国忠却是有些失望,他是想在相当于明朝总督一职的大顺要员面前表现一二的,这样能在对方心中加深他饶家忠心的印象,为他以后在大顺的仕途增加资本。 饶氏父子三人退出去后,孙武进赶紧凑了上来,低声道:“都督,要不末将再审审?” 二郎急啊,那块铁牌可是都督为天子的铁证,怎么就无缘无故消失了呢。这要是能找出来让淮军上下个个看一眼,大家伙还不铁了心的保都督做天子! “算了,此物消失也好,不然恐中央疑我。” 陆四一付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急于想知道牌子下落是想毁尸灭迹,而不是如孙二郎那个憨货所想当宝贝一样到处显摆。 原因是,那铁牌牌正宗拼多多的货。 就陆四的水平,能有什么仿古造假技术? 当初也是一时冲动,想着不能白来一趟,所以就找了块铁牌自己刻了那“陆家后人为天子”几个字。 新,太新了,无论是铁牌还是那字迹,都很新,明显人一眼就能瞅出是赝品。 所以,他陆四还自以是的将铁牌扔进粪坑泡了十多天才取出来,结果用水一洗还是新的一塌糊涂,怎么看都像是上周的,而不是商周的。 可能味道多点。 就这,也就是刚出土那会能唬住帮农民,真要找出来让什么行家验验,立马就得现形。 但陆四要的就是农民愚昧的口耳相传,现在这个效果已经达到,所以“文物”本身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谁要真把那牌子找出来,陆四铁定得杀人灭口。 “噢。” 孙武进十分失落,对都督能为天子他是深信不疑的,并且通过各种机会营造都督的真龙气象,比如都督自幼群蜂环绕就已经被他说的神乎其神。 现在,最好的证据不见了,你说他能不来气,不失落。 第二百二十二章 让你看看什么是反贼 气急败坏的孙武进便要替都督亲手宰了吴家这一帮逆贼,他让人将吴家老小全押了过来。 先前被孙武进审过的孙保已经无法自己走路,两个旗牌兵将他直接从地上拖了进来。 饶家门槛很高,孙保是趴着被从门槛上硬生生拽进来,疼得本已经麻木的他忍不住再次哀号起来。 院内其他吴家人听了孙保的哀号,都是惊惧,哭喊连连。 吴茂才听了孙保的哀号,也是本能的腿颤了下。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永无止尽的折磨。 他也知道完了,都完了。 陆四侧头看了眼孙保便转过头去,此人用匕首切开陆文华肩膀,又以树枝捅进去乱搅的那刻,就已经注定他生不如死。 “放那!” 孙武进朝前面空地一指,两个旗牌兵将孙保重重摞了过去,疼痛使得孙保的额头、脖子青筋突起,脸颊也不由自主的颤抖。 看到对面的姑父,他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眼神无比怨恨,嘴巴微微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 孙氏同女儿吴英也被押了过来,到这会孙氏哪里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看到被五花大绑的丈夫和打得不成人样的侄子,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吴英赶紧蹲下将母亲扶起,又一声不吭的将母亲扶到了父亲那边,自始至终没有朝站在那看自己的贼首看一眼。 这让一直冷眼看着的陆四有些意外,既而有些敬佩,吴家这个女儿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性着实不易了。 不过,这反而让陆四有了杀意。 “都督,人齐了,末将给他们一个个过刀!” 孙武进杀气腾腾,他的愤怒比都督还要过之。虽然他和徐和尚找来高僧把都督家的龙气给续上了,但不管怎么说也被吴茂才这老东西断了一次,所以高僧法力再高明怕那龙气也不如从前深厚,将来都督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吴茂才这老匹夫就是死上一万次都难泄他孙二郎心头之恨。 陆四缓缓走到吴家老小面前,视线一个个的扫过去,最后落在了那位他不过是想吃他家狗,他却带人刨了自家祖坟的吴茂才脸上。 “我与你无怨无仇,又是乡里乡亲,你为何要刨我祖坟?”陆四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明显的怒意。 吴茂才却惊惧的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陆家年轻人的眼神极其可怕,比他刚才看饶家父子还要可怖。 “老爷,因果报应,因果报应啊……”靠在女儿身上的孙氏双目含泪,她相信这是报应,是老天爷对她吴家的惩罚。 “不说话?现在不说,你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陆四摸了摸鼻尖,他很想问问对方到底把他陆家的文物弄哪去了,但想了想还是没问,这事就让带进棺材吧。 吴茂才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腿越发哆嗦的厉害。 他知道,自己绝无生机。 但就是哆嗦的厉害。 这是人的本能,意志都无法压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四说的是实话,他是希望有人刨他家祖坟,但他没想到是同乡吴老爷做这事,而不是外地来的那些官兵。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你夫人说的有道理,因果报应,所以你不要怪我这个同乡后生心狠。” 陆四准备动手,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不能叫他们等太久。 吴茂才的女儿吴英却突然咬牙说了一句:“我爹没有错!” 这话让陆四不理解了:“你爹刨了我家祖坟,你还说他没有错?” “你是反贼,我爹刨反贼家祖坟有什么错?”吴英表情平静,似乎她真是这样认为的。 “你真这么想?” 陆四认真打量起吴家这位千金来,摇了摇头:“第一,我不是反贼,我是大顺永昌皇帝所封的淮扬节度使。第二,就算我是反贼,也是官逼民反,被逼无奈。所以你爹刨我家祖坟肯定不对,大错特错。” “不对!” 吴英竟反驳起来,“如果你真的有冤屈,朝廷会为你做主,而不是你带人造朝廷的反。” 说完,有些憎恶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们的造反无辜死去?” 陆四“噢”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们当初应该乖乖的任由官兵砍杀,那样的话不过死上万人,现在因为我们的造反死了几万甚至十几万人,所以我是错的?因为我不对,你爹刨我家祖坟就是对的?” 吴英反问:“难道不是?” 陆四有点错乱,吴家这个女儿怎么给他那么熟悉的感觉,明明强词夺理但看起来却好像大义凛然。 “那好吧,你既然说我是反贼,我便让你瞧瞧反贼的手段。” 陆四突然拔刀斩向地上的孙保。 刀锋落下,但听“噗嗤”一声,一股鲜血狂喷出来,溅得陆四和那吴英满脸都是。 孙保没有被一刀斩为两半,陆四用的是刀,不是斧头,就算是斧头,也没有那个巨力。 刀,深陷在孙保后背;血,不住的流。 “啊啊……” 孙保疼得两只手不停挥舞,两脚也在乱蹬,惨叫声和可怕的样子让吴家众人看的呆了。 孙氏直接晕死过去,吴茂才也终是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吴英的脸因为被表哥鲜血溅的都是缘故,看不出是不是面无人色。 孙保在爬,本能的动作。 一根长矛却穿过他背上的胁骨扎在了地上。 孙保爬来爬去,身子都离不开那根枪头完全没入泥中的长矛。 “都督,毛巾!” 接过孙武进递来的毛巾,陆四擦了擦脸,看着那一脸是血的吴英,咧嘴露出白牙笑了笑:“很残忍是吧?觉得我这个反贼恶毒无比是吧? 嗯,那你知道他是如何对我兄长的么? 你又是否知道你父亲让人将我兄长活埋?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是反贼,反贼就该死,所以你们什么都对,哪怕刨人家祖坟都是对的。” 将毛巾团在一起扔在地上后,陆四扭头吩咐孙武进:“将吴茂才碎尸万段,少一段就扣你一个月饷。” “遵令!……啊?碎尸万段?!” 孙武进有些为难,这可是个技术活,苦着脸嘟囔一句:“都督,这活你还是换个人吧,末将怕干不了。” “这些人都交给你处置。”陆四指了指站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的吴英。 孙武进眼睛一亮:“都督是说都交给我处置?” “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疑议吗?” “没,没有!” 孙武进精神大振,浑身充满干劲,一拍胸脯:“都督放心,末将一定将吴老贼碎尸万段,少一段末将自个都不答应!”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大敌要来了 北京,三月十八日夜。 京师已无望,死气沉沉,城垛守兵十不复一二,只宫中内侍持刀站城,各门关要皆由太监把控。 作为兵部尚书,实际已无一兵一卒可调的张缙彦在太阳落山后,还是尽了他本兵职份带人巡城。 各城门巡来,或百来兵,或十几兵,或空无一人,沿途所经,十户有七户空,街巷之上无一行人。酒肆店铺同那青楼胡同,也都不见一家开着。有居民在门口摆了香案供桌,不知是为何。 一派大厦将倾,王朝末日的景象。 张缙彦心中伤感,沉默不言,走到正阳门时却见城上灯火通明,不禁奇怪,便要人停下轿子上城察看。 到了城上,却见城楼正中设有酒宴,而那席上只坐了一人,旁边皆是几个青袍宫中内侍。 两侧城墙之上,拿刀执守的也都是宫中的伙者,难得看到几个京营兵。 “是本兵爷来了!” 宫中内侍有识得张缙彦的,有几人迎了过来,独坐在席上那人却纹丝不动,只朝张缙彦看了眼便又继续夹菜喝酒。 张缙彦不识得那人,又见内侍对那人十分恭敬,不由困惑,低声问过来的内侍:“那是何人?” 内侍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不瞒本兵爷,是城下的都督爷。” “什么!” 张缙彦大吃一惊,失声道:“贼将怎能上城来!”惊怒之下便欲令人上前擒贼。 众内侍都是慌张,为首的赶紧道:“本兵爷勿怒,有手谕。” “手谕?什么手谕!” 张缙彦更是惊疑。 有内侍匆忙拿出一纸来,乃是皇帝御书草纸,上面以硃写四字“再与他谈”。 字迹,是皇帝亲书! 张缙彦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看众内侍,再看那端坐不动只顾吃喝的贼将,哪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最终,轻叹一声,问那为首内侍:“怎么谈的?” 内侍忙说顺军要陛下逊位,可降为亲王,太子诸王可封公侯,顺朝礼待,永享富贵。 张缙彦叹了一声:“陛下怎么说?” “陛下那边迟迟不决,怕是想拖延,等关门那边兵来,具体奴婢们也不是太清楚,只奉命招待这位城下的都督爷……” 内侍正说着,却听远处有人谩骂着上得墙来,怕是受了什么气,谩骂声很大,一路来一路骂着。 等灯笼近了,张缙彦认出来的是监军太监杜勋,司礼太监王德化。不过那杜勋不是已经降贼了么,怎的竟在城中出现的? 张缙彦不解,那杜勋识得本兵,却丝毫不怕,反而“呸”了一声对身边的王德化道:“他太不晓得好歹,我来来回回与他说几次,哪个不是为他好?倒头来,反是我杜勋是奸人要害他不成!这种人,就该给他进琴弦及绫帨,让他自去,如此,不也是成全了他。” 王德化却是不吭声。 张缙彦听得糊涂,上前两步唤了一声:“二位公公深夜所为何事?” “本兵爷回去歇着吧,” 杜勋竟是理都不理张缙彦,直接从这位兵部尚书身前穿过,兀自摞了一句:“大顺兵强马壮,城外有百万雄师,锋不可当,本兵爷好自为之吧。” 张缙彦愣住,疑惑看向王德化:“陛下那里?” 王德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说了。 张缙彦也是微微摇头,知道事无法挽回。 杜勋走到那吃酒贼将前低语几句,后者听后桌子一拍便以绳索下城,城上人隐听那贼将似在说今夜就破了这鸟京师,看他还想拖到几时。 当夜,大顺军未经抵抗不费吹灰之力爬城而入,攻占外城。 闻听外城沦陷,崇祯火烧眉毛,彷徨殿廷,计无所出。内官张殷上前请皇爷速降,崇祯大怒挥剑砍死张殷。又叫内侍去皇亲巩永固、刘文炳等处召集家丁护驾,却皆说人心已散,无法可想。 崇祯犹不死心,手持三眼铳带着一帮太监没头苍蝇向齐化门、安定门乱窜,却均碰壁而回。不是顺军已至,而是守军不让陛下出。 由此,殉国已成定局。 次日,大顺军由大将刘宗敏带领由外城通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进入北京内城,军容甚肃。 京师百姓皆在门口设立香案,大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字样,甚至有人在帽子上也贴上“顺民”字样,往来奔走京师,一切如故。 后李自成入宫,明太子朱慈烺跪迎于门左,李自成命人将太子扶起,又搜获永王朱慈烔,定王朱慈焕。 兄弟三人皆身穿民间破衣,帽子上亦贴“顺民”二字。 “今日即同我子,不失富贵。” 李自成命人给崇祯三子换上新衣,嘱咐他们不必害怕,随后将太子和二王交刘宗敏营内看管。 待在后宫看到被崇祯杀死的幼女昭仁公主,砍伤的袁妃和长公主,和被逼自缢的周皇后,李自成大为震惊,令扶去本各加以调理养伤。 然始终不知崇祯下落,尚玺卿黎志陞奏称崇祯可能藏在民间,必须立即满城搜捕,绝不能让崇祯逃出城去。 李自成立即下令诸将遣兵城中搜捕崇祯,又令兵持牌于城中大呼凡能出首崇祯者赏金千两,敢有藏者诛全家。两日后,方有内侍在煤山发现崇祯所骑的马,寻踪找到已经吊死的崇祯尸体。 李自成亲至现场,发现崇祯衣袖上写有“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一行字。 另有一行字,为“百官俱赴东宫行在。” 李自成命将崇祯与周皇后的尸棺移出宫禁,在东华门示众,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余皆睥睨过之。 …… 千里之外的淮安城外,陆四忽的心绪也是不宁,旋问左右今天是什么日子,待答说是三月十九日,陆四一愣,勒马立住径直看向北方。 神情有些许哀伤,也有些许振奋。 “都督在看什么?” 徐和尚纵马过来一脸不解。 陆四沉声说了一句:“咱们要抓紧,大敌马上来了!”说完一甩马鞭,纵骑奔向淮安。 第二百二十四章 顺予我侯 明当予我公 黄得功部田雄、马得功虽取得宝应之战的胜利,淮安局面并未因此战改观。金声桓部弃宿州西走武昌,致使河南顺军七千余人在副将白邦政的带领下急向淮安杀来。 淮安总兵张鹏冀闻听安东沦陷后也如惊弓之鸟率部逃往沐阳,不久便在其部下裹挟下降贼。 至此,围困淮安的明军竟然只剩从淮西过来的两支客军,放眼淮扬境内竟再无本地兵马。 黄得功和朱纪御下有方,军中人心总难免惶惶。二将一面使人往南边打粮,一边焦急等侯淮西军令。 十一日,白邦政占领桃源县,前锋最近距淮安城不过四十里地。 十三日,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分别遣人召回黄得功和朱纪,后者更密告朱纪京师将有大变,当速收拢兵马南渡。 朱纪遂西撤南行,沿途郡县,掳掠一空。 黄得功亦率所部骑兵返回凤阳,途中却有朝廷旨意到,皇帝封其为靖南伯。 宣旨官员一个多月前从京师南下,途中遇险数次方入淮西,除告知黄得功闯贼已陷宣大外,来宣旨的官员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京师既危,陛下为何不召我勤王,难道我黄得功还不及他刘泽清吗!” 黄得功又急又恨,却也知皇帝不召他勤王是因远水救不了近火。而皇帝在京师告急之时却专门派人授予他靖南伯的爵位,可见在皇帝心中对他黄得功有多么的看重。 “臣必为陛下效死!” 向北三拜之后,黄得功抹泪而走。 …… 陆四是十五日才知道白邦政领军到了桃源,当时麾下诸将徐和尚、杨祥、麻五他们还高兴异常,认为有大顺河南军赶到就算那淮西兵将不肯走,他们也能联合河南顺军与之决战。再加上淮安城内的北路军,胜算能有七八成,大可一洗宝应之战失利之耻。 陆四却知不妙,连夜从黄圩赶回安东,并令各军除留下必要驻防队伍外,全部向淮安集中。 又令兴化夏大军率所部第一旅、谢金生率所部第三旅马上向淮安调动。同时命通泰的程霖、沈瞎子抽兵3000调至宝应,左潘安即刻着手筹建淮军第二镇。 之所以如此急迫,便是陆四担心那位有“投降主义”倾向的淮军盟主余淮书可能会选择倒向河南顺军。 淮安城内的北路军当还有两三万之众,如果余淮书脑袋昏头,为一己之利不愿屈居陆四之下,那他的选择就会让陆四一系列的努力付诸东流。 大规模从南线向淮安调兵同时,陆四让孙武进先行前往淮安,一是告诉城中的北路军陆四已经是大顺永昌皇帝亲授的淮扬节度使,使北路军至少能够形成一个陆四兄弟和那位河南节度使平起平坐的印象,这样就算余淮书想投吕弼周,也得考虑下面的人是不是愿意。 毕竟,在陆都督手下当大顺官军和在吕都督手下当大顺官军没有什么不同,并且陆都督还是淮军的创始人,南北两路淮军当初定好是分兵不分家的。 家乡人不跟家乡人一起,反而跟河南来的外人一起,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另外,就是将陆四为解救淮安所做的一系列努力告诉北路军,不能让北路军以为明军解围溃散是因为河南顺军的到来。 余淮书真的昏头要和陆四兄弟分道扬镳,恐怕就不能带走多少人。 孙武进也带了七八颗大印到淮安城,以此人在某些方面特殊的本领,想来也能拉拢一批人和余淮书对着干。 大顺还有四十多天的造反高潮,这个时候身为大顺官员的陆四是不能向河南顺军动手的。因为,除了他知道河南顺军将来会是满清南下的先锋,别人不知道。 现在就动手,除了让自己担上叛徒恶名,使得顺军阵营对自己敌视,没有任何好处。 陆四还指着将来能够收编顺军那批战斗力强悍的兵马,肯定不能将自己推向顺军阵营的对立面。 那么,就必须想方设法阻止余淮书倒向吕弼周,不然事情还真没法子收拾。 可就在陆四正向淮安急行军时,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使者却找到了他,让他前往桃源接旨。 “接旨?” 陆四心道我接你个吊旨,李自成这会正忙着在北京享受胜利果实,哪有功夫给他下旨啊。 搞不好是吕弼周想给他弄个鸿门宴,甚至说不定这位吕都督已经和余淮书搭上了线,伏了五百刀斧手准备送他这位淮扬节度使上路。 “陆都督真是年轻有为,董学礼将军受封定南侯,都督得封淮阴侯,淮扬一日出了两位侯爷,真是幸事啊。”吕弼周的使者是做过前明知县的张廷礼,一脸的恭维。 “什么?” 陆四一愣,“你是说陛下封我为侯爷?” 张廷礼忙道:“是,是,听宣旨的文谕院官员说,都督得封的是淮阴侯。” “淮阴侯?” 陆四又愣住了,很想骂娘,李自成是真没文化还是假没文化,难道他不知道淮阴侯有多么不吉利么? 可能是看出陆四的疑惑和惊讶,张廷礼笑着道:“都督这淮阴侯爵是陛下钦定的,听人说陛下在决定封都督淮阴侯时,曾对左右说道他不是小心眼的刘邦,但却希望都督是大顺的韩信呢。” “噢?” 陆四觉得这传闻八成是真的,以李自成的性格弄不好还真这么想。 张廷礼又说此次吕节度请陆都督去桃源除了接旨外,就是要商量双方合兵北击刘泽清部的军务。 “打刘泽清好啊,我早有此意!” 陆四当下拍板前往桃源,让那张廷礼先下去歇息,稍后同他一起前往。待人走后,看了眼边上的郑标:“老郑呐,你说大顺都封我做侯了,我要如你说的拥了那福藩承了前明的大统,他至少得封我个国公吧?” “……” 郑标一脸无语,这都督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随便说说,你准备下,我们先去桃源。” 封侯的好事,陆四肯定要去的,解决刘泽清也是当务之急。 第二百二十五章 淮阴侯 桃源县大概就是后世的泗阳,陆四他大伯最爱喝的洋河酒产地,包括陆四本人也爱喝的梦什么的也那地方产。那酒,喝了绵柔,不辣不呛,不上头。 不过这个时代的桃源县很大,县城在运河西边,属后世安徽地盘,所以大顺河南、淮扬二节度会面地点是在运河东岸的小袁庄。 此地离宿州有五十多里地,离淮安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从这一点来看,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是充分尊重陆四这个淮扬节度使对淮扬治权的。 “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到崇祯十七年三月,经历了长达五个多月的艰苦斗争,南北两支义军终于成功的在小袁庄会师,这是明末农民起义的一次重要历史事件,对于巩固淮扬根据地,推动全国起义形势发展,从而掀起全面抗清斗争高潮,意义重大。” 陆四觉得将来翰林院或是文史馆的学士们,可能会如此形容这次他和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会面。 说不定那帮学士们还得过来请他亲笔提几个字,当然,前提是他陆家祖坟真的冒青烟。 为了这具有重要意义的会师,陆四将铁甲卫、旗牌兵、第一镇第二旅等共计6000余精兵带到了小袁庄,光马骡驴这些大牲口就多达四千多头。长长的队伍旌旗招展,行军队列就有十来里长。 带这么多兵来为的是什么,那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没法言传。 陆四为人向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可不想自己跟高杰一个下场。 也就是这个时代没什么防弹衣,也没什么金丝软甲之类的,真要有,铁定穿两件在身上。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说那吕弼周现在是大顺的河南节度使,从前也是做的明朝河南副使,是负责辎重钱粮的文官,但谁敢保证这位吕都督没有熊吞淮扬的念头。 到了小袁庄一看,人吕弼周只带了随从百余人在庄头等侯。 “都督,对面就这点人?”徐和尚很是怀疑。 陆四也怀疑,所以偷偷叫徐和尚把第二旅骡马队的探马撒出去几拨,可探马外放了十来里,最终还是确定人家就带了一百多人。 “都督,咱们是不是……” 徐和尚想说什么小题大作,杯中蛇影什么的,却被陆四直接制止了,脸不红心不跳,闷声道:“此来便是叫吕都督和中央看看咱们淮军的实力,省得人家以为咱们淮军真是帮泥腿子,传令下去,叫弟兄们打起精神来,一定要让中央过来的对咱们刮目相看,这样我淮军以后就不被看作杂牌军了。” 说完,却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随手甩进了运河。 徐和尚没看清是什么东西,郑标却是看清楚了——那不是昨天夜里都督喝酒时用的酒杯么,怎么还带在身上了? “这淮阴侯莫不是以为咱们是来火拼他的,带这么多人来?”吕弼周手下的副将,曾为明朝柳沟参将的郭陞见着浩荡而来的淮军队伍,不由失声笑了起来。 “据闻这位陆都督年纪尚轻,又起于乡野,恐真有此念头。” 说话的是大顺文谕院宣旨官员刘若达,此人从前是明朝山西临汾的知县。大顺政权建立后,前明官绅降员从中央到地方,大致占了大顺政权文官七成的职务。本质上除了官职更名外,大体还是沿用了明朝的治理体系。 “没什么,也是应有之义,毕竟人家也没和咱这个河南节度打过交道,防着点是应该的。” 吕弼周微微一笑,主动迎了上去。 远处马上的陆四见了赶紧翻身下马,示意齐宝他们跟自己一同过去。 同淮军一块过来的张廷礼急忙上前为陆四介绍起来,道:“陆都督,这位便是吕都督了!” “吕都督!” 陆四拱了拱手,见这吕弼周不过四十左右年纪,相貌很是堂堂的样子,单从面上看不出狡诈阴险。 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陆四也不敢掉以轻心,心中仍保持警惕。因为他以为这个吕弼周不久后会和董学礼一起降清,却不知人家吕弼周实际是大顺的大忠臣。 在没有他陆四的时空中,吕弼周督兵渡黄河南下欲取淮安,结果被路振飞联合刘泽清、金声桓击败,本人也被明军生擒。 然而被擒之后的吕弼周却拒绝回答任何有关李自成的事,最后被路振飞命人缚于法场竿上命人连射三矢,又在吕弼周尚活的情况下分裂其肢体,手段极其残忍。 就这,吕弼周至死都不曾讨饶半句,真正是铁骨铮铮,与其为明朝官而降顺判若两人。 后世有史学家认为如吕弼周、刘暴等前明降官之所以为大顺死节,最大原因就是崇祯十五年以后李自成开始经营治理地方,采取宽民养民政策。 各级大顺政权的官员到任后主要干的就是两件事,一是追赃助饷,打击官僚士绅;二是宣布钱粮免征三年,使农民得以喘一口气,安心恢复生产。 追赃助饷打击的是官僚士绅集团,对广大农村的地主富户并无多少侵害,由此得到了乡村地主阶层的拥护。 这大概就是顺政权的“统一战线”,或者是分化,将造反对象分为官僚士绅与地主富户两个集团,从而区别对待,争取人心。 而如吕弼周等为顺朝死节的降官,更多的是目睹十几年战乱给百姓带来的荼毒,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恢复民生,因此对顺政权采取的政策便极力拥护,并坚决执行。 实际追赃助饷这一政策也是对的,因为不这么做,顺军根本无法获得维持大军和治理地方的资金。 不追赃助饷打击前明的官僚集团,则压力仍是要转嫁给农民,这与明朝就没有两样了。 陆四也在追赃助饷,宝应被屠的官吏士绅以及兴化、盐城各地采取的清乡政策,本质就是追赃助饷维持淮军。 说白了就是不从肥得流油的那帮人手中搞钱,难道从穷人身上弄钱么。 “陆都督,先接旨意吧。” 吕弼周也在好奇打量年纪轻轻就成了永昌第一人的陆四,之后笑着拉过陆四走到已经设好的香案前面一同跪了下去。 刘若达忙上前展开永昌皇帝的大诏,宣读了晋授陆文宗为大顺淮阴侯的旨意。 宣旨后,刘若达将一枚铜制九叠篆官印交到陆四手中,笑道:“淮阴侯还不叩谢陛下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四一番感激涕零模样,双手略微颤抖的捧着那枚淮阴侯印,耳畔是诸多部下的恭贺声。 “淮阴侯,请吧!” 吕弼周一指庄头一家稍好些的瓦房,“定南侯那边告急几次了,我这次同刘学士一同来见淮阴侯,便是请淮阴侯能够早日北上。” 第二百二十六章 眼前的敌人是伪军 农家三间两厨堂屋中,大顺河南节度使、淮阴侯同那中央来的刘若达,各自围着四方桌坐了。陪坐的还有副将郭陞。 可能是照顾淮阴侯出身农家子弟,吕弼周等人没弄什么繁文缛节,直接叫那农户杀了只鸡弄几样菜,说是边吃边谈。 身为中央代表的刘若达有心想和淮阴侯打好关系,看起来也是没半点中央代表架子,言谈举止都很随意。 进屋前,徐和尚悄悄给了陆四一个眼神,意思前屋前屋后他都看过了,甚至是前后的油菜花地他都悄悄让人摸进去看过,没伏兵,安全得很! 陆四心领神会,如吃定心丸似的步伐一定,坐下之后又见屋内只四人,虽说对方有三人,吕弼周和那中央的刘若达乃是文官,只郭陞一个武将,真要动起手来,他也能挡上一挡。除了腰间佩刀外,他靴子里还藏着寇白门订制给朱国弼的灵宝匕首。 双方很快就目前的局面进行了交流。 陆四这边简短的将瓜洲之战及淮军在扬州府县的情况对吕弼周说了,这些就算他不说,那位淮扬通会刘暴也会说。 听说陆四放过史可法,刘若达吃惊之余大是惋惜,叹到此人于天下读书人心中有大份量,怎么就给放了。若是能够劝降于那史可法,不亚于收得千军万马啊。 吕弼周却笑了笑,道:“史可法庸人也,不足为虑,此人也不可能降我大顺,淮阴侯放他回去也好。倒是那位漕院有些本事,原先我还以为淮阴侯会从扬州直接北攻淮安,不想侯爷倒是出了奇兵……” 言语间,吕弼周对陆四奇袭东安的做法很是夸赞,问起路振飞现在何处。 “我已将此人送至扬州。” 陆四没有将与郑家协议之事告诉这位大顺河南节度使。 吕弼周点了点头,道:“现在淮安之围已解,淮西黄得功、朱纪相继退回,我料不久之后这淮西兵多半要向我大顺倒戈了。” 陆四表示不解。 吕弼周看向刘若达,后者笑道:“淮扬侯可知我大顺军已经兵临京师,不日永昌陛下就要入城了!” “这真是太好了!” 陆四当然知道,并且还知道北京这会已经拿下,却要装作初闻此事,一下激动的站起来,搓着手感慨得难以言语。 “我大顺本就得民心,京师若定,则这天下又有几人还敢拒这大势?淮阴侯可知,我自昌平而来时,人言皆说北地盗贼密布,跬步难移。但我大顺辖区,居民已有生机,诸乡村肩菏而来,日中为市,至晚方散,如此太平光景,也仅我大顺了。” 刘若达又说了一件南来途中趣事,那些仍为明朝官吏占据的地方有百姓聚众抢掠富家财产,结果一个名为耿权的士绅诈说大顺永昌皇帝有檄至,严禁百姓掠夺,结果一时传数百里,各地无论盗贼还是百姓皆不敢动。 “民心所向,大势已成,如黄得功、朱纪、徐大绥等辈,又岂会冥顽不灵?” “刘通会此来淮扬本就有意招降黄得功等人,我看京师消息一至,淮阴侯便能得喜讯了。” 吕弼周丝毫不认为明朝的残兵旧将还会与大顺对抗,更不认为南都的明朝势力还会有所作为,并非眼界低,而是自古以来北方定,南方必定,尤其是这淮扬地区已为大顺所有,南朝再无与大顺拉锯争夺机会。 “待平定刘泽清后,我意淮阴侯可与我一同上书陛下于河南、淮扬诸地重开乡试……” 陆四无法打击吕弼周的乐观主义,因为他不是神棍,胡说不得,于是便连连附和,最后问道:“定南侯那边如何?” 董学礼这个定南侯现在压力真的山大,因为他所占据的徐州南邻两淮,北连山东曹、兖、沂三州,西连河南归德,东接海州,是兵家必争之地。 更要命的是,徐州也是刘泽清南逃的必经之地,眼瞅着李自成主力都快拿下京师了,刘泽清哪里还在山东呆得住。 本就准备南下到淮安的他一听河南顺军抢先一步夺了徐州,急得赶紧让侄子刘之榦与麾下副将郑隆芳率兵万余立即渡过黄河攻打徐州。又命早前就窜入海州的部将姚文昌率所部由海州方向攻进徐州。 昨天吕弼周接到董学礼的最新战报,丰县和沛县已被刘泽清部攻占,而那海州的姚文昌也在邳州城中内应的帮助下夺取了邳州,据闻刘泽清已经抵达微山湖一带,形势对董学礼十分不利。 因此吕弼周这次到小袁庄来主要目的就是和陆四这位淮扬节度使商议淮军北上事项,两家合力击败刘泽清,使山东、河南、淮扬联成一片。 “淮西兵将既退,南都又经瓜州一战暂无力渡江与我再战,此番当是我陆文宗回报都督援救之恩的时候了。” 陆四首先表态他淮军肯定会北上协同董学礼作战,但犹豫了下却问:“定南侯手头现有多少兵马?” 吕弼周也未有隐瞒,说董学礼现有兵近两万,而他这边则有万余,两家兵马连同最近招降的一些土贼合计不到四万人。又直截了当说虽有兵近四万,但实际能战之兵不到万余,其余多是收编的河南降兵,不足堪用。 这般说法也是怕陆文宗这个淮阴侯不愿北上。 陆四心中大致有数了,刘泽清那里有三万人,董学礼和吕弼周这里不到四万,那两家合起来就是七万。 而这七万兵马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清军,历史上多铎部是偏师南下,真满州和汉蒙八旗总共不过两三万人,到了长江边却变成了三十万人,就是因为大量的明军和顺军降了清。包括高杰部、刘良佐部、黄得功部。 因此,只要陆四帮董学礼先解决掉刘泽清,再回过头来干掉董学礼,这七万清军就将从满清的账面上消失,且最少能给淮军的账面添上三四万人。 彼消我涨,想要挡住多铎,陆四就必须把这将近三十万的“伪军”收拾掉。 所以,哪怕吕弼周不来请他淮阴侯北上,他陆四也会北上。 “最迟半月,我必提兵相助定南侯!” 陆四一锤定音,吕弼周和刘若达都是大喜,这首要大事定了,其余小事自是不必细说。 四人当下吃起饭来,有说有笑,均是放得开,倒像百姓家常便饭。 饭后,吕弼周又邀陆四于村中闲步,他年长陆四二十余岁,对这淮扬后起之秀不无欣赏,相聊甚欢,无意却说道:“陆都督如今是我大顺侯爵,想来你那淮军之中没有人会不服于你。” 第二百二十七章 告诉二郎,我头疼 “都督,怎么了?” 从小袁庄回来,徐和尚就见都督脸色有些难看,好像十分不高兴,便纵骡子靠过来问了声。 陆四摇了摇头,道:“和尚,我问你,要是有人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吃我的喝我的,却总想着把我的锅给砸了另起炉灶,这种人要怎么办?” “谁这么大胆?砍了!”徐和尚火冒三丈。 “砍了?” 陆四一愣。 “当然,不砍留着下崽不成?万一真要叫他把都督的锅给砸了,那弟兄们喝西北风去!” 徐和尚“呸”了一声,他平生最是痛恨这种吊人,怔了下心中一突,难道都督是说的自己人,不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的问了声:“都督,这人谁啊?” 陆四却没有告诉徐和尚是谁,只是想了想招手让骑在后面的齐宝到前边来,然后吩咐他道:“你去淮安城找孙武进,告诉他我过两天再进城。” 顿了顿,又补了句,“要是孙武进问我为什么迟两天,你就说,嗯,咱头疼。” …… 淮安城。 在郭老四营门外犹豫了许久的射阳湖苏六还是叹了一声,转身朝老城方向走去,最后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外迟疑再三,还是轻轻敲了起来。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大汉朝苏六看了眼,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将他带进了屋内。 屋中,抱着一个女人的不是大顺扬州都尉、淮军旗牌标统孙武进又是哪个。 “去吧,这没你什么事了,等忙完爷再找你。” 孙武进将一枚银锭朝那女人手中一塞,又掐了把对方突出的胸膊,这娘们可比吴家那小妞巴适,叫人处处舒服。 想到那吴家小妞,不免有些遗憾,也很是好奇那个施剑翘是何方女子,能让都督如此紧张,硬是不许他把吴家小妞留下。 扭头朝进来的苏六笑了笑,孙武进“啧啧”道:“苏六兄弟可真是贵人呐,咱叫人请你几次你不得空,这回怎么主动到咱这来了?怎么,不怕那余盟主知道怪罪你?” 苏六待那胭粉很浓的女人走后,方才闷声道:“孙武进,你什么意思?” “咱能有什么意思,坐下说吧。” 孙武进指了指凳子,将桌上一封信直接扔向苏六,“这是你爹给你的信。噢,不过你爹不识字,这信是请人写的……你要不识字我就找人给你念念?” 苏六是射阳湖那边的人,而射阳湖在宝应境内,也就是苏六的家人在南路军手里。 “你究竟想干什么?” 苏六脸色很难看,他没有看他爹那封信,他不识字,也不需要人给他念信中写的是什么。 因为,这封信本身已经告诉他了。 “咱不想干什么,咱就是替咱都督不平。你苏六兄弟应该知道这淮军是咱都督一手创立,且是咱都督领着南路军兄弟拼死给你们北路军解的围,当初说好的分兵不分家,所以现在围也解了,这淮军南北两路军是不是就得合二为一?”孙武进给苏六倒了碗茶。 这茶叶可不是他跟在都督身边喝的碎沫子,而是正宗的杭州雨前龙井,左大柱子给他的。但也不是左大柱子买的,乃是高邮富商骆永贵听说少都督受了重伤,特意请名医过来诊治顺便给淮军各位好汉的小小心意。 别说,那骆永贵会做人,孙武进寻思过一阵便跟都督替他骆家求个情,把那小女娃放回去。 “合兵的事,我和郭老四商议过,也问过其他人的意思,大家基本上都没意见。” 苏六的确和郭老四,陶麻子、李二狗、花点王等人商议过,众人对南北两路军重新整编都是支持的,所以他实是不明白孙武进还要搞这些干什么。 “这事我知道你们都没什么意见,但是合起来后那位余盟主是不是不太适合再做这大当家的了?”孙武进饶有深意的问道。 “这?” 苏六愣住。 “苏六兄弟可要知道,我家都督现在不但是大顺的节度使,更是大顺的淮阴侯,他余淮书是什么?” 孙武进“嘿嘿”一笑,“听说那位被咱们活捉的漕运总督许了余淮书一个知县的缺是吧?咱就算他是个知县,可这知县能和咱都督这侯爷比吗?” 苏六没吭声,有关余盟主和路部院谈判的事北路军上下都知道,细说起来,这件事不止余盟主对不起陆四兄弟和南路军,就是他们这帮人也是良心叫狗吃了。 “县令肯定是没法跟侯爷比的,现在什么局面苏六兄弟也清楚,既然这位余盟主不肯屈尊让贤,听说还想和外人搭线,那么,咱就不能看着他余盟主把咱淮军给祸祸了,让分兵不分家变成彻底分家,所以,只能请苏六兄弟帮帮忙。” 说完,孙武进起身走到苏六身边,学着都督的样子一只手按在了苏六肩上,“这件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苏六兄弟,你苏六兄弟可不能让我不好做人啊。” “说半天,你到底要我干什么?”苏六眉头紧皱。 “不干什么,就是请你帮忙除掉那位余盟主。”孙武进凶相毕露。 “除掉余盟主?!” 苏六吃了一惊,一下站起脑袋跟拨浪鼓似的直摇,骇道:“不可,万万不可,我要是杀了余盟主,王二和秦五他们肯定要和我拼命!” “你以为余淮书真死了,王二那个阴阳先生和秦五这个给人盖房子的会和你拼命?” 孙武进哼哼一声,将苏六重新按坐了下去,“不会,他们绝对不会,说不定他们还巴不得你这么做呢。” “就算他们不和我拼命,以后我怎么还有脸在淮军?谁个还拿我苏六当人看?”苏六不想背上骂名。 “你放心,事成之后我就把你弄到海州去当标统如何?离王二、秦五他们远远的。” 言罢,孙武进从苏六怀中拿起他爹的信缓缓放在桌上,“这件事对咱们淮军,对你苏六都大有好处,你要想清楚,可不能犯糊涂,那样会害死人的。” “你!” 苏六面如死灰,继而豁的一下站起,死死看着孙武进,沉声问道:“这件事陆四兄弟知不知道?” 第二百二十八章 淮安之变 苏六一人干不了这事,他想拉郭老四一起,但郭老四虽对余淮书不满,可毕竟是人邻居,又沾着远亲,叫他去投奔陆四兄弟的南路军他干,叫他除掉余淮书肯定不干。 最后,苏六找到了花点王和李二狗。 “花点王”全名叫王三桂,因为左脸有一大块花斑所以得了这“花点王”的外号。 李二狗没大名,快四十的人了光棍一条。 两人在河工起事初期名不经见传,但在明军围城之后却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很是有点亡命徒的味道。敢打敢拼,几次带人把攀上城的明军砍了下去,因此被他们所在片区的人推出来当了首领,手下加一块有四千多人。 “除掉余盟主?” 李二狗有些发愣,没想到苏六找他们竟是为了要杀余先生。 “陆四给了你什么好处?” 花点王挠了挠头皮,“哗哗”的往下掉屑子,跟下雪似的。 “别废话,你们就说做不做。” 苏六将椅子往后挪了挪,也不知道花点王这得的什么毛病,瞧着就吓人。 李二狗犹豫了一下,问道:“就杀余盟主一人?” “嗯哪。” 苏六盯着挠头屑的花点王看,“好处不好处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南路军坐大了,人陆四兄弟都混成了大顺的节度使,余盟主这边可什么都不是。” “我好像听说余盟主派人和那个河南的节度使联系过。” 花点王“呼”的吹了下,腿上、身上的白屑顿时飞扬起来,然后又把手伸进腰间挠了起来,没法子,真痒的很。那腰上的皮看着可瘆人,跟个蟒蛇皮似的,有人说他是蟒蛇投的胎。 “你别往我身上吹啊。” 李二狗一脸没好气。 苏六闷声道:“这事我不清楚,不过真要叫余盟主领着大伙和南路军分了道,你们说陆四能放过咱们?别忘了,这淮安城可是人陆四带人打下的,他余盟主凭什么献给外人?” 李二狗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与其咱淮军南北两路弟兄自相残杀,不如死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不能为了他余盟主一人私利跟着犯浑,咱们死的人不少了。”苏六叹了一声,最终让他下决定的就是因为他不想再死人。 “干,宰了余淮书,把淮安城还给陆四兄弟!”李二狗没意见,他早就看余淮书不顺眼了,书呆子一样愣要把大伙往火坑推。 花点王盯着苏六看了一会,没吭声。 苏六知道花点这是同意了,当下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同意做这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郭老四那边好办,我和他有些交情,就是王二和秦五那边得防着些,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 花点王起身走到墙边上,然后一边靠在墙上磨着后背,一边道:“他两个敢多事,就把他们一起做了!” 李二狗也凶狠说道:“不错,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把王二和秦五先干掉!” “都干掉?” 苏六愣住了。 花点王耸了耸肩,走到发愣的苏六面前,“这事陆四应该直接找我,找你干什么?” “不是陆四兄弟的意思,他,他不知道。”苏六摇了摇头。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花点王抓起桌上的腰刀,“要做就抓紧,别磨磨蹭蹭的。” …… 当天夜里,李二狗就带着几十个信得过的手下悄悄摸进了王二住的山阳县衙,等到王二闻听动静披衣出来时,手下人已被李二狗的人解决了。 “你们干什么!” 王二难以置信的望着一身是血的李二狗,本能想要转身跑,两把刀却架在了他脖子上。 李二狗刚想下令手下把王二宰了,苏六却制止了他,然后命人将王二关押进牢房,又让人将衙内血迹稍加清洗,叫人去诱骗秦五过来。 正在和手下喝酒的秦五听说王二叫他过去,也没多想带着几个亲兵就到了山阳县衙。 进去后没看到王二,反而是射阳湖苏六和李二狗等人在,不由心中奇怪,再一看苏六和李二狗看自己眼神不善,秦五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撒腿就要往外跑,后路却被花点王带人给断了。 “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 秦五注意到墙角有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知道不好,懊悔没有多带人过来,以致叫苏六他们给阴了。 “什么造反,造哪门子反?” 苏六一边说着一边提刀逼近秦五,“大伙就是不想再跟姓余的一条道走到黑而矣。” “余盟主对你们可不薄,吃的喝的可没短过你们!”秦五惊恐,手下几人也是握着刀慌张不安。 “狗屁的不薄,他不过是哄着咱们支持他跟陆四兄弟对着干,拿咱们的命换他的富贵!” 花点王哼了一声,他是不识字,可不傻,打明军解围后余淮书却不派人同南路军接洽,反而派人和北边的什么副将白邦政接触,他就知道这位余盟主安了什么心思。 “这事我劝过余盟主,天地良心,我也不支持……”秦五知插翅难逃,竟生出求饶之意。 李二狗看了眼苏六,苏六迟疑,秦五手下人不少,是北路军最强的一股,要是他也支持干掉余淮书,那这事基本就没问题。 “都动手了,还能放过不成?现在不杀他,你以为他就会忘记咱们想杀他?” 花点王一句话就让苏六和李二狗不再迟疑。 眼见无望,秦五气得大骂:“你们这帮背主的小人!” “说我们是背主小人?” 花点王一听这话不干了,喝骂道:“难道你秦五不是小人!你别忘了,没有陆四兄弟,你他娘的早叫官兵砍死在运河了!还不动手!” 言罢,快步上前挥刀斩去,众人急忙动手。秦五就带了几人来,哪里是苏六他们的对手,都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乱刀砍翻在地。 “老秦,别恨咱们,这年头谁本事大咱们就跟谁,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人。” 花点王将腰刀从秦五肚中拔出,抬脚将他踹在一边。 第二百二十九章 谁敢杀我这盟主! 山阳县衙的血迹未干,淮安知府衙门血腥再起。 苏六、花点王得手之后,立即带人杀向淮安知府衙门。此次不是诱杀袭击而是强攻,因为余淮书仿南路军陆文宗也建有一队五百人的旗牌亲兵,领兵的都是余的家乡人,对其十分忠诚。 杀声很快将睡梦中的余淮书惊醒,也惊动了城中其余北路军将领。 “怎么回事?明军去而复返了吗!” 连鞋都顾不得穿的郭老四提刀就从帐中奔出,四下都是惊慌冲出的人群,谁也不知发生何事,就隐约听见喊杀声传来,似老城方向。 很快,城墙那边来报说是并无明军攻城,郭老四怔了一下意识不好,急忙想带人前往老城,但走到营门却迟疑起来,继而下令所部严守大营,谁也不许出去。 其余各处将领也都惊疑万分,有带兵往知府衙门赶去的,也有思来想去不掺这混水的。 知府衙门,苏六等人督兵猛攻,余淮书的旗牌亲兵也是奋力抵抗,但因乱兵是他们的数倍之多,加之事发突然,饶是这些旗牌亲兵都是北路军的精锐,也是难以敌挡乱军,被一步步压进了知府衙门。 余淮书怒斥苏六、花点王率众以下犯上。 李二狗不甘示弱,骂道:“你不过是乡间给人写对联的,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既不是明朝的官,也不是顺朝的官,和大伙有什么区别,哪里来的以下犯上!” “别跟他废话,杀进去,宰了他!” 花点王人狠话不多,持刀率部进逼。 王二和秦五一个被抓,一个被杀,等于断了余淮书的左膀右臂,没了这两个领头,他们麾下的那些人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就来救余淮书这个盟主。等他们商量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但也不排除北路军还有其他人忠于这个呆子盟主带兵来救,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免得横生枝节。 苏六也知道其中厉害关系,带头猛攻衙门,余淮书的旗牌兵苦苦支撑。 “你们真的要背叛我!莫要忘记,你们发过誓,插香奉我为盟主!”余淮书等来等去不见援军,心中也是越发急躁,知道王二和秦五他们可能凶多吉少。 “不错,弟兄们从前是发过誓插过香奉你为首,但如今是你姓余的背叛淮军,要令淮军分家自相残杀,我等弟兄岂能容你!” 花点王大喝一声,持刀斩断一个余部旗牌队长的胳膊,疼得对方在地上直打滚。 余淮书语滞,此事确是他的软处,但他固然有一己私利,但何尝不是想为北路军这帮人谋个更好前程。 南路军在陆四的带领下兵强马壮,陆四又被大顺的永昌皇帝封了淮扬节度使,看起来淮军声势大振,但真正能从中得好处的是随陆四南下的那帮人,而不是北路军这帮人。 就是换作他余淮书领的南路军成了气侯,也会重用随他南下的,而不是这些留在淮安不愿卖命一搏,只享眼前富贵的。 所以,真要南北两路并合,他余淮书这个盟主首先就得让位,下面这帮人更加不可能得到陆四的重用。 于其什么好处也没有,倒不如与那宿州的大顺河南吕都督接洽,如此不但同样能有大顺的官职封赏,更能据有淮安与据有扬州的陆四分庭抗礼,有什么不好? 为何苏六他们就不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余淮书又恨又急,他知道眼前这一幕绝不可能是苏六、花点王这帮连字都不识的能想出来的,背后指使的一定是那个上冈陆文宗! 这种事,也只有做大事的人才干得出来。 “余某还是淮军盟主,不管南北哪路军,都得奉我之令,你们现在就是以下犯下,公然作乱,你们以为杀了我,你们就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情急之下余淮书在墙内竟是挑拨起来,说他毕竟还是淮军的盟主,苏六他们倘若杀害于他,他们背后之人为了名声着想一定会把动手的推出来以平息北路军的怒火。 “日他妈的,有道理啊!” 李二狗叫听的一愣一愣,悄悄奔到正带兵往里砍的苏六,低声道:“老苏,咱别真给人当枪杆子使了?回头要不认账,咱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会吧?” 苏六嘴里说着不会,神情却是犹疑的很。 “他妈的,这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是老子让你们干的,都督要杀也是杀我,你们怕个吊!” 一直躲在暗处的孙武进见苏六他们停了下来,不得不带着高进等人现了身。 “姓余的摆明是在拖,你们再不抓紧,天亮了死的就是你们了!” 孙武进气的踹了苏六一脚,苏六回过神来赶紧带兵又攻了上去。可是余淮书的旗牌亲兵抵抗得也十分顽强,苏六他们人虽多,一时半会也攻不进去。 “一帮废物!” 孙武进气急败坏,四下看了眼,发现知府衙门周边民房很多,马上让高进带人去拆房子将木头弄来堆在知府衙门外面。 “放火,烧死他们,熏死他们!” 李二狗这边也派人帮忙,一大帮“叛乱”的淮军也顾不得什么不扰百姓了,四下里扒门扒窗,没多久就在知府衙门外面堆了厚厚一层。又找来火油浇上,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攻之术很快取得成效,大量浓烟飘进衙门里面,熏得顽抗的旗牌兵眼睛都睁不开。 终于,旗牌兵们受不了,纷纷叫嚷着投降放下兵器跑了出来。余淮书见大势已去,并没有勇气自我了断,而是一袭儒袍在浓烟中走出,看着苏六、花点王等人冷笑一声:“淮军盟主就在这里,你们谁来取我首级献给陆四兄弟?” “老苏,这功劳让给你了。” 李二狗福至心灵的推了推边上的苏六,示意自己绝不跟他抢功。 苏六轻咳一声却往后退了两步,旁边的花点王见状,咬牙持刀上前准备拿下这大功,但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娘的!” 孙武进“呸”了一声,一把从苏六手中夺过他的长刀,快步上前一刀挥下,“噗哧”一声,余淮书脖子喷出的鲜血如一道血柱般。 第二百三十章 取我大刀来! 余淮书死了,淮安城中的乱事理当结束,那些赶来准备救援“盟主”的各部只要好生劝说基本上都会散去。 然而让苏六、花点王、李二狗等参与作乱的将领没想到的是,那个孙武进竟然让他们将这些来救援的也都杀了。 “我们不能给都督留下任何隐患,这些人既然带兵过来,说明他们对余淮书是忠心的,那他们就必然不忠于都督!” “那样的话,会让大家都不安心的。”苏六不识字,所以说不出人人自危这个成语来。 “我看就到此为此吧,咱们还是去请陆四兄弟入城吧。”李二狗也不想再杀人。 花点王觉得再杀下去是不合适,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 见苏六、花点王他们犹豫不肯动手,孙武进也是冷笑一声:“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好,杀余淮书这事我老孙可以替你们扛下来,都督要打要杀也是我老孙一个人的事。可都督不找你们麻烦,别人就未必了,哪天你们要被这帮人给做了,可别怪我老孙今天没给你们提过醒。” “这……” 苏六还是不太肯。 但是花点王和李二狗却叫孙武进说动,二人先是诱杀那最先带兵赶到的秦五部下营官宋纪,然后将追随宋纪过来的三百多兵尽数杀害。 其后,二人又逼王二出面召集部下军官,原是想趁机将这帮军官全部诛杀,然后收拢他们的人马。 没想到王二部下有人怀疑有诈,最终只来了七个人。等这七人被杀之后,其余人立即意识到花点王那帮人是要除去他们,因此召集部下反扑花点王他们。 城中一下又乱了套,上万名淮军参与进了这场本应该避免的残杀。眼看花点王和李二狗两人都杀得血流成河了,难善其身的苏六无奈只得率部加入进去。 双方在老城、联城展开火拼,最后火拼范围越来越广,新城也被波及。整个北路军除了郭老四一营人马和邱三那一营人外,全部卷入了这场大内讧。 淮军的大内讧让城中百姓也都是吓着,谁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甚至一些士绅还以为是官兵杀进来了。 随孙武进一同潜入淮安城的高进不明白孙武进为何要让北路军自相残杀,这般杀下去恐怕得死上一半人。 “咱们淮军只能有一个领袖,那就是都督!任何不忠于都督的人,哪怕一点点不忠都不能留!” 站在曾经吊过几百颗人头的联城楼上,望着远处厮杀的人群,孙武进丝毫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以都督的为人及对家乡人民的深厚感情,肯定不会清算那帮追随余淮书的人,所以这帮人可能因为余淮书之死而归顺都督这位淮军新领袖,但难保其中没有人会记恨此事。 万一有人铤而走险行刺都督,或者将来大战之时反水怎么办? 宁杀错,不放过。 这场内讧就是大浪淘沙,剩下来的人才能真正信得过。 “这件事没什么不对,那个李自成不就是因为火拼了罗汝才才当了永昌皇帝的么?明朝那位开国皇帝不也是做了什么小明王么……别想了,做大事就得心狠手辣!” 孙武进拍拍高进肩膀,语重心长,“你要明白咱们毕竟不是都督的家乡人,所以要想在淮军中有一席之地,就得替都督多想多做多担当,这样咱们才能水涨船高啊。” 说完,不无兴奋搓了搓手,“嘿嘿”一声又道:“这才几个月,都督就从泥腿子变成了侯爷,啧啧,这离封公封王还远吗?你好好干,都督对你兄弟俩也看重的很,将来少不得你高氏兄弟一场大富贵!” 高进沉默不语,他觉得孙武进可能说的对,只是这死的人未免太多了,都督那里真的能允许孙武进如此乱来? 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花点王、苏六他们终是控制了淮安城的局面,只是在这场惨烈的残杀中,淮军北路军整整损失了七千多人,连同先前守城战死的,北路军仅余了一万六千人左右。 很多人是莫名其妙被卷入进来,先是跟什么叛军杀,杀完又跟友军杀,哪知道谁是敌谁是友。说是苏六他们控制了局面,倒不如说双方都杀累了,也砍不动了。 事情到这里,虽说死了七八千人,但能换取北路军余下这一万多人的效忠,孙武进也算有功。 然而,在此人的煽动下,歇了半天的淮军又开始杀起人来,这一次不是自相残杀,而是将屠刀对准了城中的士绅富户。哪怕那些曾经向淮军捐输过的士绅富户也不例外。 余淮书在时所定的政策全部被推翻,竭力安抚才形成的局面也是彻底被摧毁。 第一个被杀的是深得余淮书器重并穿针引线为北路军同安东和谈出力不少的,原刑部提漕主事王允端。 随后,有组织有预谋有针对性的屠戮便开始了,等到陆四接到消息时,淮安城中士绅富户几乎九成被杀,灭门者不计其数,一日便收尸多达九千余,抄出带血家财多达百万两之巨。 “你背着我杀了余盟主和秦五兄弟还不满足吗?为何还要杀那么多弟兄,又为何在城中大开杀戒!” 怒不可遏的陆四一脚将孙武进踢翻在地,抄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 孙武进也是硬气,竟硬挨了十几鞭也不喊疼。 陆四怒极,怒吼:“我刀在哪里,我刀在哪里!” “都督息怒!” 徐和尚一看不妙,赶紧扑在孙武进身上替他求情,并让孙武进立刻给都督赔罪。 一旁齐宝有些犯迷糊,都督的大宝刀不就在他腰间挎着么,找什么刀? 可能是叫孙武进气糊涂了。 “我没罪!” 孙武进却是昂首不屈,脖子一挺铮铮说道:“末将心中只有都督,所作所为也皆是为都督,若这也有罪,末将不服!” “你还有理了!” 陆四气极反笑。 “末将不懂大道理,末将只知道一城不扫,何以扫天下!” 孙武进腰杆一直,朝身后淮安城一指,掷地有声,“末将不杀光那些对都督不忠的,不把那帮有钱人的银子弄出来,都督何以逐鹿天下与那李自成相争!” 第二百三十一章 阻我富贵者,杀 深夜,淮安联城。 徐和尚四下看了眼,悄不声息的溜到了淮安最高建筑镇淮楼下面,顺着台阶上了城墙走到楼中。 映入眼帘的一幕可把徐和尚惊呆了,就见楼中立着一根硕大无比的十字架,他亲密的好战友孙武进就被吊在上面。 “阿弥托佛!” 一声佛号,徐和尚难过的眼眶一红,鼻子都忍不住抽了一抽。 “我又没死,你哭个什么劲?” 十字架上的孙武进没好气的嘟囔一句,将两只手从铁环中抽出,竟是从架子上跳了下来。刚才两脚放着的地方赫然有两根铁钉扎在那。 “你?” 徐和尚呆若木鸡。 “你什么你?外面那帮人是我的部下,他们能让我受罪?” 孙武进一把夺过徐和尚带来的烧鸡,撕了一半就啃了起来。这都吊了好几个时辰了,可把他饿得够呛。 “没带酒来?” 孙武进吐出一根鸡骨头。 “哪敢给你弄酒,万一都督过来瞧你,闻到你身上有酒味,我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徐和尚随手撕下鸡大腿塞进嘴中。 孙武进边吃边问:“都督干吗呢?” 徐和尚道:“小袁营的人过来了,都督在和他们说事。” “小袁营?” 孙武进怔了一下,一脸鄙夷道:“这帮家伙吃咱的喝咱的,却屁事也不帮咱们,弄得跟帮老太爷似的,叫人看着都来气……都督跟他们说什么?” “刚我在外面偷听了几句,似乎说什么抗清不抗清的。”徐和尚嘴里有鸡腿,说话含糊不清。 “抗清?” 孙武进又是一怔,“打鞑子?” “嗯哪。” 徐和尚点了点头,随手将鸡架子甩到了城墙下。 孙武进看看自个手中还有大半的烧鸡,再看看正用袖子抹嘴巴的徐和尚,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一抽。 “都督真在说抗清的事?” 孙武进撕下鸡翅膀咬了起来,这翅膀是活肉,他最爱吃了。 “我骗你做啥?对了,我听都督说要将小袁营编进咱们淮军第二镇,让第二镇专门组织人手跟他们学对付鞑子骑兵的战术。” 徐和尚刚说完,孙武进一拍大腿,叫了声:“坏了!”用力过猛,把鸡屁股都给摔掉地上了。 “昨了!” 徐和尚叫吓了一跳。 “完了完了,和尚,咱们这次怕是要输得底朝天了!……我就说都督怎么这么傻开什么庄,原来他是包赢不输啊!”孙武进一脸懊悔不已的样子。 “什么底朝天?” 徐和尚还没反应过来。 孙武进一拍他的秃脑袋,急死人道:“咱们那三千两啊!” “哎呀!不会吧,我可是借的银子啊!” 徐和尚一听也吓坏了,他听孙武进的鬼话说稳杀不赔,不但把自己的一千两拿了出来,还跟黄昭借了五百两,准备打爆都督的庄。这要是输了,他哪有钱还给人家黄昭。 “不对不对,你别瞎嚷襄,这鞑子可没入关呢。” 定过神来的徐和尚又觉时间没到,不能因为都督跟小袁营的人说要抗清就认为他们一定会输。 “你真笨,咱那位都督能做赔本的买卖!草率了,是我轻敌了,我就应该知道没这好事,唉!” 孙武进垂头丧气,对徐和尚说以都督的为人不可能没有理由的就把小袁营那帮太爷请了北上,又将他们编进第二镇,还兴师动众要第二镇跟小袁营学打鞑子骑兵的战法。再加上还以联手抗击东虏由头骗了那水师沈廷扬合伙,种种迹象表明,那关外的满鞑子真有可能如都督所言那般杀进关来。 “小袁营从前是土贼袁时中的兵,他们在海州打过鞑子,听说鞑子为了求他们高抬贵手都主动送钱给他们,这可是辽事以来头一桩,都督肯定是想借重他们,毕竟咱们连黄得功的骑兵都没把握打赢……等等,” 孙武进突然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一闪一烁的。 “又怎么了?” 徐和尚纳闷这老孙今天说话怎么老一截一截的,就见老孙那油手在自个秃瓢上一拍,咧嘴激动道:“和尚,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徐和尚叫孙武进搞得一愣一愣的,随手拿袖子在秃瓢上抹了把。他这衣服有日子没洗了,也不在乎再脏点。 “王侯将相的机会啊!” 孙武进很是兴奋,“李自成不是带兵打北京了吗,那鞑子要是这会入了关肯定要和李自成掐起来啊!……万一李自成打不过鞑子,你说接下来会怎么样?” “……” 徐和尚一脸懵。 “永昌皇帝气数尽了呗!” 孙武进抬手又想拍对面,徐和尚却是迅速将脑袋往后闪了下,只得讪笑一声收手。 “李自成要是气数尽了,他那大顺肯定要分崩离析,那是不是咱们都督的机会就来了?都督的机会是不是就是我们的机会?咱都督真要当了皇帝,就凭咱们的功劳,你说要不要封侯拜相?” 孙武进越想越兴奋,浑不在意他那一千五百两银子没了。 徐和尚“啊啊”的就晓得点头。 “和尚,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是真想保咱都督当天子。你知道吗,我他娘的活够了!” 孙武进很是感慨的样子。 “啊?” 徐和尚眼发直,世上还有人活够了的? “你听我讲,我从前当明军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将来会怎样,就是有的吃就吃,有的睡就睡,因为我也不知道哪天眼睛一闭就见了阎王。而且混来混去也是个小喽罗,给人家当炮灰的命,拼命是这样,不拼命也是这样,你说我还拼命个屁啊!” 孙武进这次是拍在自己大腿上了。 “但到了都督这,我大小算是个人物了,不过那时我也没敢想封侯拜相,想着就是替都督把事办好,活下来就好。但自从晓得都督家祖坟那事后,我就决定拼命了,因为我要当从龙功臣,我要当王侯将相,我不想再当小喽罗,谁不让我富贵,我就杀他全家,你懂吗!” “懂。” 徐和尚一脸认同,“我也想升官发财。” 说完,朝外面看了眼,“我得走了,要不然都督万一过来把我也吊这就没人给你送吃的了。”起身瞥见地上还有块鸡屁股,顺手捡起吹了吹塞进了口中。 他就是当了国公,也不能糟蹋东西。 第二百三十二章 咱们要有八堵墙 小袁营当初在海州是怎么打的清军,简单来说就是三步走。 第一步,拿炮轰,拿箭(铳)射。 第二步,骑兵对冲。 第三步,步兵披甲执盾上去砍。 据袁时中妹夫郑思华说,小袁营鼎盛时袁时中就学李自成编练过一支人数千余,但人皆有三马的骑兵精锐。 “当时袁爷听说海州来了鞑子就带着俺们过去,那鞑子约摸三四千人,又有真鞑子和假鞑子……” 郑思华口中的“真鞑子”指的是清军八旗中的满蒙八旗,假鞑子则是指那汉八旗。 王大龙在边上补了句,说当初海州清军里还有帮没有旗号的蒙古人,穿得破破烂烂,装备很差,这帮人什么都抢,而且每战都冲在前头。 陆四知道那些是满清从蒙古诸部落征来的抢劫帮手,比科尔沁这些和满清联姻的蒙古部落还要穷,所以入关后跟进了宝库一样两眼放光,抢的不亦乐乎。除了外藩蒙古外,这几次入关抢劫的清军队伍中还有朝鲜兵。 满清抢劫集团的成份构造大概是真满占了三成,汉军占了四成,蒙古占了两成半,余下半成是朝鲜。 越往后,汉军成份比例越高,比如即将滚雪球变成三十万大军的多铎部,真满和汉军比例是一比九。 崇祯年间清军的几次入关使得明朝雪上加霜同时,也有效缓解了小冰河对满清的影响。 上次阿巴泰入关,陆四前世满清就有详细档案,记录了大概俘虏人口牲畜九十二万,掠得黄金一万二千两、白银二百二十万两。 这是弄到手带出关的,没到手的,被杀的,被烧的,被破坏的更多,仅山东和河北人口损失这一块,保守估计在三百万左右。 所以,陆四前世有批屁股极歪的人说什么同样小冰河,你明朝完蛋,满清却安然无恙,这不正证明大清制度优越于你明朝。 用淮扬人的话讲,这种人就是二逼卵子。 要现在有这种人搁陆四面前,他肯定要真取大刀了。 “鞑子初以为俺们是官兵,所以不把俺们放在眼里直接打马来冲,袁爷一声令下,俺们用那缴获的十几门炮朝鞑子马队猛轰,袁爷又亲自带骑兵和鞑子对冲,儿郎们皆是不怕死……那鞑子叫俺们打怕了丢下几百具尸体躲进了海州,袁爷说不能放这帮鞑子走,俺们便把海州城给围了,那鞑子的大官吓的给俺们送礼……” 作为海州之战的亲历者,郑思华于此战的细节肯定知道甚多。 陆四听出了三个关键词——火炮、骑兵、勇气。 要想打赢清军,这三个因素缺一不可。 而淮军缺两个半。 火炮,骑兵是肯定缺的。 目前淮军缴获能用于野战的火炮只有4门,所以为了解决淮军没有大炮的困境,这才有了那份和郑家签订的火器和熟铁占大头的协议,此外就是通过扬州商人想办法从南边购买一些虎蹲炮,尽可能在清军南下之前组建淮军的炮队。 穷则想方设法穿插迂回,达则给老子轰。 陆四当然是希望成为老子的。 谁他娘的想做孙子。 骑兵这一块,虽然淮军已经开始执行陆四“易步为骑”的决策,各部陆续组建了骡马队,使淮军的机动和运输能力大大提高。 但骡马队不能称为骑兵,至少,军中现在能拿出来的战马不到七百匹,其中大头还是史德威部下千总曹元的那支马队。 真要实现骑兵对冲,以骡子、驴、驮马为主的淮军“骑兵”肯定干不过人家。 勇气这一块,陆四认为打明军的话,淮军是不缺勇气的。 无论是史家荡之战还是瓜州之战,奇袭安东之战,乃至侄子广远失利的宝应之战,淮军在勇气这一块都是可圈可点的。 但这个勇气除了宝应之战面对的是明朝仅剩的强兵淮西集团外,其余都是建立在对手比淮军更垃圾的前提下。 因此,对上连淮西兵都打不过的八旗,淮军还能有多少勇气,陆四不抱乐观。 他保守给出半个评价。 如何使这半个勇气变成一个,并能延续并始终保持下去,就必须得到另外两个因素——火炮和骑兵。 自古以来,没有保障的勇气从来都不会持久。 好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前提是重赏。 “我听说顺军那里有三堵墙?这个你们了解么?”陆四见桌上的菜有点凉了,喊了声齐宝让他叫厨子把菜热一下,另外再多炒几个菜来。 “这是膘,清脆可口,就是用油炸过的猪皮很是鲜美,来,尝尝。”陆四起身给郑思华、王大龙一人夹了一筷子膘。 郑、王二人连忙谢过,二人到现在还是有点拘束。 “曹元,忠义,你们就自己动手了,人家是客,你们是主,怎么,难道还要我给你们夹菜不成?” 陆四笑着抓了把黄豆扔了几颗进嘴里。 曹元和赵忠义是一前一后赶到淮安城的,曹元带来了已经有五百人规模的淮军马队,赵忠义带来的是他那一千多人的骡马队。二人可以说是淮军仅有的骑兵将领苗苗,陆四宝贝的不得了。 “都督说那闯贼的三堵墙是吧?这三堵墙实际就是闯贼的老本,有红、黑、白三旗,一旗有七千二百骑兵,人皆三马,临阵便有两万之势,很是吓人。” 小袁营和李自成的仇恨真的不是陆四可以化解的,所以哪怕陆四被李自成封了淮阴侯,郑思华对李自成的称呼依旧是“闯贼”。 曹元放下筷子,有些奇怪道:“三旗?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三堵墙有三万之众的。” 郑国华解释道:“那是外人讹传,一旗七千二百人,再人配三马,不知道底细的以为三堵旗有三万之众,实际就两万出头。” “噢,” 曹元点了点头,他随史德威一直是和张献忠部作战,对于李自成那边真不清楚。 赵忠义却是知道,这些年金声桓可没少和李自成的大顺军交手。据他说李自成的三旗骑兵与明军交战时会分为三阵,且只许进不许退,若前阵返顾,后阵则尽杀前阵。 “……要是三堵墙遇上劲敌久战不胜,李自成就会让三堵墙佯败以诱明军,再使步卒三万长矛手击敌,趁明军和顺军步卒混战之时,那三堵墙再回击,无有不胜。” “打仗,还是要有骑兵啊,这也是我为何把你两人叫来的原因,咱们淮军要壮大就一定要有自己的骑兵,三堵墙……最好咱们能有八堵墙……” 陆四正说着,众人突然听到“噗嗤”一声响,随后空气一下变味。 “是我放的,哎,这几天豆子吃多了。” 陆四原先是下意识先看向身边赵忠义的,但最终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冤枉好人。 没想,这个屁,却妙了。 气氛竟然活跃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淮军四镇 孙武进被吊在镇淮楼里思过,要不这会肯定会嘀咕一句真龙之气,与众不同。 郑思华、赵忠义四人肯定没有孙武进那种天大地大不如真龙大的思想觉悟,但陆都督的这屁声却让他们一直紧绷的心弦“叭”的一下松开了。 “你们谁还要放屁的,赶紧一块放了……咱都是实在人,有仇报仇,别憋着使坏打咱一个埋伏啊。” 陆四很有农民出身的觉悟,屁股抬了抬将尾气排了个干净。 “我没有。” 曹元笑着摇了摇头。 “都督别看我,我也没有。” 赵忠义鼻子抽了抽,忍住想拿袖子捂上一会的冲动。 郑思华和王大龙干笑两声,默不作声的将陆四夹给他们的膘给吃了。别说,这猪皮用油炸过之后还真的好吃,一点也不腻。 “咱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人,屁来了就放嘛,没什么难为情的,大伙都是人,哪能有屁不放是吧?以后啊你们有事就直接跟咱说,别藏着噎着,咱这摞句话给你们,今儿把你们四人聚到一起,就是让你们做好打大仗的准备。” 陆四端起酒杯示意四人干了。 然后说自己准备建立淮军第二镇,这第二镇同样也编三个旅,番号分别是四、五、六三旅。 第四旅以小袁营这几百人为中坚,补入淮安总兵张鹏冀部降兵1000人,再补淮安城北路军2000人。 第五旅以宝应之战随侄子广远死战余生的几百人为中坚,补入由泰州调过来的3000人。 第六旅以左潘安从扬州带过来的3000人为基础,再补几百降兵。 第二镇原先陆四是准备交给侄子广远的,但广远伤势未愈,所以便由左潘安来指挥第二镇。 三个旅帅分别是郑思华、郭啸天、陈大佐。 除郑思华属“外来合作户”外,郭、陈二人都是老弟兄,那个陈大佐还是陆四的表大爷。 第二镇先在宝应组建,整编之后立即开拨至淮安,随同第一镇由陆四亲自指挥北上徐州。 驻防通州和泰州的程、沈集团也接到陆四军令,以所部余下人马组建淮军第三镇,不足兵员就地招募。 扬州那边,蒋魁、宋五、周旺等人则筹建淮军第四镇,陆四从北路军抽5000人调至扬州归蒋、宋、周等人节制。 暂时只组建四镇,第一、第二为主力,第三、第四为二线部队。 或者说第一、第二两镇主要对敌方向是北方,第三、第四对敌方向是南方。 此外,再以北路军及部分降兵以及负伤不能上战场的淮军组建各县武装大队、各乡的巡兵,替换原明朝衙门的三班六房,实现淮军对县、乡两级的完全控制。 淮扬通会刘暴的一些理念与陆四不合,并且实际操作中也要考虑对淮军支持的士绅力量,所以陆四只负责“武力”构架。 即组建县乡武装力量,保证这些地方在没有淮军主力驻扎的情形下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士绅跳出来。 “文治”这一块除宝应、兴化这两个士绅力量被连根拔除的县,其余各县尽量维持原样,不强行更换“小吏”以免引起地方动荡。 淮军现实际控制扬州府3州(高邮州、泰州、通州)7县(江都、仪征、泰兴、兴化、海门、宝应、如皋县)。 淮安府则控制了山阳、盐城、安东、沐阳、清河五县,这五县除盐城外,其余四县并未能实现彻底控制——淮军占据县城,大量接受淮军给予大顺政权官印的“土贼”占据乡村,实现了表面的“统一”。 淮安府城却是彻底落入陆四之手了,郑标这位大顺淮安府尹正在组建新的府衙体系。 因为城中官吏士绅几乎被北路军杀绝的原因,郑标便大量从城中百姓中招募秀才和童生,另外还将府衙一些职位拿出来拉拢乡下“土贼”。 随着淮安城中的血腥散去,用不了多久淮安城就会恢复朝气,成为继扬州之后陆四的又一座财赋重镇。 北路军除拨5000人至扬州组建第四镇外,又拨了2000补充小袁营,余下还有八千余。 陆四下令抽选1000精壮补入黄昭的铁甲卫,使铁甲卫的正兵达到1000人,辅兵也是1000人。再抽500人编入旗牌亲兵,这样陆四的旗牌队达到1500人。 铁甲卫和旗牌队也是陆四手头目前为止最精锐的人马,战斗力比第一镇还要高。 尤其是铁甲卫,可以说是陆四的拳头部队,也是陆四付出极大心血加以组建的部队。 剩下的人如何安置,陆四准备见过那三位被孙武进煽动起来的“刽子手”再说。 “我等对都督无尺寸功劳,都督却以一旅相授……”郑思华和王大龙都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陆都督竟然对他们小袁营如此看重。 “莫说这些屁话,别的不说,就凭你们打过鞑子还赢了,我不指着你们指谁?” 陆四希望郑、王二人回头整编过后,不仅要把第四旅打造成小袁营这样的敢战之师,更要帮助第二镇帅左潘安编练全镇,争取在短期内将第二镇战斗力提高一个档次。 “军饷、装备、粮草这些你们都不必担心,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跟我干,我别的不能保证,但保证你们不短吃,不短喝,立了功就升官,不想当官就发赏银。” 陆四说这话相当有底气,他是重罚了孙武进,恨他让淮安城死人无数,但这个家伙也确是替他解决了燃眉之急。 淮安城中带血的百万两巨资能让淮军的整编壮大实现质的突破。 没有钱,陆四又如何能做到孙武进那厮所言的逐鹿天下。 只不过孙武进不知道他陆都督不是和李自成争,而是和东虏争。 “如果鞑子真如都督说的会入关,那我小袁营上下肯定不退缩,愿为都督效死!” 郑思华一饮而尽,他们小袁营的汉子不是白眼狼,这几个月人家陆都督怎么对他们的,都是拿眼睛看的。 王大龙迟疑了一下,却道:“当初都督说过我小袁营只在都督麾下抗击鞑子,现我小袁营上下愿意相助都督杀鞑,只不知都督当初所言是否还算数?” 王大龙显是担心他们小袁营成了淮军第四旅后,会被逼着去和明军作战。 第二百三十四章 苏进忠 王进功 李得功 “山东刘泽清这种人你们也不打么?” 陆四笑着给自己夹了个肉圆,这可是好东西,原料是糯米、肉、葱、生姜、鸡蛋,淮扬人称之为“坨子”,南方那边好像又叫狮子头,是淮扬八大碗必不可少的一道名菜。 “刘泽清?” 王大龙怔住。 “打!” 郑思华毫不犹豫,“我们小袁营是不打对百姓好的明军,可刘泽清部比流贼都不如,烧杀抢掠,杀人如麻,袁爷在时就说过屠民之兵,泽清是最,这种生食人脑心肝的禽兽,都督不叫我们打我们也打!” 当初袁时中围困海州鞑子,刘泽清便曾遣部下兵马至海州,却不是帮袁时中打鞑子,而是帮鞑子打袁时中,气得袁时中破口大骂刘泽清狗都不如。最终在清军和明军的“联合”逼迫下,袁时中不得不率小袁营转移重投李自成,最终身死。 因此细究起来,小袁营的仇人除了李自成外,刘泽清也得算一个。 至于郑思华所说刘泽清生食人脑心肝之事,陆四也有听闻,说那刘泽清设宴招待客人,把酒斟到金杯之中叫蓄养的猿猴手捧金杯跪着递给客人。 猿猴样子很凶,客人浑身打颤,犹豫着不敢接。 刘泽清见状大笑,下令带来一名囚犯,在堂下打死后剖出脑和心肝放在金杯里和酒,让猿猴捧到跟前,一边喝一边嚼,面不改色。 那客人则被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从这件事便能看出刘泽清的性格有多残暴。 在明军之中,也以左良玉、祖宽、祖大寿、刘泽清、刘良佐这五人对百姓最是狠毒。 左良玉军纪糜烂,祖宽屡屡屠城,祖大寿是直接食尽几千民夫,刘良佐烧杀抢掠,刘泽清是集这些人于大成,对百姓狠,对官员狠,对自己家里人更狠。 以致后来成了弘光四镇,有“屠民伯”一称。其后来所谓的反清也不过是见南方明军打出了高潮,进行的一场政治投机而矣。 所以陆四不怀疑小袁营不肯打刘泽清,等到解决刘泽清再对付董学礼,小袁营这帮人直接都不须他鼓动。 当下将淮军要北上攻打山东刘泽清一事说出,并表示如果东虏入关,那淮军就要进入山东、河南乃至北京抗击清军。 又对曹元、赵忠义道:“咱们淮军现在没有一支拿得出手的骑兵,你们两家队伍要合并成立我淮军的骑兵旅。” 陆四意以曹、赵二部为基础,将军中所有战马全集中起来组建淮军真正的骑兵。 虽然人数少,战马少,但首先要解决“没有”这个问题。 “除了战马外,你们再去挑能用的大牲畜,选一千还是选两千,甚至更多你们两个看着办。总之,这个骑兵的事咱就交给你二人办了。” 隔行如隔山,组建骑兵的事陆四全权放手曹、赵二人,要什么人,要什么物资,要多少银子,一律照给。 他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北上之后万一真的碰上清军,曹、赵二人的骑兵得能冲上一阵。 赢也好,输也好,陆四不在意,他只在意能不能冲,敢不敢冲。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咱请了客,把要说的也都说了,接下来就要看你们四位的了。” 见天色不早,陆四让四人先去歇着,明天再着手办理自己交待的各项事务。 他这边却是没法歇着,因为还有帮人要见。 …… 王二、郭老四、邱三、苏六、花点王、李二狗等一帮北路军的人在另外的屋中也在吃饭。 陆四这边结束时,他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吃的很不愉快,虽没有争吵,但充满火药味。 原因,自是不必多说。 陆四进来的时候,王二正沉着脸死死盯着苏六看,后者可能尚有良心,所以始终不敢正视王二。 倒是花点王和李二狗却是一脸不在乎的望着王二,大概是在说人已经被咱们杀了,你能拿咱们怎么样。而且不是咱兄弟留你一命,你还能坐这吃饭不成? “陆四兄弟!” 王二是正对着门坐着的,最先看到进来的陆四,忙起身脱口喊了一声。 郭老四和邱三等人也赶紧起身,却见那花点王突然一脚将凳子踢到一边,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陆四面前,口呼:“参见侯爷!” 李二狗和苏六一愣,也下意识的学着花点王的样子跪了下去参拜起侯爷来。 王二和郭老四他们发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这位陆四兄弟已经不是兄弟,而是大顺的侯爷后,他们想学花点王三人行礼,但那陆四兄弟却径直走到他们当中,朝他们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都吃饱了?” 陆四大刀金马的一屁股坐下,并没有让那三个跪地行礼起身。 王二等人忙说吃饱了。 “坐下吧,” 陆四笑了笑,这才侧脸看向三个跪在那的,淡淡道:“你们也起来吧。” 三人连忙起身,心中却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因为侯爷打进屋后似乎对他们很冷淡。 “你就是花点王?” 当日淮安大会时人太多,大小首领一百多人,陆四哪里个个认得,但是花点王却是不会认错,因为外貌特征太明显,是典型的牛皮癣。 “是,小人就是花点王。” 花点王点头同时,后背却已经凉意嗖嗖了。 “李二狗?” 不待李二狗点头,陆四已然笑了起来,“这都什么名字,可有大名?” “没,没有。” 李二狗茫然摇头,他打小就被他娘二狗二狗的叫着,哪有什么大名。 陆四想了想,欣然说道:“你们以后都是做官的人了,得有个像样的名字,总不能二狗二狗的吧,这样吧,既然你没有大名,我就给你起一个,便叫得功吧?如何?” “得功?” 李二狗很是茫然,边上花点王却是意识到什么,赶紧拉了他一下,“还不谢侯爷赐名!” “啊?” 李得功忙“扑通”跪下,“李得功多谢侯爷赐名!” 陆四又问苏六和花点王:“你们二人有大名吧?” 苏六赶紧摇头:“回侯爷,小人没有大名。” “那就叫进忠吧。” 陆四随口便赐了苏六进忠之名。 “侯爷,小人是有大名,但小人觉得三桂这个名字不好,可否请侯爷赐名?”花点王脑子转的很快。 陆四一愣:“你叫三桂?” “是,是。” “三桂这个名字是不好,你以后别叫三桂了,我看叫进功吧。” 说完,陆四看向一边的王二,“你觉得本侯给他们三个的赐名如何?” 第二百三十五章 我说崇祯没死就没死 进忠,进功,得功。 这三个名字表明了陆四的态度,那声“本侯”也让王二这个算命先生的思想觉悟得到了升华,终是放下了心中执念开始正视自己的处境。 次日,王二便被委任为“清盐使”,率兵丁七百余前往海子整顿盐务,打击不法豪强,并解救被盐贩私扣百姓。 为了让王二这个“清盐使”看着更像正经官职,陆四还特意给扬州的淮扬通会刘暴写信,请刘暴于海子某处择一地方设立清盐使司,并归刘暴直接负责。建议这个清盐使可向大顺中央奏定为正四品。 当日,升苏进忠为沐阳都尉,升王进功为山阳都尉,升李得功为桃源都尉,各领兵1500人军下听用。 郭老四和邱三这两个未参与城中内讧的首领,陆四也没有加以排斥,升郭老四为赣榆都尉,命其领军前往收复赣榆县城。 升邱三为东海都尉,领所部千余兵同沈廷扬部一同前往海州,营建海州水师大营。 至此,北路军一万七千余人基本被整编完毕,上下情绪稳定。 陆四又听取郑标的意见,发动安东、沐阳、赣榆、东海等地的“土贼”及百姓修建海州直达盐城的道路,这样淮军就有两条直趋北方的路,而不是只能走运河这一条路。 海州境内除明军少许残兵外便是刘泽清的兵马,不过刘泽清现在徐州和董学礼拼命根本顾不上海州,因此已经得到海州大部分土贼支持的淮军完全能大摇大摆进入海州。 等到陆四亲率淮军主力北上,刘泽清就是明知海州落入淮军之手,也无力回天。 余淮书的尸首早前被孙武进秘密葬在城外,陆四没有前往凭吊,搞个什么哭祭的鬼把戏自欺欺人,只叫人给余家送去白银五百两以为安家之资。 死于淮安之乱的七千余北路军将士,但能知道姓名找到家人的,均给予十两左右不等的银钱,非抚恤之名,而是以救济的名义发给。 淮安之乱基本上是冷处理,陆四没有深究参于此事的任何人,更无意于军中掀起对余淮书的批判。虽然清算会让淮军的思想得到高度的统合,时间却不允许陆四这样做。 真要清算的话,一个“投降主义”,一个“妄图分裂淮军”的罪名就足以让淮军上下认知到余淮书路线对淮军的恶劣影响。 三月二十九日,宿州的吕弼周转来大顺军攻占北京的好消息,此时距离崇祯自缢已是过了十天。同时,吕弼周催促陆四早点领兵北上,因为董学礼的压力越来越大。 北京的沦陷让刘泽清跟疯了一般,天天督兵猛攻徐州,为了消耗城中顺军物资,这家伙甚至还将附近掳来的百姓押来强行攻城,用百姓尸体去填徐州的护城河,消耗城上的火器和箭枝。 其实陆四有些困惑,按刘泽清反复小人的性格,此时既知北京沦陷,崇祯自缢,那他还拼个屁的命,直接易帜降顺学山西、宣大那帮明将一样摇身一变成为顺军不是很好么。 郑标给出的解释是刘泽清名声太臭,以致连大顺都不会纳他。 陆四觉着可能是这个原因,而且纳降不是简单换个旗号这么简单,要给出地盘,给出粮饷。 然而蛋糕就这么大,山东又是京畿眼皮底下,虽然被清军祸害了几次,但山东相对河南,河北而言还算好的,如此一来,大顺中央的军头们哪里就容刘泽清这个败类继续在山东做土霸王。 陆四将北京沦陷的消息通告了全军,也向扬州刘暴转告,可与此同时他却隐瞒了崇祯已经殉国的消息,反而让郑标派人散布崇祯并未殉国,北京沦陷当日这位天子出城逃到天津并有可能从海路南下的谣言。 郑标不解,问为何要这么做。 “若叫南都知道崇祯已死,三子皆未逃出,他们就会考虑拥立何人为新君承继明室,虽说拥立哪个宗室要半上一会,但最终还是要弄一个皇帝出来……所以,咱要说他崇祯没死!” 陆四才不会让南都立马出个新帝出来,只要他这边封禁道路,再往江南大肆传播崇祯未死消息,南都想要弄清事实真相,至少得一两个月,到时候再拥唐拥桂什么的,又是个把月,有的折腾。 而他,可是念念不忘福藩的。 …… 自江北淮贼兴起,先占淮安,后夺扬州后,南京方面其实就收不到任何北方传来的邸报。 史可法瓜洲之战的真相,南都的百姓不知道,勋贵大臣们又哪里不知了。 知道又能如何,他们哪个又有史可法的骨气敢与淮贼对峙呢? 谁又敢嘲笑史可法无能? 谁敢带兵去江北平贼! 朱国弼的下场在那,听说为了将这位抚宁侯赎回,他那小妾寇白门只带了个丫鬟就渡江去见贼首,单这份勇气,南都城中谁敢与之相比? 后来听说那寇白门为了七百多被贼人俘虏的官兵能够释放,变卖了所有产业,又开局筹金万两用于赎人,这份侠义心肠,南都城中又有谁能比? 那些渡江归来的官兵们都说寇白门是观音菩萨转世呢! 史可法这边之所以听了魏国公劝渡江回南都,而不是执意在瓜洲殉国,除了贼人压根不搭理他外,最大原因就是魏国公那句“北京若危,半壁还要依仗于公。” 想到大明的江山社稷都在自己肩上,史可法便重新振作,回到南都便召各衙门大臣、守备太监、勋臣齐来商议再行调兵渡江平贼之事。 然而议事堂内,南都一帮人都是眉头紧锁,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个丁丑子卯来。更有人从头到尾盯着屋上梁看,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兵,是没法调了。 史可法亲自指挥的这一路好歹还过了江和贼人打了一仗,京营那一路是直接半道哗变,连贼影都没见着。 就军心士气而言,现在哪里还有兵将敢渡江平贼? 倒是有人提出如今除了调兵平贼外,更应治那镇江总兵张天禄临阵脱逃之罪。 结果,史可法犹豫半天,以恐张氏兄弟降贼为由竟揭过此事。 最终,众人达成共识,就是由史可法领衔发布“号天下臣民起义勤王捐赀急事”的南都公檄,檄文中提到“南北之耗莫通,河山之险尽失”之类的宗社危情,但檄文中除了大义凛然的话外也没什么实际措施,如果说有,就是号召百姓捐钱。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大丈夫死亦五鼎烹 三月二十八日,水师总兵官郑鸿魁急报南都,说有副总兵郑芝豹拼死护卫漕运总督路振飞突围至通州沿江,他已令所部水师官兵乘舟接回。 南都自与淮扬失去联络后,皆以为路振飞已经身死,不想他竟然突围,史可法立派幕僚万元吉前往迎接。 内守备太监韩赞周却称路振飞乃皇帝亲授漕院,今淮扬虽沦于贼手,但路振飞并未降贼,节气犹张,故只以区区本兵幕僚相迎,恐叫人诟病,也会让随路振飞突围的将士寒心。 韩赞周意可使一勋臣代表南都前往,并携大量犒赏。 史可法不置可否,魏国公徐弘基做主命诚意伯刘孔昭前往郑鸿魁处。 刘孔昭乃那开国功臣刘基后人,其祖上得封诚意伯。但据说就是因为他祖上刘基对大明没有诚意,反而始终心怀故元,更欺瞒太祖皇帝承认蒙元法统,所以后来太祖皇帝为了敲打刘基,才给他封了个诚意伯。 魏国公让自己去接人,刘孔昭虽然不愿意也不能不去,结果人是接回来了,但也给南都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北京已经沦陷! 这个消息可不是刘孔昭半道听谁嚼蛆得来的,而是那拼死突围的漕运总督路振飞亲口说的。 饶是南都群臣都已做好北京沦陷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个消息惊得是五雷轰顶,乱成一团。各大衙门可以说是一天内全部瘫痪,上至主官,下至小吏,哭的哭,急得急,没一个能站出来稳定局面的。 路振飞在见到内守备太监韩赞周后,立即表明他的态度,道:“南京当务之急,首当立君,其余诸事都当延后。” 京师沦陷,大行皇帝必是凶多吉少,又不见太子诸王逃出,大行潜宅出身的韩赞周痛苦之余认同路振飞的意见,于是找到魏国公和史可法,称为大明社稷着想,南都群臣当马上拥立新的天子共抗北方顺贼。 “都门失守,大行皇帝凶问频传,虽所传不一,大略颇同。今公当率诸臣奉迎凤阳唐藩,临莅南京,此中外臣民之所愿也!” 路振飞果然坚定支持拥立就近囚于凤阳的唐王为帝,史可法和魏国公对此提议并不反对,因为眼下最近南都的就是唐王,并且唐王刚毅果强极类太祖,正是力挽狂澜之人。 一心想拥立唐王的郑鸿魁也在南都城中大派金银,鼓动一帮官员为立唐王造势,各类公揭出了不少。 不曾想,在籍东林领袖、大宗师钱谦益等人却反对路振飞提出的立唐之议,钱更是连夜从老家常熟赶到南都,以宗室亲远伦序为名,到处游说,提议当从神宗其余诸子中迎立,如福藩、惠藩、桂藩都可。 “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要舍神宗后裔而立唐藩?若今日不以伦序立君,万一左良玉拥楚,郑芝龙挟益,手中有兵武人各挟天子以令禇侯,朝堂谁能禁?且唐王既立,不是要置福藩、惠藩、桂藩于死地?” 钱谦益的意见十分中肯,坚决反对拥立唐王,并说如果拥立了唐王,那神宗诸子将来是要处死他们还是要幽禁? 东林党人,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等人皆支持钱谦益,也均反对立唐。 只可惜陆四不在南都,否则定会瞠目结舌,因为随着他的出现,那最反对拥立福藩的东林党人倒把福藩推在了前面,张嘴神宗,闭嘴神宗,好像他们的先辈当年和神宗皇帝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似的。 这大概是因为福藩这会还在北方“敌境”,绝无可能南逃的缘故,所以东林党把这位最恨的福藩推出来不过是不想让路振飞、马士英得了拥立之功,从而让他们在朝堂之中失去权势。 史可法心中为难,一方面路振飞所说有理,当务之急必须马上拥立新君,稳定人心。 但另一方面拥了唐藩那马士英肯定会入主中枢,因为唐王就在他手中。而且神宗诸子孙尚在,拥了唐王将来怎么办也是大问题。 正为难时,却有从江北逃来的难民声称崇祯皇帝已乘舟由海道南下,太子也从间道得以逃出。 随着越来越多逃回来的难民将这一消息传回,南都方面一开始也是怀疑,但在派了不少细作潜入江北,从那已经投了闯贼的淮贼处花重金确认崇祯皇帝真的逃出来后,那真是官民人等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泣不成声。 史可法更是激动的将这个消息写信告诉好友、詹事府詹天事姜曰广,说上苍不绝大明! 既然皇帝未死,又已逃出,立新君之事自是无从提起。 于是,南都群臣派了若干人沿江守侯,内守备太监韩赞周更是派兵往崇明海口等侯,大小群臣连同勋戚无一不盼帝舟早至。 …… 江北,淮安,镇淮楼上。 一身戎装的陆四执剑屹立于垛口内侧,静静的看着城下正在一队队汇集的部下。 上万人马的聚集,令得淮安城外飞尘上扬,远处见了,只以为乌云盖顶。 “舅舅,大哥说他的伤没好,不能随舅舅北上杀敌,但让我给舅舅带了一人过来,说这人虽是个书生,但颇有谋略,当能替舅舅出力……” 听外甥说侄儿给自己送来一个人才,陆四自是命将人带过来。一见,却是个儒生装扮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在下陈不平见过淮阴侯!”那儒生上前躬身行了一礼。 “陈不平?” 陆四笑了笑,“这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假名。” 陈不平回答干脆。 这让陆四反而愣了下,道:“怎么取了这么个假名?” 陈不平回道:“昔有陈平,今有陈不平。” 陆四点了点头,造反嘛,真名假名无所谓,他陆四能叫文宗,也能叫武尊,再随意些叫得胜、得功都可以。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关键是能不能干事。 “听我那侄子说你是凤阳人,祖父和父亲还做过明朝的官,怎么想起来投我这个反贼了?” 陆四对此不解,凤阳那边仍是明朝的地盘,这陈不平既是明朝官宦世家子弟,没理由不靠父祖荫庇,反而大老远从凤阳跑到淮安来当“反贼”的。 “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五鼎烹,在下不愿庸碌一生,故而求陆都督给一个五鼎烹的机会。” 陈不平的说法让陆四听着很有知己之感。 第二百三十七章 淮阴侯的迷茫 “咱给你一个五鼎烹的机会!” 侄子推荐的人才,还是明朝官宦世家的子弟,不管这陈不平真名叫什么,是哪个陈家的子弟,陆四都放手用之,反正他也需要用人。 以陆四现在的身份,明朝的官僚集团还不至于给他派一个高级间谍来。可能这个化名陈不平的年轻人真有大丈夫当五鼎烹的雄心,不过抛开年轻人的抱负和逆反心理来看,陆四更认为这是中国士大夫阶层一惯的两面下注手段。 同一个家族出身的,却在不同的阵营效力,太司空见惯了。 “且在咱手下做个书办,若真有本事,咱会给你机会的。”陆四轻笑一声,转过身去继续看城下正在列阵的兵马。 城下各部,除第一镇、铁甲卫、旗牌队、骑兵旅外,还有第二镇刚刚抵达的两个旅,另外一个旅要明天才能到。 按陆四所定的淮军兵制,一镇有7290名兵,此外,一队配旗牌兵2人;一营配旗牌兵10人;一标配旗牌兵30人;一旅配旗牌兵100人;一镇独设旗标840人,镇再辖骑兵一营,铁甲一标,这样算下来,一镇连同军官在内大致有10500余人。 不过第二镇并没有骑兵和铁甲,因此兵力较第一镇少了一千多人,满打满算只有9500人左右。 第二镇帅左潘安前天就到了,李延宗便是跟他一同过来的。 左潘安提前过来的原因除了向陆四汇报第二镇组建情况,也是过来接手郑家交付火器的。 为了弥补第二镇没有骑兵和铁甲兵导致的战斗力不足,参考小袁营海州之战,陆四将第二镇的第五旅升级成了纯火器旅。 除了郑鸿魁交付的1000杆火铳外,淮军陆续缴获的火铳也有2000多杆,除了旗牌队有一支500人的火铳兵外,其余火器尽数配发第五旅。 左潘安当初在扬州也练有火字营,虽说当时火字营完全是一次消耗品(药子只能打三五轮),但经过梅花山的实训和瓜州之战的实战,多少也算培养了几百名合格铳手。 这些原先被调入不同部队的铳手们也都被集中到了第五旅,原补在第五旅的通泰兵则抽出同样人数回调出去,没有影响各部的兵员编制。 郑家交付的药子有两万斤,所以第五旅分到药子九千斤,摊到每名士兵头上,一人能有三斤多药可用,完全可以应付一场战役级别的大规模战斗所需。 火器的训练其实也简单,就是多打铳,锻炼装填火药速度和打铳的平稳度,不需要铳手同神箭手一样铳铳命中,因为真打起来的时候,火铳是以密集的排铳方式克敌,而不是瞄准哪个目标之后再放铳。 战术更是简单,明朝开国那会沐英搞出的“三段击”原封不动拿来就是,核心思想就是保持持续不断的射击,以此形成阵地前沿的火力屏障。 训练,战术,问题不大,不需要识字也都能明白的道理。 真正需要解决的是火铳质量问题。 郑家给的这一千杆火铳质量相对要比淮军缴获的要好一些,这可能和郑家经常同国门之外的西夷打交道,所以对火器认知比国内更深刻。当然,也是他们富可敌国,有钱用好的。 火铳的维护也是个大问题,如果维护跟不上,那火铳用久了就难免会发生意外,进而导致士兵不敢用铳。 打起仗来端着火铳却忐忑不安,害怕炸膛,这铳又如何能打得好。演变到最后,就变成敌人冲上来闭着眼睛放一铳,打完就扔,扭头就跑的局面了。 陆四已经让扬州的郑元勋想办法从南都高薪聘请火器匠人了,只眼下还没法建立淮军的火铳生产维护体系,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而是涉及到系统工程,尤其是人才问题。 有钱,没人才,也没用。 淮军的药子也不多,郑家给的两万斤药子几乎占了淮军自身火药的八成,而火药消耗很大,因此陆四也必须要建立淮军的军工生产体系,至少保证有药子可以用,火铳坏了有地方修。 和铁甲制造、大刀、弓弩之类武器的生产维护一样,都属于军工系统范畴,饶是他陆四有一万个想法,想要都实现起来也难。 毕竟,他现在是一无所有。 想要从无到有把淮军的军工体系弄出来,相当于让一个不会画画的人在白纸上画个关二爷千里走单骑,难度很大,三五年之内能把关二爷的自行车画出来就相当不错了。 眼下军工人才最多的其实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城,另一个则是盛京。 规模上,盛京不如北京。 质量上,北京不如盛京。 无法自立更生,也没有时间发育,陆四就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抢,一是买。 抢,当然是从敌人手中抢,即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买,则是从国门之外买,如葡萄牙、荷兰、甚至是日本。 买这一块,陆四已经在考虑,否则也不会对沈廷扬的那一百多条海船如此上心,更不会向郑家这个海上霸主释放“善意”。 甚至,陆四想一个多月后派沈廷扬的海舟去一趟盛京,看看能不能趁清军主力入关,把他们后方的军工生产体系给“打包”回来。 单纯“打包”那帮替清军造炮、造铳,造各种武器的汉人工匠,理论上执行难度要比去端掉盛京要轻松的多。 就是偌大的辽东,没有熟人带路,谁知道满清的“军工厂”究竟在哪里。 第五旅的旅帅是喜欢使斧头的西溪郭啸天,这人对火器使用属于门外汉,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陆四当初用左潘安这家伙练火字营,这个大柱子不也是一窍不通,因此陆四相信郭啸天一定能胜任淮军的火器总教头。 郭啸天临战的勇气也是第五旅的一大财富,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原先孙武进与郑芝豹谈的火炮只有8门,在郑标拿捏住郑家需要路振飞的情形下,火炮由8门变成了16门。 郑氏交付的这16门炮叫红夷炮还是叫佛郎机,陆四搞不清楚,只知道这种炮由炮管、炮腹、子炮三个部分组成,炮母专门由炮车装载,一炮配三门子炮。 虽是门外汉,但陆四至少得知道这炮怎么打。所以昨天炮一从通州运来,他就让郑家“借”给淮军的那些炮手演示。 射击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火门进行射击,完了再取出子炮,重新装入另一个子炮,依次为之。 射速很快,根据实际操演,前三炮射击总共费时不到20个呼吸,相当的了不起。散热也快,并且因为一次子炮的装填量是固定的,所以不会轻易发生因装填药子过多导致炸膛的问题。 而且还有一个陆四没有想到的好处,就是这种炮竟然不是装的实心弹,而是装的霰弹,也就是同虎蹲炮一样用的散子。 据郑家那些炮手说,他们水师船上大口的炮装的是实心弹,炸船和炸城墙威力很大。但因为海上作战更多是双方船只贴在一块,所以这种霰弹炮用的多,毕竟一炮朝对手船上开过去,能打死一大片。 唯一的缺点是这种炮射程不远,大概只有一里多地。并且这些炮虽然是用炮车装载,然而太重,身长难移,机动性很差。想要转移时,甚至得十几二十人一同出力扛动炮管置于大车之上,再赶牲畜拉运,速度相当的慢。 不过不管这炮有多少缺点,只要是炮,比火铳和弓箭打的远,都是陆四的宝贝疙瘩。 他将这16门炮连同缴获自淮安城的那4门更为笨重的大炮一起编成了直属的炮队。 炮队中还有12门虎蹲炮,7门是缴获自张鹏冀部,5门是高邮商人骆永贵绞尽脑汁从江南吴淞口水师那里重金买来的。 为了表彰骆永贵“捐炮”壮举,陆四特意下令释放骆永贵的女儿,并将这个事迹在“长子长孙营”中广为宣传,从而能够号召更多的士绅商人为淮军捐献军火。 也就是没时间,不然怎么的陆四都要开几次巡回表彰大会,给骆永贵发一张奖状或者牌牌什么的。 人民战争的动员和鼓动办法,陆四会的很多,虽然在前世的他看来,那些手段太土太好笑,但必须承认这种手段却是非常有成效的。 炮队的指挥官就是当初被逼加入淮军的福建人洪宝,陆四任命他为标统,整个炮队的炮手连同郑鸿魁“借”的那20名炮手,一共是175人。此外辅兵还有500人,专门用来抬炮拉炮。 不过别看大小炮才32门,但用于拉炮的骡马大牲畜却有300多头,划下来一门炮配10头大牲畜,以致别的部队都眼红,说什么人不如炮。 城下第一镇已经列阵完毕,第二镇的两个旅正在入场,陆四便随口和外甥李延宗闲说起来,问这个外甥是想当马上的好汉,还是当马下的英雄。 李延宗说自己想当骑将,那样威风。 “是么?” 陆四笑了起来,这外甥还小,他想留在身边培养一段时间然后再放出去。至于是往骑兵将领培养还是往步兵发展,届时再说。 “不管是马上的好汉还是马下的英雄,都得识字,我让你大哥广远识字,你也同样要识字。不识字的话,就算是英雄,也是个草莽英雄,成不了大气候……” 陆四寻思找谁给外甥当老师,视线内那个陈不平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城下淮军列阵,不由笑了起来,心道这现成的读书人不给外甥当老师,提灯笼去哪找呢。 抬步走去,却听那陈不平在哼什么小曲,曲调很熟悉。 “都督!” 陈不平没注意陆都督到了他身边,等到发现时心中还吓了一跳,赶紧行礼。 “不必多礼。” 陆四笑问陈不平在唱什么小曲。 陈不平忙道:“回都督,在下唱的是我们凤阳的花鼓戏。” “噢,唱来我听听。” 陆四心道难怪调子那么熟悉。 “好!” 这陈不平竟也不怯场,当下又哼唱了起来:“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唱完,却发现对面的都督眉头紧皱同时脸上很是迷茫。 这歌,是这么唱的么? 陆四觉得,不对,肯定不对,这他娘的压根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首歌。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军出征 万石军粮 陆四听过的版本是:“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陈不平唱的版本和陆四听过的版本区别之大,如同黑白,无法调和。 同样一首《凤阳歌》,两个版本的巨大差别,让陆四终是理解了何为杀人诛心,何为断人传承。 小小的一首《凤阳歌》,折射出的却是三百年的黑暗,也是指鹿为马的最高境界。 流毒之广,以致陆四前世那满清都亡了一百多年,国人都深信不疑凤阳人民在明朝那是真正的一个苦啊,恐怕凤阳人自己都这样想,殊不知在明朝,他们凤阳人那就是生活在蜜罐中。 其实,稍微理一下明朝的政治体系就能明白,凤阳是明朝的中都,其政治地位虽不及北京和南京,但却是超脱两京的存在,好比陆四前世的魔都。 朱元璋对家乡的感情恐怕也是中国历代帝王谁也不能比的,为了让家乡人民不再受穷,这位朱皇帝不但将凤阳升为中都,更迁了十几万富户填实凤阳,给家乡人民世代免税,并给予各种特权,由此使凤阳成为仅次于京畿、江南、淮扬的富庶之地,要不然八大王张献忠就不会一门心思要往凤阳打了。 真要如陆四版本所唱,八大王那真是瞎了眼要来凤阳这个卖儿卖女的地方来发财,此后也一直想要占据包括凤阳在内的淮西之地,只因实在是打不过淮西明军这才被迫转移江西,继而奔湖广入川。 从张献忠的活动轨迹,以及以凤阳总督马士英为首的淮西明军集团的强大来看,也能得出凤阳哪怕被张献忠“祸害”一次仍很富庶的结果。要不然,养不了淮西那几万明军,更无法让张献忠那十几万大军在淮西流窜达两年。 抢掠,要有东西可抢可掠,穷得卖儿卖女的地方有个屁给张献忠抢。 难怪历来都说“枪杆子”和“笔杆子”缺一不可。 陆四感慨,不知前世有多少被篡改了的历史继续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 历史,不仅仅是史书,更包括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一个习俗,一首歌谣,一句俗语,都是历史。 “这首歌有些不妥,在下可以改改。” 陈不平很快就意识到不妥,他这首《凤阳歌》可是凤阳百姓称诵明太祖的,哪能在“反贼”头子面前唱呢,所以必须改。 陆四却笑了起来,道:“没什么不妥,明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有大功于中国,我等今日反的是他无能子孙,反的是明朝贪官污吏,与明太祖有何干系。将来我大顺也是要修《明史》的嘛。” 言罢,将外甥李延宗拉到对方面前,提出让陈不平当延宗的老师,教他读书识字。 “舅舅,叫我读书写字,你还不如让我回家呢。”李延宗一脸苦相。 “你当舅舅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敢说一个不字,把你屁股打烂!”陆四必须拿出“四舅”的架子来,要不然震不住这小子。 “我……” 李延宗吓得不敢吱声,脸上那表情却比杀他一刀都难受。 陆四也是没办法,趁这孩子还小好歹逼他识点字,总不能将来连自个大名都写不出来吧。 这方面侄子广远做的很好,都能给他这个老叔写信了。 广远的信中还有他近来读兵书的“读后感”,不是如陆四前世在学校写的检讨书那般空洞无物,而是结合了宝应之战写出的一篇总结。如教训在哪,错误在哪,以后再遇敌时如何应对。 陆四看后很是欣慰,坚信广远一定会成长为淮军的优秀统帅,如果自己不幸死于抗清斗争,广远一定能追随他的脚步与满清战斗到底。 谁让他姓陆。 陈不平对于当都督外甥的老师,自是不会推辞,并且很高兴,因为这也是进入淮军高层的捷径。 “读书识字,不仅是明道理,更是要讲道理。真正的万人敌不是自己有多强,而是要让跟随你的部下都变得跟你一样强。” 陆四对延宗寄予厚望,他有想过在全军推行识字运动,并将自己的简化字技能发挥一下,但这个运动苗头在他的旗牌队却遭到了失败。 那些士兵你叫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个个来劲,二话不说,个顶顶的争先恐后,但叫他们坐下来学认字,那真是比要他们命还难受。怎么说呢,反正被陆四挑中识字的那哨兵坐在屋里就跟便秘一样。 这个问题肯定要解决,士兵识字也必须推广,但显然不是现在。 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有很多,除了强制外就是激励,可以通过士兵晋升必须识字这一点来刺激士兵,或者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专门搞一次大的运动,不求一次成功,只要十分之一甚至三十分之一的士兵能够成为“先识字”的那帮人,并且实打实的感受到识字的好处,全军推广识字不是什么难事。 郑标过来了,这位新任大顺淮安府尹这几天可是忙的团团转,除了淮安府县治理体系的重新构架外,为淮军北征兵马筹措粮草也落在了这位郑府尹的肩上。 如果淮军是在淮扬内线作战,粮食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毕竟淮军或实际,或名义已经建立了地方政权,跟从前明朝官府一样继续征粮便能解决粮食问题。 但如果战线拉到徐州,乃至山东、河南,那粮食问题就是大问题了。首先粮道运输会拉的很长,单从后方运粮消耗极大。 北上兵马将近三万人,算上大牲畜,一天需要粮食至少要达到八万斤,一个月就是240万斤,再算上途中消耗,也就是说保守估计,维持淮军北上一月粮食至少要有500万斤。 500万斤折合成当下的石,就是四万多石。 淮安这边因为府县衙门体系刚刚搭建,尚未能搞清楚有多少人口。扬州那边粗步弄出高邮州和泰州的人口,前者丁口是50余万,后者70余万。 也就是说淮军一月所需要的粮食大概就是高邮一州能提供的正税额目。 第二百三十九章 带血的粮 明面的账,打一个月就得一州一年的正税,打几个月就得搭尽整个扬州府,所以仗打得越久对淮军就越不利,因为,淮军的地盘就这么点。 而这只是账面上的数据,实际上高邮州去年征上来的秋粮已经交过,陆四在淮安城搞到的那批漕粮就有一部分是高邮征上来的。 现在才是三月,离今年夏粮收割还有两个多月,扬州各府县包括淮安控制的地盘都没法征粮。 那淮军之前的粮食从哪里来的? 除了抢得的漕粮外,就是带血的粮。 清乡的成果。 初步统计,清乡大约造成了七万人死亡,其中以原明朝官吏士绅、地主富户为主的反淮势力占了六成。 仅夏大军在兴化清乡就致死多达三万人,兴化数家世代传承的望族被连根拔起,其中不乏在嘉靖年间与严讷、郭朴、袁炜同有“青词宰相”一称的大学士李春芳家(李春芳的孙子李思诚在天启年间为礼部尚书);崇祯十五年任东阁大学士,为内阁次辅的吴甡家。 这些兴化望族被查抄出的金银、铜钱堆积如山,田产粮食更是不计其数。也正是靠着清乡的成果,淮军才得以稳定发展,并为四镇组建及县乡基层政权构建打下夯实基础。 如今清乡已经收尾,淮军即将北上,不可能再兴师动众搞什么清乡,府县地方政权的构架也不是为了横征暴敛,那么怎么在夏粮收割前筹措几万甚至十几万石乃至更多的军粮? 郑标使了三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就是由淮安府衙出面向占据广大农村的“土贼”征粮。这个征粮是合法的,毕竟这帮“土贼”得到了大顺的承认,并且很多人还被授予了大顺官职。 在得到大顺官职并得以继续保持其对乡村“统治”地位利益时,这些“土贼”就得向淮军表示他们的诚意。 所谓权利和义务对等。 各县土贼累计交纳的粮食约有四万余石。 第二个办法就是拿钱买,从任何途径购买,前后大约购得一万余石。 第三个办法则是“借”。 郑标让大量刚刚进入大顺官府办职的吏员书办、县乡人员到百姓家打条子“借粮”,说所借之粮可以抵扣今年的夏粮,如果多出的话届时官府可以退回并给予一定补偿。 这个“借粮”在实际操作中难免会带有半强制,一些地方为了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甚至手段还过激了些,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但“借粮”总比直接抢粮要更让百姓接受,毕竟前阵明军在淮安境内的所作所为百姓们不是瞎子。 所以,有条子拿总比直接被抢的好,而且再坏这条子也能顶税不是。 通过“借”这个办法,郑标大概筹措了三万多石粮食。 陆四在知道郑标叫人向百姓“借粮”后,一开始很不高兴,随后却让郑标组织人手印刷专门的借条,将借粮人由淮安府衙变成大顺淮扬节度使,使之更加具有官方权威性。 同时,借鉴明朝的“捐栗纳监”的办法,允许百姓通过捐粮获得府县乡地方政权的职位;如果不想当“官”,则根据出借粮食多少额定多少利息。 同时命直接张榜告示,明确“借粮条”可以全额抵扣赋税,并在官府指定地方与白银、铜钱进行兑换,但是兑换比例要低于市场价。 比如一百斤粮食市场价是400文的话,那一百斤的借粮条只能兑换350文。兑的越多,比例越低。 这个指定地方目前就定在淮安城原漕院衙门,如今这个衙门也是淮军的金库,里面大小房屋堆积的都是从淮安城中士绅富户查抄的家产。 郑标担心即便兑换比例较市面为低,但如果那些拥有借粮条的百姓还是蜂涌前来兑换真金白银,那样还是会让淮军的“硬通货”大量外流,造成无法发放军饷、给为淮军地方政权效力人员发俸禄的局面。 陆四一想也是,他暂时还没有精力理顺经济包括金融方面的事,所以让郑标每天只许兑五千两左右。 其实也是做个小试点的意思,看看借粮条会对民间经济结构产生什么影响,之后再在政权稳固后加以调整改进。 郑标前后筹措了有八万多石军粮,可以保证两个月作战需求,也能顶到夏粮收割。 三个办法也是对淮安府境淮军实际控制区域的变相“暴征”,但只要淮军能够立足不败,最终对百姓的伤害不会太大。 说白了,也是没办法。 为了尽可能减少粮道拉长对运输的压力,以及尽可能减少运输途中粮食的消耗,陆四以沐阳城作为存粮基地,这样可以缩短一百里的运输距离。 除沐阳外,又圈定三处地方为粮站,两处设在运河边桃源县境内,一处设在海州赣榆县境。三个粮站各囤粮五千到一万石不等,并派兵驻守,确保淮军主力进入徐州境内后粮草供应能跟上。 粮草运输这一块,陆四已决定让第二镇的第六旅,也就是他表大爷陈大佐那一旅专门负责。 同时,以郑标为首的淮安府衙也要大力发动境内百姓,比如在交通要道沿线的“土贼”和百姓都要参与运粮,甚至还要组建担架队支援前线。 在大部分百姓目前还没有和淮军融入一体,达不到军民鱼水那种程度的前提下,如何让百姓积极支援淮军。 陆四给出的是利诱。 就是百姓只要积极参加官府组织的运粮队,支前队,担架队,就可以得到一定的工钱,还可以通过累积次数换取赋税的减免。有立功的,甚至还可以得到官府给予的奖赏。 淮安境内不同扬州,存在一定的无主土地。土地的原主人多半因战乱原因死亡,因此这些无主土地也可以拿出来作为奖赏。 “同时,你这个淮安府尹也要让百姓们知道,我们淮军北上打刘泽清不是平贼那么简单,更是为了保护淮扬人民的家园。” “保家卫国”这个概念是一定要提出来的,相较“卫国”这一概念,“保家”显然更贴近,并且更容易让百姓懂。 第二百四十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发动百姓的最高境界肯定是淮扬人民用独轮车推出淮军的伟大胜利! 但这个最高境界,陆四知道他达不到。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陆四现在的施政方针,以及对淮军融入时代特色的领导,充其量他上冈陆文宗就是个缩小版的李自成。 真正的反贼。 与革命毫不沾边。 那么,如何才能将自己从小号反贼变成大号反贼,进而同李自成那般问鼎天下,与那铁蹄入关的八旗一决雌雄! 陆四认为除了用一切手段来调动淮扬的一切资源为淮军所用外,就是调动他所构建的属于淮军的新官僚体系的能动性和积极性。 这方面,从前实际负责漕运的郑标干得很好,思路很好,执行得也很好。 半个多月时间,已经实筹三万多石军粮,另有近五万石在运输途中,绝对能当一个干臣的评价。 “咱说过,你就是咱的萧何,咱呐看人很准,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咱!” “……” 郑标对此有些免疫,他听说这位年轻的淮阴侯爷在盐城还把那个高太监唤作刘伯温呢。 说白了,还是出身低,读书少,所以说话没水平的原因。 “你办事,咱放心,北上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陆四说完执剑下城,翻身上马出城。 今天是淮军应河南节度吕弼周之请北征徐州之日,本来陆四是准备直接率师出发,但那个刚被他从镇淮楼放出来的孙武进却说必须搞一个誓师大会。 说什么这个誓师大会不仅能让淮军将士士气大振,更能让淮安的百姓看看淮军的威风,同时也能彰显都督的权威,有百利而无一弊。 郑标也同意这个提议,因为淮军的军威越大,他的工作就越好进行。对百姓、对土贼、对地方的士绅,让他们畏威显然要比要让他们怀德要好。 既然誓师有诸多好处,陆四便叫孙武进戴罪立功安排誓师的相关部署。这家伙在这方面有特殊的造诣,算是个长处。 结果,让陆四没想到的是,这孙武进竟然在城外空地上搭出了一个恐怕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誓师台。 台上,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左潘安、程思华、黄昭、杨祥、孙四、苏进忠、王进功、李得功、曹元、赵忠义等大小将领36人执刀分立。 众将皆是一身明盔明甲,看起来十分威风。 台下,又有包括降将李棲凤、胡尚友等人在内的72名军官领500旗牌兵分立两侧,很是隆重。 随着陆四坐骑从城中驰出,顿时便有从城墙一直排到大阵的旗牌兵大呼“都督到!” “都督到!” 随着陆四的马蹄,一声传递一声,无数目光向他看来,这让陆四难免也有些激动,并且很是受用。 自运河起事以来,他还真是第一次感受如此威风。 难怪自古以来豪杰多感慨好男儿当造反。 至誓师台翻身跃下,齐宝上前牵过战马,陆四则抬步上台来到前方。 视线内,第一镇、第二镇、铁甲卫、骑兵旅、炮队、旗牌队等各沿石灰划好的区域分列。又有上万淮安百姓在淮军大阵右侧观看,在这些百姓后方则是新添的无数坟头。 孙武进看了眼台下的大钟抬了抬手,远处一直盯着的炮队洪宝立即落旗,顿时三声炮响掠空而过。号角手将长长的号角高高仰起,“呜呜”号声直穿九霄。 日头阳光下,两面红色大旗在风中瑟瑟舞动,一面绣:“大顺淮扬节度使陆”;一面绣“淮军”二字。 号角声停歇后,城门处有大车驶出,前后竟有上百辆。每辆车上都摆满大箱,车轱辘滚过留下深深厚印。 这些装满箱子的大车并未在誓师台前停下,而是直接驰到各方阵前,之后便有旗牌兵将车上箱子抬下一一打开,里面堆放的竟是整整齐齐的银锭。 “我陆文宗和大伙一样都是起于乡野,所以我不弄那些虚的,就一句话,我绝不会亏待跟我干的弟兄!这里是三十万两,大伙分了,人人有份!” 说完,陆四屹立不动。 刚才所言瞬间就被那些排成长列的旗牌兵们一声接一声的传递到远处,保证淮军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淮军队伍一阵骚动。 誓师台上台下的将领军官们也是惊愕。 城墙上的郑标没有表情,这三十万两是从他手里开出去的,数目之大一般人听到都得吸口冷气,觉得没有必要。 但诚如都督所言,提升士气最好的办法不是虚无的让将士们卖命,而是实打实的好处。 “钱给足了,就是人心,不必给伤兵吸脓。” 站在“学生”李延宗边上的陈不平一摇羽巾,微微一笑,这位大顺淮阴侯治军领军确是与那些明将不同,够大方。 三十万两银子摊到每个士兵头上有十两之多,且是在饷银之外给予,不管正兵、降兵、辅兵都能拿到,这让列阵的三万淮军将士自是激动不已。 他们以队为建制,依次而领,秩序井然,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除了欢喜就是激动。 约摸小半个时辰,陆四一声大喝:“钱都领到了?” 回答他的是三万人的轰然回应声:“领到了!” 陆四又问:“咱对得起你们吗!” “对得起!” 三万人异口同声。 “这点钱不算什么,充其量也就够你们买两三亩良田,算不得富贵,想要富贵的就随咱北上!” 陆四右臂高举,静侯自己的话被一声接一声传递出去。直到远处最后一声消失,他的右臂才重重落下。 “什么是富贵?” 这句带有问话性质的声音同样被传递出去。 “王侯将相就是富贵!” 陆四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世间没有人天生就是做王侯将相的,也没人天生是贵种生下来就高人一等!” “在别人眼里,我们淮军是帮泥腿子造反!但在我眼里,咱们淮军上下都有王侯将相的命,没一个是贱种,但为什么你们还没有富贵!” “因为,你们没有拼命!” 陆四大手一扬,“所以别他娘的废话了,要富贵敢拼命的就跟老子北上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北方的天要变了 淮军北征徐州誓师之日,北京城的永昌皇帝却突然下令于北京实施“追赃助饷”政策。 原因是入主京师后,李自成没有听取那些明朝降官建议,同以前改朝换代一样宣布不许侵犯官僚地主的私产,继续执行明朝的赋税政策,从而可以实现北方的全部平定,南方的传檄而定。 李自成认为他这永昌皇帝说话不能不算数,所以当初其在襄阳建国时提出的“三年免征”的事不能更改,即从大顺永昌元年至永昌三年,大顺政权和军队不向辖境内任何一个农民征收一文赋税。 然而,若是“三年免征”,大顺政权上下官吏俸禄从何而来,维持中央六政府和地方衙门的资金从何而来,连同明朝降兵在内的百万大军又如何维持,给开国功臣们的赏赐又哪里来? 在牛金星、宋献策等人的建议下,李自成决定没收前明宗室、勋戚、太监的所有家产,并对在京前明官员“追赃助饷”,以此来获取大顺新朝立国之后的财政资金。 三月二十七日,旨意发出,命派饷于在京前明各官,不论用与不用。用者派少,令其自完。不用者派多……额定输饷之数,中堂十万,部院、京堂、锦衣七万,或五万、三万,科道,吏部五万、三万,翰林三万、二万、一万,各衙部属,各以千计。 “追赃助饷”实由大将刘宗敏、李友等人执行,对抗拒不纳或不及数者,用夹棍刑追。但实际未受刑出饷者甚多,大抵降者十分之七,刑者十分之三。 至四月初八日,“追赃助饷”政策为大顺政权在京获白银三千七百万两,黄金一百五十万两。 均为皇亲国戚、百官衙属所献,属崇祯内帑仅有银两万一千三百两。 宋献策不无感慨道,若这些皇亲和百官将家产一半,或三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献于崇祯,大顺恐怕也不会如此轻松夺取北京。 可能是发现前明官僚太过有钱,刘宗敏在执行时不由将目标范围扩大,命军士向京师以外地区开始追赃,这使得京师以外的前明官绅如罹汤火,人人自危,开始掀起反抗大顺的武装活动。 李自成知道这个情况后,于四月初八日命停止追赃助饷,前后追赃共十一天。并下严旨于天下,谓“五年不征,一民不杀。” 大顺军攻占北京之迅速,同大批明朝太监开门迎降有直接关系。 李自成入京时,内廷司礼太监王德化领内官三百多人排班迎接。杜勋在奉李自成之命入京谈判时,私下对同伙说“吾辈富贵自在也,无虑。” 然而李自成却突然下令尽驱阉宦出城,不许复入,北京城百姓知道这个消息后群呼“打老公”。 被从宫中逐出来的大小太监们哀泣奔走,一钱都不得随身,百姓大快人心之余更是痛下杀手,一日之内竟有百多内侍被百姓群殴致死。 驱逐太监同时,李自成又命废除明朝的东厂、锦衣卫,厂卫头目一律从严惩办。明朝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城陷后投降,献银三万免受刑,但仍被羁押。 相比太监被驱逐,厂卫被废除,北京城中降顺的勋戚遭到的却是毁灭性打击。 成国公朱纯臣于三月二十二日被处死,两天以后,勋卫武职官员二百多人被顺军斩于平则门外。 其后又有英国公张世泽、定国公徐允桢、怀宁侯孙惟藩、襄城伯李国桢等诸多勋戚被处死。 扬武侯薛濂生性暴戾,好掳掠民财,故追赃最酷,听闻这位扬武侯被杀,京师百姓拍手称快。 崇祯皇帝的丈人嘉定伯周奎在女婿生前一文钱也不愿相助,结果顺军从其家中抄出白银七十万两,绸缎以车载之塞满整条街道。 李自成痛恨这位前明国丈贪婪成性,宁要钱财不要女儿女婿,下令将周奎同其妻夹断十指后木棍打死。 崇祯阁臣大学士首辅陈演先主动献银四万两,后又从其家中挖出窖藏金银数万,旋被处死。 “追赃助饷”将崇祯生前信重的百官真面目撕扯暴露,将那些勋戚的贪婪也是公之天下,京师百姓无不恨极。 李自成于四月初六接见了明降官和京师城郊士老,了解民间疾苦。在文华殿召见明中允梁兆阳时,梁叩头道:“先帝并无甚失德,只因刚愎自用,至使君臣之谊否隔不驼,以致万民涂炭,灾害并至。” 头戴大绒帽,身穿天蓝箭衣,同大顺其他将领并无区别的李自成亦难过道:“俺只是为了百姓能活才竖的义旗。” 梁又叩头道:“主上救民水火,自秦、晋抵燕,兵不血刃。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神武不杀,比隆尧舜,汤武不足道也。臣遭逢圣主,敢不精白一心,以答陛下殊恩!” 梁兆阳的奏对让李自成十分高兴,留坐款茶。梁退下时向上打躬,李自成竟也举手作揖回礼,随后任命梁兆阳为大顺兵政府侍郎。 在追赃助饷,安抚人心同时,李自成又严令入京顺军加强操练。四月初六日,李自成亲往万寿山观将士骑射,仅随从就有数千人。 对关门明军的劝降也取得了进展,在给出吴氏父子可封侯的条件后,吴三桂同意投降大顺。 三月二十四日,吴三桂先领兵至永平府,大张告示,说本镇率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 三天后吴部行至玉田县,却接到消息说吴三桂的父亲吴襄被大顺的大将刘宗敏逮捕,向其索饷二十万。 吴三桂惊怒交加,认为若是进京的话会被李自成杀害,于是率部回返山海关,向镇守关门的唐通发起攻击。由于变生意外,唐通猝不及防被吴军击败,山海关重新被吴三桂占领。 唐通被吴三桂打败后带着残兵驻于关城西北一片石,派人向北京告急。直到四月初十日,李自成方接到吴三桂叛变的消息,一头雾水的他立时找来军师宋献策问吴三桂为何叛乱。 宋献策迟疑之后,将汝侯对吴襄追赃之事说了。 “这个刘宗敏瞎胡闹,咱这边劝降人家吴三桂,他怎的能抓人家老子!”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李自成大怒,叫来刘宗敏狠生骂了一通,然后又亲自去吴家对吴襄进行抚慰,并让牛金星代吴襄写了一封信给吴三桂,解释此事原由。 然而,宋献策却认为吴三桂既已叛变,那此事断无回旋余地,所以必须马上调集大军东征平乱。 李自成沉思之后决定亲率大军东征,次日清晨命牛金星和少数将领带一万老弱残兵留守北京,自率精兵六万东征山海关。随李自成一同东征的还有崇祯的三个儿子,以及在西安、太原俘获的秦王、晋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也被带在军中。 关门明军两镇兵力合计不过五万,山海关又是一隅之地难以筹措粮饷,内无军需,外无援旅的情形下,愿意随吴三桂叛顺的将领并不多,大多数都是人心惶惶,不保朝夕。 在与蓟辽总督王永吉、辽东巡抚黎玉田、总兵高第、副总兵童逵行、方光琛等人商议后,吴三桂决定引导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 于是,吴三桂一面派人去盛京向满清求援,提出以京东要塞山海关为见面礼,一面派人到李自成那里谎称仍愿意投诚,请求缓师。 过于轻敌的李自成竟然答应了,派明朝降官密云巡抚王则尧以兵政府尚书的头衔同吴三桂谈判。 而此时的盛京,朝鲜使臣郑太和正在秘密写给本国的急报,内中称“顷日九王闻中国本坐空虚,数日之内,急聚兵马而行。男丁七十以下,十岁以上,无不从军。成败之判,在此一举。” 四月初九日,满清摄政王多尔衮统领满州、蒙古八旗兵三分之二及汉军恭顺三王,续顺公兵,合计兵马十一万余杀奔辽西。 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道:“我大清自开国以来前后兴师,未有如今日之大举,此番进军,当是紫气西去,一夺中国也!” 北方,天变。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小淮海战役 邳州在陆四前世是徐州的地盘,但现在属于淮安府,其州下辖宿迁与睢宁两县。 宿迁也是运河重镇,现被吕弼周占据。睢宁也有吕弼周部驻防,不过驻兵只有千余人。 金声桓西撤时,将宿州和泗州一带洗掠一空,为了维持所部万余兵马,吕弼周不得不派兵占领属淮安府的宿迁和睢宁二县。 此事吕曾向淮扬节度使陆四通报过,当时陆四忙于“收复”淮安城,加之也没有兵马北进,故而默认了吕弼周的“越界”。 在淮军北上之前,董学礼不断求援,吕弼周已命麾下副将郭陞、白邦政率主力九千余人先行赶往徐州。留下驻守宿迁、睢宁包括宿州、泗州的兵马都是吕部较弱士卒及刚收编的明军降兵和土贼。 淮军北上后,因同为大顺阵营又是援军,自是得到沿途吕部顺军的欢迎。只是,淮军行军速度却是迟缓,用了整整九天方才进入邳州境内,平均每天行军不到三十里。 徐州那边一日三催,吕弼周也不断使人来问为何行军缓慢,陆四给出的答复是一方面淮军携带辎重过多,并且军中粮草均要靠运河输送,实在无法加快。 另一方面则说淮军多是淮扬农民,留恋故土,对北上徐州作战抱有抵触,所以必须好生安抚,谓“不敢催逼过急”。 吕弼周对此虽有怀疑,但淮军成军不过数月是事实,且是由淮扬河工组成,此前没有出过淮扬作战先例,因此军中将士不愿离开家乡作战也属情有可原。 而且淮军若不愿北上助战,也不会纠集三万之众北上,所以吕弼周尽管有怀疑,但还是让所属各部为北上的淮军提供方便。 实际上,却是陆四故意磨蹭,下令放缓行军速度。 陆四是想让徐州的董学礼和刘泽清再多拼一会,最好两家拼个同归于尽,他淮军过去直接收尸才好。 誓师之前,陆四已经清楚的告诉北征诸将,他们这次北上的目标除了歼灭刘泽清集团外,就是要夺取海州全境、徐州部分地区,并将淮军势力向山东境内延升。 有地盘,才有富贵的道理,不必陆四废话连篇。 为了完成这个战役构思,陆四亲率第一镇、旗牌队、铁甲卫、骑兵旅及苏进忠部,合计两万官兵沿运河北上,经宿迁至睢宁进入徐州境内,协助徐州董学礼对刘泽清展开决战。 另一路由左潘安指挥的第二镇两个旅为主,加王进功、李得功二部共约一万人由沐阳至海州向新沂方向迂回,并一举攻占新沂,切断徐州刘泽清部往海州的道路,尔后或西进徐州合攻刘泽清,或出新沂向北边的山东沂州府进军。 “海州是咱们淮安的最北境,咱们的水师基地也在那里,一定要确保海州完全控制在我淮军手中,这场小淮海战役也是关系我们淮军的生死存亡之战,你左大柱子可不能马虎大意!” 陆四是在送左潘安出发时首次提出“小淮海战役”的说法,指出只有完全控制海州,面对有可能入关并南下的东虏,才能做到他一直讲的“御敌于黄淮以北”的抗清指导思想。 左潘安倒不觉得关外的鞑子会入关,因为怎么想也不可能,但是大兄弟老说这事,而且十分郑重,那他这个好兄弟也得真当一回事。 拿下海州是没有问题的,除了手头这一万兵马外,前期已经有郭老四和邱三带兵去了海州,另外还有个水师队伍,左潘安觉得自己再蠢再笨也不可能让大兄弟失望。 带着大兄弟的谆谆嘱咐和大兄弟从路边亲手摘的小红花,左潘安骑上骡子便雄心勃勃的出发了。 …… 四月十三日,陆四率部抵达邳州和睢宁两县交界处的峄阳山,这也是淮军将士行军十二天来第一次看到的山。 据当地人说此山广袤二十七里,西峰最高,因常有云蒸霞蔚,故称“白云崖”,越过峄阳山,便是徐州的丘陵地带,行军相对淮扬平原要困难些,尤其是炮队。 邳州境内有刘泽清部在打粮,所以这峄阳山内躲了不少躲避明军的附近百姓。 淮军过来时,这些百姓以为是明军搜山了,吓得抱着孩子就往山上跑。 “百姓为何如此畏惧当兵的?” 陆四在马上指着那些逃往山上的百姓问身边诸将。 这是个很好的思想政治教育。 诸将皆是沉默,此中道理却是晓得的。 “都是爹生娘养的,我不求你们什么,只求你们莫将手中刀剑砍向这些百姓。同时你们要明白一个道理,若无百姓,何来泼天富贵?” 陆四摇了摇头,让齐宝带人过去告诉那些逃跑的百姓莫要惊慌。但效果却不好,齐宝这边人还没到,那百姓跑的更快,山上也到处都是呼夫唤子声。 陆四叹了一声,又叫齐宝去后面粮队拿些粮食和咸肉干放在山脚,严禁士卒上山,只于山脚扎营便可。 未几,见淮军打出的非是明旗,而是顺旗,且扎营灶锅灶饭对百姓丝毫无扰,便有大胆的从山上下来取淮军给予的粮食肉干。 等到确认这支大顺兵不会害民后,山上的百姓渐渐从山上下来。有胆大的百姓还将家中种植的蔬菜摘来与淮军的伙兵交易粮食。 陆四带人察看了下四处地形后在一块平坦的地方下马休息,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地上的草丛中寻找什么。 陆四好奇走去瞧他们在干什么,结果发现这些小孩是在拔毛针。 “毛针”就是春天刚长出的嫩草芯,拔出剥开后里面是白嫩嫩的,能吃。陆四前世小时候也常和小伙伴一起拔毛针,当下生了童趣与这个小孩一块拔起毛针来。 最后,拔了满满一大把,让齐宝给了那几个小孩一把铜子后,笑着一边剥“毛针”一边往回走。 赵忠义回来了,有收获。 他们在路上碰到一队出来打粮的明军,约有两三百人,赵忠义率部一个冲锋就将这股明军击垮了,还抓回来几十个俘虏。 陆四让孙武进去审一下这些明军是不是刘泽清的部下,如果是的话就好生审一下。 孙武进答应一声便要过去,陆四又叫住他,摆了摆手,道:“审完后,一个不留。” 第二百四十三章 陆四指定专用 刘泽清的兵,陆四是不要的,但也不能放了,因为放了他们等于间接祸害百姓,所以只能杀了。 孙武进审问基本离不开刑讯那一套,不过特别好使,没一会就把这帮俘虏的底细审了出来。 据俘虏交待他们是刘泽清部将姚文昌的部队。 这个姚文昌是刘泽清手下的一个游击,清军从山东一路打到海州时,他就在前面一路跑到了海州,看起来就跟给清军带路一样。后来小袁营到海州打清军,姚文昌回头帮着清军一块打小袁营,属于不是伪军的伪军。 清军撤回关外后,姚文昌带人就留在了海州境内,因为这地方比被清军抢过一遍的山东要富得多。大体也没干什么,就是烧杀抢掠,强拉民夫,所以漕运总督路振飞准备援引刘泽清南下守河时就遭到了很多淮安官吏的强烈反对,认为刘部虎狼之师若至淮扬,不亚流寇入境。 “姚文昌部大概有七千多人,一个月前接到刘泽清的将令攻打徐州,夺了邳县和邳州城,不过在吕梁山那里叫董学礼的人给打败了……” 姚文昌在吕梁山那一场败仗真是惨,连同强拉的民夫在内上万人被董学礼部将王一正以两千不到的兵力击败,阵斩几百人,但被俘的却多达三千余。 败退后的姚文昌如惊弓之鸟东逃,邳州也不要了直接跑到邳县,又从邳县跑回了新沂,几天后发现董学礼的顺军并没有追赶他,这才收拢了败兵又聚了几千人重新回到邳县。 刘泽清听闻姚文昌大败后气急败坏,严令姚文昌必须重新夺回邳州城。姚文昌叫王一正打怕了根本不敢去,刘泽清便将山东郯城的3000人调给姚文昌。其后打听到王一正竟然没有占领邳州而是领军退回徐州,姚文昌这才壮起胆子率领东拼西凑的几千人重新夺回了邳州。不过之后却是再也不敢领军进犯徐州,吕梁山那一仗把他魂都快打没了。 干守邳州城的姚文昌没吃的就派人到处打粮,活动范围大概就是东起骆马湖,西至吕梁山这片区域。 “先拔了姚文昌这颗钉子!” 陆四手头没有完整的徐州府地图,但是凭印象也能知道个大概,而且邳州城就在运河边,挡在淮军进军徐州的必经之地,因此必须要拿下。 “曹元、忠义率骑兵给我扫荡邳州左近,将姚文昌的打粮队都给我收拾掉,收拾不掉的想办法将他们往邳州城赶。苏进忠带兵去打邳县,拿下之后派人和东边的第二镇取得联系,伺机夺取新沂。其余人马随我向邳州进军。” 陆四快速做了安排,以淮军的实力如果收拾不掉叫人家两千顺军就能击败的姚文昌,他还不如灰溜溜的滚回淮安,等大清兵过来易帜投降,看看能不能混个第四藩得了。 下午,第一镇就向邳州城进军,与此同时曹元和赵忠义各率骑兵一部清剿从邳州城出来的明军打粮队。苏进忠也领所部1500兵向邳县进发。 姚文昌部没有骑兵,派出去的打粮队多的不过两三百人,少的就百多人,内中还多是新近拉的夫子,哪里能打得过淮军的骑兵。 很快,姚部的打粮队不是被淮军歼灭,就是被吓得逃回邳州城。 邳州城内的姚文昌也终是知道打南边运河过来了一支大顺军。 淮扬闹贼乱的事姚文昌听说过,因此第一时间便判断这支所谓大顺军多半是淮扬的民贼,想着自己打不过王一正还打不过一帮泥腿子么,所以竟纠集四千人出城主动向淮军发起进攻。 姚的手下不是没有劝过,说这民贼有骑兵,冒然出击恐怕没有多少胜算。 “没有吃的,就是坐以待毙!” 姚文昌可不是真的冲动,而是邳州城没粮,任由民贼围困,不用他们动手饿也饿死了。 两军相遇是在四月十五日,双方首领的反应是陆四目瞪口呆,姚文昌呆若木鸡。 陆四发呆是因为他没想到姚文昌不把他当人看,或者说没把他麾下两万淮军将士当人看。 姚文昌发呆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猪油吃多了蒙了心还是怎么的,怎么会想着出城来战。 对面民贼一眼扫过去少说也得有个一万七八千,而他手里只有四千来人。 以少击多,那是王一正。 但此时也容不得他姚文昌不打,双方是突然遭遇,此时他要拍马撤退,恐怕最多能逃回去几百人。 战斗在姚文昌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打响了。 姚文昌获胜的唯一希望就是直冲对面“淮贼”中军大阵。就这么着四千多姚部明军被充当督战队的姚文昌亲兵队催逼着向淮军发起了冲锋。 冲锋途中,明军发现前方的“淮贼”阵中有红色的烟花在半空炸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随着他们的速度加快,距离缩小,前方“淮贼”阵中又相继有红色烟花炸响。 先是两发,后来是三发。 三发过后,前方的淮贼步卒突然趴了下来,之后冲锋的明军看到几十门黑洞洞的炮口正瞄着他们。 “轰”的一声,淮军的大炮打响了。 伴随十多声炮响,如暴雨一般的铁丸向冲锋而来的明军阵线打去。小小的弹丸带着火药爆炸产生的巨大动能,毫不迟疑的穿透进了那些硬着头皮冲上来的明军身体之中,和春天的山野一样绽放无数花朵。 血花。 如同风吹麦浪,前方的明军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被轰隆的炮声掩盖,使得运河上空只听炮响不听人叫。 大概炮队打了四轮,陆四就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旗牌兵打旗停止炮击,之后一名亲兵将一盒烟花抱到了前方空地,点燃之后那烟花立时“嗖嗖”发射上空,在半空中不断的炸响,什么颜色都有。 这叫烟花,淮扬人又叫花炮,除了可以在作战时用于搅乱敌军阵线外,也是很好的讯号弹,特别好使,陆四指定专用。 一发,两发,三发同样颜色的“钻天龙”是告诉各部别急,稳住。 “嗖嗖嗖”的乱炸,五颜六色的,就是时候到了,一起上。 不识字不要紧,有眼睛看就行。 第二百四十四章 刀切豆腐 不算陆四自己这个文宗,淮军中高级将领中识字的就三个人。 其中两个是福建人黄昭和杨祥,这两位不仅识字,还通晓外语,一口地道的日本岛津萨摩腔。 黄昭是铁甲卫统帅,杨祥是第二旅的标统,同小袁营出身的程思华、金声桓部出身的孙武进一样,属于淮军高级将领中的“外来户”。 另外一位是曹元,他和赵忠义一起指挥骑兵旅,因陆四对骑兵的高度重视,所以给这二位淮军仅有的“骑将”苗子授的是旅帅军衔,算是高级将领。 其余如夏大军、左潘安、徐和尚、谢金生等都是大字不识,但基本上能把自己名字写出来,而那镇守通泰的卖油郎和沈瞎子直接连名字都不会写,以致通泰方面送过来的文报都是那个投降的前明通州知州袁大仁写的,落款是五个圆圈。 两个圈代表程霖,三个圈代表沈大富(沈瞎子全名)。 两人之间又为了加以区分,程霖的圈饱满一些,沈瞎子的苗条一些。 高级将领文盲率百分之九十,下面的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陆四都没心情做个“普查”,因为他知道肯定惨不忍睹。 倒是收编的明朝降将识字率挺高,如那史德威的中军蔡一清,四川游击刘兴等人都识字。 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没有带兵的降将也识字,并且前者据说还是个秀才出身。 除此外,扒不出来了。 不识字,怎么看军令,怎么读旗号,怎么知进退。 除了旗牌兵人工口语传令外,陆四想到的就是这好看的烟花了。 也没搞那么复杂,目前就定了“稳住别动”和“一起上”这两个烟花令。 事实证明这套简单的战场讯号体系是站得住脚的,比派人传令还要快捷有效。 要知道战场人数一旦上万,那就不是集中在一块,炸喝一嗓子个个晓得了,而是最少都要拉出几里地的。并且因为距离远近原因,命令的及时性也无法做到,好比陆四下令全军攻击,但等到命令传达完毕后,肯定会出现有的已经行动,有的则刚刚才晓得的状况。 如此一来,有什么比在半空中炸响的烟花更一目了然,并且第一时间就能做到全军动作的一致。 “一起上”的命令很快就被各部接收并迅速被执行。 “弟兄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愿意学习文化但不肯识字的徐和尚喊完陈不平给他总结的那句口号后,将自个大刀朝前一指,两腿一夹催动麾下的骡子带头向着被己方炮火打得东倒西歪的明军冲了上去。 徐和尚的部下们也是士气高昂,吃都督喝都督,关键时候不卖命怎么对得起都督! 发现徐和尚的第二旅比自家第一旅快了一步后,夏大军不佩服了,提刀就朝前冲去。 他不敢骑骡子,因为觉得双脚不着地是个危险的事,万一骡子发起疯把他颠下来就得不偿失了。 谢金生那边肯定也不会落后,先是活动下十个手指头,“叭叭”的响指不断,这是他以前弹棉花时养成的习惯。 准备工作过后,进攻的手势便落下了。 “出战,记功!” 已经升为第三旅营官的原明南都内守备标兵把总曹彦虎看到旅帅手势,大刀一挥带头冲锋,不是硬着头皮,而是心甘情愿要卖命。 这年头,在哪当兵能比得上在淮军呢! “杀!” 第一镇上万将士从东西长达三四里的战场上如潮水一般向明军涌去,光声势就吓得那些被淮军炮火收割一片的明军生了惧意。 “舅舅,让我去杀几个贼兵吧!” 十六岁的李延宗叫大军冲锋的架势弄得很是激动,提着手中的红樱枪跃跃欲试。 “小心些!” 陆四就喜欢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当下让齐宝领一队旗牌兵随外甥上阵。 其余旗牌队和铁甲卫根本没动,因为这两支兵马是陆四的拳头力量,也是淮军的总预备队,非到决生死分胜负的关键时候他是绝不会轻易出动的。 不管打什么仗,手头一定要有预备队,这是陆四前世某位常打神仙仗的将领给陆四的教诲。 胜负,其实已经分出。 被淮军炮火打得丢盔弃甲、伏尸一片的明军根本不可能在淮军的总攻势前做到拼死一击,绝地求生。 遍地身上都在流血的尸体吓的明军中一些不久前还是农民的夫子胆都破了,再看前方黑压压冲过来的淮军,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呼号快跑就直接转身往后方溃逃了。 争先恐后的溃逃中,不少明军被自己人撞倒在地,不等他们爬起就被无数自己人践踏而过。 冲锋而来的淮军手持长矛,后面是边跑边射的弓箭手,不时有明军或被长矛捅穿,或被箭枝射中。 姚文昌拼死弹压溃兵不果,已然决定先跑,勒转坐骑转身时,视线内看到一支约千人左右的“淮贼”喊着整齐的号子,踏着整齐的步伐以一个“人阵”向明军推来,而这些“淮贼”手中端着的不是长矛,是一根根粗长的竹篙。 这个“人阵”是第一镇第三旅的竹枪兵,也是第三旅的主力标。 竹篙,这个在淮军起事创立之初立下过赫赫功劳的简陋武器没有因为淮军的壮大,武器的“正规”化而被抛弃,反而被陆四正式定为淮军的标准装备,并在第一镇第三旅大量装备。 “红黑红,红黑红!” 一千名竹枪兵随着自己的号子声,迈出左脚再迈右脚,始终保持一个整齐的方阵。 红就是左,黑就是右。 鉴于不少士兵分不清左和右,所以操练时常常闹出笑话,陆四使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左脚穿红鞋,右脚穿黑鞋。 向左转就是红鞋转,向右转就是黑鞋转。 等到士兵们完全熟悉红与黑并形成本能反应后,再代以左右,如此就能解决这个时代很多人不分左右的毛病。 手拿千里镜的陆四一直关注着第三旅,他想看看已经制度化的竹篙队是不是能表现出更强的战斗力,进而可以判断他们在面对骑兵冲击时的表现。 可惜,没有。 不是竹篙这个土武器没有用,而是当面明军跑得太快。 第二百四十五章 可为将,不可为帅 “打仗,我不怕他,他必怕我,怕人的一定失败,不怕人的一定胜利。” 陆四放下千里镜,对左右如此说道,这个道理其实就是他从前对侄子广远说的“谁狠谁活”的道理。 北上首战就能大胜,陆四自然是十分高兴,因为这能大大提高淮军的军心斗志。 类似姚文昌这种杂鱼部队再来个十支八支让淮军练手,陆四做梦都能笑出来。 至于以多击少,胜之不武这些,陆四是从来不想的,他巴不得这辈子能一直以多击少呢。 但很快陆四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家外甥竟骑马去追杀正在逃跑的姚文昌。 一心想做万人敌骑将的李延宗十几天前就缠着齐宝教他骑马了,同舅舅一开始只敢让齐宝牵着“骑马”不同,李延宗只学了半天就趁齐宝上茅房的功夫翻身上马甩鞭狂奔。听到动静的齐宝吓得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撵了出来,可哪里拦得住。 凭着一股子什么也不怕的精神头子,小小年纪的李延宗在骑了几天马后已经能跟师傅齐宝并马驰骋,比他舅舅强了若干。 第一次上战场的李延宗肯定是憋着劲想要立功,可眼前的明军真的太不堪了,没一个敢回头打的全在一窝蜂往西边跑。 第一镇那边已经是边跑边抓俘虏了。 心急的李延宗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两手空空,所以在发现敌军主将带着一队亲兵正在狂奔后,他都不跟师傅兼“保镖”的齐宝打声招呼,红樱枪一提就纵马追了上去。 齐宝见状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赶紧带人跟了上去,要不然都督的外甥有个三长两短,他齐宝罪过就大了。 “这小子,真是胡闹,他一个人去追什么追,真是天大的胆子!” 陆四嘴里这么说着,心里仍是高兴,外甥这种不怕天不怕地的冲劲正是淮军最需要的。 管你是谁,老子说打你就打你! 一旁的陈不平却摇了摇头,说道:“都督这个外甥可为将,不可为帅。” 陆四听了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 正在打马逃奔的姚文昌没想到淮贼中竟然有一个年轻小将纵马来追,并且越追越近。 气急败坏的姚文昌于马上喝令几个亲兵回头宰了那淮贼小将,立时有三个亲兵勒马回头,挥舞手中长刀向淮贼小将冲去。 为首的那个亲兵是山东响马盗出身,骑术很好,快要接近时于马上大吼一声,手中长刀照冲过来的李延宗面目砍去。 李延宗却是丝毫不惧,目光如炬,持枪的胳膊上鼓起一块块键子肉,握紧的手背上亦暴起一条条青筋。 “去死吧!” 响马盗出身的那个明军锋利的刀尖堪堪就要削中李延宗咽喉时,异变陡生,只见李延宗的身影不可思议的矮了一截,那明军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落空。 但听战马凄厉长嚎响,随后猛然翻倒于地,那明军整个人被狠狠地摔向半空。 闪着寒光的红缨枪头掠过长空。 “呃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半空中的那明军胸前被刺出个血洞,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眨眼功夫,身体下便是一大滩子血。 另外两个明军见了这一幕目瞪口呆,因为实在是太快了,他们只感到眼前一花,队长就已横尸当场,而那手执红缨枪的淮贼小将却是毫发无损,此刻挑衅似的将手中长枪对准了他二人。 两明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拉拽马缰就想逃跑。 “来了就别走!” 李延宗一声大喝,纵马挥枪向那两个欲要逃跑的明军冲去,枪尖如花,两明军一前一后落地。 远处正在率部追杀明军溃兵的营官曹彦虎看到了这一幕,惊道:“那小将是谁?” 有见过李延宗的军官叫道:“好像是都督的外甥!” “厉害啊!” 曹彦虎说完扭头大声疾吼向前方明军杀去,阳光照耀他手中冰冷的刀刃,反射出死亡的森寒。 那边李延宗连杀三名明军还不甘心,纵马又追了上去。 发现回头的三名手下都叫身后淮贼小将格杀后,姚文昌更是心惊,连头不敢回,只晓得拼命抽打坐骑。 终是因为距离远,李延宗无法追上,又见大队明军步卒正往自己所在方向溃逃而来,索性掉转马头向这帮溃兵冲了过去。 “齐师傅,随我杀贼!” 李延宗以长枪开道,等从这帮溃逃的明军穿出来后,身后已是一条血路,数十名明军被他们砍死在地。 发现主将早已逃走的明军终于不奔了,迅速跪地向追上来的淮军乞降。 而那姚文昌侥幸从战场逃脱,却是没命回邳州城,半道被早已等侯的赵忠义截住,箭如雨下,将随姚文昌逃回的几十亲兵射落马下。 赵忠义嗔目欲裂向姚文昌射去一箭。 “嗖!” 尖锐破空声响起,只听“铛”地一声锐响,霎时激溅起一丝炫目火星,一支锋利地羽箭正中姚文昌的胸间,然而却被护心镜挡住弹了出去。 姚文昌来不及庆幸护心镜保命,又是一支羽箭闪电般射至,这箭力道比先前那箭更猛,姚文昌正要闪避,却发现这箭并非射他,而是射他胯下坐骑,只听“噗”地一声脆响,锋利地羽箭已然射中了姚文昌胯下坐骑后臀,深没及羽。 “咴律律!” 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天悲嘶,将主人从身上狠狠的掀了下来。 “去死吧!” 姚文昌落地之时打了一个滚,等他站起时,赵忠义已是拍马杀到,一声炸雷般地暴喝,姚文昌不及转身便感到颈项一凉,尔后就觉整个人好像轻飘飘的飞将起来。 悠忽之间,整个天地开始旋转、翻滚起来,就好像坠入一个无尽头的深渊之中。 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姚文昌诡异的看到自己仍然立于大地之上,只是项上少了一颗人头。 我的脑袋?! 姚文昌的意识很快迷糊,人头落地时双眼仍是睁得很大,似乎想看看他的脑袋究竟在哪里。 赵忠义纵马过来俯身用刀尖挑起姚文昌的首级,命部下将那一众被乱箭射成刺猬的明军全部斩杀,割下首级带回请功。 第二百四十六章 福藩在手,富贵我有 祁家庙一战,淮军共歼敌一千一百余,俘敌两千余,缴获战马35匹,其余牲畜200多头,武器若干。 首战告捷,上下鼓舞,陆四命将俘获自明军的牲畜挑50头宰杀犒劳全军。 因天色已晚,除传令曹元率所部至邳州城监视城中外,其余诸部就在祁家庙就地扎营。 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陆四不爱吃驴肉,所以让已经升任第一镇第一旅营官的徐传超到骆马湖边打了几只大雁来烤着吃。 这会,莫说大雁了,就是白天鹅或者陆四前世的国宝丹顶鹤,只要能弄来,陆四都不介意尝尝味道,甚至要能搞来大熊猫他也可以做一回蚩尤。 徐传超那一营兵也是淮军唯一的弓箭兵,培养一个弓手所需时间远比训练一个火铳手要长,因此陆四没有大力打造弓弩部队,只叫徐传超领这个箭营归夏大军统带。 离开淮安时扬州郑元勋传来一个好消息,说是那帮工匠终是打造出了可以连发弩箭的床弩。 郑元勋亲自观摩,命置铁甲于百步,一弩射出穿甲而过。又置三百步,仍是一弩穿过。再置五百步,虽不能破甲,但使铁甲凹进。又于六百步命射榆树,入榆木半寸。 最远射程能达八百步,大概九百米的样子,比弓箭和火铳都射得远,杀伤力也更大。 如果淮军大规模配备这种床弩,再辅以铁甲兵、骑兵、铳兵、长矛兵,完全能够和任何强敌硬扛一波不落下风。 所以,陆四精神头子也很振奋,可惜的是这种床弩目前仅造了五具,并且在试射过程中有三具因为弦力过紧散架,说明匠人使用的制弩材料仍存在问题,短期内无法大规模量产。 陆四回信让郑元勋一方面让匠人继续寻找新的材料,一方面则就现有材料加急赶制一批,同于氏铁厂下一批运到军中的铁甲、斩马大刀一块送来。 满清入关之后主力一直是追着李自成的大顺主力不放,但多铎会领偏师几个月后南下,而顺军也会在怀庆发起一次局部反攻。 所以,陆四必须在这几个月壮大淮军同时,要尽可能的将淮军武装到牙齿,不求能战胜多铎,至少要让满清无法占领山东和河南。 故而哪怕那些床弩具有“质量”问题,陆四也要先拿来用。只要能撑住多铎南下这一波,全国抗清局面必将发生重大变化,而非前世那般多铎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收编近三十万明军直达扬州。山东和河南也在南明没有作为的情况下被满清收入囊中。 原山阳知县鲁吉英虽被任命为江都县令,但于氏铁厂这块还是鲁吉英在负责,他这个江都县令是扬州附廓县,倒也不必来回奔波。 只是陆四需要的东西太多,扬州又有淮扬通会衙门在,鲁吉英很多事情不是太方便,因此郑元勋这个陆四亲自举荐的扬州府尹也承担了一部分“军工”方面的担子。 郑鸿魁交付的五万斤熟铁便是由郑元勋负责接手,这件事也是一直瞒着淮扬通会刘暴和那个原先是扬州知府,现在被刘暴任命为淮扬参政的谭文道。 对刘暴,陆四不是怀疑他的“造反”信念,而是怕此人知道他和明朝方面有联系会产生不好的联想。那个谭文道,陆四则是一点也不相信的。 郑元勋这人和郑标一样属于务实的官僚,对大顺取代大明是持双手赞成的,同鲁吉英、宋庆一样是陆四暂时可以信任的文官。 “舅舅,这大雁肉不好吃,没嚼头,我还是吃驴肉好了。” 李延宗丝毫不理会舅舅的好心,将舅舅给他的半边烤熟了的大雁随手给了边上的孙武进。后者正愁分给他的肉不够,赶紧一把接过三下五除二的就撕咬起来。 “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乱来,命只有一条,要是没了的话我怎么跟我那老姐姐交待?” 光顾着训外甥,没注意盐洒得有些多,把陆四齁的赶紧叫齐宝拿水给他。 水是冷下来的白开水,这年头水中寄生虫多,所以陆四下令军中用水除非没有煮沸条件,否则一律要烧沸再饮。 从宿迁过来的路上,陆四看到不少村民有大脖子病,尤其是骆马湖这一带更多,一些水源地明显能看到钉镙,这种镙就是血吸虫的宿主。故而等淮军稳定下来后,陆四肯定要发动百姓打一场“送瘟神”的战役。 “都督,有大雁吃啊?怎么不叫我们的!” 徐和尚的特色是人没到声先到,瞧见这边在烤大雁,蹲下就从孙武进手里抢了一块过去,气得孙武进直撇嘴。 “你这个酒肉和尚,就这么几只,叫你们吃了咱吃什么?……俘虏都甄别完了?” 陆四拿着那把白门爱妾的灵宝匕首剔牙。 徐和尚边吃边道:“甄别完了,叫他们自己指认的,有600多是刘泽清的兵,其他都是从海州还有邳州拉的夫子。” 陆四想了想道:“拉的夫子给他们两个选择,愿意在我淮军干的先当辅兵,不愿意干的每人发他们点干粮,再给50文铜钱让他们自己归乡。” 徐和尚“噢”了一声,又问:“刘泽清的那些兵呢,也这样办?” 这时边上的孙武进却起身了,把个油乎乎的双手在腿上一抹,道:“都督,我去办事了。” 因为嘴里还有肉的缘故,孙武进说的含糊不清。 “去吧。” 陆四随手扬了下。 李延宗可能呆着无聊,又可能是不想跟舅舅呆一块听他说教,也起身想去看孙武进干什么,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吃饱了没有?饱了就去睡觉。” “噢。” 李延宗嘴里答应,也乖乖去了帐篷,可眨眼功夫就溜了,悄悄跟在孙武进等人后面来到一处荒地,眼前一幕可把这位陆都督的外甥看呆了。 孙武进竟是在杀俘,六百多刘泽清的兵被他下令用长矛刺死一半,余下尽数坑杀。 两百里外的徐州城下,攻守双方都是静悄悄,长达一个多月的攻城让双方都是精疲力竭。 明军大营中军帐中,刘泽清神情凝重的看着侄子刘之榦,沉声道:“京师已经沦陷,陛下殉国的消息不会有假,我们必须要把福藩控制在手中,否则天大富贵就叫旁人得了去。” 第二百四十七章 常宁郡主 刘泽清早在三月二十八日就知道京师沦陷、崇祯自缢的消息,当时他没有丝毫悲痛,反而深深的松了口气,因为崇祯一死,他拒不奉旨北上勤王的事便没人与他算账了。 但崇祯这一死,就逼得刘泽清必须加快南下步伐,否则北边的大顺军一旦南下,他想跑也跑不掉。 其实刘泽清不是没想过投降李自成凭手里的三万人马在大顺换个富贵。只是大顺那边根本不愿意接纳他这个声名狼藉,比“贼”都不如的山东总兵,降顺的那帮昔日同僚也没一个愿意帮刘泽清说好话,反而说他刘泽清渔肉山东百姓,蓄有万贯家财。 刘泽清是有钱,很有钱。 他在山东这些年除了畏贼畏虏如虎外就是成天纵兵抢劫,其原先驻地临清一带基本被他的兵马烧光、抢光,通过对百姓的荼毒,刘泽清攒下了四百多万两白银,五十多万黄金的家当。 这么多的家财,换作任何人都会眼红,更何况刘泽清还听说顺军正在北京追赃助饷,如此一来,他只能和堵在他前面的董学礼拼命了。 四月四日,就在刚刚过微山湖进入徐州境内时,刘泽清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福藩、周藩、潞藩从河南卫辉逃出来了,现在流窜到了曹州境内。 曹州知州汪国梁散尽家财募了几百乡勇拼死保护三位亲藩南下,眼下可能在曹州的定陶县一带。 得知此消息的刘泽清立即派了一队人马去定陶寻找三位亲藩,但派去的人却没有找到,刘泽清大发雷霆命将带队的千总斩首,又叫来侄子刘之榦让他亲自带兵去寻那三藩。 刘之榦初时并不明白叔父为何要找那三位落难藩王,认为这三位落难藩王是拖累,带着他们南下得不偿失。 “陛下殉国,皇太子诸王一个未出,但大明依旧有半壁江山,南都诸臣闻陛下大行消息后必拥新君,论序当以福藩为天子,故福藩若在总兵之手,便是拥立之大功。” 刘之榦在成武县结识的绿林人士李化鲸虽是江湖中人,但眼光却毒,一眼就看出那三个落难藩王的价值所在。 果然,刘泽清就是打的拥立福藩往江南谋大富贵的主意,只要侄子能把那三位落难藩王带到军中,他就是拼死也要冲出徐州南下,哪怕为此折损一些兵马也都值得。 刘之榦次日就带了两千兵马北上曹州寻找那三位藩王下落。 …… 曹县八里湾,磅礴大雨。 一处寺庙中,却是哭声一片。 从开封逃出辗转一年多四处避难的周王朱恭枵终是经不住颠沛流离,又闻京师沦陷,悲痛之下一气提不上来咽了气。 这位周王,于太祖亲藩后裔中算是难得贤王了。 第一代周王朱橚好学,能词赋,曾作《元宫词》百章,又编著有《救荒本草》、《保生余录》、《袖珍方》和《普济方》等医书,对明朝的医药事业作出了极大贡献。 李自成第一次攻打开封时,周王朱恭枵为了激励守城将士,拿出周王府两百年的库藏白银五十万两分发守城将士。又悬下赏格,杀一贼再给五十两。同时变卖王府在城中的所有产业,连王妃的首饰也拿了出来凑钱加筑开封城。 在周王倾家荡产的激励下,守军人人奋勇,击退了城外的农民军。崇祯闻讯下诏褒奖,说:“此高皇帝神灵悯宗室子孙维城莫固,启王心而降之福也。” 次年,李自成再攻开封,正值雨季,黄河水泛滥,河南巡抚高名衡献策挖掘黄河大堤水淹贼军,同时与御史严云京等人在城内打造船只,结果明军掘河大溃农民军,逼得李自成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开封城率部退走,损失惨重。 然而开封城内也被大水泡的一塌糊涂,王府、宫殿都被淹没,周王同明朝守城官吏无法在城中居住,便以事先打造好的船只划水逃出开封,此后寄居在彰德府。又因李自成军大败孙传庭,河南大半地方被顺军占领,周王在彰德无法落脚便往卫辉崇王处躲避。 途中遇到从洛阳逃出的福藩一行,两家便一起往卫辉。到了卫辉才晓得潞王也在城中,崇王提议河南已经不能再留,四王当结伴扶持南下,便由潞王提笔写信给淮扬的漕运总督路振飞,希望他能派兵来接引四王。 可信发出后不到一个月,李自成的兵马就过来攻打卫辉,周王、福王、潞王逃的及时没能遇难,崇王朱由樻及其弟河阳王朱由材、世子朱慈辉却被俘杀。 三个藩王连同子女、随从护卫三百多人,没衣服穿,也没东西吃,一路同难民一样往南狼狈而行,途中几次都要挖野菜求活。 到了曹州才得知州汪国梁搭救,可曹州情形也不好,河南顺军随时会来攻打,无奈之下汪国梁只得募了几百乡勇保着三位藩王南下。在定陶时却遭到百姓攻击,原是前番刘泽清部明军过境时烧杀抢掠,所以百姓对官兵恨之入骨。 没办法,汪国梁只好改变计划带三位藩王折向曹县,然而曹县城已叫顺军攻占,一行人不敢接近县城,更加不敢在白天活动,只得于白天找无人荒僻处歇息找食,夜晚悄悄往南穿行。 行至八里湾时,年近六旬的周王终是心力交瘁倒了下去,众人惊慌赶紧寻了一处寺庙将人抬进去,未几,周王便咽了气。 周王世子朱绍烱同几个弟弟、妹妹都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办理父王后事。 福王朱由崧和潞王朱常淓也是伤心难过,最后由潞王出面同那寺中僧人说将周王尸体暂埋于寺中空地,等他日朝廷派人过来重新收敛。 掩埋周王尸首时,其女常宁郡主悲痛欲绝,竟趁兄长不备欲割腕殉父,幸被众人及时发现抢救下来。 “国破家亡,哥哥们男儿身尚可与贼拼命,我一女儿身不过累赘,若陷贼手一不能杀贼,二不能保名节,将来有何面目见父王!” 常宁悲痛,仍意求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我这破落户能穿皇袍? 常宁郡主朱慧珍生于崇祯元年,今年十七虚岁不到,是周王最小的女儿,也是周王唯一存活的女儿。 常宁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在五岁时早夭,一个则在李自成第一次攻打开封时恰好生产,结果因惊吓难产而死。 常宁的哥哥们却是许多,除大哥周世子朱绍烱外,还有二哥朱绍(火孛),三哥朱绍烥,四哥朱绍烿、五哥朱绍焜,另外还有三个襁褓中的弟弟,尚未取名。 儿子众多,女儿却仅剩一个,周王自是对常宁疼爱有加,逃难途中也是一直将常宁带在身边,王府随从找来的食物总要匀些给女儿,现在周王死了,作为女儿的常宁自是悲痛,一时想不开生了随父同去之心,以免落于贼手辱没朱家脸面。 哥哥们劝不住,最后还是叔祖辈的潞王出面劝住了这个倔犟的侄孙女。 辈份上,周王是周府的“勤朝在肃恭”的恭字辈,福王是燕府“厚载翊常由”的由字辈,因此二人同辈。 潞王是常字辈,辈份最大,换言之就是常宁同那周世子朱绍烱的叔祖。 劝住一心寻死的侄孙女后,潞王又不放心,让福王嫡母也就是他嫡叔伯兄长朱常洵的继妃邹氏照顾常宁,又请汪国梁派人到附近百姓家买一些纸钱来,如果百姓尚有余粮便再买些米来。 吩咐完这些事后,潞王本人信佛,不忍侄子周王如此寒酸便去,再请寺中僧人给周王做了个佛教小法事。 僧人却有些不愿意。 逃难途中众人所携带金银早就没有,潞王先前将仅有的银钱给了汪国梁,便将自己亲手制作的一张古琴连同他的心血之作《古音正宗》琴谱“押”给僧人,说待他们南下稳定后派人前来赎取。 如此,僧人们才勉强给逝去的周王念起往生咒来。 法事结束后,已是后半夜。 除了周王的几个儿子为父“象征性”守夜外,其余人都被潞王叫去歇了。南逃以来,三家上下都是憔悴不堪,与那携老扶幼逃难的百姓没什么区别,又个个忍饥挨饿,哪有精力再熬着。 寺庙不大,三家随从连同汪国梁募的那些乡勇有四五百人之多,便也没什么讲究,乡勇和王府下人、护卫们几十人聚一屋靠着打个盹就是。女眷则几人一屋,相互扶持照顾着。 福王没歇,潞王也没歇,周王的死让这两位朱明子孙心中都不好受,但两位朱明亲藩现在更多的是迷茫。 “潞王叔,咱们现在去哪?” 朱由崧虽是潞王的晚辈,年纪却比潞王朱常淓大一岁,乃是万历三十五年出生,今年三十七岁。而潞王是万历三十六年出生,今年三十六岁。 “往南走,走到哪是哪吧。” 朱常淓叹了口气,拿树枝挑了挑篝火。因为下雨的缘故夜里很冷,福王府的邹存义特地跟僧人求来一堆柴火给两位王爷生了取暖。 朱由崧从前很胖,和他父亲朱常洵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他大伯也就是光宗皇帝更胖,现在却是瘦了不少,同当年衣食无忧的福世子判若两人。 比起几个月前才离开王府逃难的潞王叔,福王朱由崧算是吃了大苦的。三年前李自成攻破洛阳,朱由崧和嫡母邹氏及王府一些人逃出城后就一直在黄河边搭棚子住。 当时河南境内大乱,福王府这帮人生活无着,没有粮食吃,邹氏就带着一大家子人到处乞讨,甚至同灾民一样去剥树皮,甚至有一次都想去吃那根本消化不了会胀死人的观音土。 时为福世子的朱由崧也和嫡母邹氏的弟弟邹存义一起下河打渔,就这么忍饥挨饿的度过了半年时光。 等到那位决策开挖黄河的河南巡抚高名衡找到福王府众人时,这帮人惨得连原先王府的官员都认不出来了。 高名衡也是心痛,向朝廷上奏疏说道:“福世子尚无子女,流离孤苦,惟有母子相依,诚可悲矣。” 听说嫡叔伯兄长还活着,崇祯赶紧派驸马都尉冉兴让、司礼太监王裕民、给事中叶高标携银赴河南。 除让朱由崧这个兄长袭封福王外,崇祯又叫他回到洛阳。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洛阳又遭李自成兵马攻打,朱由崧无奈只得带着府上两百多人逃到卫辉。他福王府本来就穷困潦倒,到了卫辉后连饭都吃不上,朱由崧便厚着脸向叔叔潞王借银子。 以后两家和周王府一块又从卫辉出逃,南下之路可谓是风雨飘摇,一派末世景象,要不是曹州知州汪国梁及时援引,恐怕就要落得个和百姓一样卖儿卖女了。 朱常淓不知道如何回答侄子的问题,他现在也不知道南边是什么情况,漕运总督路振飞为何不肯派兵前来接引他们,所以只能走到哪是哪。 有几次朱常淓倒是生出与其这样苟延残喘,倒不如被贼兵抓住,因为李自成那边对大明的藩王也不是都一刀砍了,听说晋王和秦王等人就活着。 他这个潞王自认并未渔肉百姓,且一心礼佛修乐,与世无争,如此,李自成便没有杀他的理由。 可这个想法,他却不敢跟侄子讲,只能深藏心中,眼下,还是同舟共济,扶持着南行。 “二位王爷在里面?” “在呢。” 屋门推开,进来的是曹州知州汪国梁。福王和潞王不约而同起身,汪国梁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现在更是带人护着他们南行,于情于礼,他们这两个落难亲王都得对人家汪国梁以礼相待。 汪国梁进来却是说等天一亮,不管这雨下还是不下,大家都得马上启程。 “曹县有贼兵,白天上路不是危险吗?”朱由崧有些不解,这些天他们都是夜间行路的。 汪国梁却道:“殿下,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必须马上走,大明的江山社稷眼下都在殿下肩上,殿下须得早日抵达南都!” “啊?” 福王和潞王都愣在那里,不知道汪国梁怎么说出这话来。 见两位王爷还没明白,汪国梁急道:“陛下殉国,太子诸王无一得脱,按我朝礼制伦序,福王殿下当承继大统啊!” “我?” 朱由崧怔了半天后,丝毫没有欣喜,反而摇了摇头朝自己鼻子一指,自嘲一笑:“我这破落户的样子哪里像穿皇袍的人?” 第二百四十九章 辫子,辫子 “今天几号?” “都督,今天二十一号了。” 邳州城墙上,孙武进已是第三次回答都督这个问题,虽然都督看起来依旧相貌堂堂,走路也是帝王威仪的外八字,但孙武进总觉有什么不对。 哪里不对? 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反正都督今天挺奇怪,又像有什么心事,又像是陡犯糊涂。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视线看向遥远北方的陆四心头沉重,今天是崇祯十七年也是永昌元年的四月二十一日,就在此刻,在他看不到的千里之外,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而他,却只能在千里之外被动等待早已知道的结果,无能为力。 陆四不是没想过通过某些渠道,比如淮扬通会刘暴、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大顺派来宣旨封侯的文谕院官员刘若达这些人向北京示警,从而影响到一片石战役,至少让顺军输得不是那么惨,不必匆匆撤出北京,从而使满清获得北京这个明朝法统在京畿迅速立足。 然而陆四没有这么做,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他相信大顺中央包括北京的明朝降官肯定有无数人提醒过李自成要警惕东虏“趁火打劫”,但李自成依旧只带了六万人前往山海关,这件事表面上看是李自成被“革命乐观主义”冲昏了头脑,听不进那些提醒。 实质上却可能是李自成也意识到吴三桂会开关勾结满清,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抢在满清大举入寇之前歼灭吴三桂,从而控制关门将清军挡在关外。 只是李自成没有想到满清的动作更快,在他抵达山海关的同时,十几万辫子兵已经出现在辽西走廊了。 陆四前世种种史料都在表明,吴三桂决非临时起意降清,而是早在京师未沦陷前就已经与满清“洽谈”,并且吴三桂也没想到李自成进军那么迅速,所以在满清还没有给出正式答复前、关宁军的中下层将领基本都愿意降顺的情况下才决意归顺。 直到,满清终于开出封王的条件。 相比大顺给出的父子封侯,封王显然更吸引吴三桂。 参战兵马,顺军六万,清军连同吴三桂是十五万,接近一比三。 哪怕东征的顺军有两万“三堵墙”骑兵精锐,其余四万也是顺军最强劲的人马,对手同样也很强。 结果,注定了。 既然上天注定李自成必须东征,陆四这个才投大顺不过几个月的淮阴侯又能做什么呢,提醒不提醒又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马上解决刘泽清,然后在李自成兵败消息传到南方时迅速北上抢占山东和河南,并趁董学礼没有动摇之前除掉他,从而将河南顺军集团收入麾下,这样北上淮军就能从三万之众暴增一倍变成六万,甚至更多。 在武器、装备不如对手的情况下,疯狂暴兵是最无奈也是最现实的选择。至少,这些从前的明军比临时招募的农民要强。 绿营其实很能打,关键是看如何驱使。 陆四别的不敢保证,满清能给的,他这边同样也能给,并且会更多。 对吕弼周陆四不太了解,对董学礼却是十分清楚的。 董是满绿十大绿营将之首,可惜最后还是被编入了贰臣传。但能入贰臣传,便表明了董学礼的本事。 印象中这个董学礼在清军南下后不作抵抗就投降了,并马上写信给投降大顺的那些明军将领帮助满清招降,又随阿济格攻打李自成主力,最后好像抬入了汉军旗,被满清封了爵。 十八年后,又是这个董学礼在陕甘总督李国英的指挥下歼灭了中国大陆最后一支抗清集团——夔东李来亨,从而使得满清彻底占据中国大陆。 所以,此人留不得。 是强行火拼还是诱杀,陆四也在反复思量。 纠结陆四最大的问题是他无法确认董学礼的动摇是从什么时间开始,所以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董学礼会叛顺降清前,他要是动了手,那么叛徒这个帽子反而就是扣在他淮阴侯头上了。 淮军这边祁家庙全歼姚文昌主力后,留守邳州的姚之部将马三宝果断率守军两千余开城向淮军投降。至此,淮军通往徐州的大门被彻底打开,另外苏进忠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邳县,由此彻底隔断了徐州刘泽清往东进入海州的道路。 不出意外,这两天左潘安率领的第二镇将拿下没有多少明军驻防的新沂,如此邳州和海州就连成一线,即便徐州尚有刘泽清部,第二镇也可以新沂城为跳板进入山东境内。 昨天,徐州的董学礼得到邳州被淮军占领的消息后,立即派人前来联络,约淮军共击刘泽清。 约定战后缴获双方一家一半,邳州等已被淮军占据的城池也都归淮军所有,甚至董学礼的使者还隐讳表示徐州都可以让出。 陆四由此分析董学礼怕是要顶不住了,因为他这个怀庆总兵的部队都是由各路明军降兵、溃兵收拢起来的,名义上也有两万余众,实际战斗力其实不如刘泽清。 相对董学礼部的“杂”,刘泽清部要“纯”很多,除了姚文昌这支偏师,刘的主力都是随他几年的兵马,因此董学礼部几次出城都被刘泽清打败,不得不据城坚守,向吕弼周和淮军这边求援。 时间上,徐州被刘泽清围了一个多月,城中怕也没多少粮食,因此董学礼才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或者说给陆四的淮军画了个大饼。 不过这张饼,陆四吃了。 “走吧!” 陆四的视线从北方收回,下达了全军西进徐州的命令。二十一号了,再有七八天估计李自成兵败的消息就会传到徐州。 “出发了!” 两千多邳州降兵听到命令后从地上爬起,拍拍肚子拿起武器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向西边开去。 陆四没有下令坑杀这些邳州降兵,反而让他们充任前锋,甚至仍是由马三宝这个降将带领。 除了军旗易帜,马部连衣服都没换,为了区别,每个士兵的胳膊上都系上了红巾。 千里外的关门,成片成片的明军将一根根白布系在了肩上,在一处不起眼的山坡上,一大堆明军将领犹豫之后咬牙剃去了长发,在脑后结了条小小的辫子。 第二百五十章 淮军头上的刀 “四镇皆分队于村落打粮,刘泽清尤狠,扫掠民间几尽。”——崇祯十年进士、官福建道御史郝锦《九公山房集》 …… 徐州城南云龙山脚,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在赶了半天路后停在了山脚,派出几个探马后,这队骑兵决定先到半山脚歇下脚,顺便把肚子填饱。 这支骑兵隶属淮军骑兵旅第一标的第二营,营官是辽东人冯汉。 早年作为“关宁铁骑”一员的冯汉随名将祖宽入关剿贼,杀贼很多,但杀百姓更多。 后来祖宽被朝廷正法,这冯汉同曹元等一百多人被史可法收留,一直跟着史德威打大西贼,直到高邮史家荡之战降淮。 淮军的骑兵旅虽定编三千人,但实际能骑马并且称之为骑兵的只有六百多人,其余都是骡子和驴,冯汉所带的这一营骑兵便是主力三营之一。 淮军由邳州西进徐州后,陆四下令骑兵旅分别由曹元、赵忠义率领,搜寻邳州以西,徐州以东地域内的明军打粮队,若遇大股明军则立即通报,由第一镇出兵协同剿灭,不能剿之的就将明军往徐州驱逐。 如此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是让徐州城下的刘泽清主力无法通过打粮获取粮草; 另外则是让刘泽清的兵马都聚集到徐州城下,从而方便一鼓歼之。要不然东一股西一股的,虽然加以剿灭不是难事,但坏在陆四时间不多,要是不能聚歼,哪怕跑出几千人在淮扬后方祸乱,也足以让前方不稳。 “小淮海战役”的歼敌目标就是刘泽清集团,这一点在陆四的多次强调下基本是连最下面的士兵都知道的。 陆四定下的赏格是生擒或阵斩刘泽清者,官晋三级,赏千两银。擒斩刘之子侄或大将者,晋两级,赏银五百。余出战斩首者均记功叙赏。 刘泽清部能在徐州坚持那么长时间,就是靠不断打粮维持,其围城时间越长,打粮队的范围就要越广。攻城最激烈的时候,这些打粮队还前后抓了上万百姓送到徐州城下去填护城河,可以说双手沾满徐州百姓的鲜血。 由于邳州和邳县地盘丢失过快,淮军从邳州西进时刘泽清都蒙在鼓子里,其部打粮队也如从前四出,结果派在徐州以东的多支打粮队遭到淮军骑兵袭击,损失惨重。 从淮军骑兵刀下侥幸逃回的明军很快就让刘泽清知道邳州失守,有一支兵马正向徐州挺近的消息。 从邳州过来的这支兵马到底是哪家人马,有多少人,刘泽清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放任这支兵马接近徐州并成功进入城内,那他这一个多月就白辛苦了。 据那些从徐州城里跑出来投降的顺军交待,城内已经没有粮食,甚至开始以人相食。 所以,只要刘泽清再坚持一段时间,城中的顺军必然会不战自溃,这个时候若是放任顺军的援军入城,刘泽清真的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他果断派出大将柏永馥率所部三千余骑兵东出邳州,阻止董学礼的援军接近徐州。 柏永馥此人甚是狡猾,早年是响马盗出身,跟随刘泽清后因作战勇猛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副总兵,其部骑兵也是刘泽清部的精锐之师。 去年李自成围开封时,刘泽清率兵渡黄河来援,柏永馥率部与李自成部大将郝摇旗大战数回不落下风,双方各有伤亡。 后来李自成派大将李锦率兵支持郝摇旗,柏永馥依旧不惧向刘泽清请战,结果刘泽清自己却怕了,担心再这样打下去他就算能撑住也会元气大伤,所以带着精锐连夜拔营,都不告诉那些被他拉来当炮灰的杂兵,结果那些杂兵们仓皇奔逃,溺死在黄河之中的多达数千人。 挖陆家祖坟的吴茂才当时就在刘泽清军中,靠着随从拼死抢到的一条小渔船才得以渡过黄河。 柏永馥用兵颇有谋略,认为淮贼有上万之众,且新败姚文昌士气正隆,正面阻击恐伤亡会大,所以率部东进后隐匿其部踪迹,结果打了率部驱逐明军打粮队的曹元一个猝不及防,连同有马骑兵在内损失五百多人,曹元本人也身中两箭,好在均不致命,一路狼狈逃回。 已经领军行至吕梁山一带的陆四闻讯大惊,召来那降将马三宝问刘泽清部骑兵底细。 “柏永馥?” 听了这个人名,陆四眉头下意识的皱了下,因为此人比刘泽清更难对付,在满清十大绿营将排第四,同董学礼一样都是被抬入汉军旗的汉奸名将。 “日他妈逼的,都督,我去替骑兵的兄弟报仇!” 徐和尚听说骑兵叫刘泽清的兵给打的跟狗一样逃回来,气急败坏的很。不过他不认为这是对手太强,而是认为自家的骑兵太孬,不是淮军精锐,所以干不过人家。 夏大军、谢金生他们也是这个想法,之所以在这帮淮军高级将领眼中骑兵太弱,是因为骑兵旅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们这帮老弟兄的手下败将,所以哪怕都督重金编练骑兵,把骑兵当成心头宝贝一样,在这帮不会骑马的老弟兄眼里他们才是淮军真正的底气。 “舅舅,那个柏永馥很厉害么?让延宗去会会他吧!”李延宗将他的红樱枪往地上一敲,以此表明他的勇气和本领。 曹元一脸羞愧,陆都督如此重用他,他却吃了这么大的败仗,简直丢人的很。 “打败仗没什么,谁能一直打胜仗,你能回来就对得起咱了。”陆四拍了拍曹元的肩膀,让随军的郎中替他包扎一下。 他这话可不是单纯的安慰,而是真的觉得曹元对得住他,因为对方没有因为战败而降了明军。这要是打不过就投降,那他陆四才真正寒心。 “传令忠义,让他马上把人撤回来,不要再吃了柏永馥的亏。” 让人给还不知道曹元战败的赵忠义传令后,陆四命召集标统以上将领军议。 柏永馥这支骑兵现在便如淮军头上的一把刀,不把这刀拿下,陆四是绝不安心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陆式皮球前进战术 柏永馥部是淮军成立以来碰到的骑兵人数最多的对手,陆广远宝应一战当面对手田雄和马得功不过千余骑兵,这次却是三千多,数量翻了三倍多。 陆四无法估测柏永馥部的战斗力与八旗骑兵哪个更高,但肯定比他淮军的骑兵要厉害,否则曹元也不会被打得几近全军覆没。 一支多达三千余人的骑兵就在淮军左近,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陆四肯定睡不着觉,所以他必须先解决掉柏永馥。 只是他淮军的三个骑兵主力营被打残了两个,其余各营都是骡子和驴组成的“骑兵”,根本不可能派出去寻找柏永馥然后与对方“单挑”,那样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想要解决掉柏永馥,就必须依靠淮军步兵数倍于对方的优势,将柏永馥诱出来,然后选个不利骑兵的地形打他个埋伏。 陆四是这样认为的,并且这个想法得到了麾下大部分将领的支持,众人齐声称赞都督英明。 英明的都督当下就准备找几个熟悉地形的降兵问问,然后就如何“诱敌”集思广议,听取这帮文盲的意见。 三个种地的,赛过拿笔的。 这时那个陈不平却失声笑了起来,陆四问他笑什么,陈不平反问道:“都督此来徐州目的是什么?” 陆四一怔,说当然是来打刘泽清的。 陈不平再问刘泽清不让自家精锐骑兵在徐州盯着城中的顺军,派到东边来干什么。 “应该是阻我接近徐州。” 陆四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都督何必费尽心思诱敌,只须继续往徐州挺进便是。都督须知我淮军离徐州越近,刘泽清压力便越大,如此就算柏永馥不肯与我淮军对阵,刘泽清也会逼他出战。” “是这个道理!” 陆四一想也对,自己是有些主次颠倒了,只要抓住刘泽清这个主,柏永馥这个次便随主动,而不是倒过来主随次动。 文人的脑袋还是管用的,要以陆四的思路,他就是被柏永馥这三千多骑兵牵着鼻子走,因为只要他想着“诱敌”,就等于将战争的主动权拱手让出去。 战争的主动权决定的不仅是胜负,更是时间。 萧何给了郑标,刘基给了高太监,陆四一时没东西给陈不平了。 不过考虑柏永馥三千多骑兵的杀伤力极大,陆四制定了一个“皮球前进”的战术。 所谓“皮球前进”,就是以马三宝的降兵同第一镇的第一旅为皮球前侧,以第一镇的第二、第三两个旅为皮球的中侧,以铁甲卫、旗牌队及剩余骑兵、炮队连同辎重为皮球的后侧。 行军时前侧抵达一定距离后,中侧立即越过,后侧跟上,如同一个皮球不停朝前滚动。 这样可以确保淮军任何一部遇敌时都能及时得到其余各部的支援,从而可以同踢球一般将所有的力量集中,“扑通”射门。 只是这个“皮球前进”战术十分考验淮军的组织能力以及将领们的临阵应变能力。 陆四也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时间不允许他就战术开展什么演习磨合,所有的问题只能在实战中发现并解决。 按照陆四的命令,淮军两万余人开始了“皮球前进”,第一天就出现了问题。 混乱。 这个混乱虽经陆四不断调整,但只是从大混乱变成小混乱,陆四对此很是感慨,认为自己现在越来越像前世那位微操大队长了。 皮球前进的战术其实很好,可是缺少操练的淮军只能将这个战术执行一半,陆四是想停下来整改,“皮球”已经滚到了云龙山,想要调整也不可能了。 …… 云龙山在徐州城南,距离徐州城只有三四十里地。 这个距离相当危险,如果柏永馥任由淮军这两万人马携带大量辎重粮食从云龙山过去,那么刘泽清集团就要面临“破产”。 然而直到淮军出现在云龙山脚,柏永馥依旧没有出现,可能他一直在暗处观察淮军的前行队列,但始终没有出现,相当有耐心。 只是,这个耐心也有限。 如陈不平所料,柏永馥不可能让淮军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推进到徐州城下,他只是在选择最佳的战机和最佳的战场。 云龙山就是柏永馥选择的地点,这座山不高大概只有一百多米,地势以丘陵为主,很适合藏兵,包括骑兵。 柏永馥一直藏在山中,他准备在淮军从山脚下过去的时候冲出将淮军截为两段,使淮军前后不能相顾,一举歼灭。 陆四也意识到云龙山危险,但又不能绕道,所以将冯汉这一营淮军仅存的骑兵主力派在前方探路。 冯汉他们从山脚下过来时根本看不见人烟,路过几个村子不是残垣断壁,就是人去屋空。 由于事先冯汉已被告知敌人可能就藏在云龙山的某处,因此这个辽东汉子也很紧张,就在他们停下歇马时,一名士兵突然指着远处某处山坡叫了一声:“有人!” 正在吃干粮的淮军骑兵立时一个激灵,纷纷起身向那山坡看去。 不远处的山坡,有几十个骑马的身影出现在淮军将士视线中。黄昏时分,因为光线的原因,冯汉看不太清楚,但直觉告诉他要找的人出现了。 那几十骑敌军也是注意到这边,吆喝打马向冯汉他们所在奔了过来。 “上马,抄家伙!” 两百多淮军骑兵纷纷翻身上马,拿刀的拿刀,拿弓的拿弓,拿矛的拿矛,甚至还有几十个拿三眼铳的,这是降淮的辽兵。 骑兵在上马前,火铳里面必须要装填弹药,用木塞塞住,避免临敌的时候装弹耽误时间,接敌时拔下木塞,用通条夯实就可以。 对面的几十骑终于是到了冯汉他们不远处,不管光线如何,总归是看得清楚了,明军的装束,身上都披着皮甲或棉甲,一看就是类似于“夜不收”的精锐。 前方的“淮贼”明明有两百多人,但是这几十个明军的探马却没有任何畏惧,因为他们是来探底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杀我者无罪 淮军第一镇的第二、第三两个旅在皮球滚动战术的推动下成为了皮球的前侧,正在云龙山脚下行军,前后长达数里地。 一处高丘,陆四正负手眺望蜿蜒如龙的云龙山,陈不平说当年汉高祖刘邦抗秦起义后曾在此山藏匿。 “此山总有一片祥云,形状如龙,据闻此云常围绕刘邦头顶,故刘邦立国大汉之后,当地百姓将此山称为云龙山。” 世家子弟的陈不平十分博学,连徐州这座不起眼的小山来历都一清二楚,并说南朝刘宋皇帝刘裕未称帝前在彭城数年,几次登云龙山,曾见云中有龙环绕,数年后刘裕便做了南朝宋的皇帝,谓人中之龙。 “那这地方可是个宝地啊!” 孙武进听了陈不平的话后就一直死盯着都督脑袋看,不时抬头望天,但半个时辰过去也没见都督头上有什么云气,更休说龙环了。 许是在山边尚未在山中缘故,又许是真龙之气非常人能见,孙武进如此想道。 陆四视线中山上隐约有座大佛,不知是哪朝所修。 中国人历来有个传统,就是凡山川之地,不管是名山还是不名山,总会有若干景点名人古迹在。而名人墨宝越多,这山就越发有名。 陆四这世也是第一次登山,虽说不过百米小山,但居高处视野突然开阔的感觉却是十分的怡然,就好像一直被关在小黑屋中,突然整个房子被扒开。 山脚下正在沿云龙山穿行的两万淮军将士让陆四觉得自己不比刘邦、刘裕差,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一首墨宝。 “记!” 陆四大袖一挥,充为记室的陈不平忙取出笔墨开始认真记录。 “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 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 陆四让陈不平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好诗!” 孙武进不识字,但听得出好坏,又是龙又是天,又是聚会又是乾坤,好的不能再好的诗。 陈不平则是重新看了遍自己记下的诗句,目光微动,面无表情,心中却如大江翻腾。 因为,这是首反诗。 山脚下,旗牌队、铁甲卫连同炮队也开始出发,前方探路的骑兵并无警讯过来,所以各部必须按计划继续前进。 “柏永馥可能是想趁我军过一半时再出击。”陈不平认为柏永馥迟迟不动手是想达到“半渡而击”的效果。 陆四也认为柏永馥多半是打这个主意,这是个聪明的打法,不然就算他柏永馥骑兵厉害,淮军也有两万余众,结成一团能把柏永馥牙给啃掉。 细细想来,只存在了一年多的弘光朝给历史作出最大的贡献恐怕就是给满清输送了一大批精兵强将。 就陆四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有高杰麾下的李成栋、李本深、胡茂祯,李元胤;左良玉麾下的金声桓、马进忠、李国英、张勇;黄得功麾下的田雄、马得功;刘良佐麾下的沈豹、曹虎、胡守金等。 刘泽清部在这一方面相较其他几镇又表现突出,可谓是人材济济,如王遵坦为四川巡抚、马化豹为贵州提督、柏永馥为平凉提督、张国柱为云南提督。 可以说,弘光朝的几十万明军基本是一枪未放就集体做了伪军,而顺军却从一片石、怀庆、潼关、陕北、武昌不断和清军大战,虽然不断的战败,但却不断的反抗,一直反抗到伪康熙元年,整整18年。 顺军嫡系有降清的,却是屈指可数,所以仅从反抗侵略这一点来看,将大顺政权及其军队视为正统,才更合乎历史。 而他陆文宗,现在就是大顺军的一员,他帮不了已经在一片石战败的李自成,却能帮弘光朝肃清那帮败类汉奸。 远处山中有铳声响起。 “来了!” 陆四嘴角微翘,双臂平伸,齐宝立时将一付铁甲拿来小心翼翼为都督穿上。 “传令,许进不许退,未得军令擅退者,后阵杀前阵,镇帅以下皆斩!” 下达完这道军令,陆四又看了眼诸将,拔出自己的长刀,沉声道:“陆文宗若退,任何一人皆可斩,赦无罪!” …… 随着铳声响起,明淮双方骑兵的小规模交战很快打响。 明军虽只有几十人,但精锐悍勇的他们丝毫不将人数远超于他们的淮军放在眼里,几十匹马同时排开就冲了上去。 铳声中,有几个明军中铳坠马,身子或翻下斜度不高的山坡,或被身后同伴的坐骑一踏而过。 硝烟还没散去时,纵马互冲的双方已经冲撞到一起,交汇那刻,十几条生命瞬间消逝。 一名淮军骑兵被冲来的明军长矛击中,钻心剧痛中长矛从他的肋骨穿出,这名淮军骑兵痛得一边叫一边想挥刀朝对手砍去,长刀却根本不着持矛的那名明军。 疼痛终于让这名士兵再也挥动不了拿刀的手臂,身子不断摇摆,最终痛吼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扑通”一声重重落地。 大刀,长矛的挥击声伴随人仰马翻声响彻在半山腰。 冯汉用力挥格长刀,一边格去一个明军砍来的马刀,一边向着对面一个拿矛的明军劈砍而去,手中的长刀狠狠的砍在对方的肩臂之上,将对方的右臂连着手中握着的长矛一起削飞而去。 失去右臂的明军先是目瞪口呆,尔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最后是疯狂的向冯汉扑过去,用他那还在的左手试图一把拽住冯汉,下意识的想用他的右手去扼对方的脖子,臂膀间却只在如泉涌般喷血,无一物可供他伸出。 冯汉轻而易举的将这个没了手臂还要逞凶的明军踢倒在地,长刀斜举,一下切断了对方的脖子。 定了口气,四周满是正在厮杀的敌我双方,虽然明军只有数十骑,但却精悍异常。双方军士不断有人落马,但淮军的伤亡明显更大。 四处的山坡丘陵后,一队队明军骑兵身影出现,冯汉知道不能恋战,否则会被明军合围。 “撤!” 随着冯汉一声令下,淮军骑兵将士奋勇将当面明军逼退,返身向着山脚纵马冲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下第一旅 冯汉部狂奔下山时,云龙山中有号角声响起,来自不同的方向,但号声均来自明军。 柏永馥动了,不动也不行,因为淮军发现了他。 柏原本是想将淮军的前队直接放过去,专打淮军的中间,现在却必须提前动手,要不然山脚下的淮军重新缩成一团,在没有步卒配合的情况下他根本啃不动。 西边的太阳也快要落山,如果明军不能在天黑之前一鼓作气将淮军冲散,天一旦黑下来对明军也将不利。 黑夜,是厮杀双方共同的敌人。 因此,只有在天黑之前将淮军冲散,从而使得夜色放大淮军的惊恐,让他们无法收拢组织,最终崩溃,柏永馥才能说这一仗他打赢了。 “杀!” 潜藏在云龙山各处的明军听到号声后纷纷翻身上马,有的是直接纵马向山脚的淮军冲杀而去,有的则是在离淮军还有一定距离时再次下马,取出弓箭和火铳向淮军攻去。 柏永馥将所部骑兵分成了三部,一部由他亲自率领,一部由部下杨文启统领,一部由詹世勋统领。 杨文启原是辽东人,曾是祖大寿麾下把总,大凌河一役随祖大寿降清后又伺机渡海潜逃回登州,后入刘泽清部为守备。詹世勋是刘泽清亲兵出身,娶了刘的侄女为妻,现为副将。 “敌袭,敌袭!” 发现明军后,山脚下长长的淮军队列立时响起铜锣声,与此同时一颗又一颗“钻天龙”飞射升空,这是向前后友军示警,同时也是“稳住别动”的意思。 稳住的另一层意思自然就是必须顶住。 “狗日的,就晓得你们在这哈,他妈的,弟兄们,列阵!” 最前面的第一旅旅帅夏大军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紧张,反而是无比兴奋。 这个从前靠给人扶重和宰牲畜为生的旅帅,胆量不比淮军领袖陆文宗差。 除了自身敢夜里在乱葬岗瞎逛悠的胆量外,第一旅的强悍也给了夏大军不惧任何对手的底气。 以林字营为中坚的第一旅清一色都是运河起事的老弟兄,虽未经历与明正规军的大战,但在兴化围城和随后的清乡过程中却是杀人无数。 人杀得多了,哪怕杀的不过是反抗淮军的地主士绅和他们鼓动起来的百姓,第一旅从上到下也都透着一股杀气。 夏大军这个旅帅更是淮军诸将中公然下令屠杀百姓甚至妇孺的,兴化人将他称为“夏砍头”。听说“夏砍头”带兵离开兴化后,当地的百姓就差放鞭鸣炮了。 第一旅的三个标统也都是强悍之辈。 第一标的标统沈三元是沈瞎子的侄子,高邮史家荡之战奋勇当先结果叫明军铳子击中身负重伤。现在伤势已经痊愈,但可能仍有铅丸在他体内,所以每逢刮风下雨沈三元都会感到阴疼。 陆四知道这个情况后曾想让人给沈三元动手术取出身体内的弹丸,但这个时代虽有麻药,可哪有这么高明的郎中,只能等后面看看是不是自家培养一批敢“开刀”的医生。 第二标的标统万四是随陆四夺取宝应城的一百勇士之一,也是战后活下来的68名汉子中的一个。 这人也是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但要是接了任务却是一丝不苟,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完成的主。 组建第一旅时,陆四征询夏大军三个标统人选时,夏大军推荐的就是万四。 第三标的标统戚呆子是第二个登上宝应城的河工,第一个是左潘安。后来史家荡一战,这个戚呆子一人就砍翻17名官兵,是目前为止淮军之中单场作战杀敌人数最多的人。 杀俘最多的是孙武进,目前至少有三千人被他或坑杀,或刺杀。 淮军仅有的一支弓兵营就在第一旅戚呆子手下,营官是山东猎户子弟徐传超。 “大车在外,牲畜在内!” 第一旅是易步为骑的旅,军官士兵都有“坐骑”,因此有三千多头牲畜。但除了这些充为坐骑的骡子、驴和驮马外,第一旅还有两百多辆大车。 这些大车除了装运辎重和粮食外,每车还配有挡铳板三块,棉被九床。遇敌之时,将大车或以环形,或以圆形置于战阵之外,棉被湿水覆在挡铳板上用以挡铳或挡箭。 这个办法自是宝应之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发明人”是那位没有鸟的高太监。 在防御前提上,夏大军等人又将车阵改进了下。每辆大车在车架上开凿六个洞,每洞安插一根长矛,再将前方本应套在牲畜身上的扣环取下,于车架后面安装两根大木棍,使得本应由牲畜拖拽的大车变成由人在后面推行,类似民间百姓用的独轮车。 这样由于前端插有六根长矛,车上又安有三块挡铳板,完全可以变成攻击性武器,另外还可以在车上站两到三名铳手或箭手,从而达到在攻击之时能够远程再攻击的效果。 陆四觉得夏大军他们这个改造很好,是农民式战争手段的升级,亲自将这种战车定名为土坦克。 官兵是精锐,人人有杀气,全旅营官以上都有铁甲,五分之一皮甲,三分之一棉甲,盾牌1200余付,弓弩400多付,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如此第一旅又岂会畏惧明军,哪怕对方是骑兵。 连同夏大军在内,第一旅上下巴不得明军放马来冲,从而叫他们知道淮军第一旅的厉害。 然而,山坡上明军喊杀声不小,蹄声也是急促,可等来等去却没有任何一支明军朝第一旅冲杀而来,反而是后方马三宝的降兵那边打了起来。 欺软怕硬? 夏大军“呸”了一声,一脸的失望,他还想看看自家的土坦克能不能克制骑兵呢。 边上的戚呆子皱眉道:“旅帅,明军是看出马三宝那帮人不顶用,他们也多半顶不住,我怕明军会驱他们来冲咱们。” “都督有令,许进不许退,不管什么人只要敢退,一律阵斩!包括我这个旅帅也是。” 夏大军冷笑一声,“明军想捡软柿子捏,我还想看他们狗咬狗呢。” 如果不是陆四兄弟没有下令,在邳州的时候夏大军就想把这帮不把百姓当人看的降兵给屠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淮阴侯的价码 马三宝是软柿子。 对昔日同属一个阵营的马三宝部,柏永馥太清楚不过,所以从一开始马部就是柏永馥重点打击的目标。 昔日“友军”从藏身处冲出来时,马三宝部下那两千多降兵都没摆开阵形,仍是保持行军队形,结果在匆忙列阵的过程中被明军杨文启部八百多骑兵轻而易举冲乱,软得不能再软。 然而让杨文启吃惊的是,这些杂兵在被冲乱后却没有立即化作鸟兽四散,从而为明军所用冲击淮贼本兵阵列,而是在大小军官的带领下一团团的于山脚各处顽抗明军。 远远能看到马三宝带着几百人团在一处土丘上,用他们不多的火铳向正纵马驱杀的明军射击。 绵延云龙山脚下南北十几里地,不断有红色烟花在半空炸响,喊杀声也是响彻于耳。 按柏永馥的计划,杨文启部在冲垮马三宝后就当驱使这帮杂兵去冲淮贼另外的本兵队伍,可是马部不应该有的表现让他的计划打了折扣。 柏永馥不知道的是,在从邳州出发时,淮军陆四都督曾亲自向马三宝许诺,只要他临阵不退,大败刘泽清后马三宝便可率部向山东进军,若得一县之地为守备,若得一府之地为参将,若得数府之地即可为总兵。 原话是:“得一县,为部总;得一府,为防御;数府可为提督,入大顺正官。” 马部降兵则被告知凡被他们击杀的刘部明军无论将领还是士卒,其身上所携财物均归他们所有。 若是攻城,则按淮军现行军功赏赐,以“独攻”和“同攻”分别记功,领不同赏赐。 真金白银,绝不拖欠。 战功积累足够,入淮军正编。 无论是“前程”还是“财货”,大顺淮阴侯开出的价码都很诱人。 马三宝部下这两千多兵在刘泽清那里不过是杂兵炮灰存在,能给顿饱饭吃就甘愿卖命了,这实实在在的利益好处往他们面前一摆,任谁都要动心。 结果就是让明将杨文启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在他看来一触即溃并会跟无头苍蝇一般向淮贼本兵冲击的杂兵,竟然在被他率部冲乱之后仍未崩溃,反而跟他的骑兵缠斗了起来。 明军来回纵马驱驰砍杀,道路为之一清,但他们刚走,后面那些逃散的杂兵又复聚了过来,根本不按明军的想法去冲击淮军本兵阵列。 虽然这些被冲散的杂兵对明军也构成不了威胁,却像狗皮膏药似的让明军烦不胜烦。 “妈啦个巴子的!” 杨文启顾不得去想马三宝怎么变了个人,那帮炮灰又是怎么变得这么不怕死,他没时间再和这帮杂兵纠缠了,因为詹世勋已经攻了过去。 …… 前方马三宝降兵被明军攻击时,第二旅也遭到了明军詹世勋部的攻击。 第二旅处在道路中间的狭长地带,明军攻过来时整个旅的行军队列长达三里多地。 山坡上蹄声疾至时,从未有过与骑兵交战的第二旅官兵难免有些心慌,他们当中有不少是明军降兵,加入淮军以后只在盐城执行过清乡及奇袭安东之战,没有打过什么硬仗,所以即便事先知道会遭到明军骑兵攻击,列队的速度也要比平日迟钝许多,加之地形受限,明显慌乱。 “老子是徐庆标,老子就在这里!” 关键时候,身为旅帅的徐和尚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命旗牌亲兵向天空连发三枚“钻天龙”。 听到远处传来的旅帅声音,再看旅帅处升空的讯号弹,虽说很多人其实看不到旅帅身影,但那心却是瞬间踏实许多。 古往今来,百姓也好,当兵的也好,都要有个主心骨。甭管再多人,没个主心骨在那就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 冲击第二旅的明军詹世勋部就是几天前重创淮军曹元部的兵马,有着大败淮军骑兵的心理优势,詹部上下自然不会将山脚下正在慌张列队的第二旅放在眼里。 作为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从不轻敌,但山脚下这些从邳州过来的淮贼还是让他起了轻视之意,他认为这支淮贼除了极少数精锐,其余不过是拿着兵器的土匪和农民。 骑兵的优势不在于攻坚,而在于快速机动,捕捉对手失误和薄弱而击,然后将对手的薄弱处撕开,撕成一条血淋淋的大口,最后让对方血流而亡。 在詹世勋的指挥下,明军开始加快马速向着淮军冲去,不是全力奔驰,而是控制马力,这样可以在一击不中的情况下可以快速从对方阵中突出来,而不是就此陷进去。 双方都在抢时间,一方要布防,一方则是要打乱对方,战场上可用争分夺秒来形容双方的速度。 第二旅的三个标统草堰孙四、大团麻三和杨祥都是经过血战的将领,可第一次与大规模骑兵交战,三人均是有些紧张。 明军来的太快,到达三四百步距离时,第二旅的阵线才刚刚完成。 “稳住,稳住!” 大团麻三将长刀举起,大声的喝喊着,下面的营官、队官也在不断的吼叫着。 明军骑兵在百多步外突然分成了两拨,一拨是平端长矛继续加快速度往淮军阵线冲去,另一拨却是勒住坐骑下马,然后从马上取出大弓开始向淮军射箭。 要想在马上把箭射得又准又狠,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战马前冲的时候,马上的骑士会被颠簸的厉害,这个时候在马上射出去的箭不会有什么准头。 不管是明军还是顺军,包括满清八旗在碰到列阵的对手时,大多选择下马步射。 阵型结合很紧密的步兵队列,骑兵往往很难直接撼动,就算冲阵成功伤亡也会很大,对于骑兵很宝贵的任何一支军队而言,直接冲阵都是绝对要避免的打法。 徐和尚的旗牌亲兵跟在他身旁,牢牢护卫着旅帅大人和他们的军旗。 数百明军纵马呼啸而来,另有数百明军张弓搭箭,一轮箭雨在前头骑兵还没有冲到淮军队列前就射了过来。 “举盾!” 第二标的三百多名盾手将挨牌顶上了头顶,既保护自己也保护着那些同伴。 “嗖嗖”声中,几百枝箭钻入淮军阵中,掉在挨牌上发出“咚咚”的闷沉声,好像下冰雹似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淮军的传统战术 几个月时间滚雪球的发展让淮军拥有两个主力镇,两个后备镇及其他兵马将近五万余众,单论人数,淮军是绝对超过刘泽清部明军、董学礼部顺军的。 然而淮军的武器装备却少,尤其是火铳和弓弩这类远程作战武器。第二旅作为第一镇的三个主力旅之一就没有火铳和弓兵,全旅标配就是大刀长矛、盾牌棉甲。 在此基础上,旅帅徐和尚是以练胆为第二旅练兵首要。 是谓操训以练胆气为第一,练伍法为第二,练手足为第三,练耳目为第四,练营阵为第五。 大字不识完全是农民出身的徐和尚为了锻炼部下胆气,还多次组织官兵到乱葬岗宿营,甚至还大胆搞过三次“营啸”的演习。 第一次,担任演习的第二标全标混乱,两名士兵死亡,七名士兵受伤,一标官兵一夜跑散七成,用了两天时间才收拢完整。 陆四知道此事后气得大骂徐和尚乱来,可徐和尚却不死心,嘴里说着再也不敢胡来,可没过几天又瞒着陆四搞了一次。 这一次,四人受伤,没人死,但参加演习的一标官兵还是乱跑了几百人。 陆四知道后却是没骂徐和尚,因为他也好奇这种主动“放毒”式的训练是不是有效,并且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务必要告诉士兵们演习的目的是什么,要做到上至旅帅,下至伙夫辅兵,人人明白练兵意义。 得到支持的徐和尚很快就组织了第三次“营啸”演习。 这一次睡梦中惊醒的士兵们无一慌乱,反面迅速起身拿起武器聚集,并通过各营间的口令确定彼此是友非敌,有效的自我压制惊慌情绪,不仅没有炸营反而进行了一次很难得的“紧急集合”。 陆四盛赞,并命徐和尚将此次演习的经营和从中得到的经验整理出来,准备全军推广。 孙武进的三次杀俘事件,第二旅的官兵参与执行过两次,而参与的官兵基本都是没杀过人的河工。 徐和尚认为杀人会更壮胆,用他的话讲人杀得多了,菩萨爹爹见着了都得打摆子。 通过这两次大规模杀俘事件,确是让第二旅的官兵胆气为之壮了许多。 既是以练胆气为全旅操训第一,第二旅的胆气肯定不会让徐和尚这个旅帅失望。 因此虽没有对阵骑兵的经验,远处高速驰奔过来的战马让第二旅上下都很紧张,但没有一个人生出逃跑的念头,反而训练有素的支起盾牌,以营为单位结成一个又一个的圆阵。 一些狭长地带实在列不了阵,就以队为编制结在一块,任凭头顶箭如雨下,却个个保持沉默不吭不喊的半蹲于地。 福建人标统杨祥的一名旗牌亲兵被箭正中面门,一个队官也被一箭贯穿整个左脸。不时有中箭的士兵仆倒在地,有的盾牌上至少扎了六七根箭。然而,一个个圆形盾阵始终屹立着。 冲阵的明军骑兵在发现“淮贼”没有溃乱时已经来不及勒马了,只能平端着长矛硬生生的“砸”了上去。 战马撞翻人阵,长矛捅进战马,惯性作用下不断坠落的身影以及那被一扫而过的人群,真正是一片人仰马翻。 这一幕几乎是同时在四五个不同地方上演着。 没有远程攻击武器的第二旅全凭胆气硬扛明军骑兵的冲击,仅在初期伤亡就多达三四百人,相当于一个半营被当场“报销”。 “一发!” 铁面下的徐和尚看着远处不断冲击纵马奔驰己方兵马的明军,让旗牌亲兵发射了一枚钻天龙。 “退者,杀无赦!” 伤亡再大,徐和尚都不在乎,他只知道必须将这帮狗日的明军骑兵死死拖住,咬住,哪怕第二旅死光了,也要钉在这。 都督有句话徐和尚是听进去的,那就是你第二旅胆气训练得再多,也不及一场实在的厮杀来得更现实。而只有人死的越多,第二旅才会越精锐。 …… 硝烟弥漫,烟尘遮天。 明军骑兵分成多队在长达三里的第二旅阵线上来回奔驰,好像几条长蛇游来游去,使得第二旅的伤亡越来越大。 表面看上去明军似乎已将第二旅撕开很多口子,占据了主动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难发现冲进第二旅阵线的明军骑兵马速却不断的在下降,甚至在一些地方因为过于密集的淮军圆阵阻挡,明军根本施展不开只得弃马步战。 作为主力的第二旅表现出的韧劲扛住了明军的冲击。 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后,第二旅开始反击。 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们用长矛不断捅刺那些明军,一些勇敢的士兵甚至飞身扑向马上的明军,有的则是拼命拽住马尾巴,哪怕被战马拖出几十丈都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压上去!” 杨祥果断把握战机,将一支突进来的明军骑兵压缩在他和麻三第二标的中间地带,这支明军大概有三百多人。 发现第三标将一支明军骑兵压过来后,麻三立即意识到杨祥想干什么,亲自带着一营兵手持长矛逼了过去。 那支明军骑兵意识到他们陷入重围,前不进后不能退,更无法打马冲上山坡,只能咬牙同两面进逼的淮军死战。 可任凭他们左冲右突,根本跑不起来的战马却让他们成为淮军长矛手的活靶子,不断有明军被刺落马下。有的更是被几杆长矛同时刺中然后活生生的被从马上“挑”起抛下。 一队手持大刀的淮军更是不住挥砍明军的马腿,明军一旦坠落连哀号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乱刀分尸。 马的尸体,人的尸体倒的倒处都是,将本来就被淮军两标压缩的这支明军骑兵的活动范围变得更小,最后被如林的淮军长矛手密密麻麻围在中间苦苦支撑。 失去了机动性能的骑兵在人数远超过他们的步兵面前,同样也是不堪一击。 远处正率部冲击第一标的明将詹世勋发现自己一支部下被淮军重围,知道不妙想率部前往救援,可道路同样被一个个圆阵阻挡。那些结成圆阵的淮贼生生的将詹世勋给拖住,让他救而不得。 关键时候,前方攻击马三宝部的杨文启率兵赶到,发现詹世勋部陷进淮贼之中后,杨文启二话不说就带兵猛冲。 当面孙四的第一标实在是顶不住杨文启部被冲垮,两个老河工兄弟出身的队官当场阵亡,其中一个还是夺取淮安城的六十八勇士之一。 第一标的被冲垮,使得詹世勋得以到同杨文启部会合,不过却是无法救出被两标淮军压缩包围的部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密密麻麻的长矛阵中逐渐消失。 杨、詹二人都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惊讶,尤其是詹世勋,他没想到这支完全是土匪和农民组成的淮贼队伍竟然如此能战,难怪姚文昌会被打的全军覆没。 这么一支劲旅抵达徐州城下,会对局面产生什么影响,杨、詹二人心知肚明。 已经冲了下来的他们此时也是骑马难下,只能督兵继续冲杀下去,期望这支淮贼能够不支溃退。 夜色,已经开始浮现。 …… “他姥姥的!” 第一标被冲垮让徐和尚大怒,亲自带着旗牌亲兵赶了过来。 淮军每个旅都有一支100人的旗牌队,不仅是旅帅的传令兵也是护卫亲兵,人人披双层棉甲,穿红衣,可以说是每个旅最精锐的人马。 军中又称各旅的旗牌兵叫“红甲兵”。镇帅手下的旗牌队则是穿黑衣披双甲,所以被叫做“黑甲兵”。 红甲兵、黑甲兵、铁甲兵,统称为淮军三大甲兵,其中又以铁甲兵最是能打。 第一标的标统孙四在抵御杨文启部的冲击时被战马撞倒负伤,不知是胸骨断了还是肋骨断了,反正不能站立。 按淮军军制,主官负伤或阵亡不能指挥时,就由下面的军官补上。既是营官也是孙四表婶家侄子的张二临时接替孙四指挥,收拢第一标余部三百多人准备向第二标靠拢,要不然他们就会被会合的明军围住剿杀。 “旅帅上来了!” 发现旅帅带红甲兵赶来后,张二马上带余部抬着受伤的孙四靠了上去。 “孙四个狗娘养的哪去了……” 徐和尚后边骂人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被抬着的孙四正一脸痛苦的望着自己。 孙四的痛苦不是因为打了败仗,而是疼的实在受不了,他能咬牙忍住不喊完全是不想在这么多部下面前丢人。 “把孙四给我抬下去,其余人都跟我上!” 徐和尚大刀一挥,带头向不远处的明军冲去。 旅帅身先士卒,旗牌队同第一标的残兵们哪有不跟随的道理,举着手中的大刀和长矛就随旅帅杀了过去。 发现一股淮贼竟敢反击过来,杨文启立即命放箭。 无数箭枝朝徐和尚射来,身穿铁甲的徐和尚连抬臂遮挡都不做,直接提刀往上冲,麾下的红甲旗牌亲兵们也是悍勇,双方很快厮杀在一起。 麻三和杨祥在解决了那支三百多人的明军骑兵后也带人增援旅帅,此时西边太阳已近落山,远处平原未黑,云龙山脚下却是起了黑影,但见喊杀震天,双方却是无法看清局面到底如何,是明军占了上风还是淮军占了上风。 明军直到此时,仍有一支兵马并未动,这就是明军主将柏永馥亲自指挥的一千余骑兵。 柏永馥没有动的原因是杨文启和詹世勋没能完成任务,计划中二将率部击溃淮贼后将驱使大量溃兵直冲淮贼后队,柏永馥再率兵冲出,一战定乾坤。 可现在,淮贼中央虽被明军撕开无数口子,但淮贼抵抗却是顽强,后队更是没有受到冲击,柏永馥自然不能动。 相比对手两万之众,他的骑兵数量还是太少。 淮军这边陆四也没有动,接报前面的第二旅遭到明军多支人马攻击,伤亡惨重他也没有派兵增援,只是死死看着云龙山上。 半个时辰后,夜色终是完全笼罩云龙山,厮杀的明淮双方陷入无法识别敌人的困境之中。 然而,双方都没有打出火把,因为双方都知道此时要是打出火把就会完全暴露在对手面前。 渐渐的,喊杀声开始变小,似乎明淮双方都想结束这场厮杀。 这世间,能打夜战的兵马很少。 柏永馥也在犹豫是否撤军,因为不仅是天黑原因,更是这场仗已经打成了“夹生饭”,难以再啃下去。 这不是柏永馥轻敌,如果轻敌的话他不会将战场放在离徐州城这么近的地方,而是淮贼表现出的战斗力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然而现在下令撤军有一个坏处,就是山脚下的己方部队因为看不见地形,在撤退时恐怕会发生自溃,从而让淮贼捡了便宜。 正迟疑时,眼前的黑夜突然一下明亮起来,如同白昼! 山坡上的明军眼睛在同一时间都不约而同的睁大,他们看到山脚下突然有无数的烟花爆炸开来,五颜六色的烟花不但绽放绚丽的烟火,更让本在黑夜中隐藏的明军一下暴露。 “这?……” 柏永馥来不及想淮贼从哪弄了这么多烟花,而是心猛的突了一下,他知道那些烟花的作用是什么。 照明! “嗖嗖嗖”声,无数的烟花弹向着前方的明军笔直射去,在明军阵中炸开同时将这帮人的身影明明白白的展现在淮军将士眼中。 猝不及防的明军根本无法抵御来自淮军的烟花攻击,他们也无须抵御——烟花不杀人。 杀人的是他们看不见,却能看见他们的对手。 不少明军坐骑被烟花弹炸伤眼睛,惊恐的乱跑,任凭马上的主人如何勒缰也不肯停下。 淮军的“传统”战术,在史家荡一战取得惊人效果的烟花攻击再次在云龙山上演。 如同史家荡之战那些无法睁眼的明军,杨文启、詹世勋部的骑兵同样也不敢睁开眼睛,他们要不就是紧闭双眼,要不是就埋头抱着马脖子死死伏下。 烟花好像多得用不完,不停的向着明军发射。 绚丽烟花中,一队队手持长长竹篙的淮军将士向着前方的明军逼近。 “红黑红,红黑红!” 整齐的号子,整齐的步伐,整齐的动作。 第二百五十六章 人仰马翻 竹篙、烟花,这两件自运河起事后便为淮军立下赫赫功勋的土武器,陆四从来没有忘记。 武器,从来没有简陋无用一说,有的是会不会用。 会用的人,两把菜刀也能打天下。 不会用的人,给他加特林也不过当烟花放。 如陆四,第一次杀人,就是一把菜刀。 掀起运河数万河工大暴动的也不过是一面铜锣。 决定胜负的永远是人。 云龙山,谈不上是个好地方,这山虽然不高,但丘陵地形对淮军依旧不利。然而明知柏永馥会利用云龙山的地形阻击淮军,陆四也依旧将“皮球”滚了过来。 这不是什么胸有成竹,或是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就是单纯的干一场。 人死吊朝天那种的干一场。 既然迟早都要干,晚干不如早干。 淮军迫切需要和大规模骑兵集团作战的经验。 正如陆四对徐和尚所言,胆练得再多也不如实实在在的干一场。 无数战马高速冲驰给人带来的压抑和恐惧感,是云龙山脚下的淮军从没有体验过的,但是又必须体验,并且压抑和恐惧将一次比一次强烈。 陆四已经做好牺牲一个旅甚至两个旅的思想准备,只要能全歼柏永馥的三千多骑兵,这些牺牲便是值得的。 除掉柏永馥,便等于斩断刘泽清的翅膀,没有了翅膀的刘泽清,他就是想飞也飞不掉了。 马三宝可是交待的明白,刘泽清的军中携有数以百万计的大量金银。 得到这笔金银,淮军就有北进的勇气和底气。 不过战况显然比陆四预测的要好,第二旅虽然伤亡很大,但扛住了明军骑兵的冲击,并将他们成功滞留住,使得淮军的中央虽被明军彻底搅乱,明军却无法获取更大的战果。 陆四一直在抬头看山上,不是要看什么大佛像,而是在看天色什么时候黑。 他知道,夜色会加倍甚至数倍放大淮军对于敌人的恐惧。 他相信柏永馥也是这样考虑。 很多天前的一次军议上,陆四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诸将如果与敌接战是夜间,不管撑得住还是撑不住,都不允许首先点燃火把。 萨尔浒的教训他陆四可不能犯,他可是连明军的影子都没看见就将铁甲老实穿好的。 张献忠的教训也不能犯。 看不见敌人不是瞎子么,瞎子怎么打仗? 部下们嘟囔质疑。 陆四当然不会让自己的部下成为瞎子,他早就为淮军装备了大量的照明弹。 中国人逢年过节助兴的玩意在这个科技不发达的时代,其实就是最好的讯号弹和照明弹。 现在,一朵朵在明军阵中绽开的烟花为淮军指明敌人所在的同时,也将敌人搅得一塌糊涂。 “这玩意……” 炮队标统、福建人洪宝看着远处密集绽放的烟花十分过瘾,这场景从前只在过年时发生过,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在除夕夜相互间跟较劲似的你方放罢我方放,乐得穷人家的小孩子们能在外面手舞足蹈的看到深夜。 “原来能这么用。” 洪宝点了点头,下令部下们将已经装填好的药子清理出来。他之前得到的命令是不管前面是什么人退下来,他炮队都要立即开火将他们射杀。 洪宝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他前面是第一镇的主力三个旅,所以他特意跑去向都督确认命令的真实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洪宝着实心惊。 远处,绚丽的烟花绽放中,步兵的攻击开始了。 “红黑红!红黑红!” 第三旅谢金生部的一千名竹篙兵以五十人一行,三人一组的方式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紧握竹篙向正被烟花“攻击”的明军压了过去。 明军能够听见耳畔传来的吼声,但他们却看不到攻过来的淮军。 烟花很夺目,很绚丽,于黑夜之中让人忍不住一直看,但那是在半空中炸响,而不是在眼前炸响。 烟花爆炸产生的大量硫磺味呛得明军眼睛无法睁开的同时,呼吸也变得困难,因为真的太呛人了。 如果是选择被炮火攻击还是烟花攻击,可能大多数明军会选择前者,因为前者什么也看不见,被打中了就打中。后者却是打中不要命,问题是能看见,而眼睛受不了这么近距离的夺目光亮。 为了躲避那些烟花,明军只能趴在马上,感受到危险的时候他们猛然抬头,眼前却是突然一黑,又突然一亮,刺得他们本能就将眼睛闭上。 远处,却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五颜六色的光亮。 很多明军被受惊的战马带着远离了战阵,有的直接被带到了淮军那边,结果马还没停,就被黑暗中的长矛挑落。 有的则是往边上的山坡奔跑,没跑几步就因战马看不清地形或从马上摔下,或被树枝直接摞倒。 “红黑红”的声音越来越近,密集的脚步声也是近在咫尺,不用眼睛看就知道敌人已经到了跟前。 危险迫使一些明军不得不睁开眼睛,继而就看到无数根竹篙朝着他们“顶”了过来。 竹篙很长,三人同持一根跑步前进,继而合三人力气向一人同时捅去,那力量大到足以将人“捅”飞。 一个又一个明军被竹篙捅飞,落地时不是将后方的同伴砸落马下,就是重重撞在战马上,引发连环的骚动。 “刺!” 密集的竹篙阵随着混乱的明军往他们阵中不断突进,阵前接触当面的明军无不一被捅落马下,大量的战马也在密集的淮军竹篙阵的压迫下往后面奔去。 这一次的人仰马翻成了单方面。 简单的动作,举,捅,收,再举再捅再收。 淮军的竹篙队如入无人境,将他们眼前被烟花炸得混乱一片的明军骑兵不断捅落马下。 落马的明军是死是活,竹篙队浑然不顾,只是依旧排着密集的阵形不断往明军后方压去。 詹世勋最先崩溃,压根不能视物的他们根本无法组织反抗,即便有士兵如瞎子般往前方放上一箭,或是打上一铳,对于汹湧而来的淮军竹篙队而言,也不是一枚石子落在深潭之中,无声无息。 詹部不断向后面的杨文启部退,杨文启知道不好,喝令部下随他往后面冲,然而不等他们跑出几百丈就被硬生生的堵住了。 不是后面那些被他们打散的马三宝部杂兵堵住了他们,而是几十辆大车将路给阻断了。 当面的淮军没有用烟花攻击他们,但黑漆漆一片,那些纵马狂奔的明军直到身子突然连人带马被“钉”在大车前的长矛上,才知道黑暗之中隐藏着可怕。 “放箭!” 徐传超一声令下,四百多淮军仅有的弓弩手张弓拉弦向着前方的黑夜中射出了手中的箭枝。 “嗖嗖”声中,被挤压乱成一团的明军不断惨叫落马。 几轮箭雨,就听前面到处都是马的悲鸣和人的哀号。 “进!” 随着一声令下,“土坦克”由六名淮军大汉推着往前奋力推去。 车架前的六根长矛没有竹篙长,但相比竹篙只是将人“顶”飞,那矛头却是直接将撞上的人和马直接扎出一个个血洞。 甚至将人直接“钉”在了大车架前,至少十几辆大车无法再前进一步,哪怕六名“推手”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动弹,因为车架前连战马都被扎在上面。 前端重量加重让一部分大车前进不得,更让一些车前端沉下,后端翘起,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明军绝望了,黑暗中零散的铳声响起,却只在那些大车前的挡铳板上发出“噗嗤”的闷沉声,对后面的淮军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前面有配合烟花弹逼上来的密集竹篙队,后面有大车堵路,前后不通的明军在双重打击下彻底溃乱。 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魂都要吓飞了,在意识已经陷入绝境后他翻身下马,朝着坡上拼命跑去。 主将的逃跑让詹部也是彻底崩溃,一帮丧了胆的残兵闭着眼睛往两侧乱跑。杨文启知道大势已去,在淮军占尽优势且有大量烟花照明的情况下,柏永馥不可能带兵下来救援他们,他们现在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是混乱中,杨文启却被溃兵裹着无法向两侧坡上逃命,本来还能替他们在前面挡上一阵的詹部溃散的结果就是让淮军的步兵大阵直接突了过来。 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是杨文启现在最好的写照。 无奈之下,他只能闭着眼睛打马跟着乱兵又一次向着前方的黑暗冲了过去。 四击到处都是战马撞击大车的声音,那嘶喊绝望的叫声如同地狱场景。杨文启忽的猛然勒缰,疯狂掉头往另一面突了过去。坐骑刚刚离开原地,几枝羽箭就落了下来。 追随刘泽清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流贼压着打,追着打,但如今天这般绝望的场景,杨文启这辈子都没遇过。 “快走,快走!” 杨文启不甘心的大声喊道,不断有烟花在他附近炸响,将马上已近疯狂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终于,杨文启看到了敌人,他本能的提刀,可人还未及近一杆杆长长的竹篙就伸了过来。 杨文启下意识的挥刀就砍,然后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觉自己突然悬空,低头一看,一根竹篙笔直的扎在他的肚子上。 竹篙很长,长到锋利的尖端已经透出杨文启身体三尺多。 不远处,没有了主人的战马却被一个淮军高兴的抓住尾巴,大声喊叫着什么。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杨文启伸手想拔穿透身子的竹篙,可竹篙太长,长到他根本拔不出。 护心镜依旧明亮坚实,肚腹之上的铁片却脱落大半,串连的绳索同虫子一般垂在肚腹间。 竹篙那头,三个淮军士卒如获至宝的望着杨文启。 无声的眼神交流后,最前面的那个淮军松开了紧握的竹篙,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向着根本无法动弹的“猎物”走去。 杨文启的嘴巴、鼻子都有鲜血涌出,这个17岁就成为祖大寿家丁的明军将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使出全身力气向前走去。 “啊!”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是一声大吼,面容狰狞痛苦的吼叫; 每一步,背后冒出的竹篙变得更长,青绿的篙身也变得无比艳红。 每一步,地上滴落的鲜血更多,形成一道长长的血路。 尚能动弹的双手在动作着。 左手微微抬起,右手紧握着长刀斜举,杨文启是想临死前替自己“报仇”。 然而走向“猎物”的淮军士卒没有给“猎物”任何反杀的机会,在距离“猎物”几尺的地方定下看了眼后,猛的向前一个箭步,一刀斩断“猎物”抬起的右臂,之后又是一刀向“猎物”的脖子砍去。 这一刀,用尽了全力,却未能将“猎物”的脑袋砍下来。 只是,斩断。 杨文启的脑袋半挂在左肩上,喷出的鲜血却不多。 在他不断的往前迈步同时,身体中的血液就如破底坛子中的水在不断流失。 看了眼自己不够锋利的腰刀后,那淮军士卒没有选择再砍,而是示意两名同伴用手中的竹篙将“猎物”横着推倒在地,之后毫无危险的上前直接拽着“猎物”的头发狠狠用刀朝脖间断口开始切割。 伴随着肉骨撕扯声,杨文启的脑袋被分离,那淮军士卒提着杨文启的首级兴奋的朝同伴摇晃并高声喊道:“五百两,五百两!” 这是个将领,都督的悬赏是晋两级,银五百。 不远处活捉杨文启坐骑的是第二标的一名士兵,虽然他没有挣到五百两的赏绩,但同样也很高兴。 因为抓获一匹活的战马同样也有五两银子的赏赐,而作为降兵的他额外还可计出战一次,如此今日便是出战两次。加上先前盐城清乡和安东之战,他再出战一次就能转为淮军正兵,届时就能领正兵的饷,同正兵一样晋升了。 烟花照映下,目睹主将被人割去脑袋的明军愣在了那里,很多人将手中的武器扔在地上,继而从马上翻身下来,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无论是士气还是力气,在这些明军身上都彻底失去。 他们不想在绚丽的烟花下丧命,他们想活,唯有投降。 还有很多明军在跑,没有人愚蠢的试图再纵马往山坡上跑,坡上那些被坐骑甩下或被树枝扫落的家伙们正抱着断臂断腿在哀号呢。 这个节骨眼受伤,和死亡没什么区别。 山脚下,坡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器,奔跑途中被士兵脱下的棉甲东一件西一件。 无主的战马更是多达几百匹,有的已经被淮军收拢,有的则仍是受惊乱跑。 被淮军完全打怕了的明军残兵大概四五百人,同被狼群驱赶的山羊一般,慌不择路往黑暗中跑。 黑暗是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安全处,然后很快他们就发现黑暗同样危险。 詹世勋也在半山腰跑,太黑了,他根本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往跑,只知道远离山脚那片被烟花照亮的地域。 有心想抬头看看北斗星的方位,从而可以大体确认南北方向,可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没有。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 詹世勋尚不知道杨文启的脑袋已被“淮贼”割去请赏,他只知道自己得赶紧跑回去报讯。 但往哪跑? 跌跌撞撞的詹世勋脸上已被几根树枝刮倒,有一根险些戳瞎他的眼睛,在山上跟个瞎子似的拿刀小心翼翼朝前探路,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趴下来,过了好久才敢再次起身往前探路。 照这速度,恐怕天亮了詹世勋还在这坡上瞎摸。 …… 对面的柏永馥同一众部下沉默的看着山脚,没有人说话。 沉默中有人牙齿在微微打颤,有人双腿在发颤,有人脑门上满是汗。 突然间战马发出的一声喷嚏都会让这帮人的心为之猛的一揪,一些军官开始下令士兵赶紧拿布包住马嘴,以免被山下的淮贼发现他们的藏身处。 山脚下的烟花突然不再炸响,取而代之的大概是几十个呼吸的一片黑暗。 然后就是一团团篝火在山脚下一堆堆的升起,从南到北,好像一颗颗繁星突然点缀在玉龙山。 远远能看见一队队的“淮贼”在篝火中穿梭,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丝毫不担心点燃篝火会暴露他们的存在。 山上也有火光亮起,起初是一点两点,很快变成了几十点甚至上百点。这是逃到山上又实在看不见的明军士兵点燃的火把,不这样做他们随时都会因为失足滚下山坡,更休说成功逃出生天了。 玉龙山脚最南端的一处丘陵地带,又有烟花炸响,这次不是平射,而是向着半空飞射。 随着那枚烟花弹的炸响,柏永馥部看到山脚下的“淮贼”士兵一队队的走到篝火旁,然后一队队的往两侧山坡上搜索而来。 如果说溃逃的明军打的是火星,搜索追击的淮军就是一条条火龙。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下令搜索追击的是陆四,下令点燃篝火的也是他,因为不是他不惧尚未出现的柏永馥部,而是大胜的淮军不再畏惧对手。 柏永馥的确不敢动,他不敢督兵冲向山脚下公然燃起篝火的淮军,这样做的下场和杨文启、詹世勋没有什么两样。 可柏永馥也不敢走,伸手不见五指,他要是敢下令全军撤走,于这黑夜中的云龙山,不用淮军动手他这一千多人也得自溃。 他现在只能等,等到天亮趁淮军不备冲出云龙山同大营会合。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吓唬吓唬 柏永馥部焦虑不安的在黑夜中潜藏,那些溃逃在山上各处的明军却是火急火了拼命的逃奔,但跑的越快摔的就越惨。 一些明军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跌的脸上是擦伤,额头是肿包,头发上不是树枝就是草皮,狼狈不堪。 茫茫云龙山上,单靠火把的光亮只能照得身边一小段路,不足以使这帮溃逃的明军辨明方向,因此“鬼打墙”的事情就发生了。 很多明军跑来跑去,发现自己始终围绕一个地方转圈,而不远处的追兵越来越近,真就跟见鬼似的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 一些聪明的明军开始意识到身后的“淮贼”之所以一直甩不掉,是因为他们手中火把的缘故。 于是,这些聪明的家伙迅速熄灭火把,可眼前的再次黑暗让他们寸步难行,只得跟瞎子似的捡起树棍敲敲打打乱摸。 摸来摸去不是被淮军发现擒获,就是几个“难兄难弟”撞在一起,相互间又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便拿木棍和树枝乱咋呼。 更有离的近彼此都先下手为强,或扭或抱厮打在一起,最后被听到动静的淮军一锅端。 被抓住后,这帮明军反而人人都似得到了解脱,刚才那瞎子走路的感觉真的是没法形容。 “前边的兄弟,你他娘的能不能别跑了,我们又不杀你!” 降官之中表现堪称优异的原内标兵把总、现为第二旅营官的曹彦虎是各支搜索队中官职最高的,按道理搜索追击残兵这种事不必他这营官亲自带队,可曹彦虎还是亲自带队。 因为,利益大。 淮军军规对于抓获俘虏也有相应的军功赏赐,如曹彦虎这个营官只要所部累积抓获3000名俘虏,他就可以在没有其它战功的情况下晋升标统。如果有其它战功,则抓获俘虏数量可以抵扣一定军功。 从营官升为标统,不仅仅是多指挥几百人,领取的饷银也大大提高,且所部功劳立的越大,在正饷之外军官们获得的赏赐也会更多。 如此,爱财如命,当日在长江边将自己手下士兵折价几百两就给卖了的曹彦虎肯定要以身作则,多抓俘虏了。 在曹彦虎这个榜样作用下,其手下的淮军将士也养成了多抓俘虏的习惯,这一营人也是迄今为止淮军唯一一个“不杀俘虏”的营头。 营官亲自带队,曹彦虎手下的兵个个积极,不一会功夫就抓了四五十个俘虏,其中一半是跟驼鸟一样趴在草丛中,暗自祈祷打着火把从边上经过的淮军看不见自己的家伙。 更有两个手脚快的是在树上被发现的,当时一个淮军士卒因为尿急在一棵大树边撒尿,无意发现树上有脚印,心知不对的这个淮军士卒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尿完抖了抖就去追前面的人。 爬上树的两个明军见状都松了口气,可没一会却发现树下多了十几根火把,几根长矛在他们脚底下的树枝上乱敲,躲不过去的两个明军这才怏怏从树上缓缓顺下,束手就擒。 得知有明军上树后,曹彦虎立即让手下注意头顶上,又不断让人大声劝降那些潜藏的明军,就这么着陆陆续续倒叫他逮了一百多号人。 当从俘虏口中得知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也潜藏在某处,曹彦虎两眼立时亮了。 他好像记得都督说过只要能擒斩刘泽清子侄或手下大将的一律晋两级,赏银五百。 因此,只要他能活捉詹世勋,就不是升标统了,而是一跃而为旅帅了!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到曹彦虎途中撞见别的搜索队都没吭声,他害怕人家同他争抢詹世勋这条大鱼。 途中,又抓到两个明军,让曹彦虎无语的是,这两个家伙被抓的时候正隔着一棵树相互恐吓——均称自己是淮军,让对方老实出来投降。 …… “都督,柏永馥个王八蛋肯定还在云龙山!” 孙武进刚刚审过几个被俘的明军军官,想从他们口中知道柏永馥部藏在哪里,可惜那几个俘虏也不知道。但孙武进认定柏永馥不可能跑掉,因为天这么黑,明军不管是人还是马都不可能在无法视物的情形下跑掉。 “都督,让我们上山搜吧!” 一心想替曹元报仇的赵忠义也接连请求陆四派自己上山搜寻柏永馥部,白天吃了亏折了好几十名手下的冯汉也是摩拳擦掌,这两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劲。步兵表现得越出色,作为骑兵的他们脸上就越难看。 陆四环顾两侧,心道这会就算知道柏永馥部藏在哪也没有意义,因为柏永馥虽不敢攻击大胜的淮军,但淮军想要将之找出并歼灭也很困难,毕竟对方是一支建制尚在的骑兵集团,而非那几百吓破了胆乱跑的残兵败将。 思来想去,陆四准备聚拢兵马迅速通过云龙山脚,暂放过柏永馥一马,此地离徐州不过四十里地,全军加速前进中午就能赶到,届时就是与城内的董学礼配合同刘泽清的步兵主力决战。 柏永馥这千余骑兵基本上不可能影响到决战,所以在此耽搁下去反而不划算。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四日,距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已经过去三天,再有三五天这个消息就当传到徐州,因此陆四必须抢在这个消息传来之前击溃刘泽清。 否则,可能以为是吴三桂“借兵”东虏,大明气数未尽的刘泽清肯定要“硬”起来; 而董学礼则会因李自成的大败退出北京而变得动摇,那样一来对淮军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只有先收拾掉刘泽清,陆四才能全力对付董学礼。 本着这个念头,陆四当下便命第一镇三个旅清点战场,其余各部抓紧时间通过云龙山。 孙武进、赵忠义他们都有些失望,但也知都督的安排是稳妥的。 这时,那陈不平却建议可派人往山上打一些烟花弹,并将炮队的虎蹲炮抽出往山上放上几炮。 “干什么?” 陆四不解。 陈不平竟说吓唬吓唬柏永馥。 第二百五十九章 淮贼讲话有道理 吓唬有什么好处? 就是能让柏永馥老老实实的呆着。 陈不平认为柏永馥部肯定已被杨文启、詹世勋二部惨败吓着,要是再吓他们一吓,加深他们对淮军的恐惧,这帮骑兵甚至有可能都不敢窜回徐州。 只要都督那边能大败刘泽清的步军主力,陈不平就敢劝降柏永馥,从而将这柏手里这支骑兵收编进淮军。如果这件事能由他陈不平办成,那他在都督心目中的份量肯定会大大提高。 背着家里从凤阳跑来投淮军的陈不平可不想一直做一个记室书办,他的野心很大。 “齐宝,你带一队人去弄吧。” 陆四不觉得吓唬人有什么意义,但既是陈不平这个主动投靠的前明世家子弟献的策肯定要给个面子。 再说军中烟花反正多的是,虎蹲炮打几发要不了多少药子,便让齐宝去安排一下,管他吓到吓不到,全当是庆功烟花叫大伙看个乐。 齐宝去办后,陆四则解下铁甲,这玩意穿在身上累人的很。要不是坚信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也不可能在“后方”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陆四这人也奇怪,先前紧张的时候一点尿意没有,这会轻松下来反而觉得膀胱胀得很,又安排了几件事后裤子一提便去撒尿。周围都是大老爷们,他这淮阴侯不喜欢端侯爷架子,自是不须避着谁。 大碗喝酒,大泡撒尿,也是农民阶级造反的本色。 诚如陆四给扬州老父家书所言,他永远都是农民的儿子。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然而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是,纯粹是吓唬的举动竟真将柏永馥部给吓着了。 …… “嗖嗖”声中,一大团烟花在一片广袤山腰上空炸开,五颜六色的亮光下却是看不见人,只有一片片密林,以及密林之间空旷的原野、土坡。 “没人,换一个地方!” 看了片刻,齐宝便准备带人换一个地方再放,那原本静悄悄的山腰处突然一阵骚动,然后便听有蹄声响起以及人的喝喊声。 齐宝一愣,赶紧让人对着那个方向再放,之后便看到有很多身影从那处山腰向不同方向逃奔。 “在那里!在那里!” 伴随齐宝激动叫声,一枚枚烟花“嗖嗖”的在明军藏身地的上空炸响。 虽然淮军实际看不到明军,然而明军却以为淮军发现了他们。 造成这个错觉除了烟花让他们在明,淮军在暗,更是之前山脚下那场惨败。 成了惊弓之鸟的柏永馥部发生自溃。 几个士兵的溃逃演变为几百人溃逃,再到整支兵马的大乱,前后也不过就转瞬的功夫。 “快放!” 洪宝带着十门虎蹲炮上来了,明军藏身处离他们还很远,但洪宝依旧命令炮手开炮。 炮声同催命咒语一样,让已经开始溃乱的明军更加混乱,同黄河大堤被挖了小口似的一下崩塌。 “贼军上来了,贼军上来了!” 明军大呼小叫,很多人连马也不要直接撒腿跑,逃命的架势就跟淮军有千军万马从山下涌上来似的。 柏永馥试图弹压乱兵,但已经迟了,那一枚枚不断朝他们所在方向逼近的烟花弹给了乱兵极大的心理恐惧感,这个恐惧感又被黑夜放大无数倍,最终淮军的几声炮响让柏永馥部完全崩溃。 “走,快走!” 发现根本阻止不了崩溃后,柏永馥没有任何犹豫打马就走。 就这么着,在淮军没有一兵一卒向明军发起攻击的情形下,上千名明军骑兵戏剧性的自溃了。 山上到处都是惊恐的喊叫声,密集的烟花缩放都遮不住。 “这……” 正在畅快撒尿的陆四叫远处传来的动静惊的目瞪口呆,这位淮军领袖的大脑甚至出现几秒的“宕机”,因为真的太让人意外。 “明军乱了,快追,快追!” 回过神来的陆四不顾才尿了一半就将家伙收在裆部,一边系裤腰带跑一边朝同样呆立惊愕的部将们大声疾喊起来。 “弟兄们,跟我上!” 赵忠义二话不说操刀带着部下往山上涌了上去。 “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冯汉也带人冲上了山。 孙武进反应的也快,带着两队旗牌兵跟了上去。 陆四的外甥李延宗也提着红缨枪跟着孙武进一起上了山,远处在清理战场的第一镇第三旅在发现后方突向山上攻击后,旅帅谢金生没有任何迟疑就派出一标人马前往助战,并同时派人向前面的第一、第二旅通报。 黄昭带领的铁甲卫却是依旧坐在地上,他们没有披铁甲,只是人手拿着一把斩马大刀。队伍后方是同样数量的辅兵以及专门驼运铁甲的几百头骡子。 北上以来,铁甲卫一场战斗都没打过,哪怕黄昭向陆四请战数次,铁甲卫也依旧没有出战。 每次陆四都是同样的话:“放心,咱不会白养你们的,你可是咱手里的牛刀,这牛刀用来杀鸡就大材小用了。” 此刻的明军,用风声鹤唳都不足以形容,都说兵败如山倒,可这帮明军却是败都没败就先倒了。不少明军嘴里喊着“淮贼”杀过来,头也不回疯跑,可身后哪有“淮贼”的影子。 最近的“淮贼”离他们都有半里多地呢! 柏永馥完全失去对部下兵马的掌控,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尚能掌控的士卒迅速北撤,逃出一个算一个。 只知逃奔的明军很快就隐入詹、杨二部残兵逃跑时的囧境——天黑,看不清路,也不明方向。大量明军因为慌不择路互相撞在一起,接着又各自乱跑,再撞在一起。 林子中,土坡上,平地间,到处都是跌倒的明军士卒,到处是无助的叫唤。 一团乱象之中,哪怕这些明军中有不少悍勇之士,在此刻要么随大流无头苍蝇乱跑,要么就束手待擒。 齐宝也是聪明,一边让人将扛上来的烟花不断朝前施放,一边让人赶紧通知下面将烟花运上来,不然烟花一停,黑漆漆的鬼都看不见,到哪捉人去。 第一个带兵上来的是赵忠义,借着烟花在半空炸响的光亮,他发现好多股明军在逃跑,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最近的一股就追了上去。 这一股明军溃兵中有条不大但也不小的鱼——柏永馥的副将廖文祥就在当中。 廖文祥本是随柏永馥一起跑的,跑出上百丈后就因为看不见的原因同柏永馥走散,结果很不走运被赵忠义撵上了。 借着忽明忽暗的烟花光亮,赵忠义抬手一根长矛向着廖文祥刺了过去,矛头正中廖文祥大腿,疼得廖当时就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哪想先落地的是中矛的腿,腿上的长矛被边上的一个明军身子一支,竟形成了反作用力,结果一下就刺穿了廖文祥的大腿,鲜血直喷。 陆四若在的话,大概率会说一句大动脉破了,没救,该叫唢呐就叫唢呐吧。 越来越多的淮军追到了根本逃不快的明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 零星的反抗还是有的。 只是这些垂死挣扎的明军在潮水涌上来的淮军滔天大浪中,连汪洋中的一条小舟都算不上。 浪头打来,一切便归于虚无。 很快,淮军点燃火把开始搜索那些跑不了只能躲藏的明军。 柏永馥一开始是纵马跑,跑不出百余丈他就老实的翻身下马了,实在是看不见。 很多明军完全是自己吓自己,鬼喊鬼叫,忽东忽西,除了浪费自己的体力外根本跑不出里许地。 不少明军实在跑的没有力气,又是两眼抹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索性一屁股坐倒在地,不躲又不跑,不知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听天由命。 有些明军倒也乖巧,沉思之后拿出火折子在附近寻些干草点上,然后跪在火堆旁边。 淮军从这些明军经过时,也没有刀矛相加。 双方默契很好。 其余躲藏的明军连放淮军冷箭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一旦淮军发现,他们必死无疑。 “降了,我们降了!” 一个明军的千总带着几十人大声嚷嚷着投降,李延宗红缨枪一指让他们滚到火堆处,这千总竟真的带人走了过去,犹豫了下没有跪,而是坐在了地上。 不过没一个耷拉脑袋的,反而都翘着脑袋看天上的烟花,甚至还有取出烟袋往火堆上凑凑点上,“吧嗒吧嗒”吸起来的。 五颜六色的烟花,真的很好看。 柏永馥没有跑出去,他跑的地方离淮军搜索队伍也远,一时半会淮军搜不到那边。 只是,柏永馥身边就剩了几个亲兵,一匹马都没有。这帮人躲在小土坡后面,看着远处空中不断绽开的烟花,听着附近淮军的吆喝声,真正是大气也不敢呼一声。 “将军,怎么办?” 亲兵队长低声问了一句。 柏永馥也不知道怎么办,没有马他们就算天亮也逃不出去。 同样不知道怎么办的还有詹世勋,他和两个亲兵在一个树洞中已经藏了很长时间,来来回回打他们藏身地经过的淮军最少有三拨,可没一拨发现詹世勋三人的。 远处,有淮军在劝降,詹世勋的一个亲兵忍不住偷偷探出脑袋看,发现出来投降的同伴不少,看上去“淮贼”也没有杀害他们的意思。 过了一会,那个亲兵小心翼翼的低声说了句:“要不降了吧?” “降?” 詹世勋沉默了,他心中很煎熬,刘泽清对他不薄,而且他的妻儿都在刘泽清大营中,所以,他怎么降? 煎熬之时,远处搜索的淮军有人在叫,说什么这是最后一次劝降,再不出来的明军一旦被发现就格杀无论了。 “你们就是藏起来也没用,我们肯定封山,你们跑不掉的!就算你们能躲下去,饿也饿死了!” 曹彦虎很是苦口婆心。 这喊话果然很有效,陆续又有百多个潜藏的明军再三掂量后果后出来投降。 詹世勋的两个亲兵望着同他们蜷缩在一起的将军,两人嘴唇动了动都没说话。 但,人淮贼说的没错啊。 第二百六十章 卖命就得有回报 马三宝部损失很大,在邳州投降时其部有2600余人,现在却只剩1000出头。 詹世勋、杨文启二部明军溃败后,马部剩下的降兵就自觉的清理战场。他们先是搜寻活着的伤员,将淮军连同他们自己的伤员抬出置于空地,由淮军那边的随军郎中给这些伤员上止血金创药临时包扎,天亮之后再抬上马车送往后方邳州进一步治疗。 明军的伤员则随意的抬到一处,任由他们在那哀呼惨叫。不过莫听这帮明军伤员叫的惨,但叫的越大声越说明他们死不了,叫不出来的反而离死不远。 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伤势都是由刀矛造成,被刀砍的还好些,只要当场没死的多半就是皮肉撕裂伤,及时止血包扎能活一半,最多也就是断胳膊断腿。 被长矛刺中的多数活不了,因为矛头刺的太深,九成胸腹部中矛的人内脏都会损坏,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根本救不了。 降兵们也是见得多了,所以在抬伤员时发现是矛伤且伤势在肚腹部的,多半会直接补刀,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莫看这样做很残忍,实际对于受伤的却是最好的“人道主义”。与其生不如死在那痛苦等侯死亡,感受生命的消逝,不如一刀了断解脱的好。 伤员抬完便是搬尸,每具尸体都被这帮降兵挨个摸过,银子铜钱包括值钱的东西都会被摸走。 不过淮军这边,降兵们不敢。 淮军也无须降兵们去搜,战前哨官会吩咐下面的什长将手下人身上的财物、重要物品统一上缴保管。 如果不幸阵亡,财物就会由活下来的人平均瓜分,其它重要物品则会专门寄回家属,并实额发放抚恤。 士兵带在身上的财物其实不多,淮军大部分士卒都是淮扬本地人,在领取饷银和赏赐后,他们总会将钱寄给自己的家人,身上只留一小部分。 淮扬以外的士卒,几乎一半都没有家,有家也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亲人牵挂的他们饷银大多花在了女人和吃喝上。不是这帮人没心没肺,而是他们真的不知道家人现在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阵亡将士抚恤这一块,在陆四的亲自安排下,淮军可以说是做到了这个时代最好。 老营那边就有专门的抚恤机构,由陆四的大哥陆文亮负责,除了足额发放抚恤,在土地、子女、居住这一块,也有对应的措施。 陆四当初在淮安城外乱葬岗就曾对淮军说过,只要淮军还在,阵亡牺牲将士的子子孙孙永受淮军庇护。 这个庇护实际就是陆四给予追随者的一个特权,用他前世的话讲,这个特权就是使追随者的后代在出生之后和普通百姓孩子就不在一条起跑线。 看起来,很不公平。 但,很公平。 因为,这是人家父辈拿命换来的。 将心彼心,如果陆四拿脑袋替别人卖命,却无法使自己的后人从中获益,恐怕陆四也要反他娘的。 封妻荫子自古就是中国人最正的价值观,没有之一。 不能封妻荫子,也要让家人过得好,这是最起码的。 卖命必须有回报。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信仰。 陆四想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他就必须尊重这个时代的信仰,并一丝不苟的去执行,去保障。 中国人骨子里就是要为儿孙谋福,谁也不愿意儿孙再吃他所经历的苦。 努力,拼命,为儿孙谋福,没有错。 陆四不做违背人性的事,他也知道这么做不过不过是让历史重新来一次轮回。 但显然,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百年必有王者出。 陆四,做好自己的就行。 每一个淮军,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士兵,都有一枚腰牌。军官是铁牌,士兵是木牌,上面只记录三样东西,姓名,籍贯,年龄。 徐和尚脚下放着四个大麻袋,里面装满了腰牌。 第二旅伤亡很大,直接阵亡九百余人,伤五百多,其中军官17人,标统孙四负伤。 这么大的伤亡,换句话说第二旅残了,就算补充新兵,至少三个月,这个主力旅都得“闲置”。 陆四给出全力救治伤兵的指示,并让陈不平就伤兵退役转任县乡同淮安府尹郑标、扬州府尹郑元勋对接。 重度残疾的则要在后方修建几座专门的荣军所,家人愿意照顾的拨专款,家人若不愿接收或不便照顾的则在荣军所安置,根据伤员功绩和职务享受超一档待遇。 如正兵,享乡公所专员待遇;如哨官,享三班待遇;如队官,享县令待遇。 快寅时,淮军大规模搜山结束,前后一共抓获了1300多明军,缴获战马1600余匹,毙敌1300余。 从伤亡数据来看,明淮双方差不多一比一。 但从战斗性质来看,无疑是淮军的一次大胜,毫无花头的大胜。 柏永馥骑兵集团的覆没为淮军全歼刘泽清集团创造了一个极有力的战场条件。 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抓到柏永馥,不过陆四相信这家伙肯定没跑出云龙山,所以命令第一镇的第一旅立即封堵云龙山北端,让孙武进率旗牌队封堵云龙山南端,赵忠义的骑兵旅则分成数支天亮之后继续搜索。 其余各部暂时休整,埋锅灶饭,天亮之后再向徐州进军。 吩咐完这些没多久,一个好消息传来,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被擒获。 擒获詹世勋的是其手下两个亲兵,这让一直想要抓大鱼的营官曹彦虎十分郁闷。 因为詹世勋如果是被曹彦虎的部下直接抓获,那功劳肯定要算在他这营官头上。可现在詹世勋是被自己手下绑住送来,虽说也记功,但却大打折扣。 陆四一听前头捉了詹世勋当然高兴,让赶紧将詹世勋送过来准备问问刘泽清大营情况,没想这个詹世勋见到他后竟说只要淮军不杀他,他愿意为淮军招降。 当然不是招降刘泽清,而是招降刘手下的将领。 詹世勋说了两个人名,一个叫张国柱,一个叫张士仪。 第二百六十一章 兔子尾巴长不了 詹世勋有很大把握能劝降二张,因为二张同他叔丈人刘泽清最信任的大将马化豹不合,尤其是张国柱和马化豹几近水火不容。 陆四是知道张国柱这人的,这人很有名气且相当能打,郑成功不是他对手,李定国也不是他对手,在清廷做到了云南提督,是真正的地方军政实权派。但随后却第一个支持吴三桂反清,成为吴氏周朝的大将,封国公,是陆四前世学者研究“三藩之乱”绕不开的一个人物。 张士仪这人陆四却不太清楚,詹世勋说此人是南直隶太仓人,现在刘部为副总兵,平日和张国柱走的较近。 通过詹世勋的交待,陆四大概挼顺了刘泽清部下关系。 如果说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他们属于明朝治下的大山头,那这些大山头又是由若干小山头组成。 最大的一股小山头肯定是刘泽清的嫡系,将领有郑隆芳、马化豹、柏永馥及其侄子刘之榦,大概有步骑一万五六千人;此外有张国柱、张士仪统领的步军六千多,另外还有虞绍勋、黄中色等将领统带的几千人马。其余杂兵若干,如已被歼灭的姚文昌部。 “张国柱为何同马化豹不合?” 陆四以为张国柱和马化豹不合多半是因为从前争抢利益所致,没想到詹世勋却说是张国柱痛恨马化豹食人。 “食人?” 边上的陆四外甥李延宗骇了一跳:世上还有这种事? 陆四却表情不变,因为这种事于明末清初太过正常,且开创这种可怕风气的就是大明朝自个的正规军——关宁集团。 大凌河城中八千为国家效命的民夫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成为朝廷官军的腹中食。 更可怕的是,食人魔祖大寿从清营回来后,在其子侄部下都降清的情况下,崇祯却能继续用他当辽东总兵。 让人不得不佩服崇祯用人的本事。 詹世勋说张国柱好歹是个人,对马化豹这个禽兽自是百般看不上,偏刘泽清器重马化豹,加上这些年两人也的确因为钱粮问题产生过诸多矛盾,所以二人关系可谓是水火不容。 “……从前张国柱或许不肯降,但若由我出面向其劝降,其多半肯降。张士仪一向唯张国柱马首是瞻,张国柱降了他一定跟着降。” 为了活命的詹世勋一点“亲情”也不念,丝毫不想二张要是降了淮军对他那叔丈人将是个什么样的打击。 “你若能劝说二张降我,不但可免死,咱还会救出你妻儿老小,并向中央保举你!” 陆四本来想顺嘴给詹世勋个山东节度使干干的,可一想他自个才是淮扬节度使,大饼哪能画得太大。 太大,人家不信呐。 詹世勋本人肯定是不可能被放回去劝降的,因此他给二张分别写了信,由部下几个靠得住的给送了过去。 “这个詹世勋不可用。” 陈不平阴侧侧的说了句。 陆四咧嘴笑了笑,过河拆桥这种事总得把河先过了再说。 陈不平又侧身鞠了一躬,恭喜道:“二张若降,刘泽清必败无疑,在下先给都督贺喜了!” 陆四又是一笑,刘泽清的兔子尾巴是长不了了。 …… 东边邳州失守后,刘泽清便觉形势不妙,赶紧命柏永馥率骑兵东出抵御那支淮贼。 几天过去,除了开始柏永馥命人送来捷报说斩杀了几百淮贼骑兵,此后便再无消息。 郑隆芳他们都是紧张,认为会不会是柏永馥部出事了。 刘泽清还是沉得住气的,说淮贼人马再多也是步军,柏永馥手下却是骑兵,即便真打不过也不会折损多少人。进一步猜测柏永馥可能是想放淮贼入云龙山一带,从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城中董学礼在发现刘泽清部骑兵不在城外后,意识淮扬援军可能已经过来,立即派人主动出城攻击明军,以此牵制刘泽清用兵,将他拖在城下。 一点没把从前不过是小小花马池副将董学礼放在眼里的刘泽清自是气恼,将出城顺军逼回城中后,就命各部下死力攻城,可攻了两天还是没有进展。诸将也是相互埋怨,都说对方不肯出力,把刘泽清脑袋都听炸了。 这日上午马化豹再次领兵攻城不顺退下来后,发现原本应该同他一起攻城的张国柱压根没出兵,气冲冲的带人去了张国柱营中。 虞绍勋听说后生怕马化豹和张国柱打起来,赶紧也过去劝架。 马化豹到了张国柱营中就发现张国柱竟拉着张士仪在那喝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掀翻了桌子,指着张国柱喝骂道:“好你个张国柱,不出力攻城反在这喝酒!” 张士仪有点怕这吃人的家伙,低着头在那不说话。 张国柱却是一点也不怕,轻笑一声吩咐亲卫将帐中收拾一下,然后请马化豹和虞绍勋落座。 马化豹不肯坐,怒冲冲道:“张国柱,老子每日不停督兵攻城,不知折损了多少部下,你倒好竟敢不遵军令按兵不动,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马化豹,你想说什么?说我保存实力?”张国柱不动声色。 “你敢说你不是在保存实力!”马化豹气急。 张国柱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哼一声:“我便是保存实力,你又能拿我如何?” 一听张国柱竟敢这么说,马化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疯了不成!京师已经沦陷,闯贼主力随时都会南下,不打下徐州咱们都要被闯贼杀干净!今儿你给我个明白话,这城你还打不打!” “打?打什么?打了个把月了,除了白白葬送士卒性命,打出个什么来了?”张国柱冷冷道。 “你这是什么话!”马化豹眉头紧皱。 张士仪抬头扫了眼张国柱,瞅见马化豹朝他看来,又立时低下头去。 “什么话?” 张国柱冷笑一声,指着徐州城道:“你以为凭我们这些人真能打下徐州?” “如何不能!董学礼个北侉子手下净是帮乌合之众,徐州又是一座孤城,怎的就攻不下!” 马化豹气急。 “国柱,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只有南下一条路可走,拿不下徐州大伙可就真的要完蛋了……” 虞世勋好言相劝,生怕张国柱和马化豹扭打起来。 一直没敢吭声的张士仪闷声说了句:“董学礼的援军过来了,咱们怕是拿不下徐州了。” 虞绍勋道:“董的援军不过是帮淮扬的民贼,有什么好怕?老柏带兵去收拾他们了。” 张士仪看了眼虞绍勋,忽道:“要是老柏打不过人家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张国柱,堪用 “你这话什么意思!” 马化豹瞪了眼张士仪,后者忙摇头道:“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马化豹有些不相信,因为张士仪的神情有点慌张,好像做贼心虚那种,再看张国柱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隐隐有不妙的感觉。 “咱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形势摆在大伙面前,不拿下徐州咱们这帮人肯定长不了,要是大伙还不一条心,不把劲使一处……” 虞绍勋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以为二张就是单纯想保存实力不愿攻城,在那好生劝说着。 张士仪却叹口气道:“老虞,就算我们能拿下徐州,后面怎么办?” “当然是跟刘帅去江南了,咱大明还有半壁江山,有长江天险在,他闯贼能拿咱们怎么办?……只要咱大伙齐心,大明未必不能中兴,收复京师。” 虞绍勋嘴上是这样说,心里也真是这样想的。江南富庶,只要钱粮不成问题,未必就打不过李自成。 “没用的。” 张士仪摇了摇头,犹豫了下终是说道:“老虞,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明朝真的气数已尽,李自成占了京师,麾下百万之众,听说唐通、白广恩、姜瓖他们都降了李自成,人家如今真正是改朝换代,咱们这帮残兵败将就算逃到江南又能干什么?古往今来,有几个偏安能长久的?” 话音刚落,马化豹已经变色,喝道:“你张士仪难不成想背叛大明不成,我饶过你,刘帅也饶不过你!” “背叛大明?” 边上的张国柱冷笑起来,“要说背叛大明的怕是刘帅自个吧,抗旨不遵,私弃汛地……咱们这帮人谁敢有脸说自个是大明的兵!你马化豹敢说!” “我!” 马化豹一滞,又气又怒,偏是真不敢说。 虞绍勋轻叹一声,他是愿意北上勤王的,可刘帅不肯,他又能如何。 张士仪微一迟疑,开口道:“既然咱们本就是明朝的叛军,又何必给明朝陪葬。要我说,不如趁着咱们手上有兵降了吧。” “降?” 虞绍勋怔住,尔后心头一紧,下意识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马化豹更是往后退了两步,拔刀在手指着二张:“老子就知道你们两个王八蛋有异心!” “有异心又如何?他刘泽清若不是名声太臭,怕是早就降了!”张国柱手一扬,顿时冲进一帮亲兵将马化豹同虞绍勋围住。 马化豹一惊,转身向外看去,不见自家亲兵进来,知道多半是遭了二张手下人的毒手。 虞绍勋呼吸变得急促,视线在张国柱和张士仪脸上不断来回,最后叹了口气,道:“你们要降就降,何必要害我们?” 张士仪忙道:“老虞,我可没想害你。你跟我们一块降,大顺淮阴侯说了,只要我们过去,原先在明朝做的什么官,到他那边官升一级,吃的喝的都不缺,弟兄们先发半年饷!” “柏永馥败了,詹世勋给我二人写的信。”张国柱持刀紧紧盯着马化豹,短短一句话,却透露出两个重大讯息。 “这……” 虞绍勋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有些难以置信。 张士仪微微点头。 “难怪你们两王八蛋敢有异心!” 马化豹也明白了,同时也知道自己肯定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他心跳的厉害,持刀的手却越握越紧。 张国柱面不改色盯着马化豹,冷冷道:“我早就想杀你这个吃人的畜生,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到了阎王爷那别怪我张国柱。” 言罢,猛喝一声:“动手!” 众亲兵立时持刀向马化豹砍去,马化豹奋力挥挡,奈何寡不敌众,腹部被长刀穿过,背上更是被斩了七八刀。 “小人,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马化豹不甘轰然倒地,眼睛仍是死死瞪着。 虞绍勋没动,呆立在一边看着死不瞑目的马化豹。 张国柱突然上前一刀将马化豹的脑袋砍下,然后让亲兵找来一块布裹了。 “这是做什么?” 张士仪不解,人杀了就杀了,但大家总归同僚一场,何必叫马化豹死无全尸。 “没有这颗脑袋,人大顺淮阴侯如何信咱们?” 张国柱说完转身看向呆立的虞绍勋,“老虞,识时务者为俊杰,刘泽清不仁不义名声早就臭了,你再跟着他绝没好下场。” 虞绍勋默立许久,颓丧坐下。 “把尸体拖出去,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大营!” 命人将马化豹无头尸身拖走后,张国柱将送信来的詹世勋手下叫来,让他们将马化豹的首级带回,除此并无其它话。 之后召集部下将决意归降大顺淮阴侯之事说出,一众部下听后竟是无一人震惊反对,反而均是说早就应该降大顺了,再跟着刘泽清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张士仪这边也回去布置,张国柱却没让虞绍勋回营,因为他怕虞绍勋会泄露他们归顺之事。 虞绍勋也知道自己现在必须留在张国柱营中,便让亲兵将几个亲信军官叫来当着张国柱的面安排归顺之事。 与此同时,按淮军的要求,张国柱下令各部于营中撕缠红布裹肩。不然同系明军,以何为辨,恐误杀。 …… “这就是马化豹的首级?” 陆四让齐宝解开白布,一颗狰狞满是血迹的头颅立时呈现在众人眼前。陆四朝一边的詹世勋看了眼,后者忙上前仔细辨认,最终确定这颗头颅的确是马化豹的。 “张国柱,有诚意,这份大礼好,堪用!” 陆四赞了一声,手一抬一个明将被带了上来,却是那躲了一夜都没被发现的柏永馥。 柏永馥不是被淮军搜山队抓获的,而是主动带人走出藏身地投降的。 “马化豹死了。” 陆四淡淡道。 柏永馥看到了马化豹的首级,略微有些伤感,继而拱手道:“若都督信得过在下,在下当为都督取来刘泽清首级!” 马上的陆四上下打量了眼柏永馥,道:“你说咱该不该信你?” “这……” 柏永馥不知如何作答。 “给你500骑兵,还是你的人,够不够?” 陆四手一挥,赵忠义纵马过来将一枚令牌扔给柏永馥。 “够!” 柏永馥接过,躬身后退三步,快步翻上一匹战马。 第二百六十三章 别追,自己人! 柏永馥可不可信,陆四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信柏永馥。 因为,李自成兵败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因为,大顺淮阴侯带着淮军来了。 因为,这个满清十大绿营将还没有降清。 在还有选择余地的情形下,没有多少人会主动当汉奸,哪怕有“屠民伯”之称的刘泽清也是先跑到海上飘了个把月,见南明实在不行这才上岸降的清。 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个选择肯定是归顺而不是保明,或者降清。 柏永馥是聪明人,马化豹首级意味的可不是刘泽清一个大将被杀,而是刘泽清集团的分裂。 不分裂,面对淮军和顺军两个对手,失了骑兵的刘泽清也不可能翻盘。 如此,既然是自己主动出来投降,柏永馥肯定要把握最后的机会,否则他柏永馥就是保住性命,在大顺淮军阵营中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再说,詹世勋这个刘泽清的侄女婿都能出面劝降张国柱和张士仪,他柏永馥又何必假惺惺装清高。 就这么着,柏永馥带着本就属于他的500骑兵出发了,这帮昨天夜里陆续被俘的明军骑兵战斗意志出奇高,竟然没一个想着跑的。 也是怪事。 随后是赵忠义率领的两千多淮军骑兵,缴获自明军的一千多匹战马让骑兵旅“鸟枪换炮”,看上去有点骑兵的样子了。 “上骡子(驴)!” 第一镇的将士纷纷翻身上了“坐骑”,“驾驾”声中,数千头大牲畜跟野牛群一样往徐州方向奔涌而去。 速度不快,数量却是惊人。 铁甲卫、旗牌队、炮队、辎重、马三宝部降兵连同新俘虏的明军在陆四的亲自带领下,依旧沿着官道保持正常速度向徐州进发。 有内应的徐州之战,可能比云龙山之战还要轻松,这几乎是淮军上下的共识。 当柏永馥带着500肩膀上缠着红布的骑兵出现时,张国柱愣住,张士仪则是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柏永馥回来了。 可当柏永馥看也不看他们就纵马向刘帅中军大营冲去时,二张不约而同的狂喜起来。 “动手!” 张国柱翻身上马,挥刀率部冲向王遵坦的军营,虞绍勋部则攻打副将黄中色,张士仪部攻击郑隆昌。 张国柱部四千余人,虞绍勋部三千多,张士仪部两千多,三家合起来近万人马突然作乱,对刘泽清其余的兵马是个什么样的打击可想而知。 城头上的顺军更是看得惊了,不知道围了他们一个多月的明军怎么突然自相残杀起来。 董学礼接报赶到城头时也是目瞪口呆,旋即意识这是一举击溃刘泽清的天赐良机,然而他却没敢下令出城,因为敌我实在难辨。 没搞清楚状况,他董学礼冒然把兵拉出去,弄不好就会被搅成一锅粥陷在外面。 …… 刘泽清好色贪淫。 男人好色其实没什么,不过刘泽清好色的有点夸张,他的中军大帐中常年蓄有不下十名美女,不管到哪里,哪怕行军打仗刘泽清都会带着这些他抢来的美人。 就在刘泽清抱着美人白日宣淫时,他的长子刘之信刚好从王遵坦营中出来,结果被突然发难的张国柱逮了个正着。 “杀!” 张国柱想也没想就纵兵杀向刘之信。 “张国柱,你干什么!” 大惊失色的刘之信本能的掉头往王遵坦营中跑,结果被身后纵马杀上来的张国柱亲兵一刀就给砍翻在地。 刘之信的护卫都是刘泽清的本家族人,这些忠心的族人奋勇挥刀抵御乱军,却被潮水淹来的人群瞬间吞没。 王遵坦部明军发现了冲杀而来的张国柱部,可是根本来不及关上营门就被张部突了进来,随后整座军营就乱成一团。 刘之信其实不是被张国柱亲兵那一刀砍死的,那刀虽将他砍翻,但并不致命,要他命的是随后冲过来的几千乱兵。 人潮过后,刘之信浑身上下的骨头被踩得没一处完整,整个人软绵绵的好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蛇似的,大腿中间更是被“挤”出了黄色的便溺物,也没了“厚度”,看上去就好像身体被抽光血一样干瘪。 王遵坦营盘被张国柱冲破时,副将黄中色的营盘同样遭到了虞绍勋部的攻击。 然而除了冲进来的初期杀了几十名黄部士兵后,虞绍勋没有再对黄中色部下狠手,而是朝一脸慌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黄中色大喊了一声:“不想死就让你的人系红布,快!” “什么?” 黄中色还没转过弯来。 虞绍勋叫了一声:“我和张国柱、张士仪降大顺了,你降不降!” “啊?” “啊!” 两个“啊”字后,再见远处喊杀震天,有骑兵冲进了刘帅的中军大营,黄中色哪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赶紧呼吼部下找红布绑上。 “快去跟我抓刘帅,千万别让他跑了!” 虞绍勋顾不得再和黄中色多说,带兵就向刘泽清中军冲去。之所以放过黄中色一马,原因是早年黄中色救过他一命。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抓刘帅!” 黄中色脑门一拍,带着上百个已经裹好红布的亲兵跟着虞绍勋他们就往刘泽清中军冲。 真他娘的见鬼了! 刚才虞绍勋部冲进营中时,黄中色的部下吓得到处乱跑,鬼哭嚎叫的,这会红布一裹去冲大帅中军,一个个跟他娘的打了鸡血似的格外带劲,喊打喊杀的好不卖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淮军主力呢。 张士仪也冲垮了完全没有防备自家人的郑隆昌,到处都是溃逃的明军,不少明军在跑的时候发现追他们的那帮叛军肩上裹了红布,便跟吃了聪明药似的一个个也弄了红布往肩上一裹,然后刀一挥朝那帮没裹红布的自家人冲了过去,结果是没多久,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光荣的叛军一员。 一些只找到够裹几个人红布的明军发现大队叛军冲来,争抢着把红布高高举起摇晃,大呼自己人。 这一招也有用! 叛军们只要发现有红布的,不管是裹还是摇都不理会,最后的结果就是城外的红布军越来越多,明军越来越少,而被杀的却没多少。 第二百六十四章 我怕你报仇 只要是红色,哪怕沾点红,都能保命,几乎成了明军的共识。 无论是追的一方,还是被追的一方。 危急之时,死人的血也被争先恐后抹在身上。 效果,同样很好。 刘泽清集团从山东南下时除原在海州境内的姚文昌部共有兵马三万余众,其中嫡系本兵一万五六千人,柏永馥部折掉三千余,刘的嫡系兵尚有一万多人。 除此还有其他几部未作乱的,人数加一块不少。现在却是城头上的顺军一眼望去,徐州城外好像都是红布军,哪有什么明军了。 被张国柱部冲垮的王遵坦率兵边逃边骂,骂的却不是作乱的张国柱,而是骂马化豹,因为马化豹的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会他不知马化豹已被张国柱杀害。 不能怪王遵坦骂,马化豹部是刘泽清集团最精锐的兵马,只要他们奋勇反抗,张国柱他们哪能这么轻松就得手。 然而马化豹的死却让这几千精兵群龙无首,加之事发突然,毫无防备,结果就是无人指挥的几千精兵瞬间大溃,连挡都没挡一下。 马部的大小军官们谁也顾不上谁,一个个拼命的往北边跑,看到同僚被乱军撵上他们也不肯施以援手,因为这样反而能让他们安全逃出的机率加大。 这是经验。 等到实在跑不动了,这帮人原地摇身一变也加入红布大军追起同伴来。 王遵坦的坐骑叫张国柱手下兵给射中,没了战马的他只能在亲卫的簇拥下撒腿狂奔。 快五十岁的人,身上膘不少,跑起来却不比谁慢。 张国柱几次要追上王遵坦,又几次被王逃脱,气得牙痒痒。 寻思自个已经杀了马化豹,若能再杀王遵坦,凭这两人首级肯定能让大顺淮阴侯对自己刮目相看,所以张国柱不放弃、不抛弃,带兵死死咬住王遵坦不放,把前面的王遵坦急得七窍都要冒烟。 刘泽清跑出去了,听到外面传来喊杀声时,多年养成的警惕让他一把推开骑在身上的美人,随手拿上裤子跳下床就冲出了大帐。 一看外面已经是大乱,刘泽清二话不说翻身跃上亲兵骑来的坐骑打马就跑。 跑了一阵才发现浑身上下凉嗖嗖的,这才意识到自己衣服裤子一件没穿,赶紧让一个亲兵将裤子脱给他。 毕竟是堂堂大帅,光溜溜的像个什么样子。 那亲兵脱裤子的时候内心却是极度不情愿,这叫什么事吗,等回头人追兵过来看他光着屁股不得笑死,要是有触寿的拿刀比划他的吊不要命么。 …… 赵忠义带领的淮军骑兵赶到时,刘部明军基本上已经崩溃六七成,根本不须他来个最后一击,所以想到都督的吩咐赵忠义便命手下大呼“降者免死”,就地接收俘虏。 张国柱、虞绍勋部听淮军那边喊降者免死,自也跟着喊,原先都是一个阵营的,要没得手大家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大事成了就没必要再自相残杀。 而且大家伙一块投过去,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不是。 这叫心照不宣。 甭管是在明朝还是在顺朝,抱团总没错。 不愿降的都司林立章被红缨小将李延宗一枪刺死,成为这场闹剧中为刘泽清尽忠的唯一将领。 同林立章在一起的中军官耿神功见状,一刀将身边的旗杆砍断,然后将带有红色的军旗往身上一裹,大叫着让士兵们赶紧投降,千万别连累他耿中军。 马化豹手下的旗牌官毛得林也不愿投降,结果被张士仪的兵围住。这个毛得林平日对部下不错,因而一帮子士兵尽管害怕,可还是硬着头皮随毛得林抵抗乱军。 张士仪寻思大事已定了,再杀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自己的兵死多了也不划算,便在人群中叫喊要毛得林投降。 又把那帮临时“反正”的马化豹手下挑了几个出来让他们劝降毛得林,这几个身上刚裹了红布的毛得林同僚们也算厚道,要毛得林为部下性命着想不要再傻乎乎的反抗了。 正劝降着,淮军的大队赶到了,张士仪生怕淮军那边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便挥刀准备解决毛得林。 毛得林却降了,干净利落。 刘泽清的军中有文官,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黄云贵、高唐知州邹士怡就在刘的军中,这两位跟随刘泽清南下是因为不愿降闯贼,哪曾想这会刘军会内讧大溃。 刘泽清逃命时连儿子、女人都顾不上,又哪里会顾得上这两个文官。黄云贵算机警的,一瞧情况不对赶紧跳上马车要随从打马走,可拉车的马受了惊瞎跑,险些将黄云贵从车上摔下。 邹士怡更是手脚大乱,这位高唐知州会骑马,结果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和逃过来的一个骑马军士撞到一起,当时两人就滚落在地。邹士怡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坐骑踩了一下,疼得他立时就是一声惨叫。 那个被邹士怡撞落马下的军士爬起来后,却是恶从胆边生,拔刀就朝惨叫的邹士怡脖子砍了下去。 “噗哧”一声,邹士怡人头瞬间脱离身子,鲜血直喷,惨不忍睹。两腿直伸了许久,身子才停止抽动。 这一幕,可把邹士怡的随从吓坏了,惊得大呼小叫,一个个腿都软了。那杀人的军士却是看都不看这帮人,重新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 王遵坦跑的气都快岔过去,张国柱带人死追他不放,四面八方都是乱军,声势如十面埋伏般。 一口气跑了有四五里地,王遵坦喘的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左右亲兵也是累得不成样。 可那张国柱好像认准他王遵坦,又从后面追了上来。 王遵坦没力气骂张国柱,只能强撑着继续跑。 很快,张国柱的兵追了上来。 一个骑马的亲兵在马上拉开骑弓朝王遵坦放了一箭,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王遵坦后背。 中箭后的王遵坦整个人向前扑倒,惨叫呼救,可部下们却没一个回头去拉他,反而更加不要命的往前跑。 背后追兵的蹄声到了。 忍住钻心巨疼,王遵坦“啪”的一声折断了背上箭枝,痛苦挣扎着想往前继续跑,可每跑一步背上都疼得让他像是要抽筋,无奈只得停下朝后面晃动双手大叫:“别杀我,我是王总兵,我愿降!” 纵马冲过来十几个骑兵是张国柱手下的亲兵,当然认得这位王总兵,于是跳马将王遵坦押了回去。 “张国柱,算你狠,老子降了,找人给我把箭头拔出来!”见着张国柱后,王遵坦是扭头说的这话,心里气性很大,也十分不服气的很。 张国柱四下看了眼,却是朝亲兵队长使了个眼色,后者拔刀上前对着王遵坦就是一刀。 “老王,别怪我,这一箭之仇我不能不防着啊。” 张国柱从马上翻身跃下,走向被砍倒在地的王遵坦,抽出长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第二百六十五章 四镇去其一 相比都司林立章的战死,马化豹和王遵坦这两个总兵官死的就很窝囊了。 刘泽清更窝囊,光着上身穿着亲兵裤子在马上被亲信爱将柏永馥追的也是七窍冒烟,魂飞魄散。 这会用屁股想也知道柏永馥是投了淮贼! 自知落在淮贼手中绝没好下场的刘泽清发疯抽打坐骑,拼命的跑,拼命的跑…… 可还是被柏永馥追上。 刘身边的亲兵不住落马,最后同余下的十几骑被柏永馥的人堵在了河边一排柳树下。 “庆远,放过我吧,我待你什么样你应该知道!” “什么人都能杀我,独你柏永馥不能杀我!” 刘泽清脸上没有愤怒,他呼呼喘着粗气,心跳的厉害,甚至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很痛苦,身心俱痛的苦,走投无路的苦。 “刘帅,我……” 柏永馥叹了口气,有些迟疑,刘泽清待他的确很好,否则也不会将骑兵交给他统领。 只是若放走刘泽清,他又如何跟淮军那边交待? 如今大顺已经取代大明,北方完全是顺军的天下,他柏永馥总不能带着这么点残兵跟刘泽清去当土匪吧。 思来想去,柏永馥决定带刘泽清回去,是杀还是留由大顺淮阴侯决定,如此也算全了刘泽清对他的知遇之恩。 念及于此,他探询道:“刘帅不若跟我回去?” “好。” 刘泽清竟一口答应,半点反抗念头都没有,就他身边这十几个人怎么也不可能从几百人手底下冲出去的。柏永馥不当场斩杀他便等于给了他活命的机会。 “脱件衣服给刘帅!” 见刘泽清光着上身,柏永馥让部下给了他件衣服,刘泽清有些感激的点了点头。 等柏永馥押着刘泽清重新回到大营时,大局已定,除了零散明军逃走,大部分明军都已经安静的适应了大顺淮军的新身份。 “自今日起,尔等便是咱陆文宗的部下,只要尔等忠诚于咱,咱就好生看待你们,将尔等与咱原先的部下一视同仁!……若是违反誓言,对尔等有杀害之举,便叫菩萨打雷将我轰死,将我淮军炸得粉碎!” 大顺淮阴侯陆文宗正在安抚一众肩膀上裹红布的降将降兵们,说到激动处,右臂不时挥舞。 一众红布降将听着也是激动,一个个都是安心,这淮阴侯当众说出的誓言总不会食言吧。 众人中尤其是刚刚才临时反正的那帮人格外听得入神,没法子,谁让他们是半道上的船。 “都督,抓到刘泽清了!” 齐宝过来打断了正给降将降兵吃定心丸的陆四。 “噢?!” 陆四大喜,速令将刘泽清带来。 很快江北四镇之一的“屠民伯”被带到了陆四面前。 陆四细细打量,发现刘泽清长相一点也不凶恶,甚至还有点喜色,怎么看也没法将这人的相貌同那杀人如麻,视百姓如蝼蚁的“屠民伯”联系起来。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刘泽清不知道陆四的身份,也没人告诉他,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马上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城里的董学礼部没有出城。 边上一众裹红布的降将们则是尴尬,很多人都不敢直视刘泽清。 张国柱更是暗骂柏永馥为何不把人直接杀了,带回来是想让大家伙羞的站不住么! 陆四刚要开口,詹世勋却突然从人群中迈步上前,“扑通”跪在地上道:“请侯爷饶刘帅一命!” 不管怎么说,詹世勋都是刘泽清的侄女婿,这会不替叔丈人求情未免太不地道。 刘泽清可不知道他的好侄女婿把他裤衩都给卖光了,瞧着还很感动,想着淮贼这个年轻的侯爷多半也不会杀他,因为他刘泽清毕竟在行军打仗这块很有经验,有用得着的地方。 詹世勋这一带头,不管愿不愿意,张国柱、张士仪、马三宝、虞绍勋、黄中色等人都跪下替刘泽清求起情来。 刘泽清心中更有底了,却不敢表露出来。 陆四环顾这帮降将,抬了抬手,道:“你们先起来吧,咱何时说过要杀刘帅的?” 众降将连忙起身,退在一边各自神情不同。 有人却于这时发出了一声冷笑,是孙武进。 这声冷笑显得十分突兀,很不合适宜,却让一众降将听得“咯噔”一下,然后集体沉默,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动。 刘泽清心中也是一突,脸色难看,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迅速拱手道:“刘某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声音听起来隐约有些颤声。 话音刚落,一把长刀却重重向刘泽清砍去,将刘泽清背上的肌肉深深翻开,一条血口露出精红鲜肉。 这一刀无声无息,刘泽清痛苦惨叫,挣扎回过头去发现砍他这一刀的竟是刚才第一个替他求情的侄女婿詹世勋。 “三叔,我,我……” 詹世勋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没等刘泽清开口,又一把长刀砍在他的前胸之上。这一刀砍得很重,甚至能听到骨头被砍断的声音。 动手的是副将黄中色。 这一前一后两刀,绝对要刘泽清的命了。 目睹此状的陆四眉头微皱了下,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一旁的孙武进则是打鼻腔中哼了一声,阴侧侧的看着那帮发怔的降将。 张国柱意识到什么,看了眼边上的虞绍勋,提刀上前就砍了刘泽清一刀。 虞绍勋也跟着上前,柏永馥迟疑了下也拔出了佩刀。 一个接一个…… 有砍在背上,有砍在胸前,有砍在胳膊上,有砍在大腿上…… 刘泽清哀号惨叫着生生被砍了十六刀。 旗牌官毛得林直接一刀将刘泽清的左手砍断在地,中军耿神功则砍断了刘泽清的右手。 两只手掌一前一后落地,浑身满是绽翻伤口的刘泽清在地上不住滚动,不住滚动。 滚到谁的脚下,谁就往后退去。 最后,孙武进提刀向前让刘泽清再也滚不了,抹了抹刀上的血迹后,又看向那帮降将,鼻子抽了抽,“嘿嘿”一声:“你们现在可以向都督求情给你们的刘帅一个全尸。” “准了。” 陆四不用降将们求情,直接发了慈悲,因为高兴。 四镇去其一的小目标达成了,这是阶段性的胜利,值得高兴。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刀斧手何在! 刘泽清的命运改变了。 他部下近三万明军的命运也改变了。 永昌元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陆四的努力下,三万明军将士不再是充当满清平定中国的急先锋,而将摇身一变成为反击异族侵略的英雄。 小淮海战役的既定目标完成,淮军通过这一战役极大提高官兵战斗力,也直接打击了满清侵略集团。 因为,账面上满清失去了三万绿营兵,以及指挥这三万人马的若干优秀绿营将领。 这不是直接打击满清又是什么? 只是,这是理想状态下最乐观的说法。 实际上,形势并不乐观。 陆四面临着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投降的明军太多。 除了张国柱、张士仪、虞绍勋三部近万人马“光荣”起义外,又有黄中色、毛得林、耿神功等部战场反正,再加上马化豹、王遵坦部的降兵俘虏,淮军大概接收了两万七千余明军,而自家抵达徐州城下的才两万人。 接收比自身兵员还要多的降军,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就是让徐州城下的淮军人数增加到了五万人,再加上东进海州的左潘安部,淮军北进集团一下拥有六万人马,成为徐州及山东、河南地区实力最强大的军队。 要知道几个月后,多铎从北京开拔时兵马不过三万出头。 明朝这边,临淮地区的刘良佐部大概两万多人; 淮西黄得功部这会不超过万人,因为黄部主力是骑兵。在成为四镇之后黄得功才开始扩军到三万,结果手下八总兵除大舅哥外全部叛变降清,白白便宜了多铎。 正在从陕西拼命向山东化装潜逃的高杰部这会大概也就一万人,甚至可能只有几千人。同黄得功一样,高杰部的扩编也是因为南明给予大量钱粮供应之后。 顺军这边,徐州城里的董学礼在守徐州这段时间损失很大,眼下可能只有一万多人。河南副使吕弼周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两家合起来不会超过三万人。 其余就是以千为计量单位的明、顺杂军和地方土贼,这些杂兵大概也有几万,清军南下时九成都在地主士绅和前明官僚的带领下降清。 仅目前淮军实力而言,陆四如果向明朝南方政权臣服,他必然就是江北四镇的首镇,也是最强悍的一镇。 大顺封侯,南明除了授国公,没有其它选择。 这就是兵马翻倍带来巨大威望的好处。 坏处在于大量刘部降军的加入会让淮军的体系再次紊乱,并且也将给淮军的后勤带来极大压力。 军饷这一块刘泽清的几百万两金银几乎都落入陆四之手,可以保障淮军大半年所需。 粮食这一块却没什么缴获,因为刘泽清是靠打粮来维持他的大军,而不是同淮军一样从根据之地输送而来。 淮军肯定不可能跟明军一样打粮抢百姓的,那么就要保证有足够的粮食来养活这三万降军,有吃的人家才肯卖命,没吃的鬼睬你,然而淮军现有的粮食产地就是淮安和扬州两府。 以两府之地或者说半个江苏来养北边六万大军和南边的两万兵马,无疑是相当吃力的一件事。 这也是为什么陆四念念不忘想拥立福王的原因,他没粮,江南有粮! 不能保证粮饷,就不能保证降军的忠诚,没有足够利益也无法驱动这帮降兵提着脑袋跟辫子干。 但首先是得先“消化”这些降军,使之快速融入淮军之中,不然大胜之后就是大混乱。 如果这个混乱持态持续到几个月后的清军南下,到时这帮降军还会不会剃发,就是个说不准的事了。 所以,怎么让这帮降军死心塌地跟自己走,就成了陆四必须马上解决的事,一刻都不能耽搁。 淮军北上之时,陆四对刘泽清部的态度是能坑杀的就坑杀,不能坑杀的也要坑杀。 因为,刘泽清部的军纪太坏,是四镇之中军纪最烂的兵马。 他实在不想要这些烂透了的兵,哪怕他们成为清军之后很能打。 这才有了吕梁山、祁家庙的两次杀俘。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也是有道理的。 但随着淮军深入徐州腹地,北方山海关之役打响,陆四仔细想了想,觉得不能这样简单粗暴。 如果对刘泽清部秉持“一个不留”原则,淮军遇到的抵抗就会增多,且激烈程度会不断加大,最终自身伤亡也会随之加大,实在是件不划算的事。 没有哪个傻子在知道投降之后也会被杀,还傻乎乎的举双手喊着我降了的。 不纳降刘泽清部肯定会影响到淮军对其他兵马的招降,有杀降的恶名在,谁敢跟淮军打交道。 再者,这些明军现在没有降清,他们中有很多人在日后参加了“三藩之乱”反清,如张国柱。 这说明在这些明军将领眼中,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是敢和辫子兵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一定要在脑后留根小辫子当汉奸的。 如此,又何必将他们赶尽杀绝。 搞不好,本来没有降清当汉奸念头的这帮人反而会被淮军逼得去降清。 弄巧成拙也不是不可能。 整编,成了陆四的当务之急。 让人将刘泽清的尸首拖去掩埋后,陆四就让孙武进去接收清点刘泽清的家当。 那几百万两金银可是他陆四北上和爱新觉罗争锋的底气,绝对不能有失。 城中的董学礼在确认刘泽清部已经不复存在后,激动的赶紧让大顺委任的徐州防御使、原明朝进士武愫出城盛情邀请淮阴侯入城。 是淮阴侯入城,而不是淮阴侯部入城。 董学礼是真心感激淮军前来解围,之前求援时也暗示可以让出徐州,但是如果能将徐州控制在自己手中,对他这个大顺定南侯而言肯定也是好处多多。不到万不得已,董学礼是不愿让出徐州这座兵家必争之地的。 武愫这人同淮扬通会刘暴很相像,都是一心认为大顺新朝必然鼎立的前明官员,而且为官很清廉,上任之后就迅速招降了徐州所属州县,若不是刘泽清大举南下,恐怕海州一带也会被这个徐州防御使招降成功。 陆四是大顺的淮阴侯,自然不会屈尊去亲自迎接武愫,便让陈不平代他去和武愫接洽。 可能武愫也觉得定南侯不请淮阴侯的兵马入城不妥,所以说话比较委婉。陈不平何等聪明之人,几句一听就晓得董学礼的心思,回来将情况与陆四说了。 “你去告诉武愫,咱现在军务太忙,暂时就不进城和定南侯碰面了。”陆四现在也压根不想和董学礼那边做些假客套。 陈不平去和武愫说了,武愫点了点头,迟疑了下将城中极度缺粮的事说了,请淮阴侯能够支援城中一些粮食。 “这件事我知道,” 陆四沉默片刻,徐州城不是极度缺粮,而是根本无粮以致以人为食了。淮军带来的粮食也不多,但陆四还是让陈不平往城中先送几百石粮食、两百头牲畜,另外派人快马向后方催粮。 “这点粮食杯水车薪,你告诉武愫,既然刘泽清已死,就请定南侯打开城门放百姓出城,让百姓自寻活路。” 徐州城内的居民大概有二十余万人,几百石粮食供应董学礼的兵马都勉强,哪里能供应全城的人。 让城内居民出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起码能让这些百姓有个活下去的希望。再怎么说城外能找到的吃的肯定比城内要多,去投奔乡间的亲友也能撑下去。 董学礼听进了陆四的意见开城放百姓出城,望着从各处城门出来拖家带口饿得不成人形的徐州居民,陆四长长叹了口气,叫陈不平再筹措一些粮食在道路上分发,免得这些居民在投奔亲友的路上饿死。 淮军的大牲畜很多,要宰杀的话肯定能让不少人暂时吃饱,但陆四不能这样做,不是他心狠,而是这些大牲畜也是淮军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杀了的话太可惜,而且也治标不治本。 徐州居民想活下去,只有分散到乡间,除此没有其它办法。 “二郎,你去给我请客吧。” 陆四给了孙武进一个任务,就是邀请降将吃饭,千总以上军官都要出席。 单是请吃饭,一众降将肯定高兴,可是千总以上军官都要去,这就难免让降将们心生疑虑。 然而,他们还是硬着头皮赴宴,因为,他们也没有选择。 宴席就在刘泽清的中军大帐,陆四过来时发现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女人,问齐宝后才晓得这些都是刘泽清抢来的,摇了摇头后陆四叫齐宝问问她们有没有家人,若有的话给些盘缠让她们回家。 “都督,” 齐宝吞吞吐吐。 “怎么?” 陆四奇怪这个辽东汉子怎么突然婆妈起来的。 齐宝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留两个?” “嗯?” 陆四目光一动,说起来自打和白门一别后,他的家伙什也有好些日子没用武之地了,而这些女人长得的确不错,不如…… 这个念头很快被陆四强行驱散,他不是刘泽清,干不出抢人家妻子女儿享受的事。 “都是可怜人,让她们回到父母丈夫身边吧,我想她们的家人一定牵挂着她们。这年头,团圆不容易啊。”陆四挥了挥手,有些疲倦的坐在刘泽清的椅子上。 齐宝确认都督说的是真话,很是敬佩的点了点头,让人去安排这些可怜女人回家的事。 说是宴席,就现在这条件也不可能搞个八大碗出来,就是现杀的两头驴,大锅用盐煮了一人面前放一大块。 拿刀割还是直接咬,随意。 酒,淮军有,还都是上好的洋河酒,专门用来给伤员消毒的,平日没少被官兵偷来喝。 有酒有肉,又是大顺淮阴侯宴请,降将们按理当是欢天喜地,可上百个人坐在那里却是谁也不敢伸手,一个个的看着十分紧张,包括张国柱、柏永馥、詹世勋、马三宝他们。 陆四看出不对,放下酒碗笑了起来,道:“一个个都不敢吃的?怎么,你们是担心咱在外面埋了五百刀斧手,只要咱这手中酒杯一摔那刀斧手就冲进来把你们都宰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你们能不能听咱的话 “咱看着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陆四“叭”的一声将手中的酒碗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甚至蹦了几片到降将的桌上。 这个举动把一众降将可是吓了一大跳,有几个下意识的就站了起来准备往外冲。 然而,帐外静悄悄,没有刀斧手冲入,侍立的旗牌亲兵也没有拔刀。 一切如常,除了地上多了一片碎瓷。 “……” 几个站起来准备往外冲的降将叫这一幕弄得着实不知所措,站在那无比尬尴。 “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坐下!” 张国柱见站起来想跑的有自己的手下康夫,是又急又气,生怕这混蛋会牵连自己。 张士仪则将自己边上站了一半还没完全站起来的部下杨安一把拽了下来。 “……” 站起来的康夫等人这会真不知道是坐还是不坐,自家人看着他们,淮军那边看着他们,更要命的是淮阴侯爷也在看着他们,那一道道目光让他们很快从尬尴变得恐惧。 淮阴侯发话了。 “这里是徐州,不是鸿门,咱是大顺的淮阴侯,不是西楚霸王,你们几个是什么意思?真当咱请你们吃饭没安好心呐?” 陆四一脸玩昧的看着康夫等人。 “我等,我等……” 康夫等人面红耳赤,吱吱唔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没法解释他们突然站起来想干嘛。 “坐下吧,这份机警也不错,不过用错地方了。” 陆四“哈哈”大笑起来,尔后竟起身走到那几人面前,一一将他们按坐下去。 众降将见状神情各异,有发呆的,有愕然的,有沉思的,有不安的,也有不好意思的。 “大丈夫做事讲的就是一个坦荡荡,你们降了咱,咱收了你们,大伙今后便是一个锅里搅勺子,想要荣华富贵,大伙一块去挣便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没有意思,那样的话还不如咱放你们走便是。 老话讲,买卖不成交情在,以后你们中的哪位再和咱对上了,要记着情份就让着咱一些,不记着情份咱们就真刀真枪杀上一场,大不了人死吊朝天。” 陆四手一摊,“诸位说咱这话不糙吧?” “侯爷,这几个家伙不懂事,侯爷您千万别见怪,大伙也决无二心,是真心追随侯爷的……” 说话的是马三宝,这人在刘泽清部地位很低,却因为第一个投降淮军身份飙升,已在和张国柱、柏永馥、张士仪等人坐在一排了。 这也是应该的,古往今来最先投效的总要安排好点。 “咱没见怪,人之常情,换成咱也一样。这样吧,咱不管你们怎么想,先给咱一个面子,干一碗如何?” 陆四手一扬,齐宝立时拿了新碗过来,替都督倒了满满一碗洋河酒。 陆四一边心道这辽东汉子太实诚,一边将酒碗端起,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一饮而尽,打了一个酒嗝后将空碗一反拿在手中叫众降将自己看。 众降将哪敢不喝,上百人齐哗哗的端起酒碗干了。 “咱酒量不是太好,酒多了却不发酒疯,顶多就跟头死猪一样一觉睡到天亮,就是十个八个娘们脱光了在咱面前,咱也不顶事,那话昨讲?” 陆四一拍脑门,“对,叫有心无力!所以你们呐尽管放心喝,咱保证不会发酒疯把你们宰了,再把你们的兵马都收了。” 众降将叫这话说的谁也不敢接茬。 “你们不信么?白日咱便与你们说的明白,只要你们真心跟咱干,咱就真心待你们,若是有杀害你们之心,便叫那菩萨打雷将咱轰个稀巴烂。” 说完,陆四指了指自己鼻子,“咱打小就敬畏老天爷,所以咱说的是真话,不过咱们做人得厚道,咱对你们真心,你们对咱真不真心?” “末将对侯爷一片真心,愿为侯爷效死!” 詹世勋第一个起身抱拳。 “愿为侯爷效死!” 众降将见了赶紧起身表态,那个康夫喊的最大声。 “好嘛,好嘛,坐,都坐,把酒都满上。”陆四连连点头。 这一次齐宝依旧傻乎乎的要将酒碗倒满,倒了一半手腕却被弹了下,继而手一抖便只倒了半碗。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别的话先不讲,吃!” 陆四不爱吃驴肉,可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因此撕了一块嚼了起来。众降将见状也放开吃起来,一片狼吞虎咽声,气氛比刚才轻松许多。 众人这会都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位年轻的大顺淮阴侯是个直脾气的人,讲话不拐弯抹脚,是个真性情。 陆四吃了一会,忽的抬头对众人道:“咱与你们实话说,你们这帮人在刘泽清手下坏事是干尽了的,这个你们要承认吧?” 众降将没想陆四这么问他们,一个个都是沉默。他们当中无论跟随刘泽清多久,几乎每一个双手都沾满百姓鲜血。好比痛恨马化豹食人的张国柱在纵兵抢劫时也从没落后于哪个。柏永馥更是有过屠城恶行。 “咱想问问你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们在杀人放火祸害百姓时,真的可以做到坦然处之,没有一点不安或者羞愧吗?” 众降将沉默。 陆四摇了摇头,道:“外面没有刀斧手,咱也不会杀你们,更不会追究你们,咱只是想知道你们是真的喜欢这么干,还是不得不这么干?” 哪个敢说? 陆四摆了摆手,叹道:“从前的事,怎么说呢,也不能全怪你们。什么样的人带什么兵。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仗着手里有刀胡作非为,但你们谁敢保证你们的后人不会被别的拿刀的当猪狗待?” 说到这,陆四顿了一顿,“好比我现在把你们全解散,让你们变成老百姓,你们是想人家拿刀的把你们当人看,还是当猪狗待?” 众降将依旧沉默。 “与你们说这些,其实咱就是想让你们以后不要再胡乱杀人,把咱百姓当人看,不叫人家骂咱是畜生,做个好官军,行不行?” 说完,陆四拍了拍手掌,进来的依旧不是刀斧手,而是二十个抬着大箱子的亲兵。 箱子打开后,里面是一锭锭黄金。 “咱要求你们做好人,咱就会尽到自己的责任,这些金子是分给你们的,明日起,你们手下的兵每人先发半年饷,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淮军一员,吃的喝的用的咱都负责到底…… 死了咱给抚恤,伤了归咱养,病了归咱冶,想要娶个老婆成家立业啥的,咱也负责给他找个媳妇,但咱就一个要求,你们能不能听咱的话!” 第二百六十八章 侯爷指东,我就朝东 陆四不可能追究这帮降将降兵从前干的那些事,没有人能追究,因为这是明末——一个易子而食的时代,一个兵不如匪的时代,一个人性沉沦的时代。 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换来的可能是降将暂时感动,以及对过往的反省愧疚,然而却不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真的就放下屠刀,成为好人。 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不可能因为某个人的三言两语就能马上转变。 想要让这帮降将做个听话的“好人”,做个不再害民的畜生而是为国抗击异族的英雄,当然不能空口白牙画个大饼给他们,得有足够的利益。 二十箱黄金大约重一万七千两,平均每箱八百多两,均是每枚十两的足锭,这批金锭下面有“崇祯三年登州折收秋粮赤金十两五钱重”字样。 据刘泽清手下专门负责钱粮的军需官朴国昌交待,刘泽清军中的黄金大多是从山东诸州县抢掠来的。 这批登州的折收秋粮金锭就是崇祯六年刘泽清任左都督时在恢复登州之役中强行吞没的,也是刘泽清家当中唯一铸成锭的黄金。其余多是乱七八糟的首饰,很多箱子打开首先闻到的就是恶臭味。 两万七千多降兵按刘泽清在时的饷银计算,如果一次发放半年就要陆四拿四十余万两出来,摊在每个人头上将近十五两左右。 这个数目陆四是能接受的,因为他淮军正兵一年饷银近四十两。 给军官一万七千两金子,给士兵四十余万两银,吃喝拉撒又是陆四全包,出战记功次数达到便享受淮军正兵待遇,如此还要去杀人放火,胡作非为,那就真的无药可救,想试试淮阴侯的刀是不是钝了。 “你们谁先拿?” 陆四环顾众降将的视线还没到一半,那个刚才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跑的千总康夫已经从桌位上冲出来。 绝对是冲,因为速度太快,前面的桌子都叫他撞歪。 “侯爷说干什么,我康夫就干什么!侯爷指东,我康夫就往东;侯爷指西,我康夫就往西!侯爷说不祸害百姓,我康夫打今天起要是再害一个百姓,就叫我生儿子没屁眼!” 因为激动而满面通红的康夫抓了四枚金锭在手,想想觉得不妥,又往里面放下一锭,再想想又放下一锭,继而又想想,不知是放还是不放了。 这让被康夫抢了先的詹世勋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多少,要是拿多了侯爷会认为自己心黑,拿少了自家又亏。 一边的孙武进瞅这康夫有点不顺眼,隐隐有危机感,但此时又必须他出面提醒,所以轻咳一声,喊道:“千总每人四锭,以上翻倍领取!” “噢,噢!” 康夫赶紧将放下的两枚金锭又抓在手中,十分欢喜的向陆四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侯爷赏!” 有钱不拿是傻子,降将们都动了,不过很有规矩,千总先去领,然后是守备、都司、副将、总兵。 张国柱、柏永馥、虞绍勋三人各领640两金,刘泽清麾下就五个总兵官,另外两个马化豹和王遵坦已经被杀。 詹世勋、张士仪等人是副将,而那第一个投降的马三宝只是邳州守备。 金子肯定是够的,事先早就核算过,如果不是刘泽清部下太乱,军官太多,恐怕能省下一半。 一众分了金子的降将坐回桌位后,一个个都是眉开颜笑,因为这回算是真的安心了,淮阴侯爷对他们的确是真心。 有很多人不约而同将刘泽清同陆四比较,得到的结论刘泽清这个守财奴远不如陆四这般待人真诚,敞亮大气。 虽说陆四不让这帮人再抢劫害民,却给予充足的钱粮供应,并且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确保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在淮军这个体系中受益,且这个利益有保障,长远,甚至将来能子孙传承荫袭。 反观刘泽清,他不给部下直接发钱粮,而是纵容部下去抢。抢劫得来的财物肯定更多,但抢来的除了维持各部生存外,刘泽清那边还要分走大半,各级将领也要分别抽走不等数目。 遇上危机,刘泽清也往往只带嫡系逃奔,不管非嫡系死活。如此一比较,谁更值得卖命对于那些非刘泽清嫡系的将领们而言,用屁股想也知道。至少,他们不用担心会被当炮灰,会被抛弃。 “咱给你们的钱哪里来的,你们应当清楚,不过不是咱不多给你们,不当家不知油盐酱醋贵,巧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我淮军如今连同你们有十万之众,处处都要用钱,也是艰难,你们得体谅咱。 另外,咱刚才跟你们说的可不是诓骗你们,而是咱真的要对你们,对你们的手下负责。咱想,多余的话就不用咱再细说了吧。” 陆四依旧老农般有话直说,不藏着。 众降将对此均是明白,钱都给他们分了,侯爷拿什么练兵养兵,而且侯爷麾下的淮军将士们总不能比他们拿的还少吧,一个个都是深以为然的点头。 “拿了咱的钱,就是咱的人,下面咱就正式收编你们,你们在我淮军当什么官,领多少兵,趁着这会就一并说了吧,省得你们胡乱猜测。” 陆四摆摆手,陈不平忙拿着先前按陆四意思拟好的整编方案上前宣读。 第一条,却是从降军中抽调5000人分别补入淮军精锐铁甲卫和旗牌队。 怎么个抽调法,便是仍以在场这些军官为基准,千总出40人,以上翻倍,总兵官出640人,要求必须是精壮士卒。 听了这一条,众降将脸上的欢喜劲当场就有一大半消失,因为抽的如果是精壮士卒,就意味着他们嫡系兵马要被抽走一大半。这不就是变相的吞并他们的人马么。 “怎么,不愿意?” 陆四笑了笑,意味深长说了句,“讲老实话,咱身边一下多了这么多你们的心腹,咱这侯爷睡觉也不塌实,说句难听的,咱真要有心害你们,怕是就得防着你们的部下天天刺杀于咱喽。” 第二百六十九章 董、吕、陆北上 北京,永昌元年四月二十八日。 乾清宫。 李自成在崇祯生前勤政所在的宫殿前驻足许久,却始终没有进入,反而几次长叹,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因为他已经决定明天就撤出北京。 辫子兵已经逼近京师了。 山海关之战,已经击败吴三桂的大顺军惨遭突然入关的满州兵马攻击。 鏖战了一天的大顺官兵面对十余万满州步骑的进攻虽然心惊,仍是奋勇作战不肯后退,然而狂风陡起,扬尘蔽天,处于下风口的大顺将士们被风沙刮得眼睛都睁不开,满州军趁机掩杀,大顺军终是不敌被冲垮。 四万余随李自成东征西讨的顺军精锐覆没,其中由大将刘宗敏统领的“三堵墙”骑兵几近全员战死,刘宗敏本人也负重伤。 最初,李自成并不知满州参战,他一直立马在小岗阜上督战,听说据守山海关北翼城的吴军向大顺投降还很高兴,但随后前线战事就开始不利,远远看去有无数兵马从东边攻杀过来,冲在最前边的挥舞白旗。 当地一和尚跪在李自成的马前说执白旗的并非关宁,而是满州。 李自成惊疑之时前线急报说大量辫子兵涌入一片石,这才知道吴三桂开关勾结满州,见败局已定无奈下令余部且战且退往永平府方向撤去。 满州兵尾随顺军追杀产了二十余里地方才退回山海关。 随李自成退往永平的还有崇祯三个儿子,吴襄以及降顺的明朝秦、晋二亲藩。 下半夜,身负重伤的刘宗敏被部下抬到了永平,李自成侄儿李过同其余将领领溃兵也相继赶到永平,经清点只余步骑一万四五千人。 此役,顺军除阵亡四万余精锐外,另有三万京师附近随军的民夫被满州兵屠杀于一片石。 李自成一面派人护送刘宗敏同其余负伤将领回北京,一面给留守京师的牛金星送去密令,让他统领留守北京的万余兵马前来永平。 发出这道命令时,李自成有意在永平一带阻截吴三桂和满州兵,这时他仍不知道满州此次入关乃是举国前来,因此想在永平与满州人再战一场,一方面意图折损满州一些兵马使之不敢向京畿迫近,另一方面也为从其他各处调兵增援京师抢得时间。 然而两天后满州兵同吴三桂已经全员从山海关出发向北京杀来,两家兵马过十万之众,李自成知道就算牛金星那一万多人赶到永平也不可能挡住满吴联军,便命侄儿李过率一万骑兵断后,他领其余兵马回京师。 出发时,命人带来吴襄将其斩杀,首级悬于高杆之上。如何处置崇祯三个儿子同秦、晋二亲藩,不少将领主张立即杀了,以绝明朝复兴之念。 这会,大顺军虽战败,但上下均不以为满州有窃取中国的野心,只以为是吴三桂向满州借兵。 宋献策也主张杀掉崇祯的三个儿子,李自成再三思量之后却让人将崇祯三子带来。 崇祯太子朱慈烺、永王朱慈炤、定王朱慈炯被带到李自成面前后都很害怕,可谓是面无人色,三个孩子都以为李自成兵败会杀他们。 然而李自成却对三个孩子说道自古亡国的皇帝、太子、诸王没有一个不被杀,但他永昌皇帝却不这么做。 “你们三人年幼无知,深居宫中,国家大事全然无干。你们父皇虽是亡国之君,却非昏君,只是刚愎自用亡了社稷。朕早年也是你们父皇的子民,故而朕不杀你们。” 说完,李自成便让人给三个孩子一些金银,由这三个孩子的随从带他们逃生。并嘱咐不可落入满州人之手,否则满州人恐会以你们要挟明朝军民。 “你们三个什么都可做,便是想为你们的父皇报仇,聚兵杀我都可,但万万不可做满州人的儿皇帝,那样你们父皇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生。” 李自成叹息一声,挥手让人将崇祯三子送出。又叫宋献策将秦、晋二藩同军中其他明朝郡王统统释放,这才翻身上马撤往北京。 回京之后,李自成却是下令尽杀吴襄全家三十四口。也是在这一天,已经剃发的吴三桂被清摄政王多尔衮承制封为平西王。 杀了吴家满门后,李自成又下令拆除京师外面的关厢民房和羊马墙,准备固守北京。 牛金星、宋献策等人却反对守北京,认为大顺虽在宣大地区驻有不少兵马,但很多是原来明朝的降军,那帮人要是听说吴三桂勾结满州来攻,多半就会反复,根本不可能将他们组织起来保卫北京。 而且如果将这帮降军连同监督他们的顺军一并调来,那山西包括河北诸地的前明官绅和地主们可能也会立即反叛。 李自成听取了这个建议,决定放弃北京,收缩防线聚拢兵马,却决意在离开北京前在武英殿举行即位典礼,由牛金星代行郊天礼,六政府各颁敕书一道。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北京是明永乐之后的都城,具正统地位。在北京登基,乃是向天下宣布大顺已经是中国唯一合法政权,北京也是大顺的定鼎之地。 登基典礼由牛金星操办,北京城中的大顺官员武将几乎都是大顺嫡系,文官却九成是西安和北京的降官。这帮人在听说大顺军在山海关吃败仗后各有心思。 西安过来的比较平静,认为胜负兵家常事,大顺此役不过阵亡几万人,但尚有百万大兵,又岂是吴三桂那两三万人可以敌的,即便吴三桂跟满州人借来大军,那满州大军也总要回去的。 所以,对忠于大顺的西安官员而言,放弃北京这座孤城是对的。 北京的这帮降官却是个个心慌,实是不知他们是要跟李自成离开京师,还是留在京师。 跟李自成走的话,万一明朝复兴,他们这帮人可就死的惨了。不跟李自成走,又怕李自成直接杀他们,当真是左右为难。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中,二十八日,李自成于武英殿登基。 登基典礼前,北京收到急报,吴三桂的兵马已经过了玉田,而满州人的大军就跟在吴三桂的后面。 登基典礼结束后,李自成于武英殿召集将领,商议退出北京的后的方针。 军师宋献策认为离京后要确保山西控制在大顺手中,尤其是重镇大同。如果山西保不住就放弃,主力退守陕西,守住潼关、榆林、商洛三个重镇。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则认为绝不能轻易放弃山西,而且还要将陕西的军力调出来进驻河南。 “陛下,河南绝不能有失,若失河南,潼关、商洛难守!”喻上猷是崇祯朝进士出身,去年为吏政府侍郎,刚刚转任兵政府尚书。 河南之地的重要性当然不需喻上猷再说,只河南那边顺军只有零散人马,主力是以原明朝降军为主的怀庆总兵董学礼部,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部,现二部渡过黄河南下徐州境内,留在河南的兵马很少,所以明知河南很重要,李自成也没有军队去驻防。 喻上猷说可八百里加急给董学礼、吕弼周,让他们马上收兵回防河南,确保怀庆、卫辉,防止吴三桂同满州兵趁河南空虚之时收取中原之地。 “董、吕二人会北上吗?” 大将刘芳亮对这两个明朝降官在大顺撤出北京后还会不会听命表示怀疑。 户政府尚书杨玉休想了想道:“除了董吕二人,陛下不是还册了一个淮阴侯陆文宗,可叫他同董、吕二人一同提兵北上河南,这样也好相互监着些。” “也好。” 李自成点了点头,吕弼周和董学礼都是明朝的降官,陆文宗却是淮扬举义之人,从相同性上来看,这个陆文宗明显比吕、董二人更与大顺亲近,也更值得大顺相信。 宋献策同意,因为陆是造的明朝反,不可能和吕、董这两个明朝降官同流合污。 “就算他们肯来,兵马怕也不堪用。” 李过摇了摇头,吕、董二人部下兵马尽是明朝的败兵,陆的部下是淮扬农夫,说句难听点的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就算三家能凑几万人进驻河南,又哪里能挡得住满州人。 一片石之战,那些辫子兵的强悍李过印象深刻。 李自成挥手道:“死马当活马医,让他们三个先北上河南,再叫白旺从荆襄带兵过来。就这么办着,老牛拟旨,今天就发出去。” 白旺是大顺军另一悍将,其在荆襄经营两年之久,所部六万顺军也是精锐。 除白旺这六万精兵外,大顺在其他地方还有袁宗第、田见秀、高一功、刘体纯等大将统领的十几万兵马,顺军主力是有三十余万之众的,加上投降的明军,百万之众可能没有,五六十万却肯定有的。所以即便一片石战败折损了四万多精锐,大顺的军事实力依旧很强。 宋献策有点担心道:“自古要保关中,必保山西,要保山西,就必须确保大同,但大同那边很不可靠。” 大同守将是明朝降将姜瓖,这人和唐通有关系的,同吴三桂也是世交,如今唐通不知下落,有极大可能已经投降满洲,而当初又是唐通劝降的姜瓖,所以宋献策不能不怀疑唐通会替满州人劝降姜瓖。 一旦姜瓖在大同叛变,太原就要危险了。姜瓖投降后,李自成派制将军张天琳率兵在大同、阳和一带驻守,在太原留的是降将陈永福。 张天琳是老兄弟,可靠,但其部只有几千人。陈永福是明朝降将,会不会抵御姜瓖和满州人也难说。 “先离开北京去山西再说。” 李自成担心大同反复,便决定派李过率三千骑兵走宣化去大同,与姜瓖共同守大同和阳和。 万一大同不稳,李过可从偏关往西过河,或守榆林,或守延安,使满州人不能渡过黄河。同时加封陈永福为文水伯,又叫袁宗第密切注视大同方向。 做完这些部署后,李自成便让诸将即刻准备出发,考虑到他这一离开北京就是座空城,为防满州人屠城,李自成又下令京师百姓出城避难,同时放火焚毁明朝宫殿和各门城楼。 一时之间,北京城中扶老携幼者络驿不绝,李自成御营开拔时,很多投降大顺的明朝官员选择随李自成去往西安。 当李自成从广安门出北京城时,城中已经有许多地方起火,他回头望了眼,摇头叹了一声,纵马西走。军中携有数千万两拷自北京官绅勋戚的赃银。 此时距离他挥师入京不过42天。 …… 徐州,四月三十日。 大顺淮阴侯陆文宗对刘泽清部的收编已经进行了一大半。 将自己的亲兵精锐放在淮阴侯身边,一众降将一开始觉得这是淮阴侯在吞并他们的人马,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未必是坏事。 因为铁甲卫和旗牌队是淮军精锐,尤其后者还是侯爷的亲兵,所以这支亲兵中如果有他们的人在,对于双方实际都是一个约束和监督,并且更是双方互相信任的一个表现。 再说,有的选择么。 5000名健卒,有3000人补入铁甲卫,余2000人编入旗牌队,使得铁甲卫的正兵、辅兵各有3000人;旗牌队也从1500人增加到3500人。这两支兵马总数9500人,实际已是一镇规模。 在接收了投降的明军骑兵2000余后,淮军骑兵旅拥有战马的正骑兵就一下达到了2500余人,加上其余的牲畜骑兵,骑兵旅扩充到了5300余人。 余下不到两万人如何改编,陆四给了降将们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两个方案,一是抽调各部同淮军第一镇的第一旅、第二旅混编为新的第一镇;再与第一镇的第三旅混编组建第五镇。 这个方案大概需要补充两镇一万两千人左右。 另一个方案降将可以选择不加入淮军,领其余部为单独旅建制,在接受陆四指挥这一前提下独立领军。 陆四诚意很足,给这些降将三天时间考虑。这三天除了从各部抽选健卒补入铁甲卫和旗牌队,陆四便是让陈不平派人收购百姓的头发,再将这些头发制成辫子模样系在稻草人后供淮军操演砍杀。 第二百七十章 不是投降,是起义 随着几千脑后系有辫子的稻草人分发全军供操训,一个流言也传遍了淮军上下,那就是淮军将北上抗击满州人。 淮军的中高级将领大多数都从都督那里听说东虏可能入关的事,虽说都没当回事,但对北上抗击满州人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且因为他们大多数没有见过满州人,也没有和满州人打过交道,对满州没什么畏惧,因此大部分觉得都督所言脑后有辫子的满州人不过和明军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都督叫打就打,大不了人死吊朝天。 这便是淮军组自组建以来不断取得胜利的好处了,现在的淮军上下士气都很高昂,对带领他们不断取得胜利的陆文宗近乎是盲目的崇拜。 尤其传言都督有真龙之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部分将领心中,北上打满州人也好,打李自成也好,只要有仗打,他们才能有王侯将相的命。 不打仗了,哪来的富贵,回家当土财主可不得劲。 这部分将领以孙武进、徐和尚最为典型,操练也最是卖力。 众降将却是紧张的很,他们有半数都是辽东人,如张国柱是铁岭人,柏永馥是宁远人,虞绍勋是盖州人,如此对于满州的了解自是比淮军将领多得多,深知关外那帮辫子兵的可怕,故而对于北上抗击满州人是既震惊又困惑。 实是不知道远在徐州的淮军集团怎么就要突然北上抗击满州人,结合当前北方局势,大部分降将猜测莫非是取得京师的李自成要出关扫平满清? 这个猜测是可能的,满清就在山海关外,如同卧榻之侧睡着一只猛虎,尤其是满清这十几年几次入关,对中国破坏很大。 李自成的大顺既已取代明朝,肯定就不能容忍满州兵再入寇,说不定真是李自成有意东征满清,淮阴侯这边接到了北京密旨才做相应北上准备的。 有部分降将认为李自成挟定鼎北京之势,率百万大军出关东征胜算极大,若是能一举荡平满清收复被满州占领的关外之地,大顺朝的威望也将彻底超过明朝,南方说不定能传檄而定。 但也有部分降将认为自古出关打击异族都是大一统王朝才能做的事,然而现在大顺才取得北方数省之地,南方仍被明朝掌握,尤其是江南钱粮重地并未取得,故李自成统一北方之后不饮马长江收取江南,反而聚大军出关打击满清,有点主次颠倒,轻重不分。 他们认为满州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平定南方却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万一叫南方的明朝势力得了喘息之机,将来再平定就很麻烦。 众说纷纭中,张国柱第一个找到陆四询问淮军是否真要北上。也只能由他出面,因为他是降将中唯一一个担任淮军镇帅的。 再三考虑之后,张国柱决定将自己手下的四千兵马同淮军混编,原以为自己会被授予旅帅一职,没想到年轻的淮阴侯却任命他为第五镇的镇帅,这让张国柱受宠若惊。 对于张国柱获任第五镇帅,淮军内部肯定反对声音很大,因为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这三个第一镇的旅帅都有资格出任第五镇帅,并且众人也都认为第五镇帅肯定会由淮军老弟兄出任,没想都督却给了一个降将,如此大伙心里头肯定不服气。 陆四纠正了老兄弟们的说法,首先张国柱不是降将,而是起义的将领。其次,如果不是张国柱临阵起义,固然淮军依旧能够战胜刘泽清部,但肯定不会如现在这般轻松。 “张国柱有功,有功咱就要赏,叫他当这个第五镇帅,不仅是酬功,也是给这帮降将树立一个榜样,一视同仁的榜样,只要他们有功于我淮军,在咱这里就不必担心卸磨杀驴,更不必担心没有前程。” “区区一个镇帅而矣,不值你们这般小鸡肚肠,难道我淮军就止步于这五镇了吗?” 陆四明确告诉诸将,淮军将来一定还会扩军,因为今后战争形势会越发残酷,两万多降兵也一定要利用起来,所以给予起义将领优厚待遇是淮军必须要做的。 陈不平补充解释千金买马骨的道理。 众人听了这番话后,才稍稍平定了些。 张国柱找到陆四时,陆四正在和他的表大爷、第二镇第六旅旅帅陈大佐说话。 陈大佐刚从淮安赶过来,受命负责粮草运输的他通过运河漕队将两万一千石军粮运到了徐州,和这批军粮一块送来的还有二十万枚高邮产的鸭蛋和鹅蛋。 鸭蛋鹅蛋不是陆四要的,而是扬州府尹郑元勋从高邮采购送到前线来的,因为立夏快到了。 立夏吃了蛋,热天不疰夏。 “就因为立夏要吃蛋这习俗就让你运二十万枚蛋过来?”陆四有些不相信。 陈大佐笑着说其实是那个不愿投降,又被迫替淮军干活的高邮知州何川求郑元勋在高邮采购的鸭蛋。 “何知州说要咱们淮军以后专门采购高邮百姓的鸭蛋鹅蛋呢,这位老父母虽性子犟,不服咱们,可对百姓是真的好。”陈大佐对好官是真佩服。 “可以嘛,既能让将士们吃着蛋,又能叫百姓得实惠,挺好。” 何川的这个思路很是启发了陆四,淮军“寄生”于淮扬百姓,靠他们的赋税钱粮支撑,那是不是可以在不断壮大过程中反哺百姓,从而实现真正的军民一体化。 “你拨三千石军粮给城里的董学礼送去,回头派人跟河南吕节度把账算一下,该什么价就什么价,吕节度要是一时拿不出钱来也不要紧,记下就成。” 陆四当然不可能白送军粮给董学礼,他淮军自己的军粮都是大缺口呢,但眼下双方还是“友军”,要是不给董学礼支援面上过不去,另外董部无粮的话肯定就要四出打粮,那对徐州境内的百姓而言就是灾难。 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十年来受的兵灾也不小,但毕竟人口还保有很大数量,只要保证徐州不受乱兵祸害,迅速构架地方政权体系,一两年就能恢复生产,同淮扬联成一片是可以成为坚实根据之地的。 所以,陆四必须把董学礼弄出徐州,这就需要借重吕弼周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我们要勤王了 吕弼周是大顺河南节度使,现在淮扬已经为大顺所有,又有大顺淮扬节度使、淮扬通会,军政体系完全构建,河南节度使不回河南赖在淮扬就很没道理了。 因此,陆四要“请”吕弼周回河南。 吕弼周回了河南,他部下的万余兵马肯定也要回河南。这样一来,就剩占着徐州的董学礼万把人,好解决的很。 对文官,对武将,两个手段。 对董学礼,陆四保留武力解决的最后手段。 对吕弼周,陆四则尽量和平相待。 文官嘛,好脸皮。 小袁庄会谈,吕弼周给陆四留下不错的印象,此人大局观很强,否则不会告之余淮书有意投他之事。当初若吕弼周真就接受了余淮书来投,淮安城的归属就会严重牵制陆四,没法这么快整军北上对付刘泽清。 故陆四以诚、以礼相待。 陈大佐也给陆四带来了他父亲的消息。 在海子里被盐贩骗去的大半年时间内,过度劳累透支了陆有文的身体,回到扬州后没多久就生了病,加之听说儿子带兵北上甚是担忧,病情有些加重。陆文亮和郑元勋他们请了扬州的名医在治,同时派人传信希望陆四抽空能回去几天,毕竟陆有文的病很大程度上是想儿子。 陆四赶紧提笔给父亲写家书。 “男文宗跪禀,父亲大人金安。 四月一日,佐大爷告知父亲大人劳累过度伤着身子,日加沉剧,儿不甚担心,恨不能速回扬州。然儿此时身在徐州,且北方形势大坏,关外满州鞑子入关,永昌皇帝已弃京师,儿不日便将提军北上勤王与大顺其余诸部共击满州,实难分身回扬州照顾父亲大人。 ……儿知父亲大人膝下独儿一人,现儿又远离未尽为人子之职,罪责深重,然北上之举事关中国,更关系千万淮扬人民性命,儿在此唯求父亲大人原谅……” 写完给父亲的信后,陆四又提笔给大哥文亮写了封信,自是托文亮照顾父亲,并四方延请名医为他父亲诊治,不管花多少银子。 同时告诉大哥文亮他替广远选了一个媳妇,就是当日在淮安城被他收在老营的一个叫温青的女孩子。有机会的话文亮可去老营看看这个姑娘,待广远伤好后择个日子成亲。 这件事,完全是陆四一手安排,侄子广远浑不知道,那位温青姑娘更不知道。 陆文亮和陆有文都不识字,这信自有人与他们读。 想了想,陆四又提笔给宝应养伤的侄儿广远写了封信。 这封信与其说是做叔叔的给侄子的信,倒不如说是淮军领袖给继承人的交待。 信中,陆四让广远不要因宝应之战失利而有所自责,但反省是要的,叫他养伤期间除要多读书,多识字,更要多走多看。并且要严密注意淮西方向明军。 “老爷我在徐州很快就要北上,此次北上抗击满州鞑子,老爷我心中实无多少把握,万一有所不幸,后面的事便要由你出面扛起来,可与你父、蒋魁、宋五、周旺商议,承继我之事业。大军、和尚、金生、程霖、沈瞎子他们多半不会反你,你要同我在时一样信重他们。我用的人,如郑元勋、郑标等也要器重,不能分了薄彼。这些明朝的降官是能帮我们稳定的……” 最后,陆四叮嘱广远一旦收到他不幸的消息,首先是带人进驻徐州,但不要北进试图替他报仇,要严守徐州门户,闭寨坚守。万一实在是挡不住就退往淮安,做好在淮扬地区与满州人决战的准备。 淮扬再守不住怎么办,陆四没说,因为没有必要说了。 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侄子广远眼下就是陆四唯一的继承人,这是事实,北进抗击满州也充满凶险,陆四必然就要着手安排后面的事。 他不希望一人之牺牲导致全盘之崩溃,如李自成死于湖北,张献忠死于重庆。 写完这三封信后,陆四亲自送大佐到运河,这位表大爷任务很重,其所领的第六旅也要长期肩负从淮扬往徐州运粮的重任。 目送陈大佐上了漕船再次南下后,张国柱过来了。 “听说侯爷准备率兵北上?” 犹豫了一下,张国柱还是将来的目的问了出来。 陆四没答,而是反问张国柱一句:“国柱敢不敢打满州人?” “末将,” 张国柱愣了一下,误以为真是大顺军要出关东征,当下便道:“若大顺举全军之力出关,末将愿随侯爷打满州人。” “为什么一定要是大顺全军出关你才敢打?要是就我们这帮人呢?”陆四随手拿了个两个煮熟的鸭蛋,一个自己剥了,一个递给张国柱。 “啊?” 张国柱的困惑不知道是因为陆四递给他一个鸭蛋,还是因为陆四说的那句话。 “咱是问你敢不敢打满州人。” 陆四笑了笑,将剥掉壳的鸭蛋放进嘴边咬了一口。 张国柱沉吟片刻,道:“若粮饷充足,装备齐全,诸军合力,末将自是敢与满州一拼。”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 陆四咽下另半边鸭蛋,拍了拍手道:“如果咱告诉你满州人已经入关了呢?” “什么?!” 张国柱一愣,满州人怎么会入关的? “刚收到北方过来的消息,吴三桂背叛大顺勾结满州人入关,在一片石击败我大顺永昌皇帝亲领大军。” 说话的是陈不平,这个消息不是陆四编的,而是昨天赵忠义派在北边的探马从一队南下逃难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知道这件事的目前仅有几人,陆四下令封锁南北官道和运河,暂无意将此消息告诉徐州城的董学礼,因为他要等吕弼周从宿州过来。 “吴三桂放鞑子进关,大顺败了?” 张国柱大吃一惊,打心底的大吃一惊,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吃惊。 “所以咱问你敢不敢随咱北上打满州人,因为不是咱们要主动打人家,是人家要来打咱们了。” 陆四看了眼运河上连绵数里的漕队船只,又补了一句,“我们要勤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侯爷的蛋,众望所归 立夏将至,鞑子来了。 大运河畔,陆四面朝北方释放了明确的信号。 那就是淮军必须北上,打着勤王名号北上! 绝不能坐守徐州、淮安、扬州,任由满清同原本历史时空一样一兵一卒未派,单靠北京降清的明朝官员带着一大批空白委任状就把山东、河南这两个大省收入囊中! 陆四前世,李自成西撤之后,山东、河南等地的大顺地方政权就被前明官绅颠覆。 清军主要占领的是以北京为主的京畿地区,而京畿地区根本没有任何反抗清军的活动。 除了多尔衮率军入关后听从了范文程、洪承畴等汉官一改以往屠戮抢掠政策,严禁军卒、对京畿百姓秋毫无犯外,清军在战略上也改变了以往得城不守之策,并采取大量笼络汉族官绅地主的措施。 如为崇祯服丧三日,大张榜示对北京的降官许诺只要归顺清朝就官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级。同时宣布凡被顺军夺去的田产一律归还本主,让前明官绅地主无不弹冠相庆。 这些政策为满清迅速在京畿立足打下了夯实基础,而因为清廷的优待,北京城中的降官们便纷纷向清廷献策,一个个主动请缨前往山东、河南替满清招降,这才使得仅有京畿之地的满清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山东和河南两大省,为几个月后的多铎南征奠定基础。 这件事,是绝不能再发生的。 山东和河南二省于中国版图的重要性更是不必多言。 那么,陆四就必须抢在那帮替满清效力的汉奸大举南下招降前,以徐州为前进基地先把山东和河南拿下,镇压那帮听说李自成败退北京后就跳出来杀害大顺官员,高举“复明”旗帜的地方士绅和前明官吏,再把那帮揣个空白委任状就来“摘果子”的北京降官们诛杀干净。 如此,山东和河南就不会再同陆四前世一样成为清军南征的后方,而是他们京畿大门口的祸患。 这件事实际上毫无任何操作难度,只要淮军北上就行,因为清军主力这会正追着李自成咬,在山西和陕西,顺军不断的清军会战,虽说顺军不断战败,但清军同样也无法分身南征。 等到满清腾出手想要南征,就必须先把河南和山东拿下。 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二省同派兵攻取二省性质可不一样。 这就是陆四的机会,也是淮军的机会。 虽然给侄子广远留了近似遗书的书信,但形势未到根本绝望时期,陆四决不放弃战斗;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他也决不轻言牺牲! 将战场放在山东和河南,也是“御敌于根据之外”的既定政策。哪怕这样会引来满清的重点打击,但只要李自成的主力依旧牵制大部分清军,陆四就要带着淮军死顶下去。 这样的死顶不是毫无意义。 一个有利于淮军的事件就是大顺军会在河南发起怀庆之役,在此战役发起前,淮军如果能在山东和河南占领区内镇压地主士绅,建立不会被颠覆的地方政权,协助配合顺军将这次反攻战役的战果扩大,很有可能会歼灭或重创由多铎、孔有德、耿仲明统领的南征偏师,为李自成兵败山海关之后的全国抗清暗淡形势注入一剂强心针! 唯有如此,才能阻止清军南下。 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放弃这次机会,坐视满清收取山东、河南,仅有两府半之地的淮军面临的斗争形势就更加残酷。 在山东和河南失败,还有淮扬可退。 在淮扬失败,退无可退。 “北上作战,官兵人等奋勇杀敌,本侯不吝黄金白银!敢于进取者,高官厚禄!” 四月初二,陆四召开淮军营官以上的军官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正式命令淮军各部做好北上准备,并通报山海关之役结果及北京沦陷的消息。 这两件事引发哗然一片,也才晓得近些日子为何拿辫子草人练兵,原来真是要北上杀鞑子。 同日,徐州城内的董学礼被告知清军入关,北京失守。 陆四暂没有心思去想董学礼怎么想,因为他要忙两件事。 两件比赛的事。 一是“撞蛋”大赛; 二是全军大比武。 …… 淮扬人的习俗立夏这一天要“撞蛋”。 所谓“撞蛋”就是用煮熟的鸭蛋、鸡蛋、鹅蛋尖头部分互相撞击,蛋壳坚而不碎为赢。 考虑淮军上下连同降军处在磨合初期,彼此关系还属僵硬。而官兵人等很快就要北上,为了缓压也是为了促进官兵融合,陆四欲用这个“撞蛋”比赛活跃一下全军气氛,所以决定在立夏这一天举办“撞蛋”大赛。 赛前一天,淮军每人发三个鸭蛋,一个鹅蛋,降兵则是两个鸭蛋,一个鹅蛋。 比赛先以队为单位组织,获胜者给予五两银赏赐,队中胜出者参加营比赛,获胜者分别给予十两、二十两、三十两奖赏。 再以标、旅、镇互比,参赛级别越高胜出者的奖赏也随之更高,最后镇一级的获胜者陆四给出的奖励是正兵晋一级,降兵记一次功,并额外每人得500两奖励。 这个比赛相当有趣,不少官兵一下想起儿时和小伙伴的撞蛋游戏,所以一经宣布立即得到了几万淮军的热烈拥护,包括降兵在内大家的参赛兴致都很高涨。 赛前,为了赢得巨额奖金,官兵们也是绞尽脑汁在蛋上做手脚,五花八门,有把蛋头粘上糯米汁的,有把蛋头涂成各种颜色的。 为了讨彩头,还给自己的蛋取了若干名字,有叫常胜蛋的,有叫勇往无敌蛋的,有叫王八蛋的…… 官兵要撞蛋,将领也要撞蛋。 立夏嘛,图个吉庆热闹。 因此,旅帅以上军官单独组织一次高级将领赛,陆四以侯爷都督之尊也亲自持大鹅蛋一枚出战。 结果,不出手则罢,一出手战无不胜。 凡是与侯爷蛋为敌的那些将领尚未出战,气势就被杀了一大半,他们的蛋要么不争气自碎,要么就是跟张纸似的不堪一击,最终,侯爷以八胜不平不负的优秀战绩取得了高级将领赛的冠军,为自己赢得黄金五百两的巨额奖赏。 众人都说侯爷的蛋取得冠军,是实至名归的,是众望所归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赌品好,放手用 比赛是公平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淮阴侯向来提倡公平、公正、公开,就连帐中悬挂的都是“天下为公”的草书。 凭实力赢取的比赛,所以500两黄金的奖金陆四肯定要收下。 公私要分明。 一码归一码。 “这次输了不要紧,下次努力,机会是平等的,咱这个侯爷可没和你们甩赖。” 赢得比赛的淮阴侯爷高兴之余又请众位参赛将领喝酒,饭后更是以这五百两黄金为赌本同一众将领搏杀了两个时辰,直闹腾到半夜方才散了。 真正的是丝毫没有架子,也是真正的与众同乐。 只是,众将散后陆四并未歇着,而是叫来陈不平。 “观察得如何?” 陆四端起茶碗呡了一口,这回喝的不是碎茶沫子,而是缴获自刘泽清的上等黄山毛尖。 陈不平拱手道:“张国柱、虞绍勋、毛得林、柏永馥四人赌品较好,黄中色、耿神功、张士仪、詹世勋等赌品较差。” 陆四笑了笑,道:“具体说说。” 陈不平正待细说,却见侯爷突然脸色大变,然后快步冲出帐外呕吐起来。 “呃……唔……” 将胃中的饭菜连同酒水一同吐出来后,陆四这才觉得脑袋好多了些,不禁奇怪今儿这酒怎么后劲这么足,都过了两个时辰还能发作出来。 酒这东西,看来得少碰啊。 陆四下意识的就要拿袖子抹嘴,旁边却递来了一块热毛巾。 “齐宝你倒是……” 陆四刚要夸齐宝有长进,却发现边上站着的竟是一个约摸二十多岁,长得颇有姿色的女子。从这女子的发饰来看,显然是出嫁的妇人,而非待字闺中的姑娘。 “你是?” 陆四惊讶,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打量这女子。 “民女高英,是齐将军叫民女侍侯侯爷的。”女子的声音很小,显是有些害怕面前这位年轻的大顺侯爷。 “齐将军?” 陆四纳了闷了,抬眼就看到齐宝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瞄着,手一招对方忙硬着头皮过来。 “怎么回事?” 陆四有些生气,不是生气自个的马夫兼伙夫外加贴身保镖的齐宝摇身一变成了齐将军,而是气这个家伙竟敢背着领导自做安排。 “都督,您先别生气,这事我准备跟您说的,可您军务太忙……”生怕挨训的齐宝忙将情况说了。 原来那天他奉命将刘泽清抢来的女子送回家中,可这些女子却没一个愿意回家的。 一开始齐宝以为她们是无家可归,仔细问了之后才晓得这些女子不是无家可归,而是因为名节身子皆失,害怕夫家不纳不敢回去。 陆四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纵是夫家不纳,父母总不会不纳吧。” “都督有所不知,” 陈不平上前替齐宝说起原因来,这些女子都是山东人,而山东这边因为曲阜孔庙的缘故所以百姓对礼教这一块看得很重,平日家中办宴都讲究头席、次席,长辈晚辈也是礼数分明,对女子名节看得尤重。 所以对于那些妻子被抢走的男人而言,重新接受失了贞节的妻子,就算他们本人心里没有疙瘩,可亲朋好友、邻居们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而那些女子的父母纵是再爱女儿,也要顾虑儿孙名誉。 “强行送她们回去,恐怕会有父(夫)逼女(妻)死的人伦惨剧,所以齐宝同我便自作主张将她们先留在军中。” “唉。” 陆四叹了一声,万恶的封建礼教许男为贼,不许女失节,荒唐而又悲哀。只是这种事情不是他能干涉得了的,便摆了摆手吩咐齐宝:“你好生安置她们,不许军中任何人打她们主意,回头我自有安排。” 齐宝忙答应下来,这个辽东汉子当年虽跟着祖宽也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事,但那是全军都在干由不得,本质还是个好人。 陆四又看了眼边上的女子:“你叫高英?” “是,侯爷。” 高英的声音依旧很小。 “你不用怕咱,咱不是刘泽清那个畜生。你呐以后就给咱洗洗衣服,搞搞卫生……” “什么是卫生?” “这个,就是我住的地方,办公的地方要是乱了脏了,你就打扫打扫。”陆四如此解释。 高英点了点头。 陆四一时也没什么话说,头还有些疼,便叫高英去打盆烫些的水来。 “你同我进去说。” 陆四转身进帐,陈不平忙跟了进去,齐宝这边则赶紧叫人将都督的呕吐物处理掉。 “要说赌品最好当的属张国柱和毛得林二人,这两人输得多了不急眼,很是沉得住气,也敢出手下大的。赢钱也不退缩,不刁,别人打多少给他们,他们就打多少……” 陈不平正说着,高英端着打来的热水进来。 “放桌上。” 陆四示意高英将木盆放到桌上,走过去捧了把热水在脸上扑了扑,又将毛巾放进水中烫了一会再拿起略微挤了些,便往脸上一蒙,脖子微微往后仰,顿觉浑身毛孔都好像扩张了般,十分的舒服。 “呼!” 取下毛巾后,陆四长出一口气,自个将水倒在了外面,这让高英有些无措。 陆四却自顾自的走到床边,想了想突然脱下鞋子往床上一趴,对那无措的高英道:“你会捏捏敲敲么?” 高英怔了一下,以蚊子般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会。”继而脸上有点羞红。 陈不平在那瞧着,觉得自个是不是应该出去半个时辰,可都督又没有让他走的意思,真是尬尴了。 高英轻步走到床边坐在陆四边上,一双纤手按在陆四脑袋上,指头轻轻揉捏着他的太阳穴。 这滋味十分的舒服。 很久没有享受过的陆四,心无杂念的趴在那,闭上眼睛,静静的享受着头皮放松的感觉。 帐中一时寂静,陈不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就这么过了一会,陆四方才想起陈不平还在,忙摆了摆他那平放的右手,道:“不平,你继续说,莫管我,这几个月咱真是累的很,别地还罢了,这脖子,这腰间可酸疼的很。” 说完,“嘿”了一声:“你知道咱为什么叫你观察那帮人赌钱吗?” “都督如此吩咐,自有深意。” 陈不平一时还真想不到这有什么深意。 “咱有屁的深意,” 陆四失声笑了起来,“不过咱知道赌品就是人品,赌品好的人咱敢放手用,赌品不好的人,咱就得慎重的用。” 这是什么道理? 博学的凤阳世家子弟闻所未闻。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走就打你 书读得多了,未必就通晓这天下的所有道理。 书读得少了,也未必就不明事理。 有些道理,是最简单的为人处世,这种道理是读书人不屑去了解的,但却又真真实实存在的道理,甚至可以说是与人性直接挂钩的道理。 赌品就是人品。 张国柱和毛得林在赌桌上沉稳放得开,赢钱不缩,输钱不急,在陆四看来这就是大将风度,可以大胆放手用之。 关键时候,这两人敢拼命,置之死地而后生。 反之,赢点钱下口袋就不愿打出来,生怕又输了,这种人就是保守没出息,输钱再要红眼的话,那人品就是一塌糊涂,于战事不利时肯定会自乱手脚,这种人,能大用? 小小的牌桌,大大的道理。 对降军的整编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张国柱、虞绍勋、耿神功等人选择将所部混编加入淮军;黄中色、张士仪、毛得林、马三宝则选择所部独立成军。 选择两个方案的降将各占一半。 什么人可堪大用,什么人不可堪大用,陆四就要进一步考量了。今晚这一场赌局就是他大顺淮阴侯对新部下们的一次“面试”。 接下来北进山东、河南,则是对这些新部下的一次大考,有多少人会出局,多少人会留下,陆四是无法决定的,因为他自己都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陈不平退下了,带着淮阴侯所说的赌品就是人品的道理去兀自寻思了。 帐中,高英依旧在替侯爷按着捏着敲着。 高英的捏敲手艺肯定不是太娴熟,毕竟人家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但不知不觉陆四已经酣睡。 睡得很香。 这位大顺淮阴侯真是有底线的,绝非刘泽清之辈可比。 …… 次日,一场轰轰烈烈的“撞蛋”比赛在徐州城外各大军营开展起来,官兵参赛比拼的积极性相当的高,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彼此相熟的见着第一句话肯定是:“你蛋碎了吗!” 相当有趣的比赛令得各处军营满是哄笑声,伴随着哄笑声,淮军与降兵之间的疏远也是一点点的被拉近,取得了陆四想要的效果。 有时候,强行拉到一块以军纪军法威慑还真赶不上一次游戏能让本不熟悉的双方迅速贴近。 陆四想着此类比赛以后要多开展,比如拔河、赛跑、踢球什么的,甚至是集体拉歌这些。莫看这些手段简单,有点土掉牙,却是凝聚无数人智慧和经验的大成之作。 不和谐的是,在如火如荼的比赛下,却有若干军官私下开暗庄,赌张九蛋胜出还是王八蛋胜出。 参赌士兵的积极性比撞蛋还要兴高彩烈,往往前脚自个蛋碎了,后脚便跑去下注别人了。 陈不平提醒军中赌搏不好,想请都督下令整治。 “今儿立夏,便让大家放松一下,这会整治,弟兄们多半不高兴。” 陆四一笑置之,不做干涉,因为这也是官兵融洽的体现,而且昨天夜里他这个淮军领袖还公然聚赌呢。 淮军在城外开展的“撞蛋”比赛自是吸引了城内的顺军,不少顺军官兵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就偷偷跑来看,结果发现“友军”竟然在撞蛋,还能压注,“哗”的一下消息就传遍全城。 结果大量的顺军也跑来参赌,更有一些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鸭蛋、鹅蛋问淮军这边能不能参赛。 下边人不敢做主便报了上来,陆四大手一挥:“只要有蛋,都比得,赢了照赏!” 挥过之后便叫孙武进偷偷发蛋给那些没蛋的顺军,结果孙武进这小子中饱私囊,以每枚蛋三文钱的价格大量出售,偷偷卖了三百多两。 热热闹闹中,徐州防御使武愫过来了,在知道是淮阴侯下令举办“撞蛋”比赛,这位前明进士着实愣住,然后摇了摇头,虽没说什么,但大概认为淮阴侯此举有点胡闹。 大军之中,如此儿戏,成什么体统呢。 武愫来的目的是替董学礼探探陆四口风的。 满州人入关,永昌陛下弃了京师西走,现在北方局面就变得很微妙了。 到底是吴三桂向满州人借兵“平寇”呢,还是满州人想窃取中国? 如果是前者,伴随李自成大败,大顺士气肯定要受到影响,又有满州兵助战,明朝说不定真能中兴。 如果是后者,那就更棘手了,南方人可能对满州鞑子的厉害没什么感觉,北方人却是晓得的。 打明军是一回事,打鞑子是另一回事,从前的明朝花马池副将骨子里是畏惧鞑子的。 形势急转直下,北方突如其来的变局对徐州这边又有怎样的影响。 说白了,董学礼是想问问兵马比他多得多的陆文宗是什么想法。 “我等不但是大顺臣子,更是中国之人,便是陛下未下旨诏我等北上,我等也当北上勤王,与那满州鞑子一决生死!” 陆四态度斩钉截铁,请武愫回去告诉董学礼做好全军北上准备。 武愫严格说起来其实是陆四的属官,因为他是徐州防御使,而徐州在明朝属南直隶,名义上归南都直辖,但淮扬巡抚衙门和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对徐州都有“指导”权力。 大顺委派刘暴为淮扬通会,说明淮扬是省治,那江北原南直隶地盘肯定要划归淮扬省。如此一来,武愫这个徐州防御使肯定是淮扬节度使陆四的属官。 武愫本人当然希望淮阴侯和定南侯能北上勤王,因为满州人占领京师对大顺北方格局是个重大影响,他既已为大顺臣子,肯定不想大顺这座大厦一夜之间崩塌。 只是武愫回去将陆四的意思说了之后,董学礼却犹豫起来,对北上勤王不置可否。 先是说他的兵马损失太大,怕是无力北上。又是说缺粮缺饷,或说未得中央旨意不能冒然行动,反正问题一堆。 “董学礼是不想同咱一块勤王,还是不想做我大顺的定南侯了?” 陆四冷笑一声,对那武愫道:“回去告诉董学礼,如果他不愿同咱一块北上勤王,那打今天起咱这淮阴侯什么事都不干,就领着咱十万淮军将士盯着他董学礼打!”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先取山东 北京,五月初七。 由于李自成在离开北京时命人放火焚烧紫禁城,前明皇宫很多宫殿都被焚毁,只有武英殿得以完整保留,故多尔衮率部进入北京之后暂以武英殿为军议重地。 入京后,多尔衮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是派兄长阿济格领平西王吴三桂、智顺王尚可喜率满、蒙、汉军三万余人追击西撤的李自成。 二是为崇祯发丧,拉拢北京的前明降官,稳定人心。 三是商议迁都的事。 32岁的多尔衮雄心壮志,在山海关一战获胜之时就已经开始酝酿将大清的都城从盛京迁往北京,多尔衮认为要图进取必须迁都北京,只有占据北京这个关口才能进而夺取整个中国,以建万年不拔之业。 这个想法得到了大部分入关的八旗将领支持,大学士刚林和范文程等人更是盛赞摄政王迁都英明。 初七日,两个好消息传到多尔衮耳中。 一个是阿济格率军在直隶的庆都城东追上了西撤的顺军,并再次击败顺军,斩杀了闯贼任命的蕲侯谷英,抢夺了大约一千多万两的白银。 接着清军又在真定再次获胜,这一次斩获更多,光拉运白银的马车就有三千多辆。 这两次战斗迫使顺军在京畿一带完全无法立足,阿济格报称李自成已经井陉退入山西,只留少量精兵扼守固关。 “八王这次可是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了,有了这几千万两缴获,我大清便有了夺取中国的实力。” 说这话的是多尔衮亲信、固山额真何洛会。 多尔衮笑着点了点头,阿济格这两仗打的是很漂亮,缴获之多远超他这个摄政王的想象。 另一个好消息是李自成任命的遵化节度使宋权发动叛乱向大清归降。 这个宋权是原来明朝的遵化巡抚,在李自成进京时主动拜表投降,结果一听李自成在山海关战败,立即发动叛乱。 宋权叛乱时,李自成派在遵化的守将黄锭还被蒙在鼓里,仍以对上司的礼节待宋权,结果被宋权诱进府中杀害。大顺委任的防御使、府同知和县令等一干官吏也尽被宋权杀害。 同其它地方发起叛乱的官绅有很多是举着“复明”旗帜不同,宋权重新控制遵化一带后立即派人向北京的满清投诚。 “这是宋权的降表,另外他还给摄政王上书献治平三策,请摄政王过目。” 大学士刚林将宋权的降表连同上书一同递了上去。 多尔衮自幼便学汉文,自是能看懂汉字。见宋权上书中还请求大清为崇祯确定庙号,便问范文程等人的意思。 范文程等建议可将崇祯同周皇后尸首迁葬思陵,庙号可定怀宗,谥号庄烈愍皇帝。 多尔衮点了点头:“这些你们看着办吧,迁陵之时尽量隆重一些,另外宋权仍为遵化巡抚。” 刚进北京时,多尔衮就下令在京官民人等为崇祯服丧三日,这个举动为满清赢得了京畿一带官绅人心,官绅都夸大清仁义,对之前清军数次入关烧杀抢掠都不愿回忆了。 宁完我又奏道:“八王请示摄政王,是继续入山西追击闯贼,还是班师回京。” “八王”说的是领军追击李自成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按序称“八王”。 “天气越来越热了,叫老八他们先回京。”多尔衮说完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这几天京中温度升的很高,很是闷热。 刚林又奏书召天启年间大学士冯铨的事有了进展。 “冯铨愿意入京,请问摄政王如何安置官职?” “国家尊贤客,冯铨是前朝大学士,不能委屈了,可为内院大学士,”说到这,多尔衮又补了一句,“朝班位列你们之上。” 刚林又奏:“降官人等,有在明官职较低,在顺官职较高,吏部是以明之官职留任还是以顺之官职留任。” “人家既归顺我大清,自要高官厚禄待之。” 多尔衮指示吏部以较高官职任命,与满官一体办事,并说要鼓励这些降官举荐人才,对于降官所举的人,吏部一律委任,哪怕无甚才干也要任用。 众学士听的不住点头,都道摄政王为政举措比之先帝在时更胜一筹。 “禀摄政王,我大清此次入关严禁杀掠,故京畿百姓对我大清并无反感。只是剃头令下后,百姓多有愤怒,不愿剃发,奴才以为我大清初占京畿,是否可暂不叫剃发,免得民心不定。” 多尔衮在刚进关时曾下令沿途明朝军民一律剃发结辫,遵从满俗。入京后叫京师官民为崇祯服丧三日后就剃发改制,这让不少新归附的汉官非议甚多,在野的更是惊畏不至。 范文程考虑到清军眼下只据有京畿之地,要是强行推行剃发恐怕会引起混乱,因此建议暂时停止剃发。 多尔衮眉头微皱,道:“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有分别,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现在百姓既不愿,可暂停剃发,叫天下臣民照旧束发。” 说完,问何洛会可是查到崇祯三子下落。 何洛会说崇祯的太子可能在吴三桂军中,其余二子下落不明。 “吴三桂藏着明太子想干什么?派人去跟他说,将明太子送来京师。另外两个也要彻查,若找出来不必问我。” 多尔衮略带深意的看了眼何洛会。 范文程和宁完我等人都未说话,事实上他们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是崇祯三子绝不可留。 范文程又奏了另一件事,就是山东德州的原明御史卢世潮、大学士谢升之弟生员谢陞等人推翻了李自成任命的官员叛乱,推举逃难到德州的明宗室庆藩奉国中尉朱帅炊(金字旁)为济王号召远近,山东和北直隶不少官绅响应。 刚林道:“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上书称山东乃粮运之道,山西乃商贾之途,急宜招抚。若二省兵民归我大清版图,则财赋有出,国用不匮。” 范文程道:“奴才等人商议后认为可使降臣方大猷为监军副使招抚山东,以降臣王鳌永以户、工部侍郎专抚山东、河南。” 多尔衮准奏,他也知山东和河南二省重要性,然现在却是无法抽调大军攻取二省,故若能招抚最好不过。 “单叫方、王二人前往招抚,未必能震慑二省地方,还请摄政王派一支兵马护送才好。” 范文程的意思多少派点兵,起码得让方大猷和王鳌永有点底气。 多尔衮沉思片刻,命固山额真觉罗巴哈纳、石廷柱统兵3000南下先收取山东。 第二百七十六章 骗吃骗喝的高杰 山东,济宁州金乡县这几年可谓是水深火热,境内先后遭到阿巴泰部清军、刘泽清部明军的烧杀抢掠,人口下降了六七成,大部分村庄也都被烧毁,活下来的百姓不少都选择南下乞讨。 金乡知县贾公让是崇祯八年山东乡试中的举,去年九月才到金乡担任知县。 贾本是没有资格出任知县的,但前后三任知县被清军杀了一个,被大明的官军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弃官逃走,吏部这才把侯任教谕的贾给派来金乡当知县。 贾到任后,因金乡境内到处都是土匪贼寇,便带领县城仅存的几千居民守城。城门昼夜紧闭,只白天开半个时辰让居民进出。 县境凋敝,百姓不易,贾公让还算是个清官,不忍再加重劫后余生的百姓负担,所以自个在衙门后面的空地种起菜来。 这日正和老仆担粪浇菜时,负责守城的典史陆元却急慌慌跑过来,面无人色的说道城外来了大批贼寇。 贾公让一惊,险些失手将粪桶打翻。 “快,快到城上去!” 贾公让一边往城墙跑,一边又让衙门的差役赶紧敲锣集合城中青壮准备守城。 到了城上,果见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贼寇,这帮贼寇不仅人数众多,更一个个都骑着马,一看就比金乡境内的土匪要厉害的多。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贾公让心生惧意时,那贼寇突然有十几骑从阵中驰出,然后打出一面旗帜奔城墙这边而来。 “顺!” 陆典史看到贼寇打出的旗帜后失声道:“是闯贼的兵,是闯贼的兵!” “是大顺的兵吗?” 和陆典史恐惧的声音不同,贾知县的声音却是很激动,并且不是说闯贼,而是说大顺,这把陆典史听的愣了。 “城上的听着,我等乃是大顺王师,奉大顺皇帝之命前来尔境安民,你们速速归降,备些吃喝,我等还要奔州城!” 城下的骑士接连喊了三声。 第三声刚喊完,贾公让就从垛口伸出脑袋问下面:“不知大顺皇帝如何安民?” 下面的骑士想也不想就道:“禁掳、禁杀,敢违者斩无赦!” “好,好,本县愿降!” 贾公让毫不迟疑就做了决定,然后朝发愣的陆典史等人看去,催道:“还愣着干什么,这大顺的兵难道还能比朝廷的兵更坏不成!凭咱们这点人又如何能守住,速去弄些吃喝来,不要惹着大顺的兵。” 完全没有“降贼”思想准备的陆典史等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知县要降贼的决定,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也是达成一致降就降了吧,他们这帮人打打土匪还行,和闯贼的兵马打就真不够看了。 “你们速去弄吃的来,我下去开城迎接大顺兵。” 贾公让正准备下城开门时,他那老仆却一把拽住他,道:“老爷,这帮人看着不像是大顺军。” “怎么?” 贾公让怔住。 老仆说外面那些兵马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也不见有什么辎重,倒像是被人家追杀逃命的,哪里是像什么来安民的军队。 叫老仆这么一说,贾知县也警醒起来,跟陆典史他们趴垛口仔细瞧起来,结果发现许多问题。 比如这支自称大顺军的兵马似乎没有几面大顺旗帜,而且隐约好像一些士兵穿的还是明军的服饰。 “官兵?” 贾公让的脸色沉了下去,真要是明军的话,他是打死也不能开门。 …… 城下,的确不是顺军,而是明军。 带队的将领是总兵官高杰的部将李成栋和胡茂祯,这二人在高杰麾下勇敢善战,所向披靡,很得高杰信重。 高杰原是李自成部将,绰号翻山鹞,很是能打,却因私通李自成的夫人邢氏而投奔明朝,积功至总兵官。 年初大顺军东征,明军将领望风而降,高杰因为邢氏缘故不敢投降李自成,率部由陕西经山西、河南一路逃到山东。 到山东后,发现地方百姓对明朝军队十分敌视,为了顺利通过各州县并取得粮饷,高杰就下令所部全部扮作顺军,结果一路“骗吃骗喝”到达济宁。也因逃跑太过顺利,高杰部并不知道北方已经发生重大变故。 李成栋和胡茂祯手下各有一千多骑兵,他们是替后面的高杰大队步卒骗粮的。 见城内半天没动静,李成栋的义子李元胤不由父亲李成栋道:“阿爹,是不是城里察觉到咱们不是顺军了?” “有这可能。” 李成栋点了点头。 李元胤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本姓贾,原是南阳的一个秀才儿子。少时被李成栋掳来收为养子,跟在身边七八年出生入死,父子感情很深厚。为了让养子成材,李成栋还给他请了老师教导,邢夫人便称赞元胤少年明事理,知大义,有器量。 “李诃子,城里不上当,咱们强攻了吧!”胡茂祯等得有些不耐烦。 李成栋却摇头说不能强攻,金乡此地离徐州已经很近,听说山东总兵刘泽清正在攻打徐州,他们莫不如先赶去徐州同刘泽清会合。 胡茂祯想了想强攻也很麻烦,因为他们没有攻城器械,便同意了李成栋的意见。 “得派人告诉后面一声。”胡茂祯道。 李元胤忙道:“父亲,儿子去向高帅禀报吧。” “你是惦记夫人那里的吃食吧,去吧,路上小心点土匪。” 李成栋笑了笑,李元胤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也笑了起来,带着自己的亲兵打马奔后面去了。 三十几里外,一支约摸有五千人左右的步卒正衣衫褴褛的向着南方行军。 队伍中的一辆马车内,一个长相极美的妇人正敞着胸衣为怀中的婴儿喂食,因为马车颠簸,婴儿的小嘴时不时就会咬着妇人,疼得妇人不住颦眉。 妇人便是高杰的妻子邢氏,她曾经是如今的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的妻子,一直在军中帮助李自成管理后勤辎重,是李自成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可惜,因为看中长相英俊的高杰,邢氏选择与他私奔,否则这会恐怕她很可能成为大顺的皇后。 “夫人,” 车外驾马与马车并行的高杰在马上弯腰掀开车帘,见邢氏正在给儿子元爵喂吃的,不禁笑了起来,继而舔舔嘴巴道:“夫人还是那么白。” “没个正形。” 邢氏白了高杰一眼,有些担心道:“我们已经离徐州不远了,你说马士英会不会接纳我们?” “我派人去寿州告诉马士英我们有三万兵马,马骡九千,他马士英不可能不动心。” 有兵三万肯定是高杰虚报,他手下实际只有步骑八千余人。 第二百七十七章 微山湖 提议先派人同凤阳总督马士英取得联系的是邢氏,邢氏认为高杰麾下如今只有几千人,又是从陕西一路狼狈逃过来,如果得不到南边明朝督抚的援引接纳,这几千人恐怕连就粮之地都没有。 没有粮饷,这兵可就要散了。 去年高杰随孙传庭与李自成作战时,孙传庭就曾说天下督抚唯今能为朝廷分忧者不过寥寥数人,贵州马士英就是其中之一。朝廷启用马士英为凤阳总督数月,大贼张献忠就无法在南直隶立足,可见马之才能。 打了这么多年仗,高杰深知跟对人的重要性,便采纳了邢氏提议,派自己的外甥李本深带人扮作难民直接从河南穿过前往寿州。 不出意外的话,马士英一定会接纳于他,因为他高杰毕竟替明朝征战多年,忠心耿耿,马士英想要在江淮挡住南下的顺军也需要高杰这支不可能投降李自成的兵马。 “小家伙吃的真香?” 看着自己才出生几个月的儿子高元爵,高杰满脸慈爱,要不是急着赶路真想上车好生逗逗。 “你儿子跟你一个德性,咬得我疼。” 邢氏换了个姿势,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又道:“要是马士英接纳我们,你可以让爵儿拜他为义父。” “这是为何?”高杰不解。 邢氏说高杰虽是总兵官,但一直以来都没有汛地,被明朝差来差去,如今又如丧家之犬般南投,故想要马士英器重信任,就得让儿子拜他为义父。 “这事总不能我自个提出来吧,看着就像是巴结他马士英似的……”高杰有些不情愿。 “咱们现在不巴结马士英,还能巴结谁?” 邢氏叹了口气。 “那好吧,等见着马士英我说说看,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给爵儿当义父呢。” 高杰正说着,李成栋的儿子李元胤带人过来了。 “金乡城内有些机警,可能是识破我们的身份不肯开城。父亲和胡将军商议后决定绕城南下,同徐州的刘泽清部取得联系,先跟刘泽清借些粮饷。”李元胤大概说了下。 高杰点了点头,让李元胤回去告诉他父亲既然离徐州不远了,就不要再扮顺军,免得和刘泽清的人误打起来。 “是,高帅!” 李元胤应下,却没有急着走,而是朝马车看了眼。 见状,高杰笑了起来,拍拍车窗,对里面的邢氏道:“还有什么吃的?” “胤儿,拿着。” 邢氏从窗户中将一盒坚果递了出来,看着19岁的李元胤一脸微笑。 “谢谢夫人!” 李元胤高兴的上前接过,将那盒坚果抱在怀中,好像谁会抢他似的。 高杰笑骂了句:“夫人这点小吃都落你肚子了。” “那是夫人疼末将。” 李元胤憨憨一笑,抱着这盒坚果同邢氏道别。 …… 鱼台镇,微山湖畔一个不起眼的镇子,镇上的百姓多靠在湖中打渔为生。 刘泽清部过境微山湖时,这一带的渔民不是被杀就是逃到湖中央,以致镇上空荡荡的跟鬼城一样。 午后,突然闷热起来,继而天色就开始着变,呼呼大风刮得湖边的芦苇东倒西歪,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镇上的一些茅草屋顶也被大风刮起,在半空中时而上升时而下降。 天空是响雷不断,不一会整个微山湖一带就好像天黑一般。 “阿欠!” 镇子上一间民房内有人打了个喷嚏,继而有人嘟囔太黑找东西生起火来。 火光亮起后,潞王朱常淓四下看了眼,发现周王府的女眷不在,便问一边的李化鲸可曾妥善安置,他担心会有兵丁惊着女眷。 “王爷放心,女眷是刘将军的亲兵队在护看,就安置在隔壁屋子。” 李化鲸原籍是北直隶人士,后在山东成武县做衙役时结识了刘泽清的侄子刘之榦,因他与山东绿林关系很好,所以便跟着刘之榦和这些绿林人物打交道,收编了不少响马盗。 奉伯父之命带2000兵马北上寻找三位逃难亲藩的刘之榦,在找了四天后才在单县一带发现了跟难民一样的三位亲藩队伍,当时这帮人正被一支几百人的土寇围攻,要不是曹州知州汪国梁带乡勇死死抵挡,恐怕大明朝的两位亲王加一帮宗室就要被一帮土寇害了。 “过了微山湖就到徐州了,刘帅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将二位王爷照顾好,可军中实在简陋,只能先委屈二位王爷了。”李化鲸说着将两块熟牛肉取出分别递给潞王和福王。 “刘帅有心了,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唉……” 潞王朱常淓有感而发,虽说刘泽清部军纪太坏,但人家能在此时还想着派兵接引保护他们这帮落难宗室,军纪再坏他潞王也得夸一声刘泽清仁义忠厚。 福王朱由崧没说话,只默默的吃着牛肉,昨天这个李化鲸曾悄悄与他说刘帅会带兵护送他到江南承继大统。 之前汪国梁与他说大明江山社稷就在他这福王肩上时,朱由崧还不觉什么,甚至感到很荒唐,他都落魄到这种地步了还能穿黄袍不成。然而,随着刘泽清兵马的出现,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真能当皇帝。 这让朱由崧内心狂喜的同时也开始不安起来。 不安来源于他对面的潞王叔。 不远处的一间民房中,周王府的常宁郡主同三哥朱绍烥、四哥朱绍烿及他们的妻妾坐在铺有干草的地上。 鱼台镇不大,镇上房屋总共就一百来间,一下涌进两千多人肯定拥挤的很。但不管是常宁还是她的哥哥们,都已经习惯这种同难民一样的生活。 只是,这间屋子很脏,满是霉味,不知道多少天没人住了。 门口的地上还有股发黑的印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洒在上面。 朱绍烥正和弟弟朱绍烿说话,忽的一阵狂风,紧闭的窗户一下就被风吹开,雨水打进屋中的同时也给众人带来清新的空气。 “我去关窗户。” 朱绍烥起身走到窗户边,可是伸手出去那刻却愣在那里,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外面看。 “三哥,怎么了?” 常宁感到奇怪,起身走到兄长身边朝外面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朱绍烥没有说话,神情却从发愣变得紧张起来。 常宁很是困惑,但她的视线中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电光闪过瞬间,常宁同她的三哥一样也呆住了。 她看到,本空无一人的街上突然出现好多骑马的人。 他们戴着铁面具,看起来就好像厉鬼一样。 第二百七十八章 茉莉花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正沿运河北上的淮军骑兵将士猝不及防,荒郊野外没有避雨之地,几千将士只能纵马(骡)冒雨前行。 雨实在太大,很多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四野看起来水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好像突然置身于水泽之国一般。 天空不断炸响的惊雷更让不少战马受惊乱窜,马上的骑士呼吼声不断。 一条极长的如游龙一般的闪电掠过天际,“叭”的一声炸中荒野之上一棵高大的杨树,吓得四周的人群匆忙躲避。 “侯爷,此地离鱼台镇不远,可到镇上避雨!” 狂风暴雨中,熟悉山东地形的柏永馥在雨中大声指着前方某处叫道。 “对,对,去鱼台!” 詹世勋也想到了这个曾被他带兵屠过的镇子,印象中好像离得不远。 “延宗,带百人队过去探路!” 陆四不假思索便派外甥带领刚刚组建的百人队赶往鱼台。 这支百人队便是刚刚经全军大比武选拔出的100名勇士,除了武艺高绝,身材高大外,骑术都很精湛,其中刘泽清部降兵竟占了三分之二。 这个事实侧面表明职业军人在个人武勇方面的确要比以农夫组成的淮军要强,可惜在刘泽清的带领下这些强悍的勇武之人却成了一盘散沙的存在。他们的武勇更多的是体现在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而非国家的敌人。 百人队成员人人配三马,重甲铁棍,铁面铁盔,行军之时都着重甲,可换马却不能下甲。虽只百人,但于冲锋之时却当一旅使,无疑是淮军骑兵最精锐的人马。 这支精锐人马的指挥官就是陆四的外甥李延宗,做舅舅的终是满足了外甥想当骑将的念头。 “百人队,跟我来!” 同样一身铁甲的李延宗尽管因为大雨原因视线模糊,看不清前方,但听到舅舅的命令后仍是毫不迟疑一甩马鞭纵马奔出,呼喝声中一百条身影紧随而去。 “传我令,各部整束兵马,随我大旗前进,有掉队者,斩!” 陆四抹了把铁面上的雨水,如此暴雨下达掉队者斩的军令,不是陆四无情,对军士苛刻,而是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满清有大气运。 从努尔哈赤时代起,老天爷就一直在帮助他们。 从沈阳到萨尔浒、从辽阳到浑河、从大凌河到山海关。 明清双方的一次次大战中,或飞沙走石、或天降浓雾、或风向陡变,与其说明军是被清军打败,不如说是他们是被清军同老天爷一起击败。 一片石之战,这一幕再次上演,三万多顺军精锐被狂风卷起的泥沙吹得睁不开眼。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是巧合,四次,五次…… 尽管两世为人,陆四相信这世上怕真有气运一说。 陆四也不知道老天爷如何看他这个“局外人”,但他必须与天斗、与地斗。 哪怕孤注一掷,哪怕身死魂灭,他也要斗下去。 怕什么呢? 我有吊,鞑子有吊,难道老子的吊不如鞑子吗! 这场暴雨就是考验。 对淮军的一次考验。 “都督有令,紧随大旗,掉队者斩!” 严酷的军令在旗牌亲兵的呼喊中于暴雨中传递。 狂风暴雨中,几千人马在暴雨形成的种种阻碍中开始缓缓向前方移动,可是这雨实在太大,大到视线里什么也看不清。 大旗在哪里! “都督,看不见啊!” 升任标统的冯汉是将头扭向后方叫喊的,因为一旦扭到前面去,雨水就会迅速打进他的眼睛中,连擦都来不及擦。眼眶中满是雨水的痛苦比被人砍一刀还要难受。 “看不见,就下马走!闭着眼睛走!” 陆四带头从马上跃下,顶着狂风暴雨牵着自己的坐骑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双腿的每一次迈动都能听到明显的水哗声,如在瀑布之下。 身后,下马的军令不断往后传递,一个接一个的士兵从马上翻身跃下,牵着同样睁不开眼的战马缓缓向前。 只是,他们仍旧看不见,除了身边模糊的身影,他们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前方的陆四停了下来,看着乌云压顶的天空,看着身后在暴雨中举步维艰的部下,嘴唇动了动。 有歌声响起。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陆四的歌声低沉有力。 是谁在唱歌? 狂风暴雨中,歌声从一个人变成十个人、百个人,继而变成所有人。 嘹亮的歌声穿透狂风,穿透暴雨,响彻在旷野中,如黑暗中的明灯给茫然不知的人群指引了前进的方向。 “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钩儿芽,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开碗呀碗口大,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刺儿把手扎。” 微山湖畔,始于洪武年间基于花鼓戏的小调在风雨中不断的唱响,一阵接一阵。 淮扬人、山东人、河南人、甘肃人、辽东人、四川人…… 几千淮军将士都在唱,因为这首歌他们的祖辈已经唱了两百多年。 歌声让人的情绪在暴雨中突然释放,本来艰难前行的队伍一下快了许多。 没有人掉队,因为歌声响起的地方就是他们前进的地方。 短暂的沉寂后,歌声再次响起。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铁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飞禽走兽,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辽东人曹元唱出了在高邮那夜听到的歌,很多人愣住,他们没有听过这首歌。 但有很人发愣的同时,却不约而同的流下了泪水。 因为,他们的家,在东北。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柏永馥低喃一句,突然抬头死死看向前方的雨雾,眼睛很红,雨水不断的打在他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泪水。 很多辽东籍的军士们下意识的记住歌词,在没有人带头的情况下不约而同的自己唱了起来。 他们想家。 想回家。 第二百七十九章 谁的兵更强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比黄豆还大的雨点打在富裕人家的红瓦顶上,发出“霹雳叭拉”的声音。 天空的闪电同一条条长蛇般不断扭曲的同时,也给昏暗的大地带来转瞬即逝的光亮。 此时,不过是午后。 日夜却完全颠倒,不远处原本静悄悄的微山湖也是惊涛骇浪,为躲兵灾藏身湖中各处小岛的渔民无助看着他们的小船被狂风不断掀来掀去。 成片成片的芦苇荡被狂风吹倒,折伏一片,暴雨也让微山湖的水面不断抬高,甚至一段官道都被水淹没。 蹒过这段被水淹没的官道后,淮军百人队有人叫了起来:“前面有房子!” 众人闻声看去,前方的确有建筑在风雨中时隐时现。 “是鱼台镇吗!” 李延宗探首看去,离得尚远风雨又大,看得不是太清楚。 “小爷,是鱼台,没错!” 百人队中一名籍贯济宁的山东兵肯定的叫了声,因为一个多月前他随詹世勋在这鱼台驻过一段日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们曾将上百具被杀的渔民尸体扔进湖中。 “刘晓亮,你带两人回去向都督报讯,其余人跟我进镇。”李延宗说完提着长枪纵马前去,其余人急忙跟上。 刘晓亮是百人队中唯一的一名甘肃人,其老家是会州靖虏卫,当初与同乡王进宝一起入伍。不过随后他隶归了甘肃总兵李棲凤,王进宝则跟副将张勇在左良玉军中。现在双方一个是顺,一个是明,俨然是敌对阵营。 百人队在风雨中走了不到半里地,鱼台镇就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进去!” 李延宗摘下头盔甩了甩完全打湿的头发,重新戴上头盔后,缓缓纵马向镇子驶去。 镇子上听不到人畜的声音,只有雨点打落的噼啪声。 来到镇子中央,李延宗准备下马时,刚才那个出声肯定此地就是鱼台的山东兵刘大却突然低声道:“小爷,镇上有人!” “镇上肯定有百姓,我们只是来避雨的,尽量不要惊吓他们,可以唤来里正乡老,与他们商议腾一些空房给我们,给他们些钱便是。” 舅舅关于军纪的嘱咐,李延宗可是牢记在心,不敢违背。 舅舅可是半告诫半恐吓对他说过,想要全军令行禁止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他这个外甥开刀。 所以,李延宗不敢干犯军纪,他知道四舅舅不是与他开玩笑。 刘大迟疑一声,却道:“小爷,镇上不应该有人。” “怎么?” 李延宗一愣,再见刘大古怪神情,顿时明白什么,也本能的握紧红缨枪四下看去,发现四下房屋的门窗户都是紧闭。 如果镇上没人,那门窗应该有很多是开着的。 紧闭,说明真的有人。 镇上的百姓既然都死了,这人是哪来的? 其余的百人队成员也察觉不对,一个个不动声色的握着铁棍警惕的看着四周,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袭杀。 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有人看到远处一座民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并且窗户后面站着两人,一男一女。 “什么人!” 这一声喝问不是百人队发出,而是从近处一间瓦房传出,继而四下就听一阵开门声,伴随急促凌乱脚步声出现在百人队周围的是上百名持刀的汉子,与此同时还有女人的惊呼声。 冲出来的上百名持刀汉子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砍杀淮军,而是将他们围住,神情同淮军一样警惕。不远处还有更多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显然这鱼台镇中藏了很多人。 李延宗没有惊慌,他的部下也没有惊慌,敌人虽然众多,但他们真想要走,这些人拦不住他们。 “你们又是什么人!” 李延宗环顾四周,发现对方穿的是明军衣服,立时意识到舅舅要找的人可能出现了,于是忙又喝了一声:“我等是大明官兵,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大明的官兵?” 冲出来的那些明军是刘泽清侄子刘之榦的亲兵,一听对方也是官兵,他们在狐疑的同时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打起来,他们占不到便宜。 因为,对手虽然人不多,但人马皆是重甲,谁个挡得住。 “你们是何人部下,为何来这里?” 刘之榦在亲兵的簇拥下站在离淮军大约三丈的地方,身后的屋子大门开着,被惊动的潞王、福王和李化鲸三人正朝马上的铁面淮军看来。 “我等是甘肃李总兵的麾下,奉李总兵和刘帅之命前来救寻福王、潞王、周王三位亲藩。” 李延宗说完翻身下马,很是镇定的来到刘之榦面前,开口询问:“你们是不是刘将军的人?” “甘肃李总兵?” 刘之榦有些困惑,不知道甘肃镇的人怎么跑到徐州来,父亲那边又怎么让他们过来的。 “詹世勋、柏永馥二位将军正在来此路上,这位将军有什么话可与他们说,末将只是先过来探路的。” 李延宗年纪不大,却是异常狡猾,生怕被对方看出破绽,不着声色的将詹、柏二位降将给推了出来。同时将自己脸上的铁面摘下,露出略显稚嫩的脸庞,雨水打在上面,看着很是真诚。 果然,一听柏永馥和詹世勋马上就要过来,刘之榦立时也信了,再见面前这个带兵的小将如此年轻,便叫他们先找间屋子避雨。 李延宗却摇头说已经湿透,还是等后面人马过来再作安排吧。 “那好,你们自便。” 刘之榦没有多想,回去将父亲另派兵马来接的事与潞王、福王说了,二位亲藩忐忑之心顿时安了下来,对刘泽清更是感激。 “小妹,不必担心,是刘帅的兵马过来接咱们了。” 一直紧盯着看的朱绍烥松了口气,他刚才可真被那些铁面士兵吓着了,这帮人要是贼寇的话,恐怕这鱼台镇就要倾刻伏尸一片了。 常宁点了点头,却没有坐回去歇着,而是好奇的看着那帮铁面士兵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屹立着。 她不知道怎么分辨军队的强与弱,但知道这些铁面士兵比刘将军手下那些兵要强。 因为,刘将军的兵都回屋子避雨了,人家却在外面跟铁塔似的站着。 第二百八十章 姑娘别怕,咱不是坏人 常宁不知道外面风雨中屹立的是淮军领袖陆文宗通过大比武选拔的100名精英,这些享受队官待遇的精兵如果比不过刘之榦手下的兵,那这次大比武也未必太儿戏了。 一直好奇盯着风雨中那些铁甲兵看的常宁更没有注意,有两个铁甲兵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这些甘肃兵真像当年的戚家军,如果朝廷兵马多是这种,贼寇又岂能坐大如此,陛下又岂会殉国。” 潞王朱常淓几次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发现那些甘肃铁甲兵始终在风雨中屹立,不由联想当年戚继光在蓟镇召诸军大比,结果突然大雨如注,诸军骚乱离队避雨,独南方调来的戚家军于风雨之中纹丝不动,且军容整齐。 “我也听父王提起过此事,说戚少保在浙江平倭时恰逢天降大雨,当地百姓邀少保入室避雨,少保却说将士皆在外面淋雨,统帅怎可避雨。治军有方,这兵马才能英勇善战,如此看来那甘肃李总兵也是当世将材……” 福王朱由崧暗暗记下这甘肃李总兵,若他真能为南都之主,此等治军有方之人一定要大用才好。 外面的雨稍稍小了些,三家王府的女眷实在受不得屋中味道,纷纷打开了门窗,看着外面站在雨中的铁甲兵指指点点。 约摸有半个时辰,镇口有蹄声传来,不一会便有一大队骑兵奔至。 刘之榦接报之后立从屋中带亲兵奔出,当先看到的不是他的姐夫詹世勋又是谁。 “二姐夫,你们来了啊!”刘之榦激动上前去迎。 “总算找到你们了!” 詹世勋翻身下马踏着地上的积水也是高兴来到刘之榦面前,一拍他双肩就急切问道:“福王在哪?” “福王、潞王就在屋中,” 刘之榦朝身后大屋一指,又说周王不幸去世,但周王府世子连同众人都在。 “好,你立了大功了!走,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詹世勋大喜,拉着刘之榦就往镇口走。 “见谁?” 刘之榦哪里怀疑这个姐夫,一边随他走一边问道,“可是甘肃李总兵?” 詹世勋步子微滞,道:“不是李总兵,是陆都督。” “陆都督,哪个陆都督?” 刘之榦正疑惑时,柏永馥带了一队骑兵过来,见了他于马上点了点头说陆都督就在后面。 “就在这等吧。” 詹世勋拉住刘之榦,又朝马上的柏永馥笑了笑,道:“你先带人过去找些屋子避避雨吧。” 柏永馥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纵马带着一帮部下从二人面前跃过。很快,就又有一大队骑兵奔涌而来。 纵马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脸戴铁面的将军。 刘之榦心道这人怕就是姐夫所说的陆都督,却一时想不起大明军中有哪位姓陆的都督。 正好奇着,那铁面将军已在一众亲卫簇拥下到了他们面前,缓缓勒马立住,就于马上拿马鞭朝刘之榦一指,问道:“福王是你找到的?” 刘之榦眉头微皱,心下极是不快,这陆都督不以真面目示人就罢了,这般居高临下问询也太没礼貌了。 但见边上姐夫詹世勋没说什么,便按下心头不快点了点头。 “好!” 马上的铁面将军缓缓点头,右手却往边上一伸,一名铁甲兵立时将手中铁棍递了上去。 没等刘之榦弄明白怎么回事,那铁面将军就持铁棍狠狠朝他脑袋砸来。 “你干什么!” 双方距离太近,刘之榦毫无防备,躲无可躲,脑袋硬生生的被铁棍砸中,当时就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站不住,视线也瞬间模糊,却是大量血水顺着他额头滴落。 不等刘之榦摔倒在地,他那好姐夫已经抽刀在背后向他捅去。 “噗嗤”一声,长刀没入刘之榦体中,继而又被猛的拔出,再次刺入。 刘之榦轰然倒地,鲜血在雨水冲涮下流向一边的墙角。 他至死都没看到是谁拿刀刺的他。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不过几个呼吸,以致刘之榦的亲兵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惊觉不对时,詹世勋将还在滴着大舅子鲜血的长刀朝他们一指,喝道:“刘之榦已死,不想死的原地别动!” 伴随这喝声的是一众风雨中站了许久的铁甲兵手持铁棍往前整齐踏了一步,是那些在马上抽刀在手的骑兵,是远处不断传来的蹄声。 刘之榦的亲兵们没有动,他那两千部下也没有动。 风雨中,除了被雨水冲涮得干干净净的刘之榦尸体,没有任何人再倒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静。 直至一个女人的惊呼声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惊呼声是周王府的常宁郡主发出来的,她目睹了刘之榦之死。 骚乱中,一队队淮军将士破开了一间间紧闭的大门。 鱼台镇,瞬间是男人女人的惊呼。 …… “砰”的一声,即便朱绍烥和弟弟等人拼死在门后抵着,大门还是被外面的士兵无情踹开。 重力让一帮周王府的男人重重摔倒在地。 几个手持长刀的士兵冲了进来,冷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周王府众人,但他们却没有挥刀砍杀,而是侧过身让进来一位头戴狰狞铁面的将军。 那铁面将军进屋之后扫了一眼就挥了挥手,说了一句:“让让,咱要避雨。”然后拿起地上一只断了小半根腿的木凳放在脚下,一屁股坐了上去。 “过去!” 周王府众人连同常宁都被持刀的军士逼到了墙角,他们吓得身子不住发抖。 陆四则是坐在坏凳子上,一边保持平衡,一边摘下铁面递到一边的齐宝手中,再从怀中摸出一条干毛巾自顾自的擦起脸和头来。之后用力一拧,地上便多出一摊水来。 “这雨不能再下了,要不然肯定会发洪水,不知要死多少人。” 陆四叹了一声,一边拿拧干的毛巾擦拭脖子,一边侧脸看向墙角一众惊恐的周王府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一个手拿剪刀的少女脸上,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笑了笑,摇头道:“姑娘别怕,咱不是坏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造反的乐趣? 大顺淮阴侯、淮扬节度使肯定不是坏人。 所以,女眷不必害怕。 “把剪刀放下吧,别扎着自个。” 陆四说话间将毛巾往自己肩上一搭,弯腰脱下皮靴。 因为靴子进水缘故,两只脚不但泡的发白,脚底板更是起了一道道皱皮。 “叫潞王府和福王府的人互相指认一下,别把人弄错了,另外叫他们对两位亲藩客气一些,咱们是大顺官军,不是流寇土匪。” “刘之榦的那些兵让詹世勋接手,暂为降兵用。” “军中携带的生姜叫随军郎中用大锅熬煮,所有人都要喝一碗姜汤。” 交待齐宝几句后,陆四便摸出灵宝匕首开始剔脚底板,因为水泡久了脚上的老皮变得很容易削下来。却是忘记昨天他还拿这灵宝匕首削梨来着。 削了一会觉得冷,便叫另外两个亲兵去找些干木来生火。 说来也奇怪,在风雨中浑身湿透不觉冷,不受风雨浑身上下却觉凉意嗖嗖。 两个亲兵出去找木材的时候,外面的雨停了,乌云也在渐渐散去,昏暗了快两个时辰的鱼台镇终于重新有了光亮。大雨过后整个镇子的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让人忍不住想多嗅两下。 “你们是哪家王府的?” 陆四抬头问那个拿着剪刀的少女,见对方仍将剪刀紧握着对着自己,不由有些好笑,心道这少女肯定是将自己当成好色之徒了。 常宁却是一句话不说,只将剪刀紧握着。 只要眼前这个坏人胆敢起身向她走来,她马上就将剪刀反过来扎向自己心窝,宁死也绝不让身子和名节受污。 少女脸上的决绝和死志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陆四眼不瞎,他摇了摇头,将视线看向少女身边的人。 “有没有人告诉我你们是哪家王府的?”陆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中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严。 人群沉默两息,常宁的三哥朱绍烥硬着头皮,有些结巴的说道他们是周王府的。 “周王府的啊……刚才听说周王去世了,可惜,咱知道他是个贤王,原本还想同他说些事的。” 说完,陆四竟是不再理会这帮周王府的人,只顾闷头“打理”自己的脚板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经常足疗,是圣人教诲。 陆四事先是真想和周王“商量”南都继统之事,因为这位周王虽然辈份不如潞王,但地位却是尊崇,乃是太祖亲藩,于朱明宗室有很大发言权。 那两个亲兵大概是直接在隔壁屋搞了“拆迁”,扛了好几块大床板来,然后两人在那拿脚一根根踹断,摸出火折子准备点火时却发现没有引火的草,瞥见周王府一帮人脚下铺了不少干草,便要过去捡。 不想,都督自己去了。 陆四是直接光脚过去拿草的,但他这个动作却让一直紧张的周王府众人变了脸色,尤其是紧握剪刀的常宁更是下意识的将剪刀对准了自己胸膛,可没等她刺下去,双手就被一只雄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捏住,剪刀在距离常宁胸膛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的止住。 “小小年纪,为何动不动就想死?活着不好么?你父母将你带到这个世上,是让你好好的活着,不是让你动不动寻死的……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了呢。好生珍惜自己的生命,逝去就永远回不到这个世上。” 陆四完全是一付长辈口吻,伸出另一只手将面前少女的手掰开,夺下剪刀随手递给过来的亲兵。 事实上,前世的陆四真能做少女的长辈。 松开常宁手腕时,陆四发现这少女的腕口上有一道伤疤,不由愣了下。 常宁则是花容失色,她以为对方下一步会侵犯她,可对方却愣在那里,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干草直接退了回去。 这反而让常宁发怔,加之对方刚才说的那番话,少女有些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坏人。 边上两个兄长则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如果这年轻的贼将真要对妹妹如何,他二人身为兄长又能如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火生起来后,浑身湿透的陆四便觉一阵暖意。 “你们别愣着了,赶紧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要不然病了麻烦的很。” 陆四抬手示意几个旗牌亲兵一块蹲下烤火,自己也将衣服脱下。 正烤着,齐宝进来了,见状不须陆四吩咐赶紧脱衣蹲下来。 几个大男人就这么当着周王府女眷的面脱下湿漉漉的上衣,赤着上身围着火堆烤。 常宁羞的把头扭到一边,两个嫂嫂也低着头,不敢去看这帮光着上身的“贼人”。 朱绍烥兄弟俩则一动不动的站在那,生怕发出动静会为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是福王和潞王,人肯定没错,李棲凤和胡尚友在陪他们说话。”齐宝示意边上人帮他一块先把上衣拧干,这样再烤干得快。 “等我把衣服烤干,你去把那个福王给我带过来。” 说到这,陆四想到什么侧脸问墙角的周王府众人:“周王的世子是哪个?” 朱绍烥忙道:“我大哥不在这屋。” “噢。” 陆四点了点头,然后竟让他们到周世子屋里去。 周王府众人都有些迟疑。 “还不快去?” 齐宝催促一声。 朱绍烥、朱绍烿这才赶紧带着妻妾拉着妹妹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到门口时,陆四突然指着那个被他夺了剪刀的少女问朱绍烥道:“她是你什么人?” 朱绍烥心中一突,犹豫一下,低声道:“这是我妹妹。” “你妹妹?” 陆四发现自己好像还没问这两个男的是谁,等知道他们是周王的三子和四子后,立时就知道那少女原来是周王的女儿,崇祯几年前给封的常宁郡主。 “去吧。” 朝常宁看了眼后,陆四朝周王府众人一摆手,让他们出去。 等人走后,齐宝若有所思,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道:“都督,这小郡主长得是蛮好看的,都督若是想,” “咱想什么?” 陆四直接截断了齐宝的话头,很认真的问齐宝他们:“你们是不是觉着,咱们提着脑袋造反除了活下去,最大的乐趣就是把这些王公勋臣的女儿压在身下?” 第二百八十二章 想不想当皇帝? 造反的乐趣、人生的意思、为什么而活。 这个充满哲学性的问题问的非常好。 好到难以启齿。 齐宝干咳一声,其他几人目露沉思状,渐渐的,众亲兵神情无不庄严肃穆。 都督的问题直击他们的心灵,虽然他们不知道答案,但他们知道不能乱说。 “怎么一个个不说话的?” 陆四觉得很奇怪,便先抛出自己的观点,同样很认真地说道:“你们不敢说,那我说。我觉得这个没有问题。” “嗯?” 几道目光“嗖”的一下带有震惊的望着光着上身、白白嫩嫩的淮阴侯爷。 自打运河起事至今,淮军大小也打了十几仗,可淮阴侯身上却一点伤也没有,着实令人敬佩。 齐宝私底下可是听孙武进那家伙说了多少遍都督是真龙,说什么真龙不会受刀剑之伤。凡是受了伤的不是真龙,比如他们名义上效忠的永昌皇帝就不是真龙,因为他瞎了一只眼。 “他李瞎子要是真龙的话,怎么就叫鞑子给打败了,灰溜溜的逃出京师?数真龙,还看咱侯爷啊!如今这局面是什么局面?那是大争之世,那是社稷空虚,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啊!” 孙武进笃定。 齐宝呢,没孙武进这家伙这么神神叨叨,但这家伙说的挺有道理,不说都督家祖坟的事,就都督几个月时间从淮扬一农夫小子摇身一跃成为十万人大军的统帅,毫发无损,相貌堂堂,虎背熊腰,这等气运,这等经历,古往今来谁能做到? 所以,齐宝也越发相信都督是真龙。 真龙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也肯定和凡夫俗子理解的不同。 众人齐致屏息倾听都督训话。 “淮安北上誓师时,咱对你们说的明明白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拼命为的是富贵,富贵就是王侯将相,王侯将相压一两个前朝贵女在文人笔下可不是荒淫好色,乃是美人配英雄。” 陆四一边说一边将自己上衣翻过来烤,肩膀上搭的那条毛巾让他看起来很是朴实。 他说的话也很朴实,因为历史本来就是如此,既然历史和现实都是一个性质,他又何必去给部下灌输一些道貌岸然、无比虚伪的道理呢。 “所以,咱想压,咱也希望你们都能压,可世上的贵女有几个?咱淮军十万将士,这世上有十万个公主、郡主吗?” “没有!” 这个问题齐宝他们回答的很快,并且精神头子因为都督的道理变得很是亢奋。 “所以你们要努力了,努力就是要拼命,拼命就是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得高了,王侯将相了,比如到我这个位置了,你们说这前朝贵女能不能轮到?”陆四捏了捏上衣觉得差不多了便套在身上,又解下裤腰带脱下裤子继续烤。 “能!” 又是一次达成共识的回答,与此同时也是纷纷脱裤子。不过这一次众人的目光被都督的大红内衣给吸引了。 从徐州出发时,陆四考虑今后行军打仗诸多不便,特意让高英给自己缝了十条内裤,颜色无所谓。但这条红色内衣却让齐宝他们不禁联想到明是火德,尚红的说法来,纷纷猜测都督以红色为内衣,是不是另有深意。 “能的话,就要跟我好生干了,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拼命,什么都会有的。” 陆四随手加了两根木材架在火堆上。 齐宝等人立时表态,稍后,齐宝结合都督教诲,进一步道:“那这个周王府的郡主都督准备如何安排?” 言下之意是都督要不要先压。 边上牛二道:“其实咱都督年纪也不小了,咱们淮军如今也有十万人马,怎么也该有个主母。” 余人都是点头,有一个还说了句:“少都督那边可比都督还大咧。” 这话却冷场了,众人谁也不敢再说。 陆四笑了笑,道:“你们的意思是咱得娶个老婆,生个娃?” “对,对。” 众人都是点头。 “鞑虏未灭,何以家为,咱们淮军这次北上的对手可是劲敌,我哪有心思娶老婆生娃。” 陆四感慨一声,却又说了句,“这个常宁看住些,姑娘家家的,外面世道兵荒马乱,贼寇横生的,别出什么事。那周王是个贤王,咱不能叫人女儿出啥事。” 众人脸上露出明白的意味。 陆四心知这帮人多半乱想,摆了摆手让齐宝去将福王带过来。 …… 朱由崧进来之后便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内裤的年轻男子正在烤他的裤子,边上还有几个撅着屁股的大汉。 这场景,让朱由崧着实有点没法接受。 “坐吧。” 陆四示意朱由崧坐下说话,发现没有凳子,便将自己刚才坐的那只断了一条腿的小板凳丢在朱由崧面前。 身为阶下囚的朱由崧颤巍巍的坐了下去,一只手扶着小板凳,生怕倒了。 陆四随口道:“李棲凤和你说了咱是什么人吧?” 朱由崧连忙点头:“说了,说了。” “北方的局面与你说了吗?” “说了,说了。” “那你怎么看现在的形势?” 陆四抬头打量朱由崧一眼,发现这家伙蛮瘦的,和他那传说中的肥爹有很大差距,看起来跟乡下人没多大差别,想来这两年苦吃多了的原因。 “我……” 朱由崧不知如何回答。 陆四没有在意,自顾自问道:“你认为满州和我大顺哪个是你明朝的大敌?老实说,不用怕。” 朱由崧微愕,心道这个还要问吗,肯定是你顺贼了。他爹就是被顺贼杀害的。 陆四又摆了摆手,道:“不过你别急着说,有件事咱必须和你说清楚。吴三桂不是向满州借兵攻打咱大顺,而是已经投降满州人,那满州是来取你明朝社稷,不是打着什么帮崇祯复仇旗号帮你明朝中兴的。” “啊?” 朱由崧怔在那里,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李棲凤只告诉他吴三桂勾结满州入关把李自成逐出京畿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内心可是十分的激动。 “就事论事,你是福藩,按明朝的承继伦序,你这个福藩肯定是排第一位的,所以你想不想去南都当皇帝?” 蹲的时间长了,陆四起身捶了捶后背,胯下微微一颤。 第二百八十三章 没事,我再问问潞王 陆四让淮安府尹郑标散布崇祯没死,三子逃出的消息为的就是让南都不敢擅自迎立唐王登基。 他要送福王过江。 那么既确定要送朱由崧去南都承继皇位,陆四就必须让这位弘光天子意识到“借虏平寇”是死路,“联寇抗虏”才是他唯一的活路。 史可法、马士英主持的弘光政权在初期采取“借虏平寇”这一决策,不但不敢发兵收复空虚的山东、河南,还将大量漕银漕粮送往北方“款待”清军,甚至还大封已经投降满清的吴三桂等关宁将领,不仅仅是因为情报不明原因,更多的是缺乏战略眼光,一味退缩观望,以致坐失事机。 有北宋“联金抗辽”,“联蒙抗金”两个血淋淋的教训在,如史可法、马士英等饱读史书的南明诸公又岂会真的不知道“联虏”的后果? 可他们还是坚持“联虏平寇”这一愚蠢的政策,归根结底就是不敢进取,想划江而治,偏安一隅! 所以将弘光朝的灭亡归咎于朱由崧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朱由崧实际在国策上面并无发言权,说白了就是根本没有实权,朝堂国政掌握在史、马等东林党人之手,兵权在江北四镇。 他朱由崧能指挥得动谁?又有哪个肯听他的话? 因此,说朱由崧是个傀儡天子,才更符合历史实际。 但那是陆四前世,现在有了陆四,当然不能让朱由崧再成为傀儡,哪怕还是傀儡,提绳的也得是他大顺淮阴侯,而不是共同采取“联虏平寇”决策的史可法和马士英。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有十万淮军将士保驾护航,有“正统”承统法理在,朱由崧还搞不过史可法和马士英,那他这个福藩就未免真的废物了些。 联明,是必须的。 这个决策可是直接关系淮军生死存亡,在北线死顶和南北两线同时遭到攻击概念大大不同。 陆四也从来就没想过把大顺旗帜一直打到底,因为李自成的死注定大顺这个才定鼎不过一年多时间的政权没法同两百多年的明朝相比。 二十多万顺军精锐整编为忠贞营,而不是奉李过为帝继续打大顺旗帜,说明在顺军高层眼里明朝还是正统。张献忠死时更是直接留言让四个义子马上归顺明朝,也说明问题关键。 既然如此,陆四一个人又怎么把大顺的旗帜扛下去。 他姓陆,可不姓李。 就算他扛到底,也成功阻止华夏陆沉,这江山是不是要拱手让给李家? 不让,就是篡位,提国不正。 让了,就干他娘的吊了,不是被部下刺死,就是被李家诱杀。 不会有好结果的。 所以,这会打大顺旗帜不过是帮助吸纳一部分顺军精锐。 后面,还是要联明。 只不过,不是形成以南都为核心的抗清统一战线,而是要形成以陆四为核心的抗清统一战线。 这一点,陆四拿捏得非常清楚。 诚然,淮军北上是打着“勤王”名义,但战略却是收取山东和河南二省,建立缓冲区,从头到尾陆四压根没跟任何人说过要带兵跑陕西去救从元婴降级到金丹的永昌陛下。 刚刚筑基的陆四,能力有限。 抗清统一战线的建立是当务之急,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大战略。不论朱明此刻有多么的失人心,陆四也要打起这面旗帜。 淮军最缺的是什么? 是粮食,是饷银! 哪里有? 江那边有。 明知土豆在那里,不去一挖一麻袋,陆四肯定是脑子抽了。 不能破坏统一战线的前提下,陆四肯定要把朱由崧这个法理第一人捧出来,让他推行“联寇抗虏”国策,而不是“联虏平寇”。 问题是,这个朱明江山排序第一的继承人却被只穿一条内裤的大顺淮阴侯搞懵逼了。 啥? 你闯贼要保我当天子? 不止朱由崧错乱,齐宝他们也错乱啊。 “我大顺以前是你朱明的大敌,现在却不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入关的满州人!所以,咱从大局出发送你去南都继承朱明法统。” 问题回到了刚才的问题。 陆四不喜欢跟人废话,说话云山雾罩的,开门见山不是蛮好的嘛。 “咱与你说两点,第一,你要是想到南都当天子,咱马上就派兵护送你去。走陆路的话可能不太方便,咱毕竟是大顺的淮阴侯,哪能保着你渡江?不过你放心,咱在海州那边有船队,可以让你从海道抵达江南。” 沈廷扬应当是十分愿意送福王到南京继位的。 “第二,为了表示咱对你这位大明天子的敬重,以及确保你在南京不会遭到东林党人的反对,咱还会派一支兵护送你过去。当然,这支兵马肯定不会打咱顺军的旗号。”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其实不用咱多说,福王心里肯定也有数。” “……” 朱由崧大致有数了,眼前这个闯贼阵营的侯爷要派兵护送他到南京当皇帝,为了掩人耳目,就要有一些手段。 “现在,给咱一句话,你要不要去南都当这个皇帝?如果要,那具体细节咱们再说。” 陆四看着朱由崧。 迟疑半晌后,朱由崧有些不确定道:“你真的肯送我去南都?” 陆四笑了起来:“咱跟你说了这么久,是在这嚼蛆玩吗?” 一阵沉默后,朱由崧点了点头。 “好,我就知道福王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陆四搓了搓掌心,“不过咱这个大顺侯爷帮你福王当上明朝的皇帝,你福王又要怎么谢咱呢?” 付出要有回报,交易需要公平,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朱由崧当然知道对方不会这么好心肠,已经做好相应的准备,但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如何酬谢这个莫名其妙要助他当皇帝的淮贼,总不能割土封疆吧? 朱由崧很是踌躇,出价高了他未必能做到,出价低了又怕对方不高兴。 “如果福王想不通,那咱就去问问潞王。世人都说潞王有贤名,若能为九五之尊,也是百姓的福气。” 陆四将裤子穿上,光条对着有可能成为皇帝的亲藩,是有些不合适,搞得跟枭雄似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天子宝座 价高者得 穿上裤子,不仅是暖和,也是形象,更是态度。 没穿裤子说的话,有几句能信? 陆四不逼朱由崧,他从来不喜欢逼迫某人做某事,他要某人自愿且高兴的去做事。 现实情况实在的摆在那。 皇帝宝座只有一个,竞争者却有很多,大顺淮阴侯手里就有两位明朝亲藩加一个亲藩世子,那么,你朱由崧是不是得认真想一想,把事情想通。如果真的想不通,肯定要问问人家潞王的意思。 伦序法理上,朱由崧是第一人。 可论被东林把持的南都朝堂人心,朱常淓同样也是很好的人选,而且也是东林党的首举人选。 所以,不管送谁过江,陆四都能保证送过去的肯定能当上皇帝。 但是究竟送谁去,就要看谁更让他满意。 天子宝座,价高者得! 这是一次考验,更是一次拍卖。 几个月前还在运河挑泥的农家子、一个以造反起家的大顺侯爷竟然决定起明朝的帝位承继来,历史在甲申年五月真的是给明朝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福王觉得潞王会像你这样考虑么?” 陆四朝齐宝打了个手势,后者忙将大烟袋递了过来,弯曲朝火堆点上“吧嗒”了那么一口,很是神清气爽。 抽烟,是这个年代大人物的标配。 李自成爱抽,张献忠爱抽,多尔衮也抽,据说朝鲜专门为“九王”进贡上等烟草。 那三位都抽,陆四肯定要抽,哪怕他不爱抽。 “嘟嘟嘟”,烟袋叩了两叩,就在陆四不耐烦时,逃难的破落户拿定主意。 “满州真如都督所言乃是入关窃取我中国神器,由崧登基之后便放下前嫌,与大顺缔结盟约,合我两家军民之力共同抗击满州。” 朱由崧首先表明愿与大顺合作的态度,他以为这个态度一定能得到对面的认可,因为如果李自成真的被满州人赶出北京城,那现在的闯贼阵营日子一定不好过。 所以,闯贼阵营迫切需要得到明朝的支持,不然他们绝对是打不过满州人的。如此,便有了眼前这位大顺淮阴侯的“鼎力”扶助。 顺军帮助明朝选出新皇帝,看起来荒唐,但却在情理之中。面对满州这个共同的大敌,两家联合是趋势。 一个敌视顺军的明朝皇帝和一个亲近顺军的明朝皇帝,显然后者更符合闯贼阵营的利益。 对面年轻的侯爷却不满意朱由崧的说法,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朱由崧,脸皮慢慢的绷紧,似有什么不快。 朱由崧困惑之余不禁害怕起来,他真的很害怕对方把他赶出去唤来他的潞王叔。 从前是明朝官兵的齐宝忍不住“提醒”福王道:“找到你的是我家都督,派兵帮你去南京登基的也是我都督麾下的淮军,跟大顺有何关系?” “啊?” 没有关系吗? 这不提醒还好,一提醒朱由崧越发糊涂了:李棲凤不是说这陆文宗是李自成封的淮阴侯么,怎么就突然和李贼没关系了? 难道是? 朱由崧心下一个激灵,不是害怕,而是从心底生出狂喜来。 “小王愿与都督缔结盟约,只要都督这边需要,不管是钱还是粮,小王只要能当上皇帝,都愿为都督提供。总之,只要小王力所能及的,就一定为都督送来!” 朱由崧反应得非常快,他不傻。 眼前发生的这荒诞一幕并不荒诞,而是李自成兵败山海关的连锁反应! “若都督有意弃暗投明,小王原以国公厚赠相酬!” 这句刚说完,陆四嘴中冒出一个烟圈来,然后烟袋一甩,道:“取纸笔来。” 纸笔取来同时,又叫搬来一张小桌子。 “请福王一条条的写,咱这人读书不多,所以空口白牙说的咱不敢信,得白纸黑字才好。” 陆四将白纸推在朱由崧面前,亲自为他磨起墨来。 朱由崧略一迟疑,提笔一条条的写了。最后,不用陆四提醒,他取出了那枚他父王留给他的福藩大印按了上去。 拿起朱由崧写的“承诺书”仔细看了看,吹干之后陆四认真的叠起放在自己的牛皮小包里。 这个牛皮小包方方正正,是陆四特意让高英缝制,专门用来放贵重物品,比如福王的这份合约。 陆四点了点头,道:“陛下既诚意十足,那咱明日就送陛下去海州,至于哪些官兵随陛下去南都,稍后陛下就会知道。” 陛下? 朱由崧只是不住点头,陛下的称呼让他十分有幸福感,并且认为自己很有可能会成为中兴之主。因为,他还没有登基就收降了闯贼阵营大将。 “总之,只要陛下一切按咱说的办,帝位就绝不会落到别人头上。”陆四亲切的拍了拍比他大十岁的朱由崧。 这个动作让陛下有些不适。 “我府上的人?”朱由崧有些担心问道。 “自是一并跟去。” 陆四大手一挥,“咱信陛下不会言而无信,弄些人质,未免小瞧陛下了。” 闻言,朱由崧如释重负。 继而,想到一事,踌躇再三,还是道:“小王有不情之请,不知都督可否成全?” “陛下请说。” 朱由崧的高度配合让陆四心情愉悦,只要不涉及他大事的要求,都可以满足。 不想朱由崧竟是说他之前在卫辉时曾向潞王借银三千余两,想请陆四帮忙还给潞王。 “陛下至南都之后贵极,区区三千余两何须咱来还……” 陆四突然止住,上下打量了眼面上有些微红的朱由崧,沉吟半晌,点头道:“陛下放心好了,这件事咱会办的。” 朱由崧被送回去了,潞王朱常淓却被人叫过去。 两位亲藩在路上遇见的时候,相互还微微点头致意。潞王可能是担心,但福王却是内疚。 潞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有贤名,可惜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对于这位朱明宗室第一个投降满清,并表示要结草衔环、举家焚顶祝颂大清皇帝圣寿无疆的亲藩,陆四倒真的想帮朱由崧除去这个隐患。 但他考虑再三,却是抬手示意潞王坐在朱由崧坐过的那只小板凳上,然后很是客气的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第二百八十五章 制造两个明朝 历史是什么,就是发生过的事,并被记录下来的事。 后人通过对历史的分析解读,知道老祖宗们干过什么,从而能以史为鉴。 那么,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就必须对历史高度负责,绝不能让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成为什么疑案,不解之迷。 故出于对后人的负责,陆四准备批发一下皇位。 因为,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朱由崧,这破落户胆子不小,竟想利用他大顺淮阴侯借刀杀人! 这,不行。 确保南明成为淮军稳定钱粮供应的关键在于确保皇帝的绝对忠诚。 陛下,是不能造反的! 陛下要造了反,都督明年哪有蛋比赛。 都督蛋碎了,天下就碎了。 为了防止朱由崧造反,穿上裤子不认人,悍然撕毁由他亲笔签署的承诺书及相关备忘录,陆四就不能满足他的愿望——帮忙干掉竞争帝位的另一位选手潞王叔。 莫看朱由崧这个破落户历史表现不堪,但只要他有杀潞王的心思,就说明这家伙内心深处隐藏着野兽。 龙椅坐稳了,野兽就会蠢蠢欲动。 没有人心甘情愿做傀儡,尤其是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 天下的诱惑太大啊。 为了防止朱由崧扮猪吃老虎,陆四就要拴住朱由崧心中的野兽,单是派人监视他不行,历史上能造反的皇帝哪个不是在监视下翻盘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比赛继续。 具体说,便是将潞王这个刚才被陆四淘汰的选手重新引入竞争机制。 …… 从气节上来看,朱常淓肯定差得一塌糊涂。 朱由崧好歹知道跑,宁死不降,他这潞王叔却是主动降。 但从客观现实来看,除了朱常淓本人胆小如鼠外,也因为扬州、江阴、嘉定等系列屠城惨案在前,所以为了杭州城中的几十万百姓,朱常淓被迫选择降清。 陆四前世,得以保全的杭州百姓感恩朱常淓,将他称为“潞佛”。 这件事,不能完全抹杀。 任何事情都有双面性。 站在客观角度看,人无完人,选择死守杭州导致全城军民被屠和降清保全几十万生灵,一方是气节,一方是百姓。 真的不好评价。 陆四个人看法,将朱常淓完全视为不堪之人未免有失公允。至少,杭州几十万百姓是感恩这位胆小如鼠的“潞佛”的。 胆小如鼠是坏事,也是好事,因为这成了朱常淓重新被引入比赛的优势。 陆四为什么不肯让唐王成为皇帝,原因就是人家不胆小。 现在有个非常胆小的在面前,不好生利用,暴敛天物。 “福王想当皇帝,所以他给咱写了些东西,你拿去看看。” 陆四随手拎起牛皮小包,从中将朱由崧的“承诺书”翻出递给了朱常淓。 朱常淓一脸困惑的接过,颤颤抖抖的打开,看完后愣在了那里,半晌方艰难的道了一句:“福藩此举,小王并无异议,若能实行,实是国家幸事。” 这话让陆四对朱常淓刮目相看了,胆子是小了点,不过很有大局观。 没有大局观的亲藩看到另一个亲藩的“卖国书”,哪怕再胆小,也必然会气愤,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气愤也会通过沉默来表达声的反抗,而不是如朱常淓这般中肯的评价一句。 站在全盘角度看,朱由崧列出的“十六条”卖的是明朝利益,但于国家确是幸事。 陆四道:“咱不喜欢阴谋诡计,咱是真想你们明朝能够同咱一起抗击鞑虏,潞王可曾听说合作双赢这话?” 朱常淓一脸微愕,他第一次听这个词语。 “简单说,就是咱保你们这些亲藩去当明朝的皇帝,你们则全力支持我在北边抗击鞑虏,双方共同合作,这样你们明朝得以保全,我这边也能安心打鞑子,所以合作这件事于你我两家都没坏事,其中道理福王知道,你潞王也知道,唇亡齿寒嘛。” 说完,陆四却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合作双赢是国家的幸事,是你朱明的幸事,但肯定不是你潞王的幸事。” “这……为何?” 朱常淓不是太明白。 陆四一边抬脚踏灭火堆,一边道:“福王签署十六条的前提是要咱这大顺淮阴侯杀了你潞藩。” 踏灭火堆是因为随着外面太阳升起,屋内温度明显高了。 也没有如实说,朱由崧是先签署再提议杀潞王,而不是先提议杀潞王再签署。 两者,看起来一样,但性质稍稍不同,有个加重的印象。 “什么!” 朱常淓叫陆四的话给惊住了,不敢相信福王侄竟然会让大顺的人杀他! 天地良心,他朱常淓可是半点争夺帝位的心思都没有的啊,他现在只想安稳到江南做个太平客,哪怕去浙江,去福建,去广东都可以。 朱由崧怎么能这么做! “事情咱都如实告诉你了,现在是你潞王表态的时候了,要生要死你潞王自己决定。” 陆四说完穿上靴子。 朱常淓则是脸上阴晴不定,时而看桌上福王亲笔,时而看向对面年轻的大顺淮阴侯,最后,他忽的一咬牙,把心一横道:“福藩所写诸条,小王都能做到,并且小王愿以王爵酬谢都督!” “郡王?” 陆四眼皮不抬。 “亲王。” 陆四抬起眼皮,将另一张白纸在桌上微微挪到朱常淓面前。 朱常淓想都不想,提起毛笔就开始写起来。字迹比福王要好,看得出是经过大家指导的。 “好,潞王且去歇着,后面的事咱会安排。” 陆四同样将朱常淓的承诺书吹干叠好揣进牛皮小包,好生加以保管。 等潞王走后,齐宝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震惊和困惑,问道:“都督,南京城的皇帝宝座就一个,你却同时许了潞王和福王,这怎么弄?” “有什么不好弄的,潞王许都督王爵,福王许的是公爵,当然是尽王爵的先弄了。” 牛二“嘿嘿”一声。 陆四提了提裤子,奇怪的看着一众亲兵:“谁说皇帝宝座就一个?” “啊?” 众亲兵愣住。 “咱们要制造两个明朝,甚至是三个明朝。” 陆四右手一扬,“要以无数个明朝来造就一个新的国家!” 第二百八十六章 都督,万岁 制造两个明朝,三个明朝乃至更多的明朝,完全是陆四对朱明宗室的尊重,以及对历史的尊重。 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这么干的。 此举只导致一个后果,那就是拥有大半江山的明朝被满清一路平推,甚至在退到两广后,双方政权的精锐兵马在明知清军已经到广东的情形下,也要不管不顾的先干一仗。 而打着拥唐拥桂拥鲁等各式旗号的军阀们也相互攻击,如国姓郑成功也没有跳出这个怪圈,宁死也不愿与李定国联合,使李定国两次东征打通“唐桂”的努力付诸东流。 怪圈最后还延伸到了“三藩之乱”,在耿精忠已经率军打进浙江直逼南直隶的情况下,大明最后一个藩王郑经操枪猛扎耿精忠的屁股。 派系之争从头到尾贯穿了南明历史。 无法避免。 因为,还是那帮人。 陆四现在不过是将这一历史进程提前几个月,并且人为修改几点。 比如,紧密团结在以陆四为核心抗清阵线的拥福的南明政权; 比如,紧密团结在以陆四为核心抗清阵线的拥潞的南明政权。 比如…… 与其让一帮朱明宗室没有目标的内讧,不如让他们有目标的内讧。 福王当得皇帝,潞王当得皇帝,都能当得皇帝嘛。 陆四深情的看了眼福王皇帝、潞王皇帝坐过的那只小板凳,这只小板凳在几十个呼息前,无疑已经升级为皇帝宝座。 而他,也坐过,所以呼吸急促,目光深情。 皇帝,他也想当。 为了这个目标,陆四就必须先批发一批皇帝来。 亲手建立两个明朝政权,是陆四为联明抗清打下夯实的基础,也是确保陛下们不会造他反的手段。 名义上,南都那个政权肯定更具有法理。 但,朱明宗室和军阀们哪个理会过这个法理正统。 法统,无所谓的。 “你们遇事除了拼命外,还要动脑筋去思考,现在就是让你们开动脑筋的时候,想一想,要是潞王和福王都是由咱们扶保当了明朝的皇帝,会发生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不识字不要紧,能动脑子就行。 身为淮军的领袖,陆四无时无刻不给部下提供思考的机会。 牛二最先发言,很是兴奋道:“潞王和福王肯定会互相打起来,这样他们就没功夫对付咱们,咱淮军就能在都督的率领下专门和鞑子打了!” “对,对!” 其余众人茅塞顿开。 “牛二说的不错,潞藩既知福藩想杀他,他必然不会与福藩合流,而且都当了皇帝,又哪个肯向对方臣服?” 陆四首先夸了牛二两句,然后指出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如果这两家谁也干不掉对方,形势又将如何发展。 “这个……” 齐宝也灵智开了,“哈”了一声:“他们肯定都想求都督帮他们!” “抱大腿,抱都督的大腿,因为他们的皇位是都督给的,除了都督他们靠不了别人。”另一个叫刘大的亲兵进一步道。 “那咱们应该怎么做?” 陆四很高兴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亲兵能够踊跃发言,他相信未来他们当中一定能走出几个将军来。 “当然是谁出价高帮谁了。”牛二想都没想。 齐宝细细一琢磨,道:“要帮,但也不能真帮他们,得吊着他们,不停的让他们出血。今天福藩给的钱多,咱们就做做样子敲打敲打潞藩。同样,潞藩出价高,咱们就敲打福藩。” 说到这,想了想又笔划起来,“就好像一根扁担挑着两桶水,哪边水少了咱们就得加一些,让这两桶水始终保持水平。” “阿宝这个比喻说的恰当啊!” 陆四很是拍了拍齐宝的肩膀,“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咱们出人出力帮这两位藩王去江南当皇帝,南京一个,别地再弄一个。确保他们皇位稳固的同时,也要确保他们不会被对方干掉,让他们求着咱们,这样,南线无战事啊。” 陆四想到了他真诚劝过江的史可法,本质上弄两位皇帝和放史可法回去是一个道理。 你们可劲玩,别影响我就是。 “咱这大腿其实不粗,但眼下对这两个破落户而言却是很粗的大腿,咱们要让人家抱,不过前提是咱这大腿别叫鞑子弄折了。” 陆四有感而发,安排得再好,满州要砍了他的腿,那两位反过来就是他陆四的大腿了。 “都督准备如何安排?” 齐宝很是好奇都督扶保两位明朝皇帝的伟大构思到底要如何个落实法。 说真话,这个伟大的构思陆四也是刚刚想出来,所以还真没想好如何落实。 需要强而有力的人选去落实。 眼下,能够执行这一长期潜伏计划的倒有个人选,那就是二郎孙武进。 还差一个。 还有谁? 陆四犯难。 “都督,咱们是不是真的不跟李闯干了?” 牛二不知道这个问题当不当问,但他还是问了,因为都督一直鼓励他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这个问题让齐宝他们也下意识竖起耳朵来。 陆四微一沉吟,淡淡说了一句:“人要靠自己。” 尔后将自己的右手握着拳头状,环环扫视齐宝他们,“我们连皇帝都能扶保两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咱们干不出?只要咱们豁得出去,有坚定的人死吊朝天信念,我们就不必靠任何人,也不必跟任何人干,咱们自己就能干!不做则已,做了,就要做最大的!相信我,王侯将相不是梦!” “干了,愿为都督效死!” 众亲兵胸潮澎湃。 都督,是这个世上说话最坦诚的人,是这个世上最值得他们追随的人,也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人。 他们跟随过无数主将,却从无一人如都督这般待他们,为他们指明人生的意义,奋头的目标。 “都督万岁!” 刘大竟然跪了下来。 “都督万岁!” 一众亲兵都跪了下来。 陆四手抖了一下,嘴唇也抖了一下,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一一扶起这众贴身护卫的亲兵,一个个肩膀拍过去。 最后,他看向齐宝:“你去将旅帅以上将领召来,我忘了一件事。” 齐宝好奇:“什么事?” “有一个叫高杰的人好像来了。” 陆四不是太肯定高杰这会在山东哪,但肯定这家伙应该乔装过来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咱想招降翻山鹞 淮军骑兵旅帅以上的将领九成是降将,如曹元、柏永馥、冯汉、詹世勋、李棲凤、胡尚友等,只一个赵忠义是弃暗投明主动投奔的淮军。 旅帅以下,河工老弟兄出身的军官大概占了两成,余下八成仍是以降军为主。 这个军官体系的组成非常危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步军淮扬系出身的军官占了六成左右。 换言之,淮军的骑兵基本操控在降将手中,如果这些降将作乱,淮军就会失去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骑兵。 陆四对此也是无奈,因为骑兵不是速成就能形成的军种,需要的是长时间训练,而一个合格的骑兵军官养成需要的时间更多,他恰恰缺的就是时间。 与马上就要到来的战斗相比,队伍成份的复杂和忠诚值自然就要先放在一边。 这会要是把降将全部清洗掉或闲置不用,同钢铁慈父大清洗没什么区别。 孰轻孰重,陆四掂量得很明白。 有些事,明知道不妥,有隐患,却让人没有选择余地,大概也是这个年头抗清势力面对的共同问题。 眼下淮军骑兵总数近五千人,其中战马3100余匹,骡子2000匹。不论步军,单说这支骑兵战斗力放在江淮地区不如黄得功部,但肯定要比刘良佐、董学礼等强得多。 董学礼之所以肯乖乖北上,除了从北京出发经河南赶到徐州的特使左懋泰带来了李自成诏发“董吕陆”北上的旨意,与淮军强大的实力和陆四本人的强硬态度脱不了干系。 …… 左懋泰是崇祯七年的进士,在明朝官至吏部郎中。顺军攻陷北京后降顺授为兵政府左侍郎,兼密云防御使。 李自成出京时纳兵政府尚书喻上猷之策命渡过黄河的吕弼周、董学礼北上河南建立防线,又诏陆文宗所部淮军协同北上,从而能够迟滞满州南下,为顺军抽调精锐进驻河南争取时间。 毕竟,河南中原要地,李自成不可能轻易放弃。 当年,他为了开封和洛阳,可是在河南和明军大战好几回。 兵政府选定南下传诏的就是左懋泰。 河南境内仍有一些地区未被顺军占领,但大部分地区的官绅已经降顺。左南下时山海关战败的消息尚未传至河南官绅耳中,因此一路过来沿途地方都把左当成天使奉送。 结果,左前脚离开,后脚那些降顺的官绅立即作乱。眼下山东和河南北部,大顺的地方政权可以说是被完全瓦解,包括董学礼的驻地怀庆。 左懋泰只是来传诏“董、吕、陆”北上河南,并无指挥决策之权,所以算特使但不算钦差,便由吕弼周陪同见的陆四。 陆四的淮阴侯不及李自成封给刘宗敏、袁宗第等人的一字侯,大小也是侯爷,而且这位淮阴侯在消灭刘泽清后军力暴涨一倍,对外号称拥十万大军(实际不到八万),吕弼周同董学礼加一块也不及,故而左懋泰就算是钦差,肯定也要以下官礼来见手握大军的淮阴侯。 见到淮阴侯如此年轻,左懋泰还愣了一下,正欲行礼时,对方却先开口问他可识得左懋第。 左懋泰一怔,回说左懋第乃是他堂弟,在南都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巡长江防务。犹豫了下,开口解释他与堂弟虽一个在顺,一个在明,但绝无私通。 这是认为淮阴侯疑他左懋泰对大顺不忠。 “左侍郎不必解释,我大顺军政官吏前明旧官占了多数,陛下都不曾相疑,本侯又岂会多心。不过,你那个堂弟不错,若能为我大顺所用,实是陛下幸事。” 陆四说完示意吕、左二人落座,此后便未再提及左懋第之事,只是询问左懋泰李自成离京西走的一些情况,之后就北上事项询问吕弼周的意思。 吕弼周称自是奉旨北上,但如何个北上法,还需和定南侯商议。 “那就碰个面吧,陛下诏我三家北上,总不能有人不去。” 陆四请吕弼周入城转告董学礼,三方就在城外举行北上事项的详细军议。 吕弼周颇具大局观,进城后做了大量工作,终于说服董学礼出城参加三方会谈。 结果这次的三方会谈,陆四一反小袁庄表现出的“谦虚”和“恭让”,态度极其强硬,根本不给董学礼拖延时间,只说两天后三方便出兵北上,绝不能让满州人趁河南空虚占领。 “定南侯不会同那刘泽清一样抗旨不遵吧?” 陆四话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董学礼讪讪无语,他虽畏惧满州人,但上有李自成的旨意,下有淮军的虎视眈眈,局面容不得他不北上。 最终,董学礼同意北上。 根据陆四的部署,吕弼周部、董学礼部由徐州出发进入河南汝宁府,北上开封,接管洛阳等地,就地镇压反叛官绅,收降纳叛,建立关洛防线。 董学礼表示他的兵马只一万余人,难以同时驻扎这么多地方。陆四表示淮军可出一支兵马协助董、吕于河南布防。 这支兵马就是淮军刚刚组建的第五镇,镇帅张国柱,全镇官兵一万两千余人。 为了不给董学礼任何磨蹭机会,陆四除给予董、吕二部约六千石粮食接济外,还各赠一千头骡(驴、驮马)。 淮军这边则由陆四亲自率领自徐州、海州进入山东境内,由运河进军至东昌府,占领济南、青州、德州、济宁等地。 军力除徐州第一镇、海州第二镇外,另有铁甲卫、旗牌队、骑兵,共计步骑近四万众。 董学礼一听淮军这边主力进山东,不由腹诽,认为陆四有避敌之嫌。因为满州人真要南下,首当其冲肯定是河南,而非山东。 吕弼周看出董学礼心中所想,说道:“我以为满州人若南下,怕是多半沿运河走,淮阴侯率主力进山东与满州遭遇的机率要多于我们。” 闻言,董学礼未再说什么。 陆四瞥了董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董学礼历史上是主动降清,但当时其若不降清,便要遭到北清南明的双线夹击,现在南线无敌,是不是还降清就多了一层变数。 三方主力北上后,徐州这边由防御使武愫暂代徐州府尹,前番武愫招降了不少徐州府辖州县,任命了很多地方官吏,这会正是将他们发动起来构建地方政权的好时机。 收割夏粮,收拢安置山东、河南过来的难民,做好安民及剿匪工作,是陆四给武愫这个防御使的任务。 为了让武愫能够迅速且有效的稳定徐州局面,陆四命令第二镇第六旅由沐阳进驻徐州,苏进忠部进驻邳州,这两支兵马除确保粮道外,就是协助武愫镇压徐州境内的少许散兵游勇和土寇。 同时,陆四命人送信给宝应养伤的侄子广远,让他近期北上徐州坐镇,通泰组建的第三镇、扬州组建的第四镇各调一旅兵进至徐州。 大体计划便是如此。 五月初九,陆四率骑兵先行进入山东境内,名义是北上察探动静,实际则是要搜寻福藩、潞藩下落。 不想刚进入山东境内就遭遇暴雨,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本以为需要花很大精力搜寻的福藩、潞藩竟在鱼台被发现,这算是北上的一大成功。 吕弼周、董学礼两部是在陆四出发后的第二天率兵马进入河南,第五镇也由张国柱带领开进河南。 陆四没有给张国柱定下明确任务,只要其见机行事,并密令其若董部有异动可加以诱杀。 张国柱自是意会。 第五镇是以原第一镇的第三旅,也就是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旅为主混编刘泽清部降军组建的,其中大股降军就是张国柱的四千兵,马三宝的两千余兵,其余是凌散小股。 莫看谢金生是弹棉花出生,但其狠辣程度不下张国柱,加之除张国柱本部四千兵外,其余降兵各有派系,因此陆四不疑第五镇有反复。就算张国柱能拉走所部降清,其余兵马也未必会跟他走。 对谢金生,陆四不必多做交待,走时只与他说了一句多加小心。 …… 齐宝那边挨个通知过后没多久,旅帅以上的骑兵将领就陆续过来了。 “舅舅!” 第一个过来的是陆四年仅十六岁的外甥李延宗,他虽不是旅帅,但却是都督外甥,又直接指挥都督重金打造的百人队,所以齐宝第一个把他找了过来。 “去搬些凳子来。” 陆四让外甥去找凳子,将百人队交给外甥不仅是满足外甥想当骑将的心愿,更是因为陆四希望这个外甥能早点成长起来。 曹元、柏永馥、冯汉、詹世勋、李棲凤、胡尚友等人陆续进屋。李棲凤和胡尚友这对难兄难弟虽被陆四授了旅帅职务,但二人处境有些尴尬,因为他们没有直系兵马。可不管陆四到哪里,这两人都被他带着,没事也喜欢找他们闲聊几句。 陆四示意诸将坐下后,直接问了句:“有个叫翻山鹞的,你们谁认识?这个人现在就在山东境内,弄不好就在我们前面,你们要有人认识的话能不能帮咱去招降。” 第二百八十八章 妻儿咱来养 “谁唤翻山鹞子来,闯仔不和谐。平地起刀兵,夫人来压寨,亏杀老媒婆,走江又走淮。” 翻山鹞子,高杰; 闯仔,黄得功; 夫人,邢氏; 老媒婆,史可法。 这是陆四前世江淮地区的一句古老童谣,说的就是高杰死后军中无主,部将乱作一团,黄得功趁机生了瓜分高杰地盘和兵马心思,史可法来回奔走劝解的故事。 陆四有心招降高杰。 事实上,除高杰本人很能打外,他的外甥李本深、部将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等人都很能打。 江北四镇降清后组成的绿营兵将中,高杰旧部为满清打下的地盘也是最大,仅李成栋一人就下浙江、福建、广东,并擒斩南明绍武帝。 跟随多铎南下后,高杰旧部也充当了为满清卖力杀戮的前驱,扬州和嘉定都有他们的身影,双手沾满江南人民鲜血。 但陆四知道这帮人不是主犯,因为主犯是满清的豫亲王多铎,大学士范文程,汉军旗梅勒额真、兵部尚书张存仁。 高杰被诱杀后,史可法虽调停了高杰部下和黄得功的矛盾,但自始至终没有将这支流寇出身的兵马视为明朝真正的官军,这从他不肯认高杰子为义子,反叫提督江北钱粮的太监高起潜做人家义父就能看出。 在清军大举南下,南都无有任何援助,阁部又“歧视”的情形下,高杰部将只能降清,被迫替清军充当南下急先锋,此后成为清军屠杀的帮凶。 这是满清的用人手段,也是陆四的用人手段。 满清驱使绿营,陆四驱使降兵,目的一样,手段一样。 区别在于满清为了让降军忠诚逼迫他们大量屠杀江南抗清百姓,陆四没有,他只是在淮军创建早期逼迫降军自相残杀,从未驱使他们屠杀平民。 鉴于淮军自身实力的弱小不足以独力抗清,那么将原本的“绿营”收入淮军,通过“淮涨清消”的手段削弱满清南下的实力,自然成了陆四的既定方针。 说白了,陆四连刘泽清的部将都愿意收编,自是不会放过高杰这帮人。并且,对于收编高杰的迫切远甚于刘泽清的部下。 陆四前世,一个很值得重视的现象,那就是刘泽清的部将只有一个张国柱反清,而高杰的部将却无一例外全部反清。 他们或直接反正归明,或参与此后的“三藩之乱”,结局是全部牺牲,无一独活。 表面看,高杰麾下将领似乎都是反复之徒,以利益为重。 但更深层次来看,却是这帮人自加入农民军之后骨子里的反抗精神,当这个反抗精神随着形势的进展和民族大义结合后,这帮人自然而然的反思过往,从而出现他们后面人生轨迹的逆转。 骨子里压根不畏惧满州,是高杰部下这批将领更得陆四“喜欢”的根本原因。 如果能收编高杰,给之钱粮供应,许以更大的前程,陆四相信这帮人一定会成为淮军的中坚。 “都督,我识得翻山鹞的部将胡茂桢。” 李棲凤到底是在明朝混了多年的总兵官,人脉很广,认不得高杰却认得他手下的大将。 其他人听说过,但不认识。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问李棲凤能不能去招降高杰。 这也是他为何一直把李棲凤和胡尚友带在身边的原因,毕竟是在明朝当过总兵和副将,打仗没本事,去拉人头总会吧。 满清那边之所以起用大量明朝降官,除了安定人心外,也是指着他们去拉人头。 “这……” 李棲凤有些犯难,觉得难度不小,为啥? 因为淮军打的是大顺旗号,而那高杰拐了李自成老婆是天下人皆知的。 高杰要是能降顺,他就不会带人拼命往南跑了。 “高杰现在走投无路,北方他肯定是呆不下去的,若真南逃至山东肯定是想往江淮地区跑,但现在徐州为我淮军所有,他压根过不去,此时都督若招降于他,对他高杰而言其实是雪中送炭。唯一麻烦的就是怎么让高杰相信都督不会把他送给陛下。” 柏永馥是降将,虽然出任骑兵旅帅,但肯定不知道他如今效忠的大顺淮阴侯压根没有臣服李自成的念头,反而早就准备取而代之了。 陆四想了想,挥手对李棲凤道:“这样吧,你先带人去找高杰的人,把京师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就说他要是肯降咱的话,山东可以拨几府给他养兵。” 李棲凤斟酌道:“都督,高杰这人性格凶狠,单以利诱,未必肯降,就算一时走投无路降了,怕也没多少忠心。” “他高杰就算能打,也不过一帮残兵败将,咱淮军几万人一口吞了他就是,何必麻烦?” 赵忠义对于招降一支败兵不以为然。 “不管是什么人,咱们都要给人家机会,先试一试嘛,万一人家肯降呢?真不愿降再动刀。咱们这次北上除了收取山东外,便是要将满州人挡在北边,咱还是那句话,肯跟咱杀鞑子的,高官厚禄咱都给,地盘也给,嗯,不过这个要自己打,包括你们,想当总兵提督的自个拿刀去砍,去拼,要不然咱拿什么封赏你们?” 陆四笑了笑。 众将也笑了起来,侯爷说话就是坦诚,半点虚的也没有。这也是众人归顺以后愿意替这年轻侯爷卖命的原因所在。 “高杰好像有个儿子,还有个夫人邢氏,你把咱的意思跟他说,他不降,咱便踏平他,杀他老婆孩子。肯降,咱把心窝掏给他,不过必须把邢氏和他儿子及军中将领家眷都送来,扬州繁华,可在那里安顿。” 陆四右脚跟在地上点了几点,又对李棲凤道:“另外,咱尚未娶亲,膝下无子,高杰若愿降咱,咱可收他儿子为义子。” 说完,抬手示意诸将散下各自忙碌,要李棲凤即刻带一队人到北边寻找高杰部,只要胡尚友留下。 “你和李棲凤算是最早降咱的,一直以来咱也没给你二人什么重任,想来你二人心中肯定有怨言,说咱不信任你们。” “都督,” 胡尚友面色一变就要剖析忠心,陆四却按住他,道:“其它话就不要说了,现在咱有重任给你,咱意你为山东招抚使,不知你可愿意?” 胡尚友心扑通跳了一下:终于轮到我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加价,加价,加价! 终于轮到前明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为国家效力了。 是都督陆四选择了他,也是老天爷选择了他。 按照徐州“三方会谈”军议精神,淮军主力沿运河挺进山东腹地,分偏师占领山东各府州县,主力陈兵德州、临清一线,抵御有可能从北直隶南下的满州。 山东境内事实没有明朝驻军(驻军就是刘泽清部),满州兵马也没有南下,在实际没有任何对手的情形下,淮军进展再迟一个月也能夺取山东全境,从而和河南东西呼应,或御满州于北直境内,或以山东为战场与满清拉锯。 然而天公不作美,淮军北上第二天就天降暴雨。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淮军奇袭安东时碰到的情况一样,使得道路变得十分泥泞,这就导致淮军接下来的行军速度必将为之放缓,尤其是携带大量辎重的步军主力。即使有运河可以帮助运输粮草,行军速度也没法同正常天气相比。 考虑到历史上满州五月份的时候已经稳定京畿,将有大量明朝降清官吏奔赴山东、河南替满清招降,在这些人的招降下,山东各府官绅地主掌握的乡兵性质武装会摇身一变成为清军。 所以,陆四要派人先北上,同那些降清的明朝官员比赛,看谁拉的人头多。 如果不这样做,很有可能淮军还没到济南,山东大部地区已经降清。 虽说不管是野战还是城池攻防,那些由乡兵土寇组成的清军都不是淮军对手,但这帮人守着大小城池拒不和淮军合作,一个个的打过去也是非常吃力的。 毕竟,淮军的粮草不可能完全由淮扬运输,也需要在山东就地筹措一部分。 那么,淮军遇到的反抗越多,淮军的处境就越加糟糕。 另外,要是淮军主力被山东的“伪军”拖住,便无法参与顺军在河南发起的怀庆反攻,如果不能借此次顺军的反攻重创满清一部兵力,形势对淮军必然是不利的。 如此一来,天降大任在胡尚友头上。 选择此人,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做过明朝的官。 怎么个招抚,陆四给出的方针是:“山东各府,无论官绅匪寇,只要愿附,皆给授官职。” 胡尚友打仗不行,道理明白,点头之后又问:“具体如何给授?以何名义给授?”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也把陆四给问住了。 抚招,满清那边给的,陆四这边肯定也要给,不然叫什么招抚。 只是满清是以中央政权形式拉拢山东官绅地主,能给官绅地主大学士、督抚的衔头,这些是陆四能给的吗? 他只是大顺的淮扬节度使、淮阴侯,充其量是一个地方王侯或者说一个地方军镇,根本无法代表李自成的大顺政权。 仅此,在大义上,陆四就弱了满州两三头。 更何况随着时间的流逝,山东、河南的前明官绅都能看出大顺兔子尾巴长不了,哪里还肯降顺。 就算愿降一方势力,正常人也是要看看哪方开的价码高的。 比如,满清的招降官和胡尚友同时做一个人的工作,满清许出的是尚书,胡尚友许什么? 比较烦恼而又现实的问题,郑标在淮安的成功经验基于所给官职都是节度使所辖,那些土寇得到一个都尉的校官嘴巴都能合不拢。山东这边,小小都尉真的是拿不出手的。 在官职上如果不能同满清抗争,招抚工作肯定就要落后于满清的招降团。 “北边具体情况咱们还不清楚,但咱想大概就四个情况……” 陆四认为的四个情况一是顺政权仍在,即原先归降大顺的地方政权没有被前明官绅推翻,那么对这些人就谈不上招抚,而是支援,给他们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不致被那些投降满清的明朝官吏“忽悠”住。 第二个情况就是大顺的地方政权被颠覆,即李自成任命的山东地方官员被前明官绅暗杀,这些人获得地方权力后立即降清。 第三个情况是前明的官绅颠覆了地方政权,但没有降清,而是仍奉明朝。 第四个情况就是不顺不清不明,即地方权力被当地豪强掌握。 四个情况要分别对待。 首先,陆四明确指示胡尚友:“以大顺名义给官,上至六政府尚书,地方节度,下至都尉部总,你皆可一言而决。” “啊?!……如此给授,恐怕中央未必承认。” 胡尚友真是惊住了,他一个山东招抚使就能把大顺所有官拿来“卖”了? 一边的齐宝也是炸舌头:我的个乖乖,这么个搞法,李瞎子能答应? “承不承认不由中央,由我!” 陆四拍板,只要能把山东官绅拉到自己阵营,莫说六政府尚书了,就是封一帮侯爷出来也划算,反正最后到底是真侯假侯都由他这个兵强马壮的淮阴侯说了算。 “不要打我名义,直接以大顺名义,你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是代表我去招抚山东,是代表大顺永昌皇帝。” 陆四需要胡尚友做到这一点,不管别人信不信,他这个招抚使必须信。 “啊,噢,嗯。” 胡尚友懂了,点了点头。 “你过去之后先确定哪些地方还愿奉咱大顺,告诉这些官员,大军就在路上,让他们无论如何坚持住。另外,这些人你要大胆用,放手用,让他们发动人手帮助你一起去招降。要不然你人生地不熟,跟个瞎子似的光有个招抚使衔头又有什么用。” 陆四做了第一点指示。 “不顺不明不清的地方,你要去予以拉拢,满州给知府,你就给参政。满州给参政,你就给节度。武将同样也是如此,总之,我不管满州出多少钱,在他的基础上都给我加一文!明白?” “明白,明白!” “仍奉明朝的地方,你派人对他们说满州入关乃是窃取中国,大顺和明朝同为中国之人当联合抗击满州。再跟他们说,我大顺军过境之时不会攻击他们,让他们安心。” 攻不攻击到时候再说。 “已经降清的地方,你也要去做工作。做不了总兵知府的工作,就做下面人的工作。我给你一万两黄金带着,能用钱买通的就不要浪费口水,明白?” “明白,明白!” 如果不是携带不便,陆四恨不得再给胡尚友一万两金。 加价,就是陆四赐予胡尚友的法宝。 这个法宝厉害了,因为会间接提高满州的出价。 第二百九十章 逍遥自在的大柱子 加价,其实就是一种近似无赖的做法。 因为,陆四给出的其实是空头支票。 大顺,兔子尾巴真不长了。 试问大顺都没了,支票哪个来兑现? 满州不一样。 虽然满州给出的同样是空头支票,但作为一个拥有完整政府机构的政权、一心想窃取中国的政权,它的支票再假也必须兑现,因为这关系到“政府信用”。 今日不兑,明日不兑,哪个还愿意同它合作? 明朝官绅地主不同满州合作,“九王”哪里能实现万世之基业。 陆四这边,反正就是加价,至于兑不兑现全看心情,心情不好大概谁要兑现就请谁去找李自成了。 左右又不是他陆文宗开的支票。 当然,有才能的,有功劳的,他陆四肯定也愿意兑现。 在“加价”的攻势下,满州那帮招降团工作效率必然要受到沉重打击,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对手这般无赖。 准确说,满州的招降团没有权力开出对手所开的价码。 好比满州招降团开出参政职务,对手却开出类似巡抚的高官,他们想要赢得比赛至少也要开出巡抚来,等他们开出巡抚来,对手直接总督(节度),这怎么弄? 而且满州招降团需要请示,这个年头可没有电话,这边说一下那边就能立即给出明确指示的。 一来二去,黄花菜都凉了。 胡尚友这边,一言而决,说你是尚书,你自个想当侍郎都不行! 就是这么任性。 当然,陆四不可能让胡尚友一个人北上,必须给他一队保镖,要不然半路叫土匪宰了就是笑话了。 不过,他也得防着胡副将卷款潜逃。 胡尚友的保镖是高进,这位原来是李士元部下的兵,后来被陆四派到河南同吕弼周联系。回来之后得了陆四重用,现今为旗牌亲兵队的营官。外放就是标统。 曹元调了一百名骑兵供高进指挥,太阳还没落山前,胡尚友就带着这支“加价”小分队轻装疾行出发了。 可以肯定,他们的北去不但能极大提高山东官绅的身价,更将为他们带去人生最幸福的声音。 …… 海州,竹岛。 第二镇镇帅左大柱子正跟沈廷扬在岛上采摘特产黄花菜,两人心情都很轻松。 远处海面上,隶属淮军的东海水师战船正挂着旗帜在海面来回巡曳,只是若仔细瞧的话,就能发现水师战船挂的依旧是明旗而非顺旗。 原因自是在于安东赌约的合作性质。 拥有各式战船两百余艘的沈廷扬部无疑是当下北京到江南这段广袤海域,最强大的海上力量。 而这支海上力量以“合作”性质隶归淮军,证明陆四的抗清统一战线理念是可行的,也是成功的。另一个抗清统一战线的成功例子是以小袁营为主改编的第二镇第四旅。 相对主力进军徐州还和明军打了两三场大战不同,第二镇这边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取了海州全境。 沿途遇到的明军和土寇望风而降,姚文昌留在新沂一带的三千多明军更是在淮军未到就提前易帜挂起了大顺旗。 第二镇入海州的只有两个旅,加上王进功、李得功两部共计一万人,这会却是因为大量收编降军和土寇扩充到了一万七千人。 第二镇的进展之快,也导致淮安那边郑标都来不及抽调足够人手前来海州“当官”,便只能采取在淮安搞过的安抚手段,任命一批地方土寇为都尉、部总,让这帮新出炉的都尉、部总协助淮军维持地方的安定,并剿灭不降的小股土匪,确保地方治安及驿道。 陆四在知道第二镇扩充不少人后,命令左潘安选3000人加以组织训练并入第二镇,余下的人建立州大队、县大队、并为衙门三班六房,关卡税丁使用。 作为海州的实际军政最高负责人,不识字的左大柱子知道自个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什么事,所以组建州县政权和武装力量拜托给了沈廷扬。 后者少年任侠,读书甚多,在民政这一块自是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左大柱子要懂得多。 稍加整顿,沈廷扬便在以原海州知州衙门基础上迅速构建了新政权,使得海州全境得到稳定。 军事上第二镇的两个旅帅程思华、郭啸天比左大柱子这镇帅更上心,王进功和李得功这两个原北路军的将领对左帅也相当服从,所以徐州没有具体命令过来的话,大柱子倒变得无事人般。 不是跑花果山弄个猴脑尝尝,就是跑连岛弄些大龙虾吃吃,要么就是逛逛海州城买些好看的花衣服,胭脂水粉什么的,日子过得很是逍遥快活。 也不知道谁告诉他竹岛的黄花菜好吃,死缠着沈廷扬跟他去竹岛挖菜,一口一个“好大哥”叫着,沈廷扬无奈只能陪他来竹岛。 “打仗呐,还是要看咱们步兵的,你们水师再强也没用。” 采黄花菜就采黄花菜吧,大柱子非要贬低人家沈廷扬的水师,好在沈廷扬知道他性子也不跟他顶,权当没听见,笑眯眯的陪着一块采黄花菜。 采了有一篮子时,沈廷扬的族弟沈廷飞派人来报,说是又抓到一批从京师南下的官员。 “这是第几批了?” 左大柱子嘿了一声,之前他收到都督密令,要水师封锁海州海域,不许任何人从海上南下。 结果这一封锁可网了好多鱼,全是打北京城出来从天津上船南下的明朝官员。 前后抓了七八批人,当官的有一百多人,连同他们的家眷随从足有上千人之多。 这会全被关在连岛的水师营地。 沈廷扬认识其中几人,如官至翰林院检讨,降顺后被任命为户部侍郎的杨士聪。 杨士聪因为被拷饷了两万两,所以没随李自成西走而是留在京师。但他也不愿意降清,正好他的门生方大猷当上清军的监军副使,所以在方的帮助下离开北京,从海道出发准备去南都,结果在海州被淮军给截了下来。 “也不知都督昨想,不杀不放,养着他们不要钱么?” 左大柱子嘟囔一句,总觉这事不划算。 第二百九十一章 福左、潞右、其余中间 连岛,蒙元海运南方钱粮至大都的必经之地,明朝在此建东海千户所,隶淮安卫。 沈廷扬的水师就驻在连岛,自崇祯十五年算起,他在连岛已经营两年之久,现所部水师有大小海船216艘,火炮100余门,火器千余杆,水兵4800余人。 去年在给漕院路振飞的公文中,沈廷扬称可一次北运漕粮数十万石,并请求路振飞及南都能够支持他扩充水师,募集两万之众加以简练,进可运钱粮供应京师,退可沿江上下习战。 因北方山东境内的运河遭到闯军袭击,漕运不时中断,路振飞有意海运,然而局势发展太快,挑河农夫突然暴动,不仅使淮扬地区尽为“贼”有,路振飞本人也成了阶下囚,海运钱粮至京自是无从谈起。 南都那边,东林举荐郑鸿魁为总兵操江,郑部自有战船若干,肯定不会支持沈廷扬于海州扩军。 尔今,南都不管的连岛水师已成淮军的盟友,钱粮供应都由淮军方面提供,在淮军序列中又称为东海水师。如果说和明朝还有什么关系,可能就是军中仍就竖着明军旗号。 水师官兵中除几百当年东江镇的老淮兵外,多是沈廷扬这两年在淮扬沿海招募的淮民,内中以海州、盐城人居多。 因为多是淮兵缘故,故沈廷扬部对隶归淮军并无多少抵触。可能将领之中对明朝依旧存有忠心,底层官兵却是对明朝毫无好感,原因是他们一直被“官兵”欺负。 欺负沈部的就是刘泽清部将姚文昌。 姚文昌被斩杀消息传到连岛时,水师官兵无不雀跃,都说那姚贼罪有应得。 沈廷扬是重信守诺之人,既与淮军都督陆文宗有约,加之淮军第二镇进驻海州,而且陆都督对水师十分重视,欣然表态全力支持水师扩编,做到要银子给银子,要人给人,所以明知封锁海州区域会让江南无从知晓北方真实情况,沈廷扬还是执行了这一命令。 不过,由于东海水师官兵仍穿明军服饰,打明军旗号,使得那帮被拦截的明朝官员还以为他们只是被官兵截留,而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刚脱“虏口”,又落“贼口”。 陆四给左潘安、沈廷扬的密令中没有杀害这些南逃官员的意思,因为陆四对于这帮官员的气节是肯定的。 同为中国之人,同为中国政权,改朝换代无可厚非。 但若是跪降满州异族为汉奸,则是万万不能。 实际上,经海道南逃的官员并不多,只占两成。跟随李自成西走的明朝官员大概占了五成,其余三成是自河南、山东南下。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住海上颠簸的。 清军进入北京的次日,就开始出现大量明朝官员逃京现象,为此满州摄政王多尔衮下了一道谕令,说什么“近见各官纷纷南下,有隐忍于流贼之时,反长往于清明之日,予所不解。” 谕令发下后,又让降清的原明朝锦衣卫都指挥使、现为天津巡抚的骆养性挽留这些南下官员,但收效甚微。 多尔衮之所以没有下令强行扣留这些南逃明朝官员,完全是从政治上考虑,不想让刚刚夺取北京的满清给明朝官绅留下坏印象。 沈廷扬将所有被扣的官员都安置在连岛水师营地,专门腾出营房供这些人居住,吃的喝的都由水师供给,除了不许他们出水师营,其余一切都自由。 一百多号大小官员聚集在一起,不知何时能启程南下,吃喝又没有问题,自是讨论起现在的局势。 一开始官员讨论的多是顺军占领京师和满州入关的各种事情,互相打听对方知道的最新消息,渐渐的,顺军和清军的动态无人关心,反而尽数加入了一场大争论。 争论的焦点就是谁做皇帝。 南都方面必须马上拥立新的皇帝同满州、同大顺抗衡,这一点是所有官员的共识。 但在拥立谁做皇帝这一点上,官员们却是达不成一致,众说纷纭。 大体上是这么几个观点,一是只立监国,待先帝三子逃出择一人而立; 二是拥立神宗其余子孙为帝; 三是拥立健长有德望的贤王为帝。 三个观点各有优点,所以各有支持者。 大概讨论了有半个月,三个观点中的第一个观点被抛弃,因为谁都不认为李自成和满州会饶过先帝三子。 于是,新的观点形成,新的派系也形成。 两个大派系,两个小派系。 大派系是拥福和拥潞,小派系是拥唐和拥桂。 拥福和拥潞成为大派系的原因是福藩伦序第一,潞藩贤望第一。 唐藩和桂藩各有支持者的原因是唐王类太祖,桂藩也是神宗后裔。 总体上,拥福派占了上风,这一派的主要成员是庶吉士周钟,工部员外郎赵士锦。 周钟的伯父周应秋、周维持都是崇祯初年定的逆案成员,也就是阉党,而“阉党”主要成员又是当年被东林打击的三党人士。 所以周钟肯定要支持拥立东林的“死敌”福藩为天子了,这样很有可能会给“逆案”翻案。 赵士锦被大顺的吏部录用过,但他辞官不就,一直被关在刘宗敏的军营中。四月初八日被释放,五天后就离开北京南下,结果在海州被截下。 政治立场上赵不是阉党也不是东林,支持拥立福藩是出于公论。 同样持公论观点支持拥福的还有给事中光时亨,这人又被不少官员指骂是害死先帝的元凶。 年初先帝有南迁念头,内阁大学士陈演、魏藻德反对,他们指使光时亨激烈谏阻,坚决主张先帝固守北京,从而导致先帝殉国。 北京城破后,光时亨投降大顺,被留任兵科给事中。连岛百官中投降过李自成的有一半还多,所以不算什么事,但时光亨导致先帝殉国,被骂的就凶了。 支持拥潞的有去年殿试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复社名士陈名夏。这人喜结天下名士,为秀才时已名重天下。 北京城破前十天,陈名夏建议召集山东义勇救援京师。京城陷落之日,陈上吊自杀未果,后被人推荐加入大顺弘文馆为学士。 除陈名夏外,又有陈扆诵、高斗先、于允中等官员支持拥潞,几乎不是东林复社中人,就是和东林复社有关系。 反对拥福的原因自是不必挑明。 这日刚吃过早饭,一众官员习惯性的又来到营地校场,按各自阵营盘膝而坐,便准备开始每天的大争论。 真正是日复一日,谁也说服不了谁。 也是闲得蛋疼,不过似乎除了这件事外,他们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第一批被截的官员都快一个月了,天天争论,竟然形成规矩,有人主持了。 主持的是宗室朱议漇,这家伙倒霉的很,顺军入京后装作乞丐在北京城行乞,后从京城的下水道爬出才得以逃出。 朱议漇正欲开口讲两句时,营外忽有一队骑马甲士簇拥一辆马车驰入营中。 尔后为首一将领纵马来到他们面前,马鞭一甩,喝道:“都听好了,我只说一句,拥福的站左边,拥潞的站右边,其他的站中间!” 第二百九十二章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望着眼前从发怔到错愕再到自觉站队的一众前明京官,孙武进内心情绪复杂。 他的思绪也瞬间回到了微山湖畔的那一幕。 四天前,当孙武进跟随大军蹒着泥泞赶到鱼台时,早就等着的齐宝将他拉到了微山湖畔,说都督正在那里摸鱼,传话说二郎到了马上来见。 “摸鱼?” 孙武进纳闷着,心道都督别是在微山湖摸鱼吧,那湖这么大,哪能摸得着。 都督当然不可能是在湖里摸鱼。 准确的说,都督带着一众亲兵挖泥堵上了微山湖畔一条沟渠,然后上百号人一起用木桶在往外舀水。 这条沟渠是刘大解手时无意发现的,因为前几天暴雨缘故,微山湖的鱼不少游进了沟渠,这会因水位下降全搁在里面了。 陆四一听还有这好事,饭都没吃就带亲兵过来弄了。 有鱼不弄,天打雷劈。 “一、二!一、二!” 孙武进到的时候,陆四的裤腿直卷到大腿根,正顶着炎炎烈日大声喊着号子。 伴随号子声,一众亲兵“哗哗”的往外舀水,没多大一会,一人深的沟渠水就降了一半。里面的水叫受惊的鱼搅得一片泥黄,不时有大白鲢和草鱼“扑通”跃起,有在行的还说可惜没网,要不然往沟子里埋网还能捞不少泥鳅。 “都督,我来帮忙!” 孙武进叫这一幕看乐了,一边卷胳膊一边就奔了过去。 “二郎来了啊!” 陆四示意齐宝接替他的岗位给众人鼓劲,踩着烂泥迎向孙武进。 这个举动着实让孙武进激动不已,上前正要开口,却见都督两只雄而有力的大手重重按在了他的肩上,大声说了一句:“咱等你好几天了,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啊?” 孙武进内心更是激动,正要说路上难行,却见都督拉着他就往沟渠边走,一边走一边说:“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咱有重要任务要给你。” “重要任务?” 孙武进愣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郑重起来,呼吸也粗了起来。 “对,重要任务!……不过你先等一下。” 陆四说完“扑通”一声跳进沟渠中,之后浑身泥水的将一条大白鲢高高举起,笑得合不拢嘴,直喊:“快拿竹筐来!” “哎!” 孙武进四下扫了眼,发现竹筐在东头赶紧跑去拎了过来。 陆四已经上岸,将那条大白鲢往竹筐中一扔,一抹脸上的泥水乐道:“这条不小,怕有七八斤重,鱼头炖汤,鱼身红烧,肯定好吃!” 说完,朝昨天过来的族侄孙陆义良挥了挥手,“小良子,你把这条白鲢给常宁郡主送去,另外给郡主弄些油盐,就说是咱请她吃的……郡主要是不会杀鱼,你就帮着弄一弄。” 想想又有些不妥,叫义良先别急着送,道:“等一会,再弄几条给周王府的人送去,莫叫人家说闲话。姑娘家家的,别再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太爷,晓得了!” 陆义良比陆四还大五岁,但“有文广义”辈份在这,他足晚了陆四两辈,故算起来陆四是他族爷爷辈。陆义良已经娶妻生子,按淮扬习俗得跟小孩叫,便唤陆四为太爷。 陆四这人重亲情,也重宗族,因此对陆家人都比较照顾。 当初陆有学送来的四个陆家后生中,识字的陆有德和陆文才在淮安府尹郑标手下办事,不识字的陆有贵跟第二旅标统杨祥学本事,就这个陆义良跟着陆四。 被人喊“太爷”要搁陆四前世,肯定有些不适,这年代却是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奇怪的。 往上推,一个祖宗。 周王府的人?常宁郡主? 孙武进听着奇怪,隐隐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事件。 “二郎,你来得太好了,有件事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去干,别人不行。”陆四扭头看向孙武进。 “都督但吩咐二郎便是!” 孙武进一下激动的难以言表,脸也瞬间烫红起来,这句话是对他孙武进一生的肯定,也是对他最大的认可。 “眼下局面对咱们淮军不太好,北边满州人入了关占了京畿,闯王西走,据说闯王那边情况非常不好,满州人的主力一直追着他,咱想满州人一旦腾出手来肯定要南下,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真不多了。” 陆四对李自成的称呼已从“陛下”变成“闯王”,这是合情合理的,谁让陛下降级了。 “都督,这些末将都知道。” 孙武进不仅知道,还很肉疼,因为满州人入关,他和徐和尚两个人赔了三千两。 要不是在徐州都督发赏,给旅帅以上的淮军将领一人发三百两黄金,两千两白银,他都不知道到哪找银子还给黄昭他们。 “知道就好,这次咱们北上干什么你也知道,老话讲兵马未动,钱粮先行,咱们现在坏就坏在没什么钱粮,这没钱没粮怎么和满州人打下去?” 陆四指了指南方,“不过明朝还有半壁江山,尤其是江南很富裕,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可是咱们现在不能打过去,那样的话就会便宜满州人,这个道理你懂吧?” “懂,懂!” 孙武进连连点头,这会淮军要是乘海船南下打江南,是能一举拿下南都,但那样意味淮军就要和明朝残余力量打到底。 不说淮西还有几万明军精锐,就是武昌的左良玉二十万兵马就够淮军喝一壶的,况东南、西南、两广的明朝力量。 最关键的是,淮军如果将重心放在南方,不但山东和河南会被满州人拿去,徐州、淮扬也肯定要丢。 这要丢了淮扬老家,淮军恐怕就要分崩离析了。 “所以咱们得先联明,从明朝那边得到支持,怎么个联明,我已经决定了,就是扶保两个明朝的亲藩去南方当皇帝……” 陆四将制造两个明朝的意图与孙武进说了,是仔细说,而不是简略说。因为孙武进是这个计划的重要执行人之一。 “都督真是天降神人啊!” 孙武进一脸崇拜:这么好的点子他就想不到,真龙就是真龙,岂是凡夫俗子可比的! “神不神的以后再说,现在咱给你的重要任务就是你去南方,” 陆四满是泥水的大手重而有力的拍在孙武进肩膀上,“南方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第二百九十三章 疯狂愚勇,必能改变 “啊,让我去南方?!” 孙武进傻眼了:这就是重要任务? “是的!” 陆四重重点头,凝神看着孙武进,深情说道:“从你跟随咱的那一天起,咱就知道你不仅对咱很忠心,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有本事的人当然就要去有作为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本事!所以咱要你去南方走出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走出一条具有咱淮军特色的路!” “都督,我对您忠心耿耿,到底我做错什么了,您要赶我走……” 孙武进却不愿意接受都督的深情,他压根不想去南方,因为他是要做从龙功臣的,去了南方怎么做从龙功臣? “是不是有人在都督这里进我的谗言了?都督,你把他叫过来,我要当面与他对质!” 孙武进情绪激动,他要力证自己的清白。 “我知道,我知道,你情绪先不要这么激动,” 陆四没想到孙武进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忙再次拍了拍孙武进的肩膀,向他竖起大拇指,道:“我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的部下之中,就数你孙二郎最忠心。” 这是陆四的内心话,这个孙二郎可是替他做了不少事,其中很多都是身为淮军领袖的陆四不能亲手去做的。 忠诚值这一块,也确是爆表的,这也是陆四为何选择他的原因。 “都督既然知道,为何要赶末将走!满州大敌当前,末将愿随都督杀鞑,哪怕战死沙场,末将都无怨,可都督怎么能让末将去南方,让末将远离都督呢……” 孙武进竟然哽咽起来,他真的不愿离开都督,离开淮军。 要知道,刚被俘虏时,他孙二郎只是一个低微的士兵,现在却成了淮军旗牌队的旅帅,是淮军统帅信任的将领,这和从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他深信,只要自己继续保持这份忠心,继续为都督卖命,不久的将来,他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都督口中的王侯将相。 去南方,能有什么? 不管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他孙武进就是背叛都督的狗贼啊! “二郎,你听我说!不是我要赶你走,而是这个任务很重要,不仅事关我淮军生死存亡,更事关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 陆四双手紧握孙武进激动的双臂,说出了最具份量的话:“二郎,派别人去,我不放心!” “啊?” 孙武进的心弦为之一荡,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垮。 沉思许久后,他一脸苦涩道:“可是都督,即便末将愿意去南方,但末将大字不识一个,去了能做什么?末将害怕耽误了都督的大计啊!” 陆四赶紧道:“没事,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你会做人,秦桧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去做秦桧,做明朝的秦桧。” 陆四很是自然的说出对孙武进的要求,不错,他去南方就是当秦桧。 “这……我当秦桧?” 孙武进的声音有些颤抖,都督怎么能让他当秦桧那个奸贼呢,那坏绝了的家伙听说还在西湖岳王墓前跪着呢。 我要当了秦桧,后人是不是也要把我铸成铁像呢? 孙武进一个激灵,呆若木鸡。 “你这个秦桧是好秦桧,对明朝不好,但对我们淮军好,对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好。大事大非面前,你孙武进是不糊涂的。历史也会证明你是为了国家当这个秦桧!历史也会证明我陆某人不是完颜鞑子!” 陆四再次凝重看着孙武进,缓缓说道:“相信我,二郎,这个秦桧是暂时的。将来你会堂堂正正的回到我身边,以英雄的姿态回归淮军这个大家庭,人们不会骂你是奸贼,而是英雄,真正的民族英雄!” “英雄?” 孙武进怔在那里。 “对,英雄!” 陆四重重一拍孙武进,“你必须是英雄,因为只有英雄才能拯救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 “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会沦落至此,为什么老百姓活不下去,为什么鞑子一次次来欺负我们,就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没有英雄!你孙二郎,必须去做这个英雄,哪怕被世人不解,被世人误解,但我相信胜利来到的那一天,你一定会以英雄的形象归来!我发誓!” 陆四的声音非常激昂有力,与之配合的是沟渠中因为水位越来越低而不断跳跃的大白鲢和青鱼。 “末将去做秦桧,末将不做英雄,就是做英雄也只做一个无名的英雄。我们要以无数无名的英雄来造就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只能是都督!” 孙武进感动了,他愿意为都督牺牲,无论是名节还是性命。 “好,非常好!” 陆四激动,右臂重重一挥,“如果不能建立抗清统一战线,我们的国家就会在满州人的铁蹄下被蹂虐,我们的人民会被满州人当猪狗一样屠戮,我们会失去我们的衣冠,失去我们的文化,变成侏儒般的存在! 想要改变,我们就要联合,我们就要抗争,我们就要动员一切的力量!哪怕我们的敌人再强大,只要我们足够疯狂,哪怕是愚蠢的勇敢,我们也必定能打败他们!” 越说越激动的陆四紧握孙武进双手,“二郎,华夏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黑暗还是光明,全靠我们的奋斗。如果我们不去做,中国就会变成地狱! 要有信念,必胜的信念!有了必胜的信念,我们心中的热血就会沸腾!现在,你孙武进,挺起胸膛,大声告诉我,你能不能去当明朝的秦桧!” “都督,我能做到,我要比秦桧做得更好!”孙武进的胸口在跳,他的胸膛笔直。 “好!” 泪水从陆四的眼眶中滴落,将孙武进的手高高举起,大声道:“去吧,去南方做一个为国为民的秦桧。我相信,未来的华夏大地,一定会传诵你的事迹!” 深情的对视中,陆四将贴身携带的灵宝匕首赠给了孙武进,以鼓励孙武进在明朝做得更好。 “小良子,看看有没有大鲶鱼,有的话弄上来派人给邢夫人送几条,这玩意吃了下奶。” 陆四很会做人,哪怕高杰那边还没有表态是否愿降,他也要给人夫人送几条鱼补补。 第二百九十四章 孩儿要做中国皇帝 扶保潞藩、福藩南下各自为帝,人为制造两个明朝,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在于三点,一是南都的明政权现在不知道崇祯及其三子是否活着,因此帝位空悬。 二是南都政权只在淮西、武昌有两支强大兵马,而在其余地方并无强军。淮军以东海水师沈廷扬部海渡兵马至江南,不会遇到当地明军的阻拦。 三是,无论潞藩还是福藩,都有资格被拥立为帝。 基于此三点,陆四提出制造“两个明朝”的大胆设想,只要将所拥立的明朝亲藩送到江南,并同时传出崇祯及三子殉国消息,已经等了一个多月的南都文武肯定要立即拥立新君。 他们等不了。 如此一来,成功“脱险”南渡的福藩或潞藩就会如愿祭拜孝陵,从而成为明朝南方的新君。 这不是陆四前世“四镇”武夫策立,而是正统承继,远在武昌的左良玉无话可说,近在凤阳的马士英同样也必须接受事实,更莫说黄得功和刘良佐这两位还不算大人物的军头。 先送福藩还是先送潞藩,陆四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先送潞藩过江,让这个原本就是东林党最支持的“贤王”先为帝。 好处是三个,第一自然是潞王胆子太小,易于控制; 二是潞王登基不会遭到东林党反对,东林党的魁首史可法就是南都的实际掌权人,因此在没有福藩竞争的情况下,潞藩的上位可以说是毫无阻力; 三是潞王承序资格不如福王,又知福王想要除掉他,故而当上皇帝后一定不会同后面成立的福王政权妥协,从“两个明朝”变成一个明朝。 只要两个明朝争相拉拢陆四,竞赛“酬北”,陆四才能源源不断的从江南获取钱粮。 哪怕在北方不断的吃败仗,只要有南方的两个明朝持续“输血”,淮军就能顶下去。 这个局面很有点像当年的蒙金宋。 当然,陆四只是借鉴这段历史,他绝非完颜鞑子。 孙武进临危受命,肩负起保卫明朝的重任。 他是陆四眼下最值得信任,也是唯一能拿出手先去建立一个明朝的人选。 因为,这家伙够黑,够狠,也够狡猾。 不识字的人,有的时候比识字的人还难对付。 要想确保孙武进这个明朝的秦桧能坐稳,不会被人拉下马来,首先就必须要有武装为其保驾护航。 陆四将孙武进原本指挥的旗牌队1000精兵交由其统领,这支旗牌亲兵队也将成为潞天子的锦衣亲军。 再调冯汉部500骑兵,第二镇抽2000人,第三、第四两镇各抽3000人,计9500名官兵随孙武进南下。 以南都和江南区域的明军实力,孙武进手头这9500名“明军”可以说是无敌的。 另外沈廷扬的东海水师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孙武进的外援,江南真要发生战事,这支水师可以随时将通泰的第三镇运过江。 届时是淮贼南犯还是友军来援,就要看形势的发展了。 光有兵马不行,还必须为潞王政权配备一支同南都政权稍有不同的文官队伍。 海州这些被截扣的南下官员就是很好的政府班子成员,尤其是这帮南下官员还“自觉”形成了拥福派、拥潞派…… 拥潞派的成员多是东林复社成员或与东林复社有关系,这些人随潞王回到江南虽有“投顺”之嫌,但东林党和复社肯定不会拿自己人开刀,加上潞王又是他们最支持的藩王,一个以潞王为天子的完全东林党政权可以说是必然建立的。 但南逃这些拥潞派官员毕竟有“降顺”的污点,即便党内不会追究他们,这些人在南都政权也未必如意,因此利用好这些人,不仅能对东林一家独大的“潞天子”政权造成麻烦,也会给淮军在南都政权中批发出一帮小秦桧来。 一个大秦桧外加无数个小秦桧,以及一个由于淮军的鼎力扶持才坐上皇帝宝座的天子,这个“潞天子”政权可能比“福天子”政权还要亲近江北。 孙武进身后马车内坐的就是潞王,他一路上都在背诵一段讲话稿。 陆四亲手写给潞王的讲话稿。 “呼!” 都督在沟渠边满脸泥水的样子仿佛就在刚才,想到自己肩膀上的重任,孙武进深呼吸一口,从马上翻身跃下,朝右边站立的几十名官员一指,喝道:“你们过来!” 这架势可把陈名夏、高斗先、余允中等拥潞官员吓了一跳,一帮人犹豫着是不是不上前时,一队手持大刀的甲士就向他们走了过来。 尔后,不用这些甲士亮刀威逼,一众拥潞官员就颤颤巍巍的走了过去,他们被带到了那辆马车前面。 “陛下,这些都是营中拥护于您的臣子,请陛下下车与他们说几句话。”孙武进闷声闷气,心里有一万个不甘。 “啊?好,好的,好的啊。” 潞王将“讲话稿”放下,从车中探出清瘦的身影。 “是潞王!” 远处拥福派和拥其它派的官员有识得潞王的当时就失声叫道。 陈名夏等一帮拥潞派官员更是激动,不敢相信潞王就在他们眼前。 潞王缓缓走下马车,环视一众看着他的官员,脸上先是有复杂的情绪,继而坚定的咬牙,忽的激昂说道:“东虏入关,京师沦陷,北方告急,中国告急!诸位,大明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要铤身而出,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将满州鞑子赶出中国!” 激昂声中,潞王的身影显得很是高大。 他的言辞不仅让拥潞派官员们激动起来,也让拥福拥其它的官员都激动起来。 拥立新君是他们的共识,抗清同样也是他们的共识,否则他们不会南下! “孤是穆宗亲藩,于此国家危难之际,孤断不会置之不理!而你们中有些人在京师从贼,” “殿下,我等……” 陈名夏等人心中一慌,急于解释当时的无奈。 潞王却挥手打断他们,掷地有声道:“不必解释,因为无须解释!不管你们是否投降过闯贼,孤都赦免你们!孤以为降贼是为难臣,降鞑才是奸贼!” “殿下!” 所有官员听了潞王的话都眼眶一红,有些人甚至忍不住落了泪。 “祖宗江山社稷绝不能断送,中国之地也绝不能为满洲所有,孤今日就要带着你们去南都,孤要你们同孤一起奋发图强,继承太祖事业,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激动的声音中,拥潞派的官员连同他们的家眷随从一起被带出了营地,追随潞王上了一艘高大的海船。 这让留在营中的其他官员感到不解,不知为何潞王不带他们一同南下。拥立观点不同,但既然潞王首先脱险南渡,那大家为了大局也肯定会支持潞王的。何以就这么抛弃了他们? “沈司业,潞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不是大明的臣子吗?”庶吉士周钟发现国子监司业沈廷扬正在与人说话,急得抓着栅栏大声喊了起来。 “这……” 沈廷扬叹了一声,要弟弟沈廷飞去准备潞王南下的事,走到栅栏外对那周钟道:“你们……等下一批吧。” 这就是答案。 …… 盛京,忽然八门同时擂鼓,声震全城,连宫城都被惊动。 上百骑于盛京城中纵马奔驰,马上的八旗将士兴高采烈的大呼:“入关了,入关了!” 这上百骑以极快的速度将摄政王率大军击败李自成,成功夺取明朝京师的好消息传遍盛京。 留守盛京的镶蓝旗主、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也在同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报进宫中。 清宁宫中,刚刚送走郑亲王的庄妃博尔济吉特氏抱着自己的儿子福临,高兴的摸着儿子脑袋欢喜道:“皇帝,你要去关内做中国人的皇帝了!” “额娘,我是满洲人的皇帝,为何要做中国人的皇帝?” 九岁的福临对于中国的概念很是模糊,他只知道自己是大清的皇帝、满洲人的皇帝,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去做中国人的皇帝。 这个问题让庄妃怔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道:“做中国人的皇帝是你父皇生前的夙愿,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由你来实现,额娘想你父皇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噢,” 福临点了点头,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额娘,那我怎么做的中国人皇帝?” 庄妃道:“当然是你叔父睿亲王的功劳了。” 福临不明白:“叔父做了什么?” “他啊,带着咱大清的勇士打败了夺取明朝江山的流贼,要把咱们大清的都城迁到北京去,所以你马上就要做中国人的皇帝。” 庄妃心中很激动,因为这件事是满洲多少人的心愿,不想真的实现了,而且是自己的儿子去当中国皇帝。 “叔王打败了明朝的流贼,孩儿就能做中国皇帝?”福临显然还没明白。 “当然!” 庄妃笑了起来,“明朝的流贼是很厉害的,他们都被你叔王打败了,以后就更加没有人是我们对手了。” 福临懂了,点了点小脑袋,却说道:“额娘,那应该是叔父的功劳,是他打败的流贼,理当他做中国皇帝,怎么轮到孩儿做呢?” 庄妃一愣,摇头道:“你是皇帝,你叔父是你的臣子,他手下的勇士都是你的臣子,他们是在替你这个皇帝冲锋陷阵,所以只能由你来做中国的皇帝,他们不可以的。” “噢,这样啊。” 福临彻底明白了,继而很是开心问母亲:“那孩儿什么时候能去中国当皇帝?” “快了,快了。” 庄妃抱着的是儿子,脑中浮现出却是小叔子多尔衮的身影,想到多尔衮的几次夜入,旷了一个多月的身子没来由的一暖。 她很快就会见到多尔衮了,再忍忍,再忍忍。 …… 大顺军撤入山西以后,多尔衮下令阿济格率部停止追击,返回北京休整。 这段时间,多尔衮一直以为李自成会在太原坐镇,然后从陕西等地火速调兵入晋,加强山西防务。然而让多尔衮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李自成没有留在太原坐镇,反而同刘宗敏等大将率主力继续西撤,像是准备直接渡过黄河回到西安。 这给了多尔衮攻占山西的信心,但在此之前他却给吴三桂连发三道手谕,要求将潜藏军中的崇祯太子送到京师。 吴三桂对此却是犹豫不决,先后回信都说崇祯太子不在他军中,乃是外界有人造谣,意离间吴三桂与满洲关系。 事实上崇祯太子的确在吴三桂军中,乃是由一个老太监带着太子扮作百姓投奔过来的,吴三桂当时大吃一惊,不敢声张命人偷偷藏在军中。 只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满洲人知道了,搞得吴三桂现在也很矛盾,他虽已经降清并接受满州平西王的册封,然而军中依旧打着“复君父之仇”旗号,并且与明朝不愿降清的官员保持一定联系,这说明吴三桂现在对局面也看不透,或许说他也不认为满洲能占中国,因此现在要是把崇祯太子交出,无疑就是断了他的后路。 只是,多尔衮催逼甚急,吴三桂若还是不将崇祯太子交出,恐怕满洲真的会怀疑他。 自山海关之战后,吴三桂一直被多尔衮逼迫为前锋追击李自成主力,大小数战虽斩杀了不少顺军,吴军的损失同样很大。一片石之战,本就伤亡一万余,现在吴三桂军中健卒已不到两万。要是满洲人怀疑他调兵来攻,吴三桂是万万难以敌挡的,并且,吴三桂也不可能再投顺。 所以,这件事真的是棘手。 不知道是交还是不交的吴三桂向其幕僚方光琛讨教。 方光琛是原辽东经略方一藻的儿子,善奕、能诗、多游谈,常常以管仲、诸葛亮自比。 当时在舅舅祖大寿部下为中军的吴三桂主动拜于方一藻门下,与方光琛相识。方一藻去世后,方光琛便一直跟着吴三桂,帮助其襄赞决策,名为幕僚,实是军师。 方光琛直接说道将太子送给满州人,必定是被杀害的多,建议吴三桂最好是不要交。 吴三桂犯难道:“不交多尔衮必疑我,我们可打不过八旗。” 方光琛摇头道:“长伯,李闯没有杀害太子,连永王、定王,还有秦藩、晋藩全都没有杀害,你又岂能连李闯都不如。况眼下明朝势力犹大,难道你真要永远侍清不成?” “这……” 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吴三桂头都大了,暗骂太子跑哪里不会偏跑他这里来。 “我看不如悄悄放了,命人送他往江南,这样一来长伯名声不损,二来万一太子能够至南都,将来……” 说到这,方光琛止住,他相信吴三桂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好,就依献廷的办,九王再催,咬死不知便是。” 吴三桂拿定主意,命人将太子偷偷送出军营,密令护送之人一定要将太子送到江南。 几千里外的山东南境,同样围绕送还是不送,一大帮人争论了半天。 第二百九十五章 邢夫人 在分析高杰至山东南逃路线时,淮军将领大致有两个意见,一是认为高杰会沿运河南下,那么只要在鱼台这个运河必经之地设防,就一定能堵住高杰; 第二个意见是认为高杰部如果是从河南潜越而来,未必会深入运河一线南逃,而是可能走曹州南下徐州,因为这条路相对较近。 “两条道都给他堵住,咱做事向来一个原则,那就是两手都要硬,软一个都不行。” 接到都督军令后,由徐州出发渡过黄河的淮军第一镇立即由砀山县北上进入山东曹州单县。 单县城中军民两万余人向淮军投降,成为淮军入山东之后占领的第一个县城。 与此同时,奉命北寻高杰部的李棲凤在金乡县的寨里集发现高杰军踪影,当时高杰部手下大将李成栋因为暴雨缺粮,便率手下骑兵围剿当地的一支土寇。 土寇不支,被杀数十人,余皆四散,结果逃跑途中被李棲凤率领的百人精骑发现。截住抓来两土寇询问得知有一支兵马在寨里集,虽并不是如都督所言打顺旗仍是明军旗号,但李棲凤依旧判定这支人马就是南逃的高杰部。 李棲凤一面派人向鱼台急报,一面带人赶往寨里集,因其部未打旗号,淮军甲衣又都缴获自明军,故李成栋误认为是徐州刘泽清部,忙遣人来接触。 李棲凤将错就错带兵至李成栋部,尔后直称乃是甘肃镇总兵,问李成栋部是何人兵马,从何而来,去往何方。 李成栋不疑,尽皆相告。 李棲凤故作惊喜道:“原是翻山鹞的兵,久仰的很!”后询问胡茂桢下落,称与胡茂桢乃是故友,当年曾一起同闯贼战过两场。 李成栋更是不疑,赶紧让人去告诉带兵在附近找粮的胡茂桢,这边同其养子李元胤好生招栋李棲凤一行。 见李成栋部虽打下土寇窝子,但缴获的粮食却不多,官兵上下看着精悍,但一个个明显面有菜色。李棲凤便叫随行官兵取出携带的咸肉干、咸鸭蛋赠于李部,这让李部上下都是感激。 未多久,胡茂桢闻讯赶到,见着李棲凤自是激动,上前与这位甘肃镇总兵热情攀谈起来。 众人正吃着,李棲凤忽的放下筷子将实际身份与李成栋、胡茂桢托出,李、胡二人大吃一惊,在听徐州、淮扬皆为李棲凤所称的那位大顺淮阴侯据有,现淮军十万之众北上,二人更是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与老胡旧识一场,这才过来与你们说实话,愿意与否在你们。不过我想二位就是不愿随我家侯爷,总不会把老李我捆住杀了吧。” 李棲凤哈哈一笑,实际心里也有点犯沭,毕竟这帮人从前是流寇出身,要不讲规矩胡乱把他宰了也冤枉。 “李镇未免小看双峰和虎子了!” 胡茂桢起身向李棲凤一拱手,客气的请他和随从先在帐外等侯,容他和李成栋商量一下。 “也好。” 李棲凤将佩刀直接解开往桌上一扔,随手拿起一颗咸鸭一边剥一边道:“要真信不过你胡双峰,我何必来呢。” 言罢走出屋子。 屋内,沉寂片刻后,胡茂桢问李成栋怎么想。 “若李棲凤所言是真,徐州我们是肯定去不得了。”李成栋面色凝重。 李元胤接口道:“父亲,怕他们会来打我们。” “刘泽清败亡于那淮阴侯之手,此人军力实非我等能敌,若不降的话,前有这淮阴侯,后有那李自成,我们怎么都是死。”胡茂桢眉头紧皱。 “高帅同李自成什么过节,我们不是不知,这淮阴侯是大顺的人,咱们降了他不就等于降了李自成,到时高帅和夫人怎么办?父亲,我们可不能对不起夫人啊!” 李元胤担心父亲会动摇投降。 “高帅待我二人恩重,此事,由高帅自己定夺吧。”李成栋叹了一声,让元胤将外面的李棲凤请进来,将他们无法做主,须由高杰亲定的意思说了。 “这是你二人忠心,真要想都不想便投了我家侯爷,怕我家侯爷都不信过你们。” 李棲凤“哈哈”一笑,当下提出他随李、胡二人去见高杰,所部随从就留在寨里集。 这是姿态。 李成栋和胡茂桢对视一眼,同意下来,当下就带着李棲凤往北边去见高杰。一行人傍晚时分才赶到,听闻李成栋和胡茂桢过来,高杰惊讶之余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忙叫二人过来,又让人去请夫人邢氏。 邢夫人虽一介女流,但当年李自成都道她有大将之风,才智在容貌之上,故而高杰虽桀骜不驯,对邢夫人却是言听计从,军中大小事务,向来都由邢氏做主。 “双峰和虎子一块来,定是有什么事他们拿不定主意。” 邢夫人一言便知事态,与丈夫高杰携手来到军前,待听了胡茂桢所说之事后,高杰色变,惊疑、恐慌、不安。 邢夫人却镇定道:“那位侯爷不派兵来打,却叫降将来寻咱们,便非和李自成一条心,事情有转机,夫君听我定夺便是。” 说完,让胡茂桢将李棲凤请进来,待之上宾,详细询问南边情况。 李棲凤知无不言。 听说李自成进京之后又被满州人和吴三桂打出北京城,高杰众人都是震惊,没想到他们南逃这个把月,北边竟发生这等惊天之变。 “我家侯爷有言,咱们淮军这次北上除了收取山东外,便是要将满州人挡在北边。侯爷说了,肯跟他杀鞑子的,高官厚禄都给,地盘也给,如高总兵便可拨山东几府安置。” 李棲凤说完,迟疑一下又道但有个条件。 邢夫人不动声色道:“什么条件?” “便是请夫人及诸将家眷至扬州安顿。” 李棲凤如实说道,原以为这个条件会让邢夫人恼怒,没想对方却微微一笑道:“这是应该的,换我是你家侯爷,也须这般安排。” 李棲凤点了点头。 邢夫人却又道:“将军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未说?” “什么?”李棲凤一怔。 “若我夫君不愿降呢?”邢夫人轻笑一声。 “夫人女中豪杰,什么都瞒不过夫人,也罢,老李我就都说了吧,实际侯爷还有一句话。” “请说。” “侯爷说,若高总兵不肯降,那只有领军踏平高总兵,诛他部下,杀他妻儿。” 高杰勃然大怒,“豁”的起身骂道:“日他姥姥的,他敢!” “你骂什么?人家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坐下。” “夫人,他们欺人太甚……我……唉。” 在夫人的目光注视下,高杰的气性竟是慢慢消失,一屁股坐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本侯只吃鱼肚 邢夫人一言令夫君高杰讪讪而坐,丝毫没有在部下和外人面前觉得有什么丢脸。 这便是邢氏的独特之处,擅于御夫,便是当年李自成待她也是言听计从。 “将军是直人,你家侯爷更是直人,我家夫君不降,便是你死我活局面,岂会有妇人之仁。” 邢夫人看了眼李成栋和胡茂桢,继而又与李棲凤道:“不如这样,还请将军辛苦一趟回去与你家侯爷说,便说是妾身问的,李闯如今被满州和吴三桂所溃,北方已非顺有。如此,侯爷这所谓的大顺军侯是否生了弃顺归明之意?若有此意,我家夫君愿追随侯爷左右。” 邢氏未说没有此意当如何,这种话也没有必要说。 李棲凤朝高杰看去,高杰闷声点头:“夫人的意思便是俺的意思。” “好!” 李棲凤欣然起身,觉得这个问题其实不大,他来前听说都督有拥立明藩的意图,不管是联明还是拥明,还是都督另有所图,眼下同明朝势力接触都不是坏事。毕竟,李自成退出了京畿,势力收缩的厉害。 胡茂桢见外面已经天黑便说不如明日再回去,又言此地多有土寇,夜间行路危险。 “有你胡双峰陪着,夜路再险也走得……高总兵、夫人,老李我就先行告辞了!” 李棲凤在明朝做的是甘肃镇总兵,比高杰这副总兵还高一级,如今又是淮强高弱,自是不必假客套的委屈自己在高杰面前承小。 “双峰,你带人护送李将军,要是将军出了什么事,提头来见。”邢夫人说这话时丝毫没有妇人颜色,俨然就是一军女将。 “夫人放心!” 胡茂桢重重点头,当下亲自护送李棲凤趁夜前往寨里集,召了李棲凤所带的一百骑兵,各持火把向鱼台而去。 鱼台距离寨里集其实只有不到四十里地,虽夜路难行,道路又泥泞,一众人还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赶到了鱼台。 胡茂桢出于双方阵营未明原因,不便与李棲凤一同去见,便在鱼台镇不远处侯着。 此处淮军不仅有精骑南北奔行,更有延绵不绝军帐,旌旗招展,直接证明李棲凤所言淮军大举北上并非虚言。 李棲凤怕各部不明胡茂桢产生误会,特意让随行骑兵队官带人守护,自去见都督。 陆四夜里与诸将研究山东各府州县的情况,睡得很迟,临睡前看了眼一直随军带着的大钟,是凌晨一点三十五。 李棲凤到的时候陆四已经起床,睡了不到五个小时,正在按前世习惯用牙刷刷牙。 牙刷是猪毛制成,没有牙膏,用细盐漱嘴。 咽了一大口水正“咕噜咕噜”在喉咙和着时,李棲凤来了。 陆四忙吐出口中水,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问李棲凤是不是有消息了,要不然不会深夜赶路,天亮就到。 “都督真是料事如神,那高杰部的确就在山东境内,且离我们不远。” “早饭没吃吧?走,一边吃一边说。” 陆四将毛巾随手往盆中一扔,拉起李棲凤就往帐中走,走了几步想道什么忙问李棲凤手下都在何处,须叫人给他们送吃的。 李棲凤忙说高杰部将胡茂桢就在鱼台外围。 “怎不带来的?” 陆四急忙让人弄些食物给胡茂桢他们送去。 帐内,陆四的侄孙陆义良刚把一锅粥端进来,桌上还放了几张薄饼,一碗咸菜,还有一尾红烧鲤鱼。 “高杰怎么说的?” 陆四亲自给李棲凤盛了一碗粥,又拿了张薄饼给他。这让李棲凤颇是感动,当下将情况说了,并转述了邢氏所问。 陆四听后点了点头,没有就邢氏所问说什么,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听说邢氏从前是李自成的妻子,长得不错,老李觉得如何?真是美人?” 这声“老李”把个李棲凤听的更是欢喜,说那邢夫人姿色确是出众,且有英武之气,非一般美人能比。 “邢氏多大了?” 陆四端起粥碗吹了吹,刚煮的,有点烫。 李棲凤想了想,道:“看着三十多岁的模样。” “噢,好啊。” 好在哪里,陆四没说,笑了笑,拿筷子夹了一块鱼肚放进嘴中,尔后道:“你去告诉邢氏,咱食鱼只吃鱼肚。” 李棲凤不明白食鱼只吃鱼肚,和邢夫人所问是否弃顺归明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在用过早饭稍事休息后同胡茂桢一同赶回寨里集。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高杰同邢夫人已经到了,显是对淮军劝降之事也十分重视。 “我家侯爷说他食鱼只吃鱼肚。” 李棲凤如实说道。 邢夫人沉思片刻,道:“将军可回话侯爷,我夫君愿降,只是家眷是否前知往扬州安置,我夫君却须与诸将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高杰补充说道他的兵马暂时就在寨里集一带驻扎,并请淮军方面能够接济一些粮食。 陆四这边收到李棲凤的回报后,也没有二话,直接让李棲凤去安排拨五百石军粮供高杰部先顶着。 此后两三天,陆四一直没有催问高杰那边是否要交出“人质”,只忙于淮军北上的事务,顺便忙中抽空带着亲兵队弄鱼,还特意让人送了几条下奶的大鲶鱼给邢氏送去。 此外,又想方设法给邢氏送去了一些女人用品,什么胭脂水粉、地方小吃、金银首饰什么的,应有尽有。甚至连内事带、草纸都有,真可谓是无比细心。 同样收到这些礼物的还有周王府的常宁郡主。 相比邢氏那边,常宁郡主收到的礼物次数不是以天计算,而是以时辰计算,大概两个时辰左右肯定会有人奉淮军大都督之命给常宁送来各种各样的礼物,吃的喝的样样不缺。 这让常宁的几个兄长和嫂子们从中看到了什么,一个个看妹妹的眼神都不对了。 只是,突然离开的潞王府众人让周王府和福王府这边又开始紧张起来,尤其是福王。 朱由崧已经几次求见淮军大都督,但大都督要么就是不在,要么就是正在休息,要么就是在出恭,反正就是没空。 第二百九十七章 鱼肚,无刺 作为一个视信誉比泰山还重的男人,陆四不是躲着朱由崧,而是不好意思见他。 毕竟,人家是第一个愿意合作的,且签署了合作相关文件及备忘录,可他陆都督裤子一拎就把人家搁到一边,还背着人家把潞王先弄到江南去当天子。 这事,于朱由崧而言,是非常不厚道的。 所以,心虚的陆四不想见朱由崧,至少暂时不想见他。 另外还有个麻烦是,陆四不知道要把“福政权”设在哪边。 按道理的话,明朝有三都,南北两京外加一个中都。 北京沦陷,剩下两京都可以立天子。 所以最好就是潞王在南京当天子,统辖江南、浙江、福建、广东等地。 福王则在凤阳老朱家祖坟当天子,统辖淮右、江西、两湖、西南诸地。 如此局面,大体就是个势均力敌。 谁也甭想吞了谁。 只是,问题坏在凤阳那边有几万淮西精兵在,就是把淮军全拉过去也未必能压制得住这帮淮西兵将,所以把福王弄到凤阳去的话,有很大的可能是这位福天子在发现自己也兵强马壮后,大概率会撕毁协议,翻脸不认人。 因此,凤阳肯定不行,陆四还指着淮西兵将能服从潞政权不给他添乱,送福王过去就是自个砸自个脚。 湖广一带有左良玉的二十多万兵马在,更加不合适,余下可供选择的大概就是浙江和福建了。 不管是在浙江还是在福建,都必须得到东南最大实力派郑芝龙的支持。 郑家陆战不行,水师力量却是强悍,郑家不配合的话,远在江北的淮军对于“福政权”的影响力就会降低,毕竟淮军没法越过郑家水师同“福政权”直接挂钩。 而且孙武进为潞王保驾护航带去了近万兵马,陆四眼下又必须调集重兵北上山东、河南,他也抽不出同等军力的兵马保福天子到东南去。 再抽,后方淮扬就完全成了空架子。 就算潞王登基后南都同淮扬保持全天侯亲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也要防着淮西那边军将搞“摩擦”。 这一摩擦,人家要是发现淮扬空虚的很,会不会扩大,就很难说了。 故而,思来想去,陆四决定先缓一缓福政权的建立,至少也要等他在山东扛住满州的第一波攻势再说。 缓立福政权也有好处,就是能让潞政权的合法性再大一些。这样,屁股已经在龙椅上的朱常淓更加不会让出皇位给承序第一人福王了。哪怕崇祯的太子跑到南都,他朱常淓也不可能让位! 等到福政权设立,两个明朝的内战就是不可避免的。 只要他们不联合“北伐”,打破脑袋陆四都不正眼瞧一下。 基于这一系列考量,陆四当然宁可出恭也不愿见朱由崧了。 让这家伙提心吊胆一阵也好,饿得很了,突然能大鱼大肉才晓得个中滋味来之不易。 至于给周王府的小郡主送东西,陆四单纯是同情这个小姑娘,没有邪念淫心在内。 小姑娘手腕上那道割腕的疤痕让陆四印象很深,在知道小姑娘是想以死殉父并保全名节后更是感动,没来由的就想关心小姑娘,慢慢抚平小姑娘的内心,让她知道这个世间的好。 乱世之中,一点温暖、一点关心,比金银都贵。 只是,他可能是没有经验,又可能是太有经验,两个时辰一次送礼的频率已然把人小姑娘砸得晕头转向,更让小姑娘的家人们起了不应该有的念头。 道路再难走,陆四也要往北边派出兵马,这些兵马是淮军北上的信号,也是正在开展工作的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的底气。 曹元和詹世勋奉命率两千骑兵克服重重困难向济宁开进,第一镇那边已入曹县,按先前计划除留少数兵马驻扎曹县外,主力向曹州城开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几天后曹州就当完全被淮军控制。 左潘安的第二镇在收到军令后,程思华、王大龙指挥的第四旅已经开进沂州。 沂州地区多山,太平年间还好,如今乱世多山便多土匪,所以程思华部的主要任务不是攻城掠地,就是剿匪。 陆四给第二镇的指示是剿抚并用,土匪不降的就地剿灭,投降的话则驱为前锋,是死是活看他们造化。 现在摆在陆四面前的还有一桩麻烦事,那就是前阵的暴雨还是引发了山东南部州县出现洪水,不少地段被洪水冲毁,骑兵涉水可以通过,但步军主力和辎重肯定没法那么轻松通过,尤其是一些河流上的桥梁被洪水冲垮,需要重新搭建。 山东境内虽然因这几年先后被清军、刘泽清部明军荼毒,人口下降很快,但全省百万人口还是有的。 洪水过后必然有瘟疫,且会造成百姓流离失所,防疫救灾这一块淮军肯定要承担起来。 此次北上夺取山东的关键除了军队的抢先进驻,更在于夺取山东百姓的人心。 放任百姓不管,甚至继续强征,那么淮军是很难在山东立足的。 陈不平被陆四派了出去,不管他是抓还是骗还是哄,反正弄些读书人过来搭建一个类似治灾办性质的机构,淮军没有到达的地方陆四不管,已经到的地方就必须发动百姓,组织百姓。 如果地方实在残破,陈不平就要动员活下来的百姓南迁至徐州、淮安。这也是陆四最后的部署,万一他在山东顶不住,就将所有活人都迁往淮扬,哪怕是用刀逼着,哪怕迁一个人死一个人,他都在所不惜。 给了高杰三天时间都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陆四耐心有限了,他叫来李棲凤,让他给高杰部下达最后“通牒”:交出“人质”,所部立即改编为淮军第六镇,并向东昌府进军。 李棲凤很快就将都督的指示传达给了高杰,并暗示淮阴侯急于北上抗清,真的难以再容高杰考虑。 高杰这边基本上对于投淮军没有意见,因为邢夫人将吃鱼只吃鱼肚的道理告诉了丈夫。 “鱼肚,无刺。食鱼只吃鱼肚,便是不愿去刺。” 第二百九十八章 好一个雄伟的少年侯 高杰年纪与同乡李自成差不多,但比李自成多一个优势,那就是长得比李自成好看。 如果说还有,那可能就是高杰也比较能干。 刨除这个优势,高杰相当草包,他不识字,能在明朝混到副总兵,完全是靠了拼死不要命的精神。 也是,高杰不拼命不行。 拐了李自成老婆,要让李自成成了事,岂能有他高杰活路。 明朝这边也正是利用这一点,逼迫高杰不断率部跟李自成军拼命。无论是洪承畴还是孙传庭,都不过是将高杰当作杀人的刀在用,从未打心里信任过高杰,否则高杰也不可能替明朝卖命八年,立了无数战功直到去年河南决战前,才被孙传庭授予副总兵。此举,也不过是让高杰卖命而矣。 邢氏当然知道自家夫君的长处与短处,因而进一步解释道:“一个人吃鱼若只爱吃无刺鱼肚,不愿费力去剔刺,这种人实际就是趋利之徒,只想不费功夫就把好处弄到手。” “嗯?” 高杰挠挠脑袋,夫人说的他还是不明白。 “李棲凤说这位淮阴侯乃是淮扬义军自行起事,夺了淮扬之后主动向李自成上书称臣,那时李自成已有席卷天下之大势,故这位淮阴侯是想趋李自成的利,要在李自成的大顺做从龙功臣,从而搏个封妻荫子的世爵。” 邢夫人分析的差不多,只是她不知道那位侯爷趋大顺利为的不是做大顺的从龙功臣,而是想取代李自成做真龙。 高杰“噢”了一声,点头道:“照夫人这么一说,现在李自成兵败于满洲和吴三桂之手,那位侯爷便不想趋李自成的利了,是这个意思么?” “李自成进京前对这位侯爷而言就等若鱼肚,夹筷可食,只要投效就能做从龙功臣,何乐而不为?” 邢氏轻笑一声,目露几分不屑,“现在李自成兵败,这鱼肚便成了鱼尾,满是刺,再想要将鱼肉吃进肚,就得费心思把肉中的刺剔掉。如此一来,他就得替李自成卖命,可以他的实力真去招惹满洲人,岂会有便宜可占?” “那他领军到山东来做什么?”高杰奇怪了。 邢夫人很肯定道:“待价而估。” 高杰一愣,疑惑道:“夫人是说这位也想学吴三桂降清?” “不是说吴三桂被满洲人封人平西王么,谁知道这位侯爷是不是也想封王。” 邢氏顿了顿,“不过他若能取山东、河南,再复有淮扬之地,南都那边怕也能封他为王,就看是满洲人先拉他还是南都那边先许他了。” “这种小人也值得俺投靠?” 高杰“呸”了一声,恨恨道:“俺不管他封不封王,反正叫俺当汉奸,俺宁可和他拼了!” 大是大非这一块,高杰可有数的很。 “你又急个什么?当不当汉奸是以后的事,眼下这几千人的性命握在你手中,不降人家,人家先来打咱们,咱们一没吃二没喝的,拿什么抵挡?”邢夫人没好气道。 高杰语滞,无奈道:“夫人的意思是?” “趋利之人不是蠢人,说不定这会人家已经暗中部署要消灭咱们了。” 邢夫人薄唇微呡,“先降了他,暂时有个安身之地,他若真降满洲人,咱们再南下就是。” “好!” 邢氏的意见高杰向来听从,当下便召集诸将告之降淮一事,部将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等对降淮无异议,因为投降淮军对于他们这帮人而言是再明智不过的事。只是在送家眷到扬州这一点上,诸将意见不一,讨论了三天都没能达成一致。 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成栋不肯交出家眷。 胡茂桢因李棲凤的关系赞成“送质”,杨遇明妻子早逝,军中无家眷,所以无所谓。 独李成栋有一随身爱妾甚是喜欢的很,不论到哪都带着,所以坚决不同意将爱妾送到扬州做人质。 其余人心思各异。 高杰自己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万一邢氏和爵儿去了扬州,那位淮阴侯又学吴三桂降清,老婆孩子在人家手里捏着,他怎么敢南逃。 不走,跟着当汉奸,他又宁死不干。 踌躇之下,邢氏却说她亲去和对方谈,争取能够说服对方允许高部家眷在山东安置。 “不可!” 高杰担心对方会趁机扣下邢氏逼迫他同意。 “那位虽是趋利之人,却非小人。” 邢氏对此倒也肯定,并告诉丈夫对方是真心希望他能归顺,否则也不会走“夫人路线”,天天给她送礼来。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妾身得了人家许多礼物,自当去拜访才是。有些事,你们男人不便出面解决,妾身这个妇人或许能办到。” 邢氏说的在理,有些事情两个大男人在那争执不下,换个妇人出面是能把事情圆满解决。 因为,男人爱面子。 “这……” 高杰有心想劝,但邢氏在军中的威望不比他低,并且甚有主见,执意要去,加上事关他高部数千人马安危,只得同意下来,让李成栋的儿子李元胤带一队精兵护送夫人前去。 胡茂桢这边知夫人要亲和淮阴侯谈,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忙派人通知李棲凤,李棲凤又赶紧禀报都督。 一听邢夫人要来见自己,陆四自是高兴,为表自己诚意,特命外甥李延宗代替自己去接邢夫人过来。 “淮军李延宗奉舅舅之命前来接夫人!” 李延宗是在半道接的由李元胤护送来的邢氏。 “原来是个小将。” 邢氏从车窗掀帘来看,见来的是同元胤一般年纪的少年郎,不由喜爱,随口赞了几句。 李元胤则是盯着李延宗手中的红缨长枪看,估摸是在想自己武艺和对方谁更高超一些。 “夫人请随延宗来!” 李延宗也是个少年性子,叫邢氏夸的脸红,赶紧掉转马头在前方带路。约摸一个时辰后,邢氏的马车停在了一小村庄边,庄子外面的路上有不少淮军将士正在推运马车朝北。庄子里也是人声鼎沸,炊烟袅袅。 “夫人,到了!” 李延宗翻身从马上跃下,提着红缨枪来到邢氏马车边。 “你舅舅在何处?” 邢氏起身走下马车,因地上泥泞,不得不提着裙摆。只视线内除行军的队列外,并无什么侯爷身影。 “夫人,我舅舅在水里呢!” 李延宗朝北边一指,“我这就带夫人过去。” “水里?” 邢氏不解,带着李元胤等护从随那小将往北边步行而去,约摸走了不到半里地视线内便出现一条河。 河两岸人头攒动,插着不少军旗,正有大量军士在过河。邢氏注意到南岸还有不少炮车,怕有几十门,心中更是坚定不可与淮军为敌的念头。 “小延宗,你舅舅在哪里?” 邢氏看到河岸边有好多骑马的将领,但不知哪一位是淮阴侯。 “夫人,我舅舅在水里啊!” 李延宗咧嘴朝河里一指。 邢氏一愣,这才发现河中哪是什么桥,而是有两三百汉子赤身站在水中,用肩膀扛着一块块木板连接起的一条“人桥”。 一队队士兵就从这“人桥”鱼跃而行,边上还有许多船在装运大辎重。 “你舅舅不会是在水里同士兵一起扛木板吧?”李元胤有些吃惊。 “是啊,这里原本有座浮桥,可是叫洪水冲垮了,我们淮军又急于北上,所以舅舅便想出这人桥的办法来,还亲自下去扛桥,说当统帅的要在任何时候都要身先士卒……” 李延宗的声音透着自豪,普天之下带兵的将领有几个能如他舅舅这般。 邢氏闻言也是面色一动,惊骇那位淮阴侯竟能如此。 “夫人,你等一下,我去唤舅舅过来。” 李延宗说完就朝河边跑去,边跑边喊:“四舅舅,夫人来了,夫人来了!” 岸上的淮军将领和正在过河的淮军将士听了这话,纷纷好奇扭头看向邢氏那边,不少人还兴奋的指点起来。 这可把邢氏弄红了脸,心道李延宗这小家伙怎么能乱喊什么夫人,喊高夫人、邢夫人都可以啊,这把人误会的。 好在邢氏也有女将之风,微红之后便坦然面对那些目光,并开始细心观察这些淮军的队列。 河里有人“哎”了一声,继而便有一身影向岸边游来,上岸之后快步向邢氏这边过来。 离的近了,邢氏不由怔住,来的竟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也就二十岁,难道这就是手握十万兵马的淮阴侯? 邢氏有些不敢相信,一边的李元胤也是吓了一跳,心道这侯爷怎么这么年轻的。 “可是邢夫人!在下淮军陆文宗,早就听闻夫人大名,今日得见,夫人果然女中豪杰,单这身姿世间多少美人见了都要自愧不如啊!” 陆四在水里泡的时间有些久,身上白花花的,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肩膀上取下垫肩的毛巾擦起脸来。 擦完,抬头时却发现对面的邢夫人神情有些别扭,很不自在的样子,不由也愣了下,以为自己哪里不对,低头一瞧瞬间也是面红耳赤。 却是裤子都湿了的缘故,露出好大一砣不太合适的轮廓来。 真是,丢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夫人得给咱面子 自觉丢人的陆四实在是找不到裤子换上,便随手将毛巾往裤腰带上一搭,本意用于遮挡一下避免尬尴,可这个举动却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让邢氏表情更加不自在。 一脸窘态的陆四知道这样不行,赶紧朝外甥打了个眼色,道:“延宗,带夫人到那边奉茶,我这身湿衣服可不行,得去换一身来。” “噢。” 李延宗可不知舅舅尬尴在哪,应了一声上前请邢夫人一行与他到舅舅与诸将议事的棚子中。 棚子是临时搭建的,里面有张桌子和十几条长凳,另外还有个炉子正在烧着水。地上脏鞋子、脏衣服一堆,都是诸将换下丢在这里,亲兵没来得及拿去清洗的。 棚上挂着一付用毛笔构勒的地图,邢氏略看了下似乎是北方的地图。上面又用红、蓝、黑三色分别圈划了一些地区,如京畿一带是黑色,京畿以西是蓝色,京畿以南是红色。图上还有几条箭头指向,不知代表什么。 “这是地图吗?” 李元胤自小读书识字,对军略之事尤为喜爱,突然见到这么一付地图不禁兴趣上来,好奇看起来。 “这是我舅舅自己画的北方形势图,诺,黑线圈的这一块就是鞑子的……” 因为年纪相仿,李延宗对李元胤很是友好,指着地图给他说了起来。但他其实懂得也不多,陈不平教了他一个多月,才学了三十多个字,平均一天一个字。其中还有一到十。 “元伯,不可乱看人家的东西。”邢氏担心这付地图是淮军的军事机密,怕那年轻侯爷过来看到元胤在乱瞧不高兴。 李延宗笑道:“夫人,没事的,看吧,舅舅说地图画出来就是让人看的,要是不让人看画出来擦屁股么?而且这地图一天到晚不知道多少人看过了,就是马夫也能瞧着,不是什么机密。” 邢氏听了这话不由笑了笑,未再多言。 不远处河边,陆四匆匆叫侄孙义良将他在淮安时郑标命人专门做的一套戎装拿来换上。 这是堂堂大顺淮阴侯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了。 换完之后又对着河水倒影瞧了瞧,觉得不错之后方才去见邢氏。这是基本礼仪,也是待客之道,尤其关系高杰部来归,陆四不能大意。 于邢氏,陆四前世了解到的各种资料都表明她绝非是高杰妻子这般简单,而是实际高杰军的“总指挥”,不但管着钱粮,还直接参与指挥高部的军事行动,在决策拥福、北伐诸事上,邢氏都起到了关键作用。 有些史料说邢氏随高杰私奔时将她保管的大量李闯钱财带出,还带出了一支由其指挥的老营队伍,如果这件事属实的话,那邢氏与高杰除了情投意合的情人关系外,也是合伙人的关系。 所以,邢氏在高杰军中地位很高,被尊称为“邢夫人”,明末历史上能以自家姓氏冠之夫人一称的,除了邢氏外就是李自成的正妻高夫人了。 这么一个重要人物,陆四当然要待之以真诚热情,要展示最好的一面给对方。 片刻,当一身戎装的陆四再次出现在邢氏面前时,与先前狼狈模样判若两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年轻人的朝气感,让邢氏惊讶于淮阴侯如此年轻的同时,也下意识的朝年轻侯爷的裤子扫了一眼。 这倒不是邢氏有什么龌龊想法,而是她这般年纪妇人习惯,便如乡野小民家的媳妇刚入门时羞涩,时日一久都爱拿后生仔开心。 “夫人,请用茶!” 陆四示意邢氏尝一尝他缴获自刘泽清的上等毛尖,这茶叶可不多,他可珍贵着。军议的时候都舍不得拿出来泡,生怕叫那帮大老粗糟蹋了,可夜防日夜,家贼难防,这茶叶还是叫牛大、刘二这帮亲兵偷泡了不少。 邢氏微呡一口,她此时心思不在喝茶,而在夫君及数千将士之前途性命,正思索如何开口时,对面那年轻侯爷却热情地说道:“听说夫人要来,咱可是高兴的一宵没睡着,激动啊,夫人可不晓得,咱是真心欣赏高将军,若能得高将军相助,咱就是如虎添翼啊!” 说完,瞧见邢氏身后站着的小将很是孔武有力,也很年轻,不禁想到一人来,便问邢氏这是何人。 待邢氏说是部将李成栋之子李元胤时,陆四不禁点了点头,随口赞了几句未有多言,心中却是波涛。 自来这个时代,陆四还是第一次有这等心境反应,原因是这李元胤比其父李成栋更为悲烈。 莫看李元胤年纪不大,但真是智勇双全人物,于永历朝有三斩叛将的典故,其父成栋死后依旧独力抗清,后被清军重围于郁林,绝望之下,穿上大明朝服,登城四拜,哭叹道:“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自刎而死,随之同死官兵上千人,后人谓“东勋英烈”。 如今这东勋英烈就在自己面前,陆四又岂不感慨,岂不波涛。 “路上不好走,夫人想来辛苦了。对了,在下让人给夫人送去的东西,夫人都喜欢吧,也都用得上吧?” “侯爷有心了,妾身多谢侯爷。” 邢氏面上虽是平静,心底却有些难言之羞,毕竟对面这年轻人给她的礼物中有不少妇人用品。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侯爷很是心细,自家夫君这么多年来可是想都未想过与她购置什么妇人用品。 “那就好,夫人,咱们就开门见山吧,要不然你心里没底,咱心里也没底。” 陆四笑了笑,直问邢氏高杰可曾决定好了。 邢氏迟疑了一下,道:“我家夫君愿归顺侯爷,只是有一件事还请侯爷能够予以缓办。” 陆四道:“夫人但说便是。” 邢氏当下提出随军家眷不去扬州,就地安置于山东的事。 “我军将士多思家眷,若迁往扬州安置,将士心恐不定,不过侯爷放心,我军是真心归顺,绝无二心,只是往扬州安置家眷之事太过急促,一些将士有些想不通,故妾身意先缓办,待将士们适应下来再作决定不迟。” 邢氏认为这件事可以商量,不想,对面的年轻侯爷却摇头道:“夫人,恕咱直言,其它事情都好说,唯有此事咱不能答应夫人。” “为何?”邢氏颦眉。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陆四将茶碗往前一推,很是干脆道:“咱是要用高将军的,所以高将军必须让咱不疑,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妻儿老小更值得人信任呢?故而,此事不是咱不给夫人面子,而是夫人必须要给咱面子。” 第三百章 夫人去扬州 什么都可以,老婆孩子必须交出来,这是陆四的底线。 如高杰这等桀骜不驯之辈,除了妻儿为质,陆四也绝不作它想。 其实相对高杰本人,陆四更看重的是他麾下的李成栋父子、胡茂桢及高杰的外甥李本深。 这几个家伙是绿营的翘楚,反正的李成栋不说,胡茂桢和李本深可都是名入绿营十大将的。故要是高杰归降,加上张国柱和柏永馥,清初绿营十大将便被陆四收了四位。 如同陆四前世有些网文喜爱收取名将,陆四这会也有些类似,不过别人是集邮名将,他是集邮汉奸将——能打的汉奸将。 有朝一日若能集齐绿营所有排得上号的将领,大概这天下也就姓陆了。 高杰能打,但这家伙行事却无法无天,或者说极大胆大妄为,曾伏兵袭杀同为四镇之一的黄得功,诛杀了几百随黄得功南征北战的亲兵家丁,黄只以身逃回。要不是黄得功顾大局听了史可法劝,只怕多铎还在路上时,南明四镇先打成一锅粥了。 故而对胆大妄为,行事根本不考虑后果的高杰必须有效约束,否则这翻山鹞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 邢氏同高杰唯一的独子就是最有效的约束“工具”,有这两个高杰最亲的人在手中,陆四就不怕他高杰敢乱蹦。 虎毒不食子,况就这么一个独子。 不交老婆孩子,陆四绝不会放高杰一兵一马南下,甚至不惜兵戎相见,哪怕将李元胤在内的高部悍将们全部诛杀怠尽,陆四也不会后悔。 用人是要不疑,但用之前却须把人完全拿捏住才行。 什么约束都没有就放手用之,轻一点陆四可能就是“老媒婆”史可法,说几句话都被高杰顶,重一点就跟黄得功一样得防着高杰背后捅他刀子了。 立夏已过,烈日蒸人,陆四后背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便将凳子往里挪了挪,顺手端起茶碗“咕嘟”一口。 远处大队淮军步卒正在从“人桥”上鱼跃而过,岸边炮队的辅兵喊着号子几十人同时使劲将一门门炮往船上运。 “此事不用再想,恕咱直言,夫人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如果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要咱怎么信得过高将军?……将心彼心,换作夫人是咱,怕也同样信不过咱,那咱是不是也得把老婆孩子交到夫人手中,如此大家都能安心?” 陆四不是咄咄逼人,甚至在说这番话时表情很是平淡,邢氏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决然,心下暗惊,没想到对面这位年轻的侯爷态度会如此坚绝,根本不给她任何商量余地。 “除此外,其余诸事皆可商量,咱意高将军所部为咱淮军第六镇,高将军为镇帅,以下军官任免都由高将军自决,咱不干涉,只要高将军听从咱指挥,钱粮方面咱都担了……至于夫人所担心的事情,咱也可给夫人一句明白话,只要咱还在,普天之下便无人敢为难夫人。” 邢氏担心什么事,陆四不必挑明,双方心知肚明。不说李自成马上就要完蛋,就是李自成没有完蛋,陆四也不可能把高杰和邢氏交给这位永昌陛下。 “夫人好生考虑,咱这人说话不拐弯抹脚,有一说一,夫人不去扬州,咱就只能和高将军较量一场了。” 说完,陆四静默,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河上。 李元胤站在邢氏身后,小小年纪竟也能做到不露情绪于表面,让陆四更加欣赏。 有那么几十息的沉默后,邢氏先是轻叹一声,尔后淡淡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世人都说扬州繁华,妾身从前读古人诗作便想去扬州瞧瞧,只从前一直没有机会,既然侯爷给了妾身这个机会,那妾身不日便动身好了。” 这是同意做人质了。 邢氏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她不答应,双方的开战就难以避免。如果说之前邢氏不了解淮军,还有底气与之打上一场,但眼前这热火朝天北渡的场面,让她生不起半点较量之心。 陆四心中一喜,知道事情定了。 邢氏话锋一转却又道只有一事必须请他通融,陆四心道邢氏同高杰子只要肯去扬州,其它事都好说,当下便请邢氏道明。 “妾身夫君帐下有一亲信爱将李成栋……” 邢氏当下将李成栋的事情说了,这么一说,陆四倒记起一件事来。 …… 李成栋在广东反正之前是有很大顾虑的,因为他的眷属都被满清留置在松江做人质,所以他要反正归明,松江眷属必定会被满清杀掉。 然而正当李成栋犹豫不决时,他身边的随侍爱妾却道:“公如能举大义,妾请先死尊前,以成君子之志。” 说完,此妾自刎而死,李成栋抱妾尸体大哭,深感岂能连一女子都不如,遂易帜反正抗清。 这个小妾各种史书中都没有名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李成林掳来的,虽无名,但其事迹却让后人敬佩。 如果邢氏所言的那个小妾就是劝李成栋反正归明的女子,那无疑是值得陆四通融破例的。 遂道:“扬州富庶,夫人居于城中可享富贵,风景也是不错,有瑕到处走走看看,甚好。至于夫人所说之事,咱就破个例,允那李成栋可携妾于军中。” “妾身代李成栋多谢侯爷,” 邢氏正要谢,陆四却打断他,笑着道:“夫人先别急着谢咱,咱也有一个要求,不知夫人能否答应?” 邢氏忙道:“侯爷请说。” 陆四视线朝邢氏身后的李元胤看去,笑道:“咱很是欢喜这小将,不知夫人可否让他随在咱身边?” “啊?” 李元胤一愣,不知这年轻侯爷怎么就看上他了。 “这……” 邢氏不是不愿,只是元胤是李成栋的养子,所以是不是留在淮阴侯身边得人家父亲表态。 “不急,夫人回去问问他父亲便是。” 陆四不认为李成栋不愿意,人要识趣,淮阴侯给你李虎子破了例,你李虎子总不能一点好歹都没有吧。 邢氏也是作风爽快之人,既替丈夫定了大事,也不多留,当下便要回返寨里集。 陆四留之不得,遂让外甥延宗护送邢氏回返。 第三百零一章 虎父无犬子 邢氏回到寨里集时,天色已近傍晚,远远就见丈夫高杰带人在等侯她。 见到邢氏安全归来,高杰提了半天的心总算彻底落下。他始终担心那位淮阴侯会借故扣下邢氏胁迫于他。 “谈的如何?” 将邢氏从马车上牵下后,高杰低声问了一句。 邢氏摇了摇头,说先回去,这让高杰心一沉。 到了临时居住的百姓屋中,邢氏先是去看了儿子,刚好儿子醒来,便一边奶着一边将事情大概说了。 “这么说,夫人和爵儿是一定要去扬州的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高杰还是觉得有些憋屈,同时也很不舍。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东奔西走没一日安稳的,难得有个地方安置,你当为我和爵儿高兴才是,再说我们南逃为的不就是有处安身之地么。” 邢氏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满是母亲的慈爱,她之所以愿意去扬州为人质,很大程度上也是不想自己的孩子再随母亲颠沛流离。 “爵儿未出生前,我们在延安被李过追的走投无路,大家都以为必死无疑,没想爵儿一出生黄河就结了冰,这孩子真是我们的福星。” 高杰也是感慨,当时的情况真的是凶险无比,前有黄河天险,后有李过追兵,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偏偏这时夫人肚子开始阵疼,把高杰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 结果爵儿刚从肚里出生,前面就来报说是黄河结冰,喜得高杰赶紧带人渡过黄河。隔一日李过率追兵赶到黄河边时,黄河的冰面突然融化,使得李过无法渡河追击,这才让高杰逃脱身死厄运。故军中都说小家伙是大家伙的福星。 “为了爵儿,也为了我,你就安生跟随那位侯爷。过去之后,你当淮军第六镇的镇帅,兵马仍是你自己的,那边不会安插人过来,钱粮方面也由那边开支……” 邢氏将高部改编为淮军第六镇的事详细说了,这些也是高杰最关心的事。 一听兵马仍由他指挥,钱粮也均定额发给,只须服从淮军调遣即可,高杰的憋屈瞬时好了许多,脸色也平缓下来。 “这位侯爷倒也大度,有将帅之风。”高杰有些佩服对方连监军都不派。 邢氏笑道:“人家可年轻着,我看也就二十岁吧。” “这么年轻?”高杰甚是吃惊。 “有理不在声大,有志不在年高。人家虽然年轻,但做人不比咱们差,我看,少年老成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见儿子已经吃饱,邢氏一边将捞起的内衣放下,一边轻轻拍打儿子的小屁股哄他入睡。 虽然刚刚喂过,但这些日子得益于淮阴侯送的补品太多,邢氏乳水很足,以致都发涨。 “对了,你不必担心那位会逼你当汉奸。”邢氏说了这么一句。 高杰好奇道:“夫人何以这么肯定?” “淮军这次北上收取山东、河南二省乃是为了抗击满洲。” 邢氏第一眼看到那棚中挂着的地图时,就从那些箭头指向中捕捉到了重要讯息——“抗清”。 高杰向来听邢氏的,见她确定淮军不会学关宁军投降满洲人,便也没什么顾虑,轻身走到邢氏身边,将她抱在怀中:“那你和爵儿什么时候走?” 邢氏说明日就走。 “这么急?”高杰心慌了一下。 “迟早都要过去,早去晚去一个样,况早点过去能让下面人安心,也能让人家安心。” 邢氏说完将睡着的儿子放到床上,拉着丈夫的手道:“大伙都在等着,我们去宣布吧。” 屋外面,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等高部大小将校数十人站在那窃窃私语着,见着高帅同夫人出来,众人忙上前施礼。 邢氏示意众人免礼,看了眼丈夫后对众人道:“大概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 众人都是点头,他们刚才已从李成栋养子李元胤那里晓得了夫人和淮阴侯谈定的事。 邢氏环顾众人,和声道:“大伙要没有意见的话,明日起便归顺淮军,军中家眷则跟我去扬州安顿。” 诸将听后都未说话,显是已经达成一致。独李成栋有些着急,正要开口询问,邢氏朝他一笑,道:“你那位美人可以留在军中,淮阴侯独为你李虎子破了例。” 李成栋一喜,忙道:“定是夫人帮着说了不少话。” 邢氏却摇头道:“你也别急着高兴,有得有失,人家同意你留下美人,却要走你儿子。” 李成栋一愣:“这是何意?” 高杰也是困惑,邢氏便将淮阴侯点名要元胤的事说了。 “噢,” 高杰问李成栋可是愿意。 “末将,” 李成栋有点拿不定主意,索性便问邢氏:“夫人以为元伯是去还是不去?” “为什么不去?这是好事。” 邢氏微微一笑,“至少对元伯是好事。” “那好。” 李成栋寻思养子在淮军那边的确要比在自己身边好,便应了下来。 “既然大伙没有异议,就各自去通知下面人,老婆孩子该见就见,该睡就睡,要不然可得有一阵见不着。” 高杰挥手示意众将散去,待人走光后不等邢氏开口便猴急的一把将她扛进屋子。 夜里动静极大,把百姓家东炕都给压塌了。 次日,高杰遣胡茂桢向淮军方面传达正式归顺之意,并请淮阴侯前往寨里集检阅高部。 虽说高杰胆大到敢伏兵袭杀黄得功,但陆四相信这家伙现在绝无胆量敢这般对他,不过为防万一还是率旗牌队和骑兵一部,共计步骑三千余前往寨里集,并为高部士卒带去犒赏之物。 至寨里集,就见高杰所部步骑几千人已经列阵相侯,军旗皆已易帜,却是皆打淮旗,无一顺旗。 “参见侯爷!” 高杰心中虽不服臣服对象的年轻,但仍与夫人邢氏领众将依足规矩拜见。 陆四从马上跃下,上前扶起单膝跪拜的高杰,尔后一拍高的肩膀:“你知咱最欣赏你翻山鹞子什么?” 高杰愣住。 “是你翻山鹞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拼命二郎精神,往后在咱面前别弄这些虚的,也别叫咱什么侯爷,同他们一样叫咱都督便是。” 说完,陆四注意邢氏手中抱着一襁褓中的婴儿,忙问:“这就是元爵?” 高杰忙道:“正是犬子。” “错了。” 陆四摆手,同时摇头。 “错了?” 高杰同邢氏等人不解。 “虎父岂能有犬子?要说虎子才对。” 陆四弯腰凑近看那高元爵,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确是叫人欢喜,越看也越是高兴。 李棲凤见状不失时机上前笑道:“都督尚未娶妻生子,既这么欢喜高将军的虎子,莫不如认做义子。” 第三百零二章 淮军第六镇 “你老李不说咱险些忘了自个还没讨婆姨咧……听说夫人是米脂的?有道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赶明就请夫人帮咱说个婆姨,嗯,咱要求也不高,有夫人一半贤德就好。” 陆四原是想说有邢氏一半漂亮,话到嘴边却改成了贤德。邢氏是陕西人没错,但是不是米脂的他也不确定,不过往美人上讲肯定没错。 “都督尚未娶妻?” 邢氏同高杰等人微诧,这位淮阴侯年轻就罢了,连老婆都没一个就真叫人惊讶了。 陆四一指自个鼻子,朝众人嘿嘿一笑,道:“咱是想娶媳妇来着,可祖上几代贫农,家徒四壁,穷得就差当裤子了,可愿把自家姑娘嫁穷鬼。” 说完,朝高杰手下诸将打趣起来,“你们摸良心讲,哪个愿意把姑娘嫁穷鬼?” “若是都督这样的人物,再穷末将也肯嫁,姑娘不嫁末将自个嫁!”胡茂桢颇是识趣,适时配合气氛起来。因为他是高杰部将中唯一知道淮阴侯有意认高杰儿子为义子的人。 其余人听了胡茂桢这话,不由都是失声笑了起来。 陆四也乐了,假作骂咧道:“咱要你个光棍汉做什么,你啊站着说话不腰疼,想要咱当你女婿,你先把姑娘生出来再说。” 胡茂桢转头对邢氏道:“夫人为都督说媒时可别忘了给末将也找一个,会生儿子的不要。” 邢氏笑而不语,心里却真盘算起给这年轻的都督找个媳妇的事来。 因这岔子,高部诸将与淮军这边倒是一下贴近起来,初见面的拘束和隔阂不经意间去了大半。 “说正事,” 陆四面色突然一正,高杰等人也忙收了笑声,不想这年轻的都督却是很认真的对高杰两口子道:“老李既然说了,咱也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不如就让咱给这孩子当义父吧。” “啊?” 高杰性格是桀骜,但缺临场应变能力,又习惯诸事都从夫人的,于是下意识看向邢氏。 邢氏微微一笑,却是直接摊开右手来,说了一句:“妾身可没听说空手认义子的。” “对,对,夫人不说咱差点忘了这一出!” 陆四一脸欣喜状,急忙在身上摸索,摸了一遍却是苦恼起来,咂嘴道:“坏了,来得匆忙,兜里空空,什么也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邢氏一怔,刚想说有这心意就成,那边李棲凤开口问高杰:“不知高帅可给这孩子取了小名?” “啊?不曾取。” 高杰摇了摇头,这是事实,这孩子除了元爵这个大名外,还真没有小名。 李棲凤点了点头,向陆四提议道:“那就请都督为这孩子取个有寓意的小名吧。” “好,好。” 陆四觉得这点子不错,当下沉吟起来。 高杰同邢氏好奇看着,不知这年轻的侯爷会给他们的孩子起个什么小名。 李成栋同杨明遇等将领也是期待,独胡茂桢面带微笑看着不语,高帅之子无小名这事是他透露给李棲凤的。 “有了!” 陆四想到了,伸手轻捏邢氏怀中小家伙团团肉嘟嘟的小手,挼了挼自家并不长的胡须道:“咱们做长辈的不求晚辈能有多大本事,能做多大官,建多大功,但求平安一生,幸福安康,所以这孩子小名就叫平安吧。” “平安”和“富贵”是陆四昨天晚上同李棲凤商量的两个名字,最终采纳前者。 “平安,高平安,这小名不错。” 高杰点了点头,平安好啊,儿子这一生只要平安,就是他这做爹最幸福的事。 大名元爵,小名平安,邢氏也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名字很不错。 正要谢时,陆四却道:“夫人可否让咱抱抱平安?” 邢氏当然不会不允,伸手将孩子递给对方,本以为这年轻的侯爷不曾娶妻生子,不知道怎么抱孩子,没想到对方伸手接过平安在怀,动作娴熟的很。 更难得的是平安这小家伙在义父怀里也十分乖巧。 “都督,这是我军名册,官兵人等实有七千二百一十三人,马骡四千余。” 高杰将代表正式归顺的军中名册递上,陆四左手抱孩子,右手接过却看都不看就递给一边的李棲凤,尔后对高杰道:“第六镇的事咱不插手,咱信你翻山鹞子!” 李棲凤笑道:“高帅还是给都督介绍一下咱们淮军第六镇的英雄好汉吧!” 高杰这才想起没给人介绍呢,忙为年轻侯爷一一介绍起来。第一个是他的副将胡茂桢,第二个是李成栋…… 让高杰同一众部将诧异的是,年轻的淮军都督竟是抱着平安,挨个伸手同他们握手。 这是什么礼节? 众将不知,但却是人人同年轻的都督握了手。 待高杰介绍完最后一人,陆四这才将怀中的平安还给邢氏,尔后环顾众人,道:“知道咱为何同你们握手么?因为以后你们就是咱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 此言一出,便是连高杰也为之动容。 邢氏更是心中叹服:这位侯爷年纪轻轻便如此礼贤下士,难怪数月之间便能崛起纵横。 “今日诸位归顺于咱,咱很高兴,是发自肺腑的高兴,俗话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今咱却得高帅以下数十将,胜得三军!” 陆四大手一挥,李棲凤忙将事先前准备的第六镇组建章程及将校军官任命凭证转交高杰,按高杰呈具名单,旅帅三人为李成栋、胡茂桢、杨遇明。此来又给高部官兵一人五两饷,半斤肉。 “咱对诸位一视同仁,对第六镇也是寄予厚望,但咱还须与诸位约法三章。能做到的才是咱的手足兄弟,做不到的兄弟可就做不成了。”陆四神情郑重。 众将都是凛然,不知是哪三章。 高杰身子微欠,拱手道:“请都督吩咐!” “很简单,不掳掠百姓、不奸淫百姓、不乱杀百姓,能做到吗?”陆四喝问。 高杰一听原来是这三道命令,心道只要你给我足粮足饷,我是吃饱了撑的要去祸害百姓,毕竟他自个也是百姓出身。 “末将等愿奉都督令!” 高杰带头表态,李成栋、胡茂桢等忙也大声轰应。 “那就好,” 陆四欣慰点头,面色一肃:“高杰接令!” “末将在!” 高杰急忙出列。 “着你部于明日开拨,北上郓城,兵进东昌,夺取临清!” 令罢,陆四侧身看向邢氏,“夫人几时动身?” 第三百零三章 满洲大兵,仁义之师 北直隶,河间景县吴桥镇。 十三年前,吴桥发生的兵变震动北直隶,震动京畿。 当年因为祖大寿部被后金军围困关外大凌河城,登莱巡抚孙元化急令孔有德率八百精锐骑兵往前线赴援。 孔有德率部抵达吴桥时,因遇大雨雪部队给养不足,孔便派人到镇上商铺购买,结果商人皆闭门罢市不卖粮食给孔有德的兵。 孔部下有一士兵饿极便偷了吴桥有名望族王象春家仆人养的一只鸡,结果这名士兵被当地人逮住“穿箭游营”。 士兵受此大辱气愤不过,愤而持刀杀了那王家仆奴。王家不肯罢休,联合当地官绅要孔有德交出杀人凶手,正好孔有德的副将李九成将孙元化给孔部的军饷输光,害怕被追究的李九成趁机煽动士兵哗变。 至此,一场席卷山东、北直隶的兵变发生,最后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率叛军及家眷10000多人投降时国号为“后金”的满洲。 因为孔有德带去了后金急需的红夷大炮及匠人、若干孙元化重金打造的火器,所以皇太极对他们的投降极为重视,亲率诸贝勒出盛京十里迎接,并使用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见礼”相待,仍以孔有德为都元帅,安置辽阳,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而由于此次兵变发生在山东腹地,导致明朝大量军民死亡,仅官兵就伤亡数万,阵亡副将以上十多员,死于叛乱的百姓多达数十万。 兵变过后,登莱荒芜,东江动摇,海上牵制再也无从实施,明对后金的战略反攻更是无人问津,至此,明朝彻底丧失对后金的战略优势。 如今,孔有德已是满清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二人同智顺王尚可喜都已领军随清摄政王多尔衮入关,而当年兵变事发地吴桥早已变得冷清,不复当年北直、山东连接交通要道的繁华。 此时,镇子上的百姓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原因是镇子上突然来了一大队脑后留着小辫子的清军。 从京师南下后,天气就越来越热,尤其这两天闷热异常,满洲大兵们在马上坐不到片刻,就人人衣衫尽透。 “下马,就在这镇子上歇一会,热死了!” 满洲正蓝旗固山额真、觉罗巴哈纳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骂骂咧咧的脱掉身上的甲衣。甲衣解开那刻,顿觉一阵清凉,再看衣衫已经湿透。 听到额真下令休息,一众也早已热得不行的满洲大兵如蒙大赦般纷纷从马上跳下,然而他们却没有去砸开镇上百姓的房屋,而是拿着兵器半倚在房檐下,喝水的喝水,吃干粮的吃干粮。 看起来,不仅军纪严明,更是一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军队。这让躲在家中的吴桥居民困惑同时对这些辫子兵生出了亲近的好感。 满洲兵前面过去的还有汉军镶红旗的兵,巴哈纳在下令休息时派身边的戈什哈向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通报,得知后面的满洲兵要休息,石廷柱也让所部汉军下马休整。 镶红旗汉军已经过了吴桥镇,便在官道两侧的树林里休整。同后面的满洲大兵一样,汉军也是热的不行,三五成群靠在树上,“咕嘟咕嘟”大口喝水。 同样,汉军也没有人去骚扰官道两侧百姓房屋,南下之后,无论是汉军还是满洲兵,沿途所过都是这样,真正执行了摄政王多尔衮秋毫无犯的军令。 三十七岁的巴哈纳是满洲宗室,清景祖觉昌安三兄索长阿之四世孙,十七岁就从先帝皇太极征伐,二十八岁升任满洲正蓝旗固山额真,于行伍已是二十年。 只是对于这趟同石廷柱南下收取山东,巴哈纳其实有些不情愿,倒不是巴哈纳担心南下会遇到强敌,而是摄政王刚刚下令西征的大军都回京休整,北京城里八旗又在准备迁都的事。 相较征讨李自成,迁都更事关八旗利益。哪旗进关,哪旗不进关,各旗怎么个安置法,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争。所以这节骨眼叫巴哈纳带兵到山东去,他心里肯定不定当。 只是摄政王的军令,巴哈纳不敢不从。 眼下八旗除了豪格敢和摄政王针锋相对,其他人哪敢?便是原两黄旗那帮先帝重臣爱将,这会也都屁不敢放一个。 不过豪格也没好果子吃,八旗入关前,豪格因语言中伤摄政王,被固山额真何洛会告发,议罪削爵。 这是摄政王给八旗上下的一个警告,巴哈纳虽是宗室,但想来自个差了豪格十万八千里,故只能乖乖带兵离京。 此次南下,巴哈纳带了正蓝旗三个牛录真满兵不到千人,另外两千兵马是石廷柱手下的汉军。 石廷柱老姓瓜尔佳,其家族在明朝成化年间就归顺明朝,并改姓石。原先石廷柱在明朝做广宁守备,见后金崛起,便生了贰心,天启二年同孙得功、金砺等人开广宁城门投降后金,被太祖皇帝授游击世职,现累军功积升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 石廷柱找到巴哈纳时,这位觉罗正吃着手下人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只香瓜,边吃还边让手下人拿几个铜板放在摘瓜的地方,并弄一个显眼的记号,免得瓜主人瞧不着以为满洲兵白吃他家的瓜。并叮嘱不可再去摘瓜,违令者重杖。 “不过一个瓜而矣,何值你这么郑重其事的,吃了就吃了,那瓜这么多,少一个种瓜的也不晓得。” 石廷柱虽是汉军旗的固山额真,但老姓也是女真八大姓,资历也高,所以不同其他汉军将领对满洲人畏惧,反而同满洲人打的火热,与巴哈纳这个觉罗平起平坐。 “石爱塔说笑了,摄政王的军令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咱们大清入关重在得人心,可不能同以前那样把汉人当小羊崽子杀了。一个瓜虽小,但能叫汉人真切感受到咱们大清这次入关是真心待中国人好。” 巴哈纳“哈哈”一笑,他去年跟随阿巴泰入关到过山东,且负责对登州等地的攻掠,结果一时杀得性起屠了两座县城,致死十几万汉人。回去之后先帝论登州略地诸将罪,巴哈纳被坐夺俘获财物,可把他郁闷坏了。 第三百零四章 汉军旗的福地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八旗入关目的就是烧杀抢掠,持续不断放明朝血以滋补关外同时受灾的大清,所以杀死的汉人越多对大清越有利。 这会摄政王决意夺取中国,听了那帮汉官的意见要争中国人心,以清代明,严禁八旗屠戮汉人,劫取汉人财物,巴哈纳当然不敢违令。 “爱塔”是满洲人对值得信赖的伙计亲切称呼,石廷柱是太祖年间就降大清的明朝将领,又是汉军镶红旗的固山额真,三朝老臣,这次两人一同南下略取山东,巴哈纳当然要对人家客气,况人家本来就是真满洲,汉军八大家名列第二。 石廷柱亦笑道:“你这红带子未免太小心了些,此地汉人早就归降我大清,不侵犯他们便是仁政,何必做样子给他们看。” 石所言是有依据的,自大清兵入北京后,原明朝北直隶的官绅地主大多归附,如河间、真定、保定、大名、广平、永平等府皆已由吏部派官,吴桥此地虽是北直隶最南端,但所属河间府早在半个月前就奉表归附,故吴桥居民现时便是清民。 “摄政王的嘱咐咱可不敢忘,爱塔莫非忘记前番京畿盗贼大乱?” 巴哈纳所言的“盗贼”并非真盗贼,而是由于清军占领北京附近地区后强行推行剃头政策,导致汉人惶惧不宁,三河、昌平、良乡、大兴、天津、武清等地陆续出现汉人群起抗拒剃头。 这些自发抗拒剃头的汉人多则数千,少则几百,一度使得京师以外恍若都是“敌境”,甚至连北京所用的西山煤炭都因道路阻隔无法运入城内。闹得最凶时,京师内的汉人都盛传清军将有屠民之举。 有鉴于此,摄政王多尔衮及时暂停剃头,同时为了震摄汉人,派兵遣将于京师附近大肆扫荡,杀死汉人多达六万余众,但凡被清军捕获的汉人“反贼”,哪怕老人婴儿不能弯弓操刃者,也一律砍头。 大规模的屠杀和大量明朝官绅的拥护使得京畿地区的统治重新趋于稳定,然而这次由剃头引发的汉人反抗事件也给满洲高层提了醒,那就是他们才刚刚在北京一带立足,而中国之大远非一个北京。 若不能得中国人心,中国人处处反抗,军力仅有十余万的清军根本无法平定中国,时日久了甚至有亡国灭族之危。 加上满洲头等大敌李自成的大顺军尚扼守山西,随时有可能聚集重兵来犯,多尔衮不敢以主力南下收取山东、河南,便只能采纳降官方大猷、王鳌永等人的意见派人前往招抚。 为了不让山东、河南等地的汉人对大清有敌视,巴哈纳出京时多尔衮亲自召见,叮嘱南行途中务要展示大清军容,使汉人畏惧,同时大清兵也要“爱民如子”,使汉人畏惧同时亲近,无有抗拒之意。 巴哈纳理解的很到位,这才有吃一瓜都给钱,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位觉罗红带子虽在八旗不起眼,但也是一个人才,推算开来,如今的满洲真可谓是人材济济,精兵强将如云。 “那个德州的明朝济王是怎么回事?”随手将瓜皮扔远后,巴哈纳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露出爱新觉罗特有的黄牙问道。 也因为爱新觉罗一家普遍牙齿发黄,有别于一般女真,所以早年关外其他各族都叫爱新觉罗家的人为“黄牙辫子”。 现在,这黄牙辫子可是没人敢说了。 “方副使说那个济王不愿归附我大清,不过此人部下都是乌合之众,又得不到任何明军支援,困守德州能成什么事。另外德州的原明朝知州张有芳是个明白人,知道打不过咱们大清,怕咱们破城之后会屠城,所以正在私下游说这个济王的部下。” 石廷柱拿着蒲扇扇风,他也不适应关内的炎热。 德州的情况是招抚副使方大猷报过来的,方有七成把握那个张有芳会说动济王部下开城降清。 巴哈纳点了点头,道:“但愿那个张有芳能成事,要不然这济王守着城总要咱们费力去打。” “打就打吧,区区德州城,咱大清已下过它一次,大不了再下它一次。” 石廷柱对此很有信心,去年德州就被大清兵攻破过,擒斩明鲁王朱以派及乐陵、阳信、东原、安邱、滋阳诸王。 兵马人数上,石廷柱部肯定不如当时的饶余贝勒阿巴泰大军,手下只有两千汉军,但实力却是明军一万人都不能敌的。 早在太祖时代,汉军就是满洲方面最早拥有火器的兵马,每旗都有枪营、炮营、护炮藤牌营。士卒均配皮胄,棉甲,堪称精锐之师。 太宗时正式确立汉军八旗,规定汉军一百人配炮十门、长铳八十枝,所以石廷柱这两千汉军就携带了大小炮近200门,长铳一千余枝。 火炮千斤以上的就有60门,铜炮数量大概占三分之一,为此,军中除真满和汉军外,还有五千多京畿一带归附的降人及征发的民夫随军。否则这些大炮光是拉运就得把汉军这两千人累成狗。 这还是石廷柱的汉军镶红旗,其余七旗火炮同样众多,以致现在清军出战都是大炮先轰,步骑再动。反观不管是明军还是顺军,拥有的火炮数量连清军零头都比不上。 “这个地方就是孔爱塔当年造明国反的地方?”望着家家闭户的镇子,巴哈纳若有所思。 石廷柱笑道:“没错,是吴桥。” 巴哈纳“嘿”了一声:“先帝在时说孔有德来归是咱大清的福气,那这吴桥同样也是咱大清的福地,嗯,也是你石爱塔的福地。” “我的福地?” 石廷柱有点不明白巴哈纳的意思。 “当然,要不然你哪来这么多大炮的?” “那倒也是,这么一说,咱们可真要对吴桥的百姓好一点才是。”石廷柱笑了起来,大清始有火器,源于三顺王;三顺王,源于吴桥。 巴哈纳摸摸脸上的络腮胡,露出黄齿哈哈一笑,道:“让儿郎们出发吧,所过地方官兵叫他们出来迎接,违者以抗师治罪!” 第三百零五章 衍圣公,什么公! 曲阜知县自唐代始即由孔家族人担任,原因是“圣人后裔不宜为他人统摄。” 不过真正让孔家世袭曲阜知县的却是金代,其后蒙元沿袭这一制度。明朝建立,洪武皇帝改“世袭”为世职,规定曲阜知县仍由孔姓担任,不过要由衍圣公保举孔氏贤良者送吏部选授,领敕后方赴任,这使得曲阜知县不再被衍圣公府“霸占”。 现任曲阜知县孔元庆是举人出身,去年刚由衍圣公孔胤植举荐为曲阜第四十七任知县,不过上任之后孔元庆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同衍圣公一起在孔庙供奉大顺永昌皇帝龙位,并向一千一百里外尚未进京的大顺军献马120匹,饷银一万两。 时还在昌平的李自成闻曲阜衍圣公遣人来降,还比较茫然,因为这位农民出身的永昌皇帝不知道衍圣公是个什么玩意。 待牛金星激动解说一番后,李自成当然高兴,立命人制新的衍圣公印专人经河南送呈曲阜。 大顺衍圣公新印到达那一天,在济南、济宁等地仍为“明治”的情形下,孔胤植就公然命易帜归顺,同时与知县孔元庆及孔家大小人员一同在孔庙跪迎永昌皇帝恩诏,并跪接大顺印信。 这件事曲阜主薄文彦杰从头到尾参与,此人家世也很显赫,乃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后人,祖籍江西凫塘祖,后随父迁往四川,崇祯十五年乡试中举,于吏部挂名侯任。 曲阜知县虽由衍圣公举荐孔姓贤良担任,但主薄、典史佐贰官却还是由吏部派出,所谓世职流吏,也是大小相制的意思。 文彦杰这个主薄上任时间其实比孔元庆这个知县还短,他是二月刚刚从京城前来上任,并为衍圣公府带来了一套二品官服。 年初,五十三岁的衍圣公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便向朝廷奏请授予自己长子孔兴燮二品官服。时李自成大军开始东征,北京城由于瘟疫死人无数,内外都是人心惶乱,可接到孔胤植的上书后,崇祯仍是于第一时间命礼部将孔兴燮的二品官服送往曲阜。正好文彦杰被吏部补了曲阜主薄一职,这套官服就由他一并带来。 对于衍圣公叛明降顺,文彦杰并没有反对,因他从京师来山东的路上看到遍地饿殍,加上李自成的大顺已成气侯,如新朝建立肯定会整顿民生,所以便同知县孔元庆一起帮孔府那边筹划归顺之事。 只是让文彦杰没想到的是,近来却有消息说关外的满洲人入关窃夺了京师,李自成的大顺军西走晋陕,这件事不但让文彦杰焦虑,也让早就递了降表的衍圣公孔胤植也是措手不及,近些天来一直与孔府主事人员商议如何是好。 文彦杰估计孔府很有可能会重新归明,现在就看那位衍圣公几时将李自成的龙位从孔庙中移开了。 这日,正在衙门办公的文彦杰得知县孔元庆通知,要他一同往孔府去一趟。文彦杰猜测多半孔府那边拿定主意了,便将手头事交给下面小吏,换了一身衣服去见孔知县,半道却看到几个衙役正在用棍子狠打一个农夫。 那农夫身上衣服都被打烂了,浑身上下不住抽搐,不住求饶,看着甚是可怜。 见那农夫面相忠厚,不像犯事的,文彦杰便问衙役这人犯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衙役道:“回文主薄话,这刁民胆大妄为,竟敢到孔林捡树枝!公爷说他侵犯圣脉,叫衙门好生惩治!这不,县尊叫我们几个收拾他呢。” “孔林”乃是孔圣及其后裔的墓地,与孔府、孔庙统称“三孔”,占地极大,历代衍圣公都葬在孔林。 只是,百姓不过在孔林捡些树枝怎的就成了侵犯圣脉? 文彦杰想不明白,便叫衙役且住手。 那农夫见状赶紧喊冤,说家里没柴烧,周围山林又都叫公府占了,百姓想要柴禾烧都从孔府那边买,他家实在是穷,想着孔林里有很多去年掉落的树枝便想捡些回来烧锅,可不敢有半点侵犯圣脉的念头。 文彦杰听后知道大概怎么回事了,衍圣公府在曲阜很是横行霸道的很,欺男霸女不说,还到处圈山占地。 说什么县内的尼山是圣人母亲感天而生圣人所在,是圣脉,不许百姓随便樵采。又说尼山对面的颜母山也是圣脉,一草一木都不许动。旁边还有一个昌平山,也动不得。总之,曲阜境内所有的山都是他孔家的圣脉,胡家山、五老峰、五花顶这些离尼山老远的山脉一律被孔家划为禁地,不许百姓进入。 圈占山林不说,孔家还强行圈地。 孔府仆奴拿着公爷给的什么牌子到得一处,牌子一插便说这地是孔府的,百姓想要继续租种就要交佃子,不交的马上打出去。百姓牛羊只要误入禁地,轻则牛羊罚没,重则倾家丧命。 更叫文彦杰气愤的是,上个月有个贫农在离尼山山脚半里多远的自家地里挖出一块石头,结果被孔府知道说破坏了孔家的“风脉”,把那贫农捉到公府的私衙,关押毒打一个多月。最后,贫农家里被逼得把仅有的五亩地卖了才把人赎出来,抬回来后那人已被糟踏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没两天就死了。 地没了,人死了,那贫农的妻子眼看人财两空,又气又恨想不开上吊自杀。留下两个姑娘,十岁的那个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小的那个文彦杰原是想收养,可叫人找了几次都没有,就这么从人间蒸发了。 “这件事我去和县尊说,你们莫要把人打坏了。”文彦杰生出恻隐之心,当下就找到知县孔元庆,求他放过那农夫。 孔元庆却是摇头道:“公爷亲自交办的事,我要是不从,这曲阜还有我立足之地吗?” 文彦杰滞在那里,无话可说。 孔元庆又让人给那农夫戴上大枷,叫人牵着在孔林四周和附近乡村游街示众。 班头问道:“县尊,游到什么时候?” 孔元庆想也不想道:“一天游一次,游三个月。” 文彦杰吃了一惊,道:“不可!大枷五六十斤重,游几次便可,三个月这人的腰定要残了!” “活该,谁让他在孔林捡树枝,坏了圣脉的。” 孔元庆微哼一声,说了句,“你不要管这些闲事,马上跟本官去圣公府,公爷指名要你去。” 文彦杰不解:“指名要我去?为何?” “因为你是文天祥的后人。” 孔元庆挼了挼须,看了眼文彦杰:“大清派人来了。” 第三百零六章 哪个罪更大 大清? 文彦杰“咯噔”一下,心道孔元庆怎能以大清称呼满洲鞑子,进而心中更紧,暗道鞑子派人来曲阜做什么,难道是劝降衍圣公? 这一想心中更是慌张,因为衍圣公府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孔圣后人,而是天下读书人宗庙所在,要是衍圣公降了满洲,那便是当年孔元用投降蒙元的再演! 性质极其恶劣! 但究竟是不是如他所想,文彦杰也不确定,又见孔元庆不肯放过那农夫,便心事重重随孔去了衍圣公府。 衍圣公府于曲阜又被称为孔府,占地极大,历代都有扩修。到得孔府后,便有孔家人引文、孔二人至内堂,说圣公等得急了。 “接到圣公传话,下官就赶紧过来了,可不曾耽搁半点。” 孔元庆是曲阜知县,带路的不过是孔府的家奴,但他竟然待之若尊长,这让文彦杰看着更加不是滋味,同时也为孔府在曲阜的势力感到心惊,难怪孔元庆会说不按公府交办,他这知县便无法立足。 到了内堂前,那家奴让二人侯着自去通报,不一会返回才叫二人入内。文、孔二人进入后发现堂内有数人,除衍圣公及其长子孔兴燮外,其余人文彦杰一个都不认识,但其中一人却让他格外注意,因为这人脑袋前额光秃,只脑后吊着一根如同鼠尾的小辫子。 “参见圣公!” 文彦杰发愣时,孔元庆已经上前行礼,他慌忙也跟着施了一礼。 衍圣公孔胤植点了点头,示意二人免礼,对堂内其二女婿罗尚忠道:“你于我曲阜的父母介绍下韩参议。” “是,父亲。” 罗尚忠是进士出身,崇祯九年做过太常寺卿,娶的是衍圣公的二女儿,当下起身对文、孔二人介绍那位留辫子的中年男子,却是大清山东布政司参议兼按察司佥事青州道韩昭宣。 韩原是明朝宁远兵备道,崇祯十五年降清,一个月前同方大猷一起南下招抚,除负责青州招抚事项外,更担负对曲阜孔家的招降事宜。 “下官曲阜县见过韩参议!” 孔元庆很是客气的同韩昭宣说了几句,毕竟他要是随衍圣公降清,这韩参议就是上官,必须打好关系。 文彦杰却是惊疑万分,惊的是青州何时降了鞑子,疑的是这个韩昭宣来孔府的目的难道真是劝降衍圣公的? 这边惊疑着,那边孔胤植说道:“观生,韩参议,你们说本公这份表文写得如何?” 被唤作“观生”的是孔府另一重要人物孔闻謤,其天启二年与族兄孔闻诗同榜考中进士,授官为礼部行人司主事,又升任礼部郎中。崇祯七年出任河西道副使,后丁忧回乡。只是丁忧期满见流寇四起,害怕命丧流贼之手便未再出仕,一直在曲阜帮孔胤植处理事务。 文彦杰偷眼瞧去,发现衍圣公面前写有一份墨迹方干的表文,上面说“伏以泰运初享,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城,普天称庆。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字样。 全文通篇竟是谀颂满洲君主入关承天御极,以德绥民,是六宇共戴神君、八荒咸歌圣帝,山河与日月交辉什么,简直不堪入目。 文彦杰难以想象代表天下读书人的衍圣公竟然能写出如此无耻的表文,便是当初给李自成上降表都不曾有这般不要脸面。 “圣公这份表文写得很好,道明我孔府对大清皇帝拥戴之心!” 孔闻謤赞了一声,不过却有疑惑,转而问那韩昭宣:“听说大清摄政王要我汉人皆剃发从满洲衣冠,可有此事?” 不待韩昭宣回答,又摇头道:“我曲阜孔家乃是先圣孔子后裔,也是中国典章礼仪制定之祖,其定礼之大首要于冠服,所衣缝掖之服,为万世不易之程,子孙世代守之。自汉唐宋金元及明朝,三千年未有令之改者,故若摄政王令天下剃发改衣冠可,但却须容我孔家遵先祖之礼,毕竟我孔府乃中国读书人宗庙所在。摄政王要得中国,必须得中国读书人之心,我想韩参议当明白我的意思。” 韩昭宣却是脱口就道:“绝无此事!” “那韩大人?” 孔闻謤视线落在韩昭宣的脑后。 韩昭宣脸微红,忙道:“摄政王有言剃发与否全凭自愿,本官乃是自愿。至于衍圣公是否剃发,本官以为大清对儒教及先圣之尊崇绝不会低于前朝。” “如此就好。” 孔闻謤点了点头。 韩昭宣捧起那份《初进表文》,仔细再看一遍,极是高兴道:“摄政王看到圣公这份进表,定当欢喜万分!” “不求摄政王欢喜,但使摄政王知我曲阜孔府心意便可。”五十三岁的孔胤植略有自得。 韩昭宣将表文仔细收好,问道:“不知圣公差何人使北?” 孔胤植朝文彦杰一指:“便是这位文主薄。” 韩昭宣心下奇怪,衍圣公府归顺大清这等大事,怎么使北者却是一主薄,孔府是不是有点不敬大清了。 孔闻謤看出韩昭宣心思,笑道:“韩参议有所不知,这位文主薄先祖乃是宋之臣相文天祥。” “噢?文相后人,那真是太好了!” 韩昭宣大喜,心道这位衍圣公真是好心计,使文天祥后人北使奉表,岂不是说大清会同那蒙元一样得中国嘛! 未料那文主薄却突然变色,指着衍圣公大骂:“堂堂衍圣公,竟然起意要做汉奸,你还有何面目为先圣后人!” 孔胤植愣了一下,却未恼,反而笑道:“文主薄此言差矣,什么汉奸?金元之入主中国,汉人降顺者甚多,天下人都于金元治下,子孙亦为金元之人,岂不是人人都是汉奸?” 文彦杰气不过,正要再骂,孔胤植却道:“也罢,便姑且认同你汉奸一说,但当年先祖降金元虽有罪,但存文化,教异族有功! 本公问你,存先圣文化于千秋万世,使子孙得以教化不为禽兽,同文化传承皆断绝,子孙不识礼仪,不知春秋,哪个罪更大?” 第三百零七章 祖先当得汉奸,我当不得? 即局势如此,存中国文化,使子孙不为禽兽,这是孔胤植决意降清的动机。 世人可骂他衍圣公为汉奸,但内中忍辱又岂是外人可道哉。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我大清与中国并无两样,八旗子弟十五岁以下,八岁以上俱令读圣贤书,若不读书则不令披甲出征。 先圣曾言有教无类,虽中国有华夷之辨,然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退于夷狄则夷狄之。尔今大清入主中国便当是中国,视满汉一体,崇儒重道,开维新之治……圣公上表大清,承继先圣,使圣学继续崇隆,何来汉奸一说!文主薄偏执过矣!” 韩昭宣这个明朝宁远兵备道说话也很有道理,当然其是见孔胤植并无恼这小主薄出言不逊,有意与其道理这才陈辞一二。 “衍圣公不过一封号,公府无有强兵,非诸侯军镇可比,今大清兵至,我父为保中国文化奉表北使,何来指责?难不成要这曲阜全城同千年三孔尽沦为废墟,文主薄才觉气节吗?”孔兴燮身上穿的是崇祯临死前专程命礼部给他制的二品官服。 孔闻謤未作声,却是想起自己将衍圣公有意降清之事告诉族兄孔闻诗时,对方反应与这姓文的小主薄一模一样,皆骂圣公无耻。 当初对衍圣公上奉降顺,孔家就有不同意见,但赞成为多,毕竟李自成同大顺乃是中国之人、中国政权,顺代明是最正常不过的改朝换代。 如今却突然要降清,孔家很多人就没法接受了,只是孔家实行的是族长制,孔胤植是衍圣公,更是孔家大族长,所以反对降清的人那些人做不了孔家的主。 孔闻謤对降清没有意见,但对剃发易服却十分抵制,这才有了先前之问。 “荒唐,中国文化岂由你衍圣公府一家来承!天下千千万万读书人读的可非你孔家一姓之书!你孔家名为衍圣公,实则曲阜一土豪,何德何能承我中国文化!” 文彦杰不愧是文天祥的后人,愤怒之下全然不顾自己是在人家地盘之上,竟放言指责孔胤植降清。 “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犹人不可杂之于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满州东虏,教习文字便是中国?它若是中国,十数年来死于它刀下的千万亡魂作何想!我犹记去年满兵犯山东,报死难百姓六十二万众,被掳三十七万人,足近百万人!这等禽兽绝非中国,只不过是披着羊皮的恶狼,正宗夷狄禽兽!” 文越说越是激动。 “君臣之义可变,华夷之辨不能变,隔绝夷狄于华夏,正如隔绝禽兽于人类。你若以变通之名而事夷狄,一事夷狄,其污不可洗,今日文彦杰骂你汉奸,明日天下人都要骂你汉奸!” “我中国之思想,概文化儒本位,民族汉本位。文臣读圣贤书,忠孝名节,危而忘身,一心赴国难。如今无论大明、大顺都未亡,满州东虏窃取京师,隔绝尚远,何来大兵至,圣公不思抗击东虏,反罔顾先圣教诲,屈膝降清,难道不觉可耻么!” “你个混账,我仿先祖,有何不可?” 孔胤植气得也不掩饰,直接搬他降金降元的先祖说事。 降清,是可保文化,对后世有功,但更可保千年以来孔家特权。 “大清对圣公向来尊崇,前番大清兵入山东,对曲阜秋毫无犯,便是诚意。”韩昭宣附言。 “明朝待你孔家不薄!想太祖皇帝称帝伊始,就赐你孔家祭田两千大顷,配拨耕种祭田佃户。不但如此,太祖皇帝还让你孔家位列朝班文臣之首,文臣之首,这是何等荣耀。如今明朝尚有大半江山社稷,你孔胤植就背主求荣,去向那满州夷狄摇摇尾不成!” 说到最后,文彦杰已然什么都不顾了,直接指弟孔胤植鼻子骂道:“顺来降顺,虏来降虏,他日来了一条狗,你堂堂衍圣公也要跪迎不成!” “大胆!” “放肆!” 孔家诸人连同那韩辫子均是不约而同起身喝骂。 “文主薄,你如此辱骂圣公,是嫌活得久了么!”孔元庆话中是狠,但却存了拉属下主薄一把的念头。 “文某先祖有绝笔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孔圣后人不宵,文家后人却不敢辱没祖先!” 文彦杰负手而立,怒视脸色铁青的孔胤植。 “反了你了,小小主薄,好生不识抬举!” 身着鲜艳明朝二品大员官服的孔兴燮怒喝,“来人,将他押到地牢去,好生折磨!” 顿时冲进几个孔家恶仆,不由分说就将文彦杰往外拖去。 孔元庆犹豫一下,还是没替自己的佐贰官求情。 人被拖走后,孔胤植仍是怒极,越想越气,本是想弄个文天祥后人替自己北使奉表弄个好彩头,不想竟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的很。 “圣公不必为这等无知之人着恼,北使之人另行遣派便是。”韩昭宣劝道。 “只能这样了。” 孔胤植看向自己长子,“起吕,你便同韩参议进京一趟。” “是,父亲。” 孔兴燮连忙应声,孔胤植又怕不稳妥,请孔闻謤同去,后者也点头答应。 “叫人将庙中的李贼龙位移出砸了烧火。” 毕竟年纪大了,且精神日感不行,孔胤植要长子等人宴请韩昭宣,自去休息。这边孔府众人自是传令设宴,对刚刚剃发结了辫子的韩昭宣极是盛情款待。 府内热闹时,府外小巷边,一孔府奴仆将对面人递给的金锭塞进袖中,低语说了一通,之后身影一晃回了府中。 不远处一酒楼包厢中,听了手下密报,高进嘿了一声:“没想到叫都督料中了,这位衍圣公还真是没骨头的很。” “现在怎么办,是回去向胡招抚禀报么?”坐在高进对面的是却是原刘泽清的亲信李化鲸,此人与山东绿林关系甚密。 “来不及了,如果让孔家的奉表到了北京,这事就没法收拾,” 高进沉吟片刻,对李化鲸道:“你找些绿林好汉半道把那个韩昭宣给截了,我这边请胡招抚速发兵来。” 第三百零八章 无百姓,无官,无兵 山东全省形势进入五月后,错综复杂。 五月二十一日,在原明朝德州知州张有芳的极力游说下,于德州号“济王”聚众反顺的明宗室朱帅钦被迫解散部众,拜表归顺清廷。同日,巴哈纳、石廷柱率满汉兵三千并随军降人、夫役五千余进入德州。 德州的降清不仅表明京畿以南霸州、沧州彻底为清廷所有,也标示清廷对山东的略取取得重大突破。 因为招抚德州有功,摄政王多尔衮着方大猷为山东巡抚,又以部臣王鳌永为山东总督,并谕令速抚曲阜衍圣公。 大学士范文程奏称,对山东的招抚德州为臂肢,济南为腹心,曲阜却是大脑。 “得德州,大清可集中兵力出击;得济南,则可总控山东;得曲阜,却可动摇中国士人之心,为我大清据有中国破除华夷之防。” 同样深知衍圣公重要性的方大猷在收到多尔衮的谕令后,立即派出专抚青州的参议韩昭宣前往曲阜,同时收降散兵游勇,东拼西凑了一支六千人的山东营兵,由他这个山东巡抚直接指挥。 为了区分山东营兵与真满汉军,方大猷奏请清廷授之以绿旗,清廷准之,故山东营兵又称绿营兵,此也是绿营兵之始。 山东绿营成立之时,改任山东总督的部臣王鳌永接到门生、历城明朝知县朱廷翰的密信,称省城空虚,营兵尽汰,无有兵卒,故请恩师即刻领真满州大兵速至济南接收。 王鳌永大喜过望,那边方大猷说来了德州,被摄政王好一阵夸,他这部臣总督可不能落后方,故只带了兵丁百余就从武城县的甲马营直奔济南府而去。 济南那边,明朝委任的山东掌印都司苏邦政、济南府推官钟性朴等人都叫朱廷翰说动,纷纷表示只要总督大人带满洲大兵一到,济南大小官绅立时归降,绝不与大清为敌。 这些官员都是叫去年阿巴泰率军寇山东的烧杀抢掠吓破了胆,再者事实上他们这些还“坚守”的明朝官员也的确无兵可用。济南城中原有的营兵都被刘泽清强行拉着南下了。 清廷的一个意外之喜,明宗室泰安王朱由弼在听说真满洲进了德州后,竟率领德藩各郡王宗室给德州的满州将军上表说愿意归降。 这份上表中,朱由弼使用了如此说法,称“自贼寇兴起,宗室屡遭荼毒,今满洲大兵至,如父母太君,中国之喜,宗室之喜。” 巴哈纳和石廷柱看了又看,也没明白那个泰安王怎的将他们满洲同太君联系在一起,不过归顺之诚意和孝心却是溢于纸上的。 山东另一大州青州的得来更是连口舌都没有费,韩昭宣仅带三名仆从到青州城中摘下帽子露出辫子,青州通判李懋学、推官彭钦就惊为天人,当下跪拜以青州城归降大清。 至此,除德州全境、青州大半外,又有临清州,东昌府北境、济南府北境约三十余州县为清廷所有。 但也有很多地方不肯降清,如新泰县在大顺委派的县令周祚鼎坚持下,拒绝王鳌永招降,带领全城军民誓死抗清。 靠近北直隶的冠县在大顺县令逃跑后,乡民裴守政、马瑞恒等聚众也拒绝清方派出的招抚人员,表示去年满洲残害山东百姓近百万,此仇不报,鲁人岂能为人。 胶东地区的登州、莱州尚未有清方招抚人员赶至,现在也是土寇四起,其中原明朝登州防抚曾化龙掌握两千余正规军,势力最为雄厚。 未降清的各州县几乎是明治与顺治更占一半。 淮军方面,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于五月初七先招抚金乡知县贾公让,仍授贾为金乡县令。 胡于金乡停留两日,先后招抚县境土寇三股,得寇众两千余。喜不自胜的胡大使即以这两千寇众为大使亲兵,定名“雄威营”。 初十,胡尚友以雄威营往济宁州城,沿途大张旗鼓,称“大顺淮扬节度使简选虎贲十万北上,牌仰山东等处速速投降。” 此后,又有淮军将领曹元、詹世勋领两千骑兵归胡尚友调遣,声势更众,先后又有济宁境内土寇塔山李文盛、宋二烟、高平山杨氏兄弟率众来归,点检所部竟多达三万余人。 济宁州城内仍为明朝官吏所据,闻南方有大顺精兵北来,又有降牌四发,该州知州温友故果断开出城出降。 过两日,附近地方收到大顺降牌的土寇纷纷派人来济宁城同胡大使接洽,其中嘉祥满家洞有宫文彩称擎天王,拥贼两万多。傅家楼等地还有马应试(大顺授掌旅),闫清宇二人领导土寇,人数不下数万。 只不过这些土寇人数虽多,动辄上万,但实际能战者不过几百,其余多是附近百姓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成功招抚济宁州城后,胡尚友一心建立地方政权,仍委原济宁明朝官吏为大顺官,且各加一级,如那知州温友故升知府,此举令济宁明朝官吏雀跃。 只是随着给出的委任状越来越多,前来济宁归附的土寇也是越来越多,济宁城中的粮食却有点吃不消了。 为了缓解粮荒,胡尚友命温友故张榜公示,于州境征粮,结果榜示不到半天,前番来降土寇竟散去一半还多。 胡尚友大吃一惊,不知何故,问了温知府才知原来土寇皆知大顺朝廷三年免征这才蜂涌来投。结果一看仍要征粮,哪怕十征一成,他们也觉这顺军说话不算数,故而便散了。 不得已,胡尚友赶紧派人快马向都督请示,称“今则无百姓,无官,无兵,而总因无饷。” 也就是说山东境内现在根本没有百姓,因为百姓多不种地,全跟土寇混在一起以抢掠为生。 无官,则是很多地方原明朝委任的官员都跑掉了,接管地方权力的是乡绅。 无兵,则是指他胡大使无饷可供,招来官兵也出营与土寇混做一起去了。 “给他专断权力,怎的什么事都来问我?没粮没饷他自个想办法啊。” 收到胡尚友“告急”时,陆四已率大军行至距离济宁不到百里的师家庄。可牢骚归牢骚,山东的实际情况还是要给出解决办法。 第三百零九章 劫孔救淮 同胡尚友奏报差不多的是,清山东巡抚方大猷也向清廷同样称“山东无百姓,也无一贼。” 原因就是百姓是贼,贼是百姓,贼民根本不分。 这就是山东现在的实际情况,除极少数地区,省内大多地方的农业生产完全停顿。 造成这一局面的除了去年入寇的阿巴泰部,也有今年刚在徐州被剿灭的刘泽清部,同时大顺军自河南进入山东西部引发了山东境内百姓自发抗明,从而形成各式土寇。土寇多,百姓就少,这庄稼自然少人种。 想要有统治,首先要有官,有官前提是要有民,有民的前提自然是无贼。 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局面,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解贼于民”,使民安定生产,局面自然就能恢复。 然而,李自成三年不纳粮的瞎吹牛逼给山东局面又打上一个死结。 济宁发生的聚散事件就是这个死结的具体表现。 既然百姓和土寇都知道大顺免征三年钱粮,那淮军想要争取他们,肯定就不能开征钱粮,哪怕一成都不能。 你要征可以,百姓可以选择用脚投票。 不征,是百姓; 征了,就是土寇。 孔孟之地,民风也彪悍。 如此就造成一种困局,那就是陆四原先设想的钱粮问题是后方通过运河运输一部分,另一部分在山东就地筹措。 现在因为山东百姓根本不纳粮,官府一叫纳粮立马就四散继续土寇生涯,地方如何稳定?生产如何恢复?淮军进入山东的兵马吃喝又从哪来?没吃没喝,又怎么能在山东抵御满洲? 问题很现实,也很实际。 打天大的仗,打神仙的仗,都得他娘的先让自家士卒吃饱喝足才行。 就淮军这类似陆四前世地主民团性质的兵马,没吃没喝,陆四给他们跳不穿衣服的舞蹈也没辄。 成军不过七月,滚雪球滚到七八万人,把这几万人聚在淮军大旗下敢北上,敢打,已是难得,再强求这几万人饿着肚子继续和满洲人干就说不过去了。 “说说看,怎么个解决法?” 通常自家想不到合适办法时,陆四就喜欢开大锅饭,就是集思广议,大家伙一起想办法。 众将没一个吱声。 “世子先说说嘛。” 陆四点了朱绍烱的名,这位周王府世子被他强行带在身边,而其兄弟及妹妹则被送去了徐州。 对朱绍烱,陆四这个淮军大都督也是相当照顾,名义上叫他随军参赞,实际就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时不时叫来喝杯酒,搞得这位周王世子是他大舅哥似的。 “啊?” 朱绍烱一脸茫然,跟着淮军北上三天了,这位世子还是稀里糊涂着,一问三不知,又哪里晓得怎么解决山东问题。 “无妨,好生想就是。” 陆四不计较周王世子犯迷糊,又问其余诸将。 一帮子大老粗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铁甲卫统领黄昭说了一个看法,就是要将来降的土寇精壮编练成营,于各地驻防为淮军辅助兵马使用,其余人等则解散归乡。 “所得人马只留十之一二即可,余者本就是农夫,许他们不征粮,叫他们回去种地便可。另外,可再张榜发文,有马兵给银四两八钱,骡兵给银三两八钱,步兵一两八钱,外加一钱……有马有骡的收在咱们骑兵中,步兵分补各营,多扩一些人马出来……” 黄昭说完自己的看法,也不知对不对。 陆四点了点头,黄昭这个办法其实就是宋朝收编流民的翻版,或者说是加强版。 土寇中有马有骡的肯定是精悍之士,这些人一定要将他们收编下来不能放归,否则就是一个个山大王。而能有武器的步兵,战斗力肯定要比持农具和没武器的土寇强。 通过给银的办法把这些强悍的收编进淮军,一来可以削弱土寇,二来扩大淮军,是个非常行得通的好办法。 陆四首先肯定了黄昭的意见,但却又道:“这个法子是好,但治标不治本,咱是要收山东全境的,这鲁人怎么也有百万之众吧,从中收取精兵两万之数肯定要有。其余人等就算解散归民,仍叫他们种地,却半点钱粮不征,那两万收取的精兵同咱们自家兵马搁在山东,吃什么喝什么?” 说完,很是苦恼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不是缴获了刘泽清得了不少补充,咱们又哪能北上山东。可那点缴获能撑多久?山东还算好的,河南那边更加赤贫,第五镇甚至是董学礼、吕弼周他们都要我淮军接济,我又哪来这么多钱粮供应?所以,眼下找钱找粮食就是治本。” 言罢,见诸将一个个坐在小板凳了竖着耳朵做“洗耳恭听”状,却没一个面色突然一激动似有办法出来,不由气急,闷声道:“这么多人,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来吗?这事事都要我拿主意,哪天我还不被你们累死!” 诸将面面相嘘,却是都在心道你是都督,你不拿主意谁拿。 “传下话去,谁要是能给我找到粮食和钱,武官授总兵,文官授巡抚。”陆四也是急坏了脑子,他是大顺的淮阴侯,怎么能授出明朝的官职来。 不想这急糊涂了的话刚说完,那边拿着小本子在记录会议内容的陈不平却“豁”的一下起身,面带激动问道:“都督这话不骗人?” “你看我陆文宗从头到尾像个骗人的么?”陆四“嘿”了一声,瞬间也是来了精神,这凤阳子弟莫不成能给他解此大难题? 陈不平“嗯”了一声,走到都督身后指着北方形势图道:“都督,山东百姓是没钱没粮食,可有人有。” 闻言,陆四似是想到什么,摇头道:“我知道你陈不平是想说什么了,可是叫我学闯王拷饷索银不成的,咱们此来山东重在争取民心,百姓的心是民心,官绅地主的心更是民心,后者相较百姓而言其实更重要,失了他们的心,就全都投到满洲人那一边了。” “不成,不成。” 陆四连连叹气,这要没有满洲在北边跟他抢人头,说不定真要借鉴闯王的办法,可现在这局面要这样干了,那就等于拱手将山东让给满清,智者所不为。 不料陈不平却道:“都督,我没说学闯王,事实上山东官绅地主是一个都不能动,动了他们咱们便输了,但有一人可以动,只要动了钱和粮食便都有了,只是,都督却要担上这天下读书人的骂名。” “嗯?” 陆四眉头一皱,继而猛的一挑,“你是说孔家?” 第三百一十章 世间从无圣人 夜色下的曲阜县城,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灯光,空无一人的街面上连个打梆的更夫都看不到,只有城门上手持火把的兵丁在走动。 这些兵丁不是官军,而是衍圣公府的家兵。 甲申开年以来,山东就是全省大乱,但不管怎么个乱法,曲阜城却是太平的很,生活在城中的孔家人和居民感觉不到外面那种乱。 就如同与世隔绝般,不管是土寇还是兵匪,及那杀人不眨眼的满洲鞑子,都对曲阜充满敬畏,半点也不敢靠近。 因为,这里是圣脉! 官兵不敢擅进,土匪不敢强入,强盗绕城而走! 这,就是圣脉给世人的敬畏之心。 没有人敢在曲阜放肆,守城的孔府家兵自然也不会有多尽忠职守,装模作样的在城墙上晃一圈后便三三两两的或躲去睡觉,或在一起聚赌。 这些家兵有很多其实并不是孔府的奴仆,而是圣公府强行摊派的杂役。他们最少的要值七天,最长的要值一个多月。值守期限,通常由他们交纳多少银钱决定。 曲阜城中的居民大半都姓孔,但他们又大半根本不姓孔,之所以全成了孔姓,完全是被圣公府强迫所致。 孔家在曲阜真的霸道,随便哪个老爷、太太死了,孔家所属的庙、佃、屯户和城中居民都要素服摘缨二十七日,百日内不准婚嫁,不准唱戏,不准聚宴。不仅如此,居民还要被组织起来去给孔家的老爷、太太嚎哭。其它各种欺压,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想都不敢想。 所以强迫改姓孔,替圣公府服各式差役,对曲阜居民简直是家常便饭,他们很多人反抗过,甚至上京告过御状,然而因为孔家的特殊性,御状也改变不了曲阜居民的现状,反而告御状的回来之后下场更惨。 自有衍圣公府以来,曲阜居民就算是孔家的世代奴仆了,想走都不成。 孔庙、孔林、孔府这“三孔”便是曲阜的核心,城中所有建筑都不能越过三孔,而那孔庙更是朝廷特许仿皇帝居住的紫禁城样式修造,花了五年时间十五万两白银才造成功,一百多年不知有多少圣贤子弟来此祭祀过先圣,瞻仰先圣遗迹。 此时孔庙东南的一处民房边,却有十几个黑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如同索命的僵尸般躲藏在夜色中,似随时都会跳出来咬人一口。 屋内的主人一家被用绳子绑在一起,几把大刀明晃晃的放在他们面前,但使他们敢挣扎叫唤一句,恐立时就要人头落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一个黑影动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道:“时辰到了,动手。” 其余黑衣人闻言忙将脚边摆放的竹篓用扁担挑在肩上,竹篓里是一坛坛装满火油的罐子。为了将这些火油运进城中,这帮人花了不少银子疏通守城的孔府家兵。 一个黑衣人弯腰将竹篓担起时,却迟疑再三,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真要放火烧孔庙?那可是圣人祭祀所在啊。上千年的东西,就这么烧了不可惜?” 有黑衣人听了这话,哂道:“哪有上千年,不过百多年。” “百多年?” 说烧孔庙可惜的这个黑衣人名费哲,原刘泽清部将詹世勋的亲兵,现为淮军前锋营一员,隶属高进指挥。 前锋营非淮军正式军号,乃是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给定的军号。为了彰显威风,胡大使将自己的亲兵号为“雄威营”,将高进指挥的骑兵号“前锋营”,听起来很是吓人。 实际雄威营两千兵全是土寇,前锋营虽是淮军骑兵,但不过百余人,除一小队贴身保护胡大使外,余者皆在高进指挥下潜在各处联络绿林好汉,执行特殊任务,倒有些前锋的意思。 “你不知道?孔庙正德年间叫刘六刘七兄弟烧过一回,后来朝廷为了遮羞就对天下人说什么是雷击焚毁了孔庙,嘿,也就糊弄不知底的外地人,咱们山东人哪个不知道?” 说话的这个叫樊霸,名如其人,山东沂州人,原是绿林的一名响马盗,经李化鲸介绍加入前锋营。 其所说刘六刘七兄弟造反烧孔庙是正德年间的事,当时孔庙被烧,曲阜一带的人都说是报应,有很多孔家的佃农、奴仆参与了这次起义,可惜最后被明朝镇压了。 “还真有人烧过圣人的庙啊!” 费哲伸了伸舌头,暗道那刘六刘七兄弟真够有种的,就不怕圣人劈死他们。 “什么圣人?” 前面的黑衣人侧过脸看了眼费哲,“圣人给你饭吃?圣人给你钱花?还是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 费哲摇了摇头,打他出生到现在,好像真不关圣人什么事。 “可是圣人……” 费哲想说什么,却被高进直接打断,哼了一声,道:“都督说过,世上从没有圣人,人活着只能靠自己。只要咱们够狠,就是真有圣人也得跪在咱们面前求饶!” “……” 费哲叫这话听傻了,这什么人能狠到圣人都得求饶。 “狗屁的圣人,高头说的对,别说他孔圣已经死了上千年,就是活着也不配称圣人。他真要是圣人,有什么圣贤学问传下来,咱们老百姓怎的就要易子而食了!” 樊霸呸了一口,五年前他跟弟兄们去过一次河南,当时的一幕让他现在都有点不敢吃肉。 那真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做母亲的竟然守着亲生儿子骨架如野狗般活着! 看到陌生人过来,那失了心智的母亲还将骨架揣在怀中,生怕别人夺了去。 樊霸一刀结果了那个可怜的母亲,对方咽气前眼睛流下的泪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高进拍了拍费哲的肩膀:“别想没用的,这把火不烧起来,咱们淮军几万弟兄就得死在山东!” “高头,上吧,就算有圣人也住在地下,咱们烧地上的不碍他们什么事。”樊霸说完就挑着担子向不远处的孔庙走去。 “唉,造孽,烧了孔庙,将来俺孩子昨个进学嘛。”费哲嘟囔一声,还是把竹篓挑在肩上。 “先等你有了婆娘再说,不过这婆娘你得自己讨,圣人可给不了你。” 高进看了眼不远处黑夜中的孔庙,捏了捏手中的“钻天龙”。 第三百一十一章 孔家无道,佃农起事 孔庙外围,无人把守,因为没有任何看守的意义。 高进一行挑着火油罐子就这么大摇大摆穿过棂星门、圣时门,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奎文阁才被大门堵住。 “翻过去!” 几个前锋营汉子立时组成人梯,由身手矫健的樊霸攀墙而上,之后打开奎文阁大门,又如法炮制打开大成门,来到了孔庙核心大成殿。 此时,负责看顾孔庙的公府人员仍在睡梦之中,任谁也想不到会有帮胆大妄为之徒潜了进来。 乌漆抹黑的大成殿供奉着先圣孔丘圣像,七十二弟子及儒教历代先贤塑像分侍左右。 这是孔庙的核心,也是历代帝王祭祀先圣的场所。 始终怀有敬畏之心的费哲咽了咽喉咙,头都不敢抬一下,心跳的厉害。 旁边的樊霸却“咣”的一声将油罐砸在了先圣像上,一声接一声,大成殿中的空气满是火油味。 先贤的“身体”上,火油一滴滴的滴落,“滴答”声于黑寂的大成殿中格外清脆。 高进挥手示意众人退出,看着自己并无法看清的先圣像后,他却突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之后摸出了火折子。 “噗呲”一声,一道微弱的火苗在殿中发出幽暗的光,之后,那幽暗的光却瞬间暴涨,使得众人眼前一亮,继而就见火焰如蛇般“游”满整个大成殿。 先圣被大火吞噬,七十二弟子同无数先贤们无一幸免。 大火吞噬着一切,塑像,木头,房梁…… 一百多年前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成的大成殿就这么陷入火海之中。 与此同时,启圣殿、金丝堂、崇圣祠、孔家的家庙等孔庙大小建筑无一不被点燃。 连日高温使得孔庙建筑中的木头本就干热,火油助燃之下“霹雳叭拉”蔓延狂烧,冲天火光也将这圣脉核心映得如白日。 “嗖”的一声,一枚烟花在孔庙上空炸开。 高进将手中的长刀朝天一指,于空旷的大殿外朝天怒吼:“孔家无道,佃农起事!” “孔家无道,佃农起事!” 数十条大汉振臂齐呼。 “嗖嗖!” 孔林、孔府的上空也有烟花绽放,同样也是烈焰腾空而起。 伴随大火肆虐同时,“孔家无道,佃农起事”的叫喊声也响彻整个曲阜城。 曲阜人都被惊动了,他们从屋中惊慌奔出来时,眼前看到的就是“三孔”被大火吞噬。 …… 最先发现孔庙失火的公府人员吓了一跳,急慌慌的喊着快救火时,就见火光下有持刀黑衣汉子朝他们冲来。 “什么人!” 有公府人员冲向了那些黑衣人,但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中,等到那“孔家无道,佃农起事”的叫喊声传来时,余下的公府人员愣住了。 大概有那么十几个呼吸后,这些人目中露出狂热,他们丢掉了手中准备引水的木桶,疯了一样开始冲向那些尚未着火的建筑。 起风了,虽然风势并不大,但却让大火燃烧得更凶。 “走水了,走水了!” 孔林那边同样如此,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公府人员只道失火,他们想救,可大火已经腾空而起非人力可以扑灭。 “便是火灭,我等也是死路,不如起事!” 火光中有人突然拿起木棍砸向圣公府派来监管的恶奴,这些人是孔府的“红契家奴”,是世世代代为奴,没有任何自由的孔府最底层的贱奴。 第一个孔姓恶奴倒下去后,红契家奴们的反抗便无法阻止,他们跟随那些放火的黑衣人一起冲向了他们平时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孔家人。 衍圣公府同样失火,大火不是从外面燃起,而是在府内着的。 放火的是三个“红契家奴”,他们反抗的勇气源于他们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金银。 “怎么回事,怎么会走水了的!” 有些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孔家人一边慢吞吞的穿衣服,一边对外面的奴仆放声怒骂。可等他们穿好衣服出来时,四周已被大火包围,而那些奴仆们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在火圈外看着他们发呆。 “快救火,快救火啊!” “救命,救命!” 公爷、小姐们再也没有往日主子的威严,他们骇得放声大叫,不少人腿都软了。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浓烟,有奴仆摄于主子们平日的威严冲进去救人,但很多却是偷偷的往外面跑。 衍圣公府太大了,被大火逼的到处乱跑的孔家人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可是窜来窜去却是找不到逃生的路,绝望之下有人开始哭喊,有人怔怔的跪在地上望着大火发呆。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公府外面传来了无数呐喊声。 “咳、咳、咳……” 不断有公府人员捂着胸部大声咳嗽,浓烟呛得他们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不甘心就此葬身火海的他们疯了似的直接冲向大火,幻想能够瞬间冲出去逃出生天,可结果只是一个又一个被大火吞没,除了在火中短暂的跳来跳去、翻来翻去和发出几声临死前的惨叫,便再无动静。 大火烤得人身上水份急速流失,也烤得人头昏脑涨,额头上、脸上、手上都是滚烫,红通通的,如血气十足。 “呼……吼……” 受不了浓烟的熏烤,无路可逃的大公子孔兴燮只能趴在地上拼命的用鼻子呼吸每一口空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他已经无法呼吸,更无法视物,虽然四周明明是通红一片,可对他而言却是漆黑一片。 “三孔”升腾的大火让曲阜居民目瞪口呆,耳畔传来的佃农起事声如魔咒般让他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加入了冲向圣公府的队伍。 城外的尼山圣脉,因为不许百姓上山樵采,尼山到处都是密林。 就在这密林中,却有成片黑压压的人马。 马趴伏着,人坐着。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远处曲阜城中的大火吸引着。 陆四也在看着,面无表情的看着,许久,他想起什么,对一边的陈不平道:“这个烧法可不行,孔府肯定有不少名贵字画,万一叫烧了不是可惜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抢救性保护 陈不平轻咳一声:“起事佃农多是贫民,不识文字,如何晓得字画古董之类价值所在。” “噢,对,对。” 陆四不住点头,农民起义的局限性是有待商榷的,但曲阜饱受孔家欺压的佃农自发起事诛孔,这个造反精神还是要予以肯定的。 就是可惜那衍圣公府千年聚敛收藏的若干古董字画了,要是拿到江南叫白门帮着发卖,定能大赚一笔。 当下,一文钱都是好的。 可现在烈焰腾空,冲天火光,那名人字画古董宝贝又哪里能存得了。 陆四大为懊恼,后悔没早点想起这事来,要不然怎么也不能让高进他们放火。好在黄金白银不怕火烧,否则,这趟买卖肯定不划算。 放火焚毁“三孔”其实不是陆四的意思,两世为人的他倒是晓得一点古建筑保护的道理,加之此来曲阜求财而矣,没有必要把孔庙给烧了。 提议烧孔的是陈不平这个圣贤子弟。 在提这个意见前陈不平首先问陆四,淮军若有充足钱粮保证,能否在山东挡住满洲人。 陆四说五五开。 然后陈不平就说那必须把孔府,孔庙,孔林都给焚毁。 陆四惊诧。 陈不平反问李自成离京时为何要放火烧毁紫禁城。 陆四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焚毁三孔的政治意义何在。 三孔若全,便是衍圣公孔胤植全家被杀,满洲人依旧可以找个孔姓人立为新衍圣公,甚至弄个不姓孔的孔来做都行。 真孔假孔不重要,谁当衍圣公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三孔”! 只要“三孔”仍在曲阜完整保存,那所谓天下读书人的宗庙就在此地,政治上的巨大意义就在! 能挡住满洲人,淮军可以保留三孔。 挡不住,不烧了留给满洲人立一个新衍圣公出来,然后告诉天下人圣人后裔都侍我大清,你们还抵抗什么? 五五开不保险,一点都不保险,在一夜辗转难眠后,陆四在做文化建筑传承上的罪人和华夏民族的功臣上做出了选择。 他要做功臣,所以他必须焚毁“三孔”。 只是,放火的不能是淮军。 哪怕陆四心里压根不认为“三孔”能代表中国文明,孔家能代表天下读书人,他依旧不能以淮军的名义焚毁“三孔”。 于是,曲阜的佃农受不了孔家盘剥起事了。 乱民为了报仇,为了发泄对孔家千百年来的仇恨,怒火中烧之下做出了一些极端的事,可以理解。 “孔家是当世第一世族,珍贵之物定有秘室收藏,外面摆设多为象征,都督不必心疼。” 到底是世家子弟出生,陈不平一句话就点出问题关键。 “噢,对,对。” 陆四又是不住点头,这次明显精神头子振奋不少。鼻中突然奇痒,张大嘴巴感受半天,终是一个喷嚏打出,整个人好像骨头都被捏过似的,舒服的不得了,那滋味,比床上都有味。 曲阜城中明显已经大乱,到处都在喊叫冲进圣公府。就这乱象,莫说衍圣公府就只有一帮家兵,纵是有一帮官兵护着,那位衍圣公恐怕也得被百姓撕碎。 死了的衍圣公才是好圣公,这一点陆四和陈不平是意见一致的,尤其是这位衍圣公竟然在满洲人离他家还有几百里远就主动上表归降,实在是无耻透顶。 但是死了一个衍圣公,却须有新的衍圣公。 这是个没办法回避的问题,不可能因为孔胤植死了,这个传承千年的圣公府就此断绝。 陈不平建议可派人去浙江寻访孔家南宗贤良之人立为新的衍圣公,这件事最好由已经南渡的潞王去做,这样更加光明正大。 陆四却觉得没此必要,意随便在曲阜找个姓孔的先带在身边,甚至说从前设立衍圣公本意不过是为了方便祭祀孔子。从这个角度看,孔子后人可以主持这个祭祀任务,他的七十二弟子后人同样也可以祭祀这位师祖爷。 “衍圣公不能再世袭,也要世职,这个圣公可以姓孔,也可以姓孟,姓颜嘛……死了就选新的,孔圣读书人认得,其余圣贤读书人就不认了?” 当然,这只是陆四的个人看法,以他现在的身份大概就是个设想,哪天他做了皇帝或许能把这设想让臣子们议议。 “孔家到底有多少钱?” 一阵沉寂后,陆四还是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事。他知道孔家有钱,但怎么个有钱法,却是模糊的很。 “叭”的一声,陆四一巴掌拍在腿上,抬手一看好家伙,好几只吃饱了的蚊子血乎乎的粘在掌心。 周围官兵们也在不住拍打蚊子,刚来的时候这蚊子倒不多,人马在里面时间一长,蚊子就嗡嗡不断,十分折磨人。 “看来这尼山也不是什么圣脉嘛,真是圣脉,岂会有蚊子。”陆四随手将掌心在树根上擦了擦。 衍圣公府的家当究竟有多少,陈不平又哪里能知道,但他用了“富可敌国”的成语来形容,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 宋以前因为战乱诸多原因,曲阜孔家或许也有流离,但宋之后曲阜孔家便持续稳定,历代皇帝赏赐不断,曲阜全县俨如孔家私有,几百年盘剥积蓄下来,孔府家财怕是明朝的亲藩都远远不如。 “这个孔家仗着历代对先圣尊崇,胡作非为,把曲阜经营成他孔家一姓之城,也太无道理。莫说百姓自发焚毁三孔,我看先圣复生,怕也要带头烧那孔庙!” 陆四实在是被蚊子咬得受不了,拍拍屁股起身,马鞭朝曲阜城一指,“百姓诛孔,也算是给祖祖辈辈报了仇,给子子孙孙造了福。咱们淮军乃百姓之师,如何能在这里旁观,随我进城!” 陈不平惊住,赶紧劝阻:“都督千万不可以我淮军名义诛孔!” “我没有啊,” 陆四放下马鞭,沉声道:“三孔毕竟是历代民脂民膏修建而成,就这么烧了可惜,我意赶紧去抢救一二,再者城中大乱,难免伤及无辜,须及时保护良民才好。” 抢救性保护以及发掘,是陆四的初衷。 这林子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淮阴侯就要成阴侯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拆,卖 孔府家兵是有正经编制的,叫林庙守卫司,负责“三孔”的守卫事宜。 守卫司最高为百户,最低小旗,从上至下都是由孔家人担任。兵丁除一小部分是孔家家生奴外,其余多是以“公牌”名义强迫服役的曲阜居民。 这也是为何孔庙、孔林相继失火后,那些原先担负看管重任的家兵没有同起事的“佃农”战斗,反而跟着一块反了的原因。 平日里,实在是压榨的很了,难得有人敢带头,这帮居民不跟着一块反才没道理呢。又许是深夜之中,法不责众,谁也不知道谁,趁机发泄一下的心理作崇。 现任守卫司的百户是衍圣公孔胤植的叔伯侄子孙兴誉,因为排行第四,所以府内又叫他四公子。 不过这位四公子不住在孔府内,而是住在离孔府不远的一处大宅中,听到外面家奴叫喊走水了什么的,孔兴誉急忙披起衣服出来,结果就看到不远处的圣公府大火滔天。 “快去救火!” 知道不好的孔兴誉赶紧带上府里几十家兵赶往公府,路上却见无数乱民从四面八方往公府方向涌去,有手持农具的,有手持菜刀的,有手持木棍的,边奔边群情汹涌喊道打死姓孔的。 这让孔兴誉及跟随他的孔府家兵都是心颤,他们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走水,而是城中发生了暴动。有人当时就打起退堂鼓来,生怕现在去了圣公府会被乱民打死。 孔兴誉也慌,眼看乱民黑压压的,公府那边又是滔天大火,怕是圣公已遭不测,且自己就这么点人去了也镇压不住乱民,便有心回去当缩头乌龟。又想乱民说要打死姓孔的,这曲阜城怕也不能呆,得赶紧出城才是。 然而正当孔兴誉准备掉头回家收拾细软,带上妻妾时,后方却传来一阵蹄声,众人转身一看发现来了一大群身着甲衣的骑兵。 此时“三孔”的大火把城中早就映得通红。 孔兴誉以为是哪里来的官兵,大喜之下便奔上前双手摇摆呼喊:“我是林庙守卫司的,城中乱民造反,还请……” 没等他把自家名号报上,为首的骑兵已快马从他身边飞跃而过,当时孔兴誉就觉自个脑门中央好像挨了什么东西一击。 “咕嘟”一声,无比闷沉。 等到确认自己被打了后,孔兴誉就觉脑袋沉得厉害,旋即好像有什么东西遮住眼睛,隐约只听周边满是惊呼声,可他偏什么也看不清。 几个呼吸后,孔兴誉脑袋就晕乎的厉害,怎么也站不住,“扑通”一声双膝落地,身子一软,倒在地上腿肚子直打抽。仔细一看,他那脑门中央被扎出了一个血窟窿来。 李延宗一枪刺死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后,看到前方还有几十人朝他望,也不出声,红缨枪尖一挑就朝那帮人冲去。 “快跑!” 众家兵叫李延宗这架势吓的撒腿就跑,等李延宗纵马奔至时,哪还有一人。 “延宗,别傻愣着了,快去圣公府,大事要紧!” 带人马赶上来的李元胤猛甩一鞭,勒骑直奔大火滔天所在。前方有无数乱民挡道,李元胤却不降速,只在马上呼吼:“不想死的让开!” “不想死的让开!” 数百骑从街道上冲来,蹄声震人,声势更是惊人。乱民以为是官兵来镇压他们了,哪个敢挡在前面,发一声喊四下逃去,大多溜回家了。 到得正在起火的衍圣公府大门,李元胤翻身下马,拔出长刀喝令部下堵住大门,将院墙外的乱民逐走,同时也不令府中人出来。 “有救了,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大门后有孔家人听到马蹄声,从墙上往外看发现来的是一队官兵(淮军兵服大多缴获自明军),直觉来了救星,急忙打开大门。 圣公府二管事孔元全谢天谢地的上前就要哭谢官兵来的及时,李元胤却抬手一刀将这孔元全砍倒在地。动作之快,孔元全到死也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 “你们干什么!” 跟在孔元全后面的一孔姓家兵惊愕,不待反应过来,李元胤又是一刀将他整个右手从肘部整齐砍下,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那孔姓家兵惊恐睁大双眼,见鬼似的看着地上还在微微动着五根指头的自家断掌。 府内一众家兵都叫看傻,均是不知道官兵怎么不是救人反而杀人的。 “杀!” 李元胤长刀一挥,顿时上百人挥动长刀涌入杀向那帮孔府家兵。 只不过在曲阜城中耀武扬威的孔府家兵哪是这帮淮军精锐的对手,不一会就被砍倒好几十人,余人大喊“官兵杀人”,惊恐往各处逃奔。 大队淮军陆续赶到,在高进等人的指引下相继封锁孔庙、孔林,孔府,原先群情激昂的曲阜居民渐渐都冷静下来,在发现进城的官兵只是叫他们回家并不杀人后,这帮居民哪还敢再去冲什么圣公府。 曲阜知县孔元庆在三孔失火,居民暴乱后一直就躲在衙门里不敢出来,等到衙役说官兵来了,乱民散了后,这才鼓起勇气带人准备去圣公府救火,可衙门大门刚打开,外面就是上百把刀剑对着他们。 在陈不平等人的簇拥下,陆四来到孔府,首先看到的就是大门上高挂的“圣府”门匾,陈不平在边上低声说是嘉靖时奸相严嵩手书。 “严嵩的字不错,是个宝贝,回头拆下带走,拿去江南看有没有人要。”说完,陆四翻身下马。 却见外甥延宗同李元胤两人傻乎乎的站在那,而圣公府里的大火还在烧着,不由气的大骂:“你们还不带人去救火!” “啊?噢!” 两个年轻小将这时才反应过来,慌忙带部下开始扑火。 “齐宝!” 陆四又叫来齐宝,“你带人进去搜,那个什么圣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白?” “明白!” 齐宝应声带了一队人冲进府内。 陈不平见这火不小,便道:“都督,衍圣公多半死于大火之中了。” “死了最好,省得麻烦。” 陆四随口说了句,负手走到二门,发现二门上悬着一块“圣人之门”的竖匾,陈不平的博学又派上用场了,说这块匾是当年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的手书。 “六十二代衍圣公孔贞干是李东阳的外孙,建昌侯张延龄的女婿。” “嗯,把这匾也拆下来一块拿去江南卖。” 陆四对这些官宦人家的关系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李东阳的手书能卖多少银子出来。 第三百一十四章 开展抗清敌后斗争 牛大等亲兵闻令忙找了梯子上前拆匾。 陆四这边因为孔府的大火还在继续,便就在这二门边上的耳房坐着休息。耳房的地上躺着两个孔府家兵的尸体。 “除了这府内的金银窖藏外,只要是能卖出银子来的都要拆下运走,不要怕费事,咱们既然来了,就要干净利落些。噢,对,桌子椅子家具什么的,要没烧坏就搬出去发卖给曲阜百姓,便宜些卖就是。” “我刚才看这孔府的不少木头不错,怕是好料子,也拆了运走。府内要是有什么名贵山石都一并弄走。” 陆四本着绝不浪费原则,就孔府的拆迁事项对陈不平进行具体指示。 “孔庙那边明日你过去看看,大体也照这边办。” 陆四从怀中取出装烟叶的小袋子捏了点烟叶出来,却不是装进烟锅袋,而是摸出一叠裁成巴掌大的宣纸,从中抽出一张将烟叶卷在其中,伸舌头舔了下再用火折子点上抽起来。 “孔家的地很多,佃农也多,听说除了曲阜外山东省内还有他们家不少田庄,具体情况回头你要找孔府管事的问明白,他家的产业,粮仓都要弄清楚,不能有遗漏。” 钱和粮食,孔家都有,因为他家除了是全国首富外,拥有的土地也是全国之最。 就山东的明朝亲藩鲁王和德王两家加一块,也没有孔家的地多。 而因为一个“孔”字,孔府的土地基本上被“黑白”两道都承认,就是阿巴泰率军过境听说哪处田庄是孔家的,也严令清军不得抢掠,所以孔家是“旱涝保收”,有钱也有粮。 钱可能孔府窖藏大部分,粮食却不可能堆在孔府,自是存在各处田庄米铺,所以必须进行深入性的挖掘。 “孔府的家奴明日就可还他们自由,包括那些佃农,可以把孔家的土地分发给这些人,让他们往后也能自食其力。” 说到这,陆四弹了弹烟灰,“那个孔家的知县不能留,你看看什么人合适顶上。” 陈不平一一记下,尔后征询道:“都督,孔林那边?” “孔林……” 陆四眉头微皱,这孔林其实就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家族墓地,按照封建社会达官贵人下葬的习俗,这孔林的地下绝对埋藏着惊人财富。 两世为人的陆四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有任何资格将任何人民创造的财富带到地下。 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所以,他个人是倾向对孔林进行保护性挖掘,使得那些长埋于地下的各式珍宝能够重新为人民所用。 但是,那孔林毕竟埋着孔夫子,天下读书人的老宗师。 那么,即便他再想挖,也不得不考虑挖坟的后果。 中国人的传统观点就是刨人祖坟与杀人父母无异。 他陆四不就把刨他家祖坟的吴茂才一家干掉了么。 挖孔林,千夫所指啊。 陆四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除非逼急了实在没招。 眼下,还没红眼。 “地上建筑一律焚毁推平,地下不动,也算是咱给孔圣一个面子。” 现在这个孔家与孔子究竟有无关系,陆四不确定,因为这是个历史迷案。 正说着,高进过来了。 陆四拿起边上的条凳递给高进,让他坐下说。 “……李化鲸亲自带人去截了,料想明后天应该有信过来。”高进将情况简短说了。 “孔胤植给满洲人的初进表文很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满洲人手里。李化鲸若能把这表文带回来,先授他为青州总兵,叫他联络山东的绿林去取青州。” 说到这,陆四回头叮嘱陈不平,“表文拿回来后,你马上派人送给潞王,让他于南都公示天下。” “这么一来,北孔就没有资格再为衍圣公了。”陈不平一心还是想从浙江的南孔择选宗子。 “衍圣公这件事回头我再想想,” 陆四转过身看向高进,“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高进忙起身:“请都督吩咐!” “咱考虑如今这山东形势错综复杂,满洲人已经把手伸了进来,不少地方官绅叫满洲人吓破胆子降了过去,所以咱决定成立锄奸队,选出精干人员于山东、河南、北直隶甚至京畿一带广为活动,任务就是刺杀那些降清的汉奸,并同各地反清力量取得联络,给予他们一定支持,将来满洲大军南下,锄奸队就在他们后方活动,打击汉奸,破坏粮道,使满洲鞑子陷入我中国人民反抗的汪洋大海之中……” 陆四拟在淮军抽调一千人,协同李化鲸联络的山东、河南、北直绿林,组建若干小分队散入北方,开展敌后游击斗争。 “这个事情就由你高进负责,人你自己挑,咱淮军营官以下你都可以选,要多少银子,照拨。锄奸同时,你也要配合胡尚友的招抚工作,他招不来的你就派人刺杀……” 陆四正就暗杀与招抚两结合做具体指示时,齐宝兴冲冲的跑来说是抓到了衍圣公。 “没死?” 陆四和陈不平不约而同起身,双方同时在想这么大的火怎么就没把孔胤植烧死的。 “人在何处?” “就在前上房!” 齐宝嘿嘿一笑,说他是在孔府接待至亲和近支族人的前上房茅厕逮住的衍圣公,当时这老小子和大女婿罗尚忠藏在那里。 起初齐宝他们也没想到茅厕里藏着人,加上前上房还着着火,所以匆匆搜了一下就准备到别地去。 没想一个士兵听到茅厕突然传来屁声,觉得不对就拿长矛朝里捅了捅,喝喊道:“谁在里面,快出来!不出来我就放铳了!” 其实哪有铳,就是吓唬,没想到茅厕里却传来惊恐的讨饶声:“别放铳,我是衍圣公,这就出来,这就出来。” “都督可没见着,那老小子吓的尿都快出来了,两腿抖的厉害着呢。我说咱们是大顺官军,老小子这才镇定下来。”齐宝龇牙在笑。 “你告诉他我们是大顺官军?”陈不平一脸无语。 陆四也无语,半晌,摆了摆手:“去瞧瞧这位衍圣公吧。” 第三百一十五章 圣公失足 佃农起事同大顺军相比,前者真是把圣公魂都要吓飞了,因为那佃农是会要他圣公命的,而大顺军却不会。 真是菩萨保佑,大顺官兵来得太及时了! 否则千年公府就要毁于一旦。 望着奔进奔出忙于扑火的顺军,哆嗦了半天的孔胤植总算把魂给收住,年纪大了也实在是站不住,便拉着女婿一同坐在了地上。这当口,哪还顾得上什么衍圣公的仪态。 岂料屁股刚着地,孔胤植却突然一下又站了起来,一脸惊慌状,这把女婿罗尚忠吓一跳,赶紧问岳父出啥事。 “那个,那个李贼……啊,不对,永昌皇帝的龙位从孔庙移出来了?”孔胤植声音发颤,虽然还没得到女婿的确定答复,但他已经有不妙。 “移出来了,并按父亲吩咐砸了烧火。” 罗尚忠的声音也打颤,翁婿二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且更坏的是他们还把满洲的皇帝龙位给请进了孔庙! 这要是被大顺军发现,他孔家岂不立时就有灭门之祸! “坏了,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孔胤植急得直转,也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来身子就叫大火烤得发热,这会更是额头豆大汗珠往外渗。 罗尚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脸叫烫得通红通红,是又急又怕。突然,瞧着远处火光,却是心中一喜,赶紧低声对岳父道:“父亲莫慌,孔庙那边也起了火。” “嗯?” 孔胤植不愧是先圣后裔,书读得多,道理懂得多,朝远处孔庙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就明白过来,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尔后右拳击在左掌上,很是喜道:“烧得好!” 罗尚忠也是点头,这场大火真是孔家的及时雨,同时也盼孔庙那边千万别把火扑灭了,让大火烧得再猛烈些! “不知兴燮那边如何?” 再次坐下的孔胤植额头汗不大出了,虽然被火烤得还是热,心里却是清凉。没了迫在眉睫的生死之危,这会却是关心起自己的独子是否安全。 罗尚忠宽慰岳父说兴燮那边家仆不少,宅院也大,应当没有事。而且府上现在由大顺军护着,外面的刁民哪里还敢进来。 “这就好,这就好。” 孔胤植老脸皱纹一松,又恨恨说道火是从府内着的,必定是府内家奴和刁民串通放的火,回头一定要狠生查,查出谁放的火关进地牢,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等会顺军将领过来,你不可失态,免叫人家小看了我们公府。” 孔胤植挼了挼长须,再瞧自己穿的还是睡衣,不由苦恼起来,想叫个家奴去将自己的公服拿来,但家奴们都在同顺军一块扑火。 那帮顺军士卒显然不知道自己衍圣公的身份代表什么,对他不理不睬的,想着事出紧急不算无礼,便歇了此念,省得被帮无知的小卒戏辱。 罗尚忠还好,身上常服虽然被烧破几处,头发也被烧焦一些,但整体还算得体。 坐了一会,孔胤植又道:“贤婿可知这顺军是从何处过来?” “小婿也不知。” 罗尚忠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这就怪了。” 孔胤植了解到的情况是一个多月前,有顺军进入山东与河南交壤的濮州、曹州、德州一带,但并未进入济宁和济南。 李自成败退北京后,进入山东的顺军主力也都相继撤走,各地官绅见状立即组织起来推翻顺军委任的官吏,故而孔胤植断定李自成的大顺一点人心不得必不持久,遂起意降清。 至于为何降清而不归明,孔胤植的看法是满洲兵强马壮,自神宗末年起便屡胜明军,崇祯年间又相继破关数次,兵锋直达南直隶,沿途明朝州县无一抗拒得了。今又得吴三桂接应入关占据京师,已经是气吞山河,定鼎中国之势,绝非日暮西山的李自成和残延苟喘的明朝可比。 在时局眼光这一块,孔胤植相信自己不会比任何人差。 但突然曲阜来了一支顺军,孔胤植就未免糊涂了,实不知这支顺军从何处冒出,难道是撤走的顺军又杀回山东来了? 静下心来的罗尚忠琢磨事情有点不对,不由提醒岳父道:“父亲,今晚这事怎么看着有点不对,太巧了吧?这顺军和刁民是不是一伙的?” 叫女婿这么一说,孔胤植愣了一下,也不禁怀疑今晚的佃农起事是不是顺军那边煽动。 继而又摇头,“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李自成敢不承认我这衍圣公?” 正纳闷着,院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哪位是圣公?!” 陆四在众甲士簇拥下踏过台阶环顾前方大院,注意到有两人坐在地上,其中一人老者模样,心道多半就是这位了,赶紧上前。 孔胤植和罗尚忠也是忙起身,那声“圣公”的叫唤让孔胤植心中虽疑,但却也大定,倘若李自成的兵马要他对不利,这会只怕多半喊的是孔老贼,而不是圣公了。 “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见过圣公!” 陆四很是客气的朝孔胤植拱手行礼,孔下意识的要回礼,陆四赶紧制止说衍圣公超品,历代尊崇,更是先圣嫡系后人,岂能向他一介武夫还礼。 一番话说的是孔胤植心头暖和。 陆四见二人所站地方离火场不远,火势甚是炙人,便道:“圣公可否同在下过去说几句。” “好,好,将军请!” 孔胤植却没想到陆都督将他带到了原先藏身处的茅厕边,心里想这位陆都督许是不知此地作用,正要开口时,那都督却突然将他一把推进茅厕中,结果“咕嘟”一声掉进了粪坑。 原先铺在坑上的地砖不知何时叫人撬走了! 粪坑中的孔胤植慌得就想张嘴呼救,可嘴一张,顿时“咕嘟”一声,吓得他怎么也不敢张嘴。 齐宝探头朝里看了眼,一挥手,几个士兵又将刚才撬走的地砖抬了过来,然后一块块的不嫌脏的直接盖了上去。 渐渐的,一切归于平静。 “不好了,衍圣公掉进茅厕了!” 惊呼声响起。 “圣公!” 陆四一愣,悲呛莫名,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快救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谁跟圣公走? 这一跪,跪的是天,跪的是地,跪的是先圣! 这一跪,跪的是情,跪的是义,跪的是早死早超生。 经多方抢救,圣公,卒于茅厕,享年五十三。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圣公这是第三次失足了。” 茅厕外,陆四几次想进去,却几次又止了步。 陈不平问哪三次。 “弃明降顺为一失足,弃顺降满为二失足,此番当然为三失足了。” 陆四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虽三次失足,但这位圣公真是连失足妇人都不如。” 妇人何来失足? 陈不平不解,都督却不告之,只能猜想。 “是否捞出葬于孔林?” 陈不平出于大局着想,认为都督在孔林来个三哭圣公比较合适,如此能让山东士人归心,有助于收取鲁地。 “哭他奶奶的嘴,要哭你哭,老子不哭,咱又不是他孔家的孝子贤孙!” 陆四拂袖而走。 众亲兵你看我,我看你,这是捞还是不捞? 陈不平想捞,毕竟是先圣后裔,当代衍圣公,虽失足茅厕而死,但总不能尸体都不捞吧。 可想都督那态度,捞出来怕是不会夸他两句。 岳父掉茅厕? 罗尚忠确认绝无此事,因为他看的清楚,分明就是那个自称大顺淮扬节度使的年轻贼子将他岳父推进茅厕中的! 而且他看到,几个彪形大汉抬了几块地砖压在了他岳父头上! 圣公之死,绝不是意外,是谋杀,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谋杀! 凶手,正在向他走来! 是杀人灭口?! “你是圣公什么人?” 陆四上下打量罗尚忠,他是准备杀人灭口。 “我……” 罗尚忠腿发软,大脑空白,骇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哪里说得出话来。 “妈的,都督问你话呢!” 齐宝抬手给了罗尚忠脑门一下,劲太大,把人一下给拍倒在地。 “唔……” 罗尚忠脑子转圈,瘫在地上都觉如喝醉酒般摇晃不停。 一桶水从他头上兜头浇下,给其浑身降温同时也让他一下清醒过来。 齐宝将空桶还给救火的军士。 “你是圣公什么人?” 陆四蹲在罗尚忠对面,越看越觉得这家伙不是一般人,因为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很有官架子,怎么也得是个处级以上。 “不说,就叫你吃刀!”齐宝拔出半边刀来恐吓。 “我……我是圣公女婿……” 害怕吃刀的罗尚忠颤抖的交待了身份。 陆四一听这家伙不仅是圣公女婿,还做过崇祯朝的太常寺卿,立时就刮目相看。 “圣公府的家当底细你都知道吧?” 既然是对孔府进行抢救性保护和发掘,就不能蛮干,必须有懂行的人,这个圣公女婿无疑是个很在行的人。 罗尚忠却不吭声。 “咱对你们读书人很看重,尤其当过官的读书人,咱更是看重,这样吧,我直接问你好了,你是跟咱走呢,还是跟你岳父走?” 陆四给出并不困难的选择题。 罗尚忠天人交战之后,选择跟陆四走,并交待孔府管库房和各处产业的其实是孔家族人孔闻謤。 “齐宝,去把那个孔闻謤找出来。” 陆四挥了挥手,又叫来陈不平,指了指罗尚忠,对陈道:“具体事情你们二人商量着办,总之我不要过程,就要结果。” “是,都督。” 陈不平朝刘二他们打个眼色,几人立时上前将浑身都软的罗尚忠拖走。 陆四转过身,前上房的大火已经扑灭的差不多了,不过建筑损坏比较严重,视线内就有不少瓷器碎裂在地,其中好像还有景泰蓝,这让陆四很是心疼。 李元胤过来报称在孔府的前后堂楼抓了不少孔家人,怕有两三百口子,请示如何处置。 “把这些人先看管起来,另外一定要找出孔兴燮,绝不能让他跑了。” 孔兴燮是孔胤植的独子,也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代衍圣公,所以必须把这人抓住,不然要让他跑到满清那边也很麻烦。 “跟我去孔家地牢看看。” 陆四前世就听说过曲阜孔府的地牢,今世有机会当然要去看看了,另外他得把被孔家关在地牢的文彦杰找出来。 找此人的原因除了他不肯与孔家同流合污外,就是此人乃是文天祥后人。 前脚刚走,后方一块大匾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匾上赫然是“诗书礼乐”四个大字。 孔府的花院是当年大学士李东阳亲自督建,只不过这位大学士没有想到在他将花园移交孔府后,孔家却在花园中重新开工,建了一处地牢。 地牢的进口就在敬花神的石坛边,十几个孔府的家兵惊恐不安的站在那,听到淮军命令后赶紧打开地牢点着火把走了进去。 越往下面走,越阴暗,也潮湿异常,壁道上甚至都长有青苔。 地上是天下读书人宗庙所在,地下却是世间最阴毒之处,曲阜孔家,真就让人佩服的很。 捏着鼻子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孔家地牢就呈现在陆四面前,大约有二三十个牢间,有的空着,有的却关着人。守牢的孔府家兵说被关的都是犯了错的家奴和附近同孔家做对的佃农。 “把人都放了。” 陆四摆了摆手,“前些日子被你们关进来的曲阜主薄在哪里?” 当下有家兵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陆四点了点头,牛大等人持火把走在前面。 推开铁门后,便见有一人被吊着,身上满是鞭印。 “还不快将人放下!” 牛大朝那傻站着的孔府家兵骂了声,几人赶紧上前将文彦杰放下。 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文彦杰模糊间感到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对周围人说着什么,不一会便觉身子一轻,却是被人抬了出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且不是在孔府的牢房中,而是在曲阜县衙自己主薄的公房中。 外面有人在说话,听着很不高兴。 “孔家千年世族,怎么可能才几百万两家产,肯定还有你这个当女婿的也不知道的藏宝库!” 陆四咬牙切齿,“你们给我挨个审孔家嫡系族人,就同他们说,如果不将藏金银的地方交待出来,咱就带人刨了孔林,让他们都跟圣公走!”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满洲大兵 费了好大劲,才弄了四十五万余两黄金,三百多万两白银,陆四能甘心? 刘泽清都比圣公有钱! 但是罗尚忠同那个孔闻謤的确没有隐瞒,孔府内窖藏的金银数目就是这么多。 另外还有不少古董字画,这些要拿到江南去卖,也能卖出百万两银子来。其中不乏道君皇帝真迹,甚至还有画圣吴道子的。 问题是就算加上这些古董字画,数目也远不能让陆四满意,要知道淮军现在光是军饷开支一年就要多达近四百万两! 还不算装备、牲畜、新占领地区的民生恢复,官吏俸禄。 淮安府尹郑标给陆四算过账,保守估计要维持淮军在淮扬、山东、河南的经营、作战,至少每年要有七百万两白银的进项。 现在能稳定提供财赋的就是扬州和淮安二府,大概每年能供饷八十万两左右,这个数目同二府给明朝缴纳的税赋差不多。其余地区,如徐州今年是别指望百姓有什么钱粮交纳了。 山东,不征钱粮就是顺民,一征钱粮就是刁民,三年内别想山东人民能为淮军的钱袋子做半点贡献,他们能支持淮军在山东跟满洲鞑子打下去就算是对得起三年不征了。 淮军的“金山”淮盐这一块,如果能尽快恢复起来,郑标估计光是淮军治下地盘的盐税就能有大几十万两。 如果淮军能够为淮盐打开更多的市场,比如淮西、湖广、中原甚至西北,那么单是盐税这一块每年都能提供几百万两以上的军费。 陆四何尝不知道打开市场倾销淮军特产赚取军费的道理,可他眼下又哪里腾得出手去为淮盐打市场。 他得先把满洲人挡在山东! 北方这一块的市场盘子其实已经不大,因为人口锐减七成,所以淮盐最好的市场是江南、江西、湖广等地。 算时间,潞王这会应该到江南了,史可法他们拥立潞王为天子大概就是最近的事。 淮盐市场问题,还是要潞王“帮忙”,不过就算潞天子一登基就下令和江北互市,允许淮盐在江南销售,陆四眼面前的经济危机也没法解决。 宋庆和王二先生那边整顿盐务也需要时间。 钱,钱,钱! 没有钱,淮军在山东寸步难行,更休提招抚了。 除非,陆四放开套在淮军脖子上的绳子,让他们成为“绿营”。 但那显然不行,陆四自个都过不了自个的良心关。 这世上,也没有人比陆四更清楚眼下的局面,不是满洲人有多能打,是他们有钱! 不说屠掠辽东汉人积攒的财富,就是数次入关就有上千万两金银落在满清手中,现在他们更是从顺军手中抢回几千万两北京勋戚文武的赃银,仅从账面上算,清廷拥有的白银数量已然是以亿计算。 这就是为何清军能够持续展开攻势,能够大规模招降的原因所在。 有钱,任性。 可以说,直到剃发令前,满清除了主力追着李自成咬之外,其余所有地盘有八成是拿银子、拿官帽砸下来的。 为了对付满清的招降团,陆四采取“加一文”政策,那么就必须拿出钱来。官帽子可以批发,最后有多少含金量他陆四一个人说了算,可钱总要真金白银捧出去吧。 胡尚友把那一万两金子花的差不多,已经派人过来两次请拨“活动经费”,说什么清廷的招降团给出的价码太高。 初步估计,想得一县至少得付五千两;想得一府至少得五万两;想要拿下山东全省,没个百万两搞不定。 这百万两还是建立在淮军在山东占有绝对武力优势的基础之上,稍差一些,还得加钱,要不然人家凭什么冒着被真满洲大兵压境的危险投靠你顺贼。 胡尚友现正在开展对济南府的招降工作,实际接触的是济南府推官钟性朴。一开始,胡尚友就给对方开出济南知府职位,认为诚意十足了。 可那钟性朴却让人带话过来说什么大清至少也是四品,并且总督王鳌永又赠千金。 济南府这位推官也是狡猾,知道济南城对山东全省的意义,竟然反过来坐地起价,要两头比赛了。 胡尚友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提高价码,给了钟性朴山东布政司右参议兼济南知府的官衔,这是三品官。另外许诺只要钟以济南城献,再给万两银。 此事报到陆四这里,他能说什么? 加价口号是他提出来的,难道还能打自己嘴巴不成。 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拨银十万两供胡尚友“活动”,另外就是憋着劲要把曲阜孔家压成饼渣。 一个千年世家就这么点钱? 三四百万两你好意思称大明首富的! 陆四真是怒极,如今处处要银子,没有钱他卖身都来不及。 李自成在北京拷饷那帮勋戚大官还能弄出几千万两,独霸曲阜一城的孔家怎么也得有个上千万两吧! “掘地三尺!” 在陆四的严令下,本来就被烧毁大半的孔府再次被“洗劫”。 这一次“洗劫”更加彻底,残余的建筑都被扒掉,所有铺了砖的地面全被撬开,然后淮军将士们拿着铁锹一尺尺、一寸寸的开挖。 高进手下山东绿林出身的樊霸献策在孔府各处放置不少大缸,使人贴缸,再叫人敲地,如果缸中没有声响说明地下是实的,有一点空响就说明地下是空的。 这是把守城防止敌人挖地道的办法都拿来了。 不过还真是有效,接连找到两处藏银点,里面赫然堆积的都是银箱,取出之后清点多达百万两。 因为存放在地下的时间过久,这些银锭在开箱时瞬间发黑。 又于后堂楼下找到一“宝库”,里面存放的历代名人字画和珠宝玉器的数目多的叫人骇然,光是珍珠就多达四千七百余颗。 保守估计,至少二百万两左右。 接连取得的重大进展让陆四脸色终于好了一些,粮食方面也有重大收获。孔府实际大管事孔闻謤将孔家的地契田产全拿出来,计在山东全省有地一百七十八万亩。 其中公田四十八万亩,私田一百三十万亩。 所谓公田,就是金、元、明相继赐给孔家的祭田;私田则是孔家在这几百年陆续购买的土地。 孔府的地收上来的粮食可不向明朝交一粒,所以孔府各地粮仓、米库存有的粮食多达百万石。这些粮食除了供应孔家外,便多在市场流售,大致就是灾年加价的老套路。 曲阜、邹县、滕县、宁阳四县是孔家田庄最多所在,陆四立即命人以孔府名义进驻这些地区接收粮食,并分批向济宁城中输送。济宁有运河之便,地处山东南部,离徐州又近,是一处很好的屯粮点。 孔家其余产业也在陆续清点,陆四的意思是能为淮军用的就收归军用,不能用的就卖。 至于孔家拥有的上百万亩土地如何处置,陆四早前是说分给佃农和孔府家奴,使他们自力更生,但陈不平建议不能白分,要征粮。也不征多,十征一二。 “山东百姓闻大顺三年不征,故皆抗拒我淮军征粮。但这些土地是孔家所有,现由我军做主发卖分发,岂有白送之理?得田者,或交粮,或出人,如此,才可持久。” 要么交粮,要么出人服役,总之天上没有馅饼。 陆四考虑了下觉得可行,他淮军也没有金山银山,总不能真在山东搞土地大派发吧。 孔家产业这块具体事务太杂也太多,必须有个专门机构负责,这个机构陆四命名为“孔府善后办”。 所谓善后,自是大顺军平乱之后出于对孔府的保护进行的相关安排。 负责孔府善后的就是文彦杰,这位曲阜主薄在淮军陆都督与他促膝长谈,屡次举杯吟诵他先祖文臣相的诗作后,欣然领命,愿为抗击满洲贡献薄力。 曲阜县令人选陈不平物色了一个人,这人也是孔家人叫孔闻诗,是孔闻謤的族兄。 之所以选择孔闻诗出任曲阜县令,是因为此人曾任过吏科给事中,后来在真定井隆兵备副使任上曾与入塞昌平,寇犯京畿的清军交战过。 “孔胤植虽无节气,但先圣后人万万,固有迎降者,亦不乏抵抗守节者。孔闻诗知孔胤植决意降清,便誓与圣公府一刀两断……” 陈不平对孔闻诗非常欣赏,所以不断为其说好话。 曲阜县令人选,陆四哪里在意谁来当,他在意的是听不听话。既然陈不平说这个孔闻诗可用,便准了其所请。 孔闻诗上任之后却是立即向陆四献策“以孔治孔”。 身为孔家一员的孔闻诗大义灭亲,称圣公府一系腐朽不堪,道德沦丧,欺男霸女,胡作非为,故理当对他们严加惩治。 这是孔闻诗的话,陈不平翻译过来却是说孔家在曲阜是最大的恶霸,但孔家内部上千年来繁衍出的孔姓后人多达数万,他们分为嫡宗和旁宗,好处大多在嫡宗手里,也就是衍圣公府这一系,为恶的也多是圣公府这一系。旁宗基本上与朝廷给孔圣后人特权沾不得半点光,反而还要受嫡宗欺压。 “孔闻诗的意思是孔胤植既失足而死,圣公府又被愤怒的百姓放火焚毁,那正好趁此机会整顿嫡宗。” 陆四嗯了一声:“他真是这么想的?” 陈不平肯定,又道:“孔闻诗又说,嫡宗这一脉还掌握着很多财富,账面上不属圣公府。” 陆四不待陈不平说完,大手一挥,立行“以孔治孔”,要从重、从严、从快打击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的圣公一系。 “要发动孔家旁宗,让他们检举揭发嫡宗隐匿的家产,举一个就抓一个,抓一个就查一个,查一个就抄一个,抄一个就杀一个。” 陆四也是茅塞顿开,难怪圣公府没搞到多少钱,原来钱有很多都被嫡宗分家产分掉了。 正进一步指示时,侄孙陆义良领了一人进来,是山东招抚使胡尚友派来的人。 来人行礼之后将胡的一封信递上。 陆四先看了信封上的蜡封,以及他和胡尚友约定的“记号”,确认无误后方拆开,扫了一眼后脸色顿时一变,继而有些不确定的呢喃一句:“德州有真满洲大兵?” 第三百一十八章 满洲威风,令人神往 大顺永昌元年六月十四,济南府长清县。 约摸上午时分,有一队百来人的兵丁到了县里,也不知是哪的兵,就看打了几面绿油油的旗。 这队兵到了城外后就派人到城下说请城中主事的说话,可城中哪有主事的? 二月底的时候,明朝委任的长清知县在听说大顺军已经进入东昌府后,就吓得连夜潜逃不知所踪。 没了县尊,长清县着实慌乱了一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们一商量,把个天启年间的王举人给推举出来暂管县事。 王举人考中乡试那年就已经四十五岁,如今二十五年过去,老人家都七十岁的人了,哪里能管得了什么事。 也就是凑和应付一下。 半个月后,一支大顺军的小部队到达长清,不等这支顺军派人同城中接触,王举人就叫人开了城门,从而使得长清县成为济南府仅有的一个降顺县城。 可没几天,那支顺军人马就突然走了,走之前也没交待县里事怎么个弄法,于是,长清又没官府了。 王举人年纪真是大了,死活不愿再出来管事。有头有脸的那帮人一商议,索性各家出点人负责守门,然后就这样过吧。 管他明朝还是顺朝,反正谁来就降谁。 长清县城于是又安静了,其实也真没什么,不管是大顺还是大明,谁进城都一样。 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举人老爷还是举人老爷,有头有脸的还是有头有脸,三班的戚捕头也依旧是戚捕头,一切,没什么变化。 …… 那支打着绿旗的兵马到了城外后,县城人心就动摇,有说是大顺的兵回来了,又有说屁的大顺兵,明明是大明的兵来了。 “狗屁的大明兵,崇祯爷死了,这大明的兵要给崇祯爷发丧报仇吧?那怎么也得白盔白甲,搞个绿油油的旗算怎么回事?”有见识的人断然排除城外来的是大明兵说法。 有一个前阵到北边去过的货郎却道:“你们别胡说八道了,那是满洲人的兵!” 怎么就是满洲人的兵了? “你们不知道,满洲人给咱山东派了总督巡抚,那总督巡抚手下有满洲大兵,打的就是绿旗,跟城外一模一样,我亲眼瞧见过的,没错,肯定是满洲人的兵!” 货郎信誓旦旦,不过他还是没搞清山东绿营和真满汉军不是一回事。 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城外来的还真是清军。 只是由于山东绿营刚刚组建,各方面也乱着,并且没有剃发,除了打绿旗外,看上去跟明军、顺军没多大区别。 百姓听了货郎这话,一个个都吓的不敢说话,为啥? 害怕啊! 有胆小的当时就腿脚发软溜回家。 众人正惊疑时,躺在墙角的一个乞丐却坐了起来,“嘿”了一声:“什么满洲人的兵,你们晓得个屁,那满洲人都是剃发留辫子的,外面这些绿旗兵脑袋上跟咱们一样,哪里是什么满洲人的兵了。” “你一要饭的晓得什么,滚滚滚!” 货郎破口就骂,一众百姓又哪里信个要饭的讲的话,纷纷嗤他。 “一帮二逼卵子。” 马新贵暗呸一声,知道自家在这帮长清人眼里就是穷叫花子,所以也不跟他们废话,爬起来拿上破碗,提上打狗的棒子就往城东的城隍庙走去。 半道看到酒肆,闻着那酒香味,马新贵口中不由生津,犹豫了半天,还是将兜里最后的三枚铜子摸出放在柜台上,然后将他那个满是泥垢的葫芦递给打酒的伙计。 要不是瞧在三枚铜板份上,伙计连正眼都不瞧面前的穷叫花。 揣着装满酒的葫芦回到城隍庙后,马新贵独自一人坐在泥身都塌了半边的城隍老爷下面,想着这半年的遭遇,是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拔出葫芦就“咕嘟咕嘟”往嘴里倒酒。 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况两天没吃东西。 很快,马新贵就有些上头了,觉得自家真是背运,倒霉透顶,伤心透顶。 打淮安北上逃到河南后,马新贵和伯父老马先跟了一帮土寇,然后成功加入了大顺军,凭着机灵劲混上了旗鼓官并跟着大顺军开进山东。 本以为可以在大顺混出人样子来,将来带着伯父衣锦还乡,哪想局面突然就陡转直下,原本看他们跟看老虎似的那帮官绅地主一个个翻了脸。 老马为了保护侄子死在了地主民团的长矛下,死前拉着侄子的手只说了一句,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骸骨带回老家埋在太爷旁边。 马新贵含泪弄了些柴禾把伯父烧了,捡了些骸骨装进布兜背在身上。可没了大顺军的庇护,他一个人又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伯父的骨灰到处乞讨,算起来在这长清县也快个把月了。每日浑浑噩噩,讨着饭吃一口,讨不着就饿着,过的真正是生不如死,还经常被势利的人家跟狗似的撵。 这真是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这酒就喝得更凶。 没一会,马新贵就完全上了头,脸红脖子红。 最后一口酒喝完,他气的把葫芦甩出城隍庙,坐在那呼呼的喘着粗气,时而咒骂老天爷,时而抽泣掉泪。 突然,想到刚才那帮长清人在听说来了清军后吓死了的模样,马新贵气血腾腾的往上涌,对那威风不可一世的满洲大兵没来由的一阵神往。 之后,竟是一咬牙,摸出随身的匕首开始绞断头发,然后生生的剃起额头。 一道又一道,都刮出好多伤口,血淋淋的很! 剃干净额头后,马新贵又刮后面,最后将脑袋后面仅剩下的一小撮头发转成一根,来回结成了条辫子! 弄完之后,跑到城隍庙后面的水沟把脑袋整个伸进去,之后站起猛的一甩脑袋,疯了一般摇摇晃晃的就冲了出去。 “满洲大兵进城了,满洲大兵进城了!” 马新贵大声呼喊着,用尽全声力气呼喊着,声嘶力竭,又把手中的打狗棍子舞的哗哗,就好像是把大刀似的。 正路过的几个行人被突然冲出来的马新贵吓坏了。 马新贵也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外面真有人,一时有些愕然。 双方就这么互相看了几个呼吸。 让马新贵没想到的是,那几个行人在看清他的脑袋后,竟然露出惊惧的目光,然后一个个的跪倒在地,口呼:“大满洲饶命,大满洲饶命!” 第三百一十九章 剃发者,形同造反! 真满洲的威风,竟然能让人如此畏惧?! 酒头上的马新贵激动了,有那么一阵瞬间的恍惚,他就是这天地间的真满洲! 再见那几人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马新贵脑袋一下激灵起来,意识到改变他命运的机会来了! “走,走,走,随真满洲夺了城,人人饶命,人人有赏!” 挥动木棍的马新贵决意开始他人生最大的一次冒险,要么重新富贵,要么就死在这长清。 他要换种活法! 让人吃惊的是,那几个跪伏的行人在听了马新贵的叫喊后,竟然没有生出半点抗拒,反而均是精神一振,起身二话不说真的就跟着马新贵向县衙冲去了。 他们紧紧跟着前面的“辫子”,一个个都是满脸的荣幸。 “满洲大兵入城了!” “顺者饶命,抗者杀头!” 沿途,他们大声呼喊满洲大兵进城,不大的长清城一下就被惊动,尘封了将近一年的满洲大兵过境记忆在居民脑海中再次翻出。 那是个无比可怕的记忆。 于是,“真满洲”马新贵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不到一里地竟然就跟了好几百人。 越走人越多,密密麻麻,声势惊得整个城中的鸟雀无一不飞出十数里。 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满洲兵在哪,就见前面有人在喊便也跟了过去振臂高呼,似乎不这样做满洲大兵回头就会要他命。 有理智一些的居民左看右看不见真满洲,下意识的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但身子很快就被附近的人群挤着往前不断涌去。 从长清城墙上看下去,一条“人龙”往县衙“游去”。 队伍最前面的马新贵格外耀眼,被长清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们声嘶力竭的高呼着真满洲,高呼着降者不死。 密集的人群就好象一群提线的木偶,“真满洲”动,他们动;“真满洲”停,他们停;“真满洲”叫,他们叫;“真满洲”笑,他们也笑。 全是疯子! 也不全是疯子,有人就认出了队伍前面脑袋光秃的“真满洲”不就是那要饭的叫花子么,怎么转眼就成真满洲了? 可是这些质疑在疯狂的人潮面前根本无人理会,也无人敢说。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盲目的追随真满洲,只因他们相信真满洲会信守诺言放过他们。 “哎,不对啊!” 货郎的担子被人群撞翻了,他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望着从他面前高呼而过的“真满洲”。 就在货郎犹豫是不是揭穿“真满洲”的真面目时,人群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那位真满洲将手中的木棍猛的朝货郎一指,龇牙怒喊:“此人抗拒满洲大兵,打死领赏!” “打死他!” 人群哇的一声大叫冲上,可怜货郎在蜂蛹而来的人群前,就像是一只蚂蚁,瞬间就被吞没。 这是长清沦陷事件中唯一死难的“抗清”义士。 望着被活活殴打致死的货郎,马新贵好不解恨,他的步伐不再停留,他必须马上抢夺长清城的至高权力。 这个权力,在县衙! 上千人在“真满洲”的带领下冲到县衙,那衙门中却没有主事的县尊,就是一帮小吏书办和衙役,即便如此,马新贵也做好了战斗一场的准备。 可当他带着归附满洲的长清顺民们到达县衙时,衙门的人已经在外面列队,很是恭顺的立队,七十岁的王举人颤颤悠悠的将长清城中居民黄册递给了马新贵。 此举,表明长清县全体向真满洲投降。 长清县,就此沦陷。 被所有人承认的“真满洲”马新贵带着“部下”们接管了长清所有“专政”机构,同时派人到城外同那些绿旗兵接触。 正等着城中回话降与不降的绿营兵们在看到留着辫子的马新贵后,竟一个个也惊为天人,表示愿意接受马满洲的指挥。 事情很快就报到了满清山东巡抚方大猷那里,这位当然知道遥远的长清县不可能有什么真满洲,但还是激动的命将一套绿营游击官服同大印送到了长清,并连夜提笔疾书将长清发生的“义民”事件上报京师摄政王处。 多尔衮闻讯,不由喜道:“原来孔圣故里百姓早就心慕我大清,早知如此,当再早遣使招抚。” 后传谕,赐山东绿营游击马新贵朝衣、缎匹,银五十两,又赏记半个前程。 随同大清兵一同入关的镶黄旗下包衣牛录佐领、原明蓟辽总督洪承畴听闻此事后,上书摄政王称山东义民一人剃发就能收取一城,足见满洲衣冠对中国之人有极大威慑,故当谕令绿营官兵剃发提振军威,同时示与从前决裂,焕然一新。 潜台词是让绿营“狐假虎威”,这样对于平定地方及对明军、顺军征战有好处。 多尔衮同意,着颁兵部知晓,再有绿营定编,一律剃发。 马新贵不知道因为他的剃发导致山东绿营六千人全部光了脑袋,正在长清城中快活的很。 自成为“真满洲”后,马新贵就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顿顿都有猪油渣吃,非但如此,那个王举人还将孙女许给他为妻。 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天天上门请游击大人赏脸赴宴,也天天有人上门给他送钱花。 这日子,别提多有滋味了。 只是,让马新贵气恼的是这长清城里竟然有人模仿他剃发蓄辫! 这简直就是公然造反! 生怕自己地位会被动摇的马新贵下令城中任何人等,未得他马满洲同意一律不许剃发蓄辫,并称谁敢剃发谁就是满洲的敌人。 “留头不留辫,留辫不留头!” 杀气腾腾十字令一发,长清城中的剃发风潮为之一敛,所有人都乖乖的汉人衣饰,可不敢激怒那位马满洲。 不过这个月底,长清却来了一个自称奉大顺招抚使之令前来招抚的家伙,这家伙上来就说满洲人给游击,大顺这边给副将。 “去去去,什么吊的副将,你就是给我个总兵,我马满洲也绝不背叛大清!” 马新贵直接让人乱棍将这个什么狗屁顺使撵走。 笑话,你们知道老子有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这辫子吗! 叫老子去了这辫子,门都没有! 第三百二十章 夺济南 马新贵还是有点香火之情的,没把那个来招降的顺使给砍了,毕竟他跟伯父老马在大顺军中干过三四个月。 撵走想让自己割辫子的顺使后,马新贵就去后堂泡澡了。自打剃发蓄辫后,他再也不用为从前脑袋上的虱子烦恼。 要知道讨饭的那两个月,马新贵可是饱受虱子折磨的,有时手随便挠两下都能听到“霹叭”声,再看手指甲上都是血。 痒起来,那真是活受罪。 “夫君,你是真满洲么?” 正在给丈夫擦背的王举人孙女王娥突然问了句。这个问题她前两天就想问了,一直忍着没说,但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因为她的父亲和爷爷迫切想知道答案。 “当然,你夫君我正宗满洲,老姓马达佳斯佳!” 马新贵眼也不睁就肯定的回答了妻子,当顺军旗牌官那会听老兵说满洲人都有老姓,所以他这个真满洲也得有老姓。 不过他不知道满洲人老姓和汉人取名不同,所以硬是给自己生造了马姓的老姓出来。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夫君我真满洲的证明!”马新贵得意的用右手一拨辫子。 自打有了这根辫子,他的人生变得才有意义。 王娥瞥了眼那根辫子没吭声,默默替丈夫继续擦起背来,大概十几个呼吸后,她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那夫君为何一口淮扬腔?我爹说……” “叭!” 伴随着一记清脆的耳光,马新贵怒气腾腾的从澡盆跳出将话还没说完的妻子踹倒在地。 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的王娥摔倒在地,惊恐的望着丈夫,胸前大兔也是起伏不定,如波涛,青筋清晰可见。 “你们王家想干什么!敢怀疑我满洲的身份?哼,我看你们王家是活腻了是吧!” 马新贵目露凶光,眼前这个妻子于他而言不过是睡觉的工具,哪里有什么夫妻情份。 王娥吓得不敢吱声。 “不管老子是真满洲还是假满洲,老子如今是大清的游击,你也好,你王家也好,都给老子招子放亮着些,惹恼了老子,老子带兵把你们全家砍了!”马新贵气的很,他最恨人家怀疑自己的身份,哪怕实际上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他并非真满洲,但他也绝不容任何人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质疑。 只要没人敢说,他马新贵就是真满洲! 不过叫妻子这么一问,他也没心思洗澡了,想着对方既敢问出来,说明王家那边多半晓得自己底细,为防万一,还是要给自己弄个真满洲的身份才行。 听说满洲那边也分三六九等,头一等的是真满洲,次一等的是蒙满洲,再次一等的是汉满洲。 不过不管是哪一等,都是八旗满洲,高高在上,所以要是能为自己弄个满洲身份,再借十个豹子胆给王家,他们也不敢放半句狗屁! 正寻思着怎么成为真满洲时,房门却被“砰通”推开,马新贵之前要饭结识的“难友”,现在长清绿营当旗牌官的许大力冲了进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坐着的王娥,由于这位满洲夫人实在是太大,当时就把心急如焚的许大力眼给晃着了。 “呀!” 王娥全身赤着不着寸衣,叫个别的男人瞧着,羞的赶紧背过去找自己衣服。 “娘的,老子洗澡呢,你跑进来干什么!” 马新贵气的牙痒,不过却没上前踹许大力冒失,原因这人跟他是患难之交。 当初要不是许大力冒死跟那恶犬搏斗,马新贵恐怕腿都叫恶犬咬烂了。 “啊?啊!” 许大力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拉住马新贵,急道:“不好了,闯贼攻进来了!” 说完还朝王娥又瞄了眼:这王家的孙女可真白啊。 “闯贼打进来了!” 马新贵惊住,脸颊不由自主的开始抽动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喃喃一句:“闯贼不是要招降我的么,怎么会打过来的?” 许大力心道你马满洲不是把人顺军使者赶跑了么,你不降,人家顺军当然要来打你了。 这时,隐约听到城中有喊杀声传来,越来越近。 “走,快走!” 马新贵脸色再次一变,二话不说拿起衣服一把拉过许大力一边往外跑,一边穿衣服。 跑了没多远,却“哎呀”跺脚,着急着了的又跑到一间屋中将伯父老马的骨灰盒带出,撕了块布一裹就往背上一系。 “快去把马牵来!” 马新贵不是傻子,自家手下所谓的长清绿营除了那百来个散兵游勇外,就是新募的几百个长清人,根本打不了仗,更何况人闯贼的兵都攻进城了。 这会不跑,他马满洲的小命铁定要没,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带自己的妻子王娥走。 跑到县衙外一瞧,到处都是惊惶奔走的百姓和自家绿营溃兵,马新贵也顾不得那么多,翻身跃上许大力牵来的坐骑,把帽子一戴马鞭一甩就往北城方向跑。 “大人,等等我,等等我!” 许大力也有马,长清绿营成立时可是弄了好几匹马给军官代步。一路纵马狂奔,快到城门口时迎面却冲进一队骑兵,二人当时就骇得魂都要飞了。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出城!” 过来的淮军骑兵见有两个骑马的过来,立时纵马围了上来。 “兄弟盐城的?我也是盐城的啊!” 带队的淮军军官刚要举长枪时,对面的马新贵却从军官的口音中听出什么,灵机一动就叫了起来。 军官一愣,就这愣神功夫,马新贵趁机纵马跃了过去。许大力也是机灵,他骑术不是太好,不过抱着马脖子闭着眼睛也冲了出去。 “追!” 百人队没想到有人敢从他们眼皮底下跑掉,一个个气的就要掉转马头去追,李延宗却摆了摆手说道:“算了,那两个家伙是我老乡,放他们一马吧。” 听了这话,百人队这才止住。 马、许二人冲出城外,发现闯贼的兵没有撵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大人,我们去哪?” 人是逃出来了,可接下来怎么办,许大力犯愁,他可不想再去要饭了。 “咱们去找真满洲大兵,请他们替咱们报仇!” 马新贵恨恨的看了眼长清城,马鞭一甩向北方奔去。 “吁!” 不远处,陆四突然勒马立住,看着北边过去的两骑一脸疑惑,继而叫了声:“忠义!” “末将在!” 赵忠义打马过来,以为都督有什么吩咐,却见都督指着北边正在逃奔的两个人问他是不是眼熟。 赵忠义摇摇头,光看背影哪里认得出。 “算了,” 陆四摇了摇头,心道马新贵那小子多半死在运河成无名尸了,怎么可能在山东出现。 “传令下去,不要扰民,只叫城中大户弄些吃食,吃完咱们就走!” 陆四可不是专程来打一个小县城的,他是要去济南的。 德州进驻真满洲的情报通过多方面渠道得到了证实,一下打乱了陆四的节奏,逼得他不得不亲自率骑兵北上抢夺济南。 否则,济南若被清军进驻,山东全省形势就要出现重大变化。 第三百二十一章 总督大人的好事 陆四还是慢了一步。 济南六月十一日就已经“易帜”降清,主导此事的是驻守济南的山东掌印都司苏邦政同济南府推官钟性朴。 钟性朴一直同大顺招抚使胡尚友接触着,并且这个招抚工作在六月初的时候取得过实际进展。 在胡尚友开出山东右参议兼济南知府衔,并给予银五千两的条件后,“坐地起价”的钟性朴有所动摇,但是没等他拿定主意,满清任命的山东总督、部臣王鳌永就带人赶到了济南城外。 曾做过明朝勋阳巡抚、通州巡抚、户部右侍郎的王鳌永将山东都司苏邦政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除授苏邦政为山东总兵外,又颁赏银一万两,准苏邦政募兵五千,保举副将以下若干,更将济南、青州、登莱诸地划归苏邦政部就饷之地,不过这些地方有很多尚未归降大清,需苏邦政自己带兵去打,去招。 王鳌永的门生、历城知县朱廷翰事先在城中就做了官绅大量“工作”,于是手里有三四百兵的苏邦政在没有任何人反对的情况下打开城门迎王鳌永入内,至此,清大学士范文程所言的鲁地腹心落入满清之手。 据有济南之后,王鳌永立时命苏邦政招募各地的散兵游勇,同时以山东总督名义任降官陈锦为登莱巡抚、降将夏成德为沂州总兵、柯永盛为胶州副将,让这帮前明降官降将自己招募人手去清剿各地土寇和顺军、明军势力。 另一方面又派随自己南下招抚的员外郎张慎言、主事胡之彬、潘臣等人前往河南境内招降彰德府、怀庆府、开封府、归德府、卫辉府及明德王朱由栎、衡王朱由棷等。 河南方面,早在五月初得知李自成退出北京后,大量明朝官绅立即发动叛乱。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归德知府桑开第勾结原崇祯朝督师丁启睿的弟弟丁启光作乱,他们诱捕了大顺任命的归德府管河同知、商丘、拓城、考城等地的县令。 结果被从徐州进入归德的董学礼痛击,桑开第一听大顺主力又回来了,吓得连夜逃出归德府。 丁启光不信邪,带着拼凑的上万人马同董学礼部战于归德东南的文家集,双方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未分胜负。 接董学礼求援的淮军第五镇赶至,于文家集后方向丁部展开攻势,前后夹击之下丁启光不敌仓惶逃窜,其部被杀一千余,俘虏七千余,余多四散。 被俘人马,董部分得四千余,淮军得两千余。 休整两天后,董学礼领兵攻打归德府城,淮军则攻虞城、夏邑等地。吕弼周部则进军归德府城西北的柘城。 董部攻占无兵据守的归德府城后,得知原明朝河南援剿总兵许定国纠集了一帮散兵游勇窃据睢州一带。原明兵部尚书张缙彦在北京已经投降大顺,此时也逃回新乡招集官绅土寇同许定国勾结攻打河南境内的大顺军。 而河南全境,土贼四起。 势力较大的有占据汝宁的刘洪起,占据许州的韩甲第,占据登封的李际遇,占据裕州的李好,占据襄城的刘铉等。 张国柱向都督陆文宗奏报,称“贼寇各分辖数百里,拥众各十万余,局势已近糜烂。” 可以说,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河南已经翻天覆地,董学礼原先留在怀庆的三千兵马也被当地官绅策反。 归德以外河南府州县,尽是“抗顺”。 这个局面导致徐州“三方会谈”所定吕弼周、董学礼二部由归德北上取开封,接管洛阳,招降纳叛,建立关洛防线的企图变得难以实施。 吕、董二部兵马本就不多,强行北上极易陷入四面楚歌境地。在派人同撤至西安的李自成取得联系后,吕弼周同董学礼商议后决定两家合兵出归德西进占据南阳府,接引大顺军荆襄部队进入河南。 由于形势发展过快及时间问题,吕、董二人未将此事通报同他们一起从徐州进入归德的第五镇,还是张国柱发现董部西走之后派人追问才被告知。 陆四接到消息时又是过去几天,便回令张国柱命其率第五镇自归德西进独自夺取开封,尔后据开封暂按兵不动。 土寇若能招抚就行招抚,若不能招抚也不要攻击。同理,对那些发起叛乱的前明官绅也不要主动攻击,尽量维持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之所以给第五镇下如此命令,原因是相较山东已经数十州县降清的“糜烂”,河南境内目前叛乱的明朝官绅和土寇都是打的“复明”旗帜,尚未出现降清现象。 而潞王政权即将在南都成立,所以对于河南的明朝势力有政治解决的希望,加之清廷派出真满洲南下,山东北境全部沦陷,争夺济南成了淮军此时的重心,因此陆四无意让第五镇在河南同“复明”的官绅土寇大打一片,那样做除了便宜满清的招降团,对淮军并没有好处。 吕、董二人西进南阳对局面也有利处,荆襄的顺军精锐若能进入河南,怀庆之役肯定会如期实施,要是顺军的精锐人马不能进河南,那这场局部大反攻肯定难以实施,对陆四下半年的计划要产生重大影响。 德州那边,巴哈纳和石廷柱进入德州城后,在恩县击败了李自成部裨将赵应元统率的数千人马,这件事让刚刚夺取了济南的王鳌永更是笃定山东招抚易如反掌,并且方大猷那边对曲阜衍圣公的招降也取得成效,当代衍圣公孔胤植已遣人奉表。 孔胤植的奉表一到,大清略取中国的合法性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这日,济南得到一个好消息,明山东总兵刘泽清的部将柏永馥叛离北归,愿携所部归降大清,不日柏就将亲率人马至济南归降。 这可真是天大好事,王鳌永自入山东以来招降的明朝降将大多都是山东都司管辖的卫所军官,而柏永馥是刘泽清手下的大将,其部兵马远甚留在山东的这些卫所烂兵,故能招来柏永馥无疑如虎添翼。 惊喜之下王鳌永一面派人去柏军中接洽,另一面则将此好事通报京师,却是没告诉山东巡抚方大猷。 第三百二十二章 和硕额驸 这就是红眼病,私心作崇了。 王鳌永和方大猷都是满清派在山东的招降首脑,二人一个为总督,一个为巡抚,名义上方大猷这个巡抚要服从王鳌永这个总督,可实际上二人却是互不统属,谁也不听谁的。 相当于总督一套班子,巡抚一套班子。 自入山东以后,督抚双方也是憋足了劲派人四处招降,如同比赛似的,谁都不想落后于对方,降了自家在摄政王心中的份量。 而在实际进展方面,方大猷这个山东巡抚明显强于王鳌永这个总督。德州全境是方招来的,青州那边又是方的人招来,曲阜孔家更是方招来的,而王鳌永除了收来济南府城并无多大建树,因此柏永馥的来降就变得至关重要。 截至目前为止,山东二督抚可是谁也没有招降过明朝成建制的正规军,故而王鳌永可不能告诉方大猷,免得这家伙从中作梗坏了他的好事。 为郑重起见,王鳌永派门生也就是那位在济南替恩师劝降的历城知县朱廷翰去柏永馥部联络。17日时,朱廷翰遣人回报,说柏永馥确是真心归顺大清,现正领军北返,大概二十日就能至济南城。 王鳌永喜不自禁,立即让济南知府钟性朴购买牛羊牲畜和粮食。因为他知道柏永馥自刘泽清部叛出来归肯定没有多少军粮,所以弄些虚的欢迎礼节,不如让柏永馥的部下吃饱喝足来的实在。等他们吃饱喝足了,再把恩赏一一颁布,如此就能一下就将柏部人心收买住,使他们死心塌地为大清所用。 不过济南虽说还是山东省会所在,但除了城墙,城中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房屋,更没有几个百姓。 原因是六年前济南被清军屠城过。 崇祯十一年,多尔衮、岳托率军攻打济南。当时驻守济南的明军主力却奉命调去德州,济南城中仅有老弱残兵500余人和由莱州赶来增援的700多人。 面对敌众我寡的严重局势,济南百姓在巡按御使宋学朱的带领下进行了长达六十多天的顽强抵抗。可惜,次年正月初二济南还是被清军破城,宋学朱受伤被俘,被清兵绑在城门楼上纵火烧死。 济南参政邓谦,在战役最激烈的关头,在城墙上坚守10昼夜,亲自架炮向清军轰击,直至矢尽石穷。城陷后,邓谦仍执劲弓射杀清兵多人,后负伤为清兵杀害。城中另有山东布政使张秉文,城破后与清军展开巷战,最后被乱箭射死,壮烈殉国。历城知县韩承宣,德王府明朝宗室宁海王等守城官吏均毫不退缩,战到最后。 由于济南的坚守给清军造成了一定损失,多尔衮为泄愤下令屠城,济南十三万人两天之内被清军屠光。多尔衮撤军时又令于城中放火,将济南这座山东布政首府之地烧成废墟。 济南屠城事件让附近的州县对满洲大兵都是畏惧,以致婴儿啼哭,妇人都以再哭真满洲来了止哭。 清军走后,明朝重新任命新的山东布政官吏,几年下来,城中人口也不足万。去年阿巴泰率军寇山东时就没有再攻济南,因为知道济南城中没什么财货可供清军抢掠。 如果不是因为济南城对于掌控山东的重要性,王鳌永才不会亲自来收降,只是这城中民生实在凋敝,将总督衙门设在这里各方面的供应都无法保障,因此王鳌永有意将总督衙门于年底迁到青州。 钟性朴这个曾在顺清之间坐地起价的济南府办起差来却是用心,用济南府库仅有的钱财从附近百姓那里收购了一些牲畜和粮食,还弄了一些蔬菜水果来,这让王鳌永十分满意。 十九日,柏永馥派人来说他们已经过了长清,离济南已经不远。 次日,王鳌永决意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以示对柏永馥来降的重视,便请同他一起来济南的汉军三等副将石华善点起兵马与他一同出城。 石华善是石廷柱的长子,官居汉军镶红旗三等副将,年纪却是不大,今年才21岁。不过他的妻子来头不小,乃是豫亲王多铎12岁的二女儿,所以八旗那边又叫他和硕额驸。 得知王鳌永收取济南后,石廷柱便让儿子石华善带一个牛录汉军300人前往济南,目的是帮助王鳌永震慑收编的绿营。 汉军也是八旗,说是真满洲也不为过。 “一个降将值得你这总督亲自出城去迎么?”石华善对王鳌永出迎举动有些不以为然。 “额驸不知,这柏永馥早年是辽军出身,其部兵马相较明朝其它兵马要健锐许多,若能收降归于山东绿营,便无须真满洲同汉军过来,就足以荡平山东各地反贼了。” 王鳌永是山东总督,石华善虽是额驸,但只不过是个三等副将,然而双方地位却又完全颠倒过来,总督对副将持下礼,原因便是人家石额驸乃是汉军八旗,而他这个总督不过是个汉官。 满汉有别,尊卑等级,主动请缨为大清效命的王鳌永是不须别人提醒的。 “随你便吧,阿玛叫我来时便交待一切以你为主,就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石华善笑了笑,让身边的汉军佐领齐泰拨30匹马出来,等会那柏永馥过来时赐于他们。 “额驸要赐马?” 王鳌永有些吃惊。 “你这个总督给人家又弄吃的又弄喝的,我这个额驸总不能什么也不给吧。你们汉人不是说用一千两金子买根马骨头么,我这30匹马虽不值千金,也差不多了,权当是我帮衬你这个总督一把。” 石华善虽觉王鳌永小题大作,但做事却是不含糊的。 “主子,三十匹马,奴才可有些舍不得。”佐领齐泰可是心疼。 “瞧你那小气的样子,回头我让阿玛再拨你五十匹就是。”石华善笑着拿鞭子轻打齐泰,他石家虽是归入汉军旗,但却是真满洲,旗下人自然是奴才。 “三十匹马换来几千能打的明军归心,再叫这些明军去替咱大清收服更多的土地,获取更多的财富,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当然划算了,还是主子想的明白,看的远!” 齐泰嘿嘿赔笑,他从前是辽东汉人,后来叫满洲人掳去做了阿哈,因为干活卖力不偷懒叫满洲主子看中带着出征,一次次仗下来倒也出人头地,拨到这汉军当上佐领了。 “行了,少拍些马屁,叫儿郎们精神些,让那帮降兵看看咱们汉军八旗的威风!” 石华善一拉马缰,当先纵马出城,身后十几名背后插着镶红三角小旗的亲兵紧随其后。 第三百二十三章 鹰视狼顾,国家大祸 隆重相迎也要示之以威,除了石华善手下这300镶红旗汉军大兵外,王鳌永又让新上任的山东总兵苏邦政派500兵同他一起出城。 原先是明朝山东掌印都司的苏邦政认得柏永馥,但正是因为认得,所以对柏永馥的来降十分抵触。 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苏邦政担心这个刘泽清手下的头号大将降清之后会取代他的地位。 怎么安置柏永馥,王鳌永这里其实也为难。 柏永馥自称有精兵5000,其中骑兵就有千余,这个力量放在山东绝对是头一号。不说他和方大猷拼凑的山东绿营不过几千乌合之众,就是盘距在登州一带的明朝防抚曾化龙手下也不过才两千来兵,德州那边真满汉军加一起也只三千人。 所以柏永馥麾下这五千人马在山东真的是屈指可数的强兵了,再加上柏永馥在明朝又是副总兵,带这么多兵马来降总不能还是个副总兵吧。 可山东总兵的位子王鳌永许给了苏邦政。 苏邦政虽没什么兵,但人家有献出济南城的大功在,加上招抚工作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王鳌永怎么也不能翻脸把苏的总兵给撤了。否则这事传开,叫那些未降清的明朝官将如何想? 那怎么安置柏永馥? 王鳌永有两个打算,一是向摄政王奏请柏永馥为河南总兵,叫他带兵去平河南。二是奏请其为山东提督,归他这个山东总督节制。不管哪个打算,前提是必须将柏永馥的兵马归由总督衙门提调,而不能叫方大猷占了便宜。 只是,王的想法却没跟苏邦政说,这就导致才上任不到十天的山东总兵对柏永馥的来降万分“敌视”,500绿营兵是派出来了,却是前几天才招来的散兵游勇,一个个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 倒是带这500兵出城的济南守备程有时很乖巧,知道手下这500兵没法子给总督大人涨脸面、“撑场子”,就将济南城里的大小旗帜全带了出来,把个500绿营兵变成了500掌旗兵。 别说,这么一弄,远远一看还真是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王鳌永哪里看不出苏邦政派来的这五百兵有点不像样子,从中也知道了苏邦政的心思,但见程有时这么一布置也看不出什么底细,便满意的点头夸赞程有时几句,把后者听的是心花怒放。 王鳌永同石华善带队出城后,起先还担心柏永馥他们上午赶不过来,但等了半个时辰,派出去的探马来报说是有一队人马自长清方向而来。 “多半就是柏永馥了!” 王鳌永松了口气,他怕万一柏永馥半道改变主意不肯来降,那这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长清那边是不是有个剃发冒称满洲,以一人之力收取一城的事?”石华善听说这事时也觉稀罕。 “此人叫马新贵,方巡抚已授他为长清游击……哎呀!” 正说着,王鳌永突然大急。 石华善一惊忙问何事。 “柏永馥来降之事并未告知那马新贵,万一此人带兵袭击柏永馥,误会就大了!” 王鳌永很是忐忑,生怕那马新贵不晓得好歹坏了他的大事。可这事就算真的发生也怪不着人家马新贵,因为是他这总督大人“暗箱操作”,压根没知会巡抚那一系的人马知道。 “大人多虑了,柏永馥有步骑五千,他不去打长清那马新贵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有胆攻击柏永馥。” 说话的是随王鳌永一起南下招降的原明朝工部主事丁大年,此人平生兴趣在于相面。 李自成进京时明朝在京百官都去朝见,随后大多降顺,这丁大年却偷偷与人说李自成面相非帝王之相,这大顺未必长久,所以不肯到大顺的吏政府报名。 此后听说吴三桂保着太子回京来了,便与百官又一同到城门去迎,没想来的却是留着辫子的满洲大兵。只不过,这一次丁大年却选择降清,因为他觉得满清摄政王有龙虎之相。 丁的老家是山东沂州,听说部臣王鳌永奉命南下招抚山东,他赶紧也跟了过来,平原县就是他招抚的。 王鳌永叫丁大年这一说,脸色顿时好看得多,一想也是,那马新贵手下哪有什么兵马,怎敢袭击柏永馥呢。 石华善在马上却是默默想了想,继而面色一凝,侧过脸看向佐领齐泰,吩咐道:“叫儿郎们机警些,防止来人诈降!” “喳!” 齐泰打马过去传令。 王鳌永见石华善竟这么想,挼须笑道:“额驸放心,那柏永馥本就是辽东人,如今我大清军中辽东将士何其多也,连吴三桂都降了我大清为平西王,那柏永馥又哪敢欺瞒我大清,与我大清为敌。” 石华善摇头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吗?” “有额驸汉军八旗大兵在,柏永馥真就是诈降,也不过是给额驸的战功薄上多添一笔。”丁大年恭维道。 石华善笑了笑,就算那个柏永馥真是诈降,有他这300汉军将士在,纵是擒不得柏永馥,也绝对能护着王鳌永撤回济南城。 “叫人打旗!” 根据和柏永馥的约定,王鳌永命打绿旗,如果双方打起的旗帜不一样,那就说明事情不对。 奉命打旗的是王鳌永的亲兵,纵马向前奔出十几丈后用力挥舞起一杆绿油油的大旗。 随着旗帜挥舞,清军这边一个个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看,尤其王鳌永那脸紧紧的绷着,心“扑通扑通”跳着。嘴里说着不会有事,可也怕真出事。 “绿旗,是绿旗!”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前方过来的大队人马中有几名旗士奔出,朝清军这边奋力挥动绿旗。 王鳌永一脸喜色,喊了一声:“程守备!” “下官在!” 程有时赶紧从边上跑过来。 王鳌永朝正纵马过来的几十骑一指:“瞧瞧当中有没有柏永馥。” 程有时眯眼向前仔细瞧去,不一会便点了点头,确认来的骑士前面为首的就是柏永馥。 …… “柏永馥参见总督大人!” 离的还远,柏永馥就带领身后几十名部下翻身下马,向对面的王鳌永单膝跪地。 “柏将军快快请起!” 王鳌永热情万分上前扶起柏永馥,激动说道:“自听说将军弃暗投明,归顺于我大清,本官就不胜欢喜,于济南城中日思夜盼,总算是把将军盼来了!” “柏将军归顺大清,可喜可贺!” 丁大年也是满脸笑容,目光在柏永馥同其部下脸上一一扫去,却突然又回到其中一人脸上,“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心中却甚是惊讶。 这边王鳌永牵着柏永馥的手便带他去引见石华善,双方一阵热闹客气。在柏永馥将所部名册递上后,王鳌永立请柏永馥往济南城中,说已为柏部将士准备饮食,今日不说正事,且让将士们吃饱喝足。 柏永馥顿时感动,又道自己刚刚率部来降,理当将部下安置城外,如此才是归降之道。 “将军率部来归,本官岂能使将士们于城外风餐夜宿!” 为了拉拢柏永馥,使其甘心为自己卖命,王鳌永可以说是掏心窝子待之了。 “那末将先替儿郎们谢过总督大人!” 柏永馥也不是婆妈之辈,当下便去吩咐部将各带人马前往济南。 这边,丁大年却悄悄走到王鳌永身边,低声唤了句。 “怎么?” 王鳌永见丁大年脸色有些不对,顿时奇怪。 丁大年犹豫了下,低声道:“下官刚才见柏永馥身后有一副将鹰视狼顾,料定此人乃桀骜不驯之徒,大人若有机会必要除之,否则定为国家大祸。” 第三百二十四章 果然桀骜不驯 陆四不知道他那憨厚的面相竟然还能被人家说成鹰视狼顾,他也就是刚才躲在柏永馥身后做了些观察而矣,真要形容,大概“贼头贼脑”更合适些。 王鳌永这边听了丁大年所说,却也没放在心上,就算丁大年说的是真的,那柏永馥的手下真有鹰视狼顾之辈,王鳌永也不可能下令把人杀了。 清军这边底细一目了然,几百个扛旗的绿营兵,外加三百个骑马的骑兵。对那几百绿营兵,陆四是用鼻孔看的,就这帮乌合之众根本都不需要打,咋呼一声估计就能吓跑一半。 倒是那三百汉军值得重视,柏永馥说这三百汉军来自满清汉军镶红旗,带兵的是一个叫石华善的什么和硕额驸。 陆四大概晓得这个石华善的底细,汉军,石姓,多半同石廷柱脱不开关系。 要说观感,那位满清任命的山东总督王鳌永长相确是不错,面庞白皙,长须翩翩,举手投足皆重臣模样,让人油然生敬同时也觉亲切,可惜那脑后的小辫子有点煞风景。 另外边上那个不知道什么官的家伙看起来也有点“逼格”,似乎挺有仙骨的样子。 可惜,这帮人骨头太软。 赵忠义按不住性子,悄悄询问是不是动手宰了这狗日的什么总督。就清军这边步骑不到千人的样子,他有十成把握把对方全剁了喂狗。 “舅舅,我去挑了那个狗屁额驸!” 李延宗也是跃跃欲试,李元胤也蠢蠢欲动,这两个小将可是听好多人说过八旗军厉害,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们当然不服。 “急什么,你们肚子不饿我还饿呢。” 陆四有耐性,既然人家连酒肉都准备好了,那就进城先吃他娘喝他娘的再说。 当然,这也是陆四担心现在动手,济南城得了警把城门一关,他就要望城兴叹了。 这次北上抢夺济南是轻装急行,哪有什么攻城器械。 “知道怎么做了?” 陆四看了眼被外甥延宗和元胤两个小将夹在当中的朱廷翰。 “都督放心,下官原先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今有了反正机会,如何还能为那满洲鞑子卖命!” 已经被任命为大顺济青防御使的朱廷翰一脸忠心,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忠诚,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声向其恩师示警。 聪明人的好处就是知道取舍,清军这边最多不过千人,淮军这边光骑兵就有一千多,后面还跟着一支三千人的步兵,而在南边更是有几万之众,打起来谁强谁弱,朱廷翰是拎得清的。 更何况淮军陆大都督开价就是防御使,足金大锭五十枚,而他那位恩师直到现在也没给他安排个职务,真就跟使唤家里人一样半点好处没给。 真正是爹亲娘亲,不如都督亲。 一片热情之中,大清山东总督王鳌永同弃暗投明的明副总兵柏永馥并肩策马,回返济南城。 到了城门,就见有上千百姓在城门洞子两侧站立,看到总督大人领着归顺兵马回来,人群立时爆发出欢呼声。 这是济南知府钟性朴的安排。 马上的王鳌永不禁点头,心道这个钟知府办差果然用心,他日一定要重用才好。 百姓的欢呼声中,柏永馥翻身下马,甚是感动的向着王鳌永深深一躬,近乎哽咽道:“末将早有归顺大清之意,只因前明种种缘故一直延至今日才如愿以偿!……今后,末将愿为总督大人效犬马之劳!” “愿为总督大人效犬马之劳!” 陆四同外甥延宗,李元胤、赵忠义等柏永馥的“部将”也跟着拜倒。 这场面就是王鳌永想要的,十分欢喜道:“都起来,都起来,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不分你我。” 说完翻身下马再次亲手拉起柏永馥,并直接拉着柏的手一同入城。 陆四看了点头,难怪山东这么快就叫招降了几十州县,单看这位王总督为人做事就知道原因了。 待人之真诚,丝毫不逊于他上冈陆文宗。 柏永馥却是有顾虑,再次提出只带少量兵马入城,其余大队留在城外即可。 “将军再说这话,就是信我不过了!” 王鳌永脸上露出不快,柏永馥推辞不过,只好下令随他先行前来的千余骑兵将士入城。 石华善原先倒是想劝王鳌永答应那柏永馥,毕竟对方兵马太多,但见这位总督大人一心想要拉拢柏这个马骨,便也未多言。 “主子,那30匹马还给不给?”佐领齐泰还想着这事。 “不用了。” 石华善不仅不给,反而惦记起柏永馥部的战马来,他原先以为柏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他麾下真有上千骑兵,且内中有不少上等蒙古马。回头得跟阿玛那边说说,绿营兵实力太强也不是好事。 进城之后,便是酒宴。 正式开席前,王鳌永先叫钟性朴将准备好的酒肉送给进城的柏部官兵。 待见柏永馥手下官兵瞧着酒肉露出的欢喜,脸上的期盼之色,总督大人更是得意,知道这等周到安排没有白费,自古得人心者还是好酒好菜啊。 招待柏永馥的酒宴肯定要比官兵吃的还要好,除了王鳌永这位总督坐陪外,石华善也在,另外山东总兵苏邦政、济南知府钟性朴连同先前往柏部联络的朱廷翰等人都在坐陪。 因为过去是同一阵营,并且打过交道的缘故,苏邦政虽心里抵触柏永馥来降,但面上还是和柏永馥好一阵哈哈,杯来酒往,众人喝得不亦乐乎。大快朵颐,吃得也是不亦乐呼。 王鳌永身为总督,自然不会如武人们这般匪气。 钟知府起初还有些好笑柏永馥他们不懂礼节,后来却是变得同情了,看来这些明将真是吃了大苦,说不定已经饿了好几天呢。 席间王鳌永问了些南下的刘泽清的情况,柏永馥自然是两嘴一咧瞎掰了一通。 差不多吃到一半时,王鳌永举杯敬了柏永馥及诸将,然后道:“将军来降,乃是天大喜事,只是有一事本督却须与将军言明。” 柏永馥赶紧放下酒杯,抱拳道:“总督大人请讲!” “大清摄政王新近有谕令,凡归顺我大清的官兵都须剃发,遵我满洲衣冠,不知将军这里……” 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骂了一声:“去,去,去,什么狗屁的摄政王,剃他娘的吊头!” 总督大人吃惊之下朝骂声那人看去,竟是丁大年说的那个鹰视狼顾的副将。 这厮果然桀骜不驯! 第三百二十五章 真鞑子?假鞑子? “放肆!” 既是大清臣子也是摄政王嫡亲侄女婿的石华善哪里还能坐得住,气的桌子一拍“扑通”站起,指着对面一个手里正拿着半边猪蹄的柏部军官怒喝一声:“敢对摄政王不敬,我砍了你!” “砍我?有种你就拔刀!” 陆四“豁”的起身,二话不说便将手中的半边猪蹄砸向石华善。 石华善没想对方会使“暗器”,“叭”的一声被猪蹄正中他额头,把个额驸弄得一脸油渍不说,光秃秃的脑袋上还叫“盖”了块猪皮。 一边的山东总兵苏邦政也遭了“池鱼之殃”,一块粘乎乎的猪皮“趴”在他的鼻梁上,一块瘦肉则“堵”住他的耳朵。 “混蛋!” 石华善气急败坏,愤而拔刀就要上前砍死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不想他那刀还没出鞘,对面“咣咣”的就是一阵抽刀声,一大帮子柏部的军官同时抽刀在手指着他这位额驸。 “保护主子!” 佐领齐泰一见这架势骇了一跳,赶紧拔刀带着几个亲兵挡在额驸前面。 苏邦政、钟性朴、丁大年等清方官员都叫这一幕惊住,苏邦政更是下意识拔刀,却想起自己压根就没带刀来。 总督大人的好门生、大明朝的历城知县、大清劝降济南城的有功之臣、大顺新任命的济青防御使朱廷翰大人却是悄悄的将凳子往后边挪了挪。 “住手,都给我住手!” 王鳌永一见两帮人竟要动手,情急之下赶紧喝止,对那出言不逊的柏部军官斥道:“你等既随柏将军归降我大清,便当守我大清规矩,剃发乃是摄政王颁令谕旨,岂容你等不守!” 虽心中气急,总督大人却也知这帮丘八大字不识,做明军时就目无朝廷,目无法纪,粗卑至极,有此表现再是正常不过。 此时也不能因一个粗卑丘八的混账言语坏了招降大事! 须先安抚下来,他日再秋后算账。 “老子是粗人,不晓得什么摄政王不摄政王,但老子晓得身体发肤受之爹娘,爹娘不发话,莫说什么摄政王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头发老子都剃不得!” 陆四随手拿起桌上准备的一块毛巾擦了擦脸,刚才猪蹄啃的太香,弄得一嘴油。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们也不剃发,弄根老鼠尾巴丢死人,老祖宗都蒙羞!”齐宝咬牙喊道,他是辽东人,对辫子真是深恶痛绝。 “不剃,就是不剃!” “有本事你们给我们剃!” 李延宗和李元胤这两个小将一边喊,一边挑衅似的将刀在和硕额驸的脸上笔划来笔划去。 可额驸石华善却强按怒火没动! 他动不得! 这场酒宴本就是王鳌永款待来降“明军”,拉拢降将人心的,自是明军的人占多,真动起手来清军方面讨不得半点便宜,并且完全处于下风。 如此,石华善再恼火,也不敢轻举妄动。 “柏将军,如果你们不剃发,便算本督极力在朝廷那里为你们说话,事情也难办的很。” 王鳌永强压怒意,一脸为难的看着柏永馥。 他以为这帮丘八都是柏的部下,所以只要柏表示愿意剃发,这帮丘八就不敢闹。 不想柏永馥竟摇了摇头,看向那出言不逊的丘八,用下官对上司的语气恭敬道:“总督大人说的没有错,如果我们不剃发,事情真的很难办。” “难办?” 陆四看看王鳌永,又看看对面拔刀在手的和硕额驸,忽的笑了起来,“那就不要办了!” 言罢,一把将面前的桌子重重往上一掀。 伴随着桌子倒地,碗盘碎裂声响彻大厅。 “柏将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王鳌永眼皮不由自主的开始猛跳,隐隐意识到不妙。 柏永馥不吭声。 “吃饱了就动手吧!” 厅中响起的是陆四的暴喝声。 山东总兵苏邦政一怔:动什么手? 没等苏总兵搞清状况,旁边的丁大年就急得喊了起来:“总督大人快跑,柏永馥诈降!” 诈降?! 总督大人还没回过神,苏总兵先骇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跑,对面却有两人挥刀朝他砍了过来。 因为没有兵器格挡,苏邦政情急之下一把拉过旁边的济南知府钟性朴推了过去。 “苏总兵,你推我干什么!” 钟性朴吃惊的话音还未落下,一把大刀就朝他斩了过来。 “噗嗤”一声,刀刃一下没入他半个身子。 “滚一边去!” 赵忠义抬脚将钟性朴踹倒,抽刀时对方的鲜血喷了他一脸,热乎乎的。 拿钟性朴挡刀的苏邦政却趁机向后跑去,赵忠义和牛大挥刀追杀过去。没有刀的苏邦政急得魂都要飞了,随手捡起一个酒坛砸向二人。 “咣当”一声,酒坛粉碎,浓郁的酒香味弥漫整个大厅。 “想跑!” 牛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刀斩在苏邦政的左腿上,疼得对方一声惨叫。赵忠义也扑到跟前,将苏邦政一把推倒在另外几只酒坛上,继而不断挥刀落下。 一刀又一刀。 血水、酒水淌了一地,把个厅角弄得异常湿滑,也异常好闻。 “来人,快来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山东总督王鳌永肝肠寸断,尤其是济南知府趴在地上两条腿不住抽搐的样子更是吓得他六神无主。 耳畔传来一声惨叫,捂着脖子狂喷鲜血的丁大年摇晃着扑在总督大人怀中,似乎是想叫总督大人赶紧走,又似乎是求总督大人救救自己。 总督大人却是“啊”的一声,尖叫着将他推倒在地。 地上的丁大年一只手捂着被砍断的脖子,一只手撑着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 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吸一口气,喉咙乃至嘴里都是泛血的泡泡。 最后,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嗓子就好像被人用泥堵住,一点空气都进不去。 就见嘴里“咕嘟咕嘟”往外泛着血泡泡。 饶是王鳌永在明朝做巡抚,在清朝做总督,多少也带兵上过战场,可每次都是远远观战,哪里如此近距离的目睹这血肉横飞场面,整个人是彻底吓得瘫软在地,两股不断发颤。 柏永馥提刀走到一动不动的王鳌永边上,手一抬便要结果这个鞑子总督,却被陆四喝住:“留他活口!” “好!” 柏永馥随手拿刀鞘朝王鳌永脸上一击,疼得这位山东总督嘴一张“啊”了一声,然后一口血水和着两颗断齿吐在了地上。 大厅外也响起了喊杀声。 另一边李元胤手起刀落,长刀硬生生的从齐泰脑袋劈下,生生的卡在了他脑袋当中。 泛着寒光的刀刃鲜血直滴,却是再也抽不出刀来。 刀卡得太深,脑袋也太结实。 就算那刀抽出来也不能再用,因为中间的刀刃都翘了边。 这鞑子也不过如此嘛! 李元胤一击得手,很是兴奋,他这是将八旗的汉军也当成真满洲了。 整个济南城中此时都有喊杀声响起,镶红旗的汉军、山东的绿营兵无一不遭到了进城淮军的袭击。 临时招募拼凑的山东绿营兵完全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抵御刚才还在喝酒吃肉,却眨眼就放下酒坛袭击他们的淮军精锐。 镶红旗汉军是能打,但面对突然袭击的淮军,人数完全处于下风的他们不断被淮军砍倒,缺少有效指挥的他们很难翻盘。 随着绿营兵的崩溃,这帮汉军也逐渐被淮军逼到各处死角。 有一股四五十人的汉军十分顽强,守在城门处拼死抵御蜂涌攻来的淮军,并且试图冲破淮军重围解救他们的额驸同佐领,但始终被淮军压制在城门处无法突出。 最后,百人队的一支十人小队赶到,这些通过大比武选出的最精锐的淮军官兵看到这帮辫子兵死战不降,也是凶性大发,挥起铁棍就朝他们砸去。 汉军的刀碰到铁棍直接就是被砸断,脑袋挨上当场毙命,身子挨上一口老血。 最后剩下的十几个汉军实在是撑不住,这才扔下武器跪地求饶。 有零星铳声传出,是汉军有人取到火铳朝淮军发射,可一铳打过,对面黑压压的人群非但没退,反而怒吼着再次涌上,直将他们砍成肉饼。 大厅内,李延宗同手下的百人队军官“以多欺少”砍死石华善的四名亲兵后,将这位大清的和硕额驸围在当中。 石华善脸色铁青,喉咙不断咽着口水。 一开始外面传来的喊杀声让他燃起活命的希望,但随着喊杀声的不断减弱,然后几名背上插有镶红三角小旗、浑身浴血的亲兵被一大帮手持大刀的“明军”逼进大厅中后,额驸知道他跑不掉了。 “真鞑子?比一比?” 李延宗不太喜欢用刀,进来的部下刘晓亮将他的红缨枪递了过来。 石华善摇摇头,不知道是说他不是真鞑子,还是说他不愿意和对面这个年轻小将比试。 “假鞑子?” 李延宗有些失望,假鞑子就没有意思了。 石华善还是摇头。 “娘的,真不真,假不假的,你难道还是个杂种鞑子!” 李延宗性子可暴的很,正想拿长枪挑死这杂种鞑子时,他的舅舅却制止了他。 “将额驸给我吊到北城。”陆四吩咐道。 “舅舅,是直接吊死吗?”李延宗问道。 “别弄死。” 陆四指指额驸脑后的辫子,“就用这辫子吊,应该撑得住。” 第三百二十六章 打破辫子兵不可敌的神话 一根辫子能不能把人给吊起,头皮是否会被拽脱落,人又是否会受不住疼死,这些力学上的事情,陆四不太懂,以前也没干过。 但他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所以究竟会发生什么情况,总要把额驸吊起来才知道。 石华善变色了,后脑勺没来由的一阵发凉,继而惊恐万分,因为他的脑海中已然浮现辫子被吊,人在半空中摇晃的场面。 “扑通”一声,一百五十多斤的大清豫王女婿、摄政王侄女婿、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之子放下了所有的荣耀,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跪地求饶了。 “只要将军不杀我,任何条件都可以商量!” 额驸是万万不能让自己被吊起来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头皮会硬得过脑后的辫子。就算硬得过,辫子一断,他也会被活活摔死。 “是么?” 陆四眉头一动,额驸感到害怕才是对的,合乎科学道理。世间又哪那么多不怕死的。 将被自己掀翻的桌子扶正后,陆四惊讶的发现一只绘有公鸡的大碗竟然纹丝不动的“钉”在桌上,碗口也没有任何碎裂。 官窑还是民窖? 惊讶一闪而过,陆四随意的坐在桌上,打量石华善,淡淡道:“既然额驸开口了,那就劳请额驸给咱说说德州的情况吧。” “是,是。” 为保性命的石华善忙不迭将德州的底细给吐露出来,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对方想知道就告诉他好了。 “三千人?” 陆四一愣,旋即暗骂胡尚友真是瞎咋呼,竟然说德州来了满州上万大军,吓得他连孔家都顾不上就往济南赶。 甚至还做了最坏打算,就是让高杰的第六镇、张国柱的第五镇全部收缩至济宁、曹州一线,放弃对山东中部、北部的略取计划。 因为依满清用兵习惯,上万满州大军必然会配备不低于这个兵力的汉军、蒙军,以及新附兵。 那么,这就是至少四万人的重兵集团,而多铎南下不过三万兵马! 突然就来了四万人,陆四能不慎重么,一度怀疑历史因为自己的到来发生重大改变,满清提前派出多铎南下,不想却是虚惊一场。 同时深感情报工作的重要性,高进组织的锄奸队北上之后不但要锄奸,更要成为淮军在北方的耳目,确保满清的一举一动都能及时为陆四知道,从而不致再叫“吓住”。 三千人…… 陆四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巴哈纳的真满一千兵,石廷柱的汉军两千兵,而石华善这里又被自己解决了三百人,这说明德州的真清军主力只剩2700人,而他带到济南的步骑近五千,另外还有曹元、詹世勋的两千骑兵在西边的东平州。 主力方面,第一镇、铁甲卫、旗牌兵、炮队在从济宁沿运河北上,短时间内是无法赶到济南。第二镇负责略取沂州和胶东半岛,第六镇负责濮州、东昌、临清的略取,也不可能突然改变原定计划向济南靠拢。 因此,陆四现在手头能够调度的兵马就是带到济南的这五千步骑,另外就是较近的曹、詹指挥的两千骑兵,在兵力规模上是倍于德州清军接近三倍的,且这些部队是淮军的精锐,故而陆四觉得可以尝试同德州清军打一仗。争取小胜一场,挫挫清军的威风,打出个1644年的平型关出来,提升山东人民抗清的信心和斗志。 这一点非常重要,长清一个剃发冒充满州人的乞丐就吓得全城百姓乖乖顺从,看起来荒唐,但实际却是山东民心的一个缩影。 由于清军两次入寇鲁地,残杀鲁人达百万之众,使得活下来的山东人对于辫子兵普遍有恐惧敬畏。虽说也有一些地区誓死同清兵抗争,但大部分地区对于清军真是害怕到骨子里的,尤其是官绅。 这也是为何满清招降团对山东招降工作进展神速的原因之一。 那么,想要让山东人民不再恐惧辫子兵,让他们组织起来同淮军一起抵御辫子兵的侵略,就必须打破辫子兵不可敌的神话! 德州这支已经不足三千的辫子兵显然是个很好的打击对象。 当然,主动攻击德州,陆四是不敢的。 石额驸交待的清楚,他阿玛手头光大小火炮就近两百门,清军以外又有降人民夫好几千,所以陆四头再铁也不可能蠢到去“攻坚”,那么想要打击德州清军就必须将他们引出来。 想到这里,陆四的视线再次落在了石额驸脸上,然后大手一挥就叫侄子延宗把人带去吊起来。 石华善等着对面开赎人的价码,没想对方却是提都不提还是要将他吊起来,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如捣蒜般不住磕头,换来的却是对方将他同猪崽似的往外拖。 还是直接拽着他脑后辫子往外拖,疼的石华善什么话也说不出,就知道双手握住辫根试图用“反作用力”减轻他脑袋的疼痛。 一路哀号真跟被杀猪似的。 陆四又叫将投降的、被俘的汉军辫子兵全吊到北城去,不过要求是不弄死他们。 就吊着,风吹雨淋,随风摇摆。 他这是要让德州的石廷柱冲冠一怒救儿子,主动过来。 将辫子兵吊在济南城上,对济南城和附近的百姓也是一种激励,告诉他们辫子兵也是人,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兽。 “总督大人是不是也想吊一吊?” 陆四正要同大清山东总督王鳌永说几句,地上一具尸体突然动了起来,继而向他猛的扑来。 陆四从桌上一跃而下,顺手抢过亲兵牛大的刀,对着那“尸体”的后背就是一刀,反手又是一刀,一只手掌掉落于地。 “找死!” 怒极之下的陆四又斩那辫子兵大腿一刀,许是切断了动脉,那辫子兵的腿顿时如同装满水的袋子被刺出洞来,“噗嗤”血水以一条直线往外喷出。 “接着!” 陆四甩了甩刀上的血,将刀扔还给牛大。 自高邮史家荡一战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动手杀人了。 但他一直在锻炼自己,每日必须挥刀,每天早起五下,晚睡五下。 牛大等亲兵私下称为“陆十刀”。 第三百二十七章 你要对老夫做什么? 柏永馥、赵忠义他们看着地上那具已经喷不出血的辫子兵尸体后,均是松了口气,同时一个个心悸,这要是都督出了事,他们就是杀再多的辫子兵都没用了。 陆四却如无事人般,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轻步来到王鳌永面前。 总督大人如石像般站在那里,脸上除了惊恐还是惊恐,愣是一动不动。 让人意外的是,继“诈尸”的汉军辫子兵,又一个头铁的站了出来。 此人是随王鳌永南下对河南卫辉等地招抚的原明朝户部主事潘臣,按理事情已经发展至此,他不求饶命也最好是保持沉默,这样怎么也能捡条命。 可这位潘主事却不知吃了什么错药,竟是铤身而出指着边上的柏永馥骂道:“卑鄙小人,竟敢诈降,害我官兵,大清绝不会放过你!” 柏永馥一怔,没想这个文官如此有胆,正欲吓他一番,一把长刀却向潘臣脖子砍去。 “噗哧”一声,潘臣的头颅滚落到石化的王鳌永面前。 晃了两晃,定住。 双眼圆鼓,还有灵光,甚至眼珠左右动了动。 无头尸上的鲜血直溅房梁。 齐宝随手拭刀,身为都督亲随的他绝不能让刚才危险的一幕再次重演。 防患于未然,错不了。 陆四看了眼便转过头去,视线落在了大清第一任山东总督脸上。 这是个能干事的人。 第一眼看到王鳌永时,陆四就很欣赏,因此想王能幡然悔悟为他所用,这样让大清的山东总督转过来再去招降那帮降清的官绅,应该是极有趣的事。 而且,政治意义极大。 即使这个王鳌永的总督含金量不高,他也是满洲入关以来任命的第一个总督重臣。 念及于此,便和声说道:“你从前是明臣,难道不知满洲残暴,何以助纣为虐,甘愿剃发使祖宗蒙羞?……” 不想话还没说完,明明怕的要死的王鳌永竟然破口大骂起来。 骂的很斯文,也很难听。 “你这般骂咱,难道真想做那满洲人的大忠臣不成?” 陆四诧异,以他识人的眼光,这位总督大人没道理如此铁骨铮铮,真要气节无双,他应该是跟崇祯去殉了明朝才是,怎的就成了满洲人南下的急先锋了。 而且,王的好学生朱廷翰交待过,王在北京还降过顺,拷饷那会交了五千两银子才混过关的。 这么一来,更没道理突然打鸡血就大义凛然,变成傲骨铁心般宁死不屈的英雄来了。 人性的变化,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吧。 王鳌永可能是受惊过度,也可能是骂累了,直接扭过头不答,脖子挺得硬硬的,如果不是脑后那根不合时宜的辫子,怎么看都是骨傲心铁的汉家英雄。 陆四若有所思。 朱廷翰看在眼里,知道是他表现的时候了,连忙上前走到恩师边上,低声劝说道:“老师,事情都这样了,你又何必再为满洲人卖命?老师不是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么……以老师大才只要幡然悔悟,学生想都督必定会待以上宾,且比满洲那边更加重用老师的。” 朱廷翰不劝还好,一劝顿让王鳌永怒火攻心,再次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无耻贼子休得再呼老夫为师,枉老夫瞎了眼竟认你为门生,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番恶毒骂辞,比先前还要激烈。 “学生……” 朱廷翰脸上讪讪,被恩师唾了一脸,当真是尬尴得要死。 陆四摆手示意朱廷翰退到一边,沉吟片刻,道:“王鳌永,当年杨嗣昌督师好自用,每失机宜,你屡次劝谏不听,遭杨嗣昌奏劾罢职。后嗣昌败,崇祯重新用你为户部右侍郎。任上,你上书崇祯重启宝钞法,设立宝钞局,不久又改任通州巡抚,督办军务,事事都能理顺,事事也皆有条理,使得崇祯甚为器重于你。而如今,崇祯死不过三月,你就算不愿食顺禄,又怎的甘愿为满洲走狗,替它满洲南下劝降我中国之人了?” 这个问题显是说到王鳌永的心中,他难得没有再破口大骂。 “士为知己者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伺,满洲从前虽对中国有荼毒,但此番入关八旗上下军令严明,严禁抢掠,已非从前。摄政王更是天纵神武,安民和众,恩加中国,人望皆归,榜示天下,与诸朝绅荡涤前秽,不计前嫌,礼敬贤客,更为先帝发丧移陵,上下皆定,内外皆安,此新朝维新气象,比之明朝与李闯不知强了多少倍,此等君主,正是我辈读书人之明主,何来走狗一说?” “噢,懂了。” 陆四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满洲人入关后不再胡乱杀我中国之人,也不再烧抢,所以他们已非率兽食人之师,而是王者之师,故而我们不当再计较他们从前对中国干的那些恶事,理当为满洲新朝的建立和一统中国出力,如此有明主在上,我中国必定能再次繁衍,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道理上,王鳌永是没有错的。 陆四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甲申年的满清,实际是得人心的。 在这一年内,大量明朝官绅、百姓主动降清附清,表明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洲权贵集团入关之后的种种举措,是走在时代前面的。经历了十几年战乱的北方百姓也渴望在满清治下过太平日子,或者说相信满洲大兵能够给他们带来太平。 正如同他们相信李自成进京后建立的大顺新朝,会同千百年改朝换代一样,迅速结束战乱,给中国大地重新带来生机。 这个历史事实,陆四从不否认。 “你既明白这个道理,何须问我?”王鳌永微哼一声。 “我知道归知道,不过你可否想过这二十年来,死于满洲屠刀下的千万中国人又是否会计较?这济南城中十几万被杀百姓又是否会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因为屠夫暂时放下屠刀,我们就真的要将他们供为菩萨?你又怎知这满洲安民和众会一直下去,哪一天不会再次向中国的百姓举起屠刀?” 陆四摇了摇头,“大道理就不多说了,毕竟有些事你我都看不到,只是你始终是汉人,今甘愿为满洲卖命,千秋之后一个汉奸贰臣的恶名恐怕断难逃脱吧。” 王鳌永听后讥笑一声:“老夫知你这年轻人想劝降于老夫,不过老夫实话于你说,老夫只重生前名,人死如灰灭,管后人说些什么。你也莫要与我做口舌之争,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休想老夫向你屈膝。” 陆四皱眉:“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有何可考虑的!” 王鳌永意志坚定,然后突然脑袋一疼,却是刚才还和颜悦色与他说话的年轻人揪住他的辫子就将他往外面拖。 动作同刚才亲兵们拖和硕额驸那死猪一模一样! “放开老夫!” 王鳌永未防陆四竟然如此不将他当人待,就这么被拽着辫子在地上拖着,十分的狼狈。 陆四哪里肯松手,王鳌永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直将这老匹夫生生的大腿磨得皮都烂了。 外面正在抬运尸体的淮军将士们看到一个老辫子被都督亲自拖出来,不由发出一阵哄笑。 “狗贼!” 王鳌永又羞又恨,真想咬舌就此了断。可牙刚咬到舌头,却又怕起疼来,实在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索性把眼一闭,等着人头落地,虽说也痛,但肯定要比咬舌头来得痛快吧。 李元胤、齐宝、赵忠义、柏永馥等一干人跟着出来,见都督把人家满清的总督一直往外拖,都不禁好奇都督这是要做什么。 王鳌永被陆四拖到了北门楼下。 猛的将老匹夫甩在前面后,陆四手一挥:“架柴堆!” “是!” 十几名亲兵立时将附近的桌椅拿来踢倒用刀劈砍,堆叠起来。 城墙上,几十个身影吊在垛口下正摇晃着。 额驸石华善不知道疼晕了几次,每一次醒来都能感受头皮似要被整个撕扯开,可每一次人还在半空中挂着。 金钱鼠尾辫的韧劲和强度得到了真理的检验。 就跟麻绳一样,散开的麻用力就能扯断,但编在一起后怎么使劲,那麻绳都结实着。 被吊的汉军辫子兵无一不是如此,除了头皮的巨疼外,让他们更加恐怖的是脚下空无一物。 悬空,又时刻担心辫子会断的感觉,让他们的心空落落的。 当额驸再一次睁开眼时,就看到下面一帮明军在架火堆,心下疑惑,不知道这帮明军在做什么。 额驸到这会还以为吊他的是明军呢。 看着一个大大的柴火堆慢慢在自己面前垒起,王鳌永渐渐生出不妙的感觉,心底寒气升起,手脚也不自觉的抖动起来。 城门楼下聚集了好多淮军的官兵,也有好多济南城的百姓,他们时而抬头去看吊在城墙上的辫子兵,时而去看那越架越高的火堆。 王鳌永越想越怕,终于,内心极度的恐惧迫使他主动寻找答案,结结巴巴的朝身边的陆四问了一句:“你……你要对老……老夫做什么?” 第三百二十八章 抗清第一城 “娘,上面是满洲大兵吗?” 北门楼下,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有些不安,也有些好奇的抬头望着那一具具被吊着、不时自个转起圈来的满洲大兵们。 母亲点了点头。 孩童更加惊讶了:“满洲大兵怎么叫人吊在上面了?姑姑不是说满洲大兵很厉害的,一个能打咱们一百个汉人么?” “这……” 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这些满洲大兵还在城中纵马跑圈,下午却成了这付模样。 正想着怎么跟儿子说时,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呼声,竟是一个满洲大兵从城墙上坠落下来,重重摔在距离母子二人的前方两三丈处。 血肉模糊,一动不动。 城墙上,原先这满洲大兵悬挂的位置一下空了出来,只有一根绳子拴着一条带皮的辫子在随风飘动。 人群在惊呼过后,也瞬间鸦雀无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六年前济南城中发生的事情,你们这些活下来的济南人应该还记得吧?” 陆四走向了那具头皮不如辫子坚硬的汉军士卒身边,却没有多看这倒霉的汉军一眼,而是环顾面前的济南人。 “当年如果不是满洲人,这座城中一定热闹繁华的很,绝不是如今这废墟模样。” 陆四轻叹一声,走到一老妇面前,和声问道:“老人家,告诉我,你有亲人死在满洲人手中吗?” 老妇犹豫了下,眼眶泛红,点了点头。 “你们呢?” 陆四将自己的帕子递在老妇手中,握着她的手看向边上的济南人。 没有回答,有的却是哽咽抽泣声。 母亲鼻子酸酸的握紧了儿子的手,六年前,她的丈夫被满洲人驱赶着从城墙上跳下。 就在这北门楼。 被迫坠墙而死的济南人多达三千余。 “十三万人,六年前,就在这济南城,死在了满洲人的屠刀下!……他们有老人,有小孩,有男有女,有秀才,有补锅匠,有裁缝,有伙计……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该死吗?” 陆四的声音很大。 “不,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更不该死,但他们死了!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六年过去了,他们的血肉已经腐烂,你们甚至连他们埋在哪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哪一具白骨是你们的亲人!” 越来越多的济南人向北门楼聚焦,越来越多的淮军将士也向这里靠拢,他们想倾听都督的声音。 “逢年过节,你们纪念亲人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在家门口画个圈烧些纸钱,因为你们死去的亲人没有坟,你们连给亲人上坟的机会都没有! 六年的时间,可以冲淡你们对亲人的寄思,可以冲淡你们对亲人被杀的仇恨,但你们真的能忘记六年前发生的事吗?” 陆四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满洲人,这十三万人不会死,当时的秀才大概能考上个举人老爷,上京赶考得个进士出身,外放做官,然后封妻荫子,享尽富贵……” “如果没有满洲人来,当时的学徒这时候应该出师了,靠着自己的手艺养起家来,娶上媳妇,再后用攒下的积蓄买块田,子孙满堂……” “如果没有满洲人来,那时死去的孩子想来都大了,襁褓中的婴儿这会也有好几岁了,要么写字要么读书,要么天真无忧的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捏泥巴,踢毽子……” “如果……” 陆四的声音越来越低,两眼望着北方,似乎要用目光把天际刺破。 二十年前,如果不是满洲人,辽东三百六十万百姓还活得好好的,每年过节赶集,百姓们聚在一起赶大集,其乐融融; 十四年前,没有满洲人,遵化城的十万百姓还在准备年节的米面猪肉; 十年前,如果不是满洲人,淳县的几千妇人和幼女还在家中同她们的丈夫、父亲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八年前,定兴县城的几万父老乡亲…… 六年前,山东死难的百万父老…… 二十年来,死难满洲屠刀下的百姓多达千万之数。 “二十年来,没有满洲人,辽东的沈阳、铁岭、广宁、金盖复兴诸州,关内的宣府、京师、广平、顺德、大名,还有你们山东的德州、莱州、青州以及这济南城的千万父老乡亲,大多还活着。 但是他们在哪?他们在哪!他们死了,成了白骨,成了荒郊野外一具具无名的白骨,成了给那满洲人做牛做马的奴隶!” 悲愤让陆四的目中满是怒火,让他的胸口不住起伏。 “你们觉得你们只要乖乖的顺从,满洲人不会再同六年前那样对待你们,我告诉你们,那不是因为满洲人真的变好了,而是他们想要将我们所有中国人都变成他们的奴隶!那是因为满洲人在吃别人的肉,还没轮到你!” “可能这些日子,辫子兵对你们很好,那些自称是大清的官员对你们也仁义,但咱在这里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只要满洲人还在,你们就是待宰的猪羊!只有早晚被宰割的区别,没有不做猪羊的自由。” “可就算是猪羊,被杀的时候也要嚎叫也要挣扎!只要这满洲人在,总会有人造反,总会有人反抗,总会有人不想做猪羊,想要做人!” “也总有人记着死难亲人的仇恨,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天生懦弱胆怯,没有血性!” “我们绝不能被满洲人的小仁小义迷惑,甘愿做他们的顺民,忘却他们本来的面目,我们要反抗!” “是,你们弱小,你们手无寸铁,你们打不过满洲人,可现在有我,有我们淮军!” “满洲人没有多可怕,看,那些被吊着的就是满洲人!他们同我们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同样也会惊惧,同样也会害怕!” “相信我,跟着我,我会带你们反抗,带你们去报亲人的血仇!” “满洲人到来的那刻,我,会永远站在你们前面!” 陆四的声音如火山熔岩一般喷涌而出。 “我,陆文宗,淮军都督,自带领儿郎进入这山东境内,我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这天下的百姓不再被满洲人肆意屠杀,让所有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不会被人随意侮辱,不会被人抢劫杀害。老人能够被孝养,幼儿能够被宠爱。” “但只要满洲人还在,只要他们还在我们的土地上,他们就绝对不愿意我们过上这样的日子,因为他们需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活!” “我们必须反抗,我们不能让双手沾满我们鲜血的满洲人摇身一变成为我们的主子,让杀害我们亲人的满洲人成为这中国的主人!” “记住,我叫陆文宗!” 陆四紧握的拳头在半空中突然滞住。 他的心好痛,真的好痛。 这世间不是他陆文宗在反抗,很多人在反抗。 可是,败了。 江阴城的阎典史败了、湖广想要反攻的堵军门败了、舟山的苍水公败了、西南的李晋王败了、厦门的延平王也败了,夔东的临国公也败了,我们一次次败,同心死义的军民千万不止! 但我们最终还是败了。 这一败,祖宗的传承断了,父母所赐的发肤变了,什么都没了,什么都绝了,什么都毁了。 文明,没了; 文化,没了; 只剩被一遍遍篡改的文字。 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成了一具具空有血肉,而无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们或顺从,或甘为满洲人为虎作伥,甚至反过来污蔑打压我们中仍在坚持不做猪狗,奋起反抗的英雄们。 幸好,我们有邹容,有秋瑾,有林觉民…… 幸好,我们有那每读一次便要落泪的《与妻书》。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 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这些我们当中的少数人,这些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少数人,他们始终在坚持,只因他们的骨胳中被刻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大字。 世世代代,刻在当中。 “就在这里,满洲人烧死了带领济南百姓誓死抗击他们的宋学朱大人,杀害了披甲仗剑与他们死战的山东布政张秉文!” 陆四愤而指向北门楼,指向那悬挂着几十个辫子兵的城门楼。 “他们烧死了守护济南城的英雄,今日咱们就烧死他们的总督,让济南成为今日中国抗击满洲的第一城!” 陆四大喝一声:“把汉奸伪总督王鳌永给我架上去!” “是!” 牛大等人一拥而上将已经瘫软的王鳌永抬上了柴禾堆。 “饶,饶命!” 这位铁骨铮铮的总督大人终是害怕的求饶了,可迟了。 “今日便拿此汉奸祭我济南城十三万无辜枉死生灵!” 随着陆四的手势挥下,几根火把同时点燃木材,浇了火油的柴堆立时火焰升腾。 大火中,王鳌永凄厉叫喊。 第三百二十九章 誓将淮贼碎尸万段 德州。 大清镶红旗汉军营地,虽然天色将晚,营地仍是无比热闹。 德州本地、霸州、沧州、天津,甚至是京师都有商人在营中挑选货物。 货物便是大清军这些日子征剿贼寇的战利品。 五月下旬,镶红旗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率所部在陵县击败一支人数约摸三千人左右的土寇。土寇余部携家眷千余向大清兵投降,石廷柱命留女眷,其余男丁尽被坑杀。 六月初三,巴哈纳、石廷柱合兵攻打在恩县、平原、武城等地活动的大顺军赵应元部。 赵应元部初战不敌,军中有将领带兵450人携独眼火铳8杆,三眼铳5杆,火药两桶归投大清兵。巴哈纳下令火药、火器留用,余450顺兵俱杀。 此后真满汉军再次在陵县以西击败赵应元主力,斩首级600余颗,俘5000余,赵应元只带百多残兵向东窜往青州。 被俘顺军连同家眷,巴哈纳令男人分杀,妇女分留。 此等残酷对待倒非巴哈纳违令擅为,而是摄政王有令对闯贼与前明作乱官绅要区别对待,对明朝被俘诸官兵要加以安抚,对闯贼被俘官兵则要加以诛灭,谓之“肃清贼根”。 这是清军在京畿地区取得的“先进经验”。 正是因为对闯贼人马的残酷打击,确保地主士绅利益,大清在京畿、北直地区日益得官绅人心,统治越发稳定。 男丁诛杀,女眷分留的结果就是德州城中多出几千逆贼女眷出来,几日的“分赏”后,这些女眷导致清军军纪有些混乱,营中更是乌烟瘴气,无形之中给大清兵的形象造成了一定困扰。 为此,石廷柱麾下的三等梅勒章京胡有升建议将这些逆贼女眷发卖。 这个胡有升原是辽东一道士,八年前大清军攻锦州时,他与师兄崔应时密谋献城投降,结果事泄崔应时被明军抓捕下狱。 胡有升则逃出降清,被清方赐鞍马、妻室、奴仆,授世职,先隶汉军镶黄旗为三等梅勒章京,后转镶红旗征伐,进二等副将。 巴哈纳同石廷柱商量后也觉军中弄这么多女眷不像话,便叫胡有升安排发卖。 于是在胡有升的联络下,各地人贩接踵而至,长相不错的能折银十几两,中等的七八两,差些的一二两。 被买走的“逆眷”也因各自长相不同走上不同命运。 此时汉军营中大概还剩下一千多逆眷,三五成群的被用绳子绑在一处处圈起的“货摊”前供买主打量挑选。 这些逆眷都已认命,不认命的不是咬舌自尽就是被大清兵杀害。活下来的只盼着能有好主顾将自己买走,不管是为妾为奴,哪怕是给庄稼人生养种地都比卖去青楼妓窟要强。 不时有真满洲大兵喝多了酒过来汉军这边挑人,他们肯定不用付钱,一个个在汉军营中肆无忌惮走着晃着,不时拿刀鞘去挑那些货物的脸蛋,粗鲁些的则是旁若无人的将货物衣服扒开,就地滚弄起来。 汉军们不敢得罪真满洲,一个个在边上哄笑,不时给真满洲叫上几句好,天可怜见,很多年前他们的妻女也是这个下场。 闹哄哄时,两匹打南方来的快马却急奔大营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在夜色之中传得很远。哪怕营中都是杂音,还是有很多汉军听到了营外传来的急促蹄声,纷纷好奇转头望去,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在大清八旗的营外纵马。 “开门,快开门!” 马上的两个骑士速度很急,近到大门都没有减速,只朝守营汉军大吼开门。 守营汉军初时都很警惕,甚至已经抬铳,待看到那两个纵马过来的骑士后,带队的却赶紧命令手下打开营门。 原来纵马过来的两个是大公子石华善的亲随。 两名亲随奔马进营后也不减速,直接往固山额真居住处奔去,速度很快。沿途汉军和那些挑货的商贩纷纷躲避,唯恐被撞倒自认倒霉。 “他娘的,不开眼的汉军找死吗!” 一个被惊着的真满洲大兵用汉话破口大骂,继而将身下的汉女摞到一边,准备追上去痛打那两个家伙,可对方却跑得没影,气得他抬起脚踢了那汉女一下,疼得这个可怜的汉女抱着肚子痛苦不已,却又不敢将双腿合上。 “快带我们去见大人!” 石华善的两名亲随翻身下马后就往里面冲,却被固山额真的亲兵们挡住。 带队的什得拔喝道:“什么事?” “什得拔”是满洲八旗队长的意思,汉蒙八旗都依满洲八旗军制,军中官职一律等同。 前面那亲随急道:“额驸出事了!” 闻言,那什得拔一惊,赶紧挥手:“快跟我来!” 屋子里,正在同一个姿色不错的逆贼女眷肉搏的石廷柱已经被外面动静惊动,一边披衣一边喝骂道:“咋咋呼呼的,出什么事了?” 打开门后,就见儿子华善的两名亲随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其中一个哭道:“大人,出事了,额驸叫人抓了!” “什么?” 石廷柱一怔,没反应过来,等对方又说了一遍后,顿时身子没来由的一颤,急得上前一把揪住那亲随脖上衣领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额驸怎么会被人抓了!” “是淮军,他们冒充明军诈降……”那个亲随脖子都被勒得喘不上气,连哭带喊的将事情说了出来。 “大人,淮贼把额驸吊在济南的北门楼上,是拿额驸的辫子吊着的!你得赶紧带兵去救,迟了怕是额驸的辫子撑不住!” 两名亲随在那痛哭流泪,他们不是被淮贼俘虏后放回送信的,而是城中事变之时在外,等回去后才发现济南已经沦于淮贼之手,他们的主子同一帮同伴被淮贼吊在北门楼上。 “什么?!” 石廷柱如遭雷击,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站定后猛的一拳砸在边上的柱子上。 因为用力过猛,手腕竟是震裂,鲜血顿时流出。 “吹号,点兵,我要将那帮淮贼碎尸万段!” 石廷柱的脸黑的吓人。 第三百三十章 拿酒给我! 山东总督王鳌永被杀,和硕额驸石华善被擒,总兵苏邦政连同济南知府钟性朴等文武官员皆没,这个消息别说巴哈纳听了骇然,就是京师那边闻讯也要大吃一惊。 急于救子的石廷柱匆忙召集汉军,因为事先没有和满州那边打过招呼,突然大举调动的汉军肯定惊动附近的绿营和满洲,德州城一下就人心惶惶起来。 不知出了何事的巴哈纳第一时间就赶到汉军驻地。 等石廷柱红着眼睛将济南发生的事情一说,巴哈纳也是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继而是半句废话没有,急命戈什哈持令牌令所部满洲兵立即整装收拾,随时准备出发同汉军一起前往济南。 巴哈纳如此“义气”,一方面是因为汉军石家其实是真满洲;另一方面是济南丢失将严重影响大清对山东的收取。 最关键的却是那位被吊在济南城墙上的和硕额驸! 如果摄政王的嫡亲侄女婿、豫王的亲女婿死在济南城,饶是巴哈纳这个红带子爱新觉罗怕也兜不住二位王爷的怒火。 不过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乌漆抹黑的肯定没法出城行军。巴哈纳便一边安抚心急的石廷柱,一边让人叫来德州知府张有芳向其询问夺取济南的淮贼底细。 “淮贼?” 张有芳却是摇头,说从不知什么淮贼。 巴哈纳让他好生想想山东境内可有淮字旗号的土寇,张有芳想了又想,最终笃定山东境内也没有一支打着淮字旗号的土寇。 “那这淮贼是哪来的?” 巴哈纳顿时奇怪,德州、济南、包括青州及西边东昌府的临清州一带已经没有顺军主力,仅有的一支顺军赵应元部也被他同石廷柱击溃,只贼将赵应元逃出。所以他首先可以排除有顺军主力自河南入境山东袭取济南,可如此一来,这支淮贼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将那两个逃回的汉军叫来再三询问,可除了知道淮贼是冒充明军来降骗夺的济南城外,这两个汉军对淮贼的其它情况一无所知,淮贼有多少人马更不清楚。 “废物,拖出去打!” 石廷柱气的让人将这俩家伙拖出去各抽十鞭子。 在那两汉军凄惨的叫声中,巴哈纳做了简单分析,除去诈降之后突然袭击这个先天不利清军的因素外,济南城中有新任山东总兵苏邦政收拢的两千多游兵,石额驸又有300人的汉军,另外山东总督王鳌永的护卫随从也有一两百人。 “绿营兵不顶事,但额驸的三百汉军还是能以一敌五的,由此推论,淮贼人马不会少于三千,否则很难得手。” 巴哈纳的推论是建立在他对明军及土寇的认知上,只是这个推论却是错的,当时动手袭取济南全歼绿营及汉军的淮军只有1200人,其步卒大队尚未进城。 整个夺城过程也极其轻松,石额驸的300汉军尽管也做了一定反击,但始终是被淮军压着打,根本谈不上以一敌五。 “淮贼?” 张有芳突然想到什么,赶紧说道去年冬月时曾有运河行商说南边的淮扬发生河工作乱,此后运河中断,再也没有南方的船只经运河抵达山东。而当时山东正陷于河南顺军入寇,全省惶惶,半数官吏弃官逃跑,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理会得到淮扬。 巴哈纳不知道淮扬是什么地方,张有芳忙解释说淮字一般指明朝的两淮地区,这片地区以淮安和凤阳为东西两中心。而淮安是南直隶江北的核心所在,掌控运河,明朝的漕运总督就设在那里。扬则是指扬州,南直隶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 “先帝在时曾命摄政王沿运河南下袭扰,为的就是断绝破坏明朝南方向北京输送钱粮,摄政王那一次为咱大清带出关的阿哈就多达九十余万众。去年饶余贝勒领军寇山东时曾南下至海州一带,那里已经是淮安府的地盘了。”石廷柱也说了几句。 巴哈纳大致明白了二人意思,却觉更加困惑,因为如果是淮扬的河工作乱,他们千里迢迢跑到山东境内做什么? 这个张有芳真不知道,淮贼有可能是淮扬做乱河工只是他个人基于“淮”字的一个猜测,不敢肯定,更没法在这个假设前提上做精确推算。 石廷柱突然对张有芳道:“济南的事情暂时除你之外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张有芳愣了一下赶紧点头道:“下官明白!” 这件事当然不能泄露出去,至少在大清军没有收复济南前绝不能让德州城中的官绅知道。 要不然,总督被杀,总兵被杀,真满洲的额驸被人跟晒咸鱼似的吊在济南城墙上,这事还不得立时在德州官绅当中引发轩然大波,继而让一些人蠢蠢欲动。 要知道,当初参与朱帅炊自立“济王”号召左近反抗李自成大顺的前明官绅们,不都是愿意降清的。 他们只是听张有芳说要是凭城坚守,大清兵过来一定会屠城,再加上他们招集来的都是乌合之众,怎么算都没有打赢满洲兵的把握,这才不得不把召集来的青壮练勇解散献城降清。 因此,要知道大清兵在济南被人家打的这么惨,总督都叫活活烧死,这帮人肯定会心生对大清兵的轻视之意。 那后果可比济南丢失还严重! 山东北部包括北直隶南部这些府州县,之所以如此迅速降清,除了大清确保官绅利益外,全是因为对清军的恐惧! 这个恐惧甚至导致官绅百姓对清军的称呼也从“建奴”、“东虏”变成了“满洲大兵”。 前阵京畿附近汉民百姓因为剃发闹乱时,清朝任命的地方官员是一封封十万火急军情往北京报,上面出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速请真满洲大兵到!” 那么,一旦这个恐惧不再,这帮人还能甘心当大清的臣子么? 崇祯爷是吊死了,可大明朝也没亡呢! 德州献城的第一功臣张有芳肯定不能让最坏的局面出现,因此建议道:“要不要把那帮宗室关押起来,或是将他们送到京城去?” 张说的这个宗室不止是那个当过一段时间的“济王”朱帅炊,还包括泰安王朱由弼等原明德藩的郡王宗室。 朱由弼等明德藩所属宗室是在听说德州来了真满洲后主动具表归附的,然后被山东巡抚方大猷“请”来德州,名为安抚确保前明宗室无恙,实际就是囚禁。 “不必,” 巴哈纳没有同意张有芳的建议,他认为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或者说他可不想被什么淮贼就吓得方寸大乱。 石廷柱虽急于救子,却是刚听到消息时急的晕头,现在也渐渐冷静。知道如果这会把囚禁在德州的明朝宗室关押或解往京师,反而不利山东、河南的招抚,尤其是对另外两个亲藩德王朱由栎、衡王朱由棷的招降。 万一因为此事导致河南和山东的前明宗室号召官绅反抗大清,他和巴哈纳一定会被摄政王降谕惩治。 “明日我与石爱塔带兵去济南,留你100真满州、200汉军监视城中。” 巴哈纳觉得有300真辫子兵在,再有城中刚组建的德州绿营的2000兵,张有芳是可以镇得住的。 “有真满洲在,下官可确保德州万无一失!”张有芳心里暗松一口气,别说一百真满洲,就是五十个也能唬住那帮前明宗室。 次日天还未大亮,巴哈纳同石廷柱就领军出城南下“收复”济南,解救额驸。 清军计有巴哈纳统领的900正蓝旗真满洲大兵,石廷柱统领的1500镶红旗汉军,另外就是北直地区的明军降人及部分民夫,大概不到四千人,主要是充作辅兵和夫役使用。 军中携有战马近3000匹,牲畜2000多头,大小火炮近150门,火铳1300余杆,其它刀盾弓弩若干,大车一百多辆。 德州南下济南必经陵县地区,此地有“京津门户,九达天衢”之称,境内多丘陵地带。 陵县被清军“扫荡”过,顺军赵应元部主力就是在陵县被清军击败,故而自德州出发后,清军便直接急行军向济南扑去,甚至都不曾外放探马。 这不是巴哈纳和石廷柱大意轻敌,而是过陵县后的平原、禹城、齐河诸县皆为平原地形,非常适合骑兵作战,无险可伏,无险可设,他们根本不担心夺取济南的淮贼会在平原伏击他们。 而且就算这淮贼有胆量伏击,巴哈纳和石廷柱也是求之不得。相比可能进行的济南攻城战,这两位真满洲更乐意同淮贼在城外野战。 八旗军野战无敌,不是神话。 攻城折损的人手一定比野战多。 陆四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是反其道而想,所以他没有留在济南等清军来打,而是率部到济南北边的齐河县马官屯庄,这是清军进入济南的必经之地。 淮军北上之后与清军的第一次真正较量,陆四要野战。 一匹匹战马驮着背上插有两面小旗的旗牌亲兵,不断将清军的距离向马官屯报过来。 清军来了,已经到了十几里外的小辛庄。 “再探!” “拿酒给我!” 骑在马上看着一望无垠的平原,陆四端起齐宝倒满的一碗酒“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 第三百三十一章 去问问鞑子降不降 自入关以来,除闯贼的顺军外,还没有一支军队敢和大清八旗列阵对抗,但见大清旗帜来,不是望风而逃就是弃械来降。 眼前这支淮贼又哪来的胆量? 在马官屯庄列阵的淮军让率部赶到的巴哈纳很是惊讶,很快,他就注意到淮军是列了三阵。 正前方是步军大阵,约有两千左右步卒,大车百余辆,未见火炮。步军前方另有百余骑兵护翼。左右一阵,距步军大阵约两里地,大概各有五百骑兵的样子。 除此之外,未见其他“淮贼”人马,总兵力大概四千人左右。这个数字和巴哈纳分析的三千之数略有误差,但属于可接受范围。 “额真,看不出是哪家的人马。” 巴哈纳麾下的佐领、原太祖亲帐白甲摆牙喇壮大喀尔塔喇看了半天,也没从对面淮贼的军服上判断出他们究竟是明军还是顺军。 但有一点,喀尔塔喇可以肯定,就是这支淮贼相对他所遇到过的明军要强,所以他内心倾向于这支淮贼可能是顺军。 “额真请看,淮贼肯定是料到了我军会来,所以提前占据了那座桥。”喀尔塔喇指了指“淮贼”步兵大阵后的那座横在河上的五孔石桥。 “背水一战么?” 巴哈纳轻蔑的笑了笑,六年前他在巨鹿追随多罗克勤郡王岳托攻打一支死缠着他们的明军时,对方就是在一座桥前布阵。 当时多罗克勤郡王就说明军是打算背水一战,学那个什么西楚霸王。 可惜,大清八旗不是骊山的刑徒。 战后,巴哈纳得知那座桥叫嵩水桥,而那个被他射中两箭,临死前身上铁甲脱落露出里面服丧白衣,却始终单手撑刀不愿倒下的明军统帅叫卢象升。 “去跟石爱塔说,淮贼既然要与我们野战,便如他们愿好了。”巴哈纳扶了扶他的尖盔,将下巴上的松紧绳系的更紧一些。 “喳!” 然而就在巴哈纳的戈什哈要去汉军传令时,对面的淮贼阵中却响起“呜呜”的号角声。 “打旗!” 真满汉军的佐领不约而同的挥手准备应战,他们以为淮贼是要向他们发起主动进攻,除了佩服对方的勇气,他们也只能骂一句对方的愚蠢了。 难道这帮蠢货看不到大清兵携带的上百门火炮吗! 石廷柱也以为淮贼是要主动冲锋,心中还高兴了下,因为这样他就不必将炮队前移,直接等淮贼来送死就可以了。 然而真满汉军们很快就发现“淮贼”的三阵都没有动,反而有一队人排成队从他们步军阵中走出,向着清军方向缓缓走来。 “是我们的人!” 喀尔塔喇失声道。 巴哈纳也看到了,对面走出来的是一队脑袋光秃秃的辫子兵。 他们的姿势很奇怪,后面的人是将双手搭在前面人肩膀上,一个连一个,同时迈步,很整齐。 而走在最前的,不是和硕额驸又是哪个! 仔细看的话,能够发现额驸同身后的汉军脖子都被一根长长的绳子套着。 “是额驸,是额驸!” 真满汉军发出一阵惊呼声,那些给他们拉炮拉辎重的明军降人和夫役们则是好奇的看着,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一阵骚动。 似乎在说怎么可能战无不胜的辫子兵会被人家当成牛羊一般驱赶! “阿玛,阿玛!” 和硕额驸看到了阿玛的旗帜,那一刻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对生的渴望让他张大嘴巴拼命叫喊。 “阿玛救我!” 额驸用力往前跑去,旋即脖子就如同被铁钳夹住般,让他瞬间无法呼吸。 “唔唔……” 额驸想伸手去拽脖间的绳套,可这支长长的队伍只有两个人的手被反捆着。 一个是“蛇头”,一个是“蛇尾”。 很不幸,和硕额驸是“蛇头”。 他的双手拿不出来。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个呼吸后,额驸老实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跨出大步。 于是,他能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自由,轻松的空气。 但他还在喊。 “阿玛,阿玛!” 额驸的声音随风飘向北方,回荡在真满汉军的耳中,回荡在他的阿玛耳中。 他的阿玛眼眶通红,眼中更是噙满泪水,他的嘴巴喃喃着,他想呼唤自己的儿子,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喊,他的儿子也不能喊! “阿玛……阿玛……” 头皮满是淤血,也满是青色的额驸嗓子都哑了,可对面的阿玛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镇静了下来,不再从口中发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不喊了!” “叭”的一声,一根鞭子抽在了额驸俊俏的脸庞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喊,给老子喊,给老子喊啊!” 樊霸一鞭又一鞭的抽打着大清的和硕额驸,额驸的脸疼得跟翻开精肉的伤口撒入盐一般,钻心的疼。 “我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 额驸实在是吃不住打,哭着哀求。 “哼!你说不打了就不打了?” 话是这么说,樊霸却还是停止了鞭打,望着被他抽的满脸开花的鞑子驸马,望着这鞑子驸马后面那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的汉军辫子兵,他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这一幕,他无数次在梦中做到。 终于,他做到了! 他感激都督能给他这么一个在鞑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因为,他要报仇。 十三年前,他抱着一根木头从金州跳海游到东江镇,身后是倒在血泊中的爹娘妹妹。 他的家,没了。 他的亲人,没了。 他的根,没了。 从此,他不知生死为何物。 他在东江打过鞑子,他在山东杀过官兵,为了活下去他跟同伴们去抢劫,成了一个绿林强盗。 直到,他被人介绍给了淮军; 直到,他第一个带头去烧那狗屁圣人的庙。 “走,继续向前走!” 樊霸只挥了挥鞭子,那些往日狂傲自大,将关内的同胞当成猪狗一样宰杀的汉军就下意识的继续刚才的动作,整齐的踏步向前。 有的汉军身上伤痕累累,不是鞭子抽的就是棍子打的,无一例外,他们的头皮都跟前面的额驸一样——头上满是发黑淤血,以及脑后那一条好像快要枯死的辫子。 不止一个汉军脸上被用烙铁烫黑,焦肉连着翻出的嫩肉就这样暴露在酷热的空气中,让他们的五官变得扭曲麻木。 “停!” 随着樊霸的喝喊声,汉军辫子兵们停下了脚步。 “都督!” 樊霸躬身后退两步,因为一碗酒下肚而脸变得通红的陆四来到了汉军俘虏面前。 看了眼和硕额驸被抽的不像样子的脸后,陆四摇了摇头,吩咐樊霸:“你去问问鞑子降不降。” 第三百三十二章 赤身陆文宗 “啊?” 樊霸愣住了:问鞑子降不降? “去问问吧,总要给他们机会。” 陆四打了一个酒嗝,一抬手,齐宝忙又将一碗酒端了上来。 仍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入口的绵柔,喉咙间的微辣到心肝脾胃的火烫,让陆四的脸变得更红。 然后,他竟脱去上衣。 两碗了。 天热,他也热。 带着一肚子困惑和不解的樊霸来到了清军阵前,扯开喉咙吼了一声:“鞑子听着,我家都督问你们降不降!” 这一声,对面毫无反应。 鸦雀无声,真满汉军无不目瞪口呆。 “我家都督问你们降不降!” 樊霸以为对面没听清,又吼了一声。 对面仍是没有反应。 因为,太荒唐了! 荒唐到真满汉军回一个字都觉荒诞。 好! 樊霸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还真的担心鞑子们降了。 “额真,这些淮贼莫不是傻子不成?”喀尔塔喇嘀咕一句。 “先声夺人,这些淮贼可不傻,他们是想以气势压过我军,嗯,或者说壮胆。”巴哈纳做了中肯的分析,至少他是这样看的。 “万一他们拿额驸要挟石廷柱,”喀尔塔喇有些担心为了儿子安全的石爱塔会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不会的!” 巴哈纳摇了摇头,他太了解石廷柱了,这位满洲的功臣是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儿子就倒戈的。 石爱塔当然不会投降,但他也无法保持冷静,因为他的儿子在对面。 胡有升偷偷看了眼固山额真,心头打鼓,担心额真大人受不了淮贼的刺激冲出去救子。 好在,额真大人虽然脸色难看,但始终不为所动,并且下令炮队立即展开铺架夯土造设炮位。 …… “都督,鞑子们骨头硬着,不肯降咧!” 樊霸带着一颗轻松的心回来复命。 “知道了。” 陆四酒量现在见涨,两碗酒还不足以让他摇晃,反而有点意犹未尽。 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后,他对一众部将道:“宝应之战时,黄得功的部将田雄和马得功用宝应妇孺激我那侄儿出城。嘿,我那仁义的侄儿还真的被他们激着了,结果妇孺没救出来,反而被明军打败折了不少人,自个也受了重伤。可我从来没有怪我那侄儿,你们知道为何?” “因为救人从来不是错事,因为心中有百姓不是错事,因为仁义不是错事!如果因为敌人强大就吓得畏缩不敢出战,不敢亮剑,任由百姓被敌人屠杀,那他就算做得再好,骨子里也是一个懦弱的人,这种人如何配做我的侄子!又怎么能跟着我造反打天下!” “打仗总要死人,总有个你强我弱,总有个高低之分,打败仗不要紧,要紧的是敢打,就像我们现在要跟真鞑子一决生死般,狭路相逢勇者胜嘛!” 陆四从牛大手中接过斩马大刀。 “不过有件事我那侄子不晓得,就是他老叔其实很恶毒……不过这一点我不希望他学去。” 说完,陆四大手一扬,“拿酒来!” 仍旧是一碗倒满的洋河大曲。 但这一次,陆四却没有“咕嘟”干了,而是一口酒入口却没咽下去,反而喷在了斩马大刀上。 “拉出来!” 一个汉军被樊霸拉了出来,生生拽着他的辫子,使得他的脑袋向前方低下去。 这个汉军意识到他要被处死了,他浑身哆嗦着,他的四肢都在颤抖,牙关在抖,眼皮在抖。 他不想死,他想挣扎,他想反抗,但他就是动不了。身体就好像被魔法定住般,除了抖还是抖。 “世间有因果!” 话音未落,陆四手中的斩马大刀已经挥落。 “噗嗤”声中,汉军的脖子被一分为二,脑袋在樊霸手中抛出一个弧线,然后在半空晃悠着。 “去!” 樊霸拽着辫子将首级在空中挥了几下后猛的向北方甩去。 直飞出三四十丈! “咕嘟”一声掉在一片草地上,向前又滚了几尺方才停下。 远处的真满汉军终于有了反应,他们愤怒的吼声、骂声响彻在整个马家屯的上空。 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蔑视,对大清八旗的蔑视! 沉稳如巴哈纳也是色变,目中满是杀人的怒意。 “酒来!” 又是一口酒,又是喷在刀上,只这一次刀上有血。 第二个汉军被拽了过来,刀起,刀落。 樊霸依旧甩。 一颗又一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真满汉军的愤怒下,陆四接连砍断了九个汉军的首级。 第十个被带出来的是和硕额驸。 望着那九具尸体,石华善已然吓的是瘫软无力,是生生被提着辫子拽过来的。 “酒来。” 陆四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就是淡淡一句。 “饶命,饶命!” 额驸走路没力气,磕头的劲却大,一下又一下的磕在泥地上,硬是“砸”出了一个凹坑。 “噗!” 陆四口中的酒依旧喷在了刀上。 “阿玛救我!救我!” 额驸惊惧的声音尖厉刺耳,令得远处的清军阵营一阵骚动。 阿玛动了。 当父亲的在儿子的呼唤下终于动了,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固山额真石廷柱的坐骑如离弦的箭向着前方冲了过去,几百汉军骑兵瞬间也是呼啸而出。 “杀!” 巴哈纳没有任何犹豫拔出了佩刀,带领他麾下的九百满洲大兵向那杀千刀的淮贼冲了过去。 上千骑黑压压涌来,蹄声扬起的尘土如尘暴一般。 烈日下,陆四却是仅瞧了一眼,就将视线落在了额驸的身上。 然后,刀起,刀落。 和硕额驸成了一具无首的尸体,脑袋连着辫子滚在一边。 “华善!” 石廷柱凄厉的叫声让人心痛。 “斩!” 四十八柄斩马大刀同时落下,四十八颗汉军脑袋同时滚下,鲜血让那一摊河畔的黄泥变得通红。 陆四依旧没有动,就那么笔直的看着正在冲杀而来的八旗骑兵。 他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柄连斩了十个汉军的斩马大刀。 刀尖上,是大清和硕额驸的首级。 俊俏的脸庞面朝北方,看着他的阿玛。 第三百三十三章 尼堪第一悍兵 蹄声,震得草丛中的蟋蟀、蚂蚱集体蹦出,如蝗灾,铺天盖地; 蹄声,震得远处齐沟河滩叼吃小鱼的白鹭集体受惊飞上半空; 蹄声,让列阵于五孔石桥的淮军步卒瞳孔都瞬间扩大。 蹄声,让东西两里外淮军骑兵的战马不断打出响鼻,站立难安。 蹄声,却让酒精作用的淮军大都督越发炽热,也越发豪气,胸中的热血燃烧得更旺,好似一腔火焰要焚尽这天下一切的不公! 刀在手,江山,我有。 刀在手,只有我杀人,无有人杀我! 陆四的脸红得不能再红,额头的汗水止不住的往下滴。 胸膛、胳膊、肚子、背上…… 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汗水。 汗水,让他燥热,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浓郁的酒味更让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好似大伯爱喝的家乡小酒。 视野内,高耸的尖盔,急速的战马,反射耀眼阳光的寒刃。 清晰而又模糊,好像镜面波折,好像火焰之中。 扭曲的画面,无尽的杀机。 高速冲驰的战马令得清军辫子好像被吊起般笔直。 神辫! “真满洲大兵!” 陆四放声笑了起来,笑得无头无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声同样感染着刀尖上的人头——额驸的首级分明在微微颤动。 笑声中,是那呼啸而来的真满汉军,是那恶毒的诅咒。 …… “杀光这帮尼堪,杀光这帮该死的尼堪!” 巴哈纳的咆哮是从心底吼出来的,自随太宗皇帝征伐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今日般的滔天杀意! 尼堪杀死了和硕额驸! 他们在满洲大兵的眼皮底下杀死了和硕额驸! 他们竟将满洲大兵视若无物! 如果不能将这帮该死的尼堪杀光,他巴哈纳将面临京师二王的雷霆怒火! 他会被焚化的! 石廷柱听到了巴哈纳的咆哮,他知道“尼堪”是满洲语对汉人的称呼,太祖皇帝的嫡孙尼堪就是因为长得像汉人,才取了尼堪的名字。 但此时汉军的固山额真、女真老姓瓜尔佳的石廷柱心中怒火比宗室更加强烈。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亲眼看着儿子被人斩首,来得更让做阿玛的心碎,心痛! 尤其是,儿子的脑袋还在贼将的长刀之上! “啊!” 双眼红得如同全身血液都聚于眼球之中的石廷柱纵马在黄泥野地奔驰,他发誓要将杀害儿子的贼将活剥,从他胸膛取出卑劣的心脏生吞! 他要让尼堪们知道犯满洲者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要让尼堪们知道真满洲的怒火绝非他们可以抵御,他要让这齐河,让这济南所有的尼堪为他的儿子陪葬! “阿布,阿布!” 真满汉军不断提升的马速让他们距离淮军越来越近。 他们看出来了,这帮该死的尼堪没有火炮,他们甚至连火器都没有! 所以,他们在找死。 一直不动的陆四终于动了,却不是向后方撤去,而是大喊了一声:“酒来!” “都督!” 齐宝将又一碗倒满的洋河大曲送到了都督手中,他的目中有担忧。他担心大敌当前,都督这般喝酒会不会把自己灌醉了。 “泰山不倒我不倒!” 陆四已经是醉熏熏的,但恰到好处。 只见他猛的将斩马大刀插入黄泥之中,刀尖上的额驸首级终是静止下来。 这刀,也钝了,不能用。 端着酒碗的陆四转身缓缓看向身后的两千余将士,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酒碗向前一举。 “诸位,请酒!” “谢都督赐酒!” 两千余淮军将士轰然应声,将手中早已倒好的碗中酒一饮而尽。 大碗摔落于地,陆四身子微一摇晃,吼了一声:“鼓来!” 立时有亲兵将一面装在大车之上的牛皮大鼓推上前来。 “待我擂鼓为弟兄们壮威,今日,与满洲不死不休!” 酒劲上来的陆四推开想要扶他的齐宝,接过牛大递来的鼓槌跳上大车,将腰带用力一勒,深呼吸一口,将鼓槌重重朝鼓上敲去。 “咚咚”! 鼓音犹在齐沟河畔回荡,犹在淮军将士耳畔回荡时,又有铜锣和唢呐同时响起,继而是声势更大的鼓声传出。 所奏乐声激昂有力。 是《将军令》! 奏响此曲的五十名锣手、五十名唢呐手,十名鼓手无一不是济南人。 他们奋力挥动鼓槌,鼓足腮帮,只为给杀鞑的好汉们助威。 激昂的乐声让饮了大碗酒的淮军将士们无一不是血气上涌,霎那间,人人胆气无双。 此时,便是前方有刀山火海,亦一往直前,无所畏惧。 此时,便是山也给他搬空! 远处蹄声更近,前方狰狞的真满汉军模样已是可见。 “有进,无退!” 陆四跳下大车,接过牛大递来的新斩马大刀,竟是不披甲就这么抬步上前。 “有进无退!” 五百同样赤着上身的淮军将士双手紧握斩马大刀的木柄,如同一片刀林缓缓向前方移去。 “嗖嗖”两枚红色烟花弹冲向半空,绽放炸开。 “杀!” 震天的吼声从河畔发出,从东西二里方向发出。 人动,马动。 这一幕让正在高速冲锋的真满汉军无一不愣住,他们见过战场上吹号擂鼓的,却从没见过在战场上奏曲的! 他们更没有想到这支尼堪的淮贼竟然会向他们发起主动进攻。 尤其是那几百赤着上身连甲衣都没有的尼堪! 这是要以血肉之躯阻挡八旗铁蹄吗! 这是何等不怕死精神! 真满汉军动容了,哪怕对手是他们要剁成肉酱的存在。 他们也不由敬佩起这股无畏的勇气。 “自入关以来,此淮贼当为尼堪第一悍兵,必要诛绝,绝不能使其逃出一人来!” 巴哈纳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狂喜也从他心底升起。 那帮傻乎乎的尼堪真的在乐声中向着他正蓝旗铁骑扑了过来! 这是帮自以为是的蠢货,这是帮极度未开化的蛮子。 难道他们以为那听起来的确很激昂的鼓乐声可以让他们刀枪不入吗? 又或是这是他们的“法术?” 事实好像在验证巴哈纳的猜测。 那个走在最前面光着上身的尼堪贼将沉浸在鼓乐声中不可自拔,竟呼吼起来:“嘿吼!” “嘿吼!” 五百满脸通红的大汉同时将手中的大刀指向前方。 双方的距离只剩百丈。 这个距离同那连甲衣也没有一件的对手让真满汉军们都懒得张弓搭箭,懒得去摸火折子点燃手中的火铳。 直接撞过去就行。 血肉之躯终归是血肉之躯! “杀!” 巴哈纳的长刀斜举起来,这个姿势有助于一刀砍断蠢货的脖子。 杀声中,左前方的三名真满洲大兵胯下的战马却突然失足,将他们摔飞向前方。 第三百三十四章 都督喝的有点多 世上任何事物都有蛛丝马迹可寻,只要用心留意。 齐沟河上空那群被清军战马蹄声惊飞的白鹭并没有就此飞远,而是一直在河畔上空不停盘旋,不时还有胆大的飞下从那些还没有被烈日晒干的泥土中叼出蚯蚓,一口吞进嘴中。 于这些白鹭,肥嫩的蚯蚓比起河中的小鱼还要诱人。 然而三天前,齐沟河的河畔是没有这么多泥土的,马家屯一带更没有这么多的白鹭。 大清的和硕额驸告诉淮军的都督,他阿玛手下虽只有不到两千汉军,但拥有的火炮数量之多却是一万明军也未必及得上的。 陆四相当重视这个情报。 因为急于抢夺济南的缘故,北上的淮军先头部队是轻装疾行,没有重甲,也没有火炮,更没有火器,那么在对手占据绝对火力优势的情形下,陆四当然不能头脑发热让他的淮军将士向清军发起自杀式的进攻。 可这仗必须要打,更不能在济南城中坐等拥有上百门炮的清军来攻,陆四深思熟虑后将战场放在了马官屯。 这是清军去济南的必经之地,他们可以绕路,但至少要耽搁四天。 入关前、入关后都没有遇到对手的清军当然不会绕路,于是,战场的主动权天然的落在了陆四手里。 在仔细察看过马官屯地形后,陆四将最终的决战地放在了五孔石桥的北岸。 他要将石桥北岸变成清军的葬身之地。 他从来没想过什么背水一战,什么破斧沉舟,他只是在想怎么全歼巴哈纳和石廷柱统率的这支不足三千人的清军送死队。 泥工作业是陆四想到的办法,他让淮军将士当了两天的挖泥工。 同他去年在运河挑河一个性质。 不同的是,一个是淤泥,一个是硬泥。 南北宽大约百丈距离,东西长约两里,用陆四前世的计量法则算,大概就是三到四万平方米面积。 在这块区域内要挖三条沟,每条沟相距二十丈左右,最前面和最后面的要求一人深,中间为半人深。 五千淮军将士轮番上阵,挖泥的挖泥,担泥的担泥,整整挖了两天才算将这个工程完工。 挖出来的泥连同土中的蚯蚓被堆在了齐沟河畔,于是引来大片白鹭。 甚至,只要陆四愿意,他可以让齐沟河断流。 这些深沟就是陆四为清军骑兵准备的礼物。 柏永馥问怎么才能让清军踏上这片死亡之地,因为如果淮军要在这里和清军对阵,拥有火力优势的清军很有可能不会主动进攻。 只要稍有常识,清军的指挥官都会首先发挥他们的炮火优势,而不是先动用骑兵冲锋。 陆四说有办法。 一个非常有钱,并且时刻在炫富的人如果被讥讽为穷光蛋,这个人一定会愤怒。 一个无比强大且有着自尊心的人被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说是废物,这个人同样也会暴怒。 人一旦愤怒就会失去理智。 和硕额驸同那五十七个汉军就是激怒清军的工具。 光着上身的陆四自己,也是工具。 五百赤着上身的大刀手,更是工具。 激昂的《将军令》给喝过酒的淮军将士提气同时,也是刺激清军的工具。 莫说是清军了,就是淮军自己也没见过这等阵仗。 用陆四的话讲,他已经把逼装足了。 把衅也挑到了极点。 柏永馥自认他如果是石廷柱的话,一定会受不住激,因此开始准备与清军的决战。 己方的完全主动和事先准备,让柏永馥这位辽东军出身的降将对击溃清军信心十足。 将领有信心,下面的士兵就更有信心。 一切都如陆四所愿进行着,受不了淮军阵斩汉军和赤身挑衅刺激的清军,放弃了他们的炮火优势在红了眼的石爱塔带领下纵马攻了上来。 “他妈的,好像喝的有点多。” 陆四嘟囔了一句,瞥了眼齐宝,“你扶着我些。” 这马上就是肉战了,他可不能倒下。 …… 大清兵们也是理智的。 这个理智表现在他们的眼睛不是光看着前面的五百光身蠢货,而是时刻注意前方地面。 什么绊马索,铁蒺藜,陷马坑的,久经战阵考验的大清兵见的多了,所以必定要提防。 好在这些会迟滞他们的东西并没有出现。 百丈距离内是一望无垠的野地,绿草和野花铺织的田园风光也很是好看。 距离已经近到纵马几个呼吸就能收割人头。 可是,随着第一个真满洲大兵的坠马,高速冲锋的大清兵们一个又一个的从马上坠落,然后是尖厉的惨叫和哀号。 他们的脚下不再是实地,而是一条长长的沟。 随着大清兵不断连人带马摔入沟中,野地的真相浮出。 深藏在绿色和间些艳色之下的是深沟,深沟上面铺着的是木板,甚至是芦苇柴,在木板和芦柴上面又洒了好多泥土,泥土上面又“栽”上了成片的野草,还有正在绽放的鲜花。 甚至,这些“草皮”还是湿的。 为了让草皮和野地看起来更真实,不会因为没有生机而暴露,陆四特意让亲兵队客串了一下园丁,一块块的洒水。 有了水的草地,哪怕生机依旧是短暂,却在枯萎前让世人感受到了田园景色。 大清兵们看到的就是真实的野地。 “扑通扑通”,坠马的真满汉军跟下饺子似的往沟中摔,惨叫哀呼从东到西响彻一片。 那坑中,“扎”满了尖利的竹子! 马掉进去,瞬间无数血洞。 人掉进去,透心凉。 后方来不及勒马的清兵马术好的猛提缰绳从沟上一跃而过,可来不及等他们收住马速,又“扑通”陷进下一条沟子。 突如其来的陷阱让清军彻底混乱。 当哀号和混乱正在进行时,第三条平静的沟中无数人头从草丛下一跃而出,挥舞大刀扑向近在咫尺的清军。 他们不管前面的是人还是马,只将手中的大刀不断挥落。 一条条马腿,一条条人腿…… 几十吸功夫,第二道沟边就是一堆堆残肢断臂。 沟里是那些脚掌、手掌被贯穿的真满汉军。 第三百三十五章 该死的尼堪! “尼堪,尼堪!” “危险,危险!” 有不太会说汉话的满洲兵一边勒马在混乱的人群中乱转,一边急得不住大吼。 高速冲驰的清军骑兵根本无法收住马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连人带马坠入沟中,或是闭眼冲向前面的人群。 人仰马翻,嘶鸣惨呼不绝于耳。 长达两里的深沟让差不多三四百满洲兵连同汉军旗兵摔落马下,不是成了沟中被无数竹尖扎住不能动弹的“植物人”,就是被战马和同伴的身体重重压在下面,连惨叫都发不出。 身为固山额真的巴哈纳于冲锋之时肯定不是在前面,在发现前面的满洲汉兵不住坠落后,这位宗室知道上了尼堪淮贼的当。他在第一时间就猛的勒住马缰,高速奔驰的坐骑吃痛悲嘶一声放缓了速度。 然而命运跟这位爱新觉罗的红带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本已经勒马站定的巴哈纳被后面来不及控马的戈什哈给撞到了前面。 继而一个壮大从马上坠下的时候,出于自救本能拽了身边的人一把,结果这一拽将额真大人也给拖下马。 被拖下马也没什么,前面夺命的沟子离巴哈纳还有好几尺远,他只要重新翻身上马就可以。 可是,额真大人小看了后方高速奔驰战马的冲击力,哪怕马上的满洲兵们已经在勒缰减速,可是战马的惯性还是将一波波冲击力传递到了前方。 这导致从远处看去,清军是一波波的撞击在一起,很多人不是因为战马失足坠马,而是被自家人硬生生的撞下马。 满洲兵、汉军旗兵,无一不是如此。 到处都是撞在一起的清军,盔甲相互撞击发出的金属声闷沉有力,很多承受“第一波”冲击的清军甚至被撞的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一些主人坠马的惊马也在乱奔,巴哈纳就是在刚刚爬起还没来得及扶正尖盔时,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惊马本能向后退了几步,可是仍没逃过被惊马撞进沟中的噩运。 “噗嗤!” 不等巴哈纳发出怒骂,一根竹尖就从他的左眼眶中刺了进去,疼得巴哈纳下意识将拳头砸在地面。 结果又是“噗嗤”一声,他的右手被锥尖穿过。好在,他的左手触及的是泥土,否则他的双手就要被钉住了。 “呃!” 因为左眼被竹尖刺中,巴哈纳的脑袋根本无法抬起,右手又被扎中,他只能拼命的用左手摸索着去找刺中眼睛的竹尖。然后五指一起用力去刨竹尖的根部,试图将这竹子的根部松动,从而能够让他抬起头来。 然而,越刨越深,左手指甲盖都断了三根的巴哈纳始终摸到的还是竹身,那竹身如铁棒一样坚挺,任他怎么往上拔都纹丝不动。 他不敢晃,因为那会让他眼中的伤口被竹尖两侧搅得更烂。 眼睛被刺中,右手被刺中,脑袋又紧贴着地面,看不到任何事物,甚至连呼吸都困难的巴哈纳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不甘心这么窝囊死去的宗室放弃去刨竹子,在心中默默数了三个数字后,他猛的将自己的脑袋往上用力抬去。 “啊!” 伴随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巴哈纳的头终于抬了起来,那一刻的光亮和呼吸的自由让他想要流泪。 他的眼珠却永远的离开了他的眼眶,粘着一些眼眶中的碎肉在竹尖上。 “尼堪,该死的尼堪!” 仅剩一只眼睛的巴哈纳恶毒的咆哮着,还能视物的右眼看到的是沟上不断挥刀的淮贼,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倒在淮贼大刀下的部下,看到的是不时飞落沟中的残肢断臂。 愤怒之下的巴哈纳再次咬牙,忍着钻心巨疼将自己右手掌心生生从竹尖拔出。 掌心脱离竹尖那一刻,这位额真宗室就好像过了数十年般,他不敢去看自己那因为疼而在不断抖动的右手。 也不知哪来的意志力和力气,巴哈纳“豁”的挺直胸膛站了起来。 但连一个呼吸也不到,巴哈纳却怔住了。 他根本没有站起来,还是双膝跪在泥坑中。 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受了重伤,低头看去,他的身上却完好无损,只骨头隐隐作疼,是刚才摔进沟子的时候铁甲被竹尖顶到的缘故。 不得不说,满洲大兵的甲衣质量很好,不但没有被竹尖顶破,反而将那些竹尖全部压成几掰的碎片。 身体没有受伤,为何人却站不起来? 巴哈纳疑惑起来,当他用独眼再次看向自己的双腿时,沟中传出他那如鬼嚎般的惨叫声。 整整六根竹尖分布有序的扎穿了巴哈纳的大腿、小腿,就好像是这位爱新觉罗红带子的两条腿上各长出了三个牛角。 “斩!” 伏在第三道沟中的是五百旗牌兵,他们的任务就是砍。 不管是人是马还是什么,只要是敌人的,就砍! 很多清军凭着身手敏捷避过坠沟的命运,但他们连人带马被困在两条沟中间仅二十丈左右的狭长距离内,根本无法腾挪。 面对突然出现蜂涌而至的淮军大刀兵,这些清兵只能本能的挥动武器去挡,迎接他们的却是无数把大刀。 不少清军在马上坐的好好的突然就身子一沉,坐骑的马腿被整根砍断。 落马的他们还没有翻身,脖子上、胳膊上、腿上,甚至是脚跟上都有锋利的大刀落下。 淮军东西两方向的骑兵部队在李延宗、柏永馥的指挥下快速冲杀了过来。 当面,更多的淮军向着陷入混乱的清军扑来。 “砍死他们!” “砍,给我他娘的往死里砍!” “砍,砍,砍啊!” 酒意熏腾的陆四几次举着斩马大刀要冲上前去同真满洲肉搏,他要亲手斩杀几个真满洲证明他这都督的勇猛。 可是齐宝、牛大他们却紧紧的将都督抱着。 他们哪敢让光着身子,走路都摇晃的都督上阵犯险! 五百赤着身子的斩马大刀兵们却越过都督所在,向着正在被切瓜砍菜的辫子兵冲杀而去。 这么近的距离,那一个个挤得不能动弹的辫子兵就是一枚枚金锭、银锭。 没有甲衣反而让他们更加活动自如,一个接一个的从第三道沟跳过,挥动着斩马大刀将辫子兵当成稻草人剁。 几里外的汉军炮队,胡有升呆呆的看着,手下的辫子兵们也都呆呆的看着。 一门门已经铺设造好炮位的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南方。 可是没有人敢开炮。 第三百三十六章 满洲,不可冒犯 汉军旗的炮莫说打不着,就是打得着,他们也不敢打。 敌我完全混战在一起,这炮怎么打? 自有汉军旗以来,又有哪个敢向满洲大兵开炮! 打输了,他们是死; 打赢了,他们还是死。 满洲,不可冒犯! 这是刻在汉军旗血脉中的铁律。 三等梅勒章京、从前明国的道士胡有升急的是冷汗直冒,视线内石桥北岸列阵的淮贼步兵大队正向陷于混入的己方骑兵扑过去,而在东西两侧的淮贼骑兵亦打旗加入了战场。 一切就好像掐好时辰般,三面同攻。 此地,是淮贼早就设好的陷阱,是他们精心为大清军布置的埋骨地! 想要阻止淮贼的合围,想要阻止全军覆没,就得将已经造好炮位夯实过土的大炮往前移动,但这根本来不及。 眼下倒还有一支人马能用,就是那帮在北直隶地区陆续来降的明军降人,但胡有升最终还是没敢让那帮降人上去,他担心这帮明军降人可能在半道就会掉头反冲他汉军的炮队。 因为,他看到那帮明军降人此刻除了震惊外,很多人的脸上还有兴奋之情。 甚至,胡有升都不能分兵去监视那帮明军降人,他手头只有几百人! 好在这帮明军降人还被真满洲的威风震着,不敢造反。 现在只盼着额真大人他们能够稳住阵脚,就算撑不住也能及时撤回来,那样淮贼一旦追击,这些大炮就能发挥作用。 …… 淮军的预设战场中,是真正的肉搏。 500披甲旗牌兵连同500赤身斩马大刀兵在不到百丈距离内肆意挥砍大刀,利用突然性、灵活性,将一个又一个无法腾挪的辫子兵砍成人棍。 那些喝了酒的赤身斩马大兵更是凶悍,这群被清军认为是蠢货的悍兵真正是挥刀如麻,一个个身上就好像从血桶中爬出来般。大量血液的喷射让他们张嘴时都有鲜血从嘴巴流出。 混战中,汉军的火铳连打响的机会都没有,满洲兵引以为傲的大弓连拉弦的时间也没有。 太近了,一个真满洲大兵刚用刀格开前面挥来的大刀,背后就同时有两三把大刀向他的大腿砍去。 随着越来越多的淮军步卒涌入,大量的长矛也开始戳向那群孤立无助的清军。 不止一个清军是被几杆长矛同时刺中,然后硬生生的“架着”挑落马下,在他惊惧声中被乱刀分尸。 有些酒量明显不行的赤身斩马大刀兵跟入了魔般,一手拎着辫子兵的断肢,甚至是还在滴血的首级,一手挥动大刀,嘴里发着清军听不懂的吼骂。 他们的样子忒是吓人,以致于明明他们走路都在摇晃,可辫子兵们却被吓的不住后退。 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短时间内,陷在第一第二两沟之间的几百真满汉军就被砍倒一大半。 “以多欺少”也是这场屠杀的真实写照。 升任标统的曹彦虎也在带头砍杀,他已经砍倒两个辫子兵,当他将手中斩马大刀向着第三个辫子兵面门重重砍去时,却发现对面是一张稚嫩无比的脸蛋。 稚嫩的脸上满是惊恐。 小鞑子?! 曹彦虎愣了一下,眼前的小鞑子太小了,连少年都不是,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迟疑却只在一息之间。 “噗哧!” 斩马大刀入肉切骨,十二岁的苏安锡不敢置信的看着尼堪将刀从自己脑袋上拔出,他的视线在血水喷出那刻一下变得模糊。 这个在三月同十一岁弟弟一起披甲出征的满洲孩童再也见不到他的额娘了。 事实上,正在被淮军砍瓜切菜的满洲大兵中有数十名不到十四岁的童军,他们是在摄政王“七十以下,十岁以上俱披甲从军”的动员令下入关来到明国的。 清军的这次入关是前所未有的举国动员,力度比松山大战时还要大,为之几乎抽光了满洲所有的男人。 现在的盛京城中,除郑亲王济尔哈朗指挥的万余留守八旗兵外,尽是老弱妇孺。 走在盛京大街上,看到的也几乎是清一色的旗服女人。 尼堪怎么这么强? 苏安锡死前除了有些不敢相信,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在盛京出发时的一幕。 他们的额娘、玛玛阿姆哈、克罗玛玛们,他们的姐姐妹妹们高兴的为他们祝福,鼓励他们效仿长辈为国杀敌的同时,也殷切的希望他们能够给亲人带回关内汉人的财富,尤其是那些汉女的首饰脂粉,这些在盛京是很受欢迎的。 可现在,他没法孝敬额娘了。 …… “砍死他们,一个都别放过!” “老子有的是钱,砍,真金白银!” “辣你妈妈的,你们别拦着我啊!” “啊……嗝!” “……” 舌头已经大了的陆四无法亲自上阵肉搏,但眼前一边倒的杀戮让他的精神头子特别的足。 这场杀戮比夺取淮安,比全歼刘泽清,比在曲阜烧孔更让他兴奋。 因为,这是淮军第一次对真满洲的战斗! 巴哈纳还没有死,不过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无法动弹的他面容枯萎的“跪”在泥坑中,顶着尖盔痴痴的看着不断倒在沟中的部下。 他看到了滚落在前方的苏安锡脑袋,记得一个多月前一片石大战时,小家伙还用稚嫩的声音说他一定要成为满洲的巴图鲁。 现在,巴哈纳喉咙咽了咽。 继续跪着。 喀尔塔喇在拼死反抗,手中的大刀一下又一下劈砍着,然而,对面的尼堪却是越来越多…… 当几把大刀同时砍向他的时候,喀尔塔喇绝望的吼叫起来。 刀刃入肉切骨,血水喷涌。 就好像整个人身上全是火药突然爆开,他的肢臂不约而同离身而去。 真满洲抵抗的意志力还是很顽强的,哪怕他们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仍在咬牙厮杀,没有跪地投降的。 除了极个别掉头踩着沟中同伴身体往沟那边爬的胆小鬼。 东侧的淮军骑兵加入了战场,冲在前面的是人马具装的百人队。 这是淮军最精锐的骑兵。 统领他们的是陆四外甥李延宗,小将一马当先,前后左右都是手持铁棍的大汉。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天命在我! 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胜似红日光。 全身重甲,面罩狰狞鬼面的百人队出现在清军视线中时,就给那帮陷于混乱和屠戮的汉军辫子兵极大震撼。 “骑兵,骑兵!” 没有陷入坑中的汉军旗辫子兵惊呼东看,急切勒马欲迎敌。可是拥挤的队伍根本施展不开,那些用大刀在砍他们马腿的淮贼步兵如潮水般死死拖着他们。 “举!” 小将李延宗的红缨长枪举了起来。 一百根齐眉铁棍同样也举了起来。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远处河滩大鼓、唢呐、铜锣奏响的《将军令》也越来越是清晰。 激昂的鼓点,刺人心肺的唢呐,震耳的铜锣,伴随着铁蹄踏踏之声。 “哒哒”、“哒哒”…… 蹄声和着鼓点,鼓点和着蹄声,碧波高壮,浩气荡扬。 “是我那外甥!” 陆四奋力推开牛大和刘二,将手中斩马大刀狠狠插进地下一具真满洲大兵的口中。 一脚踩在这真满洲大兵的肚子上,一边兴奋的连连放声大笑。 “小儿辈,大破贼,快哉,快哉,酒来,酒来!” 在舅舅的放声大笑中,李延宗手中的红缨长枪猛的向前挥落。 后方四百弓骑立时将马弓斜向半空,用力拉弦,松弦。 “嗖嗖”声中,四百枝羽箭飞向前方半空,继而如泼雨般突然坠下。 锋利的箭头直指那些面无人色的汉军辫子。 “噗嗤”声中,一个汉军佐领额头中箭向后仰去。 有中面目,有中四肢,有中战马。 数十汉军旗兵哀号坠马,加剧混乱。 哀号之中,鬼面铁甲的铁蹄已然踏至,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畏缩,就这么直接撞向对面的清军人群。 没有喊杀声,没有惨烈的搏斗,有的只是人仰马翻。 如同两个巨力无比的壮汉在各跑了十米后猛的相撞。 当面数十骑马汉军只觉瞬间一股强大的冲劲向他们袭来,在他们惊慌举刀时不是整个人向后飞去,就是像被人拽住双腿猛的往下拖去。 武装到牙齿的淮军具装重甲百人队,如入无入之境将当面汉军辫子兵尽数撞飞,冲阵数十丈内如麦浪倒伏,横七竖八躺着上百辫子兵。 从战场上空看下来,又如同一片稻田被从中收割了一块。 一根根齐眉铁棍砸向那些试图反抗的汉军,“咚”的一声,当者不是脑浆碎裂,就是骨断手折,丝毫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进!” 鬼面小将沿袭着舅父的作风,眼也不眨催动战马继续向前冲去,踏着倒地的人马尸体向前。 横冲直撞。 马蹄踏下,肠穿肚烂,一片血花。 后面跟上的四百骑兵则持刀、矛将那些晕头转向的汉军辫子斩(挑)落马下。 地上的持刀大汉趁着辫子兵被骑兵搅乱的空当,发着吼涌上来。 恐惧、慌恐声不绝于耳。 “撤,快撤!” 眼看那支淮贼的重甲骑兵就要把他们吞噬,上百汉军吓得慌忙便掉头想逃跑。 可哪里来得及逃出去,鬼面已近。 不甘心就这样被淮军撞死的汉军旗兵们不少人选择弃马,头也不回往北跑。一边跑一边脱甲衣,狼狈至极,从未有之。 失去主人的战马被空气中的血腥震慑,望着那些面戴鬼面的怪物,动物的本能促使它们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撒蹄四奔。 “进!” 鬼面小将的红缨小枪再次举起指向前方的满洲兵。 “杀!” 柏永馥率部从西边冲进了满洲兵当中,已然被淮军步卒砍得七零八散的满洲兵们根本形不成有效抵抗,完全是被淮军骑兵当猪羊砍。 当发现一支尼堪的重甲骑兵从东边的汉军阵中冲出奔向他们,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头戴极其可怕面具的尼堪将领后,一个满洲的黄牙辫子惊恐的大呼起来:“虎曹,虎曹!” 闻听此呼,众满洲大兵皆心肝寸断。 “虎曹”是满洲兵对明朝悍将曹变蛟的称呼,松山大战时曹率部于十万清军之中纵横冲突,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在大军败亡之际悍然率死士纵骑直冲皇太极御营,欲以一人之力挽此天倾! 八旗兵挡不住,皇太极的亲军护卫抵挡不住,以勇毅闻名的固山额真图尔格、伊尔登、内大臣锡翰、遏必隆等都挡不住! 肥胖的皇太极一边捂着正在出血的鼻子,一边在侍卫推扶下爬上战马东奔! 可惜。 天亡大明! 身中数箭的虎曹因为失血过多在冲进皇太极御营后落马昏厥,其部死士将其勒于马上于数万八旗辫子兵合围之中突出! 此战,皇太极大怒,上百清军将领受到重罚。 虎曹之名也在满洲传诵。 今日,“虎曹”再现。 被淮军步骑连番揉虐的满洲大兵终是全线崩溃,他们无法接受被尼堪当猪羊的宰割,狂奔的他们甚至连回头看一眼对方的勇气都没有,只知哇哇大叫四窜而逃。 败了? 望着真满汉军的同时崩溃,望着几十个赤着上身,满脸通红手持斩马大刀向自己逼近的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面若死灰,握缰的两手不停的颤抖。 他的身边没有一个站着的辫子。 起风了。 大风让战场上空的炎热瞬间消失,让浑身都是血汗的双方为之清凉。 但,无数的灰尘在大风的吹拂下如乌云盖顶飘向马官屯。 所有人突然都似被定格,歇斯底里的呐喊消失了,因死亡带来的恐惧叫喊也定住了。 风,大风。 带来的不止是清凉,不止是扬灰,更是如远处天际传来的闷雷声。 胡有升的瞳孔放大了。 汉军炮队的炮手们怔住了。 明军降人呆住了。 夫役们惊住了。 “哒哒哒……哒哒哒……” 北际的地平线,一支骑兵如同崩堤的洪流一般,气势万钧的向着汉军炮队冲杀而来。 “淮”字大旗在大风的吹拂下“咧咧”作响。 大风,带来的扬尘眯住了清军的眼睛。 那一刻,残存的真满汉军无不想到了一片石。 “天命在我!” 大风中,陆四向前踏出一步,挥动手中的斩马大刀,“一个不留!” 第三百三十八章 跪下吧 风,大风,狂风! 无数次大风为满洲赢得胜利,让他们绝处逢生。 老天爷姓了满。 但,这一次,变了,陆四要让老天爷改姓! “风利中国,天命在我!” 陆四“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灰尘,摇摇晃晃的提起斩马大刀向风沙中走去。 于此间,他就是天。 他说一个不留,那就一个不留! “都督,弟兄们围住了石廷柱!” 樊霸看到风沙中出现的都督身影,兴奋的喝叫起来。 “好!” “七千将士斩辫子,风烟滚滚我最大!” “瓜尔佳在哪,让我斩他两刀!” 此时叫酒劲搞得俨然快要登基的陆四不顾齐宝等人的劝阻,执意上前亲手去斩石廷柱。 “护着都督,招子给我放亮些!” 齐宝等无奈,只能如铁桶般将陆四围在当中,虽说辫子兵已经大溃,但谁知这遍地死尸中有没有装死的。 先前在济南,不就有个没死透的汉军旗兵暴起袭击都督的么。 而且,都督这会,可还光着身子呢! 冷多半是不冷的,那酒暖心着咧。 没看都督这会都要持刀斩仙了嘛。 “瓜尔佳在哪,瓜尔佳在哪!” 浑身有劲,好像使不完力气的陆四跌跌撞撞的想跳过前面的第三道深沟,结果少算了点距离,“扑通”一下掉了进去,吓得众亲兵赶紧跳下去扶。 “莫扶咱,咱没事,没事!” 嘴里这样说着,陆四却是自个爬了两次都没爬上去,不得已只好让几个亲兵将他“拱”了上去。 远处骑兵冲杀之声响彻天际。 北地冲杀而来正是曹元、赵忠义、詹世勋三将带领的2300骑兵。 陆四打仗,必有预备队,这个习惯他从来没有改变。 哪怕必胜之仗,他也如此。 北进至东平一带的曹、詹统帅的两千骑兵就是他的预备队。 自接军令后,曹元、詹世勋便率部昼伏夜出,于禹城西南清水河畔与早已率300骑兵抵达此处的赵忠义会合。 此后三将就在清水河畔密驻,为了不被发现,他们连火都不敢生,渴了饮生水,饿了啃干粮,忍受蚊虫叮咬在清水河畔足足熬了三天。 这三天用赵忠义的话讲,不砍十颗八颗满洲大兵首级,都对不住他受的活罪。 好在,这罪没白受。 他们穿插到了清军后方,并在预定时间准时出现。 两千骑兵在大风的助阵下“裹挟”着黄泥飞尘向当面的清军炮队直杀而去。 汉军旗没有做任何反抗就崩溃,他们的炮口是面朝南方的。 他们手中还有火铳,可他们的眼睛却被迎面狂啸而来的扬尘眯得无法睁开。 漫天灰尘中,淮军骑兵涌入汉军炮队,大刀劈砍,长矛挑刺,三眼铁铳硬砸…… 同样在风尘中的明军降人则不约而同坐在地上,有武器的也将武器整齐的堆放在一起。 他们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的看着远处哀号奔走的大清兵。 赵忠义纵骑跃过,三等梅勒章京胡有升就定住了,脑袋突然往左侧一耷,一道血水从他脖间喷出。 一个个汉军炮手在向南奔跑途中后背中刀,倒在那些正往北的满洲汉军面前。 绞杀。 淮军步骑从东西南北将几百真满汉军围在当中,不顾对方的哀号求饶,一刀又一刀的将他们砍翻在地。 几十名满洲兵连同上百汉军辫子被生生的撵到了齐沟边畔。 望着一百多丈宽的齐沟河,望着天空不时盘旋的白鹭,他们咬牙跳进河中。 这是会水的汉军。 满洲大兵不肯跳,他们不会水,惊恐无助的他们回首。 风尘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出现,如狂风尘土就是他们带来那般。 如林的长刀,如林的长矛,黑云一般向他们逼近。 满洲大兵们跪下了,他们解开了身上的甲衣,解开了头系的尖盔,撅着屁股拼命的磕头。 脑后满是灰尘的辫子随着他们脑袋的起伏而起伏,不再笔直,不再神。 进逼的“黑云”停了下来。 一个骑马的淮军将领纵马向前几步,看了眼那几十个满洲兵后,赵忠义将手中的长刀刀尖朝下。 “踏死他们!” 上百骑呼啸而出,马蹄向着这些满洲大兵踏去。 满洲大兵绝望了,他们跳进了河中,拼命的划动双臂,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沉了下去。 风停了。 尘停了。 水面也重新平静了下来。 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的心却无法平静,上百赤着身子的大汉提着斩马大刀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视线内,十几个拿着短刀的淮贼正在切割真满汉军的首级。 四下里,到处都是伏尸。 地上的、沟里的,哀号痛苦的叫唤让石廷柱的手脚冰凉。 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走路都摇晃的人影。 在几十名甲衣大汉组成的“铁桶圈”中向他慢慢走来。 深深的呼吸一口后,石廷柱扶了扶自己的尖盔,扑了扑身上的灰尘,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他要死得有尊严。 他是瓜尔佳! 一颗人头从赤身大汉组成的刀圈扔了进来。 石廷柱的心颤了一下,那是他的儿子。 “刀圈”分开了一条道。 陆四走了进来,他看着马上的石廷柱没有说话。 “大清勇士何止十万,今日你杀我,他日大清兵必将你踏平!”石廷柱的傲气犹在,哪怕他败了。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打败自己的究竟是明朝的哪支兵马。 “为何不是我踏平你的大清?” 陆四斩马大刀向前一扬,“拉他下来!” 樊霸轰然应声上前一把拽住石廷柱的右腿,将之猛的拖下。 摔的一嘴血泥的石廷柱挣扎着站起,又想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头盔。 头盔却被一把刀挑到了一边。 一个满脸通红,光着身子的年轻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说了句:“跪下吧。” 石廷柱怒意刚显,却见这年轻人朝他摇了摇头,目中满是怜悯,似是在说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短暂的迟疑之后,石廷柱竟然真的跪了下来,并顺从的低下头伸长了脖子。 他想要一个痛快。 陆四微微点头,继而扬起斩马大刀用力斩下。 “噗嗤”一声,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原明朝广宁守将石廷柱的人头滚落一边。 旁边,是大清和硕额驸。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光着膀子拎大刀 “呼!” 一刀斩落石廷柱首级的陆四,抬头看天,乌云已散,红日当头,嗅鼻深吸,刺鼻血腥,放眼看去,人尸遍地。 无主的战马、丢弃的兵器、斩断的旗帜、变得殷红的野地…… 胜了,淮军胜了,陆四胜了! 临阵三碗酒,光着膀子拎大刀的陆文宗赢得了这场1644年的平型关大捷! 他打破了八旗辫子兵不可敌的神话! 这一战,他将留名青史。 这一战,亦将注定他陆文宗如一颗冉冉红星在东方升起。 这一战,是逐鹿之战,是夺鼎之战,更是一个民族向另一个民族吹响战斗号角的宣言。 1644,汉人可以说不。 狂风过后的马官屯上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阵风的清凉之意很快就被炎炎烈日炙晒得无影无踪,齐沟河畔一排杨树上再次响起了蝉鸣。 几千明军降人和北直隶的民夫们依旧坐在地上,望着那些正在给未死清军补刀及切割首级、捡拾兵器、收拢战马的淮军,这些人的目中无一不是敬畏。 他们刚刚目睹了一场清军自“建奴”升级为“满洲大兵”后的惨败,亲眼看到他们畏之如虎的满洲大兵如丧家之犬哀号求饶,然后被对手无情的践踏。 这一幕让他们为之震骇。 尤其是那些“一枪未放”就弃械投降的北直明军。 他们佩服,他们惭愧。 同时,他们也在等待他们的命运。 十几骑奔至他们面前,马上的骑士高傲且自豪的扫视这帮不争气的同胞。 柏永馥纵马前出,将手中的马鞭朝远处一门门列开的大小火炮一指,喝了一声:“将这些炮连同清军的辎重送到济南城,之后愿意追随我淮军抗击满洲的留下,不愿意的各领五十文盘缠回乡!” 说完,打马便走,没有一句废话。 降人和民夫们一个接一个的站起,走向了他们熟悉的工作岗位,拉车的拉车,挖土的挖土,抬炮的抬炮。 一切都显得那么熟练,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远处,几十只盛满首级的竹筐摆在一片血泊之中,十几个得胜的淮军将士脱下身上的甲衣,一边数着一边在笑着什么。 几个光着身子的淮军将士将一匹受惊的战马赶到了沟旁边,其中一人正要上前拉拽马缰时,却被沟中的一幕吓了一跳。 一个头戴尖盔的满洲军官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用生硬的汉话求道:“能给我喝点水吗?” 淮军将士点了点头,跑去拿来自己的水囊递给了这个满洲军官,然后蹲在那里同情的望着他双腿上的六个竹尖。 “咕嘟咕嘟”,因为失血过多和炎热天气导致极度口渴的巴哈纳喝光了水囊,内心的燥热却没有得到一丝减弱,他抬起脑袋咽了咽喉咙却没有再向那个淮军将士要水,而是低声道:“请你给我一个痛快。” “好。” 淮军将士拔出了刀,向着这个与死人没什么两样的满洲军官的脖子上砍了过去。 虽然对方是满洲鞑子,是敌人,但这个淮军将士依旧给了敌人最后的尊重。 在将巴哈纳的首级从沟中捡出扔进竹筐后,这个淮军将士继续去与同伴逮马。 “都督呢,大捷啊!” 曹元、赵忠义、柏永馥、詹世勋、曹彦虎、李延宗等一干将领兴高采烈的过来向都督请功了。 这真是一场大捷,虽然只斩杀了不到三千清军,但对手却是真满洲和汉军八旗,是货真价实的辫子兵,是十年来中国与满洲对敌从未取得过的大胜! 都督的亲兵队长齐宝却露出迟疑的声色,小声道:“都督他……” 小将延宗见状吓了一跳,失声道:“我舅舅怎么了?” 其余诸将也都是一凛,均以为出事了。 见大家这么紧张,齐宝忙道:“别慌,都督没出事,他只是……只是睡着了。” 齐宝朝不远处的十几个亲兵组成的人圈中一指。 “啊?” 众将一愣,赶紧快步过去看,一看都是愣住。 只见光着身子的都督正枕着一具无头尸体酣睡着,并不时发出很有节奏的呼噜声。 “都督他连喝了三碗洋河大曲,真是喝多了……撑不住了……”齐宝挠头,早知道都督酒量这么差,他就不应该把碗倒那么满。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是无语。 这时,却见酣睡的都督翻了个身子,搂着那无头尸的右腿,满脸笑容:“玉儿,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小……呃……” 一个饱嗝。 都督呢喃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诸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玉儿是谁?” 赵忠义一头雾水。 “我哪知道。” 齐宝一脸愁意,“这太阳晒人的很,可不能让都督就这么睡着啊,各位想想办法?” “延宗,去把你舅舅叫醒。” 詹世勋比较聪明,把都督的外甥推了上去,这样就算都督被强行叫醒,要骂也是他外甥,可不关他们的事。 诸将都深以为然,认为是上策。 天真不知人心险恶的李延宗傻乎乎的真去了,可他舅舅睡得太死,外甥在边上叫了七八声舅舅,推了好几次都没能弄醒。 齐宝头大了:“这可怎么办?” 柏永馥想了想,叫人去弄了个担架来,众人合力将都督抬上担架。又叫几个百人队的大汉过来担着。 “抬回去吧,还能怎么办。” 柏永馥让齐宝、李延宗他们先将都督抬回去,这里有他和赵忠义他们收拾。 睡梦中的陆四可不知道自个正被几个彪形大汉抬着,就觉身子一上一下,屁股带劲,手带劲,浑身上下都带劲,结合美梦那叫一个滋润,浑身上下也叫一个湿。 正快活时,耳畔却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唱歌。 “吃罢了饭来堂上坐,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壮!”甘肃人刘晓亮嚎着嗓子唱着家乡的民谣。 “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哥哥!” 抬担架的几个百人队成员咧着嘴和着,这歌他们都叫刘给教会了。 “喝碗酒来撒泡尿啊,大漠里的汉子爱妹娇!” “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妹娇!” 一帮人唱上兴头,把个担架担得跟花轿似的上下颠来颠去,愣是把陆四给摇醒了。 听着耳畔的歌声,陆四笑了。 笑得很开心。 担架下,两颗用辫子系着的人头在歌声中也一上一下的晃动着。 第三百四十章 南都又要变天了 陆四率领淮军七千将士于齐河痛歼南犯清军时,千里外的江南却因拥立何人做皇帝而沸沸扬扬,当真是你家唱罢我来唱,好不热闹。 由于控制江北的淮军军政体系严密封锁南下道路,并广为散播崇祯及三子从海道逃出的消息,南都的明朝官员信以为真,一个个喜形于色,奔走相告。 为了迎接皇帝,南都群臣派了不少人沿江守侯,内守备太监韩赞周更是派兵在崇明海口等侯,群臣连同勋戚无一不盼帝舟早至。 可是等了都快一个月了,沿江不见帝舟,海口更不闻帝来,甚至连皇帝诸子都不曾见。 渐渐的,谣言四起,都说皇帝恐怕已经殉国。 就连一开始深信皇帝“南来”的史可法也为之动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五月十九日,凤阳总督马士英快马来报,皇帝殉国! 这个消息是从北京逃出,化装为平民经河南至淮西的原大学士魏炤乘带出来的,此时距离崇祯殉国已经过去两个月。除带出皇帝殉国消息外,魏炤乘还言太子及永、定二王皆被李闯擒获。 陆四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有个大学士不走海道,不走运河,反而从“敌占区”冒险徒步穿过跑到凤阳去。 实际上,这位魏大学士是降了顺的,并且在满洲人兵临北京时跟着李自成一块往西逃。 只是跟了没两天后,魏大学士突然开了窍觉得李自成兔子尾巴长不了,就偷偷的开溜,硬是凭着两块脚底板从京畿一路走到淮西。 凤阳总督马士英见到这位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时,险些没认出来,那叫一个惨。 皇帝殉国的消息马士英可不敢瞒,于是立即将这一重大消息快马报至南都。 只是,这位马总督却是同时派了两拨人往南京传讯,一拨是19日走,一拨是20日走。 19日走的那拨将消息先告诉了从江北脱险的漕运总督路振飞,这使得路振飞同水师总兵郑鸿逵比南京城提前一天知道皇帝殉国。 而在此之前,路振飞曾去过凤阳,就唐王登基的可能性同手握重兵的马士英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 噩耗传来,南京城中当政和在籍的大臣们如雷轰顶,乱成一团,大小衙门、大小诸公无不放声痛哭。 一日之间,南都竟成哭城! 哭了一天后的群臣们第二天算是清醒过来,然后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关系所有人命运的大事——谁来当皇帝? 一场争执就此展开。 南京及其附近地方的大臣、勋贵、太监和手头握有兵马的将帅全部加入进来。 以血统亲近而言,崇祯祖父神宗皇帝诸子、孙还有福王朱由崧、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另外神宗兄弟的儿子则有潞王朱常淓。 那么在皇帝和直系继承人都不存在的前提下,按照大明立君储序制度,皇位人选首先必须考虑福王、桂王、惠王。 而在福、桂、惠三王中福藩朱由崧又处于优先地位,这是因为三亲藩中福藩居长,桂、惠二藩又比崇祯帝高一辈,不如朱由崧援引“兄终弟及”继统适宜。 然而问题出现了,福藩至今下落不明! 当政大臣们不可能拥立一个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在哪的亲藩为帝,于是礼部提出建议当按礼法当在桂、惠二藩中择立一个。 只是,这个建议又面临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桂、惠二藩在崇祯十六年时张献忠部进入湖南时逃往了广西,距南京实在太远。光是送信过去就得一个月,接信启程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两个月。 大明的江山社稷能两个月没有天子吗? 漕运总督路振飞同凤阳总督马士英“重拳出击”,联名上书南京通政司,倡立唐王。 在这份联名书上还有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总兵黄得功、刘良佐、朱纪、郑鸿逵等大小将校27人。 此事引发南都朝堂轩然大波,以在籍礼部侍郎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党人坚决反对拥立唐王,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大小官员159人上书称以亲以贤,唐王都不可立,且先帝在时明诏天下囚唐王于高墙之内,现先帝尸骨未寒,怎能让唐王承继江山大统。 史可法也头疼,朝堂百官不同意立唐王的占了多数,他本人虽是主政南都第一人,但毕竟也是东林党出身,虽知拥立唐王登基于此时局面是最好,但也不能不考虑党内反对声音。 争执不下时,马士英“图穷匕现”,竟以凤阳总督名义正式致书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宣布率凤阳节制十万将士拥立唐王。 消息传出,南京群臣目瞪口呆,虽然他们义愤填膺,但手中没有兵马的他们怎么对抗手握重兵的马士英,很多人开始见风使舵,转而拥唐。 因担心马士英凭拥立之功入主中枢的东林党魁钱谦益慌了,南京本就酷热,他却于酷热之中赶往户部尚书高弘图的府中,渴得连喝了三碗绿豆汤,问高弘图可有挽回之策。 高答:“不从,淮西兵将必过江。” 钱谦益黯然。 高弘图劝道:“事已至此,拥立唐藩未必对我党不利,马士英一人又如何能左右朝堂?更有史公在,将来还不是要靠我党号召天下?今既为定局,我党若不从,淮西兵将至,拿何反抗?总不能叫诸君子同那大兵说吧?” 钱谦益顿悟,遂令仆从拿来乌帽,起身对高弘图道他亲去浦口侯驾。此举也是为了挽回他前番反对拥唐的影响。 东林党魁转变态度,其他人可想而知,一时,拥唐成为定策。 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钱谦益准备启程渡江去浦口等侯唐王大驾从凤阳来时,崇明海口急报,有国子监司业沈廷扬、山东总兵刘泽清部将孙武进等人率水陆官兵两万余人保潞王至江南! 风云突变。 钱谦益的屁股一下又热了,东林党人闻此喜讯更是欢呼雀跃,称“贤藩至,福至福至”。 第三百四十一章 去去去,鸟的监国 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闻潞王已至崇明,立即赶到魏国公府,请魏国公率南都勋臣百官准备仪鸾往崇明迎立潞王,奉至南都祭孝陵。 钱谦益等也立时找到史可法,请他这南都第一文臣往崇明迎立潞王。 “先马士英以淮西武夫要挟朝堂,百官不得不屈从,今潞王有北来两万兵将拥护,我等还如何怕他马士英!” 户部尚书高弘图同右都御史张慎言等群情激昂,扬言“非潞不立”。 已和崇祯朝大学士魏炤乘赶至浦口的马士英闻南都竟转向拥潞,亦是大急,派人渡江邀请南京各衙门官员赴浦口,欲将拥唐之事生米做成熟饭。 然而南京六部官员竟一改前番附唐姿态,都说凤阳总督不过是地方督抚,无权召集朝臣开会。 气得马士英在浦口跺脚大骂一帮酸儒不知此事厉害,那潞王再贤也是懦弱之人,此国家社稷存亡关头,哪能以懦弱之人为主! 曾在天启年间秉魏忠贤意,修《三朝要典》的南京礼部尚书王铎因感崇祯朝一直闲职,无有实权,今难得有两藩争立良机,认为这是老天爷赐给他参与定策的重要机会,竟在史可法和魏国公、韩赞周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带领礼部一众官员前往崇明迎潞藩。 并称,“立潞,天意也,甚佳,但须速耳,迟恐有变。” 王铎这一私自行为却得到了钱谦益等人的大加赞赏,他们坚持拥潞,反对唐王登基就是害怕马士英和太监卢九德会凭定策之功进入朝堂,排挤东林党势力。 在高弘图、詹曰广等人的再三劝说下,史可法终于决意迎潞。 但于拥潞,这位南都第一文臣却有与众人不同的看法,并非纯因为潞王有贤名。 “以齐桓之伯也,听管仲则治;听易牙、开方则乱。今吾辈之所立者,岂其不惟是听,而又何患焉?” 史可法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潞王贤德,但天性胆小,并且虽有北来兵将护送他南来,但根本潞王却仍是个落难亲藩。 故这位落难亲藩陡遇富贵爬上皇帝宝座,享尽人间富贵便心满意足,绝不会同“察察为明,诸事亲问”的先帝一样,登基之后也肯定是个庸主,如此朝政大权由东林君子掌握,重现天启初年众正盈朝局面,国家必能转危为安。 史可法这番话是同党内几个大员说的,真正是最实在的话,不想,内中却有人将史的这番话透露了出去。 结果拥唐派一听这话,纷纷大骂史可法为东林一党私利拥一庸主,这等行为哪里是重臣作为。 路振飞更气的写下公揭命人张贴于南京各大城门,一时之间舆论矛头纷纷指向说了“老实话”的史可法。 更有人将史可法从前在江淮带兵无一胜绩,在漕运任上无一作为,前番带兵渡江讨贼竟被贼漠视的种种事迹翻出,搞得史可法狼狈不堪。 古语有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管舆论如何,他史可法总是南都手握大权的第一大臣,只要坚定去迎潞王来南京就可,潞王血脉较唐王近,又有贤名,更有兵马护卫,同时江南士林无不支持潞王,只要潞王先拜了孝陵,马士英一个凤阳总督难道真敢狗急跳墙,举兵造反不成? 那淮西兵将号称十万,实则不过四五万人! 可惜史可法缺少挡担,总想处处应付,八面妥贴,竟跑到浦口同马士英密议,称可由潞藩监国,唐藩行兵马大元帅。 这样,潞藩之贤,唐藩之刚,二者结合,更加有利。 马士英有点不愿意,但没一口拒绝史可法,只说回凤阳与唐王、诸将商议,并要求史可法暂缓迎潞。 出于大局考虑,史可法同意下来。 但就在史可法回到南京的当天,就接到苏州地方急报,说自崇明登岸的潞王已在北来兵将护卫之下到了苏州,并旗鼓鲜明向南京进军要拜谒孝陵。 除北来一万余官兵外,又有陈名夏、陈扆诵、高斗先、于允中等数十名自京师南下官员随同。 此前偷偷跑到崇明的礼部尚书王铎等人赫然也在队伍之中。潞王所经地方东林、复社士子官员无不鼓舞,或为潞王捐输军饷,或为大军提供粮草。 一时之间,江南诸府皆是潞王贤德之名,及那潞天子好的歌颂。 拜谒孝陵意味什么,自是不必说,史可法大吃一惊,生怕潞王此番举动激怒马士英,赶紧派人前往苏州加以劝阻。 “去去去,什么狗屁的史本阁,回去告诉他,国家不可一日无主,若想这国家沦于满州鞑子之手,他便将南京城门关了不让潞王进城就是!” 史可法的使者连潞王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孙武进手下的兵将乱棍打走。 潞王一行便如游行般,一路无有任何兵将敢来阻止。镇江的张氏兄弟更是早早派人同潞王身边“北兵”接触,献银献粮,领着麾下几千将士摇身一变也加入了扶保潞天子的大军。 至此,大局定了,南京城中史可法就算不接受事实,他也没有兵马阻止这一幕。 六月初七,潞王朱常淓在王铎、陈名夏、吕大器、沈廷扬、孙武进等陪同下,乘舟抵达南京城外燕子矶,南京官绅以史可法、魏国公、钱谦益、高弘图为首前来朝见。 次日,朱由淓登岸,先拜谒孝陵然后从朝陽门进城,驻于内守备府。 按理潞王既已拜谒过孝陵,史可法等人便当迎为新帝,立即主持登基典礼,可史可法却不知听了谁说万一先帝三子逃出事情怎么办,一想也对,于是主张再等一段时间,便先请潞王暂为监国。 “去去去,吊他妈的监国,潞王要做就做天子,监他狗娘的国!” 大字不识一个的孙武进当着礼部尚书王铎的面,直接将史可法草拟的监国诏书撕个粉碎。 一众南都官绅面面相嘘。 “这……” 王铎看向潞王,心道这孙将军是武人不懂事,潞王当是懂事的。 不想,潞王先看看地上撕碎的监国诏书,再看看百官,半天说了一个字:“对。” 第三百四十二章 弘光天子我来赐 潞王似乎也不懂事。 局面一下又僵持开了。 围绕潞王是先监国还是先登基,南都及至整个江南又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讨论。 从朝堂百官到市井走卒,甚至连那拉车的都在唾沫横飞的指点江山,就好像如今这天下的大事除了潞王做不做天子,就没其它的了。 闯贼没了,大西贼没了,被吴三桂放进关的东虏也没了。 争了累了,依旧是歌舞升平,十里秦淮的生意甚至比先帝殉国前还要好。 因为,南京如今又要成为大明的京都了。 力主潞王登基为帝的给事中李清愤而上书指斥当政大臣误国,不愿潞王御极,极力主张早上尊号,不可迟滞。 北京南逃官员高斗先、于允中等人也纷纷揭贴,称若不早定大局,万一左良玉挟楚,马士英挟唐,郑芝龙挟益,各地督抚军镇各挟天子以令诸侯,大明立时就要四分五裂,届时谁能挡闯贼,谁能御清军? 不过对于这帮北京南逃的京师官员,南都不少官员对他们很是诟病,认为这帮人都是顺贼。 而对这帮人所称的满清于大明之祸比之闯贼更甚,南都官员们更是嗤之以鼻。 便是听到此类说法的史可法都觉荒唐,认为是小儿无知的看法。 在知道是吴三桂开门引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的大顺军后,南京城里竟然出现了两本小册子。 一本名为《平巢事迹考》,一本名为《太白剑》。 这两本小册子的作者分别是在大学士孙承宗幕中任过职的茅元仪,另一个则是史可法的幕僚姚康。 在南京城所有人都将目光焦点放在潞王是先称帝还是先监国的时候,这两位有识之士却将目光放在了北方。 两本小册子均是描绘唐朝平定黄巢起义的故事,用意是说光靠有郭子仪、李光弼这样的大将不够,还需要借用李克用的沙陀兵,招降像朱温这类义军叛徒,才有中兴之望。 随着这两本小册子的传播,吴三桂是郭子仪,高第是李光弼,清军就是李克用的沙陀兵,高杰就是朱温这类义军叛徒的说法开始广为流传。 史可法是第一个看过《太白剑》的,当时就认为写的很好,并肯定吴三桂借清兵击败闯贼,收复神京,是功在社稷的义举。 不过眼下南京城最大的舆论风潮还是在潞王这边,南都城中的众勋臣倒是对潞王是当监国还是当天子都没有意见,反正只要是姓朱的出来主持大局,他们这帮开国功臣后代都接受。 魏国公徐弘基等人甚至还劝史可法早定大局,别再拖延不办,免得马士英同左良玉他们有什么可乘之机。 “称了天子,先帝诸子南来怎么办?” “称了天子,马士西挟唐王督淮西兵将来犯南都怎么办?” “……” 史可法明明知道这事拖不得,可总是找出若干自己认为必须重视的借口来。 南都城中另一实权人物、内守备太监韩赞周也不同意潞王直接登基,这位先帝潜宅老人还抱着太子南来的一线希望。 守备文臣,守备太监都不同意潞王直接登基,魏国公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这帮白面相公忒多事,也忒不知轻重缓急,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叫潞王做天子反做什么监国?真他娘的笑掉老子大牙,自来可见坐皇极殿的不穿龙袍?” “北兵”之首孙武进晓得史可法他们不肯让潞王做天子,气得指着南京城中大骂,并扬言天下事就是叫白面相公坏了的,再拖着不办,他就点起兵马把白面相公们杀绝了。 这可吓坏了一众文官,包括那帮随潞王南来的官员。礼部尚书王铎固有意在潞王登基后混个定策大功,但怎么也不能让带兵的武夫胡来啊。 偏潞王对这孙副将言听计从的很。 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眼看双方僵在那,先是给北边去了封信后就开始做起孙武进的工作来,认为于其这样干耗,不如先把监国大权拿到手,毕竟北边急等着江南钱粮。 史可法那边肯定也有人去劝,但劝不动,跟他老师左光斗一样犟得很。 钱谦益他们没法子,就一起来做潞王的工作,并将马士英同路振飞等欲拥立唐王的事情说了。 潞王一听,脸色变了,也是有点发急。 “当老子打不过他马士英么?” 孙武进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真没底,因为他还真打不过马士英。少都督在宝应城被淮西兵揍的很惨,眼下都督又率主力北上山东打满洲人去了,那吊的马士英真要带淮西兵渡江,孙武进恐怕得请潞王出海避一避才好。 于是,一轮新的谈判和妥协开始了。 就这么着,在多方妥协之下,初九日,潞王朱常淓正式在南都就任监国,用黄金铸造监国宝,颁谕天下说: “孤避乱海州,惊闻凶讣,既痛社稷之墟,益激父母之仇……敬尔来迎,谓倡义不可无主,神器不可久虚,因序谬推,连章劝进,固辞未获,勉循舆情,于崇祯十七年六月初九日暂受监国之号,朝见臣民于南都,孤夙夜竞竞,惟思迅扫妖氛,廓清大难……” 就任监国之后,朱常淓依照廷臣会推,任命原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入阁办事;又给马士英加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衔,仍任凤阳总督。 以原詹事府詹事姜曰广为礼部左侍郎,与原礼部尚书王铎二人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以张慎言为吏部尚书,召刘宗周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其他衙门官员也先后作了安排,随之南来的京师官员也给予了一些安排。 可因为有“降顺”失节之过,潞王就是想给这帮南来官员安排高职也越不过朝堂。 此外,以海州副将孙武进忠勇护卫有功,晋京营统制,以下将校分赏。 沈廷扬为国子监祭酒,仍督海州水师往来南北。 大体潞监国的人事安排都是按照史可法和钱谦益的意图来办,也总体上满足了东林党人的愿望。 然而,这种局面很快就改变了。 监国次日,孙武进等北兵将领就同南都兵部因为钱粮供应产生磨擦,此后竟有人要起“顺案”,意将潞王身边那帮南来官员尽数逮捕下狱,挨个审问。 孙武进怒了,潞王也怒了。 朝会时,潞王破天荒的斥责了他的内阁首辅史可法,此事发生后,南都风向陡的转变。 魏国公徐弘基等原先顶奉史可法不啻天人的一帮勋臣,也开始对史可法诟病连连,说什么可法渡江无功,不配当首辅。 幕后煽风点火的却是马士英。 在知道史可法他们拥了潞王监国后,马士英是又气又急,但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当初黄得功、刘良佐、朱纪等淮西兵将联名拥唐时,并不知道有个潞王逃出来,所以兵将们都以为是扶保大明。 但如今大明的江山有主了,唐王承继伦序又太低,法理上潞王就是直接登基都没有问题,况现在只是监国,故淮西兵将没有任何名义反对潞王。 大义不在,兵将们未必肯卖命,马士英也得妥协! 可他哪甘心手握重兵却不能干涉朝堂,自是不会满足几个空衔,于是,在魏炤乘的建议下,马士英竟以重金贿赂潞王身边的孙武进,请其能引他入内阁。 孙武进见钱眼开,立时答应,还真在潞王面前替马士英美言几句,结果第二天潞王朝会时提出此议,一帮东林党人大惊,以淮西直面闯贼,总督不可轻离为理由反对。 廷议不过。 孙武进也没办法,但十万两银子他是不可能退给马士英的。 钱没了,官也没弄到,马士英急眼了,竟让好朋友阮大铖在南都公然宣称凤阳总督不日将领大军至京师请监国校阅。 这个问题一下就严重起来,严重到孙武进得赶紧求援。 接到孙武进的“叫急”时,距离潞王监国已经过去七天。 扬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马士英想入阁,就让他入阁好了,谁那么多事?” “这个孙武进怎么搞的,我让他去当秦桧,秦桧是什么?是权臣,是能说一不二的,怎的就叫人家给压制了?” 陆四寻思孙武进可能刚上岗,尚没适应工作需求。 不过马士英入阁其实是好事,因为他要还留在凤阳当总督对淮军才是坏事。 “还有,怎么就弄了个监国出来?要当就当天子,他朱常淓不想当这个天子,我就派别人去了。” 陆四骂骂咧咧,叫侄孙陆义良去拿笔和纸来。 想了片刻,拿起毛笔在大清德州知府张有芳的胸口上蘸了一下,然后在纸上写下红通通的“弘光”两个大字。 “拿给孙武进,半个月内潞王必须当天子,就用这年号。” 说完,陆四又挥了挥手,“叫扬州第四镇往天长方向动一动,摆出咱们要打淮西的架势出来。” 言罢,抬起一脚将就剩一口游气的张有芳踢下城墙。 德州,昨日光复。 第三百四十三章 摄政王的惊怒 北京,武英殿。 31岁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从上午开始就不停的接见满汉官员。 月初,在大学士刚林、范文程、宁完我等人建议下,多尔衮将先帝时的内三院改组,起用大批明朝降清官员,不管这些人在崇祯朝是否被清流弹劾,又是否在崇祯朝贪污受贿,总之明官前番各罪一律不计,一律起用。 在多尔衮这一英明决定下,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半月之内入汉官180余人,皆称大学士,可谓是人材济济,真正维新之朝。 大量汉官大学士入值三院,让年轻的摄政王自然也是无比忙碌。每日都要召见三院学士们商讨如何剿灭流贼,进兵江南,几乎每日都要召见七八人。 但每次召见,范文程和刚林必在列。 抽空吃过午饭后,多尔衮召见了学士、礼部右侍郎孙之獬。 此人原是明天启年间的进士,在翰林院先授检讨,后迁侍读。天启年间,正是魏忠贤当权之时,孙之獬便投入阉党。 好景不长,崇祯上台清算阉党,孙之獬竟不明时局,抱着魏忠贤编定的《三朝要典》到太庙痛哭,崇祯大怒罢其官职,让他滚回老家,十年后方才重新启任在礼部任职。 清军进入北京后,孙之獬果断降清,半个月后多尔衮命举行大清入京第一次朝会,朝臣分满汉两班站立,结果这个孙之獬为讨大清欢心,标异而示亲,竟然主动剃发留辫,改穿满官服饰,焕然一新。 只是,这个举动却引发了朝会的“秩序”混乱,满班大臣说孙是汉人,不许他入满班。汉班大臣说孙是满官打扮,不能再入汉班。两边都不让站的孙之獬又羞又急,进退不得,狼狈万分。 于是一怒之下便上疏提议让大清之前在关外颁布的剃发令在关内马上执行。 “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孙之獬的上书一下就让多尔衮重视起来,于是命剃发,不想剃发却在京畿地区引起汉官汉民的反弹,到处暴乱,不得不暂停下来。 一些汉官借机攻击孙之獬,请求朝廷将孙之獬罢免,多尔衮却护了孙,还让其在内秘书院任学士,前些日子又叫任礼部侍郎。 大概每隔五六天就召见一次孙,所问所谈不过几句,却让孙之獬如沐春风,并从中知道摄政王之心思。 这一次召见同样也是表面性,不过孙之獬却主动向摄政王提出大清何时发兵南下,他愿为大清招抚江西。 “孙爱塔心是好的,对大清也是忠的,只眼下我大清用兵须在晋陕,对南方用兵还要缓上一缓。” 多尔衮笑了笑,刚才他还和范文程讨论过南征之事,但均认为时机不成熟,须等畿辅、山东、山西、河南稳定下来后才能发兵。 范文程基于李自成顺军主力不断被大清击败,南方明朝又无战兵可用,中原空虚,提出最迟十月可以大举用兵,且不再针对李自成一路,而是两路用兵,一举奠定中国。 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多尔衮深以为是,心中已有计划,就是到十月秋高气爽之时,由兄长阿济格领吴三桂、尚可喜率八万人马直攻西安;由弟弟多铎领孔有德、耿仲明率军三万人马取江南。宣府、大同、山东、北直等地明朝降兵一律征调,毕其功于一役,以达万世之基。 摄政王这一声“爱塔”可把孙之獬叫的心都要暖化,这边摄政王却让他去南宫瞧瞧。 “我大清皇帝即将迁来北京,孤于武英殿只是暂住,听说南宫是你们明朝之前一个复辟皇帝居住的地方,没怎么被李贼破坏,你去看看,哪里要修,哪里要补,拟个单子出来给工部。” “喳,奴才这就去南宫替摄政王看着!” 孙之獬心里那是一个激动,摄政王连自家住处都交给他去办,这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啊。 待孙之獬退出后,多尔衮随手从冰桶中拿出块冰擦了擦额头,继而笑了起来:“这个孙爱塔有趣的很。” “是识趣的很。”范文程道。 “对,识趣,倘若中国之人都这么识趣就好了。”多尔衮接过内侍递来的烟袋,“吧嗒”吸了起来。 满州将士多有吸烟习惯,这一点倒和那李闯的贼军差不多。 吸了几口烟后,多尔衮将烟袋放下,问范文程:“姜瓖的那份奏报你怎么看?” 几天前,多尔衮接到吴惟华的喜报,说是姜瓖叛顺,率亲信杀死了顺军在大同的守将柯天相和张天琳。 吴惟华是原明朝恭顺侯,降清后请招抚山西自效,多尔衮巴不得有这好事。不想这吴惟华果然有本事,真的说动了那降顺的大同守将姜瓖叛降。 姜瓖的叛变令大同地区落入清军之手,吴惟华乘势招抚了大同南面的代州及所属繁峙、崞县。 同顺军李过部一起西撤的唐通在陕西府谷地区,看到顺军处境日益艰难,就在清廷诱降下突然向李过发起袭击,将兵马拉过黄河驻于山西保德地区,但暂时没有向清廷正式拜表投降,可能是想观望一段日子再说。 大顺山西节度使韩文铨,制将军陈永福,山西巡按李若星等见形势日益紧张,加强了保卫太原的准备,处死明宗室上千人,又将大批太原明朝官绅押往陕西,以消除内患。 姜瓖现仍被多尔衮授为大同总兵,不过他两天前给北京上了一份塘报,塘报中抄了一份李自成发出的行牌。 牌上说:“长安二府田、绥德、汉中高、赵从西河驿过河,统领夷汉番回马步兵丁三十万,权将军刘宗敏统兵十万过河从平阳北上。又报皇上统领大兵三百五十万从长安起兵。三路行兵,指日前来。先恢复宁武、代州、大同、宣府等处,后赴北京、山海,剿除辽左。至叛逆官兵尽行平洗,顺我百姓无得惊循。” 长安二府田指的是李自成大将田见秀,汉中高、赵则指李部大将高一功、原明朝汉中总兵赵光远。 从这份李部行牌来看,上面所说显然夸大至极,不说李部将领,就说李自成老营本兵何来三百五十万众,不过这行牌却表明李自成的顺军在做反攻准备。 “山西诸商家密报,李贼在平阳府各县派征钢、布、翎毛等物,在潞安,泽州打造盔甲,种种迹象表明顺军有整兵渡河,同我大清再决雌雄的意向。” 范文程是主管关内细作的,除山西与大清关系极好的商家为清军提供李自成部动向外,至少有千余清军细作在山西、陕西活动,从而让满清方面对李自成顺军主力动向了解得一清二楚。 “文程,你认为李自成何时会发起反攻?” 多尔衮眉头微皱,姜瓖搞来的这份李贼行牌肯定是夸大无数,但从现有情报来看,李贼的顺军的确是在准备向大清发起反攻,所以反攻时间和地点的确定就至关重要了。 兵部右侍郎金之俊也上书称:“臣接易州道塘报,流贼尚在太原,日事招练。又询真定副将王燝云,知贼将马总兵径倚固官蔽我,且连日据守门官军盘获流贼奸细,供称来京探信,实繁有徒。可见逆闯包藏祸心,固未尝一刻忘东向者。” 半个月前,顺军派出一支人马东出固关,占领了北直隶的井陉县城,这个带兵的马总兵可能是顺军大将马重禧。 “摄政王不必忧心。” 范文程却说李贼虽在准备反攻,但可能这个反攻无法实施。 多尔衮不解,问范文程为何如此判断。 范文程首先说顺军现在的兵力绝对是不足的,不然他们就不可能放弃畿辅,对山东、河南无力顾及。从顺军这两个月的收缩来看,眼下李自成的防御重心就是在山西一线。但是最近山西除了姜瓖叛变外,又发生了多起地方官绅叛顺事件。 五月上旬,平定州、榆次县、太谷县的官绅背叛大顺,他们关起城门不让顺军进城,并填塞水井,给顺军饮水灶饭造成极大困难。 另外,大顺军从西安运来的饷银数十万两在定襄县,被当地明朝官绅组织的游兵劫去。 “算下来,山西半省皆乱,故而李贼在山西无法久镇,这才退回西安。因此就算李贼有心反攻,他散于各处的兵马也无法迅速赶到山西,并且先须平乱,另外奴才认为李贼在山西虽留不少兵马,但多是明朝降军,各自为战,现有姜瓖反正来归,此事必将触动其余明将,山西之地恐用不了多久就会成糜烂之势,使李贼失此关山,如此李贼又岂能反攻畿辅,与我大清再决雌雄?” 自吴惟华前往山西招抚后,降顺的那些明将或态度模糊,或跃跃欲试。范文程认为李自成的顺政权在山西都不稳定,他又怎么可能在山西组织反攻。不过为防万一,范文程建议还是要派一支兵马进入山西。 六月天气酷热,八旗兵实是不耐,多尔衮这才下令阿济格领大军返回京师休整,但考虑山西的重要性,当下传令议政十六大臣之一、满洲悍将、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率五千兵马前往山西,攻打太原。 “洪承畴来了么?来了就叫他进来吧。” 多尔衮这次召见的名单有在镶黄旗下任包衣牛录的原明蓟辽总督洪承畴,自随大清兵入关来,洪承畴一直没有被任职,也没有被任为内三院学士,这次是多尔衮第一次召见他。 早在外面侯着的洪承畴听到摄政王有宣,忙整了整衣衫便准备入内,却见满洲大学士刚林一脸急色快步走来,看都不看他洪承畴一眼便径直入得大殿。 未几,殿内传来摄政王的惊怒声:“三千将士无一生还?不可能!……巴哈纳误我,石廷柱误我,王鳌永误我!”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大清平南王陆文宗 刚林手拿的是自山东临清州快马加急发来的“山东巡抚第一次紧急塘报事”,发来塘报的是山东巡抚方大猷。 塘报表明,济南失守,德州失守,兖州失守、东昌失守……前番山东北部数十州县如今只青州、临清州及济南府东北部十余县治尚在清方手中,其余尽被贼寇所占。 “……臣闻贼每夺一城,便遣贼兵持捕官吏,或缚以投河,或自城墙下坠,或以火烤,或以锅煮,手段残忍至极,更有连株恶法,谓一人投清,满门尽诛;一门投清,全族尽戮,以致鲁地皆恐怖,人心惶惶……” 被贼所杀要员山东总督王鳌永、总兵苏邦政以下大小官吏百余人,真满汉军无一生还,绿营兵将闻贼讯或倒戈,或瓦解,或仓皇逃奔,各地土寇纷纷四起,攻袭清官清吏,山东全线告急! “闻贼据德州,扬言大兵十万,不日进犯京畿。值臣紧急奏报之时,有贼兵数万自东昌来犯,步骑遮天蔽地,声势浩大,臣惟据城死守,请朝廷速派真满洲大兵一万,星夜南驰,否则鲁地将尽丧,北直亦将动摇。” 方大猷显然被贼兵吓昏了头,塘报前后混乱,用辞极为夸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宗室巴哈纳、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所率真满汉军已然全军覆没。 方又称探得此贼为逆贼李自成所授淮阴侯,真名不详,贼号“四天王”,有说姓陆,有说姓路,有说有鲁,不知哪个。 山东之役,阵没千名真满洲,两千汉军,总督殉国,是清军入关以来从未遇到过的罕见损失,自是让多尔衮惊怒。 很快,山东的败仗就传遍了在京满洲高层,29岁的豫王多铎听闻女婿石华善死于贼手,愤而向兄长多尔衮请命提领大军南征,誓将杀害其女婿的贼四天王碎尸万段。 多尔衮也怒,其深知对山东的招抚一旦失败,那山东的贼兵就会成为京畿的重大危胁。 万一李自成在山西发起反攻,山东贼兵必会趁清军主力于西线作战之时北犯,届时清军将面临两线作战。 此两线作战非多尔衮原先设想的由阿济格、多铎分别领军,一路向西攻李自成,一路向南收取江南,而是被动在畿辅作战。 这对于刚刚占领北京才两个多月,实际才稳固京畿同北直地区的满清而言,将是十分危险的。 并且,山东贼兵一旦成势,势必会影响河南局面。 要是河南也尽沦为贼之手,则山西、河南、山东便为贼接连一片,只有北直地区的清军就将被贼包围。 贼可由各处击之,清则要处处防之,如何能持久? 所以,绝不能让山东贼兵成势,有时间经营鲁地略取河南,更不能让他们入犯北直。 幸运的是,方大猷奏报这支夺取济南,进占德州的贼兵是打着李闯旗号,不是打着“复明”旗号。 这令得北直和京畿刚刚归降大清的前明官绅们不可能动摇加入其中,从而如顺政权在山西那般引发大片叛乱,使顺军疲于应对,难以全力组织筹备反攻。 故,满洲高层达成共识,当务之急是必须派兵南征,剿灭或逐退这支贼兵,挽回因巴哈纳战败导致对大清的不利影响。 大学士刚林等人却认为眼下正是关内一年最为酷热之时,炎热的天气极大影响满洲将士作战,也会让满洲将士的行军变得困难,所以要调动满洲将士南征,最好等到八月气温下降之后。 一心要为女婿报仇的多铎却等不及,在兄长多尔衮面前接连请战,多尔衮从大局考虑硬生生的将多铎的请战压了下去。 但若等到八月再南征,局面有可能演变到不可收拾地步,要到那时李自成的西线主力发起反攻,山东这边就更顾不上。 多尔衮还是决意南征,但不想让多铎去,更不想派太多兵马去。 固山额真何洛会进言不妨让先帝长子豪格戴罪立功,率一部分正蓝旗兵南下山东平贼。 多尔衮心动。 豪格前番因语言中伤多尔衮被何洛会告发,削去肃亲王封爵,但其仍是正蓝旗主,而正蓝旗又因豪格缘故对多尔衮这个摄政王十分敌视。 另外两黄旗虽在多尔衮的指挥下入关参战,可两黄旗的不少满洲将校对多尔衮削豪格王爵不满,其中代表人物图尔格、索尼、图赖、锡翰、巩阿岱、鳌拜、谭泰、塔瞻等人去年也都是极力拥戴豪格称帝的。 所以豪格一日不死,多尔衮是一日难安。 当年皇太极为巩固权力,将多铎、阿济格二人统领的正黄、镶黄二旗改为正白旗与镶白旗,又将自己亲领的原正白旗改色为正黄旗,夺取杜度的镶白旗主之位交由长子豪格担任,改为镶黄旗。 后来正蓝旗主莽古尔泰意图谋反事败遭诛,皇太极趁机夺走正蓝旗,将正蓝旗与正黄旗混编,成为新的两黄旗。又从中分出8个牛录交给豪格,再将豪格的原镶黄旗改为正蓝旗。 这个正蓝旗比之两黄旗更铁杆效忠豪格,在山东战死的巴哈纳所领一千满洲兵就是出自正蓝旗,那么由豪格这个旗主再次带领正蓝旗南下平乱,名正言顺。 豪格赢了,山东局面稳定,对大清有利。 豪格败了,多尔衮便能趁机夺取正蓝旗。 所以,不管豪格是赢还是输,对多尔衮都有好处。 只不过多尔衮毕竟雄才大略,虽有心借刀杀人,却也不想豪格真的打输了,而且他也不能让豪格将正蓝旗6000满洲将士全部带出京,他得防着豪格有了兵权之后会对他这个叔叔有异心。 范文程看出摄政王心思,便建议可由豪格领3000正蓝旗将士出征,另外让恭顺王孔有德领本部汉军随豪格同征。又提议启用洪承畴,借这位明朝重臣的能力帮助平定山东、河南。 多尔衮立即采纳,以洪承畴仕明时的原职衔任命他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挂“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衔,敕赐便宜行事,但对于“禁止机密”之事须书报摄政王商量。 满汉大军离京南下须做准备,最快也得半个月,多尔衮令洪承畴先行赴沧州探明局势。 洪承畴临行前入武英殿跪见多尔衮,呈平贼十策,又道此次南下当还以招抚为主,武力为辅。 多尔衮着其便宜行事,是抚还是打,都由他这总督军务大学士一力办之。 洪承畴叩谢,又道:“臣问摄政王,若能招抚陆贼,以何爵位相酬?” 范文程点了点头,洪承畴这个问在点上,考虑到李贼刚刚击败巴哈纳所统真满汉军,其麾下十万兵马肯定没有,但两三万人当是有的,且其若能归降大清则山东必定,便建议可授其为一等公。 “小气了,李闯能授之以侯,我大清当比李闯更为大度。” 多尔衮微一沉吟,竟道:“若陆某愿归我大清,可仿平西王例,封其为平南王。” 第三百四十五章 淮军的困境 东昌府城,全城如同火炉,大街小巷不见一人,就听满城的知了叫。 “妈拉个逼的,这他娘的要热到什么时候?再热下去,莫说行军打仗了,就是坐着都能热死!” 率部攻占东昌府城的胡茂桢光着身子,只穿一条短裤坐在东昌府衙后院几棵老槐树下,一边拿蒲扇扇着,一边不住骂娘。 这鬼老天真的是太热了。 空气,是热的。 呼的气是热的,吐的气也是热的! 这导致胡茂桢扇来扇去,浑身上下的汗水不见半点少,反而是越来越多。 “他妈的,水怎么还不来的!” 胡茂桢心烦意燥。 自六月以来,山东乃至整个北方都是艳阳高照,那太阳把个大地晒得水干土裂,把人晒得也是七晕八素。 东昌境内几条主要河流的水都快要见底,下河摸鱼的百姓把河底的田螺、河蚌都给摸干净了。 这也导致淮军供应第六镇的军粮输送成了大问题,因为运河的水也不多。济宁向北的运河段除了安山湖(梁山)一带有湖泊积水勉强维持河道外,再往北几乎不能通行,只能弃船上岸。陆运效率低下,加之天气炎热,根本无法及时将军粮输送过去。 好在,第六镇进军途中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几乎是兵至城开,要不然恐怕第六镇就得因为无粮折回了。 东昌府城是胡茂桢同李成栋合兵于两天前攻破的,城内的原明朝署东昌道工部主事于连跃冥顽不灵,死心塌地要做汉奸,城破之后仍领乡兵与第六镇巷战,致使胡、李二将折损多达三百余。 这三百多阵亡将士可都是跟了胡、李多年的老卒,脾气暴躁的李成栋气不过就要下令屠城。 胡茂桢也恼,可想到都督的三不禁令,还是将李成栋劝了下来。最后只斩杀了包括于连跃在内的四百多人,其余无知乡民都叫放回。 本来攻破东昌府城后,胡李二部便要立即向山东境内运河另一重镇临清进军,可由于后方粮草无法及时运上来,天气又太过炎热,胡李二将便想在东昌稍作休整,一是等军粮过来,二是等气温降下来。 第六镇其余人马在镇帅高杰的指挥下攻破了阳谷、范县、莘县,并同堂邑县、博平县、茌平等地的坚持顺政权抗清的力量取得联系。 按照都督的指示,高杰或是将这些散落的顺军游兵收编补充第六镇,或是仍委以地方县令管治之权。 按计划,高杰本部也将同攻破东昌的胡、李二部合攻临清州,然后以临清州为第六镇本部驻地,同德州、济南形成“三角”关系,共同抵御有可能南下的满洲大军。 只同样因为天气原因,高杰那里也是苦不堪言。 高温导致的旱灾,使得阳谷、博平等地禾苗尽枯,庄稼绝收,蝗虫肆虐,饱受兵灾的当地百姓无法存活,纷纷外出乞讨,淮军在当地能够收集到的粮草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后勤的严重压力反馈到了济宁这座淮军的大粮仓,因为对曲阜孔家近乎灭绝性的抄查,大量孔府存粮被转运到了济宁,可是因为运河水位下降原因,这些粮食也没办法快速输送到北方。 因此,事实上淮军的“夏季”攻势是暂停的,除了德州方面。这也是为何在淮军如此众多兵力北上的情形下,手里基本没兵的清山东巡抚方大猷仍据有北部十余州县的原因。 不是淮军不想一举收复山东全境,实是他们没办法做到。强行北上临清,第六镇面临的不但是无粮,更是炎暑。 “旅帅,水来了,水来了!” 几个胡茂桢的亲兵满头汗水的抬着两大桶水从衙门的后院侧门担了进来。 “快拿来!” 胡茂桢不等水桶放下,就将脑袋连同半个身子伸了进去。 入水那刻,浑身毛孔为之一扩,舒坦得不得了。可等他再次出来站了没到小半炷香时辰,浑身上下又燥热起来。索性叫亲兵找来原先知府老爷洗澡的木盆,直接躺了进去。 “你倒是快活!” 李成栋过来的时候瞧见躺在木盆中的胡茂桢,二话不说上前就将他往外拽,然后自个跳了进去。 “有你这么干的吗!” 胡茂桢气得牙痒,旋即自个拿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看着在水里快活的李成栋,忽的叹了一声,“算起来,这北方旱灾有好几年了吧?” “我记得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山西的汾水、漳河就开始断流,后来直接枯竭。打这以后连着好几年都这样,去年河南大旱遍及全省,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草木兽皮甚至连蛆都叫百姓扒出来吃干净,可也不济事,最后还不是饿得到处死尸。” 李成栋说完将身子直接缩进水里,连鼻子都不露。 胡茂桢坐在小凳上没吭声。 他是陕西人,十五年陕西大旱时米市都绝了,木皮石面食尽,听说没吃的父子夫妇拿刀剖对方……大量灾民弃耕逃亡,很多村庄变成无人村,那一幕幕都是惨绝人寰。 “看今年这情形,怕旱灾更严重啊。” 胡茂桢幼年家贫,有大志,面对波罗堡大路深沟,曾指月为誓,必填此沟,随高杰造反后对贫苦百姓也多怜爱。想着今年依旧大旱,不知要死多少人,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这是天灾,又不是人祸,咱们能怎么办?” 李成栋浮出水面,摇了摇头上的水,“咱们连吃的都成问题,又哪有粮食去救百姓。” “我想是不是可以将百姓往南迁?” 胡茂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让东昌境内的百姓易子而食,不若把他们迁到南边寻个活路。 李成栋愣了一下,问道:“往哪迁?” 胡茂桢说可以迁到徐州去,再不行迁到济宁那边也可以,那里旱灾不严重,又有微山湖,只要安置妥当,虽不能吃饱总能保住命。 “你倒是个菩萨心,不过这事关系重大,这东昌境内十万人总有吧,就咱们这几千人怎么迁法?而且咱们还得北上抵御满洲人,哪里能抽得出手来……” 李成栋不认为“移民”的事能办成,但见胡茂桢心思很重,便说真想干的话得上报。 “这为了百姓好的事,高帅和陆都督肯定会同意的,我只是怕鞑子会南下。” “怕什么,咱们怕热,他满洲鞑子就不怕热了?” 胡茂桢认为至少入秋以前,北方的清军是不可能大举南下。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最好的教育 反正天热也没办法北上,胡茂桢便直接进屋写给高帅和都督的信。他虽是波罗堡营卒出身,但于行伍之间却总是抽空读书写字,比起不识字的镇帅高杰和同僚李成栋来说,简直就是个秀才了。 “老胡心善跟个菩萨似的,可他有菩萨心,咱们也没菩萨的本事,这么多人往南边迁,能行?愿意的倒还罢了,不愿意的拿刀逼他们去吗?逼得狠了,激起地方反抗,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外面李成栋正同其部将杜永和说话时,其部另一标统郝尚久大呼小叫的跑进来了。 “旅帅,小虎回来了,小虎回来了!” 郝尚久和杜永和是李成栋部下最能打的两名悍将,杜永和擅守,郝尚久擅攻。 李成栋追随高杰归正改编为淮军第六镇后,杜永和、郝尚久分别担任其部标统,另一标统是李成栋的同乡阎可义,也是成栋养子元胤的弓马师傅。 这个阎可义更加了不起,是正宗秀才造反,也是高杰部唯一有功名的部将。 李成栋外号虎子,养子元胤自然被将士们称为小虎。 “我儿在哪,想死你爹了!” 一听养子回来了,李成栋“咕嘟”从盆中跳出,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向郝尚久,却是未见元胤身影。 “我儿呢?”李成栋纳闷。 郝尚久咧嘴道:“旅帅,小虎在城门呢!” 一听元胤没过来,李成栋急眼了:“怎么不带他过来见我这个老子!” 郝尚久忙道:“旅帅,是小虎自己不过来的,他说有好东西要你同胡帅去瞧呢。” “什么好东西?……这小子是在都督那得了什么赏赐,要孝顺他爹我么?”李成栋乐了。 “我也不知道,小虎说这东西必须你同胡帅过去瞧才行,我想先瞅瞅都不让呢。” 郝尚久见地上盆中有水,赶紧弯腰捧了一把在胸膛上,那叫一个凉快。 李成栋“嘿”了一声便要叫胡茂桢,后者已经推门出来了,一脸不乐意的朝他骂了句:“李虎子,你说你瞎昨呼个什么东西,老子写个信都不得安稳。” “别写了,赶紧跟我走!” 李成栋上前一把拉过胡茂桢就往衙门外跑。 “去哪?去哪啊!我这还有事呢!” 胡茂桢被拉的直奔。 “城门!我儿子回来了!” “啊?好!” 李成栋和胡茂桢二人顶着个大太阳跑到城门时,就瞧到小虎李元胤带着一帮手下坐在城门洞里纳凉。 “臭小子,你倒快活得很,可热死你爹了,” 李成栋上前就笑骂着抬手给了元胤一下,“什么东西神神秘秘,非要你爹和你胡叔大热天的跑过来。” 说完,不等元胤张口,把他前后一转,仔细打量起来。 “爹,我跟着都督哪会受伤,瞧你担心的……再说我也不小了,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李元胤咧嘴直笑。 “吊再大也是我儿,当爹的关心儿子昨了?犯法啊?” 李成栋是真将这个养子当亲儿生子,事实上元胤这个养子就是他的继承人,因为他没有儿子。 杜永和、郝尚久还有胡茂桢的几个部将闻讯都赶过来了,见着李元胤,众将纷纷上前招呼,个个目中都是亲近,这小虎也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 “小虎,这车上就是你给你爹带的好东西?……乖乖,几大车啊,你这是发了!得,我先瞅瞅是什么,” 胡茂桢笑嘻嘻的伸手就往铺着麻布和干草的马车上摸去,掀开麻布一角往里一摸,感觉捏到个什么顺手就往外一提,然后“啊呀”一声将那东西甩得老远。 李成栋、杜永和等人也是脸色大变。 原来胡茂桢从车上提出来的竟是一颗人头。 “小虎,你弄这玩意来孝敬你爹?” 郝尚久嘴有些歪,倒不是嫌这玩意晦气,而是大热天的这玩意臭得快,容易生疫。 李成栋也是一脸不解,不知道养子弄这些干什么。 “这是?” 阎可义却蹲下仔细看起那颗滚在脚下人头,忽的目中一凛,颤声喊道:“是辫子兵!” “辫子兵?!” 众人一惊,不约而同将目光朝阎可义脚下看去。 “是辫子兵!” 不需要什么证明了,阎可义手里提着根辫子。 就在众人惊诧时,李元胤嘿嘿一声:“爹,各位叔叔伯伯,这可不是一般的辫子兵,是真满洲!” “真满洲?” 李成栋、胡茂桢等人再次惊住。 李元胤也不二话,直接朝一众部下挥手喝道:“掀了!” 随着四辆大车上的麻布和干草被掀起后,诸将都是倒吸一口气,原来那麻布下铺在石灰里面的是一颗又一颗辫子兵的首级。 于稍有些昏暗的城门洞子中,极其的可怖。 李元胤随手拎起两颗首级,朝上一扬,道:“天热,鞑子脑袋存不住,都督便要人用石灰和大盐铺在上面,路上我看过,效果还行,一点也没烂!” 阎可义伸手抓起一把石灰,果然这石灰里有不少大盐,闻着味道却不是太好,但不是生腐的味道。 “都是真满洲兵的脑袋?” 胡茂桢呼了口气,上前从李元胤手中接过一颗脑袋,一点也不嫌脏的猛掐脑袋下巴,然后往那口中瞧去,却是一嘴黄牙。 “还真是满洲鞑子!” 胡茂桢激动了。 他从前听兵部的人说过,验看敌军首级是否真满洲不能光看辫子,因为有的辫子兵是汉人和蒙古人,有的是杀良冒功来后剃发编的辫子。所以想要核验是否真满洲,必须得验牙口。原因是真满洲人不但长得和汉人不同,牙口更是有尖、黄两个特征。 “长得不像咱们汉人,是真满洲!” 阎可义点了点头,满洲人把汉人叫做尼堪,如果有谁长得像汉人,就会起名叫尼堪。 “这些满洲鞑子?” 胡茂桢看向李元胤。 “都督在齐河大败清军,斩首三千,其中真满一千……” 李元胤兴奋的将齐河马官屯之战说了出来,众将听后都是骇然,均觉不可思议的很。 “爹,胡叔,都督说满洲鞑子和咱们一个样,都是一个头来一根鸟,两条胳膊两条腿,没什么三头六臂,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所以叫各镇都分一些给将士们瞧瞧,省得大伙以为鞑子有多凶……” 同样的一幕在泰安第一镇、开封第五镇、沂州第二镇都在上演着。 齐河马官屯之战缴获的真满汉军首级在各镇巡回“展出”后,还将送到徐州、淮安、扬州,让后方的官民百姓都瞧瞧鞑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陆四说没什么比亲眼瞧一瞧来得更教育人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大顺兵至 大概是在淮军攻取德州同时,东边的青州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陵县被清军击败其主力,仅率百余兵逃脱的顺军将领赵应元因无处可去,便窜入东边的青州。 途中遇到被当地官绅推翻的大顺县令杨王休,杨建议赵应元往青州假降,趁机夺城。 只剩百余人的赵应元也是胆大,当下就在杨王休的带领下前往青州。杨先入城向城中的原明青州府通判、现为清青州知府的李懋学请降。 青州虽在方大猷委任的权青州府事的韩昭宣招抚下降清,但城中并无大兵驻守,只原先李懋学同推官彭钦组织的一支约五百人的乡兵。 李、彭二人知杨王休无处可去,如丧家之犬,因此不疑其有诈,欣然纳降。次日晨,赵应元以入城拜会为名,仅率二十死士入城。如此,更让城中深信不疑。 不想赵应元等人刚刚进城便拔刀大呼“大顺兵至!”,二十死士人人悍勇,将城门上百乡兵斩杀驱散,又开城门放城外余部入城。 之后,赵应元以60步卒上城头摆垛,自己则带五十人骑马直入青州府衙。 李懋学以为赵应元是率部前来归降,突然看到兵将持刀露刃蜂拥而进,仓皇躲避到上房。 后来听见人声鼎沸,城内到处大呼“大顺兵至”,知大事不好,赶紧翻过院墙藏到隔壁一房姓乡绅家中。 彭钦也从家中逃出藏在城中。 无有指挥的青州乡兵随即四散,或为赵收编,或自行归家。 控制青州后,杨王休让赵应元赶紧下令搜捕李懋学、彭钦,称绝不能让这二人逃出。 赵应元于城中扬言拿获伪知府者赏金五十两,拿获堂下官一员者赏银十两。敢有藏匿者,满门诛杀。 在此严令下,房姓乡绅害怕祸及满门,偷偷叫仆从往赵部告密,不久李懋学就被赵部军士搜出,赵应元下令将其处斩。又搜出彭钦,令长矛刺死。 然而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赵应元本是大顺军,只因在德州的陵县被清军击败这才窜入青州,故既已夺取青州,当重建青州大顺政权,招兵买马抗衡清军。 杨王休也是这般认为,可赵应元却对他说道:“我不保李自成了,如今占了这青州,只为扶立明朝一人抗击东虏而矣,如此也不枉我为中国人。” 杨王休默然,同意如此。 于是赵、杨二人将明朝封在青州的衡王朱由棷找出来,以拥立衡藩号召青州左近,定于七月初八扶衡王坐殿称帝。 不想这衡王朱由棷却是个脓包,早在青州降清时就被韩昭宣招诱向清廷上了降书,因此惟恐赵应元拥戴其复明召来杀身之祸,每天只知在那哀号痛哭,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赵应元为了加强抗清力量,四门竖旗招兵,又广为联络青州左近的土寇前来,结果招来昌乐、寿光等县的土寇首领赵慎宽、秦尚行、郭把牌、翟五和尚等,一下拥兵上万。 此时,刚刚在半道袭杀清山东右参议韩昭宣,夺回孔府给北京呈递进表文,因功被淮军方面授予青州总兵的李化鲸募集绿林好汉、土寇三千余正往青州挺进,已夺取新泰和沂源二县。 闻青州事变,有人号召左近拥明,青州大半州县都投了过去,李化鲸一时不知是打还是不打,便派人快马向济南报讯。 济南城此时负责“山东巡抚”事项的是刚从曲阜过来的陈不平,此人竟在没有向德州请示的情况下,直接回令李化鲸必须夺取青州。 李化鲸手头只三千人,青州那边却有上万人,因此强攻肯定不行,思来想去李化鲸竟也决定诈降。 李军中有青州绿林响马盗王五同青州城中的翟五和尚是拜把子兄弟,便由这个王五进入青州城中充当说客。 王五对翟五和尚威胁利诱,劝他转投淮军,事成之后可委以广饶副将一职,并保证只擒拿赵应元、杨王休等为首之人,其余不戮一人,并且余众只要降淮,均可受赏赐分封。 翟五和尚被说动,又和城中的郭把牌、秦尚行等人暗中勾结,开始劝说赵应元接纳李化鲸来降。 赵应元不知李化鲸降淮,只道是山东有名的绿林好汉,加之其部有三千人马,自是欣然纳之。 李化鲸来到青州后,赵应元带甲士数百名出城同李化鲸会面,双方钻刀歃血对天起誓。 当天晚上,赵应元在府城北门的瞻辰楼设筵,大张酒乐。李化鲸的人马则按李化鲸等约定的计划,伏兵城外。席间炮声突发,李化鲸、王五、翟五和尚等当场翻脸拿下赵应元、杨王休,赵军大乱。 城外李化鲸的人马在内应帮助下蜂拥入城,又将那衡王捕拿,青州遂为淮军所有。 胶东半岛在四五月间的时候也是大乱,和淮军无关,和清军也无关,乃是当地义军攻打仍被明朝登州防抚曾化龙据有的城池。 灵山卫土寇张大雅、张千出,高密县土寇单之赏、张宇等部都想占领胶州,便合起来围攻胶州。 六月初的时候,曾化龙派登州守将滕胤玉统兵击退土寇,解了胶州之围。此后又有昌邑县土豪李好贤率众向曾化龙投降,张大雅、张千出被擒杀。 可是,曾化龙得知清军占领京畿,竟吓的慌了手脚。等到清山东总督王鳌永委任的登莱巡抚陈锦、胶州副将柯永盛带着百十来个人到登莱开始招抚时,这位手握两千余正规军,又收编不下数千土寇的明朝防抚却丢下登莱,同胶州知州郭文祥一道航海南逃了! 曾化龙这一跑,可乐坏了陈锦和柯永盛,二人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胶州给收了,并且以大清名义四处招降登莱土寇。 等到德州、青州相继落入淮军之手后,最东边的登莱却又半数沦于清廷之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如何处置赵应元、杨王休的公文送到德州时,陆四正在接见大顺政权新泰县令周祚鼎,此人六次拒绝王鳌永、方大猷的招降,率全城两万军民誓死不降清,让陆四十分敬佩,以淮阴侯、淮扬、山东二节度的名义授为济南府尹一职。 接见周祚鼎时,还有明朝御史卢世杰、赵继鼎、主事程先贞、大学士谢升之弟生员谢陛等人在场。 这帮人就是当初拥戴朱帅钦假称济王造大顺反的明朝官绅,但也是这帮人听了张有芳的话背着朱帅炊解散了召集来的义军,以德州降清。 “济南府说说,这帮子大明忠臣怎么个安排法?” 陆四面带笑容的环顾一帮子大明忠臣们,随手捏了个知了猴扔进嘴里嚼巴起来。 这是他昨天晚上带人在德州城外某河堤边杨树林捉的,油炸之后甚是干脆。 第三百四十八章 被惹火的陆四 德州很惨,惨到陆四为了让将士们有“蛋白质”补充,不得不亲自带兵到处捉知了猴这一他前世山东人民最爱吃的美味佳肴。 所谓“知了猴”就是在土中刚爬出来的蝉。 德州惨到什么情况呢,比被屠城过的济南还要惨,大概是“一户之中只存一二人,十亩之田只种一二亩。” 没办法,谁让德州是山东门户,清军每次入寇必经德州。 崇祯七年五月,清太宗皇太极绕开山海关兵分四路杀入长城,这次清军入寇华北地区以“杀、烧、抢”为目标,谓之“伐明如伐树”,即攻不下北京这座明国的树根,就把京畿、北直、山东、山西这些枝叶全砍光,以不断替明国放血来削弱明朝的国力,进而滋补满清。 这是德州第一次被清军袭扰,但德州城没有被攻破。崇祯十一年清军再次入关,先后攻克高阳、衡水、枣强等城池。 时任山东巡抚的颜继祖为守住北大门而带领山东明军主力移师德州。清军则避开重兵把守的德州城,分三路向德州以南进发,使德州以南的禹城、齐河及济阳沿黄河的城镇都遭到严重摧残和掠夺,饱尝清军残暴。 崇祯十五年,皇太极任命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为大将军,率领清军进攻明朝。 皇太极给阿巴泰的手令中道:“大军没有与明朝议和之权”。 清军进入内地后如出入无人之境,明朝各地官员不是望风而逃、就是献城投降。清军先后攻占了河北、山东八十八城,德州城也被攻破,这次劫难是德州遭受的最严重一次劫掠破坏。 至陆四率淮军攻占德州,经清点,全城百姓不足八千。 崇祯三年的黄册则显示,德州城有丁口13万2千余,未入丁口数字与隐户当为丁口两三倍,也就是说清军的三次入寇德州直接导致德州府城的人口下降了九成。 期间,从未有农民军进入德州范围。 德州所辖各州县大体亦是如此。 当初御史卢世杰、赵继鼎、主事程先贞、大学士谢升之弟生员谢陛拥戴朱帅钦为“济王”造反,号召远近豪杰青壮来投时,可能是德州这十几年来最高光的时候,城中军民一度达到三万余。 不过,随着“济王”降清,这三万多人便散了大半。 巴哈纳留在德州的一百真满、两百汉军同淮军进行了殊死搏斗,为了表示对这些敌对一方英雄的敬重,陆四命割首级巡军,余尸不做破坏,择一土堆掩埋,上书“定魂”二字。 当地人又称之为“定魂碑”。 德州是光复了,但除了缴获自城中清军营中囤积的一些粮草及几万两银子外,淮军一无所获。 天气酷热,德州这边同样也面临很多困难。 为了让将士们有蛋白质补充,陆四只能以身作则,每天傍晚太阳落山带着亲兵队亲自捉知了猴,以致被德州百姓称为“猴兵猴帅”。 “捉猴”同时,陆四则开始对德州城内的明朝官绅做思想说服工作。 其实,这帮人是很毒的,下手干脆利落。 李自成任命的武德道闫桀、知州吴徵文被这帮人吊死,景州、故城、武邑、东光等处顺中央吏政府任命的官吏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分尸,更有那故城防御使崔某被这帮人砍成人彘。 德州“济王”造反影响很大,除德州、东昌、青州、临清、武定、高唐等山东部分府州县外,北直隶的河间、大名、景州、冀州、沧州、衡水、清河、曲周等,共四十三个州县的明朝官绅地主都起来响应,导致大顺在山东、北直的地方政权一夜之间崩塌。 可以说,清廷之所以能够在北直、山东招抚那么顺利,就是因为这帮明朝官绅造反,导致大顺在这片地区的军政系统瘫痪,根本无力组织反抗。 对于这帮人,按过去的陆四思想,那就是二话不说请君入瓮的。 然而,复杂的北方形势以及对所谓“人心”的争取却让陆四不得按下他的性子,着手对这帮明朝官绅进行思想工作。 毕竟,这帮人代表的是北方大多数官绅的思想动态,强力打击的后果就是将这帮人尽数推到清阵营,拼死和淮军为敌。 陆四不求这帮人能够归顺于他,但求这帮人至少能对抗清做出一点贡献。 或者他们白天可以是清官,晚上变成抗清官,都是可以的。 在“抗清统一战线”及淮军在山东遭遇的困境双重作用下,陆四开始寻找突破口。 突破口是谢陛,这个家伙是崇祯朝大学士谢升的弟弟,也是德州造反的首倡者。 一个秀才当然不可能号召这么多明朝官绅动手,背后真正的主使者肯定是那位崇祯帝任命的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刚刚又被清廷任命为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谢升。 不过谢升尚没有赴北京任职,还在德平老家。 既然还没去上任,那姑且不管你谢升是不是真心要当汉奸,陆四决定先把人拉过来再说。 毕竟,有一个崇祯大学士相助,于对于山东、北直、河南官绅士子的招揽能起到不小作用。 在济南积极“反正”的朱廷翰接到光荣任务,赶到德平谢家。 “先生乃是大学士,可谓是熟读圣贤之大儒,胸中有万千学问,故而先生当知华夷大防。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满洲人数次入关屠我千万汉民,使我百姓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先生看在眼里,难道就甘心为虎作伥?甘心同袍受那异族荼毒?甘心看我华夏衣冠从此断绝?……我家都督知道先生是有大本事的,降清也不过是不得已之举,故而今日特让我来请先生相助,共襄抗清大业!” 朱廷翰寻思德州都落入淮军之手,德平这里虽然淮军还没过来,但也没清军,谢升要是晓得好歹,不用他话说完就应该做出明智回复了。 没想道那谢升竟说他已经降清,便没有再掉头的道理。 朱廷翰惊住,不知道谢升怎么会这样想。以为谢升是学那诸葛武侯,要刘备三顾茅庐,便诚心再劝。 谢升却是油泼不进,根本不为所动,一幅铁骨铮铮的忠臣义士之样,叫朱廷翰好不着恼,知自己说不动他,只好悻悻而去。 “你劝不动,那就让他弟弟去。” 正举着火把在树林“捉猴”的陆四点了谢陛。 被从牢中拖出来的谢陛一听是让他回老家劝哥哥来投,赶紧点头哈腰答应下来。 “兄长!” “二弟!” 兄弟相见,自然是一番唏嘘伤感。 谢陛见一旁的朱廷翰朝自己打眼色,忙对谢升说道:“兄长,我是奉淮军陆都督之命来……” 话还没说完,谢升就一个激灵,松开弟弟,眼神之中尽是疑惑:“都督之命?” 谢陛点了点头,一脸期盼。 “你想说什么?” 谢升的手开始抖了起来,脸上阴晴不定。 谢陛劝道:“兄长,良禽择木而栖,你本就是明臣,那满洲人乃是大明世敌,何必固执呢?” “你真是糊涂……唉……” 拿眼角余光瞥了下不远处的朱廷翰,谢升故作不经意的朝前迈了两步,以极低的声音对弟弟道:“你道为兄真要为那满州人殉死吗?” “那兄长为何如此?” 谢陛无比困惑,大哥既不想为满州人殉死,何以不肯归顺? “为兄当年可曾与你说过鸡蛋莫放在一个蓝子里的道理?” “这道理我明白,可这与兄长投顺有何关系?” “你糊涂,李自成百万大军都挡不住那满洲铁骑,那姓陆的不过李自成麾下一县侯,又岂能挡住满洲人?莫看那淮军齐河小胜一场,可那是满洲人忙于对付李自成,根本没往山东派多少兵马。现在叫这姓陆的一闹,你说满洲人的大军会不会过来?” 谢陛点了点头。 “满洲人大军真的杀过来,他淮军能挡得住?” 谢陛摇了摇头。 “那为兄如何能叛清?你我兄弟若皆在他淮军一方,我谢家岂不没了后路?” 谢陛再次点头,继而颇是担心:“只是兄长若是不肯归顺,怕那陆都督会对兄长不利。” “为兄已经老迈,活不了几年了,要杀便杀,怕个什么?若是为兄的死能为咱家带来满洲人的福荫,为兄就是再死上十次也心甘情愿。” 谢升真是看淡生死了,他今年已经72岁。 “你要知道,为兄和你都是那篮中的鸡蛋,若放在一块万一篮子掉了那便都碎,放在两个篮子中,则碎一个还能保一个。现在为兄就是那要碎的蛋,只有为兄碎了,你们才能安全,明白吗?” “万一满洲人不能坐稳中国的江山?” “你回去之后便为那淮军效力,他们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用心做,好生做,为兄身后的名声将来还要靠你去补救,我们谢家的将来也要靠你。” 说完,“叭”的一声,谢陛的脸上重重挨了谢升一耳光,谢升假装身子气得直抖,指着谢陛骂道:“滚,你马上给我滚!” “兄长……” 谢陛捂着半边脸,做出无比委屈的样子。 “还不快滚!” 谢升咆哮的声音传得老远。 …… “这样啊……” 听了朱廷翰绘声绘色的描绘,陆四解下系在腰上的围巾,将炸知了猴的油锅交给齐宝,让他看着点火,然后对朱廷翰道:“你带兵去德平把谢家满门都给我诛了,把谢升给我烤了。” “啊?” 朱廷翰一愣:这么狠? 第三百四十九章 你家的蛋,都碎了 三顾茅庐得三次,这才两次就把人宰了? 陆四明确表示是宰了,并且是连根拔起,颇是不耐烦的让朱廷翰马上去办。 他已是仁至义尽了。 用谢升,是因为他是崇祯朝的大学士,于北方有一定影响力,能够帮助淮军招揽前明官绅人心。 但是不用这个人,顶多就是加大招揽难度,其他倒也没什么影响。 眼下局面,说白了还是谁刀利,谁说话硬气。 搞几个有头有脸的加入淮军阵营,不过是让淮军这个官绅眼中的“贼寇”变成义师,具有一定合法性和迷惑性而矣。 再想要有其它效果就不大了,毕竟天命光环已因李自成退出北京消失了。 朱廷翰有点庆幸自己都没用都督亲自开口就主动表示投顺。 这位前明朝的历城知县做起事来也是漂亮,深懂杀人须诛心这一法则,于是带兵到了德平后先是将谢家庄围住,将不是谢家人的奴仆、佃户放出,余者尽数当着谢升的面砍杀。 最后算下来,大概就是在德州的谢陛没有被杀,其余人等包括谢陛的儿孙无一不落网。 可叹那位满头白发的谢生员还在德州同前明御史卢世杰、主事程先贞他们商量如何掩饰他们之前残杀顺政权官吏的事。 然而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怪事。 望着谢家满门上上下下的尸体,当事人谢大学士竟“善终”了。 怪哉。 “死了?怎么可能?” 朱廷翰愣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三探鼻息确认谢大学士真死了的朱廷翰不由一阵落寞,要知道明朝开国两百余年来,可没有过大学士死于知县之手的。 所以,要是谢升死在他朱廷翰手里,他朱某人就将开创这一历史,从而青史留名。 可惜,可惜了。 转念一想,这事他不说谁能知道? 于是,朱廷翰亲手操刀补了谢大学士一刀,并怒吼一声:“奸贼,我代鲁地被满洲残害百万生灵取尔首级!” 完事后,朱廷翰叫那谢家的佃户将庄中钱粮用车装上运去德州,走时又将谢家田契尽数取出,当着佃户面拿火烧了。 这一烧,可让谢家的几百佃户欢腾了。 原是想一把火把谢家庄烧了的,可见谢家房子都不错,又见佃户们都贫穷,朱廷翰竟是发了善心叫佃户们自去谢家取可用之物。 半日之间,百年老宅就被百姓拆卸一空,莫说其内家俱了,就是窗户都被扒光。 又半月,地基上的砖石也都叫搬空。 回到德州,朱廷翰刚好遇上陆都督召见新泰县令周祚鼎。人群中有那帮在德州降清的前明官绅,谢升的弟弟谢陛也在其中。 朝谢陛看了眼后,朱廷翰不动声色走到人群边上。 陆四也瞧见了朱廷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指着谢陛、卢世杰等人问周祚鼎如何处置他们。 这个问题让卢世杰、程先贞等人都是一惊:这什么意思? 周祚鼎也是有明朝举人功名的,但在大顺军到新泰后,他却带领乡民积极拥护大顺政权,于是被北京的吏政府任命为县令。此后表现出的风骨节气让人当真是万分敬服。 鉴于周祚鼎也是前明官绅一员,所以陆四想听听他的意见。 不想周祚鼎却看也不看那帮人就微哼一声:“都督不问我,我不言。既问我,我便直言。依我看,这帮人最好是尽数坑了。” “嗯?” 陆四一愣:周县令你这是要让本都督成为北方士绅的公敌吗? “胡说八道!” “休得胡言!” “都督莫听此人厥词,姓周的心术不正,用心歹毒……” “……” 谢陛、卢世杰等一帮官绅叫周祚鼎的话骇得魂都要快飞了,继而一个个破口大骂起来。 陆四扭头朝这帮人看了一眼,顿时鸦雀无声。 “济南府为何给我这个建议?且说说理由。”陆四想知道周祚鼎是怎么想的,给他出这么个“馊主意”。 “无它,只这些人都是反复之徒,表里不一小人耳!” 周祚鼎当下便将谢陛等人“造反”时对各地大顺官吏的迫害说了出来,每说一桩面上怒意就增一分,而谢陛等人则是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发慌。 “他们从前做过什么,我自是知道的……” 陆四真无意将这些投降的前明官绅一股脑杀了,因为那样做的后果对淮军真的不太好,哪怕这帮人之前所作所为的确够得上砍十回头。 但当下抗清大形势摆在这,有些事情也不能率性而为。 杀一个谢升无所谓,杀千千万万个谢升麻烦就大了。 不想他刚说了一句,就被周祚鼎直接打断,反问他道:“都督既知道,还留着他们做什么?” “这……” 陆四刚想说,又被周祚鼎打断。 这位新泰的强项令真的是强项。 “都督莫非是想以他们招揽民心?” “啊,对。” 陆四点头,要不为了民心,他早开刀了。 “呸!” 周祚鼎朝那帮敢怒不敢言的前明官绅吐了一口,恨声说道:“他们算什么民心?不过一群顺来降顺,清来降清的软骨头!” 言罢,掷地有声问陆四:“都督既是我大顺之人,那我要问都督了,我大顺本是一汪清水,何以非要引入这些污浊溪流?若都督用他们,如我这等忠于大顺之人,又何以处之?难道我等就不是民心了!” 陆四听的心头一震,是啊,他要把这帮前明官绅都用了,那其余坚持抗清的顺政权官吏怎么想,怎么看? 杀害大顺官员,清军一来就开城投降,自己不但不治他们罪,反而还想用他们,借以招揽所谓北地民心,自认为高明,却不知此举却会让本就是自家阵营的抗清军民心寒。 账面上,降清的官绅是多,抗清的官绅是少,但内在,这些抗清的官绅才是他陆四的基本盘,才是他陆四需要大力拉拢的存在啊。 周祚鼎的比喻很好,一汪清水引来无数浊流,这汪清水还会是清水吗。 “满洲大敌大前,首重非那飘渺民心,而在于阵营稳固,人心一致,如此才能军民团结,共御大敌,否则,必是人心各异,如这帮人又岂会真心为我大顺效命……” “济南府不必再说,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陆四挥手打断周祚鼎,然后朝边上齐宝看去,齐宝手一扬,一众兵丁立时将谢陛、卢世杰、程先贞等数十前明官绅按住,吓得他们腿软脚软,纷纷喊冤。 “坑了!” 陆四吐出的二字,让一半前明官绅瘫软在地,如烂泥般。 朱廷翰再次充当行刑官,当谢陛被拖到坑前时,他不无得意的对谢生员说了一句:“你家的蛋,都碎了。” 第三百五十章 给你们讲个笑话 官绅降清,陆四表示理解。 宗室降清,算哪门子事? 人家满清可是要夺你朱明江山社稷的。 所以朱帅钦这个自辽事以来第一个降清的宗室让陆四大感惊诧,之前张有芳他们决定降清时并没有强迫这位“济王”同他们一起,原因是朱帅钦只是宗室第六等的奉国中尉。 按明太祖朱元璋给儿孙定的爵位制度,一等亲王、二等郡王、三等镇国将军、四等辅国将军、五等镇国中尉、六等辅国中尉。 六等以下,一律为奉国中尉。除亲王、郡王世袭外,余皆降等,后来满清也采用了明朝这一降等袭爵制。 但哪怕是不入流的辅国中尉,总是朱明宗室,你要不抗清也行,绝无道理降清。 因此在处置了不应该汇入清水的污水后,陆四命人提来朱帅钦,想弄明白这位奉国中尉降清时是个什么样的思想,然后请这位好好上路,然而得到的回复却让陆四惊掉下巴。 朱帅钦可能是已经做好被杀准备,显得很“光棍”,直接回说他是为吃饱肚子降清的。 这个答案可谓是真稀奇。 堂堂朱明宗室为了填饱肚子毅然降清,厉害了。 陆四一脸我不信,除非你开水烫那玩意的样子。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快死的人,跟你这贼人又有什么好花头的。我降清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我假称什么济王,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你道我真要保他朱明不成!” “……” “你可是太祖子孙,朱明宗室!” 陆四必须提醒面前这位好汉他的身份,从而注意说话时的态度。 “啊呸,狗屁的朱明宗室!” 陆四不强调还好,一强调朱帅钦激动起来了。 “崇祯未死之前,我一家老小八口人连锅都揭不开,逼得我这太祖子孙出去偷盗,前后叫官府抓了不知几回,挨了多少顿打!……当时他朱皇帝怎么不想起我这宗室来!嘿,他崇祯把太祖留下的江山败光了,倒叫我们这帮宗室出来保明,世间没这道理!” 朱帅钦一脸气乎乎,想来真是恨那朱皇帝。 陆四一阵无语,语气稍稍弱化,问道:“你好歹也是奉国中尉,不至于惨到要出去偷东西养家吧?” “咱们这帮太祖子孙除了姓朱,捞着他朱皇帝啥好处了?……科举不让我们考,生意不让我们做,手艺不让我们学,要这样也成,你朝廷把禄米按时发我们啊!…… 再苦一些,按太祖定的规矩,我这奉国中尉一年怎么也有200石粮食,可实际上呢?一年就给我三四石粮食,一家七八口人摊不到五十斤粮,怎么活!就这还是我跑到德藩、衡藩那边哭诉才给的!” 朱帅钦两眼通红,这是真苦。 “朱家的宗室真这么惨?”陆四半信半疑。 朱廷翰点了点头,迟疑了下又给陆四讲了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说的是周王系镇国中尉朱勤熨家里实在是没米下锅,一家老小饿得嗷嗷叫,结果跑到京里要告御状却被夺爵关进了凤阳高墙。 爹去做牢了,朱勤熨的两个儿子还在外面挨饿。 这时有个聪明人给这两个儿子出了个主意,说宗室进谏不过被囚高墙,不会被杀,但要是关进凤阳便和你们的爹一样吃喝不愁了。 朱勤熨的两个儿子越想越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于是瞎琢磨一番后,兄弟二人便联名上书抨击当朝国政,反正就是胡说八道一番,之后很顺利的同他爹在凤阳高墙碰了面,从此再也不用担心被饿死,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这两个人的事迹感动了很多同样没吃喝的宗室,于是凤阳高墙一下成了宗室们的向往之地,最后逼得朝廷不得不下令不许宗室再议国政,总算是把这歪风邪气给打压了下去。 想打皇帝的秋风,哪怕是亲戚,都不行! 一个好荒唐的故事,一个和陆四前世广为流传的百万朱明子孙吃垮明朝的故事完全不同的版本。 同凤阳花鼓戏有的一拼。 陆四牙酸。 “宗室确是过得惨,年过三十不得婚配的大有人在,有死后十年无钱下葬的,有行乞市井,有行乞民间,有流徒他乡,有饿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俯天仰地,无门控诉。” 周祚鼎有感而发。 因为朝廷的禄米根本发下不来,大多数宗室穷的要命,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宗室开始作奸犯科,尤其是奉国将军以下的宗室。 而当地藩王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法司也不敢俱奏,导致那帮没饭吃的宗室在一些地方成了有“特权”的小偷专业户。 “终明一代,宗室作乱六起,燕王之靖难,宣德汉王之乱,景泰广通王叛乱,正德安化王、宁王叛乱,以上诸王皆怀野心而乱,唯那奉国将军朱聪灼是吃不起饭而乱。” 朱廷翰说的这个奉国将军朱聪灼是明太祖十三子代王的六世孙,同样因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就跑去抢知府刘永的行李,结果被嘉靖处以剥夺一年禄食的重罚。 本来就没什么禄米的朱聪灼急了,竟然联络一帮宗室准备杀代王及镇抚大臣,勾结蒙古鞑靼入边,可惜在出塞路上被边兵擒获镇压。 所以,人朱帅钦为了一家老小有口饭吃站出造大顺的反,又同样为了填饱肚子投降大清,完全是合理合规的。 这个人,很聪明的。 他知道可以把自己这个朱皇帝都不管的宗室价值发挥到最大。 “现在朱明宗室到底有多少人?” 陆四有必要弄清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 可朱廷翰和周祚鼎又哪里知道太多,二人算了下,太祖开国时宗室58人,到成祖永乐时扩至127人,最近一次关于宗室人口数量的官方调查是隆庆年间内阁首辅李春芳编篆的《宗藩条例》,上面好像说是两万八千多人。 万历至今这几十年因为种种原因,明朝没有公布新的《宗藩条例》,但推算最多翻两到三倍,也就是说现在朱明宗室人口当在七万人左右。 “不是说有百万宗室的么?” 陆四诧异。 朱廷翰和周祚鼎也是诧异。 朱帅钦见面前的贼将竟然同人在那给宗室算人数,不由嗤笑一声:“有什么好算的?玉牒之上不录名,宗室同乞丐有什么不同?这宗室,谁爱当谁当去,反正老子不当,老子也不保什么朱皇帝!我话说完了,要杀就杀,别他娘的废话。” 有种! 陆四微微点头,他很喜欢这位很光棍的朱帅钦,于是决定放其一条生路,但前提是这家伙得做件事。 “那个衡王你知道吧?” “昨滴?” “他在青州,你去帮我把他杀了,我就放你回家,噢,对,再给你几百两银子,省得你这个宗室饿死了。” 弄明对方降清不过是为混碗饭吃的陆四,同情心一下就起来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清真是敞亮 主观恶性不大,只是为了混碗饭吃,并且没有实际权力的奉国中尉可饶,但那位同衍圣公孔胤植一样未见清军就上降表,赵应元奉他坐殿复明都不敢的衡藩朱由棷却是不能留的。 同样胆小,潞藩起码是清军到了杭州才开的城。这么一比较,衡藩就真的是太丢老朱家脸了。 其实陆四真想把这位衡藩送给满清,好让他知道人心险恶。 论对前朝宗室之恶,古往今来也没哪一朝比得上满清了。 被俘的,投降的,被各种优待骗来的,无论老人小孩,都是一刀。 可惜,这位衡藩现在是落在他淮军手里。 朱由棷再差劲,也不能由淮军杀,毕竟还有个联明抗清的局面等着陆四去盘活。 由朱帅钦这个宗室出手性质就不一样了。 可以说是恨其不争,也可以说是宗室内斗,总之,不关淮军的事。 朱帅钦也是个豁得出去的,二话不说就带着由他“招募”的上百义士前往青州办差。 至于赵应元和杨王休二人如何个处置法,陆四综合了二人事迹,做出决定,将那赵应元解来德州听用,原因是此人虽然脱离李自成,但却仍是一条好汉子。 那杨王休则被陆四授予青州防御使一职,配合由沂州北上的第二镇及李化鲸部收复胶东半岛,对付清登莱巡抚陈锦同胶州副将柯永盛。 胶东半岛的登莱二府陆四是很看重的,因为这两府是山东境内较为稳定的地区,可能拥有的人口占了如今山东全省人口的一半。加之又靠海,登州和莱州都有良港可供淮军使用,经营得当便可发挥水师作用。 无论是海运粮食到胶东,还是以胶东港口为基地袭扰辽东,甚至京津,都大有可为。 李化鲸部主力是其招募的山东绿营好汉,此后又收编了青州城中原投奔赵应元的那一众地方土寇,人马多达一万五千,其中自己带马备甲的就有一千多。 整体作战能力肯定不行,但单兵作战能力,或者说小股兵马作战的话却很强,大小头目不乏多年响马盗。 陆四传令改组李化鲸部为淮军第七镇,以青州为第七镇驻地。 这个决定让淮军不少人感到惊讶,因为这个李化鲸在两个月前还只是刘泽清部的一个“闲人”。 陆四却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知道,这个李化鲸是好汉。 在他前世山东爆发的榆园军大起义就是由此人发起。 得了第七镇编制的李化鲸大喜,带领部下绿林好汉出身的贾云五、王五等人立即率第七镇一万余步骑攻打青州东边的昌乐、维县,向莱州府进军。 攻破昌乐、维县二城后,李下令杀赃官,开官库,释囚犯,并严禁军士掳掠,大军出城后,城内民房官舍无一被焚毁。 可能是绿林情节太重,又可能是受山东梁山好汉精神影响,第七镇在进入莱州府境后,竟是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号召百姓反清。 占领沂州并在境内执行剿灭土寇的第二镇也在镇帅左潘安的指挥下北上青州府境,攻破莒州,向莱州的灵山卫进军。 如此,第二镇在南,第七镇在北,两镇步骑近三万人以雷霆之势扑向胶东半岛,根本没有多少兵马的清登莱巡抚陈锦、胶州副将柯永盛要么投降,要么就学那个明朝防抚曾化龙出海逃奔,没有第三条路走。 大顺山东招抚使胡尚友的工作也是取得了极大成绩,原明朝东昌知府宋炳奎、曹州知府张问行前后降淮,分别被任命为济宁防御使同东昌防御使。 截至淮军占领德州,经胡尚友接触招抚的未降清官绅有数百人之多,另外约有百余顺政权委任的官员,已降清的官绅则有四十余人。 由于淮军的突然北进,也解救了大批被叛乱官绅擒获的顺政权官吏,如泰安防御使郭都,兖州府尹高克家,运河同知刘主敬、推官董贶玺等人。 原顺政权任命的济南府尹高丹桂在官绅作乱时逃跑藏于民间,在听说济南被淮军夺取后,高丹桂便前来投奔,被陆四许为“山东巡抚”一职,实称山东通会的陈不平暂授高为曹州府尹。 另外还有同样逃出来的莱州府尹王毓奇、军粮同知薛桂、济南防御使丁昌期、临清防御使王皇极也在知道大顺有主力进入山东后主动来投。 对这些顺政权任命的官员,陆四指示一律官复原职。 此外,有隶顺军建制却与主力失去联系的几股顺军加入淮军,其中兵力最多的是自称权将军的郭升,其部有兵一千三百余;部总王道成,有兵六百多;姚应奉部五百兵。 “真顺军”大计在四千人左右。 这些有的被高杰的第六镇收编,有的则是由第一镇收编。 至六月底,淮军共计收编了将近三万人,内中多半是土寇,兵员素质参差不齐。 陈不平确有治材,在他的主持下,兖州、曹州、青州、济南、东昌府相继恢复了原先被当地官绅推翻的地方政权,虽说因为时间原因,这些地方有些区域还存在土寇,但大体上府城、州城、县城是完全恢复,并建立起可以为淮军服务的地方体系。 第六镇旅帅胡茂桢的上书转递到德州后,陆四拿给朱廷翰和周祚鼎看。 周祚鼎原定明天就要去济南上任,主要工作是配合山东通会陈不平恢复济南民生,安置流民,组织人力引水抗灾。 “是否移民,就要看都督准备在山东大打还是小打了。”周祚鼎没有先给出自己的看法,反而先问陆四。 这个大打和小打的说法让陆四很高兴,觉得这个周祚鼎是能人,大大的能人,正准备说说当前形势,齐宝却来报,说是清军派使者来了。 “谁派来的?” 陆四好奇,时间上看多尔衮肯定知道德州失守的消息,难不成是北京派人来了? 那样的话,得好生谈一谈。 人很快被带了进来,却是称乃奉大清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洪承畴之命前来。 “洪承畴?” 陆四点了点头,该出场的总要出场,于是不等那使者说些废话,直接叫他将洪的信拿来看。 看完,陆四眼睛亮了。 大清,真的是敞亮人啊。 第三百五十二章 酬以亲王,便可易帜 洪承畴的使者名卢兴祖,汉军镶白旗人,由国子监官学生授工部启心郎随同招抚南方大学士办差。 此次奉洪之命出使德州,卢兴祖内心难免忐忑,担心这淮军是土寇出身不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那样的话,他卢兴祖死的就未免冤枉。 好在,淮军方面知两国通使道理,对卢并无刁难,甚至相当礼遇,不禁其自由,任其城中自看。 多方探问下,卢兴祖方搞清淮军来历,原是南方淮扬河工作乱而起一支反明义师,后奉表李自成得以为顺军。其统帅姓陆非路,前番讹传陆四天王乃鲁地无知百姓谣传。 卢兴祖注意到,城中淮军所打旗帜皆为淮字,并无顺字,由此猜测这支淮军可能是因为和李自成的顺中央失去联系重新独立,又可能是知李自成兵败起了脱离之意。 如此,倒有几分拉拢的把握。 只是于城中行走期间,卢兴祖见不少淮军士卒对其脑后辫子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目露贪婪之意,不明所以,内心不免发寒。 三日后,陆四再次接见卢兴祖,将其已经写好的回信交于卢兴祖带给洪承畴,并问:“贵国此次入关,是为窃居我中国,还是替明朝崇祯复仇?” 这个问题问的可谓刁钻,若说是窃居中国,则清为中国之敌。若回说为崇祯复仇,则清无法理占据中国。 怎么回答都不对。 卢兴祖也是有才之人,略一整理思绪,道:“我国深痛明朝嫡胤无遗,势孤难立,故移我大清宅此北土。厉兵秣马,必歼丑类,以靖万邦。非有富天下之心,实为救中国之计。” “噢,救中国。”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说法在1644年是很有市场,并且很得中国士绅甚至百姓之心的。 “我听贵国国族为满洲,而满州人少,兵力有限,今入中国七十以下,十岁以上皆征,故按此判断,贵国此次入关当为全国总动员,若兵员折损再加补充恐非易事,如何能救中国?” “我国八旗将校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一问一答毫无营养。 正题开始了。 陆四发问:“是贵国洪学士做主招我为平南王,还是贵国摄政王授我以平南王?” 卢兴祖立道:“乃摄政王!” “摄政王一言可决?” “可决!” 陆四“噢”了一声,继而摇了摇头,有些不满道:“只这平南并非亲王。按我中国习俗,二字王号皆为杂王,便如那明朝二字郡王。今我手握十万雄师,坐拥鲁地、淮扬,地盘之大有如两省,百姓之多不下千万,区区一二字杂号王岂能叫我对贵国生出亲近之意。” 卢兴祖则道:“我国前有三顺王,近有平西王,都督若肯归我国,则是满洲国族以外第五大王。但虽为第五大王,但以都督之实力,又可为国族以外第一王。” 又说清国体制不同明朝,不存在一字亲王二字郡王之分。 陆四微一沉吟,摸了摸胡须,道:“有件事你们怕是不知道吧?” “何事?” 卢兴祖不解。 “明朝潞藩已于南都登基称帝,年号弘光,而弘光皇帝意我为明朝亲王。” 说到这,陆四“哈哈”一笑,直截了当道,“北有清朝,南有明朝,南北皆有意于我,你说我当如何处之?” 卢兴祖心中一动,不假思索道:“自当是价高者得。”却是不说清强明弱这种无意义的话。 “那就对了嘛。” 陆四大腿一拍,站了起来,同卢兴祖道:“你回去和洪大学士说,他从前也是明朝重臣,很有本事,当知若我以鲁地、淮扬投明,则于南都而言北伐之势立成。如此有江南亿万钱粮接济,有明天子之号召,有陆某十万大兵为前锋,贵国八旗再是善战,怕也挡不住这源源不断之势吧。” 说完,又“嘿”了一声,“况且,贵国八旗也并非多么能打,我前番刚斩三千好头颅。适才问你贵国兵员哪里补充是给你留了面子。” 卢兴祖并未指出前番巴哈纳部兵力过少,这才遭致全歼,或说什么八旗大军云集京师,有多少悍兵强将,对鲁地轻视种种,反而是点了点头,问了一句:“都督自称顺之淮阴侯,然卢某何以不曾听都督提及半句顺?” 陆四一怔,摆了摆手道:“不知我永昌皇帝何在。” 卢兴祖躬身,提出愿以金银赎回前番战死真满汉军将士尸首。 陆四说天气炎热,尸身难以保存,皆已掩埋。 “若贵国不怕瘟疫,可使人去挖回。” 说完,陆四命送客,言中说道他的意思都在信中,洪大学士看了便知。 …… 赶到沧州坐镇的洪承畴除一面使卢兴祖与德州淮军接触外,另一面则加紧部署对河南北部府县的收取。 他向多尔衮请以杨方兴为河道总督,苏弘祖为分巡河北道,申朝纪为分守河北道,罗绣锦为河南巡抚,祖可法为河南卫辉总兵,金玉和为河南怀庆总兵。 文官皆为在京降清官员,武官则都是随满洲入关的汉军旗将领。 在给多尔衮的上书中,洪承畴认为大军南下之前绝不可与山东淮贼交战,而是要集中收取河南,断绝山东与陕西、山西顺军联络,谓:“使鲁地成孤军之势,方可使招抚倍半功之。” 而事实上,占据德州的淮军没有再向清山东巡抚方大猷据有的地盘发起攻击,两方于这炎暑之下倒是达成了“默契”,就是谁也别找谁的麻烦。 卢兴祖回到沧州后便将陆四的信递上,洪承畴并没有马上打开来看,而是先听卢兴祖说了在德州见闻,及那淮军都督言谈。 “价高者得?” 洪承畴笑了起来,撕开信封取信来看。 信中,陆四表示要淮军亲近大清可以,但清廷必须承认他对山东全省、淮扬地区的统治权,并以亲王封爵相授。 除此之外,还要将河南划给淮军做筹粮养兵地。同时,地方文武皆由陆四委任,清之吏部、兵部必须承认,而陆四方面向清廷举荐的官员清廷同样要予以任命,不得驳回。 另外,须先拨付淮军养兵养马银500万两,家眷安置费300万两,粮草若干,其余辎重若干。 若大清同意,则淮军可以易帜,但不剃发。 第三百五十三章 请嫁真满洲公主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自古以来,谈判不二真理。 不可能说宝友开价一万,还个三十就能成交的。 所以,洪承畴没有因为淮军方面的“狮子大开口”而生气,反而很有兴趣的问卢兴祖如何看。 “若淮贼能以两省实界易帜归我,则鲁地无窃发之虞,大兵无南顾之忧。再者,淮贼有十万之众,势亦难散。散之则各自啸聚,地方不宁;聚之则师旅繁多,日费巨万。大军不亦劳师远图,空费帑金何止万万者乎……” 卢兴祖认为可以答应淮军方面的要求,因为山东、淮扬及河南之地本来就不为清有,尤其是淮军占据的淮扬和山东中南部。 所以可在表面答应淮军要求,请摄政王封那陆四以亲王爵位,这样至少在朝廷解决李自成大顺主力前,山东及河南这一块是不大可能有战事发生,节省下的军饷数额当是巨大的。 要是强行进剿,十万淮贼散分则啸聚山林,各地不宁,短期内想要平定并非易事。聚在一起又是一股极大的力量,要想消灭肯定要调真满大军,消耗之钱粮怕也得千万计算。 因此权衡利弊,抚绝对划算得多。 另外一个最实际的好处就是,易帜归清后的淮贼可以替大清抵御南方的明朝,使大清安心平寇。将来腾出手来再以淮贼为前驱渡江收取江南。 至于淮军方面要求的总计八百万两饷银,这个却是肯定不能给出的,但给多少,可以谈。 洪承畴听后微微点头,在他看来淮贼没有一口拒绝而是狮子大开口,这固然是淮贼贪婪,但也从侧面表明他们知道仅凭自身实力难以抗拒大清兵。 如此,不管淮贼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招抚的基础还是有的。 “剃发乃是底线,只要淮贼愿意剃发,其它倒真是可谈。” 洪承畴决定继续谈,因为他也需要为大清争取时间,京里传来的消息豪格同孔有德的真满汉军最快也得七月中下旬才能南下。故而在大军南下前,他这位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得通过各种手段确保山东淮贼不北犯。 淮军方面,陆四是真想谈的。 原因同洪承畴差不多,他也要时间。 于是,接下来在双方都想谈的基础上,淮清双方接连进行了三次谈判。 这三次谈判不再是接触性质,而是正式性质。 卢兴祖全程参与了这三次谈判,但三次谈判清方的主要官员却有了变化。 第一次是清山东巡抚方大猷,谈判地点在吴桥。 淮军派出的谈判代表是被陆四紧急召来的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 会谈一开始,方大猷就将洪承畴定给陆四的信交给了胡尚友,信中说道:“大清诚心招抚,若能翻然削发归命,自当藩封,永为柱石。” 北京对于是否授陆四为亲藩,尚没有答复,这是洪承畴“便宜行事”。 在饷银和地盘上面,方大猷同胡尚友争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不错的结果来,就是河南可以不划给淮军。其它方面仍是不可更改。 这个结果连同陆四的回信一同送到了沧州。 陆四回信中表示:“前番信中条件已开出,今做退让,割出河南之地,先生若念同为中国之人,当为咱力争。只要不剃发,诸事好商议。” 又说剃发恐引来李自成和明军攻击,反正一堆理由,只想要好处不想付出。 双方各自商议,大概有五六天没有接触。在这期间,陆四特意派人向沧州洪大学士送去几车大西瓜,谓礼轻情义重。 洪承畴欣然收纳,回礼沧州特产金丝小枣、泊头鸭梨各一车,又说京师摄政王对双方谈判极为重视,陆四所请亲王爵位已交议政王大臣会议合商。 这几天,淮清双方真可谓是蜜月时期,甚至两方人马在界点巡逻遇见时,还能互相打个招呼。 第二次谈判是在七月初九,这一次淮军方面的谈判代表除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外,又有权德州防御使朱廷翰等人。 清方仍是由山东巡抚方大猷同卢兴祖为谈判代表,不过就在清方以第一次谈判进程为基提出新的方案时,淮军代表却提出“比照朝鲜藩属国关系”,进一步拥有独立性,并资给粮饷。 这个要求显然过份了,谈判不欢而散。 第三次谈判是在七月二十一,这一次清方的谈判代表却突然变成由京师南下的都察院右参政、一等梅勒额真张存仁。此人原是明朝副将,后随祖大寿降清,因招降吴三桂有功,升汉军梅勒额真。 张存仁的到来,表明北京满洲高层的确对招抚淮军十分重视。而张存仁带来的也是让淮军方面没有想到的“痛快”。 张存仁直截了当提出两个条件,只要淮军答应这两个条件,则大清立即以亲王爵位相授,鲁地及淮扬地区可为淮军永镇之地,淮军方面向京师保荐官员可以“陆选”官任用。 淮军谈判代表朱廷翰好奇问是那两个条件。 张存仁的条件除了一直争执不下的剃发外,竟然多了一个遣子入京为质的条件。 并声称如果陆四不答应这两个条件,那谈判即日起中断破裂,大清唯有与淮方兵戈相见。 “兹事体大……” 胡尚友和朱廷翰不敢做主,回说须奏明都督。 张存仁给予三天时间。 如此强硬的底气来自于肃王豪格已领大军出京。 三天后,胡尚友、朱廷翰复话,称质子不行。 “为何不行?”张存仁眉头一挑。 “因为我家都督无子。” 胡尚友干咳一声,紧接着提出淮军的条件。 “我家都督说若要我淮军剃发,则请大清下嫁真满洲公主,待我家都督与公主有子之后,则可至舅家为质,同时我淮军十万将士易帜剃发!若大清不应此条件,则我十万将士不日挥师北伐,与尔清兵决战京畿!” 张存仁愣住,这淮贼比他还强硬啊! 可下嫁公主这事,他哪敢答应,于是吱唔说要上禀。 事情很快报到洪承畴这里,这位大学士怔了半天,骂了一句:“王八羔子拿老夫寻开心呢。” 第三百五十四章 豪格大军南下 洪承畴认为淮军方面毫无诚意,完全是在肆意挑衅大清的底线,蓄意挑起战争,但是作为当事人的陆四却不这么认为。 他是真心想同大清和平相处的。 因为,他打不过。 不是说打不过三五千大清兵,而是打不过三五万大清兵。 所以,没有谁比陆四更希望得到和平了,只有和平才能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只有强大,他才能开出更高的价码来。 比如,求娶的不是公主,而是太后什么的。 正所谓“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 陆四求娶满洲公主,是真心诚意的,并非如洪承畴以为的拿他寻开心。 “和亲”自古以来就是诚意最大化的体现,满洲自奴尔哈赤时期就有“和亲”蒙古的传统,并且很多满洲姑娘嫁给了汉军,比如奴尔哈赤一喝醉就暴揍的比他还大的老女婿李永芳。 所以,要不要把满洲姑娘嫁到山东来,其实是陆四对多尔衮的一次考验。 如今,满洲人的逼格还没那么高,满汉通着婚呢。 这事换成他爹奴尔哈赤和他哥皇太极,估摸都不用商量就把人送来了。 能不能为人杰,是不是具有其父兄之大格局,就看多尔衮的器量了。 皇太极是有姑娘的,不过怕都出嫁了。 多尔衮有没有姑娘,陆四不清楚,他弟多铎肯定有的,前番在济南被砍了头的石华善娶的不就是多铎12岁的女儿么。要是多铎咽得下这口气,给他闺女重新挑个女婿,陆四也未必不能接受。 “要是满洲人真把公主嫁于都督,我淮军真要剃发向满洲称臣?”山东招抚胡大使对这个问题很上心。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不过人家是要我送质子过去,不管怎么说也得容我先同他满洲姑娘生个儿子再说啊。” 陆四守信,绝对守信,现在就看大清是不是高瞻远瞩了。 大清同意,他陆四就真娶。 娶回来,要是年纪还行就造人,人造出来就送到外公家去当人质,挺好的。 不过造人这事情是不可控的,一年能造出来,两年也能造出,三年五载的谁知道呢。 看了眼已经没有居民的德州城后,陆四抬了抬手,几千将士立时动手开始刨起城墙来。拆除德州城墙不算,城内的民宅房屋也一律要放火烧毁。 陆四先行返回济南,上马后他深情的看了眼德州城,说了一句:“今天我离开了这座城,但将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 淮清双方第一次谈判时,淮军各部队就已经开始执行“移民”的任务。 这个任务是除东进胶东半岛的第二、第七镇,河南开封第五镇以外所有淮军的头等任务。 德州方面,陆四迁光了德州城中的八千多居民,也将德州所辖各县约两万百姓迁到了济南。 在山东通会陈不平、济南府尹周祚鼎等官员的组织下,由第一、第六两个镇及部分骑兵部队的配合下,德州全境、济南府北境,高唐州、恩县一带约六万多百姓被整体往济南迁移;东昌境内约四万百姓被迁往泰安州、济宁州。其余各处约两万人。 一个多月,大体将山东北部百姓往后方迁了十二万人左右。 对于世代居住在这片地区的百姓而言,这个迁移明显是不太友好的,是违背了他们意愿的。 初期的说服工作以及对满洲大兵打过来的种种暴虐做的宣传,大体只让三成左右的百姓自发南迁,余下的几乎都是在刀矛威胁下进行的搬迁。 前脚百姓刚搬出村子,后脚淮军就开始放火焚烧房舍,填塞水井,尚未断流的河泊则扔进大量牲畜死尸加以污染。 彻底的坚壁清野。 这一切建立在周祚鼎关于“小打”还是“大打”问题基础之上的。 济南府认为的“小打”就是保卫德州,将清军挡在北直不让他们深入山东。 如此自然不须坚壁清野,也不须移民,只要守军有足够勇气,兵力足够多,凭借德州城至少能同清军抗衡半年之久。 所谓“大打”则是放弃德州同济南以北地区,诱使清军主力南下,拉长他们的粮道,然后在济南附近集中淮军在山东所有能战之兵与他们进行一次正面对决。 一战定乾坤。 小打的好处是战场局限在德州,不会对山东其余府县造成太多的破坏。但是淮军固然有德州城可依,清军同样也有北直地区依靠,主守的淮军也不可能给清军造成大多的杀伤。同理,攻不下德州城,清军也不可能重创淮军。 战事相持下去,对两方都有利有弊。 但大打的话,就是一次全力搏杀了。 淮军这边如果集中北上的第一、第二、第五、第六、第七五个镇兵马,连同精锐铁甲卫、旗牌亲兵及炮队,是可以动员十万之众的。 去除其中不堪用的兵马,三万可战之兵是有的,而且可以肯定清军即使大举南下,动员的兵马也不会太多,毕竟他们不像淮军一样可以全力作战,必须始终将主力放在西线,以提防李自成的顺军主力趁他们大举南下反攻京畿。 如此,大打一场的敌我条件是成立的。 周祚鼎建议大打一场,以彻底阻断清军南下。陈不平那里也认为可以同清军大打一场,要不然山东局面始终处于反复之中,不利稳定和经营。 在多次考虑之后,陆四决定大打。 他判断多尔衮可能会因为山东局面的反复提前派多铎南下,而多铎部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人,去除其中汉军八旗和蒙古兵,真满洲可能也就万人左右。 大打一场的后果有可能是淮军北上集团元气大伤,甚至会狼狈撤出山东,但要是能将多铎重创,使得顺军在十月于河南发起的怀庆之役成果扩大,这买卖也是划算的。 大打的方案很快确定并传达到淮军旅帅一级的将领,坚壁清野的命令也迅速落实,山东北部的淮军各部都在争取最后的时间移民、破坏、“搜刮”…… 七月底山东北部的一场暴雨让空气一下清爽起来,也让战争阴云更加密布。 洪承畴那边再也没有派人过来同淮军接触,并且他们已经知道淮军拆除了德州城。 “淮贼是想诱我军深入。” 老谋深算的洪承畴一眼就看出了淮军的打算,不过也没有好的破解办法,因为这实际上是阳谋。 你清廷想要夺取山东,就必须同淮军打一场。 或者说清廷想要将淮军重新押到谈判桌上,也必须通过一场胜利确定他们的优势,从而可以让陆四乖乖的签字。 八月一号,陆四突然传令授予徐州的侄子为淮扬徐三镇节度使,命侄子全权统筹后方,包括对明朝的谈判。 当天,带人潜在北直霸州境内的高进传回准确情报,满洲的肃王豪格统领真满汉军近万人的大军已经到达河间府。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不管怎么说,优势在我 “豪格?” 陆四蛮奇怪的,他一直以为多尔衮会派亲兄弟多铎南下,没想却派了大侄子过来。 待知豪格只带了其担任旗主的正蓝旗三千真满兵,另外是孔有德的六千汉军南下后,脸不上由有些异样。 这是真小看他陆四天王,还是当叔叔的存心借刀杀人? 不到万人的清军,让陆四心理压力一下就得到了极大减轻。 感觉多尔衮将山东之战打成了添油战,不断的送人过来,却始终不能形成对淮军的绝对优势。 这大概就是后起之秀的好处了。 有时候,不被人重视,也不见得是坏事。 想了想,吩咐朱廷翰:“你给我写封信给大太子,就说满洲之内我只服大太子一人,别人都不配为满洲之主。” 朱廷翰不解,大太子是哪个? 陆四摇了摇头,这敌人都打进关几次了,你们这帮前明的基层干部却连敌人中央高层情况都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差? 好歹他陆四前世一介布衣还知道川拜之争呢。 于是,耐着性子给朱廷翰说了点爱新觉罗家的家事。 “这么说来,清廷之主当是这位大太子豪格啊,怎么会轮到那幼弟福临?”朱廷翰表示无法理解,立嫡立长怎么都应该是大太子登基,不可能轮到一个幼弟的。 陆四便又讲了几句有关盛京夺帝的事。 “照都督这么一说,这大太子豪格有两黄和正蓝三旗拥戴,那九王多尔衮只有两白旗拥戴,如今却成了满洲实际的皇帝,以摄政王之名行天子之实,如此一来这九王岂会放过与他争位的大太子?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呀,真是天助我中国,满清内乱指日可待啊,都督!” 朱廷翰兴奋起来,从常理角度去看,清廷内部的确存在动乱的可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陆四却知道动乱根源是有,但却没乱起来,原因在于多尔衮运气太好,豪格太衰。 或者说多尔衮能力太强,豪格能力太弱。 八旗进关没几个月,原本支持豪格的两黄旗就因为得到大量好处被多尔衮拉拢的妥妥,从而让豪格从原先的优势方瞬间变成了弱者。 之后被他叔多尔衮想尽办法派出去送死,却命大怎么也没死掉,最后多尔衮没办法才亲自下场把这侄子彻底弄死,顺便还将侄媳妇娶了。此事导致八旗内部一场清洗,鳌拜、索尼他们也险些被杀。 多尔衮死后福临又开始清洗,闹出原先属于多尔衮势力的两白旗被逼得在昆明去劫被吴三桂关押的永历,准备反清复明,可惜事泄被吴三桂给镇压了。能让真满洲大兵铤而走险反清复明,这福临是把两白旗祸祸成什么样子噢。 好像清军刚入关那会豪格被什么人告发对多尔衮不敬,被剥夺了王爵,直到他兄弟福临从盛京迁来北京后才给恢复的肃亲王。 现在福临同他娘肯定还在盛京,豪格这肃王爵位却提前恢复了,且还有了兵权南下出征,从因果关系上论,大太子这是沾了他陆四天王的光啊,要不然这会还被囚在北京郁郁不得志呢。 所以,陆四是豪格的恩人,起码有一定关系。 “都督写信的意思是离间这位大太子同九王?”朱廷翰猜测,这是条好计谋啊,要是能让满洲人内讧,对淮军,对中国都是天大的好事。 “哎,这哪算离间?” 陆四摇了摇头,“我对豪格他爹是真心敬佩的,对豪格未能继承他爹的帝位也是深感遗憾的,从个人情感上,我是同情豪格这位大太子的。” 这不还是离间? 朱廷翰腹诽,正要下去准备写信时,陆四却又叫住他,面容古怪的在那想了半天,说了一句:“你信中要有这么一句话,就说我这淮军大都督只承认以豪格为首的大清,不承认以多尔衮为首的大清。” 完了,又补一句,“把我这意思散出去,如果洪承畴那边再派人过来,直接回绝,对他们说我淮军不以多尔衮为谈判对象,要谈只和豪格谈。” 朱廷翰张了张嘴,他想说这离间的意思太明显了,清廷那边再蠢也不可能上当吧,但想了想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写信也不费力气。 这边陆四让齐宝将他前几天画的地图拿出来,然后拿着自制三角小尺在图上扒拉来扒拉去,最后将尺子往地图上一扔,命齐宝将在大营的步骑标统以上将领都召集来军议,并将这幅地图拿去军议处挂起来。 …… 得到命令的诸将很快赶到都督大帐,另外山东通会陈不平、负责后勤粮草辎重事务的左参政文彦杰等十几个官员,共七十余人各自取了小板凳分步、骑,文武阵营各自坐下,抽烟的抽烟,闲聊的闲聊,吃瓜的吃瓜。 离开德州时,陆四就已经传令各部,包括在河南开封的张国柱第六镇,命各镇派人来济南就济南战役的部署与落实会商。 用陆四前世话讲,就是北上淮军集团的一次碰头会,也是战前对各部的一次总动员。 文武在帐中的表现还是一眼就能分得清的,武将们大喇喇的,动作大,声音也大。文官们则端坐一边,说话也是慢条细理。 讨论最多的话题已经不是前阵的马官屯大捷,而是现在的山东形势。 “都督到!” 随着齐宝的响亮喝喊声,帐中文武却是不约而同“豁”的起身,帐中立时一片肃静。 刚刚去方便了下的陆四一边拿毛巾擦手,一边步入帐中,并未说话,而是负手踱步来到悬挂的北方大地图面前,凝视半晌后缓缓转身,将手中的毛巾随意放在桌上,右手微抬,道:“坐吧。” “叭!” 文武立时端坐,一动不动看着站在那里的陆四。 “念!” 陆四抬手,陈不平忙起身将接到的高进密报内容宣读于诸将知晓。 “一万清军?” 诸将一阵骚动。 陆四抬手,帐中顿时又安静下来。 “清廷派出了肃王豪格,这是皇太极的长子,听说很是能打,这一次又是带着将近一万八旗主力,看起来很吓唬人,但是我淮军北上人马有十万之众,以十打一,不管怎么说,优势在我!” 陆四大手一扬,“我淮军建军虽不到一年,但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我们滚大了,我们打精了,我们积累了与清军决战的有力条件,好比东升之骄阳,我们要发光发热,要燃烧起来,要冒烟,要烫人,要使我们的敌人知道我们的刀是锋利的。不拔则矣,一拔必要有千万头颅为之滚落!” 浓重的淮扬方言,于帐中文武耳中回荡。 第三百五十六章 济南会战 “都督说的是,一万鞑子怎么了?前番马官屯一战,咱们砍的那些鞑子首级难道是假的不成!莫说一万,再来他个三五万,旁人不敢说,我曹彦虎反正要砍他十颗八颗,有军功不领是软蛋,有银子不花是傻子!” 因记功次数达标已调任旗牌队任标统的原南都三大营把总曹彦虎摩拳擦掌,对即将到来的一万清军倍感兴奋。而在半年前,他连江对面的贼寇都畏之如虎。 “对,咱们的刀刚见了血,还没吃素的道理!” “来一个,咱杀一个;来一双,咱砍一双!” “正愁没银子花,难得鞑子给咱送钱花,咱要不领这份情可对不住人家鞑子!” “……” 参与齐河之战的一众步骑将领群情激昂,这帮人无一不在齐河之战大发鞑子财。得赏最多的小将李延宗一人就领了四千两银子,下面的官兵最少的也领七八两银。 重赏加大胜的双重刺激下,以及在陆四天不怕、地不怕,鞑子来了先喝酒的性格感染下,参战将领们俨然一付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很是威风的很。 没有参加齐河之战的将领们看在眼里,也是眼红,一个个再仔细琢磨,清军是来了一万人,可他们淮军加一块也真有十万之众,又有全歼三千鞑子的战绩在这,所以都督说的没错,以十打一,优势在我。 那还怕个吊! 扯膀子跟他们干了! 气氛一下热闹起来。 陆四非常欢喜这种气氛,虽然他的神情显得极为庄严肃穆。 这是朱廷翰的进言,说都督身为大军统帅,不能老是类似“吊儿郎当”样,和部下打成一片是好事,但在重大场合还是要保持上位者的威严才好。 威是德,德亦是威。 陆四抬手,示意众将安静,然后拿起木棍指向身后《济南会战形势图》。 “根据情报,清军已经到了河间府,大概五天就会沿运河抵达吴桥进入德州境内。目前我军执行收缩任务,将原定在德州外线歼敌方案调至为诱敌深入,在济南内线作战。 这个方案是有利于我军,而不利于清军的。首先因为我军的坚壁清野,清军一旦深入就面临无粮可筹,无民可役,无水可饮的‘三无’境地,其若坚持与我军于济南对决,则势必就要依赖北直粮草供应。 此给了我军可乘之机,清军只不到一万之众,我军却有十万之众,只需出骑兵于清军后方袭击其运粮队伍,清军就无法安心与我军对决。时日一久,受制于缺粮,豪格必急于同我军决战,然我军却不与其决战。大家以为到那个时候,豪格会怎么做?” 将防线收缩到济南一线除了便于淮军调动外,最大的目的就是拉长清军的粮道,从而可以通过袭击清军运粮队来一步步瓦解清军。 八旗辫子兵再能打,也不是铁打的,总要吃饭! 打仗打仗,打的不仅仅是双方的军心士气,也不仅仅是武器装备,更重要的是钱和粮。 甚至可以说,粮食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 兵力上,淮军是占着巨大优势的,但这个优势其实并非陆四所说的什么以十打一,优势在我云云,那完全是为了提振军心的言辞,实际淮军于山东境内真正能够参与大战的兵马不会超过三万,是以三打一。 听起来,还是占优势,但陆四却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个三打一就是稳赢不输了。 齐河之战清军的失败完全是一步步落在陆四的算计之中,在淮军预定战场进行的一场被动的,完全丧失长处的战斗,并且参战的淮军将士也是最精锐的兵马。 战斗一开始,结果就是注定了的。 但这一次,清军不可能再如齐河之战那般完全没有还击之力,一步步掉入淮军的圈套之中。 仅兵马数量,这九千真满汉军是可以视为至少三镇淮军的。 所以,确切说应该是一打一。 这是对淮军自身实力的客观估算,也是对清军战斗力的公正评价。 那么,陆四就需要通过各种手段削弱清军的战斗力。 粮食,无疑是打击清军最好的手段。 但豪格也不是傻子,陆四现在就要与会文武们“动”起来,开动他们的大脑加入这个对战事预演的推算游戏当中。 这不仅能让将领们知道他们的任务和目标,更能极大提升他们的主观能动性。 统帅的部署再英明,也需要将领们的完全领悟和执行。 坐在右手边第四位的柏永馥不假思索道:“豪格会撤兵!” “未必!孔有德的汉军旗原先是鞑子的什么天佑兵,别的没有,就是火炮多。我倒是觉得清军真被逼到那份上,反而会拼死攻下济南。”原金声桓的亲兵、淮军骑兵旅帅赵忠义的看法和柏永馥完全相反。 “两个可能都会发生,所以我们要在这两个可能性上做相应部署,首先,济南城绝不能丢!” 陆四看向刚从泰安赶来的第一镇镇帅夏大军,“第一镇有没有把握守住济南城?” “都督再给我一两个旅,城在人在。” 夏大军话不多,直接提出要求,因为他第一镇虽然收编了自称顺军权将军郭升部及部分土寇杂兵,总兵力达到了一万五千人,但面对可能携带数百门大炮的清军,夏大军也不敢放言就这一万五千人就能把济南守住。 陆四点了点头:“记录。将那三千多明军降人连同原先济南绿营的俘虏兵暂编为独一、独二两旅,全部拨给第一镇。” 说完,问夏大军还有什么要求。 夏大军看了眼边上的徐和尚,后者“嗯”了一声,便转过头道:“没了。” “好,济南丢了,我不砍别人,先砍你与和尚。” 陆四也没别的话。 夏大军同徐和尚不约而同“噢”了一声,便再也没说话。 柏永馥点头道:“豪格要是攻不破济南,只有撤军一途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陆四微哼一声,“我意袭击其运粮队之外,采用破袭之术断其归路。” 何为“破袭”? 即抽调精干人员骑乘战马或骡子,以百人或千人为编,通过快速机动的办法从德州至济南这一广袤区域内任意一处出至清军后方,挖断道路,拆毁桥梁,使清军进则无粮可食,退则无路可走。 第三百五十七章 王侯将相,陆某来封 “总之一句话,我要豪格来了就回不去!” 不以全歼敌人为目标的统帅不是合格的统帅,陆四既然决定大打,哪怕拼着再大的牺牲也要一口吃掉豪格、孔有德集团。 诸将精神为之振奋,一次全歼近万人的清军集团,可是自有辽事以来想都不敢想的辉煌战绩。 接过齐宝卷好的烟后,陆四点了起来,吸了一口,环顾众将道:“只要大伙跟我陆文宗一条心,甩开膀子跟我干,以我们的实力是可以吃掉豪格、孔有德集团的,这一点我是坚信无疑的!鞑子嘛,没什么好怕的,那脑袋我还亲手斩过一颗咧。” 陈不平起身对众将道:“现在山东局面虽说因为前阵天气原因导致我们的部队出现一些麻烦,无法进一步收复临清等地,但整体形势山东大部已为我所有。只要第二镇、第七镇近期解决能够胶东的清登莱巡抚陈锦和胶州副将柯永盛,那山东中、东、南、西四部便能连成一片,战场态势于我是有利的。” 陆四问道:“第二镇的代表是哪个?” 第二镇旅帅程思华起身道:“回都督话,是末将!” 陆四点了点头,又问第七镇的代表是谁,站起来的是李化鲸的结义兄弟,也是第七镇旅帅的贾云五,此人同李化鲸一样都是山东绿林的好汉。 “你们俩给我个准话,最迟什么时候能把陈锦和柯永盛的人头取来给我看?” 陆四弹了弹烟灰。 贾云五同程思华肯定是有过商量,便由程思华回道再有一个月时间登州和莱州一定能够拿下。 “二十天!” 陆四扬起两个指头,“你们两家差不多有三万人马吧,那陈锦和柯永盛才几个人?还须一个月?回去对左大柱子和李化鲸说,二十天,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歇着,等我这边打完鞑子再过去帮你们干。” 程思华和贾云五闻言是一脸羞愧。 “你们今天就回去,第二镇把火器旅给我拉出来,八月十五号同第七镇那抽出来的人赶到这里待命。” 陆四手中木棍指着的是济南府同青州府接壤的青城县,距济南大概有一百多里的样子。 “对了,你们能够出动多少披甲兵?”陆四回身问贾云五。 第七镇是李化鲸以山东绿林和响马盗为基础拉起来的队伍,此后又收编了赵应元的人马,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陆四也不太清楚。要比较的话,这第七镇算是淮军杂牌的杂牌,倒有些像他前世的孙殿英部队。 “这……” 贾云五有些迟疑。 “我要实数,莫给我虚的。”陆四放下木棍。 “有马有甲的大概千人左右,有马无甲的三千人左右。” “就抽你们有马有甲的,由你贾云五带领赶到青城,由程思华统一指挥,有没有问题?” “没,没有。” 陆四点头:“那就好,出了事情唯你贾云五是问。” 程思华犹豫一下,问道:“都督,我们的任务是?” “待命。” 说完,陆四坐下。 “济南和德州的光复让清廷在山东的优势全部丧失,那个方大猷靠着十几个州县残延苟喘,山东民心已然向我……如果济南之战我淮军上下用命,一举全歼豪格集团,那我淮军就可趁势逐走方大猷,彻底据有山东全省,虎视北直!”陈不平略微有些激动。 原顺政权吏政府任命的济南防御使丁昌期听到这里,起身欣然说道:“我同意通会说的,济南之战打好了,不但能使我大顺重新拥有山东全省,更能有力牵制清军,为我皇帝陛下西线作战创作有力战机。” 这番话说完,丁昌期却发现竟无人附和,也无人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反而有不少人如看稀罕物般看他。 陆四也没吱声。 丁昌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一边的陈不平岔道:“都督,如果确定在济南一线同清军决战,需要考虑河南和山东绿营会不会参战。他们虽是清廷刚刚收编的乌合之众,但加一起也有上万之众,若从西线临清一带向济南同豪格会合,会让我军变得被动,故而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绿营兵给挡住。” “胡茂桢!” “末将在!” 听了半天代表第六镇过来的胡茂桢赶紧起身。 “你不错。” 陆四朝胡点了点头,然后道:“河南同山东绿营兵的堵截任务就交给你们第六镇了。” “遵令!” 胡茂桢应声,相比淮军其余部队同清军真满汉军作战,第六镇的任务明显轻松许多,就对付那帮散兵游勇组成的绿营兵再要喊什么苦,反正他胡茂桢是干不出来的。 陆四又对原曲阜主薄,因处置孔府钱财有功的文彦杰道:“其实清军那边困难,我们又何尝不困难。这么多兵马调在济南一线,至少得几万人吧?吃什么?粮食是个大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能不能取得这次会战的胜利,要全看你文参政的啊。” “下官全力而为。” 文彦杰之前已经从陈不平那里知道济南会战意图,关于粮草如何调拨,他已经拿出一个章程来。 孔家的银子多,粮食更多,现在的济宁城中大概已经堆积了上百万石粮食,可以支持淮军三个月作战所需。 当然,这点粮食还是远远不够,因为还要承担从北边迁移过来的十二万山东百姓的口粮,因此除了孔家存粮外,文彦杰还要和徐州方面对接,将淮扬运输的粮食从运河不断往北输送。 陈不平突然说道:“诸位,山东这个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不下数十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各位需要注意一点,山东决定了多少王朝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自古以来中原之地广义便是指河南、山东及徐州之地。如今徐州为我淮军所有,若再全面收取山东,则中原大半落入我淮军囊中,此王霸之资。” 王霸之资? 这番话让不少将领心中一动,那济南防御使丁昌期则是一愣。 “没有那么多话讲,此次决战豪格、孔有德集团,就是赌我们淮军的命运,赌我的命运,也是赌你们的命运!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字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了。” 陆四起身拿毛巾擦了擦额头。 “赌赢了,我陆某人吃肉喝汤,你们这帮随我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也人人荣华富贵!说的再实在点,王侯将相摆在你们面前,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去拿了!” 放下毛巾,陆四轻叩桌面三下,“此战若胜,天下则为明、清、顺、淮四家,王侯者,别人不封,我来封!”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多尔衮害我 桑园,离吴桥不远的运河畔一处小镇,镇上居民多姓莫,据族谱显示乃是唐德宗神策军大将军莫仁的后代。 当年吴桥之变,桑园这里同样也被乱兵洗劫,虽说此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但镇上依旧可以看到不少长满青草的残砖断垣。 凌晨时分,桑园一带下起雨来,不大,到了午时方才渐渐停了下来,但天空却没有为之转晴,仍是一片晦暗,这使得设在桑园镇南运河畔的清军大营看着就好像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紧靠清军大营的运河边停靠着一只庞大的船队,上面打的既非满洲八旗旗帜,也非汉军八旗旗帜,而是恭顺王旗,一些标旗则为孔字。 三顺王的兵马在清军之中具有“半独立”性质,同汉军八旗一样都是汉人,可却不归汉军八旗,这是当年皇太极给予三顺王的特殊待遇。不过听说满洲大学士刚林已经上书摄政王建议将三顺王兵马也隶归汉军八旗,此事正在商议之中。 雨停之后,随军民夫在孔部汉军的指挥下将遮雨的麻布一一掀开,免得船舱中的粮食因为湿热发霉。这次南征山东,除在北直降清地区筹措粮草外,清军自身也携带了很多粮食。 京畿现驻扎着十几万大清兵,每日食粮如天文数字,而京畿一带残破,单靠京畿根本无法提供清军所需粮草,故而必须从关外往关内大量运粮。 几个月来,山海关城运粮的马车就是络绎不绝,没有一日中断过。而其中有很多粮食来源于朝鲜。 粮船前面是炮船,装炮的船只大概有百多条,有的船上装了几门炮,有的船上却只放了一门炮。但那炮身却是无比巨大,船身吃水很深,炮管上面还披挂有红旗红布。 这就是被清军称为“天佑助威大将军”的红衣大炮,原名红夷炮。十三年前,当时还叫后金的满清在沈阳利用俘虏过来的工匠刘汉,成功仿制了明朝购买的西洋红夷大炮,从此之后,在对明朝的战争中,清军开始取得绝对的炮火优势。 松锦大战中,清军光是这种重达几千斤重的红衣大炮就多达六十门,于战事中发挥极大战力,接连轰塌明军据守的塔山、杏山二城,断绝了明军的粮道,从而奠定松锦大战胜利的基础。 孔有德部本就是明朝登莱巡抚孙元化重金打造的火器新军,降清后孔部的火器优势被皇太极进一步加强,导致孔部虽只有六千汉军,但光是红衣大炮就有25门,其余大小铜铁各炮多达六百余门,火铳上万杆,是三顺王火器实力最强的,新晋平西王吴三桂更是不如。 八年前对朝鲜作战就是孔有德等三顺王充当前锋,凭借朝鲜人难以想象的火器优势迫使朝鲜投降清朝,从而使明朝失去了东面牵制清军南下的重要藩属。 这一次奉摄政王之令随肃王豪格南下平定山东,孔有德部是倾巢而出,连同随军辅兵民夫多达两万人,动用天津段漕船400余艘,各式车马500余辆,牲畜战马7000余头。 满洲那边,披甲人3000,随军阿哈2000,战马5000余匹,羽箭十余万枝,各类甲衣七千余付,几乎是半个正蓝旗的家底。 同明朝出动千余家丁配些辅兵就敢号称上万大军不同,满清用兵不计阿哈民夫,所以淮军方面侦察到的情报显示清军南下只有不到万人的真满汉军。 实际上,要将随军阿哈、民夫辅兵算上去,此次南征山东清廷动用的人手也是多达三万的。 而且,满洲八旗所属阿哈的战斗力并不弱于汉军绿营。 清军未入关前,在辽东能给披甲人为奴实际是被清军掳到关外汉人的一种奋斗目标,那样能让他们有机会随军,从而改变奴隶身份获得抬旗资格。因而上了战场,这些阿哈反而比满洲人更凶残,历次清军入关屠城,阿哈们都是争先恐后。 出京时,孔有德于妻子白氏曾言如此阵仗对付山东土寇,简直是牛刀杀鸡,何须肃王率满洲压阵,便是他孔有德一人也能剿平鲁地。 更言此去山东乃光宗耀祖,要以大清恭顺王爵入孔府,祭孔林,因为他孔有德乃是孔圣后裔。 孔有德无子,只一女名四贞,乃白氏所生,今年十岁,被孔有德视为掌上名珠,出外征战都将这明珠带在军中。 这次南下孔有德同样将白氏同女儿带在军中,因为桑园这个地方有不少梨园,早上白氏便同女儿在参领陈德等人的保护下去梨园摘梨了。 这个陈德是清军唯一浙军出身的军官,当年浑河之战时才15岁的陈德被金军箭枝射中,同在军中的叔叔将其藏在马车下面,可还是被随后搜检的金兵发现将其掳去。 因浑河之战浙军同川军死战,除几十人幸免逃回辽阳,其余大小将校120余人连同数千官兵全部阵亡,赢得了被其重创的对手尊重。 所以对于陈德这个唯一的俘虏,奴尔哈赤没有下令斩杀,而是令人为其治伤,后拨在满洲镶红旗下。 几年后,孔有德率部来归,陈德同其余满洲旗下的汉军被一同拨到了天佑兵,此后便隶归孔有德部,凭战功升为参领。 只是孔有德不知,陈德与白氏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私通,期间白氏曾有过身孕,但算日子显然不是孔有德的种,吓得陈德想尽办法给白氏打掉了腹中胎儿,否则白氏肚子一大起来,几个月没碰过白氏的孔有德还不把二人浸了猪笼。 雨停之后,孔有德收到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的公文,便同部将李应元、缐国安、孙龙等人前往满洲大营同肃王豪格商讨。 李应元便是当年与孔有德一起发动吴桥兵变的副将李九成之子,现为汉军梅勒额真,也是孔有德的左膀右臂。 一行人骑马来到满洲营地,但见大营当中只有升腾的炊烟,并无人声鼎沸,甚至称得上是鸦雀无声。又见披甲满洲兵即便浑身湿透也依然坚守岗哨,不禁都是感慨满洲之军纪,世间绝无第二。 孔有德虽是恭顺王,但在先帝长子、大清肃王面前却是不敢有半点王爷架子,叫孙龙前去通报。 在满洲军官带领下,孙龙到得肃王大帐前,不等引路满洲军官入内通报,就听里面传来怒骂声。 “我尚未出过痘,多尔衮却叫我领军南下,他分明是想害死我!” 声音显然是肃王豪格。 第三百五十九章 爱塔能听我的么? 出痘即为天花,满洲人于此病无有什么抵抗力,十人出痘,死者四五,是满洲人极为畏惧的一种病。不过只要出过天花,人就会没事。 豪格的气愤之语是对亲信机赛时和希尔艮说的,这两人一个是正蓝旗的议政大臣,一个是梅勒额真。 只是豪格在此之前却有过两次入关经历,一是随其父皇太极于崇祯七年寇宣府;一次是崇祯十年领军自董家口破边墙入寇山东。 这两次,豪格都不曾说他没出过痘的怪话。 因此,孙龙听这话后第一念头就是肃王又在说摄政王的不是了,并且深为后悔这番话怎么叫他听到了,再迟一步也好。 原因是前不久摄政王刚刚处死了一批肃王亲信,很多人被杀的罪名是没有及时揭发豪格的“乱语”。 夺位失败后,豪格对多尔衮就一直含恨在心头,因此屡次在不同场合言语攻击多尔衮,甚至说多尔衮不是有福之人,乃有病之人,其摄政之位必不长久。 结果被多尔衮的亲信何洛会等人告发,而原先依附豪格的满洲将校胡式、凌图、硕格等人也害怕豪格将要乱政,于是这帮人同何洛会一起向多尔衮揭发豪格“乱语”。 多尔衮知道后自是大怒,立即与郑亲王济尔哈朗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及内大臣共同会审,当场将豪格幽禁。只是事后在济尔哈朗的斡旋下,多尔衮又以豪格“罪过多端,岂能悉数,姑置不究”的名义将豪格释放。 原因是豪格毕竟是先帝长子,而多尔衮辅政不久地位还不稳固,害怕囚禁豪格会引发两黄旗同正蓝旗的“众怒”,这才无奈释放,只是多尔衮却趁机夺了豪格正蓝旗7个牛录,又罚银5000两,将豪格废为庶人。而豪格的亲信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等人则被多尔衮处死,算是杀鸡给猴看。 所以孙龙听了肃王又“乱语”,心中岂能不惊。 大帐中有人在劝。 “主子,生死天命也。我大军已至德州,正是主子为国报效之时,出痘之说千万不能再提,否则恐京中又要降罪于主子。” 说话的是正蓝旗议政大臣机赛时,他的哥哥杨善不久前刚刚被多尔衮处死。 梅勒额真希尔艮也连忙劝说主子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否则恐祸事更大。并言此次摄政王既让主子领军南征,虽有歹心,但主子却可趁此机会立下大功向满洲各旗证明才干,如此摄政王又岂敢再下毒手。 “你们都怕了多尔衮?句句要我隐忍,我又要隐忍至何时!” 豪格没有喝酒,但声音很大。 机赛时和希尔艮哪敢说话,虽说正蓝旗是豪格当的旗主,可谁知道这正蓝旗中有多少人被多尔衮收买了。 豪格见这两个亲信不敢说话,心下更是烦闷,又见甲喇章京硕兑面无人色的站在一边,气乎乎道:“你是谭泰的大舅子,为什么不去劝说谭泰重新归我?” 谭泰原是正黄旗重臣,在去年盛京夺位之时也坚定支持豪格,可入关以后却被多尔衮拉拢过去,这让豪格十分的不舒服。谭泰的“倒戈”可是影响了两黄旗很多人的立场。 硕兑却不敢吱声,显是被前阵摄政王掀起的大狱吓怕了,唯恐自己说错什么话惹来杀身之祸。 “一个个都是无胆的鼠类,我阿玛怎么就让你们辅佐于我了!” 豪格真的很生气,却不想想因为他屡次胡说八道,害死多少拥戴他的八旗重臣。 机赛时正不知如何办时,外面来报说是恭顺王孔有德求见肃王。 “孔有德来干什么?我阿玛对他那么好,他为何不站在我一边!” 豪格简直有点无理取闹,把个在议政王大臣会议都说不上话的孔有德也给埋怨了。 “主子,莫在汉官面前失态,恭顺王心中还是有主子的。”机赛时低声劝道。 豪格怔了怔,摆手道:“我知道了,叫孔有德他们过来吧。” …… 孔有德带着部将过来时,因为天色有些昏暗,豪格的帐中点着油灯,灯光下,豪格却捧着一本书在读。 书是《三国演义》,汉人写的,当年皇太极在时曾特意要豪格多研读这书,说只要把这书读透,内中讲的道理弄明了,往后不管打仗还是治民,都无往不利。 豪格将阿玛的话听在心中,不管到哪都要带着这本《三国演义》,哪怕前阵被关押的时候也日夜在看。 和其他满州王公大臣不同的是,豪格的汉文水平很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也是一直提倡重用汉人的满州大臣。哪怕他反对多尔衮,可对多尔衮提出的以汉制汉政策却是非常赞成的。 这次多尔衮启用明朝降臣洪承畴为招抚南方的总督大学士,豪格就是支持的。 “王爷也爱看汉人的书?” 孔有德进帐行礼后随口说了句。 “汉人的书是好东西,对咱满洲人有大用的很,可小看不得。就这本书,大道理可多了,我看了二十来年,都觉没看透呢。” 豪格一扫先前在满洲亲信面前暴怒不理智的样子,笑着将书放下,示意孔有德坐了,问他何事。 孔有德朝部将缐国安看了眼,后者忙上前将洪承畴发来的公文报于肃王知晓。 “淮贼弃了德州,连德州城墙都给毁了?” 豪格很是惊讶,他以为南下第一仗必是夺取德州,没想对手却是弃城跑了。 孔有德道:“洪总督的意思是淮贼这是诱我军深入,可能会在济南一线与我军决战。” 豪格“噢”了一声,放下《三国演义》,冷笑一声,道:“诱敌深入?……不过济南城墙比之德州如何?我那七叔去年不是攻破过济南城么?他再是诱敌,也得能守住济南才行。” “王爷,我是担心若继续向济南进军,粮道不得运河运输之便,恐会堪忧。”孔有德担心道。 豪格却不以为然道:“淮贼若有胆量与我决战,就不会轻易弃德州南逃。即便是诱敌深入,以我军之实力,难道还怕他袭扰粮道不成?” 说完,却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孔爱塔,这次南下本王其实压力很大,其实不用本王说,你也应该明白,京中不想我顺利把山东平了。” “这?……” 孔有德怔住。 “有的人巴不得我吃亏才好,这样他们就能名正言顺的拿我问罪了,不过,” 说到这,豪格深深打量了一眼孔有德,“阿玛在时对爱塔什么样子,爱塔应该知道,本王也不想要爱塔助我什么,毕竟有些事爱塔也插不上话……本王现在就问爱塔一句话。” 孔有德忙躬身道:“王爷请说!” “爱塔的兵将能听本王指挥么?” 说完,豪格趋步上前,拉着孔有德的手,凝视于他。 第三百六十章 大顺军的反攻 重庆,凌晨时分。 江上大船,大西王张献忠负手遥看岸上通远门,身后站着他的三个义子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另有丞相汪兆麟等人。 在此之前,孙可望奉义父张献忠之命劝说重庆城中明朝官吏投降,可城中的四川巡抚陈士奇、兵备副使陈纁拒绝投降。 张献忠遂令攻城。 因重庆位于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处,三面临江,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山城,大西军先从西面陆路攻占重庆门户浮图关,张献忠义子李定国亲率将士进抵城下,将重庆城团团围住。 在李定国的指挥下,大西军强攻重庆两次却均未能破城。刘文秀献策以火药炸开重庆通远门,李定国遂下令搜集军中火药,用一口棺材密封,又命军士佯攻以掩护棺材运至城下。 约寅时,重庆城内外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城墙上的明军更是第一时间就觉城墙摇晃。 天公打雷?! 明军在听到巨响声的第一反应不是向城下看去,而是下意识的抬头朝天上望,等到发现不对时,城墙上已被黑烟笼罩,更听到有士兵在发出惨叫声。 烟雾阻挡了人的视线,明军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脚下在剧烈晃动,通远门那段城墙上更有无数城砖飞起。 “发生什么事了,西贼哪来的炮!” 四川巡抚陈士奇在听到巨响后冲了出来,等看到通远门一带已被黑烟笼罩后,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内其他明朝官员连同瑞王朱常浩亦是骇然。 通远门的城墙上,明军可以用鬼哭狼嚎来形容他们,很多倒霉鬼是在爆炸的一瞬间就被飞起的巨石砸得稀巴烂,更多的则是随着突然塌陷的城墙掉下去,随即就被复落的泥土、石块、城砖生生活埋掉。 “城墙塌了,城墙塌了!” 惊魂未定的明军如见鬼似的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大截空档,原先连绵的城墙就好像被神仙硬生生搬走一般,露出了一个宽约数十尺的巨大豁口。 “擂鼓,攻城!” 在城下指挥的李定国率三千披甲将士顺着炸开的豁口攻入城,城内明军根本无法抵挡,在李定国的猛攻下纷纷溃散。 重庆城破。 天亮后,明瑞王朱常浩,巡抚陈士奇,知府王行俭、知县王锡等被大西军捕获。 李定国遣人问禀义父如何处置这些明朝官吏,大船上的张献忠命全部处死,又下令将据城抗拒的明军士卒四千余全部砍去一只手,然后释放。 同前番大西军在湖南长沙一样,张献忠在进入重庆后立即宣布三年免征,同时严禁军士劫掠。 不久前大西军攻取衡洲及其所属州县时,所到之处,纪律严明,当时有秀才给远方亲人信中说道:“张献忠来衡州,不戮一人,谣传其杀人如麻,耳闻确不如眼见。” 张献忠又令发银一百万两。 此是大西军惯例,每攻破一地,必令将军中从明朝宗室藩王、府库、官绅处劫来的银子分发贫民,一是招揽人心,二是为大西军招募兵员。 数量最多的一次是在武昌破明楚王府,分发白银多达六百万两,远近贫民多称大西王为散财王。 大西军是在正月到达四川的,先攻克夔州,不过到万县时因江水暴涨,被迫在对岸留屯三月。待水位下降后,大西军连克梁山、忠州和涪州,击败明总兵曹英,破佛图关,明四川总兵秦良玉率兵来战,亦被大西军击败。 张献忠在重庆呆了不到十天,便命部将刘廷举守重庆,他则率四个义子分三路向四川首府成都挺进。 沿路州县望风瓦解,烽火数百里不绝,成都大震。接任的新四川巡抚龙文光由顺庆驰援成都,又调总兵刘镇藩及附近土兵守城。 一时成都援兵四集,张献忠纳义子孙可望策,使精兵伴作明朝援兵混入成都,明四川巡抚龙文光根本辨认不出来。 结果在这些混入城中的大西军将士接应下,大西军从四面同时攻城,仅用三日,成都城破。 明藩成都王朱至澍、太平王朱至渌自杀,四川巡抚龙文光、巡按御史刘之渤、按察副使张继孟等明朝派驻四川的主要官员因拒不投降,均被张献忠下令处死。 去年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张献忠不甘示弱也在武昌称“大西王”,因此在取得成都后,张献忠有意在蜀地正式建国。其以耶稣会士意大利人利类思,葡萄牙人安文思为大西军顾问,又以“深通天文地理,又知各国政治”赐二教士为“天学国师”。 利类思私下对安文思道这个大西王智识宏深,决断过人,知足多谋,其才足以治国。 有感张献忠对教士的尊重及对西洋知识的重视,利类思同安文思便有意在大西军传教,可是张献忠却不同意。 “吾深知尔等之教,活而且圣。惟一天主真神,应受朝拜,尔等当朝拜之。然当在欧洲朝拜之。因我等生于中国,亦有我等之敬礼,谨当守之。” 张献忠的态度很明确,你们这些西洋人在西洋可以拜上帝,但我们中国只拜父母,不拜上帝。 又对孙可望等义子道:“这些个传教士借传教之名,暗行其私意,窥探中国底细,报知母国。不过只要我中国刀锋足够,传教士可为我用。他日我大西定鼎中国,你们叫那教士带路,点上大兵,讨平他们的母国,将他们先进于我中国的东西都学来,学不来就抢来。” 军事上,大西军虽夺取了重庆和成都这两座四川重镇,可四川绝大部分地盘仍为明军控制。 有明参将王祥、杨展,游击马应试等占据四川南部,松潘副将朱化龙等占据川西,他们不断的从川南、川西向大西军发起进攻,令得张献忠不得不派四个义子分别攻打。 就在张献忠准备于成都正式建国时,却传来李自成在北京兵败的消息。 “我就说李瞎子没有做皇帝的命,他叫辫子兵撵出北京城了!”张献忠的大西国丞相汪兆麟很是幸灾乐祸。 “你高兴个什么劲?李自成要是败了,他辫子兵就不来打我了?就算他不来打我,我张献忠就不打他了?中国之地,我们自己人怎么争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他辫子兵凭什么来争!” 张献忠有意联顺抗清,然而李自成任命的怀仁伯马科却率一万兵从汉中入川。 马科是明朝降将,以偏裨平流寇积功至总兵,敢战著称,仅次于曹变蛟。投降大顺后就被李自成派来四川,因为消息遥远,此时尚不知李自成兵败北京,在攻取汉中后仍按原先李自成的命令向四川进军。 随李自成退到西安的宋献策曾在上个月建议李自成派人召回马科,一方面聚集兵马同清军再战,另一方面则是同张献忠修好,两家共同抗清。可李自成却没有召回马科。 马科的“入侵”让张献忠十分气愤,也不管李自成正在和满清辫子兵作战,点起大西军主力就往川北准备先打退马科的进攻。 大概是张献忠领军出发的第三天,李自成收到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捷报”,说是大顺的淮阴侯、淮扬节度使陆文宗已率所部北上山东,先后收复济宁、曹州、兖州、济南等地,并斩杀清山东总督王鳌永,满洲宗室巴哈纳所统三千真满汉军亦被全歼。 吕弼周同董学礼合兵业已攻下南阳。 军师宋献策十分高兴,向李自成进言应当趁清军被山东淮军吸引之时,立即组织在山西、河南发起对清军的反攻。 第三百六十一章 舅舅我要入主北京 李自成最近一直没有睡好,山西那边传来的消息很不好。 满清的英王阿济格同吴三桂他们率清军主力自真定回返北京后,清廷又派出大将叶臣率满蒙八旗兵五千攻打山西。 叶臣领军自北京出发后并没有立即去山西,而是从北直隶的饶阳先去了河南怀庆,帮助清廷委任的怀庆总兵金玉和平定了怀庆所属诸州县,此后才折道西进太原方向。 叶臣这支满蒙八旗兵虽只五千人,但战力彪悍,向山西进军途中先后定府九、州二十七、县一百四十一,并署置官吏,安辑居民。凡是原明朝官将,叶臣一律遣人劝降,现已兵锋直抵太原。 李自成任命的山西节度使韩文铨同文水伯陈永福一面做好死战准备,一面向西安紧急求援。 韩文铨奏称满洲兵连同招降的新附兵有三四万人,但到太原后并没有马上攻城,据细作探知满洲人是在等什么西洋神炮。 所以,韩请求皇帝能在一月之内向太原派来援军,否则满洲人的西洋神炮一到,太原城墙肯定难以抵挡。 另外,降清的明恭顺侯吴惟华和叛变的姜瓖也占据了山西北部,三个月来因为前明降官降将作乱,导致大顺将领多达数十人被叛兵所杀,损失兵马也达四万多。 其中让李自成最心疼的就是制将军张天琳的被杀,张是当年商洛十八骑之一,是李自成老伙计中的老伙计。之前也有两个老伙计战死,一是蕲侯谷英,另一个是制将军谷可成。 短短三月,大顺就丧失了三分之二的山西府州县,使得原定以山西为前沿反攻的计划一拖再拖,甚至牛金星等已经建议放弃太原,将山西境内所有兵马全部撤入陕西,坚守潼关。 李自成恨恨问牛金星他们为何山西会处处皆乱。 牛金星斟酌之后,道:“主要是因为陛下东征之后对明朝官绅行宽柔手段,以致这些乡宦官绅,世家大户没有被打击,在地方拥有很大势力。若陛下未败在一片石,这帮人定是认陛下为中国之主。可现在,这帮人见陛下退出北京,便以为我大顺实力不济,便趁机叛乱,妄想恢复明朝江山。” “恢复明朝的江山?这帮人眼睛都瞎了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如今是满洲鞑子要来占中国,是那吴三桂当了汉奸吗!”李自成愤愤不平,连烟都不抽了。 “道理我们懂,可那帮人不懂。他们都以为吴三桂只是向满洲人借兵。”牛金星摇头道。 “不管了!这局面再坏,难道还能坏过崇祯十年!” 李自成郁结之下去看养伤的刘宗敏,将当下形势跟这老弟兄说了一番后,却不再发愁,而是忽的笑了起来,哈哈道:“要再坏下去,你们还跟不跟俺上商洛山?” “刚有了婆姨,还生了两崽,倒是有些不舍得,” 刘宗敏说到这,敲敲大烟袋,“啥时要上商洛山,你提前说一声,俺好下手,省得叫鞑子捉去威逼要挟俺。” “有你这话就成,俺总不能让你刘宗敏绝了后,姓朱的也好,姓鞑的也好,想要叫俺李自成认输,须得割了俺脑袋才成!” 从刘宗敏那里出来后,李自成又恢复了斗志。 也真是天无绝人之处,处处皆噩耗时,却有一个好消息传了过来——山东打赢了! 这个消息让李自成惊喜交加,没想到他这永昌皇帝主力接连败北,年初在淮扬新收的“小弟”却在山东替他这永昌皇帝出了一口恶气。 身为军师的宋献策在仔细阅看吕弼周的捷报后,大胆提出一个反攻方案。即让已经夺取济南的淮阴侯陆文宗全师北上直隶,向京畿一带展开攻势,大顺主力则在山西太原、河南怀庆地区同时发起反攻。 “只要陆文宗奉旨北上,清廷必不敢让其部威胁京畿,届时定派大军前往征讨,如此我们这边的压力就轻了。” 牛金星反复思考宋献策的方案,认为可行。 制将军马世耀却打抱不平起来,对宋献策道:“宋矮子你不地道,你让陆文宗兄弟全军北上吸引满洲鞑子,那鞑子真就全力而出,陆兄弟不是死的很难看?” 李自成也觉这个做法有点不合适,摆明了是让陆文宗替大顺当“炮灰”。 “这怎么能是让人家送死?老马,打仗不是儿戏,得从全局出发,你想陆兄弟要是能将清军主力吸引过去,牵制住,咱们这边动手猛打叶臣,他叶臣能挡得住?叶臣若败,山西全境立时就重新收复,到时我们趁清军主力腾不出手挥师进逼北京,那鞑子还不得将兵马再撤回来同咱们打?” 宋献策反驳马世耀的“短视”,指出让淮军北上直隶并非真的让淮军当炮灰,而是吸引住满洲主力,等大顺光复山西全境向北京进军,满洲人还得把大军撤回来,哪里会和淮军死缠。 “只要淮阴侯的兵马能够吸引清军主力三五个月,我大顺就能将鞑子合围在北京!” 牛金星下了断言。 李自成再三商量,认同这个方案。 宋献策进一步道:“山西这边由袁宗第、高一功、刘见秀、李过、刘芳亮五位将军的兵马为主力,以十万之师会太原陈永福先攻叶臣,再剿灭姜瓖、唐通这帮叛将,然后从井陉挥师京畿。” “河南那边呢?”李自成问。 “河南让白旺兄弟领精兵三万入南阳,会董学礼北上怀庆,这样既能配合山西这边,也能减轻山东陆兄弟的压力。” 牛金星补充道:“河南山寨大则数万人,占据许多州县;小则万余人,也占领一州一县。这些土寨,倘若投降满洲人,是我之大患;如被南都加以名号,为南京所用,也是我们的大患。” 牛金星的意思是要吕弼周不惜金钱拉拢河南境内的土寇,让他们不要与顺军为敌。哪怕不愿归顺,也要让这些土寇暂时观望,不要投降满洲。 “既然你们都说可行,那就下旨吧。” 李自成估算如果东线的淮军能够牵制清军主力,西线的反攻就一定能够奏捷。 只是,永昌皇帝却没有想到,几千里外的东线,他年初新收的淮扬小弟却对自己的外甥说道:“只要李自成能够吸引清军的主力,咱们这边就小敲小打,积小胜为大胜,到时趁满洲人和李自成两败俱伤时,你舅舅我就能入主北京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陆四的大寿 陆四不是跟外甥开玩笑,他是真想去北京坐一坐龙椅。 天子者,谁能救中国,谁能为之! 朱家不能救,李自成不能救,张献忠不能救,李定国不能救,郑成功不能救,陆四来救,成了,这皇帝自然就应该他来当。 不成,人死吊朝天而矣。 红日东升,淮扬文宗! 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就需要李自成同多尔衮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让大顺和大清都为王之前驱,让腐朽的大明扫进历史的尘埃之中。 “喝!” 光着身子的陆四给同样光着身子,已经被他这个舅舅灌的脸通红的外甥倒酒。 舅甥两人都是一条短裤。 今天是陆四的生日。 八月十五,二十大寿。 没有人知道今天是陆四的生日,外甥延宗也不知道,只有陆四自己知道。 大清早,他跑到厨房下了一锅面条,叫齐宝同牛大、刘二等亲兵过来同自己一块吃面。 一碗面,一根大葱,一碟酱油,一碗咸菜。 这个生日过得很简单。 直到晚上,陆四才让齐宝弄了些猪头肉来,什么人也没叫,就叫来自己的外甥延宗同侄孙陆义良。 可侄孙义良酒量真不行,一碗才喝了一半就天旋地转,无奈陆四只得让人将侄孙扶去睡觉。 “舅父要做天子吗?” 喝的醉熏熏的李延宗叫舅舅的话弄的很是激动。 “有甚做不得的!他朱家能做,他李家能做,他爱新家能做,我陆家就不能做了?” 陆四将半碗酒倒进嘴里,拿筷子夹了片肥肉塞进嘴中,又抓了一把黄豆在手中,拉着外甥的手走到墙边,“叭”的右手在京畿一带重重一拍。 “你要是能替舅舅我打进北京城,我封你做亲王,同你哥广远一起给舅舅守江山!” 陆四一个饱嗝,重拳出击在京畿地图连砸三下,丝毫不觉疼痛。 “好,舅父当皇帝,延宗当亲王!” 酒精和兴奋的双重作用下,热血沸腾的外甥已经浮想自己率大军攻入北京的一幕。 “这可不是你舅舅我痴人说梦,而是咱们有争天下的资格!延宗,你记住,不管这目标有多大,只要胆子足够大,敢豁得出去,舍得这一身剐,就是天王老子咱们都能给他拽下九重天!” 陆四深呼吸一口,拉着外甥又坐了下去,抱起酒坛子将两个大碗又倒满,抓起一把炒黄豆嚼了起来。 山东的局面已经改观,但西线顺、清双方的格局依旧没有变动,如果任由历史车轮继续向前转,那再过两个月顺军的山西防线、河南防线就会基本瓦解。 十月下旬,北京的清军主力会兵分两路攻打陕西,一路由英亲王阿济格率领吴三桂、尚可喜等军由大同向榆林进兵,然后从陕北南下西安;另一路由豫亲王多铎率领孔有德、耿仲明等部,从河南怀庆攻击潼关。 之后便是潼关战役。 潼关失守,陕西陷落,三个月后,李自成死于湖北九宫山。 这个历史也意味着留给陆四的时间只剩六个月。 一旦李自成身死,大顺军分崩,清军必将大举南征。 山东,首当其冲。 陆四挡不住全力出击的清军主力。 那么,陆四就要在李自成的顺军主力还能同清军决一生死之时,于东线牵制住豪格集团,使得两个月后的怀庆反攻扩大战果,延缓李自成败亡的速度。 只要李自成多撑一天,西线顺军主力始终吸引清军主力,陆四就能不断壮大,最终成为逐鹿的一方。 但东线怎么个打法,也是有讲究的。 首先,不能打快。 打的太快,哪怕能全歼豪格集团,淮军的损失也必定很大,得不偿失。而且,要是豪格集团这么快就被淮军吃掉,那对满清而言,山东的淮军就是不弱于西线顺军主力的存在。 多尔衮要是狠下心来先消灭淮军,陆四反过来就成了坐山观虎斗中的一只虎了。 故而,得将豪格集团诱进山东腹地,拖着他们,不与豪格决战,一直拖到顺军在怀庆发起反攻,然后吞掉豪格,使得多尔衮有心想解决淮军,也必须首先解决西线的顺军。 满洲的兵马虽强,毕竟有限。 这一点陆四必须加以利用。 可他不知道,远在几千里外的永昌皇帝已经决定他这个淮阴侯为战略做出牺牲了。 …… 八月初二,孔有德部将孙龙率部攻占已成废墟的德州城,孙部遍搜城中,却无一百姓。 全城房屋尽被焚毁,水井也被堵塞,整个德州城除了死寂还是死寂。 陵县、恩县、德平、平原诸县无一不是如此。 无民,无房,无粮,饮水也极度困难。 清军面临从未有过的困境,正蓝旗中曾随阿巴泰于去年到达山东的将校纷纷说,这淮贼作为比之八旗更甚。 清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将行辕从沧州迁到了吴桥,洪与张存仁、卢兴祖等于此地统一部署北直、河南、山东三省军政事项。 八月初九日,清山东巡抚方大猷亲自押送于临清征集的二十万石军粮运至已挺近至禹城的豪格大营。 从初三日起,南下的清军就不断遭到淮军小股骑兵的袭扰,这些淮军骑兵以百人为规模,或与清军探马交战,或袭击清军运粮队,或于清军夜宿扎营时于营外鼓噪惊嚷。 豪格派出真满洲骑兵加以驱逐剿杀,至二十日,前后斩获淮贼首级四百余颗,自身仅损失六十余披甲人。 只是,淮贼在遭受巨大损失同时,却加大了袭扰清军的规模,二十二日甚至一次出动两三千骑兵于禹城东南方田各庄向孔有德部将缐国安带领的一支千人规模兵马发起进攻。 双方从早上交手一直持续到午后,因清军骑兵增援,淮军在丢弃三百余具尸首后向东逃窜。 此役,凭借火器优势的缐国安部只损失不到百人。 渐渐的,清军方面算是摸透了淮军的用兵方略,就是企图通过不断袭扰以期疲惫清军。 这个办法不能说无效,的确使清军为了保护粮道而不得不多派战兵,同时也让清军得不到充足休息。 只是,却还是不能阻止清军向济南方向挺进。 八月二十九日,清军抵达济南。 第三百六十三章 陆四什么意思? 济南府肥城县,一队淮军士卒在当地里正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村庄。 带队的军官是旗牌队的队官万景,原刘泽清部将詹世勋的亲兵,马官屯一战以两颗真满洲首级晋为队官。 同万景一起过来的是原大顺吏政府委任的东昌府军粮同知薛桂,他是陕西人,崇祯五年进士出身,去年三月在陕西降顺,后被派到东昌。前几个月明朝官绅作乱时险些被杀,幸被北上东昌的高杰部救出,现在山东通会陈不平手下帮办移民及防灾诸事。 肥城县的这处村庄半个月前突然闹疫,但当时染疫的只两个人,所以村民们没当回事,不曾想随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多,起初是头晕发烧,后来是接连做噩梦,之后一些患者脸上会出现一团团散开的深红色斑,有时还会遍及周身。 当地里正害怕疫情扩散,赶紧将事情报到了县里,原以为县里顶多派些郎中过来帮助救治,没想却派了一队大兵过来。 这些大兵究竟是明军还是顺军,里正也搞不清楚,只知道现在知县老爷不叫县尊,叫县令了。 万景带队到村口后,便让几个手下同一起过来的马姓郎中进村,并请那马郎中一定要弄清是什么病。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马郎中同那几个士兵就出来了,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白,有两个士兵还跑到一边呕吐。 “是什么?”薛桂将马姓郎中拉到一边,“麻风?” “不是,” 马郎中摇了摇头,“是出花子。” 薛桂听后点了点头,问马郎中可有办法治疗。马郎中说花子这病会传人,来得很急,但不是不能治,就是花费大些。不过那些早期的花子病人可能救不了,因为打发病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薛桂吩咐道:“你尽管用药,回去之后我就差人将钱拨你。” “好。” 马郎中应了,他原先还担心官府不肯出钱救人。随即提出要将这庄子隔离,不能让里面的病人出来,外面的人除非是出过花子的,否则也不能进去。 薛桂一一记下,并要随同过来的肥城县衙人员立即着手办理。尔后同万景低语了几句,后者听了一怔,但还是点头同意按薛桂说的去做。 未几,十几个出过花子的士兵用布蒙面,戴上布套又进村了。 深夜时分,这些士兵赶着两辆马车出了村子,然后一路向北。 …… 济南城成型于宋朝,明洪武年间在土城外瓮以砖石,将济南改为砖城。 城墙周长大概有十三里,共有四个城门,西门称泺源门、南门为历山门、东门称齐川门、北门为汇波门。此外还筑有瓮城,建有城楼4座、箭楼3座,敌台、铺舍等防御设施也俱全,大小垛口三千余,可谓固若金汤。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固若金汤的济南城却在六年前被清军大炮攻破,致死十几万军民。 清军撤走后,明朝方面抢修了被清军大炮攻破的西门。不过这次抢修聊胜于无,因为城中基本没有任何“省会”价值。后来清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再次率军入寇山东,就过济南而不入。 淮军第一镇进驻济南城后,就开始立即组织人手加固西门,除使用大量砖石外,又用糯米和土于墙后再建同样高的两道土墙,上面部署大量防御器械。使守城器具同火炮、火铳、弓弩形成淮军都督陆四所说的“立体防御”效果。 “第一镇要让济南成为满洲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镇帅夏大军多次于军中重复同乡陆四对他的交待。 为了向全军将士展示自己与济南共存亡的决心,夏大军又叫人给自己打了口棺材摆在西门后面,当然,这也是从同乡陆四给他讲的西方某国将军携棺出征故事得来的灵感。 同样是陆四老乡的第一镇二号人物徐和尚也有样学样,在他负责的东门也摆了一口棺材。 不同的是,徐和尚的这口棺材不是放在城门后面,而是抬上城墙摆在城门楼下,而更让人炸舌头的是,徐和尚每天竟然就睡在棺材之中! 醒了,爬出棺材,嚷一句:“老子又多活一天!” 然后,在画满佛教万字符号的棺材前念上一段《金刚经》或是《法华经》,稍后洗把脸就去啃猪蹄子。 东、西、南三门都被第一镇重新加固,独北门没有修。 原因是北门是济南四城唯一的水门,城中大明湖的湖水就是通过北门楼底下的涵洞排入护城河的。 当年清军攻破济南后,有几千济南百姓就是被清军从城中驱赶从北城跳下淹死于河中,清山东总督王鳌永也是在北门被淮军都督陆四下令烧死。 所以,清军不可能从北门攻击,除非他们有水师。 清军抵达济南后并没有立即攻城,因为汉军的炮队还在后面。 没有大炮,清军除非是昏了头才会披甲登梯强攻。 满洲肃王豪格命大军于济南西、东二门扎营,所扎营盘俱挖深壕,立竖栅,撒铁蒺藜,又置箭台、铳台,并留有可供骑兵通行的道路。 这让城上的淮军第一镇上下都有些佩服。 徐和尚建议可由他带领死士趁清军立足未稳,营盘未建时冲一波,杀杀他们的士气。 镇帅夏大军却没有同意,他的任务是死守济南,不是打击清军。只要将济南守住,成功将清军拖住,就算大功告成。 为了防止清军掳掠济南府城附近的百姓用来填平护城河,或打击城中淮军士气,早在一个多月前,济南附近百里的百姓就被淮军往后方迁移,大多同德州过来的百姓安置在济宁、泰安等地。 这个做法也确是给清军增加了破城难度。 见清军似乎主攻东、西二门,夏大军便将北、南二门守军又调拨一些加强东、西二门的守卫力量,同时让北门继续水运。 清军也知道有护城河保护,他们无法阻止城中淮军在北门水运辎重、粮草,也根本不来看。 双方就这么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各干各的,但双方都知道,这个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 豪格带人实地看过济南西门后,认为恭顺王的炮队是完全可以再次轰塌城墙的,所以对破济南并不担心,唯一麻烦的是怎么填平护城河。另外就是不知道淮贼的统帅是否在城中。 “济南城主子是一定要拿下的,要不然摄政王就会以主子师久无功降罪……” “恭顺王那里有不少汉人民夫,真个掳不到人,就拿这些民夫去填好了。” “攻城时,东、西二门同攻,叫淮贼顾此失彼……” 大帐中,正蓝旗的一帮满洲将校正就如何攻破济南议论时,豪格却突然问道:“你们说,这个陆四只承认以我为首的大清,不承认以多尔衮为首的大清,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六十四章 豪格收女婿 豪格率军进至德州平原县时,淮贼就使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声称只有豪格配为满洲之主,余人皆不配,更说什么淮贼只愿同豪格谈,不同多尔衮谈。 正蓝旗众满洲将校一致认为,这是淮贼陆四对大清使的离间之策,且看起来太荒唐可笑。 大清已经兵临城下,你淮贼陆四难道以为向肃王示好,就能换取八旗将士退兵不成? 而且就算豪格同意和谈,正蓝旗这帮满洲将校也不答应。 原因是同巴哈纳一起阵亡的那一千满洲将士都是他们的亲戚。 齐河这一败,不仅仅是折了正蓝旗七分之一的实力,更是让正蓝旗家家带丧。 尤其是阵亡的满洲将士首级竟然都被淮贼割去,这让随豪格南征的三千满洲八旗将士是人人义愤填膺。 几乎没有人认为淮贼送这封信来是真要和肃王谈,可是豪格却觉得这事未必就荒唐了。 他对亲信机赛时说过一句话,是谓:“不想中国也有知我冤屈之人。” 并在同恭顺王孔有德的一次会面中提及重启议和的可能性,说若能不动刀兵解决山东,对大清也是多有裨益。 孔有德回去后却对部将缐国安、孙龙说道:“我观肃王心思不在征战,这不是好事,北京若是知道,肃王多半又有凶险。” 因有感当年皇太极对自己的知遇和厚待,孔有德这个恭顺王肯定不可能不支持豪格,只是他并非满洲议政王公大臣会议的成员,也不敢公然站出来支持豪格夺位,毕竟,帝位已经有主。 其实孔有德对满洲人还是很了解的,满洲族人太少,所以打太祖时期满洲人就形成一个习惯,那就是内部分歧再大,但只要外面还有强敌,他们就会互相妥协,从而确保满洲不会因为内讧而分裂,继而消亡。 这体现在当年太祖同弟弟舒尔哈齐的争斗,体现在太宗同莽古尔泰、阿敏的争斗,现在则体现在多尔衮同豪格的争斗。 历次争斗中,哪怕彼此恨的要命的双方在结果出来后,旗下的将校就会立即放下仇恨,团结在新主旗下同外敌继续斗争。 这才有了入关后两黄旗很多人“倒戈”向多尔衮称臣,有了豪格被削爵夺位却没有满洲将校再敢带刀闹事。 “肃王领军征战是把好手,但于朝堂之上却不甚聪明,过于莽撞了,王爷最好不要与肃王走的太近……” 孙龙劝说孔有德不要掺和豪格同摄政王的争斗中,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孔有德点了点头,道:“我对豪格是听调不听宣。” 大意就是于战事中,他孔有德是全力听从豪格调派的,但绝不会帮助豪格造多尔衮的反。 孙龙等人听了这话也顿时安心。 “你家小子不错,待四贞再大些就许给你小子,将来我死了,叫你小子承我这恭顺王爵。” 孔有德对孙龙的儿子孙延龄很喜欢,他膝下无子就一个闺女,所以有心想让孙龙将儿子给他当倒插门女婿,要不然他这恭顺王的爵位可就没人继承了。 “就算王爷再喜欢我那小子,总得我那媳妇大些再说吧。”孙龙呵呵一笑。 “你放心,将来两小家伙生了娃,总留个有小鸡的跟你姓孙。” 孔有德亦是笑了起来。 豪格那边,是真的动了和谈心思,半点都不假。 他对梅勒额真希尔艮说如果淮贼陆四真的愿意归顺大清,他这个肃王可将女儿下嫁。 豪格今年35岁,比他的大仇人叔叔多尔衮还大四岁,现有七个儿子两个女儿。 大女儿今年14岁,小女儿5岁。 豪格打听的清楚,淮贼的首领陆四年方二十,尚未娶妻,其又向张存仁、洪承畴他们提出请大清嫁满洲公主便可剃发称臣,所以要是他豪格将长女许给陆四,陆四说不定真的愿意归顺大清。 而他豪格则将因此事成为大清于东线战场的最大功臣。 这个想法可把希尔艮吓坏了,劝说主子千万不要背着摄政王同淮贼和谈,因为对方如果是真有意同主子谈,就不会到处张嚷说只愿同肃王谈,而不同多尔衮谈了。 “汉人都将我国内情看的明白,我国人却是视而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豪格恨恨不平,大清的皇位由他继承是天经地义的事,人家外人都晓得这个道理,满洲内部何以这般冤屈他这太宗长子,大清的太子! “淮贼人马数万,虽不甚精锐,但若能归我,于山东、淮扬我便有说话的权力,总不能让他多尔衮说废我就废我吧?高墙之内,我是不愿再进去了,真如阿敏、莽古尔泰一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豪格越说越气,也越发坚定由他招抚淮贼的念头。 入关之后,原本拥有三旗支持的豪格势力急速削弱,带领满洲夺取北京击败李自成的多尔衮在八旗之内获得了空前的威望,两黄旗大半倒戈,正蓝旗又被多尔衮夺走7个牛录,巴哈纳损失3个牛录,豪格现在真正能指挥得动的就是现在带到山东的10个牛录! 所以,重新获得自由的豪格比任何人都焦虑,也迫切希望扩大自己的势力。 希尔艮心中暗叹一声,道:“主子就算有心招抚淮贼,也得先拿下济南。” 豪格知道希尔艮说的是对的,眼下淮贼气焰还是很嚣张的,但要是能夺取济南这座山东腹心之地,淮贼地盘就要为之被分割,届时他这大清太宗长子再向对方示好,愿嫁女,那淮贼陆四才会乖乖归顺。而且,拿下济南也能向北京证明他豪格的才干,同时也能安抚正蓝旗上下。 希尔艮在豪格的要求下将肃王的好意通过特别渠道传达给了淮军。 “豪格是想让我当耿精忠?” 陆四有些愕然,没想到豪格竟然愿意嫁女。前世记忆中,他好像记得豪格有个女儿是嫁给耿精忠为妻的。 “人家要做我丈人,我这女婿总不能不晓得好歹,传话给济南,人都死光了,济南城也不能丢!” 陆四杀气腾腾。 清军也是杀气腾腾。 九月初四,清军开始炮击济南。 第三百六十五章 人命如泥 有过被炮击轰塌的济南西城无疑是清军炮击的重点目标。 西门的炮击由孔有德的部将缐国安负责,调动了包括25门红衣大炮在内的各式铜铁炮近三百门。 孔有德部的炮手都是多年老卒,军官大都是在当年登莱巡抚孙元化所建新军呆过的,降清之后又几乎参与了明清战争的所有大规模战事,身经百战的他们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炮兵。 当年松山之战,清军能够快速攻破塔山、杏山二城,一举占领明军粮道所在笔架山,这支天佑炮兵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 一片石大战时,虽说是满州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军和闯军正面硬战,但若无三顺王的炮兵在后方掠阵,压制住了顺军步队,那一战清军固然还是会赢,但不会那么轻松。 炮击前后持续了一个时辰,向济南西门砸了不下千颗实心弹,导致重新修建并加固的西门城墙部分区域出现松动及坍塌。 炮身巨大且重达数千斤重的红衣大炮的炮击声更是震天震地,隔了二三十里地都能听到济南城下的炮声。 守卫济南的淮军第一镇并没有开炮还击,一方面是他们的火炮数量不及清军,尤其是没有射程较远的红夷炮,所以冒然开炮还击暴露炮位,极易遭来清军红夷炮的轰击。 另一方面是淮军的药子数量不足,这也是困扰并严重影响淮军火器装备的致命处。 目前为止,淮军所需的火药大半都源于战场缴获,自身因为缺少原材料原因尚无法自制火药。 除缴获外,就是重金在南方购买,购买对象不局限于南都方面,也有福建郑家,甚至替淮军服务的一些商人在淮西明军那里也有购买。只是,购买量有限,始终无法保证淮军有足够药子使用。 反观清军这边,盛京“兵工厂”之完善已是亚州第一,入北京后又全盘接收明朝最大的火药生产衙门内廷兵仗局所属军器司,单是这个军器司每年火药产量就多达五十余万斤。 换言之,清军可以用大炮不停的轰轰轰,丝毫不在意火药的消耗,淮军这边却得掐着算着,不到迫不得已那炮是不敢打的。 十几年前的大小凌河之战时,时为后金军的清军就跟现在的淮军一样缺少药子,以致差点让明军张春部翻了盘。 战后深感火药重要性的皇太极命负责乌真超哈炮营的佟养性,重金请山西的明朝商人帮他们购买火药、聘请火药匠人到盛京,从而帮助满洲人实现了火药自给。 坐镇西门的淮军第一镇镇帅夏大军以为清军在炮击的时候就会派人填河,但清军却没有一边炮击一边填河,而是等炮击停止后才开始组织人手填河。 炮击的时候,夏大军用手中陆四给的千里镜看到,有上百名头戴尖盔的辫子兵簇拥一清军大将在观察济南西门受炮击的情况,当时就恨自家的炮打不了那么远,不然百炮齐发,一定能将那辫子兵大将轰死。 济南的护城河绕济南城一周,河宽五丈左右,水深约七尺。 六年前多尔衮指挥清军围城破城时,驱使上万济南附近居民背泥填河,后面更是直接于河边斩杀汉民推入河中,方才堆出一条宽二十几丈的“人路”。 而除了背泥填河,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填平济南的护城河! 炮击结束后,孔有德部就开始驱使随军的汉人民夫携泥平河。 城上的淮军也开始抢修城墙。 随着号角声,五千名已经准备就绪的汉人民夫分成若干队从营中冲出,身上背负的是一袋约四五十斤重的泥土。 这些来自北直隶地区的民夫们知道他们的填河行为会导致济南城的失陷,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因为他们不进就是死。 没有选择。 为了活下去,五千名汉人民夫如潮水般蜂涌而上,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们发出啊啊的大叫……跑到护城河边将泥土丢下就回头跑,唯恐跑慢了一步就会被城上的铳子、箭枝射中。 “放铳!” 眉头紧皱的夏大军终是下令射杀这些苦命的同胞。 几百根火铳顿时打响,这些火铳同样也是缴获自清汉军旗石廷柱部的。 “砰砰”声中,铳子打倒了或在往前奔,或在往回跑的上百名民夫。 倒地的同伴和身上的血洞让没有被打中的汉人民夫们惊叫起来,可在短暂的骇叫之后,他们却将受伤的同伴抬起直接往河中扔去。 这是大清兵告诉他们的活命办法——想要早点结束,就得早点把河平了。 倒下去的人,同样也是填河的工具。 人命,同泥土一样,没有区别。 倒下,什么也别怪,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死了几百人的民夫还是疯狂的在背泥,淮军不得不发炮了。 伴随着炮声,一颗颗实心铁弹从半空落下,然后在地面飞弹而起,快速旋转的实心弹从一个又一个民夫身体中穿过,断肢残壁连着五脏六腑让河畔异常滑溜,不少民夫摔倒在血泊之中。 填河却仍在继续。 远处城墙上的炮子可能要命,但未必就打倒自己。后面大清兵的刀却是锋利,不上去的话立即就挥落。 济南西城护城河前的空地上,就这么上演着一出同胞相残的人间惨剧。 炮子、铳子不断在民夫当中飞射,有人看到前面的同乡被炮子砸掉脑袋,而无头的身体依旧向前跑…… 清军的大炮也响了,他们一直在等淮军开炮。 炮击中,十几门淮军的火炮被清军的铁弹掀翻,砸死好几个人。 淮军的射击仍在继续,第一批五千民夫可能死了有一半时才被调下去,换上来的是又一批准备就绪的汉人民夫。 同样也是五千人。 在他们后面还有两批。 孔有德乐观的认为,最多死上两批人,护城河就能被填平。 事实上可能也差不多,因为刚才死去的两千多汉人民夫已将护城河填了四分之一多。 如同刚才负泥的民夫一样,又一轮血肉开始。成片成片的汉人炮灰倒下,鲜血将护城河染的通红,甚至连北门那边的河水都红了。 一开始的绝望和恐慌导致的尖叫已经渐渐小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只知向前跑的人群。 不少民夫是被后面的人群直接撞进河的,是故意的。 为了求活,人性的本能在生死危机前被无限的放大。 那些被同伴推进河中的可怜民夫们,拼命的伸手扒拉下面的尸体想往上爬,可双脚却好像被水鬼拽住般,怎么也爬不上来。 就算他们爬上来,也逃不过岸上如下雨般落下的麻袋。 又一轮过去,护城河填平了一半。 一条血红的道路从护城河边一直延伸到后方取泥处,所有人的脚都是红的。 他们的面目要么是狰狞,要么是麻木。 第三百六十六章 史上独一份的拒降书 孔有德预备填河可能会死上万民夫,但结果却是只死了五千多人,横在大清兵面前的护城河就被“尸泥”生生填平了。 从发起填河到结束,大概三个时辰多一些。 这个进展让清军将领们都是满意,豪格也很高兴,毕竟这些民夫虽然是汉人,但都是已经归降大清的顺民,凭白死了也是损失。 因为河道突然被堵,护城河出现一面水位陡涨,一面水位奇低的现象。 不过不管是高的一面还是矮的一面,河水都是通红,水中有不少鱼浮出翻着肚皮,不知道是缺氧还是水中的含血量太高。 孔有德按惯例派人到城下劝降,一般来说护城河只要被填平,就意味着守军基本没有守住的希望。 城上的淮军却没有任何回答。 出于招抚念头,豪格亲自写信劝降,并派士卒至城下射到城上。 信上除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外,就是告诉济南守军若顽抗大清军,城破之后便如六年前,无论军民,玉石皆碎。 这是屠城的恐吓。 “他鞑子以为老子姓夏名大军,就是吓大的?” 被兴化人称为“夏砍头”的夏大军不会写字,便拉过边上的济南府尹周祚鼎叫他给那鞑子的什么肃王回信。 “怎么回?” 周祚鼎有过六次拒降的经历,对如何答复满洲人自有认识,而且知道这位夏帅没文化,因此就是随口问下,真正落笔怎么写是一肚子数。 不想,这夏帅却是说了句:“辣你妈的逼。” “啊?” 周府尹一愣:你骂我做什么? “不是骂你,” 夏大军见状,赶紧摇头,说道:“你就写我说的这句。” 于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独一份的拒降书出现了,全文就五个字,但却彻底表达了守军宁死不屈的决心。 “这是什么意思?” 豪格不太理解淮扬人骂人的话,何为辣,何为逼? 对方回这么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孔有德大概明白什么意思,因为俗语对那个器官是通称,于是委婉的将大致意思同肃王说了下。 豪格很气愤,他好心给城中一次机会,这帮淮贼却一点也不买账,真是岂有此理。 看来还真得如机赛时所说,要和的前提是必须先打疼这帮淮贼。 其实最好的办法也不是攻城,而是围城,围得城中精疲力竭,围到城中人心惶惶,围到城中断粮。围城的同时派出精锐人马扫荡周围,使被围之城成为孤城。 这样的话,再攻城就会事半功倍。 当年豪格的叔叔多尔衮不就是围了济南六十多天么。 可是,豪格没有时间。 如果不能尽快拿下济南城,他将面临很大的麻烦,并且肯定比城内的淮贼先断粮。 该死的淮贼在大清兵来之前就将济南附近百里范围的人畜都迁走了,这使得分兵打粮也无法做到,只能完全依靠后方运粮。而为了保护粮道,豪格也不得不分兵据守后方几座县城,一定程度削弱了攻城清军的实力。 而且,豪格也急于通过拿下济南向北京证明自己,同时也让淮贼的首领陆四重新回到谈判桌上。 那么,只能是强攻了。 清军当天没有发起进攻,因为快傍晚了。 城中的淮军也没有派人出来偷挖被清军填平的护城河,一来工作量太大,二来清军也一直看着。 几千具尸体在水中沤着,加之这几天秋老虎天气,味道之难闻可想而知。 次日,清军继续炮击。 淮军没有开炮反击,任由清军炮轰城墙。 中午时分,在清军红衣炮的不断重击下,济南西门一段长约七八丈的城墙轰然倒塌,扬起的灰尘如药子库爆炸。 城墙倒塌那刻,护城河对岸的清军大营爆发出欢呼声,城内的淮军却是鸦雀无声,似乎已经做好城塌的准备。 随着几面大旗在风中摇动,一队队披甲的辫子兵从各处向护城河的人桥汇集。 清军终于发起攻城。 只是,这次攻城的却并非清军,而是满洲正蓝旗随军的两千剃发阿哈。除了这两千披甲阿哈外,还有三千昨天从淮军炮子、铳子、箭枝捡回一条命的汉人民夫。 “鞑子是用咱们的人消耗咱们的武器。” 夏大军恨恨说道,可知道归知道,却是没有办法破解清军这个“阳谋”。 只要淮军想要守住济南,就不可能放那些同胞进来,那么他们的守城器械就要被这些同胞消耗掉,从而减轻清军攻城受到的打击。 随着孔有德一声令下,三千名手里拿着清军发给简易武器的民夫在披甲阿哈们的督阵下,如工蚁般顺着护城河上的人桥往清军大炮轰开的豁口冲。 淮军的火铳和大炮再次打响,清军同时也在炮击。 民夫和阿哈们如潮水般涌来,不断消耗城上淮军的器械,也不断的倒下,成片的被收割走性命。 按理这等一边倒的屠杀理当导致民夫和阿哈们崩溃后退,可不知道这些人吃了什么药,还是不要命的往前冲。 只有七八丈长的豁口很快就被尸体堆满,一个又一个民夫和阿哈顺着尸体往上面爬。 从高空看去,就好像有人在高处撒了蜂蜜,惹来无数蚂蚁。 这幕疯狂也让淮军不得不停止铳击,放箭,开始用大量的砖石向下方砸去。 耳畔清军炮子的呼啸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垛口被炮弹砸中。 “倒油!” 曾和第二镇镇帅左潘安一起爬上宝应城墙、史家荡一战砍死17名官军的标统戚呆子大喝一声,同旗牌亲兵一起用力将已经烧得滚溅的热油倒了下去。 “嗤!” 滚烫的热油不分阿哈还是民夫,顺着他们的脑袋往脖子、往胸口流。所流之处,皮肤无一不是瞬间通红,继而破烂,钻心的疼怎么吹,怎么跳,都在。 一些直接被兜头倒下热油的民夫阿哈的脑袋甚至都“胀”了起来,跟淮扬人喜欢吃的“膘”一样——猪皮用油炸过的样子。 下方的人群哭爹喊娘,终是受不住,一波波的往后方退去。 “差不多了。” 豪格从守军稀落的铳声判断他们的火药不多。 孔有德点了点头,朝边上的李应元看了眼,后者也不二话,手中红旗一挥,立时一队手持火铳和大刀的汉军从阵中开出。 第三百六十七章 济南保卫战 李应元亲自指挥攻城。 这一次清军不再是以“人海”战术消耗守城淮军的器械,而是在炮击掩护下抵近城墙,利用强大的火铳优势射杀城上两侧胆敢冒头的淮军,同时一队身披双甲的清兵开始抬运豁口上的尸体,为大部队的前进扫清道路。 清军的铳击很有章程,百人为队,三队一组,轮流发射,密集的铳子压的城上淮军根本没法冒头。 很多淮军士兵被射中,尤其是那些在塌陷口的淮军因为过于暴露,不少人身子刚刚探出就中铳,连着手中的石头一块下坠。 标统戚呆子见状将分配给他指挥的两百多铳手全部集中起来于豁口处与清军对射,一方在上面,一方在下面。另一侧豁口上的淮军也将不多的弓箭手组织起来,拼命向下方放箭。 可是清军的火铳实在太多,因此哪怕淮军居高临下也无法压制清军。城墙下的清军又开始将盾牌举高,那些披双甲的清军在盾牌下拼命的将尸体往外拖,原先堆积到小半个城墙高的尸体一点点的下降,最终豁口的障碍被再次清光。 负责指挥攻城的李应元立时下令攻城,几百披双甲的清军手执大刀在铳手的掩护下鱼惯而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堵同城墙差不多高的土墙。 土墙下是密密麻麻的“竹林”。 “顶!” 标统万四大刀向前一落,五百根竹篙同时落下,向冲进来的清军用力顶去。 手执大刀的清军敢死队没想到对手使用的是竹篙,前面的人猝不及防被竹篙顶得大乱,有挥刀劈砍竹篙,有紧握着竹篙面红耳赤、呼吸困难,身不由己直往后退的。 好在这些清军都是披了双甲,即便顶向他们的竹篙被砍断成为竹枪,也刺不破他们的甲衣。 可淮军的竹篙太多,顶得清军根本无法站立,几百人在豁口内外被顶得大乱,无法向前攻进一步。 土墙上的淮军铳手、箭手趁机放铳放箭,大乱的清军不得不匆匆结束这次进攻。 此次进攻,孔有德部损失了三四百人,淮军阵亡两百余,多是在城墙上被清军铳子击中,及被落下炮子砸中的。 相关战况很快就报到了豪格这边,得知淮贼于济南城墙后又立了一道土墙后,孔有德立时拿出相应的解决办法,就是将火炮推进豁口外侧轰塌淮贼的土墙。 机赛时提出为何不用红衣炮轰塌土墙,孔有德说有济南城墙挡着,红衣炮的炮子没法打过去。又说土墙不是砖墙,不需动用红衣炮,只要几十门轻炮就可以。 准备了一番后,清军于下午再次开始攻城。 这一次仍然是由孔有德部负责,满洲大兵观战。 孔有德仍让李应元指挥,在李应元的指挥下,一千名铳手、一千名大刀兵同时进攻。 又有一千名铳手继续上午的战术,用轮流发射密集铳子的办法压制城墙上的淮军,这个手段经实战检验是很成功的,可以确保砖墙上的淮贼无法干扰由豁口攻进去的清军行动。 果然,在清军火铳的打击下,淮军竹篙队不得不退下。与此同时,四十多门几百斤重的铜炮被清军拉过护城河运到城墙豁口外。 城上的淮军意识到清军要干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清军很快开始对着城后的土墙炮击。 果如孔有德所说,土墙不及砖墙,在清军的持续炮击下,相继出现坍塌。 有一段土墙塌陷时,不幸将退下来的一队竹篙兵活埋,致死数十人。 “杀!” 土墙的坍塌让清军士气大振,在灰尘和硝烟中向前冲去。只是很快,却有惨叫声传来。 “啊,我的脚!” 好多清军一边惨叫,一边抬着脚在那跳来跳去,好像地上有咬人的毒蛇。 原来挡不住清军的淮军在后撤时往地上撒了无数铁蒺藜,这些用来对付骑兵的武器让攻上来的清军根本无处落脚。 他们的脚掌再厚也不及马蹄厚。 有的地段倒是没有铁蒺藜,可地上却密密麻麻扎着一根根削尖了的竹桩、铁钉,就跟刀山一样,密集的让人看着都心惊。 一些地方则有规则的挖了陷洞,清军要是踩落,瞬间就被扎个透心凉。 有的清军则是被地上的绳子绊倒,然后被各式机关扎透。 这就是淮军都督陆四宣称的“立体防御”,这个“立体防御”的要素就是发动淮军将士的想象力,军官们鼓励士兵想出可以制敌的办法,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试验之后有效,就立即采用部署。 一个清军参领就是被猎户出身的一个淮军设置的“机关”给吊在了土墙上。 有的地面看起来很平整,脚踩上去后也顶多就是个小凹坑,可就在那凹坑中,却藏着一个个捕兽夹,甚至是捕鼠夹。 这不仅是淮军的济南保卫战,更是中国人民反抗外敌的全民之战。 只要能打击敌人,不管什么法子,都是好法子。 济南城墙和土墙中间上百丈空阔地带,因为灰尘和硝烟缘故让人难以看清脚下,越来越多的清军双脚被刺破,有的甚至被活活钉在那。被捕兽夹夹中的清军更是疼的满头大汗,抱着被铁齿夹住的腿脚哀号不已。 没有坍塌的土墙上则有淮军将大量生石灰往下洒,一包包的直接划开大口子扔下去,然后又往下面倒水。 漫天掉落的石灰让清军的视线和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而那生石灰遇水之后不但产生高温,更产生一股刺激性气味,呛得下面的清军连咳嗽都不能,置身其中俨如火锅之上的蒸笼。 “撤,撤,快撤!” 清军顶不住了,他们于石灰浓烟、泥土灰尘和硝烟中寻找后撤的道路,可眼睛睁不开,呼气上不来,很多人不是被地上的铁蒺藜扎住脚,就是被高温的石灰烫得满地打滚,导致身上全是血洞。 率军攻城的孔有德部副将、广宁人全节的眼睛被石灰呛到,没等他去揉眼睛,土墙上一桶水就倒了下来。 全节的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被水浇到,眼中的石灰立时就在他的眼睛中发热起来,活生生的将全节的双眼给烂透。 一些清军被周围人的惨叫吓的不敢动弹,空气的难以呼吸却注定他们必须跑,要不然必死无疑。 一些清军开始咬牙将同伴推倒在地,成为他们活命的踏脚板。 城外护河城对岸的清军大营,豪格等满洲将校却什么也看不到。 第三百六十八章 缐国安的困惑 随着最后一个辫子兵仓皇从豁口逃出,坍塌城墙后就再也见不到一个站着的辫子兵了。 不须下面回报,豪格和孔有德也知道这一次进攻又失败了。 负责指挥的李应元咬牙切齿的从“人桥”退回,损失在城中的汉军可是他的嫡系人马。 暂时还没法统计损失人数,但从那些溃兵惊恐的狼狈样子便能知道怕是死伤不少人。 可惜,即便清军仓皇撤退,城内的淮军也没法趁势冲出抢夺他们运过护城河的大炮。 城外清军的火铳太多,太密。 成批的清军披甲兵在铳手的掩护下从豁口相互搀扶退往“人桥”,一些人还是一边柱着刀矛,一边跳着脚撤出来的。 能逃出来的就算受伤也是轻伤,逃不出来的现在就算没伤也活不了。 孔有德的部将孙龙带了一队汉军在桥畔接应。 豪格同孔有德都是有些难以理解,明明济南城墙已被己方大炮轰塌,里面的守军按道理应该是如鸟兽四散才是,怎么还能组织起来击退己方攻势的。 “莫非陆贼也在城中?” 除了淮贼首脑陆四在城中外,孔有德想不到别的解释。因为莫说这帮淮扬河工出身的土寇,就是明军正规兵马在城塌后也很难组织反击,即便巷战也不过是大清兵一边倒的杀戮。 孔有德印象中明军同清军搏杀最厉害的一次巷战是高阳之战。 这一战明大学士孙承宗带领子孙二十余人同高阳军民在城破之后还坚持与清军巷战,最后全城军民连同孙家一同殉国,但此巷战也不过是让大清兵多折损了两百多人而矣。 眼前这座济南城,却已经让清军损失了上千人。 孔有德很自然的想到了前不久巴哈纳全军覆没的马官屯之战,当时他和部将们一致认为是巴哈纳轻敌被淮贼以数万人马围困,这才导致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现在看来,可能淮贼的战斗力要比一般土寇要高,不排除其中有类似顺军三堵墙骑兵的精锐,甚至可能有部分明军参与其中。 要不然,巴哈纳他们不会被打得连一个逃回报信的人都没有。 有一定数量的精兵,外加首领陆四也许就在济南城中,如此就可以解释进攻失利的原因。 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要是淮贼这么不经打,城墙一塌就被破城,那巴哈纳他们死的才叫冤枉。 “贼颇精明,知仅凭城墙难挡我大清火炮,故而于后方再修土墙,于当中再设防御……” 缐国安有不同看法,结合退下来兵将描绘的城中情形,他认为淮贼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依靠济南城墙对抗大清兵,而是将济南全城打造成了战场。 即处处设伏,处处陷阱,利用他们对济南城的熟悉将大清兵拖进城中,从而利用提前部署好的防御工事同大清兵对耗,进而不断杀伤大清兵。 “淮贼不过土寇,他能有多少兵马与我们耗?” 孙龙质疑缐国安的看法,这种战法听上去可行,但却要守城的兵马都是精锐,人数还要多,且个个有死战不退的决心才行。 要不然,墙一塌,这帮守军就会自乱阵脚,瞎跑起来。从前攻破的明朝城池哪一座不是这样。 “城内贼兵数量恐不低于三万。” 战前,清军观察过济南四门,得出的结论守军不会低于万人。缐国安却说城内可能有三万以上人马,这和战前估计的兵马差出两万人来,肯定要让孔有德吃惊。 孙龙眉头微皱,道:“就算贼有两三万人,又怎敢和我军巷战?我军刚才因不知城中实情吃了小亏,他淮贼后面难道还能占这便宜?” 缐国安明白孙龙的意思,只要清军全力攻城,不留后手,真满汉军一同上阵,淮贼机关再多,可大清兵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最大程度让淮贼的防御工事发挥不出作用,已经突进城中的清军怎么可能让淮贼翻盘。 毕竟,双方的实力差距摆在这。 田各庄一战,缐国安自己不就是只带千余官兵凭借火铳、火炮优势硬杠了淮军数千骑兵的攻击么。 再说,如果淮贼真的很能打,他们也不可能搞什么坚壁清野,让清军直达济南城下的。 坚壁清野这个战术实际对于守卫一方的伤害更大,破坏也更大。 只有不得已,才会采取坚壁清野。 因为,事后想要再将这些地区恢复过来,没个十几二十年是想都不用想,甚至一两代人都未必能够。 清军沿途可是看的明白,连茅草屋都被淮贼烧光了! 坚壁清野到连口水井都不给对手留,表面是摆明淮贼抵抗的决心,侧面却也可以说是淮贼害怕的要死。 缐国安突然道:“王爷,我担心淮贼可能根本不在乎济南。” “什么意思?” 孔有德不解。 “末将的意思是说济南是个诱饵,甚至山东都是诱饵……” 缐国安接下来的见解很是有点危言耸听,他认为淮贼打一开始就不是想占领山东,而是要将山东变成糜烂之地,让大清即使占领山东也无法得到鲁地的钱粮人口,这样对于才占领京畿同北直地区的大清而言,是很难继续发动灭亡中国战争的。 没有钱和粮食,八旗将士再骁勇善战,也无法西征南讨。 孙龙笑了起来,缐国安说的太荒唐了,淮贼真要打着将山东变成赤地的主意,他大可直接四下烧杀抢掠,把山东百姓要么杀掉要么掳走,何必在济南这座省会留驻数万人马同他们对峙呢。 济南城越是坚守,就越说明淮贼重视这座城。 而只有淮贼想占据整个山东,他们才会把精锐放在济南这座鲁地的腹心之城。 “这个……” 缐国安的逻辑同孙龙的看法显然冲突,眼面前的淮贼坚守济南也间接证明他的看法不对。 所以,淮贼还是想要占领山东的。 不在乎济南,又在此地留下精兵防守,打的还这么顽强,到底为的是什么? 缐国安一时之间真的有些摸不透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天降大任,必先神圣 “死了的拖出来割了首级,尸体拖到土墙坍塌处堆土,没死的补一刀!” “抓紧些,鞑子等会说不定又上来了!” “小心地上,别把自个扎了!” “……” 标统万景一边呼吼着,一边扑头上的灰。 他那头上是又黑又白,黑的是泥灰,白的是石灰。脸看着就像南都附近溧阳煤厂挖煤的工人,黑的不能再黑。 “把咱们受伤的兄弟都送到医所去,实在不成的……补一刀,把牌子收好,回头按地址给他家人发抚恤。” 对身边的旗牌亲兵吩咐几句后,万景扑了扑身上的灰,站起来时看到头顶上有个辫子兵头朝下,双脚被一根绳子系着正在晃荡。 因为长时间被吊着,这个辫子兵的脑袋可能充了血,脸看起来跟个猴子屁股似的。 “上面的,把人放下来!”万景朝土墙上喊了一声。 “哎!” 一脸土的沧州人二宝探出头来应了一声,他是自愿留下参加淮军的北直民夫,在老家还是个挺有名气的猎户。 将那清军参领吊起来的陷阱就是二宝弄的,原以为能吊个兵,没想到吊上来个官,这可把二宝乐得不轻。 就这参领至少能让二宝领十五两银子赏,搁他在老家得打多少兔子、野鸡才能挣来啊。 那十五两还一分不扣! 加入淮军的时候,人淮军就带他们这帮新兵去北门看了,一船船的银子往济南城运,上面说大都督为此次济南保卫战准备了一百万两银子,有没有本事拿,能拿多少,就全看各人造化了。 究竟有没有一百万两,二宝他们肯定不清楚,但他们知道淮军说话是真算数的,因为那些不愿意参加淮军的同乡真拿了盘缠和干粮回去了。 不过听淮军的老兵说,这些银子是圣人家的。 哪个圣人,二宝没搞明白,但潜意识却把这个圣人骂了一通,认为是个狗屁圣人。 这世上哪有圣人搂银子的。 因为刚才忙着和同伴抢救被土墙掩埋的淮军,二宝没顾得上他的“战利品”,听到下面当官的在喊,赶紧从墙上拿了把刀朝绳子砍去。 结果被吊的那个汉军参领直接脑袋落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不动弹了。 再一瞧,脖子直接扭断,整个脑袋不是同身子一起朝下,而是身子趴着,脑袋朝上。 那死的叫一个惨。 地上,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那,不过不是脑袋被冷却的石灰包裹,就是腰身粘满石灰。 “我叫你把人放下来,没叫你把人弄死啊!” 万景还准备审一审这个辫子兵的军官,没想人直接给弄死了,又气又急,见那辫子兵军官落地时有个铁牌掉出来,上前捡起看了,刻着金州李养性几个字。 “小的没听清楚,小的该死,该死……” 从土墙上顺下来的二宝吓得只知道赔罪,生怕标统大人责罚于他。不过那标统看过这鞑子军官的铁牌后就走了。 瞧着人走到镇帅那里,二宝松了口气,四下一瞅,赶紧跑到摔死的那个鞑子军官边上,见脖子好像断了便伸手拽首级,结果没拽动。 骨头断,皮没断,连着筋呢。 二宝之前杀过野猪,宰过山猫,但真没杀过人,所以在那磨蹭了半天才咬牙拿刀开始割起这鞑子军官的首级来。 没办法,淮军这边核验军功领赏银需要核验首级。 因为生手的缘故,二宝割了半天也没弄下这鞑子军官的脑袋,倒是弄了一身血。 最后还是旁边的一个淮军老兵实在看不下去,过来帮他一刀斩断,将脑袋丢给二宝。 淮军有个好处,就是严禁士卒抢功,该谁的就是谁的。谁要是抢同伴的军功,被查出来后严重的甚至要砍头,叫人知道了也没法在淮军再呆下去。 当官的一天到晚就跟下面人讲什么荣华富贵、王侯将相凭自个双手去挣! 只要不怕死,将来弄个万户侯就不是梦想。 除了给士兵们灌输富贵要靠自己的理念,当官的还鼓励士兵们要敢想敢干,说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其它什么屁话、废话,这当官的是一句也不说。 反正把个才加入淮军的二宝弄得是热血沸腾,他倒没有当王侯的梦,就是有个回家做土财主的梦。 现在,距离这个梦想已经跨越了一小步。 十五两银子,在他老家沧州能买三亩上等好田呢。 …… “都督真是料事如神,知道光凭城墙挡不住鞑子。” 站在城墙上的夏大军看着被清军又拉过护城河的大炮,眼中露出一丝遗憾。 “鞑子的火炮是厉害,这么大一座城墙竟然挨不过半天。” 升任淮军炮队旅帅的福建人洪宝望着那一段被轰塌的城墙有感而发,如果不是淮军提前在砖墙后又堆了两座土墙,设置了各种防御工事,清军说不定就破城了。 “想不到鞑子竟然有这么多炮,这往后守城就得用些心思了,再跟从前一样光指着城墙,还不叫鞑子一一破了。” 说话的是炮队“顾问”郑庆远,他并非淮军的“在编”军官,而是因为淮军与郑家的协议交换来的。 当初淮安府尹郑标代表淮军同郑家谈判时,除了要求郑家提供火炮和火器外,就是再派几十名懂炮的帮助淮军建立炮队,充任教官。 郑庆远就是这支郑家教官队伍的带头人,现在挂着淮军标统衔。 “都督当初说清军可能一天就轰塌济南城墙,事实上人家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 洪宝是用福建话同郑庆远说的,后者点了点头,这个速度和攻击力度让他这个跟葡萄牙人学过两年炮的老炮兵也震骇。 “都督以前是不是同鞑子打过仗?” 郑庆远有些好奇,要不然都督怎么知道鞑子的炮这么狠的。 洪宝不知道,夏大军却知道陆四肯定没和鞑子打过仗,因为他是打小看这小同乡长大的。 以前看着也真是普通,就去年跟他们出来挑河后突然就变了一个人。 夏大军记得自己在兴化清乡时,陆文亮从盐城去扬州经过兴化的时候,还跟他说过觉得这堂弟越来越陌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陆文亮甚至还怀疑自家弟弟被什么人给附了体。 当时听这话,夏大军咧嘴一笑,还打趣文亮说你是见不得兄弟比你这大哥能干吧。 现在想想,也真是怪事。 一个什么都不会,也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后生,怎的就变成这等英雄了。 或许,这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使其神圣吧。 第三百七十章 以人命换胜利 经过一夜的左思右想后,缐国安意识到自己思维最大误区在于他始终认为淮贼计较的是山东得失。 占领也好,放弃也好,着眼都是山东于大清的作用,却忽视淮贼如果计较的根本不是地盘,也不是钱粮,而是他们这些大清兵呢。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浮出以后,缐国安就感觉喉咙好像被鱼刺卡住,万分难受同时也很是心惊,更加困惑,不知道淮贼究竟在济南布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这些日子,派出去的探马最远有百里之地,但都没有发现淮贼骑兵踪迹。 有一队探马在东南方向的济阳一带发现几十个躲藏的村民,可这些村民对淮贼动向也是一无所知。 前一阵经常袭击运粮队的淮贼骑兵也销声匿迹,不见踪影,这些反常再同济南城内淮贼的部署一结合,缐国安敏锐觉察到淮贼似在将济南作为诱饵迫使清军主力进行旷日持久的攻城,而另有一支强悍人马躲藏在某处,只等清军在济南城下撞的头破血流时再一鼓作气杀出。 越想越惊的缐国安将自己的判断禀报了孔有德,孔有德听着有理,没有耽搁立时又将此事告诉了豪格。 “爱塔是说淮贼想吃掉本王?” 豪格不相信,不是他愚蠢,而是以八旗的野战能力,莫说几万乌合之众,就算是几万明军都不可能撼动他。 而且不管淮贼的意图是什么,他也必须拿下济南城。如果他拿不下济南城,哪怕没有什么损失班师回去,他那位好叔叔也一定会让他重新失去自由。 连土寇都平定不了的肃王在满洲将士心目中的份量,也必将一落千丈。 所以,不管淮贼有多大的企图,济南也必须拿下。 在豪格的大帐中,满洲将校同孔有德麾下的汉军将领们再三讨论后,拿出了一个新的进攻方案。 这个方案的重点在于火炮。 从九月初六开始,孔有德就调集了所部将近五百门火炮继续炮击济南城墙。 炮击的重点是被炸塌豁口的两侧。 不断的炮击下,豁口两侧没有倒塌的城墙不断下塌。 三天后,济南西门两里长的城墙竟被清军的大炮炸塌了三分之一。 远远看去,就好似济南城墙被人硬生生挖走一段。 将近一里长的城墙坍塌后,后面的土墙一览无遗的暴露在清军视线之中。 没有了前方砖墙的遮挡,清军的火炮便能直接在护城河对岸炮击土墙。 在孔有德部炮兵不惜药子的轰击下,土墙多处坍塌。 初十,清军发起强攻。 总计六千多名清军参加了这次进攻,其中有正蓝旗甲喇章京硕兑率领的600名满洲大兵,人皆双甲,持盾。 有数十名满洲兵是从前的红甲摆牙喇兵,汉话叫红甲护军,是八旗各旗主的直属侍卫亲军。 汉军方面,孔有德部将缐国安、李应元各指挥两千人,另外是一千多名随军的披甲阿哈。 这次攻势可以说是豪格手头能够动用兵马的极限。 数轮炮击后,进攻的号角声吹响。 军旗摇动之下,数千清军顺着护城河上的“人桥”向看似豪无遮挡的济南西城涌去。 披甲阿哈在前,汉军在中,满洲在后。 淮军顽强抵抗,坚守一线的是标统戚呆子指挥的两千余将士。他们依靠坍塌城墙形成的数处“高地”利用火铳、弓弩打击清军。炮队旅帅洪宝也将手头仅有的十几门虎蹲炮用在第一线。 双方很快对射,伴随密集铳子、弩箭,不时有士兵倒地。 在付出两百多披甲阿哈的损失后,清军的人潮同坚守的淮军撞在一起,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因为装备的落后,以及清军人数的众多,第一线的淮军渐渐不支,戚呆子指挥所部边打边撤,清军则步步推进,不再同上次一样莽撞涌进,导致淮军的防御工事大打折扣。 冲在前面的披甲阿哈不少人手中拿着用以清理地面铁蒺藜的工具,这种工具柄是木制,下方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 使用者只需将这工具平放在地面往前推,就能让淮军在地上撒落的铁蒺藜被推到一块,从而给后方的清军清理出一块安全的攻击地域。 不过还是有很多披甲阿哈被铁蒺藜扎中,还有很多踩中各式陷坑,可这些披甲阿哈本来就是替主子们“趟平”道路的。 孔有德部将孙龙率亲兵击溃当面淮军一营守军,打开北侧缺口,大量清军随之涌入,继而向另外方向的淮军包抄。 眼看戚呆子部要被清军合围,标统万四率部增援,彼此互不相让的他们,就在倒塌的土墙前方上演惨绝的人命大战。 炮声、铳声、爆炸声从未停歇过。 弥漫战场的黑烟令得远处根本无法看清战局,只知喊杀震天。 越来越多的披甲清军涌入济南城中,那些满洲兵尤为悍勇,淮军渐渐处于下风,但让清军意外的是,这西门后竟然还有一道土墙。 土墙后面,淮军镇帅夏大军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前方是五百名手持大刀的披甲大汉。 “活下来,拿钱;死了的,寄回家中!” “都死了,我上!” 夏大军手中拿的不是长刀,而是一把铁锹。这把铁锹还是他在运河边杀官军时使的。 “弟兄们,跟我上!” 远在泰州的沈瞎子侄子沈三元一身铁甲,长刀一扬,带头从土墙下的门洞冲了出去。 这五百淮军当中有第一镇的镇属旗牌亲兵,可以说是第一镇最精锐的人马。他们的参战立时就遏制住了清军的攻势,双方近万人在里许长的战场厮杀在一起。 敌我双方的混战让淮军的炮队没办法开炮,只能眼睁睁看着。 炮队教官郑庆远摇头道:“夏帅,这般打下去,咱们恐怕撑不住,辫子兵贴近了打比咱们要狠。” “再狠,他能有多少人?” 夏大军的脸抽了抽,“我第一镇就是死光了,只要能杀他一半人,这仗,我们就赢了。” 郑庆远愣住:第一镇拼光了,这仗怎么就赢了。 “夏帅说的没错,” 炮队旅帅洪宝叹了一声,“我们就是拿人命换胜利。” 第三百七十一章 济南鏖战 夏大军不是不心疼他的第一镇,但他没有办法。 领命坚守济南城的那刻,他就知道等待第一镇的是什么。 他那同乡陆四在离开济南前对夏大军说了最后一番话。 “没有援军,你要死了,回头我肯定把你骸骨弄回老家葬了,不让你做孤魂野鬼……不过你最好在下面给我打个前站,保不准哪天小四子也下来了。” “阎罗王的反,不好造。” 夏大军闷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目送从小看到大的小四子上马消失在东方的天际。 济南城的守卫兵力连同北直民夫和济南绿营改编的两个旅将近两万人,但能战之兵大概六千左右,都是原先第一旅和第二旅的老底子,不过这六千人的能战是相对于明军,而非清军。 其余人马要不就是在徐州收编的刘泽清降军,要么就是北上沿途加入的顺军游兵和土寇。 看上去,第一镇多达一万五千人,实际还不如没有改编前的三个旅能打。 被抽出第一镇的那个旅是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旅,现在第五镇张国柱手下当副将旅帅。 两个新编的旅,一直是由徐和尚指挥负责济南城墙加固和工事修建,让他们在城墙上协助防守是没有问题的,但要让他们拿起武器同清军面对面的生死搏斗,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以,夏大军真正可以依靠的就是他那六千人的老底子。 幸运的是,清军的兵力同样也少,虽然豪格和孔有德是在济南东西二门同时扎营,但开战以后攻击的目标却是西门,这就使得夏大军可以将能战的兵马大半放在西门。 沈三元带着第一镇最精锐的五百旗牌兵杀上去后,暂时挡住了清军潮水般的进攻,将淮军的防线稳定在第二道土墙前大概百丈的距离。 阵脚一稳,淮军于土墙之间修建的防御工事就开始发挥作用,第二道土墙上的淮军铳手和弓箭手也在不断放铳(箭)射杀清军,但是如热油、滚木、石灰这样的防守器械却是不敢使用,因为极容易误杀(伤)自己人。 攻势被迟滞的清军一面继续以精兵突击,一面巩固已经占得的城中地盘,使用大量火铳阻止淮军夺回失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济南城已经被攻破,现时进行的是巷战。 不过这个巷战没有巷子。 如果不是近三个月持续不断的训练,以及对城墙被轰破后进行的各种战术演练,使得第一镇上下人人做好城破的准备,恐怕已经崩溃瓦解。 战况不断的被报到心急如焚的豪格这里。 豪格不能不急,如果这次他压上几乎所有筹码的攻城战还是不能夺下济南,那他肃王就将面临夺位之后的最大危机。 济南城中的淮贼看上去没有援军,可他肃王同样也没有援军。 沉默之后,豪格当即立断,将他手头的最后筹码压了上去。 满洲正蓝旗议政大臣机赛时亲自带领1500名真满洲兵入城作战。 偌大的清军大营中,剩下的满洲兵已是不到五百人。 孔有德实在是抽不出兵力来了,因为再抽就只能抽炮手了。 …… 让人意外的是,清军中攻杀最厉害的不是孔有德的汉军,也不是满洲兵,而是那些披甲阿哈。 阿哈们的作战之勇猛,不仅让淮军动容,也让清军为之震骇。 很多阿哈为了能让后面的主子安全通过淮军的陷坑,不惜自己的生命直接用身体去滚淮军的铁蒺藜,将自己扎得浑身都是血洞的同时,还挣扎着用双手去搂身边的铁蒺藜,或去拔那些竹尖。 这些十几年前、乃至几年前被满洲人披到关外的汉人,现在却是比满洲人还要满洲的辫子兵。 因为阿哈们同样是剃发蓄辫,所以一度让当面的淮军以为他们是满洲人,要不然哪来这般狠劲的。 淮军这边,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依托第二道土墙和清军殊死搏斗。 后方土墙下的门洞子里,镇帅的棺材清晰可见。 有很多士兵看到他们的镇帅就站在棺材边上,左手搭在棺材盖上,右手则提着一把铁锹。 门洞子前方倒着十几具尸体,脑袋一颗没有,无头尸体穿的却是淮军兵服。 “真满兵!” “挡住他们!” 混战中,万四发现了一支同其余辫子兵不同的清军在向门洞子那边突击,知道可能是真满洲兵,但他四周都是清军,无法抽身带人阻击。 沈三元也看到了那支横冲直撞、不断往里突的清军,立即带着手下几百披甲精兵冒着清军铳子硬扛了上去。 大刀挥舞中,双方将士不断惨叫倒地,但明显是那些披双甲的满洲兵占了上风。 曾在高邮史家荡之战负重伤险些死去的沈三元发了狠,双眼通红的带着部下拼死抵挡。 一个满洲军官被一身铁甲的沈三元撞翻在地,同时摔倒的沈三元重重压在这个满洲军官的身上,将对方压得喷出一口血来。动弹不得的满洲军官却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沈三元,没有半点屈服害怕的意思。 沈三元二话不说伸出右手戳向这满洲军官的右眼,硬生生的抠出对方的眼珠,疼得这满洲军官捂着眼睛不住哀号。 然而站起来的沈三元还没来得用刀结果那没了右眼的满洲军官性命,一支羽箭就向他飞来,不偏不倚的射在他的咽喉偏左的部位。 “标统,标统!” 发现标统中箭的沈部士兵惊呼起来,几个人同时上前护住标统。 “我……” 沈三元想说话,可喉咙却疼得厉害,继而就觉自己的脖子好像漏气。他用力推开挡住自己的部下,跌跌撞撞的提刀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痛苦的停了下来,单膝跪在地上,朝四周的部下使劲喝了一声:“我不行了,你们别管我!” 说完,猛的从喉咙中拔出羽箭,反手再次扎进自己的脖子。 另外一条腿也同时发软跪了下来。 身子却是没倒。 昂起的脖子渐渐一点点向下垂落,最后一动不动。 第三百七十二章 佛爷度你一程! “我怎么跟沈瞎子交待?” 夏大军目睹了爱将沈三元将羽箭插进自己喉咙的那一幕,他的心颤了一下,喃喃一语后,便将视线重新投回正在突进的清军阵线当中。 沈三元的阵亡让其部淮军将士悲痛同时,阵脚也为之一乱。 当面正蓝旗甲喇章京硕兑趁机指挥所部满兵猛攻,数十名红甲护军如羽箭的箭头般直往前面突,竟一下往前突了数十丈,搅得淮军大乱。 “妈的。” 夏大军提起铁锹就要走出门洞,一只手却拽住了他。 回头一看,是徐和尚。 “都督说过咱们淮军是队官死了营官上,营官死了标统上,标统死了旅帅上,死到最后才是你这个镇帅……你官大,还是我先上吧,阿弥陀佛!” 徐和尚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穿的也很奇怪,铁甲外面竟披了个袈裟,而且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剃光了。 “开元寺秃驴的,说是老祖师传下来的木棉袈裟,价值不菲,我瞧着怕是真值钱,便跟寺里的秃驴借来穿了,嘿,你知道的,我这人信菩萨,见着跟菩萨有关的好东西,不弄来心里就痒。” 徐和尚有些炫耀的将袈裟往前一扯,让夏大军摸摸料子是不是不错。 夏大军没好气道:“你不在东门守着,跑这边来干什么?” “东门连鬼都没有,我不到你这儿去哪?” 说完,徐和尚朝门洞外瞅了眼,“赶情鞑子全到你这边来了,正好,有些日子没杀人了,你看着,我过去露两手。” “东门那边怎么办?” 夏大军眉头微皱。 “你这边丢了,还有东门什么事?” 徐和尚说完抽出自己的长刀,朝身后带来的800精兵一扬手,当先往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却停下来回头对有些发愣的夏大军道:“有件事你得记下。” “什么事?” 徐和尚咧嘴一笑:“我还欠黄昭和杨祥各三百两银子,回头你帮我还了。” “噢。” 夏大军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了句,“你小心点,别被烧死。” “噢。” 徐和尚也点了点头,转身提刀就朝冲杀最狠的一群辫子兵冲了过去。 当面满洲兵被披着袈裟冲出来的徐和尚弄的有些发愣,不知道这尼堪究竟是贼将还是贼和尚。 念头还在脑海中盘旋时,双方就如两股洪水对撞般,撞在了一起。 “吃你佛爷一刀!” 身披木棉袈裟,如有菩萨相助的徐和尚双手持刀斩向当面一满洲兵,那满洲兵面色疾变挥刀提上格挡,双刀交错但听“咣当”一声,满洲兵手腕如被铁锤击中,巨震之下酸疼难耐,整个人往后连退三步,瞬间意识到这尼堪贼将乃是个劲敌。 好在身为红甲护军的他也是本领高强,不待喘息便持刀扫去,可那怪模怪样的尼堪贼将却已经刀朝他胸前砸来。 不是刀刃,而是刀背! “佛爷度你一程!” 徐和尚额头、脖子青筋突起,巨力挥动大刀斩下的样子同他身披袈裟的模样格格不入。 “咣当”一声,红甲护军双眼瞳孔猛的放大无数倍,胸口如被万斤巨石砸中,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就好像五脏六腑全都放错了般。 “双甲!” 见这满洲鞑子在自己一刀之下都不倒地,徐和尚这才注意对方是套了两层棉甲,不由大吼一声双手格刀再次朝这满洲兵额头砸去。 仍是刀背! 这一砸,那红甲护军就觉脑袋也被巨石砸中,时间如静止般,继而耳畔嗡嗡不已,再之后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都在往外冒血,整个人摇晃几下仰头就倒。 “杀!” 两击砸死一个满洲兵的徐和尚大刀一扬,身后数百精兵受此激励,纷纷呐喊着向对面满洲兵扑去。 其余淮军将士更是为之鼓舞,原本已经斜向清军的天平又被一点点扳回来。 门洞子里的夏大军也是吃惊,几时这徐和尚变得如此凶猛了,跟那说书的说的花和尚倒有的一比。 莫不成在棺材里睡觉能让人脱胎换骨? 夏大军下意识的瞄了下给自己准备的这口棺材。 “三个!” 已经接连砍死两个满洲兵的徐和尚径直破开了另一满兵的双层棉甲,然后狠狠的从他肚中斩过。 刀刃划出那刻,那满兵肚中肠子和着血水以及其余脏器落了一地,好像牛羊牲畜被开肠剖肚般。 “啊!” 满兵惊恐欲绝的抱着自己被剖开的肚子,每一次大口呼吸都能看到已经掉下来的肺叶在一涨一消。 “杀!” 数千淮军将士爆发阵阵喊杀声,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当面清军。 震耳欲聋的铳声响起,却是孔有德的部将缐国安见势不妙,组织所部铳手向着前方淮军放铳。 铳声中,淮军将士倒下一片,也有数十名孔部汉军被自己人击中。 硝烟立时弥漫,淮军的反击为之一挫。 门洞中,突然有上百头骡子哀嘶着冲出来。 骡背上挂满很多坛子。 这些吃疼的骡子冲出来后就往前冲,撞倒了淮军,也撞倒了清军,在人群中四处乱奔。 狂奔过程中,骡子身上的坛子不时跌落摔在地上,里面竟然是火油。 清军发现了骡子身上的不对劲,他们大呼小叫的想将骡子拦下来,可骡子太多,拦得住这头拦不住那头。 一些淮军将士更是直接用刀去砸经过身边骡子身上的坛子,使得火油随着骡子的奔跑倒得到处都是。 “放铳!” 缐国安焦急的命令中,几头骡子在铳手前方扑腾倒地,火油坛子碎得到处都是。可有些中铳的骡子却没有倒下,而是继续向他们冲过来,被火铳打得都是洞眼的坛子如漏气的水壶般,不断的喷洒着火油。 第二道土墙上有“嗖嗖”声响起,继而几道红色的烟花在半空炸开。 看到这红色烟花弹,正与清军鏖战的淮军将士们立时向后方飞撤。 有的淮军将士却因为与清军贴得太近来不及撤,只能咬牙继续与那帮辫子兵死战。 徐和尚没跑,在土墙上火箭还没射出前,就摸出火折子扔在了前方的火油上。 瞬间,一道火柱升腾而起。 城墙上无数火箭同时射下。 火焰从战场的各个角落着起,继而变成一片火海。 火海中,哀号的不仅仅是清军,也有淮军。 第三百七十三章 自己的债,自己还 当初淮军在都督陆四带领下从盐城北境百里奔袭安东时,时为标统的麻三在城中被郑泰所率的福建铳兵所阻,一气之下竟将所部“易步为骑”代为脚力的三百多头骡子尾巴点了驱往冲击福建铳兵,结果一举冲乱福建兵,生擒了明漕运总督路振飞、副将郑芝豹等人。 这个与火牛阵很相似的战法被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淮军将领津津乐道,更让麻三得到了淮军名将的美誉。 夏大军就将这事给记在了心头,并且在济南上演了安东火攻。不同的是,麻三是直接驱骡子硬冲,夏大军却是使用了大量火油。 火油是高邮商人骆永年替淮军采购的,据说是陕西延安一带产的,又叫石脂水,遇水不灭,除边军有作为守城使用外,多是卖到京师、江南等富裕地方供民间照明使用。 不过因为兵荒马乱,陕西现在又被顺军占据,所以骆永年不可能大规模采购,只能通过几个中间商前后购得大概一千坛左右,花费不到三千两,除去中间商的一半利润,算下来一坛三十斤重的火油才几十文钱,便宜的很。 陆四让骆永年买火油,原本是准备发起渡江战役时用于焚毁郑鸿逵水师战船的,却被夏大军都要到了第一镇。 当时陆四还问夏大军要火油干什么,夏直接说火攻。 陆四噢了一声,就批了条子让后方将火油通过运河运到济宁,之后又用马车送到济南。 这还是七月份的事,当时潞王已经送到南都,所以渡江作战已经没有必要。 时隔两个多月,这批火油终于被夏大军用上了。 在决心用火攻前,夏大军一直犹豫要不要用火油,因为一旦使用火油,很可能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且要想达到火攻的效果,他手头这一千坛火油就得全部用上,不然火势不够,形成不了一条火带,那杀敌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所以,不到最后,夏大军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但现在,他不得不使用火攻,哪怕来不及撤下来的部下还有很多。 清军的火器实在是太强了,一排铳打过去,淮军那是成片的倒下。 …… 济南西城的铳声、喊杀声都停歇了。 原本升腾的大火也歇了。 空气中却充满刺鼻的焦糊味,以及那令人作呕的尸油味。 夏大军的火攻奏效了。 攻城的清军很多葬身火海,在火堆里不停的滚,却始终扑不掉身上的火,最后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被活活熏死。 清军退出城后清点的结果是大概有三千多人葬身城中,其中满洲兵560余名,汉军1200多人。 披甲阿哈的损失最大,战前动员的1600名阿哈只逃出来400多人,其余都死在济南城中。 原因是这些阿哈作战太过勇敢,冲杀永远在前,结果被大火包围的也就最多。 淮军的损失暂时没有统计出来,但应该不会少于清军。 很可能真的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大火过后,从倒塌的济南城墙到第二道土墙当中长一里多,宽不到一里的“战场”上,地砖烫脚,泥土烤得发白。 活下来的淮军士兵都不敢去捡地上的刀,因为烫手。 一些尸体还在冒着“热气”,有的热气看起来就跟炊烟般,一丝丝的往上笔直冒着。 驮运火油的骡子无一生还,身上的鬃毛全部烧尽,留下一具具光秃秃、表皮、内里都熟了的尸骸。 第一道土墙边,几百具尸体东倒西歪或趴、或躺在地上,大火将他们的衣服全部烧毁,一具具尸体不是成焦炭,就是从头到脚乌漆抹黑。 有的尸体可以从头上大火烧过的痕迹辨认出是清军还是淮军,有的则直接是无法辨认。 空气中,杂织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四下里,安静无比,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偶尔有烧成半截的长矛木柄发出类似踩断树枝的霹叭声。 夏大军同戚呆子等人在火场到处寻找。 他们在找徐和尚。 是徐和尚最先点的火,可现在,却找不到他的人。 就在夏大军等人以为徐和尚被烧死时,就见坍塌的一段土墙的泥土却动了动,继而一只手从土中伸了出来,然后整片泥土都往上猛的一掀。 这片坍塌土墙的下方应该是一个门洞。 “快救人!” 戚呆子激动的叫了起来,众人急忙上前七手八脚扒土。 很快,几十个浑身都是泥的淮军将士被众人扒了出来,下面的确是门洞子。 被救出来的淮军将士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丝毫不在意空气中的味道有多么难闻。 徐和尚赫然也在其中。 还是一身铁甲,只是披在上面袈裟却被烧掉了一半。 “快找点水过来,渴死了!”徐和尚喘着粗气朝戚呆子喊了声,脱下身上的铁甲。 “怎么没把你闷死的?”夏大军惊讶的看着徐和尚。 “菩萨保佑呗。” 徐和尚拍了拍屁股上的泥,事实上他屁股上的皮都叫烫破了,没法子,当时为了保命光顾着把头埋进去,忘了把屁股也收进去。 或者说,屁股进不去。 硬是叫火烫伤了,这会都不敢摸,生怕把自己肉给捏掉一块。 好在,和尚的屁股烫是烫伤了,但伤的不严重,因为屁股上的一层泥和甲衣替他护住了屁股。 不过,估计至少大半个月他得趴着睡觉,也不能坐下了。 从火中劫后余生的淮军将士有七八百人,除了两个门洞子藏了三百多人外,还有一些要么就是埋进死人堆,利用死尸挡火;要么就是紧贴着第二道土墙,要么就是蹲在哪个没有被火烧到的角落幸存下来的。 “这么狠?” 四下扫了眼后,徐和尚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喝完水之后就跟士兵们一起搬运死去的淮军尸体。 很多淮军士兵都是流着泪水抬运尸体的,有些尸体轻轻一拽,还泛着血色的肉便从骨头上脱落下来。 “造孽啊,这把火可烧死咱们不少人。” 徐和尚摇了摇头,侧脸问夏大军,“你如果要向佛祖忏悔,我可以满足你。” 说完,将只剩半边的木棉袈裟往前面一拉,双手合十,认真的看着夏大军。 “你的债,你自己还。” 夏大军抬腿便走,一直走到护城河边。 对岸远处的清军大营,同样是无比安静。 第三百七十四章 都督还等什么! 两个多时辰前,在淮清双方于济南城殊死搏斗之时,一支大概不到百人的淮军骑兵袭击了从平原县往禹城运粮的一支清军粮队。 护卫运粮队的是山东巡抚方大猷的绿营标兵五百余人,另外还有一支五十人的真满洲骑兵。 虽然这半个月来淮军不再袭击清军运粮队,但清军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各支运粮队都有满洲骑兵护卫,以确保粮道安全。 淮军袭击后,这支五十人的满洲骑兵立即发起反击,尽管人数不到对方一半,却将这支淮军骑兵成功逐走,还射杀了二十几人。 不过满洲兵同样也有七八人被淮军射中,除了三人当场死亡,其余的都不是要害伤,拔出箭头草草包扎后,这支满洲骑兵就带着绿营兵继续押着粮车赶往济南。 两天后,这几个受了箭伤的满洲兵却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其中一个还发起高烧来。 这件事,并没有引起满洲将校的重视,因为他们面临更大的危机。 十号攻城的失利,清军损失实在太大,不计披甲阿哈,真满汉军损失将近两千人,连同之前损失的千人,南征主力的三分之一折在了济南城。 这使得清军无力再组织攻城,城中的淮贼也无力出城反击。 双方不约而同静默了下来。 清军现在要么继续围困,要么就向北京请求援军,要么就班师撤出山东。 不管选择哪一个,于孔有德他们,于正蓝旗的满洲将校们可能都无所谓,但对豪格这位大军统帅却注定是备受煎熬的。 继续围困的前提是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但粮草已经出现问题,哪怕洪承畴同山东巡抚方大猷再怎么刮地三尺,也只能保证大军在济南城下一月所需。 过了一月还不能拿下济南城,大军就只能退兵。 一旦退兵,豪格的下场是什么,这位肃王爷再是自知不过。 为了不被多尔衮下狱,豪格只能让洪承畴和方大猷尽可能的调派绿营兵到济南,他不愿也不敢向北京求援。 九月十七,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济南城中的淮贼竟派人出城表示可以同清军再次重启谈判。 亲王、真满公主、称臣但不剃发、银千万两、山东、河南两省全归淮军。 淮贼提出的条件比先前苛刻万分。 …… 河南开封西北的阳武县,城中的清军这几天可是被围城的淮贼吓坏了。一些军官认为阳武断不可守,要不是城中的右都督、卫辉总兵祖可法坚持死守,只怕早就逃了。 祖可法是降清的明朝大将祖大寿的养子,清太宗洪太成立汉军八旗时,祖可法被授汉军正黄旗梅勒额真,封一等云骑尉。 四月,祖可法随清军入关,在京畿一带率部两次击败顺军。洪承畴出任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时,提议由祖可法出任河南卫辉总兵,金玉和出任怀庆总兵。 在出征山西绕道河南境内的叶臣部帮助下,祖可法和金玉和掠取了河南很多府县,同时招降了不少土寇和地方的明军残兵。大概金玉和那里有绿营兵九千多,祖可法这里也有七千多。 春风得意的祖可法听说开封那边很是空虚,没有顺军驻守,也没有明军驻守,就是地方上有些土寇,在向招抚总督大学士洪承畴请示之后,便带了所部五千兵马渡过黄河,准备拿下开封这座河南重镇。 莫看开封因为被大水淹过已经残破,但是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拿下开封之后便可掠取归德府,如此向东可收取山东曹州和南直隶的徐州,向南可以挥师淮西,向西可以攻取汝南、南阳二府。 只是祖可法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开封城外大意失荆州,被一支土贼打的丢盔弃甲。 这支土贼就是奉命进驻开封的淮军第五镇。 探马得知有一支清军渡过黄河朝开封而来后,镇帅张国柱就知道这支清军肯定是想夺取开封,于是调集第五镇所属人马准备歼灭这支清军。 张国柱不愧是被淮军都督陆四看重且寄予厚望的将领,其先是派同他一起降淮的黄中色带领本部1000兵连同收降招来的土寇3000人出战清军,战上片刻黄中色故作不敌带领本部兵后撤,那帮土寇见了顿时四下逃窜,俨然就是真败了。 祖可法不知是计,得意之下率军追杀,结果被事先埋伏的虞绍勋旅、谢金生旅及张士仪、高进忠等部全力掩杀。 祖可法麾下这支绿营兵除400人是他从汉军正黄旗带来的,其他都是收编招抚来的乌合之众,哪里经得起第五镇的全力攻击,只撑了片刻就全线崩溃。 最后,祖可法只带了三百多亲兵狼狈逃出,其余绿营兵不是被杀就是投降,或是四散。 如惊弓之鸟的祖可法被吓得都不敢留在黄河南岸,连夜渡船逃到北岸,后仓皇逃入阳武县城。 不料,击败祖可法的淮军第五镇却派兵搜集渡船渡过黄河,包围了阳武县城。 城中守军不足千人的祖可法不敢突围,只得派死士冲出淮军包围圈向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和怀庆总兵金玉和求援。 洪承畴正因豪格在济南攻城失利而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兵马可以支援祖可法。 金玉和倒是仗义,接祖可法求援后立时同河南巡抚罗绣锦商议,派副将苏养元率兵三千救援祖可法。 此时已是九月中旬。 只是苏养元的兵马还在半道时就接金玉和军令立即回返怀庆,原因是清军探马在南阳方向发现大量顺军主力,据探这支顺军是从荆襄过来的顺军大将白旺统辖的兵马,大概有两三万人。 济南东北一百六十多里外的商河县境某处河滩,一身蓑衣的陆四在河边安坐,手中是一根钓杆。脚下有个竹篓,篓中有几条草鱼。 “都督,豪格实力大损,还跟他谈什么谈,直接同他打就是,末将愿为先锋,管保他豪格回不了北京!” 在田各庄被孔有德部将缐国安揍得不轻的赵忠义一心想要报仇,所以听说都督竟让人同清军接触要继续谈判,真是又气又急。 “不急,再等等。” 陆四聚精会神的看着鱼飘。 “等什么?”赵忠义不解。 “等雨。” 陆四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摇了摇头,问边上的贾汉复:“那些老农怎么说,几时能下雨?” 第三百七十五章 孔有德不能走 贾汉复是个奇人。 此人是柏永馥麾下的军官,没有功名却识文断字,能够书写公文,所以在文盲率高达九成的淮军中显得很是亮眼。 五月初淮军自徐州北上山东时,济宁、曹州境内突降暴雨,导致引发山洪,除了大量桥梁道路被冲毁外,很多州县的百姓也受了灾。 如果是明军,肯定不管。 但淮军不是明军,所以必须管。 当时陆四让陈不平组织军民抗洪救灾,生产自救,尽可能将灾情减少到最低程度。 可陈不平手底下也没什么人,而且组织百姓救灾需要军队配合,陆四便让下面推荐人材。 柏永馥便将贾汉复推荐给陈不平,由贾负责协调地方和淮军的关系。 然而让陈不平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贾汉复虽是刘泽清部出身,却爱民如子。沿途看到饥民便赈之粮食,遇到被洪水淹死的百姓就拿出自己的积蓄请人打造棺木,看到父母双亡的孤儿还会令人专门收养。 不仅如此,随着淮军北进的步伐加快,开始大量接收山东州县,为了让灾民尽快得到安置,贾汉复提出绝不饿死一个人的口号,每到一县就命开仓放粮,县中官员谁敢违令就立即抓起杀头。 因此还和当时负责山东招抚事项的大使胡尚友发生冲突,因为贾汉复斩杀了好几个胡尚友“重金”招降来的官员,给胡大使的招抚工作带来了极为不好的影响。 陈不平有感贾汉复的人品,便亲自替他说情,这才让胡大使的怒火息了下去。 长达一个多月的抗洪救灾中,贾汉复从未在任何一座城池中食宿,几乎都在最前沿,不是在这个村子就是在那个庄子,有的时候连陈不平这个直属上司都找不到他。 白天赈济灾民,晚上筹略赈灾计划,不敢说终日不休,反正一个多月后灾情稳定下来时,陈不平再次看到的贾汉复足足比一个多月前瘦了一大圈。 看起来,跟个老农也没什么两样,哪里像是个带兵打仗的。 此后,因为山东北部百姓的移民安置需要陈不平这个山东通会统筹安排,他就将本应该回淮军的贾汉复又留了下来。 贾汉复也没叫辛苦,一头扎进移民安置中,分别在泰安和济宁安置近四万德州百姓,将无主土地重新调剂建了四处万亩以上的屯庄,又想方设法从淮扬调来农具、种子,好使移民能够尽快组织生产。 负责移民期间,贾汉复还帮助整修了泰山书院,并建议这所书院为山东通会衙门直接管辖,师资聘任和学生录取也都尽善择优,从而可以使泰山书院能够成为淮军人才的输送地。同时也建议等战事稍稍稳定后,可以从军中择派一些年轻的士兵到书院学习。 为了让泰山书院尽快运转起来,贾汉复将从前在刘泽清那里得到的钱财约四千余两统统拿出,于当地购买了五百多亩地为书院师生食宿补贴。 并在这些土地上刻下碑文,上面写道:“请与后人约,我子孙不得视为私有,他人亦不得以势力攘夺,倘有睥睨窃据,许合邑之人声大义而共击之,庶世世为公物。” 陈不平将贾汉复的事迹奏给陆四知道时,陆四感慨说道:“没想到我们当中还有如此经世之材。” 陆四是真感慨,如果不是他,如贾汉复、张国柱、黄中色、虞绍勋、柏永馥等刘泽清部将都是满清绿营的主力,为满清平定中国立下汗马功劳。而他们在明军的时候却是无一成就,甚至因刘泽清的缘故成了害民之兵。 同样是当兵打仗,换了一身皮,个人成就却是天翻地覆,如何让人不感慨。 不过陆四不知道的是,这个贾汉复的成就其实相当高,是满清少数以武将做到巡抚,加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衔的将领。 有感贾汉复为山东百姓做的这一切,陆四遂跟陈不平将人重新要了过来,授贾汉复为泰安防御使,暂为督府参军听用。 随着淮军地盘和军队的扩大,军政、民政、经济等各方面的事务已经堆积如山,光靠陆四一人难以处置这么多事务。 民政上的事情,陆四可以暂时依靠新建的山东通会、淮扬通会两个衙门运转,但军队的事情肯定需要一个单独机构。 所以陆四决定建立一个类似参谋部的机构,帮助自己制定军令、协调各部队。 这个机构,陆四定名为“督府”。 他走到哪,督府就在哪。 也相当于他这位淮军统帅的行辕。 贾汉复这个能文能武,军政双一流的人材就成了陆四督府的主要负责人。 和各方联络包括粮食物资的调派,现在都由贾汉复掌总,干的很是不错。 赵忠义一心求战,陆四也想战,但他要等一样东西。 那就是雨。 决战,必定要选择大雨磅礴之时,否则攻城受挫,实力受损的豪格集团依旧能凭借他们数量众多的火炮、火铳对淮军的有生力量造成重创。 陆四可不想打完豪格,淮军自个也断了两条腿。 而且,孔有德那几百门炮,陆四也要了。 想要以最小的牺牲获得最大的回报,陆四就需要老天爷给他来一场大雨,从而让清军的火炮、火铳全部哑火。 问题是他不是气象专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 贾汉复给出了一个好的建议,那就是可以找一些当地老农来问问。 理由是农民种田全靠天时,几十年如一日的经验积累,使得老农对于什么时候会下雨能做到七八成的估算。 陆四深以为然。 “九月多半不会下雨,就算下雨雨水也不会大。” 贾汉复说老农判断要想下一场大雨的话,可能得霜降以后。 “霜降啊,” 陆四猛的提杆,却是空钩,便重新甩钩。 “那至少还得半个月了,嗯,来得及。” 陆四说的来得及显然是指顺军将在河南发起的怀庆反攻。 “都督,我……” 贾汉复犹豫了下,有话想说。 “胶侯想说什么?” 陆四不是授贾汉复为“胶侯”,而是他的表字就叫胶侯。 贾汉复看了眼赵忠义,道:“末将以为若豪格同满洲摄政王多尔衮水火不容,那都督杀豪格就是帮了多尔衮大忙。” “说下去。” 陆四拎钩回来串起蚯蚓。 贾汉复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认为可以放豪格回去,而不一定非要替多尔衮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陆四点了点头,将串好蚯蚓的鱼钩重新甩进河中,挥手说了句:“豪格能走,他手下的满洲兵也可以走,但孔有德不能走。”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东线无战事 济南战役之前,陆四做的部署是全歼豪格集团,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派人在山东各地收集购买铁锹,为的是等豪格集团撤退时挖断他们的退路。 然而现在,陆四却改变了这个目标。 他认为,可以放豪格回去。 主要原因倒不是贾汉复所言的杀豪格等于帮多尔衮,因为豪格的政治情商太低,就算回去也干不过他叔叔。 是李自成的永昌皇帝谕令让陆四改变了主意。 半个月前,左懋泰将一道永昌皇帝的旨意从南阳带到了济宁。 这道旨意的大概内容就是淮阴侯在东线发起攻势的话,大顺主力在西线就会立即发起反攻,那么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树大招风。 陆四没功夫去骂好心替他向中央报捷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也没法指责李自成将他淮军当成大顺的稻草。 谁让他,上表向永昌皇帝称臣,接受了人家的爵位,又想全盘接收人家的遗产呢。 现在中央有困难,他陆文宗难道不应该替中央分忧么? 当然要分忧! 从战略格局上看,淮军于东线发起攻势的确是当前最能破局的好办法。 陆四前世清军之所以能够集中全力对付李自成的顺军主力,原因就是山东和河南二省不费一兵一卒落入清军之手,而南边的南明小朝廷积极的“联虏平寇”,导致满清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对付李自成。 现在,山东出现了淮军,虽然整体实力相差清军还很远,但却能在局部形成对清军部分人马的战略优势。 如果淮军执行李自成的命令,全力北进形成直捣京畿的态势,肯定会将清军的目光投在东线,让他们无法集中用兵在西线。 这样一来,顺军主力的大反攻肯定就与原本历史不同。 顺军,不是不能打。 怀庆反攻的胜利就表明顺军主力还是具备和清军决战的实力。 不过执行的后果对淮军肯定是灾难性的。 陆四是想站在李自成的肩膀上,而不是被其踩在脚下。 淮军是他一手创立,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的十万之众,岂能就这么轻易的砸在有利于李自成的战略格局中呢。 所以,在陆四的指示下,济南的夏大军再次同清军接触。 开出的条件是苛刻了些,但起码能让豪格感受到淮军对大清并非彻头彻尾的敌视,双方存在一定的共识,比如都不想打。 只要豪格还在济南,淮军就有充足的理由向中央解释山东的局面并非是顺利的,而是危险的。 相信永昌皇帝也是能体谅的,而且也是会认可的,毕竟淮军在济南也牵制住了相当数量的清军。 退一万步讲,中央军和杂牌军的区别,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只要李自成的顺军主力在西线发起反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陆四将千言万语提炼成了一句话传到夏大军耳中。 拖着,大家都别打,至少这半个月,东线要呈现淮清双方在济南“决战”的态势,但又是静默的战事。 从时间上看,顺军反攻可能也在霜降左右,那个时候,才是陆四总解决的时候。 但他不想解决豪格,也不想解决豪格麾下的那些正蓝旗满洲兵,他希望这些满洲大兵能够安全回到北京。 前世满洲大兵在伪顺治五年发生的大规模病死事件,陆四记忆深刻。 在这次大规模病死事件中,很多奴尔哈赤、皇太极时期的满洲名将相继死去,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满洲大兵没有倒在南征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看不见的敌人手上。 此后很长时间,清军都无力派出真满洲南下,八旗的军官层也青黄不接。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南方爆发了大规模绿营反正。 这两次事件是有直接因果关系的。 可惜,天赐给中国的良机没有被南明抗清力量把握住,反而继续上演着内讧、坐山观虎斗。 时南明主政的大臣瞿式耜、何腾蛟等人除了天天编造江西“奇捷”战报外,无一策出,而小朝廷那边则是趁着广东反正的机会,大肆封赏争功,以致李成栋都寒了心。 战事一开,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动用一切手段抗战,是陆四的原则。 所以,他是真诚的希望济南城下满洲将士们能回去的。 半个月,也是他们回去的最佳时期。 可豪格集团同孔有德集团又是一体,怎么让豪格走,孔有德留? 这是个比光着身子扛大刀还要麻烦的麻烦事。 “胶侯你辛苦一下,去济南同豪格谈谈。” 陆四没了钓鱼的兴致,将鱼杆交给侄孙陆义良。 “要秘密谈,不要让孔有德那边知道,也不要让洪承畴、张存仁他们知道,更不能让北京知道。” 陆四是真的只和豪格谈。 “豪格不是说可以嫁女儿给咱吗?那就让他把闺女嫁过来。你跟他说,咱们汉人最重亲情,我这人也真的敬佩他爹洪太,不妨把话跟他敞开了说,只要豪格没有谋夺我中国的想法,我陆文宗就支持他做大清的皇帝,必要时候可以武力讨伐多尔衮。” 陆四说话是算数的,老丈人真的有需要,他绝对武装支持。但这个承诺有几分可信,他自己都不清楚。 可能,还得看看豪格的女儿长啥样再说。 “豪格能信?” 贾汉复觉得都督的想法似乎有点天马行空,让人跟不上他的思维。 “他会信的。” 陆四对此很确定,一个不分场合天天把多尔衮怎么还不死的话挂在嘴边的肃王,真的会不按套路出牌。 想了想,又交待一句,“为了让豪格相信我的诚意,你以督府名义传令各部,这半个月不要袭扰清军粮道,除了高杰第六镇继续对山东绿营进行打击外,其余各部一律休整,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发起进攻。” 豪格信还是不信,又关陆四鸟事。 …… 贾汉复是于九月二十一日抵达济南的,次日便秘密同满洲正蓝旗接触,可是双方却没有达成共识。 因为淮军方面提出的要求太苛刻了,苛刻到哪怕豪格知道自己无法再在济南呆下去也不敢轻易答应。 清军的情况很不好,尤其是满洲兵将不少人都开始出痘,目前为止染痘的满洲兵多达四百余人,孔有德汉军也没能避免,但情况稍好些,只有不到百人染痘。 突如其来的疫情让豪格就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必须班师。 第三百七十七章 豪格北撤 “当年阿玛身边的高学士曾对阿玛说过,明朝人皆知我国怕豆子,所以要提防他们用出痘之人传染我军……” “多尔衮七月令我领军南下时,我便曾说过未到冬季不可轻易南下动兵,我本人也尚未出过痘,多尔衮叫我这未出痘之人领军,分明就是想要害死我!可京中有谁听我的?就是你们也劝我要隐忍,现在好了,军中生痘,治都没法治,怎么办?” 豪格没有染痘,他所说的高学士是在明天启二年,同范文程等一起应召入文馆赞画机要的汉人高鸿中。 高认为满洲人一直居于关外寒冷之地,一般不生痘疹,但进入中原之后一旦染上痘症,极少能幸免于难。 而豆子通常在夏季流行,冬季很少传染,故高建议若对中国关内用兵,应当选在冬季。如果万不得已要在夏季出征,就必须派出一些出过痘的将士。 皇太极采纳了高鸿中的建议,其后数次入关寇掠明朝都选在冬季。如迫不得已夏季用兵,所派将领大多也是出过痘的,以此避免痘症对满洲用兵的影响。 几年前多尔衮率师入关时,皇太极领满洲将校送行,结果多铎因为害怕出痘不敢送行,为此还被皇太极很生责骂了一通。 按理说,有豆子这一对满洲极为不利的病症在,多尔衮不应该强迫没有出过豆子的豪格南下,可这位摄政王还是强迫侄子领军。 所以豪格的埋怨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多尔衮的强硬逼得刚刚重获自由的豪格不得不领军出征。 没有人替豪格说话,这让本应该继承大清皇位的豪格自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南下之后,豪格于军中其实也做了很多防疫的准备,只是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痘役,眼看这么多满洲将士于痘疫中苦苦挣扎,豪格那心真是如刀绞般。 因为这些正蓝旗的满洲将士是他旗主最忠实的追随者,每死一个,都意味着他这个旗主的实力被削弱一分。 而且,没有补充。 到底是怎么生的痘疫,议政大臣机赛时等人详细调查过,最后猜测可能是淮贼故意将豆子病疫传播。 证据是一开始生痘的几个满洲将士都是受了淮贼箭伤,在此之前清军无论满洲还是汉军都没有出过豆子。 但究竟是淮贼故意传播,还是自然生出的豆子,于此时也都不重要了。豪格现在要做的是马上撤军,要不然痘疫继续蔓延下去,他这个未出过痘的肃王恐怕也难逃一劫。 可是,怎么撤? “若退兵,我就算不被豆子害死,也要被多尔衮害死!” 豪格脸色铁青,这位肃王现在就如被架在热锅上的蚂蚁,是进不得,退不得。 十号强攻济南的失利已经注定清军不可能再进行类似的强攻,再来一次就算能拿下济南,清军也不过是从一个绝地换到另一个绝地而矣。 机赛时、希尔艮、硕兑等正蓝旗的满洲将校们也知道主子就此班师的下场,所以哪怕他们心里都想赶紧班师撤回北京,也不敢说出真实想法。 甲喇章京硕兑的辫子没了,却是前些日子在济南城中被淮贼的大火烧掉了,硕兑可以说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来,要不是跑得快,很可能就葬身火海了。 恭顺王孔有德的部将孙龙更是被那场大火烧坏了半边脸,到现在脸上还敷着药呢。 重重压力之下,豪格让机赛时同淮贼谈,可是谈来谈去双方除了知道彼此都不可能打下去外,根本没有进展。 守住济南城的淮贼开出的条件已然非豪格能答应的,这位肃王实际上除了嫁出女儿外,根本做不了任何主。 不说山东、河南两省的归属,就是淮贼提出的千万两白银,豪格也给不了。 大清的实权掌控在他叔叔多尔衮手里,没有多尔衮首可,豪格就是答应,也没钱给。 洪承畴和张存仁几次请求肃王撤军,二人都认为大军已经没有在济南坚城下继续围困的道理,并且洪承畴已经将济南攻城失利奏禀了北京。 这是洪承畴的权力,他虽然是汉官,可却有便宜行事的特权。 北京的多尔衮在知道豪格没能拿下济南,并且军中生疫后,却没有给豪格是否可以撤军的“指示”。 或许这位叔父是担心豪格的班师会将天花病毒传染给在京八旗将士,又或许是想侄子能够死于这次爆发的痘疫之中。 洪承畴还是竭力向济南供应军粮,但是撤军还是不撤军,这位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也没能给太宗长子一个可靠的参考。 痘疫已经控制不了。 张存仁在给肃王的秘信中指出唯一可以阻止痘疫蔓延的办法,就是将染疫的士兵全部诛杀,并焚毁尸体。 豪格做不了。 如果他下令将染疫的士兵尽数杀死焚尸,他这个太宗长子在八旗之中就将彻底被孤立,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 二十四日,淮贼的使者贾汉复向肃王亮出最后的底牌,如果和谈不能达成共识,淮军可以允许肃王班师,但孔有德部必须留下。 豪格可以理解淮军为何视孔有德部为眼中钉,因为孔部不仅仅是淮贼眼中的“汉奸”,更因为他们的存在可以让清军不费吹灰之力炸塌城墙。 只是,豪格不可能抛弃孔有德部。 二十七日,经过三天的反复权衡,豪格决定撤军,先撤到德州再说。当天,清军就开始拔营放弃对济南的进攻,陆续北撤。 清军的撤军一开始还是很顺利的,二十九日真满汉军连同民夫阿哈将近两万人就撤到了距离济南仅几十里的齐河县城。 济南城中的淮军没有尾随追击。 但是,此后清军的北撤之路就变得无比艰辛。 在确认豪格没有“抛弃”孔有德的打算后,淮军都督陆四下令执行对清军的封堵计划。 禹城、平原等地先后遭到淮军骑兵袭击,伴随袭击的同时,一些清军北撤的必经道路被淮军的“工兵”使用铁锹挖毁。 北京方面,此时却完全顾不上山东豪格集团了,因为顺军在九月下旬分别在山西、河南发起反攻。 九月二十七日,顺军进犯河南济源县城,怀庆总兵金玉和率部前去救援,到达之后县城已经沦陷。 金玉和在荒野扎营,夜半顺军发起袭击,金玉和率部力战,中流矢而亡。 第三百七十八章 武英殿 接到怀庆总兵金玉和战死消息的清河南巡抚罗绣锦吓了一跳,其后更多情报传来,说是山西垣曲方面有大顺军马、步二万余人已经向东推进。 并且在南阳府出现大量顺军精锐,探子报称说“贼有大量旗帜,马匹欲渡未渡,有进攻黄河南岸铜瓦厢的迹象。” 其后进一步消息传来,在南阳的那支顺军精锐不是之前顺军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顺定南侯董学礼节制的兵马,而是来自贼“襄京”的兵马,领军的是贼将王体中。 襄京的贼兵是去年李自成北上歼灭孙传庭后,为了扼制明军左良玉部趁虚尾随留在襄阳的,大概有五六万人,统帅是李自成麾下大将白旺,贼将王体中是白旺的部下。 于济源县大败怀庆总兵金玉和、副将常鼎、参将陈国才的则是王体中麾下的将领王得仁,贼号“王杂毛”。 此时的罗绣锦根本无兵可用,河南的另一位总兵祖可法被开封方向的土贼围于阳武县城,在无兵无将可用于“御贼”的情形下,罗绣锦赶紧向北京发出求援奏疏,次日又在“为紧急塘报事”启本中称:“马贼一万有余,步贼二万有余,后未到者还有五六万,要克取怀庆、卫辉等府,见今离怀庆三十里外扎营。” 罗绣锦判断顺贼此次大举攻来并非单取怀庆一地,而是有意占据黄河各处渡口,然后与山西方向的顺贼合流,入寇京畿。 “……贼之狡谋,其意不止在怀属,而意欲占据河口。况大河以南,尚有贼氛,万一通联,势所难图……伏乞亟敕兵部,速催真满洲大兵星夜兼程前来,以济救援。” 消息传到北京时,大清的摄政王多尔衮正忙于迎接从盛京赶来的皇帝、太后一行。 九月初四,已经筹备数月的迁都之事正式开始,在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主持下,大清的小皇帝福临迁都北京。 因为差不多是举国搬迁的缘故,盛京大小衙门和入关八旗将士家眷都要到北京,诸事繁琐,把郑亲王济尔哈朗累的不轻。 济尔哈朗一向对自己支持,多尔衮便提议晋封济尔哈朗为信义辅政叔王,赏赐给他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绸缎千匹。 十月初一,在多尔衮率领的诸王以及满、汉大臣的劝进下,福临在北京南郊天坛祭天,然后再次即皇帝位于皇极门,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年号顺治。 至此,清廷不再宣称入关是为明崇祯皇帝复仇,而是宣称承继明之法统,除大清以外,中国的任何政权都是非法。 仪式结束后,多尔衮亲自送小皇帝同两位太后入紫禁城。在他从前理政的武英殿,十岁的福临忽的问他道:“叔王,为何不见我兄长豪格?” “豪格正为大清率军南征。”多尔衮不动声色道。 福临却道:“朕怎么听说叔王先前夺了我兄长的和硕亲王爵位,将他贬为庶人了?” 多尔衮一怔。 旁边的福临生母布木布泰忙道:“皇帝,豪格犯了错,夺去他的爵位是议政王公大臣会议的决定,但是你叔王又给了豪格领军出征戴罪立功的机会。” “噢。” 小福临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皇位是眼前的叔叔多尔衮极力拥戴得来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是对这位叔叔有些畏惧之心。 “叔王,那你要多给我兄长一些兵,让他在前方多立战功,等他回来后,朕要见他,为他庆功。” 小福临倒是真心亲近自己的长兄,先前在路上听说兄长被夺爵时可是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皇帝放心,肃王战事顺利,很快就能回京了。” 多尔衮说完看向布木布泰,二人目光交汇那刻,同他年龄一样的布木布泰脸泛微红,心头更是情动,看着多尔衮当真是春意流露。 一边的太宗皇后、也是布木布泰姑母的哲哲轻咳一声,这位太宗嫡皇后对于侄女同小叔子之间的事很清楚,不过并没什么意见。 满洲人的习俗若兄长去世,弟弟可以续娶嫂子,不过因为大清现在多用汉制的原因,叔婶之间最好不要弄得人尽皆知才好。 “我先带皇帝歇了,累的很。” 45岁的哲哲身段不比侄女差,拉着小福临的手就在宫人的带领下去往自己的宫中。 小福临还想同额娘在一起,却被姑奶奶直接拉走了。 哲哲在离开的时候还朝多尔衮带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多尔衮心中突了一下,等哲哲走后,再看布木布泰的眼神越发炽热。 “你们先下去吧,我同摄政王有事要说。” 布木布泰向身边的宫女苏麻喇姑使了个眼色,后者忙领着殿中其他的宫女太监退了出去。 多尔衮再是忍受不住,箭步上前抱住布木布泰将她直接按倒在铺有毯子的地上。 “不要,不要,” 布木布泰一边任由多尔衮搓揉于她,一边却连声说着不要。 “怎么了?” 多尔衮粗气直喘。 “我身子不方便。” 布木布泰也想要,可她的月事还没走。 多尔衮眉头顿时微皱,继而却猛的将嘴亲在了布木布泰唇上。 “不可以,”布木布泰吃了一惊,拼命扭动,不让多尔衮得逞。 “我轻些。” 多尔衮有力的大手“镇”住了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便没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静下来的布木布泰抱怨。 “这里从前可是明国人的重地,今日却成了我和玉儿的欢乐之地。”多尔衮一脸满足的躺在地上,看着朝思梦想的玉儿,这半年可把他想的很。 “以后不能这样,你是大清的摄政王,我是大清的太后,咱们现在又坐了汉人的江山,汉人的风俗礼节可须注意些。”布木布泰嗔道。 多尔衮根本不在乎道:“我是摄政王,你是太后,我们想干什么,汉人管得了?” “史官会乱写。” “有我在,他们谁敢乱写?” 多尔衮笑了起来,忽的面色一凝,问道:“是谁将豪格的事告诉福临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二王出征 “是我说的。” 布木布泰将多尔衮拉起,然后唤苏麻喇姑进来。见着摄政王同太后的脸色,苏麻自是明白,当下便领人重新换了弄脏的毯子,然后一声不吭的又退了下去。 多尔衮没想到是朝思梦想的情人将豪格的事说给儿子听,有些不悦。 见状,布木布泰便拉着多尔衮坐下,道:“豪格毕竟是先帝长子,又是肃亲王,你不该那样对他。” “我怎么对他了?是他这个做侄儿的成天盼着我死!”多尔衮有些气道。 “便真是豪格不懂事,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也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容了他吧。”布木布泰小鸟依人的靠在多尔衮怀中。 多尔衮微哼一声,却没说什么。 “听说豪格在山东不顺利?军中还生了痘疫?”布木布泰轻声问道。 多尔衮“嗯”了一声,这件事不是豪格自己上报的,而是洪承畴密奏的。 布木布泰有些担心道:“那暂时可不能让豪格回来,万一痘疫在京中传开可不得了。” “豪格师久无功,耗了无数钱粮不说,还折了不少将士,他就是回来,我也得治他的罪。” 多尔衮已经知道豪格决意撤军到德州,并且知道他在济南城下折了三千兵马,但多尔衮却无意给豪格增军,因为他前些天刚刚和宁完我、刚林他们商议,准备派兄长阿济格领大军西征。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支兵马在山东稳住北直,豪格虽没能拿下济南,但实力犹在,所以多尔衮便想让豪格在德州挡住那支听命于李自成的淮贼,不使这帮土寇趁大清主力西征之时寇扰京畿,影响西征大业。 至于豪格是不是因此也染了痘,多尔衮内心是巴不得如此的,那样就省得他再想方设法弄死这个侄子了。 “不是说去平土寇么,这关内的土寇几时也这么厉害了?”布木布泰对关内了解的不是太多。 多尔衮摇头道:“你不知道,那淮贼不是一般土寇,据我得到的情报,这淮贼当中有不少明军投靠,比如那个跟李闯打了多年的高杰。” “是你哥哥在世时说的那个什么翻山鹞子?” “是他。” 布木布泰点了点头,难怪这山东土寇这么不好打。继而又问情郎明朝那边什么情况。 多尔衮说南都那边的明朝臣子拥立了潞藩做天子,由史可法为首辅大学士,年号“弘光”。 不过这个弘光政权眼下却内斗着,好像是史可法同拥兵的凤阳总督马士英,还有左良玉闹出了矛盾。 又听说好像这个小朝廷现在在闹党争,在朝的东林复社人士正在攻击那些从北京逃到南都的官员,说是什么从贼伪官,要起“顺案”。 另外这帮人生怕权力被分,就用“逆案”什么旧例阻止天启、崇祯年间的一批在野官绅入仕,结果惹得本就不是太情愿拥戴潞王的马士英大怒,转而与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勾搭起来。 “这些个朱明臣子不知大势,且不去理他们,待我平定李自成后便发兵江南,一统中国。” “山西打下了?” “已经叫叶臣率兵去山西了,目前正在围攻太原,我已让尚可喜运炮去了,说不定三五日内就会有捷报到来。” 多尔衮对叶臣的本事很是认可,也坚信太原的城墙经不住大清的红衣将军炮轰。 布木布泰问:“可是原先镶红旗的那个叶臣?” “是他,原先在镶红旗当议政大臣,现在隶镶黄旗。他很有本事,跟过阿敏打过朝鲜,也跟过先帝入过关,是个骁勇善战的好奴才。” “先帝在时就说李贼不仅是明朝的祸患,也是我大清入主中国的祸患,你可一定要把他剿灭。” “放心吧,过几日我便让阿济格率大军西征,” 多尔衮正准备将西征部署说一说,外面太监入内呈上急报。多尔衮看后,脸色有些阴沉。 布木布泰忙问道:“什么事?” “河南巡抚罗绣锦报说闯贼有一支精锐人马在向怀庆攻击,可能是要入寇京畿。” 多尔衮示意情人先去寝宫歇下,自去召来刚林和宁完我、范文程等人,将河南巡抚的求援塘报给他们看。 “如此看来,李自成是真的要反攻了。” 范文程建议马上派英王阿济格领吴三桂、尚可喜二王率军西征,防止山西的叶臣挡不住李自成大军,从而造成山西糜烂,使顺军主力重返京畿。另外则让豫王多铎领怀顺王耿仲明前往河南抵御,待剿灭河南的顺军后向西攻打潼关,和阿济格部合击西安,一举解决李自成。 多尔衮同意这个方案,当下以摄政王的名义谕令阿济格、多铎、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及满汉八旗将校出征山西、河南。 初定,阿济格部领满蒙汉八旗并吴三桂、尚可喜部,合计兵马八万有余,另征北直、山西沿途府州县明朝降军随征。 多铎部则有满汉蒙八旗兵三万,耿仲明部五千,入河南后调拨绿营各部,合计兵马四万左右。 二王率大军出征之后,京畿极度空虚,多尔衮恐东线山东土寇会趁虚北上,一面令豪格部往德州转移,并于此坚守,另一面令留守关外的万余八旗兵将抽出六成兵马入关以拱卫京师。 阿济格部刚刚出京时,山西就传来好消息,叶臣部一举攻下太原,擒斩李自成任命的山西节度使韩文铨。 …… 宋献策制定的山西、河南大反攻具体时间是九月下旬,可本应该同时发动的反攻,却出现了截断然不同的局面。 河南进展神速,山西却全线崩溃。 大顺山西节度使韩文铨早就派使向李自成求援,称清军一等西洋神炮至就会立即攻城。可奉命率所部向太原增援的李自成妻高桂英弟高一功和刘芳亮所部却被境内叛乱的明朝势力牵阻,迟迟无法抵达太原。 十月三日,叶臣部得到了智顺王尚可喜部增援的火炮近百门后立即攻城,太原西北角城垣被毁塌数十丈,顺军至此失去了可以抵御清军的最大依靠。 陈永福突围而走,太原遂告失守。 大顺平南伯刘忠负责守御长治,原先也采取了备战措施,但在清军来攻时不战而逃。防御使孙明翼、府尹师心之等大顺官员来不及撤退,被尾追而来的清军捕杀。 待探知清军北上会攻太原后,刘忠又折回来试图攻取长治,却攻城不克。清军攻破太原之后来救援长治,刘忠不敢与清军对阵,吓得率部逃跑,使得顺军在山西境内再也没有一支建制兵马,也没有了在山西发起反击的基础。 山东,平原县。 望着前方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官道,豪格同孔有德的脸色都很难看。 第三百八十章 用大刀! 济南的战事对清军而言,很有点虎头蛇尾。 气势汹汹杀来,垂头丧气回去。 豪格也不想这样灰溜溜的走,可局面的发展让这位和硕肃亲王必须要走。 清军撤离济南的时候,或许是出于礼尚往来,济南府尹周祚鼎命人在护城河畔清军能够看见的地方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淮军都督陆四命人捎来的一句话。 “满洲侵略者二十几年来,只要骑上马就能在中国横行无阻,就能肆意烧杀抢掠,就能肆意将中国人掳去做奴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清军是不是在中国一去不复返为时尚早,但他们真的是没有可能再回济南了。 损失的确太大。 如果算上前番巴哈纳、石廷柱的损失,仅在山东清军就折损了真满洲将士1500余,汉军将士4600余,真满汉军合在一起差不多折了一旗。 这等损失,虽然还不足以让拥有满、蒙、汉合计24旗,另有三顺王、吴三桂伪军的清军大伤元气,但也属扭到脚了。 毕竟,山海关之战,清军的损失也不过才四千多人。 这等于淮军在山东打出了另一个一片石之战,不过获胜者不再是清军。 “积小胜为大胜,伐清如伐树,满洲人的大树根咱们暂时砍不动,就拿锯子把它上面的树枝全锯了,把叶子都摘了,这样将来就算咱们还是砍不动他满洲的树根,满洲这棵树也会自己枯死。” 陆四并没有因为豪格的不配合而生气,他是很想让豪格成为满洲高层第一个抛弃汉军的王爷,也很想让豪格带着他的天花兵回到北京,可豪格在最后关头却选择说不。 这让陆四有些敬佩,对豪格这个政治头脑太过简单的王爷给出了不低的评价。 济南之战淮军的战损也统计出来了,前后阵亡标统沈三元以下官兵三千余,其中有近千是死于那场不分敌我的大火之中的。 仅从阵亡人数来看,三千多人不过是济南城中淮军的六分之一,但事实上这三千多人却是第一镇的精锐,他们的阵亡导致第一镇守住了济南城,却再也没有出击牵制清军北撤的能力。 甚至,半年时间,第一镇都无法再参与大的战事。 但不管是陆四还是第一镇的将领们,都认为第一镇经此一战,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淮军第一镇。 因为,敢战,敢拼的血性传承了下来。 只要这个血性在,第一镇会在舔平伤口之口变得更为强大,重新长出刺向敌人心脏的獠牙。 虽然济南之战是守城战,并非同清军的野战,但淮军取得的是自辽事以来杀敌最多的一次大捷。 这个大捷鼓舞了在山东各地待命的淮军将士士气,山东的百姓在提起辫子兵时也不再说什么满洲大兵,而是将已经淡忘的那个建奴的称呼重新启用了起来。 接下来,就要看其余各部的了。 豪格的不配合让陆四只能放弃幻想,采取武力的最终解决。 反正,他是绝对不能放孔有德回去的。 一条条军令从督府发出,潜藏在德州至济南几百平方里范围内的淮军各部陆续向指定地点集结。 济南之战,陆四给第一镇送去了从孔家弄来的一百万两白银,对豪格集团的总解决之战,陆四同样给出一百万两白银的巨额赏赐。 这让负责淮军钱粮后勤的原曲阜主薄文彦杰叫苦不迭,别看孔家的钱多,但淮军花钱的地方更多。 文彦杰认为没必要每仗都如此重金激励,可以将钱用在山东民生恢复之上,那样对淮军的将来更有好处。 “钱没了不要紧,北京城里有的是银子,北京没有,盛京总有吧。困难是一时的,有个道理说的好,就是只要咱们足够强大,哪怕是废纸都能当银子用!” 家国大义,民族大义,陆四提。 但他更看重真金白银。 他不认为靠钱将淮军团结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因为钱和权力本来就是最好的驱动剂。 信仰要讲,大义更要讲,但现在,讲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满洲人能靠此得天下,他陆四又为什么不能。 …… 从齐河县境北撤后,清军倒是没有遭到大股淮军的袭击,但时不时却有以百人为规模的淮军骑兵趁清军宿营之时发起骚扰。 这些淮军不敢直接冲击清军营地,就在外围袭杀清军取水、砍柴的民夫和阿哈,甚至深更半夜往清军营中放烟花。 如同清军一开始南下济南时那般,搅得清军无法得到充足休息。而清军一旦派出骑兵,这些淮军骑兵就立马纵马远奔,根本不与清军交手。次数一多,让清军不胜其烦,感觉就好像是一拳拳打在棉花上般。 淮军这种针对清军休息进行的骚扰虽恶,却不足以让清军停下北撤的步伐,真正让他们感到麻烦并忧虑的是他们北撤的道路被淮军破坏了。 当发现原本河上的桥梁突然被拆得就剩桥墩,原本炮车经过的道路突然被挖得乱七八糟,东一处深塘西一处凹坑后,清军上下意识到他们真正的危机来了。 满洲骑兵是可以不用理会被挖断道路,就算桥断了他们也可以绕道,可是孔有德部却必须依靠官道行军,因为他们的辎重太多。 没办法,豪格只能让孔有德组织民夫修路,重新架桥,这就使得清军北撤的速度变得极为缓慢。 五天才走了不到三十里! 而当初豪格的正蓝旗随多尔衮赶往山海关时,可是一夜急行一百二十里的! 由于道路的被毁,清军的运粮队也没办法将粮食及时输送过来。 因为得不到有效治疗,清军的痘疫开始爆发性的增长,现在染疫的满洲将士已达千人之多,汉军也有好几百人染疫,随军的民夫阿哈因为居住条件差,身体素质弱的原因,染病者更是多达两三千人。 豪格最终在平原县城东北三十几里的马颊河畔停了下来。 因为,老天爷也同清军过不去,狂风卷着暴雨在鲁地北境瓢泼而下。 “下雨了。” 抬头看着天空,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的陆四笑了,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走,让你们手中的大刀向鞑子头上砍去!” 肩上系好蓑衣,头上戴着斗笠的陆四一勒坐骑,纵马而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风雨无情 “王爷,雨太大了,河水都涨了,这路本来就叫淮贼给扒得不成样子,再叫雨水一泡,就算雨停了咱们的炮车也根本走不了!” 望着水位不断上涨的马颊河,缐国安心里发急,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济南拼一把。伤亡再大,总有一座济南城可以依仗,现在倒好,几百门炮全陷在烂泥地了,想走都走不了。 不远处,上千民夫正冒雨搭建浮桥,因为雨势太大,这些民夫的眼睛都睁不开,不得不中止搭桥,团在河滩围成一群群任由雨水打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是冻得直哆嗦,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供他们遮挡。 监工的汉军倒是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可那草做的蓑衣又哪里能挡得住这瓢泼的大雨,无一例外也是浑身湿透,在冷风中全身冰凉。 “哗拉拉”的雨水打在马颊河上,好像无数石子落在河面般。 这一幕,要搁在烟雨江南,倒能引得文人诗兴大发。 可搁在这山东北部的荒野,却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孔有德心头也如重压,沿着河滩走了半里多地。地面又烂又滑,差点摔着这位大清的恭顺王。 “还不扶着点王爷,你们没长眼吗!”孙龙怒骂起孔有德的亲兵。 “没事。” 孔有德摆了摆手,拿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扭头问缐国安:“军中还有多少粮食?” 因风大,缐国安没听清。 孔有德又问了一次。 “还能撑几天!” 缐国安的声音很大,“王爷,看样子北边的粮食怕是送不过来了,万一断粮咱们可能要杀牲畜。” 孔有德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眼对孙龙道:“无论如何要把浮桥架起来,我估摸这雨明天就能停,到时先让肃王他们过去。” “王爷,满洲人过去,那咱们怎么办?” 此间没有外人,孙龙有些话就敢说,他担心豪格带满洲兵过河后会抛下他们不管。 孔有德却摇头道:“肃王那边生豆的将士太多不能再耽搁下去,咱们必须让肃王先走。” 顿了一顿又道:“洪总督同张参政不会不管我们,粮不够吃就杀牲畜,把这几天熬过去。咱们这么多人马聚在一块,他淮贼也啃不动!” “可是……” 孙龙想说要是满洲兵也同他们一起被困,那洪承畴就是拼了命也要组织救援,但要是就剩他们汉军,事情恐怕就难说了。 “不管如何,不能让肃王留在这里!” 孔有德示意孙龙不必再说,先帝对他有天大的知遇隆恩,他孔有德哪怕就是拼了自己性命,也不能让豪格出事。 “跟我去见肃王!” 孔有德踩着打滑的泞土就往几里外的满洲营地走去。 风雨太大,根本没办法骑马。 孙龙看了缐国安一眼,两人心下都是不安。 满洲营中到处都是被狂风吹倒的栅栏,不时有喂牲畜的草料被狂风吹起。一大群阿哈正在雨中拼死固定帐篷,其中一个阿哈没留神滑倒在地,脑袋狠狠撞在固定帐篷的木桩上,额头顿时起了大包。 战马和骡子、驮马等牲畜因为无处避雨,全部屈膝趴在地上。四周是吹得到处都是的草料。 一架拉豆饼的大车翻倒在地上,车上的豆饼顺着雨水冲积出来的小沟不断往外流去。 躲在帐篷中避雨的满洲将士们神情都很凝重,有些帐篷中则是躺着一地的满洲兵,他们或发烧,或身体无力,或全身红瘆。 这一片唯一能称得上是建筑的就是这座破山神庙,可能当时淮贼是匆匆放火,庙只烧了一半。 机赛时等人组织民夫将这山神庙稍稍补修了下,便成为大清肃亲王的临时行辕所在。 孔有德看到豪格时,大清的肃王正皱眉站在山神庙的门口看着外面,不时有被风吹过来的雨水打在豪格脸上,但他却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 视线内,大风扯着雨珠四下斜飞,正蓝旗满洲军旗在风中被雨珠打得“啪啪”作响。 “肃王,进去躲躲雨吧,别淋坏身子。” 浑身已经湿透的孔有德走到豪格身边劝了一句,说话时有几个阿哈抬着一具可能刚刚咽气的满洲大兵尸体从不远处路过。 先前出豆死去的满洲将士都是用火焚化的,以免尸体传毒,可这么大的雨又哪里能生得了火,只能将尸体先抬到营外去。 这些天,因痘症而死的满洲官兵已多达两百余人,没死的官兵很多脸上都布满血珈,愈合之后就会是一脸麻子。 不过这场大雨对缓解痘疫却有好处,因为大雨带来的降温会降低痘毒的传播。 “这么大的雨,爱塔不也是没在营中呆着。” 孔有德的到来让豪格有些惊讶。 机赛时和硕兑等满洲将校都在庙中,庙中生起的一团篝火可能也是这旷野之中唯一的火源了。 “恭顺王,风雨太大,探马都撒不出去,王爷担心会出事。”机赛时低声对孔有德说了句。 “这么大的雨,淮贼不可能摸过来!” 鬼天气雨下的眼睛都睁不开,淮贼要敢在雨中行军不迷路就算好事了,怎么可能组织攻势。 “王爷,等雨停我让人把浮桥架起来,你们先走。” 孔有德一边擦拭身上的雨水,一边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机赛时等满洲将校听了都是心中一动。 “爱塔是要让我被京里那帮人耻笑吗?” 豪格摇了摇头,“天塌下来,我豪格都不会抛下爱塔的……阿玛当年把爱塔的兵唤作天佑,既是天佑,我更不能丢下爱塔。” “王爷……” 孔有德滞了下,鼻子有些发酸。 几里外的汉军营中,有个女人的身子也在发酸。 白氏一边扶住帐篷,一边警惕的掀起帐子一角偷偷朝外看着。 风声、雨声,掩盖着男女这一幕。 帐中,孔有德的宝贝爱女孔四贞在被窝中熟睡。 “想让我死啊。” 本来,陈德也不敢趁恭顺王出去的空当同白氏如此,可架不住白氏缠他,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从了。 “快点,王爷快回来了。” 担心被人发现的陈德只想赶紧结束,白氏没好气的说了句:“你要胆小,下次就别理我。” 说完就准备将掀起的帘子放下,视线中,那风雨中似乎有一团黑影在向这边挪动。 第三百八十二章 雨袭孔有德 “小爷,咱们是不是到了?” 原刘泽清部将詹世勋亲兵、济宁人刘大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这样能够挡住直朝眼睛打来的雨水,勉强看清一点前方。 视线中,前方不远的地方依稀有帐篷,隐约还能听见马嘶声。 这让刘大心头开始“扑通”跳动,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我不知道。” 16岁的小将李延宗的两只鞋子都叫烂泥粘掉了,不得已光着脚在风雨中走了十来里路,好在这一路上倒没踩到什么尖东西,要不然脚底板肯定叫扎了。 “应该是吧。” 百人队中唯一的西北兵、甘肃人刘晓亮脱下身上的蓑衣挡在头顶,垫脚看了又看,觉得前面八成就是鞑子的大营所在。 他一路都拿指南针看方向,始终是朝西,如果指南针没坏,那便没有错! “小爷,打还是不打?” 刘大将系在背上的铁棍同棉甲解下,因为风雨太大没法骑马,百人队员都没有携带铁甲,每个人只带了一件棉甲和用作武器的铁棍。不然背着铁甲在泥地中行军,他们就算找到清军也会累的没有力气拔刀。 李延宗回首朝身后看去,发现跟上来的除了百人队外,就是几十个旗牌兵,舅舅带领的大部队还落在后面。 “小爷,莫着急,等后面的人跟上来再动手,反正鞑子也不知道咱们摸过来。” 队长安三拐子建议等一等,要不然就他们这百多号人冲营的话很可能会打草惊蛇,让清军有了准备,那样的话对大部队的进攻不利。 “怕什么,反正鞑子也不知道咱们有多少人,打的就是他们不知道!”刘大将铁棍往泥中一插,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打还是不打,听小爷的!” “小爷,都督他们或许不知道鞑子就在这里,咱们要打起来的话,都督他们就能知道了!” 百人队中唯一的江南人游得志说道。 “对啊!” 刘大他们认为游得志说的不错,安三拐子想了想也觉得事情可能真是这样,便不再反对出击。 “管他是不是,先干他一家伙再说!” 李延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开始解系在腰上的绳子,这一路过来因为风雨太大,视线严重受阻,很多部队都迷了路,掉队走散的更是不计其数。 为了不让大伙走丢,李延宗便叫跟着自己的人都用绳子互相绑着,一个拖一个,一个拽一个,于风雨中的烂泥地就这么跌跌撞撞的摸索至此。 “干了!” 百人队这帮人都是淮军大比武选出来的汉子,哪有服人的,见年纪轻轻的小爷都说干了,而且这鬼地方不可能有自家兵马驻扎,所以自是不啰嗦,纷纷解绳子。 跟百人队一块摸过来的那几十个旗牌兵见了,也不二话,拔出长刀靠过来。这帮人都是参加过马官屯之战的,对辫子兵可是没半点畏惧。 “把肚子先填饱,吃饱了才能杀人!” 李延宗从棉甲里摸出几块被雨水泡烂了的大饼干子狼吞虎咽起来。众人见状,也纷纷坐在烂泥地上吃起饼干子来。 风雨依旧很大,大到众人耳畔只有风雨声,而没有嚼咽声。 “都吃饱了?” 李延宗一边嚼嘴里的饼,一边环顾众人。 “饱了!” 刘大第一个拍着肚皮提起铁棍站起,顺便拿出家伙放了一泡。 “饱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站起,看着他们的小爷,任由雨水打在他们脸上。 “披甲!” 随着李延宗一声令下,出击的一百多淮军勇士纷纷将棉甲穿在身上。 “跟我上!” 李延宗的光脚重重往前一踏,他拿的不是最擅使的红缨枪,而是舅舅给他的长刀。 “上!” 一双双脚顺着小爷的脚印往前,将原本只是积水的地面踩得到处都是凹坑。 李延宗他们发现的是孔有德部的营地,此时的孔部大营寂静无声,没有人知道在这漫天风雨中会有一支队伍向他们悄悄摸过来。 济南攻城的失利和连日撤军的艰难,以及爆发的痘疫让本就不振的军心士气在这场大雨下变得更是消极。 在风雨中于岗哨值守的清军也没有人同从前一样紧握武器站立,而是蹲在木板下面抱着双膝打盹,不时打进来的雨水让他们时不时被惊醒,继而又昏沉沉的睡去。 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大地很暗。 风雨真的很大,但淮军经历过更大的暴风雨。 这一次,没有歌声指引,有的是只是双脚踩过积水的哗哗声,和那胸中沸腾的热血。 一排栅栏出现在勇士面前。 是清军动用民夫在大营外布设的栅栏,虽然有很多栅栏因为雨水浸泡原因松动倒下,但也有很多依旧矗立着。 刘大等人悄悄上前,将面前的栅栏一一拔出,又摸到前边将拒马等器械搬到一边,不远处在帐篷中躲雨的清军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李延宗看到左前方有很多炮车,一门门披着蓑衣、覆盖着稻草的火炮被大雨冲涮的无比干净。 右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牲畜,没有东西遮雨的牲畜相互拥挤在一起,像极了人群于寒冬之中的抱团取暖。 正前方,能够看到的帐篷有上百座,远处,更多。 没有喊杀声,一百多条人影就这么在风雨中走了进来。 李延宗按下得手的激动,并没有立即拔刀向前方的帐篷冲去,而是拉过刘大朝那些牲畜指了指。 刘大明白小爷的意思,咧嘴一笑带着十几个弟兄摸了过去。 途经一座木头搭成的望楼时,刘大看到上面有个脑袋探出朝下面望了下,就在他心凛的时候,那个脑袋却又缩了回去,连问都没问一声。 或许,那个辫子兵可能还在暗骂下面的傻瓜在大雨中瞎晃个什么劲吧。 刘大爬了上去,那个辫子兵不理会他,他却理会对方。 在对方看了他片刻还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时,刘大手中的铁棍就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闷沉有力。 辫子兵的身体一软,斜躺了下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我有功! 一击得手的刘大将这辫子兵抱起直接扔下了望楼,四下看去,我滴个乖乖,这清军大营的帐篷真是多,一座接一座,怕是绵延好几里。 当时就想这要不是下雨,放一把大火给他鞑子来个火烧赤壁多好! 不过也没遗憾,不能放火,可以来个万马奔腾! 从望楼下来的刘大带着那十几个队员继续往牲畜群那边摸去,沿途经过几座帐篷。 帐篷里有好多人在说话,听着不像是清军,可能是随清军一起来山东的北直民夫。 刘大示意众人不要理会,穿过那些帐篷直接来到牲畜那边,先将框牲畜的木头架子挪到一边,然后拉起一头骡子想往外赶,骡子却不肯动。 其他人也动手赶,可不管是骡子还是马,没一头肯动的。 刘大急了,抄起铁棍就朝一头骡子屁股砸去,这一砸那骡子立时吃痛“于于”叫唤起来。 其余牲畜听了这骡子的叫唤一阵骚动,有些站了起来,有些没站。 只是那骡子虽然疼的叫起来,还是没往外跑。 刘大又是一棍子,这一下那骡子站不住了,撒腿就往外跑。与此同时,又有十几头牲畜也被打的乱跑起来。 “快解绳子!” 随着刘大他们不停的解绳子,不停的打,一头又一头牲畜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往清军大营各个角落冲去。 “畜生惊了,畜生惊了!” 骡马的叫唤声惊动了负责这批牲畜的民夫,离的最近的帐篷中奔出来几个民夫,一瞧外面竟然跑了几十头畜生,他们吓得魂都要飞了,因为就算把这些畜生弄回来,那些辫子兵也不会饶过他们。 “大伙快出来,畜生惊了,惊了!” 年纪大些的民夫老牛急得直叫唤,可下一秒嗓子眼就好像突然被人用石头堵住般出不得声。 “没你们的事,都回帐篷呆着!要不然,剁了你们!” 淮军的一个旗牌兵将手中的长刀朝老牛晃了晃,他没有砍向老牛,因为对方脑袋上没有辫子。 老牛被吓住了,呆呆的看着面前拿刀的士兵,突然一个激灵,失声道:“你们是专打辫子兵的淮军爷们?” “是!” 那旗牌兵嘿嘿一笑,有些骄傲地说道:“爷们是汉人的兵!”说完不再理会有些发愣的老牛,提刀就去砍那些系牲畜的绳子。 很多民夫都出来了,也都被正在驱赶畜生的淮军们吓住了。 老牛突然发一声喊:“大伙别愣着了,是咱汉人的兵,大伙快抄家伙帮忙啊,弄死那帮老鼠尾巴替咱们的人报仇!” 这一声喊让那帮民夫们也都怔住,继而却是不约而同冲进牲畜圈拼命的踢打驱赶骡马,有的更是抄起切草的铡刀和挑草的扁担向附近的辫子兵帐篷冲去。 “汉人的兵来了,汉人的兵来了!” 先是几十人在喊,继而是几百人在喊,伴随着这些民夫呐喊声的是无数受惊的牲畜在清军大营中横冲直撞。 …… “什么人在鬼叫?!” 感觉上头的白氏好不容易就要等到最想要的感觉,外面的叫喊声却一下打断了那个节奏。 陈德是直接被吓得一个激灵就往后退了几步。 那滋味就好像背上痒的不得了,好不容易找到玉如易去挠时,玉柄却断了,硬是够不着! 不等白氏搞明白外面怎么回事,帐篷外突然有什么东西撞过来,继而就觉眼前一亮,哗哗的雨水一下将她浑身打的湿透。 虽然,她身上本就湿着。 冷风从白氏身上一扫而过,冻得她没来由的收缩了一下。 是一头骡子! 受惊的骡子撞进帐篷后被帐子一下蒙住,什么也看不见,就顶着那帐子乱跑。 结果把整座帐篷都给顶翻。 这一切发生时,没回过神来的白氏可是连裙子都没顾得上提的,而陈德也傻愣愣的望着。 周围帐篷冲出来的几个清军一眼就看了眼前这一幕,当时全都骇了一跳,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好几个清军的眼睛不约而同朝王妃身下看去。 有两个喉咙还咽了下,王妃的身子那真是一个叫白啊。 完了? 该死的骡子! 陈德的魂简直都要被骇飞了,脸瞬间面无人色,两条腿抖得根本停不下来。 白氏也怕,并且知道她完了,因为这件事不可能不传到自己的丈夫耳中。除非把这些看到她丑事的士兵全杀了,可她根本做不到。 霎那间,恭顺王妃的心就好像掉进枯井,凉透、死透。 然而就在陈德和白氏都以为鸳鸯要被大棒打时,耳畔却传来“汉人的兵来了”的叫唤声。 之后便看到一座又一座的帐篷被牲畜顶翻,一些来不及从帐篷中逃出来的清军被那些受惊的骡马直接从身上踩过去。 而在那些畜生后面,是无数在风雨中涌来的人群。 “敌袭,敌袭!” 惊叫声从一座帐篷传到另一座帐篷,几乎就是眨眼的功夫,整个清军大营就陷入彻底的混乱。 到处都是奔跑乱撞的骡马,到处都是人的惨叫声。 不少清军从帐篷中跑出来时没顾得上穿鞋,有的仓皇之中拿起火铳出来,发现有淮军在朝他们冲来后,这些清军下意识的开始手忙脚乱装药,可有的人装着装着就想到什么,将手中的火铳往地上一扔转头便跑。 这么大的雨,拿个火铳有吊用啊! “杀辫子兵!” “杀辫子兵!” 太多民夫跟着淮军一起向清军发起进攻,风雨之中难以分清是敌是友,李延宗便大声呼喊起来。 有没有辫子是此间唯一能分清敌我的办法! 这个办法很是有效,让淮军同那些要为死在济南城下同乡报仇的民夫成了坚定的盟友。 当然,还有骡马这个很厉害的盟军。 眼看着一大群举着扁担的民夫朝自己和白氏所在涌来,陈德一个寒颤之下突然向前一把拽过陈氏:“剪刀,快,剪刀!” 帐篷都叫骡子顶没了,里面的东西一片狼藉,白氏从哪找剪刀给情郎。 慌乱中,却是摸到丈夫孔有德的心爱宝刀,急忙递给情郎。 拿过白氏递来的宝刀,陈德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辫子割掉,然后就在白氏以为他会保护她们娘俩时,这个陈德却将白氏拖到已被惊醒正哭泣的女儿孔四贞那边,之后举着手中的刀高呼起来: “我抓住孔有德的婆娘和女儿了,我抓住孔有德的婆娘和女儿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贼人在那里! 汉军营中的随军民夫都加入了对辫子兵的攻击,很多人其实都很胆小,但从众的心理却让他们本能加入了对辫子的疯狂复仇之中。 于这大乱中,不反也得反。 绵延几里的清军营中到处都是杀辫子兵的喊叫声,成千上万头骡马的横冲直撞将孔有德的军营搅得同被飓风扫过一般,倒塌的帐篷、推倒的车架,不住被汹湧人群吞没的辫子兵…… 毫无防备的清军无法阻止这场混乱的蔓延。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一百多冒雨摸来的淮军勇士。 “杀!” 李延宗举刀大喝冲进一座帐篷中,对着那些乱成一团的清军砍去。一个刚刚拿起佩刀的清军佐领还没来得及和进来的“贼人”打个照面,就被一刀砍在脖上,发出猪嚎般的惨叫在地上打滚。 铁棍、大刀同时朝帐中的其余清军砍去(砸)去,很多清军连武器都没有拿到就被砍倒在地。 外面,到处都是惊惶四逃的辫子兵,地上丢弃着无数点不着火的火铳。民夫们的“人潮”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壮观,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辫子兵迅速淹没。 很多地方都是几十个民夫围着一个辫子兵,同庄子里进小偷差不多,扁担、木棍如雨点般朝那些辫子兵身上砸去,直将他们活活打死在烂泥地上。 没有人知道到底攻来了多少淮军,清军不知道,民夫也不知道,但此间上演的场景却又让整座大营好像处处都是淮军。 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平日畏辫子兵如虎的北直民夫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勇气。 几里外正在同豪格议事的孔有德听到自家大营传来的声响,在场的满汉将校们都是愣住,继而全部冲出山神庙向汉军大营望去,可眼前除了一片雨雾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震天震地的喊杀声却无比清晰。 孔有德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刚才还跟机赛时说淮贼不可能在这等风雨之中来袭,没想到眼前的事实却狠狠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帮天杀的贼人怎么敢在风雨来袭的! “不好,夫人和四贞还在营中!” 回过神来的孔有德顾不得跟豪格多说一句,抬腿就往自家大营冲去。缐国安同孙龙等人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 提刀从帐中走出的李延宗兴奋的看着眼前无数倒塌的帐篷,看着那些横尸在地上的辫子兵尸体。 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刀上,将鲜血冲涮到地上。 小将的脸上满是自豪得意,还是舅舅说的对,只要胆子够大,就是天上的玉皇老子也能拽下来抽他三鞭子! 身后的帐中,到处都是尸体,跟处屠宰场似的。死了的,没死的,都摞在那,一个辫子兵的肚子破了还在地上爬,结果肠子拖出老远。另一个脑门被砸陷下去的辫子兵就好像天生脑袋上缺了一块似的。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也太快,孔有德部汉军几乎组织不了反抗。就是没有那些作乱的民夫,光是受惊在营中乱跑的几千头牲畜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参领贾正国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的刀不知丢在了何处,走起路来都跌跌撞撞,就跟一个疯子般在那不停的朝前走着,嘴里喃喃着说些他才能听得懂的话。被地上的尸体绊倒数次,却又数次爬起,但依然还是这个模样。 这位参领竟是被吓傻了。 望着到处跑的牲畜,望着那一群群见到留辫子的就上前疯狂攻击的民夫,李应元急了,知道若是不能将局面弹压住,谁也别想活,因此持刀带着几十个亲兵疯狂弹压。 李应元的侄子李国昌因为身材魁梧,练得一身好本领为李应元所喜,在恭顺王那里为侄子谋了个协领的差事,日后盘算着为他谋个更好的前程,平日待这侄儿也如亲生,这让李国昌很是感激伯父照顾之恩。 眼见伯父带着几十人正在奋力弹压乱民,李国昌赶紧提刀上去,哪知刚冲到半道,一头不知从哪冒出来受惊的战马却笔直朝他撞了上来。这一撞把李国昌直接撞飞好几丈,爬起来时捂着胸口喷出一口鲜血来,继而痛苦匍地,再也不能站起。 带着部下继续往里冲的李延宗发现了率部顽抗的李应元等人,当时也没多想便带人冲了上来。 有了淮军百人队的助战,本来被李应元他们打得不住后退的民夫们一下有了胆气,人越来越多,终是形成了一道人海。 李应元再是悍勇,他的部下也不都像他,有清兵看到四周都是敌人竟然掉头逃跑。 李应元怒不可遏,可在淮军的压迫下他根本无法分身去弹压那帮溃兵,只能聚拢身边的人且战且退,以免被淮军趁势一举突破。 刘大等人在东南方向同汉军参领李进忠遭遇,这个李进忠倒也是条汉子,被刘大他们围住时仍在高呼杀敌。最后被刘大身后的一个旗牌兵一刀砍下脑袋,向着一帮没头没脑的辫子兵甩过去,吓得那帮辫子兵一哄而散。 佐领陈三元见营中大乱,竟带着手下几十名辫子兵跪地投降。 另外一个佐领白成恩是白氏的堂弟,他带着手下到处跑,可跑来跑去都是乱起来的民夫,发现陈三元他们竟然投降后,这个白成恩一咬牙,索性学着陈三元等人的样子跪在地上,用双手拽住脑后的小辫子也大呼投降。 李应元最终也没能扳回局面,在上千民夫同李延宗等人的合围下,这位当年吴桥之变罪魁祸首的儿子终是被一个百人队员手中的铁棍砸在脑袋上,身子随后不听使唤摇晃,渐渐无力,一口气终是提不上来,搭在亲兵臂上的双手慢慢垂落。 死时双眼犹睁,竟是死不瞑目! “将军死了,将军死了!” 李应元的亲兵们哀号起来,如丧父妣般凄惨大叫。 “活捉孔有德!” 李延宗提刀怒吼,众淮军勇士紧跟呐喊。 “活捉孔有德!” 上万人的呐喊声打破风雨,传至数里之外,惊得满洲营中的豪格等人都是色变,也惊得正在带人往大营赶的孔有德心颤,更叫迷了路的陆四精神为之一振,上前拨开人群,朝东北几里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激动一指:“贼人在那里!”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大清没有惧敌的亲王 迟迟找不到清军的陆四激动的将头上斗笠一摘,于风雨中提刀向前。 这一刻,陆四更加坚信天命在他! “好汉子,随我杀贼!” 依如马官屯之战,陆四仍是身先士卒。 想要人卖命,自己就得先卖命! 风声、雨声、杀人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在此战! 此战若全歼豪格、孔有德集团,鲁地将再无战事! 说此战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战,都不为过,哪怕这场战事仅仅是包围了兵力严重不足的豪格集团。 但此战的意义却是重大,重大到陆四都不敢喝酒。 “好汉子,随都督杀敌!” 齐宝等亲卫同时大呼,如同接力一般,东南西北数十里地不断有呐喊声响彻。 活捉孔有德的呐喊声不仅为陆四指明了敌人所在,更为方圆数十里因为风雨而迷路的淮军将士们指明进攻方向。 风雨中蹒跚前行的淮军将士们在声音的指引下,一波波的从各个方位向清军所在涌来。 如同在深夜中于荒野行进的人群,突然看到远处的火光。 几人,几十人,上百人,上千人…… 一支支被风雨折磨得快要到崩溃边缘的淮军将士们,在风雨中又突然全身充满力气,他们咆哮着、呐喊着冲向了敌人所在。 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让正准备派兵救援汉军的豪格不得不撤回了人马,满洲将校们已然清楚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天杀的淮贼,怎么就能在这大雨之中行军的! 豪格想到阿玛生前给他讲过的汉人将帅故事,说汉人军队强盛时能在雪夜行军数百里,能忍饥挨饿抱着马脖子在漠北纵横数千里,能几人追杀几百人,能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酋首级,什么一汉当五胡…… 但那是从前,如今汉人的军队异常衰落,在八旗勇士面前不是望风而逃,就是被碾压般击溃,以致每次决策入关时,八旗勇士们是争先恐后参加,没有一个退缩的。 因为他们知道汉人的军队,没胆。 而现在…… 山神庙周围响起的喊杀声让豪格的表情十分凝重,当年与多尔衮在盛京为了夺位而拔刀相向时,都没有这般凝重。 这是生死存亡。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豪格甚至有了悔意,如果他同意淮军的要求丢下孔有德多好。 “主子,撤吧!” 甲喇章京硕兑平生第一次心生恐惧,面无人色。 “趁淮贼没有攻进来,奴才们保着主子先走吧!” “主子您先走,这里奴才顶着!” “奴才们就是死也要保着主子出去!” “……” 一众满洲将校纷纷跪倒在主子面前,他们可以死在这里,但绝不能让主子也葬身于此。 “走?” 豪格忽的笑了起来,近乎绝望的笑,凄惨的笑。 “没有你们,我回去连死人都不如!” 豪格缓缓拔出他阿玛在世时赐给他的宝刀,抬脚走到庙门口,望着那在风雨中越来越近的身影,听着那越来越响亮的喊杀声。 从心底生出的死志越来越浓。 于其回去被多尔衮羞辱,他宁可死在这里! “世上没有逃跑的爱新觉罗子孙,我大清也没有畏敌的亲王!拿起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贼!” “喳!” 一众满洲将校被主子挺拔的身影和不屈的意志折服,纷纷起身披戴,一个接一个的冲进风雨之中。 …… “鞑子在那里,快!” 福建人黄昭因为跑的太快,一次次滑倒,但一次次又迅速爬起。身上的烂泥一次又一次被冲洗掉,又一次又一次的粘满身子。 两千多没有铁甲的铁甲兵们紧随在黄昭身后,看起来就同一片黑云。 很快,这支铁甲兵就发现了前方有一大群人在向他们所在跑来,因为离的远雨太大,不知道是敌是友,待对方近了之后才发现是一大群没有辫子的民夫。 民夫们看到风雨中现身的淮军将士,忙指着不远处的地方喊起来:“辫子兵在往那边逃!” 黄昭立即下令向民夫所指方向冲去,没用多久果然看见有一群人在前面疯狂向南奔跑。 这是负责监督民夫搭建浮桥的汉军,有三百多人。 大营那边大乱后,这支汉军立时意识到不妙,带队的佐领赶紧吆喝部下同他援救大营,可没跑多久就看到很多营中的士兵在往外跑,再看大营那边到处都是杀辫子兵的喊声,这佐领哪还敢回去,只得带着手下在雨中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跑。 铁甲兵追上这支汉军后,斩马大刀立时对着他们砍杀起来。毫无斗志的汉军当场就被砍翻几十人,余下的人骇得胆都苦了,纷纷四散而逃。 那个汉军佐领被一个铁甲兵的斩马大刀砍断小腿,拖着还连着皮筋的断腿在泥地上痛苦往前爬行,边爬还边喊救命。 没人能救他,也没人理会他,他就这么爬着,在满是鲜血的烂泥地上生生爬出去一里多地。 …… 望着前方已成废墟般的大营,望着那些四散而逃的士兵,望着那成群结队追杀的人群,孔有德深吸了一口,结果呛进了一嘴雨水,咳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大败,让人无法接受的大败! 缐国安的脸黑的不能再黑,孙龙则是无比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如同死人般。 就这么一败涂地了! 一万多人的大营就这么崩塌了! 大雨打在这帮发呆的汉军将领脸上,让他们脸上的苦色都叫人无法看清。 “夫人……贞儿……” 孔有德不住喃喃,双手抖的厉害,突然他拔脚朝大营冲去,却被边上的缐国安一把抱住。 “王爷,去不得啊!” “放开我,本王要救夫人,要救贞儿!” 孔有德极力挣扎,缐国安极力阻止,孙龙等人也赶紧上来拉住王爷。 众人合力之下才把孔有德按住。 “快带王爷去满洲大营,快!” 缐国安抓着孔有德的袖子就将他往回拖。 孔有德清醒过来,任由缐国安他们拽着自己往回跑,可不时却将头朝后方扭去,心中满是苦涩:他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啊!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无耻之徒! 孔有德在缐国安等人的保护下狼狈不堪往满洲军营赶时,半道却被一支冲过来的淮军挡住去路。 这支淮军大概就百来号人,手里拿的不是大刀就是长矛,第一时间也没有发现对面过来的孔有德一行,直到双方距离十几丈时才瞧见。 “什么人!” 手持大刀的樊霸看不清对面的人有没有辫子,便喝喊了一声,以免误杀友军。 “王爷,是淮贼!” 孙龙心中叫苦,虽然对面的淮贼好像并不多,但远处却有更多的淮贼,一旦他们被这支淮贼缠住,其余的淮贼肯定会被引过来,那时候就真是挺翅难飞了。 “快走!” 担心被淮贼围住的缐国安拖着孔有德就折向西南方向跑。 “妈的,是鞑子!” “弟兄们,追!” 对方不回话还拼命跑,樊霸不是傻子立时就知道是清军,刀一扬带着手下士兵就杀了上去。 这时,樊霸还不知道他发现的就是都督日夜念叨的东江三矿徒的老大孔有德。 “鞑子在这里,在这里!” 樊霸一边带人追赶,一边让人大声呼唤。 听到这边呼喊的两支淮军赶紧靠了过来,一支有三百多人,一支则只有几十人。 那只几十人的淮军最先同孔有德一行撞上,急于甩掉淮军的孔有德等根本不敢恋战。 可另一支三百多人的淮军在标统曹彦虎的带领下再次堵住他们的去路,后面樊霸带领的队伍也追了上来。 风雨中,淮军将士不住的向脑后有辫子的孔有德部冲击,军心士气低到极点的孔部哪怕大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亲兵,在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中也起不到丝毫作用,不断被淮军将士用刀砍翻,用矛捅死。 “你们带王爷走!” 眼见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缐国安拽过一个军官对他喝喊一句,然后提刀带着亲兵向淮军奋勇杀去。 “悲矣!” 孔有德一跺脚,他其实已经没了逃跑的勇气,甚至产生降贼的念头,可缐国安的以死力战让他无法喊出降贼的话来,只得在一帮亲卫的簇拥下拼死往前冲。 “杀鞑子,杀鞑子!” 此地的厮杀动静引来了更多的淮军以及那些追随淮军起事的民夫,重重人海将缐国安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绝望的缐国安本能挥刀四下乱砍,可是前后左右都是淮军,砍倒一个还有更多个,在刺耳的喊杀声中如潮水般涌来,怎么杀都杀不完。 一杆长矛捅进了游击宋得功的胸膛,自知活不了的宋得功满是不甘心,他想动却怎么也动不了,身子就那么被长矛直直的钉住。 “是鞑子的大人物,值钱的很!” 樊霸看出不对来,知道自己网中了一条大鱼,兴奋的握刀朝清军猛砍,发现那个鞑子的大人物很是顽抗,心下发狠猛一刀砍翻一个辫子兵后,冲向那鞑子大人物后方,一跃跳上对方的后背,一只手勒紧脖子,一只手去插对方的眼睛。 “下来!” 缐国安被背上重量不比他轻的樊霸折磨得快要崩溃,最终两个人同时摔倒在烂泥地上。 可樊霸仍是死死勒着缐国安的脖子,让缐国安呼吸不过来。 又有两个淮军勇士冲上前来压在缐国安的身体上。 “呃……” 缐国安的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两只手不停的去掐、去扳、去抓,但任他怎么挣扎,身子始终不得动弹。 然后,他听到勒他脖子的那个贼将喊了一句什么,之后就觉脖子有冰凉感,然后刀片掠过,一道鲜血尽数喷在压他肚子的淮兵脸上。 恍惚中,线国安好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老子的!” 樊霸拿刀硬生生切断缐国安的脖子,将对方的脑袋直接系在了裤腰带上。 用那根如老鼠般的辫子系的。 缐国安的死让尚在负隅顽抗的清军彻底崩溃,很多人直接跪在烂泥地中求降。 当听说刚才被自己堵住的清军中有孔有德时,曹彦虎悔的直跺脚。 厮杀彻底停歇后,又过了很久。 除了远处的喊杀声仍在持续,这一片河畔的野地已然是寂静。 缐国安无头的尸体在烂泥地中一动不动趴着,而在他尸体不远处的另一处水塘中,同样也有一个人一动不动的趴着。 恭顺王的亲家公在装死。 装的很像,哪怕之前被淮军在身上踩过几次,孙龙都没动,鼻腔哼都没哼一声。 此时的孙龙内心已经恐惧到极底,他不想死,不想被蛮子般的淮贼割去首级,他想回家,回东江老家,他更想念自己的儿子延龄。 恐惧和活下去的信念让孙龙紧紧闭上双眼,努力的将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些,哪怕他的呼吸因此变得困难。 但他就是不敢动,就那么趴在水塘中,他要等,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否则,他还是逃不过淮贼的搜捕。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感觉已经难以呼吸的孙龙终是抬起头,长长的吸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的察看四周,发现除了地上的尸体外没有一个活人,而远处的满洲大营却是喊杀震天。 他知道,现在就是自己逃走的最佳机会。 因为趴的时间过长,孙龙站起来的时候手脚还有些发麻。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后,他想哭,又想笑。 想哭,是因为太惨; 想笑,是因为太聪明。 可怜的聪明。 朝远处的满洲大营最后看了一眼,孙龙叹了一口气,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北边的方向后便轻手轻脚的摸去。 然而,他才刚刚走了七八步,一把长刀却突然向他背后砍来,动手的竟然是地上的“尸体”! 毫无防备的孙龙被这一刀斩的后背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连骨头都好像被斩断。 “我就知道肯定有小辫子装死,没错吧!” 樊霸咧嘴直笑,得意的看着被他等到的漏网之鱼。 无耻之徒! 倒下去的孙龙一边抽搐着,一边挣扎看向那个拿刀走向自己的贼将,他认出了系在对方腰带上的缐国安。 “至少五十两!” 樊霸一刀下去,孙龙的首级“咕嘟”落地,滚了几下在他刚才趴着的水塘中一动不动。 第三百八十七章 我是恭顺王! 漏网之鱼于这马颊河畔的荒野中还有很多。 风雨中的荒野,淮军没有时间去给那些倒下的辫子兵一一补刀。 可漏网之鱼再多,作为清军24旗外的建制“天佑兵”也终是被淮军扫入历史尘埃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绵延数里的汉军大营中,那一门门大炮在风雨中排得整整齐齐,向世人宣告着它们过去的辉煌。 汉军大营的崩溃使得满洲大营侧翼暴露,在喊杀声的指引下,浑身湿透的淮军将士向着满洲大营不断涌去。 一支约两百余人的汉军在副将刘天禄的带领下也正急切向满洲大营逃去,却在距离满洲大营还有不到半里地时被淮军的“人海”包围。 刘天禄就是当年随明辽东总兵祖大寿被困大凌河城的明将之一,其后同祖大寿、张存仁、祖泽润等一起降清。降清前,刘天禄在祖大寿的授意下杀害了坚绝不肯投降的何可纲。 降清后,刘天禄仍被授予副将,先在佟养性的乌真超哈炮营,后调入天佑兵随孔有德入关,继而又来到这山东圣人之乡。 只是,刘天禄绝不会想到他会死在圣人之乡。 乱战中,刘天禄虽然勇猛,也是五十几岁的人,气力不济,竟叫一个随淮军过来的北直民夫用叉草的叉子扎在左腿,疼得刘天禄痛彻心肺,一刀斩断那叉柄,伸手想拔扎穿小腿的叉子,可拔了一下却是纹丝不动。 那叉子竟是将他的骨头都给扎穿了! 只剩一百多人的清军在四周汹涌的淮军人海之中,就像一群蚂蚁被洪水包围。 他们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人海。 与满洲大营之间不到半里地的路程,同天堑不可逾越。 而远处的满洲大营也在被淮军的人海冲击着,根本不可能有满洲大兵冲杀出来救援刘天禄他们。 终于,刘天禄的部下撑不住了,他们高声喊叫着投降,唯恐喊的慢了一步就会被乱刀分尸。 刘天禄却不愿降,犹自拖着受伤的腿在那挥刀力战。 “将军,降了吧,我们是汉人啊,何必要给建奴卖命!” 刘天禄的亲兵抱着他苦苦哀求。哀求声中,几个跟随刘天禄十年的老卒被人海吞没。 “罢了!” 刘天禄绝望的将刀掷在烂泥地上,仰天大呼:“我是大明辽东锦州副将刘天禄,愿降!” 四周没降的辫子兵听了刘的喊叫,也均是大叫起来。 正在冲杀的淮军人群听了叫喊,砍杀的动作不由一滞。 战前,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辫子兵顽抗,格杀无论。可若是愿降,则予以收降。 因为,淮军需要这些汉军扩充他们的炮兵。 要不然,那大炮再多,也不过是一门门摆设。 然而,这一带的淮军指挥官柏永馥听了刘天禄的喊叫后,却是心中一动,继而从人群中走出,朝那百多个放下武器,在风雨中惶恐不安看着四周的辫子兵走去。 “你,能活。你也能活,你也能活……” 柏永馥的手在一个个汉军辫子兵脸上指过去,最后却停在刘天禄脸上,冷哼一声:“你不能活。” 闻言,众汉军辫子兵都是一愣。 刘天禄也是一怔。 “我是锦州人。” 柏永馥没有再说什么,看向刘天禄身旁那些辫子兵,缓缓扬起右手。 “噗嗤”一声,一把长刀捅穿刘天禄的肚子。 在背后偷袭刘天禄是刚才那个苦苦哀求他投降的亲兵。 刘天禄身子倒下的那刻,那亲兵也“扑通”跪在地上,脑袋不住的在血水烂泥上磕着。 …… 刘天禄死了,恭顺王孔有德还在跑。 几十个亲兵保着孔有德东逃西窜,一次次明明就能看到生的希望,一次次却又被风雨中冒出来的淮军人群掐掉了这个希望。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淮军,为了活命的孔有德只能带着他这王爷最后的几十名手下见缝插针般寻找一线生机。 老天爷偏不让恭顺王如愿。 在一口鱼塘边,孔有德再一次被一队淮军包围,这个当年的东江矿工表现出了本有的悍勇,长刀用力劈下,挡住他的一名淮军士卒便鲜血喷涌,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冲过去!” 孔有德面目狰狞的挥刀朝前。 为了活命,那几十个亲兵也如困兽般不要命的同淮军厮杀,当面这支淮军竟然挡他们不住,不得不一边向附近的友军叫喊,一边让出路来。 “走,快护着王爷走!” 一个亲兵焦急之中喊出的话被一名受伤倒地的淮军听到,一个激灵之下,这淮军不顾伤势张嘴就喊:“是鞑子的王爷,是鞑子的王爷!” 正在往两边溃散的淮军听了这声喊,一下竟又来了勇气,高呼着重新涌了上来。 不过他们还是没能拦得住鞑子的王爷,眼睁睁的看着这帮人朝远处的满洲大营跑了过去。 此时的满洲大营正被从不同方向过来的淮军不住冲击着,喊杀声不绝于耳。 大营四周的栅栏外倒了不少淮军将士。 风已经小了许多,雨势也渐渐跟着小了起来。 全身披甲的满洲兵在栅栏后面不断的往外放箭,造成初始进攻满洲兵营的淮军死伤惨重。 大营正中的那座山神庙中,铁盔尖甲的豪格如同定海神针般屹立不动。 “王爷,我们到了!” 满洲大营没有被攻破,让孔有德的亲兵们激动的声音都哽咽了,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快进去!” 已是极度疲惫的孔有德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断朝前奔,前方的淮军攻势受阻退了下来正在调整,恰好为孔有德一行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孔有德捕捉到了,带着亲兵疯狂的向前跑去。 栅栏就在十几丈外,栅栏后的满洲大兵身影清晰可见。 “我是恭顺王,快放我们进去!” 孔有德的话音未落,一枝利箭就射在了他的胸膛上,继而又是两箭,一箭射在他右肋,一箭射在他胳膊。 “嗖嗖”声中,从满洲大营中射出的上百枝箭将孔有德连同他的亲兵射倒一片。 “呃……” 孔有德双膝一软“扑通”跪地,愣愣的看着栅栏后正在搭弓的满洲大兵们。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中国之利器,何以尽为鞑所有 身后被满洲大兵箭枝射中的亲兵疼的破口大骂,孔有德的神情却从不解到恍然,再到叹息。 恭顺王知道,满洲大兵不是故意射杀他,他们根本无法分辨来得究竟是敌是友。 便是知道,于此间又哪里敢放他恭顺王进去。 这是命数。 不远处叫这边动静吸引的淮军则是十分不解,不清楚一帮辫子兵几时反正过来帮他们冲营了。 “都是好汉子啊!” 望着那几十个英勇冲营不幸倒下的勇士们,曹彦虎脸生敬意,吩咐身边人:“等会破了鞑子,你们看着些,别让人把这些好汉子的首级误割了。” “曹头,不对啊,” 在长江边跟随曹彦虎一起反正过来的马小四子看出些不对劲来。 “什么不对?”曹彦虎不解。 “曹头,我刚才好像听那帮小辫子在喊什么恭顺王,放他们进去。”马小四子觉得自己的耳朵应该没有听错。 他这话刚说完,又有两个旗牌兵表示他们也听到了类似叫喊。 “恭顺王?” 曹彦虎想着这是什么吊王,猛的想到什么,一拍脑袋,“哎呀”一声,一脸惋惜:“坏了,是孔有德,是孔有德!……亏了,亏了……你们怎么不把人给我拦下的噢,我滴个亲娘,你们知不知道孔有德值多少军功,多少银子噢!……” 靠着抓俘虏一路记功高升的曹旅帅那真是发自内心的肉疼。 就如同一尊金光闪闪的金佛在他面前飘过,他没有伸手抓住般。 马小四子却轻轻扯了扯曹彦虎,并朝他挤了挤眼。 “嗯?” 曹彦虎再次表示不解。 “这里都是我们的人。”马小四子四处张望一眼。 “什么意思?” 曹彦虎仍就不解。 马小四子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曹头,只要咱们不说,谁知道孔有德是被鞑子误杀的?” “嗯?!……等会冲营时你带人把孔有德的脑袋给我割过来,就说……就说……就说是我射死的……叫弟兄们口风紧些,上面赏下的银子我不要,给弟兄们分了。” 曹彦虎说完面上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负手转过身去朝那仍就跪在鞑子营外的孔有德看去,目中充满贪婪。 恭顺王没有死,三枝箭只有一枝箭射中他的胸口,其余两枝不在要害,他只是身子不能动弹而矣。 满洲兵的箭没有再射出来,因为他们发现射错了人。 “谁让你们放箭的,那是恭顺王,是恭顺王!” 甲喇章京硕兑发现部下竟然将恭顺王给射了,是又急又气,有心想冲出去把人救回来,可看来看去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他们坚持到现在,靠的不仅仅是大弓,更是那摇摇欲坠的栅栏。 “一个尼堪而矣,死了就死了吧。” 说话的是梅勒额真程伯,老姓索绰罗氏,打天命年间就随太祖皇帝征战了。同硕兑不同,程伯对于误杀一个汉人尼堪的恭顺王,不觉得有什么痛惜。 “唉!” 硕兑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对身边两个神箭手道:“你们送恭顺王一程,不能让他活着落在贼人手中。” “喳!” 两个满洲箭手应声手持大弓走到栅栏边,抽出两枝利箭搭在弓弦上朝恭顺王瞄去。 孔有德看到了这一幕,他也看到了硕兑同程伯。 但他却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有些放松的笑了笑。 “嗖”的一声,一枝利箭从孔有德的脖子穿过,带血的箭头从他的后脖间“噗嗤”冒出。 “嗖”的又是一声,另一枝利箭笔直没入孔有德的脑门。 在眼睛失去最后的光线前,孔有德莫名的有种如释重负感。 他的一生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回。 “我是不是汉奸?” 停留在孔有德脑中最后的念头是他的自问。 当年的吴桥,他是被生生逼上了绝路。 “王爷!” 目睹恭顺王的死,中箭未死的亲兵们嚎啕大哭,有几个挣扎着向他们的王爷尸首扑来。 又是一阵箭雨,栅栏前变得无比安静。 …… 满洲营中山神庙的正东方,陆四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开始发白,风雨都小了许多。 擦了擦千里镜上的水珠,陆四看了一会,将千里镜放下问身边的曹元:“满洲人的弓为何能在雨中使用?” “回都督,过往建奴的弓弩多用牛筋为质,故夏季雨季建奴多不用兵,因为那样的话这弓只能用一次就得坏了。不过天启年间建奴学了咱们的办法,弓弦多用蚕丝包裹,弦上涂黄蜡,如此便可在雨中使用。” 曹元是辽东军祖宽的部下,算是关宁军出身,因此对于建奴的作战特点和器械比较了解。 他说江南一带有专门商人雇佣农民养殖食柘叶的蚕,这种蚕茧的蚕丝更坚韧,可以用于弓弦。每条用丝线二十余根作骨,然后用线横缠紧约。 缠丝分三停,隔七寸许则空一二分不缠,故弦不张弓时可折叠三曲而收之。不仅方便携带,更能于风雨之中使用,比用牛筋鹿筋的弓射程更远。 不过因为这种蚕丝太贵,所以清军中也只有满洲兵有配,其余汉军、蒙军是没有的。 陆四“噢”了一声,真是隔行如隔山,没想到弓弦也有这么多讲究。继而却又困惑起来,不解问道:“鞑子在关外又不养蚕,哪来蚕丝可用?” 曹元沉默片刻,道:“商人图利。如蚕丝、铁器等军用禁物,北边多有商人贪图鞑子金银,派人购之偷与交易,获利甚丰。” “就是传说的晋商吗?对,有个八大家。” 陆四点了点头,自古亡汉者多汉人,这个汉人除了充为伪军的汉奸兵马外,那些图利的商人于其中更是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果不是类似晋商这种为了小利而置国家大利不顾的商人,鞑子又哪来中国的利器可用! 从火炮到火铳,从弓箭到盔甲,鞑子的一步步壮大,背后都是一群群贪婪的汉人。 “他们的弓再狠,也狠不过我们的大刀!” 陆四将手中的斩马大刀朝烂泥里一插,“传我令,搜集所有铁甲,给我堆,拿人命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大刀要见血! 大顺永昌元年十月十三日,两万余淮军趁风雨于德州平原县东马颊河一带突袭清匪豪格、孔有德集团。 完全无备的孔有德集团首先被淮军冲乱击溃,阵亡汉军两千余,孔有德、李应元、孙龙、缐国安、刘天禄等汉军将领尽数被杀。 失去汉军侧翼保护的豪格集团至此完全暴露。 然而豪格集团却是顽强抵抗,凭借营地拼死阻止淮军进攻,甚至连那出痘的满洲兵都支撑着摇晃的身子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向淮军放箭。 两千余满洲兵连同几百披甲阿哈视死如归,无一有降意,射出的箭枝多达三万余枝,一些中箭的淮军将士身上甚至插满箭矢。 淮军都督陆四见久攻不下,将士俱有疲意,遂令停止全线进攻,合围满洲兵不使突围,又命于军中及汉军营地搜罗各式甲衣、挡箭板、大车,以及牲畜。 此时于汉军营中缴获各式铳炮多达五百余门,然因风雨虽小但仍持续原因,火药皆无法于潮湿炮膛填装。 部将赵忠义、詹世勋等建议围而不攻,待风停雨停再勒令降兵炮击满洲兵,尔后各部奋勇攻之,一举歼敌。 此方案注定淮军伤亡将会降到最低。 “我们一路走过来靠的从来不是火炮,而是血性,是大刀长矛,是人死吊朝天的不怕死精神!” 陆四不纳,执意强攻,称此战便是要拿这包围圈中的满洲兵做淮军真正崛起的奠基石。 “所有人,只要是我陆文宗的部下,都要有敢于肉搏的勇气!” “刀要见血,矛要见血!” “你们不上,我就上!” 已经披戴铁甲的陆四拔起地上的斩马大刀便欲率旗牌亲兵冲营,众将大惊,羞愧面红耳赤之余点起兵马,誓要将那满洲鞑子剁成肉泥。 申时三刻,随着一声唢呐的吹响,淮军再次向满洲兵营发起潮水般的攻击。 汉军降兵也在冲锋人群当中,甚至那些刚刚鼓起勇气杀辫子的北直民夫也在冲锋。 有甲的披甲,没甲的推大车,什么武器都有,从上空看下去,当真是浪涛一波接着一波,密密麻麻的人头乌压压的向满洲兵冲去。 这是淮军的必胜一战,也是清军的最后一战。 自豪格以下,满洲将校们谁都不认为他们会在这场尼堪发起的人海攻击中幸存下来,敌我兵力已经不是几比一,而是达到了十比一,甚至更多。 没有援军,已成孤军的满洲兵将现在能做的,就是在最后让汉人尼堪知道他们同样是不屈的。 “如果我们的死能够让淮贼不敢北犯,我们的死就会被满洲族人铭记。” 一身铁甲尖盔的豪格依旧矗立在山神庙门口,他要让所有的将士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是爱新觉罗,他的身上流着天命汗的血,他是大清真正的继承人! 他愚蠢过,他糊涂过,他鲁莽过,他失败过。 但他绝不会退缩。 也许,他的死会让北京的多尔衮从睡梦中笑醒,但他相信,他的死同样会让多尔衮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只要,皇位上坐着的是他的兄弟。 “阿玛,你在看着孩儿吗?” 豪格看向遥远的天际,仿佛那里有疼他爱他教导他的阿玛面容在。 …… 满洲兵的防线终是松动了,他们的人太少,而他们的敌人太多。 大营四周到处都是呐喊着、疯狂涌来的淮军。 那是真正的拿人命来堆。 这是残酷的厮杀,可是战场上的淮军和那些民夫们却都没有任何畏惧,因为,胜利已经属于他们。 一辆辆竖有挡箭牌的大车被推到了栅栏前面,躲在后面的淮军将士们一起喊着号子用力向前顶去。 而在一些地段,杀红了眼的淮军甚至是抬着地上的同伴尸体往前涌。 那尸体上落满了箭枝。 正南方向,黄昭转身看向身后的五百多名已经穿戴好甲衣的部下们。这些铁甲有三百多付是他们一路辛苦背过来的,还有的则是在汉军营中搜到的。 “都督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我们,大鱼大肉我们没少吃,赏的银子也不比别人少,玩过的娘们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吧? 可是,北上以来大仗小仗都督都没用上我们,大功小功也没我们的份,我这个当你们头的都觉不好意思,现在,是不是该我们报效都督的时候了?” “废话就不说了,别丢人!” “跟我上!” 黄昭将铁面放下大吼一声,当先向前而去。 身后560名铁甲大汉亦是集体呐喊一声,紧随黄昭身后向前方满洲兵营踏进,如一堵铁墙般向前移动。 “不能让他们靠近!” “放箭,快放箭!” 一支如铁墙般向大营移动过来的淮军铁人兵让当面的满洲兵都是色变,箭雨一泼泼的洒过去,可那些箭枝根本破不开对手身上的铁甲。 “随我来!” 三四百满洲兵放下大弓,拔出长刀拿着长矛追随在甲喇章京硕兑的身后,他们用身体挡在栅栏后面。 双方的头顶上都没有箭枝落下,双方的眼睛都在盯着对方。 彼此的呼吸都很急促。 这是人命的碰撞。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铁墙”靠近栅栏的那刻,黄昭怒吼一声:“进!” “铁墙”竟是直接撞上栅栏,以无形的巨力将那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栅栏整排的推倒。 “砍!” 最前排一百多手持斩马大刀的铁人兵立时将手中大刀朝当面严阵以待的满洲兵砍去。 满洲兵手中的大刀和长矛也同时向对方砍(刺)去。 各种声响中,断掉的矛杆、脱离身体的断臂跟下雨似的掉了一地。 喷涌而出的鲜血竟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雾。 血雾。 “砍!” 黄昭仍是机械的重复这一个字的命令,他的铁甲卫从来不喊杀,只有砍。 他们训练的动作也只是一个砍。 铁墙不断朝前压进,每一步都伴随一条条鲜活人命的消亡。 残肢断臂越来越多,倒下的尸体也是越来越多。 本就被满洲兵踩得泥泞不堪的营地变得更加烂滑,一些内脏更是缠满双方士兵的脚。 更多的淮军从铁甲兵打开的缺口涌了进来,他们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将拼死力战的满洲兵压制住。 如群狼围攻般你一刀我一矛,你一扁担我一叉子。 满洲兵终是绝望了,他们不住的往后退却。 包围圈越来越小。 山神庙的豪格还在矗立着,他的四周则是被压过来挤得密密麻麻的满洲兵将们。 第三百九十章 降还是不降! “进!” “砍!” 几百身披铁甲的淮军将士依旧排着整齐的队伍往前逼近,他们的动作完全不灵活,身子也显得十分呆板,除了往前跨步就是提刀斩落,单调而又不断的重复。 可就是不断的重复,却让一个又一个满洲兵被斩马大刀砍断。 “杀!” 四面八方涌进满洲兵营的淮军人潮同样也在向前,一把把大刀斜举着,一根根长矛平端着,后方更有无数的刀、矛林立着。 攒动的人头一眼都望不到边。 汹涌的人潮如几十上百条游龙终是汇集在一处,蜿蜒的龙身缠成一圈又一圈。 每一圈都如巨龙摆尾般扫下去一片。 刀要见血,矛要见血,哪怕是拳头都要见血。 从上至下,淮军的每一个人都在见血,他们要让满洲人知道汉人不是待宰的猪羊,汉人的刀锋利起来是他们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梦靥。 “杀光辫子兵!” 人潮中的呐喊声从来不绝。 “阿布,阿布!” 满洲兵就如同被逼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在两侧的巨大冲击压力下不断往中间挤,但他们仍在咬牙顽抗着。 他们没有退路。 剩下的清军大概还有六七百满洲兵,百多个披甲阿哈,能够撑到现在的这些辫子兵,无疑是强悍的存在。 包围圈缩的越小,厮杀便越惨烈。 淮军也好,清军也好,于此间更多的都是没有了理智,双方宛如野兽本能般互相杀戮。 谁也不会手软,谁也不会退。 “主子!” 正蓝旗议政大臣机赛时一脸悲呛,那如潮水涌来的淮贼注定他们这些奴才要同主子葬身于此了。 不远处,几十个满洲兵正被数倍于他们的淮军涌上,很多满洲兵都是被淮军活活压倒,践踏而死。 刀砍断了,矛刺没了,彼此紧贴在一起的便用牙,用拳…… 血泥地中滚的都是人。 “主子,顶……顶不住了!尼……尼堪太多了,太多了……” 梅勒额真希尔艮连滚带爬冲了过来,他的左臂被淮贼的长矛戳中,正往外冒着血。 “好奴才!” 豪格扶起希尔艮,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四顾喊杀震天的淮贼,面无表情的抽出刀向着前方走去。 “保护主子!” 几十个戈什哈紧握长刀簇拥在豪格身旁,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他们紧张,他们也恐惧,但他们却依旧不屈。 “能跟主子死在一块,是奴才们的福气!” 两个受伤的披甲汉人阿哈挣扎着爬起来,提刀再次往前冲去。他们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因为他们的牺牲会让他们的妻儿过上好日子。 说不定,他们的妻儿已经随主子们入关了。 “同尼堪拼了!” “钮祜禄家没有贪生怕死的男人!” “富察家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死的!” “……” 满洲兵们咬牙做着最后的殊死搏斗,有说满洲话的,有说汉话的,有半满半汉的。 突然,正南方向有号角声响起,继而有唢呐声传来。 几十把唢呐吹响的《将军令》极具穿透力,让正在蜂涌攻击的淮军一下停止了进攻,也让临死挣扎的清军停了下来。 山神庙四周一片安静,淮清双方好像都被定格般,不约而同看向正南方向。 豪格也在看,视线内除了密集的人潮,就是高举的武器。 他什么也没看到,但那人潮却在不断的分开。 如被上帝之手轻轻拨开,又如一艘巨舟在汪洋中快速向前驶去,划开一道水浪。 人潮中,现出一条路来。 上百手持大刀的铁甲大汉簇拥着一人出现在豪格的视线中。 是陆四。 在距离清军不足三十丈的距离站定后,陆四的视线从东到西在一张张脸庞上扫去,最后定格在了破庙前头戴尖盔的豪格脸上,尔后他抬起了右手,斩马大刀瞬间挥落。 “噗哧”一声,一道殷红血柱溅上天空。 一颗大好人头滚落在地,一具无头尸身怦然倒地。 “是硕兑!” 梅勒额真程伯惊呼起来。 被陆四一刀斩掉脑袋的正是负伤的正蓝旗甲喇章京硕兑,这是一个13岁就随奴尔哈赤征战的老将,是一个去过朝鲜,去过蒙古,入过关的百战老将。 机赛时的拳头紧握,目中满是悲愤。 豪格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但他的脸颊还是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 在满洲将校仇恨的目光中,陆四刀尖突然朝下将硕兑的脑袋扎起,然后挑在刀尖之上,用力将自己的右臂高高举起。首级上的鲜血顺着刀尖不断往下滴落,滴得陆四胳膊上都是,也滴在了陆四的脸上。 他轻轻呡了一口,是咸的,也是甜的。 过往的一切,就用鲜血来洗涮吧。 一道阳光从云层中照下,风雨为之一停。 “豪格,降还是不降!” 降与不降的余音中,硕兑的脑袋飞速离开刀尖,掉落在满洲人群中。 “豪格,降还是不降!” 东南西北上万人同时齐呼,伴随这声震十余里地的齐呼声,一颗又一颗首级朝清军阵中扔去。 有满洲兵的,有汉军的,有披甲阿哈的,无一例外,脑后都有一根小辫子。 “人头!人头!” 上万淮军将士将武器高高举起,兴奋而又狰狞的不断吼喊着人头。 他们的吼喊是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爆发! “扑通”声上,上千颗首级就这么砸向了清军,砸在他们的头上,砸在他们的脸上,砸在他们的身上。 一开始,清军们没有避让,可很快,他们骚动了。 那一颗颗掉在他们当中的首级让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无比清晰。 饶是砍过无数汉人脖子,将无数汉人身子拦腰切断的机赛时也感受到一种寒意,这寒意比死亡还可怕。 梅勒额真程伯怔怔的望着掉在脚下的一颗人头,下意识的摸一摸自己的脖子。 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 豪格脖上的青筋已经突起,握刀的右手更是在不停颤动,他的喉咙似有无数声音涌出,最终只汇成了一个字——“杀!” “杀光他们!” 陆四的大刀也向前挥落,他比豪格多说了三个字。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两蹶名王 “杀光他们!” 震得人耳都要发聋的喊杀声中,汹涌的人潮再一次向清军冲去。 哪怕是最胆小的民夫,向前的脚步也无比坚定。 “都督,给我们一个立功的机会!” 齐宝、牛大、刘三等亲兵眼巴巴的看着陆四,眼前的满洲兵可都是军功和赏银啊。 陆四大手一挥:“去吧!” 顿了一顿,不忘交待一句,“豪格留给我!” 刚才下面来报,说是旗牌队的旅帅曹彦虎阵斩了满清的恭顺王孔有德,这让陆四颇是遗憾,他可是想提前再现李定国两蹶名王事迹的,不想竟叫曹彦虎这个南都明军过来的降将给截了胡。 不过转念一想,那个尼堪的亲王含金量不及豪格份量足,所以就算孔有德叫那曹彦虎抢了去,豪格一人也能顶两王了。 内心深处,陆四实际是不愿杀豪格,因为那样真是帮了多尔衮的大忙。可豪格偏生不领他的情,不肯抛弃孔有德独自带他的正蓝旗回去,那陆四只能将他留下。 不过就算豪格回去也没什么用,已经十月,天花的传播被空气的湿冷阻隔,无法达到陆四想要的效果。 现在,就让皇太极的长子、顺治的大哥、多尔衮的侄子来成全陆四同淮军的威名了。 “杀光他们!” 辽东人齐宝对满洲人的恨意不会弱于淮军的任何人,得到复仇机会的他长刀高举,目光凌厉的冲向了前方一个满洲兵。 那满洲兵身边的同伴已经倒下大半,看到一个尼堪军官举刀朝自己劈来,这个满洲兵竟然脱口就喊了起来:“饶命……” 夹生的汉话还没说出,刀光便从他的脖子上掠过。 “哧!” 满洲兵的耳畔传来清晰的喷血声,声音从他的下巴下面发出。 视线内,那个尼堪兵已经挥刀跃过他。 “呃……” 满洲兵感觉自己发出了声音,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割断的气管让他的声音永远埋在了胸腔中。 在淮军人海的冲击下,清军的阵营终是无法撑住,那一颗颗人头将他们心底的勇敢砸得粉碎。 淮军从四面同时攻进清军阵线中,距离杀光他们大概就是时间问题了。 天空的乌云向着南方飘移过去,露出了蓝天。 蓝天之下,湿冷的空气中,散发的却是浓郁的血腥味。 “杀!” 一个北直民夫用捡到的刀捅死一个满洲兵后,迫不及待的砍下对方的头颅,原本是想顺手朝前面的辫子兵扔过去,但手举起后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将那满洲兵的首级高高举在手中。 可能是想到在济南城被满洲兵强迫填河死去的兄弟,这个恨极了的民夫竟将满洲兵的头颅对准自己的嘴巴,然而那些血却好像从盆子里倒出来一般,“哗”的一下全喷在了他的脸上。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是血,粘粘的,擦都擦不掉。 这个满脸是血的民夫没有吐,反而兴奋的从喉咙中发出怪叫声,提着那个满洲兵首级后的辫子在头顶甩来甩去。 很多人看到了这个民夫甩辫子的动作,不知道是这个动作看起来特别勇敢,还是特别能代表胜利者的姿态,竟有许多人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那些被对手在手上甩来甩去的同伴首级终是让还在顽抗的满洲兵崩溃了,他们没有投降的念头,可还是崩溃。 是那种彻底放弃反抗,任由对手杀戮自己的崩溃。 是那种只想闭上眼睛永远也见不到眼前血腥的崩溃。 是那种累了,只想躺下的崩溃。 一些披甲阿哈被主子们的崩溃看呆了,他们有的人心沉到底,麻木的继续挥刀,然后被砍倒割下脑袋。 有的则在那大喊大叫,想要叫醒他们放弃的主子,可主子们没人理会他们。 有的则失声大笑起来,是疯了的笑。 一部分满洲兵乱跑后退,一部分直接跪在地上,同僵尸般笔直挺着身子,闭紧双眼。 淮军蜂涌而上,没有给予这些辫子兵半点同情,一刀又一刀的斩落下去。 一颗又一颗满洲兵的首级被这些叫血腥刺激的失去自我的淮军将士在手中乱甩。 而一些民夫们更是疯狂的去分裂死去的辫子兵尸体,抓着那些残肢断臂“啊啊”大叫。 他们是想表达自己对这些奴役他们的辫子兵愤怒的情感,只是大脑却想不到可以表达出来的语言,最后,只能“啊啊”乱叫。 但这“啊啊”却是最好的表达。 马颊河畔这处不知名的山神庙四周,上演着满洲八旗创建以来最残酷的一幕——任何人见到都要为之胆颤的一幕。 往日高高在上的满洲大兵们,成了屠夫刀下的牛羊。 “完了,完……” 机赛时呆若木鸡的看着梅勒额真程伯陷入淮军重围,他想上去救人,可他的四周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满洲兵。 程伯凄惨的叫唤声如杀猪般,几个呼吸后,机赛时看到了程伯的脑袋被那些疯狂的淮军扔上半空、落下、又被扔起。 就这么一落一起,好像是皮球般。 机赛时尽了力,他真的改变不了覆没的局面,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便被汹涌而来的淮军淹没。 很快,这位满洲正蓝旗议政大臣的脑袋也成了皮球。 尸堆中,浑身都是血窟窿的希尔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吃力的将刀刺在地上,扶着刀面朝豪格所在的方向看去,脸上满是绝望,悲呛喊道:“主子,奴才去见先帝了!” 豪格听到了好奴才的叫喊,他下意识的扭过头,看到的是希尔艮轰然倒地的身影,看到的是无数浑身是血的淮贼如蚂蚁般涌过来。 喊杀声渐渐小了下来。 却是活着的辫子兵已经没有几个了。 刀林、矛林从山神庙的各个方向朝大清的肃亲王缓缓逼来,每一双注视肃亲王的眼睛都满是渴望。 杀死对方的渴望! 齐宝果断的制止了一个想要上前用矛戳死豪格的士兵,然后一大帮子旗牌亲兵从人群中涌出,竟将大清的肃亲王圈了起来。 这是保护! 豪格有些错愕,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一刀斩断硕兑脖子的年轻人。 “你,是我的。” 陆四将刀举了起来。 第三百九十二章 舅舅称帝了?! 带着硕兑血迹的长刀高高举起。 阵斩亲王的荣耀,哪怕陆四两世为人,也被深深的吸引。 起于淮扬小县的农家子弟,需要这荣耀。 这荣耀是对满洲人的震慑,是名动天下的战绩,亦是淮扬农家子弟通往帝王宝座的必需。 深呼吸了一口,陆四双手同时蓄力。 但,刀却没有落下。 因为,豪格说话了。 摘下尖盔的豪格露出光秃秃的脑袋,打量了眼要取他性命的年轻人,竟很是平静的问了一句:“你就是淮贼首领?” “肃王可以称我一声陆四……我就是个你们眼中尼堪种地的,另外我们不是什么淮贼,你们才是贼。” 陆四放下了刀,他杀人的时候从不废话,但于此刻,却需要与被杀之人说上几句。 视线中,贾汉复静静的站在边上。 陆四心道总算有会写字的给后人留下真实的历史记录了。 豪格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有点英武的,不过身子很胖,可能与他父亲体胖有关。 这种胖,不是大腹便便的胖,而是健硕的胖。 1644年的满洲领导层,好比骄阳初升,生气勃勃的很。 “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豪格由衷说道,他一直以为淮贼首领陆四是个响马大汉,没想到对方却是个年轻人。与汉人的兵马打过很多仗,还没有一个统帅如面前这位一般年轻。 “不比肃王十来岁就带兵出征。” 陆四笑了笑,事实上清军入关之后的主要对手都很年轻,无论是孙可望、李定国还是郑成功、李来亨他们,都是二十岁出头。在长达十七年的抗争历史中,这些年轻人一步步走向中年,并走向命运的终点。 终点,是绝望的。 豪格点了点头,环顾四下那密集的人群,道:“前番你可是诚心要与我大清和谈?” 陆四沉默片刻,很坦率的说了一句:“依我淮军现在的力量,尚不足以同你们为敌。” 这是真话,直到确认豪格不肯抛弃孔有德前,陆四是一直想避免同清军决战的。甚至一度巴不得豪格能回京去,因为当时李自成于西线尚未发起反攻,他担心过早解决豪格、孔有德集团会让本应该全力投在西线的阿济格大军反过来投在山东。 那样的话,对淮军可是灭顶之灾。 好在,顺军主力在西线的攻势还是如期进行。 如此,东线的决战便可以顺利进行,至少,今年多尔衮是没有能力在东线用兵了,说不定很高兴淮军替他摄政王解决豪格这一心腹大患。 陆四接下来除了喘息,就是帮西线的战果扩大,让清廷疲惫应付顺军主力,抽不开手对付淮军。 豪格可以理解陆四的话,局面本来这就是如此,要怪就怪多尔衮给他的兵太少,否则不会全军葬送于此。 “照你这么说,便是给你千万白银,嫁你满洲公主,你到头还是不肯真心归顺我大清。” 豪格庆幸自己没有犯糊涂,他可以战死,但不能成为笑话。 “肃王,我曾说过,我对你的阿玛是很佩服的,所以……” 陆四最后给了豪格一个机会,要么跪下向他臣服,要么自断一条胳膊回去。 不管豪格选哪条路,都能活下去。 豪格直接将刀抬了起来。 陆四也将刀举了起来。 双方都没有选择。 可豪格的身子很快就僵住,他的后背、两肋同时被几根长矛戳中。 矛头没能捅穿豪格身上的铁甲,却让他难以动弹。 那些持矛的淮军士兵是拼尽全力顶着这位满洲人王爷的。 豪格僵住,看了眼对面的年轻人,自嘲一笑,胜利在握的对手怎么可能给他任何机会。 “主子!” 仅存的两个戈什哈奋勇上来扑救主子,却被拦在了一边,十几把大刀将他们剁成了肉块。 不远处的尸堆中,还有口气的满洲兵,甚至是阿哈们,都在悲痛的望着自家的主子。 齐宝再次挥手。 又是几根长矛刺出,这一次将豪格的大腿捅穿,也让这位血统极其高贵的大清亲王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很疼。 豪格的脸上再也没了那种视死如归的淡定从容,而是疼的五官都扭曲了,额头的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滴落。双腿中捅进去的矛头让他动都不能动一下。 陆四没有生气齐宝的擅做主张,因为他本来就不可能同豪格来个单挑。 他只是要亲手斩落豪格的脑袋。 怎么斩,不重要。 重要的是,斩。 陆四重新提刀,他要享受胜利者的殊荣。 可是不等他上前,豪格却猛的身子朝上怒吼一声,然后将手中的长刀反手朝脖子抹去。 动作太快,齐宝他们想阻止都来不及。 “噗嗤”一声,刀锋从豪格脖间掠过,鲜血喷出。 染血的长刀重重插在血泥地中,脖子喷血的豪格一动不动看着陆四,嘴角竟似有笑意。 脖间喷血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浑身皮肉都不自在。 陆四摇了摇头,眉头微皱,舒展开后却是跨步走到豪格面前,看着呼吸难受的豪格。 尔后在对方的眼神注视中,猛的提起大刀,用力挥下。 伴随着刀刃入肉声,大清肃亲王的首级被斩落在地。 陆四没有去踹倒豪格的身子,任由他那么跪着,一动不动。 这是给予对手的尊重。 “将满洲兵的尸首全部收敛,用马车送给洪承畴。” 吩咐贾汉复一句后,陆四走到滚落没多远的豪格脑袋前,弯腰蹲下将这脑袋提在手中起身。 正对阳光的豪格首级还很鲜活,眼睛也没有闭上,甚至皮肢的纹理都是那么清晰。 脸庞、头皮还有温度。 “放心,我会替你报仇,杀了你那个叔叔。” 陆四认真的看着豪格的首级许下了诺言,之后缓缓看向望着自己的部下们,将首级高高举起,呐喊一声:“淮军万岁!” 鸦雀无声的人群一下爆发起来。 “万岁”的呼喊声响彻在马颊河畔的荒野中。 在汉军大营正往满洲兵营赶的李延宗听到远处的万岁声,愣了一下激动的跳了起来:“舅舅称帝了,舅舅称帝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问太后一声 洪承畴是一个月前将总督行辕从沧州移到吴桥的,若非德州被淮军拆毁成废墟,洪承畴定是要入驻德州这座山东仅次于济南的大城的。 这日刚刚吃过饭,便有一人自京师前来,却是汉军正黄旗的固山额真祖泽润。 洪承畴对祖泽润的到来十分重视,因为祖的父亲便是明朝的大将祖大寿,而祖泽润的到来是洪承畴亲自上书向摄政王“请”来的。 身为南方招抚总督大学士的洪承畴,实际只能管得了北直沧州、河间、霸州这一片地区,山东临清地方由山东巡抚方大猷负责,河南那边则由河南巡抚罗绣锦负责。 某种程度上说,自南下沧州后,洪承畴更多的是以辎重钱粮官的身份在任事,因为他必须要确保南下的清军粮草供应,相应招抚事项也须等大军拿下济南才能开展。 眼下,山东境内各方势力观望的太多。 只是,肃王豪格率部南下后没有取得大的战果,不仅没能拿下山东省会济南,甚至军中也开始生痘疫。 洪承畴在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时间就写了信请肃亲王退兵,千万不要耽搁。可是肃亲王却因为自身原因举棋不定,导致退军时间耽搁下来。 等豪格终是下定决心退军后,德州境内的官道却被淮贼兵马破坏多处,粮道时而中断。 接到前方奏报后,洪承畴担心北撤的豪格大军可能会被淮贼包围在德州以南地区,所以便向京师请来一员良将。 这良将就是祖泽润。 洪承畴希望能由祖泽润指挥他在北直地区拼凑的绿营兵几千人,去接应豪格大军撤至德州,至少也要确保德州所辖各县,使豪格大军没有断粮之危。 京师摄政王的谕令也是要求豪格退到德州,这和洪承畴不谋而合。只是摄政王的考虑却是着眼于大局,西征的两路大军已经派出,山东这边实在是没有兵马能够调派,故而多尔衮求稳。 摄政王的效率也是快,洪承畴六天前上书求将,六天后祖泽润就风尘仆仆的带人赶到了吴桥,到了后连歇都不歇就来见洪承畴了。 “末将见过总督大人!” 祖泽润虽是汉军正黄旗的固山额真,相当于旗主,并且降清的时间比洪承畴早的多,可在洪承畴面前却是持了下官礼。 这也是大部分汉军八旗将领对洪承畴的一致看法,虽然有宁完我、范文程等人深得摄政王重用,但在大部汉军眼里,洪承畴这个指挥过松山大战的前明经略重臣才是汉官第一人。 “贤侄快快请起!” 洪承畴哈哈一笑,将祖泽润扶起,很是亲切的拉祖泽润走到厅中,自己主位坐了示意祖泽润就挨着自己。 仆人上前奉了茶。 厅内还有兵部参政张存仁,他和祖泽润一点不陌生,因为他的祖大寿的部将。当年张存仁和刘天禄等人是一起随祖大寿降的金。 “你父亲身体可好?”洪承畴问道。 祖泽润忙道:“承蒙大人挂念,家父一切安好。” 又寒喧几句,祖泽润道:“家父让我带了封书信给大人。” “噢?信在何处?” 一听祖大寿有信来,洪承畴身子不由向前倾了倾。 祖泽润从怀中取出书信递到了洪承畴手中。洪承畴接过便迫不及待的撕开火封,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半晌,洪承畴将信合上放在案几上,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苦笑一声,对祖泽润也是对张存仁等人说道:“京里有人说老夫南下招抚无寸功绩,想要把老夫挪走,不过他们怕是收拾不了眼下这个烂摊子。” “是摄政王的意思?” 张存仁心中惊骇,这么大的事情他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不是摄政王的意思,不过是些前明降官眼红老夫。” 洪承畴微哼一声,对于那帮前明降官他还真不放在眼中。只是他现在的处境也的确不乐观,本欲南下招抚有所作为,可不但招抚淮贼没有取得成功,就连肃王大军也有失陷在鲁地的危险。 眼下山东境内仍由大清控制的州县不过十数处,山东巡抚方大猷已经几次告急,说是淮贼陆四的部将高杰率兵正在临清活动,不但让临清的粮食没法往肃王大军送,也让临清的几千绿营兵马被困在各座城中。 方大猷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高杰率部攻打临清州城,那样的话他这个山东巡抚多半就要重蹈山东总督王鳌永的后路了。 洪承畴哪有兵派给方大猷,只能让其收缩绿营,确保临清州城。 河南方面也是告急,怀庆总兵金玉和战死,卫辉总兵祖可法被围,巡抚罗绣锦急得团团转,好在豫亲王多铎已率大军启程前往河南御贼。 这让洪承畴稍稍心定一些,河南那边只要能压住顺贼反扑,豫王就能抽调一些兵马增援山东,不敢说能压制淮贼,但确保德州一线不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贤侄来的正好,鲁地近日暴雨连连,道路毁损严重,肃王那里北撤有些艰难,老夫意你统绿营兵马前往接应,” 洪承畴正说着,外面却有急报声传来。 报信的是绿营的一个千总,面色慌张冲进来就说不好了,什么满洲大兵都叫杀了,尸体全给送来了! “什么!” 洪承畴一惊,张存仁和祖泽润不约而同起身。 众人急慌急忙往镇口奔去,到地就见上百辆马车停在那,几百个民夫蹲在道边不敢说话。 那些绿营兵们也是个个面无人色,慌里慌张的窃窃私语着。 看到总督大人赶到,众绿营兵顿时鸦雀无声。 现场气氛压抑到极点。 望着那前后望不到头的马车,洪承畴倒吸一口冷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缓缓走到最前面的一辆马车,朝边上的祖泽润低声道:“掀开。” 祖泽润忙上前将车上的干草拨到一边,下面一具具身穿清军服饰的尸体顿时露了出来。 都是无头。 最上面的一具尸首让洪承畴无比熟悉。 “肃王!” 洪承畴身子一晃,往后连退三步。 祖泽润看到肃王尸体上有一封信,忙取来看,上面只有一行字——“淮扬陆文宗不日北上,敢问大清太后还能孕否?” 第三百九十四章 渡海去辽东 马颊河之战,淮军获得了重大胜利,计毙敌真满汉军四千余,俘虏汉军、阿哈千余,收编民夫一万余。战马四千余匹,骡、驴、驮马等牲畜近万头,大小火炮571门,火铳3800余杆,各式盔甲近四千付,弓弩2000余付,羽箭五万余枝,其余物资不可计数。 缴获的武器装备可以列装淮军两个镇,这是自淮军创立以来取得的最大战果。 淮军自身伤亡也大,战前动员兵力三万人,实际赶到战场的只有两万出头,未到战场的多是风雨迷路和行军艰难。 参战官兵伤亡达到七千余,多半是在攻打满洲兵营损失的,当场阵亡者就有三千多,余伤员尽皆往济南运送救治。 在回济南前,陆四出于战争人道主义考虑,命人用驮马将阵亡的清军尸首送还清方,与尸体一同送去的还有他给清廷太后下的战书。 贾汉复担心这封有些“过份”的战书会激怒满清真往山东派来大军,那样的话淮军虽取得对豪格集团的胜利,但伤亡很大,参战各部也都疲惫,后方粮草调拨更是困难,恐怕难以再组织如此规模的会战,并可能无法守住济南。 陆四将高进从京畿打听到的清军用兵动向、及第五镇张国柱的奏报给诸将看,诸将一一看过,这才晓得他们在马颊河畔大战时,山西、河南那边已是打的热火朝天。 “阿济格用兵山陕,多铎用兵河南,山东这边亡于我军之手前有巴哈纳、石廷柱三千人马,后有豪格、孔有德九千人马,鞑子于北边还有多少兵马?” 陆四断定北直及京畿一带异常空虚,这个时候莫说他调戏一下满清的太后,就是问问实际操控清廷的多尔衮老婆能不能生,他多尔衮也得把这口气给咽住。 “满清有满、蒙、汉八旗兵,合有24旗,每旗定编7200余人,故而八旗兵总兵力在十五万人左右,另有三顺王兵马不足两万,由此可以得出清军实际可用兵马最多不超过十八万……” 在关宁军呆过的曹元大体把满清实力给说了个明白,他认为满清这次举国动员入关,盛京留下的兵马大概也就一两万人,所以前后入关的清军应该在十五万人左右。 现在阿济格带了八万多进入山陕战场,多铎带了三万多进入河南战场,这两支主力就有十二万人,余下不到三万人又在山东损失了一万两千。 山海关与李自成顺军作战不可能没有伤亡,因此曹元猜测留守京畿及北直的真辫子兵很有可能不到一万人。 “除非他们将盛京的留守八旗兵调进关,否则,就这么点人。” 陆四点了点头,他的分析同曹元差不多,并且结合多尔衮是七十以下、十岁以上皆征来看,怀疑入关的十五万清军中至少有两万老弱病残。 “莫要忘了,还有降清的吴三桂和一帮前明降兵。”柏永馥提醒道。 这么一说,对于清军现在的实力可能还得加上三四万人,因为光吴三桂和高第统辖的关宁军就有两万多人,其他在北直降清的明军应该也有很多。 “京畿和北直这一片早就残破,清军哪来的粮草支撑大军的?”因为迷路错失大战的李元胤疑惑道。 “辽东。” 陆四指了指地图,“不要忘记清军前后数次入关掳去了几百万强壮的汉人,这些人就是支撑清军发动进攻,窃夺我中国的底气。再加上他满清入关之后进展神速,便形成几个月前的席卷之势。” 说到这,顿了顿,有些高兴道:“好在,我们在山东打断了他满清的席卷之势,虽说只是斩断其一羽,但对全国战局却起到了至关作用。” 这显然是说淮军在山东的大胜有助于西线顺军的反攻,并且淮军的第五镇此时正在河南对清军作战,重创并包围了清卫辉总兵祖可法。 而早在多铎率部南下前,陆四给张国柱的命令中就有要其配合有可能于十月发生的顺军,自南阳方面进行的反攻。 张国柱的第五镇虽只有一个旅是淮军老建制,其余都是刘泽清部的降兵,但这些本应该是清军前锋绿营兵,却已然摇身一变成为抗击清军的先锋。 这就是得益于小淮海战役及北上山东战役的影响。 明朝的兵马不是不能打,他们只是在1644年缺少打下去的勇气和支撑,并且被清军入关后的席卷之势所迷惑。等这帮绿营兵发现满洲人实际也不那么可怕时,一连串的反正便发生了。 陆四做的就是将五年后的绿营大反正提前发生,并取得了想要的效果。 张国柱在河南取得对卫辉总兵祖可法的优势,高杰的第六镇同样在临清一带形成对清山东巡抚方大猷的优势。 豪格集团的覆没将使这个优势再次增大,陆四已令高杰夺取临清,将山东北境还沦于清廷之手的州县尽数恢复,并与张国柱的第五镇形成呼应,随时可以两镇并出,从侧翼牵制多铎部。 “如果清军在北方的留守兵力不多,我们是不是可以北上?”赵忠义盯着地图看了又看,有些跃跃欲试。 “如果我们北上,肯定能逼得清廷下令多铎回军,那样河南顺军就能攻入京畿了。” 贾汉复结合留在豪格尸首上的那封信推测都督恐怕真有意北上。 赵忠义却提出一个不同的思路,他道:“咱们不是有水师吗?可以渡海去打辽东,挖了清军的底气啊,没了辽东的粮草供应,清军拿什么在北边撑着?都督不是常说,打仗打的就是钱和粮食么。” “对,可以渡海去辽东!” 贾汉复眼前一亮,“李化鲸的第七镇不是拿下登州了么,让他们直接从登州渡海去辽东,未必就要直取盛京,把辽南的金、复、盖几州打下来,鞑子就要急眼了。” “直捣黄龙?” 曹元也觉得这法子不错,你满洲人入关占我京畿,那我淮军就从海上端你老巢,看你满洲人还有多少心思在关内。 第三百九十五章 皇帝亲军 利用水师优势直接把辽东这个满洲老巢搅个天翻地覆,战略上绝对能让满清阵脚大乱,甚至能达到“关门打狗”的效果,战术上也是绝对可行的。 辽东地域广袤,以清军的万余留守兵力不可能处处设防,他们只能以盛京为中心进行重点护防,这样就给了淮军可乘之机。 如果留守关外的清军分兵把守,同样也能让渡海作战的淮军取得局部的兵力优势,就同现在的山东一样——明明清军占据绝对优势,偏偏在山东被淮军压着打。 历史上清军在入关初期依赖的是来自辽东的军粮,他们在京畿及北直没有得到充足的粮食供应,因为清军的几次入关及李自成的东征,早已经让繁华的北直及京畿地区变成了废墟。 其中还有瘟疫的肆虐。 原来北京城有上百万人口,现在恐怕不会超过二十万。 本质上清军取得的战果同淮军这边差不多,地盘占到了,但收获都很少。山东不比北直地区好多少。 双方的优势在于清军有辽东这个稳固的根据地,淮军则有淮扬这个中国第三富裕之地。 陆四前世,十月多铎部的南征,目的就是掠取江南钱粮以支撑这场征服中国的战争。 不过满清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的离谱,一路南下明军望风而降,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江南,一下解决了迫在眉睫的粮荒。 现在山东被淮军占据,顺军又在河南和山陕发起反攻,结合北直地区的现状来看,陆四估计清军现在肯定缺粮,但离断粮还有一段时间。 从辽东往北京运粮可是个消耗大于所得的庞大工程! 便是明朝在时,也是倾举国之力才赖以维持了关锦防线。崇祯中后期,沈廷扬就是负责从江淮往辽东运粮的“操盘手”。 那么,能把粮运到松山,就能把兵运到金州。 渡海去辽东打满清的草谷,骚扰他们的后方,让他们本来稳固的根据地变成一个烂滩子,无疑是能有效重创清军的好手段。 “倒是个好办法,不过第七镇能当此重任?” 陆四决定派兵去辽东,但那个杂牌中的杂牌第七镇能不能胜任,却是个大问题。 “第七镇夺取登州后,所部扩编已有两万余,从士兵到军官几乎都是山东的绿林好汉,且还有不少辽东逃难过来的……而且这辽东本就是山东都司的地盘……” 负责“督府”临时运作的贾汉复对第七镇的情况肯定了解得十分清楚,十月初二的时候,第七镇就向督府报捷,说是夺取了登州,不过清登莱巡抚陈锦却乘海船逃掉了。 李化鲸这个镇帅在山东绿林名声的确很大,以致第七镇在向登州进军途中,各地响马绿林土寇都来依附,结果使第七镇不断超员扩编,现在怕是已经不下两万七千余人,其中有马的五六千人,有马有甲的三千多。 淮军第二镇在镇帅左潘安的指挥下已经夺取灵山卫,现全镇除程思华的第四旅正在向莱阳、威海卫进军。 陈锦逃海后,胶东地区现在就剩清廷委任的胶东副将柯永盛盘踞在威海卫一带,不过手下只有三两千乌合之众,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向淮军投降。 另外原清山东总督王鳌永任命的沂州总兵夏成德,已于近日在新泰率所部两千多人向山东通会陈不平请降。 贾汉复的意见是由第七镇渡海攻击辽东有三个好处,第一就是辽东在明朝行政上属山东都司的管辖之地,所以由山东人渡海收复辽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二,就是第七镇虽然战斗力不高,且兵员复杂,多为土寇响马盗,但胜在人多。派他们去辽东作战可以发挥响马的特长,使辽东清军疲于应付。 第三,就是可以通过渡海作战锤炼第七镇。 当然,这是表面上的意思,实际上贾汉复大概想说的是大浪淘沙的意思。 毕竟,这个第七镇太过复杂,而且据说军纪还不太好。 让他们去辽东,打赢了固然好,就是败了,损失大了,对淮军本部而言也并非什么坏事。 随着胶东战事的结束,如果淮军要继续保持对第七镇的“主权”,使第七镇听命于督府,势必就要供应第七镇的钱粮,约束其军纪。 将近三万人,要多少钱粮开支? 约束军纪,这帮子在江湖绿林打家劫舍惯了的响马盗又有多少能服约束? 登莱地区相对济南、德州这边要好,可也经过孔有德兵变及清军寇掠,真要把第七镇养起来,说句难听点的,就是淮军的大包袱。 因此,不如把他们派到辽东去。 “我对李化鲸还是相信的,也相信第七镇是忠诚于我的……这样吧,就让第七镇渡海去辽东,不过我得给第七镇送份大礼。” 陆四大手一挥,要贾汉复记录,却是将缴获的清军火炮拨150门给第七镇,其中还有10门红夷炮,俘虏的汉军炮手调300人加强第七镇,使第七镇具有攻坚能力。 “马上给沈廷扬去信,让他的水师接信之后立至登州,负责海运第七镇至辽南,并要其在原明朝东江镇的皮岛设立港口,保障第七镇在辽东作战……” 给李化鲸的军令中,陆四的措施却是相当模糊,只说便宜行事,并没有说明第七镇的粮草由何处调拨,何处供应。 并说尽可能的将辽人聚于淮军大旗之下,如不能,也要尽一切能力破坏辽东的生产能力。 怎么做,由李化鲸自己掌握分寸,陆四不予明示。 “告诉李化鲸,让他渡海去辽东,不是要他替我陆文宗当炮灰,而是要他当大用!我给他一个公、两个侯、三个伯的爵位,能不能实封,看他的本事。” 陆四拍了板,渡海辽东就此定形。 第七镇渡海之后胶东暂由第二镇全面负责,对山东的治理及淮军诸部的整合,陆四准备到济南再说。 这边刚刚定下渡海作战的事,那边就由徐州急递经济宁送来的紧急公文。 一共是三封。 第一封是侄子广远的,信中称淮西明军近日有侵犯淮扬的迹象。 第二封却是大明弘光天子的密信,信中以请求的语气希望陆文宗能向南都请封,称只要请封书一到,立以亲王相授,淮扬徐鲁诸军可称皇帝亲军。 第三封是孙武进的,信中称南都的吊大褂子一个个烦的要死,他不想干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一团浆糊的南都 南都那边,用淮扬话讲,一个个都是二逼卵子,瞎扯蛋。 扯蛋到能上能下,甘为大明抛洒热血的孙武进都想摞挑子走人了。 累人,太累人。 大明南都京营统帅现在就想求淮军陆都督给他一个鞍前马后的机会,至于南都这份尊贵差事,谁爱干谁来干。 现在的南都,用浆糊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 完全按照合理程序登基的朱常淓上岗后,南都朝廷就幺蛾子不断,先是马士英求进中枢不成,凭自个实力又难以渡江,一气之下在北逃的崇祯朝大学士魏炤乘的鼓动下,竟让好朋友阮大铖在南都宣讲什么淮西大兵不日将至,吓得南都朝廷都有“迁都”去杭州的声音了。 由淮军陆都督亲赐弘光天子的潞王朱常淓更是吓的要命,接连两次拉住京营统帅、亲军大将孙武进的衣角,问如何办。 孙武进如何办? 他手下这万把人加上镇江张氏兄弟也打不过淮西的黄得功、朱纪他们,所以赶紧向老东家求援。 淮军第四镇在七月中旬收到军令,由郭啸天带两旅往天长方向动了下,摆出淮军将要大举进攻淮西的动作,本来就不敢带兵渡江的马士英顺坡下驴,于是这场淮左和淮右两大军事集团的战事没有打起来。 没能打起来的主要原因还在于替叔父主持后方的淮安、扬州、徐州三节度陆广远向淮西诸将发出一封公开信,信中称鞑虏入关窃居中国,此中国存亡危急关头,凡中国之军民都当团结用命,共抗鞑虏。 为了表示淮军联合的诚意,陆广远在未经叔父同意的情况下,采纳太监高歧凤的意见,让淮安府尹郑标、扬州府尹郑元勋筹白银三万两、粮十万石相赠淮西黄得功、朱纪等部。 黄、朱二将虽于去年率兵围攻淮安,黄得功部更在扬州宝应险些斩杀陆广远,但时北京尚未沦陷,二将也是忠于职守,各为其主。 现闻北京为关外建奴占据,先帝殉国,黄、朱二将自是以北伐收复神京为念,加之监军太监卢九德对马士英近来作为颇不满意,因此对于淮军释放的善意倒是受了,双方未有大的摩擦,皆在观望。 不过驻扎在濉溪一带的刘良佐部将胡守金却不理会陆广远的“团结一致,共御外敌”的号召,竟派兵偷袭淮军占据的徐州萧县,杀害军民两千余人。 陆广远大怒,亲自披甲出征率徐州驻军(从通泰调来的两个旅)及徐州留守兵九千余人攻打濉溪城,迫使胡守金弃城南逃。 入城后,陆广远没有报复屠杀濉溪城中百姓,也善待那些降卒,收得军民万余北归。 刘良佐闻濉溪大败,不敢提兵北犯。 如此,淮左、淮右的紧张局势方又归于平静。 马士英此时也顾不得替刘良佐报仇,他谋入内阁不成,恐吓渡江也不成,使得被东林党掌控的南都朝堂对他甚为排挤,尤其是南都派了不少官员前来淮西拉拢由他节制的将领,据说监军太监卢九德也对他马总督有不满之意。 唯恐失势的马士英在急于想在南都朝堂复起的崇祯朝大学士魏炤乘的蛊惑下,竟然派人去联系武昌的左良玉,说什么潞王于南都是擅自登基,是东林党一家之胜利,其余有德官绅皆无法入得朝堂。又说什么潞王信佛,为人懦弱胆小,根本不是中兴之君。真要立天子,近有凤阳刚武唐王可立,远有神宗亲藩桂王可立,怎么也轮不到潞王。 马士英是想手握重兵的左良玉能够同他一起向南都施压,至于是不是另立天子,倒不是当务之急。 左良玉这人自崇祯十二年后长期拥兵自重,蹂躏地方,朝廷无可奈何,崇祯更是一味姑息牵就。 潞王在南都登基的时候,左良玉坐镇武昌,位处南都上流,扼据战略要地,部下有兵将二十余万,号称八十万。不过其主力在去年朱仙镇大战中覆没大半,可称精锐能战之兵不过三四万人,其余多是收编的各路杂兵和强征的夫役。 按惯例,南都方面将潞王登基的诏书颁发到武昌,左良玉却不肯承认,因为早在知道北京沦陷消息时,左良玉就有挟兵马立楚王为帝的打算。如今南都却跑过去一个潞王登了基,把左良玉的算盘都给打乱,心中自是不快活。 左良玉的部将马进忠、李国英、徐勇、张勇等人不承认南都的潞王政权,请求带兵东下。 好在湖广巡抚何腾蛟、巡按黄澍等人还是深明大局的,这帮人极力劝说左良玉,左才同意开读诏书,表示拥戴,并示意副将马士秀对诸将道:“你们哪个再不听左公命令要东下,我杀了他!” 随后,马士秀在大船上架起大炮截断长江航线,李国英、徐勇等鼓噪东下的将领这才安静下来。 只是左良玉这个拥戴也就是嘴上说说而矣,崇祯在时尚奈何不得他,况一个潞王。 南都方面可能也知道节制不了左良玉,所以只是将其宁南伯的爵位提升为宁南侯,被左良玉把持的平贼将军印授予其子左梦庚,另外荫左良玉一个儿子为锦衣卫正千户,额外又给了左良玉一个太子太傅的加衔。 左良玉对南都方面的封赏没有表示不满,李自成在山海关的大败让他得到了喘息之机,也有了进取之意,于七月至九月这三个月,相继派兵收复了湖北西部的荆州、德安、承天等地。 仍被弘光朝任命为湖广巡抚的何腾蛟及崇祯朝任命的总督江西、湖广、安庆、应天等处军务袁继咸同左良玉的关系都不错,使得左良玉在湖北的经营越发稳固。 马士英的联络让刚刚稳定湖北西部的左良玉觉得有利可图,只是何腾蛟却不同意与马士英联名或联兵对南都施加压力。 巡按御史黄澎却另有打算,认为此时大明诸军镇以宁南侯左良玉最为强大,而他与左良玉的关系特别密切,因此可以左良玉的兵力为后盾,入朝成为中枢重臣。 九月十九日,黄澎上书南都痛骂首辅史可法无能,竟然在天下人皆知吴三桂已经降清,还说他是借清兵收复神京,是什么功在社稷的义举。 第三百九十七章 白面书生尽坏事 这件事也不能怪黄澎,是首辅史可法自己糊涂。 七月潞王于南都登基时,有关吴三桂降清的详情基本上就已经传到了江南。 当时远在山东的陆四还生怕史可法他们依旧要“联虏平寇”,所以特地将吴三桂降清始末,及清军举国入关详情编成小册命人于江南散播。 让陆四错愕的是,史可法却置这个事实于不顾,仍在潞王登基后上书,称吴三桂借清兵击败闯贼,收复神京,是功在社稷的义举。 并说:“吴三桂宜速行接济,而又可因三桂以款虏。原任知县马绍愉、陈新甲曾使款奴。昔下策,今上策也。当咨送督辅以备驱使。” 大意就是当年兵部尚书陈新甲同知县马绍愉向朝廷提出的款奴和谈在当时是下策,但现在看来却是一剂良方。 左都御史刘宗周也上疏建议:“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苟仿包胥之义,虽逆贼未始无良心”。 前番擅自跑到崇明去迎潞王的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王铎对史可法的上书十分不解,便私下去问史可法何以替吴三桂降清张目。 史可法竟说一无确实证据表明吴三桂降清;二说纵是吴三桂真的降清,此番对其封赏也能让其感怀故国,起到离间吴与清廷的作用。 “若我国断绝关宁将士归国之心,同愚民一般称其为汉奸,岂不是让这些将士甘心为满清用命吗?” 史可法还是相信关宁将士降清有诸多迫不得已,并认为李闯虽败于北京,但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尤其江北淮、扬、徐数州为奉李闯的淮贼所据,所以大明眼下最大的敌人还是逼死先帝的闯贼,而非才据北方京畿的满洲人。 在和东林魁首钱谦益的会面中,史可法及内阁、六部诸决策大臣均认为应早同吴三桂取得联系,借清军之力共灭“流寇”。 户部尚书高弘图尤认为弘光新朝首要之急便是恢复江北,认为当起淮西兵于淮左,再遣使至海上北联清廷,请求派兵南下助战,事成,可酬以金银粮草,仿当年南宋请兵蒙古例。 王铎对史可法的意见深以为然,便亲自写了“封关门总兵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国公,给诰券、禄米,发银五万两、漕米十万石,差官赍送”的票拟,原南都守备太监,现为弘光朝司礼秉笔太监的韩赞周将此票拟呈递到弘光面前。 弘光让韩赞周先退下,召来京营统制孙武进询问其意见。 “这些个吊大褂子想干什么?那吴三桂明明勾引满洲鞑子窃我中国,怎的还给其封国公?又送银,又送米的,这吊大褂子想做什么?难不成他们还想联虏平寇不成?” 孙武进好不气恼,不明白内阁那边到底在想什么。 “那批还是不批?” 弘光小心翼翼问道。 他在海州时曾对北京南逃诸官宣称将至南都担起抗清重任,只是因前番是监国还是登基称帝的事情和南都诸公闹出不快,此后又有马士英咄咄逼人,及东林党人试图掀起“顺案”,致使他这天子一直无法公然提出“联寇抗虏”提议。 但他虽生性懦弱,可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呆傻之人,如何看不出内阁递来票拟隐含“联虏”之意。 是联虏还是联寇可是潞王能不能做稳皇帝宝座的关键,选错了要命。 “批他奶奶的嘴!这要是给汉奸封赏,叫天下人怎么看?往后谁还给你明朝卖力杀敌?” 孙武进大事不糊涂,坚决不同意内阁的混账想法。 “那就不批。” 弘光完全听从孙武进的意思,叫来韩赞周说此票拟不妥,要内阁再议。 南都的朝堂就跟淮军都督陆四家的蜂窝墙一样处处透风,这边还没再议呢,关于给吴三桂封国公的消息就漫天飞了。 远在武昌的左良玉一听吴三桂个汉奸都能得授蓟国公,他这忠于明室的、兵马又强过吴三桂的不过才宁南侯,自是对史可法等人大为不满,认为中枢毫无进取之意,完全是偏安气象,不禁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听何腾蛟他们的开诏拜读,承认南都的潞王政权。 黄澎得此机会,自然上书攻击史可法,认为只要把史可法扳倒,东林党还想要稳固他们在朝中的权势,一定要对他背后的左良玉及凤阳总督马士英释放合作的意思,那样他黄澎就能谋得晋身之阶了。 孙武进是同弘光一看起的黄澎上书,他不识字,是弘光一字一句读给他听的,听完就油脸赞同道:“这个黄巡按有见识,真依了史可法那白面书生,你这皇帝就成昏君了。” 说完,想想自己虽被任命为京营统制,实际负责南都驻军城防,并且提调亲军,可似乎在朝堂上没什么发言权,也就是国家大事都由那帮吊大褂子办了,他这手握重兵的反而插不上话,哪有半点都督期盼的“权臣”模样。 于是便让弘光明日上朝时给自己弄个什么太子太傅、太保之类的加衔,内阁大学士估计混不上,但兵部弄个堂官做做应该可以吧。 看不懂塘报可以让人读嘛,不会写也可以让人写嘛。 只要有真本事,不识字就不能当大官了? 弘光却是真犯愁,因为这要求有点离谱。 “不是我孙二郎不敬重你这皇帝,实是你这皇帝如今须和俺一条心,要不然,这皇位能做得下去?” “你也莫嫌我烦,说我欺负你,俺孙二郎打生下来就没小心思,做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真不成了,我屁股一拍大不了走人,可你这皇帝能走得成?” “……说一千道一万,这南京城里你以为有几个和你一条心的?除了我和都督死保于你,旁人巴不得你明天就驾崩呢!” “你自当了这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小心思,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但你做事也要有度,真闹崩了,你那自个签的东西要流了出来,你看这南京城还有谁支持你当皇帝。” “……” 孙武进是连吓带哄,把个弘光弄得是不断点头。第二天果真在朝会上以孙武进护驾南来有功,提议授太傅衔,任兵部尚书。 结果,朝堂一片反对声,都说本朝没有武将任职中枢的先例,总之,东林上下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丘八共列朝班。 要不是朝会的话,估摸都有人要骂娘了。 弘光也没办法,祖制朝政由内阁六部负责,他虽是皇帝也不能强硬下旨,于是讪讪退朝,回到后殿看着孙武进十分不好意思。 “娘的,这事不是你的错,是那帮白面褂子不识抬举。” 孙武进早就听那帮由他部下充任的锦衣大汉将军们汇报了,气得连拔了自家好几根胡子。 第三百九十八章 陛下到底听谁的! 朝堂诸公连皇帝旨意都顶了回去,孙武进把胡子拔光了也没用。 “二爷,咱兵强马壮的,要做啥还不是二爷一句话的事,理那帮白面褂子做什么?识抬举的,叫他飞禽走兽补子穿着,不识抬举的,咱们把他们撵走不就成了么?” 给孙武进出主意的郑大发原先是随李士元一起攻打淮安城的叛军,后来在城中还因和淮军争抢地盘险些被杀。从良后,表现却是不错,一路跌跌撞撞下来,倒也混成了个营官。 因为是“正规军”出身,所以便跟着孙武进一起渡过大江“扶保大明”,现担任锦衣卫从五品的副千户,手下连兵带帮闲也有好几百号人。 要不是内阁那边顶着不让复设北镇抚司,这个郑大发弄不好就能成为弘光朝的北镇抚使。 “嘿,俺怎么没想到的!” 郑大发的建议真是说到孙武进的心窝,寻思他有人又有刀,镇江张氏兄弟跟他关系也不错,真要武力威逼那帮白面书生让他入朝,这帮白面书生还敢不从? “二爷真要干的话,末将就带兵把三大营那帮不从咱们的给缴了械!把那帮勋臣府也给围了,省得他们多管闲事!” 随孙武进南下的标统程大木也认为那帮白面书生尽干混账事,要想不让这帮家伙再坏事,怎么着朝中也得有人。要不然什么事都听他们瞎嚷嚷,算什么吊事? 这个程大木出身很根正,盐城县河工出身,勇登淮安城的活下来的68勇士之一,原任第三镇标统,现为神机营副将。 只是程大木是有小心思的,他是穷苦人出身,见不得南都城中那帮勋贵的荣华气派,所以一直就想找个由头去抄了这帮家伙。 “这样啊?” 孙武进心中怦然而动,围府抄家赚头可不少。 不过原史德威的部下冯汉却坚绝不同意这样做,认为真要动用武力干涉朝堂,甚至对勋臣动手的话,无疑就是送借口让淮西、武昌那边东犯。 “都督正于北方用兵,万一马士英同左良玉合流发兵渡江,我们拿什么抵抗?难道把这皇帝再带出海不成?” 冯汉一番话把个蠢蠢欲动的孙武进给息了火,寻思都督已经北上山东抗清,他这边要闹出不可开交的事来,一时半会肯定没有援军过来“撑场子”,所以不能冲动。 受点鸟气有什么? 孙武进忍了这口恶气,这个弘光朝廷却是不叫他消停。 湖广巡按黄澎上书攻击史可法的风波还没平息,史可法那边同内阁诸公商量来商量去,得出一个当务之急来,就是得马上派使臣至山东、河南宣读弘光天子继位的喜诏,之后紧急任命王燮为山东巡抚,丘磊为山东总兵,让二人渡海去山东收复失地。 过了几天,可能是觉得这个进取力度不够,又任命王溁为登莱东江等处巡抚,内阁再拟“命原任蓟督王永吉戴罪总督山东军务,同陈洪范等料理酬北事宜”,并奏赐永吉斗牛服,以隆接待北使之体。 这是公然要渡海往北方同清廷正式谈判了。 叫人发笑的是,山东巡抚王燮和山东总兵丘磊却是接旨不行,在苏州观望。王溁倒是登船了,可船在海州一带晃了一圈又回来了。奏称说已将朝廷给予的颁诏、遣牌、任命状等发予地方。 徐州那边陆广远接得海州奏报,马上给其叔父写信,说道:“南都情形昨有小疏入告,不知当作何方略?昨丘磊有遣牌系山东总兵,遣牌于海上至济南,为军士拿获。又闻总督王某同甚使臣团北上,是否拦截?” “陛下,不能让他们再胡闹了!” 孙武进不能不发作了,再让朝廷这般乱搞下去,他有何脸面去江北见都督。 于是,在他的鼓动下,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上疏道:“今日江左形势视之晋、宋更为艰难,肩背腹心,三面受敌。” 章要求朝廷既需“念先帝、先后殉社稷之烈”,又应“念三百年生养黔黎尽为被发左衽”,谓“断宜以进取为第一义。进取不锐,则守御必不坚”。 疏中章痛斥东林党人主政的朝堂联虏之意,指出眼下绝不能把满洲人当成什么义师,强调满洲人占据京畿之后,中国有披发左衽的危险。 给事中马嘉植上言:“今日可忧者,乞师突厥,召兵契丹,自昔为患。及今不备,万一饮马长、淮,侈功邀赏,将来亦何辞于虏?” 陈名夏、高斗先、于允中等从北京南逃的官员因为“顺逆”的威胁,早与东林党分道扬镳,在孙武进的支持下纷纷上书,直接提出要“联寇抗虏”。 一时之间,是“联虏平寇”还是“联寇抗虏”成了南都朝堂的议论焦点。 弘光在孙武进的授意下召集群臣五品以上共商,是谓大朝会决议大事。 之所以要五品以上官员共商,却是因为支持抗清的官员多半官职较低。 内阁对皇帝这个决定十分不满,但召集群臣共商国是乃皇帝的权力,内阁没有办法阻止。 当天,在南都五品以上的大小官员近三百多人参与国事共商,作为京营统制的孙武进赫然也在其中。 武将,也是臣子。 魏国公等勋臣数十人也都上朝,不过对于联虏还是联寇,勋臣们却是没有具体意见。 朝会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持不同意见的官员争锋厉害,主政的东林重臣指称说要联寇抗清的官员都是小臣清流之辈,只知书生意气,一时痛快,不知国事艰难。 坚持抗清的“小臣”们则痛骂大臣们糊涂,几社六子之首的兵科给事中陈子龙指出:“若专恃他人之力,如宋人借金以灭辽,借元以灭金,则益其疾耳。” “此一时,彼一时,岂可混为一谈!国家大事,你等书生又知什么,如你陈子龙又知个什么国事!你又做了几天官!” 右都御史刘宗周情急之下直接痛哭,说先帝为闯贼逼死,当朝岂能联寇! 一众东林官员纷纷响应,哭闹异常,如火药袋被点燃,弘光在御案上面色发急,不知如何是好,斟酌再三说择时再议,可廷臣却是不依。 弘光一时恐惧,想起身先退朝,不想户部尚书高弘图却愤而上前将天子一把拽住,道:“陛下到底是依大臣的,还是依小臣的!” 第三百九十九章 忍不住了,就打 “爱卿这是做什么,国家的事,大小臣子皆可参议,大臣有道理便依大臣,小臣有道理便依小臣,为何要逼朕?” 弘光可不傻,真要依了这帮大臣的,回头那个孙武进就能把他弄死。就算姓孙的不弄他,江北那个姓陆的也要弄他。 “陛下这又是说的什么话,大臣若无道理,岂能为大臣?国家之大事若不依仗大臣,要大臣何用!” 高弘图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资历甚老。 其于天启初年曾上书请求任用邹元标、赵南星等东林党人。不过后来其上书推荐属吏时却被时任吏部尚书的赵南星检举过失不用,高与东林党人结下梁子,称病回乡。 天启四年的时候,东林、齐、楚、宣、浙数党互相诋诽,时为司礼秉笔的魏忠贤急于根除党争,便召高弘图出来担任原职。进京之后的高大力攻击赵南星,却对魏忠贤所用的崔呈秀等人语刺,惹得魏忠贤不快,原拟其为顺天巡按不用,让其闲住。 崇祯即位后,拟用高弘图,其却称病不任。崇祯十五年,清军攻打胶州,高曾出资数十万两守城,其家巨富。也因出资助守之功,崇祯再次启用闲置十余年的高弘图,先拜为南京兵部右侍郎,再迁户部尚书。 潞王登基后,高同礼部尚书王铎一起入阁视事。 严格来说,高弘图并非东林党人,因为他曾攻击过赵南星。但他又是东林党人,至少在外人眼里,高与东林党人关系甚密,东林有事都与其相商,江南士林更将其同史可法、姜曰广并称“南中三贤相”。 到底是不是东林党人,于此间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弘图的资历够老,老到胆敢上前拽住天子质问。 东林诸公目睹此景,都是精神大振。 首辅史可法却觉不妥,有心上前替皇帝解围,兵部侍郎吕大器却拉了他一把,低言道:“公勿动,公曾言以齐桓之伯也,听管仲则治;听易牙、开方则乱。今吾辈之所立者,岂其不惟是听,而又何患焉?” 此话是当初是拥潞还是拥唐时,史可法自己与人说的,大意是潞王胆小懦弱,是个庸主,但正因是庸主才适合大臣摆布。 如今这局面,不正是需要大臣摆布么。 若现在不摆布,由得小臣喧哗,让这帮无知之人擅议国家大事,他们这帮大臣以后如何还能主持国政。 “今日不压小臣,党争之祸再起。” 东林党人、吏部尚书张慎言也有意借这大朝会彻底压制小臣,尤其是那帮北来顺逆。 这帮北来顺逆最近跳的太欢,同那京营统制孙武进来往密切,用屁股想也知道这帮失节之人欲依附武夫谋取权势。 被众大臣这么一说,史可法又踌躇起来,迟迟拿不定主意。 那边孙武进一看好家伙,皇帝都叫白面褂子拽起来了,急得就要上前“救驾”。 吏部考功司主事夏允彝却悄悄拽住他,附耳道:“孙公不可轻动,以免落话柄。” 这个夏允彝孙武进本来是不认识的,但是都督陆四给他的密信中要其在弘光朝为几社成员谋取官职,其中就有这个夏允彝。而且都督更在信中流露出对夏允彝之子夏完淳的喜欢,说他日有机会要收为义子。 都督的指示大于天! 孙武进赶紧办理,于是在都督的红颜知己寇白门女侠的穿针引线下见了几社成员数次。 其中印象较深刻就是这个夏允彝同陈子龙,最后孙给陈子龙谋了兵科给事中一职,为夏允彝谋了吏部考功司主事一职,二人官职虽低,权力却大。 说起来,夏允彝的仕途很短暂,“真官”只作过福建长乐县令,大约五年,后来因母丧丁忧。 北京沦陷后,夏允彝立即从家乡启程来到南都拜谒主政重臣史可法,欲商议恢复大计,可史可法对于只做过县令的夏允彝并不重视,使夏才不获展,只能闷闷不乐还乡。 未想,朝中却有内侍前来相召,皇帝亲自接见,并录为吏部考功司主事,这使得夏允彝对他的“伯乐”、京营统制孙武进将军感激不尽。 而在对待北方满洲人的态度上,几社中人的态度完全一致——那就是必须抗清! 为了抗清,几社是最先在江南提出“联寇抗虏”纲领的,不过因为他们人微言轻,加之朝政把持在东林党人手中,这个呼声就显得不那么高。 但现在,却是几社中人一施抱负的机会。 这个机会,也是他们的伯乐孙武进将军为他们谋划来的。 夏允彝不让孙武进动的原因是孙毕竟是个武将,文官们争得再凶也不过是大臣小臣的争执,他这个武将掺和进来性质就变了。 一众勋臣更是明智,一个个在边上看好戏,没一个上前掺和的。 “地官这是要逼迫陛下吗!” 陈子龙见户部尚书竟然拽着皇帝,义愤之下从朝班中冲出欲解救陛下。 “顺也好,西也好,都是中国之人。自东敌逆节,兵帑不解几三十年,中国虚耗,实为祸本,方有先帝、先后之殉国!” 陈子龙一针见血,若非辽东建奴作乱,国家岂会连年加征,以致流民起事,有今日之大顺、大西,有今日之满洲趁中国内乱大举入关。 夏允彝也上前喝言,认为如今大明寓宅东南,国家事力难支两敌,而东敌所谓会师杀贼,为我报仇,实属蓄谋难测。 “当务之急,乃是团结中国内外军民,共击鞑虏!!” 复社大才子陈名夏闻言也道当先联络江北淮军,授以公侯之爵使之脱离李自成,如此便可再复江淮。 并提出俟明年冬春之间,出全楚之甲以入武关,令川汉之将联络庄浪甘宁之义旅,以江淮之义师北伐中原,或攻其胁,或拊其背,使敌当其一面,而我当其三面,不特逆贼可以一举荡灭,而大功不全出于敌,则中国之威灵震而和好可久矣。 “一派胡言!你们是想让先帝死不瞑目吗!”大学士王铎听了这帮小臣的热血之言,气得胡子都颤了。 “国家的事情自有重臣处置,你们若想处置,且先成重臣再说。”入阁理事的姜曰广冷哼一声,不屑的望着夏允彝、陈子龙等。 南来官员高斗先气道:“是我等不知国事艰难,还是重臣都叫满洲人吓怕了?” 这话听起来就刺耳了,于是又是一片争执。 那边高大胡子还拽着皇帝,惹得皇帝几次朝孙武进看,眼神似是在说这朝会是你要朕召集的,现在乱成这样,你可不能不管……至少得让他们把朕松开吧。 “妈啦个逼的,给我打!” “打死了,我赔银子!” 孙武进忍不住了,火星直冒,拳头一挥带头就朝高弘图等重臣扑去。 第四百章 你们要给我找个舅妈? 孙公武进奋勇“救驾”之时,“地官”高大胡子还拽着皇帝不放,那都御史刘宗周也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在那哭诉。 试问皇帝如此纵容小臣闹事,大臣们岂能不心寒! 身为内阁首辅的史可法此时完全可以凭借他的权威出面压服小臣,哪怕说声择日再议也行。 可向来遇事不决的首辅重臣再一次表现了其不能“断”的弱点,竟于那优柔寡断,无一制策。 以致大明立国两百多年来又一次朝堂斗殴事件发生。 上一次是正统十四年的午门事件,该事件群臣打死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太监毛贵、王长随三人,血溅朝堂,士卒声汹欲诛,朝廷礼仪不复存在。 大字不识一个的孙武进救驾心切,瞧着那拽着天子的高大胡子浑身来气,握拳突然冲出,左右尚未反应过来时,其人已冲向御阶。 “陛下能有今日,实我群臣念……” 一边委屈哭诉,一边表功的都御史刘宗周正说着时耳畔传来风声,继而后背一疼两条老腿不由自主向前去了两步,然后身子一软“哎呀”痛呼一声倒地。 幸运的是,倒地时离御阶有一拳距离,不然要么额头磕到,要么就是下巴兜到。 又疼又气的都御史扭头便要怒斥何人推他,眼前一幕却叫他骇然万分。 只见那南下护驾有功的京营统制孙武进正气冲冲的拽着户部尚书高弘图的胡子,一边将高往阶下拽,一边大声喝骂:“老不死的,我忍你很久了!说事就说事,你拽陛下干什么,你是欺陛下身边没有忠臣护主吗!” “你,你,你……” 胡子被个武夫使老大劲拽着,能不疼? 地官尚书的脸都疼绿了,急得也结巴起来,结果千言万语最后却成了一句话:“快,快,快松开老夫!……吆……疼,疼……” 孙武进才不松呢,叫这帮白面褂子欺负了几个月,今儿不借这个机会发泄下心中的憋屈,他都对不住都督寄予的厚望。 不过这厮虽不识字,粗鲁不通礼仪,却也有小聪明劲。 一边拽一边不忘扭头朝殿上的一脸愕然的弘光叫唤一声:“陛下莫要怕,只要有微臣在,谁也不能再欺负陛下!” 大义凛然,忠心护主,大有从他尸体上踏过的决绝。 “武夫休得放肆!” “快松开高尚书!” 兵部侍郎吕大器早年巡抚甘肃时,可是指挥过边兵攻讨塞外胡人的,故而有些脾气,见孙武进公然于殿中行凶殴打户部尚书,气得大骂,并抬脚上前欲救,可人还未近前,就叫那孙武进一脚踹于一边。 疼的吕侍郎一阵眩晕,想爬起来同那武夫拼命,可一见周边形势不好,竟然就趴在那不动了。 再看那边,程大木、郑大发等京营将领都冲了上来,尽朝那些三品以上官员挥动拳头。 冯汉大急,不知道孙武进是发了什么痴心疯大闹朝堂,却也知此事怕是善罢不得,赶紧溜出去调兵。 万一孙武进过了头,也只能学那尔朱荣了,事后赶紧易帜,请都督过江称帝了。 有南都在手,都督这大业未必就不能成! 陈名夏、高斗先、陈子龙等人叫这一幕都看呆了,人潮推搡中,难免混作一团。 他碰你一下,我撞他一下,一碰一撞,本来就有心气的大臣、小臣们极容易碰出火花。 可能是哪个被东林党定为“顺逆”的官员气愤不过动了手,于是全乱了。 大殿中,大臣、小臣、红袍子、绿袍子混成一团。 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有些斯文的竟然你打我一拳,说一番道理,等对方还上一拳,再讲一番道理。 “孙爱卿,你这是做什么!” 皇帝震惊,望着一众相互殴打的臣子们,默默的朝殿阶退了退,示意几个内侍赶紧站他前面“护驾”。 要说打的最凶的还是镇江张天禄兄弟俩,这俩家伙打仗没本事,混水摸鱼却厉害。 先是光荣加入拥护潞王的大军之中,后是与孙武进打成一片,加之前番渡江北伐之时不听军令,令得朝臣和勋戚们都是不耻。 可能也是知道兄弟俩如今要紧密同皇帝靠拢,如此才能保住兵权富贵,因此一见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孙将军动手,兄弟俩立时就上了。 护驾的大功,这时不取何时取! 一个按着“天官”吏部尚书张慎言,一个抱着内阁大学士王铎,把这二位重臣急得就差哭了。 首辅史可法却是没被打,估计也是因为他威望太高,没人敢动手。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亲军,亲军何在!” 史可法怒不可遏,急呼锦衣卫进来维持秩序,可殿外一众大汉将军不仅纹丝不动,反而一个个怪模怪样的看着他这首辅。 首辅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帮亲军不就是那武夫孙武进带过来的兵么,气得直跺脚,却是丝毫没有办法。 一众勋臣们唯恐惹上祸水,悄悄的往殿外挪。 最后还是魏国公徐弘基看不下去了,挤过人群拉住史可法奔到皇帝面前,请皇帝赶紧出面制止。 弘光也觉这样下去不行,硬着头皮走到殿阶御案上喝斥起来,心里直嘀咕,也不知道老孙卖不卖他这个面子。 孙武进听到天子制止声,先作不理,给了两个也不知道是谁的官员一拳后,方才停手,大呼道:“陛下以抗击鞑虏为己任,谁要再敢说要联虏,咱就替陛下将他打杀了!” 史可法同魏国公也急呼住手。 殿中这时才静了下来,一众官员不是帽子掉了就是官服被撕破,不少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有两个鼻子还被打出了血。 “纵是陛下要联寇,那寇也要肯联明才行,哪有一厢情愿的说法!”吏部尚书张慎言愤愤不平,并且十分不甘的望着刚才将他骑在地上的张天禄。 张尚书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管联谁,总要对方肯联,要是人家不肯联,你不是把热脸去贴冷屁股了么。 皮球踢给了弘光。 又踢到了陆四这里,大明皇帝以恳求的语气希望淮军都督能向南都上请封书,这样他马上就以亲王爵位相授,并且联合抗清的国策才能在朝堂正式确立。 陆四很为难,他可是等着全盘继承李自成的遗产的,这时向你明朝称臣请封算什么? “老贾,你主意多,脑子活,你说我怎么办?”陆四不耻下问。 “这……” 贾汉复寻思半天,实在是找不到两面讨好,或者说两面得利的办法。 “都督若不愿向弘光称臣,可以联姻。” 文天祥后人,原曲阜主薄,现任济青防御使,主要负责淮军钱粮调度的文彦杰挼了挼胡子。 “文公是说给我找个舅妈?” 李延宗是这么理解的。 第四百零一章 陆四的婚事 “小爷要这么说的话,嗯,也对。” 文彦杰笑着点了点头,都督尚未婚娶,若是能与南明联姻的话,用民间的话讲的确是给李延宗这个外甥娶了个舅妈。 “那可是好事啊,你们要抓紧些……哎,不对,我舅舅好像喜欢一个叫玉儿的……舅舅,” 李延宗扭过头咧嘴问陆四,“那个玉儿是谁啊?” “什么玉儿?”陆四一愣。 “就是上次你在马官屯喝多了睡着时叫的那个啊?”外甥把这事一直记在心里呢。 “有么?” 陆四不记得。 “有!” 外甥表示当时好多人听到了,舅舅要是不信,他可以把刘晓亮、刘大他们叫来。 “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嗯,不过人家是满清的太后,怎么,你要找她当你舅妈?” 陆四一脸正色。 “啊?” 众人都是一愣。 “太后?” 李延宗嘀咕一句,心道舅舅的口味不会真这么重吧。 “说正事。” 陆四不理会外甥,他没想到文相后人竟然给他出了这么个建议,不过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他也老大不小了。 总不能继续打光棍吧。 继而想到什么,摇了摇头,对文彦杰道:“据我所知明朝没有和亲先例,老文你这主意怕是行不通。” “都督,不是和亲,是联姻。” 文彦杰纠正陆四用词错误,称淮军将士是中国之兵,并非异族鞑虏,今明失中原退于江南,已然非大一统政权,所以明与淮实际是对等的。既是对等,又皆是中国之人,且有共同的敌人,那当然是联姻,而非和亲。 “文防御说的对,都督有淮、扬、徐三州及鲁地,雄兵十万之众,不比他弘光差多少。” 济南知府周祚鼎自做大顺县令那天起,便对明朝是彻底的失望。如今明朝虽有潞王于南都登基为帝,尚据有东南半壁江山,但在周祚鼎眼中早就不是正统。 只不过这个正统现在到底是不是大顺,周祚鼎也糊涂,从种种迹象来看,淮军这位年轻的都督似乎有不臣大顺之心。尽管现在山东通会衙门及地方州县用的都是永昌元年的年号。 “都督以为可否?” 文彦杰觉得这个提议是可行的,一来可以避免李自成那边对淮军联明有什么不满,二来也可以让南都百官放下心中芥蒂同淮军合作抗清。 不管怎么说,一个娶了朱明宗室女为正妻的“贼寇”首领,总比和朱明毫无关系要强吧。 “南都的史阁部对我义师向来是深恶痛绝,所以就算我答应联姻,那史阁部肯定也不会答应。” 陆四知道孙武进是摆不平史可法的,哪怕他真学尔朱荣把南都的朝官赶到长江淹死,也不可能让史可法放下对农民军的成念和偏见。 除非孙武进有本事把史可法赶出内阁中枢,让他同前世历史一般出外督师。 只是眼下江北没有四镇要史可法协调,又没有清军迫在眉睫的南征,因此想弄走史可法是比较困难的。 尤其是马士英和左良玉勾勾搭搭,东林党人在江南的影响力很大,从方方面面来看,还真需要史可法在南都镇着。 哪怕是个吉祥物,史可法的威望对马士英、左良玉之流也是个震慑。 这可不是孙武进能比的。 有的时候,刀剑真的解决不了事情。 文彦杰却不认为联姻这件事是史可法可以制止的,只要弘光坚持,即使贵为首辅,史可法也干涉不了。 “我倒是认为史可法不会反对,毕竟有咱们顶在前面,对他南都大有好处。”陈不平说到这,看了眼陆四,很是认真道:“都督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娶妻,这对淮军上下也是好事。”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陆四没说话,他知道部下的心思,虽说他竭力培养侄子广远为继承人,但这个侄子却比自己还大一岁,弄不好就得比当叔叔的先走。 所以他必须有个正式的继承人,将来万一自家出事,淮军也不致于分崩离析。 这是典型的封建思想,但也是人之常情。 淮军将士提着脑袋跟你陆文宗卖命,图的就是将来的荣华富贵,王侯将相,你陆文宗要没个后人,这王侯富贵如何代代相传,与国同休? 陈不平接着却道:“不过咱们没必要让都督娶个不知底细的宗室。” 文彦杰一怔,道:“通会的意思是?” “明朝的周王一家不是在徐州嘛,” 陈不平“嘿嘿”一笑,“我听说都督对那位周王府的小郡主颇是关心,似是有意。另外我问过齐宝,那小郡主今年17岁,与都督相差三岁,正合适。” 陆四朝边上的齐宝瞥了眼,对方忙将头扭到一边。 “都督真是中意这周王府的郡主?”文彦杰要问清楚。 “这……” 陆四怎么回答,顾左言右。 “看来真是这位郡主了。” 文彦杰朝边上的齐宝说道:“那位周王世子不是在城里么,你去把他请来。” “哎,好!” 齐宝不等都督这边示意就屁股一抬跑了。 陆四心道自家人生大事,你们总要问问我这个当事人意见吧。可陈不平也好,文彦杰也好,周祚鼎也好,都没有征询他的意思,反而在那商量起都督迎娶周王郡主的好处。 最后得出一个共同结论来,那就是可以通过这次婚事促成同南都的合作,但这件事最好还是报给大顺中央知道。 陆四对此没有意见,他现在名义上还是李自成的臣子,娶一个前明亲藩女儿为妻,理当告知李自成一声。 对常宁,陆四也是喜欢的,要不然就不会在济宁时天天叫侄孙义良给人家姑娘送东西。 就是不知道人常宁怎么想,是不是愿意替他老陆家传宗接代。 陆四寻思婚姻自由,不能包办,所以不管陈不平他们怎么想,最后还是要征求常宁自己的意见。 让他没想到的是,被请过来的朱绍烱一听淮军陆都督对他妹妹有意,是半点也没客套,直接道:“都督能看上常宁是这丫头的福气,俗话说长兄为父,这婚事我便替她定下了……不知都督几时下聘?” “啊?这……你们几位同我大舅子细说此事,务必要体面。” 陆四脸皮薄,拉起文彦杰走到屋外,说是散会步。 文彦杰没有多想,便陪着陆四在大明湖畔闲走,约摸走了不到一里地,陆四突然停下,转身说道:“老文,你说这个衍圣公还要不要了?” 第四百零二章 读书人皆可为衍圣公 对于衍圣公这个不科学的存在,陆四本人是十分抵制的。 孔子于中国文明有重要贡献,儒家思想在中国文明中也占据重要地位,这是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 但尊孔是否就要将孔子的后人捧起来作为所谓圣贤子弟的宗社、天下读书人膜拜之地,陆四极度存疑。 因为事实上这个由所谓孔子后人担任的衍圣公,对中国文化起到了极其恶劣的作用,降金、降元、降清直接导致儒教成了异族窃居中国的摇旗呐喊者,法理窃夺的帮凶。 说句难听点的,一个衍圣公能抵百万伪军。 而衍圣公对于曲阜的百姓更是灾难,圣人的后人变成鱼肉家乡百姓的罪魁祸首,将家乡父老当成孔家的私奴,这恐怕绝不是圣人的本意吧。 按陆四的想法,为了避免衍圣公世修降表,一次又一次打断中国读书人的脊梁骨,凭借国家给予的特权欺压百姓,这个天下从此无圣公才是最好的。 或者说,尊孔,可以继续,但绝不能让孔子的无德后人成为国家文明的法统承继代表。 所谓名与器不可授予私人。 祭孔由国家的礼部负责,不须你孔家后人操办。 如此行事,倒也是可行。 问题是,他陆四不要衍圣公,别人会要。 眼下南都那边还没顾得上衍圣公的事,等他们知道孔胤植已死,必然会重新择定衍圣公,清廷那边也有可能把衍圣公这个招牌亮出来,借以招揽中国的读书人。 因为千年惯性原因,身为圣贤子弟的读书人对衍圣公这个招牌同样也是认可的,你淮军要不认衍圣公,弄不好就是将读书人全部推向对立面。 如同陆四前世那位天王早期做法,大砸孔庙导致读书人不得不继续为清廷卖命,最终汉族的抗争异族政权被汉族的读书人们所灭。 鲁地无知百姓唤陆四天王,不代表他就是天王。 所以,陆四得找个明白人问问。 做过曲阜主薄,又是文天相后人的文彦杰无疑是个明白人。 由泉水汇聚而成的大明湖微波不惊,一帮工人正在修建“双忠祠”。 “双忠祠”是山东通会陈不平提议修建的,为的是纪念几年前于济南罹难的山东巡抚宋学朱和历城知县韩承宣。 工人在修祠时,从地下掘出一泉。 该泉泉水清澈,莹洁甘美长流不息,陆四闻知遂以祠命名曰“双忠泉”,更亲自题写了泉名、祠名,这也是陆四目前为止唯一留的墨宝。 “孔胤植虽恶,衍圣公却不得不要,若废衍圣公,则天下读书人必视都督为儒教大敌。” 文彦杰认为不可因孔胤植降清而废除衍圣公世袭。 “昔宋儒胡安国著《春秋传》讲尊王攘夷,朱子几篇奏疏主张攘夷复仇,明朝有方孝孺作《后正统论》讲华夷,排斥蒙元法统。王洙的《宋史质》,丘叡的《世史正纲》,柯维骐的《宋史新编》都是严华夷之辨的史书,否定元统……” 文彦杰可能是以为他面前出身淮扬农家子弟的都督因为孔胤植降清一事,对儒家也很反感,认为读书人大多软骨头,急忙强调历代儒家先贤都是尊王攘夷,严华夷之辨的。 “我不是对儒家有什么意见,” 陆四抬手打断文彦杰,沉吟片刻,道:“我的意思是尊儒是否一定要尊孔?” 儒家于中国文化中的地位至关重要,陆四对此是深知的,如果没有儒家,中国很有可能成为佛国,如前世泰国那般。 中国历史上“三武灭佛”可侧证佛教对中国文化的侵袭有多严重。 所以,儒教、道教于维护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是有大功劳的。 一个国家,是绝对不能没有信仰的。 儒教,就是中国的信仰,至少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是。 “若尊儒必要尊孔!都督所担心的不过是怕这衍圣公成为汉奸,那么……” 文彦杰提议从孔家不愿降清的子弟择选优秀者,由陆四亲自考核,立为新一代衍圣公,并派人重修孔府,以示淮军对儒教之重视。 陆四却不同意,朱元璋当年也选了新的衍圣公,可朱元璋怕也没想到两百多年后衍圣公会无耻到鞑子还没来就上降表吧。 后人的事情哪个能确保? 事情既然落在陆四手上,他就想一次性解决好,不给后世留隐患。 文彦杰也意识到了陆四所担忧,但百多年甚至几百年后的事,他又哪里敢确保说选出的新衍圣公后人没有软骨头的。 细细想了想,称可仿曲阜知县世袭为世职的办法,将这衍圣公也改为世职,由孔家后人多少年一考,不使衍圣公为一孔之血脉继承。 这也倒不失是个好办法。 只要衍圣公姓孔,由孔家内部竞争出任,恐怕也能焕发这孔圣后裔的活力。 但陆四显然另有想法,他负手看着大明湖,道:“既然这衍圣公是用来祭祀孔圣的,那孔圣后人可为奉祀官,孔圣的七十二弟子后人为何不能为奉祀官?历代儒家圣贤后人又为何不能祭祀孔圣?” “都督的意思是?” 文彦杰叫陆四这番话听得暗暗吃惊。 “我看呐,这个衍圣公不必单从孔家选,凡我中国儒家先圣后人都可以当这奉祀官,就是读书人都能为衍圣公!” 陆四大手一扬,转身抬手朝文彦杰一指,“你是文天祥的后人,也是圣贤子弟,宁死不随孔胤植降清,我看就由你先任一届衍圣公,五年之后再选。” “啊?” 文彦杰叫陆四的大胆想法惊住,半天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摇头道:“由非孔家后人出任衍圣公,怕是天下人不认。” “天下人?” 陆四笑了起来,“这首任衍圣公之前,何来衍圣公?天下人谁知衍圣公?不过是帝王诏命而矣!” “这……” 文彦杰语滞。 “我若是唐宗宋祖,颁诏天下,老文,你说这天下人认不认你这个衍圣公?” 陆四“哈哈”一笑,“你老文就说你敢不敢当,你要敢当,我姓陆的就去拼个皇帝当当。” 第四百零三章 西线大溃败 淮军在东线取得对豪格、孔有德集团的重大军事胜利同时,西线的顺军主战场的形势却是极其不妙。 清英亲王阿济格率满蒙汉八旗,合吴三桂、尚可喜二部出京入山西后原定是同叶臣会攻太原,但阿济格半道就收到太原被叶臣攻破的捷报,转而决定出塞南下迂回进攻陕西的榆林。 攻下太原的叶臣也趁机派人到处招降,而失去太原依托的入晋顺军则被迫撤出,至此,山西全省被清军占领,使得李自成制定的于晋、豫同时发起反攻的战略破产。 清军则依托山西向李自成的老家陕西发起进攻。 驻守在榆林的是李自成妻高夫人的弟弟高一功,本是率部前往山西作战的高一功接报有清军自塞外来攻后,立即率部调头赶回榆林,随后同清军在榆林城外殊死搏斗。 阿济格久攻不下,采纳吴三桂的建议分兵两万余,由顺承郡王勒克德浑指挥从榆林南下进攻延安,以期造成陕北顺军首尾不能相顾。 据守延安的是刚从山西撤下来的李自成侄子李过,只李过人马不到万余,军中携带的粮食更是不多,因此被清军包围后不久就断了粮。 随后,勒克德浑得到了尚可喜部增援的红衣大炮,眼看清军火炮厉害,李过自知延安必和太原一样被清军火炮攻破,便率部从城中突围,却是不往南而是朝北奔榆林,意与高一功死守榆林,拖住阿济格的大军,为其叔叔李自成重新部署陕西防御争取时间。 与此同时,率军至河南的多铎部清军在怀庆府的济源同顺军王体中部发生激战,双方都没能取得大的战果。 卫辉那边,另一股顺军(淮军第五镇)在围了阳武县城快两个月后终是开始攻城,城中的清卫辉总兵祖可法带百余人突围北逃。 第五镇的两个旅约八千多人在副帅谢金生的带领下向卫辉府城进军,城中的清河南巡抚罗绣锦急得一天派了几拨快马向多铎求救。 多铎派蒙八旗兵四千余救援卫辉,淮军第五镇与之交战不胜,被迫退回阳武这座黄河北岸的立脚点。 接报卫辉之围已解后,多铎原意率师渡过黄河向洛阳进军,争取将北犯河南的顺军歼灭于洛阳一带,却接到其兄多尔衮命令,要其只在河南留少许兵马,主力马上西进直取潼关。 多尔衮命令急迫,不容置疑,却是阿济格那边进展太顺,已经为清军合围李自成主力创造了战机。 只要多铎西进夺取潼关,清南北两路大军就能成功会师西安,一举颠覆李自成的大顺政权。 多铎却有些犹豫,他担心要是他率大军离开,河南顺军会再次渡河北犯。怀顺王耿仲明却道擒贼先擒王,只要歼灭了李自成,其余的顺军根本不足为虑。且经济源一战,河南顺军短期内也不可能组织大的攻势,正好可趁这一空当抽师夺取潼关。 思考再三,多铎准备西进,此时明朝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却派人同清军接洽投降。 多铎大喜过望,回信许定国要其将儿子送来为质,却对许定国请求清军过河接应他以“未奉旨意”加以拒绝。多铎担心要是派兵渡河接应许定国,会遭到顺军的拦截进攻,一旦他被拖在河南,陕西那边的大好战机就会流失。 李自成此时率大军就在潼关,得到延安失守的急报,他知道再守潼关已经没有多大作用,因为清军会直接攻取西安从他屁股后面杀出。 与军师宋献策商量再三后,李自成留下大将马世耀率七千人守潼关,自己同刘宗敏带着其余人马奔回西安。 回到西安后的李自成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没有召集从山西退下来的各路兵马会守西安,同清军决战,而是认为西安不可守,竟是直接放弃西安,从蓝田走商洛向邓州、襄阳奔去。 南逃的路上天降大雪,冻死很多老营的妇孺,加上放弃西安对军心的影响,顺军士气极为低迷。 河南方面负责指挥反攻的顺军将领王体中听说闯王放弃西安,困惑之下不顾友军淮军第五镇的反对,从怀庆一线全线退兵退到了河南府。 多铎部抵达潼关后,防守潼关城的马世耀见清军兵强马壮被迫开关投降。可马世耀并非真降,意诈降为内应,可惜密信被清军截获,多铎设计将马世耀部七千将士全部坑杀。 之后多铎挥师占领李自成放弃的西安城,陕北的高一功、李过得到消息大吃一惊,二人决意放弃榆林从陕西西部南下,沿途收集大顺军驻防各地的零散人马,向汉中一带奔去。 清摄政王多尔衮得到豫亲王多铎占领西安的捷报以后,高兴万分,大事宣传,说于潼关大败六十万顺军,祭告天地宗庙,又遣使分别驰往盛京、蒙古各盟和朝鲜国,传报大捷消息。 与此同时,有关肃王豪格同恭顺王孔有德战死的消息才被多尔衮允许公开。 之前,山东战事不利,二王殉国的消息一直被多尔衮压着。当时正值阿济格和多铎用兵关键时候,要是豪格同孔有德战死的消息传出,对八旗将士的军心士气肯定是个严重的打击,对他多尔衮本人也将不利。 现在有了西线的大胜,豪格之死自是被淡化许多。大学士范文程建议当马上命豫王回返河南,由英王阿济格追击李自成,防止河南因为兵力空虚被顺军夺取,同时结合河南战局演变着手对山东淮贼的解决。 二王被杀,近万八旗将士的血仇不能不报,并且要着手南征,不然再这样打下去,大清没有钱粮能够支持下去。 多尔衮便令多铎率部赶紧离开陕西回到河南。 “潼关哪来六十万顺军的?多尔衮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啊。” 正准备离开济南前往徐州成亲的陆四将北方传来的塘报随手丢给诸将,翻身从马上跳下,负手沉吟许久,命贾汉复传令高杰所部马上进军北直,杀人也好,放火也好,抢劫也好,由着他们。 第四百零四章 刺杀 西线还是崩了。 陆四有西线不顺利的思想准备,毕竟清廷放在西线的是阿济格同多铎的两支主力,但崩的一点水花也没有,却让陆四有点始料未及。 北京诏告天下说于潼关歼灭六十万顺军,这肯定是多尔衮在吹牛逼,或者说是多尔衮在打战略宣传战,因为把李自成的所有家底凑起来也不可能有六十万顺军。 真有六十万大军,这大好河山也轮不到爱新觉罗来坐。 一役歼敌六十万,听上去是很壮威风的,蒙古各盟、朝鲜那边听到再怀疑数字,也得竖大拇指夸一声大满洲,真英雄。 此役的宣传对于满清稳定山西、陕西、京畿、北直肯定是大有好处的,同淮军现在大力宣传马颊河之战是异曲同工。 不过一个是实打实,一个是可着劲的吹。 李自成到底是吃了什么疯药放弃西安? 陆四想不通,从全局来看,阿济格虽然出奇兵于塞外包抄陕北,但有高一功、李过在榆林死守,阿济格也不可能把主力尽数扑向西安。 想要“蛙跳”的前提是高、李是死猪,可高、李这支顺军集团可是很具有活力的,日后坚持十七年的忠贞营也是以高、李集团为基础发展的。 不敢说高一功和李过能牵制阿济格全部,牵制其两三万人是没有问题的,如此阿济格能用于西安之战的兵马最多不过五六万。 河南战局整体也是顺(淮)占了上风,就算多铎拿下潼关,只要河南顺军能够及时北进,多铎这一部于陕西会战也不可能全力以赴。 所以,丢了潼关,并不影响西安防御。 陆四对清军实力有个大概的估计,对顺军同样也有个底,他判断李自成在陕西的兵马应该还有十万人左右。 如此,进行一场西安防御战,并同时调动宁夏、甘肃、河南、荆襄、河南顺军配合战役,鹿死谁手没有五五开,也得有个四六。 双方差距并不大。 可李自成却直接不守,将他大顺真正的首都西安给放弃了,这绝对是件让人捉摸不透的事。 西安对于顺军而言,就相当于淮安对于淮军。 老巢! 这一跑,对北方战局的影响可以说是致命的,除了让陕西崩盘外,也会让甘肃、宁夏跟着崩盘,继而便是李自成再一次如流寇般被阿济格死咬不放,连喘息都不得了。 对于淮军这边,就是陆四寄予厚望的怀庆大反攻的效果大打折扣。 为了配合这次河南顺军的反攻,陆四可是让张国柱的第五镇竭力配合的,如果不是多铎派出蒙八旗增援卫辉府城,谢金生指挥的淮军甚至能拿下卫辉城。 淮军在山东对豪格集团的围歼某种程度上也是配合这次河南的局部反攻,陆四原本是想顺军夺取怀庆后便令第五镇、第六镇共同用兵彰德,撵走满清任命的河南巡抚罗绣锦,这样即便淮军占据的河南地盘仍就不大,却可以让河南成为一个缓冲区。 现在好了,张国柱急报顺军大将王体中全线退兵,董学礼同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也受到潼关被攻破、李自成放弃西安的影响全线收缩,河南境内那些原本在观望的土寇和明军残余力量大多动摇降清。 相当于一夜之间,河南回到了“解放前”。 李自成撤离西安后,清军肯定会追击,但不可能把两支大军都用于追击李自成,所以八成多铎要重新进入河南。 要是河南再崩下去,山东就是唇亡齿寒。 没办法了,陆四只能亡羊补牢,下令高杰的第六镇攻入北直隶地区。 “告诉高杰、李成栋、胡茂桢诸将,第六镇于北直不以攻城掠地为目标,以破坏为目的。能烧就烧,能毁就毁。” 陆四知道这个命令一旦被高杰部执行,对北直地区的百姓无疑是个灾难,因为高杰部一旦松开勒在他们脖子上的缰绳,这帮人恐怕连屠城都干得出来。 但他真顾不上了。 他必须尽一切手段打击清军在北直地区的战争动员潜力。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1645年,局面对满清极度有利。 “传令高进,不管他用什么手段,花多少银子,我要北直、河南、京畿降清的汉官夜里不敢睡觉。” 陆四颁悬赏令,鼓励燕赵好汉踊跃刺杀清廷任命的州县地方官员,并将为满洲人效命的汉族官员、百姓定等处置。 人分三六九等,这汉奸自然也应该分等级区别对待。 陆四认为应当客观看待那些为满洲效命的汉人,他们当中有主动卖身的,也有被迫效命的,而满清虽是建立在以满州人为主的旗人阶层之上,但支撑这个国家的却是数目比他们大得多的汉人。 因此不能一昧的将为满洲服务的汉人视为汉奸,有的人是必杀的,有的人则不必杀,还有些人则可以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此,才能瓦解满清统治的基础。 陆四提出汉奸九品制的说法。 一品汉奸指在努尔哈赤起兵时就投降金军的明军将领,如佟养性、李永芳等人,在清官职为三等昂邦章京以上。 二品汉奸指为满清出谋划策的汉人读书人,官拜大学士的。如范文程、鲍承先及宁完我、洪承畴等人。 三品汉奸指汉军八旗将领,如孙得功、金砺、祖可法、张存仁等。 四品汉奸指绿营以及北京降清的官绅,这些人只要是在满清六部,满蒙衙门、地方衙门效命的,不问投降时间,不问官阶,一律定为四品。 五品汉奸指为清廷服务的汉人细作,及各衙门充任笔贴式的汉人。 六品汉奸指为清军提供战略物资的商人。 七品汉奸指在八旗旗庄担任庄头的汉人,或为满州戈什哈的汉人。 八品汉奸为清军打造军器、铸造火炮的工匠。 九品汉奸则指在汉八旗或绿营的普通士兵。 陆四希望通过对这些为满洲人效命的汉奸定品,并定下相应赏格,提高燕赵好汉刺杀的积极性,同时在北方形成一股“恐怖”氛围,一种汉奸人人自危的白色氛围。 自古以来,刺杀都是小道,摆不上大堂,也绝非王者手段,陆四行此极端手段,也是真急了。 “锄奸!” 陆四亲自定性。 第四百零五章 奇袭北京 高杰的第六镇深入北直配以高进的锄奸刺杀,不敢说一定会动摇清廷对北直、河南、京畿的统治,但肯定会让他们的战争动员效率极大下降。 战争,打的就是双方控制区的人力、物力动员能力。 为了加强高杰部的机动能力,陆四更让贾汉复将前番缴获的清军战马拨1000匹给第六镇,另外再调3000头骡子,以使第六镇实现“以步易骑”,从而可以通过全镇的机动能力驰骋于北直地区。 “坚城不攻,强敌不战,就是给我动,牵着清军的鼻子转。粮草方面,以战养战,就地寻粮。敌若往东来,第六镇就往西去,半年之内,北直地区的清军数量有限,且多是绿营兵,不可能对第六镇构成威胁……” 考虑到高杰等人的领悟能力,陆四尽可能的将这次北上任务说的再明白,再具体些。 身为“督府”参军的贾汉复认真记录着都督给第六镇帅高杰的军令。 “总之,就是打一枪就给我换个地方,绝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需要注意的是京畿一带的满洲留守八旗兵,但我估计,北京的满洲八旗兵也不会有多少,而且咱们的第七镇渡海征辽,清廷弄不好就得往辽东回派一些八旗兵……” 说到这,陆四突然心中一动,叫齐宝将地图摊开。 沈廷扬的水师已经赶到登州,第七镇的李化鲸对渡海去打辽东的作战计划没有怨言,反而很是积极。 因为在第七镇这帮绿林好汉眼中,鞑子的主力都进了关,留在关外的鞑子留守人马能有多少,大都督派他们第七镇到关外简直就是送功劳给他们。 那一公二侯三伯的封爵,第七镇的将领们个个都是心动的很。 李化鲸原是准备年前挥师渡辽,陆四考虑到马上就过年了,让第七镇过完年再渡海。 为了让第七镇能够更积极的完成任务,陆四不顾文彦杰的反对,硬是让他凑了五十万两银子和一些物资送到登州。 手头相当紧张的文彦杰甚至偷偷派人盗挖孔林的地下埋葬品,以期解决钱荒。 这件事陆四不知道,知道的话,恐怕会很生气。 一旦第七镇年后在辽东登陆成功,席卷辽南,威逼辽阳、盛京,多尔衮不可能不理会“龙兴之地”,那么就有可能抽调部分入关的八旗兵回防辽东,那样一来,阿济格大军在陕西,多铎大军在河南,京畿一带的驻防八旗兵肯定异常空虚。 这种机会可不多。 所以,是不是可以趁机给多尔衮敲一记闷棍呢? 陆四陷入沉思。 他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前世的西捻军历史,这支以骡子、驴为主要代步工具的“骑兵”在北方纵横数省,于清军重围中不断突进,甚至还打到了卢沟桥,吓得北京封门。 要是淮军也有一支人马能如西捻军这般在清廷的肚子里大搅特搅,他多尔衮还能在1645年安心南征? 正在记录军令的贾汉复见都督不说话,只盯着地图凝思,不由轻声唤道:“都督?” “胶侯,咱们让第七镇李化鲸在辽东雷霆扫穴,那是不是可以趁清军主力不在京畿这个空当,先给他敲一棍子。” 陆四说出自己的想法。 贾汉复仍是不解:“都督的意思是?” “打北京。” 陆四当然不是出动淮军北上攻打北京,而是让高杰的第六镇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向京畿深入,摆出攻打北京的架势,迫使多尔衮调回河南的多铎大军,给淮军的发展争取时间。 甚至,有机会奇袭北京城! 贾汉复叫这个大胆想法惊住了,迟疑半天提出一个担心,那就是如果第六镇太过深入,多铎部清军将他们南归的道路截断,第六镇就不是奇师了,而是要被困死在清廷眼皮底下了。 “万一南归道路被清军截断,第六镇就往东打,出山海关去辽东同第七镇会合,攻打盛京!” 陆四连高杰他们的退路都想到了,而且不从张家口出关,就从山海关出关! 因为,清军占据北京后,为了更加“自由”出入关内,竟将山海关的城防设施给拆除了,也不再将山海关作为防御重镇,换言之,现在的山海关已经被清廷自己给废了! 所以,只要第六镇愿意,他们完全可以从山海关杀到辽东去。只要和第七镇会师,粮草就能得到接济。 进可合第七镇会攻盛京,退可渡海回山东。 贾汉复认为可行,但提出一个担心,那就是若让第六镇执行这么惊险的任务,这个以明朝降军为主的第六镇会不会积极执行,又会不会以为淮军是将他们当作炮灰用,借刀杀人? 一旦高杰等人有了这个想法,那便等于在第六镇埋下同淮军分裂的种子。 哪怕有邢夫人等高杰部家眷为人质,谁又敢说这帮人不会叛了淮军? 家眷为质,靠得住,也靠不住。 投降满清的汉军将领哪个不是妻儿老小在明朝这边的! “是呀,胶侯提醒的对,咱得让高杰他们信得过我啊。” 陆四有那么一股冲动,他亲自带骑兵会合第六镇执行这个大胆的作战计划,但他知道他现在一身系淮军万千之重,哪里能如此犯险。 但他不去的话,派谁去。 广远这个侄子倒是合适,可广远眼下在徐州坐镇,须臾之间赶不过来。 思虑再三,陆四让人将外甥延宗叫了过来,让贾汉复将北进方案大略同延宗说了。 “我去!” 还有几天才算17岁的李延宗不等舅舅开口,就主动请缨了。 “此去凶险。” 望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外甥,陆四欲言又止。外甥毕竟是外甥,姓李不姓陆,要是出了事,他怎么跟堂姐两口子交待。 “舅舅不是说王侯将相要自个去搏么,我这个外甥要不搏命,将来怎好叫舅舅封我为王?” 李延宗咧嘴一笑。 陆四点了点头,拉住延宗的手,沉声道:“记住,你们闹的越凶,我这里就越安全。” 说完,顿了顿,又说了句,“你越危险,我这个舅舅就越高兴。” 第四百零六章 让他们害怕 偷袭北京,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 永昌元年至二年的冬春之交,北京极度空虚。 轻易击败李自成夺取北京让清军骄横不可一世,事实上的战局也让清军“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结果就是为了尽快征服中国,在立足未稳、京畿、北直的统治还不算稳定的情况下,多尔衮将八旗主力分作两支派了出去。 一支八万人,一支四万人。 没有陆四,这十二万人扩编为了百万清军,滚雪球似的征服了中国。 有了陆四,历史已然改写。 原本是清军征服南明桥头堡的山东成了抗清第一线,也使得淮军直面京畿,哪怕自身实力远弱于清军,却在局部形成对清军的绝对优势。 清军整体实力不计战斗力,单以兵员总数对淮军大概是三比一,可在山东一线,淮军对清军却形成五比一,甚至六比一的优势。 对巴哈纳、石廷柱集团,对豪格、孔有德集团的两次大胜,就是淮军兵力优势的体现。 只要陆四愿意牺牲淮军,他现在就可以挥师“北伐”,只不过大概率同李自成一样夺了北京之后却又不得不再次放弃。 但不能大规模北伐,不意味历史给淮军创造的绝佳机会就要平白放过。 从全国抗清总体战局来看,东线这边也必须有所作为。 否则,一旦李自成败亡,陆四恐怕就再也没有兵临北京城下的机会了,因为山东和淮扬所处地域注定他会是满清第二波重点攻击的目标,也就是头等大敌。 这块地盘,人口和钱粮产出是不错,也是必击之地。 在敌人的拳头重重砸下前,陆四需要将这只拳头一个个的扳开、折断。 正如陆四对自家外甥所言,你越危险,他这个当舅舅的越高兴。 不是做舅舅的无情无义,不将外甥当人看,而是外甥那边如果真的有危险,便说明清军一定往回抽调了大军。 那就意味着李自成的压力轻了,淮军的压力也轻了。 贾汉复用孙子兵法中的“围魏救赵”形容这次大胆的北进计划,除了可以最大程度摧毁北直、京畿的战争潜力外,就是可以逼迫清军回师,从而使得河南不致崩盘,给淮军在山东进行下一步防御、发展争取几个月,甚至是一年的时间。 内心深处,再怎么想继承永昌皇帝的遗产,陆四也不希望李自成败的太快。 李自成败的太快会产生一个最直接的连锁反应,那就是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部降清。 历史上,就是李自成被阿济格追到湖广,左良玉不敢与李自成打,这才找借口东征南京。结果半路病死,不争气的儿子左梦庚直接带几十万人降了阿济格。 左良玉部一旦降清,淮西明军集团就要不保。 陆四需要友军,哪怕左良玉部再不堪,只要他们不降清,就能替淮军承担清军的压力。 抗清一方的优势在于人多。 哪怕彼此也是敌对关系,但只要都在抗清,多尔衮就不得不把他那十几万人分散用兵。 这也是陆四为李自成争取的最后机会了,但愿这位永昌皇帝能够在襄阳得到喘息,而不是如放弃西安一样再次放弃他那最后的根据之地。 为此,陆四让陈不平替自己拟了一份给李自成的奏疏,疏中大意是说淮军将全线北进,希望能够为大顺中央减轻压力,请皇帝陛下及早部署新的反攻。 不过不知道李自成能不能收到这份奏疏,现在想要和李自成取得联系已经很麻烦了。只能先通过河南顺军向荆襄转送,看看能不能由白旺转递给李自成。 定下计划后,陆四就不改,并且要马上落实。 第七镇可以年后渡海,第六镇却是即刻动身。 为了鼓舞第六镇北进士气,陆四将此次北进的优势及判断的清军底子全部整理出,并制定了一套结合清军实际情况的“进击战术”,都由外甥延宗带给高杰。 当然,做舅舅的不可能让外甥光杆一人提着把红缨枪就去高杰那里,他还是要给外甥配一支亲兵的。 在徐州通过大比武选出的淮军最精锐人马“百人队”无疑是要跟李延宗去的,除此之外,陆四又让黄昭调500名会骑牲畜的铁甲兵,又让齐宝带500名旗牌亲兵归延宗指挥。骑兵方面,辽东人出身的曹元率1000骑兵也参加北进。 莫看才2100人,却是淮军的精华了,碰上真满洲也是可以一战的。高杰所部的战斗力也是不差,为明军时在孙传庭的指挥下都是能同顺军主力正面硬杠的。 高杰本人敢战,部下李成栋、胡茂桢等也都是强将,再有加强过去的这两千淮军精锐,除非多尔衮将多铎大军抽调回来,否则北直隶及京畿一带的少量留守清军不可能挡得住他们。大概同清军入关时那般,明军缩在城中眼睁睁看着清军在乡野四掠,破坏。 解开第六镇脖子上的绳索,军粮这一块其实也不用担心,只不过会害了北地百姓。 “到了第六镇,你听高杰指挥,不要因为是我的外甥就对高杰的将令有所不从。切记,此次北进,高杰是主将,他的军令就是舅舅我的军令,你必须服从!” 害怕外甥年轻冲动的陆四反复叮嘱延宗,又将曹元、齐宝叫来托付。 临出发时,陆四亲自备酒为出征将士送行,每人三碗酒、两斤肉,吃饱喝足上路。 第一碗酒一饮而尽。 “我陆文宗不是让你们去送死,我要你们活着!我要你们活着摧毁鞑子和一切帮助鞑子的汉奸!” 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我们淮军想要强大,就要自己争取。你们想要荣华富贵,也要自己争取!明军打不过鞑子,顺军打不过鞑子,我们淮军打得过!所以我们要勇敢站出来!” “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 第三碗酒举起来。 “喝了这最后一碗酒,我也没什么好和你们说了,你们只要知道你们的身后站着我陆文宗就行!” 一饮而尽。 “去吧,用你们手中的长刀去告诉那些满洲人,我们淮军才是这世间最强的军队!” “让他们害怕,让他们恐惧!” 陆四大手一扬。 第四百零七章 山东战区 攻占临清驱逐了清山东巡抚方大猷的第六镇北上后,淮军在山东北部的驻防也要随之调整。 德州全境因为前番的“坚壁清野”,已经彻底沦为无人区,济南府东北部与北直接壤的武定州、海丰、阳县、乐陵等地基本和德州情况差不多,眼下也只临清、高唐一带由淮军第六镇驻防。 第六镇一旦北进,临清、高唐包括东昌府辖大部分县城就面临没有驻军或驻军极少的情况,取得对豪格集团大胜的陆四显然不可能将好不容易夺取的州县再拱手送给清廷,因此对山东全境的布防及在鲁淮军的合并整编也势在必行。 陆四马上要去徐州,不仅是为了成婚的事,更是要去解决淮西明军及针对左良玉部可能降清进行相关部署。 李自成同左良玉的死在陆四前世是一前一后,现在李自成是不是依旧要走老路,要看这位永昌皇帝是不是继续放弃襄阳根据地。 但左良玉肯定是必死无疑的。 因为,他是病死,不是意外。 战局再怎么革新,也不可能影响到左的病死。 虽说主导降清的是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但实际上左梦庚也是被部将挟制,其部下大将卢光祖、李国英、张应祥、徐恩盛、郝效忠等辽东人皆要降清,只有非辽东人的马进忠和王允成两人不从率领部下逃走。 马进忠后在湖北向阿济格部伪降,清军南下之后,马进忠却把清军责令他运送的南征大炮丢弃在江中率兵西上湖南岳州,此后投靠何腾蛟,后又投孙可望,再投李定国,最后病逝于风雨飘摇之时,算得上是个坚贞的民族英雄。 王允成大体同马进忠一样的人生轨迹,不过其是真降了孔有德。李定国将孔有德包围在桂林时,派马进忠在城下喊话王允成让他投降。 孔有德其时已经决意投降李定国,可部下其余将领却不肯降,结果王允成同马进忠在城墙上下对话时,孔有德将自己给烧死了,大概就是差了前后脚的事,要不然定南王孔有德恐怕就成了三顺王第一个反正归明的王爷了。 左良玉部大多数辽东将领一心降清,其余明军情况也差不多,陆四认为除了这些辽东人对清军过于熟悉、畏惧之外,便是清廷的拉拢招抚工作做得好。 比如刘良佐的弟弟现在就在清汉军旗,黄得功手下的马得功等人都有亲友故旧在清军效力。 严格来说,左良玉部其实也是关宁集团的分支,那么在其“总部”降清的情况下,这个分支选择追随总部脚步,根本不为奇。 将绿营及三顺王、汉军组成情况做个统计的话,关宁军出身或其分支大概要占六成。 换句话说,明朝用三饷喂饱了的辽东将门集团一手葬送了明朝。 除淮西明军集团、武昌明军集团这两件大事外,陆四还要将南都那边给“拍”下来,哪怕弘光政权因为仇视农民军的史可法、东林党人在,也要把联合抗清这个主基调定下来。 如果史可法他们还是不老实,陆四说不定就要发兵“清君侧”了。 左良玉从上游清君侧,他陆老四从江北清君侧。 看上去,倒也讽刺的很。 那么,在陆四南下这几个月,山东就必须有个统筹。 左潘安的第二镇七天前攻占了威海卫,同事先陈不平估计一样,降清的胶州副将柯永盛听说登莱巡抚陈锦渡海跑了,是“一枪未放”就向淮军投降,所部被左潘安收编,现正在文登、荣成等地配合第二镇“剿匪”。 第二、第七镇在胶东地区作战同时,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的工作也没有落下,前后陆续招抚大小官员120余人。 只不过这帮胶东地区的官员明显吃了亏。 胡尚友刚刚北上开展招抚工作时,那是银子如流水的往外撒,甭管你是大顺的官还是大清的官,只要愿意投淮军的,一律加一级,甚至加三级,在形势一度紧张时(真满洲进驻山东),部分已经表态降淮的官员还坐地起价,气的胡尚友大骂这帮人不讲信用。 但随着淮军军事上接连取得的胜利,这个形势一下就颠倒过来,原先那些坐地起价的现在是自降身份求胡大使招抚,先前委了府台的现在只要给个知县就行,就这,胡大使还不乐意,得这帮不讲信用的反过来送银子给他才行。 那真是大捞特捞,赚得不亦乐乎。 胶东这边原清廷山东总督王鳌永任命的官员更是“贬值”的厉害,也许是觉得自己捞的太多,怕传到都督耳里不像话,胡大使也是计上心来,授意下面人将胶东青州、登州、莱州三府的大小官职明码标价,要这帮失节的清官们拿钱购买,美其名曰“赎身”。 好家伙,短短两三个月,光是收到的官员赎身费怕就有三万多两。山东通会陈不平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盘子大了官员少,好多地方淮军不继续任用原先的士绅官吏,一时间还真没办法组建地方政权,进行地方治理。 所以只要这些降官能够替淮军办事,又自个交银子买官,陈不平也就乐得拿他们充实地方。 然而被都督陆四指定为新一任衍圣公侯选人的文彦杰却跳出来指责胡大使滥发官职,将国家名器同货物一般贩卖。 官司一路打到陆四这里,搞得陆四也为难,他问陈不平如果不用这些买官的降官,地方是否可以快速稳定。 陈不平很肯定的回答不可能。 陆四犹豫了。 没几天,就有孔家人往济宁州递状子说是孔林被人盗挖,请求官府派人严查,追回被盗挖的陪葬品。 于是,和此案无关的文彦杰便偃旗息鼓,不再指责胡大使乱来。 对于淮军治下地区的官吏任命,陆四还是强调要多用不曾失节的官绅,即优先任命坚持抗清的大顺官吏,重点实权职务至少要有一半从这些官员产生。 其次是任用那些不曾投降清朝的官绅,最后再安排降官。 大致按四三三比例任用,以求尽快构建起以山东通会衙门为主的新政权体系,而这个山东通会衙门则随时有可能转为山东巡抚衙门。 转换时间取决于李自成。 十二月二十三日,陆四在济南召集军政要员会议,提出在山东设立军政一体化的战区。 第四百零八章 王妻貌美乎? 淮军现在的实控地盘就是山东、徐州、淮安、扬州及河南的归德、开封二府,用陆四前世的地理概念,也就是长江以北的江苏八个市,再加山东全省并河南的两个市。 说两省之地,也是可以。 地盘大了,陆四又不能一直在山东,因为他的敌人不单单是清廷。 一直以来,除了一开始在淮安与扬州陆四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权构建,并且极度投入,甚至为了维护淮军于地方的统治进行了残酷的清乡,但随着战事的不断进行,随着地盘的不断变大,他已经很难进行如淮扬那般彻底的改造。 现在,更多的是重复过往封建军阀崛起的道路,也就是不断的收纳原有的统治阶层,大量吸收降兵,从而使得淮军不断壮大。 这固然是因为清军入关后的进展太快,导致陆四不得不同样快速发展,也是因为时代的特征所决定。 据有两省之地的陆四短期内不可能进行大的改革,更加分身无力,所以他必须在北线组建一个类似“总前委”的机构,代替他统筹方面大权。 山东战区的设立就是基于这一基础之上。 陆四决定将山东全省的淮军连同在河南的第五镇全部归入山东战区,设节度使统管军政。 军队方面,除渡海作战的第七镇、即将北上的第六镇外,淮军在山东还有济南正在补充整编的第一镇,胶东半岛的第二镇,另外还有旗牌、重甲、骑兵、炮队、其他土寇收编武装共计六万余人。 陆四拟将第一镇、第二镇、河南的第五镇归入这个山东战区,另外再从旗牌、重甲二部各抽1000兵,连同收编的土寇、顺军、汉军俘虏新编第八镇。 各镇仍按原先定额10500人为编制,这一编制相当于“师”这一概念。 第一镇驻地为济南,负责济南、东昌、德州三府; 第二镇驻地为青州,负责青州、登州、莱州三府; 第五镇仍驻开封,负责开封、归德二府。 新编第八镇则驻济宁,负责曹州、兖州、沂州。 第一镇镇帅夏大军、第二镇镇帅左潘安、第五镇镇帅张国柱,这三个镇帅都不动,也都是陆四可以信任的。 张国柱在河南虽然没有取得大的战果,但却歼灭了清卫辉总兵祖可法部三四千绿营兵,也收编招降了不少土寇,可以说将第五镇这个主要由刘泽清部降兵为主的镇带上了正轨,假以时日,以张国柱的军事才能或许会取得陆四意想不到的战果。 第八镇的镇帅陆四没有任命降将,而是交给了徐和尚,此人是值得陆四信任的好伙计,并且也是淮军内部极力鼓吹诸将“从龙”的几位“阴谋分子”之一。 徐和尚空出的第一镇第一旅帅之职由降将柏永馥出任,柏在马官屯、马颊河这两战表现都相当出色。 “除第八镇外,其余三镇多出来的人马一律交由山东通会衙门改编为各府、州、县的地方兵马,维持治安,打击盗匪,整修道路,确保驿传,并在战时归各镇调度。” 陆四这个安排大致同淮扬差不多,也就是在主力之外建立地方性的武装,县为百人建制,州为三百人,府为五百人。 没有战事的时候,这些兵马也可以为地方衙门的运转“保驾护航”,从而确保地方有事时可以先行打击,而不是一有事发,就要调动主力前来围剿镇压。 陈不平的山东通会衙门组织各地方进行了一次草草的人口普查,乐观估计淮军治下的山东人口可能有200万人左右,其中胶东地区就占了三分之一,有七十余万人。 其余人口较多的是兖州府,有五十余万人。人口最少的就是济南府,加起来不到二十万。济南城中只有六万多人。北部德州统计册为零,原有的几万人口都迁到了济宁、泰安一带。 崇祯五年的登莱叛乱加上此后清军三次对山东的重点进攻,大概让山东人口损失了四百多万。单是去年阿巴泰入寇那次,山东就一次被掳走壮丁健妇近六十万人,连同牲畜过百万。 以两百万人口养四镇主力外加地方二线兵马连同官吏,显然是非常困难的。 更何况还要供应渡海的第七镇部分军粮,所以陆四必须离开山东返回淮扬,同满清一样,他现在也迫切需要得到江南的钱粮。 战区这一概念,除陆四以外,淮军的文武基本上都是无法理解的。 陆四精简了战区含意,说就是于山东设立一类似督抚的方面大员,统一指挥山东战区所辖的四镇兵马。 “也就是说我这个都督不在山东的话,山东所有事情都由这个战区节度使负责,凡战区所辖的兵马及山东通会衙门,必须无条件服从战区节度调度。” 陆四说完,补充了一句,“战区节度便如我这个都督一样。” 众人听后一阵议论,文彦杰起身问道:“却不知何人出任山东战区节度使?” 这个问题显然是诸将同官员们关心的所在。 陆四沉吟片刻,有资格替他坐镇山东的有几个人选,夏大军可以,左潘安也可以,但二人都不识字,打仗可以,于统筹方面可能欠缺了。陈不平这个山东通会才能是有的,但没有军中资历,怕也难以服众。 所以,只有一个人选是可以被军政双方都能接受的,那就是被陆四任命为淮扬徐三州节度使的侄子陆广远。 陈不平第一个表示拥护,不仅是因为他就是少都督推荐给都督的,更是因为少都督为人仁义,对读书人礼重,胸怀宽广,爱民如子。 “广远这孩子,嗯,可以。” 左潘安和张国柱不在,夏大军同徐和尚这两个镇帅就是山东淮军的代表,二人均是同意陆四这个安排。 “军队的事情,你们两个长辈要多帮衬,广远毕竟一直在后方,没有经历大的战事……政务上,你陈不平就是我侄子推荐给我的,想来也不用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你多交待了。” “各镇整编的事马上要进行,钱粮调拨这一块通会衙门要全力协助,老文暂时为我那侄子的参政……” 又做了一些安排部署后,陆四让众人散去马上着手各自事务,侄子广远那边等他到徐州后便会北上济南。 见天色不早,便准备早点歇了明天再启程去济南,侄孙陆义良却进来说有个叫陈德的降将求见。 陆四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碗,嘿嘿一声:“他给了你多少钱?” 陆义良一愣,旋即只摇头道:“没,没,孙儿哪敢收人家钱。” “你不收他钱,替他通禀什么?” 陆四不信,不过就算义良收了那个陈德的银子,他也不会说什么。 陆义良面红耳赤,急急辩解:“不是,孙儿真没收人家钱,只是那人说他要将孔有德的夫人和女儿献给都督,我这才替他报一声的。” “孔有德的老婆孩子?” 陆四一怔,想起齐宝好像对他说过这么件事,但一直没顾得上,忙想要问问齐宝怎么回事,却想起齐宝带人跟延宗去高杰那里了。 “嗯,” 陆四有点困,想早点休息,所以不想见什么陈德,左右不过是个降将,但迟疑了一下,问侄孙义良:“孔有德的老婆长得如何?” 第四百零九章 中国有强人 “听说你是戚家军后人?” 陆四打量绑了孔有德老婆孩子的陈德,此人长了一张国字脸,看上去很是果毅,或者说相貌堂堂,很是有几分卖相。 陈德赶紧躬身道:“回都督话,小人天启年曾随家叔血战于浑河……” “浑河?” 陆四心中一动,没来由一阵酸痛。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 “陈帅,我辈不能救沈阳,在此三年何为!” “童帅,北营完了!” “都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们了!” “人死吊朝天,袁兄、赵兄,张某我先行一步了!” “你个矮冬瓜着什么急?要死,一起死!”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辈不死,谁来死!” “陛下,我们尽力了!” “杀,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 箭雨之中,一百二十名明军最后的将校,向着前方毅无返顾冲去。 他们没有一个存活,都死了,死在了那个叫浑河的地方。 尔今,距离那场血战整整过去了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前,死于浑河的明军将士们不会想到,他们与之浴血奋战的建州鞑子竟然能冲进山海关,竟然会窃夺中国长达两百余年! 他们的血,白流了。 二十四年间,又有多少人的血白流了。 陆四于心中微叹一声,再次看向那陈德,微哼一声:“你既是戚家军后人,怎的反在那鞑子恭顺王孔有德麾下当差?助那满洲鞑子入关窃我中国?如此对得起你那战死的叔父,那阵亡的同僚吗?对得起戚少保与你那家乡的父老吗?” “都督,我……” 陈德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却是无法辩解。 “起来吧,” 看在当年战死的戚家军将士份上,陆四不想追究陈德降清的过往,再说此人也是身不由己,何况还有擒绑孔有德妻女之功。 “你求见于我,是要我给你个什么官职吗?” 陆四寻思让这个陈德到新编第八镇当个队官倒是可以,毕竟军事素养是有的。只要忠心,还是能够用一用的。 第八镇是新编镇,军官奇缺,徐和尚现在正到处挖墙角呢。要不是夏大军防着他,恐怕徐和尚的老部队能被他拉走一半。 不想这陈德却说他不敢求官,只求都督能给他一个效力机会。 “什么机会?”陆四好奇。 “小人愿意为都督招降孔有德部留在京畿的家眷及炮军工匠,甚至是关外盛京的汉军匠人都可以联系……” 陈德所说让陆四有些吃惊。 据陈德说,此次孔有德虽率六千兵南下,但这六千兵又有数万家眷分别在关外与关内,其中又有很多同尚可喜、耿仲明的部下有关系,因此若是能说服孔部家眷、匠人来降,肯定会造成尚可喜、耿仲明二部的不稳,进而也将影响汉军八旗。 “满洲八旗披甲战兵不过数万人,其余多是蒙汉兵马,又以我汉军最多,若汉军不稳,蒙军必为之观望,如此两臂不在,满洲根基必将动摇。” 陈德的说法很有道理,如今的清军虽有二十万之众,但实际真满洲就只有几万人,便算他满八旗旗旗满编,也不到六万人。 若能通过招抚劝降诱使汉军、蒙军、三顺王、乃至吴三桂部动摇,满洲哪里还能有所作为。 不过,听上去是诱人,但实际恐怕操作不了。 “我淮军阵斩了数千汉军之多,这些人的家眷又如何肯来降我?” 陆四不认为陈德的提议有效果,杀人丈夫(子侄)反过来劝降于人,人家欢天喜地来投,这怎么看都是不通情理的事。 陈德却是摇头大声道:“都督错了!” “错了?” 陆四又是一怔。 陈德把握住机会,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他认为正因为淮军全歼了孔有德部,孔部的家眷及尚可喜、耿仲明二部汉军才会有动摇之意。 “从前,诸汉军之所以为满洲效命,甘脑涂地,皆因中国无人!现中国有强人,诸汉军岂能不警醒?满洲虽厚待汉军,但八旗等级森严,但使用兵,必以满蒙兵驱汉军在前,伤亡尽由汉军承担……” 这话大概意思是说以前降清的汉军因为没有选择,加上明军太过无能,导致清军势大,他们为了活命,也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只能心甘情愿替清廷效力。 但现在中国既有抗清的兵马,也有战胜清军的实力,那这些人肯定要在心中自问。 毕竟,那帮汉军也不是个个都死心塌地要当汉奸,辱没祖宗的。 陈德进一步说淮军俘有汉军千余人,这些人的家眷大多都在清军那边,便是驱使他们用命,恐怕也未必真肯用命,莫不如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些来,专门对三顺王部及汉军八旗进行诱降招抚。 如此,恐怕取得的效果比驱使他们阵前同清军作战更佳。 效果再差,也能让满洲人同汉军之间产生猜疑,进而影响他们的用兵。 陆四细细想来,这一招倒是同清廷利用辽东将领劝降明军差不多。 “你有多大把握?” 陆四动心了,这可是直接对清军主力进行的诱降,所起效果比胡尚友招降那些降清的明朝官绅更要好。 “只要都督信我,小人竭力而为,断不敢辜负都督之信任。”陈德也狡猾,不敢把话说死。 陆四挼须,继而道:“你去找招抚胡大使,即日起本都授你为汉军招抚专员,差于胡大使下。所需银两、官职,与胡大使细商,但凡来投汉军,不论士卒、军官亦或匠人,都可免汉奸罪,也皆加一级叙用……便是有真满洲来投,我淮军也大为欢迎,视满汉一体任用,皆为中国子民。” 最后这句交待显然是考虑到了满八旗内部斗争。 豪格虽然死了,可皇帝同摄政王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两黄旗包括豪格残了的正蓝旗同两白旗之间的矛盾未必就会因为豪格的死而消失。而几年后,多尔衮的死同样也会让两白旗成为被打击的重点对象。 满八旗的内部斗争,还是能继续利用的。 “招得百人来,你就是营官。招得千人来,你就是标统。招得万人来,授你一镇之帅。汉军皆要叫你招来,本督他日酬你侯爵,叫你风光回浙江老家衣锦还乡。” 陆四大手一挥,一张支票就此开出。 能不能兑现,要看陈德自己是否努力了。 “多谢都督!” 陈德大喜过望,他就知道献劝降招抚之策比在淮军中当个阵前杀敌的军官要强。 临退下时,却是犹豫了一下,面露谄笑道:“白氏当能得都督欢心。” 说的莫名其妙,搞得陆四连忙叫侄孙义良把那娘儿俩叫来。 第四百一十章 冰与火 白氏同女儿孔四贞被带到陆四面前后,陆四有些意动,因为这白氏年方三十,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很出众。 哪怕如今穿的不是满洲旗服,只是寻常汉家女子的衣裳,叫人看着都是特别的舒服。 毕竟是王妃,哪怕是落难被俘,也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陆四忍不住多瞅两眼,越瞅越是意动,因为这王妃颇熟,且内敛。 与那同样微熟但却外放的寇白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一个是让人如泰山压顶般释放,一个则是让人想情不自禁将脸庞贴上去的温柔。 才十岁的孔四贞倒真看不出是个什么美人胚子,就是普通小女孩的样子,陆四瞄了一眼就没有再看第二眼的念头,心中也没来由的有股厌恶。 这厌恶缘于前世这位风流和硕格格的种种不堪,那额驸孙延龄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女子嫁人,岂能水性。 陆四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为人妻者,不自爱。 许是见淮军大帅如此年轻,白氏有些微愕,紧握着女儿小手站在那忐忑不安,不知命运如何。 “你跟了孔有德多少年?” 陆四衣冠正坐,不怒自威。 “回将军话,贱妾崇祯五年从夫有德……” 白氏没有说她是被孔有德强掳为妻,因为这些年孔有德待她也确是甚好。若非丈夫常年带兵征战在外,她身子久旷,妇人之欲难以忍耐,也不会便宜了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想到陈德那日竟然翻脸无情,不顾先前还恩爱鱼水举刀指向她母女,白氏心中就是恨意滔天。 “不求将军放过贱妾性命,但求将军放小女一命,哪怕使之剃发于佛前度过残生亦可。” 说话间,白氏缓缓跪下,语带哀求。 这是做母亲的对女儿最大的爱了。 十岁的孔四贞显然已是知事,听了母亲的话立时摇头道:“额娘怎能要我当尼姑?我不当,我才不当!大不了去见父王!” 这孔四贞自幼长于辽东,沾染不少满洲习气,年纪虽小,心性却是有些小大人般的坚强。 听女儿这般胡言,白氏吓得赶紧将她拽了跪下,低语道:“做尼姑总比与你父亲一样做贼好。” 低着头不敢看面前年轻人。 陆四这边有些动容,原来这白氏竟是与孔有德死在桂林的那位王妃。 一些史料说孔有德死前命随从将其所居后殿以及掠得的珍宝付之一炬,其妻白氏自缢前把儿子孔庭训托付给侍卫,并嘱咐这个侍卫若儿子能幸免于难,就将其送到寺中剃度为沙弥,千万不要跟他的父亲一样做汉贼,以致今日杀身之祸。 若这段记录是真的,那这个白氏还是有家国大义,懂得是非曲直,因为她称丈夫为“汉贼”。 念及于此,陆四淡淡说道:“你丈夫为虎作伥,死有余辜,不过本督心存仁慈,留他全尸,已叫人掩埋。” 闻言,白氏抬了抬头,似是想问丈夫孔有德埋于何处,但却又将头低了下去不敢问出。 女儿孔四贞倒是想问父亲的埋尸之处,却被母亲制止。 “你说我当不当饶你母女性命?” 陆四也不知道是杀还是不杀的好,杀了这对母女,未免太小家子气。可不杀的话,那清军对抗清义士动屠刀的时候,可是老少妇孺一个不放过的。 敌人凶残,我却仁义,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将军是少年英雄。” 白氏的回答颇是巧妙。 陆四笑了笑,白氏的回答是有意思,面色却陡的一沉:“自古忠臣无后,奸贼岂能有后!” 白氏吓的色变,花容失色道:“只要将军饶过我女儿,贱妾愿为将军做牛做马。” “额娘不必求他,女儿就是死了做鬼也回来咬死他!”小小孔四贞倒是真不怕死,或许是这小丫头还不知道死亡的可怕。 陆四眉头微皱。 白氏见状吓的捂住女儿的嘴。 “将这丫头带下去,弄些饭给她吃。” 最终,陆四还是没有处死才十岁的孔四贞。就算给孔有德留下这个女儿,孔有德实际上也是绝后了。 “噢。” 陆义良应了声上前去搀孔四贞,不顾小丫头的反抗将她生生弄了出去。 白氏跪在那里眼含泪水,却是不敢上前拉住女儿。 牛二等亲兵却是不动,直到陆四朝他们扫了眼,这几个家伙才一脸依依不舍的退了出去。 屋内,一男一女,无言。 许久,陆四自嘲一笑,竟是直接问那跪着的白氏:“身子可干净?” “啊?” 白氏先是愣住,然后面红耳赤,继而却是轻轻点头。 “你是生过孩子的,不过看起来身材倒是不错。”陆四的目光从白氏的胸口挪到了腹部,这位恭顺王妃正是如狼年纪,身材却是没的说。 白氏脸色更红,也更加难为情,可除了胸口跳动厉害,却是一动不动。甚至,脑中已经对即将到来的画面作了预补,以免对方过于直接粗鲁导致她受伤。 果然,如白氏所想,年轻的淮军都督让她直接过去,语气不容置疑。 白氏知道要发生什么,这种事也再平常不过。她看过好多丈夫麾下的将领将那些被抢来的女人拉到帐中。 死了男人的女人,于这乱世除了依附胜利者,没有其它选择。 可想到这男人比自己小的多,白氏耳朵根子还是烫红了,没有一点犹豫起身走到陆四面前。 “掀起来。” 陆四大刀金马坐着。 白氏听的清楚,两只纤手在衣角上捏了又捏,终是缓缓的将衣服掀了一些起来,露出了她丰满但却没有丝毫赘肉的肚子。 陆四“嗯”了一声,伸手往下一拽。 “啊!” 白氏伪作羞怒的惊讶一声,将衣服又提起。 “唔……” 陆四起身,他被白氏的这个动作弄得兴致更高,一点困意也没了,伸手抬起白氏的下巴,目光极度炙热。 陆四很是满意,将白氏抱在怀中。 半个时辰后。 “以后好好做人,只要你没有别的念头,你们母女的性命就能保全。不过若是叫我知道你有别的想法,我会让你母女生不如死。” 陆四朝躺在那的白氏看了眼,“把衣服穿起来吧,我让人安排你母女饮食起居。” 白氏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穿衣,略带疑惑和忐忑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男人刚才和现在为什么恍若两个不同的人。 如同冰与火般。 第四百一十一章 翻山鹞子北进 临清州城。 几天前,驻防在临清州各地的第六镇官兵就陆续往州城集中,他们当中有一直随高杰征战的老卒,也有新近被第六镇收编的土寇,更有那几天前还是大清绿营的俘虏。 第六镇这几个月虽没有和真满汉军交过手,但一直承担为主力保障侧翼的重任。 在淮军主力全力对付豪格、孔有德集团时,第六镇在高杰指挥下向临清深入,任务是歼灭清山东巡抚方大猷所辖的绿营兵,攻占临清州城,并阻止有可能从河南方向来援的清军。 只有几千乌合之众的方大猷显然不是高杰的对手,不但把手下绿营兵葬送干净,连自己的巡抚驻地临清州城也被高杰攻占,此时已仓皇逃到北直的河间府。 第六镇趁机收复临清所属各县,并以临清为中心积极布防。 临清是运河山东北部一重要关卡,自明初就设有钞关,因此很是繁华。清廷任命的山东巡抚方大猷当初之所以驻在临清,也是与临清能够筹集钱粮有关。 高杰自脱离李自成投靠明朝后,一直是被明廷当作狼狗驱使,从无自己驻地。加入淮军之后,不仅得到了淮军的钱粮供给,还得到了东昌、临清二州养兵,虽然这两地人口已不如从前,但相对也算是安逸之地。 故而高杰准备在临清好生整兵补充休养,不想一道来自济南的军令却让他高杰带兵“北伐”,这让高杰吃惊不小。 对于是否北进,第六镇将领意见不一,最大的担心就是第六镇孤军北上,有可能会陷入清军重围,甚至有人认为淮军让他们北上直隶是存心消耗他们。 高杰也是犹疑,他第六镇能称得上精锐的士卒只有不到六千人,其余收编人马虽然也有好几千,但都不堪用,总兵力加起来也才一万三千人左右,就这么点兵马怎么能在十几万清军眼皮底下直捣京师? 就在第六镇将领犹疑之时,都督的外甥李延宗带着两千淮军精锐赶到临清,明确表示接受高杰指挥同第六镇一同北进,这让怀疑淮军是存心消耗第六镇的猜疑烟消云散。 看过都督给第六镇的任务部署后,李成栋、胡茂桢等将领总结了这个方案的特点,就是流动作战。 “坚城不攻,强敌不战,不以掠地为目标,只以破坏为首重,我军完全能应付。” 李成栋的部将杜永和又称这个北上方案为游击,结合清廷将主力尽派在西线这一事实,杜永和认为可以大胆执行,甚至真的去打北京。说什么有枣没枣,先敲他一棍子再说。 真打进北京城,可就有的鞑子受了。打不进吓也吓死他们。 “都督给咱们配了1000匹战马和3000头骡子,大家不用两条腿,完全可以搅他个天翻地覆,清廷大军真的回调,咱们就出关。只要不被清军合围,这北边还真是咱们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 胡茂桢一语道破关键,都督的北进方案选择的时机正好卡在满洲大军在外这个节骨眼上,另外还有第七镇渡海攻辽东吸引京畿清军,单看是两镇各自行动,但摆在大局上来看,则是两镇共同执行这个北进方案。 只是去北边烧杀抢掠,打不过就出关的退路都有,都督还亲自把外甥给派了过来,高杰还能有什么话说,当下决定率军北上。 殊不知都督陆四那边从来不怀疑他高杰不肯北上,因为陆四知道高杰的为人。 在南明四镇那般残破局面下,高杰也是四镇唯一坚持北伐收复中原的,况如今这局面。 …… 城墙上,望着一支支正在列队的兵马,李成栋、胡茂桢、杨清泉等第六镇将领都是有些感慨,几个月前还是一帮拼命南逃的叫花子,今日却在这运河重镇临清举旗北伐,变化如沧海桑田般,让人不感慨都难。 再往前推,当年一帮造明朝反的泥腿子,如今要担负拯救中国的重任,这变化更是叫人想都不敢想。 李延宗同齐宝、曹元等人则好奇的看着城下一队队士兵将上百口箱子往城墙边搬。 那些箱子沉得很,六七个壮汉抬得都有些吃力。 “是什么?” 李延宗好奇的问边上的齐宝。 齐宝瞅了又瞅,低声道:“银子。” 曹元也说是银子,因为除了银子外,不可能箱子有这么重的。 齐宝“嘿嘿”一声,道:“高杰怕是想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戏码。” “噢。” 李延宗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能让官兵士气大振。他舅舅不是每战必发银子么。 钱是人的胆,这话搁哪朝都不虚。 城门下,指挥士兵将银箱放好后,李本深走到了舅舅高杰身边,他是高杰的亲外甥。 几个月前李本深奉舅母邢夫人之命先行前往淮西联络凤阳总督马士英。 李本深见到了马士英,对于高杰部来投马士英也十分高兴,允诺在淮西择一重镇安置高杰部,不想李本深回来时却发现他的舅舅高杰已经投了淮军,所部也成了淮军的第六镇。 “差不多了,叫他们都过来吧。” 高杰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这个动作是他跟那位年轻的都督学的。 “银子,好东西噢!” 李成栋和胡茂桢等将领从城下过来,他们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对身外之外早该放下,但不知为何,看到这么多银子他们这帮人还是两眼放光。 “银子再多,花出去,散出去,才值钱。要不然,不过是累赘,背都背不动。” 高杰朝诸将扫视一眼,走到官兵面前,振臂说道:“弟兄们大概都知道我们第六镇将同老营的兄弟一同北上京师,这一仗是咱们捣他鞑子心窝子的仗!打好了,他鞑子肯定得拉稀肚子疼!” 这话让官兵发出哄笑声。 “不过打仗肯定要死人,咱们这回又是在鞑子老窝弄那么一下,凶险的很。大家伙都是随我高杰多年的,这银子大家就分了。也别嫌少,就是个心意!” 高杰说完,命人将银子给官兵分了。 这些银子不是淮军督府给高杰部的赏银,而是高杰这些年征战所得,大概也就二三十万两,摊到每个士兵头上不过二三两。 真的就是个心意,但这心意却让官兵们很是满足。 第四百一十二章 局面如何挽回? 在舅舅高杰的安排下,外甥李本深带人将银箱逐一打开,里面是一层层码好的银锭。 银箱打开那刻,第六镇的官兵一个个便都直了眼,最前排的更是两眼放光,喉咙咽个不停。 人皆爱财,无可厚非。 李成栋、胡茂桢等高级将领自是不会参与分银,但下面的军官却是人人有份,且这些军官分得更多,原因便在于中低层的军官才是一支军队的主心骨。 高杰这等先为流寇后为明军,再为淮军的将领对此更是清楚,此次北进他准备将第六镇尽数带上,但私下里却做好了丢弃后附数千兵马的准备。 只要能保存几千老弟兄,第六镇便还在。 很快,一箱箱银子便被抬到各部依次瓜分,因为没有散碎银子,很多都是两三个士兵领一锭。 高杰原本是要下令出发,胡茂桢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忙醒悟过来,笑着请李延宗上前为大伙讲几句。 “高帅说笑了,这里哪有小将说话的份。”李延宗倒是谦虚,没有因为舅舅是都督就在高杰面前老气横秋。 高杰道:“不是让你说,是让你替你舅舅说。” “那好,” 李延宗想了想提着他那杆红缨长枪向前几步,对一众官兵道:“我叫李延宗,我舅舅就是咱淮军的大都督,他让我过来跟大伙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嗯,有娘们同睡!” 说完,扭头问高杰:“高帅,这样说行不?” 高杰笑了。 …… 商洛山区,风雪连绵。 大顺军撤离西安后便遇降雪,致使老营妇孺在翻山越岭之时冻毙数千人,严重打击了顺军士气。 因为撤退匆忙,顺军没有携带太多御寒物资,帐篷也是奇缺,使得不少士卒只能和衣于风雪中硬挨。 巡视一圈后,李自成来到他的御营大帐,侍卫们找了些木柴在里面生了火堆。 进帐后,李自成叹了一口气,坐下一边烤火一边吸烟。 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刘芳亮、袁宗第等文武见陛下神色难看,都不敢说话。 李自成不仅是神色难看,整个人看着也甚是憔悴,眼窝子都凹进去许多。 退出西安几天后,李自成就为自己的仓促决定而后悔,正如军师宋献策所言,放弃西安不仅动摇了大顺根基,也将大顺不多的主力一分为二,使东西不能呼应。 没有放弃潼关时,陕西的顺军有十几万人,虽说西安方圆无险可守,但顺军为保家乡而战,还是能在西安左近反击清军的。尤其是西安城中存有大量粮食,完全可以支撑顺军半年之久。 反观清军,虽兵强马壮,但是远来之师,粮草各方面都接应不上,故而不可能于西安与顺军久耗。 宋献策等当时都坚持于西安与清军对峙,可李自成却错误判断军情,以为陕北的高一功和李过无法牵制清军,宁夏、甘肃、汉中等地的顺军又多是原明军降兵,故若他坚守西安很有可能会同崇祯一样,陕西周边的顺军各部不敢来援,因此决定撤离。 牛金星认为时局尚未崩坏,河南正在反攻,东线山东的淮军也能牵制清军一部,冒然放弃西安等于是让山东、河南属大顺的军队对中央失去信心,然而苦劝不果。 随李自成撤出西安的兵马实际有十一万之多,汝侯刘宗敏、泽侯田见秀、磁侯刘芳亮、绵侯袁宗第、义侯张鼐等大将都在,皇后高氏在内的老营眷属四万多人,总撤离人数近十五万之多。 如此规模的撤退一无预案,二无准备,全是李自成一拍脑袋决定,便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军事上,陕西顺军被一分为二,除随李自成撤退的东路军外,以李过、高一功部为主的陕北顺军几万人因为西安被清军占领无法直接南撤,只能取道汉中南入四川,顺江抵达荆襄地区。 这个撤离方案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李自成直接同西路军失去联系。而西路军也不知皇帝行在,军心必然迷茫。 没有办法阻止李自成撤离西安的宋献策紧急制定了一个方案,就是大军经商洛到达襄阳后,马上会合留守当地的白旺部东下占领武昌,并在湖北组织对清军的防御。 只是这个方案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行。 因为,清军追的太急。 多铎部清军首先进入西安,休兵两日便派阿尔津率万人追击,其后赶到西安的阿济格也急派精兵追击。 更要命的是,泽侯田见秀犯了一个愚蠢错误,他竟然没有奉令将西安的几百万石军粮焚毁。 田见秀以“秦人饥,留此米活百姓”为由没有执行李自成的指示,只把西安东门城楼和南月城楼点燃,便赶来告诉李自成说已经遵命办理。 李自成远望城中烟焰冲天,信以为实,没想到田见秀的一时妇人之仁却让缺粮的清军一下有了追击的底气。如果田见秀将西安粮草焚毁,清军根本不可能咬着他不放。 事到如今,李自成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将田见秀削去一切职务,先行关押。 由于轻易放弃西安,导致大顺政权的很多官员对前途感到渺茫。原先投顺的前明官员做侍郎,做尚书的都在放弃西安后逃跑了。 李自成很担心目前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倘若满洲兵从临潼转向南来,穷追不放,他的大顺军很可能一战即溃,前途不堪设想。 “要是鞑子再这样追着,朕怕就是到了襄阳也立不住,你们说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 李自成放下烟袋,看向众人。 “实在不成,陛下先走,我留下来。” 刘宗敏的伤势虽然好的差不多,但因伤势太重原因伤了元气,实际已经不上阵杀敌。 “你留下来还不如朕自己留下来。” 李自成轻叹一声。 袁宗第道:“白旺来报说左良玉趁咱们兵败北京,袭占了咱们不少地盘。” “这个左良玉,也就是朕不在,朕在的话,他就跟老鼠见了猫,” 李自成闷哼一声,“不管左良玉,得想法拖住鞑子才行。” 第四百一十三章 永昌皇帝赐婚 左良玉是不足虑,只要永昌皇帝御驾到湖北,那左良玉八成就要如从前一般狼狈逃窜。 可是怎么拖住后面紧咬不放的鞑子? 要是任由鞑子就这么在后面紧随,便是赶走左良玉于局面也是无补。 随李自成撤离西安的顺军连同家眷是有十多万人,可能战之兵不过三四万人。前番一片石及在京畿左近的两场大战顺军精锐损失太大,御营亲军三堵墙消耗怠尽。 山西境内的顺军由于投降的明军及士绅作乱,也损失了几万人,加上撤离西安导致军心士气严重低迷,莫说刘宗敏留下垫后,就是李自成亲自垫后,恐怕还是难逃一败。 接连的败仗实际上已经让顺军产生了“恐满症”,就是李自成自己也是如此,否则不会在尚有优势的情形下先弃太原,再于潼关未分胜负时仓促弃关,最后连都城西安都给弃了的。 昨天李自成同宋献策商量最坏情况时,宋献策给了三策。 上策当然是据襄阳抵御清军,如此对河南、山东属大顺兵马还能指挥得动,并且可以在李过、高一功兵马赶到后再组织一次反攻。 宋献策认为大顺虽接连兵败,但底子犹在,御营这边有十万兵马,李、高那里有五万兵马,河南连同荆襄也有十万人马,且千里外的山东还有属大顺的淮军数万人马,故而若能集中这些兵马还是能够取得对满洲人的优势的。 也不必毕其功于一役,只要一场胜利,就能扭转如今大顺的颓势。 中策是襄阳不能守的话,就将荆襄兵马带上顺江东征南京,取江南之地在手,休生养息个几年再与满洲人一较高下。 下策是入蜀。 入蜀不但意味着大顺同大西彻底决裂,也意味着大顺恐怕再难逐鹿天下。 李自成当然不愿意入蜀,他希望的是夺蜀,但他实是被清军打怕了,对立足襄阳信心不足,因此倒是有意东征南都。 但不管是选哪策,前提都是要将后面的清军挡住。 否则大顺做任何决策,都不过是替满洲人做了嫁衣。 “我们在河南境内还有王体中的三万人,定南侯董学礼同河南节度吕弼周怎么也能凑出两万人,不如叫他们整兵再战。” 磁侯刘芳亮这话说的都没多少底气,王体中是顺军老兄弟,可那吕弼周同董学礼都是明朝降官降将,现在大顺失势,这二人是不是还愿意给大顺卖命,谁都没底。 再说皇帝死守西安,河南将士用命,还有个盼头,如今皇帝连都城都弃了,自个都在逃跑途中,又凭什么叫人家去当这拖阻清军的炮灰。 “洛阳有平南伯刘忠的万余兵,另外吕弼周说淮阴侯有一支兵马在开封一带,陛下可以下诏由吕弼周统一节制这几路兵马,不求他们能够击败清军,但能保住河南、南阳二府即可。” 宋献策制定的撤离方案须经商州入河南府经南阳至荆襄,所以河南府同南阳府是绝不能有失的。 “王体中在怀庆打的不错,杀了那个清军任命的怀庆总兵金玉和,其部也是白旺的老底子,叫他顶一下应当没有问题。” 王体中从前是跟袁宗第的,所以袁宗第比较了解这个老部下。王体中手下的将领王得仁还是袁宗第的邻居。 李自成也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还能指挥得动董学礼同吕弼周,不过有王体中在河南,董、吕二人就是有异心怕是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叫牛金星先拟旨派人发去。 风雪停后,李自成立命全军启程,生怕走得迟了再叫清军追上。 大军先是到了邓州,后面追击的清军不知什么原因暂停了追击,使得顺军可以喘一口气。 只是邓州残破,根本无法提供顺军需要的粮草,于是两天后李自成又率部往商南方向行进。 路上曾有百姓拦道问永昌皇帝何时回来,李自成掩面不答。 至花园口时,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却是带人来迎,这位原明朝的河南副使对李自成真的是忠心耿耿。 除了给御营将士带来了一些粮草外,吕弼周也给军心士气极度低迷的大顺军带来一个好消息——大顺的淮阴侯在山东两蹶名王,取得了歼敌上万的大捷! “自陛下东征以来,山东一役为我大顺罕见之大捷,满洲亲王豪格、恭顺王孔有德被淮阴侯阵斩,传首四方,凡我大顺军民闻之,无不鼓舞……” 吕弼周在知道山东大捷时,向来不喝酒的他可是喜的拉着幕僚连饮了几杯,如今时隔一个多月说起此战仍是眉飞色舞。 只是因为河南战局反复的原因,吕弼周尚不知淮阴侯已经派人携其奏疏寻找“中央”,称淮军即将全线反攻,请皇帝陛下及早部署。 “那淮扬子如此能战?” 汝侯刘宗敏惊诧万分,他在山海关领数万精兵都不能撼动满洲八旗半步,这个去年初方投大顺的淮军竟然能歼敌近万,实是叫人难以想象。 “天不绝我大顺!” 宋献策亦是激动,淮军于山东取得连杀清廷两王之大捷,清廷必要将其重兵调回以防淮军趁胜北进,如此中央这边压力自是大轻,说不定那清军停止追击就是因为东线的变故。 只要清军不死命追着御营不放,宋献策认为大可不必去荆襄,御营直接驻在南阳便可。 袁宗第、刘芳亮等顺军大将也是欣喜不已,人人喜色溢于言表。就连不问军务的高皇后在听说山东大捷后,还特地派侄孙李来亨过来问皇爷李自成那个淮阴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李来亨是李自成侄子李过的养子,李自成没有儿子,所以李过这个侄子实际上就是他的继承人,而李过也是无子,因此养子李来亨倒成了大顺的“皇太孙”。 不过顺军中另有一人同李过一样也具有继承大顺的资格,那就是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 但高皇后不喜欢这个小叔子。 山东捷报让军心士气极为低迷的御营将士连同老营家眷都是高兴,人人都说该是大顺转运的时候了,那满洲鞑子哪能真的窃居中国。却是不知陛下何时部署反攻。 只李自成却是面色仍就不展,诸将不明所以,牛金星猜测一二,私下对顾君恩道:“陛下连战连败,如今更是连都城都给弃了,那淮阴侯却于山东大胜满洲人,如此岂不是显得陛下不如淮阴侯?” 顾君恩是大顺吏政府侍郎,文谕院院长,封齐侯,眼下也是六政府为数不多没有逃跑的大顺中央高官。 前年李自成在襄阳建立新顺政权后,顾主张先取陕西作基地,再略定三边,经山西攻取北京,被李自成采纳。 听牛金星这么一说,顾君恩想到从前旧事,不无担忧道:“如今局面,可不能再演罗汝才、袁时中旧事,否则怕是大顺真的要分崩离析了。” “那倒不会,淮阴侯于山东自领一军,如今又有满洲大敌,陛下岂会胡乱猜疑,只是心中有些许不甘而矣。” 牛金星还是很了解李自成的,他清楚陛下那里真的是不舒服而矣。 李自成当然不会因为所封淮阴侯于战场上取得他没有取得的胜利,就心生猜忌。 短暂感慨之后,山东大捷还是让永昌皇帝振作起来,觉得事情还大有可为,至少北方归属还有待再战。 宋献策提议派使前往山东改授陆文宗的淮阴侯为一字淮侯,以激励陆文宗率淮军北上,而御营暂不前往荆襄,先至南阳府休整。河南董学礼、吕弼周、王体中、刘忠等部统一由中央指挥。 李自成同意,当下由牛金星拟旨遣使赴山东,按道理除了册封外中央还得给出犒劳。 只是因狼狈撤离西安,李自成的“中央”没有什么金银可犒劳淮军将士,且陆文宗自投大顺以来从未得大顺任何钱粮供应,完全是自力更生。因此光是派人去给个封号就叫人家全军北上,李自成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地道。 正苦恼时,皇后高夫人于丈夫说,那淮侯年轻有为,又不曾婚嫁,不妨由他这大顺永昌皇帝赐婚。 “赐婚?” 李自成一怔。 高皇后笑道:“我意将翠微嫁于陆文宗,这淮侯成了你女婿,还有什么事不好说的。” “这……” 李自成犹豫半天,嘀咕一句:“不知翠微肯否。” 这个翠微便是李自成唯一的女儿李翠微,其生母究竟是谁,军中也是困惑。 有说是李自成第一任妻子韩金儿所生。只是那个韩金儿后来因与盖虎通奸被李自成所杀,所以李自成便将女儿交给了高夫人抚养,对外说高夫人是其生母。 因为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李自成待女儿甚好,改元永昌时便封翠微为公主。 而这个李翠微颇得其父性子,自幼习武曾手刃贼将高梧,更难得的是习武之外又通才学,是个不可多得的女才子。 去年李自成在西安登基时,李翠微便写了一曲《正宫·山渔灯犯·元宵》的曲子。 “灯如昼,人如蚁,总为赏元宵,妆点出锦天绣地,抵多少闹嚷嚷笙歌喧沸,试问取今夕是何夕……爱杀你,果倾城婉丽,害相思,经今日久,甫得效于飞。” 女儿的这首曲子就是不通文墨的李自成看了都说好。 只是,事关女儿终生幸福,又是独女,李自成纵是皇帝也要先问问女儿的意思。 第四百一十四章 大顺公主的嫁妆 李自成的第一任妻子韩金儿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美人,然而名声却是不好。在认识李自成之前,韩金儿先后嫁过两人,可每次都因与人私通而被丈夫休掉。 回到娘家的韩金儿依旧不守妇道,继续招蜂引蝶,与那四里八乡的后生乱搞。 当时才十八岁的李自成也是血气方刚,一心想娶个漂亮老婆,也不知怎么就迷上了韩金儿,不顾家人反对和邻里闲话硬是把韩金儿给娶回了家。 一开始,韩金儿也收敛了性子,真的想同李自成过日子。婚后,夫妇二人便生了女儿李翠微。只是,由于李自成是吃公家饭的人,时常要到府城办公差,一去就是好几天。 时日久了,韩金儿受不了妇人那被弄的舒服瘾,便和县里的衙役盖虎勾搭成奸。本来这事做的也是隐秘,李自成一直不知。 可崇祯元年时,朝廷不知出于何目的精简驿站,李自成被府里给精简了下来。没了收入来源,为了养家活口,李自成就欠了举人艾诏的债,结果因为一直还不上被艾举人告到县衙。 县令晏子宾也是个歹毒之人,竟将李自成“械而游于市,将置至死”。 后来李家亲友凑资将李自成赎了回来,一直在县城养伤。那日不知怎么回事,李自成不顾伤势未愈坚持回家,结果看到床上赤身二人,那是怒火中烧,一气之下把韩金儿给捅了,盖虎吓得翻墙逃出。 一不做,二不休,李自成又跑到县里把债主艾举人给捅了,犯了两条人命案,这家乡自是呆不成。 李自成便将女儿翠微托给三弟李自敬,带着侄子李过一起投了军,在甘州总兵杨肇基部当兵。因为长得高大,又有武艺,半年后李自成就被参将王国提升为把总。 崇祯二年金兵大举入寇,明廷为了保住北京下诏四方勤王。王国也带所部甘肃边兵进京勤王,结果还没出省时就因为兵士闹饷发生兵变。 由此,李自成踏上了造明朝反的道路。 当李自成再一次见到自己女儿翠微时,已是崇祯十一年,此时距李自成离家足足过去九年。 见到父亲李自成时,十一岁的李翠微很是害怕,甚至都不敢叫人,还是三大爷李自敬再三跟她说这是你爹,小翠微才敢唤了一声阿爹。 为了弥补对女儿这些年的亏欠,李自成请了个举人教导女儿读书写字,还让义子李双喜(义侯张鼐)教妹妹练武,此后征战都将女儿带在身边。 只翠微半点都不像李自成,反是像极了她那貌美的母亲韩金儿。不愧是李自成的女儿,小翠微十四岁时就已经是顺军中的红妆小将,平日不但能帮母亲高夫人料理老营军务,甚至还能带兵出战。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与孙传庭决战之时,虚岁十七的李翠微于阵中手刃明将高梧,真可谓是文武双全的女英雄。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小翠微渐渐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生母的流言。在父亲于西安登基前夕,李翠微第一次向父亲询问母亲之死,李自成当时呆立在那,半天没有说话。 愧疚之余,李自成除封女儿为公主,便是要高皇后替女儿择一佳婿。 高皇后将这事一直想在心里,只是一直没什么合适人选,加上当时大顺军忙着东征,便寻思等来年迁都到北京后再让丈夫于天下俊杰中择选。哪曾想满洲鞑子会入了关。 那日听孙儿李来亨说淮阴侯于山东痛打了满洲鞑子一顿,杀了上万清军后,高皇后着实是惊喜,待听说这淮阴侯还很年轻,她便动了心思,于是趁机将这事与丈夫提出。 李自成琢磨来琢磨去,这事真是好事。 一来可以通过翠儿的下嫁使那淮侯陆文宗对大顺更加死心塌地,二来如此年轻英雄也配得上他李自成的女儿,翠微嫁过去后不失是个好归宿。 只是,这事不好由他当爹的去说,便让高皇后去问问翠微的心思。要是这女儿已有心上人,李自成断然不会搞什么棒打鸳鸯。 “让我嫁人?” 正在老营同一干女将商议粮草调拨的李翠微听了母亲所言,既是意外又是惊讶。 “小姑姑,那人不错的,双喜叔都说是个难得的将才,你要嫁过去,就是郎才女貌。” 李来亨这个侄子比小姑姑李翠微还长几岁,只是在小姑姑面前却跟个孩子似的。没办法,平时没少叫小姑姑“欺负”。 高皇后笑着将淮阴侯陆文宗的情况简单说了,吕弼周说的明白,这位淮阴侯尚未婚娶,所以翠微嫁过去就是发妻。 这也是李自成满意的地方,要是那陆文宗已经娶妻,哪怕此人肯休妻,李自成也绝不会把女儿嫁去。 李翠微听后却是摇了摇头,不满道:“父亲也真是的,若想拉拢人家为大顺效力,封公封王便是,何要把女儿给嫁出去。” “爵位之事,是朝廷的事,你父亲自有安排。” 大顺成立以来,对功臣封爵最高不过侯爵,并不像明朝有国公之分,所以顺军内部有不少人对此有怨言。 照高皇后的心思,有功之人莫说封国公,就是封王都可以。只是朝廷的事务,她向来不干涉。 “小姑姑,你都十八了,再不嫁人可就成老姑姑了……我可是听说了,那淮侯年轻有为,才二十出头手下就有好几万人马……” 李来亨这个侄子可能是真想让小姑姑嫁人,省得一天到晚拿他开心,在那把个自己都没见过的“小姑父”夸得都到天上了。 “你是巴不得让我嫁得远远的,没人管你才好。”李翠微白了一眼李来亨,顿了一顿,“他叫什么名字?” “叫陆文宗。” 李来亨想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文宗?” 李翠微愣了一下,继而失声笑了起来,“世上哪有人给自己取名叫文宗的,他怎么不叫圣人的。” 高皇后也笑了起来,拉着女儿坐下,很是认真地说道:“你是否愿嫁,全由自己决定,我与你父亲都不会逼迫于你……” 李翠微却打断了母亲的话,道:“父亲叫我嫁过去,无非是咱们大顺如今碰上了困难,需要人家替咱们牵制满洲鞑子。” 这番话倒让高夫人不知怎么接了,要说不是也是,要说是也不是。 “母亲不必想话头,我是父亲的女儿,如今父亲有忧难,我这个做女儿的岂能不为父分忧?……不过要我嫁也可以,须得给我些嫁妆,要不然嫁过去,人家未必敬重我这个大顺公主。” 李翠微说的竟是直白。 高皇后微怔:“什么嫁妆?” “父亲想要个柴绍,我就得有平阳的娘子军。” 李翠微摸了摸侄儿李来亨的脑袋,“你去同皇爷爷说,让他给我一支兵马做嫁妆。” 第四百一十五章 洪承畴遇刺 愉林之战,高一功同李过与清军打的很惨烈。 但高、李打的不是清军主力真满汉军,而是几万绿营兵。 阿济格率八旗主力并吴三桂、尚可喜出京西征之时,多尔衮害怕因为八旗主力出征,环绕京师的明朝降军趁机作乱,便密令阿济格将京畿、山西、途经北直原明朝降军尽数征调,此举使得阿济格部在入陕西之时已从原先的八万人扩至十四万,兵强马壮,威风不可一世。 多尔衮对太后布木布泰道:“今我国兵少,降兵众多,不加以驱使,大军旦出,数月不得归,若降兵复叛,则北京不保。” 被阿济格征调的降军主力有大同总兵姜瓖、榆林总兵王大业、宁武总兵高勋、宣府领兵副将加总兵衔康镇邦,另外还有刚刚被多尔衮封定西侯的唐通,这些原明军改编的绿营兵多达六万余人,几乎全部随阿济格西征。 山西、北直及京畿只少量八旗兵驻守,结果形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 大学士宁完我、范文程等人对这个局面十分担心,向多尔衮进言京畿心腹之地如此空虚,万一山东方面淮贼北上,则恐国本动摇。 时豪格兵败消息尚未传至北京,多尔衮便急令豪格领军撤至德州以堵塞山东方面贼兵北上道路。 等豪格兵败消息传到北京时,多尔衮虽压下败报故作镇定,实际心中也很恐慌,因为两路大军已经派出,他手头根本没有兵马可以抵御淮贼。 好在,淮贼可能也损失惨重,在取得对豪格、孔有德的胜利后没有挟大胜之势北进,这给了多尔衮喘息之机。 北直南边的府州县绿营兵也在洪承畴的指挥下沿德州一线布防,算是暂时稳住了东线。 河南那边原本不利的局面随着多铎部大军的到来,也开始有利清廷,甚至连南明委任的河南总兵许定国都偷偷向大清投款。 姜瓖等绿营军随阿济格进入陕北后便参与了对陕北顺军的作战。 因为在口外迂回之时阿济格向蒙古鄂尔多斯部落索取马匹耽误了时间,结果被弟弟豫亲王多铎夺得了攻取潼关、占领西安的头功,因而受到多尔衮的训斥,责成阿济格“将流寇余孽务期剿除,以赎从前逗遛之咎”。 虽身为兄长,但阿济格知道多尔衮的脾气,不敢怠慢,遂将料理西北事务交给陕西总督孟乔芳,亲自带兵南追李自成主力。 阿济格走时命自北直、山西带来的各镇绿营兵围攻榆林,因为绿营兵马众多达五万余人,故阿济格让降将威望最大的姜瓖以总督重权统摄诸军。 姜瓖指挥攻城数日不果,唐通于正月初五在城外将劝降书射入城中,此后又于十二日让百姓投书,但城中的高一功同李过对清军的劝降置之不理。 只城中军粮开始短缺,顺军很难据守榆林,高一功同李过商量之后决定突围。 正月十四,榆林顺军突然开城往西突围,清军措手不及被顺军成功突出。姜瓖却怀疑城中仍有顺军,不敢轻易进城,就叫清廷委任的榆林巡抚赵兆麟在姜瓖派遣的“拨儿马”二百人的护送下进入榆林,从而确认顺军全部逃走。清军入城后只搜得存仓米八百石、豆八十石。 由于西安被清军攻占,李过同高一功只能率军向西转移,他们计划先到宁夏的惠安堡会合镇守西北甘肃、西宁卫等地的大顺军党守素、蔺养成、贺兰等部,然后大家一道向南撤退。 此时大顺政权在西北仍有大量兵马,只是这些兵马都是原明军降兵,如奉命入川的马科部,总兵左瓖、牛成虎等。 高一功担心这帮明军降将在知道皇帝放弃西安会向清军投降,因此建议李过不要派人同这些降将联系,直接从他们的驻地穿过。 李过表示同意,却派人联系大顺军老兄弟贺珍、罗岱、党孟安、郭登先四人,希望四将能够率部同自己一起前往荆襄。 可李过却不知道,贺珍已经知道西安失守的消息,并在正月十二日在清英王阿济格的拉拢下向清廷上了降表,被清廷委任为汉中总兵。 …… 正月,入关的满洲权贵刚刚度过了他们在关内的第一个正旦,只是这个正旦相较从前的北京城却是冷清许多,原因是北京城没有多少人口。 人多,过节才热闹。 人少,再热闹瞧着也冷清。 从前明朝正统皇帝居住的南宫之内,多尔衮刚刚给哥哥阿济格同弟弟多铎各下一道谕令,给多铎的谕令是让他火速回师河南。 “闻尔等得西安,不胜嘉悦。河南、山东贼势有反复,肃王之败动摇北直,可将彼处事宜交与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等。尔遵前命趋河南。大丈夫为国建功正在此时,汝其勉之。” 在这道谕令中,多尔衮让多铎部汉军自固山额真、梅勒章京以下兵丁、棉甲、红衣炮均分为二,一半交由阿济格,一半由多铎自行督领。并让多铎无论如何也要拿下河南府,消除河南顺军对怀庆的威胁。 给阿济格的谕令语气明显比给多铎的严厉,要其马上领师追击南窜的李自成,千万不能给李自成喘息之机。 不久前,阿济格停止了对李自成的追击,原因是阿济格知道了豪格在山东大败,所以想带兵回防京师。 表面上阿济格是口口声称为大清根基着想,怕大军在外京畿空虚叫淮贼钻了空子。 实际上是阿济格这个做兄长的不甘受制于弟弟多尔衮也想当叔王,所以想借豪格身死山东,两黄旗、正蓝旗有些人对多尔衮有所不满回京,看看是不是能趁机削一削多尔衮的权柄。或者由他率大军征讨山东替豪格报仇,这样一来原来豪格阵营的那帮人就会同他英亲王亲近。 一母所生,多尔衮岂不知阿济格这个兄长打的什么算盘,自是不肯让他回来。 因而谕令措词甚为严厉,如果阿济格不遵令,多尔衮便以顺承郡王勒克德浑接替阿济格。 写完这两道谕令后,多尔衮有些疲倦,他的身子骨在关外的时候就不太好。入关之后因为天天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比起在关外时更加不如。 闭目养神时,不知怎的脑中竟想起张存仁密奏中关于豪格尸首上的那封信。 “太后还能孕否?” 多尔衮睁开眼睛,冷笑一声,区区尼堪竟也想让他的玉儿大肚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本王只是暂时腾不出手料理你这小贼而矣! 不禁也有疑惑,为何他与玉儿多次,都不见玉儿有喜的? 正想着,何洛会一脸急慌的闯了进来,连通禀都没有。 “入了关,就不讲规矩了?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多尔衮眉头微皱,对何洛会的无礼十分不快。 何洛会顾不得解释,赶紧将刚收到的急递给递了上去,惊慌道:“主子,淮贼北上,洪承畴遇刺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老贼,我替天下人杀你 正月初六,淮军第六镇胡茂桢部4000余人携带战马牲畜五千余头,自临清州的武城县杀入北直真定府,先于故城击败清绿营真定副将徐法祖,俘杀清总督洪承畴任命的督理北直粮储户部员外郎吕鸣章,其后长驱直入奔冀州。 侥幸从故城县逃出的县令贾某在给总督行辕急报上称:“淮贼入城之后,令城中民站一边,官站一边,绅站一边,家仆奴从站一边。贼将官绅皆投入火中杀死,叫民皆往南投,再着家仆奴从俱随军,敢有不从者,一律格杀。” 胡茂桢部在故城只呆了两天,期间杀官绅民仆五百余人,焚毁衙门仓库,搜集城中所有牲畜后迫令奴仆千余乘骑随军。 每至一地,胡便令所迫奴仆四出,拆毁驿站,破坏道路,洗劫大户。又煽动百姓反清,说甚大淮天兵十万北伐,驱逐窃居中国的女真金兵,要那北地百姓人人都做岳武穆,便是不能杀女真鞑子,也要杀那助纣为虐的汉奸。 更使人到处传播恐吓之言,说甚百姓若敢助清,一人者杀一户,一户者杀一村。 一时之间,淮军所过之地,烽烟四起,降清官绅人人自危,仓皇携家逃住大城躲避。 初八日,第六镇主力九千余由高杰亲自带领,于武城甲马营出师,兵锋直指景州。 高杰计划以胡茂桢部吸引北直清军,使之调动于西线,主力则沿沧州北进至天津,寻机破北京。 景州清军皆是数月间由清廷招降的原明军及地方土寇,并无真满汉军驻扎,战斗力极其低下,根本不能挡淮军,遂龟缩景州城中不敢出战。 因豪格战败被迫将总督行辕重新迁回沧州的洪承畴闻景州警讯,大吃一惊,急令祖泽润率绿营兵数千增援景州。 祖泽润赶到景州城时却没有发现淮军踪迹,城中守军称淮贼只在城外绕了一圈,可能是发现城中守卫颇密,缺少攻城器械,便弃了景州兜而向北去了。 祖泽润问来犯淮军兵马多少。 守军说法不一,有说步骑十万,有说几万人,也有说扬尘蔽天,不知多少。 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入寇景州的淮军有大量战马和牲畜。其中披甲精锐者甚至一人多马。 祖泽润暗自心惊,判断来犯淮军怕是那山东贼兵主力,当下急忙向沧州急报,又督兵去追北上的淮军。 只是祖部绿营兵坐骑甚少,那些绿营兵将又多是刚刚降清不久,原先只是摄于真满洲大兵威风这才望风而降,如今却是眼见满洲大兵在山东都叫人家淮军斩了两王爷,无头尸体一车车的送来,那心中对清廷的忠心自是动摇。 于是,士卒纷纷叫苦,不愿追击。 祖泽润大怒,竟命随行汉军斩杀闹事士卒十数人,结果激起绿营兵哗乱,与汉军互攻。 汉军人少,难以压制,祖泽润只得领人退回景州。因哗乱所在位于景州西北的宋门镇,塘报上又称“宋门兵变”。 参与兵变的多属总督洪承畴的标兵,这帮人哗变之后既不反过去攻景州城,也不易帜去向淮军归顺,就在阜城、交河等地抢劫。其间一度纠众攻打景州和沧州城的交通要地东光城,裹挟百姓多达数万。 沧州洪承畴闻讯是又惊又怒,一面将宋门兵变详末急报京师,一面请兵、调兵镇压乱兵。 可北直数府之地又有多少兵马可调,京中更无真满汉军可派,洪承畴只能使人招降乱兵,计杀为首之人,方才将这场兵乱给压了下去。然就当这位清廷的招抚南方大学士从东光回返沧州时,却被刺客曹烈云行刺。 那曹烈云是天津人,原是明朝的锦衣卫总旗。大顺军攻破北京后,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向顺军献出白银三万两得以免受酷刑,但仍被顺军关押。后清军进入北京,骆养性立即以锦衣卫都指挥使身份降清,被多尔衮任命为天津总督。 只是骆养性降清之举不为锦衣卫中下层军官认可,这些人有的南逃,有的则弃官回乡,有的则组织百姓抗拒清廷剃发令。 这个曹烈云就是组织百姓抗清的锦衣卫军官之一,事败之后藏于友人家。去年九月冒用他人身份加入清军绿营,原是想煽动绿营叛乱,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等闻知宋门兵变,曹烈云立即与联系的绿营反清人士密谋于沧州起事。 不想事谋不全,被人告发,数十沧州绿营兵被洪承畴下令诛杀,曹烈云再一次以身脱险。 痛定思痛的曹烈云决定直接行刺洪承畴这个大汉奸,便乔装打扮密查洪的行程,伺机行刺。 洪承畴因知他降清之举极易遭人行刺,因此守卫森严,曹烈云始终没有机会,又不敢一直跟随,就乔装在沧州西南半壁店驿站做了个帮闲杂工。 老天不负有心人。 洪承畴在镇压了宋门兵变后于正月十四启程回返沧州,途中于半壁店驿站住宿一晚。 曹烈云从驿丞口中得知站里住了位大人物后,猜测此人多半就是洪承畴,就算不是也是清廷的重要人物,便决意行刺。 可洪承畴为人机警,无论吃饭还是休息,总有一群护卫跟着。曹烈云始终没有下手机会,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驿丞却说总督大人要在半壁店多留两天。 于是曹耐心等侯机会,十五日晚间,驿丞来说总督大人可能闹了肚子,房中恭桶需要更换,让他马上送新的恭桶过去,再将用过的提出洗了。 曹烈云按住心头激动,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在洪的护卫监视下,曹将恭桶提到洪的屋外,护卫搜过身后示意他进去。 刚进入房中,就见洪承畴正一脸痛苦的坐在床边,瞧见提恭桶的曹烈云,洪承畴也没在意,随口让他将桶放下。 “是,大人。” 曹烈云小心翼翼的轻步上前将恭桶放下,提起那被洪用过的恭桶转身,可就在他转过身的那刻,却猛的冲向坐在床边的洪承畴,继而在洪惊诧的目光中将恭桶兜头扣在洪的头上。 “老贼,我替天下人杀你!”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家说的对 曹烈云动作太快,洪承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恭桶扣在脑上,眼前顿时乌黑,头上、脸庞、鼻间、耳朵全是稀溺之物,情急之下不顾肚中疼痛,猛的往床上倒去,一边伸手试图取下恭桶,一边放声大叫:“救命!” 这一呼却是胃中翻江倒海,狂欲呕吐,却是先前自家的便溺之物尽数往口中淌进。 那臭味,便是自家所产,也足叫洪承畴恶心欲绝,再也不敢张口。 “狗汉奸,拿命来!” 曹烈云纵身跃于床上,拿脚猛踹洪承畴肚子,只一下,便叫洪在恭桶中张口惨呼一声,结果口中又进污秽。 不等吐出,肚子又被重击,接二连三! 剧痛之下,洪的嘴巴不由自主,一张一合之间,滑腻之物顺喉咙流入肚中。 曹烈云也是失策,他本锦衣卫中人,自有杀人手段,如此近距离近身,便是手中没有兵器也可扭断洪的脖子,叫这大汉奸一命呜呼。 偏提那洪用过的恭桶之时,生出叫这大汉奸自尝污秽之念,本意杀人诛心,让洪承畴这大汉奸遍尝侮辱,结果洪的脑袋虽被恭桶所扣,却无意保护了其要害。 几脚重击,可要不了洪的命! 门外护卫听到动静早就冲进,见总督大人顶着个恭桶在床上哀号,方才那驿站帮闲正用脚猛击总督腹部,众护卫骇得魂飞魄散,拔刀上前朝那帮闲砍去。 曹烈云双拳难敌,左肩、右腿相继中刀,不幸被擒。 “大人!” 两个护卫强按不适取下总督大人头上的恭桶时,就见总督大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发黄稀物,耳朵、鼻子,甚至嘴边都有,当真是臭不可闻。 狼狈不堪的洪承畴被扶起时,浑身都在颤抖,裤子也竟满是稀物。 竟是叫那曹烈云踩得失了禁。 “狗汉奸,今日不能杀你,他日做鬼亦要取你狗命!”曹烈云极力挣扎,却被护卫按得死死,不得动弹。 自身如此丑样,洪承畴哪有心思料理刺客,急忙先去找水梳洗,泡了又泡,口中涮了又涮后,方才从那便溺梦魇中走出。 换了一身衣服的大学士却是没有立命杀人,而是叫人将那刺客提来,欲亲自审问。 先问刺客何人。 “我乃大明锦衣亲军总旗曹烈云也!” 自知绝无生还可能的曹烈云昂首挺胸,怒瞪那洪大汉奸,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不该用那恭桶,恨的是不能再杀此狗贼。 “锦衣卫?” 洪承畴按下心头怒火,沉声道:“你可知老夫何人?” 曹烈云不答,反诵了一首诗。 “万里愁云压槛车,封疆处处付长嘘。王师已丧孤臣在,国土难全血泪余。浊雾苍茫就死地,慈颜凄惨倚村闾。千年若化辽东鹤,飞越燕山恋帝居。” 这诗第一句就叫洪承畴变了脸色。 “这一首《槛车过锦州》,听说是我大明督师洪亨九先生所作。想我洪大先生松山战没,以身殉国,不辱朝廷,不负君国,先帝赐祭九坛,为我中国大英雄也!” 曹烈云冷眼看着那一身顶戴的洪承畴。 洪承畴微哼一声,道:“你莫故意讥讽老夫。想大清太宗皇帝对老夫以礼相待,矜怜恩养,当今摄政王待老夫更是恩情隆握,推心置腹,授老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使老夫经纶得展,故老夫早已同前明、同故君一刀两断。” “大学士?” 曹烈云“哈哈”一笑:“是那满洲镶黄旗的包衣大学士么?” 洪承畴面色微变,此事是他心中最讳所在,皆因他官职再高,于那满洲制度也不过是镶黄旗一包衣,连个爵位都没有。 “狗贼,你身为大明两榜进士,江南一代文宗,特荷先帝知遇之恩,简拔委以方面之任,为子不孝,为臣不忠,降顺虏廷,助纣为虐,实万死不得赎尔之罪!史册丹青必留尔之千秋骂名!” 曹烈云扬声质骂。 洪承畴也不说话,任曹在那骂,许久方轻叹一声,道:“昔在故明,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凛懔畏惧,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松山战后,老夫幸蒙再生,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先帝与摄政以国士相待,人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誓死以报?” 曹烈云怒斥:“汉奸便是汉奸,何来歪理!” 洪承畴则道:“千年来天下风云变幻,从秦到汉,从隋到唐,哪一个不是后来者占了正统?前明气数已尽,大清如日初升。本部堂法圣贤之心,以苍生为念,但求令百姓能安居乐业,令天下再无征战,一身荣辱后人评说,又何足道哉?” “好一句荣辱后人评说!却不知那辽东三百万汉人如何评说于你,不知被你那满洲主子数次入寇残杀的千万汉人又如何评说于你这所谓的荣辱!” 曹烈云视死如,仰天大笑。 “将来纵是你满洲人真窃居了我中国,如你这等人,难道还能为满洲皇帝推崇不成,我看到头来不过一个贰臣!” 贰臣! 洪承畴一怔,半晌又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吩咐护卫将曹烈云拖出砍了。 “老贼,你卖的不是大明,你卖的是神州华夏,卖的是我亿万汉人!……” 咒骂声中,曹烈云被杀。 堂内的洪承畴则定定坐在凳上,往事一幕幕涌上他的心头。 少年得志、诗词会友、金榜题名、青云直上、入阁封疆、松山战败、盛京之囚、屈节降清、从军入关、得以重用…… 难道老夫将来真的就只能是贰臣吗? 洪承畴心绪大乱。 …… 徐州。 盗墓贼丁九思对审问他的徐州府尹武愫道:“你说我盗墓该死,那帮帝王将相将天下人的宝贝带进棺材,使奇珍不见天日,使名家书画长眠地下,使能工巧匠之心血随尸骨长埋,他们又凭什么? 难道我中国的宝贝天生就该叫这帮人带进地下不成?你说我盗墓,我却说我是劫富济贫,不过所劫是那自私自利的死人而矣!这有什么罪? 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请问堂上各位大人,苦主何在?既无苦主,如何定我罪来?” “一派胡言!” 武愫大怒,这个盗墓贼还有理了! 坐在边上旁听的都督陆四却“哎”了一声,“人家说的对啊。” 第四百一十八章 凡事要有法可依 陆四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认为丁九思说的很对,死去的统治阶级凭什么将活人创造的财富带到地下去? 如果这个财富是当事人自己创造的,那无可厚非。 但事实上被埋于地下的财富都是人民的劳动结晶,是人民的血汗。 金银也好,古籍也好,字画也好,珠宝也好,这些,都是人民创造的物质与精神财富,承认帝王将相这些统治阶级将财富带到地底下的行为合法合理,那显然是彻头彻尾的封建思想。 陆四两世为人,造反有理的精髓在他身上始终体现着。 不过,对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陆四还是分得清的。 刨人祖坟与杀人父母一般,都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所以,陆四必须问清楚这案子有没有苦主。要是有苦主的话,他陆都督一定替苦主主持公道,将这帮盗人祖坟的家伙斩了。 问题是,没有苦主。 武愫说丁九思他们挖的是汉代的一座墓,由于时间太过久远,莫说这墓主人是否有后人传承,就是有,那后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祖坟在此了。 “民不举,官不究。” 陆四做事向来讲究法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律法基础都是民不举,官不究。 民不举者,说明社会危害不大,自然不适用律法。 而且大顺好像还没有《大顺律》出炉,所以在律法这一块,似乎也没有可以给丁九思等人定罪的依据。 “都督,凡发掘王府将军中尉、夫淑人等、郡县主、郡君、乡君、及历代帝王、名臣、先贤坟冢、开棺为从……发见棺椁为首者、俱发附近各充军。如有纠众发冢起棺、索财取赎者、比依强盗得财律、不分首从、皆斩。” 武愫是个执法秉公的官员,为人也十分清廉,早在随吕弼周南下招抚徐州时,就为百姓拥戴。 淮军北上之时,陆四以武愫徐州防御使隶归淮扬节度提辖为名,授武愫为徐州府尹,负责徐州难民安置,民生恢复。几个月下来,这武愫同那督府参军贾汉复一样,事事亲为,任劳任怨,将破败徐州渐渐恢复了点生气,实是难得的能吏。 去年十一月,砀县有流寇匪兵乘淮军主力北上山东空虚,联络当地豪绅起事,“高山大潮,烽火相望”。武愫力排众议,组织留守淮军与土匪激战,更身先士卒,危急关头置生死于度外,官兵见状人人用命,成功平定匪乱。 除恢复民生,剿匪有力外,武愫更重地方治安,报上府城的大小案件皆亲自阅卷,不使冤假错案发生。又于徐州建立乡村巡防,打击拦路盗抢,打家劫舍者。 丁九思等人便是被乡村巡防发现,此人和同伙原是刘泽清部散兵,兵溃后没有生计,便动了盗挖徐州境内古墓的念头。 徐州之地,也确是大墓众多。 今日过堂,若不是都督陆四不请自来,说要听案,恐武愫已给丁九思等人定刑处斩。 眼见都督竟然认可盗贼所言,武愫自是惊诧,未多想便将律法搬出。 陆四一听,还有这律法,下意识问了句:“可是大顺律?” 武愫一愣:“明律。” 陆四“唔”了一声,道:“徐州府身为大顺的官员,怎么能用明律断案?这丁九思等人纵是有罪,既在我治下,便当以我朝之律令定罪……前朝的法哪能斩本朝的民。” 说完,不等武愫解释,又挥手道:“不过我大顺新朝初立,诸事不明,可权急。” 武愫心头一松,他还真怕这位都督说明律不准用,那样的话就乱套了。 陆四这边若有所思,道:“既有律法可依,便按律处置。他们是挖了帝王还是名臣,亦或先贤的墓?” 武愫摇头。 陆四又问:“那是挖了前明旧藩宗室之墓?” 武愫仍就摇头,丁九思等人挖的是汉墓。 陆四奇怪了:“都不是,徐州府准备定人家什么罪?” “这……” 武愫也是发懵,是啊,按明律上关于盗墓律条,没一条能和这帮人对上号的。 “我大顺虽是新立,但依法治国是我朝立国之根基,执法者要有法可依,既然律法并无罪条,徐州府认为这该人的罪名是否成立?” 陆四决不是要干涉法司,实是此案具有典型的案件特征,即可立也不可立。 在国家律法没有明文打击,又无当事苦主被害人,更无社会危害性的前提下,凭着固有观点定人家一个死刑,那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 武愫左思右想,也没有从明律中找到可以支撑他定罪的法条,当时就想律条不严,须立即加以修补。 但将来法不杀现在人。 丁九思等一干人等被当堂释放,众人死里逃生,向那为他们主持公道的淮军陆大都督连连磕头,称为青天父母。 不想,一帮人刚被放出府衙,就有飙形军汉数十人一拥而上,五花大绑带走。 “冤,冤啊!” 丁九思等人不知来者何人,又要将他们抓到何处,吓得在那嚎啕大叫。 徐州府的差役却是识得抓人的乃是督府亲军,哪里敢制止,赶紧回报府尹。 一听督府亲军把放了的犯人又抓走,武愫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陆四:“外间可是都督下令将人带走?” “嗯哪。” 陆四坦然承认,并且十分高兴徐州府能以这种态度质问他。 武愫更气:“既然律法不能定他们的罪,便当放还他们,都督何以使人抓捕,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陆四必须解释了,道:“本督如何会知法犯法,徐州府误会了,本督只是暂时征用他们。” 武愫怔住,继而不解:“都督征用这帮盗墓贼做什么?” “唉,连年战乱,地方不靖,帝王名臣先贤陵寝多有被贼偷盗,故本督意欲借这些人的手段打击那些盗墓团伙,保护地下文物,守护华夏历史文化遗产。” 陆四一脸正气,对于趁战乱假替天行盗之名,假劫富济贫之名的盗挖地下财富行为,他身为淮军的大都督,身为中国的拯救与守护者,必须重拳出击。 同时,拿定决心,将来薄葬从他陆文宗始,绝不让人民的民脂民膏变成地下的幽灵。 第四百一十九章 倭国借兵 淮军现在很缺钱,相当缺钱。 为了解决缺钱这个迫在眉睫的大事,陆四年都没过安稳。 除夕是在济宁过的,呆了两天就南下徐州。途中还不断停留视察当地的屯田及民生恢复事项。 正月初十,一路走走看看了几天的陆四抵达徐州。 进城之后,便同准备前往济南出任山东节度使的侄子广远吃了顿饭。 这顿饭吃的很长,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 就叔侄俩在,没有旁人,因此没有人知道陆四到底同侄子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广远就带人出发前往济南,陆四没有去送,而是去往单县视察当地的民生恢复工作。 徐州位于山东和淮扬的中间,承北启南,是山东战区的后盾,淮扬的前哨,因此徐州的稳定对于抗清大业至关重要。 一个地方的稳定,只看一个指标。 那就是老百姓有没有田种,有没有粮食收成。 有了吃的,地方就会稳定。稳定了,才能提供淮军抗清所需的人力和物力。 那么多百姓追随李自成、张献忠他们造明朝的反,就是因为没有吃的。 徐州的人口统计数据早在去年十二月就已经被统计出来,情况比山东要好,各州县包括山东南逃的难民竟有140余万人,比山东全省人口的一半还多一些。 算上淮安的560万人口,扬州的658万人口,如此淮军实际控制区的总人口多达1500万人。(淮扬人口数据采纳万历三十一年二府地方志数据,有所出入,但不会太大。) 1500万人,放在陆四前世的江苏一省,不过是总人口的六七分之一,搁现在,却也是实力雄厚了。 满清治下的山西、北直、辽东、陕西及河南部分地区加起来,恐怕人口也没有这么多。 不过比起南都的弘光政权又差得远了,毕竟单是江南一地就有两千余万人口。 人口实力雄厚,给了陆四继续打下去的底气。 但前提是必须将治下人口有效转换为生产力,有了生产力才能进一步转换为钱粮物资。 山东战区的设立实际就是给淮安、扬州、徐州三州之地提供一个安全的保障。 有山东战区数万淮军将士于北线死顶清军,三州才可以安心发展民生及经济。 将农民动员起来最有效的手段自然是组织。 在单县,陆四对随行的官员强调一定要将农民组织起来,称只有农民得到了组织,淮军才能有坚强的后盾。 给济南府尹武愫的命令只有一个,就是徐州必须学淮扬地区,打破地方原有宗族制,让“皇权”下乡到村,整合实际控制区内所有的人力和物资,做到只要一道命令,徐州所辖各州县的人力、物力就能快速动员。 “我们的武器并不比清军强,我们的兵马也不比清军多,我们的地盘也不比清军大,但是只要我们的动员力度比他们强,动员百姓的速度比他们快,我们就能赢!” “不要怕百姓们不愿意支持我们,只要我们让他们切实感受到我们能带给他们的好处更多,那便不存在不肯支持!这个好处要能看得见,摸得到!” 什么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好处? 土地和薄赋。 徐州境内由于阿巴泰清军入寇及刘泽清同董学礼的拉踞,人口损失很大,不过人口的损失必然导致土地的“多余”。 陆广远出任淮扬徐三州节度使后,便开始组织对徐州境内土地的重新丈量和分配,期间以通匪罪名打击了一些地方豪强,使得绝大多数徐州百姓都能分到自己的土地。 其后武愫进一步完善,至陆四回徐州前,所辖各州县的耕种都较去年得到了极大恢复。 另外,有三千余名淮军伤员从山东撤下转入徐州,充任各县、乡、村的公所衙门人员,使得淮军对地方的掌控得到加强。 薄赋大意同淮扬地区实行的税收政策一样,就是通过在乡村设立公所制度,将原先地主士绅、衙役代收这一环节去除,从而使农民得到相对的实惠。 “各县境内所有土地都要重新造册换契,对于个别耕地紧张的地方,原先的地契超过百亩的都要重新丈量审核,对于那些支持我们的地主,我们可以给其一定的赎金将多出来的土地赎回,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农民耕种,从前附庸在土地上的人身租佃关系也一律解除,对于不肯支持我们的人,就将他们从肉体上予以消灭。” “不要怕杀人,如果杀一些人可以让我们获得百姓的支持,那便要杀,狠狠的杀!” 乱世用重典,确保徐州稳定,陆四自然要放权。 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让百姓种地只是解决办法的一种,同时也要大力发展副业,将因为战乱而倒退的商业发展起来。 陆四鼓励官员们去恢复停摆的庙会、市集、对小商小贩采取免税政策,从而能让徐州的民间商业再次起来。 同时弄了一个计划表,就是分别于徐州靠近运河,交通便利的地方设立淮军的后勤工厂。 如被服厂,鞋帽厂等等,这样可以通过淮军对军需的采购带动当地百姓就业,还可以刺激当地种植淮军需要的棉花等军需物资。 此外还有兵工项目,如铁厂等。 陆四又令淮安府、扬州府将境内南逃的山东及徐州难民劝返,他估计这两部分难民人数不少,毕竟北方一有动乱,百姓第一想法就是往南边逃。 大体思路有“计划经济”的影子,陆四也不管徐州府尹武愫能够理解多少,先做起来。 正规手段之余,歪门邪道陆四也要使用,是谓奇正相辅。 比如淮安那边的以粮换官。 即借鉴明朝“捐栗纳监”的办法,允许百姓通过捐粮获得府县乡地方政权的职位;如果不想当“官”,则根据出借粮食多少额定多少利息,是谓“借粮条”。 引进淮扬商人前来徐州恢复商业流转也是十分必要的,淮安那边郑标已经开始对运河的疏通,以确保扬州段运河至山东济宁的全线畅通。 同明朝一样,淮军对运河同样依赖,如果运河能够全线畅通,等若人体内的血管,将淮军治下的1500万人口紧密串连起来,如此商业自然会得到恢复。 在从徐州府尹武愫手中“刀下留人”后,陆四便寻思应该去见一见他的“对象”常宁了,海州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有倭人杂贺党大名至海州声称可借兵助中国驱逐鞑虏。 第四百二十章 强悍的男人 倭国借兵助中国驱逐鞑虏?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贾汉复把海州方面的急报看了又看,很是有些发笑,当年被明朝在朝鲜揍得要死要活的小小倭国竟然要借兵帮中国驱逐鞑子,这不是荒唐么。 “自援朝之役后听说倭国主政的是什么德川幕府,此幕府与明朝并无通商,也无朝贡,怎么突然会想到借兵的?再说就算那德川幕府真有意助中国抗击满洲鞑子,也当同南都联络没道理跑咱们这边来啊?” 原明朝甘肃总兵、逃跑将军李棲凤现在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刚刚被任命为督府总兵衔参议,很是荣焉。 他却不知总兵参议是都督陆四为了解决官多职少特意设置的,计划中要批发上百个参议出去。 李棲凤的潜台词是咱们这大顺也好,大淮也好,在法理上都是“贼”,那日本国毕竟是个正规国家,没理由不同继承明朝衣钵的南都谈借兵的事,反过来同贼谈的。 “不荒唐。说不定南京那边有人已经开始同倭国联络了。” 陆四一点也不觉荒唐,虽然前世倭国对中国犯下不可饶恕的战争罪行,但在1645年,倭国日本却是中国读书人眼中的小中华,一个文化圈的,很是亲近。 而日本人也称汉族政权的中国为华夏嫡子,他们是庶子,并以此为荣。满清入关之后,日本国内思想界有嫡宗有难,庶宗当救,绝不能让鞑虏灭亡中国本支的呼声。 没有陆四的历史中,南明政权在危急关头,也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了东边的日本。 第一次是清军占领杭州,当时南明的水军都督周鹤芝派使者到日本萨摩藩求援。 此后两年,南明政权先后三次派正规使团向日本求援,可惜没有得到日本方面的回应。 由于国内抗清形势急转直下,南明政权在日本数次没有回应的前提下,又派出三批使团赴日求援。 这已经不是请兵,而是求兵了。 其中一次,有名的大思想家黄宗羲也在使团之中,并且还是以左都副御史的身份出使。 最后一次向日本求援的使臣是大儒朱舜水,然而依旧没有成功。此后朱舜水眼见复国无望,便留居日本成为水户藩主德川光国的座上宾。 日本为何没有响应明朝的求援,陆四了解的也不多,可能与德川幕府锁国有关,但知道国姓郑成功父子也多次向日本求援。其中一次不知道是幕府还是哪个藩主真的派兵渡海来助,半道遇上风暴被迫撤回了。 而到了明朝最后时刻,永历帝朱由榔甚至派太监庞天寿等人联络天主教会,希望教皇能够组织十字军东征帮助中国抗击鞑靼。 永历的亲笔信中道:“今祈尊师神父并尊会之友,在天主前,祈保我国中兴,天下太平”。 只可惜路途遥远,两年多的时间永历朝廷的使者才到达罗马,却没有直接见到教皇。 又经两年多的等待,使者终是见到了教皇英诺森十世的继承者亚历山大七世。 新教皇对中国被野蛮的鞑靼人入侵十分同情,然而教廷今非夕比,已经组织不了十字军帮助中国。 在给中国的皇帝写了一封回信后,亚历山大七世送走了中国的使臣。等这些使臣回到中国时,他们的皇帝早已被弓弦勒死。 中国,也亡了。 溯其根源,明朝之所以向日本求援,也是因了日本的一切都源于中国。 说大哥有难,二弟来助也罢;说师父有难,徒弟来帮也罢; 满清之前的中国与日本同根同枝,同源同文。 之后,不提也罢。 提了,就是日本看不起满清这个外来户。 “既然倭国主动同咱们接触,那咱们就看看他倭国是真心要助咱们,还是另有企图。” 由于前世历史上是南方主动向日本借兵,现在却是日本主动跑来同淮军接触,陆四肯定好奇心大盛,想知道是他的蝴蝶翅膀把德川给扇了,还是说历史还有他不知道的真相。 如果德川幕府真的肯借兵,陆四觉得可以让他们去打朝鲜,断掉满清粮草来源之一。 海州方面接到督府将倭国使臣送至徐州的命令后,立即安排人将那自称幕府使臣的杂贺党大名一行快马送往徐州。 只是,这个杂贺党大名却是个骗子。 严格来说杂贺是中日混血儿,爷爷是中国福建人,奶奶是原日本杂贺大名的独生女。 杂贺的汉名姓魏,名耀祖。 杂贺藩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德川幕府所灭,所以魏耀祖压根就不是什么幕府使臣,他就是个海上破落户,因为通晓日语和葡萄牙语还曾在郑家当过一段时间的翻译。 听说中国大乱,关外的鞑子破关占了北京后,魏耀祖倒是心系故国,想着自己是不是能为祖国抗鞑做点事。 可他一无兵马二无钱粮,能做什么? 世上事,不怕有心人。 魏耀祖思来想去,决定“空手套白狼”,他先是跑到日本招了几十个没饭吃的浪人,然后雇了条船到了崇明岛。 原是准备以幕府使臣身份同南京的官员商谈,骗取南京明朝政府向日本借兵的国书或相关凭据,再以此去幕府。 这样在两边都不知他底细的情况下,弄不好真能促成双方联兵,且自家也能从中谋取利益。 不想崇明的明军却把他们当成倭寇开炮轰击,吓得魏耀祖升帆逃窜,心有不甘,又听人说江北有什么投效李自成的淮贼,计上心头,想着这帮淮贼都是泥腿子,没见过世面,哪晓得什么幕府不幕府的,于是驾船来到海州亮出幕府使臣的衔头,称日本国愿意借兵中国讨鞑。 果然江北的泥腿子没见识,一听日本国肯借兵,就立时隆重的将他们迎了过去,甚至在徐州城门还组织了军民热烈欢迎他们,这让魏耀祖庆幸自己来对了。 出示了仿造的幕府官印后,魏耀祖一行被带到城中一处大宅,这宅子从外面看起来很大,门禁森严,里外皆是手执大刀的精锐士卒,不用说,那淮贼的首领就住在这宅子中。 一层又一层,也不知进了多少门,魏耀祖同手下几个浪人被带到了一座大屋前,随着一扇大门被推开,一股热气汹涌朝杂贺脸上扑来,等到雾气消散,眼前视线为之一清时,眼前一幕让魏耀祖眼皮没来由的一跳。 却是几十个光着身子且光头的中国彪形大汉看着他,这帮人身上不是青龙就是白虎,着实吓人。 而在这群大汉后面赫然是一个大水池子,池子中一个背后绣有几条龙的大汉正背对着魏耀祖他们。 “将军!” 魏耀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上前几步,不卑不亢,将幕府使臣的姿态拿捏得十分到位。 背对着他的大汉缓缓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魏耀祖,右手上裹着一块湿毛巾,满脸横肉,看着有些可怖。 果然,敢造反的都是最强男人啊! 魏耀祖正要开口说话时,旁边有声音传出:“樊霸,你吊很大么?站那干嘛?还不过来给我擦背。” “哎,来了!” 樊霸朝魏耀祖咧嘴一笑,从水池中走到角落。 魏耀祖这才注意到角落的台阶上竟还趴着一人。 看身形,不是很强。 第四百二十一章 日本,挺有钱 身形不是很强的,正是陆四。 这个大浴池是陆四成为淮军创始人以来,第一次拿公费替自己私人营造的休闲之所。 不对外开放,但对内开放,淮军标统以上高级军官都可以入内泡澡。 计划中,陆四准备以这个大浴池为基础扩建一个类似高级将领俱乐部的场所,高薪聘请南京秦淮河的艺术技师,及扬州专业修脚师傅、按摩师傅前来坐镇。这样可以定期让淮军的高级将领们轮流到徐州疗养,放松一下身心,以便更好的投入到抗清大业之中。 劳逸结合,是陆四一直坚持的理念。 人家给自己卖命,自家就要给人家富贵,让人家享受,这是陆四的为人准则。 苟富贵,是万不能相忘。 衣锦了,也必须要回乡。 从单县回徐州的次日,陆四就给江南的寇女侠写了信,盛情邀请寇女侠能够组织秦淮珠市的姑娘到江北走一走,看一看,玩一玩,听一听,从而可以通过这些姑娘将淮军将士浴血杀鞑,守护中国的英勇形象传遍江南。 最好河东君柳如是也能前来,虽然因为淮、明彼此阵营不同,河东君又是大文宗钱谦益的夫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抛头露面,但陆四还是希望寇女侠能够多做工作,并指示孙武进为此次南都女子北上团提供一切便利及保护。 当前政治形势,由于东林党的顽固及史可法对农民军的偏见敌视,联寇抗虏的政策迟迟得不到推进,所以在决定迎娶明周王郡主以“洗白”自己流贼身份外,陆四也需要有其它方面的推动。 民意,是最好的推动。 中国历史上,普通百姓从来不是民。 所谓不与民争利,不是指不与百姓争利,而是不与士绅富户争利。 故而士绅富户的意见才是民意。 这在江南体现的尤为突出,因为繁华富庶的原因,江南的文人更得百姓尊重爱戴,所以他们的意见也更为百姓重视,甚至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差不多就是读书人说淮军好,老百姓就会认为淮军真的好。 想要有民意,就必须让江南的那些“民”了解淮军,对淮军有重新的认知,而不是固有的“淮贼”印象,如此,这些士绅富户最向往的秦淮会局就得利用起来。 传统印象似乎青楼出身的秦淮姑娘们于政治并无影响,但实际上江南的大部分“新闻娱乐”都出自于这些秦淮姑娘组织的各种会局,出席会局的无一不是有名的士子才子,达官贵人,富绅巨户。 江南各种民间小报刊登的内容也多与这些会局有关,各种人士事迹,才子佳人故事,源头就是这些会局。 因此秦淮河的珠市青楼养了很多文人,这些文人用陆四前世的话讲就是写手和推手。 只要金主舍得投入,哪怕一个乞丐都能被这些会局包装成大才子,从而天下知。 珠市的会局,也从来不与皮肉产生联系,是真正的高端局。 秦淮河,代表了这个时代文化娱乐的顶流。 “旧院与贡院相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 陆四前世,但凡明末戏剧,无一不与秦淮相关,由此便能看出秦淮的地位。 这里是文人骚客的流连之所,是达官贵人的交流之所,更是万千百姓精神娱乐的源头。 当然,也是升斗小民的向往之所。 陆四就很向往,毕竟,这年头,王法保护。 不犯法,为啥去不得。 借助“新闻传媒”最喜欢的秦淮姑娘搞的会局来推动民意,显然是一个不错的点子。 而且有寇白门这个“秦淮八艳”中最有侠义精神,组织能力最强的姑娘操办,陆四相信江南的民意一定会向好的一面发展。 至于眼面前这帮自称幕府使臣的倭人,陆四是另有打算。 去除了身上的污垢后,陆四坐了起来,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先是扫了眼那帮又是龙又是虎的亲兵,颇为满意。 纹身这个文化源于中国东京,盛于倭国东京,是两国交流并传承的铁证。 从那些日本人的反应来看,无一不是受到了青龙白虎的无形压力。 这无形压力更是无形敬畏,想来他们一定会铭记终生。 “杂贺家的?” 陆四有些好奇的看着幕府使臣的月代头,听说这种发型是为了在战场上便于戴上头盔,避免闷热发明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哈依!” 魏耀祖示意随从将携带的幕府国书呈递大顺将军。 亲兵队长牛二上前接过,陆四拿来看了,里面都是汉字,读起来毫无障碍。 大体内容跟陆四想的差不多,就是日本念在与国同文同宗,今知中国叫满洲鞑虏入侵,故愿意出兵助中国抗击外敌。 只是,这国书怎么看着有点同他陆四写的差不多——太白。 可能是因为对方认为自己是造反者的原因吧,陆四只能这样解释国书的不够高大上。 魏耀祖则将早已背过多次的言辞流利的说出,情感很到位,充分表达了日本听到中国被满洲入侵的那种举国悲愤之情,听的陆四不住点头。 于是,也动了情的陆四手一扬:“如果日本国愿意出兵帮助我国抗击满洲鞑虏,我国愿意以朝鲜相赠贵国。并与贵国发展勘合贸易,两国永誓盟好。” 纳尼! 这一下不但魏耀祖心惊万分,就是那帮花钱雇来的浪人们都是心头狂跳,继而是人人狂喜。 这可是几十年前关白做梦都想得到的伟大功绩啊! 怀着亿分激动的魏耀祖等人退出去后,陆四起身拿白布将自己裹起,坐到隔壁的休息厅中喝茶。 “都督要将朝鲜赠给日本?这可是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啊。”李棲凤的父亲当年可是参加过援朝抗倭的,所以对倭人的危害性很是清楚。倘若倭人占有朝鲜,将来必是中国大敌。 “嗯哪。” 陆四一口暖茶入肚,不胜惬意。对面,高英坐在小凳上正在按捏他的双脚,力道正好。 “不这么做,这帮骗子怎么去忽悠幕府?” 放下茶碗,陆四嘿嘿一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朝鲜既然背叛中国,自当予以惩戒。日本嘛,也挺有钱。” 第四百二十二章 火烧眉毛的摄政王 以陆四的见识,实际也辨不出人家的国书和官印到底是真是假。 是直觉,告诉陆四天上不会掉馅饼。 明朝派了七八拨使臣去幕府求兵,幕府连个鬼都没派,怎么到他这边就主动过来,还不找明朝这个“正统”找他个反贼? 事有反常必有妖。 不过,陆四喜欢作妖的事。 有枣没枣先敲两杆子,管他杂贺等人是不是真的幕府使臣,陆四先把大饼给他们摊出去。 朝鲜对日本的吸引力太大,在“割让”朝鲜这个诱惑面前,幕府弄不好真能出兵。 幕府一旦出兵攻朝,对满清现在的局面可是个沉重打击,因为朝鲜自臣服满清后便向清军提供粮草和兵员。 以朝鲜的军力肯定是打不过幕府的,如此一来朝鲜必向满清求援,可满清有兵去救? 就算多尔衮能抽出兵马来,首先也得对付渡海的淮军第七镇。 所以,朝鲜根本不可能得到满清的救援。 局面就会同明朝时一样。 没了朝鲜的粮草,再有第七镇在辽东的破坏,又不能南下夺取江南的钱粮,陆四倒要看看多尔衮拿什么同他争天下。 至于日本是不是真能占领朝鲜,陆四表示无所谓。 国书啊,条约啊,这些对他而言,是可以随时撕毁的。 并且,他陆文宗从来没有给过幕府国书。 是大顺给的。 将来,打官司的话,德川家得去找姓李的。 幕府出兵除了可以切断朝鲜供清粮草外,还可以让淮军同日本贸易。 海上贸易,可是陆四一直想干的,只是幕府真的动了心,怕是还要和郑家谈一谈。郑家不松口,以淮军的海上实力,这生意也做不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人郑家才是强龙。 具体和所谓幕府使臣杂贺的谈判,以及相关文书准备,陆四让贾汉复去办,只一个要求,不管什么都要以大顺名义。 言辞方面可以热烈一些,鼓吹一下中日盟友都无所谓。 杂贺不是骗子最好,是骗子也无所谓。 陆四喜欢这种于两国奔走的骗子。 有的时候,骗子本领够强,手段够高明,也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 左右不过是个闲棋。 然而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最大的敌人满清此时于北京召开了入关之后的第二次议政王大臣会议,会议的主题竟然是与他淮军有关。 上一次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召开还是去年七月,会议主题是迁都和八旗将士封赏的相关事项。 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实际是多尔衮并不希望的,因为那样意味他这个摄政王的权力会被削弱,毕竟王公大臣会议做出的决定哪怕他是摄政王都不能更改。 多尔衮试图阻挠这次会议的召开,但形势的急转直下却让很多满洲王公大臣一致决定必须要召开大会。 究其原因就是淮军高杰部的突然北上彻底搅乱了清军在北直的布防,并使京畿暴露于淮军兵锋之下。 因为弄不清北上的淮军到底有多少兵马,加之各地求援急报如雪片往京师飞,一向老成持重的郑亲王济尔哈朗找到多尔衮,提出“宜乘我国掠占中国多地,大肆屠戮,劫掠财富,留一二亲郡王以镇燕都,余大军还守盛京,或退保山海关,可无后患。” 济尔哈朗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认为大清真的能够入主中国,所以有必要召回大军,将于中国各省掠得财富尽皆运出关外,只确保北京附近及山海关,其余地方一律放弃。 “前番山东称淮贼不过土寇,乌合之众,今这乌合之众连败我八旗军,更斩肃王、恭顺二王,使我八旗折损近万,现英王、豫王统大军在外,京畿空虚,无有兵马可以御敌,倘不及早准备,万一贼兵临北京,睿王何以保全这城中的八旗家眷?” “先帝曾言,若得北京,当以根基,以图中国!” 阿济格同多铎那里接连奏捷,打得李自成的顺军主力狼狈逃窜,使大清据有晋、陕二省,西北之地用不了多久也可传檄而定,如此大好局面,岂能因为一支淮贼北犯就全盘放弃? 多尔衮当然不同意,一面安慰济尔哈朗他已檄调盛京留守兵马入关拱卫京畿,一面则急令从陕西回师河南的多铎赶紧调兵入北直堵截淮军。 只私下里,多尔衮对局面也感到忧虑,对何洛会等亲信道:“先帝在时常言要一统中国,何谓一统?今日看来,但得寸则寸,得尺则尺耳。” 多尔衮这是担心多铎部不能及时回防,真会叫那北犯的淮贼逼近北京城。此时也是后悔,当初不应该让阿济格将北直、京畿、山西绿营兵尽数调走,否则大可将这些绿营抽来堵塞抵挡。 但另一方面多尔衮却又庆幸自己让阿济格把绿营兵带走是正确的决定,洪承畴、张存仁的塘报上说沧州、河间、霸州、顺德、大名等地多有绿营兵叛乱,为淮贼张目搅乱地方,致使情报不明,调御不力。 所以要是那几万绿营兵还在京畿附近,未必不会像南边那些绿营作乱。 这真是自相矛盾的心思。 宁完我、范文程等人这时却不敢乱说话了,当初他们称摄政王将大军尽数外派,造成京畿腹心空虚,外强中干,易使山东贼趁,如今事实证明他们的看法是对的,却不敢就此再进言,均是怕会惹摄政王恼怒。 这些大学士,对汉人的经典太过了解。 淮军高杰部北上后搞出的声势太大,兵分两路,以马骡为代步工具,所过之处,根本不攻占有驻军把守的城镇,只在城外乡野烧抢,破坏,残酷搜刮,手段比之满洲人还要恶劣。 更有高杰部下李延宗部千余人竟剃发蓄辫,冒充清军四处活动,诈开多处县城,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知是真辫子还是假辫子。 随着淮军的深入,各地民众反清斗争也是风起云涌,这中间除了淮军对当地清军统治的摧毁,更有以高进为首的北地锄奸队的鼓动。 几乎是与高杰部北上同时动作,北地锄奸队于北直各处开展对清廷地方官员的刺杀,更是明目张胆的于城墙、道路必经之地张贴淮军发布的九品汉奸令,民间凶悍之士,胆大之徒,土匪强盗、绿林好汉、侠义之士纷纷出没,照榜令刺杀地方降清官员。 不到半个月,竟搞得不少州县的清廷地方官主动割辫弃印潜逃。 这些弃官不做的地方官又进一步瓦解了清廷于北直的统治,更要命的是,正月十九日,盛京急报,有贼兵数万自海上犯金州,扬言要尽起大清祖坟。 多尔衮这下真是火烧眉毛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摄政王是否有愧! 议政王大臣会议不开也得开。 礼亲王代善都被惊动了。 虽然代善早在先帝崇德年间就退居幕后不再问事,但他拥有正红、镶红二旗,又为大清国的建立与强大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因此在世的太祖诸子中,代善资历最老,地位最高,又有硕讬、瓦克达、阿达礼、罗洛浑、满达海等一批封授王公贝勒爵位的儿孙,势力其实是最强大的。 前年在盛京八旗王公大臣议立新君时,两黄旗的主要大臣欲立豪格为帝,两白旗则拥戴多尔衮,两红旗这边却是要拥代善,各旗之间是明争暗斗,剑拔弩张。 最后,拥立了年纪小的福临为帝,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共同辅政。 在这个过程中,代善并没有表现出对多尔衮的支持。而当其次子硕托勾结其侄儿阿达礼谋立多尔衮为帝,代善却出面揭发儿孙阴谋,使得硕托、阿达礼伏诛,八旗都称代善“大义灭亲,比烈周公”。 只是此事却让多尔衮心中不满,因此对代善这个哥哥极为排斥,代善年事又高,遂在家闲居。 礼亲王府就是前明崇祯皇帝岳父周奎的私宅。 现在因多尔衮的决策失误,先是造成太宗长子肃王豪格同恭顺王孔有德战死,后又使得山东淮贼趁北直京畿空虚大举北上,直接威胁到北京城的安全,再是辽东被贼军大举入寇,大清接连遇挫,龙兴之地更有被覆没危险,代善哪里还能在家呆得住,早早就坐了汉人的轿子进了宫。 议政王大臣会议地点在前明的乾清宫,这座宫殿去年曾被闯军放火焚烧,但只烧了前殿几处,现已修缮一新,成为皇帝朝会所在。 代善到时,乾清门前的广场上已乌压压地站了一排又一排的文武官员,以满班、汉班分别站立。 从玉阶上看去,广场上一顶顶红彤彤的顶戴看着十分醒目,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那些前明降官,如大学士中就有一多半。 多尔衮脸色颇沉,正与他的七哥、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低声说话。 阿巴泰对大清的功劳不比多尔衮低,可却不得先帝太宗皇帝的喜欢。太宗在位18年,阿巴泰因各种过失受到的处罚不少于10次。 原因一方面是阿巴泰一生小错不断,性子太粗,总爱发牢骚;另一方面是他的额娘是太祖皇帝的侧妃伊尔根觉罗氏,所以长期被排斥在最高权力核心以外,不过这反而成全了阿巴泰,太宗年间一次次骨肉相残的争斗中,阿巴泰从来没有波及到。 不过同二哥代善一样,阿巴泰同样被弟弟多尔衮排斥,没有给予实权,爵位上也只是在去年入北京后将其晋封为郡王。 这次议政王大臣会议,身为多罗饶余郡王的阿巴泰肯定要出席。 太祖诸子中,除出征的阿济格同多铎外,尚健在的有代善、阿拜、阿巴泰、巴布海、赖慕布,只是巴布海、赖幕布这两位太祖儿子却没有资格列会,因为他们功劳太低,且最高爵位不过辅国将军。 阿拜则留守盛京。 大清以武立国,对军功极其看重,没有军功的人,哪怕贵为太祖之子,同样也不得胡乱册封。 代善毕竟是长兄,多尔衮心中再是排斥,也不得不与阿巴泰一起去见代善。 郑亲王济尔哈朗也过来了。 代善点了点头,问多尔衮:“皇上几时到?” 多尔衮扭头看向内监吴良辅,后者忙道皇帝正在过来的路上。 “盛京所报几分可信?”代善正色问多尔衮。 “三哥报称说贼人多达数万,自前明东江渡海而来,所打旗帜为淮,当是山东淮贼使海船运载过去的……贼兵登陆后,破了金州,杀我驻防披甲人三百余,又攻夺复州,城中军民三千余尽数遇难,现贼兵锋已抵盖州……” 多尔衮将大致情况说了,根据盛京的奏报,这股淮贼人数的确不少,其中更有许多骑马贼兵,行军打仗同关内流寇差不多,于地方破坏极大。 济尔哈朗道:“山东陆贼用兵颇为狠辣,处处指我空虚。现辽东、京畿都受其危险,我意调回在外两路大军,只保京畿、山海关,余军撤回盛京,确保龙兴之地不失,只睿王不同意。” “十数万将士用命夺取的地盘,怎可轻言放弃?我大清自兴起以来,何曾有过小遇挫折就轻言退去的?” 代善显然不同意济尔哈朗的意见,但是有一事他颇是想不通,“我大清自入关后兵锋所向,无人可挡,几成席卷之势,那山东陆贼又是如何知道我国中弱点的?” “这……” 多尔衮也想不通,大清军力实情,用兵方向都是绝密,便是汉军都知之不透,那山东的贼将又是怎么知道大清底细的。 “皇上驾到!” 随着黄门太监的尖嗓喊叫,大清的小皇帝顺治身着朝冠朝服缓步走出了乾清门。 群臣忙三呼万岁,一颗颗脑袋趴在地砖上抬也不敢抬一下。 便是贵为摄政王的多尔衮、济尔哈朗也同样跪拜于地。 望着跪了一地的满汉官员,福临心中却是埋怨,好好的在宫内呆着,非要被拉到这里开什么王大臣会议。 一阵头疼之后,福临打起精神走到御座边坐下,先是看了眼摄政王多尔衮,在对方的点头示意下方以稚嫩的声音道:“众臣工免礼平身!” “万岁!” 台下的满汉大臣们再一次山呼万岁,之后才垂手站立,一动不动。 内监吴良辅扯着嗓子叫了起来:“皇上有旨,请议政王、贝勒、在京八旗议政大臣入座!” 站在前排的十几位满洲议政王大臣闻听之后立即入座,分列在顺治的两侧。 坐在东首第一位的是摄政王多尔衮,坐在西首第一位的同样也是摄政王济尔哈朗。 代善同阿巴泰都坐在多尔衮的下方,济尔哈朗下方则坐着多罗贝勒尼堪,他是太祖长子广略贝勒褚英的第三子,上面的两个哥哥杜度和国欢在两年前病逝。 尼堪去年四月随多尔衮入关参与了山海关之战,后来跟着英亲王阿济格追顺军残部到庆都,此后又随多铎领军去河南。 潼关之战时,尼堪和护军统领图赖夹击顺军大将刘芳亮的兵马,俘获三百多匹战马,京中的福临闻讯特意下旨给这位堂兄赐了弓箭一把。 尼堪旁边坐着多罗承泽郡王硕塞,他同战死在山东的豪格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 而太宗皇太极的八个儿子,也只有豪格同硕塞得以封王,其余如四子汤古代、六子塔拜、九子巴布泰、十一子巴布海等,仅分别封为辅国将军、镇国将军、辅国公等。 其他入座有资格发言的王公贝勒、大臣有十余人。 众人落座之后,按制当由济尔哈朗主持,然而正当济尔哈朗准备起身就当前大清局面会商时,一个雄厚的声音却从下面群臣中传了出来。 “肃亲王阵亡于山东,摄政王可有愧!” 此言令满汉文武及那满洲王公贝勒都是大惊失色,不知哪个这么大胆,循声看去,却是镶黄旗护军统领鳌拜。 第四百二十四章 联明平淮 鳌拜! 满洲八旗将校中唯一敢拔刀对准多尔衮的人! 两黄旗都说索尼的智,谭泰的断,鳌拜的胆,此三人是先帝在世时最宠信的将领,也是两黄旗的主心骨,更是豪格争位的坚定支持者。 前年在盛京,如果不是鳌拜带着两黄旗的将校不惜与多尔衮的两白旗兵戎相见,如今的摄政王恐怕早就是大清的皇帝陛下了。 然而,随着多尔衮的得势主政,索尼、谭泰却当了叛徒。 这二人带着两黄旗另外四名重要人物图赖、巩阿岱、锡翰、鄂拜在三官庙盟誓,发誓忠心辅佐幼主,六人一体。 名义上没有投靠多尔衮,因为他们扶保的仍是先帝之子。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只不过索尼、谭泰等人给自己的背叛行为找的台阶,他们就是背叛了先帝,背叛了豪格! 铁证如山的是之前何洛会诬告豪格时,多尔衮特意下诏褒奖索尼不依附于豪格一党,赐给他鞍马一副。更对人说谭泰忠。 为何下诏褒奖索尼,为何说谭泰忠? 内情还需言明吗? 只有鳌拜坚定不移的忠心于豪格,愤而与索尼、谭泰断绝来往,为此遭到多尔衮的打压。 作为八旗赫赫有名的战将,入关之后的鳌拜竟然被闲置一旁,不使领军出征,致使鳌拜在京中郁积大病一场。 得知主子豪格竟被多尔衮迫令领半个正蓝旗南征,鳌拜更是无比担忧。当豪格死讯传出时,鳌拜朝南大哭,于府中哭叫对不起主子,对不起先帝,双拳捶柱竟致血裂,悲壮万分。 此事,京中八旗将校哪个不知? 宫中的两位太后听说此事,亦是赞叹。 故而对于鳌拜铤身指责摄政王,一众满汉官员无一奇怪,就连多尔衮的亲信们也觉情理之中。 “鳌拜不得放肆,议政王大臣会议没有你说话的份!今日所议国事亦与肃王之死无关,休得胡闹!” 郑亲王济尔哈朗喝斥鳌拜,语气很重,却是想保住鳌拜,且所言今日议事与豪格之死无关,却不是说豪格之死与多尔衮无关,这让坐在他对面的多尔衮眉头下意识的挑了起来。 代善与阿巴泰不语,这二位被多尔衮排斥的王爷倒是想看看多尔衮的笑话。 以冯铨等为首的一众汉官则是惊疑,不知那镶黄旗的满洲护军统领为何敢在议政王大臣会议对摄政王如此不敬。 鳌拜却是不为郑亲王吓阻,反而抬步上前,大声道:“当着皇上和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鳌拜只问摄政王一句,当初肃王向京师求援,摄政王为何不发兵救援!莫非摄政王对肃王真的恨之入骨,非要置肃王于死地吗!摄政王这么做,对得起先帝吗!” 此言,诛心。 所有人的脸色已不是吃惊,而是震骇,有人不禁想这鳌拜难道今天准备血溅议政王大臣会议么。 御椅上的小皇帝福临却是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下面那个大胡子,小皇帝心中想的不是这人怎么敢对叔王如此无礼,而是在想这人说的难道是真的,他的大哥豪格真是被叔王故意害死的? 可额娘明明是说大哥是轻敌大意被贼兵重围而死的啊? 到底大哥是怎么死的? 小皇帝心中充满困惑,他看向比自己只大了九岁的另一个哥哥硕塞,发现这位兄长的眉头紧皱着。 多尔衮怒不可遏,却一声不发,他很清楚此刻无论他如何解释当初的决定,都只会加深满洲国人对他的怀疑,不如不予理睬。 “鳌拜对摄政王无礼,当拿下治罪!” 多尔衮不动,忠心于他的两白旗将校及两黄旗大臣们却不能不动。 正白旗议政大臣苏克萨哈同詹岱不约而同起身怒喝鳌拜,其余两白旗将校先兴罗什、何洛会、拜尹图等也纷纷出面指责。 “侍卫何在!” 正黄旗出身的内大臣冷僧机负责会议秩序,又是新近投靠摄政王的黄旗重臣,此时当要表忠心,于是箭步上前就要擒拿鳌拜。 鳌拜身形极壮,力大如牛,乃满洲有名的巴图鲁,奋力摆脱冷僧机这个正黄旗的叛徒,指着纹丝不动端坐于那的多尔衮冷笑道:“就算摄政王不是故意害死肃亲王,鳌拜还是要问摄政王几句!” “想我大清立国至今,抗明朝,征朝鲜,征蒙古,靠的是赏罚分明,今摄政王主政,决策不灵,阵失八旗将校近万人,又致贼兵威胁京畿,盛京动摇,请问摄政王是否有罪?当罚否!” 言罢,猛的上前跪于地下,朝御椅的小皇帝磕了一首,悲愤叫道:“皇上,奴才问的对否,若不对,请皇上下旨杀奴才的头!” 小皇帝显是被鳌拜的举动吓动,惊慌起身,不知所措。 “还不将鳌拜押下去!” 苏克萨哈气的大叫,一众侍卫立时上前擒拿鳌拜,场面乱哄哄。 此时却听一声暴喝:“我有罪,当罚!” 脸色铁青的多尔衮终是坐不住了,他愤而起身,既是看鳌拜,也是看那一众惊疑着慌的满洲将校们。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否则满洲必会动摇。 “我罪在进取中国!” “我罪在欲为我大清谋万世基业!” “我罪在让于苦寒之地的八旗子弟进关享汉人的花花江山!” “……” “我罪在没有见好就收,我罪在没有让你们拿着汉人的财富回关外享福,我罪在让八旗将士们于外浴血奋战……” 一句句中,多尔衮一步步走向鳌拜。 “我罪在进了山海关,我罪在占了北京城,我罪在替大清得了山西、陕西、北直,我罪在替大清多了无数土地人口,我罪在想替大清征服整个中国,使我们满洲人成为中国的主人,你说,我的罪当如何罚!” 多尔衮冷冷看着鳌拜。 鳌拜涨红着脸不言。 多尔衮失策不假,可功劳却是更大! “大清的天还没塌,大清的将士还在外面同敌人拼命,贼寇打进来,便将他们打回去便是……敢有轻弃中国者,斩!” 多尔衮不容置疑的话在广场上回荡,他的视线从一个又一个议政王大臣脸上扫去,从代善到阿巴泰,从济尔哈朗到硕塞…… “摄政王英明!” 两白旗的大臣们跪了下去,两黄旗的跪了,两红旗的跪了,两蓝旗的跪了…… “禀摄政王,臣有平贼策!” 大学士范文程高举手中奏本。 多尔衮大手一挥:“准奏!” “臣以为我大清当联明平淮,南北夹击淮贼!” 范文程的声音清脆响亮。 第四百二十五章 睿王就是睿智 早在去年十月,北京方面已经知道有明潞藩南渡江南,被明南都百官拥为弘光皇帝。 当时因为清廷派出阿济格、多尔衮两位亲王率清军主力西征李自成(河南顺贼),加之山东招抚事项因为淮贼崛起失败,所以有部分满洲权贵将历史上金宋局面拿来,认为满洲将士不耐南方炎热,并不擅舟船,将来取南方之地得不偿失,不若遣使同南方弘光政权接触,仿效金宋故事,与南方明朝议定划江而治,令南明向大清输送岁币。 这个观点在满洲上层很有“市场”,包括郑亲王济尔哈朗都支持只夺北中国,因为这样不仅能让大清同明朝之间罢兵,还可以让明朝助大清剿灭李自成、张献忠等贼兵。等将来满洲国人于关内繁衍百万人口以上,统治稳固之后再看是否南征。 而且,满洲将校中还有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普遍对明朝有好感,甚至在入关之初,很多中下层的八旗兵真的以为自己是替大明的崇祯皇帝报仇,称自己乃助中国的满洲义兵。 如此一来,对于南下,不少八旗官兵内心里也是排斥的。 去年夏天阿济格率部从山西回师北京后,竟有不少满洲将校前往明崇祯皇帝陵墓祭拜,发誓要替崇祯皇帝报仇,手刃反贼李自成。 官兵“亲明”,与明划江而治,自是有人支持。 满洲大学士、多尔衮的亲信刚林却坚决反对这个方案,他说自蒙元以来,北京地区上自朝廷、达官贵人,下至部分军民都仰赖于南方漕运的粮食和其他物资,这个粮草物资的数目是惊人的,绝不是南明以“岁币”形式提供的金银、绸缎能够解决的。 最重要的是,因为大清兵的几次入寇导致以北京为中心的中国京畿地区残破不堪,大量土地荒废,再如何休养生息,短期内也不能提供大清征服李、张二贼及剿平其他土寇的粮食所需。 辽东历年存粮几乎都用于关内战事,朝鲜那边更是叫苦,说九王兴兵中国征调大量粮草,使得朝鲜国民忍饥挨饿,恳求大清皇帝陛下同九王能够体恤小国内情,予以宽免什么。 因此,刚林认为必须在重创李自成主力后立即挥师南下,夺取江南钱粮重地,支撑大清征服整个中国的宏图伟业。 要不然,这战事真的是打不下去的。 降清明朝官员中的“有识之士”们也均是反对同南明议和。 兵部右侍郎金之俊上言:“西北粒食全给于东南,自闯乱后,南粟不达京师,以致北地之米价日腾。” 河道总督杨方兴说得更明确:“不得江南,则漕运阻矣,将何以成天下?” 一大批在北京降清,但籍贯却是在南方的官员也纷纷上书反对和南明议和,他们嘴上当然是说为大清统一中国而谋,实际上却是害怕出现金宋南北朝的局面,将他们和家乡的亲朋分隶两国,所谓关河阻隔,骨肉分离。 另外,就是“汉奸”念头作崇。 身为汉官降了异族,传统观念上降清的明朝官员肯定都是汉奸,这个名声是极其臭的,如果真出现南北朝局面,他们恐怕死后百年都得担上汉奸名声,令子孙蒙羞。 但要是大清征服中国,他们就是新的大一统政权的从龙功臣,天下都为清治,又何来汉奸一说。 或者说,天下官民人等皆是汉奸,又哪来的汉奸。 真有汉奸,也不过是汉族中的奸小抗拒王法,是贼,是匪,绝非什么义民。 在这种极力“洗白”念头作崇下,相当多的降清明朝官员自告奋勇替清廷四下招抚,就是希望早日能够让清廷统一中国,好让他们生前能为新朝功臣,死后也为后世敬仰。 于沧州遇刺的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洪承畴是此类官员的为首者。 籍贯南方的官员更是竭力怂恿大清南征统一中国,并大谈特谈说什么江南民风脆弱,大军一到就能平定。 更有人说,都不须大军,只要兵至长江,传檄可定。 在豪格、孔有德山东败讯传来之前,多尔衮也是倾向于占领整个中国的,因为中国的兵马不管是贼兵还是官兵,对上大清兵都是不堪一战。 形势的发展也极其有利于清廷,经数月征战,大清兵已从入关时的十二万扩了一倍还多,降将如云,顺军又一路撤退,直接滋长了多尔衮要立不世伟业的雄心,故而六七月份间就开始着手秋冬以多铎为帅南征。 不想,山东一线的战局却是大不利清廷,一支自南直淮扬而来的贼兵竟然连败大清两阵,如今更是连辽东、京畿都受这淮贼威胁,多尔衮自然要重新权衡国策,至少是不能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再树新敌。 议政王大臣会议,多尔衮震慑满洲不服,随后在范文程的劝说下,有鉴局势恶劣发布文告:“深痛尔明朝嫡胤无遗,势孤难立,用移我大清宅此北土。厉兵秣马,必歼丑类,以靖万邦。非有富天下之心,实为救中国之计……” 这封文告中,多尔衮表示大清只是暂领北直、山陕,京畿,“不忘明室”的汉族官绅可以去南方辅立贤藩,共保江左,从而南北两方合力救中国。字眼中,更是给南方明朝政权以希望,他们若是有能,将来未必不能还都北京。 当真是极具诱惑,也充分显示了多尔衮的胸怀和眼光。 范文程认为只要大清对明室释放足够善意,就能让南方的明朝政权继续将流贼当成主要敌人,这样接下来南北合作共剿灭流贼的意图就能实现。 多尔衮为睿王,自是睿智。 他知道大清眼下虽兵强马壮,实力远超顺、明,及那山东淮贼,可由于他的过度自信导致用兵失策,造成外强中干,局部地区反而不如贼兵,给了从前不重视的对手可乘之机,竟然兵锋直指京师,使他这摄政权的权威受到打击,也让他在京中颇为被动。 这次议政王大臣会议就是个警钟。 如果事态继续恶化下去,难保满洲内部反对他的势力和呼声不会再次疯涨。阿济格和多铎都率军在外,万一京中逼宫,他根本没有能力反制。 军事层面上,山东先后阵亡近四千真满洲将士,这对拥兵二十余万的大清而言损失不大,但对只有七八万满洲将士的八旗而言,却又是沉重的打击。 真满洲人口太过稀少,阵亡兵员很难补充。如果真满洲损失太大,就会出现汉军、蒙军数量压制满洲的局面,那样大清就是本末倒置了。 而中国虽分裂为顺政权、南都政权,大西政权,但地域辽阔,实力相当可观。顺军于河南发起的反攻,淮贼于山东的两次围歼之战,都说明中国不是没有可战之兵。 双方的战事一旦打成僵持,大清失去刚入关的席卷之势,怕是济尔哈朗所言的出关就会得到更多国人的支持。 因此,若能同南方的明朝政权联手,南北夹击,可以极大减轻清廷用兵压力,哪怕南方明军再弱,也能牵制大批贼军,如此自是能让多尔衮这边腾出手来集中用兵,从而不再犯从前的错误。 宁完我建议可由摄政王给南明的首辅史可法写一封信,多尔衮欣然同意。 信中写道:“清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文几:予向在沈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马…… 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 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平西王吴三桂介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 这封信,多尔衮避口不谈清军对中国北方的占领,只说李自成对明朝的伤害,将崇祯之死大说特说,似弘光政权若不为君父报仇,就不配为人。 大义凛然,有理有据,让人难以反驳。 信写好后,派何人送信却是棘手。 范文程推荐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送这封信。 史可程是崇祯十六年的进士,李自成破北京后降顺列班,清兵入京后其被羁留。 多尔衮觉得这个人选很好,于是亲自设宴款待史可程,席间对史可法于南都忠君之举极为褒奖,说什么南都贤藩继位扶保明室,他这大清摄政王是喜悦万分,他日若能两家合报崇祯皇帝之仇,则中国当再现盛世,听得史可程十分感动,丝毫不疑。 史可程是二月初七从北京启程南下,因山东被淮军占据,史可程只能在清军护送下前往河南,再由已同清军接触的南明河南总兵许定国接引送至南都。 对于多尔衮力主同南方明朝接触商谈联合的举动,北京城中反响不一。 小皇帝福临问他的额娘叔王为何要同中国人和谈,难道是不想让他当中国的皇帝么。 “你父皇在世时也同中国的崇祯皇帝和谈过,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后还不是我大清占了上风。” 布木布泰对摄政王的决定很支持,认为既然局面出现反复,那当然就要重新应对。 哄儿子睡下后,布木布泰却是服下了一包药粉,是苏麻喇姑特意从京中汉人药铺弄来的柿子粉,说这东西和关外用的奢香药膏一样都能防止女人大肚子,不过相比奢香药膏要塞进去,这柿子粉只需水服就可,方便的很。 第四百二十六章 人,不能太狂 盖州,此地是原明山东布政使司所辖辽东都司的盖州卫,控扼海岛,境内盛产粮食、鱼盐、煤铁,是辽南地区最大的粮仓。 清太祖皇帝奴尔哈赤率后金兵击败明军占领辽东后,便于辽阳东京城颁布“圈地与计丁受田令”,这个命令其实就是将辽东汉人的土地包括土地主人全部强制转为后金兵的田产与奴隶。 这自然激起辽东汉人的强烈反抗,因为反抗过于激烈,奴尔哈赤下令对辽东汉人进行屠戮。 大屠杀消灭了辽东各州绝大部分精壮的汉人劳力,侥幸从金兵屠刀下活下来的人也纷纷逃离辽东,最终导致辽东地区缺乏劳动力,大量农田被搁置荒废。 清太宗皇太极登基后,改变了其父滥杀境内汉人的做法,并安抚汉官,积极恢复辽东民生。 可是因为辽东境内的汉人所剩无几,制定政策再好也没人耕种土地,加上辽东也受极冷气侯影响,后金治下天灾不断,难以维持。 为了缓和国内矛盾,皇太极挥师入关,以通过对明朝的掠取维持其统治。 皇太极在位期间多次入关,从明朝的北直、京畿、山西、山东等地掳去壮丁健妇几百万人,“人丁数十里长,数十人执绳自行东奔,稍有落后者非打即杀。” 当时明朝官员的记录中,那一支支或几十里长,或几里长的大小队伍,在几千或几百,甚至几十八旗兵的监视下被迫离开故土前往辽东,途中死难不计其数。 而明军,竟闭城不敢救。 大量关内人口被掳到辽东后,便安置在辽东各地。 盖州这里安置了大概有十几万人,清军允许这些汉人同妇女结合,慢慢的,在盖州境内形成大小不一的村落,世世代代为旗下奴替他们的满洲主子耕种田地,从事其它各式生产,为清廷的征战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物资。 去年多尔衮决定将都城从盛京迁往北京后,便派何洛会出关为盛京总管,协助郑亲王济尔哈朗负责迁都事宜。 八月,济尔哈朗同皇帝启程进京后,何洛会没有随行一起返回北京,而是奉多尔衮的命令整编盛京留守兵马。 按何洛会的定制,盛京总管大臣下设左、右翼,各由一名梅勒章京统领。 其下,满洲每旗协领一员,章京4员,蒙古、汉军章京各一员,并设驻防盛京满洲、蒙古、汉军各800名;箭匠、铁匠10名,另于新京设驻防满洲兵50名。 此外,又于熊耀、广宁、新宾、锦州、宁远、海州、鞍山、盖州、新城、牛庄等十六处设城守官与满汉章京,每地城守官有披甲满洲兵30到200人不等。 由于关内接连大战,清军主力西征,中枢空虚,为了拱卫京畿,多尔衮着令何洛会往关内输送八旗兵。 谕曰:“着盛京每旗所派两名章京,每牛录派两披甲兵领马前来。其妻子家眷勿带,仅披甲前来即可。若有跟役阿哈,可带来。各旗各留三名章京,每牛录各留三名披甲兵于盛京。” 何洛会身为多尔衮的亲信,自是奉谕办理,四处抽调披甲满兵约三千余输送入关,结果导致连同盛京在内,清廷在关外的兵马只有四千余人。 而这四余人除千余驻防盛京,其余散在十六处驻防点。 完成任务的何洛会去年底回京复命,多尔衮又谕三哥、三等镇国将军阿拜为盛京留守。 淮军都督陆四决意以杂牌第七镇两万余官兵渡海征辽时,曾与身边的亲兵队长齐宝说了句话,这话齐宝一直记着,大意是爱新觉罗没读过马汉的《海权论》,要不然就不会自大的以为几千人就能把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守住。 太过自信的恶果在大清的顺治二年显现了。 当淮军第七镇镇帅李化鲸带着他那两万多绿林好汉手下们再次踏上辽东土地时,竟惊讶的发现他们似乎打遍天下无敌手! 因为,敌人,实在是太弱。 首战金州城,两百多披甲阿哈连同驻防的40多名真满洲大兵望着那从海上源源不断登陆上岸的淮军,莫说敢出城攻击了,就是在城上站的都心惊肉跳。 不过这些满洲兵同披甲阿哈倒是表现出了大清军人的勇气,并且凭借原明朝金州卫堡的城墙同淮军血战。 李化鲸一开始也没将这些清军放在眼里,可派去攻城的两拨人马接连失败后,才赶紧叫人将淮军本部增援给他的红夷大炮运来。 最终,金州卫城被淮军的红夷大炮炸塌,数千淮军拥入城内,见人就杀,直到次日方才封刀。 除两百余清军阵亡,另有三千多百姓被杀。 金州守军的被歼灭预示淮军在金州至复州境内完全没有敌人,于是遵照淮军都督陆四尽可能焚毁破坏的指示,李化鲸指示其部四出,将能找到的粮草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全部烧毁。凡是满清设置的驿所、棚递、堡寨一律拆毁,骡马牲畜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杀掉吃肉。盐铁等物资更是一点也不留。 因金州靠海,担负海运任务的沈廷扬不忍那些清军治下汉民没有生计,便组织汉民往东江、山东迁移。 尽管李化鲸再三对部下们转达淮军都督所言“有辫子的不一定就是坏人,没有辫子的也不定就是好人”的指示,可完全是由绿林江湖汉子,甚至是响马盗、土匪、土寇组成的第七镇军纪败坏的令人发指。 一些人名义上是来参加淮军,要杀鞑子,实际上完全就是想趁乱抢劫。 甚至,当李化鲸率第七镇核心万余人向复州挺进时,其余在登莱新附的兵马不听命令单独行动,完全是以贼寇面目流窜,让李化鲸是又气又怒,偏无法约束,索性由这帮人去胡乱作为。 正月十七日,李化鲸攻占只有驻防满洲兵60人的复州城,随后向盖州大举进攻。 盖州城卫哈什屯是镶白旗的人,自出任盖州城守卫后,做得最多的便是收税。 盖州地处辽南南北交通要地,商路极其发达,皮毛、人参、东珠等每年都有大量商人前来贸易,所以盖州城守卫在八旗虽不是什么好的位子,但油水却是不错。 不用拿脑袋卖命,每日只数银子喝酒,这等好日子让哈什屯乐不思蜀,但是正月二十一那日,哈什屯后悔自己不应该花钱打点何洛会总管谋这盖州城守卫的职缺。 二十一日,淮军攻城,发炮三响,满洲城守官哈什屯不战而降,自此第七镇打开通往辽阳、盛京的大门。 而此时关外的清军不到四千人。 正可谓是,人不能太狂。 第四百二十七章 要出事 作为第一个向第七镇甚至是整个淮军投降的满洲军官,哈什纳得到了李化鲸的重用,甚至还将哈什纳12岁的儿子米思翰收在身边认为义子。 投降之后的哈什纳为了活命,竟带着手下60多个满洲兵替淮军充当向导,领着淮军的骑兵袭击盖州境内的各处屯堡。 同时更向李化鲸透露辽阳、盛京相当空虚,并无多少满兵驻扎的事实。这让原准备稳扎稳打的李化鲸决意立即夺取辽阳,切断盛京同锦州、广宁的联系。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带弟兄们夺取满洲人的老巢盛京,将他们的祖坟尽数刨了,看他们在关内还能撑多久! 为了刺激那些四散洗劫破坏的绿林响马盗随第七镇杀奔盛京,李化鲸使人散布盛京城中有千万满洲人历年抢掠关内的财富,又说盛京城中有满洲人的皇室宗女若干,要是破了城,这些满洲富女任由有功之人分取。 这谣言可真是动人心,那些正在盖、复、金三州境内流窜洗劫的绿林好汉和响马盗们一听,一个个就如喝了鸡血酒似的,点上人马打上旗帜就奔盖州来了,说要同李盟主一起直捣黄龙,笑谈渴饮鞑子血,壮志饥餐胡虏肉什么的。 麾下有秀才读书人帮衬的则是惦记起淮军陆都督许的公侯伯封爵,这公爵他们不想,可那两侯三伯的爵位,大家伙未必就不能捞一个了。 山东响马盗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散出去十来天,聚拢起来竟然有四五万人! 都是刚割了辫子的辽东汉民,有自愿随义师向鞑子复仇的,也有被迫裹挟来的。 更多的是不这么干就没命的。 那帮打着淮军旗号在各地乱来的好汉们,比起入关的满洲鞑子更吓人几分,所过之处,尽成废墟。 汉民为了活命,只能跟着当炮灰,哪怕将来被满洲主子治罪,总好过眼面前就得死强吧。 李化鲸对突然多出来的几万人也是高兴,他这次渡海辽东任务就是破坏,所以人越多越好办事。 好比一个人放火哪有一百个人放火来得厉害。 满洲人真调大军来,这几万人也是他们能够脱身的好掩护。 原本在满洲权贵眼中“固若金汤”的龙兴之地,便如火把丢在火油中,沸腾燃烧。 …… 其实以第七镇披甲骑马兵五千余,摇旗呐喊数万人的实力,完全可以绕过海州不打,直奔辽阳就行。强攻不成就围着,等后面的步兵把大炮拉过来便好。 毕竟,哈什纳交待的清楚,满洲人在关外就是个空壳子! 莫说围上十天半月,你就是围上一个月,也未必有满洲兵过来救援。 但李化鲸执意拿下辽阳西南的海州城,原因是海州城内有大汉奸尚可喜的家人,同时这海州城也有大量尚可喜部汉军将士的家眷。 自去年五月开始,多尔衮便谕令关外满蒙汉八旗将士西迁入关定居北京,九月以后才要三顺王部汉军家眷及辽东汉民往关内迁移,先迁的是恭顺王孔有德部和怀顺王耿仲明部,计划中智顺王尚可喜部要等来年开春再迁入关中。 开春是开春了,但怕是走不得了。 李化鲸的结义兄弟贾云五当时就说一定要把海州拿下,哪怕不打辽阳也得打海州。 李化鲸问为何。 贾云五“嘿嘿”一声,把手中的酒坛子往地上一摔,道:“大哥糊涂了不是?咱们要是把尚可喜的老婆孩子都抓了,你说关内的尚可喜急不急眼?他一急眼,是继续帮着鞑子打咱们汉人,还是回过头来打鞑子?” “老贾想的简单了。” 帮助李化鲸诈降骗得青州城,绑了顺军将领赵应云的翟五和尚可不认为尚可喜会因为老婆孩子被抓就跟满洲人翻脸。 要知道当初尚家满门上百口都是叫满洲人屠光的,他爹、他大哥哪个不是和满洲人打仗死的,就这尚可喜都甘愿投了鞑子当汉奸,况老婆孩子被抓呢。 “他尚可喜死心塌地当汉奸不管老婆孩子,他手下的兵难不成也不顾老婆孩子死活了!” 贾云五不信这个邪。 李化鲸一想也对,要是尚可喜手下的家眷都被抓,就算尚可喜还要给鞑子卖命,他手下的人愿不愿意? 另外,尚可喜的部下家眷要都落在淮军手中,怕是满洲人也得防着这帮汉军。 真能反了尚可喜的兵,那可是不亚于打下盛京的大功,国公的封爵就是板上钉钉! 人,就是要大胆! 李化鲸说干就干,却不敢将这个任务交给那帮新附人马。 那帮家伙是能打能杀,胆子还大,但实在是不怎么听命令,如此重要任务可不能出错。 因此李化鲸将盖州城的事情交给贾云五,让他稍做准备就带兵东进,自己则点了其第七镇精锐3000有马有甲兵和1000有马没甲兵出盖州往海州扑去。 哈什纳同其手下几十个满洲兵也被李化鲸一块带着。 海州这边因为靠近辽阳,所以驻防兵很少,只有真满洲兵76人,另外就是这些满洲兵所属的包衣阿哈,大概有四百多人。城守卫却是个宗室黄带子,不过这黄带子却是个不得意的黄带子。 此人叫果赖,是大清之前还叫后金时的四大贝勒之一阿敏的第六子,原先封了个镇国公的爵位,可因为他阿玛阿敏被圈禁的缘故,这个镇国公爵位四年前就叫削了。 好在,毕竟是宗室黄带子,没了镇国公的爵位,一个小小的城守卫差事还是给的。 但同其他驻防城守卫耀武扬威不同,果赖这个城守卫于海州城实在是没底气。 没法子,谁让智顺王妃同智顺王的世子在海州呢。 因为阿玛的缘故,果赖是夹着尾巴做人,十分低调,低调到对汉人投过来的智顺王一系都很客气,隔三岔五还去智顺王府拜见尚可喜的夫人刘氏。 这几天,果赖没去尚家,因为他眼皮老跳,总觉得要出事。 到底要出啥事,他不知道,反正没来由的就总是跳。 第四百二十八章 喜迎中国大兵 果赖的不安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最近打南边盖、复、金等州过来的商队莫名其妙都消失了,连山关那里也没了音信,就连走亲访友的满洲人都没了影,好像一夜之间除了海州城外,这世上便再没城池和大活人。 这可真是古怪的很。 一开始,果赖也有没在意,以为辽南那边可能倒春寒,下了雪,道路难行。但是很快,海州城外的旗庄就陆续发现有从南边逃来的阿哈和汉民,这些人给海州城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明军从海上入寇,打金州杀了过来! 明军从金州杀了过来?! 果赖的眼珠都要瞪了出来,有点难以置信,不知道这帮明军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挼满洲的胡须! 从前辽南不是没有遭到过明军袭击,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自打三顺王投了大清后,来自海上的明军威胁就被彻底解除,打崇祯六年以后,辽南可是再也没有明军入寇过。 多半是满洲主力在关外打的顺手,那明朝的官走投无路就派些兵来骚扰辽东,妄图让咱主力回师! 果赖越想越是,虽说他们这一系因为阿玛的缘故不被旗内堂叔伯兄弟们看待,连入关的好事都轮不到他们,可果赖怎么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弟,血性还是有的。 当下便点起海州的满洲披甲兵,又叫阿哈们披甲上马,准备亲自带兵去把那帮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明军给砍光。 内心里,也是想立功。 多尔衮带满洲将士入关去征服中国,关外能去的都去了,剩下的要么就是像他这种罪人后代,要么就是老弱病残,于关外根本无功可立。再这样下去,他果赖跟子孙后代恐怕就永远被人遗忘了。 所以,明军胆敢骚扰,也算是老天爷不绝他果赖给降了一场富贵下来! 血气上涌急于立功的果赖带着部下准备了些干粮便打马出了城,可没奔上十里地就碰上一个逃回来的庄头。 庄头是太祖年间圈了汉人地设的管治,都是由阿哈担任,专门管理那些汉人种地。 看到果赖和八旗兵,那庄头好像见到亲爹一样嚎啕大哭,模样就跟死了爹娘一样伤心。 哭了半晌,什么有用的情报都没说出来,气得果赖扬手一个皮鞭抽了上去,这才止住了庄头的哭声,不过他随后所说的明军实力却让果赖感到震惊。 也不知是真是假,庄头竟说来犯的明军有数万人,骑兵战马黑压压的,来无影去无踪,见人就杀,所到之处鸡犬不留,把个辽南祸害得都快成赤地了。 “主子,那些明军四下烧杀掳掠,咱们的堡子、寨子、庄子、驿站都叫他们放火烧了……死了好多人,好多人……” 庄头都不敢回忆死里逃生的那幕。 明军这么强大? 果赖惊惧,就算这庄头是因为害怕夸大了明军的实力,但怕是人数也不少。而他手里披甲的满洲兵只76人,阿哈不过三四百,真要碰上那明军估摸多半打不过。 果赖部下的满洲兵也发怯,他们中有的白发苍苍,有的无比稚嫩,有的还是一只手的伤残。 多尔衮为了征服中国的“七十以下,十二以上”的举国征兵令,已然是将满洲一族的实力抽取怠尽,甚至是精血都不存,留在关外的是些什么兵马可想而知。 壮大塞图硬着头皮建议还是别去找明军,先回海州城的好。 明军实力真强大的话,有坚城依靠可比他们这三四百人冲去与明军大军交手明智的多。 果赖左右为难。 如果庄头说得属实,没有一旗兵根本没法同人家交手。不属实,恐怕也得至少一个真满洲牛录才能去探一探明军的底。 可他只有76真满洲! 光有血气打不得胜仗,果赖考虑片刻下令回城。众满兵和阿哈们都是松了口气。 回到海州的果赖一方面派人去盛京向他叔伯三大爷阿拜报讯求援,另一方面将有明军入寇的消息向城内的智顺王妃刘氏通传,请刘氏能够组织智顺王府留守的男丁上城协守。 刘氏一妇道人家,丈夫又领大军入关出征,王府下属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能上城助守的男丁有限,当时就慌的掉了眼泪,把九岁的世子尚之信抱在怀里半天没回过神。 智顺王系的汉军家眷们听说明军打过来,也是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哭喊连天,好像末日将至。 汉军家眷着慌,满洲家眷们更是人心惶恐,那些从对明战事享受胜利果实的满洲妇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明军竟然又会重返辽东,而且还来得这么凶猛。 有关汉人兵马在辽南烧杀抢掠的传闻极尽夸张,甚至还有说那明军以食满洲为乐,把个海州城的这帮满洲妇孺们魂都骇飞了。 明军尚没到,海州城就跟被冰封一般,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再,所有人的心头都是对明军的恐惧和害怕,这种感觉已经从他们心中消失了二十多年。 城中的汉人听说有明军打过来,有的无动于衷,有的却是在心头燃起希望。海州城内有不少是前年阿巴泰从山东掳过来的汉人,这些在辽东替满洲人为奴的时间不长,所以不像那些阿哈们对满洲人畏敬如神。 如此,自是暗潮涌动。 原先的主仆关系变得极其微妙,一些满洲妇人开始好言好色对待旗里分给他们的汉人奴隶,看来是想着为自己准备条后路了。 也有强硬的满洲人为族人们打气,说一满当十汉,城中这么多人,又有城墙可依,那汉人的兵打不下来。 等盛京、辽阳、广宁的兵过来,别说明军还敢围城,恐怕他们连大海都游不回去。 又说关内的摄政王不会不管老家,肯定会派大军前来荡平这些明军…… 这种宣传鼓动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果赖这边也竭尽所能安排守城事项。两天内动员了上百名满洲老人和两百多满洲幼童上城,连妇人少女都上了城。智顺王妃刘氏那边好歹也动员了几百老弱上城。 在全城军民的神经都绷到极点时,盖州的城守卫哈什纳带着手下几十名满洲兵突破明军重围,浑身浴血的赶到了海州城。 果赖急忙让人放下吊桥,匆匆从城上下来准备问问哈什纳南边究竟什么情况。 然后,城破了。 捂着被哈什纳用长刀捅穿的肚子,果赖惊怒万分:“你竟敢背叛满洲!” “我乌拉女真乃中国人,什么时候成你满洲人!” 哈什纳一脚将果赖踹倒,朝部下满兵一挥手:“开城,迎中国大兵!” 第四百二十九章 爹不孝,子不孝 “满洲”这个新族名诞生不过十年时间,对于大部分满洲族人而言,他们尚未能完全接受新族名,很多时候满八旗的人还是以过去的女真(诸申)自称。 哈什纳祖上是海西女真的乌拉部,乌拉为建州所灭这才成了如今的满洲镶红旗人,如果大清一如从前风光,他这镶红旗满洲自是做的心甘,可如今中国大兵自海上而来,关外无有兵马可敌,为了族人,也为了自家儿孙,哈什纳自不能在满洲这棵树上吊死。 十几年前,哈什纳的二叔图里多就在明军东江镇当兵,后来跟着黄龙一起死在旅顺。也就是近些年满洲越来越强,才没有女真人在明军当兵,从前,明军那里多的是女真兵。 黄带子果赖的死让海州城的满洲披甲人没了领头人,那哈什纳等人下手又狠毒,不等城上其余满兵反应过来就把城门开了,几十人执刀守着,不消一会城外就有蹄声传至。 当第七镇第一批有马有甲兵从吊桥上通过杀进城中,海州城改姓就是注定的事,谁来都不好使。 在哈什纳等人的劝说下大部分满洲披甲人同阿哈们放下武器,但也有一些老满洲负隅顽抗。 昔日追随太祖太宗征战的荣光,让这些风烛残年的满洲老人无法接受向汉人屈膝。 可他们,太老了。 老胳膊老腿哪里能和年轻时比,拉一箭膀子就酸得要命,那箭是一支射得比一支近,也是一支射得比一支软。 很快,这些为了昔日荣光死战的满洲老兵倒在了血泊之中,杀死他们的不是那些骑马冲进城中的汉人士兵,而是他们的满洲同胞。 同关内那些做了汉奸的明朝官员一样,哈什纳这个满奸也在拼命的屠杀不愿同他一起的同胞,只要所有的女真人同他一样重新成为中国人,那他们就不是什么满洲人的败类,而是中国有功之臣。 “玛法,玛法!” 一个十岁的满洲少年看到爷爷被爬上来的叛兵杀死,哭着喊着冲上前来要为爷爷报仇,结果被一个和他一样留着辫子的男人一把抓住甩出城墙,落在半空中迅速下坠,“扑通”一声,脑袋落地,碎成了开花葫芦。 “额娘,额娘,我要额娘,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些被果赖拉到城上充数的满洲少年们吓的鬼哭嚎叫,有的吓得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有的在城上跑来跑去。 妇人们也是如此,满洲、汉人,都在乱奔。 李化鲸带着亲兵入城时,看到城上有女人往城下跳,甚至是母亲拉着孩子往下跳。 他的心中莫名悲戚。 几年前,这一幕在山东各地上演了无数遍,让人看的心都不再悲痛。 “传令下去,一定要活捉尚可喜的老婆孩子!” 李化鲸勒马进城,城中传来的惊恐哭喊和饶命声丝毫没有让他的眉头多皱一下。 …… 刘氏是大清太宗皇帝亲自册封的智顺王妃,但她却不是尚可喜的原配,只是继室。 崇祯六年七月,投降后金的孔有德、耿仲明引金兵攻陷旅顺,明总兵黄龙兵败自杀,当时留在旅顺城中的尚可喜原配胡氏与妾侍、侍婢不愿为金人所辱,遂带着全家上百口人全部投水而死。 黄龙死后,沈世魁接任东江总兵。 由于当初尚可喜曾镇压皮岛兵变,使沈世魁失去权力,所以沈世魁对他怀恨在心,骗尚可喜至皮岛,意图诬以罪名加以谋害。此事为尚可喜部下许尔显等人侦知,尚可喜遂有脱离明朝之意。 刘氏知道此事后曾劝丈夫不要投降杀害尚家满门的金人,可尚可喜不听,派许尔显、班志富等人前往沈阳与后金接洽。皇太极闻之,兴奋至极,大呼“天助我也”,并赐尚可喜部名“天助兵”。 知道丈夫降金,刘氏无奈,她一妇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同丈夫一同前往金人治下,后被封为智顺王妃。 不过,刘氏内心里仍是对金人痛恨,因而在儿子尚之信稍大之后便背着丈夫告诉儿子尚家过去的忠烈事迹,告诉儿子他的爷爷、大伯、叔叔们是如何和金人浴血奋战的。 这使得才九岁的尚之信对满洲人充满仇恨。 城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府中的刘氏耳中,她的内心极其矛盾。一方面是高兴故国终是派兵攻打辽东,另一方面则是为尚家满门及汉军家眷的安危担忧。 不管她刘氏是如何不忘故国,如今她都是故国眼中汉奸的老婆,而她的儿子也是汉奸的贼种。 所以,明军一定会疯狂报复。 下人和仆从们叫嚷着要同明军拼了,声音很大,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 一群老弱妇孺,拿什么同人家拼? 就在刘氏不知道怎么是好的时候,她那才9岁的儿子尚之信却挣脱母亲的手,朝众人喊道:“我们本就是汉人,为何要同汉人拼命!”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尚之信回头看了他的母亲一眼,道:“儿子去同明军说。” 不等母亲同意,小尚之信就挺着胸膛往大门走去。走到半道突然想起什么,朝边上一个王府护卫道:“把刀给我。” 那护卫颤抖的将佩刀递给世子,小尚之信拿在手中颇重,然后竟用那刀割下了自己脑后的辫子。 这一举动让在场众人都惊住了。 来到大门后,尚之信朝那些不安的护卫和下人看了一眼,似乎在心头为自己鼓气,然后鼓起勇气叫道:“开门!” 护卫和下人们不知道是不是听世子的,他们全看向了远处的王妃。 刘氏走向大门后的儿子,摸了摸儿子没了辫子的后脑勺,轻声道:“你这么做是对你爹的不孝。” “爹对爷爷不孝,孩儿为何要对他孝顺?……难道孩儿学爹一样当汉奸,给满洲人卖命是母亲愿意看到的吗?” 尚之信抬头看着他的母亲。 刘氏笑了,眼神满是欣慰,她拉着儿子的手,看向一众护卫下人,很是坚定说道:“开门,尚家是中国忠烈之后。” 第四百三十章 龙兴之地要塌 安集堡虽离海州较近,却属辽阳管辖。 堡东边有一条河叫安平河,这条河是浑河支流,全长一百多里。 二月的辽东不像关内南方已经春暖花开,仍是冻人的很,安平河上就有不少浮冰,那河水也是依旧冰冷刺骨。 三天前,辽阳城守卫、满洲正黄旗协领费雅三接到了海州急报,说是有大股明军自辽南来犯,金州、复州已经沦陷,明军已迫近盖州、海州。 同海州城守卫果赖一样,费雅三也是宗室黄带子,并且比果赖更接近皇室,因为他的阿玛是太祖皇帝的三子阿拜。 除了礼亲王代善外,阿拜就是爱新觉罗家年纪最长的宗室,可惜因为阿拜不像其他兄弟一样有赫赫军功,所以爵位只是个三等镇国将军。 前些年阿拜担任过吏部的满承政,但前年摄政王多尔衮以这位三哥年事已高为由罢了阿拜的承政一职,去年各旗相继入关到北京享那汉人的花花江山,阿拜却被留在盛京接替何洛会的留守总管一职,十分不得志。 上任之后,阿拜索性也不问事,只将事务交给其长子奉国将军席特库,平日里多在府上窝着,不在府上时就是叫备马车回黑图阿拉老寨感怀一下过去,甚是想得开。 可阿拜想得开,他的儿孙却想不开。 眼看叔伯兄弟们不是贝子就是郡王,而他们最大才是奉国将军,且别的兄弟入关享福,他们却要留在关外继续吃苦。 同样是太祖子孙,差距这么大,谁能想得开? 费雅三就是阿拜儿孙中最想不开的那个,为此成天牢骚满腹,在辽阳城也是天天酗酒,无心政事。去年更是于酒后将旗下一有孕的汉妇活活揉虐至死,被郑亲王济尔哈朗派人狠生斥骂了一通。要不是他爹阿拜求情,估计能把奉恩将军的爵位都能给他夺了。 现在的辽阳城不是从前明朝的辽阳城,而是费雅三他皇祖奴尔哈赤于辽阳城东太子河畔新修的新城,叫东京城。 再怎么混账,辽南出了十万火急的军情,费雅三不能不问,但不以为这军情如果赖说的那么夸大,什么明军来犯数万,骑兵多如牛毛什么的。 用屁股想也知道不可能,那明军真有这等实力,早干嘛去了! 去盛京的快马给费雅三带来大哥席特库的军令,要费雅三带辽阳兵马前往海州,盛京的援兵业已出发。 因为事关明军入寇,席特库担心弟弟又喝酒误事,所以叫使者再三叮嘱辽阳接令之后马上就要启程。 这一回,费雅三真没误事,上午接到军令,下午就带着他辽阳城的180名披甲满洲兵同450名阿哈出发去海州了。 这180名满洲兵当中,50岁以上的45人,16岁以下的38人。真正能上马征战的不到百人。 阿哈情况倒是不错,都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有些还随满洲主子入过关,很有战斗经验。 一路快马加鞭,第三天费雅三一行就赶到了辽阳最南端的安集堡。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进安集堡休整喂马,前边的满洲兵就发出惊呼声。 …… 安平河上的浮冰一块又一块,有的顺着河水的流动往下游飘浮,有的则是纹丝不动。 河两岸都是芦苇枯草,偶有几只没有渡冬的飞鸟如惊鸿一瞥飞向空中,依稀能见到那芦苇中竟然有鸟窝。 让满洲兵发出惊呼的是一片很宽的河滩。 河滩上倒伏着几百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状凄惨无比;河面上也飘浮着数百具尸体,有的尸体上插着箭枝,有的则是没有外伤,显是走投无路挑进冰河被冻死、淹死的。 尸体无一例外都是满洲衣饰。 辽阳的满洲兵在河滩上翻了又翻,终是没有发现活着的同胞,不管男女老少,都成了安平河畔僵硬的、冰冷的尸体。 “大人,都是咱们的人,安集堡的扎叶合也被杀了。” 同费雅三一起来的辽阳满洲章京纳尔苏心情沉重,下手的那帮明军真的是心狠手辣,凶残至极,没有半点人性。 从现场的蹄印判断,当时大概有一支几百人的明军骑兵袭击了安集堡的满洲驻防兵,然后将堡子里的满洲兵连同家眷及阿哈往河边驱使。最后,就是费雅三他们看到的这一幕。 很多满洲人的致命处都是后背,伤口又长又深。 有些则是被用重物捶击,扎叶合的脑袋就凹了一大块下去,五官的模样也变了形。 扎叶合是安集堡的驻防满洲什得拔,他的妹妹是费雅三的侧室。 费雅三铁青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 视线中,河中央有个妇人一只手抱着一根木头,一只手却死死抓住一个装满什么东西的袋子。 一众辽阳过来的满洲兵同阿哈们都是人人悲愤,目睹自己的族人被敌人当牛羊一样屠戮,他们的内心弃满愤怒和仇恨。 汉人阿哈们则小心翼翼的将尸体抬到一块准备焚化,他们心中的愤怒之情不比主子们少,很多人在咬牙咒骂那些胡乱杀人的明军,说他们是禽兽。 费雅三脸色十分阴沉,两颊不断抽动,看得出,他在竭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但纳尔苏没想到的是,费雅三却下令撤军,马上撤回辽阳。 “撤回去?” 纳尔苏怔住,旋即明白费雅三为何下这个命令,因为入寇的明军实力真的很强,以他们这点人手恐怕无法与其一战。 费雅三回去了,不管海州的果赖是不是还在苦苦等侯援军,他都要立即回到辽阳。 他害怕自己会被明军围住。 甚至,在回辽阳的途中,费雅三抢在明军前面将沿途的堡塞尽数撤离,能带走的都带走,不能带走的都烧毁。 这是坚壁清野。 以前只有明军对清军坚壁清野,今日,清军也终于对明军采取了这“损人不利己”的战术,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费雅三的做法是对的,在他回到辽阳的次日,城外就出现了明军的骑兵,虽然他们人数不是很多,也没有进攻辽阳的迹象,但他们的到来已然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一封封告急求援的急递往关内送去。 大清的龙兴之地,快要崩塌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周王府,阔了 什么叫意外之喜? 尚可喜的夫人刘氏同儿子尚之信携海州汉军家眷向淮军归降,就是意外之喜。 由于大海阻隔,远在徐州的陆四是在海州城破后的第24天才知道这件事,时已是三月初三了。 “李化鲸让人押着刘氏同尚可喜的几个儿子渡海,这会怕是已经到登州了,职以督府名义让登州将人送来徐州,并命沿途地方对刘氏一行礼遇。” “尚可喜部汉军家眷也当令送到山东,以免节外生枝。待这些家眷迁过来后,可使人同尚可喜接触,或招降,或离间,或挑拨,主动权都在我淮军。” 陆四点头同意,并让贾汉复将尚可喜部家眷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告诉陈德,也就是那个绑了孔有德老婆女儿的家伙,好让这家伙对汉军的招降工作取得实质进展。 “第七镇入辽东后,果如都督所料,满洲人于关外几无兵马留守,故第七镇进展极其顺利,现已下金、复、盖、海数州,并对辽阳、盛京形成攻击之势,另外李化鲸还分兵寇掠广宁、锦州一线……” “沈帅说辽东汉人众多,不能尽以敌国子民看待,一昧加以屠戮反而会让这些汉人投向满洲,所以建议除往东江、登莱迁移一部分,其余可集中在复州、金州,仍令他们屯田,并以金复旅顺为第七镇根据之地,这样就算关内清军回师关外,第七镇也能与清军对峙,拖住他们……” 贾汉复将李化鲸命人发来的捷报递给刚到徐州不久的沈瞎子,后者讪笑一声,有些难为情道:“这东西识得俺,俺识不得它,叫他们看,叫他们看。” 沈瞎子是代表淮军“通泰集团”也就是第三镇过来徐州喝都督喜酒的。 当儿子的要结婚,肯定得告诉老子和家里的亲戚。 一直在扬州养伤的陆有文一听儿子要讨媳妇,欢喜的直咧嘴,再听说儿媳妇是大明朝王府的郡主,好家伙,那真是笑得都合不拢嘴。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二伯陆有富也是高兴,特意买了一车纸钱拉着老三陆有文给祖宗们送“报喜钱”。 因为祖坟在盐城的缘故,老哥三就在扬州北门面朝老家方向,用棍子在地上画了大圈,然后将车上纸钱放在这个圈中烧。烧之前还念叨几句陆家祖宗,这样的话就不必担心送去的“报喜钱”叫别的野鬼抢了去了。 陆四的婚期也是老哥三给定的。 不是随便定的,很有讲究。 老哥三重金请扬州有名的算命瞎子“常二仙”给算的,又是生辰八字又是黄历阴阳的,最后“常二仙”给定了四月十二号,说那天是上半年最好的日子。只要在四月十二将媳妇娶进家门,来年必定添丁。 那常二仙还神神叨叨给淮军的大都督算了一卦,然后告诉陆家老哥三你们陆家了不得,那陆都督的生辰八字乃是灵龟转世,将来富贵逼人啊。 喜得老哥三额外又给赏了三十两,真是爷卖崽田不心疼。 陆四这边听说家里给定了四月十二号,着实郁闷,因为这日子可不好。但想老哥三一片心意,自个总不能因为忌讳拂了他们,便就定了那天。 都督大婚,肯定要隆重且热闹。 除了出征在外的将士和必须坐镇一方的,淮军各镇、治下地方官员都要有代表过来祝贺。 婚礼怎么个办法,老规矩新规矩什么的,繁文琐节那多了去,陆四哪理会得了,于是将他的大婚主持人这一重任交给了高歧凤,也就是那个被他在老家破房赞诩为“我的刘伯温”的那个明朝监军太监。 高公公自打去宝应辅佐少都督陆广远后,可有一阵被冷落了,所以一听都督将终身大事交由他操办,那白净的老脸笑得皱子都堆了好几层。 于太监而言,替主上办私事才是本职工作。 在出来监军之前,高公公可是内官监的监丞,对宫中的规矩门清。 叫他主办婚礼,也算是专业对口。 俗话说长兄为父,周王不在,妹妹的婚事肯定是朱绍烱这个做长兄的操办。可他周王府众人是逃难出来的,哪有钱给妹妹置办什么嫁妆。而妹妹嫁的又是淮军大都督,到时候有多少人盯着看着,这要是周王府这边连个嫁妆都没有,丢的不仅是朱家的脸面,也是淮军的脸面。 就在朱绍烱为难没钱办事时,督府总兵衔参议李棲凤将军却找到他,不由分说就将自己珍藏的一盒珍珠塞在了朱绍烱手里,说什么他从前毕竟做过明朝的臣子,如今周王郡主出嫁,他这故臣怎么也要聊表些心意。 这盒珍珠可真是好东西,个头是又大又圆,一看就是价值连城,把个朱绍烱感动的紧握住李棲凤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棲凤也真是诚心帮助老东家,没别的心思,珍珠送出就拱手告辞,连周王家的一杯茶都没喝。 高风亮节,让人钦佩。 感动之余,朱绍烱琢磨将这些珍珠出售换些银钱,这样就能置办妹妹的嫁妆,可没等他找行家出手,又有许多人登门拜访了。 这些人有从前做过明朝官的,有淮军根正苗红反贼出身的,有地方士绅,有土寇招安的,有商人…… 身份不同,但目的却都是一样,都是给落难的周王府雪中送炭来的! 总之,直到现在还有人给朱绍烱送礼。 远的连扬州府尹郑元勋、淮安府尹郑标都专门派人送礼过来。 周王府众人临时居住的宅子里专门腾了两间屋用于堆放这些人送来的礼物,金银之类的更是收了怕有一万多两。 恍若一夜之间,周王府再一次阔了。 “歪风邪气!” 在听闻淮军集团文武官员自发向朱绍烱送礼后,陆四很生气,认为这个风气非常不好,如果不加以制止将来一定会演变为腐化风,甚至成为淮军将士们堕落腐败的糖衣炮弹。 还是贾汉复他们劝说都督马上就办大喜事了,没必要为了下面人送礼的事让周王府那边惶恐。 陆四一想也是,私下却让接替齐宝任亲兵队长的牛二去打听一下,大舅子朱绍烱到底收了多少礼物,到时候别漂没的太狠。 第四百三十二章 书写得好就把作者绑来 婚事这块,陆四没怎么上心。 沈瞎子从泰州赶到后,陆四第一时间就向这位老伙计道了不是赔了罪,因为对方的侄子沈三元在济南保卫战阵亡。 沈三元也是淮军创立之后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 大字不识一个,连名字都用三个圈圈代表的沈瞎子很是一阵沉默后,说道:“有啥对不起咱的,咱侄儿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沈瞎子接下来的话让陆四很是动容。 “咱淮军自起事以来,死了的兄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大伙提着脑袋拼命图的是啥?图的还不是将来能不被人欺,不被人随便拿刀砍,能跟着都督你王侯将相,富贵还乡,叫先人有面,叫子孙有福! 可既是提着脑袋拼命,那肯定要死人。不死人,到哪给子孙后代挣这富贵?那些当官的又凭什么把位置让给咱们? 这要是因为死的是我沈瞎子的侄儿,我就对都督不满,那我沈瞎子算什么东西? 当初广远那孩子不也在宝应险些叫明军打死么?从前拼命的时候,都督又哪一次落在我们这些人后面了? 都督没什么对不住我沈瞎子的,还是那话,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躺在家里挨穷受欺活该子孙出不了头,叫人家欺!再说,三元那孩子是和鞑子拼命死的,我这个当叔叔的没话说……心痛,但高兴,三元没丢我老沈家的脸!” 陆四也没话说,叫侄孙义良摆了一桌,陪着沈瞎子一阵痛饮。 沈瞎子酒量比陆四好,却没光顾着喝酒,而是将通泰方面的情况一一跟陆四说了。 “通泰集团”取得了陆四意想不到的成就。 当初拿下扬州城后,陆四交给程霖、沈瞎子3000人,让他们东进占领泰州、通州所辖州县,这一片区域很大,也就是陆四前世的苏中地区,人口有两三百万。 虽然明军在这一片地区实力很弱,但仅以3000人东征,陆四也没想能一举拿下。没想到程霖和沈瞎子办到了,不但于通、泰建立了稳固的地方政权,还以这3000人扩编成淮军的第三镇。而事实上,“通泰集团”的实力远不止一个镇,达到了两个镇。 当初陆四率淮军主力北上山东后,徐州驻防兵马空虚,易为淮西明军所乘,陆四便从第三、第四两个镇各抽了一个旅调防徐州,这使得第三镇只剩两个旅。 但几乎是抽兵北上同时,程霖迅速又以他早已构架的“地方部队”重新组建了一个旅。 由于通泰地区地处长江北岸,程霖还于第三镇编制外建立了淮军的长江“岸防”部队,共两个旅编制近7000人,还于通州琅琊打造了有一百多条船的水营,编有水兵3000余人。 虽然这个水营还不足以和明朝的长江水师相提并论,却是淮军进取精神的象征。 程霖甚至两次抽调第三镇兵马于这个长江水营展开联合演训,演训的课目就是渡江登陆。 除了加强地方政权,恢复民生外,程霖这个卖油郎还大胆派人渡过长江,和苏州、无锡、松江等地的商人取得联系,请这些商人大胆到江北做生意,借助淮军与长江水师郑鸿逵的“默契”,大力推动通泰地区的商业发展。 甚至程霖准备和郑家开展海贸,从而能够既为通泰百姓谋福,也为淮军收取更多的赋税。 可能和程霖是卖油郎有关,现在通泰地区有很多地方大规模种植大豆、油菜,大小油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林立,所生产出来的油又大部分流往江南,价格便宜质量又好,被江南百姓称为“江北油”。 不过一些敌视江北淮军政权的地主士绅则蔑称为“贼油”,可老百姓不管什么贼不贼,只要油好价格低,他们就爱买。 民生商业的推动让程霖表现的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将领,很像主政一方的官员,其所推行的各种政策样样务实,贴近百姓所需,也符合淮军发展要求,让陆四对之刮目相看,而让他更加吃惊的是,这个卖油郎竟然知道“科技强兵,科技强国”的道理。 沈瞎子说他们从去年开始就花重金请江南有名的匠人到通州打造各种厂坊,招收贫苦百姓的孩子到厂坊跟这些大师傅学习各种技术。 “我们还在市面上搜罗各种书籍,不管是种地的还是打铁的,又或是养蚕的,造船的,造药子的,甚至是教人打仗的兵书,反正只要是书,我们就让人去买来……”沈瞎子不无自豪说道。 那些买回来的书程霖同沈瞎子看不懂,就让秀才们读给他听。觉得不错,便拿钱请人去试验,行之有效就加以推广。 “嘿,我呐也不是太懂,这方面都是老程在办。不过他说有本书是真不错,把咱种地的,纺织的,砖瓦的,兵器的,染色的,采煤的全给写全了,老程说就这一本书能顶千本。里面教的,别说都学会,哪怕学会一篇,就能一家老小吃饭不愁了……” 陆四听的好奇,世间竟然还有这种农工业一体化的教科书? 心中一动,问沈瞎子那书是不是叫《天工开物》? “是,是,都督怎么知道的?”沈瞎子一脸好奇。 “此书如此有名,我如何会不知。”陆四笑了笑。 “咦,连都督都说这书有名,那老程说的没错,咱们应该把那写书的绑过来给咱们做事。” “你们派人去绑写《天工开物》的作者了?” 陆四怔住。 “去了,江南那边说那写书的是江西奉新人,姓……好像姓宋?” 沈瞎子不太是确定,抬头见都督愣愣的看着他,也愣了一下,想到什么,忙讪笑道:“绑票的事是不好,我也劝老程看人家的书就得了,把人家写书的抓来干什么。这不是鸡蛋吃的好好的,非要把老母鸡杀了烧汤么,瞎胡闹……” 正说着,对面的都督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摇了摇头,道:“要绑,要绑,老程干的对,以后书写得好的都得派人绑来,让他们讲给咱们听。” 第四百三十三章 陆四初一,清军十五 卖油郎的想法是对的,非常好。 只有将大量的有识之士弄到淮军治下,才能确保中国文人阶层的优秀精英为淮军所用。 譬如《天工开物》这本17世纪杰出的工业、农业、军事、经济领域的综合实用教科书,如果淮军不将书上的内容“变现”,就会被埋没,被满洲人刻意束之高阁。 而这本书的作者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明明宁死不愿出仕满清,在江西山区以明朝遗民的身份隐居去世,死后几百年却被推翻满清的后人强行在脑袋上加上一根辫子。 极度荒唐的一幕。 陆四不会令这让死人都不得安生的事情重演。 他绝不会让汉民族的脊梁骨被人家打断。 这个时代的西方开始了大航海,但东方的科技却没有落后于他们。 一切,大有可为。 不过陆四有些惭愧,两世为人的他眼光竟然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子弟强。 他早就应该想到宋应星,想到提升科技的。 所谓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人才引进”这个项目是时候启动了,不再由通泰这个“地方”主导,而是由整个淮军的“中央”来主持,从而使引进人才成为淮军上下的共识,进而通过人才的引进促进淮军整体实力的提高。 至于怎么把人才引进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回头有必要以督府名义发文淮、扬、徐、山东,令各地加强人才引进工作,并在二线地区(非一线临敌地区)开展科教方面的工作,比如设立学校,拨专款培养人材,印刷编写教程,引进辖区以外的优秀人才。 哪怕是西洋人都可以。 崇祯都知道招募葡萄牙雇佣兵抗击满洲人,陆四还能不如崇祯。 当然,诗词歌赋,写得一手好文章的这些大儒、小儒就不必专门引进了,这些人是太平时期的锦上添花者,却不能在大乱之世雪中送炭。 陆四需要的是实务型人才,如宋应星。 “引进”之外也要注重淮军本土人才的发掘工作,如程霖这个大字不识一个卖油郎竟然于军务、政务、商务如此精通,那淮军治下上千万人口中又有多少个“程霖”。 术业有专攻,时事造英雄。 陆四不担心人才引进和发掘工作会没有成效,中国有句老话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只要他这个淮军的大都督热衷,下面的官员一定会发挥十二分能量去将大都督喜欢的事情落实并发扬。 因为,大都督决定他们的官大官小。 “你和老程干的不错,在一些方面甚至比我这个都督干的都好,是时候给你们一些担子了。” 陆四起身给沈瞎子倒满酒。 还是洋河酒,这淮安老家生产的酒已成了陆四甚至是淮军的专用招待酒。要说陆四对这时代别的酒还有什么印象,可能就是那个1573了。不过1573产地在四川庐州,是大西王张献忠的地盘,暂时还尝不到。 “要过江?” 沈瞎子有些激动,他理解的担子就是过大江。江南那些跟烂鱼臭虾一样的明军,他和程霖可是半点也没放在眼里。 “长江,我们是一定要过的。” 陆四给了沈瞎子明确答复,淮军将来一定会过长江,但不是现在。 有关潞王是怎么南渡当上弘光皇帝这件事,淮军内部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知道这件事真相的目前大概也就二三十人。 沈瞎子和程霖是通泰方面唯一知道此事的人,只是二人对扶保潞王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程霖说这是都督准备和南京联合共同抗清,结合当下局面,程霖认为这个手段是高明的,至少可以让淮军不必腹背受敌,可以专心抗击北方的满清。 沈瞎子却认为这是都督准备渡江占领南京,因为扶保潞王的可是他的好兄弟孙武进。而孙武进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劝人做从龙功臣,给都督黄袍加身。 所以,沈瞎子对渡江灭明充满信心。 他断定只要淮军渡江,南都的孙武进立即就会动手响应。到时候南都就是不战而下,有了南京城,都督就可以光明正大登基称帝,取代明统,成为中国之主。 至于那个大顺,别的地方沈瞎子不知道,反正他通泰地区没有使用永昌年号。为这事,大顺任命的淮扬通会刘暴还多次行文责难,都被程霖顶了回去。 听说永昌皇帝兵败北京退回陕西后,刘暴也变得有些消极,之前派过几拨人去淮西劝降黄得功,现在也都不派了。 陆四对沈瞎子说的“担子”是扩军整训,通泰、扬州的第三、第四镇都要扩军,但不是准备渡江战役,而是向西进入淮西。 他将李自成放弃西安向荆襄地区撤退的事情大概说了下,并说李自成一旦到了荆襄,左良玉一定带兵沿江东下,到时候湖北和淮西战局就会发生连串反应。为了避免湖北和淮西崩盘,淮军就要做好进军淮西的准备。 陆四在说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李自成经商州退到河南后,因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奏报的“山东大捷”,提升了李自成继续与清军打下去的勇气,所以将御营设在了南阳,并没有如原本历史直接撤到襄阳。 “我这次娶周王郡主,是为了南都那些官员不再对我淮军偏见,从而可以达成联合抗清的目的……” 北方满洲的压力注定淮军不可能两线开战,那么保住南都的弘光政权就是陆四这次回徐州的首要任务。 如此,淮军就必须在左良玉部崩盘降清后及时进入淮西阻止淮西明军的崩盘和倒戈。 马士英这个人虽然同南都的史可法矛盾重重,却是有大局观的,其能力也胜过史可法,有弘光这个皇帝在,陆四认为马士英多半不会拒绝和淮军联合。 只要淮西不崩,陆四的“老家”才不会遭到清军危胁,若不然淮西的崩溃就会让淮扬直面清军。 那局面就糟透了。 陆四做了初一,清军同样能做十五。 满洲人可以不要辽东,陆四不能不要淮扬。 能不能保住淮扬老家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程霖、沈瞎子、蒋逵、宋五、郭啸天他们这些起事老弟兄肩上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235对三条A 第七镇渡海征辽、第六镇北上京畿的战况,督府有做整理成文告发于其余各镇。 这种文告,陆四称之为战事简报。 大概每隔七天,督府这边都要出一期战事简报,以便使淮军各部能够知道当前局面变化及自家用兵方向。 因为很多高级将领不识字,所以于淮军内部诞生了一个新职业——“读报郎”。 能够担任读报郎的都是各镇将领物色的年轻读书人,功名普遍在秀才以下,以童生为主,享哨官待遇,与各镇的旗牌亲兵一样都是镇帅、旅帅的亲信。 受贾汉复在泰山重修书院的启示,陆四已命贾着手于徐州组建类似前世军事院校的机构,专门用于培养淮军的中低级军事指挥人材。 为了节省开支,贾汉复报请将这所淮军的武备学堂建在云龙山,校舍是强占的山中寺庙。 陆四同意,并要求给予和尚们一定补偿,即在云龙山附近给这些和尚一人分五亩地,让他们自食其力。 计划中武备学堂将在四月一号正式开班,督府已将开班通知布告全军,第一期拟招收学员300人。 其中200人从淮军各镇中招收,要求是年龄18岁以上,35岁以下,有记功三次以上,最低要求认识100个字。 如果功劳大的话,这个识字要求还可以进一步放低。入学后,将由专门老师突击教导文字,掌握基本阅读能力后,再进行正规军事授课。 这200名学员是专门用于招收有功士兵的,另外标统军官可以推荐1人,旅帅推荐2人,镇帅推荐4人,这些学员没有军功要求只有年龄要求。 换言之,这是陆四给追随自己拼命的部下赏赐。 从人情世故来讲,高级军官推荐的人选多半会他们有各式关系,恐怕很多都是他们的子弟。 这不是坏事,至少对于才草创一年多的淮军是好事,因为这样能让中高级将领们完全将自己及自己的家族绑在淮军这辆战车上,所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陆四对推荐名额要求严格掌控,哪怕他自己也不能多推举,这就使得名额含金量十足。 不过第一期的名额陆四没有推荐陆家的子侄,而是全部推荐了自己的旗牌亲兵。 第一期学员仅向“社会”招收20人,要求识字,身家清白,直系亲属没有降清。 且这20人目前只在扬州和淮安二府招收,原因当然与这两府最先归属淮军有关。 学员好招收,任课教师却不好办。 淮军很多将领打仗敢拼命,也动脑子,但让他们站在讲台上为学生讲课,那比逼他们读书识字还困难。 教材也是棘手。 这时代能用于军校授课的教材屈指可数,很多兵法于战役级别的各种阳谋阴谋,不适合中低级军官学习,所以陆四不得不将他知道的有限“知识”转化为文字。 同时让贾汉复组织人手将辽事以来明军同金军的战斗、农民军与明军的战斗,淮军同明军、同清军的战斗中选出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战例加以总结,进而编写可用于武备学堂授课的教材。 其它如早先陆四自己写的操典,行军安营、列阵接战,步骑使用等淮军已经建立的一些制度都要加以提炼,以便补足教材的不足。 不过凡事都有个循序渐进过程,台子搭起来,就不怕这戏唱不下去。 陆四相信,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武备学堂的校名是陆四亲自题写的,同时还题写了校训——“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贾汉复等人对这个校训简直是不忍直视,尤其是那个“吊”字,不仅粗卑还显下流,难登大堂,传了出去恐惹天下人笑话。 “有甚好笑的?这就是咱淮军的精神!谁笑话这个精神,就是否定我们淮军,否定我陆文宗!” 陆四力排众议,坚持就以这个为校训,贾汉复他们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原先武备学堂院墙上的“南无阿弥托佛”用石灰刷掉,刷上那“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的校训。 红漆,大字,特别显眼,也特别精神。 大俗就是大雅,咱中国人干什么都要讲究实在,弄那么多花里花哨做什么? 陆四对自家校训特别满意,别的不怕,就怕后世子孙会篡改。 武备学堂的完善同淮军的人才引进也可以相辅相成,“武学教授”是陆四给学堂任课老师的“职称”,职同五品。 也就是说只要能被督府相中,胜任武备学堂授课的人员,哪怕没有功名,也能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官”,将来甚至还可以同他的学生们一起带兵打仗,这对于一些热血的年轻文人无疑是很有吸引力的。 尤其是对江南的士子。 中国从来不缺少弃笔从戎的读书人,陆四前世历史中,江南的年轻读书人有很多投身于抗清斗争,但由于缺少军事斗争经验,单纯的一腔热血最终都化为一幕幕悲歌。 因此,这些年轻有热血的读书人都是陆四招揽的对象,将来武备学堂也是要面向全中国招收学员的。 云龙山,要成为中国年轻人的圣地。 …… 沈瞎子挺羡慕那个李化鲸,同时也很好奇都督怎么就认定辽东空虚,按正常人的思维,那满洲鞑子再是能打,也不可能完全不顾“老家”,倾巢入关占咱中国吧。 “因为满洲人骨子里的冒险主义精神!” 陆四不是站在两世为人的上帝角度知道辽东空虚,而是基于满洲“创业”历史的判断。 无论是奴尔哈赤还是皇太极,亦或现在的多尔衮,父子用兵都是极其冒险,孤注一掷。 这个冒险精神同陆四前世的日本可谓是一个爹生的,也是小国(小部落)战胜庞大对手的唯一手段。 不同的是,满洲人赌赢了,日本人赌输了。 萨尔浒的奴尔哈赤不要黑图阿拉老巢,松山的皇太极不要盛京老巢,占领北京的多尔衮同样也放手一搏。 他们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根据地”,因为也没有他们考虑的余地。过于稀少的满洲人口注定他们必须豪赌。 奴尔哈赤赢了,皇太极赢了,多尔衮本来也应该赢的,奈何他碰到了底牌是235的陆四,所以明明是三条A的多尔衮,也不得不咽下他豪赌失败的后果。 第四百三十五章 都督,要哪个? “满洲兵是能打,可他们人少,咱中国这么大,他以蛇吞象能吞得下去?” 陆四告诉沈瞎子,李化鲸的第七镇虽然是乌合之众,但全镇有两万多人,主力又是山东境内那些响马盗,而满洲人在关外的留守兵马最多不过几千人,且分布驻扎在多处,因此便同淮军之前在山东打豪格、孔有德集团一样,第七镇对关外的满洲兵形成了数量、质量上的双重优势。 “让第七镇去辽东就是放血,杀猪放血!” 陆四直言不讳,他派第七镇渡海就是让这帮原本就是土匪的兵去祸害辽东,搅他满洲人个鸡犬不宁。 “多尔衮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辽东,要么抽兵回防,可无论他选哪一条,对咱们都是大利,咱们呐稳赢不输。” 陆四不相信多尔衮有放弃辽东的魄力,所以必然要从关内抽兵回防,如此对北上的第六镇是利好,对淮军、对西边的顺军同样也是利好。 现在的多尔衮,实际面临的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局面,跟崇祯极其相似。 当年崇祯为了补辽东这堵墙,拼命的从关内抽镇压农民军的兵马,最终导致大明崩盘。 历史,惊人的相似。 一旦多尔衮抽兵回救辽东,清军的战线必然为之收缩,席卷天下的大势就将不复存在。 如此,满清面临的首要不是同农民军、同明军的战事,而是其辖区内的人心动摇。 没了大量汉官汉军的帮助,满清又如何夺天下。 可惜,没有陆四的中国,除了国子监司业沈廷扬想到了以海船运兵去辽东给满清来个“釜底抽薪”外,竟是再无一人有如此格局和眼光。 倘若史可法采纳了沈廷扬这一战略,哪怕是派刘泽清、刘良佐这帮烂兵去辽东,历史也会改写。 那辽东,就跟被剥光衣服的娘们一样,是个男人都能上。 “相对第七镇,第六镇高杰那里才是危险。” 高杰部北上之后就与淮军本部失去联系,山东战区最近收到的消息是高杰部窜到了沧州,如果清廷还没反应过来,这会高杰部恐怕已经在北京周边活动了。 这个活动范围对北京是极具威胁的,但对第六镇本身而言也充满杀机。 一旦多铎部回调北直,高杰部就只有东出山海关一途。可要是多尔衮果断布防山海关,不给高杰部东进机会,第六镇很有可能会被困死在北京周围。 第六镇的优势在于机动,劣势同样也在于机动。 因为,保障他们能够机动的不是钢铁机器,而是要吃大量粮食的牲畜。 闹了这么久,北京方面还不采取坚壁清野措施,那多尔衮就不配称睿王。 “现在就看他高杰有没有烧铺草的精神了,成功了,将来我给他换一床铺草,王侯将相我不亏待他!不成功,我拿他儿子当亲生儿子养!” 所谓“烧铺草”是民间习俗,指的是人死了之后,要把他生前睡过的铺草烧掉。 活人“烧铺草”,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高杰带着李成栋、胡茂桢还有自家外甥李延宗他们到底能不能打疼多尔衮,成功脱险,就要看这个第六镇有没有“烧铺草”的精神。 如果说对辽东的第七镇,陆四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干去,不操那个心。 对第六镇,陆四却是真的重视。 因为,这个第六镇强将如云,更是杀神林立。 要是他们能安全回来,那真正是浴血重生,恐怕从此便能让满洲人生出“撼淮军难”的悲叹了。 “我们这帮老兄弟常说,论打仗还是看都督的,别人不敢想的都督敢想,别人不敢干的都督敢干啊……不过,这下倒好,给都督卖命的都是后来的兄弟,我们这帮老兄弟倒是干看着了。” 沈瞎子不无感慨,自陆四率军北上徐州后,他们那帮老弟兄还真是没什么仗打,呆在淮扬好像享起福来了。 “你这话说的,我告诉你,你们有的是仗打,这一回你们就要挑担子,万一李自成顶不住阿济格那路兵,恐怕你们就要和鞑子的主力真刀真枪干了。” 陆四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起身要侄孙义良送沈瞎子去休息。 站在那正寻思晚上是去白氏那里睡,还是让高英再给自己敲上一会时,李棲凤同徐州府尹武愫过来了。 “有事?” 见李棲凤面色古怪,陆四有些奇怪,而且武愫的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异样,这就让他更是不解了。 李棲凤朝武愫看了一眼,上前道:“都督,中央有旨意。” “中央”是淮军内部对李自成御营的称呼,也就是朝廷的意思,不过因为陆四喜欢称呼顺朝廷为中央,所以这个说法就传了开来。 “是咱们的人找到陛下了?” 武愫虽是自己的属官,却是李自成中央任命的徐州防御使,虽说对自己的命令执行到位,陆四却不便在其面前直呼李自成。再怎么说,他淮阴侯陆文宗眼下还是名义上的大顺臣子,哪能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 武愫上前拱手道:“恭喜都督!” “何喜之有?” 一听是喜事,管它什么事,陆四醉熏熏的脸上先洋溢起笑容,并朝李棲凤瞥了眼,心道这个少将参议怎么把报喜弄得跟报忧似的。 “陛下下旨册封都督为淮侯!” “淮侯?” 陆四一怔:淮侯与淮阴侯有区别? 许是看出陆四困惑,武愫忙道:“淮侯为一字侯,乃我大顺爵位一等。” “陛下待我真是隆恩浩荡啊!” 陆四再次挤出笑容,如果李自成知道他曾与满洲谈判,满洲那边答应他只要归降就许以平南王封号,不知会不会觉得自家小气。 “使者何在?” 侯爵是小气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好,陆四准备接旨。 不想武愫却道:“下官还有一喜要贺都督!” “噢?” 陆四眉头一挑:双喜? “陛下闻都督尚未娶妻,特诏以公主许于都督,现公主已在御营护送抵达河南归德府,请都督及早准备迎接公主殿下。” 说完,武愫脸上异样更显,徐州城中正忙着都督与明周王郡主的婚事,皇帝却突然以公主下嫁都督,这事可怎么弄? 陆四也惊住了,第一念头却不是坏事了,而是在想李自成怎么有个女儿的?没听说啊! “都督,要哪个?” 李棲凤声音很轻。 第四百三十六章 要大顺还是要大明 娶哪个,真成了问题。 陆四没想到李自成竟然会有个女儿,他一直以为这位永昌皇帝是无后的。 从政治格局和军事利益来看,显然是娶顺的公主比娶明的郡主要强。 因为,明失人心。 如果不是多尔衮强行下令汉人剃发易服,根本就不会有长达17年的抗争史。 也不会有顺营、西营的“联明抗清”。 天下,早就由满清一统了。 这会对明朝还抱有好感的无非是东南那些未经战乱的士绅百姓,不过好感有限,因为马上江南就会发生奴仆佃农大起义,史上称之为“江南奴变”。 反观李自成的大顺,虽然顺军一直败退,但仍是此时中国的抗清主力,顺军也依旧有二十万以上的兵力,对明军仍保持绝对优势的高压,以致顺军未到,明军就望风而逃。 现在是三月,陆四依稀记得五月就是永昌皇帝升天的时候,所以如果他成了永昌皇帝的女婿,政治层面上对于他接受大顺遗产是极其有利的,至少李过、高一功、郝摇旗、刘体纯等顺军精兵不可能因为一口吃的就接受那个南明总督何腾蛟的瞎指挥。 在李自成遗产继承这块,顺军阵营中也没有强有力人选可以继承。 换言之,姑爷是可以同弟弟、侄子抗衡的,如果这个姑爷势力够大,全盘接手更是合情合理。 所以,陆四有些动摇,哪怕李自成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身强力壮,为了大局,他也得把人娶回来。 毕竟,这个老婆能带给他十万精兵的嫁妆。 淮顺彻底合流之后,无论是兵力规模还是地盘,陆四都稳压爱新觉罗,只要陆四不学李自成轻易放弃,北中国必定再次易主。 只是,他陆四已经给人家周王郡主下了聘礼,这件事情南都方面也已经知道,孙武进秘信说南都朝堂对此反响很大,不少人认为如果此事为真,可以同江北联合抗清。 弘光也很高兴,并对孙武进表示说可以册封常宁为公主,这样淮军拥明就更加不会有问题了。 形势向好的方面发展时,陆四突然改娶李自成的女儿,南都朝堂还不炸窝。 并且,此举也会让陆四的名声严重受损。 老百姓可不知道大顺马上要完,他们只知道公主比郡主“高档”,所以陆四娶公主舍郡主,无疑就是个陈世美。 这可是严重违背陆四做人原则的,他一直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做什么事都要以农民利益为重,以致于讲话题字都以农民喜闻乐见的文字来表达,诸如给云龙山武备学堂题的校训。 当时贾汉复、武愫等人对这个校训诟病万分,认为太粗鄙,或者说太没档次,一点文化人的水准都没有,粗俗至极,将来是要被天下人,要被后世子孙笑话的。 陆四却骂人家读了点书就不当自己是百姓了,说什么这句话老祖宗流传了两千年,人人皆知,人人皆懂,比之什么豪言壮语要更得民心,更为百姓接受,怎么就不能做校训了? “不要因为读了点书就把老百姓喜欢的文字当成上不得台面的存在,这个思想要不得,时间长了是会脱离百姓,走上与百姓对立道路的!” “咱淮军将士就是百姓子弟,这话是粗,可粗得有理,咱们老百姓不就应该有这种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的精气么!这精气就是谁欺负咱们,咱们就要起来造他的反!” “现在咱们造朱家的反,打他满洲鞑子,将来咱的子孙对不起百姓,淮军将士也要起来推翻咱的子孙!” 陆四大言不惭,说武备学堂的校训就是他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只有那些骨子里不把百姓当人民看的老爷们才会认为这校训粗鄙。 被视为粗鄙的背后是因为这校训赋予淮军将士及治下人民“造反”的权力! 谁脱离百姓,百姓就能起来造他娘的反! 这也是个矛盾体,淮军本来就是封建性质的农民造反形成的军阀集团,作为这个集团的领袖,陆四一方面要给追随他的人荣华富贵,一方面却允许百姓起来造反,更将这个造反精神向淮军未来的中坚灌输,不得不说,陆四为了中国的将来,也是煞费苦心了。 将来太祖本纪上,不知道功过几开。 既然始终尊重百姓,向百姓靠拢,那陆四当然不能做百姓不喜欢的陈世美了。 可迎娶大顺公主的利益又实在诱人,他当真是左右为难。 徐州城内也很快形成了两派。 一派拥明之郡主,一派拥顺之公主。 拥明派以明朝降将为主,如贾汉复、詹世勋、李棲凤等; 拥明派的意见很实在,江南有钱有粮,和他们联合能够让淮军在北方支撑下去。 当然,也与拥明派很多人已经给周王家送过礼有关。尤其是李棲凤,他可找不到第二盒珍珠送给李自成闺女了。 这要是都督娶了李自成闺女,新主母要是知道他们这帮人给周王家的郡主送过礼,怕是以后日子不好过。 拥顺派则是“造反派”,也就是沈瞎子他们这一帮开始就和狗日官兵拼命的河工老兄弟们。 这些人目睹明军滥杀无辜,对明朝自是没有好感。 作为大顺中央任命的官员,武愫肯定是拥顺派。 沈瞎子的意见很有代表性,他说之所以有淮军,是因为明军不把他们当人看,今日大伙既有了能扒拉他朱家的能力,凭什么还要捧着他朱家。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姑爷是半个儿,他李自成没儿子,将来烧了铺草,这家当留给谁?还不是留给咱都督!” 这话真是把“皇帝的扁担是金子做的”发扬到了极致,敢情沈瞎子以为皇帝的龙床垫的也是稻草。 话糙理不糙。 岳父没儿子,家产不留给女婿留给谁? 问题是,你沈瞎子知道李自成几时死? 真娶了李自成的女儿,李自成又没死,做女婿要不要听老丈人指挥,到时候他李自成让淮军将士替他去打满清主力怎么办? “江南有钱有粮,娶了郡主,咱们未必就要认他李自成了。等咱们翅膀再硬一些,打过长江也不是不可以。”因为抓俘虏有功而晋升为旅帅的曹彦虎嘀咕一句。 曹彦虎既不是拥明派,也不是拥顺派,而是自力更生派,或者说娶谁都没关系,反正又不是他睡。 吵来吵去,究竟娶谁,还得他陆四拿主张。 思来想去,陆四觉得应该去看看那位大顺公主,至少要深层次了解下这位公主,顺便看看李自成招他为婿的要求是什么。 这要是让他现在带兵西进,陆四多半就要请这位公主回去,撕破脸皮也没办法,他现在不可能带着这点家当替李自成玩命。 第四百三十七章 孤注一掷的永昌皇帝 “四爷爷,孙儿倒是觉得咱这四奶奶不一定就一个,可以娶两个啊。这朝廷中不还有左右臣相么,四爷爷娶两个四奶奶算个什么事,有什么好争的呢。” 在去归德府的路上,陆四的侄孙陆义良提出一个叫陆四刮目相看的建议。 到底是自家侄孙,就盼着四爷爷好啊。 左贤妻,右贤妻? 东宫李太后,西宫朱太后…… 平妻问题陆四也想,问题是李家那头怕是不肯。 因为李自成女儿可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而是带了一支兵马过来。 陪陆四一起前往归德的是大顺文谕院的宣旨官员刘若达,此人是从前明山西临汾的知县,上次陆四得封淮阴侯的旨意就是他从北京带来的。 据刘若达说,公主是在七千御营将士护卫下从南阳启程前来徐州的,途中还遭到南都明朝委任的河南总兵许定国部的袭击,被统率御营将士送婚的绵侯袁宗第、毫侯李过之子李来亨领军击败。 一听李自成竟是派大将袁宗第来做“送婚使”,陆四吃惊之余更觉事情棘手,这事看上去已是板上钉钉,除非他淮军宣布脱离大顺,否则根本没有悔婚、退婚的可能。 刘若达透露的另一个重要消息也让陆四这次“接亲”心头不定,李自成并不是同他以为的那般直接率军撤到荆襄地区,而是留在了河南的南阳地区,可能是想在河南组织反击。 结合此事猜测,李自成这次嫁女多半就是为了让东线淮军参与这次反击。 说好听点,是李自成给女儿找了个佳婿;说难听点,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毕竟,淮军从来没有得到过大顺政权的任何支援,又在山东取得了对清军的重大胜利,某种程度上“主客”已经易位,或者说地方实力已然不弱中央。 如此,李自成肯定担心陆四不再听命于他这个屡打屡败的皇帝,故而才“舍”了女儿,希望这个女儿能够为他套住陆四这条“狼”。 重新振作起来组织反击肯定是好事,陆四当初给李自成上书的目的也是为了这位永昌皇帝不要一溜跑,导致湖广和淮西那边引发崩盘的连锁反应,进而使得南都的潞王政权处于危险之中。 只是,对李自成的反击,陆四并不抱多少希望。 因为刘若达“倒戈”了,这位大顺文谕院的学士为了向淮侯示好,将南阳现在的虚实向淮侯吐了个一干二净。 据他透露“中央”现在很不好过,除了没钱没粮外,中央在河南又吃了几次败仗。 …… 李自成是二月初十将御营驻在南阳的,此后便听从宋献策的意见积极整合河南顺军,包括定南侯董学礼部、河南节度吕弼周部、平南伯刘忠部,以及大将王得仁统率的三万荆襄兵马,另外还有一些收编的土寇和原明军降兵,加上随李自成退到南阳的几万人马,兵力上河南顺军达到了14万人。 十几万人有河南为依托,又有东线淮军可以呼应,整顿部署新的反攻理论上可行的。 然而,李自成想反击,清军同样也想致他于死地。 原是想借豪格于山东战死谋求回京的阿济格在被他的弟弟多尔衮严辞训斥,并威胁他若不从令就以勒克德浑接替他为大军统帅后,吓得不敢怠慢,将陕西军务交给总督孟乔芳后率数万兵马南下追着李自成不放。 李自成这边为了获得喘息之机,也不得不组织兵马抵御阿济格,否则哪怕东线淮军愿意参与反击,他也无法在河南组织这次攻势。 结果,还是让永昌皇帝大失所望。 正月到三月间,顺军在河南多地接连兵败,邓州之战更是折损官兵上万。从西安重入河南的多铎部也攻占了河南府,夺取了洛阳城,李自成册封的平南伯刘忠原是被李自成寄予厚望,期以凭洛阳城牵制多铎部,没想多铎大军一到,刘忠就带领所部万余顺军易帜降清了。 这些战斗的失败主要是和顺军过于分散有关,一方面李自成知道不聚拢军队必定还是被清军以重兵击败,另一方面又需要这些分散在河南各处的顺军替他御营争取时间,最后在犹豫中便使得河南战局急转直下。 另外,也和河南顺军还要与南明河南总兵许定国及其余向明的土寇交战有一定原因。 连续的失利导致河南顺军即便有御营亲驻,军心仍是浮动,定南侯董学礼部下出现大股叛逃,河南副使吕弼周招来的兵马更是散去一多半。 二月底的时候,清军的攻势突然削弱,大将王得仁奏报当面多铎部清军似有退兵迹象,具体原因不知。 西线邓州、商州方向的阿济格部清军也停止了追击。 这才给了准备拔营退往荆襄的李自成喘息之机。 听刘若达说起清军突然停止攻势,陆四便断定是多尔衮在抽兵回防北直,甚至可能是在抽兵回防辽东。 一直就不同意退往荆襄沿江东下取江南的宋献策建议应当趁清军退兵立即反攻,目的不是重创清军,而是要夺回被清军占领的河南、卫辉、怀庆三府,这样可以在清军重新集结南下时有个缓冲之地。 急于以一场胜利挽回颓势,并重新证明自己的李自成这一次是听取了宋献策的意见,可却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竟然下令留守荆襄地区的白旺将所部另外三万人全部带来南阳归御营指挥,然后纠结河南所有顺军大举北进,从河南、怀庆二府北上突入北直。 这个决定等于放弃荆襄根据地,孤注一掷与清军进行最后的决战。 白旺不同意放弃襄阳、荆州、承天、德安四府,认为这四府经过两年多时间的经营已经非常稳固,应当由他率兵驻守。如果放弃,大顺再无立足之地。 李自成却不采纳白旺的意见,执意要在三月底、四月初进行这次北进攻势。 白旺无奈,只能率部北上。 “陛下是想侯爷能够配合这次北进,绵侯此来就有监军之意,下官来时听说陛下催促甚急。”决定改投门面的刘若达可算是知无不言。 陆四没吱声,心中多半是信了刘若达的。李自成连荆襄的白旺都调到南阳来了,对东线淮军参战的需求自然是无比迫切的。 “侯爷作何打算?”刘若达小心翼翼问道。 “先见过公主同绵侯再说,” 陆四一勒马缰,转身对边上的李成栋之子李元胤道:“又来了一只小老虎,你这小老虎有伴了。” “什么?” 李元胤听得糊涂,他不知道那李来亨于顺军中有“小老虎”一称。 进入归德府后,就有第五镇的兵马过来迎接都督,带兵的是原刘泽部的降将虞绍勋。 虞所部两千人没有随张国柱进入开封,而是一直负责对归德府内的土寇围剿,大半年下来,所部从原先的两千人竟是扩编到了六千余,不过同去辽东的第七镇差不多,无论是军纪还是战斗力都是下乘,故而一直没有被张国柱调到一线抵御清军。 在虞部的接引下,陆四于两天后到达归德府城,城中的李自成御营将士刚刚同守军黄中色部发生冲突。 原因是黄中色不肯向大顺公主行臣下礼。 第四百三十八章 怕为后起之秀所代 “那李闯算什么真龙天子,不过一流贼!末将堂堂男儿,岂能向一流贼之女屈膝!” 面对陆四的质问,黄中色这个降将竟然铁骨铮铮起来。 陆四一阵恍惚,麾下尽是这等好汉,何愁鞑虏不灭,又何愁不能入主紫禁城,成就太祖伟业! 好汉子,陆四肯定不会为难,故意斥责几句让他退下自己闭门思过。 “这个黄中色当初跟着刘泽清可是坏事干绝,张国柱起事时这家伙见势不妙就裹了红布投降,都督让他跟着张国柱入河南,每战都不肯用命,后来便守在这归德城,为人很是胆小怕事……” 贾汉复这么一说,陆四才想起当初在徐州撞蛋,好像就是这个黄中色第一个蛋碎,然后他陆都督的鹅蛋就打遍军中无敌手了。 “如此说来,这黄中色是想偷我的鸡了。” 陆四十分没好气,不知道孙武进劝人从龙的名单里是不是有黄中色,要是有就能合理解释他的铁骨之举了。 这家伙定是知道他要来归德,故意来这么一出,以加强其在陆四心目中的印象,将来陆四真要自立,肯定会想到那个谁谁谁在河南不向李顺公主屈膝,只向他陆四称臣,如此一来,自是不能亏待了人家。 “袁宗第,李自成封的右营制将军,授绵侯。前明崇祯十五年郏县之战后开始独领一军,与刘宗敏、刘芳亮、田虎、田见秀、李过等人都是李自成的御营大将……” 有关闯营大将的具体情报,陆四多少知道一些,不过部下们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有刘若达这个投过来的大顺文谕院学士在,倒是省得他不少口舌,也能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刘若达又告诉诸将,那个李来亨是毫侯李过的义子,也就是名义上李自成的侄孙。 李自成另外还有一个义子李双喜,改元永昌后李自成让这个义子恢复本姓,即义侯张鼐,乃是老营孩儿兵出身。 “李自成前后几任夫人都没有为其诞下一子,只第一任夫人韩金儿生了翠微公主,故李自成之下首推是他的三弟李自敬,其次为侄子李过。” 说到这,刘若达看了眼陆四,又道:“若都督娶了翠微公主,名义上便是大顺驸马,当可与李自敬、李过分庭抗礼。” “这话说的,就算我娶了这位公主,世上哪有女婿分丈人家产的,总要给侄子的嘛。” 陆四笑着摇了摇头,据他所知,李过也就是李锦这个侄子并无名利之心,而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才能平庸,李自成死后这个李自敬被李过推举为大顺第二任皇帝,可在位几个月后人就下落不明了。 有说战死,有说是卷了金银逃到乡野,真相如何,成迷。 也因此,陆四对李自成的“遗产”才动了心思,只现在李自成没跑到襄阳,反而在南阳打了鸡血破斧沉舟要与阿济格大打一场,这就让陆四有些奇怪并对接下来李自成的命运一无所知了。 李自成要是没有像原本历史那样死在湖北民团手里,陆四娶了李翠微就不是妙棋,而是毒药了。 “不管这些了,先去会会那位绵侯吧,再怎么说,我这个淮侯都得替手下向公主殿下赔个不是吧。” 陆四说着起身与众将前往大顺公主暂住的归德府衙。 …… “殿下,打听清楚了,这个黄中色原先是刘泽清的部将,淮侯在徐州击败刘泽清后这人便降了淮侯。” 归德府衙后院原知府的书房,大顺公主李翠微同侄子李来亨正在下棋,边上站着一中年文士,说话的是顺军御营右营左果毅将军白鸣鹤,其与右果毅将军刘体纯都是袁宗第这个制将军的副将。 那中年文士听了白鸣鹤所言,微微一笑道:“刘泽清的人,难怪。” “前年在河南,刘泽清可是叫父皇打的很惨。”一身戎装,丝毫没有小女子姿态的李翠微放下棋子。 李来亨这个侄子本就不喜欢下棋,见状,如释重负,欢脱的站起,对那中年文士道:“还是先生来吧。” 这中年文士便是大顺政权的吏政府侍郎、齐侯顾君恩,不过早年顾君恩还有一个名字叫顾炎。 李翠微同李来亨这姑侄俩的学业便是由顾君恩教授。 身为李自成的重要谋士,又是大顺政权为数不多的政府高官,顾君恩按理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支送婚队伍中的,但他又必须来,因为淮军方面的配合与否关系到大顺能不能力挽狂澜。 其实顾君恩并不赞成李自成将荆襄白旺部全部调来,集结河南兵马全力北上的战略,他同宋献策的意见一致,认为这样做太冒险。因为大顺主力若尽数北上,一旦阿济格部出邓州直入南阳,顺军的后路就会被清军截断,彻底成为孤军。 但李自成执意要行此险招,说顺军主力只要攻进怀庆,阿济格部断然不敢东进南阳府,反而会立即撤兵退入北直,如此顺军可以偏师牵制清军,主力再出潼关收复西安,将局面扳回到永昌元年的情形。 顾君恩思来想去也不认为李自成的这个策略会成功,如果说北上的目的是诱使清军撤回北直京畿,顺军重新夺回西安,那当初就不应该放弃西安。 宋献策也认为这个策略是下策,但李自成执意如此,身为谋士的宋献策只能和顾君恩尽全力辅佐,想尽办法使这个策略成功。 毕竟,他们已经与李自成,与大顺荣辱与共。 二人不约而同都将北上策略能否成功的关键放在了山东淮军是否能全力出击上,故而顾君恩自请同公主一起前往淮军辖境,以便能说服那位驸马爷全力帮助岳父北进。 临行前,宋献策设宴为顾君恩践行,席间曾说过那么一句话,谓:“陛下大起大落,心境难免波动,弃守西安之后便一心放弃北方东下夺取江南,不料山东却有奏捷,阵斩清军近万,陛下受此捷报触动,自是不甘轻弃北方基业,为后起之秀所代。” 第四百三十九章 年纪轻轻的小姑父 宋献策的一番话说对了一半,“怕为后起之秀所代”或许是李自成突然奋起的一个原因,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 自山海关之役,大顺主力便无一胜绩,连番惨败之下家乡都被放弃,一年前几乎据有整个北方的大顺如今竟然只有南阳一府以及准备放弃的荆襄四府,李自成的心绪起伏之大,怕是比当初十八骑入商洛还要剧烈。 毕竟,他入主过北京,也在紫禁城登基称过帝。 如今,说是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曾经取得那么大的辉煌,一夜之间掉入谷底,换作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自成反思自省,从前他能战胜明朝的法宝是流窜作战,只要能够拖垮明军,根本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然而现在这个法宝却在满洲人面前失了效,军心士气的极度低迷自是让他寻找为何失败的答案,并寻找到能够破解局面的办法。 破釜成舟,是李自成为自己,也是为大顺寻找的良药。 既然跑不能甩脱清军,不能挽回局面,那就不跑,拼尽全力掉头让满洲人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 只要能重新夺回陕西,凭借西北地盘和二十万兵马,李自成相信他仍有打败满洲人,夺回北京的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他将最后的根据之地荆襄也放弃了,只为白旺那三万精兵能够成为决战的关键力量。 为了这个机会,他连唯一的女儿都舍了,如果输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 但他还是很乐观,甚至让牛金星组织官吏编订大顺的律令,同时在牛金星的建议下准备提升大顺的爵位,侯爵之上再授公爵。 白旺已经率部启程,最多七天就能抵达南阳。李自成计划的反击时间定在了三月底四月初,不过在此之前顺军需要解决河南境内明军的麻烦。 有消息说明朝的河南总兵许定国同清廷私下接触准备降清,李自成让人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希望明朝方面能够对许定国采取措施。 侄子李过同舅子高一功所带的兵马已经同御营失去联系,从时间上算,他们可能在汉中一带,如果李、高能将甘肃、汉中等地的顺军全部带过来,至少有十万兵马。 可惜因为清军阿济格的横阻,李自成没有办法将河南反击的战役构想传递给李、高,要不然成功的机率将大大提高。 …… 袁宗第是个老农民。 在见到大顺制将军、造反老前辈袁宗第后,陆四第一印象便是如此。 黝黑的脸庞,满手的老茧,不修篇幅的衣饰,蓬乱的胡须,无一不表明这位大顺绵侯哪怕已是大顺政权的高官,骨子里依旧是农民本色。 这一点,同他陆四很像。 前世,三代贫农。今世,同样贫农。 农民的身份就像是烙在陆四身上的印记,怎么也无法摆脱。 会写字,会读书,同样也是农民。 身份的相近,干的又是同一事业,陆四自然对袁宗第及他部下那些顺军将领无比亲近。 一见面,他就下意识的将自己卷的烟给这帮农民军将领一人散了一枝,袁宗第没接烟,而是将他的烟枪在桌上敲敲,说抽习惯烟袋了。 陆四让人杀了几只羊于这知府审案的大堂烤起全羊来,从徐州带来的两车洋河酒也搬了几十坛过来。 这是要尽地主之谊。 “前番我给陛下的上书,不知陛下是否收到?”因为凳子不够,陆四索性叫人把凳子搬走,于地上铺些稻草直接盘腿围着烤羊坐了。 这架势让袁宗第有些喜欢,笑着盘腿而坐,“吧嗒”抽了两口,道:“要不是你的上书,陛下这会多半去了襄京。” “襄京”就是襄阳,也是大顺政权初建时的根基所在。 绵侯、淮侯,都是一字亲侯,不过袁是御营右营制将军,又是追随李自成多年的老部下,按理要比陆四这个才投大顺不到两年的淮侯、淮扬节度使地位要高。 可袁宗第却没有“居高”,因为他面前的年轻人拥有的地盘比大顺中央还要大。这个年轻人可以不要大顺,但大顺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个年轻人。 “陛下不能去襄京。” 陆四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御营要是去了襄京,恐怕就再也没有北上的机会。 “宋军师也是这么说,所以陛下这会准备给鞑子一个回马枪。”袁宗第将御营准备于南阳反击的方案大致说了下。 “陛下希望你这边能够全力配合,” 说到这,袁宗第放下烟袋,“你能出多少兵马?” “这……” 陆四没想到袁宗第比自己还直接,正盘算怎么答复时,一个年轻的闯军将领从后面走了过来,附耳在袁宗第耳畔说了两句后,袁宗第笑了笑,然后对陆四道:“殿下请你过去。” “好!” 陆四没有多想就起身,贾汉复害怕会有危险,示意牛二带亲兵跟着。陆四却只要李元胤陪着他过去,他相信李自成的女儿没有理由对他这个“夫婿”动手。 不管是挟持还是杀害,袁宗第他们都休想让淮军听命。 仍是那年轻的闯军将领带着陆四过去,路上这将领突然问了一句:“你的名字是你自己起的么?” 陆四微微点头:“怎么?” “没什么,姑姑说你的名字太大,要不是造反的话,就你这名字别想长寿。”李来亨咧嘴笑了笑。 “姑姑?” 陆四微怔,旋即意识到面前这年轻人是谁了。 “你就是小老虎?” “你知道我?” “当然。” 李来亨“噢”了一声,继而撇撇嘴:“看你年纪不比我大,往后却要大我一辈,成了我姑父,不公平。” “不一定,万一你姑姑嫌我长得丑不要我呢。”陆四的样子很认真。 李来亨“嘿嘿”一声,上前推开了门,示意陆四进去。 陆四点了点头,进屋后小心翼翼的施了一礼,轻声说道:“臣陆文宗见过殿下!” 李翠微的身份摆在那,陆四表现得极为恭敬,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头也稍稍的低了下去,并不随意打量对方又或观察屋里的摆设。 然而竖耳等待了许久,仍没有听见李翠微的声音,陆四不禁有些疑惑,强忍住抬头一看对方的冲动,耐着性子静静的站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内却静得让人发慌。 就在陆四忍不住想抬头看对方到底在干什么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李翠微的声音:“你长得还不错。” 第四百四十章 姑姑有事要做 陆四不知道怎么回话,说确实有些骄傲,说谬赞又不实事求是,所以没吭声。 “小老虎,你看什么?” 李翠微朝门外正探着脑袋的侄子瞪了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把脑袋缩了回去。 李元胤默默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不过右手始终按在佩剑上。这个举动让李来亨着实好笑。 “砰”的一声,李翠微竟将门带上了,然后转身对低头站着的陆四道:“坐吧,父皇将我许配于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用我们陕西人的话讲,我就是你的婆姨,湖广人叫堂客,对了,你们那管妻子叫什么?” “……” 李自成女儿的问题让陆四一时无法接受,因为他并没有想好是娶还是不娶,对方却完全代入进了他妻子的身份,这可不是好苗头。 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女将?” 李翠微听了陆四老家叫妻子的说法,着实惊住。 “为什么叫女将?” 李翠微十分好奇,她也是跟她爹走南闯北惯了的,但从来没有听哪个地方的人管自家媳妇叫女将的。 “因为……” 陆四只好耐心给李翠微讲了下盐城先民与明朝的恩怨情仇。 “难怪你要造明朝的反。” 李翠微恍然大悟,继而笑了起来,“正好,你男将,我女将,天生一对。” 陆四觉得自己有些接受不能,对方纵是李自成的女儿,也没必要如此生性外放吧,怎么也是大顺的公主啊。 李翠微则是自顾坐了,尔后笑眯眯的问陆四:“你怎么不看你女将?是不是以为我很丑?是的话,就让我走,不要我?” “不是……” 人家都这么说了,陆四也不好再低着头了,鼓起勇气抬头看去,内心深处已经完全做好李自成他姑娘五大三粗的思想准备,不想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出落得很是诱人的大姑娘。 身形紧绷,上身曲长,下身臀宽,容貌绝对不丑,但也说不上是闭月羞花,脸上却有股英气。尤其是一身戎装,让人看着很是英姿飒爽。 这种美,不是娇柔女子的美,也不是成熟女人的美,更不是端庄得体的美,而是最朴实的美。 陆四真的惊住了,他没想到李自成的女儿竟然生得如此好看。 “噗呲”一声,李翠微笑了起来,一点也不羞怯的看着陆四,直言道:“我好不好看?配你不委屈吧?” “不委屈,不委屈,不委屈。” 陆四连说三句,他这人向来不说谎,人李家大姑娘长得是真好看。 “那你是要我了?” 李翠微明眸微转,似笑非笑的看着陆四。 陆四几乎脱口就说要,但没等他开口,对面的李翠微突然敛去笑容,冷笑一声:“你如果要我,可就不能要那个周王家的小姑娘了。” 这话让陆四一凛。 “你自己上书跟父皇说的,不会不记得了吧?”李翠微的声音很平淡。 “……此事臣正准备奏于殿下,”陆四准备解释他已有婚约之事。 李翠微却道:“不必了。本宫只问你一句,你还是不是大顺的臣子。” “当然是。” 陆四对此还是很肯定的,李自成死之前,他就是顺臣,一万年不变。 “既是大顺的臣子,你就不能娶朱家的女人……你对父皇说你娶周王家的女儿是为了联明抗清,不过有件事你怕是不知道,满洲人已经派人去南京要同明朝联合共同对付我们大顺。” 李翠微所言让陆四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的事,这会,那使者恐怕已经到了南京。” 李翠微哼了一声,说那去南京的使者正是南明小朝廷首辅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 “殿下是从何得知此事的?” 陆四心中惊骇又困惑,为何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李自成那里却知道。 李翠微也没有隐瞒,说是洛阳守将刘忠降清后,其部下有人偷偷逃回南阳。有关清廷遣使南京的消息就是这些随刘忠降清的将领从清军那里得知的。 陆四眉头皱了一皱,心知此事属实的话,多尔衮这招棋走的很高明,绝对能让南京的朝堂再次陷入是联寇还是联虏的大争论之中,如此就算他把常宁娶了,也未必能让南京朝堂定下“联寇抗虏”的国策。 除非,血洗。 “你现在只有一条路走,” 李翠微直截了当,“退婚,将那个周王家的小姑娘送去南京。” 陆四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臣做不到。” 李翠微有些微愕,秀眉微颦:“为什么?” 陆四道:“臣已经下了聘礼,不可失信于人。” “好一个不可失信于人,难道你要我这个公主给你做妾不成?”李翠微不怒反笑。 陆四忙道:“不敢!” “那你就是不让我当你的女将,让我这个大顺公主回去了?又或者说是你淮侯见我父皇落难,要落井下石,改换门面?”李翠微的声音依旧平淡。 “臣绝没有此意,臣心中也是烦恼……” 陆四说的是真话。第一,他从来想的是联明,而不是拥明;第二,他也从没想过在李自成死前抛弃大顺,那样他就白用功了。 李翠微想了想,道:“你的意思用民间的话讲,是先来后到的道理是吧?” 陆四怔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理,应该是这么个理。 李翠微摇了摇头,淡淡道:“可你要清楚,在明朝那帮人眼里,我和你都是反贼。你再怎么想,人家都不会同我们一条心。只有我这个反贼的女儿,才和你一条心。” “我知道。” 陆四没有否认这个事实。 李翠微将身子微微前倾,凝视着陆四,薄唇轻启:“知道为什么不退婚?” “臣说了,臣不能失信于人。” 陆四真是硬着头皮说的这话,他决定观望一阵,绝不能现在把李自成女儿接下来。因为刚才袁宗第的话音在那,李自成嫁女儿没安“好心”。 大概几十息沉默后,李翠微开口了,却是说了句:“要是先来后到的道理,那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先得到我。” “殿下什么意思?” 陆四一脸茫然。 李翠微没有说话,而是起身来到门边,看了眼执剑站立的李元胤,对侄子来李亨道:“带他走远些,姑姑有事要做。” 第四百四十一章 女中豪杰 “姑,做甚?” 李来亨不知道小姑姑干嘛让他们走远,一脸疑惑。 “大人的事,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 李翠微摆出姑姑的架子,朝明明比她还大三岁的侄子作势扬了扬手。她这是在老营把侄子欺负的习惯了。 “噢。” 李来亨一脸无奈,朝对面的李元胤一撇头,道:“跟我走吧。” 李元胤没动,侧脸往屋内看去。 陆四隐约有些不安,某些大胆的念头让他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再留在这里弄不好就会出大事,可最终还是朝李元胤点了点头,继而心中生出些许期待来。 他想看看李自成的女儿到底和他玩什么鬼把戏。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看这李翠微女中豪杰的架势,真动起手来未必就打得过陆四。 两个小老虎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双双消失在李翠微同陆四的视线中。 门,被重新带上,甚至还被插上了插销。 然后,大顺的公主背靠在门上,一动不动打量着父皇给她找的“男将”。 陆四有些站立不安,轻声道:“殿下是有什么要紧事与臣说吗?” “跟你实说了吧,你娶了我,随本宫一起来的七千御营将士就是你淮侯的了,袁叔叔他们也归你节制。因为,他们是父皇给我的嫁妆。” 李翠微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羞态。看样子,这位大顺公主样貌继承了她的母亲,性格却是完全传承了她的父亲。又许是这些年随父征战养成了这位大顺公主同男人一般的心性,敢想敢做。 前年顺军与孙传庭在河南决战,这位大顺公主于阵上手刃明将高梧,李自成当时就感慨这个女儿不是男儿身,否则真正是后继有人。 “这……” 陆四心头惊喜,没想到李自成竟然给了他这么一份雄厚的嫁妆。 莫说归德城中这七千顺军精锐能够当两个杂牌镇使,就是袁宗第、李来亨、白鸣鹤、刘体纯这些顺军将领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丝毫不比张国柱、高杰、李成栋那帮将领逊色。 将李自成麾下的精兵强将拢入麾下,不就是他陆文宗决定向李自成拜表的初衷么。 如今,这些可是触手可得,只要娶了面前这位李家的大姑娘。 只是? 陆四心头乱如麻。 “如何?那周王家的郡主怕是不能给你七千精兵吧。”李翠微注意到陆四眉宇间的喜色,以为对方已经动心。 不想对面的“男将”却摇了摇头,道:“兹事体大,事关臣的名声,还请殿下容臣三思。” 嫁妆越是丰厚,陆四越不敢接,天上不会掉馅饼,他敢断定一旦接了这嫁妆,李自成的催兵诏令就会快马发来。 到时候他这大顺女婿是接还是不接? 在知道李自成没有退往荆襄而是留在南阳设法组织反击后,陆四就基本判断李自成嫁女没安“好心”,如果李自成这一次的反攻不再是从前两次虎头蛇尾,摇摆不定,而是真的要和清军大战一场,陆四其实很愿意帮他一把。 然而,刘若达透露的明白,顺军在二三月间于邓州、洛阳一带接连惨败,此间南阳一带的顺军虽有御营驻扎,但无论是兵马还是士气都无法同清军相提并论,这才有了李自成不顾荆襄四府强调白旺部北上。 从局势上看,顺军的这次反攻是李自成强行给顺军,或者说是强行给他自己打的强心针,在极度缺乏钱粮以及攻坚所需器械的情形下,陆四不看好顺军能够取得什么战绩。换作他是当面清军,只要闭门坚守,就能耗死顺军。 陆四希望的是李自成还是退到荆襄,但不再是如同原本历史一样直接放弃荆襄,想顺江东下拿下江南,而是在荆襄坚决抵抗,挡住阿济格。 这一点,李自成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毕竟荆襄根据地有四府之地,白旺经营的相当稳固,可以提供顺军坚守的钱粮物资。 前世历史上阿济格能够长驱直下,甚至连顺军老营都给端了,就是因为李自成放弃荆襄根据地,导致顺军从头到尾在逃跑的路上,从而给了清军可乘之机。 守住荆襄是最好的办法,李自成不是孤军,再有几个月西北的十万顺军就会赶过来! 天知道李自成怎么想的竟然要在南阳组织大反击,这位永昌皇帝的战略眼光真的太差。 明知不可为非要为。 陆四真没办法帮李自成,他淮军自身没有能够支撑战役级别的动员能力了。 山东两场大战,淮军是胜了,可粮草兵员消耗也很大。为了让第六镇能够在北直、京畿搅得更狠一些,为山东战区争取时间,陆四可是将仅有的机动家底拼凑给了高杰。 甚至,将李化鲸的第七镇派到辽东,将高杰的第六镇派到北直京畿,某种程度上也是陆四给山东战区摘包袱。 因为,真养不起! 再给陆四两年,或者一年时间,他倒是可以组织一次十万人马级别的战役,但现在,他没办法调动兵员协助李自成。 那样做,很容易引火烧身。 有北直和辽东的“仇恨”在,多尔衮脑子开了窍舍了李自成不打,将阿济格的大军全部调动东线来,那他陆四就真正是引火烧身,替李自成做了王之前驱。 淮军名义上有七镇,并准备在淮扬扩编两镇,可要论真实战斗力,第一镇这等主力最多也只能在野战对付人家半旗兵,其余可想而知了。 思来想去,陆四决定不吞“诱饵”,或者等等再说。 “三思?” 李翠微的眉头微皱,她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淮侯竟然天大的好处都不要。一气之下走到陆四的面前,将自己的衣领解开,微带着些许怒意将错愕的陆四右手抓住直接塞了进去。 触手,软绵。 戎装之下,竟暗藏巨峰。 山峰高耸云端,顶峰更如团石,坚硬无比。 “殿下,使不得……臣……” 陆四不是假慌,是真慌,李自成闺女这大胆作风简直闻所未闻,塞在人家怀中的手都在哆嗦。 “你还要抗旨不遵么?” 李翠微恨极,如果不是形势危急,她堂堂大顺公主怎么会在“驸马”尚未上表谢恩,就匆匆自己过来“寻夫”呢! 虽然父皇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她知道大顺已今非昔比,父皇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位淮侯的军队。 而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淮侯竟然会不要她。 除了这位淮侯有了背叛大顺的念头,李翠微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你不要我,我就会天下人嘲笑,于其被人笑话,不如我这个女将杀了你这个男将,再替你守寡。” 李翠微不是说笑。 一把匕首顶在了陆四肚子上。 第四百四十二章 谁让你是反贼 陆四很意外。 李自成的女儿,就是与众不同。 看了眼顶在肚子上的匕首,他脸上的谦恭与惶恐一点点的消失,转而露出一丝笑意,盯着李翠微的双眼,呼了口气,笑了笑道:“你都没过我陆家的门,怎么替我守寡?” 说完,右手在对方的身子搓揉,目中满是戏谑,似乎在说就凭这? 李翠微没有脸红,也没有反抗,甚至还将身子往陆四靠了靠。 “做生意的有强买强卖,这嫁人还有用强的?”陆四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在意顶在肚子上的匕首,还加大了右手力度。 李翠微竟不在意,反而有点挑衅道:“父皇下诏将我许配于你,我就是你的女将,这身子反正是你的,你要愿意的话,现在就能得到。” 陆四顿住,缓缓抽出手来,轻叹一声,有些佩服道:“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厉害。” “当然,” 李翠微微微一笑,“你也不看我爹是谁。” “嗯。” 陆四点了点头,好奇道:“我要是不从,你真有胆量杀我?” “你可以试试看。” 李翠微面无表情。 “你杀了我,也不可能号令我的部下。而且,我打赌你这个大顺公主绝对走不出这归德城。所以,别吓我了,还是坐下来谈谈吧。”陆四伸手握住李翠微的手腕,示意对方自己将匕首丢掉。 李翠微迟疑片刻,竟真的将匕首丢在了桌上。 “坐吧,站这么久,腿挺酸。” 陆四随手拿了凳子,李翠微以为对方是将凳子给自己,没想却是自己坐了,不由微哼一声,心道这个男人小心眼,自己哪里会真杀了他,这么记仇。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个公主殿下如此心急,生怕我不要你,甚至还以死威胁我,恐怕不是你丢不丢人的事,而是你父皇那边真的不好过。” 陆四摸出自己卷的烟点了一枝,饶有兴趣的打量闯王的闺女。袁宗第的话音,这位大顺公主别具一格的举动,都在说明李自成那里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还是因为淮军第六镇迫使多铎部回师,要不然,李自成恐怕快被烫死了。 “你既知道,何必我多说。” 李翠微没见过人用纸抽烟的,很是好奇。 “娶了你,我这个女婿是不是就得带兵供老丈人驱使?”陆四收回打量的眼神,神情变得严肃。 李翠微反问一句:“不应该吗?” 陆四想了想,道:“应该,一个女婿半个儿,老丈人有事,当女婿的怎么能后退,况我这老丈人就一个闺女。只不过,你们想过我这个女婿有没有能力去帮老丈人?” 李翠微目光一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淮军目前没有能力再同清军大打出手,所以就算我想帮你父皇,也有心无力。” 陆四摊牌。 “你是不想还是不能?” 李翠微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人之利。” 不等陆四反驳,又愤怒说道:“如果我父皇战败,你以为你淮军能独善其身?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我一介女流都知道,你会不知道!” 陆四沉默,这个道理他当然知道,不过李自成的败亡同样也会给他争取几个月时间。 而且就算他现在拼凑些人马去帮李自成,也改变不了李自成失败的结局。既然如此,他只能本着利益最大化,让破釜成舟的李自成同阿济格血拼一场。 说坐山观虎斗,也不是不可以。 见陆四不说话,李翠微有些失望:“你娶那个周王郡主不是想联明,而是想两边得利,你这人鬼心眼太多,又想从明朝得到好处,又想从我大顺得到好处,可你想过没有,这样两面骑墙的后果是你什么也得不到。” “你爹从来就没有给过我好处!” 陆四有些生气,除了淮阴侯的爵位,李自成给了他什么好处? “忘恩负义,没有我大顺,会有你淮军!”李翠微也是气。 陆四滞住,似乎人家说的也对,当初不是吕弼周同董学礼从河南渡过黄河南下,牵制住了刘泽清,面对明军的重围,他是没有办法破那个死局的。所以,大顺对他陆文宗还是有恩的。 “清醒一点吧,我父皇说的明白,只要南都有那个史可法在,莫说是你想联明了,就是父皇想同他们联合,史可法也不可能答应!就算南京有人愿意联合咱们抗清,也得是我父皇同你这个淮贼首领死了!……你陆文宗不死,人家谁敢联你?别说是郡主了,你就是娶个明朝公主也没用。” 李翠微一脸讥讽的看着陆四,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会不懂。 陆四眉头微皱,李翠微说的不无道理,弘光潞王是他扶上去的,可孙武进同潞王并不能有效控制南京朝堂,真要是采取极端手段,这个弘光政权的合法性恐怕立时崩塌,马士英他们肯定要捧出唐王,到时候势必又是一团乱麻,有违他当初想以江南为后勤基地的初衷。 “听我的,你只有同我父皇联兵先压住满洲人,要不然我父皇败亡那日,就是你陆文宗身死之日,因为不管是满洲人还是朱明,都想要你死,谁让你是反贼。” 李翠微的声音很柔和,也很动听。 陆四心道未必,真到那份上大不了渔死网破,不过这姑娘讲的还是很有道理的,遂抬了抬眼皮子,晒了一声:“听你的对我就有好处了?打到最后,好处还是你李家得了去。” “你娶了我,我就是陆家的媳妇,你的女将,父皇又只有我一个女儿,你说你这个女婿有没有好处?” 李翠微竟是坐了下来,伸手握住了陆四的手,眼神是鼓励,也是坚定。 “我的好殿下,你就莫给我使美人计了,嘿,自古以来,当女婿的能得老丈人家多少好处。” 陆四很清醒,只要有李过这个侄子在,大顺的皇位和他姓陆的就没关系。 不想,李翠微竟说了句让他心为之一跳的话:“朱元璋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陆四脸上露出很复杂的神情,李自成的这个女儿有意思,很有意思。 第四百四十三章 李自成被围 “真是闺女外向,你爹要是知道你同我说这话,怕是不高兴的很。” 陆四对李翠微“从夫”还是“从父”的属性表示怀疑,这世上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当马皇后的。 不过从出身看,这个李翠微倒是和马皇后很相像。而他陆文宗,同朱元璋其实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淮左,一个淮右而矣。 再有,一个爹活着,一个爹死了。 “只要你肯带兵助我爹一臂之力,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到时欢喜你这女婿都来不及呢。”说这话时,李翠微神情自如。 陆四“嘿”了一声:“你不是要我当朱元璋么?我要是朱元璋,你爹这大顺皇帝往哪摆?难道要我这个做女婿的把他牌位供起来不成。” 李翠微眉目微转,幽幽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纲常这块,我纵是公主,也不会乱的。” 陆四站了起来,摇了摇头,有些好笑道:“纲常还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女婿这玩意,又不是不能换,父亲只有一个,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殿下,我和你可是第一次见面,连夫妻之实都没有,你说我应不应该信你?” “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我,不肯帮我?” 李翠微的神情很是幽怨,然后,她的右手动了一下,竟是解开衣襟上的扣子。 陆四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李翠微。 李翠微同样也看着陆四,四目相对中,她的第二颗扣子被解了开来。 “你这是要生米煮成熟饭?为了让我帮你爹不择手段?”陆四真的无语了。 “你不是认先来后到这个理么?难道连夫妻之事,我这个大顺公主也落了朱家小姑娘一步?再说煮熟了,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不想?” 李翠微将陆四的手抬起,引导着他一点点的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殿下何苦如此?” 陆四近乎苦笑,这个大顺公主豪放得让他有些接受不能。 “大顺上下皆知我已是你的妻子,身为妻子,我伺候夫君有什么不对?”李翠微镇定的神态让陆四无话可说。 男人的本能也不想让他说什么,他在静静品味着大顺公主的香味,以及这位很像男儿性格的公主殿下诱人的娇躯。 同时思考李翠微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他现在的决定是不是成了造反意志不坚定的人。 可意志坚定的李自成下场摆在这。 “怎么不说话了?” 李翠微停止了动作,望着静静看着自己的陆四。 “你要我说什么?我现在说什么你能听得进去?”陆四一脸无奈,“殿下可是认定你是我陆文宗的女将了。” “本来就是。” 李翠微半点也不脸红。 “既然殿下非要这样想,我也没什么好说,那就……请吧?” 陆四真是懒得再去劝李自成闺女别想着睡了自己就能哄他热血上头,给她爹卖命。 男女间的事,再怎么样也是女方亏更大。 他陆四真要不认账,你李翠微还能翻了天? “好啊。你抱我到床上去。” 李翠微半倚在陆四怀中,抓着他的手指了指闺床。 陆四看看怀中的公主,再看看那张床,似是在想什么,半天,终是艰难的说了句,声音很轻。 “什么?” 李翠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等明白后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是不是,你不煮饭怎么知道。” 陆四叫这话说的真是性急了,索性放开,晒道:“若不是,臣可不认,殿下怎么来的还请怎么回去。” “男人,” 李翠微冷笑一声,将一只手悄悄搭在陆四腰上,如毒蛇一般缠住了她认定的“男将”。 “放心,闺女出嫁三天后才回娘家呢,你知道为什么?”李翠微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在人耳边低语,轻轻的哈口气般。 “为什么?” 陆四的呼吸不能自控的稍稍加快了些。 李翠微的嘴角微微咧了一下,说了一句话,之后将唇凑在了对方的耳边:“如果不是,我自己走。” “你自己说的,别说话不算数!” 陆四不再说话,直接将李翠微抱起走到床边。 李翠微就那么搭着陆四的脖子,看着对方将自己放在床上。她笑了起来,然后拉过被子,将自己大半身子埋在被窝中,只露出脖子以上。 陆四也解去了衣衫,李翠微终究还是个姑娘,默不作声的将头埋进了被窝。 又是一阵犹豫后,陆四轻轻的扯开被子,钻了进去。 剑拔弩张之际,李翠微却用力将陆四从自己身上推开,道:“煮熟了,我就是你的女将,你可不能不认,别说我逼你。” 陆四也是一声冷笑:“是不是女将,等会再说。” “哼!” 李翠微咬牙切齿。 就在陆四准备俯身时,李翠微突然伸手又拦住他,可刚要开口,却见身上的陆四目露凶光,低吼:“闭嘴!” “嗯?!” 李翠微一愣,旋即大怒,然而无法动弹,整个人被陆四死死按着,抬腿踢不到他,伸手推不开他,急得冷汗直冒。 男女双方都在使尽全力互相攻击。 许久,二人都不动了。 就这么躺在那看着屋顶,谁也不说话。 “那个小郡主你要是不退婚的话,可以纳作妾,我不吃醋。没本事的男人才一个女将。不过我劝你最好打消息同明朝联合的念头,那帮人同咱们不是一路人。” 李翠微说话间从身下抽出一块白巾丢在陆四脸上。 陆四下意识摊开看了眼,继而一直绷着的脸皮舒缓下来,小心翼翼将那毛巾叠好,并伸手试图将李翠微搂在怀中。 可人家闯王的闺女却不理他,只将头扭在一侧,冷冷说道:“我们已经行过夫妻之礼,你什么时候同我去见父皇?” “见父皇?” 陆四一怔,这事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正要说话,门却被“咚咚”敲了起来。 “姑姑,姑姑,出事了,皇爷爷出事了,南阳急报,王得仁造反杀了白旺,引鞑子围住了爷爷!” 是李来亨的声音,满是哭腔。 第四百四十四章 你不救爹,下一个就是你 传到归德的消息不是太确切,举兵作乱的其实是两个人,二人都姓王,一个叫王体中,一个叫王得仁。 二王都是白旺的部将,也深得白旺信任。 最先起了反意的是率部在怀庆发起反攻的王得仁,此人有个外号叫“王杂毛”。 拉拢王得仁降清的是驻防洛阳的平南伯刘忠,去年十月顺军组织的怀庆反击之役中,刘忠曾与王得仁一同率部围歼清怀庆总兵金玉和。 在此之前,刘忠一直在山西长治驻防,清军入山西后却不战而逃,大顺的防御使孙明翼、府尹师心之等人来不及撤退,被尾追而来的清军捕杀。 等知道清军主力北上会攻太原,这个刘忠又率部跑回来想攻取长治,结果攻城不克。清军破太原之后派兵救援长治,刘忠吓得立即率部退到了河南,接管了几近空城的洛阳。 怀庆之役,这个刘忠表现得还算奋勇,然而攻占西安的多铎部回师河南后,刘忠却不战而降,致使洛阳被清军不费吹灰之力收入囊中,直接导致在怀庆南部的王得仁部侧翼受敌,不得不从怀庆渡河南撤,将“怀庆之役”取得的战果尽数放弃。 降清后的刘忠被清豫亲王多铎授为河南副将,并要其替清军招降顺军。刘忠派人秘密联络王得仁,说什么大顺气数已尽,只要王得仁弃顺归清便可为河南总兵,甚至提督一方。 王得仁一开始并没有被刘忠蛊惑,意志还算坚定,但见大顺连番惨败,所剩地盘了了无几,不免有所动摇。 又见李自成听不进劝谏,执意要在南阳发起反击,为此甚至放弃荆襄四府,王得仁认为李自成已经彻底失了章法,不复当年之勇,大顺更是再无机会,遂心生降清之意。 加之李自成的南阳反击要以王得仁部为先锋攻洛阳,而王得仁却没有任何克敌制胜之法,于是不想白白牺牲,但又不敢轻举妄动,遂与跟随白旺领军进入南阳的同乡王体中密商,希望对方能同他一起举兵。 清廷英亲王阿济格得刘忠奏报王得仁有归顺之意,大喜之下密告王得仁若能与王体中共同擒斩李自成,二人都不失王侯之封。 这个承诺让王得仁再也没有顾虑,王体中也是大为动心,猪油蒙心之下突然作乱,先杀害被他们骗到营中的白旺,然后持白旺牌督令各部忠于李自成的顺军将领至大营分批杀害。 完全掌控了六万荆襄兵的二王底气大增,一面使人向清军通报,一面联手杀向李自成御营所在的南阳城。 南阳城中的李自成毫无防备,御营官兵面对自己人的凶猛攻击混乱不堪,若不是义侯张鼐等人奋力拼杀,李自成恐怕就要身死南阳城中。 领军驻在南阳以北南召县的刘宗敏、田见秀闻二王作乱,惊骇之下领所部两万余兵前往救驾,途中却被王得仁引过来的清军满八旗堵截,刘、田二将督部与满洲兵力战,从上午一直打到下午,双方伤亡都很大,但却是无法突破满洲兵的堵截。 入夜之后,刘宗敏、田见秀再次率军冲击清军阵营,虽得以冲出,但所部两万余将士只剩四千余人。 冲出南阳城的李自成处境堪忧,身边御营将士不到万人,先整军保护老营退到伏牛山,接应上刘宗敏、田见秀后,李自成立即下令往荆襄方向撤退。 阿济格好不容易逮到消灭李自成的良机,自是不会让李自成轻易撤走,率兵猛追。 由于李自成的御营要保护随军老营家眷,加之二王作乱突然,事先根本没有撤退的相关部署,结果顾此失彼,老营被清军追上,大将刘宗敏被俘,军师宋献策、李自成的两位叔父赵侯和襄南侯以及大批随军将领的家属都被清军俘获。 阿济格当时就命杀害刘宗敏及李自成的两位叔父,宋献策却凭一套江湖占卜骗术搏得阿济格信任,留了他一命。 老营家眷被抓让顺军阵脚更是大乱,军无斗志,途中散去很多,而清军又穷追不舍,李自成最终同残余的御营将士万余人被清军包围在新野县境灵官殿一带。 归德城中,袁宗第、刘体纯他们也是大乱。 陆四也有些发懵,他断定李自成的南阳反击不会成功,但没想到反击还没开始,李自成就败的一塌糊涂,且被清军给围住了。 王得仁这个人,陆四有些印象,知道此人是和金声桓一起为清廷平定江西的“功臣”,二人还联手制造了死难十几万百姓的“赣州之屠”。 但没多久王又和金声桓一起反正归明,坚守南昌城长达一年时间,最后南昌被清军攻入,二人双双殉了明朝。清军随后于城中大肆屠戮,也就是死难达三十余万众的“南昌之屠”。 当时清军当中的一些汉人记室留下记载,说长江上布满清军船只,上面都是丈夫孩子被杀的妇人,满洲兵日夜揉虐,每日不堪受辱跳江者多达数百。沿江而下,尽是女尸。 李自成被围对归德造成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袁宗第、刘体统等顺军将领请求陆四这位大顺淮侯,也是大顺驸马的淮军都督即刻领军救援。 陆四又哪来的兵马可援救李自成。 不说李自成被围的南阳距归德几百里远,就说淮军在河南境内不过是以刘泽清降兵为主的张国柱第五镇,因此就算把第五镇全调来加上袁宗第那七千人马,再有随他前来归德的四千旗牌亲兵,加一块也不过三万人,怎么可能是拥兵已达十万的阿济格对手。 而且仓促之间,陆四也不可能把在开封的第五镇主力调过来,归德这边能够动用的是虞绍勋、黄中色二将的几千乌合之众。 所以,他拿什么去救李自成! 天杀的王得仁! 陆四也是恨极那王杂毛,可恨归恨,却是拿人家半点办法都没有。 眼见陆四竟然没有动作,“女将”李翠微急了,拽住他的胳膊怒道:“你不救爹,爹死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你!” 第四百四十五章 阿济格是死的 父亲有难,做女儿的心急如焚,陆四可以理解,并且李翠微的话也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李自成一死,西线阿济格肯定不会如原本历史一样下湖广,而是会向东横推。 清廷不是傻子,不可能在腾出手来后还要放着卧塌之侧的猛虎不管。山东于已将重心放在北京一带的满洲人而言,等若明朝的山海关——家门口的大敌。 不把山东拿下,多尔衮怎么能安心睡觉。 显然,淮军,将是下一个顺军主力。 陆文宗,也将是下一个李自成。 消灭了淮军,清廷于北方就再无对手。 而以淮军现有实力,根本无法独力挡住清军。 淮军在东线所取得的成就,完全是建立在清军主力于西线被李自成吸引的基础之上,没了这个基础,淮军不可能立足山东,展开辽东和京畿的袭扰战术。 所以,救李自成就是救自己,这一点陆四看的很清楚。 要让李自成逃出生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迫使阿济格撤军。 当年皇太极就千里救援过李自成。 崇祯十一年,听说关内农民军被洪承畴指挥的明军几近剿灭后,皇太极立即下令清军入关,迫使两面受敌的崇祯不得不从西线将主帅洪承畴连同孙传庭调到东线入卫,结果使明朝丧失能够剿灭农民军的最后机会。 七年之后,历史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比上一次更加麻烦,因为淮军不是清军,无法同皇太极威逼崇祯撤回西线主力一样,迫使多尔衮撤回大功就要得手的阿济格部。 “救你爹便是救我,这道理我比你清楚,只是如何救援,岂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陆四不是提上裤子不认人,他需要一个可以实行并且至少成功率五成的救援方案,而不是同急昏了头的李翠微一样恨不得翻身上马杀往南阳。 李翠微冷静下来,她随父征战多年,又受顾君恩教导,岂能不知当前局面不是急就能解决的。 “我爹无子,你若能救出我爹,我爹必以亲子待你!” 不顾身份睡得的“男将”现在变得比睡前更重要,可以说是大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李翠微真正是半点也不敢放手。 “我没说不救,正如你所说,我与你爹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救他便是救我自己。我与你说,我心里其实比你更急。” 陆四有些心烦想摸烟来抽,却发现兜里没烟。便踱步负手来到院中,抬头看天,一弯明月。 远处有吵闹争执声,是那帮随李翠微来归德的御营将士在争论。 虽然这七千将士已经是公主殿下的护军,但跟随李自成多年,如今李自成有难,他们肯定是拼命也要回救的。 只是这些人也清楚,单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救不了皇帝,因此都将眼光投在了淮军这一边。 淮军内部也在争论。 大多数人认为不救的好,一来河南淮军并不占优,紧急开拨过去毫无胜算可言;二来两地相隔太远,等淮军赶到南阳新野,说不定李自成已经败亡,到时怕是救人不成反而要被清军一股脑吞了。 黄中色说的更加直白,他道:“李贼死了更好,都督再也不用打他顺贼旗号,咱们自己干不挺好!” 这竟然是想让陆四自立。 “自己干?你是要让满洲人同南京联手打咱们吗?” 虞绍勋虽和黄中色都是刘泽清部的降将,见识要比这个黄中色高明的多,他认为哪怕救不得李自成,也要想方设法接应一些顺军残部到归德,如果战事进一步恶化,必要时候开封、归德都要放弃,全力收缩山东,确保徐州和淮扬。 至于黄中色嘴一歪说的自己干,虞绍勋除了冷笑一声,连道理都不想同他说。 赵忠义、曹彦虎、樊霸等随同陆四过来的将领也是各有想法,不过大多认为不能救。 贾汉复这个督府参军职责所在,紧急拿出三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督令山东战区所属各镇北进,同时令辽东第七镇放弃打盛京,全镇西进宁锦一线向山海关进军,造成淮军要全力夺取北京的迹象。 这个策略的好处是充分发挥了淮军现在的战略优势,重新将主动权抓在手里。 坏处是无法持久,因为山东战区现有钱粮最多支持大军北上半个月。半个月后拿不下北京的淮军就得被清军活活拖死。 而半个月下北京,显然不可能。 高杰的第六镇配备大量战马牲畜可以机动,其余各镇可都是步兵为主。 所以,这个方案听着很振奋,实行起来却真是孤注一掷,拿淮军所有家当去拼一个成功率极为渺小的机会。 第二个方案是令开封第五镇接应部分被打散的顺军,放弃开封以西地区,将黄河以北对卫辉形成进逼的兵马调回,全力防守归德及开封以东地区,做好清军从西线迫进准备。 说白了,就是全力备战。 第三个方案,当然是去救李自成了。 “无论都督取何策,我们都可对外宣称是全力救李自成,都督不必担心声名。” 贾汉复估计以淮军现有能力,都督多半是取中策。 陆四已经盯着墙上的地图看了许久,桌上侄孙义良炒的黄豆已经见了底。 李翠微去见袁宗第、顾君恩等人了。 顾君恩这个人陆四有印象,是李自成手下的三大谋士,如今宋献策降了清,牛金星许是同李自成一起被困,这个顾君恩倒成了关键人物。 不过陆四没有询问顾君恩的意见,因为这人对李自成很忠,问了也多半是主张他去南阳救人。 故,不如不问。 陆四没有对贾汉复说取哪个方案,仍是在那看着地图发呆。 屋内的油灯因为燃烧时间过长火头变小,陆义良赶紧拿针挑了挑。 火苗一下窜高,屋内重新变得亮堂。 “四爷爷,我听人家说要包围敌人,至少得比敌人多几倍的兵马出来,要不然根本围不住。照这样说,那清兵岂不是好几万人马围着李自成,咱们现在哪有这么多兵去救,你还是别听四奶奶的,要不我们回徐州吧……” 陆义良从前是不大说话的,但见四爷爷盯着地图发呆,心里难受,便忍不住说了自己的看法。 陆四“嗯”了一声,以示对侄孙的回应,继而想到什么,猛的站起,一拍桌子:“阿济格是死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生同床,死同穴 阿济格身为满洲英亲王,统辖满蒙汉八旗兵十万余,还节制吴三桂、尚可喜,如今更是招得顺军大将王体中、王得仁投靠,将威名赫赫的闯王包围在南阳新野境内,怎么就成了死的? 贾汉复叫都督的这一莫名说法听得实在是糊涂不解。 “请殿下过来。” 陆四却让侄孙义良马上去请李翠微,待义良去后又立时转身吩咐亲兵队长牛二立即带人回徐州,将被第七镇送来的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快马带来。 交待完这才对贾汉复道:“胶侯可曾想过,李自成自退出西安后,清军便一路紧追,可李自成就是因为无粮才放弃商南、邓州前往的南阳,那清军又是怎么做到不饿肚子追着李自成不放的?” 贾汉复一愣:“清军有粮?” 陆四问:“李自成在前面,清军在后面,李自成都找不到粮食,后面的清军哪来的粮?他们凭空变出来的吗?” “这?” 贾汉复怔住,有些明白为什么都督说阿济格是死的了。 清军哪来的粮很快就由同李翠微一起过来的顾君恩给出了准确答案,清军的粮食来源于李自成于潼关撤往西安时,命陕西诸府县征集屯于西安的军粮。 “陛下原是准备坚守西安的,故不顾民力征调大批粮食……御营出城时,陛下令泽侯放火烧毁这些粮食,以免落入清军之手。可泽侯却没有奉令,他本想将这些粮食留给秦人活命,却不想清军来了怎么可能将粮食发给百姓……唉,泽侯妇人之仁,以致陛下不得喘息……” 顾君恩叹了一口气,大顺走到今天除了李自成的战略失误外,田见秀没有奉令烧毁西安存粮也是重要原因。 要知道阿济格部当时进入山西后,因为无粮特地绕道口外敲诈了蒙古人大批牛羊,这才重新入关,为此还被多尔衮训斥贻误军机。 其后又在陕北同李过、高一功打了两仗,又留下姜瓖、白广恩等绿营降兵围困延安城,前后从口外得来的牛羊和粮草几乎消耗怠尽。 要不是李自成自己放弃西安,阿济格这一部受限于粮草,未必就能及时和多铎联手攻打西安。如此,顺军仍就有翻盘机会。 可惜,李自成选择了最错误的路。 放弃西安造成全局大崩溃,田见秀没有焚毁西安粮草更造成大顺政权的彻底终结! 陆四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成大事者须心狠手辣。 田见秀为了百姓想,结果百姓没有得到粮食,反而害得大顺彻底灭亡,让中国彻底被满洲占据,这真是妇人之仁要不得。 顾君恩又道:“陛下于商南、邓州等地曾想停留抵御清军,可那些地方太过残破,居民十不存一,大军根本无粮可食,若非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带人接应,又闻淮侯山东大捷,陛下未必就会留在南阳。” “父皇要是不留在南阳,王得仁哪敢造反!”李翠微恨恨说道,尚不知造反的还有一个王体中。 贾汉复问道:“这么说来,清军同御营一样,也没有办法在河南就地寻粮。” “绝对不能。” 顾君恩对此很肯定,就是河南节度吕弼周经营的南阳府也残破不堪,勉强支应御营粮草,二月中旬的时候御营需要的粮食都是白旺从襄京运来的。 “如果陛下直接撤到荆襄地区,清军倒是可以尾随而入,就地取粮,湖广之地相比中原毕竟富庶,可如今陛下却是留在南阳这破败之地……” 陆四看向四十多岁的顾君恩,“先生当知道围人与追人不同,所以我想陛下那里纵是困难,但清军怕是比陛下更困难。” 顾君恩微微点头,道理再清楚不过。 陆四的意思很简单,阿济格是围住了李自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能一鼓作气斩了李自成,只能重兵将其包围在新野一带。如此,他阿济格就需要大量粮食支撑这个包围圈。 清军用于包围顺军的人数必然是其数倍之多,每日消耗的粮食同样也是顺军的数倍之多,河南破败无法让清军打粮,那清军就得依赖自西安输送过来的粮草。 看起来局面是李自成被阿济格围死,但只要李自成还在这个包围圈内,阿济格同样也是被李自成给钉死了。 清军主力因为包围圈内的李自成成了不能动弹的“死物”,包围所需的粮草要靠外运,这个“七寸”就暴露在第三方淮军眼中了。 “淮侯的意思是……袭击清军粮道?”顾君恩不愧是三大谋士,一下就猜到了陆四想干什么。 “不瞒先生,本侯现在能够调动的军力绝对无法硬冲清军包围圈,也没有太多粮草可以西进,故而我认为要想解救陛下,只能去断清军粮道,从而迫使清军退兵解围。” 不等顾君恩认为可行,李翠微已是急道:“要是你还没断得了鞑子粮道,父皇他已经撑不住了呢。” 陆四没有说话。 顾君恩面颊抽动,也没有说话。 李翠微明白了,脸一下变得苍白。 “若先生赞同本侯的意思,还请先生能同御营那边解释。” 陆四需要袁宗第等人带兵同他一起行动,否则单以他身边的四千旗牌亲兵恐怕难以达成目的。 “绵侯那里我去说,不过从西安运粮到南阳必经商洛山,淮侯可领一支精兵快马奔袭,一定要快,迟了怕……” 顾君恩说到这,看了看他教了几年的公主殿下,微微一叹,道:“殿下,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了。” 李翠微眼眶通红,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出屋子。 顾君恩施了一礼,立时前去同袁宗第、刘体纯等御营将领商议。 陆四也吩咐贾汉复:“胶侯,速去准备,能骑马、骑骡子的都跟我走,另外将城中所有引火之物都搜集起来……每人带十天干粮……” 顾君恩那边将淮侯的决定同袁宗第等人说后,御营诸将哗然一片,意见不一,然而最终在顾君恩的劝说下,御营诸将同意随淮侯前往商洛断清军粮道。 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淮军这边也在准备,城中紧锣密鼓。 天亮之后,陆四便前往城门准备会集顺军将领,却见李翠微一身戎装牵了匹马同侄子李来亨在大门等着他。 陆四上前问她:“你干什么?”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是你陆文宗的女将,便当同你生死与共,活着一起杀敌,死了一起同棺。” 李翠微翻身上马,根本不理陆四便执缰出城。 第四百四十七章 顺淮一家,共赴国难 “四奶奶会打仗?” 陆义良小声嘀咕一句。 “你四奶奶可是闯王的闺女,你说她会不会打仗?你四爷爷在家种地的时候,你四奶奶就马上杀敌了。” 陆四笑了笑,侧身对有些尴尬的李来亨道:“去告诉你姑姑,一口棺材有点挤,我老家那边是两口棺材,谁先死谁先埋。” 李来亨看了看同他年纪相仿的姑父,默默打马跟上姑姑。 随陆四出发的是赵忠义、曹彦虎、樊霸等将领带领的3000旗牌亲兵,配有战马2500匹,其余都是骡子。 考虑到从归德西进商洛有几百里地,途中虽说有第五镇驻防的开封,但同样有明军驻防汝州,穿过汝州就是向清军投降的河南府,所以淮军速度必须要快,也不能与明军、清军有任何纠缠,中途更是没有多少休整时间,因此这3000旗牌亲兵都是一人双畜(骡、马),此外又带了500头驴子,关键时候可以杀了吃肉。 除了这500头驴是贾汉复向归德守将黄中色索要的之外,另外黄中色还被“征”了400多头骡子,把这个前明军降将好一阵心疼,因为他在归德窝了大半年才攒下这么点家当,一夜之间畜去财空,心里哪里好受。 顺军御营那边则是出动了4000官兵,竟是清一色战马,看起来比淮军这支骡马骑兵要精锐的多。 带兵的绵侯袁宗第同部将白鸣鹤、刘体纯等人都是原先顺军“三堵墙”的将领,于骑兵作战远比淮军要熟悉,要有经验。 现在的顺军五大营有三营都是山海关兵败后重建,包括袁宗第的右营。不过虽是重建,军官骨干保存不少,所以右营七千兵也是精锐,李自成能将右营当成女儿的嫁妆,可见这位永昌皇帝对唯一的女儿有多重视。 淮军这边唯一能算得上是骑兵将领的是李元胤和赵忠义。 李元胤是李成栋的养子,自幼随父马上睡,马上战,年纪虽轻极有本事。赵忠义是明将金声桓的亲兵出身,其余将领多是两脚猫,以致樊霸这个山东响马出身的骑术在淮军当中都能排上前几号。 顾君恩随右营兵一起出发,这位大顺可能仅存的谋士、吏政府侍郎不仅是个文官,骑马的本领同样高超。 陆四出城后,顺军官兵同淮军的旗牌兵已经在城外列阵,径渭分明。双方普通官兵的军服并没有明显差距,只将领头盔不同。顺军那边的军官多是斗笠,又叫范阳笠,淮军这边则戴着缴获的明军头盔,因此陡见这顺淮列阵场面,不知情的很容易将他们当成是顺军和明军。 “淮侯到了。” 顾君恩轻声对袁宗第道,后者却没有上前去迎,而是看向刚刚勒马过来的公主。刘体纯等顺军将领也都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在了大顺公主脸上。 这些被李自成当成“嫁妆”赠予淮军都督陆文宗的御营官兵并没有习惯他们的新身份,或者说潜意识里仍是将大顺公主当成他们的“主上”,而不是遵从大顺臣子的驸马命令。 李翠微却是毫不犹豫将手中的马鞭抬起,朝正过来的陆四一指,对袁宗第道:“袁叔叔,我是女儿身,如今又已出嫁,今后你们从我夫君之命便可。” 顾君恩闻言,微微点头:殿下大事不糊涂。 “好,听侄女的。” 袁宗第没有二话带着白鸣鹤等部将纵马上前去迎陆四,甚至准备下马行礼。 陆四如何会让袁宗第这位大顺绵侯下马行礼,于马上就一把拽住其胳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些俗礼?难道绵侯要我下马还拜你不成!” 说完,朝白鸣鹤、刘体纯等一众顺军将领看去,扬声道:“陛下有难,全力以赴。顺军淮军,都是一家,共赴国难!” “顺淮一家,共赴国难!” “顺淮一家,共赴国难!” 七千将士的叫吼声于归德西门外响彻,城门下送行的黄中色面露沉思,偷偷拉了把虞绍勋,低声道:“李闯那帮手下不识数,恐怕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银子。” 虞绍勋脸抽了抽,没答理黄中色。 “老虞,咱们和闯贼可不对付,都督真把闯贼人马收进来,以后怕没咱们什么事。” 黄中色脸上满是忧虑。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以前他们是明军的时候跟闯军打的可是不轻。看都督这付行事,摆明是有意以救李闯之名收顺军之心,将来淮军队伍里真要多出一大帮子李闯的人,他们这些前明降将跟顺军那帮人怎么处? 论亲疏关系,也是同为“反贼”的顺军那帮人更亲淮军,他们这些明军降将可比不了。 虞绍勋怔怔的看了眼充满担心的黄中色,半天才说了句:“你要不想在淮军干,长江没盖盖子,你试试能不能游过去。” “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老虞掏心窝子,你老虞就这么埋汰我?”黄中色不高兴了。 “咱们现在要么跟都督一条路走到底,要么就去降那满洲鞑子,其它的念头我劝你彻底打消,就算你黄中色有本事游过长江,将来也是要降的命。”虞绍勋正色说道。 黄中色一愣:“为什么?” “明朝没救了。” 虞绍勋摇了摇头。 “南京那边可是还有半壁江山的,有钱有粮,怎么就没救?”黄中色不服气。 “有钱有粮,小儿抱金而矣。再说那南京,有中兴气象?潞王是个什么货色,你老黄不知道?”虞绍勋目中满是鄙夷之色。 “这……” 黄中色不吭声了。 虞绍勋四下看了眼,低声道:“你想干什么是你的事,不过我劝你一句,局势未明之前,别做傻事。” “哪能呢。” 黄中色讪笑一声,“李闯真叫鞑子弄死了,他手下那些兵将还不是得投咱淮军,到时候咱淮军未必就拼不过他鞑子。鹿死谁手,不好说呢。” “就看都督能不能断了阿济格后路了,真成的话,咱们可得卖些力气,别总当缩头乌龟。张国柱可是比咱们走得远。” 虞绍勋吐了口气,目光中,都督已在一众顺淮将领簇拥下往西开拨。 第四百四十八章 西进商洛 归德府是河南最东边的一个府,从归德到商洛几乎是横穿整个河南,但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是直接从归德府西经开封府境直穿汝州府,再从清军控制的河南府境直达商洛地区。 这条路线几乎就是直线,距离七八百里远,沿途有极大概率同明军、清军遭遇,另外就是这条路经过多个山区,前行不易。 另一条是从归德的柘城转向开封府南端,经汝宁府折向南阳府境,再抵商洛。 这条路线比第一条要多绕几百里,好处是可以绕开明军把持的汝州府,而清军主力是在南阳府南部同襄阳接壤的新野一带困住李自成御营,所以从南阳北端经过大概率不会遇到清军。 走哪条路,陆四在同顾君恩、袁宗第等人商议后,决定还是选第一条。虽然走汝州和河南两府会遇到明军同清军,但就时间上来讲无疑是最快的了。 此路多山区不假,可顺军同淮军都是轻装疾行,除了必要武器和干粮外,没有携带任何辎重,因此可能会有所耽搁,但影响不会太大。至于和明军、清军遭遇的可能性,陆四只说了一句杀过去。 定下路线后,七千将士便以快马加鞭之势向西如箭驰去。 很快,缺少合格骑兵及战马的淮军同顺军之间的差距就开始体现出来,顺军右营兵始终将淮军拉在后头,一些顺军官兵见淮军马术差劲,骑骡子都不敢松手,只死死抱着骡子脖子,不禁发出哄笑。 “真了不起也不至于叫咱们去救了。” 陆义良微哼一声,这个陆四的侄孙为了不让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特意用绳子把两只脚给绑死在马上。 “咱们的骑兵精锐都叫小爷带走了,要不然怎会叫他顺军看笑话。”赵忠义也是憋屈。 “你们就不要在这里自贬了,他顺军真要能打,也不会叫鞑子从北京一直赶到南阳,连皇帝都被围了。咱们淮军可是杀了他鞑子两个王爷的!有句老话不是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 樊霸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这话好像把自个给绕进去了。 “我们的长处要保持,别人的长处要学习,顺军自崇祯年间起事反抗明朝,打得明军分崩离析,望风而逃,逼得那崇祯于煤山上吊是很了不起的,至于其现在的困境,与李自成决策失误有关,并非顺军官兵不能战,这帮兵还是很强的。” 贾汉复这个督府参军还是很客观。 赵忠义闷声道:“贾参军,理是这个理,可弟兄们就是憋屈,瞧那帮顺军看咱们的眼神,就好像咱们会拖他们后腿似的。” “瞧就瞧呗,这些人将来还不都是咱们的。” 贾汉复朝前方瞥去,却是尘土飞扬,看着好像那帮顺军右营兵故意想让后面淮军跟着吃灰似的,但他知道不是。不扬灰就不是骑兵了,要怪就怪他们淮军速度拉不上去。 陆四没说话,骑马不是一件舒服事,时间一长马鞍磨得两腿疼。 成为一个合格骑兵或骑将的前提是,大腿两侧至少要磨破无数回,最终在腿内侧形成一层厚厚的老皮才行。 前方尘土飞扬中,却有几十骑在路边停留。 望着一脸灰尘的李翠微,陆四诧异:“你怎么停下了?” 李翠微没吭声,而是朝陆四身后那帮拼命往前赶的淮军将士看了眼,之后才打马奔到陆四身边与他并行。 陆四从怀中摸出帕子递了过去,示意李翠微将脸上的灰尘擦擦。 这样子可半点不像大顺公主。 李翠微却没接,朝陆四看了眼:“嫌我难看、邋遢?” “没,怎么可能。” 陆四笑了笑,见李翠微似乎不高兴,便问道:“怎么?” 李翠微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右营有人看不起你的兵,说要是知道你们连马都不怎么会骑,就不同你们一起了。” 陆四还道什么事,手一挥,道:“我淮军成军不过两年,江淮之地又没什么战马,就这些马还是从清军那里缴获的……比不上你们顺军正常。” 李翠微不乐意了:“可看不起你的兵,就是看不起你。” “没事,淮军也好,顺军也好,正如我之前所说大家是一家,看不起没事,只要齐心杀鞑子就行。” 陆四依旧一脸无所谓,这世间看不起他的人多了,孙武进秘报上说史可法在弘光面前就一口一个“陆贼”叫他,半点都不想“陆贼”是怎么放他一条生路回南京的。 李翠微却不答应了,哼道:“不行!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我的夫君可不是让人瞧不起的,而是要让人敬畏的,要不然我嫁给你干什么,跟着你丢人么?” 说完,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眼陆四,“要知道你是这脾气,我才不会答应父皇嫁给你。” 李翠怪也是不解,一个带着家乡河工铤身而出造明朝反的大贼,怎么就这么好脾气的。 “脾气是用在敌人身上的,又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的。”陆四摇了摇头,却发现自家亲兵和李翠微的亲兵都落在了后头。 “我知道,可一想他们看不起你的兵,我就不舒服。”李翠微将坐骑往边上靠了靠,几乎是同陆四并肩前行,两人之间的缝隙大概只能塞进两只拳头。 “翠微,你是真心要当我陆文宗的女将,还是一心想着让我全力救你父皇?”陆四侧脸很是认真的看着这个大顺的公主。 李翠微不答,却纠正陆四话中的错误:“是爹。” 陆四无奈点头:“嗯,爹。” “我如果告诉你我是真想让你全力救爹,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个做女儿的只会替娘家考虑而不考虑夫家,就对我很不满?”李翠微目中闪烁。 “不会,” 陆四想了想,又说了一句,“理当如此。” “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我要是死了,埋的可是你陆家的地,墓上刻的也是陆李氏。” 李翠微神情有些忧伤,“只要你尽力而为,能不能救出爹,我都感激你。” 陆四意动,看着一脸灰尘的李翠微,久久没有说话。 第四百四十九章 闯贼,中国大旗也! 南阳府新野县城,满洲英亲王阿济格率领一众满蒙汉军八旗将校正在观战,攻城的是平西王吴三桂部兵马。 随着大营号声,几千已经剃发蓄辫的原关宁明军向着新野县城黑压压的扑了上去。 连续鏖战数日的顺军御营将士或蹲或靠在垛口下,他们大多疲倦不堪,有的甚至抱着怀中的长矛在打盹。远处清军的号角声很是响彻,但这些顺军依旧不为所动,如石像一般在那一动不动。等到攻城的清军抵近城下后,这些如石像一般的顺军却一个个睁开了眼。 指挥攻城的是吴三桂的副将杨坤,去年山海关之战时,正是这个杨坤快马出关向清军求援,令清摄政王多尔衮当即改变行军路线,八旗军以日行两百里的速度直趋山海关,终在关宁军覆没之前出现在战场,打了顺军一个措手不及,取得了一片石之战的胜利。 今日已是李自成从南阳撤出被围新野的第六天,此前阿济格组织多次攻城,吴部已经出战两次,但均被守城的顺军顽强击退。 顺军叛将王得仁和王体中也组织兵马攻城三次,同样也没能破城,反而折损数千之多。 当初二王叛乱之时杀害了荆襄军主将白旺连同大批忠于李自成的将领,大部分荆襄军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裹挟进叛军中的,等他们知道自己竟然参与围攻闯王后,很多荆襄军官兵开始反戈相向,若非二王请得真满洲兵助阵,恐怕早就一哄而散,但即便满洲兵帮二王稳住了阵脚,逃亡的顺军也多达上万人。 阿济格连续三次逼迫二王率部攻城,其实也是有意消耗荆襄顺军,但连续三次攻城不果后,阿济格也不能再逼迫二王,不然很容易引起二王麾下那些降军反弹。 又不能让真满汉军去打攻城这种伤亡注定很大的战斗,平西王吴三桂麾下的原关宁军自是成了继续攻城的主力。 吴三桂部自山海关之战后已不足两万人,随阿济格追着顺军打到现在,吴三桂没有从清廷那里得到一个兵的补充,如今全军上下只有一万四千余人。 吴的谋士,也是少年好友、原明朝大学士方一藻之子方光琛不无担心告诉吴,清廷很有可能是想借顺军之手消耗关宁军。原因除了吴三桂没有将崇祯太子交给清廷外,也与明朝的潞王在南都成立弘光政权有关。 吴三桂对此也是清楚,奈何他的兵马一直被满洲重兵监视,从来不能单独行动,如今也只能认命,盼着赶紧消灭李自成好保存他这一万多兵马。 前方,杨坤将军中所有云梯和撞车都集中起来,又效仿满洲兵组织了一队死士,人人披三层甲。 城内顺军在大将田见秀、张鼐、刘芳亮、刘希尧等人的指挥下拼死反击。 义侯张鼐是李自成的义子,箭法很准,百发百中,一张大弓在他手中俨然就是致命的利器,这一手好箭法完全是他的义父李自成一手所教。 二王于南阳叛乱之时,就是张鼐率亲兵死战迫退叛军,否则李自成恐怕已经于南阳殉国。 张鼐本人擅射,于弓弩自是重视,手下几百名亲兵是他在全军挑选的神箭手,箭箭到肉,只几轮齐射,便放倒数百清兵。杨坤见顺军箭枝厉害,急令游击郭云龙组织所部铳手压制顺军弓箭手,其余各部迅速抵近攀墙撞门。 顺军占着城高之利,但倒下一个就再无补充,守到今日,将士们全凭着一股心性。 可能是天不绝李自成,这新野城中存有大量粮食,乃是白旺生前从荆襄往南阳输粮的中转站。 王得仁同王体中商量造反时,原是准备派一支兵马夺取新野,切断李自成的退路,可人算不如天算,二人动手之前,李自成派大将刘芳亮到新野督粮,结果攻打新野的叛军被刘芳亮组织城中几千荆襄民夫击退,并接应李自成退入城中,让清军不得不从利于他们的追击战打成了不利的包围攻城战。 尽管城中的顺军拼命放箭放铳,但他们的箭枝和铳子都已不足,在付出相当大的伤亡后,吴三桂部清军开始在城墙上架起云梯。 情势变得危急,把守北门的左营制将军刘芳亮的鼻子上渗出了汗。在发现清军组织了一队披甲死士推着盾车向城门冲去后,刘芳亮将城墙防务交给部下将领刘汝魁和吴汝义,亲自带兵到城门防守。 推着盾车来撞城门的清军披甲死士约有两三百人,手持大盾高高举起,防御城上顺军射下的箭枝和丢落的砖块。其余各处的清军攻势也猛,如蚁附般一波接一波的攀城。 四下喊杀震天。 顺军将士尽管疲倦,但能随李自成退入新野的无一不是百战老卒,他们四人一队守在垛口处,一人持叉竿,一人持矛,两人持刀,一旦发现有清兵从云梯上爬上来,便立行用叉竿去割,割不到便用矛去捅,再不行,则由两个刀手守在垛口两边,上来一个便砍一个。 可是清军的云梯太多,上梯的清兵源源不断,顺军的伤亡越来越大,有些地方开始出现不支。关键时候,李自成将孩儿营仅存的四百孩儿兵派了上去。 这些孩儿兵身形虽矮,但甚是矫健,个个视死如归,人人嘴中喊着杀清狗,打得那些攀城的清兵鬼哭狼嚎。 整个新野城都在为活着而战斗。 无论是随李自成过来的一万多御营官兵,还是那些老营不多的妇孺,又或是城中的新野百姓同那些荆襄民夫,所有人都在为守城出力,因为他们清楚,一旦城破,清军必然会屠城。 正黄旗一等公谭泰见顺军守了几日还这么顽强,一方面对顺军有些敬佩,一方面又怀疑城中的真实情况是不是如那个投降的矮子宋献策所言,完全是胆气皆丧的溃兵。 思索片刻后,谭泰上前进言道:“王爷,李自成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是不是让吴三桂先撤下来,再围上一些日子,免得伤亡太大。” “李闯是中国抗我满洲的一面旗帜,不把他砍倒,我满洲何以能得中国?” 阿济格没有采纳谭泰的意见,就是把吴三桂的兵打光了他也不会皱眉头,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长期围困李自成。一旦让这个大贼逃出生天,满洲就同明朝一样受困于这个大贼而无法征服中国。 第四百五十章 既寿永昌 大印千古 “我听那道人说,这王灵官名叫王善,本是萨真人萨守坚弟子,其在湘阴城隍庙当需隍时不知何故提罪了萨真人,结果被萨真人一恼之下轰雷致电,焚毁了城隍庙,这才四处云游……玉帝欣赏王灵官疾恶如仇,敢作敢当,便封他为豁洛元帅,赐金印掌监察之职,后被道家尊为护法神。” 城中灵官殿内,高皇后陪着丈夫李自成一起坐在王灵官神像前,却不是向这位道家护法神祈祷什么,夫妻二人就是同百姓两口子般坐着,时不时说些话。 “这道教也是我大顺的国教,我还封那宋献策做咱大顺的开国大军师,不想这人……” 李自成微微摇头,起初田见秀他们说宋献策降了鞑子他还不信,直到前天在城上亲眼看到宋献策同鞑子站在一起,这才信了,当时真的是极度失望。心情大概就同崇祯听说洪承畴没殉国反而降了满洲鞑子差不多。 高皇后将装好烟叶的烟枪递在丈夫手中,道:“怪人家宋军师做什么?树倒猢狲散,这道理你又不是不明白。再说自打你从北京退出来,有多少臣子背叛了你?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这么多人,又何必介意人家宋军师一个,他要不降的话,满洲人能饶过他这大顺大军师?” “我没怪宋献策,就是觉得他不该降的这么快,我这不是还没死么。”李自成苦笑一声。 “你没死,人家降了才能保命,你要死了,人家降了还有什么作用。算了,别去想了,再想你就一夜白头,跟那伍子胥一样了。” 高皇后比夫君想得开。 “伍子胥一夜白头,总是过了那昭关,朕若是白了头也能过此关,那宁可全白了。” 说到这,李自成忍不住长叹一声,拉住高皇后的手道:“桂英,两年不到,朕的大顺就跟盖起的楼房似的一夜就塌了,文官们跑的跑,散的散,降的降,武将们也是各自打算,那王得仁和王体中朕待他们不薄,谁曾想这两狗贼……唉,不过两年,两年,桂英,就这短短的两年呀,朕到底是错在哪里!……” 李自成的眼中竟泛出泪水来。 高皇后瞧着也是难受,叹口气道:“他们说你错在不应该放弃山西,放弃西安,可照我这个做妻子的说,你最大的错是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 李自成愣了下,一边用袖子抹去泪水,一边拿起烟枪“吧嗒”抽了两口,却咳了起来。 “还是别抽了吧,” 高皇后将烟枪拿到一边,“你说田见秀妇人之仁害得咱们被鞑子追着跑,可我瞧你这永昌皇帝是妇人之仁在先,才有今日被困之局面。” “这是说的什么话?” 李自成实在不解自己何时有过妇人之仁。 高皇后“唉”了一声,道:“你李自成是泥腿子穷百姓造明朝的反,跟着你的人也都是穷苦百姓,那些明朝的官绅还有地主都是你的敌人,可你最后怎么就信了那帮明朝的降官降将?你要是同在北京一样狠生对付那帮明朝的官,把姜瓖、白广恩、唐通那帮降将都杀了,把那帮欺压咱们百姓的地主都杀了,就信咱穷苦人出身的老兄弟们,咱们会丢掉山西?山西没丢,他鞑子能打咱们的老家?逼得你连西安都不要?” 李自成若有所思,却不怎么认同高皇后的意思,他摇头道:“你不懂,当初我要不纳这帮降将降官,这些人一定会拼死与我为敌,那北京城怎么会轻松拿下呢。” “你这么急着拿下北京干什么?他崇祯手里没兵没将,没钱没粮,空守着一座京师有什么用?你一步步来,跟从前一样,打下一块地盘就把那帮明朝的贪官污吏连同乡间的土豪劣绅全杀了,这些地盘怎么会轻易叫人颠覆,让你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难道百姓会造你李闯王的反?”高皇后真是痛心。 李自成久久无言,半晌方叹道:“已经错了还能怎么办,或许,这就是命吧。” 见丈夫气馁灰心,一点也没有当年的斗志,高皇后忙道:“你也别丧气,咱们还有不少粮食,只要你这个皇帝不灰心,总能守一段日子。我兄弟同你侄子还有好几万兵马,他们要是能赶到的话,鞑子说不定就解围了。” 李自成却摇摇头,落寞道:“桂英,兵法上说三军不可夺气。几年前南原大战,朕败得很惨,突出重围后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可那次朕虽然败了却没叫明朝吓住,心里也不服这口气,结果没多久就东山再起……可这次,不瞒你说,朕真的累了……桂英,朕现在最想的是找个山野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下半辈子种种地,打打猎,甚至钓钓鱼,做个悠闲的老农。” “你怎么能这样想?”高皇后惊住。 李自成没有回答,却问她:“那枚印呢?” 高皇后道:“我收着呢。” 李自成说的那枚印是他于西安登基时刻的玉玺,上面是“既寿永昌”四个大字。 自传国玉玺下落不明后,明朝皇帝自己刻印,前后多达二十四枚之多,不过这些玉玺连同崇祯生前使用的大印都没有在宫中被发现。 有人说这些玉玺在城破之后被太监私自偷走,也有人说被崇祯给了三个儿子,但李自成却没有在崇祯三子那里寻到玉玺。 李自成的这枚玉玺上刻的是“既寿永昌”四字,其年号“永昌”也是源于此。 “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皇后心中没来由的蒙上阴影,觉得丈夫似在交待后事。 果然,李自成竟说:“万一守不住,我让双喜保着你冲出去。你若能见到你兄弟和过儿,就把朕的大印给过儿,让他替朕报仇。” 高夫人怔住,许久方道:“你侄儿未必想要你这大印。” 李自成沉默,侄子李过的心性他这个做叔父的岂能不了解,根本无意皇位。 “你告诉过儿,他要不当皇帝也行,但千万不能投降满洲人。朕没能挡住这些鞑子,百姓一定骂我李自成祸国,过儿若再降了鞑子,我李家世世代代就要被骂得不能翻身了。那样,我可没脸见祖宗。” 李自成说完,凄惨一笑。 “百姓不会骂你,你李自成永远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大英雄!因为,是你李自成带着他们反抗不公,是你李自成让他们不做家中饿死的孤魂野鬼,是你李自成告诉百姓活不下去起来杀官造反没有错!” 高皇后凝视着丈夫,“哪怕你败了,死了,我相信后世子孙在遇到不公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你。” 第四百五十一章 智顺王的心思 我是百姓的英雄? 灵官殿内,妻子高桂英的话让李自成心中迟迟无法平静。 灵官殿外,代表汉家政权的顺军将士同那代表满洲异族政权的前明军队依旧在以命相搏,而远处旌旗招展的满蒙汉八旗兵则在那一动不动观战。 智顺王尚可喜也在观战,他的兵马不及吴三桂多,只有五千余人。 随豫亲王多铎回师京畿的怀顺王耿仲明兵力与尚可喜差不多,只是同在山东阵亡的恭顺王孔有德是独自成军不同,尚可喜与耿仲明的兵马都是隶属汉军八旗的。 尚部为汉军镶蓝旗,耿部为汉军正黄旗。 不过同满蒙兵那边焦急观战,迫切盼着吴三桂部能够破城不同,尚可喜的脸色极其死沉,十分难看。 其部将许尔显、班志富、江定国等人同样也是如此,一个个都是心不在焉,对眼前的拼杀根本无心多看,反聚在那窃窃私语。 “王爷,这么大的事情,满洲人却隐瞒不告诉王爷,他们安的什么心思!”尚可喜部将汉军甲喇额真连得成恨恨的看着远处的满洲大营,要不是辽东那边逃出来的家人冒死来报,海州城的事情他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骨里。 尚可喜却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紧绷着脸。 “王爷,这件事眼下咱们还能压上一阵,可用不了多久下面的人就会知道,我等知道此事关系厉害,可下面的人未必就知道,万一闹将起来,末将怕难以收拾。” 连得成最担心的就是下面的官兵知道家眷被掳会动摇,到时真的是压都压不住。万一有人再趁机煽动,几千人马当场反了都很难说。说不定不少将领都能跟着反了。 毕竟,老婆孩子、父母妻儿,做儿子的、做爹的、做丈夫的有几个能狠心不要了。 尚可喜依旧那幅阴沉模样,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有些话连得成却要说,他道:“王爷,听说淮贼不仅派兵攻打盛京,还派兵攻打北京,多铎就是因为京师吃紧被多尔衮紧急调回去,照这形势看,就算李自成死在这新野,满洲人怕也不可能轻松夺取中国,甚至还会……” “还会什么?” 尚可喜眉头一动。 连得成大胆道:“末将的意思……这满洲人未必不会落得跟李闯一个下场。山东那边,满洲人可是败的很惨,豪格同孔有德近万人马叫淮贼全歼,如今这淮贼又有能力渡海打盛京,北上打北京,怎么看,这淮贼都不比李自成弱啊。” 尚可喜若有所思。 一直站在尚可喜身边没有说话的副将郭虎迟疑一下,低声道:“王爷,咱们逃过来的人说淮贼虽然抓了咱们的人,却没有杀害一个人,反而对王妃同世子很是礼遇,又将咱们的人往山东迁,我看淮贼似乎有意同王爷交好。” 尚可喜有些不快:“难道你要本王改投那淮贼不成?”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只是说王爷得替下面人着想……” 郭虎话还没说完,就被尚可喜斥断:“够了,难道你以为本王不为将士着想!难道你以为本王非要断子绝孙不可!可我们就这么点人马,英亲王明显已经提防咱们,真要轻举妄动转眼就是全军覆没,死了还想什么老婆孩子!” 连得成和郭虎彼此对看一眼,不敢再言。 尚可喜平复心绪,看向新野城下,道:“看样子吴三桂拿不下来,”转头问郭虎:“炮队什么时候过来?” “炮队大概已经到了商南的富水堡,末将已经派人催了。” “这么多炮,路这么难走,催有什么用?” 尚可喜摆了摆手,朝满洲大营那边看了看,淡淡道:“英亲王若派人催问,便说还需几日。” 言罢,也不去看吴三桂部打得如何,掉头返回自己的大帐。 留下有些明白的连得成和郭虎。 …… 吴三桂那里,很多将领已经沉不住气了。 人人都知道只要攻破新野的城墙,那滔天巨贼李自成就会身死,可顺军的顽强超出他们的想象,己方巨大的伤亡也超出他们的心理预期,再这样被和困兽般负隅顽抗的顺军拼下去,就算这城破了,关宁军也完了。 “王爷,收兵吧,再打下去,咱们可就全打光了!” “王爷,收兵吧!” “……” 众将的苦劝让吴三桂很是犹豫,他是想撤兵,可又怕满洲人那边不答应,正发愁时,有人叫了起来:“上去了,攻上去了!” 众人随之看去,发现果然有人登上城了,再一看,率先登上城的正是左营统带胡心水。 这个胡心水同夏龙山分别统带吴三桂的亲兵左右营,二人同吴三桂又都是儿女亲家。 胡心水的儿子胡国柱、夏龙山的儿子夏国相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吴三桂特别喜欢二子,便于年初将自家两个女儿许于二子,只待二女稍大便可完婚。 身为吴军重要将领,胡心水身穿锁子甲一爬上城头就以圆盾护在自己的前面,避免垛口旁的顺军长矛剌来,待发现垛口旁没有顺军后,不禁狂喜起来,挥着长刀便向隔壁垛口的顺军杀去。 未想那垛口后突然冲来一个顺将,那顺将单手提斧,嘴里发出的吼叫声比胡心水还响,听得胡心水一怔,下意识挥刀去砍。可是那顺将身手比他还快,大斧已然向他胸口砍来。 胡心水慌忙举刀去挡,不等刀举起,身子便被大斧击中,连人带刀一起向后飞去,“扑通”一声摔落在地,直砸得他晕沉沉。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就有几把刀朝脖子上砍来……脑袋滚落的时候,两眼还睁得大大的,当真是死不瞑目。 一刀结果胡心水的是顺军御营前营左果毅将军谢君友,前营是李自成御营的亲军营,顺军精锐中的精锐。 谢君友17岁追随李自成杀官造反,凭借一身悍勇不到三十岁就成为大顺的高级将领。 胡心水的被杀让清军失去破城机会,士气也为之一泄。 阿济格也是大失所望,不得不下令吴三桂收兵。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大明镇北将军许定国 汝州府鲁山县的守将张俊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明朝的官,还是清朝的官,亦或就是个土匪。 要说出身,这张俊芳原先就是鲁山县的衙役,去年大寇许定国突然率匪攻占鲁山县。 城破那天,整个鲁山城都乱了,街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的百姓,他们好似无头苍蝇般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口中不停的嚷叫着“贼来了,贼来了!” 土匪进城后,张俊芳并不在县衙保护县太爷,而是同几个平日称兄道弟的地痞冲进了城中一家大户府中。 那大户平日仗着儿子在京中任官,对张俊芳这些衙门中人从来没有好脸色,今日终是得了现世报。 先是威逼要钱,后是无意砍死一名仆人,见血之后的张俊芳连同那些地痞便一不做二不休,做下了鲁山城破后的第一桩灭门惨案。 抢了大笔金银后,这张俊芳也算是个聪明人,知道这年头没刀剑傍身,万贯家财也守不住。于是带着一众地痞又冲进县衙,将平日待他还算不错的县太爷连拉带拽的拖了出来,五花大绑后就押着县太爷当入伙的“见面礼”了。 如此,张俊芳成了他以为的土匪,不想,那土匪的头头许大当家的却说他们是官兵,大明朝的官兵。 这可把张俊芳着实弄的糊涂,因为如果是官兵的话,破什么城,抢什么东西,又杀什么县太爷啊。 但许大当家的硬说自己是官兵,张俊芳便权当自家是官兵了。因为是鲁山的地头蛇,对地方门清,在帮助许大当家“劫富济贫”的过程中立了汗马功劳,张俊芳很快就被提升为鲁山守备,要其以后好好替大明朝当差办事,说什么朝廷不会亏待他。 这话,张俊芳压根不信,土匪就是土匪,自称官兵有意思么?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他张俊芳还真得到了大明朝廷给予的正式委任状,而那位许大当家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明朝的河南总兵。 这事,就真的叫人稀奇了。 多方打听之下,张俊芳总算把许大当家的底细给摸清,原来这位大当家还真是大明朝的老将。 20多年前就随辽东经略杨镐在关外团练兵马,后来加副总兵衔,实授副总兵,署副总兵直至总兵,官是做的越来越大。然而倒霉的是四年前,也就是崇祯十五年时开封陷落,许总兵因为兵溃道掠被朝廷抓了下大牢,判了死刑。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刑部这边还没秋后问斩,关中噩耗传来——李自成大破孙传庭于潼关。 事急,无人可用,等死的许总兵就被朝廷重新起复为援剿河南总兵官。 可不等许总兵上任,李闯王就打下了北京。许总兵没办法,只得逃回乡里,本是想去南京,又怕没兵去了南京不被重视,索性就带着老家几十人当起土匪劫掠乡野。 毕竟是当过大明朝的总兵官,许定国干起土匪来也是门精,两三个月就聚了几万人,势力范围一度扩大到汝州、开封、归德。要不是后来山东的贼兵打过来逼得许定国狼狈西逃,恐怕地盘还要大,兵马还要多。 明朝委任的河南巡按陈潜夫当时驻杞县,招谕黄河南、北诸寨,多所降附,陈潜夫就自称为河南巡抚,派人联络许定国要其接受大明节制。 许定国当时被淮军张国柱的第五镇打的很惨,也想找个靠山,于是欣然同意,但要陈潜夫帮他向南京要官。 陈潜夫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正好潞王在南都登基为帝,建号弘光,他便立即动身前往南京入觐,并上书朝廷请求以爵相授许定国,使其替大明收复河南。 主政南京的首辅史可法一听中原还有许定国这等老将在坚持,大喜之下向皇帝力陈授许定国为河南总兵,并擢太子少师、左都督总兵,挂镇北将军印。 潞王刚刚登基,对局面不清楚,也不太了解许定国,其身边的“北兵”统领孙武进也不知道许定国是哪根葱,加之河南的事离的远,便没做阻挠。 结果,许定国如愿以偿,三起三落,从大明朝的总兵官沦为土匪,又从土匪一跃而为左都督总兵,挂镇北将军印,不得不说,许总兵的人生很是励志。 成了正式的大明官军后,许总兵有两不打。 第一,不打比自己强的; 第二,不打没好处的。 于是,河南境内的残余明军、地方团练和百姓就成了许总兵的“专打”对象,汝州、南阳、开封以西多地皆被其荼毒,蹂躏不堪。 有忠于明朝的士绅写血书往南京控诉许定国的罪行,却被首辅史可法以国难当头,良将难求为由压下,并说许定国在河南兵马数万,若加以问罪,其若反复,则朝廷于中原再无兵马可依,将来北伐不知要多耗多少钱粮,死伤多少人命。 内阁诸公,皆道有理。 无理又能如何? 朝廷难道还真能处置许定国不成? 许大当家的风声水起,肉吃得不亦乐呼,张俊芳也跟着喝了不少汤。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也不知是自家确是太过勇武,还是那别的兵马实在太孬,自打成为鲁山守备后,张俊芳带着麾下千余大明官兵也是所向披靡,甚至还和那顺贼的什么定南侯部打了一仗,虽然没赢,但也没输。 最近上面传来风声,说许大当家认为明朝已经气数已尽,而清朝却如日中天,所以为了弟兄们的前程,也为了弟兄们的性命,许大当家准备降清。 这事传了几个月了,却一直没什么实质进展,到底是降不降清,张俊芳是真没数,对当明朝的守备还是当清朝的守备,他也无所谓。 格老子的,这年头,谁给饭吃就替谁卖命,不从这个理的,都是屁话。 别管你清朝还是明朝,只要不耽搁老子快活,就是好朝廷。 因为许总兵不发粮,各部粮草需要自己筹集,所以昨天张俊芳就同从前一样带着所部兵马出城征粮。 说是征粮,其实就是抢粮。 但这一次征粮过程中出现了点小意外,两个穷鬼泥腿子兄弟不愿让他们的媳妇到官兵营中住一晚,替官兵洗洗衣服干点活,竟拿着锄头要同官兵拼命。 张俊芳是绝不允许辖境有这等反贼存在的,于是大手一挥,众官兵持刀上前,将这兄弟俩活活砍死。 为了震慑其余百姓,张俊芳竟叫手下亲兵就地玩弄那刚刚丧夫的妯娌俩。 哭叫声撕心裂肺,女人不停的反抗挣扎,妯娌俩拼命的用手去捶去打,用牙去咬,身子不断的扭着,怎么也不肯让官兵玷污自己的身子。 臭婆娘真不晓事! 张俊芳怒从心头来,唾沫一吐,提剑就刺向其中一个女人。 这一刺竟是活生生的剖了女人的肚子,盘曲的肠子一下就涌了出来,伴着血水和哀嚎,女人的身子就那么蜷缩着,直到一动不动。没有了血色的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暴突的眼珠就像随时会暴裂出来。 臭婆娘,死不瞑目嘛!叫你看,叫你看! 张俊芳就好像疯子一样,神经质的提剑又去刺那女人的双目,将女人的眼珠扎在剑头哈哈大笑。 四周那些衣不蔽体的、饿得面黄饥瘦的百姓们敬畏的看着张俊芳,好像这位大明朝的鲁山守备是天神下凡一般。 另一个女人则是吓得直接晕死过去。 这感觉,也是张俊芳想要的,他算是看明白了,想在这乱世活着,就得叫人害怕自己。 “再有不开眼的,就用铡刀铡!” 张俊芳恶狠狠的扫了那帮村民一眼,哼了一声便要翻身上马,转身的时候却好像被一枝飞镖扎中,心头突然“咯噔”一下,踩在马鞍上的左脚也下意识的一抖,差点没绕上脚。 远处一排光秃秃没有树皮,快要枯萎的杨树下,一帮男人在牵马看着他。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为什么不抵抗 衙役出身的张俊芳对危险的嗅觉要比一般人高很多,所以即便那几棵快枯死的杨树下站着的牵马汉子只有十几人,但他却在第一时间制止了部下欲要抢夺人家战马,再拿人家脑袋领功的念头。 然后,鲁山守备悄悄的派兵四下去看,是只有这十几个人还是另有队伍。 等确定就是那十几人后,守备大人心中彻底安定,于是将那还扎有妇人眼珠的长剑一挥,上演官兵捉盗的戏码。 “莫叫贼人跑了!” 明军个个精神头子很足,有马者,身上必有财物! “这他娘的是老子以前的同行啊,冤家,冤家。” 脸上满是尘土的樊霸乐了,朝边上的搭挡陈威力咧嘴一笑:“比比看谁杀得多?” “嗯哪,老规矩。” 话音未弱,陈威力已然翻身上马,抽出长刀,两腿一勒,“驾”的一声挥刀就向那帮明军冲去。 樊霸“嘿”了一声,叫道:“早起的鸟儿未必有虫吃,知道啥叫后发制人吗!”言罢,左脚一蹬,飞身上马,缰绳猛的一拉,朝明军飞奔过去。 “杀!” 十几名淮军探马同时发一声吼,十几骑倒如上百上千骑一般汹湧奔出,丝毫不惧那黑压压人头冲过来的明军。 “哎?” 每战必后的张俊芳被那帮“贼人”不跑反冲的举动弄懵了。正困惑时,纵马冲过来的贼人上空竟然“砰”的一声,然后半空之中就有一道红色烟花绽放。 一股没来由的危机在张俊芳的心中升腾,不等他勒马站定,远处的荒野又有“砰”的爆炸声传来,地平线上同样一道红色烟花绽放在天际。 不好! 张俊芳听到了蹄声,那蹄声如几里外的鼓声,又似有车马拉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 战局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 因为,在顺淮联军数千将士将明军合围之前,他们的守备大人已经从马上跳下,向着连砍了他好几个手下的“黑脸贼人”投降了。 早起的鸟儿就是有虫吃,陈威力砍倒九人,樊霸才砍倒五人,整整落后人家快一半。 将怀中的金豆子不情愿的塞给摊开手的陈威力后,樊霸咬牙切齿的走到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一脸惊恐的张俊芳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继而跺脚大骂道:“你为什么投降?你为什么不抵抗!” “我……” 张俊芳捂着被打得生疼的半边脸不敢吱声,心道老子降了都挨你嘴巴子,这要不降还不被你这黑脸粗汉打死。 明军被迅速缴了械,因为人数不少,被最先赶到的顺军白鸣鹤部押在空地上。 顺军没有杀俘的习惯,如何处置这些俘虏需要那个待他们顺军很是和气的“驸马爷”拿主意。 陆四同李翠微、顾君恩、贾汉复他们很快就来到这处村落,因为接连几天都在马上奔跑的原因,陆四大腿两侧都被磨脱了一层皮,解开裤子红通通的。 不痒,但是疼,腿一动就疼。 昨天夜里在宝丰县境扎营时,李翠微拆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取出其中的棉花用布缝了两条内垫,这才让陆四骑在马上时稍稍好过些。 “都督,是许定国的兵,带队的是鲁山守备张俊芳……” 樊霸正说着,却见都督陆四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指着地上那具被人剖肚,挑去眼珠的女尸问是怎么回事。 李翠微也看到了这具尸体,因为死者的样子实在过于恐怖,饶是见惯了死人和鲜血的闯王女儿也有些头皮发麻,进而胃中不适。 贾汉复同顾君恩眉头均皱。 樊霸赶紧解释:“都督,不是我们的人干的,是那个姓张的干的。” “噢。” 陆四点了点头,随口道:“把人带过来,另外通知袁将军他们今天就在这里过夜,还是老规矩,外放的警戒哨至少二十里,明一队,暗一队,不明不暗又一队。” “是,末将这就去!” 樊霸应声而去。 自开封进入汝州境内后,陆四便格外小心,除从顺军御营同自家淮军各抽50人组成4支探马外,更命令扎营时必须布置三层警戒哨,且须在四个方向同时布置。明哨一队,暗哨一队,不明不暗则是不固定在某处的警戒哨。 小心驶得万年船。 汝州是明军许定国的地盘,虽然陆四对这个被张国柱从归德赶到开封,又从开封赶到汝州的许定国十分看不上,但却本着战略藐视,战术重视的原则对待。 毕竟,这许定国也是个会吃人的狐狸。 高杰就是被这家伙诱杀的。 现在陆四无意与许定国部发生冲突,进入汝州以后几乎是遇城便绕,尽可能的在许部反应过来之前从这个随时会变成伪军的“顽军”控制区穿过去。 只是他没想到在汝州的最后一站鲁山县却会遇到帮出来胡作非为的明军。 张俊芳被押了过来。 陆四并没有问有关许定国部于汝州的布防情况,也没有问许定国有没有降清,而是问这鲁山守备最近可曾有清廷使臣打鲁山过境。 “清廷使臣?” 张俊芳一脸迷茫,样子不是装的。 陆四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方式不对,因为多尔衮是让陷在北京的史可法弟弟史可程代清廷往南京接触,而这个史可程如果没有降清的话,当然不能算是清廷使臣,只能算是沟通明清之间的一座友谊之桥。 当下便换了说法,问张俊芳最近可有什么不一般的人物经鲁山南下。 这一说张俊芳想起来,称二十天前许定国曾派一支队伍护送几个商人打他鲁山县过,护送的说这些商人是奉许总兵之命到淮西那边买牲畜的,所以张俊芳也没有多想。 如果这些商人当中有史可程,时隔二十天,路上不出意外,人多半已经到了长江边。 陆四沉吟不语,南京那边究竟什么情况,他现在也一无所知,就看孙武进能不能压住场子了。 旁边,侄孙陆义良带人把大锅架好,正在烧热水,这是给四爷爷、四奶奶还有一干亲兵烫脚的。当然,四奶奶那边可能还要多用些水。 李翠微则是同那个死去女人的妯娌在说些什么,可能是在安慰这个失去丈夫,也失去小叔子两口子的可怜女人。 没一会,李翠微过来了,看着跪在地上的张俊芳,这位大顺公主满脸厌恶,但是见自己的男将看上去没有要杀这个杀人凶手的意思,便忍着没有说话。 一路上,为了让顺军阵营的人能够接受陆文宗这位驸马爷是他们现在的首领,李翠微一直努力维护陆四的权威,不管什么都让陆四拿主意,陆四说的对与不对,她都不反对,这让淮军阵营对这位大顺公主好感增加不少。 陆四开口了,问张俊芳:“那个女人是你杀的?” “这……不是小的要杀她,实是她男人……” 张俊芳一慌,急忙解释起来。 陆四却抬手示意张俊芳不必解释,上下打量他一眼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你杀人便杀人,何必折磨人家?” 说完,随口朝押张俊芳过来的陈威力吩咐一句,“这人喜欢折磨人,不好,你给我煮了他。” 语气轻描淡写。 第四百五十四章 人,要有恶名 煮了? 在确定都督的命令没错,同样也是山东绿林出身的陈威力犯难了,因为这么大个活人昨煮。 不过一想都督常说的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陈威力只能硬着头皮带手下将已骇得腿软的张俊芳给拖到了一边。 煮人得有锅。 锅从哪来? 陈威力就地寻材,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陆义良正在烧水的大铁锅。 “别打这锅主意,肯定放不下!”陆义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放不下?”陈威力将刀当尺子量起铁锅来,最后决定就这口锅了。 陆义良坚决不同意,说要是拿这锅煮了人,这锅以后还昨用? “你自己到别处想办法,反正别糟蹋我这口锅。”陆义良跟护犊子似的挡在铁锅前面。 “你四爷爷吩咐的,我可是奉令行事,你要不乐意自个跟他去说。”陈威力朝不远处坐着的都督噘了噘嘴。 这下陆义良没办法了,只能由着陈威力。 “把人拖过来。” 陈威力一挥手,两名亲兵立时将已经软得跟没骨人似的张俊芳拖到锅边。 望着眼前那口正烧着水的大锅,张俊芳的身子浑不自主的一阵颤抖,两腿哆嗦得厉害,求饶的眼睛睁得大大得,就跟被他杀死的那个女人生前一样,眼珠同样是暴起,不同的是,一个已经没有血丝,一个则是满布血丝。 张俊芳快疯了,他想哀求,可没等他张嘴,下巴就被人捏住,然后被人猛的一扳,就听骨折声,这下巴脱了,声音是半点都发不出来。 “臭死了,拿水给他冲冲。” 一桶水兜头浇在了张俊芳的头上,身上的衣服被人一件件扒开,那模样让虽疼、虽怕,但仍有意识的张俊芳不由自主想到过年时的杀猪。 听说都督下令煮人,好多淮军的官兵都跑过来看热闹,顺军那边也围了不少人过来。 人一多,出主意的就多,七嘴八舌的,倒是给陈威力解决了一个最大的难题,就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活人放进锅中。 办法很简单,手脚连身子一块捆,弄成粽子就行。 “添柴,火烧大些,等水开就把这狗娘养的放进去,先脱他三层皮!” “别烧别烧,往锅里倒些冷水,别把人烫死啊,那多没意思,慢慢来……”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 看热闹的是越来越多,甚至连刘体纯等顺军将领都被惊动,好奇的跑过来“看戏”。 顾君恩过去看了眼,摇摇头就走了,对淮侯下令煮人的举动,这位大顺吏政府侍郎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鲁山守备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是该死,但直接拖下去一刀砍了就是,何必搞什么煮了,这不费事么。 贾汉复却是饶有兴趣看着那帮探马汉子在那大煮活人,再见不管是顺军还是淮军,都跟赶集看庙会似的出主意的出主意,叫好的叫好,好不热闹的样子,倒觉往后没事可以多煮两个,最好是把满洲鞑子也煮几个。 “你真的要把人煮了?”李翠微起初以为男将是吓唬那个明军的将领,没想事情倒是真的,着实有点惊讶。 “人,有时候也要有点恶名。” 陆四说话间眉头皱了一下,却是腿上传来好像伤处洒盐的疼痛。 “等会我用热毛巾帮你敷一敷,以前我也这样,敷一敷就好了。”李翠微关切的看着自家夫君。 “你昨敷的?” 陆四的视线有意无意的在李翠微的小肚子下瞄,也是关切的说了句,“可以了吧?” “什么可以?” 李翠微不搭理陆四,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那锅不能用了,我去跟袁叔叔要口锅来。” 说完,头也不回就走。 陆四笑了笑,渐渐的,笑容却在脸上一点点的凝固,侧脸去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煮人”现场,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 张俊芳还没下锅,就觉生不如死。 有人拿大刷子在他的屁股、背上、腿上不住的搓着。 那刷子明显就是铁刷,硬邦邦的铁丝直刷得血肉模糊,皮一块块的翻出,疼得张俊芳几次要晕过去,可每次都是在快晕过去的时候就被人猛的一砸,让他的意识再次清醒过来。 “弄好了吗?”有人在问。 “好了!”回答得声音很是兴奋。 “丢进去吧。”语气很平常,就好像准备煮一只羊般。 “真要煮了?”这一回,声音有些古怪了。 “嗯,真煮。”没有疑虑的回答。 沉寂了一会,有人在问:“要不要先开肠剖肚的,不然可脏得很,怎么吃?” “……” 陈威力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过来的樊霸:“谁告诉你要吃的?” “我吓唬这家伙呢,嘿嘿。” 樊霸同陈威力一人抓只手,硬生生将张俊芳抬到半空,被绑得跟粽子似的鲁山守备就这么慢慢的被丢进了锅中。 让张俊芳没想到的是,这水倒是不烫人。 可渐渐的,他屁股坐不住了。 就在众人耐心想看这家伙是怎么被煮熟的时候,陈威力却发现人竟然没动静了。 一探鼻息,死了! 吓死了! “死了就不用煮了,快把人抬出来!” 陆义良高兴坏了,这下不用糟蹋他的锅了。 看热闹的人群大为扫性,顺军、淮军将士骂骂咧咧的散了。 樊霸让人将张俊芳的尸体从锅中抬出,在村子里从东到西走了一遍,也没对那些村民说什么,最后直接抬到东头荒地扔在了那。 当天夜里,顺淮联军就在这村落过夜,连日的长途奔袭让双方将士都是极度疲倦,除了守夜的和警戒哨,数千人就这么和衣睡在野外。 次日天还没亮,村子里的百姓就听到外面人声马嘶,继而蹄声阵阵。 “淮侯,那些明军俘虏怎么办?” 看押明军俘虏的是顺军白鸣鹤部,现在他们要离开汝州,所以袁宗第得问一下陆四的意见,是放了还是带着。按顺军以前的做法,大多是带着当炮灰用。 陆四朝身边的赵忠义看了眼,对方点了点头,打马而去。 没过一会,就有大队淮军往看押俘虏所在的村西晒谷场而去,继而就有惨叫声传出。 袁宗第等人一惊,但见陆四表情平静,顺军诸将略一沉思,谁也没说话,抽甩马鞭打马而去。 第四百五十五章 河南府 离开鲁山县境后,顺淮联军在陆四的带领下沿汝州与南阳府交界处西进,此地多山区,不虞会被汝州明军发现,但行军的速度却是无法快,紧赶慢赶,一日也只能行进六七十里路。 之前在平原地带,联军曾连续两天日行一百四十余里。这个速度其实也并不快,当初满洲八旗兵为了增援山海关,曾创下日行两百余里的高速奇迹。 一开始,淮军明显落后顺军。 渐渐的,淮军却能保持与顺军同等行军速度。 原因是顺军骑兵速度虽快,但每人只有一匹战马,做不到更替坐骑使用。跑上一阵就必须停下歇马,否则战马会被活活累死。 而淮军却是一人双畜,马骡交替乘骑,因此持久力比顺军更胜一筹。 几天的并肩行军让顺淮之间的隔膜不经意的少了许多,加上大顺公主李翠微刻意保持男将陆文宗的权威,这支由顺、淮两家拼凑的西进救援队伍倒也团结齐心。 两天后,联军终于走出汝州境,进入河南府境的伏牛山区。 古人认为过了伏牛山区就是进入“中原”,故而伏牛山一带从前都设有关卡重镇。 顺军在伏牛山就曾驻有数千兵马,不过驻军是王得仁的兵,现在王得仁降清,这支驻防在伏牛山的顺军是否还在,陆四不确定。在和顾君恩、袁宗第等人商议后,决定绕几十里走北边的伏头岭,那里有一条可以穿过伏牛山的小路。 大车辎重过不去,人马却是走得。 为了防止伏头岭被伏击,陆四命樊霸带一支探马先过去探路,确认没有危险后大军再跟上。 许是清军现在的注意力都在南阳那边的原因,伏头岭一带并没有清军驻防。 樊霸一面派人通报安全,一面带人继续向前搜索。 探马最主要的目的除了是查探西进路上是否有危险,还要搜索途中有没有村镇,从而方便大军经过时扎营、补给粮草。 可惜,樊霸等沿途所见和之前在汝州境内差不多,基本不见人烟,到处都是废墟,看这情形,根本没有任何指望能在河南府境得到粮食补给。 幸运的是,就在樊霸准备放弃搜索时,有人在几里外发现一个村子。 看到有好多士兵骑马过来,村子里村民没有受到惊吓四处躲避,反而并无畏惧的站在那朝淮军望。 这让淮军探马都很诧异,樊霸上前察看,想知道这些百姓怎么不怕兵的。走过去后方才知道这些百姓不是不怕兵,而是被兵吓傻了,或者说是吓麻木了,这从他们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中便可看出。 上百村民几乎都是老弱妇孺,难得有几个青壮男人,且不管男女穿得都是破破烂烂,有些小孩子甚至还是光着屁股。 村民当中的年轻女性一个个面黄肌瘦,胸前干瘪瘪的,一看就是长期吃不饱导致。 那些老妇人更是饿得皮包骨,样子叫人看着都有些背心发凉。 …… 得知伏头岭没有危险后,陆四带大军穿过伏头岭下那条小道,眼前视线为之一阔,如同在森林里住了一辈子突然走出森林,看到一望无垠的平原般。 天色已近傍晚,且下起了小雨。 夜里若是下雨,几千将士在野外扎营就很麻烦,因为轻装原因,军中并没有携带多少帐篷。雨一下,大部分人就得成落汤鸡。如今虽是四月天,夜里气温还是有些凉的。 有鉴于此,陆四便下令全军到那村落扎营,尽可能的让多一些人能有个遮风避雨地。 哪怕一间茅草屋里睡上几十人,总比在外面挨雨淋强。 看到有明显是当官的过来,那些被淮军探马勒令站在村口的村民们有些紧张起来。 妇人们更是下意识的靠在一起,将她们又矮又瘦的孩子围在中间。 孩童有男有女,大些的约摸七八岁,小些的约莫三四岁,无一例外同大人一样,都饿得皮包骨头。另外还有几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婴儿,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饿得没有力气,在母亲的怀中一动不动。 视线从这些村民脸上一一扫过后,陆四心中深深的叹了口气,河南受兵灾之祸远甚其它地方,眼前所见不过是这明末悲剧的一个缩影而矣。在他陆文宗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的惨事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 乱世,人命,不及案板上的一块肉。 甚至,就是肉。 突然,陆四的心一阵绞痛,他看到有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草团子,而那草团子被吃了一半。 这草团子是不是野菜,陆四无法确定,但他确定,这些村民已经到了死亡的濒临之地。 没有人能救他们。 “将我们的干粮取出一些分给他们。”陆四吩咐侄孙。 陆义良却是有些迟疑,低声提醒四爷爷道:“我们干粮也不多了。” “给他们拿一些。” 陆四的声音不容置疑。 “噢。” 陆义良不敢违抗四爷爷的命令,将亲兵们叫到一块,你一点我一点的凑出一些干粮来。 淮军的干粮都是面干子,就是大饼做好后切成均匀的块子,然后在太阳底下晒干。晒干后的面干子很轻,携带方便,用水一泡就会胀大,做的时候还会放些盐,条件再好一点放糖。 陆义良带人给那些村民发干粮,可村民却不敢伸手拿,好像只要他们敢伸手,这些看上去好像很同情他们的军爷就会毫不留情的拔刀朝他们双手砍。 “你们要不拿,我们就不客气了!” 李元胤凶神恶煞的喊了一声,这才让那些村民敢伸手接干粮。 拿到吃的之后,村民却没有一个往自己嘴里塞,而是纷纷转身递给中间的孩子们。然后这些孩子在那拼命的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当时就噎着了几个,在那胀青着脸痛苦的望着父母。 “快,快将水袋给他们!” 陆四急忙吩咐亲兵将水袋拿过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后,噎着了的孩子这才将面饼顺了下去,继而又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如同这些面干子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好像是山珍海味,好像是大鱼大肉。 第四百五十六章 退路 雨下大了。 永昌二年河南府的第一场雨,此前,已是旱了几个月。 这场雨对河南府包括邻近南阳府、汝州的旱情是好事,对于陆四指挥的这支顺淮联军却是坏事。 伏头岭山脚下的这些村民并非“原住民”,而是这些年为躲兵灾陆续逃难至此的百姓,所谓的村子不过是这些难民自发形成的一个临时居住地。 既然是临时居住地,村民们自然不可能盖什么瓦屋,他们也没这条件,因此村里的房屋都是伐自山上木材搭建的棚房和草房,不少都是那种一刮风下雨就到处漏的那种。 尽管村民们将大部分屋子都腾了出来,可也无法让联军的几千官兵都能有地遮雨。 陆四没有“假仁假义”以委屈自己部下为代价换取顺军御营的拥戴,住进村子的是顺、淮各500名官兵,其他人则各自想办法。 习惯了长年流动作战的顺军将士野外生存能力明显比淮军要强,陆四巡视的时候发现这些顺军将士带有很多麻布,宿营时将战马按三尺左右距离一字排开,再将那些麻布盖在战马身上,四角打结,于是便形成一片让人叹为观止的“马篷”。 “马篷”下,三千多顺军将士和衣倚着马背,吃了些干粮后就开始休息,几乎是眨眼功夫,野地里就是一片呼噜声及不时响起的战马喷嚏声。 陆四静静看着,这些顺军将士无一不是农民出身,在没有追随李自成反抗明朝之前,他们不过是地里的农夫,看到官差就无形敬畏的普通人。而现在,这些农民却成了北中国最后的守护者。 “淮侯!” 刘体纯的声音很洪亮,这位打崇祯五年就追随李自成的农民军将领同袁宗第一样,给把锄头、腰上插杆烟枪,就是典型的陕北老农。 “刘将军!” 陆四拱了拱了手。 刘体纯好奇问道:“这么晚了,淮侯还不歇?” 陆四道:“习惯了,领军在外,将士们不安排好,我就睡不下。”言罢,让刘体纯自去歇着,他还要去淮军那边看看。 刘体纯点了点头,他与陆四不甚熟悉,有些话不方便说。正要去时,陆四却叫住他,笑着问道:“刘将军还有烟叶吗?” “烟叶?有!” 刘体纯示意亲兵取出一袋烟叶直接递给陆四,“想不到淮侯也好抽这口,俺只道你们南边人不喜欢这东西。” 陆四笑笑不语,自带人往自家队伍那边走去。 顺军不错的经验自是被淮军这边学了去,依葫芦画瓢,再加在山上找到一些山洞,两千多人同顺军那边一样在伏头岭山脚下睡成一片。 赵忠义同李元胤他们住在一处不大的山洞,陆四到时,一帮将领正围着篝火在烤,火堆上还架着口锅,里面煮有菜汤。 “三毛子找的些野菜,大伙干粮吃的多,嘴里没咸味,就弄了锅菜汤。”赵忠义一边说着一边将装在袋子里的盐巴摸出几块丢进锅中,李元胤拿刀在锅中搅了搅,舔舔刀尖,啧啧一声:“咸,有味。” “这野菜能不能吃的,别有毒。”陆四对这帮部下分辨野菜的能力表示怀疑。 “能吃,三毛子他们先吃了一锅。”赵忠义说着将他的碗拿出,随手用袖子在碗里一抹,拿勺子舀了一碗端给陆四。 陆四接过,对着碗里吹了几口,轻轻喝了一口,久违的咸觉顿时让他的舌头有些生津。 赵忠义让亲兵给众人都舀一碗,余下的让亲兵们分掉。 也没用筷子,陆四直接是将野菜“喝”进肚子,完事也是拿袖子一抹,随手放在地上。 “粮食还能撑多久?”陆四问赵忠义。 赵忠义道:“省着点还能撑三四天。” 陆四点了点头,伏牛山区离商洛山区还有三百多里,明日出伏牛山区西进速度就能提高,顺利的话,用不了三天就能赶到商洛山区,到时可以从清军运粮队获得补给。 “告诉弟兄们,这次西进商洛不是为了救李自成,是为了救我们自己。” “都督放心,这道理大伙都明白。” “早点歇着,天亮就动身,此地不能久留。”陆四说完便起身。 李元胤忽地问道:“都督,那些村民怎么办?” 陆四沉吟片刻,道:“我们只能救他们一时,不能救他们一世。” 李元胤点了点头,知道都督的意思。 “想要救人,就得结束这乱世。” 留下这句话后,陆四走出山洞前往他的居处。 也是沾了李翠微这个公主的光,陆四这个驸马爷单独有个棚屋,是顾君恩极力坚持的。 同礼法有关。 毕竟,李翠微是大顺公主。 至于公主殿下尚未与驸马举行婚礼就呆在一块,顾君恩倒不坚持什么礼法,袁宗第他们更是不觉有什么不妥。 一来是陛下降旨许婚,二来他们骨子里还是帮农民,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对那婆婆妈妈的礼俗压根不重视。 “外面这么大雨,小心着凉冻了。” 陆四刚进屋,李翠微就过来替他解下蓑衣挂在墙上,见其浑身湿透,忙拿起毛巾替夫君擦拭起来。 “这雨下的不是时候。” 陆四坦然的站在那让李翠微给自己擦拭。 “我倒觉得这雨下的是时候。” 李翠微放下毛巾,竟是走到角落拎起一只铜壶过来往桌上的木桶倒水。水是热的。 陆四这才注意墙角有个地灶,里面的木柴还在烧着。 “为什么?” 陆四将毛巾放进热水泡了泡,洗了把脸。 “要照你说的,满洲人的粮草靠西安送来,那这雨一下,他粮车肯定难行,爹那里不是能撑得久些,说不定这会那鞑子已经围不下去了。” 说话间,李翠微又拿过一只小桶来,将桌上木桶的水倒进去,示意陆四坐下替他脱下靴子。 靴子脱下那刻,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李翠微竟是没有皱眉,反而如无事人般给陆四脱下袜子,然后将他的脚放进桶中,替他洗起脚来。 “嘿,那我们可就要盼着这雨越下越大才好,你爹他们在城里,鞑子在城外,这雨要下大了,鞑子受的罪比你爹还大。” 陆四顿了顿,看着蹲在桶前替自己洗脚的李翠微,面上浮出一丝温情,和声道:“你不必这样待我,我都带人走到这里了,难道你还怕我掉头回去不成。” “你以为我是讨好你,求你?……我只是尽婆姨的本份而矣,你们那的婆姨不伺候男人?” 李翠微抬头一脸不解的看着陆四。 陆四沉默了,然后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我真的很奇怪。” “奇怪什么?” 李翠微有些纳闷。 “你有时表现的像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有时又表现得像是个农家媳妇,有时,嗯,还像山大王的压寨夫人……” 陆四其实更想说给他洗脚的这位大顺公主殿下似乎是有双重,甚至三重人格的女性,但怕她不明白只能这么形容。 “我算什么公主?” 李翠微停下了搓揉陆四脚丫的双手,神情有些哀伤,“我娘死的早,我爹跑出去时我才两岁,是三叔一手将我拉扯大,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三叔带着我东躲西躲,有一顿没一顿…… 见到爹之前,我只知道我是反贼的女儿,过的是乞丐要饭的生活,有的时候一饿就是两三天,好几次都是三叔冒着被人家抓到的危险去偷东西给我吃……逃难的路上,我同样也为了一口吃的同别的小孩打架,甚至还和三叔一起杀死一个饿急了的疯子……” 李翠微一边说,一边默默将陆四的双脚擦干,放在桶边。 “见到爹之后,我才终是有个依靠,爹叫顾先生教我识字读书,让双喜哥叫我骑马射箭,我很害怕会再同从前一样失去爹,走在路上总被人打量……他们不是想要我这小姑娘的身子,是想要我的肉……” 李翠微的声音有些哽咽。 “……打进西安城后,爹封我做公主,觉得从前对不起我,什么都由着我,哄着我,疼着我,除了天上月亮不能摘给我,别的只要我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会弄给我……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幸福,也以为自己从此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可是……” 李翠微轻叹一声,继而脸上却又露出笑容,问陆四:“我这个公主满打满算才不过两年,你说,我是公主还是反贼,亦或是金枝玉叶还是要饭的?” 不等陆四开口,又自嘲一笑:“爹要是死了,你还会说我是公主?” 陆四有些酸涩,正准备开口,外面有盘问声,继而就听顾君恩的声音传来:“淮侯和殿下歇了没有?” 陆四忙让亲兵请顾君恩进来,没想一块进来的还有袁宗第。 “这么晚了,先生同绵侯还要过来,是出了什么事么?”陆四直接光脚将屋内的两只小凳子搬到顾、袁二人脚下。 见淮侯竟是赤脚,顾君恩同袁宗第着实怔了一下,之后将来访的目的说了。 原来,袁宗第认为李自成被围之前,南阳一带集结了大量顺军,有十几万人之多,而这些顺军不可能都参加作乱,也不可能都被清军围住,肯定有不少人马散落在南阳各地。 因此袁宗第想派人去收拢这些溃兵,攻下原先刘宗敏、田见秀驻防的南召县,如此不仅可以为西进商洛的联军留一条退路,也能迫使围困新野的清军主力分兵,减轻李自成的压力。 第四百五十七章 以侯封王 南召是南阳府最北边的县城,与汝州、河南交界,境内有分水岭、鲁阳关两个卡扼南北的重要关卡。 李自成决意在南阳发起反击时,便派大将刘宗敏、田见秀率精兵两万余驻防南召,原意是以南召为前哨兵分两路,一路由河南府北上,一路由汝州北上。 二王作乱消息传到南召后,刘宗敏、田见秀急于南下救援南阳,结果只率数千骑兵出城,半道被王得仁引来的满洲八旗兵谭泰部伏击大败,被迫退回南召,后于深夜突围,最终仅带了四千余官兵与李自成会合。 刘宗敏此战旧伤发作,不得不与老营一同行军,后被清军追上俘虏,不幸殉国。 “我等随公主出发之时,定南侯董学礼驻兵在裕州一带,河南节度吕弼周在泌阳一带,舞阳、叶县等地也都有我大顺军驻扎……陛下被围,这些兵马群龙无首,一时失策慌乱阵脚,无法形成声势,但若是能联络会合,以公主之名号令,也是一支可用的力量。” 顾君恩乐观估计至少能收拢两到三万人马。 陆四却摇头道:“董学礼同吕弼周都是从前明朝的降官,如今我大顺岌岌可危,连陛下都被清军围了,这二人是否还会对我大顺忠心?” 说完,取出刘体纯给他的烟袋子,又从兜中摸出一叠切得平整的白纸,捏出一小撮烟叶均匀的洒在纸上,然后卷了起来舌头一舔便制成了一根卷烟,丝毫没有这个动作很粗鄙的意识。 “我来吧。” 陆四不觉得样子难看,李翠微受不了,将烟叶连同白纸拿到一边。比起陆四来,这位顺公主肯定心灵手巧的很,但是最后那道工序让这位顺公主也犯了愁,总不能也学她男人那般用舌头舔吧。 “义良那还有点糯米,你去要来熬成浆糊用。” 陆四说完回头看向顾、袁二人,“连王得仁这种人都背叛了陛下,二位又何以肯定那董、吕二人不会背叛陛下?自陛下退出北京后,那些造反叛乱的哪个不是前明的降官?” “这……” 顾君恩看了眼袁宗第,觉得他之前想的是过于简单了。 派人南下收拢兵马其实是袁宗第的意思,其根本目的还是想直接南下救援被围的李自成,这样再有劫毁清军粮道这一奇效,八成就能逼那满洲人的亲王阿济格退兵。 只是,在袁宗第的方案中,董学礼部同吕弼周部的兵马是救援主力,因此这两位明朝降官要是也叛变的话,这个方案就根本没有执行的可能。 袁宗第显然意识到他方案的不妥之处,拿出腰间别着的烟袋装了点烟叶,在那“吧嗒”抽起烟来。 陆四也点上了那根他自己舔出来的烟卷,进而提出自己的意见,认为可以先派人联络直属大顺的兵马,也就是不是明军投过来的队伍。与此同时派人去暗中打探董学礼和吕弼周的动静,如果二人没有叛变可以公主名义召他二人领军前来南召。如果已然易帜,那就万事休提。 “另外,我这有一步棋,下好了可得奇效,但却须先生冒性命危险去下。”烟雾弥漫中,陆四不动声色的看着顾君恩。 “我?” 顾君恩一怔,不知陆四指的是什么。 袁宗第急道:“啥子棋,淮侯说说看!” 刚刚取来糯米的李翠微也是好奇。 陆四当下便将淮军第七镇于辽东掳获清智顺王尚可喜部家眷的事说了,并道他已经叫人去将那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带来。 “攻掠辽东?” 顾君恩吃了一惊,半晌才敬佩的说了句,“不想淮侯竟有如此大手笔……是了,是了,那满洲人全力入关,关外必定空虚,必定空虚!” “尚可喜那狗贼去年就跟着阿济格打咱们,杀了咱们多少将士,不想老婆孩子却被淮侯的兵捉了,真是报应,报应!” 袁宗第一听尚可喜的老婆孩子都叫淮军给拿了,高兴的重重将烟袋往桌上一拍,险些没给拍断。 “也是侥幸。” 陆四不是谦虚,而是这件事真的是“意外”,他也没想到尚可喜部的家眷还在海城,被李化鲸的第七镇来了个一锅端。 “淮侯的意思是让我去说反尚可喜?”顾君恩已经想到陆四要他干什么了。 陆四点了点头,道:“尚可喜的为人,先生想必也听说一些,所以能不能说反这人,除了先生以外本侯实是想不到第二人。”说完,稍顿,“不过此事过于凶险,先生若不愿去,本侯绝不强人所难。” “尚可喜要是叛了满洲人,给他们来个窝里反,陛下可就真的有救了!”袁宗第不了解尚可喜的为人,只欣喜的看着顾君恩,似乎只要顾君恩出马,那尚可喜就会立即率部反正,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绵侯不要高兴太早,据我所知尚可喜可是满洲人的忠实走狗,即便家眷落在我军手中,这人也未必会叛满洲人,所以这事很是凶险。”陆四不希望顾君恩受袁宗第的“压力”不情愿的去当说客。 顾君恩对尚家事迹有所耳闻,静静的看着桌上的蜡烛没有说话,似在思考此事成功的把握有几分。 陆四将烧得快要烫手指头的烟头往地下一丢,拿脚随意踩了下后,看向沉思的顾君恩,缓缓说道:“先生若愿意去,可代本侯对那尚可喜说,他若反正,我大顺就封他为辽王,将来以辽东世镇酬谢于他。” “啊?” 沉思的顾君恩和焦急的袁宗第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就连正在熬糯米的李翠微也惊了一下,转身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陆四。 让三人吃惊的不是辽王封号,而是声言封王的是陆文宗这个大顺的淮侯。 以侯封王? 你陆文宗哪来的底气! 陆四却没有理会顾、袁二人的震惊,将手一摆,继续说道:“尚可喜不肯反正也不打紧,只要尚部有人肯反正,这辽王就是他的。不愿反正者,本侯月余之内定将他们老婆孩子的脑袋送到他们手中!” 第四百五十八章 淮侯想当皇帝吗? 陆四不是让顾君恩去吓唬,而是真的会杀人。 他不会闲的拿宝贵粮食去养敌人的老婆孩子。 劝反失败,就是上万颗人头落地,一个不留! 但也意味着顾君恩此去固有凶险,同样也保险。 尚可喜只要不蠢,断然不敢杀顾君恩。 封藩辽东的亲王诱饵,可比满清开出的智顺王要高得多。 有家眷为质逼迫,有亲王世封诱惑,尚可喜不动心,他下面的人难道也不动心? 陆四也并非一定要尚可喜反正,他要的是尚可喜部内乱,越乱越好。 杀了一个恭顺王,再死一个智顺王,“三顺”就剩那怀顺王了。 树叶一片片凋零,枝干一根根折断,大斧就可以劈向满洲这根大树根。 “淮侯,我大顺没有封王先例。” 袁宗第更想说即便封王也得大顺的皇帝来封,哪能由你这个淮侯来封。 顾君恩没有说话。 “没有先例就开例,此例由我来开。”陆四根本不在乎。 “不妥,不妥。” 袁宗第摇了摇头,有些话他不方便讲出来,因为大顺姓李,不姓陆。 顾君恩知道袁宗第的意思,斟酌道:“绵侯的意思封王之事干系太大,恐须陛下御准才行。” 陆四却道:“陛下被围,音讯不明,事急从权,这个道理不必本侯再与先生说了吧。” 说完,以斩钉截铁的口气道:“此事就这么定了,陛下将来纵怪,由我这个女婿一力担之,不关绵侯与先生的事。” “救出我爹要紧,其他的事,日后再说。”李翠微聪明的支持了自己的夫君,要是尚可喜反正能解了新野之围,那这个亲王给的就值。 顾君恩沉思片刻,对皱眉的袁宗第道:“我去和尚可喜谈,此事能有七成把握,当务之急是替陛下解围。” 袁宗第“吧嗒”一口,知道轻重急缓的道理,便道:“成,就给他尚可喜封辽王,将来陛下怪罪,我同淮侯一力担之就是。” 见袁宗第不再反对,顾君恩也愿意去,陆四暗松一口气,说道:“先生是陛下身边的谋士,也是我大顺的吏政府侍郎,先生本身就足以代表大顺,代表陛下。见到尚可喜后,先生与他说明白,满洲人虽入关窃居京师,其族却是小族,人丁不过数十万,能战之兵十余万……” 陆四唤来侄孙义良,让他将自己亲手绘制的北方战局形势图拿来摊开。 “多尔衮以举国之力入关,如今清军主要有三股,第一股便是包围陛下的阿济格部,真满汉军连同尚可喜部约有七八万人;第二股是回师北京的多铎部,约有三四万人;第三股是留守京畿一带的清军,我推断最多不过一万多人,其余都是新附绿营兵……” 多铎部为何回防京畿,陆四之前在开封府境时曾告诉顺军将领他派有一支兵马北上,但没有说带兵的是高杰。 “我部下第七镇攻掠辽东,攻打盛京,满洲人不可能不要关外,多尔衮肯定要从关内抽兵救盛京,人少了不顶事,至少得一万真满兵……” 陆四拿拳头示意,五指紧握这拳头才力量大,但现在满清的局面却是五指都散了开来,形不成合力,尤其是满清的五指还被淮军在山东断了一指。 顾君恩听的很入神,因为这些都是说服尚可喜反正的有力说辞,尤其是淮军在山东的大捷打破满洲兵不可敌的神话,对尚可喜部下汉军可以起到很好的动摇作用。 袁宗第没有意见,提出自己明天带一千人脱离队伍南下南阳府境,收拢顺军溃兵,并派人护送顾君恩去尚可喜部。 陆四则道:“绵侯可先去,顾先生却要再等两日。” “为何?” 袁宗第不解,救驾如救火,既然定下劝反尚可喜的策略,那还不赶紧去。 顾君恩也是糊涂。 “因为本侯要送尚可喜一份大礼。” 陆四笑了笑,说两天后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当能由自己的亲兵队长牛二等人送来,而他要让顾君恩将尚之信还给尚可信。 一听要把尚可喜的儿子还给他,袁宗第急了:“淮侯糊涂,把那个狗崽子还给尚可喜,这狗贼哪里还肯归顺咱大顺?” 李翠微也是一愣,这男将失心疯了不成。 “妙!” 顾君恩却叫了一声好,挼须道:“如此就能有八成把握了。” 袁宗第一脸困惑:人质都没了,这成功机率怎么还大了一成呢? “绵侯有所不知,世上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见袁宗第还是不解,顾君恩笑着解释“还子”的好处。 大意是尚部官兵的家眷都在淮军手里,尚可喜就是坚决不反,他的部下多数还是能听从其命令的。毕竟,第一个被杀的肯定是他尚可喜的儿子。 “把尚可喜的儿子送回去,他要是还不肯归顺咱大顺,那他手下那帮人的家眷就要被杀,很多人说不定就是断子绝孙,如此一来,尚可喜就不得不反,要不然他根本无法服众,是这个意思?”袁宗第大致明白了。 陆四点了点头:“就是这个用处,并且也显得咱诚心不是。” 李翠微再三思索,道:“阴谋。” “不是阴谋,” 陆四纠正李翠微的说法,“是阳谋。” “那好,俺明日先过去,先生等那狗崽子两日。” 见时候不早,顾君恩同袁宗第先回去歇着。 棚屋里有张铺草的木板床,没有被子。 李翠微将床上的灰掸了掸,示意陆四同她和衣休息。连日行军,这对没有举办婚礼的夫妇都是如此睡觉。 陆四也很困,正准备睡下,侄孙义良在外面敲了敲门,说有事要四爷爷商量一下。 “什么事?” 陆四开门问义良,义良朝屋内的“四奶奶”看了眼,小声说了句。 陆四听后拿上挂在门上的蓑衣,对李翠微说他有点小事要处置,让李翠微先睡,没等李翠微回应,就已经披了蓑衣同义良往外走去。 是顾君恩。 这位大顺皇帝的谋士、吏政府的侍郎在同袁宗第走后,却又独自悄悄的折返过来。 见到披着蓑衣在亲兵护卫下过来的陆四,顾君恩竟是问道:“若是陛下已遭不幸,淮侯当如何自处?是降清,还是降明,亦或是想继承陛下未竟大事,号令大顺官兵?” 第四百五十九章 无毒不丈夫 李自成有点悲哀。 倚重的三大谋士,牛金星降清,宋献策降清,这个顾君恩历史上是随李过荆州之战后心灰意冷归隐山野。 而这三人,论对大顺政权影响最深的,还是顾君恩。 李自成于襄阳建立新顺政权后,有三个战略方案供李自成选择。 一是牛金星的“先取河北,直走京师”的方案。 二是杨永裕提出的“先取江南,断明朝漕运,再事北伐”的方案。 三便是顾君恩的先取关中策略。 顾反对杨永裕的理由是“先据留京,势居下流,难济大事,其策失之缓。” 反对牛金星的理由则是“直捣京师,万一不胜,退无所归,其策失之急。” 顾认为“关中之地,为元帅桑梓之地,建国立功,旁略三边,资其兵力,进取山西,后向京师,进退有余,方为全策。” 最后李自成采纳了顾君恩的策略,可惜这个方案虽好,但设计者顾君恩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关外满清方面,而清军已经数次入寇,最后两次更是以围魏救赵的手段“救援”闯军,从而使明朝彻底被农民起义放干鲜血,由此可见满清决策者的战略眼光有多强大。 因此,大顺军真的攻打北京,关外满清岂会坐视不理,任由新兴的大顺取代腐朽的明朝,成为满清的劲敌? 要知道清军入关,表面上是吴三桂引东虏,是一次意外,实际根本早有预谋。 所以,顾君恩这个谋士的眼光还是差了些。 从后来人角度看,陆四也不欣赏牛金星的策略,这个方案过于冒险。反而杨永裕的方案倒是不错,顾君恩认为杨的方案过于缓慢,然后此时北方完全依赖南方的漕运,可见中国的经济重心彻底转向南富饶的长江中下游,若李自成率大军渡江攻取江南,有千万钱粮为资,有数千万人口为根据,怎么也比残破的关中更有利于顺军的发展。 要知道大顺的败亡除了李自成的战略失误外,与其大肆宣传闯王来了不纳粮有极大关系。 “三年免征”是能收取民心,可免征之后几十万顺军吃什么喝什么,最后只能追赃助饷,从而弄得北方地主士绅纷纷叛乱,京畿站不住,山西站不住,一路退,最后落得皇帝被围,顺军分崩离析,地盘几乎没有,倒是大顺名义上的臣属淮军坐拥二省之地。 若李自成纳了杨永裕的策略,明朝灭亡是肯定的,因为没有人再给崇祯输血。 有江南半壁为基,李自成也不可能一战就失了本钱,满清也一定不会如现在这般顺利。 不过这个杨永裕也是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死在乱军中,还是也归隐了。 顾君恩给李自成的方案是不全面,但眼光也算是这个时代的一流了。 “我倒是想降清,可我怕那满洲人会与本侯算那万颗人头的账。” 降清这个念头,陆四直接排除,想都不想,真要降的话,当初和洪承畴扯屁时弄个平南王,玩玩满洲公主不挺好,何必打生打死,光着膀子扛大刀,又喝酒来又撒尿。 “降明?” 陆四冷笑一声,“我十万大兵怕叫他朱皇帝觉都睡不安稳,怎么降?” 潞王那个天子是他陆四一手扶立,陆四肯跪下称臣,怕潞王都不敢站着受。 “淮侯是要自立?” 顾君恩身子前倾,眼神之中有些许期待。 陆四正了正头上的斗笠,道:“陛下尚在,又嫁女于本侯,本侯如何自立?” 顾君恩则道:“陛下若不在呢?” 陆四知道这位李自成谋士的心思,要是袁宗第也在,他倒认为这是顺军将领在为将来筹划,可独一个顾君恩,还是悄悄的过来,这位侍郎不是想换门面才有鬼。 “明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陆四直接挑明。 顾君恩听后精神一振,继而默不作声向陆四作揖一拜,方道:“以淮侯之兵力,成小霸可以,却不能成王业。欲成王业,淮侯须收取李、高所部十万将士,有这十万将士,再有淮侯本部,则王业必成!” 顾君恩少说了一句,还有他这决心换门面的谋士相助。 陆四眉头一挑:“如何收取?” 顾君恩吐出二字:“大义!” “陛下尚在,我有何大义能取大顺官兵?” 李自成就是绕不过去的坎,有李自成,陆四就是跪着去舔李过、高一功他们,这帮人也不可能跟他干。所以,他感觉顾君恩有点脱裤子放屁。 顾君恩却不语了,但脸上神情分明是在告诉陆四,他有办法。 陆四心中一动,拱手作辑向顾君恩一拜,诚恳道:“先生有何策略教我?” 顾君恩也不避,坦然受了这一拜,尔后竟道:“只要使满洲人知道淮侯意欲何为便可。” “什么意思?”陆四不解。 顾君恩接下来说的让陆四着实吃了一惊,因为这家伙竟然想让清军知道有支顺军要断商洛粮道。 “新野城破之时,陛下必会使义侯李双喜护送皇后突围,届时淮侯只需带兵接应皇后便可。” 顾君恩脸色平静,丝毫不提李自成。 陆四更是惊诧,心道你劝我不要老丈人,把丈母娘弄给我做什么? “陛下玉玺向由皇后娘娘保管,淮侯如今兵强马壮,据有二省之地,又是大顺驸马,若能救出皇后,大义便在淮侯之手,届时以皇后之名传令李过、高一功率部东进,这十万将士就是淮侯的了。” 顾君恩将他的方略全盘托出。 陆四没吭声,许久才道:“陛下就算殉国,大顺的皇帝宝座也轮不到我这个女婿。” 顾君恩却道:“当年陛下杀罗汝才,杀袁时中,军中不曾有疑议,只要淮侯善待皇后与公主,大顺官兵必定效忠淮侯。” 陆四沉默,顾君恩的话归结起来就是无毒不丈夫。 “收得李、高所部后,淮侯当速下江南,北方残破,百姓十不存一,满清难以持久,时日稍长便陷入崇祯局面。届时淮侯于江南经营两三年便可率师北伐,以现那明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荣光。” 陆四愣了下,这不是杨永裕的方案么? 你顾君恩当老子真是泥腿子,没读过书? 第四百六十章 打进京师 顾君恩将当年被自己极力反对的杨永裕方案拿出“报效”新主,倒不是这位吏政府侍郎敷衍新主,而是事实发展到今天,证明杨永裕的方案是对的。 可同样,顾君恩还是犯了定国策短板不足,或者说看的不够远的毛病。 李自成若死,淮军必然就是清军重点打击的下一个目标。 陆四如果采纳顾君恩的方案挥师南下,腾出手来的多尔衮肯定会集结阿济格、多铎两部主力全力攻打淮军,根本不可能让淮军拿下江南。 到时就是淮军打明军,清军打淮军,南北同时受敌,就算有李过、高一功的十万兵马可用,又能如何? 并且这个方案会将多尔衮的“联明平贼”的策略直接坐实,哪怕潞王是陆四扶立的天子,也无法阻止江南因为“淮贼”来攻而形成的联清抗贼舆论声势。 这声势一旦起来,陆四先前的种种筹划同准备就都付诸东流了。 所以,时隔两年,杨永裕的方案已经就跟不上局面发展。 两年前,李自成若取江南,可观北明与满洲继续僵耗,全力经营。如今,淮军一旦过江,北中国就尽是满洲的。 钱粮是乏困,但满洲有朝鲜和蒙古诸部可以“勒索”,一旦战事稍安,满洲高层又岂能不想方设法恢复民生。只要他们能够撑上一两年,到时与淮军的差距同样巨大。 结合历史上南明不断的拥立新君,陆四敢肯定他就算拿下江南和南京,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湖北、湖北甚至云贵川都会冒出新的明朝皇帝来。 在满清愿意同明朝联手的前提下,淮军怎么能在两方夹攻中撑下来。 此策不可取。 “陆某纵有自立之心,也绝无弑君害君之念。今我中国大敌满洲也,本侯欲团结一切力量与那满洲搏杀,不以私利而毁国家。” 陆四态度鲜明,他不可能为了所谓大义及李、高十万兵马就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李自成可以死,但绝不能是因他陆四暗中下毒手而死。 最重要的是,顾君恩的策略完全无法打击阿济格,而他陆四却是要让那位不可一世的满洲英亲王知道中国不是无人的! …… 天津静海以西。 带着十几骑飞奔而至的李本深下马之后就急匆匆的去寻舅父,看到舅父那刻,24岁的李本深顾不得说话,一屁股坐下:“水!” “水,快拿水来!” 高杰忙向外叫,亲兵送进水囊,李本深接过一气灌下,“咕噜咕噜”的眨眼间就喝得精光,尔后抹下嘴,长出一口气,急声道:“舅父,胡茂桢叫鞑子咬住了!” “咬住了,在哪咬住了!” 高杰同帐中的李成栋、李延宗、曹元、杨清泉等人都是一惊。 尤其是高杰麾下那些将领更是震惊,因为胡茂桢部虽是用以吸引清军的偏师,只有四千多人,却都是骑兵,胡茂桢用兵也多变,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天,怎么会轻易叫鞑子给咬住呢。 东路军之所以能够顺利挺进到天津,西路军这支偏师可是发挥了巨大作用。 十天前,胡茂桢在霸州南部设伏,全歼穷追不舍由清廷兵部侍郎、参政张存仁指挥的万余绿营兵,张存仁仅率百余骑逃走,此战北直震动,燕京戒严。多尔衮严令洪承畴督剿,更连派快马催促多铎部加快速度回防。 霸州之战更是吓得天津城中的总督佟养性闭门不出,任由第六镇的东路军在天津附近烧杀。 高杰吃惊之下急问外甥胡茂桢部出了什么事。 李本深说胡茂桢部取得霸州大捷后立即西进保定,原是准备攻下雄县的,哪曾想这城中的县官守城颇有一套,胡茂桢不仅没能破城,反而被拖了两天。结果被从保定赶过来的清军主力追上。 “现在咬住胡茂桢的是蒙古鞑子和汉军镶红旗那帮汉奸,带兵的是明安达礼,另外保定那边有好多辫子兵北上,看样子是去陕西的清军主力回来了。舅舅,咱们得赶紧去救胡茂桢,迟了怕来不及!” “高帅,咱们可不能不管老胡,他要完了,咱这第六镇就散了!”李成栋也是着急,他与胡茂桢共事十多年,感情深厚的很。 “怎么救?” 杨清泉却不同意,他说咬住胡茂桢的可能是鞑子多铎部的主力,雄县离这边又有一百多里路,等他们赶过去恐怕胡茂桢部已经完了,鞑子又以逸待劳,弄不好他们也要被缠住。 “要是知道鞑子主力这么快回来,咱们就应该拿下天津的!” 曹元有些遗憾,他们北上后根本没有遇到清军的有力阻拦,天津总督骆养性手下又没多少兵马,当时若一鼓作气攻打天津,完全有可能拿下这座京畿重镇。但不知高杰为何没有下令攻打天津,可能是这位高帅认为天津城高墙厚不好打的原因。 “高帅,我舅舅曾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抛弃自己的弟兄。”向来在高杰军议时不主动发表意见的李延宗难得开口。 “我高杰这辈子还没抛弃过兄弟不管,只是,怎么救?” 高杰也有些为难,胡茂桢部离他们快有两百里路程,咬住他们的又是清军主力,就算他现在带兵赶过去,恐怕也没法给胡茂桢解围,反而倒会如杨清泉所言被鞑子主力给缠住。 坚城不克,强敌不攻,敌来我走,可是淮军都督给他第六镇的十二字策言,凭着这十二字,他第六镇才能将北直搅翻天,这要是全力救援胡茂桢,显然是大违十二字用兵精神的。 李成栋突道:“要救老胡,也不定要去雄县。” 杨清泉奇道:“那如何救?” 李成栋看了高杰一眼,右手中指往桌上一敲,“咱们去打北京!” “打北京?!” 帐中一片惊呼。 “鞑子那个王爷从陕西这么快回师,就是因为咱们杀到他的腹心之地,满洲人怕了咱们!……咱们要是继续往北去打北京,北京那边一定急令鞑子主力回防,且肯定会把老胡当成咱们牵制他的兵马,如此不会留下重兵,老胡那边到时就能突出去!” 李成栋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 “北京可是座大城,我们不到万人拿得下么?”杨清泉有些迟疑,这买卖似乎有点烫手。 “鞑子回来的这么急,不正说明他北京城没有多少兵吗!试一试,敲他一棍子,打不下来咱们就走!” 李成栋坚持打北京,打出临清州时,他就想到北京看看,哪怕在城外瞧瞧也是好的。 “咱们虽不到万人,但未必打不下北京城。” 李延宗起身走到众人中间,对高杰道:“高帅要是敢打北京,破城的事情交给末将就是!” “你?” 高杰怔住。 李延宗肯定的点了点头,很有自信道:“舅舅给了我破北京城的法子。”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大清要同大明一样不成 北京城。 即便关外、北直腹心之地有淮贼袭扰,但是中国大逆李闯被英亲王所统大军围于河南新野,十数万贼军分崩离析,让当初决策重兵追击贼寇的摄政王多尔衮的声望达到极点。 一众阿谀多尔衮的满洲权贵纷纷上书请皇帝下旨奖赏多尔衮,太后布木布泰即授意其子御诏晋多尔衮为皇叔父摄政王,一切大礼诸如围猎、出师等时,王公贵族俱要聚集一处待候传旨,并要“列班跪送”多尔衮。若其回王府,则需送至府门。如遇元旦、庆贺礼时,文武大臣在朝贺皇帝后,要立即前去朝贺多尔衮。 除此之外,布木布泰还给自家小叔子另一特权,即于午门内从便下轿,而诸王需于午门外下轿等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多尔衮春风得意,积极筹划对关外、北直入寇淮贼的剿平事项。 于关外,授何洛会为平东将军,领阿哈尼堪、甲喇硕詹等满洲八旗兵四千余回援盛京,沿途并带各堡、各城、各卫驻防兵。 这支回援关外的兵马就是去年奉多尔衮谕令入关的留守满洲兵。吸取辽南沦陷是因敌众我寡教训,多尔衮授意何洛会回援盛京不必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只须集中关外所有八旗兵力寻贼兵主力加以歼灭即可。 于北直,除严令洪承畴、张存仁、佟养性等地方督抚编练绿营,确保主要城池外,又令正从陕西回师河南的多铎部加快行军速度,从保定一部直接回北京待命,另一部由豫王多铎亲领进至河间、沧州一带,断截贼兵退路,尔后南北夹击,务求将北犯贼兵围歼于近畿一带。待京师、北直贼定后,再由多铎领军沿运河南下攻打山东。 西线阿济格部则在斩杀李自成后,以一部入荆襄谋夺湖广,伺机顺江而下。另一部迅速自南阳东进,配合多铎部攻打山东。 在给阿济格的谕令中,多尔衮要其与明军先行接触,暂不攻淮西,以让南明做出联手平寇决定。待山东淮贼剿灭之后,再着手南征事项。 不过四月初的霸州之战让北京的满洲权贵们还是感到不安,北京城接连三天戒严,一度人心惶惶。 好在礼部参政、蒙古正黄旗副都统明安达礼及时率兵赶至,将此股贼兵围于保定北部。东线天津总督佟养性也是报捷,说是率官兵死守天津,击退贼兵攻城数次,现正全力封堵,确保贼兵无法越天津北上寇扰畿辅。 多尔衮大喜,立叙前番骆养性以明锦衣卫都指挥迎顺有功,赐鞍马,加太子太师。 眼看局面再次为己所掌控,李闯被围,北中国平定有望,多尔衮另一颗心思便动了。 却是想将豪格的两个福晋纳入他睿亲王府。 豪格虽是多尔衮的侄子,但他两个福晋用汉人的话讲都是多尔衮的小姨子。 继福晋杜勒玛是当今太后布木布泰的堂妹;侧福晋则是多尔衮嫡福晋巴特玛的妹妹,都是蒙古科尔沁部索诺布台吉之女,与阿济格、多铎的福晋都交好,长得也不比姐姐巴特玛差。 对侄子娶的这两个自家小姨子,多尔衮早就是心中惦记,只是豪格死未到半年,他这做叔叔的就把侄子的“未亡人”收入房中,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因此,多尔衮只是私下“幸”了这两个侄媳兼小姨子,一个是在收到豪格死讯的第九天,一个是在半个月后。 此后,两位侄媳也是多次被人于夜里用轿子抬入睿亲王府,不过折腾几个月,二女肚子也不见大。宫中那位同样如此,这让多尔衮对自己还能否生育感到怀疑。 且这般偷摸实在不痛快,便打算待多铎回来剿平北直贼兵后先纳其中一位,以此来试试他这皇叔父摄政王的“含金量”,然而让多尔衮没有想到的是,明朝的烂事却在他的大清上演了。 明朝最大的烂事就是党争。 大清刚刚入关不到两年,党争这个恶疾便开始发作了。 党争的双方都是汉官,并沿续明朝东林对阉党的格局。 如果说当年明朝据有中国,是个大一统王朝,朝廷官员党争还算情有可原,可大清不过刚入关,如今实际控制区也不过关内的山西、北直、顺天府、陕西数府寥寥区域,这个党争发作的就有点让多尔衮很是恼火了。 被称为阉党的是大学士冯铨,孙之獬、李若琳等。 首先发起“进攻”的是御史吴达,此人籍贯江南,东林党人。 吴达上书说今日大清用人都是取自前明,然前明的逆党权翼,贪墨败类不加分辨概以晋用,并非长久之事,故恳求摄政王重视“中国未定,人材毕集”现状。 此后,吴达再劾冯铨,列其罪状有三:一、冯铨是魏忠贤之义子,仕清后揽权纳贿,曾向姜瓖索银三万两,准以封官,恶习不改。二、纵令其子于内院盛宴诸官,终日欢饮,趁机结纳党羽。三、“票拟自专”,“使人畏惧逢迎”。 吴达力请罢黜冯铨,以肃政本。接着,降清的东林党人给事中许作梅、王守履和御史桑芸也纷纷疏劾之,而言词最为激烈者是御史李森先。 李森先心忧大清,深忧如冯铨此类奸相误国,请求多尔衮立彰大法,戮之于市,并颁告冯铨罪恶于天下。 至此,降清东林党人对降清阉党的斗争进入高潮,“将逾旬日,未蒙鉴裁,内外大小,群情汹汹”。 多尔衮对此极为重视,并于重华殿亲理此事,因为他深知明朝之亡有半数原因是因为官员党争,而大清如今虽是满汉堂官制,且以满官为首,但各地主政的官员多数却是汉官,因此如果任由党争继续,对立足未稳的大清绝不是好事。 最终,在大学士刚林、宁完我等人的建议下,多尔衮偏向冯铨一方,因为这些人早已经剃发蓄辫,并举家男妇皆效满装,是大清不折不扣的忠臣。 在朝会上,多尔衮先是当着百官面指明朝之亡皆因党争之患,以此威慑降清的明官休要再将恶习用到大清。 接着,又厉声责问上疏诸臣:“何乃蹈明陋习,陷害无辜?” 冯铨等被指阉党的官员听了摄政王这话,那是一个个如沐圣恩。 给事中龚鼎孳不晓得好歹,竟还旧话重提当年冯铨依附于魏阉之事。 冯铨立刻反唇相讥,揭发龚鼎孳曾降李自成,官为北城御史。 龚鼎孳面红耳赤,多尔衮追问此事属实否,龚鼎孳只得以魏徵也曾降唐太宗为己辩解。 这个龚鼎孳气节太差,其元配夫人童氏两次被明朝封为孺人,知丈夫降清后不愿前来北京接受清廷封赏,独自合肥居住。这就让前来北京的龚鼎孳小妾、所谓秦淮八艳之一的顾横波捡了便宜,被清廷封为一品夫人。 “狡辩无耻,尔等只配缩脖静坐!” 多尔衮狠生训斥了龚鼎孳一通,对李森先、许作梅、桑芸等人不是夺官,就是降调,而对其他人并未深究。一来这些东林党人很多都是江南人,现在处罚他们不利于将来对南方的征服。二来多尔衮也知道以汉治汉的好处。 当日散朝之后,满汉百官下朝散班,多尔衮却独自进宫。 皇叔父摄政王自是不必通禀,于太后寝宫停留一个时辰后方才出宫回府,处置了一些政务后,多尔衮叫人传话福晋说他今日累了,早点歇息,福晋不必侯着,尔后便上床入眠。 半夜时分,近侍詹岱却于屋外唤道:“主子,急递!” 睡梦中的多尔衮被惊醒,深夜急递,必是出了大事,立刻披衣出来。 詹岱不仅是多尔衮的近侍,也是正白旗的议政大臣,另一个就是苏克萨哈。 见主子出来,詹岱赶紧递上奏折,折子右上角有一红笔画的圈,中一“急”字。 “天津总督骆养性快马急奏,说淮贼近来越过天津,沿运河北窜直奔香河,似是攻打京师!兵部知事急,不敢留到明日。” 多尔衮吃了一惊,接过急报看完,半天没言语,好一阵才说道:“骆养性前番不是报捷,说贼兵绝无可能越天津北上么,怎么这才几日,上万贼兵就从他眼皮底下过来了?” “主子,骆养性是前明的旧官,明官多夸大其辞,更有隐瞒不报,且这骆养性父子都是前明锦衣卫都督,对我大清未必真心。”詹岱提醒道。 “明日着部议骆养性纵贼入寇之罪。” 多尔衮微哼一声,命詹岱即刻通知刚林、苏克萨哈、范文程速来王府。 本暗下去的睿亲王府瞬间灯火通明。 第一个赶到的是苏克萨哈,看过天津急递后也是吃了一惊,急道:“主子,豫王的大军刚到保定,前番又叫何洛会领了几千儿郎回援关外,京中空虚的很,这淮贼时机倒是找的准。” 慢一脚过来的范文程看过之后也是眉头大皱,道:“洪承畴、张存仁、骆养性他们是怎么办的差,难道要让陛下同崇祯一样不成?” 第四百六十二章 山东出了个陆文宗 范文程当然不是咒大清,而是眼下这个局面同当年大清几次入关差不多。 当年明朝因为征剿农民军,将主力都派在西线,现在清廷同样也因为征剿农民军将重兵放在西线,致使京畿一带极度空虚。 而那北寇的淮贼像极了当年从口关入边的清军,甚至手段都是一模一样,就是烧杀抢掠,极尽破坏能事。 北直沧州、霸州、河间等府急报,除府城、州城外,乡野不是赤地,就是成群结队的乱民,这些被淮贼蛊惑煽动,甚至是裹挟起来的乱民完全摧毁了大清于城市以外的统治。 洪承畴的奏疏中称:“……自淮贼高杰部北寇,无处不遭兵火,无人不遇劫掠,如衣粮财物头畜俱被抢尽。臣更听闻贼将部分州县男妇大小人口概行掳掠,迫其青壮男丁从贼抗拒我大清。 前番归顺我国地方士绅,更被捉拿吊拷烧掠,同顺贼北京拷饷如出一撤……贼勒要窖粮窖银,房地为之翻尽,庐舍为之焚拆,以致人无完衣,体无完肤,家无全口,抢天呼地,莫可控诉。军民饥饿,道死无虚日。河间、沧州数百余里杳无人烟,某地辫子堆积如山。真使贾生无从痛哭,郑图不能尽绘。职不知近畿人民何至如此其极也。” 洪承畴于奏疏中所描绘的就是正月以来北直地区的惨状,城外如此,城内也是人心惶惶,不时有贼人铤而走险刺杀大清命官,致使多地委任官吏弃印逃跑。 也因此惨象,洪承畴、张存仕、祖泽润等才迟迟无法剿贼,实因处处皆贼,今日东有号闯天王,西有号日天王,北有敢日王,南有捣日王等大小贼号百多。 众多贼人挟乱民起事,致使洪承畴方面也不知贼主力所在。霸州之战,其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万余绿营兵更是全军覆没,造成洪承畴即便判断高杰部去向,也无兵可追,甚至还要随时担心山东的淮贼趁势北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的就是洪承畴现在的处境。 这位前明崇祯朝的重臣不是不想替大清杀贼,实是无力回天,只能等八旗主力回师。 洪承畴还上书弹劾逃到北直境内的山东巡抚方大猷,说此人畏贼如虎,每日躲在城中只知饮酒作乐,酒醒之后除了往京中发告急文书,再无作为。 局面之坏,范文程等人也是心知肚明。 要是大清没有入关,对此局面,他们是求之不得,可如今大清已经入关,北京是大清的新都,这局面就不能不让他们忧虑和不安了。 宁完我这几个月曾对北直和京师人口做过统计,乐观估计大致现在顺天府连同京城中的汉人不足七十余万,北直各府最多也就百万人。 人口何以如此稀少,除崇祯十五年始的大瘟疫外,也同他大清有关。四次入关,连南边的山东人口都下降了七成,况每次入关必至的重灾区北直京畿呢。 人口少自然土地多,可土地多了没人种又有什么用。 去年六月开始,清廷就将关外的汉人往关内迁,时至今日,总计已经迁移七十万余人,大多安置在永平四府。现在这个迁移人口填充京畿的方案却被渡海的淮贼中断,因此若不能及时剿灭那支北寇的淮贼,京畿连同北直地区就不是什么胜利的“果实”,而是一片片荒芜人烟的赤地。 “武清、香河、通州并无兵马驻守,贼若沿运河北上,不用两日就会兵临京师,王爷须赶紧抽兵布防,否则京师门户便开。”范文程一脸担心。 最后赶到的刚林却有不同看法,他道:“王爷不必忧烦,前番洪承畴已探明北犯淮贼不过是从前明军的高杰部,此人是流寇出身,只知四处流窜,又无攻坚器械,真就是窜到京师,也不过自投罗网。” 多尔衮大怒:“流贼?河间、沧州、天津所属州县焚掠一空!这高杰看起来是流贼,实是欲行流寇之举毁我根基之地!” 成为皇叔父摄政王的多尔衮在百官心中威严日重,此时发怒,便是刚林贵为内院大学士,多尔衮的心腹重臣也是不敢再说,以免触了摄政王心中紧绷的弦。 最后,还是苏克萨哈觉得这样静着也不是个事,便开口禀道:“王爷,奴才以为贼军纵是入畿辅也无以立足,只要京师戒严,严阵以待,贼兵必不能持久。” “说得对,” 范文程点头说道,“豫亲王已马不停蹄回师,贼兵若敢顿于城外,无异自寻死路。” “豫王麾下将士南征北战,都是一等一的良将劲卒,高杰这支贼兵断然敌不过。”刚林道。 “这些还用你们说?本王就是不明白这高杰怎么就突到京城来了!” 多尔衮面黑。 范文程体察上意,大致明白想说什么,忙道:“各督抚株守郡邑,意在城池无恙,可以逃避失事之责。” 苏克萨哈也恨声说道:“不止这些,他们想的是保境祸邻,祸水他引!哼,那淮贼野掠林宿,何用攻城!这种防盗,实同纵盗!还有,就是欺饰隐匿!骆养性说天津大捷,怎的转眼那贼兵就兵临京师了?虚报冒功,着实该死!” “剿贼安民,督、抚、总兵都有责任,原不宜分彼此。既称流贼,原无定向,只视我兵将之勇怯以未趋避,岂可因责分东西而袖手旁观?这些个前明官员,真是拿我大清当那明朝了。”刚林也是气愤,地方表现实在是太过恶劣。 “内阁拟个谕旨斥责他们,叫他们知道朝廷不是傻子。” 多尔衮脸上黑云不散,却没说要罢要杀,因为他知道眼下还得靠着这些前明降官们。 满清入关之后承沿明制也设内阁,大学士们依旧票拟,只是却无了司礼监批红。 然而,票拟不到一年,多尔衮即认为,“凡陈奏章,照故明例,殊觉迟误”,往往误事,于是决定各部院以及各省文武官员奏章不再经由内院大学士票拟,所奏与六部无涉者,如条陈政事、外国机密、奇特谋略等本章俱赴内院转奏于他摄政王知晓,使得内阁没了票拟权力,朝中大权全部归于他多尔衮一人之手。 “是,奴才这就去拟。”范文程赶紧应下。 “叫在京各王、贝勒、贝子家中奴奴阿哈都发甲上城助守,叫豫王不必被贼偏师牵制,立行北上,叫洪承畴、张存仁速速平定乱民,断不能让贼再逃回……各地布防兵马,无论满汉绿营,俱由豫王一体节制。” 一气下了几道意旨后,多尔衮脸上黑云始散,但心中仍是压抑,对刚林四人道:“入关时本王以为李闯是我大清心腹大患,不想山东却出了个陆贼,英亲王那边即便杀了李自成,这陆贼也将为我大清劲敌,叫本王寝食难安。” 第四百六十三章 辽王可投明主 新野。 几天前持续下了两天的大雨让被围已半个多月的顺军将士得到了喘息之机,因为清军无法于大雨中攻城,且清军扎营于城外,所受困苦活罪比城中的顺军更甚。 雨停之后,城外泥泞异常,清军用于攻城的盾车、撞车都没法往城下推进,大雨更加导致清军粮道不畅,加之接连攻城不克,形势对被围的顺军渐渐有利起来。 这两天,清军主将阿济格只是不断派人到城下劝降,说什么只要李自成去掉帝号归降大清,大清可以仿吴三桂例封授为王,甚至可以陕甘为李自成世镇之地。 对此,城中毫无反应。 诚如牛金星对李自成所言,满洲国中亲王、郡王多如牛毛,汉人封王者前有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后有吴三桂,而这等人又如何配与大顺永昌皇帝并论。 李自成更是没有降清之意,他亲手灭亡明朝,若转而归降满洲,一个汉奸的千古骂名便叫他李自成永为后人唾骂。 阿济格无力攻城的原因除了粮草不能及时送上来外,就是尚可喜部的火炮也因这场雨被滞留在了路上。没有火炮,一昧强攻,除了损兵折将外,也让清军士气低迷。 无奈的阿济格只能一边部署围死李自成,一边将这边的困境向北京急报,免得他那位太过强势的弟弟又发谕令斥责于他。同时督令陕西总督孟乔芳征调民夫疏通因被泥石流堵塞的商洛粮道。 这两天虽说没下雨,可也没出太阳,一直都是那种阴天,时不时还会下上半个时辰的小雨,不少官兵的被褥都发霉了。 相对于还有城中房屋可以住的顺军,几万清军连同降军在城外的烂泥地野营,不管是真满汉军,还是二王降兵,都是困苦不堪。 天黑之后,新野城中的军民再次安心的睡下,呼噜声叫人震耳欲聋,不过也有人无法入眠。 除了值夜守城的,便是那心中有事者。 当中就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浑身泥污,蓬头垢面,恍如乞儿。别人和衣一个挨一个的靠在廊檐下酣睡,他却东张西望,时而抱膝沉思,时而面露愁色,时而咬牙切齿。 这少年便是前明永康侯徐锡登的侄子徐霖。 第一代永康侯徐忠早年随明太祖南征北战,镇守开平。成祖靖难时,徐忠率部投降,屡立战功,获封永康侯。至徐锡登已是第十一代,如果不是李自成的大顺军,十七岁的徐锡很有可能承袭为明朝第十二代永康侯。 可惜,如今的徐锡不过是顺军之中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喂马夫子。其父徐锡登于顺军破城之前将儿子徐锡送出侯府,顺军入城后立行自尽,历代侯府积蓄尽被顺军抄走。 徐锡一个少年只要不暴露身份,当能安全从北京脱逃。可不久后顺军东征山海关吴三桂,征招顺天府百姓三万余从军为夫役,徐锡同收留他的原鸿胪寺高主薄的仆人穆虎一起被顺军征召。 顺军大败后,清军于一片石大肆屠戮顺军民夫,穆虎侥幸带着徐锡逃过屠杀。本是想带徐锡南逃,可却始终没有机会,跑到永平时又被顺军残部强征带走,结果就这么跟着顺军一路辗转先是去了山西,再之后又到了陕西,最后来到这河南新野。 徐锡是侯府之子,见多家中奴仆喂马,因而与那穆虎二人替顺军喂马,倒也被征召他们的顺军看中,一直没将他二人抛弃。 但是想着国仇家恨,小小年纪的徐锡又如何甘愿替贼人效力,奈何他和穆虎被困在这新野城中,城外满是清军,他就算想跑也无处可逃。 心中充满仇恨,别人困的要睡,这少年自是难睡。 “小侯……霖少爷,快点睡吧,明日要出了太阳,地一干,鞑子肯定还要攻城,到时想睡都没机会。”无意醒来的穆虎见边上的徐霖还抱着双膝在那呆坐,知其心事便劝了一句。 “穆大哥,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徐霖面色愁苦,极度压抑。 “走一步看一步吧,想也没用。” 穆虎心里其实也无奈,当初他是有机会独自逃跑的,可寻思这少年是永康侯的儿子,其父又在北京殉国,而南京那边立了新天子,所以他要是能把殉国的永康侯之子带到南京,朝廷肯定会给予优待,总比他到南边继续给人当奴仆的强吧。 徐霖微嗯一声,心里明白穆虎说的不假,可偏是怎么也睡不下。 城中一个不为人知的前明余逆之子心事重重睡不着觉,全城军民的核心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同样也没有心思睡。 同李自成一起退入新野的牛金星劝道:“陛下,这场雨下得及时,胡马虽众,可咱们有粮可食,时日久了,先撑不住的是他胡马。” 李自成盯着城外的清军大营看了许久,突然说道:“老牛,朕想突围。” “突围?” 牛金星一惊,失声道:“城中尚能坚持,粮食还能撑上一二月,陛下若是舍了新野,清军必然全力追击,再无喘息之地啊!” “朕不能被困在这小小新野,外无援军,此地就是绝地。老牛也莫忘了,清军连番攻城不克,只因火炮未到,等他火炮到了,这小小新野城断然是挡不住的。” 李自成深虑清军火炮,太原一役陈永福他们坚守顽强,可清军大炮一到,半日便被破城。新野小城难道还能和太原城比吗。 “朕意已决,趁鞑子不备突围。”李自成拿定主意,他前几天就有此念了。 牛金星默然不语,半晌方问道:“突围之后,陛下打算去哪?” 李自成不假思索道:“去荆襄。” “前番白旺领军北上,荆襄之地几无驻军,现在多半已被左良玉占了去,陛下若突围去荆襄,岂非入了险地?” 牛金星提醒道,心中对他的儿子牛佺也甚是担心,因为牛佺是襄阳府尹,如今不知襄阳是否还在。 “左贼畏我如虎,不值一提。”李自成根本不在意左良玉那个手下败将。 牛金星眼见劝不住,只得说道:“城外清军甚众,陛下若强行突围,城中人马不可能都冲出。” 李自成叹口气道:“朕只带御营同皇后等突围,其他人,各安天命吧。”言罢,不容置疑吩咐,“事不宜迟,老牛你速准备,二更之前一定要出城!” 牛金星无奈只得答应,自去通知必须带上的大顺政权官吏。 与此同时,李自成秘密召见将领,将其决意突围出城与众将说了,众将有的惊讶,有的劝说,有的支持,但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意见。 二更,田见秀率所部三千人马突然冲出新野南门,猛冲清军。 动静很快惊动夜色中的清军各部。 “什么事?” 尚可喜心中一惊,朝外喝问。 外面亲兵叫道:“王爷,城中的贼军似在突围!” 尚可喜一惊,带人冲出帐篷,果听南边喊杀四起,并伴有大量火把。把守新野南边的是满洲八旗兵,现时正与冲出城的顺军鏖战。 惊骇的尚可喜看了片刻,突然回首帐中,朝那顾君恩冷笑一声:“李自成弃城不守,自寻死路,你叫本王如何答应你?” 顾君恩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也没想到李自成会在有城可依,有粮可食,清军力竭之时突围,但转念一想,转而一脸镇定,轻挼胡须,微微一笑,一脸早有预料道:“李自成流寇成性,十八子,不成器,辽王不是更应该投明主吗?”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大顺完了,大清也完了 驻防新野南城的是满洲镶白旗甲喇额真珠玛喇部同梅勒额真和讬部,因不防被围多日的顺军胆敢出城,镶白旗措手不及被拼死冲阵的田见秀冲乱,接连被夺两座营垒。 城中顺军连同部分官吏、老营家眷一万六千余人随后在李自成的亲自带领下出城,刘芳亮、刘希尧等将领督兵在前,沿着田见秀部拼死冲出的空隙往南突围。 城内其他没有得到通知突围的民夫同百姓见状,顿时惊惶大乱,李自成御马刚出城门时,城中就满是妇孺哭喊声。 此起彼伏的女人孩子哭叫声,令闻者无不心碎。 意识到大顺皇帝要抛弃他们的民夫同百姓涌到南门,请求大顺皇帝能够带他们一起走。 人群一片片的跪下,很多人抱着顺军官兵的腿哀求,更有许多人脑袋在地上都磕破了。有些可能知道自己走不掉的百姓从人群中挣扎挤出,拼了命的将手中的孩童朝那些马上的顺军官兵手中塞,希望这些大顺官兵能够带走他们的孩子。 这让顺军上下都是双眼含泪,有些将领看不下去就叫部下将那些孩子用带子摁在马上,等会突围时是生是死就看这些孩子的造化了。 “朕,对不住这些子民!” 李自成鼻子更酸,挥泪掩面勒缰出城,一边的高皇后也是好不难过。 此等场面于北京,于西安都上演过。不是李自成不想管这些百姓,实是他真是顾不了。 铁着心扭头走后,李自成率顺军如脱疆野马往南冲去。但是顺军主力没有走多远,便同赶来增援的清军谭泰部相遇,双方展开激战。 顺军骑兵不如真满骑兵强,弓弩箭枝也少,加上李自成突围决定仓促,各部事先毫无准备,又见“闯王”连百姓都不管了,不少顺军将士遇敌之后便心生怯意,纷纷四散而逃,有的甚至掉头往城中跑。 顺军越是畏敌,清军越是凶猛,被田见秀夺去两座营垒中的一座很快被清军重新夺回,幸亏大将张鼐带着一群亲兵赶到,于危急关头舍命阻挡住清兵,同时又斩了几个临阵后退的将校才避免通道被清军重新夺回。 然而随着大量骑马清军往城南赶来,顺军突围越发困难,无论兵马还是实力都难以同清军对抗,唯独占了个突其不意和天色尚黑的优势。 通道也被清军压制得越来越小,一个多时辰后,负责垫后的顺军将领郝摇旗方得以摆脱死缠的清军,带着所部劫后余生般向南追赶已经冲出去很远的御营。 天亮后,清军迅速攻占被李自成放弃的新野城,城中数处粮仓虽被李自成走前命人放火焚毁,但清军仍是从中抢到不少,可以支撑十数天。 得知李自成跑掉的阿济格暴跳如雷,先是怒骂满洲将校无能,其后竟命将城中百姓连同四万多荆襄民夫及小部未及突围的顺军合计六万余人全部屠戮。 执行屠戮的是吴三桂部及二王所部荆襄降兵。 突出清军重兵围困的李自成御营也是损失惨重,战前突围人马有一万七千余,最后只成功突出不到一万人,其余不是被清军斩杀,就是溃散。 逃出生天的李自成斗志再复,只觉自家如鱼游大海,鸟飞九天,一定能东山再起,遂令马不停蹄往襄阳飞奔。他认为只要能摆脱清军的追击,保证一个月内不被消灭,到时候从汉中过来的侄子李过、舅子高一功就能领大军前来会和,到时他进尚能凭襄阳与清军再战,退则能顺江东下直取江南。 棋盘已活,怎么也比呆在新野这个死地强。 可是清军根本不可能给李自成逃往襄阳的机会,眼见到手的大功就这么飞了,阿济格如何甘心,催令各部南击,并处斩了三名在顺军突围时怯战丢失营垒的满洲将校。 两天后,一路狂奔的李自成逃到襄阳境内的双沟口,此前清军曾追上过两次,顺军又折损上千人马,高皇后也在逃奔中与丈夫失散,李自成急得赶紧让义子张鼐带兵去寻。 此时的李自成身边只余四千多骑兵,另有两千余拼命南奔的步卒,无论骑兵还是步卒,人人都是一脸悲苦和绝望,一片穷途末日气象。 双沟口本是襄阳进入河南的交通要地,镇上人口众多,可如今却是空无一人,原本在此的百姓听说满洲人在新野围了大顺皇帝后,都担心满洲人随后会杀奔襄阳,而他们这个镇子是必经之地,生怕满洲人屠杀的百姓均是全家逃难。 方圆更是无大顺地方官吏能够组织接应李自成,见不少士兵的战马都跑不动,李自成无奈下令于双沟口镇中休整,同时等侯皇后一行。 一个时辰后,一支数千人的清军骑兵在谭泰的带领下就追了上来,这些满洲兵也不顾疲劳,发现前面有大股顺军后,立即打马冲向镇中。 就地休息的顺军听到蹄声,被迫再次仓促应战,双方接触之时,坠马者不计其数。 谭泰认定李自成一定在这个镇子,于是亲带精兵猛冲。 李自成正躺在一农户床上闭眼休息,听到外面喊杀声猛然睁开眼睛,二话不说抽出放在床边的长刀,从床上一跃而下冲出屋子,大喝一声:“牵朕的马来!” 走的匆忙,连他的御烟袋也不要了。 侍卫亲兵将御马牵来后,李自成翻身上马,朝众侍卫亲兵喝了一句:“冲出去!” 说完打马便奔,一众侍卫亲兵急忙跟随于后。 田见秀、刘芳亮等人拼死指挥所部拖阻清军,使得李自成成功从镇中冲出。这回却是再也不敢停留,也不顾部下能否坚持,咬牙往襄阳逃去。 两天前逃出生天恢复的些许斗志于这接连追击中,荡然无存。 …… 几百里外的陕西商南城。 望着那密密麻麻冲进城中的贼兵,汉军镶白旗佐领孙有光绝望的瘫倒在地,脑中空白一片,嘴里喃喃的说着两个字:“完了”。 最先冲进城中的贼兵有好几百人,这些人无一不是脑袋光秃,脑后吊着一根细辫。 “杀光,一个不留!” 脑袋光秃秃的李元胤见人就杀,吓得那帮汉军鬼哭狼嚎。 第四百六十五章 驸马爷复都城 商南守将孙有光,孙得功之子。 明天启二年,后金奴尔哈赤率军西过辽河,明军不支败退,后金军追至西至堡。守将罗一贯宁死不降,死守待援,后金军破堡,罗与守军万人战死。 时明廷命广宁游击孙得功、总兵祁秉忠、参将祖大寿会同镇武堡总兵刘渠率军3万赴援,在平阳桥遭到后金军伏击,总兵刘渠等战死,孙得功暗地投降后金逃回广宁,祖大寿逃到党华岛,援军死伤殆尽。 孙得功回到广宁后,到处散播师己薄城,使广宁城中人心惊溃,后率士民出广宁东三里望昌冈,具乘舆,设鼓乐,执旗张盖,迎奴尔哈赤入驻巡抚署,士民皆夹道俯伏呼万岁。 至此,明朝在关外最后重镇广宁沦陷,奴尔哈赤授孙得功为三等梅勒章京,后孙得功卒,其爵由长子孙有光承袭。孙有光另一弟孙思克,现在礼亲王府为护卫。 孙有光本从英亲王阿济格征山陕,清军攻入西安后转隶陕西总督孟乔芳,为商南守将,孟乔芳拟奏兵部授孙有光为商洛副总兵。 商南之前另有一堡名富水堡,此地实为商洛至河南必经之地,前番从西安往河南大军所运粮草都经富水堡转运,堡内驻有汉军镶白旗兵400余。 驻兵军力稀少原因同河南、南阳二府相继被清军占领有关,故而即便是两省交界交通要地,在清军眼中富水堡这一重地也是后方,自是不必留驻多少兵马。 袁宗第带一千人脱离队伍进入南阳收拢顺军溃散兵马后,陆四即率余下六千将士在河南府南端快速穿行,途中除必要休整外不作任何耽搁。 顺军将领刘体纯曾担心商洛粮道可能有清军重兵把守,陆四却持相反看法,认为清军不可能在商洛一带留驻重兵,因为那样的话他们的兵力根本不够用。 再形象些说,现在的清军同陆四前世的日军一样,是兵强马壮的很,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就是兵马过于稀少,故而主力在前面攻的越狠,其后方就越空虚,只能依靠大量伪军来维持他们的统治。 而现在,由于陆四同淮军的横空出世,甘为伪军的绿营兵尚在起步阶段,最多也就七八万人,而不是陆四前世上百万之众。且绿营主力刘泽清部、高杰部现在都是淮军。 既然满清最大的弱点摆在那里,陆四肯定要加以利用。 或者说,胆子再大一些,步子迈的同样也要大一些。 事实验证了陆四的判断。 两天前,为全军前锋的李元胤同白鸣鹤部九百余人袭击了富水堡。 深夜丑时,李元胤带领40名敢死勇士以绳索攀登富水堡墙,守备富水堡的镶白旗汉军睡中不防被李元胤等手执长刀驱散。 堡门打开后,白鸣鹤领其余将士奋勇攻入。 堡内汉军但听喊杀四起,不知来了多少敌人,惶乱之间溃不成军。至天亮,联军全歼富水堡守军412人,俘虏运粮民夫千余人及从西安运来粮草十多万石。 富水堡的屯粮让快要断粮的顺淮联军得以吃上一顿饱饭,也让陆四的心中提着的大石头彻底落下。 休整之时陆四从民夫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就是几天前富水堡曾有大队清军炮兵,听说是什么智顺王部的炮队,因为下雨道路泥泞原因在富水堡停留了几天,昨日雨停之后方才启程。 知此消息的白鸣鹤同刘体纯等顺军将领都是大急,都道要是鞑子的火炮运过去,新野城墙肯定抵挡不住。 心急的白鸣鹤甚至提出由他率领顺军将士即刻奔赴南阳,哪怕不能解新野之围,也要追上那支清军炮队。 陆四却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拒绝白鸣鹤的请求,并要求李翠微支持自家男将。 “尚可喜的炮队早在三月就从西安出发,为何昨日才出富水堡?这雨三天前下的,之前道路难道也难走吗?” 陆四将尚可喜部家眷被他淮军所俘,并遣顾君恩前往劝说尚可喜反正的事情对白鸣鹤、刘体纯等将领说了。 “此事我之所以未让绵侯与顾先生告知你们,是怕事密不周泄露。”陆四坦言道。 “淮侯考虑得甚是!” 刘体纯将白鸣鹤拉着坐下,他们这些人对陛下忠心,但谁敢说下面人同样也是如此。万一出了一二叛徒将此事泄露出去,如何了得。 “顾先生若能说反尚可喜,这炮队到与不到都不要紧。另外绵侯已入南阳收拢溃兵,清军闻讯之后定然有所部署,此时就算本侯让你们这三千人马过去,于大局也并无多少补益。但你们若能随本侯行事,却是能起大作用。” 陆四说了一个他已经想了许久的计划,就是继续沿富水堡深入商洛,然后收复大顺都城西安。 “收复西安?!” 众将都是吃了一惊,这可是个大胆的决定,可是就靠他们这六千人能做到? “商南那边不知富水堡出事,我意叫些将士剃发蓄辫扮作清军诈开商南,我部又是骑兵为主,夺得南商之后不作停顿直奔商州,那里的清军同样也不会想到……拿下西安,清廷不仅于陕西不稳,便是那阿济格大军也将不稳。” 陆四打了个恰当的比喻,当前大顺主力被清军一分为二成了东、西两集团,相隔遥远,彼此不能呼应。 但此时的清军不同样也是如此么? 前世历史上,因为东路李自成败亡,使得西路李、高集团退出“争霸”舞台,转而成为被南明利用的抗清力量,最终因为南明的愚蠢被消耗怠尽。 那么现在清军自己也形成了南、北两大集团,且南方阿济格集团占了清军主力的三分之二,余下三分之一的北路集团不仅要防守京畿,还要兼控山西、陕西、辽东,他们哪来的兵? 西安,肯定是没有兵的。 当初攻占西安的清军是阿济格和多铎率领的真满汉军主力,如姜瓖、唐通等绿营兵大多在陕甘一带,以清军实际兵力是不可能在西安留下重兵的! 打下西安,至少有四个好处。 一是获得当初田见秀没有烧毁的几百万石军粮; 二是可以接引李过、高一功部; 三是让陕甘再次动乱起来,使得日后绿营的另一主力陕甘兵从伪军名单中去除。 四是收复西安将让陆四这个大顺淮侯、驸马爷的名望空前强大。 第四百六十六章 斩首 距离上,富水堡这边离西安不到四百里,离李自成被围的新野却有六七百里,吃饱喝足的顺淮联军以马骡机动出现在西安城下的时间,肯定比去新野要快,且沿途没有清军重兵,好处之多更是坚定陆四大胆干一把的念头。 但如何让白鸣鹤、刘体纯这帮顺军将领接受,愿意死心塌地随陆四去收复西安呢。 陆四拿出的是其中第二个好处,他对白、刘等顺军将领说此去收复西安主要目的就是接引李过、高一功统率的西路军,然后以西安城中军粮为基东进河南救援。 “那时,我军既有粮,又有兵,而那清军顿足荒野,无粮可食,彼消我涨,诸位以为陛下之围可解否?况那尚可喜未必不动摇,其若动摇,我军可内外合击,大败阿济格,如此我大顺便是彻底转危为安!” 陆四描绘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是有理有据的,不是空口白牙,在那虚空一指画个大饼。 顺军诸将叫陆四这个大胆想法惊得面面相觑。 白鸣鹤同刘体纯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双双看向公主殿下。 几千人去救同十万人去救父皇的区别,李翠微自是掂量出来,只是要去西安还要经商南、商州、蓝田三地,这三个地方难道都能轻易叫诈开不成?万一诈不开怎么办? “诈不开咱们就绕过去!” 由于满洲人现在还没有下令全面剃发易服,只有真满汉军同绿营兵剃发,并且西安至商南这一带为清军的“后方”,因此陆四认为使用剃发诈城多半能得逞。真骗不开也不与他守军纠缠,马鞭一甩越过去继续诈下一座就是,是谓“蛙跳”。 李翠微思来想去,认为可行,毕竟能接应到堂兄李过他们一同救援父亲,比起眼下这几千人冒然过去要稳重的多。 公主殿下支持驸马爷,早先被袁宗第、顾君恩嘱咐西进之后事事要遵淮侯之命的白鸣鹤、刘体纯等顺将自也不再犹豫,当下便各自准备。 …… 陆四亲自给李元胤剃发,几刀下去,这个小将的脑袋就跟前番到徐州自称幕府使者的那个杂贺党大名的发型差不多了。再几刀下去,整个就光秃秃只剩脑后的一撮长发。 看着落了一地的头发,李元胤并无多少抵触,只是心中有个疑问,想了又想,在都督给他编辫子时终忍不住问道:“都督,要是李自成顶不住满洲人,新野被清军攻下,咱们就算拿下西安也多没大意义了。” “只要能接引到李过、高一功那十万人,于我淮军就是意义重大。”陆四怎么编都觉编出来的辫子别扭,便叫侄孙陆义良去取一颗汉军首级来看。照着那首级后的辫子照虎画猫,总自是折腾好李元胤的金钱鼠尾辫。 拍了拍手,拿毛巾给元胤擦干净脑袋后,陆四合手一拍,随口说了句:“李自成若死,咱们就带着那十万顺军东征北京,给满洲人来个斩首,看他阿济格能威风到几时。” …… 不出陆四所料,李元胤他们凭富水堡汉军镶白旗的腰牌成功骗开了商南城,入城之后见辫子兵就杀,未用半个时辰就控制了商南城,城中七百多汉军连同千余绿营兵尽被一网成擒。 当商南守将孙有光被押到陆四面前后,李元胤等人先审了下,为求活命的孙有光将西安底细全盘兜出,浑无半点铁杆汉奸之子的风骨。 孙有光所说的西安府辖各州县的驻防情况同陆四先前预判差不多,如此更是坚定顺军方面收复西安的信心。 “砍了。” 陆四挥手命将孙有光拖出处死。 孙有光吓得连声讨饶,说自己愿意配合大顺将士拿下西安。 “都督?” 李元胤觉得这个孙有光毕竟是汉军旗的佐领,有利用之处,毕竟他这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据。 陆四一想也对,便饶过孙有光,但仍是下令处死被俘的其余汉军同绿营兵,处死这帮俘虏前将他们脱得精光,之后驱赶往城外的白水河畔杀戮干净。 “今给你戴罪立功机会,将来驱逐鞑虏,可为中华功臣,不然,抄家灭族!” 陆四挥手命将孙有光带出,其后与白鸣鹤等人商量,留500人屯驻商南城。 …… 商州城,天还没亮城门下就来了一队汉军八旗兵,打出的是镶白旗号。 这帮汉军八旗兵一到城下就扯着嗓子朝城上喝骂让赶紧开门,城上清军都是陕西总督孟乔芳新募的绿营兵,见下面一帮汉军旗的二大爷在那骂骂咧咧,赶紧去请同是二大爷出身的守备大人过来。 商州守备张端午也是汉军八旗出身,其伯父便是早年随祖大寿在大凌河降金的张存仁,现时张存仁在北直隶同洪承畴一起筹办剿寇事宜。 天还没亮,张端午这会还在睡梦中,陡不丁的被亲兵叫醒,说是城外有商南的汉军佐领孙有光在叫门,当时就愣住了,因为孙有光是在商南城驻防,怎么突然跑他商州来了?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念及于此,张端午赶紧穿戴往城门疯跑而去,不过并没有马上开门让孙有光进来,而是先上城察看,见下面一众镶白旗的汉军真簇拥着孙有光,这才让人去开门。 张端午虽是汉军八旗出身,但在汉军八旗没有任职,眼下只是担了个商州守备的职务,比起汉军佐领、总督大人已经奏为商洛副总兵的孙有光肯定是下官,而且他的伯父张存仁投降大清的时间比人家的父亲孙得功晚上好几年,因此在城上很是恭敬的同孙有光招呼起来。 “莫说那么多,进城再说,英王有急令。”孙有光朝城上喊了一声。 一听英王有急令,张端午赶紧也下城来。随着城门打开,外面一众汉军打着火把鱼贯而入。 一众绿营兵在那毕恭毕敬的站着,张端午下来时,孙有光已经进来了,见着张端午于马上说了句:“扰了你的觉了,等办完差事请你喝酒。” “这么急,什么事?” 张端午近前等孙有光下马,谁料下马之后的孙有光突然拔刀朝他砍来,一刀不偏不倚的砍在张端午脖间右侧。 “你!……” 张端午遇袭吃疼,惨叫一声,一脸惊讶不解的看着孙有光。 “英亲王有令,张端午通贼,着就地阵法!” 孙有光压根不去看那帮发愣的绿营兵,抬手又补了张端午一刀。 “我没有……我没有通贼……冤枉,冤枉啊!……” 倒在血泊中的张端午双腿一蹬一蹬,脑海中反复只一个念头——冤枉! 第四百六十七章 汉奸不汉奸 孙有光斩杀张端午后,张部绿营兵不知所措,孙有光以乃奉满洲英亲王之命为由安抚一众绿营兵,说什么通贼者只张端午一人,余人不问。 一众绿营兵倒也深信不疑,因为汉军八旗这帮二大爷不是假的。 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安抚住城中绿营兵马后,孙有光叫他们于城门集中,随后又带人前往州衙,将毫不知情的知州韩震处死。 等顺淮联军主力入城后,那帮被孙有光勒令盘坐在城门的绿营兵才发现不对劲,然而已经迟了。 在陆四的授意下,刘体纯部顺军将千余绿营兵尽数处死,没有留下一人。 这也是无奈之举,因联军主力要前往西安,留驻兵马不能多,故为了不使商南、商州二城反复,陆四只有命令杀俘,以保证二城的绝对“忠诚”。 同样,陆四在商州城也留了五百兵,由顺军将领蒋大元统领。同商南一样,陆四命蒋大元安抚城中百姓,并征召衙役及城中青壮联防,同时清点城中存粮,必要时弃城之前一定要将这些存粮烧掉。 走时更对蒋大元等人交待,不管什么人过来要进城,首先让他们脱掉帽子。因为清军若化装顺军的话,他们已经剃掉的头发就是分辨敌我最好的办法。 反过来,敌人扮作清军,却是让他们防不胜防。 只在城中休整了一个时辰,陆四就传令出城继续西进,下一个目标是蓝田县城。 不过途中有个麻烦,就是前阵商州一带下了暴雨,导致蓝田往商州的冢岭山发生泥石流,冲毁了几段道路。 西安的清陕西总督孟乔芳担心不能及时将粮草运往河南,遂令蓝田知县段万三征发民夫连同西安绿营千总王安泰所部士兵一同疏浚道路。 眼下这王安泰部就驻在冢岭山,而此地也是联军前往西安的必经之地。 因商南同商州诈城的成功,陆四便准备继续“诈”掉王安泰部拔掉这个钉子,然而这次孙有光却没有成功,不知怎么就被王安泰的兵给识破了。 智取不成只有强攻。 数千顺淮联军将士黑压压的拥在冢岭山下,李元胤指挥千余披甲将士准备强攻。 蓝田绿营兵驻防的寨子是先前一处驿站扩建起来的,多是简易木结构,强攻夺取并不费事。 得王安泰通知有贼兵打过来的蓝田知县段万三匆匆跑过来一看,当时脸就煞白,一脸难以置信道:“顺贼不是叫满洲大兵围在了河南么,怎的突然就杀回来了?” 这么多贼兵能冲到冢岭山,说明前边的商州和商南肯定沦陷了,这让段知县心中更是惊慌的很。 王安泰也是一脸苦色,贼寇黑压压的怕有上万人,且都是骑马的精锐,就他手下这几百人怎么守住寨子。 “顺贼去而复返,是不是满洲王爷那边败了?” 说话的是蓝田工房的掌班江大邦,算起来,蓝田县衙这几年已经换了六七个主人,可这江掌班却是铁打的板凳,愣是十多年没挪过窝,弄得蓝田城中知道江掌班的比知道县尊的要多。 “大军那里一定出了事,不然贼兵不可能杀到这里来的。”王安泰觉得江掌班的猜测可能是真的,否则解释不了眼前这局面。 听了这话,段知县急道:“贼兵太多了,这寨子怕是守不住,我们还是赶紧撤回城吧。” 王安泰犹豫了片刻,对那段知县道:“来不及了,人家有马,咱们两条腿,跑不过他们的,我看不如反正吧。” “又反正!” 段知县一怔。 “我们上次已经降过顺贼一次,这次他们还能信咱们?国泰兄三思啊。” 这年头文官的地位直线下跌,以致段万三这个知县都得和个七品千总称兄道弟,搁二十年前想都不敢想。 江掌班反对再次投降,他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弄得狼狈不堪,每日里提心吊胆,晚上睡觉时都竖耳听着外面动静,生怕逃走的李自成又杀回来捕杀他们这些投敌之人。 “本官从前做的明朝官,后来顺贼打过来无奈才从了贼,大清兵过来后,本官为保全城百姓不被屠戮,这才降了大清兵……真要再降顺贼,那帮贼兵怕是不会饶我……” 段知县也不想再反正,他好歹也是进士出身,降一次还好,降两次也说不上丢人,降三次的事还真是做不出来。 真要这样干了,岂不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 王安泰却是拿定主意,咬牙道:“不反正,咱们恐怕过不了这道鬼门关。这节骨眼,也别想那些没用的,先保住命再说!” “就没其它的法子了?” 段知县一脸苦涩,江掌班也是心头发苦。 王安泰白了他二人一眼,微哼一声:“就算咱们能逃回县城,就我手下这几百人怎么守城?莫不成到时候你二位也上城杀敌?” “我……” 江掌班轻咳两声,他年纪大了,哪里能杀贼。 段知县也是脸上讪讪,对王安泰的话不以为然,他堂堂三甲进士出身的知县老爷能和大头兵一样去厮杀? 这太辱斯文了! “实在不行,不如不做这官。” 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这法子江掌班觉得比再降顺贼要好。 王安泰瞪了江掌班一眼,心道你姓江的一小吏能跑,他和段知县能跑? 真要跑了,以后他王安泰还做不做官了? 虽说弄不清楚清军主力是败还是没败,但眼前局面顺贼占了上风,不如再次降顺观望风声再说。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手底下还有兵,不管是顺还是清,亦或是明,不都得用他! 段知县寻思的也是这个理,甭管哪个来了,他这三甲进士都是要待为上宾的。 “反正了,顺贼就拿咱们当自己人了,到时不但能保住命,还能保住蓝田……”王安泰见对面的贼兵已经披甲,心中更急。 “这……” 段知县嘀咕半天,冒出一句来:“要是顺贼又不成事,那满洲大兵再回来怎么办?” “这还用说?当然是再向大清兵反正啊。” 王安泰一脸这事不再寻常不过的样子么。 “咱们这降来降去的,不成了反复小人?”段知县叹了口气,读书人终好个脸皮,实是有点抹不开。 王安泰嘿嘿一声,道:“名声和性命哪个重要?” 段知县点了点头,终是性命要紧,不过却是问王安泰:“要是有人不肯跟我们一起反正怎么办?” “不肯跟我们一起反正?” 王安泰目露凶光,“那便定他个汉奸的罪名,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第四百六十八章 西望长安 正要率披甲将士强攻的李元胤还没来得及下令,寨子里的绿营兵就主动打开寨门,然后派人过来说他们要反正归顺。 这真是皆大欢喜。 事情报到陆四这里,陆四叫来孙有光问那蓝田绿营底细,待知这帮人先为明军,再为顺军,又为清军,如今准备摇身一变重为顺军后,陆四笑着摇了摇头,命将那绿营千总王安泰带来,然后就地斩杀。 大刀架在脖子上时,王安泰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这帮顺贼杀降,他宁死也不会想着反正。 “狗贼,你们不得好死!” 王安泰临死前的咒骂在冢岭山下回荡着,甚至回声还持续了很久。 “全杀掉,一个不留。” 陆四并没有因为这帮绿营兵主动归顺就手下留情,仍是命李元胤带人将数百人杀戮干净。 刘体纯不同意继续杀俘,认为斩杀那绿营千总即可,其余人可收在蓝田。理由是此地已近西安,若杀俘之事传出,纵是联军拿下西安,驻防各地的清军也将因顺军杀俘而拼死抵抗,不利大顺重新恢复陕西局面。 陆四看了刘体纯一眼,道:“下了西安再说杀与不杀,未下西安留城不留人。” 孙有光听着心中凛然,在边上道:“都督,这山又叫猪山,因远看似口肥猪得名。” “好地名。” 陆四打马前行,见一知县模样的官员带着几个吏员站在路边,不远处是坐在地上黑压压的修路民夫。 瞧见有顺军大将骑马过来,段知县同一帮衙门中人都是面色紧张,显是被顺军屠杀反正绿营兵的举动吓到。之前不管是顺军还是清军,对于主动投靠的兵马都是没有杀戮的。怎的现在这顺军却开始胡乱杀人了? 紧张之余,段知县心中倒也暗松,因顺贼只杀绿营兵的举动表明不会拿他这知县如何,并且八成还要倚其安抚蓝田百姓。 不想那马上的顺贼将领朝他看了一眼后,随手马鞭一指,吐出二字:“杀了。” 轻飘飘二字,没等段知县和江掌班他们回过神来,陆四已经打马离去。 “我是进士,我是三甲进士!” 后面传来的知县哭叫声让陆四扭头看了眼,继而对左右一声轻笑:“他就是状元又如何?” 言罢,吩咐赵忠义带一队兵奔赴蓝田县城,至于此间被征召来修路的民夫则不予解散,留300人如绿营兵那般督促通路。 毕竟,真拿下西安接引到李过、高一功的顺军西路军,李自成又没死,陆四还是要带着西路军东进救援他名义上的皇帝,实质的老丈人。 那么打通道路就至关重要了。 赵忠义率部抵达蓝田后兵不血刃的就拿下无兵驻防的蓝田城,当陆四在两个多时辰后率部赶到并登上蓝田城墙遥看西方时,大顺的京都东大门赫然打开。 此时已近傍晚,考虑将士们翻越冢岭山时很是辛苦疲劳,陆四便命就在蓝田过夜,待天亮之后再启程前往西安。 “你在看什么?” 李翠微将自己缝好的披风披在陆四身上。 “长安,千年帝都,可惜,可惜。” 陆四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如今的关中之地败落,人口减少厉害,水土流失也狠,根本不能再为帝都,否则于中国地形来看,这西安比北京更合适为中国首都。 “你若能收复西安,我爹得救之后肯定欢喜,将来绝不会亏待于你,封王指日可待。” 西进过程的无比顺利让李翠微对陆四生出莫名的信心,似乎只要她的男人带兵到城下,那西安城就会自己打开城门,将大顺的驸马爷迎进去。 “封不封王,你男将我真无所谓,我这人做事,向来不违初心。” 陆四淡淡一笑,“你可知我最喜欢哪首诗?” 李翠微问道:“哪首?” “黄巢的《不第后赋菊》,” 陆四右手在城砖上轻轻一拍,“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 西安。 清廷任命的陕西总督孟乔芳原是明朝副将,崇祯二年清军入关后降清仍为副将,后随清军返回辽东,累封汉军梅勒额真,隶属汉军镶红旗。去年孟乔芳随清军主力入关,任刑部左侍郎。 阿济格、多铎占领被李自成放弃的西安城后,清廷即考虑于陕西设总督一职,负责陕西、甘肃西北之地。 明朝降官上书说江南多钱粮,陕甘多精兵。欲征服中国,二者缺一不可。 年初,孟乔芳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衔出任陕西总督,其上任后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是将西安城中的顺军存粮调拨输送追击李自成的清军主力。 二是命陕北的绿营诸军如唐通、姜瓖、白广恩等部进入甘肃剿灭当地顺军,并委任官吏建立地方政权。 三是派顺军叛将贺珍领兵入川,欲借这些顺军降兵攻打同李自成齐名的另一大贼张献忠。 贺珍是原明朝宁夏巡抚樊一蘅的部下,于崇祯十四年投降李自成。年初李自成放弃西安后,贺珍认为李自成无帝王之相,如今的大顺已无夺鼎可能,便同罗岱、党孟安、郭登先等顺军将领以汉中之地投降清朝,被英亲王阿济格札授为汉中总兵。 三月时,李过、高一功、李友、田虎等将领率西路军十万将士准备取道汉中入川时,遭到贺珍率部伏击,损失了好几千人。 贺珍等顺军降将有兵两万余人,其中大半都是原明朝在宁夏诸镇的边军,因此战斗力颇高。 只是贺珍等人虽向满清投降,却不肯同那些绿营兵一样剃发,这让孟乔芳深感疑虑,认为这帮贼将骨子里仍有不臣之意,加之从前闯贼的兵马多有降明再叛之举,去年潼关的马世耀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故孟乔芳便上书北京提出可派陕甘顺军降将攻打四川。 这是一石二鸟之策,既可以指着这帮前明边军能够不用大清一兵一卒击败张献忠,又可以极大消耗这帮降兵。 多尔衮立时同意孟乔芳的意见,并让其全权负责对四川的掠取。 顺淮联军入驻蓝田县城时,一百里外西安城中的孟乔芳正忙于派兵捕杀作乱的妖道胡守龙。 这个胡守龙本是西安城外一道观的道士,清军攻占西安后,胡守龙决意反清,五天前以焚祝为名聚众反清,率众数万,自称徐会公,改元清光,闹出的声势很大。 义军在泾阳、渭南、高陵等地活动,当地的清军绿营无法镇压,只得向西安的总督大人求援。 西安城中也没有多少驻防兵马,拢共四千多人。 害怕胡守龙起事会越演越烈,造成陕西再度糜烂的孟乔芳只得派副将陈德带3000营兵前往渭南平乱。 因那胡守龙擅以左道之术蛊惑民众,西安城中有其不少信徒,孟乔芳又令全城百姓禁足,叫余下的千余绿营兵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之人,闹得城中是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第四百六十九章 龙,龙,龙! 深夜,蓝田以西十数里通往西安的官道。 夜色中四下俱是一片黑暗,如世间万物都被黑暗吞噬般。 然就是这片黑暗之中却有人在道上摸黑行进,此人走的很急,时不时的回头张望,耳朵也一直竖着,但有风吹草动便吓得冲进路边的荒草中,等确认安全才又慌张的潜出,继续头也不回向西奔去。 走到新庄三岔口时,那夜行人丝毫不加犹豫便往去西安的道上过去,刚过岔口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前摔去。 未等此人落地,本空无一人的道路两侧忽的冲出许多人影来,继而有几枝火把点燃,将摔倒那人的样子照得一清二楚。 “他娘的,就知道有人想去通风报信!” 陈威力上前给了那摔倒的奴仆一脚,火把在这个一脸惊恐的家伙脸上一扫而过。 “三毛子,你问一下,是哪家的,问出来明天早上带一队兄弟去宰了他全家!” 陈威力恨恨说道,他最痛恨这些替鞑子通风报讯的狗汉奸了。 …… 西安东大门蓝田县开进几千“贼兵”的消息,始终不为西安方面知晓,然而陆四的诈城计划却失败了。 不是因为联军方面有什么破绽,亦或戴罪立功的孙有光没出力,而是西安城来了一个汉军旗的将领。 这人就是汉军镶黄旗的固山额真刘之源,乃是汉军八旗有名的骁将,早年也是明军,后降清军后作战十分勇猛,曾随满洲郑亲王济尔哈朗攻克宁远中后所,斩明将吴良弼、王国安等人。 入关之后,刘之源与固山额真李国翰负责剿灭因为不满剃发抗争的京师百姓,后从叶臣西征太原,此后率部在山西境内剿寇,斩首四千余级。 刘之源来西安的原因和道人胡守龙聚众作乱无关,而是奉摄政王多尔衮之命前来陕西,准备在总督孟乔芳的帮助下从出产精兵的榆林、延绥等地征募新兵,组建陕甘绿营。 入城之后听说西安府境有妖道作乱,刘之源便准备帮孟乔芳平定这妖道,献策开榜文告示从妖道作乱的百姓,即刻回家者官府不追究其造反罪,从而起分间乱民的作用。 刘之源更说妖道起事虽快,但蛊惑的都是百姓,并无明军、顺贼在内,所以不过是帮乌合之众,只需领一支精兵专打那胡道人所在,斩了那胡道人其余贼众就会自己散去。 孟乔芳深以为然,上奏朝廷拟奏刘之源为陕西总兵,并请刘之源代为掌管西安城中绿营兵。 结果就在刘之源刚刚接手西安城防事宜时,孙有光带着“汉军镶白旗”的将士们来了,守城绿营兵因为有新官上任不敢擅自开门,刘之源赶到之后就觉蹊跷,为何富水堡的汉军旗兵跑西安来。 问来问去,孙有光露出破绽,至此诈城失败。 强攻成了陆四唯一的选择。 西安是大顺的都城,城墙守卫情况刘体纯、白鸣鹤他们了熟于心,建议马上打造云梯从东城攻进去。 陆四纵马绕着这座洪武年间兴修的西安城奔了一圈后,勒马立于西安东门,先是命人于城外大呼“阿济格已死!”,后吩咐李元胤射书城内,一个时辰不开城,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的另一种说法自然是屠城。 这个命令让樊霸、陈威力等军官都是精神一振,刘体纯却是脸色大变,上前劝道:“淮侯,城中清兵稀少,百姓众多,即便百姓上城助守也不过是受清兵胁迫,非甘心与我大顺官兵为敌。若破城之后行屠城事,有损我大顺官兵声名,恐秦地百姓皆会视我大顺为仇寇。” 这是一方面理由,另一方面则是刘体纯等顺军将领多是陕西人,怎狠心对家乡父老下毒手。当日田见秀不忍家乡人挨饿,连几百万石军粮都不曾烧毁,况要顺军屠城。 “世上事,只有畏惧才会懂得进退。” 陆四竟是无意收回命令。 “淮侯!……” 刘体纯心下不忍,犹豫片刻,仍要开口相劝。 陆四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言,冷冷说道:“你们要记住一点,想要日后将士们少牺牲,百姓们少死伤,必要时候咱们这些人得心狠一些,要行霹雳手段才行!” “心狠一些,总不能滥杀无辜吧,那上城助鞑子的要杀,那没助鞑子的何来也要杀的。” 李翠微这次没有支持自家夫君,对陆四竟下令屠城很是不满。 妻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况且刚才那道命令也的确过份了些,这西安城中的百姓难道都是清军的帮手不成。 “破城之后,脑后有辫子者皆杀,手持兵器者皆杀,余下可活。” 更改了命令之后,陆四扭头扫视赵忠义、李元胤、樊霸、白鸣鹤、刘体纯等顺淮诸将,道:“先登城者,记功转三级。擒斩孟乔芳者,赏金千两!” …… 以大顺淮侯名义发布的劝降信是在四城同时射进,不下数十封,不少清军和守城青壮都看到了信中内容,加之“贼兵”在城下大呼满洲英亲王已死,很多官员士绅同绿营兵都为之动摇。 孟乔芳也感不安,甚至怀疑英亲王真的战死,否则顺贼怎么可能如此大张旗鼓从河南重返陕西,打到这西安城下。 观城外贼兵数千之众,人人双骑,个个披甲,不问也知乃顺贼精锐,说不定就是那闯贼的御营兵。 而城中绿营官兵只有1500余,根本无力守卫西安四城,即使动员百姓中的青壮助守,与那顺贼精锐也相去甚远。 故孟乔芳心事重重,担心西安会被顺贼攻破。 汉军镶黄旗固山额真刘子源绝无降意,不管河南战局如何,也不管英亲王是否战死,他现在的使命就是守住西安城。 在刘带来的一百多汉军旗辫子兵的威胁监视下,城中虽人心动摇,但总算没有自我崩溃。 刘子源更请孟乔芳散布城破之后,顺贼一定会屠城的谣言,同时又说倘城内士绅不肯相助守城,他日真满洲兵过来,也必然屠城。 左一个屠城,右一个屠城,把那帮士绅吓得都不敢说话。 一个时辰后,西安城中并无反应,看样子是坚绝不降了。 陆四抬头看天,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心道此时要是下雨对联军就大大不妙了。 远处,将士们正在伐采木料制造云梯。 突然,有士兵指着西北方向惊呼起来:“龙,龙,龙!” 官兵大哗,人人掉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竟然真的有一条龙向西安城快速移动着。 陆四双目猛的为之一扩:龙卷风! 那龙卷风下细上粗,连接天地之间,所过之处,无论人畜皆卷上半空,墙砖屋瓦更是“霹拉”扫过。 真正是风卷云龙! 第四百七十章 真龙降世 万岁加冕 西北之地,何来龙卷风! 西安左近,无大江大河大湖! 陆四惊诧! 视线中,“巨龙”盘旋飞游,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更带来漫天风雨,大树枝干瞬间折断,那较小树木连根拔起。但见天空,万物于半空横飞,更有一道水柱如被巨龙吸水般飞升云空。 西北上空,一道长长闪电破空而出,雷声如巨龙长嘶,声震四野。 怒吼的“巨龙”于旷野之中向那西安城游来,龙头所至,飞沙走石,摧枯拉朽;龙尾所至,冰雹阵阵。 “巨龙”游过之地,如龙身一般赤地。 “龙来了,龙来了!” 西安城上,更是惊声连连,人人都被那天际异象惊住。胆小愚昧之人更是直接于城上下跪,对那西北不住磕头,求那漫天诸佛保佑。 “什么龙!龙吸水,龙吸水!” 陕西总督孟乔芳见多识广,知那向西安城游来的不是什么龙,只是一种罕见天气异像! 可四下谁能听得进,便是听得进,总督大人喊的“龙吸水”不是龙又是什么! 城上大乱,更有绿营兵眼见那龙就是朝城墙而来,吓得丢掉兵器大呼小叫往城下逃去。 当兵的如此,那守城青壮又胆大到哪里! 身青泛赤“巨龙”未至,那西、北二城墙上的守军就叫溃了一大半。 阻都阻不了! 人可敌,龙不可敌! 东、南二城上的清军同青壮也叫那遮天蔽天席卷而来的“巨龙”吓坏了,更见那巨龙带来乌云无数,电闪雷鸣间倒好像乌云之上还藏着无数巨龙般,吓的连话都说不出。 在这天地间的极端异像面前,城下顺淮联军亦是集体惊住,人人面不转睛,个个倒吸冷气,概大多人都不曾见过龙卷风,只以为那是真龙降世! 很快,同城上守军一样,也有不少联军将士惶恐虔诚的失手掉落兵器,跪于地上不敢再视那巨龙。 生怕多看那巨龙一眼,就为会他们带来灾祸。 “龙,是龙,是龙!” “天呐,龙啊!” “……” 陆四耳畔中无数人都在惊呼,便是那大顺公主李翠微也是俏脸变色,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向西安城“游”来的巨龙,眼中满是惊恐之色。 小将李来亨死死牵着姑姑的坐骑,皆因那畜生受到惊吓,不安撅蹄。 人受惊,畜生更惊。 上万匹马、骡站立不安,随着“巨龙”离西安越近,“龙头”带来的狂风更大,天空俱是泥沙飞草。 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伴随狂风惊雷,将这西安城里外笼罩,天色也是瞬间黑下去。 “都督,是龙啊!” 亲兵刘大的声音都哆嗦了。 “怕什么!此天助我也!” 陆四拔出长刀,往西安城墙一指,大声疾呼:“真龙降世,天命在我!” “真龙降世,天命在我!” 陆四的声音于风雨中传出,刘大闻声先是一怔,继而瞬间兴奋起来,亦是狂呼:“真龙降世,天命在我!” 八字真言如神符奇咒般让惊慌的旗牌亲兵们一下如神兵附体,无不紧随狂呼。 声传数里,八字所到之处,无不奇效立显,军心士气如千倍、万倍提升。 风雨中的陆四屹立不动,长刀仍指千年帝都。 天象如此,岂能不利用! 愚昧,也是武器! 那龙卷风来得正是时候! 眼见着城上清军大乱,陆四绝不放过这千载难得机会,便要下令全力攻城。 然未等下令,其身侧上百亲兵却不约而同翻身下马,朝他跪拜,大呼:“万岁!” “万岁!” 上百亲兵之后又有数百旗牌兵同拜,数百旗牌兵又有上千淮军同拜,狂风疾雨中,淮军将士跪下一片。 更有那顺军将士也屈膝下拜,大呼万岁! 有毫不知情从众的,也有知情却仅犹豫了一下就毫不迟疑跪下的。 哗拉啦,数千联军将士如风吹稻浪一般,一片片的跪下。 万岁声一波波加大,直至响彻上空。 李翠微、李来亨姑侄色变! 刘体纯大惊于色! 白鸣鹤惶恐难安…… 远处真龙已至! 风更大,雨更大,飞沙走石更多…… “万岁!” 赵忠义热血沸腾,樊霸面带狂喜,李元胤惊喜交加,陈威力目瞪口呆…… “万岁,万岁,万岁!” 数千将士震天彻耳,让那因真龙降世的西安城内俱是大惊。 “难道城外是李自成?!” 孟乔芳身子一软,半靠在城墙之上:非李自成亲来,何人敢称万岁! 刘之源同样大惊,一边抱着城垛避免被风吹倒,一边竭力向城外顺贼看去,想确认来的是不是李自成。 城墙上,狼藉一片。 准备的守城器械被狂风吹倒若干,连那熬煮金汁的柴火都被吹熄。 “我为万岁登此城!” 樊霸持长斧铤身而出,朝部下大喝道:“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还不与我去取!” “杀!” 数百披甲淮军扛着打造好的几十架云梯就向西安城墙涌去,人人当先,毫无惧色。 见淮军那边攻城,白鸣鹤不安的拽了拽身边同样心惊不安的刘体纯:“怎么办?” 朝远处屹立于马上接受众人跪拜的淮侯看了一眼后,刘体纯面色复杂,迟疑不决,终是咬牙道:“万岁之事日后再说,当下先破了这西安城!” “好!” 白鸣鹤点了点头,拔出长刀,朝跪伏一片的顺军喝道:“莫叫淮军看轻了,随我登城!” 言罢,持刀在手,向那西安城墙冲去。 “登城!” 两千多顺军将士扛着上百架云梯同时也涌了上去,与那淮军一样,也是人人奋勇当先。 只因,真龙已至! 呼啸于天地间无人可挡的巨龙终是“游”到了西安城墙,带来的飞沙走石让城上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因城墙阻挡,那龙卷风竟沿着城墙一路横扫,城上守军不是被卷上半空,就是被吹于城下。 长达数里的城墙上,竟是空无一人! 望着空荡荡的城墙,孟乔芳彻底瘫软,喃喃自语:“真龙,真龙……” 那龙卷风从北城扫过,顺墙又吹向东城,好像是被召唤过来一般,在顺淮联军攻城的人潮之前将那城上守军一扫而过! 更让联军将士惊奇的是,在他们抵近城墙之前,狂风暴雨忽的消失。 龙不见了,只有万岁在。 第四百七十一章 西安光复 天下长乐 真龙降世,千年帝都,何人敢抗! 万岁所至,世人皆跪。 世间识时务者居多。 西安城中官吏士绅在顺淮联军攀城之前,及时“拥”了那腿都发软的陕西总督孟乔芳来降,更有从龙的绿营勇士扣住了上官刘之源,逼令这位汉军二大爷同他们一起归降。 刘之源初不肯从,然左右汉军部下都是面色惊慌,又见绿营兵气势汹汹,再瞧总督大人魂不守舍,四下不论军民士绅,无一反抗之意,遂暗叹一声,知大势已去。 沉默,即是顺从。 风雨已停,真龙腾空而去,世间俗夫惊魂已定后首重性命。 西安城中的官吏士绅恐城外顺军攻城后屠城,争先恐后齐往长乐门(东门)迎大顺皇帝陛下。 未几,长乐门洞开,官吏士绅连同降兵、百姓数千人齐出城跪于吊桥两侧。 黑压压一片,让城外正准备攀城的顺淮联军将士也是吃惊,继而爆发欢呼之声。 都督果真龙也! 淮军将士激动者有掩面泣者。 淮侯,真英雄也! 顺军将士亦群情激昂,恍如当年随闯王打进西安城时一般。 只将领们面色复杂,心中滋味各异。 李翠微看着身边双目烔烔有神望着西安城门的夫君,内心亦是波澜荡漾,不知作何想。 小将李来亨时而看姑姑,时而看姑父,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今日真龙降世显于姑父身上,那爷爷是什么? “寻来纸笔,这般出降算什么。” 回过神来的孟乔芳也只得无奈就地叫人寻来纸表,写了奉表降文,以示西安军民出降大顺皇帝的诚心。可他不知城外万岁并非李自成,故仍于降文中称大顺永昌皇帝。 又叫属吏速去将他用具从原明朝秦王府、大顺皇城搬离,百姓之中机灵辈则如三年前一样于门前早设香案,门上书写顺民二字。 西安民心还是向顺的,当初田见秀不忍城中百姓挨饿未遵李自成命令放火烧粮,这些粮食虽为清军所得,但西安百姓却是记了大顺的恩情。 原以为大顺已亡,不想大顺还能力挽狂澜,永昌皇帝带着大军杀回来,只把西安百姓喜得眉飞色舞,见人就呼:“大王回来了!” 看过孟乔芳的降表后,陆四随手就递给身边的李翠微,然后在众骑马亲兵簇拥下纵马入城。 行至吊桥上,陆四突然勒马顿住,却不是看那帮跪地不敢抬头的降官降兵,而是抬头看向城门之上。 城楼之上悬挂匾额为“长乐门”三字。 陆四凝视那长乐二字,一动不动。 城门内外鸦雀无声,几千双眼睛都在看那长乐二字。 少数人认得,大部分人不认得。 许久,陆四马鞭一指,道:“若让皇帝长乐,百姓便要长苦了。” 闻言,大字不识一个的樊霸精神头子立涨,叫嚷道:“末将去烧了它!” 前有烧孔,今有烧门,这樊霸倒是个杀人放火的好苗子。 “烧了它做什么?” 陆四摆手制止要去放火的樊霸,微思,马鞭一扬,道:“着人于长乐之前加天下二字。” “天下长乐?” 众将轰然叫好。 “天下长乐,天下长乐!” 数千将士齐声欢呼,雨后天晴的西安城一片祥和,新颜新气象。 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陆四纵马奔至城门。 “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降表都上了,孟乔芳这个陕西总督自是要按规矩做完全套,带头大呼起来。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可抬起头后,孟乔芳一下就愣住了。 眼前马上的哪是什么李自成,分明就是一年轻将领,无论是相貌还是年纪,都与那画像中的李闯去之若远。 其余官员士绅也都呆住,有人曾为顺官,曾于李自成西安登基时远远见过这位永昌皇帝,这时再见被顺军呼万岁的竟不是李自成,均是惊讶万分。 有的猜测是不是李自成同满洲英亲王大战双双战死,这大顺将士推了新君出来? 是李过还是李自敬? 人群中的顺军将领白鸣鹤、刘体纯他们也困顿,不知道是应该上前陈明真相,还是保持沉默。 陆四倒是镇定,道:“陛下大军尚在河南,我乃是大顺淮侯陆文宗,为陛下先锋也!” 此言一出,顺军方面诸将都是眉头一舒。 李翠微紧握的马鞭也是下意识的垂了下去。 淮军方面则是一个个面有不甘。 有的军官暗道也就是镇帅们不在,若在的话怎么也得就在这天下长乐门前给都督披上黄袍,好让大家伙与国同戚,享那世代富贵。 也有军官知道当前局面,缓称王有利抗清大业。 反正今日真龙降世,已经坐实都督有天子之象,都督更是率部收复西安,威望之高,纵是那李自成死里逃生也得将皇位让出来,要不然淮军十万将士不答应。 各种想法都有。 陆四没有理会一众降官士绅的震惊,也不理会自家部下的不情愿和小心思,只朝那跪在最前面的孟乔芳道:“你就是清廷任命的陕西总督孟乔芳?” “臣……下官正是!” 孟乔芳不知道如何称呼面前这位大顺军统帅。 “本侯听过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事迹,你是个能臣。” 陆四翻身下马走到孟乔芳面前,俯身将他搀起,打量一二后,竟是解下李翠微给自己缝的披风,然后当着一众降官降兵的面披在了孟的身上。 面上笑而不语。 孟乔芳惶恐,却已知对方之意,无非是要他这个大清的陕西总督当马骨。 果然,对方接下来直接说道:“陕西总督仍是你做,原先你定的政令本侯一律不改。” 转身又对部将道:“西安乃我大顺都城,今城中既主动归顺,未使我军将士有所折损,入城之后便当不杀人,不掳掠,不奸淫,能做到?” “能做到!” 众将哄然应声,杀与不杀他们只遵令而行。 “三军将士各记功一级,着开藩库,酒肉犒赏。” 说到这,陆四转身看向孟乔芳,“此事就有劳总督大人了。” 孟乔芳略微迟疑,即躬身领命:“下官谨遵侯爷吩咐!” “好!” 陆四执了孟乔芳左手竟是要与这位刚降的陕西总督同入城,走了十几步,见地上跪着的降军都有辫子,旋停了下来,道:“金钱鼠尾,满洲陋习,今尔等既归顺于我,此等陋习当不再从。以后不问满洲汉军亦或绿营,但割辫归于本侯者,本侯以礼待之,以诚待之,赏罚分明,富贵一体,生死与共!” 言罢,一降将起身向陆四躬身,继而缓缓后退数步,摸出一匕首便将脑后辫子割落。 这降将正是那汉军镶黄旗的固山额真刘之源。 陆四朝那刘之源微微点头,执孟乔芳同前。 人到之处,辫落如雨。 西安,光复。 第四百七十二章 满洲大败,指日可待 秦王府,号称天下第一藩府,乃明太祖次子朱樉的藩府。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后,基于“天下山川,惟秦中号为险固”的考虑,有意将大明的都城设在西安。 不过最终朱元璋还是选择了南京,其太子朱标生前却一直有意迁都西安,只是朱标早死此事未成,不然明朝的首都很有可能会迁在西安城。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西安后,将秦王府改为大顺皇城,并将内殿一处寝宫改名为乾清宫,并于崇祯十七年正旦于秦王府举行了登基典礼,正式建国大顺。 只是世人谁也不曾想到,仅一年多后,这座大顺皇城却成了关外建奴的陕西总督衙门。 让世人更惊诧的是,仅仅做了四个月的陕西总督衙门却突然又被摘牌了。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城头变换大王旗! 对西安城中的清朝降官降将,陆四一改前番激烈态度,可谓是释放最大诚意。 孟乔芳能臣,以一人之力荡平陕甘,为满清打造了一个稳固的西北,此等人材,陆四岂能轻易杀之。 留任孟乔芳不仅仅是要这个满清的陕西总督做马骨,从而对为清廷效命的汉官起分化作用,更重要的是,陕西之地需要这个人材帮陆四收复并治理。 西安未下之前,留城不留人。 今下西安,城、人,陆四都要。 此上马杀敌,下马治国的道理。 大军入城之后,陆四即令赵忠义、刘体纯各率所部接管西安城防,随后在孟乔芳等西安文武官吏的簇拥下前往总督衙门。 望着前后浩荡甲骑队伍,陆四不胜唏嘘,他能感受当初李自成进西安、进北京时是什么心理,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那滋味,真正是刀兵在手,江山我有! 遗憾在于,满城没有黄金甲。 …… 不管进城的这位大顺淮侯是不是万岁,孟乔芳都要将其迎入前大顺皇城,这是西安权力中心的正式转移。 然而,在巍峨的秦王府门前,陆四却突然止马叫来孟乔芳,命其于城中择一处宽敞的宅院为他临时下塌处。 又指刚刚下了匾额的总督衙门,吩咐道:“此内一应满洲习俗所改俱还原,大小官吏全部迁出,只留净扫人员,前番我皇帝留下各物能找到的俱要收回,不能找到的询问留用人员,尽量添置。” 不入总督衙门,是陆四政治态度的表明。 拿下西安是值得让人高兴的大事,却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他现在更迫切的是得到李过、高一功所统率的十万大军。 那自然不能僭越。 随后陆四发布了第二道命令,却是要西安府立即组织人手出城抢险救灾。 真龙扫过,世间岂能无灾! 一众降官降吏闻此命令,都道淮侯仁义,百姓有福。 因“三不”命令,顺淮联军入城之后做到了秋毫无犯,接管各门城防及绿营兵营后,西安城中一切如前,只是少了从前的满官衣饰与那成群辫子兵。 按陆四吩咐,孟乔芳着人手开藩库置办酒肉,犒赏入城大军。又将城中各处粮仓一一交接,各处紧然有序,一切都显得平静,却又显得特别崭新。 晚间,陆四于临时居住设宴款待随他收复西安的顺淮联军将领,孟乔芳、刘之源等降官代表也皆在席。 席间,陆四举杯走到孟、刘等人面前,颇是深情道:“从前你等降清,有万般原因,或被俘,或无奈,这世上的事嘛,大多时候由不得个人,都是随波逐流。 有人不重生死,有人却重生死,生死有重于泰山之分,也有轻于鸿毛之说。总之,不管你们从前是因为什么原因降了那关外的鞑虏,也不管你们从前替鞑虏做过什么,今天本侯与你们明言一句,过往之事便如这杯中酒,一饮而尽,一饮而净! 今后,但凭良心! 本侯只盼你等能知身体之内流的乃是汉家骨血,而我华夏大地绝不能遍地胡膻,否则死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言罢,一饮而尽。 孟、刘等降官惶恐起身,同样一饮而尽。 席后,陆四独留孟乔芳一人。 不待陆四发问,孟乔芳便先奏渭南等地有道人胡守龙聚众抗清,他派副将陈德前往招讨,而那陈德乃他亲信,故可书令来归。 “得心亭,便是得这陕西。” 陆四话音刚落,李翠微入内,却是以公主之尊为夫君同这刚降的总督大人端来清茶。 放下茶壶后,李翠微便欲退出。 “你先去歇着,不必等我。”陆四道。 李翠微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退了出去。 “侯爷,她是?”孟乔芳有些疑惑。 陆四淡淡道:“本侯夫人,陛下长女。” 孟乔芳一惊,不想竟是大顺公主为他斟茶,不由惶恐。 “心亭安坐便是,我这夫人虽是公主,十几岁前也是百姓之女。” 陆四抬手示意孟乔芳不必不安,又道:“明日着人持我令牌晓谕胡守龙,满洲鞑虏入关是为中国共敌,凡为中国之人都当来西安与本侯共击鞑虏。” 孟乔芳忙应了。 陆四又问陕西清军驻防情况,尤其是陕北等地。 孟乔芳一一告知,说唐通、白广恩、姜瓖等降将督兵在甘肃境内,若以大顺皇帝诏令来归,告之清军大败事实,这些降将多半还会来归。 陆四听后却是不语,孟乔芳以为这位大顺淮侯厌恶唐通那帮人降而复叛,不欲重新接纳,便准备加以劝说,指出重新招降这帮降将能让大顺不损一兵一卒重新夺回西北之地,且可以驱使这帮绿营降兵反攻山西,威胁北京。 正待开口时,对面年轻的大顺淮侯驸马却突然说道:“有一事心亭还不知,本侯原先也不想告诉你,但既要倚重心亭,便没有道理不将实情相告。此推心置腹。” 说到这,陆四顿了一下,轻笑一声:“实际清军没有大败。” “啊?” 孟乔芳一怔,一脸不解。 “但离大败已经不远,” 陆四端起茶碗,轻呡一口,“只要心亭助我,满洲人败亡指日可待。” 第四百七十三章 满洲有三败 满洲之败,指日可待,陆四言之有据,提出满洲有三必败之理。 一败其族核心人少; 二败用军太速; 三败根基太薄。 “满洲本是关外女真、蒙古、汉人、朝鲜、倭人、生番六族联合,原为诸申,后为满洲。其族之核心女真人口最多三十万,汉人次之,蒙古再次之,朝鲜、倭人又次之。生番最末……” 两世为人的陆四对满洲的人口构建那自是最清楚不过,这个被洪太取名满洲的新族不过是个大杂烩,或者说是一个以爱新觉罗家族为核心的军事抢劫集团。 孟乔芳十五年前于永平府降清,在清这么多年,对清之民族人口肯定也是了解。 大顺淮侯所言的朝鲜、倭人、生番都是事实,朝鲜满洲乃指当年萨尔浒之战后降后金的几千朝鲜兵,其中都元帅姜弘立的儿子还娶了大贝勒代善的养女,近三十年下来,由当年降金朝鲜兵转变而来的满洲人有三万余。 倭人满洲则是指万历年间侵朝的日本兵后代。 万历二十年,日军将领加藤清正率8000日军和3000投降的朝鲜军进攻建州女真及海西女真各部落,因当时海西女真正在抵御建州女真,所以海西女真被日军击败,900多人被杀(日军记录斩杀8000多)。 可随后日军却被女真军队包围攻击,加藤清正无法抵御便率军突围,此役有数百日军被女真人俘虏,这些日本兵俘虏后来多数被建州所得。 朝鲜方面在日军回国后,将归降的数千名降倭部署在北境攻击女真人,一开始效果很好,然而却是建州女真越打越强,时常渡江寇边打草谷,在此过程中有相当数量降倭被女真人俘去,连同之前被俘虏的日本兵,逃兵,建州方面前后收拢有近两千名“降倭”。萨尔浒之战时便曾发生明军倭兵(刘铤部)大战建州倭兵的戏剧性场面。 奴尔哈赤命将降倭安置,选健壮矫健之士习以铁炮,这些最早为建州所用的日本兵可能就是后来乌真超哈的前身来源之一。甚至还发生过300名倭兵密谋刺杀奴尔哈赤,结果被姜弘立告发诛杀的事件。 由于降倭人数过少,现时估计其所繁衍的满洲人大概只有几千人,充为八旗兵的也不会太多。 生番便是过去常说的生女真,生活在建州老寨以北广袤森林中原始部落。自奴尔哈赤时期起,建州便喜欢从北地掳生女真加强军队,那些生女真有被叫黄羊野人的,有被叫索伦、鄂伦春的。 海西女真及建州女真的汉化程度很高,所以又叫熟女真。 “所谓核心者,不过当年建州女真,其余满洲,不过是建州历年征服掳掠招降而来附属,十年前更是无满洲一说,那洪太强定满洲族名,将这数十万不同之人都定为一族,以使其族人口增多,凝聚更强,然根基太薄,有今日之国势,全因前明无能,使之成势,加以恐吓裹挟蒙古诸藩,朝鲜,伪称大清,看势新兴政权,然只要一败,这大清便如无根之树,倒塌就在眼前。” 陆四话风稳健,丝毫没有因饮酒而词顿语穷,或无法语言表达,面红耳赤。侃侃而谈,对满洲更是了如指掌,恍若那满洲国情于他肚中一般,令得对面的孟乔芳深感意外,也大为佩服。 归根结底,满洲人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势与成功,与关内各家对他满洲不甚熟悉有关。 不禁暗思,如当初这位大顺淮侯领军前往山海关,又是否还会有一片石之败。 再想未来陕西之前于京中听闻淮贼名声,当时只感不过淮扬泥腿小贼侥幸借大清用兵西线得事,苟窃假威。今日看来,这位“淮贼”绝不是什么无知乡野之民,而是农民军中少有奇材。 “那清军入关之后,很是摧枯拉朽,若干地方望风而降,我大顺皇帝更是叫那满洲英亲王穷追不舍,前番降我之辈纷纷叛降,山陕先后易手,看势清军无往不利,用军锐利,然在本侯看来,如此用兵正是他自取灭亡!” 用军太速,则是指清军入关之后,因为山海关之战毫不费力的大胜,及从前数次入关形成对中国军队的“居高”及轻视,遂使清摄政王多尔衮制定了一套极其大胆且冒险的用兵方案——主力全出,不顾老家。 此方案比当初李自成东征还要犯险,须知李自成东征之时在陕西、山西、河南留下不少建制军队,真正带到北京的不过六万余人。 而清军却仅在关外留数千人,其余举国征调入关。夺北京后亦是同样犯险用兵,使阿济格、多铎带走九成清军,只余一成于京畿要地。 如此用兵,若非明朝降将争当汉奸叛乱,搅的顺军后方不稳,他满洲怎么可能得手。 “清军主力连同汉军不过十数万,如今三分之二在河南,余下三分之一分布数省之地,其兵根本不足用……心亭或许会说那满洲英王大军在河南围了我大顺皇帝,可我问心亭,这阿济格如今还有活路吗?” 陆四走到旁边书架从中取出一用细红绳系着的细卷置于桌上,解开红绳缓缓摊开,竟是一幅地图。 而这地图与孟乔芳过往所见大为不同,图中不是以什么城堡、河流标注,而是完完全全的一幅线形地图。哪省位于哪方,与邻省交壤之处以颜色区分,内中各府同样如此,拼凑起来,是让人一眼就能知全貌的真正舆图。 孟乔芳更注意到,此图中顺军占领地区用细斜形涂满,而清军占领地区则用横线涂满,其余明朝地区则以均匀墨点标注。 形势图外,更有红蓝箭头若干。 红箭头有二。 一在辽东,从山东跨海直指盛京、广宁。 二在北直,从山东直指北京。 蓝箭头同样有二。 一在北京,二在河南。 不用细问,便知红箭乃指淮军,蓝箭乃指清军。 红蓝箭头之余,又有垛口状连线,仔细看去,便指分别代表顺、清两方当下防御形势。 陆四任孟乔芳凝神细看地图,半晌方问:“心亭从这图中能看出什么?” 孟乔芳反复细看,终道:“如图中所示,阿济格部清军虽众,然其进军太速,与北京脱节太远,今商洛粮道已断,西安又为淮侯所有,这阿济格不败也要败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陛下不在,我为万岁 “本侯自归德千里急行,便是要证明心亭所言。” 和有本事的人说话,就是省事的很,孟乔芳一眼就能看出如今阿济格部清军面临的困境,让陆四对仍用他为陕西总督的决定感到满意。 “千里急行?归德?” 孟乔芳一惊,视线一下落在地图之上的河南归德府,失声道:“难道淮侯真是从归德千里急行入陕?” “不如此,怎么能让这阿济格动弹不得!他阿济格用兵如此迅速,竟敢孤军撵着大顺御营不放,真当我中国无人了吗!” 陆四冷冷一笑,“成也速,败也速,成败皆速,本侯倒要看看这位满洲的英亲王还怎么在河南围下去!” 孟乔芳双目微敛,他既已归降,不管情愿与否,都当助大顺灭亡大清。 尔今局面,河南残破,阿济格大军粮草供应全赖西安,如今西安被淮侯所占,商洛粮道更是截断,阿济格想要全身而退只有两个选择,一在知道粮道被断后立即从新野抽身退出南阳府北入河南府境,再入怀庆归北直保定或山西。 二是孤注一掷集中重兵猛攻商洛,打回西安。 第一个选择等于放弃前番好不容易赢来大好局面,第二个选择则是还能保全西北之地。 但以阿济格部严重缺粮的现实情况来看,这位英亲王多半不会选第二条路,因为商洛山区不利大军展开,一旦攻坚不利,清军主力就会陷入进退两难,无粮可食,最后分崩离析的局面。 阿济格所率大军要是崩溃,满清不崩也要自崩,说不定那蒙古八旗、汉军八旗都要起来杀真满洲以求自赎了。 所以,阿济格多半选第一条路,必要时候抛弃部分汉军降兵,还是能在元气未伤的情况下退回怀庆一线,确保北直和山西的。 只是…… 孟乔芳心中一动,如果阿济格率清军主力退到怀庆一线,这北方的局面恐怕立时就要变天。 因为,满洲席卷天下的大势,不在了! 没有了大势,原先叛降满洲的那帮明朝官吏又当如何作想? 人心动摇的情况下,不过区区数十万人口,十几万可战之兵的满洲怎么可能征服中国。 西北之地,他满洲人肯定是再也不要想了。 似是看出孟乔芳在想什么,陆四道:“正如本侯先前所言,满洲一败其族人少,二败用兵太速,顾头不顾尾,三败根基太薄。不论阿济格是否撤兵,这满洲的根基都动摇了。” 说完,右手食指轻点辽东,“至少,这关外已经变天。” 心中也是可惜,那第七镇李化鲸部实是杂牌部队,响马土匪居多,让他们去关外烧杀抢掠可以,让他们真正经营如前世东北野战军一般打下一番局面却是不行。 不过再怎么样,这支乌合之众也是搅得关外不宁,牵制了部分清军。将来灭亡满清后,一公二侯三伯的封赏,陆四是绝不吝啬的。 至于阿济格,无解。 杀了李自成,没能杀李自成,他都无以为继。 阴暗心思中,陆四甚至希望他那老丈人能逃出生天跑去荆襄,因为这会让阿济格越追越远,到时将伏牛山区一堵,满清的三分之二大军就要被隔绝在南方了。 “如今局面改观,本侯光复西安,于这陕甘之地却要心亭多费心才好,只要心亭肯用心助我,何愁那满洲人不亡。” 陆四现在急需孟乔芳帮他招抚平定陕西地方及驻防绿营,至于其先前所说使人再次劝降唐通、白广恩之辈,陆四认为可以。这帮墙头草行迹恶劣,但因同是明朝降将原因倒也抱团,且拥兵数万,以陆四现在光复西安的这几千人肯定是不可能对他们动武的,当下也只有安抚。 毕竟,与满洲的大矛盾肯定要高于对这帮墙头草的小矛盾。 “只要唐通、姜瓖等人不助满洲人打我,即便不听号令,也可容之,其地盘也皆可由他们领之。” 说完,陆四又补了一句,“或与他们直言,井水不犯河水。” 孟乔芳点了点头,只是和年轻侯爷看法不同,他认为唐通之辈在知道顺军重新夺回西安后肯定会对失了大势的满洲动摇,甚至会愿意替大顺重新攻打山西。 因为,那帮人也想“赎罪”。 不过既然这位淮侯对唐通、姜瓖他们不抱多大“希望”,留给孟乔芳施展的机会就多了起来,真要能招得那帮降将,哪怕是其中一二人愿意领军替大顺效劳,这功劳也是让人刮目相看的。 陆四问孟乔芳可知年前从汉中南下的李过、高一功部下落。 孟乔芳说这支顺军西路军现在多半已经入川。 “侯爷是想接引这支兵马共同对付阿济格,替陛下解围?”孟乔芳说陛下二字的时候面色有些异样,从前可是说惯了闯贼的。 陆四也不否认,明言他此次光复西安除了堵塞阿济格的粮道外,就是为了接引大顺的这支西路军。 孟乔芳微一沉吟,道:“若要接引这支兵马,须先拿下汉中。” “汉中?” “汉中现为降将贺珍等人所据……” 孟乔芳将贺珍等人降清并袭击过大顺西路军的事情简单说了。 陆四眉头微皱。 孟乔芳见状,却道可以派人招降贺珍等人。并直言贺珍等顺军降将对满洲并不忠心,坚持不肯剃发,所以他这个陕西总督对贺珍等人早有猜忌,只因手头无有兵马可制才暂时容他们,并上奏清廷督令贺珍等人领军入川攻打张献忠,欲行一石二鸟之策。 陆四听后眉头顿舒,立时说道:“心亭可派人联系贺珍,告之西安光复,叫他们重新率部反正。” 想了想,摇摇头,道:“还是本侯亲自给贺珍他们写一封信吧,只要他贺珍愿意率部来归,本侯可与他们于城外歃血盟誓,绝不追究前番叛降之罪,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陆四对贺珍还是有点印象的,这人先为明将,降了李自成后成了顺军大将,后来又降满清为汉中总兵,可不久之后又反清,并称李自成用过的“奉天倡义大将军”号,以示继承李自成的事业。于陕西抗清失利后转战多地,最后又与李过、高一功合兵,成了著名夔东十三家之一,并一直坚持到最后。 纵观贺珍一生,虽有瑕疵,但不失为一汉家英雄。 若能得贺珍来归,便是凭添两万可用之兵,再能接引李过、高一功,陕西棋盘便全盘而活。 不想,那孟乔芳却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四见状,道:“本侯既用心亭,便是信任心亭,心亭心中但有所想,都可与本侯直言,勿要有什么疑虑。” “这……” 孟乔芳迟疑片刻,终道:“侯爷能代陛下?” 这位“留任”陕西总督的言外之意自是纵淮侯贵为驸马,怕也不能代李自成这位皇帝随意赦免众多降将的叛降之罪,所以贺珍他们凭什么信你。 屋内静了下来。 许久,方听一年轻的声音道:“陛下在,我为半子。陛下不在,我为万岁。” 第四百七十五章 侯爷真天子 对孟乔芳这等降官,陆四没有隐藏自己的野心,因为他的野心于对方也是一种激励,而且他也需要这些降官能够第一时间摆正自己的身份,清楚知道他们现在是谁的人,要替谁做事,而不是天真的以为他们还是在替永昌皇帝卖命。 对有本事的降官降将用好了,对陆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事业,也是一大臂助。 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一方都有个独天独厚的优势,就是他陆文宗知道谁可用,谁不可用! 这就是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也是最大的光环。 “心亭还有什么要问的?” 话说到这份上,陆四也不想孟乔芳还有什么顾虑。所谓上了“贼船”就死心塌地摇浆吧。 好比牌桌上的两个赌客,该掀牌就掀牌。 从筹码多寡而言,现在陆四的筹码是中国这场赌桌上最大的赢家,随着西安光复,整体战略格局对陆四是最为有利的。 如何将这个战略优势放大“变现”,就需要有人来帮他完成。 孟乔芳这个替满清坐镇西北十年的能臣,无疑是最佳人选。 而对眼前这位年轻侯爷的野心,孟乔芳又惊又喜,旋即觉太正常不过,自古兵强马壮者为天子,那李自成名为大顺皇帝,可实则如丧家之犬;这淮侯名为大顺臣子,但无论是地盘还是兵马都比李自成这皇帝多出许多,如此,还怎么可能甘心向李自成称臣,将一手打出来的基业全盘交出去。 换作他孟乔芳,也是万万不会! 这淮侯真要假仁假义说出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来,孟乔芳估摸心中怕得有所保留。 因为,那李自成流寇成性,毫无眼光,屡出昏招,他孟乔芳真要替李自成卖命,焉知道将来这李自成会不会再一败涂地。 反观这年轻的淮侯,对满洲国情之了解中国罕见,胸襟气魄也是人上之人,更难得的是其眼光狠辣,自入山东用兵以来,无不打在满清七寸险处,待人之诚更是豪杰风范,此不是天子气度又是什么? 联想到刚刚在西安城上演的“真龙降世”奇观,孟乔芳也不禁怀疑天命就在眼前了。 心中盘算一番后,孟乔芳已经有了决夺,就是全力以赴。继而问出他现在最关心的事,便是河南那边究竟什么情况。 陆四不瞒,直言李自成连同御营残部现被阿济格困在新野,现时新野是否城破,他并不知道。 “如新野未破,则陛下……” 孟乔芳渐渐进入状态,提出三个可能。 第一是新野未破,李自成尚在坚持,阿济格也在坚持,从时间上看,至少还得有几天阿济格才能知道商洛粮道被断,西安被占的消息。 第二是新野已破,李自成身亡,阿济格部连战多日,正在休整。 “不管新野破与未破,清军一旦知商洛消息,必定班师。”孟乔芳对此十分肯定,现在满洲最大的敌人不是残明势力,而是淮军。 要是阿济格知道商洛粮道被断还无动于衷,此人也不配被封英亲王,领三分之二八旗主力了。 第三个可能则是同陆四所想那般,新野虽破,但李自成逃往荆襄,阿济格在不知后路已断的情况下依然率军追往荆襄。 “如果是第三个可能的话,下官建议侯爷在接引李、高二部后,要马上回师河南将清军主力堵在荆襄,不使他们北归……” 孟乔芳认为陕甘那些绿营兵不足为虑,基本构不成淮军的威胁,因此只需以李、高所部顺军堵截荆襄,其余淮军主力立时攻打北京,必能使北京动摇。 他甚至提出两个同时进军的方略,即山东淮军主力从山东出击,陕西方面如果贺珍等人愿降的话,就驱使他们连同愿降的绿营兵重复李自成东征策略,从山西进军,于东西两线同时合击北京。 如此还有辽东与北直的两路淮军呼应,能战之兵不过三四万的北方清军如何能敌。 “到那时,下官认为多尔衮必定放弃北京,北京一弃,满洲根基尽丧,便是多尔衮能率余部退入关外也对中国再无危胁……阿济格所部兵马虽众,但于荆襄也是无根之树,长久不得,届时是战是和,甚至是招抚,都是侯爷便宜之事。” 孟乔芳说的竟是陆四心中所想,此次西夺商洛,光复西安是两手准备,一是能接引李、高所部出商洛封堵阿济格。 此是建立在李自成未死前提下。 若死,则在阿济格还在南阳时席卷陕甘,东征北京,擒贼先擒王。 原先,东征这个设想不过是纸上谈兵,但如今有西安存粮,又有可能接引过来的李、高十万顺军,可能愿降的贺珍等部,东征就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切实可行的战略。 这也是势,大势。 要形成淮军席卷的大势,陆四才能彻底奠定北方格局。 “一切就全靠心亭了!西安以外诸府州县能否归顺,还要心亭多费心。” 陆四起身突然向孟乔芳作辑一拜,后者忙侧身避让,避让不得又赶紧回礼。 “侯爷以真待心亭,心亭岂敢以假对侯爷。陕西之事,心亭全力而为,不使侯爷操心,只是……”孟乔芳的样子告诉陆四,他心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担忧。 陆四忙问:“只是什么?” “若陛下身亡,侯爷纵有万岁之念,也请忍耐,北京未下之前千万不能急于求成……” 孟乔芳竟是担心万一李自成败亡,眼前这年轻侯爷就迫不及待登基为帝,到时顺军余部不服号令内讧的话,这大好局面就又要倾覆了。 “李、高所部为顺军精锐,又皆是陛下亲信,侯爷虽是陛下半子,但于伦于序皆无继承陛下事业资格,侯爷于陕西之兵马又不及李、高二人,独威望最重,故下官以来侯爷可以为陛下复仇之大义号令李、高二部,待东征大功告成后再于北京登基……至于李、高等人……” 孟乔芳没有明言,陆四却知道这位陕西总督想说的是让他翻脸不认人。 陆四没有直接对孟乔芳的劝谏有所表示,只淡淡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帝位最正。” 孟乔芳微怔,旋跪,道:“侯爷真天子!” 第四百七十六章 陛下已死,天下归都督也! 西安既下,对陕西所辖各府州县的招抚劝降、攻取便成了陆四头等大事。 好在,有孟乔芳相助,这些事情就变得相对简单许多,基本不需要陆四操心,这也是他重用孟乔芳的原因。 上任不过四个多月的孟乔芳对陕西各府州县的情况了如指掌,在他的密信相召下,督标副将陈德于高陵县率部割辫,愿意全军反正来归。 陆四听从孟乔芳的意见,授陈德为潼关总兵,命其率部前往收复渭南、华州、华阴、富平等地。 这些地方的绿营兵多的七八百人,少的二三百人,而陈德所部三千余兵是孟乔芳的总督标营,战力在陕西绿营为冠,对付那些地方营兵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 聚众抗清的道人胡守龙闻大顺军光复西安,清廷的陕西总督都降了大顺,前些日子从西安开来要剿灭自己的绿营兵都割了辫子成了大顺军,大喜过望之下不待西安方面遣使来谈,便主动派人入西安商谈。 孟乔芳同胡守龙来使做了详谈,双方约定收编胡部抗清民众中的青壮可战之人约3000人编为一营,其余民众遣散务农,又以胡守龙为延安总兵,由西安提供钱粮前往收复延安府。 其余西安所辖州县如临潼县、鄠县、盩厔县、兴平县、泾阳县、同官县、耀州等地,大部分在孟乔芳的招降下易帜归附,只有咸阳知县丁某拒不肯归。 陆四命顺军将领白鸣鹤率500顺军连同收编的1000多西安绿营兵攻打咸阳,结果那丁知县见到真大顺兵来攻,竟吓得弃城而逃,跑之前连自己写的愿与咸阳共存亡的血书都没来得及带走。 白鸣鹤在咸阳稍作补充之后便奉命西进凤翔府,沿途收复兴平、武功、郿县等地,收编绿营兵两千余。 七天后至凤翔府,城中知府闻元早得孟乔芳书信密召,有意反正,然苦于城内绿营听命于参将汪得功不敢轻举妄动。 汪得功原是明朝总督孙传庭部下,孙传庭死后其率残部曾逃往甘肃,后清军入陕率部降清,被英亲王阿济格授凤翔参将,其部有营兵四千多人。 五月十二日,知府闻元得知来攻凤翔“顺贼”只有几千人,且有马骑兵不过几百,便极力劝说汪得功出城击贼,给贼一个下马威,要不然任由贼兵临城下,城中人心惶恐势必有动摇之人为贼内应。 汪得功深以为然,遂点起所部营兵出城击贼,怎想汪部营兵刚出城不到五里地,知府闻元就带人斩杀了汪留在城中的亲信军官,继而于城上砍倒清旗,树立顺旗。 此举让汪部绿营兵阵脚大乱,“顺贼”未至就大呼“老府爷背了咱!”四散而逃。 顺军在白鸣鹤的指挥下趁势猛攻,一炷香未到,汪部就大溃,汪得功本人被白鸣鹤于马上斩落,收拢营兵两千多。 待顺军至城下后,知府闻元等率城中绅民奉上黄册丁薄,口称“迎大顺天兵”,跪伏于道,开城出降。 凤翔府城即下,所属各州县也陆续闻风而降,无一官一兵敢凭城拒守。 陕西各境更是疯传满洲人气数已尽,天下重归中国。 西安以北庆阳府,淮军将领李元胤奉都督命领骑兵1500人前往征剿,在早已被孟乔芳书信召来的庆阳绿营守备关学增等降将的内应下,于五月一十四日攻占庆阳府城,擒庆阳知府黄先仁、掌印都司周胜兆等伪官。 夺取庆阳府后,李元胤继续率部东进延安府,支援被授为延安总兵的道人胡守龙。 李元胤先是于甘泉击败清延安守备徐光德部两千余人,继而会合胡守龙部,大张旗鼓,号五万大顺天兵向延安府城进军。 沿途地方皆降,大小官员尽弃顶带而换冠裳。有官员寻明时官服不得,便花重金购买。各式前明官服,飞禽走兽不分,闹剧十足。 延安同知宋春秋在同僚皆降之时却偷偷出城,乔扮成商人星夜逃到山西境内向清军报讯。 山西方面获知陕西“全境”陷贼时已是五月下旬,等到消息再快马往北京呈递时,更是六月初了。 除平凉、宁夏、固原、延绥等地外,陕西其余地方大多易帜,汉中方面贺珍接西安淮侯书信后举棋不定,巩昌、临佻等地因为距离西安太远,尚不知情况。 白鸣鹤攻占凤翔后,其府所辖陇州知州钱国益拒不肯降,白命人将钱国益缚往西安。 孟乔芳主审,问钱为何甘做汉奸替满洲卖命,钱国益竟大骂孟乔芳失节之人不配问他,气得孟乔芳让人将钱国益的舌头给割去,又以大钉钉其十指,使之痛不欲生。 一夜折磨之后,衙役缚钱国益于西安钟鼓楼,召百姓围观,以腰斩之刑将钱处死。 死状极其悲惨。 陆四听说此事后问孟乔芳何以当众处刑,孟答之杀一儆百。 “既是杀一儆百,便当彻底。” 陆四命传令白鸣鹤,将钱国益的近亲三代全部斩杀,头颅悬于州城示众。 庆阳府环县知县柳大元闻府城被大顺军攻占,省城西安更是早已光复,寻思县中无兵,若大顺军至他必被迫降。 于其被迫降,不如主动降,遂在顺军离他环县还有两百里时主动率城中绅民易帜,并带仆从四人骑马至府城,欲求见大顺将军献要策。 时攻占庆阳的李元胤领军东进延安府不在府城,柳大元见不到主事的心有不甘,又带仆从往西安。 孟乔芳闻知,召来相见,以为这柳大元有什么妙策呈上,不想这柳大元却是说前番大顺皇帝之所以从退出北京,全是因为祖坟被刨,龙气有损。故当务之急是当重修祖坟,以明孝陵为制,为皇帝三代先祖动工修陵,如此龙气可复。天下豪杰都当云从,大河南北再不为清所有也。 这件事是孟乔芳当笑话讲给陆四听的,陆四听后也是莞尔,问孟乔芳怎么安置这柳大元。 “此人是前明的举人,科举三十年不中,乡试官念其精神可嘉这才补了个末榜,却是一直不曾授官。满洲人来后,地方无官吏可补,此人主动剃发,便授了环县知县……” 孟庆芳说从这人的胡言来看,给其知县都是浪费了,要不是为了安抚人心,早就罢了他官。 陆四笑了笑:“罢了人家做什么?给他升官,叫他去做顺天府尹吧。” 这也是个笑话,顺天府是北京,那柳大元一个刚降大顺的官怎么跑北京做府尹? 此事过后,陆四将一封急递拿给孟乔芳看,孟看完之后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迫不及待跪下朝陆四一拜:“陛下既死,天下归都督也!” 第四百七十七章 闯王归天 披麻戴孝 陆四收到的是顾君恩自尚可喜军中发来的密报——李自成于五月十七日在襄阳被杀。 杀死李自成不是清军,而是被他封为大顺天佑殿大学士的牛金星及其子襄阳府尹牛佺。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牛金星父子会背叛李自成,包括李自成自己。 自双沟口冲出甩脱清军谭泰部的追击后,李自成带着残兵两千余并丞相牛金星、大将田见秀、刘芳亮、谢君义等人狼狈逃往襄阳。 沿途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最让李自成担心的不是后面的清军追兵,而是襄阳那里是否被明军攻陷,如果是的话,他就是插翅难逃了。 幸运的是,襄阳并没有被明军攻占,但是白旺经营几年的荆襄根据地另外三府德安、承天、荆州却被左良玉部明军趁虚攻占。 左良玉原是准备派麾下将领李国英、张勇等人攻占襄阳,三月底的时候左良玉突然染病,病情来得很急很重,一下就卧床不起,因此左军不得不停止攻占襄阳的军事行动。 李自成率残部到达襄阳后,府尹牛佺立即命人打开城门迎皇帝入内,可是襄阳守军精锐早被白旺抽调一空,所谓襄京现在不过是个空壳,甚至连粮草都有限。 逃进襄阳后的李自成连喘息都未定,清军谭泰部就尾随而至包围了襄阳城。 李自成没想到清军会追他追得这么急,担心困守襄阳会和当初困守新野一样,便欲于夜中突围,然而这次清军却早有所备,李自成未能成功突围。 两天后,满洲英亲王阿济格领满汉八旗军四万余追击而至,将襄阳围得水泄不通,吸取了教训的清军这一次不可能再让李自成逃出生天。身边仅余不到两千御营将士的李自成也无力再组织突围。 投降清军的宋献策将襄阳虚实情况尽告阿济格,说城中没有多少兵马驻守,因此强攻难度比之当初攻新野要小得多。 阿济格担心他率大军于襄阳时间过久的话会引来明军,加之京中弟弟多尔衮催他速决闯贼,早日班师回返攻打山东淮贼,故决心强攻。 强攻之前,宋献策又献策说李自成身边的牛金星早就有动摇之心,其子牛佺虽是襄阳府尹,但并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且十分懦弱,所以可以秘密劝降牛金星父子,只要牛家父子使人开门,就可不折清军一兵一卒。 阿济格纳了宋献策的主意,使人往城中射进密信,称只要牛氏父子内应开门,父可授大清内院大学士,子可为知府。 牛金星父子得密信后商议,皆认为襄阳断然守不住,清军破城之后一定会行屠城,尔今李自成如丧家之犬,根本不复锐气,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故于其让襄阳全城百姓替李自成陪葬,莫不如答应清军的条件。 不过牛金星却说单是开门为内应,牛家父子未必能得清方许诺封赏。想要父子富贵,清方不食言,须以斩杀李自成的大功去投。 牛佺一惊,不知其父意思。 牛金星咬牙说道可于府衙摆席假意为李自成接风,于后堂密伏亲信士卒,等酒过三巡冲出斩杀李自成等人。 牛佺被其父的大胆想法惊住,左思右想后同意,但为稳妥起见,说再于宴中酒水下药,迷倒李自成等人,这样就不虞这帮人暴起反抗。 父子二人商议既定,便各自准备。 次日,牛金星称其子于府衙准备酒肉供李自成及御营诸将食用,诸将随李自成逃亡日久,肚中都是许久没进过荤腥,淡出鸟来,又哪里怀疑一直追随陛下的牛金星会有反意,因此都不生疑前往府衙。 李自成是同牛金星一起到的,到的时候就见牛佺已叫人备了十几桌酒肉,李自成微微点头,赞了几句牛佺后便与诸将落席吃喝起来。 吃到一半时,牛金星却突然起身问对面的李自成道:“陛下从新野逃至襄京,还要逃往何处?” “鞑子围着朕,这会怕是没地可逃了……老牛,可是有什么法子?快说给朕听。” 李自成压根没听出牛金星语气中的怪味,还以为这位大谋士替他想出突围的好法子来呢。 牛金星却是冷笑一声,道:“陛下,尔弃天下苍生,早就不当为人主,今臣为真人主杀尔!” 言罢,手中酒杯猛的朝地上掷去,发出一声脆响摔成数瓣。 与此同时,就听厅后甲衣刀器声传入。 “牛金星,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见秀心中一突,知道不妙,下意识起身却发现腿脚忽的有些发软,根本站不住,在那晃了一晃一下瘫坐在椅上,眼皮也是困得要命。脑袋更是晕糊糊的,想拔刀,却是无力。 “酒水有毒!” 刘芳亮一脚踹翻面前的桌子,伸手去拉田见秀,可不但没拉住田见秀,就是他自己也瞬间浑身无力,脑袋发胀。 李自成也觉身体有些不对,气极之下猛的一拍桌子,骂喝一声:“牛金星,你敢害朕!” “李自成,不是我父子要害你,实是你不配为人主!” 牛佺往后一退,数十名盔甲鲜明、手持长刀的士兵冲了出来,对着席上的御营诸将就砍杀起来。 这些都是牛佺的亲信士卒,只唯牛佺之命是从。 “保护陛下!” 田见秀虽头昏脑涨,眼睛都快闭上,头也疼的很,可还是有几分清醒,眼见一群执刀的甲士冲出,咬牙艰难支撑,摇摇晃晃就要去保护李自成。 牛金星喝道:“杀了他们!” 田见秀一心救主,怎奈手脚无力,没走两步就重新瘫软在地。其余御营诸将也尽皆着了牛家父子的道,当先数名将领还没站起来就被那帮冲过来的甲士砍翻在地。 可怜这些御营将领没死在满洲敌人之手,倒是死在了自家人之手! “狗贼!” “陛下快走!” 刘芳亮怒喝一声,拔刀挡住冲上来的叛兵,豁出性命反抗。 两名扑上来的牛佺亲兵见刘芳亮反抗,一名亲兵挥刀去砍他,却被刘芳亮连人带刀砍倒在地。另一名亲兵挥刀再砍,结果脖子被刘芳亮尖刃划过,顿时血如泉涌。 “杀了他,杀了他!” 见刘芳亮连杀两名手下,牛佺也是怒不可遏,喝令亲兵围上去将刘芳亮乱刀砍杀。 屋内打斗声音一出,外面李自成的亲兵立知不好,可这些亲兵也都喝了牛家父子备好的药酒,“哗拉”起身之后不少人当时就药性发作,摔倒在地。 那帮与御营兵一起喝酒的牛佺部下也开始发难,拔刀乱砍,很多御营兵连还手都不能就被杀害。 “拦住他们,我去救陛下!” 左果毅将军谢君友尚还保持清醒,勉强能奔跑,眼见厅内打斗喊杀传来,急得叫喊一声冲了进去。 顺军诸将护着李自成苦苦支撑,看到谢君友冲进来,李自成想奔过去,但腿脚无力,只能扶墙而走。 “快杀了他们,不能让他们冲出去!” 牛氏父子见外面的人竟然没能拿下谢君友,反而让他带兵冲了进来,又惊又怒。 牛佺拔出长剑,大吼一声:“放箭!” 院外围墙上,顿时冒出数十弓箭手,张弓搭箭就向御营官兵射去。十几名御营兵当场就被射死,谢君友的后背也被射中两箭,身子不支向前仆倒。 箭手不断放箭,李自成带过来的亲兵不断倒下。此刻城中还有忠于李自成的两千余骑兵,可他们都在襄阳城上守城,根本不知这里发生的事,就算知道也来不及了。 刘芳亮浑身是血,胳膊上中了一刀,腿上中了两箭,血流不止,仍咬牙和叛军战成一团。 田见秀目中满是怒火,摇晃着向牛金星扑去。“嗖”一声,一支利箭射来,一下射中田见秀的前胸。这一箭力道极大,竟是整枝射穿了田见秀胸膛。 “狗贼!” 田见秀发狂似的一把折断胸口上的箭尾,跌跌撞撞向躲在柱子后的牛金星走去。 “噗嗤”一声,一把长刀从田见秀的脖子掠过,追随李自成十余年的大顺泽侯就此陨命。 人头落地,胡须满脸的田见秀死不瞑目,那双目竟似仍瞪着柱子后的牛金星。 “玉峰!” 目睹田见秀被杀,李自成悲痛万分,竟“啊”的一声长啸起来。 这一声啸吓得靠近李自成的几个叛兵竟然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 牛佺一惊,赶紧喝道:“杀了他,他不死,就是我们死!” 众叛兵闻言,又立时重新扑上。 “快保护陛下走!” 刘芳亮奋力挥舞手中长刀,以他本事单刀可格十数人,可如今却是浑身无力,腿脚不稳,真可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个叛兵趁刘芳亮不备迅速一刀砍在他右腿,刘芳亮吃痛却不叫,以长刀撑地不倒,后背又是一疼,继而整个人被砍倒在地。后背那长刀砍出的血口,竟是连脊骨都清晰可见。 “陛下,陛下……” 刘芳亮在地上抽搐,刀口血涌,嘴里喃喃的却是他一生忠心护卫的闯王,直至眼前彻底变黑。 李自成心如刀绞,痛声质问躲在柱子后的牛金星:“匹夫,朕以国事相托,你为何要背叛朕,为何要背叛朕!” 声颤,咬牙切齿。 被箭射中倒地的谢君友也是破口大骂:“牛金星,你背主求荣,不得好死!” 牛金星躲在柱子后面沉着脸根本不敢露面,也不敢应声。 “闯贼,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好说的!” 牛佺朝亲兵队长喊了一声:“快动手,要不然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众叛兵挥刀再砍,一声声惨叫和怒骂中,李自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厅内满是尸体,血泊之中李自成扶墙而站,几十把带血的长刀指着他。 “朕没想到会死在你们这帮宵小手里!” 腿脚无力的李自成知道今日难逃一死,但他想知道为什么。 “牛金星,你为何要这么做?是朕哪里对不起你吗?” “李自成,你没有对不起我,但……” 牛金星终是从柱子后面露头了,望着一地的尸首,望着一脸不甘看着自己的李自成,他轻叹一声,道:“你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怪不了别人,也怪不了我。” “可是城外的满洲人许了你父子一场富贵了?”李自成笑容凄厉。 “陛下,且容臣最后叫你一声陛下!” 牛金星俯身向李自成深深一拜,“请陛下上路吧!” 言罢,一士兵挥刀向李自成砍去。 李自成本能的向边上一闪,结果长刀一下从他肩膀落下,伴随一声痛苦低吼,李自成的左臂竟被齐根斩断。 断臂处的鲜血如喷泉狂喷,溅的四周的叛兵满脸都是。 “呃……” 李自成面容苍白,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断臂,他强忍剧痛抬起右手指向牛金星,咬牙说道:“你若还念朕过往待你的情份,容朕自我了断!……朕纵横十多年,一世威名绝不容死于这帮无名之辈手中!” 牛佺看了眼父亲,牛金星朝外面看了眼,继而微微点头。 一名士兵将手中的刀递在李自成手中。 因为剧痛,李自成的右臂倒是疼的有了些反应,但他没有持刀反抗,而是缓缓抬起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这一刻,李自成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的视线内也不再是牛家父子这对叛贼,也不是那帮虎视眈眈的叛军,而是他过往的一生…… 牛佺有些不耐,担心夜长梦多。 牛金星却有耐心,君臣相伴这么多年,他无论如何也要圆了李自成最后的心愿。 突然,李自成大吼一声:“复我大仇者为天子!” 言罢,长刀切入脖中,一代豪杰就此落幕。 牛佺示意手下斩下李自成首级好前往清军大营,牛金星却阻止了儿子这一决定,看着李自成的尸体好一阵沉默,方命人将尸体用白布裹上抬出。 襄阳,城破。 …… “爹,爹,我爹怎么了!” 泪流满面的李翠微冲进了夫君的书房,映入眼帘的一幕让这位大顺公主一下怔住。 她的夫君、大顺淮侯一身白衣,腰间系着一根麻绳,脚上则是一双麻绳编就的草鞋。 第四百七十八章 不孝儿来接阿娘了! 岳父去世,膝下无子,侄儿又不在都城,身为女婿的陆四自当披麻戴孝。 他不披,孟乔芳等人也要劝其披。 麻绳系腰,孝衣身上穿,瓦盆一摔,这李家的家业就得归了女婿。 当然,这是民间的做法,李自成虽是农民出身,毕竟做了大顺皇帝。天子驾崩的礼法程序比那民间复杂万倍,且李自成死于非命,尸骨尚在清军手中,西安这边自当一切从简。 悲痛的陆四几难自制,西安城中又无大顺政权高官,一应祭祀之事自是落在孟乔芳这刚降的陕西总督头上。 次日,孟乔芳便于大顺“皇城”为殉国的永昌皇帝设灵,还特意从“皇城”中找了一些永昌皇帝曾用过的器物摆设。 巳时,在一众顺淮将领的簇拥下,伤心过度的陆四夫妇步入大顺“皇城”,为岳父李自成奉香遥祭。 西安城内,无论文武皆白衣缟素,肃杀一片。军民万余齐跪皇城之外,顺军将士更是哭声震天,刘体纯、李来亨等人都是双眼哭得泛起血丝。 李自成的被害对顺军将士的打击很重,将士们只觉一夜之间他们的天就塌了,很多人如被从心中抽走精血气魂般,空荡荡的,不知将来怎么办。 已经哭哑的李翠微默默随着丈夫于父亲灵前长跪,望着书写她父亲帝号的灵位,这位还不到二十岁的大顺公主不禁再次哽咽起来。 陆四的眼中没有泪水,却是闻听李自成殉国后早已泪干。 “殿下,侯爷,还请节哀!” 孟乔芳示意刘体纯同赵忠义分别代表顺军方面、淮军方面请都督夫妇起身,因为眼下还有若干大事要办,更需要陆四主持大局。 陆四恍若不闻,只怔怔的看着岳父灵位,刘体纯、赵忠义同时上前搀扶,李来亨则去扶他的姑姑。 夫妇二人起身后,陆四看向一众望着他的诸将,心中一酸,正欲说话,身子却是不稳,若不是赵忠义及时扶住,恐就要跌倒于地。 “你没事吧?” 李翠微扶住丈夫,关切的看着他。 “没,没事。” 看着还没有和自己办过婚礼的妻子,陆四本已泪干的双眼竟是泛出泪花,颤巍巍的伸出双手将妻子拥在怀中,紧紧抱着。 这一幕,让灵前文武都是动容。 许久,陆四松开妻子,朝她微微点头,缓缓转过身,从侄孙陆义良手中接过他昨日连夜书写的祭文,面向一众看着他的文武,面向殿外跪伏一片的白衣军民,无比沉痛的展开祭文。 “明末失御,天下纷纭;廷吏贪暴,百姓流离。官逼民反,四海水火;群雄揭竿,风潇雨晦……剑指燕京,鏖战经年;长安建国,百姓拥戴。燕京称帝,青史流传;国号大顺,掀翻明祚。” 陆四的声音激昂有力,似将心中万分悲痛化作力量般书写着他岳父李自成推翻无道前明暴政的一生。 “……逆贼降清,神人共愤;山河失守,京津陷落。风云变色,陕甘沦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九军南驱,败走南阳。大纛摧折,星落襄京;英雄寂灭,魂返长安……” 陆四定在那里,视线凝于祭文,文上有他的泪水。 李自成的一生,是反抗的一生,是每个不甘等死的中国人为之效仿的对象,是亿万后世子孙为之永远怀念的先驱。 生得伟大,死的光荣。 “……斗移物换,时过境迁;陛下伟业,永留乾坤。忠贞之质,坚如磐石;刚烈之性,直抵云天……” 陆四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昂,“仁义之心,可指日月;恢弘之志,俨如山川。吊民伐罪,苍生骄傲;应天受命,秦人荣光!” “壮哉,我大顺永昌皇帝!” “悲哉,我大顺永昌皇帝!” “伟哉,我大顺永昌皇帝!” 泪流满面的陆四难以控制心中情绪,振臂高呼:“陛下虽死,精神长存!” 如英雄的黎明,波澜壮阔,而又扼腕长叹! “陛下虽死,却永远活在我等心中!” 看着一众跪伏的白衣军民,陆四心中风云激荡。 李自成死了,但他的精神没有死! 他的事业更没有亡! “陛下虽死,大业未死!” “陛下虽死,大顺还在,大顺的将士还在!” 陆四目中怒火如滔天龙焰喷出,“不为陛下复仇,我等枉为大顺臣子!不为陛下复仇,我枉为陛下半子!” “今日三军缟素,本侯于此明誓,与那满洲不死不休!” 陆四仰天长啸。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上万军民的呼声直冲云霄,响彻在千年帝都上空,响彻在陕甘大地,响彻在中国…… 似向上天宣告皇帝的死并不能扑灭中国人反抗满洲异族的决心和勇气,中国人民仍将前赴后继投身于伟大的抗清斗争之中! 中国,是华夏的中国。 中国,绝不是胡膻遍地的中国! 千字长文伴随着火焰的燃烧,如青烟升天,向着遥远的襄京飞去。 那里有一缕民族之魂。 …… 商南。 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卒,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悲痛,都是无比沉重。 很多人失去了战马,甚至失去了兵器,他们靠着两条腿行走在商洛山区,他们衣衫褴褛,他们彼此搀扶,他们用手中的木棍艰难支撑地面向着前方前行…… 哪怕每走一步都无比艰辛,可这长长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却都无比坚定的朝着前方。 道路的尽头,是西安,是他们的都城,也是他们的家乡。 到了那里,就有希望! 前方尘土飞扬,一面大旗奔至,大旗后是浩荡的甲士。 “双喜,是淮侯!” 袁宗第勒马立定,望着疾奔而来的几十骑,这位大顺绵侯心中百感交加。 “绵侯、义侯!” 满是灰尘的陆四飞身下马,向着袁宗第身后那辆马车奔去,一块石头绊了这位大顺淮侯一下,却没有让这位大顺淮侯的脚步有任何停滞。 在离马车一丈处,陆四“扑通”下跪,朝车中哭喊起来:“不孝儿文宗来接阿娘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想要北归先得有粮 商州。 夜深人静,原知州书房中却是一灯三人,在那彻夜交谈。 三人者,大顺淮侯陆文宗、吏政府侍郎顾君恩、陕西总督孟乔芳。 自商洛山区接到由袁宗第、张鼐护送而来的高皇后及大顺官兵两万余人后,陆四即引众人先往商州。 当天即在商州知州衙门宴请高皇后同义侯张鼐、绵侯袁宗第、右威武将军刘汝魁、右果毅将军田虎等人。 高皇后同老营与丈夫李自成在新野南部失散后,李自成命义子张鼐带一千兵前往寻找,只是张鼐找到高皇后时,南下襄阳的道路已被清军占据,不得已只得带兵护送高皇后前往裕州。 裕州那里有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部驻扎,虽说此人是明朝降官,但降大顺之后一直忠心耿耿,前番更是带人接引李自成至南阳,随后自请前往裕州收拾局面,比在泌阳的定南侯董学礼要可靠。 半道之上却遇到绵侯袁宗第派出来的快马,这才知道淮侯带兵西进商洛,欲断清军粮道的事。 张鼐当时就在马上长叹一声,要是义父能知淮侯此略,坚守新野不出,哪里会有今日之大败! 高皇后也没有想到丈夫招的这位淮侯女婿竟然于危难之间敢率兵千里西进,唏嘘不已,悔当初没有劝说丈夫留于新野,错过这翻身的大好机会。 既然淮侯带人去断清军粮道,张鼐自是不必再送高皇后去裕州,当下随袁宗第的人前往南召。沿途又收拢了三四千溃散兵马,其中就有突出来的右果毅将军田虎。问起陛下那边情况,田虎等人都是不知。 因担心被清军追上,张鼐等不敢于南阳左近耽搁,数千人于四天后到达南召。城中袁宗第早得探马报讯,带人出城来接,两家一合,倒也有两万之众。只是多半都是溃散将士,甲衣兵器都缺,粮草也十分紧张。 有关陛下从新野突围的消息袁宗第也是早就知道,见到皇后同张鼐他们,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高皇后等人到达南召的第三天,刘体纯派来的快马便将淮侯领着大伙攻破西安的好消息传了过来。 南召城中欢声雷动,人人都说天不绝大顺! 因担心淮侯初下西安,兵力薄弱,袁宗第便同高皇后商议决定放弃南召,全军前往西安,以期能助淮侯稳定西安局面,守住商洛粮道,逼迫清军退兵。 然而当众人到达富水堡时,却有噩耗传来,说是陛下于襄阳被牛氏父子出卖遇害身亡。 消息是在尚可喜军中的顾君恩使人传来的。 全军顿时哭声一片,袁宗第同张鼐更是悲痛欲绝,自小被李自成当亲生儿子待的张鼐几次醒来,几次晕撅,当真是肝肠寸断。 然高皇后却是不落一泪,这位老闯王的女儿走到悲痛的众人面前,厉声斥道:“谁人无死?陛下之死乃是为国家,死便死了!尔等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将士,岂能在这哭哭啼啼,如小儿女状!皆于我打起精神,陛下之仇还要你们来报!” 没有人比高皇后更心痛丈夫被害,可这位奇女子却比任何一人都知道大顺已经处在悬崖边。此时必须有一个新的希望,新的目标来激励将士重燃斗志,否则丈夫的大仇何人能报,何时能报! 在高皇后的带领下,两万余痛失君王的大顺将士由富水堡入商洛。富水堡守将是淮军的营官郑千乘,其一方面将堡中屯粮分给顺军,另一方面快马向西安急报。 知道消息的陆四第一时间做出决定,由他亲自前往商洛迎接高皇后一行。西安城则由妻子李翠微坐镇,刘体纯、赵忠义等辅佐。 差不多与陆四出西安同一时间,顾君恩自尚可喜军中秘密返回,于商南追上高皇后一行,随后与高皇后等一同在陆四的接引下抵达商州。 宴席之后,陆四便召孟乔芳、顾君恩夜谈。 因为用心倾听顾君恩述说李自成遇害及阿济格在襄阳的情况,本有尿意的陆四竟然没了尿意。 “叭”的一声,陆四一巴掌拍在大腿,将手掌摊在油灯下一看,也是吃惊,这巴掌竟是拍死三只蚊子,且生前是个个饱餐过,害他掌心都粘了不少血。 “先生你继续说。” 陆四扇动手中的蒲扇,五月的天,是真热,扇子扇出来的都是暖风。见顾君恩同孟乔芳的茶碗都空了,又起身拎起茶壶为二人斟满,浑不在意他淮侯陆文宗已是这顾、孟二人名义及实质上的“主上”。 “现在看来,这尚可喜生性狡诈,此人就是反正来归,都督将来也不能太过信他。” 顾君恩说完看向一边的孟乔芳,“心亭兄久在满洲那边,对这智顺王当比我还了解。” 孟乔芳点了点头,以他对尚可喜的了解,此人现在就是在观望。一日局面未分明,这位满洲的智顺王就一日不会动摇,哪怕都督威胁杀他尚部家眷。 “有意思,有意思。” 陆四连说两个有意思,尚可喜真的有意思,这位智顺王不愧有个“智”字,竟能以己之短搏他陆四之长。 很聪明,表面看陆四以尚部家眷威胁尚可喜反正,尚可喜却吃准淮军方面要他反正的迫切之意,所以他哪怕现在不反正,但只要没有表示出坚绝跟随满洲人的意思,他及他部下的家眷反而会安全。 因为一旦淮军方面真的杀害尚部家眷,就等于逼着尚部那几千汉军与淮军彻底为敌,所谓不死不休。 不到最后,淮军方面不可能动手的。 顾君恩道:“想要让尚可喜反正,就得让局势明朗。” “先生的意思是?”陆四问道。 “阿济格部清军主力追到襄阳去了,这是上天给侯爷千载难逢的机会……”顾君恩认为应当趁清军主力在襄阳未及北返的当头,赶紧调兵封堵。 可设两道防线,一是于南阳、襄阳交界。 二是于伏牛山区。 陆四认真听着,将阿济格堵在荆襄地区不使其北归,等于斩了多尔衮两条腿,问题是他现在没有兵马可以派往设防截堵。 “襄阳一地不足以支应阿济格大军,其若想北归则必须有粮草可食,如此必先攻打荆州等地抢掠粮食……” 孟乔芳判断阿济格北归的时间至少还要拖两个月,因为清军无粮。但那样一来,清军肯定会同明军交战,而湖北明军是左良玉部,这些连顺军都打不过的明军根本不是清军的对手。 “如此不是更好?” 顾君恩捋须道:“阿济格无粮北归必拿明军开刀,如此明清定然无法联手,纵是左良玉部望风而逃,将湖广精华尽予清军,对我军反而极为有利。” “这?” 孟乔芳有些不解,清军在湖北打的越顺,怎么就对这边有利了。 第四百八十章 淮侯当监国 时间。 顾君恩的意思很明白,清军在荆襄耽搁越久,淮侯这边就能有时间收拾李自成死后的大顺残局,聚合兵马,到时把北归道路一堵,阿济格哪怕是打到江南去,对于满洲而言,也是败了。 因为北京,才是满洲的根基! 这也是陆四的看法,他不怕阿济格有多能打,哪怕打下南京城,他也不在乎。 说句难听点的,他阿济格敢把吊往南边伸,他陆四就敢去北京捅他满洲的洞。 北京没了,拿下南京的阿济格不软也要软。 吴三桂、尚可喜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还听命于只有几万人,如同无根浮萍的阿济格。 如果局势真演变成这种情况,弄不好阿济格得带着他的真满汉军割辫降明,吴三桂摇身一变成为大明的保国重臣,引鞑子入关也真变成了引沙陀入中原了。 好比阎老西利用几万鬼子。 那样,可真是讽刺。 对南京朝堂主政的大佬们而言,农民军出身的“流贼”比关外的建奴更可怕。 南京那边对吴三桂可是一直抱有希望的。 要不是潞王害怕孙武进半夜勒死他坚决不肯,恐怕史可法连北使团都派出去了。 “听说左良玉病了。” 陆四现在担心的是左良玉,如果这位左大帅同前世历史一样病死,他那二十万兵马又会否会降清。 左良玉部可是满清绿营的一大组成部分,金声桓、马进忠、李国英、徐勇、张勇这帮人相对明军而言也是能打的。 要是二十万左军降清跟着阿济格北上,局面转眼又不利陆四。 左良玉部在湖北经营也有两三年了,提供不了长期粮草,凑几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换作陆四是阿济格,只留三四万能战之兵,其余全部解散也是可以的,如此更是能省下大批军粮。 有粮又有兵,全力北归,淮军主力在山东,顺军主力又尚未接引过来,陆四拿什么挡。 到头来,原本将清军两大集团南北分割的战略,就变成被人家清军东西分治了。 可惜没有左部的相关情报,现在只能结合前世历史猜测。 顾君恩倒是提出一个看法,便是阿济格真要筹粮北归,肯定会攻打左良玉,以左良玉为人不可能投降满清,其多半会顺江东下去东南。左部和清军一旦交战,满洲摄政王多尔衮的“联明平寇”策略就要破产。 陆四点了点头,顺江东下倒是左良玉最有可能采取的应对办法,前世历史左良玉就是这么干的,不过撵他东下的不是阿济格,而是李自成。左良玉那二十万比贼都不如的兵东下,南都的弘光政权有的受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孟乔芳却提出一个惊人假设,那就是阿济格同左良玉联手怎么办? “这……” 顾君恩被这个假设惊住,他推演的局面一直是基于清军因为缺粮不得不攻击明军,但要是明军主动向清军提供粮草,“祸水北引”,怎么办? 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以左良玉那军阀习性未必干不出来,甚至这位左大帅还能向南京宣称是他将清军赶回北方的,更说不定还会以供粮为条件向阿济格索取李自成的尸首,对外宣称是他左大帅擒斩了祸害大明十几年,逼死先帝的闯贼。 那可真是滔天大功啊!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陆四不敢将弄死阿济格的希望放在南明同左良玉身上,他让孟乔芳将陕西的情况同顾君恩简单说下。 在孟乔芳的招降及李元胤、白鸣鹤的征讨下,西安、凤翔二府是完全被顺军占据,延安同庆阳二府占了一半,其余各府不是在明军手中,就是在清军绿营手中,另外在甘肃、宁夏还有顺军余部在活动。汉中则被贺珍等人控制。 “都督意对唐通、白广恩、姜瓖等降将以安抚手段,暂不入延绥、宁夏、固原、兰州等地,从而可以让这帮降将能够暂时观望,也就是都督所说的中立……” 孟乔芳说他已经给这帮降将去信,但姜瓖、唐通等人都没有回信,只有白广恩复信。 白广恩的回信陆四也看过,信中并没有说要反正来归,只是询问河南战局情况。 孟乔芳认为那帮绿营降将多半都有反正之意,只是也不清楚眼下中原战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满洲人是不是真的不能成事,因而都在观望,同时也害怕李自成会跟他们算账,所以这才一个个犹豫不决。 “心亭可再给这帮人去信,告诉他们陛下已死,但我大顺却未亡,” 说到这,陆四又摆了摆手,“再对他们说,先入山西者为王。” 顾君恩一听先入山西者为王,心道岂不是太便宜那帮降将了。比如姜瓖本就镇守大同,这要是真的带兵回了大同,难不成还真封他个王不成。 “不便宜。” 陆四笑了笑,“这帮人既然都在看,那总要有个带头的吧。” 降将抱团也从众,有一人“铤而走险”,其他人恐怕就得蠢蠢欲动了。 “贺珍现在举棋不定,党孟安、郭登、武大定等人唯贺珍马首是瞻,贺珍不来归,他们也不敢来归。” 孟乔芳给贺珍去了两封信,贺珍也给西安回了两封信,信中说辞都是模棱两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贺珍对于大顺重新光复西安是高兴的。 “贺珍是担心大顺会追究他叛降之罪,这才迟迟不肯反正?” 顾君恩见过贺珍几面,对这个原先的明将有些了解。贺珍那边除了害怕李自成追究他降清之罪外,可能也害怕李过、高一功跟他算前番偷袭的账。 孟乔芳皱眉道:“贺珍不肯归顺,亳侯他们就没法从汉中过来。” “要给贺珍吃一颗定心丸啊,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实在不行我亲自去汉中一趟。” 陆四这个决定有些冒险,万一贺珍翻脸扣了他,或杀了他怎么办? 孟乔芳同顾君恩都道不可。 “就算都督亲自过去,以何身份让贺珍放心?”顾君恩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是现在顺淮联军谁也绕不过的问题。 “陛下生前未立太子,又无遗诏,为大顺数十万将士计,臣请侯爷代为监国!” 第四百八十一章 封王 请淮侯监国,是顾君恩早在尚可喜那里知道李自成被害就有的念头,因为不如此做,大顺便是群龙无首,淮侯也无法理制辖诸军,从而整合顺军力量对付清军。一旦荆襄清军及时北返,于顺也好,于淮也好,都是灾难。 直接劝进称帝,顾君恩是不为的,这是下策。 称了帝,是顺帝还是淮帝? 不过问题在于不管是称帝还是监国,帝之子侄兄弟皆可,却无女婿监国继位的道理。 哪怕当年柴荣以郭威夫人内侄登基,其也是改姓为郭的。 让淮侯现在改姓,未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孟乔芳也提出这个疑虑,早在西安归降时,这位陕西总督就对“名份”问题比较重视,并一直没有好的解决方案。 毕竟,当时李自成这位皇帝尚在,也因李自成才是大顺皇帝,贺珍他们才迟迟不敢安心率部来归。 “伦序不够。” 孟乔芳摇了摇头,这事当真棘手。 “事缓从恒,事急从权;事缓则圆,事急则乱。” 顾君恩却认为不必在意伦序,眼下能够继承李自成帝位的弟弟李自敬同侄子李过皆在西路军,而在高皇后身边的义侯张鼐乃是义子,比淮侯这个女婿更无继承资格。 “都督有光复西安之功,又为陛下女婿,更拥强兵十万,且奉迎皇后,当此国难当头,人心惊惶之时,都督不监国,何人能监国?……都督也不必自谦,绵侯他们是支持都督的。” 让陆四没有想到的是,顾君恩竟然与绵侯袁宗第、右武毅将军田虎讨论过监国之事,在其利害陈述下,袁宗第同田虎对淮侯这位驸马监国并没有异议。 这二位对当下局面也是看得最透,知道如果不能让大顺将士重新团结在一有力人选麾下,大顺必会随着陛下身死而灭亡。 于山东斩首上万满洲,据有鲁地、淮扬,又光复西安的驸马爷无论是功绩还是实力,都当为顺军诸将之首。 乱世之中,唯有强人才能领导群雄。 虽然淮侯这位驸马监国可能会让大顺的江山姓陆,但总比大顺就此亡了要好吧。 田虎更认为大顺将士们不是不能打,而是陛下连续的错误决定让将士们欲打不能,不断的撤退逃跑一点点的瓦解了大顺官兵的战斗力,也瓦解了他们抵抗满洲人的决心意志。 淮侯虽是外姓驸马,但进取之心比之当年的陛下还甚,如此英雄才值得他们追随。 “皇后那里?” 孟乔芳担心高皇后不同意,怕这位高皇后想着将帝位交给李自敬或李过,而不是女婿。 其实就算是监国,明眼人都能知道将来真的为陛下复了大仇,这大顺也不可能再姓李了。 大顺乃丈夫一生心血,高皇后这个李家的主事人能舍得将丈夫的“遗产”全交给外姓女婿? “皇后不喜李自敬。” 顾君恩直接道明当下能与淮侯争夺“遗产”的就是亳侯李过,李自敬那里过不了高皇后这一关,而李过虽是亲侄,但向无名利之心,只要淮侯能善待之,坚持与满洲斗争,其必俯首听命,绝不可能拥兵自立。 高一功那边,只要高皇后同意淮侯监国,他这做兄弟难道还能违了姐姐不成。 至于李过、高一功所部十万将士更是不必担心,他们现在缺衣少粮,也无根据之地,只要淮侯能接引他们至西安,于将士们而言就是救命大恩,又有为皇帝复仇的大义号召,十万将士当重为虎狼。 陆四端坐,对顾君恩劝他监国是深以为然的。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陆文宗必须“上位”。 大顺的监国对大清的摄政,是监国胜还是摄政赢,全看上天了。 可高皇后肯不肯交出“遗产”,陆四也不确定,他不可能武力逼宫。真要强行从高皇后那里索来李自成的玉玺,囚禁这位大顺皇后,“假皇后号令诸侯”,李过、高一功那里肯定会与他淮侯反目。即便不反目,西路军这十万人马对他淮侯监国的命令也未必肯从。 所以,必须由高皇后出面主持大局,将大顺的权力以礼法形式转给女婿。 顾君恩说此事由他去向高皇后陈述利害,并称高皇后乃女中豪杰,不是一般妇人,对局面如何决择当有清楚意识。 孟乔芳说最好公主殿下也能前往劝说,这位高皇后虽不是公主殿下生母,但于礼制就是嫡母,现陛下不在,论亲近,女儿与嫡母要胜过侄儿与婶婶。 陆四点头同意,顾君恩是李自成的三大谋士之一,又是如今大顺政权仅存的高官,说其是文官之首都能当之,由其若出面劝说高皇后,于礼于制都叫人挑不出毛病。 至于自家那位妻子是否肯打亲情牌,帮丈夫“谋夺”娘家产业,陆四倒是不太确定。 毕竟这种事对于李家女儿而言,还是有些难以决夺的。 “事不宜迟,我马上去见皇后,” 顾君恩必须早点将淮侯监国之事做成,要不然贺珍那里一直拖下去,李过和高一功那十万将士就没法到西安。 没有兵马,拿什么去堵荆襄的清军。 陆四犹豫了下,起身朝顾君恩作辑一拜:“有劳先生了。” “非为都督,实为国家。” 顾君恩言罢,便欲前往高皇后暂居之处,此时陆义良却来报,说是义侯要见淮侯。 “义侯?” 顾君恩同孟乔芳彼此对视一眼,不知这位李自成的义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陆四朝侄孙道:“快请义侯!” “侯爷,下官是不是避一避?”孟乔芳担心他和顾君恩在这里同淮侯议事,于义侯眼中有“密谋”之意,要叫高皇后知道怕是不妥。 “不必。” 陆四觉得让张鼐看到顾君恩同孟乔芳在他这里也是好事,起码能让这位义侯知道眼下大顺文武心之所向。 张鼐很快过来,他不认识孟乔芳,但见顾君恩在,不由怔了一下,但旋即拱手对自己名义上的妹夫淮侯道:“阿娘要你过去。” 闻言,不待陆四开口,顾君恩已是紧张问道:“义侯,皇后召淮侯是?” “阿娘说咱大顺现在不能没个当家的,淮侯是家里人,有些事情得跟淮侯交待。” 张鼐说完,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陆四,“阿娘说你替咱大顺收复了西安城,得封王。” 第四百八十二章 第三代闯王 陆四对高皇后的身世并不太清楚,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老闯王高迎祥的女儿;一说与高迎祥没有关系。 第二种说法称高皇后的大弟高立功早年是米脂县衙的狱卒,曾与李自成一同在驿站共事过,后来私放李自成与其一同潜回家中。其姐高桂英是好武之人,极讲义气,却已经嫁人,只是成婚后丈夫就得病去世了,所以是个寡妇。 因为李自成在狱中受了不少折磨,伤势很重,因此高桂英便照料李自成的日常起居,时日一长生了情,高立功便撮合他们。 此后高桂英与弟弟高立功、高一功跟着李自成造反,后高立功阵亡于河南。 相较第二种说法,陆四更倾向第一种说法。 时间上,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第三任妻子,第一任韩金儿与人通奸被李自成所杀;第二任邢氏与高杰私通,崇祯八年随高杰降了明朝,现在则被陆四安置在扬州为“质”。 因此高桂英不可能是在邢氏之前与李自成在一起的,而崇祯九年高迎祥在陕西黑水裕被孙传庭伏击被俘,押往北京凌迟。 从高迎祥死亡时间推算,高桂英极有可能是高迎祥的女儿,因为李自成是被高迎祥残部推举为闯王的,如此可以推测高桂英于此间发挥了重大作用,不然不会专门负责老营,李自成无比敬重于她,于西安正式建国后封其为后。 至于高桂英是不是习武,这一点陆四还真看不出,他也问过顾君恩高桂英的来历,可惜崇祯十六年方投李自成的顾君恩对这位大顺皇后也是知之不多,仅知“高夫人主老营,多谋略,行事有任侠之风。” 也就是说高皇后是个豪爽女人。 席间高皇后给陆四的印象也颇深刻,甚至有点像前世那种妇女主任,就是无论说话还是办事,都是风风火火类型。除了她父亲高迎祥与丈夫李自成的性格感染外,怕与其这么多年随父、随夫征战有关。 前往高皇后住处的路上,陆四心中实际是激动的。 他没想到高皇后这个名义岳母竟然会生出给他这女婿封王的念头。 果如顾君恩所说,这位高夫人真的是女中豪杰,知大局识大体,知道眼下谁最能领导大顺将士,谁最有可能替她的丈夫报仇。 所以,于其被动等着女婿相“逼”,不如主动“交权”,换取大顺眼下的团结,渡过危难。 陆四见到高皇后时,这位年近四旬的奇女子正坐在椅子上入神。 “娘,淮侯来了。” 张鼐自小就在孩儿营中,可以说是高皇后一手抚养长大,论起亲情的话,怕是比李翠微这个女儿更厚。要不是张鼐同妹妹实在是撮合不到一起,当年高皇后便将翠微嫁给义子了。 “坐吧。” 高皇后抬起头来,看向有些拘束的女婿,“你与翠微圆过房了?” “啊?” 陆四一愣,没想到高皇后竟然会问他这种事,一时面红,吱吱唔唔。半晌,点了点头。 “那你这一声阿娘我倒是受了,” 高皇后微微点头,继而道:“乱世儿女,本就没那么多规矩。当初我和你爹见了一次面就在山洞圆了房,没什么。朝不保夕,还想着那俗礼,什么圣人礼教,才是痴人可笑。这年头,能生儿育女都是世间最大的幸事了。” 陆四不敢吱声,只恭敬的端坐一边凝神听着。 可能是想到被害的丈夫,高皇后神情有些悲伤,之后强自抚平内心的忧伤,对女婿道:“双喜将我的意思与你说了吧。” 陆四身子前倾,道:“义侯提过两句。” “你爹死了,咱大顺不能没有新当家的,要不然大伙心就散了。这人心呐一旦散了,再想揉起来就难……按理说,你爹在时不曾封过谁做王,但现在你爹不在了,咱大顺又到了这般境地,有些规矩也要破一破……别的不说,你替咱大顺收复了都城,这份功劳不说大到天上去,也是叫娘我佩服的……” 高皇后说的话很直白,如民间妇人一般。 “要说现在这局面,说是烂摊子也罢,说是能起死回生也罢,总归要找人打理。你那舅子不在,眼面前除了你这个女婿,我也想不到其他人,所以这摊子家业你得先管起来。 不过你虽是我女婿,也不过是个侯爵,要说难听点是你爹在时亏了你,现在你爹不在,我这个当岳母的就做个主封你为王,这样别人也能服你。至于将来的事,我一个妇人想不到那么远,也不去想……” 说到这,高皇后突然顿住,忧伤的双目中竟有精光闪烁,沉声道:“给你封王是方便你把你爹这摊家业担起来,好为你爹报仇,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陆四也不推谦,连忙起身,恭声道:“请阿娘吩咐,孩儿一定照办!” 高皇后看了眼义子,视线再次落在女婿脸上时,面容很是毅然,语气也很是坚决。 她道:“将来你要是能替你爹报了仇,就派人去把你爹的尸骨找回来,我要带着回米脂老家,以后就陪着你爹到死……” “娘,使不得!” 陆四不等高皇后说完就急声打断,他当然不是说不去找岳父的尸骨,而是不能同意岳母回老家的事。 高皇后不仅仅是他陆四的岳母,更重要的是她是顺军余部的一面大旗,将来就算他陆四称帝,于高皇后也要礼敬为太后,不得怠慢半分的。如此,怎么能让高皇后去什么老家了此残生呢。 张鼐似乎也没想到养母竟有此念,面上当时就涌上戚色。 高皇后看了女婿一眼,却微哼一声道:“你在娘面前也不必假惺惺,你爹十几年才有这局面,你两年不到就拥兵十万,难道是泥捏的人?” 陆四滞住。 高皇后不理会女婿的怔愕,只在那淡淡道:“第二件事是你要善待翠微,善待你那舅子。第三件事,将来你和翠微得多生几个孩子,过继一个给你那舅子,把咱李家的香火传下去,不能绝了后,要不然我也没脸去见你爹。” 陆四心中真的动容。 严格说起来,李自成或者说李家现在真的面临绝后的危险。李自成的两个叔叔被阿济格所杀,李自敬这个弟弟同哥哥一样也是无子,李过这个大哥家的儿子眼下也是无子,养子李来亨只是抱养。 所以李家第三代其实是不存在的。 前世历史,李来亨继承了忠贞营,但实际上李自成家族却是全部牺牲了。 “答不答应?” 高皇后神情平静,目光则是坚毅。 陆四沉默片刻,俯身跪下,磕了一头:“孩儿谨遵阿娘吩咐!” “好。” 高皇后不出意外的点了点头,朝义子示意,后者立时入内去取东西。她则向前两步,丝毫不在意什么礼法,什么男女之防,直接扶女婿起身,仔细端祥片刻后,说道:“我爹当年是闯王,你爹也是闯王,如今这家业交到你手中,我不管你将来称什么,这闯王的名号你得担着……因为我要让天下人知道,闯王未死!” 闯王?! 陆四惊住,他以为高皇后会按传统封他什么秦王或齐王,又或鲁王、淮王,却没想到高皇后竟是将父亲同丈夫的名号给他。 第三代闯王!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不打阿济格,只打多尔衮 闯王,不是王号,胜似王号。 比之秦晋齐楚魏赵等藩王封号更具号召,也更具威望。 皆因,闯王,是精神,是象征,是代表天下万千穷人的符号。 与其坐而饥死,何不盗而死! 无论是顺军还是淮军,他们都是农民军。 他们自诞生之日起,注定就是旧有统治阶级的敌人,不管是明还是清。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是农民子弟,阶级的属性让他天生对大顺的亲近甚于对明朝的亲近。 因此,没有任何迟疑,陆四就接受了高皇后“闯王”名号的转授,俨然崇祯九年李自成接受这一名号的再演。 历史在永昌二年发生了重大转折,如冰封千里黄河破冰一般,浩浩荡荡,向着新的征程进发。 诚如高皇后所言,她要让天下人知道闯王未死! 而陆四,也要让天下人知道闯王的精神,永远不灭! 没有什么比“闯王”这一代表农民最朴素情感的名号来得更响亮,也来得更加让人激动,让人崇敬的了。 第一任闯王高迎祥,第二任闯王李自成,第三任闯王陆文宗! 高桂英这位第一任闯王的女儿,第二任闯王的妻子,于大顺最危险的时候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她的决定让李自成死后的大顺权力“和平”转移到能带领大顺重新崛起的人手中。 难怪顾君恩说这位皇后娘娘是女中豪杰。 “皇后,真奇女子!” 孟乔芳也是由衷敬佩,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高皇后竟然做的如此彻底。“闯王”这一名号对顺军余部而言不仅仅是号召,更是继承,对永昌皇帝李自成事业的全部继承。 或许,这就是征战出身的皇后同深宫成长的皇后对“政治”,对谋略,对家国理念的不同之处。 商南城中,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仪式正在进行。 顾君恩、孟乔芳、张鼐、袁宗第、李来亨、田虎、刘汝魁、曹彦虎、樊霸等顺淮两军的将领们朝新任闯王行了三跪大礼。 三跪之后,高皇后起身没有任何留恋的将丈夫生前在西安铸造的永昌玉玺递给了女婿。 “大顺,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之后,高皇后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将领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她丈夫生前的部下。 “以后,你们跟闯王继续干。” 留下这句朴实的话语后,高皇后径直离去。 …… 既为闯王,监国再无法理可阻。 陆四原本不希望举办什么监国典礼,因为那样一耗人力物力,二也耽搁时间。 但是顾君恩同孟乔芳却执意谏言,说必须于西安这座大顺都城举行正式的监国典礼,如此不但能提振军心士气,更能昭显闯王监国的大义所在。 陆四无奈,只得同意,但强调最多两日,动员范围也仅限于西安城中。 随孟乔芳一起投降的西安知府宋文德成了这场典礼的具体筹办人。 六月初三,天还未大亮,西安城内就忙碌异常,总督、知府、长安县大小衙门差役全部出动,家家户户都被动员,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拿着扫帚的百姓。行至即将举行监国典礼的皇城道路都已铺上净土,往东门的大街也是清扫干净。 城中的商铺大多关了门歇业,但一些小食铺、早摊铺还是开着门。店主们满脸笑容的为不时来买吃的大顺官兵们端上一张薄饼,或是两个包子、一碗稀粥。往日常沿街叫卖瓜果蔬菜的乡民都没了身影,今儿个是大顺新任监国典礼,昨天衙门和街坊的里正们就和那些乡民打过招呼了,说是明日再来,今日权当一歇。 天快亮时,西安知府宋文德带人将东城墙边的一堆杂乱垃圾收拾运出城外后,才难得有了轻闲坐在一家粥铺前要了个咸鸭蛋,就着稀粥吃了起来。 一碗下肚却觉更饿,再要一碗便是狼吞虎咽,半点也不顾虑什么知府老爷的体面,只看得那摊主和左右随从瞪大眼。 大约两万多西安百姓被组织起来参与监国典礼,监国有谕,城中凡是家有孤老的,计口一人发五十文。知府衙门又有赏钱,却是出来做工的一人能领三十文,铜钱与粮食皆可。 此举让西安城中的百姓对于新任监国异口称颂,西安城中如过年般开始热闹起来,军民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既监国,自当有监国谕书。 典礼上陆四宣读的监国谕书是顾君恩所写。 “昔我大顺永昌皇帝张帜举义……不意一朝国变,胡虏入关,荼毒中国……皇帝遇难,海内虚君,国危旒缀。然臣民尚在,众心惶惶,孤德凉薄,雪耻未遑,然念切同舟,志固中兴。恐中国江山,沦于虏手;忧兆姓父老,复陷胡尘。故勉其请,俯顺舆情,允从监国。 谨于永昌二年六月初三日,朝见臣民于西安,以张皇六师,迎还玉辂,复皇帝之威光,出黎民于汤火。谕下,布告遐迩,咸使闻之!” 这份监国谕书中规中矩。 但随后陆四宣读的却是他自己所拟的“檄满洲文”。 “今谓满洲者,本建州属夷。蒙前明抚养,安居辽左。熙洽繁育,历二百年,恩不可谓不厚矣!然夷性犬羊,屡生反侧;不思报效,竟作仇雠。老奴构乱辽东,人民糜遗;洪太播毒畿内,黎庶流散。及至福酋,趁我定鼎之时,鸣镝山海之间,神京遭据。 ……胡骑甫至,即行惨屠。父子相丧、夫妇无全。昔物华之所,皆沦鬼域;弦歌之地,尽化荒墟。尧封禹土,遍地膻腥。若先圣睹之,岂不痛哭于九原乎?! 幸蒙祖宗遗泽,中国有未绝之祚;况人心在顺,中国有必伸之理。去岁山东之捷,伪王双双授首,计斩真假索虏万余。今虏势衰蹩,坐困燕隅,众丑惶惶。此实乃廓清海内、一扫胡尘之良机也。 顺天应人,誓师伐满。凡我大顺官兵皆当云从,提兵北上,剿戮群凶;直捣黄龙,轸灭匈奴。上慰皇帝在天之灵,下安父老恢复之望。 ……若天良犹存,忠孝尚在,归正反邪,正当其时。以全省来归者,不吝分茅裂土;以州邑来降者,必与度地纪勋。率兵来投,论其众寡授职;洁身而至,量其才具超擢。勋同开国,功比郭李,名垂青史,勿失先机! 若仍为满虏爪牙,顽抗大顺王师;天兵一至,顿成齑粉!身诛族灭,遗臭万世,勿谓不预也!” 此檄文明确了一点,陆四将以大顺监国的身份挥师东征,直取北京。 这个战略是在经过激烈争论之后形成的。 甚至在这场军议上,陆四提出一个口号,即——“不打阿济格,只打多尔衮!” 第四百八十四章 光着膀子打北京 打阿济格还是打多尔衮,是取得大顺政治及军事遗产的陆四面临的当务之急。 如果是打阿济格的话,则在接引李、高西路军后立即以西安存粮为基东进南阳府,在有足够粮草供应情况下,西路军十万将士至少能发挥五成实力。纯防御战的话,还能再提高一成。 与此同时,抽调开封、归德的张国柱第五镇西进消灭现在还是明军,但实质已经是伪军的许定国部,如此就能打通顺军东、西两大集团的通道。 至于河南府的清军,战斗力实际上可以忽略的,因为河南府的清军就是在洛阳降清的顺军刘忠部。刘忠原先是明朝的将领,贪生怕死的很。 河南境内另外还有几支顺军余部,如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定南侯董学礼。只要这些顺军余部没有降清,哪怕他们不能作为参战主力使用,也是可以起到一定牵制作用。 即便吕、董等人降了清,他们于大战之中也不会对顺军战略势态造成威胁。因为陆四可以从山东战区抽一个镇西进打压吕、董。 目前来看,吕弼周同董学礼还算坚定,尤其是前者。袁宗第派人同吕弼周联络过,这位大顺的河南节度使建议绵侯河南事态如果无法挽回,可同淮侯一起退往山东。 那么在河南境内没有清军满汉八旗主力的情况下,以李过、高一部为主力的西路顺军配合淮军张国柱的第五镇,同急于北归的阿济格打一场决定中原归属的淮海战役,战略势态是成立的。 堵住阿济格,甚至给予重创,或者尚可喜动摇反正,那么满洲就失去其三分之二的主力,接下来的战事对顺军就极为有力,大部分绿营甚至可以传檄而定。 比如在宁夏、甘肃和陕西北部的那帮从京畿、山西被阿济格调出来的绿营兵。 多尔衮之所以让唐通、白广恩、姜瓖他们随阿济格西征,本来就是防着这帮绿营趁京畿空虚作乱。 难道这些降将们心里没数? 满洲人兔子尾巴都不长了,他们谁肯给满洲人陪葬? 但是,这么做有两大弊端。 第一,顺军西路军因为长征式的逃跑撤退导致战斗力严重下降,贺珍等降将在汉中伏击导致西路军损失几千人,就能侧面反应西路军现在的实际情况。 第二,要想部署一次战役级别的军事对抗,同时调动东西两线配合,至少要有四五个月时间,时间上陆四来不及。 即便一切如愿,陆四能够调动顺军、淮军于南阳同阿济格决战,胜负也是五五开。 毕竟,阿济格麾下带领的清军是满洲、蒙古、汉军八旗三分之二的主力,又刚刚杀死李自成,军心士气这一块同样不弱顺军。 无论是战事胶着还是战败,对于顺军都是致命的。 所以,在反复思量之后,陆四还是决定擒贼先擒王。 他说了一个很好的比喻,现在的北京多尔衮同当初的李自成御营东路军一样,而阿济格那里则跟西路军一样。 阿济格为什么不追西路军,反而死咬东路军? 不就是擒贼先擒王么! 连满洲人都知道的道理,陆四为什么不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 阿济格眼下就算收到商洛粮道被断的消息,他想从襄阳北返至少也得三个月。 尚可喜那墙头草虽没有明确表态愿意反正,但多少还是为了“安抚”陆都督跟顾君恩透露了一些清军实情。 三个月阿济格能北返还是乐观估计,要是左良玉那边不“通虏”,估计有的拖。 抢在阿济格北归之前直接东征北京,陆四手头的优势比直接打阿济格要多出许多。 首先,北方清军集团兵力严重分散,辽东李化鲸部的第七镇至少能牵制五千左右的清军真满或蒙、汉八旗。只要第七镇一日没有被清军击败,这五千左右的清军主力就不可能入关支援北京。 关内战局不利,关外是满洲人唯一的逃生所在,哪里敢让淮军真把他们老窝给抄了。 高杰的第六镇虽不知现在战况如何,但其流寇机动破坏性的战术肯定严重打击了清军在北直及京畿一带的动员能力,且杀伤了相当数量的北方绿营兵,削弱了清军在畿辅一带的防御能力。 陆四估计现在的北直甚至近畿一带清军的防御就跟筛子一样,处处漏风。 保守估计,多尔衮现在能够动用的兵力其实就是从河南北返的多铎部及耿仲明部。 多铎部的真满汉军及蒙军不会超过三万人,耿仲明兵力有限,是三顺王中实力最弱的,大概也就三四千左右的兵马。 就算北京城中还有一万留守八旗,多尔衮能够用来保卫北京的兵力也不超过五万。 北京城没吃没喝的,这五万人也不可能在城中等死,所以必然还是要分出不少兵马保卫京畿几处重镇。 如此,兵力配备上,多尔衮拿陆四又处于下风,无论是东线的淮军还是西线的顺军,都能在局部形成对清军的绝对优势。 时间上,也是来得及的。 陆四这边派去入川寻找西路军的人已经回来,西路军现在四川的夔州一带,只要汉中通道能够放开,他们随时能够回返陕西。 不管阿济格,全力东征,直捣黄龙,西线由陆四亲自带领西路军东征,东线则急令侄子广远督山东战区四镇北进,以近二十万兵马对决多尔衮。 在将己方优势及淮军于辽东、北直一带的“提前”用兵造成的优势全盘托出后,军议的争论戛然而止。 定下东征打多尔衮的基调后,诸将接下来自然是就东征路线进行商讨。 顾君恩提出继续渡过黄河,进军山西,直入京畿,这是李自成去年东征的路线。 好处是可以收复山西,彻底孤立陕甘绿营兵。 “我连阿济格都不管,为什么还要管山西!” 陆四手指地图,提出大胆的看法,就是什么都别管。 “出潼关,入洛阳,北进彰德,直接打北京!其它地方的清军不管他们有多少,一律不管!” 陆四斩钉截铁:“清军的首脑在北京,端掉北京,这世上还有清军吗!” 第四百八十五章 闯王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管你阿济格还是姜瓖、白广恩,又或什么洪承畴、张存仁,吴三桂什么的,老子就死心眼的往北京打! 陆四定下的策略就是一头铁的打法,或者说任你几路兵,我只一路去。 1645年的满清战争格局是老天爷赐给中国的最好机会,绝对不能失去! 陆四前世都说多尔衮为满清入主中国立下赫赫功劳,甚至是满清的奠基者,文韬武略,有多么精明什么,实际上多尔衮连他哥哥洪太的屁股都摸不着。 本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征服中国,一两年就完成清朝的大一统,这位睿王非搞出个剃发易服来,结果战争打了17年。 多尔衮在位期间,大江南北到处抗清不说,就连满清的走狗绿营都发生了大规模反正,天花瘟疫更是让满洲的名将老臣死了一半,乱成一锅。就这,多尔衮还死命打压两黄旗,要不是洪承畴那帮汉官汉臣没法子再“变节”,拼了命的替多尔衮擦屁股,大清早完蛋了。 就多尔衮入关后的用兵,跟日本那帮昭和参谋有什么区别? 陆四现在要让用兵顾头不顾尾的多尔衮知道什么才叫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战略家。 想要抢在阿济格北归之前打完平津战役,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兵临北京。 如此,出潼关走洛阳肯定是最快捷的打法,因为河南清军刘忠部根本不堪一击,拿下洛阳北进彰德就是华北平原,于平原上行军速度肯定要比走山西要快。 平原利于骑兵机动,这要搁阿济格部也在北边,陆四再吃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进军。 他欺负的就是多尔衮现在压根腾不出手来对付他陆文宗亲自率领的大军,欺负刚刚斩获大功的阿济格在荆襄那里远水救不了近火! 东线山东战区四镇北进,恐怕就能让北直同京畿一带的几万清军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拿下北京,关门打狗! 计略已定,陆四便以第三代闯王、大顺监国身份发谕诸军。 第一道命令肯定是发给山东侄子陆广远的,陆四命广远统一指挥夏大军的第一镇、左潘安的第二镇、徐瞎子的第八镇向北京进军。所需钱粮由负责山东战区后勤的文彦杰统筹调拨。 为了确保粮草运输,陆四指示山东战区北进部队须沿运河行军。并且不是如同高杰那般机动流窜作战,而是遇水搭桥,逢城必克,稳扎稳打,形成淮军大举“北伐”收复河北的势头。每占领一座城池,就要立即组建地方政权,有降官可用就用,无降官用就选拔秀才、举人,甚至是童生,亦或没有功名但却主动合作的人。 总而言之,大顺用官,不论出身,只问才能。 山东地区虽然人口严重减员,但去年山东通会陈不平就开始组建地方政权,恢复民生,今年山东各地春麦播种基本没有受到影响。 眼下是麦子收割时季,即便农民交上来的粮食不够大军长期征战所需,维持一两个月还是能做到的。 为了确保东线的军事行动不会因为缺粮受到限制,陆四又给徐州府尹武愫、淮安府尹郑标、扬州府尹郑元勋及淮扬通会刘暴等地方官员分别去信,要求他们尽一切可能征调购买粮食通过运河向山东输送。 这样,东线淮军所需粮草就会以运河这条大动脉,以接力方式源源不断输送到前线。 以淮扬地区的人口及生产能力,维持几万大军半年以内作战是完全能做到的。 不过考虑到拿下北京之后对北方的治理需要,陆四给南京的孙武进发去秘信,让他于江南筹办粮食秘密输送过江。 同时下令通泰集团的程霖、沈瞎子,扬州的蒋魁、郭啸天等营造淮军渡江假象,然后让扬州府尹郑元勋代表淮军方面同南京接触,尽可能的在不激起史可法等人“掀桌子”的前提下,让孙武进往江北运粮的行为得到一个官方的默认。 孙武进可以将输粮行为说成是迷惑淮军,毕竟要让南京城那帮东林党人有个台阶下。 这帮南都朝堂的官员们成事没本事,坏事却是有本事的。 陆四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把福王送给马士英,让“两明相斗,淮虎边观”这一局面现在就上演。 不过考虑要是现在再弄一个明朝出来,对左良玉及荆襄阿济格部可能会产生陆四也意想不到的局面,陆四还是按住了这个心思。 第二个明朝的建立必须是在光复北京的基础上,要不然,容易坏事。 开封、归德的张国柱第五镇除牵制怀庆、卫辉的清军外,也要组织兵马攻击汝州的许定国,尽快将东、西两大集团的通道打开。攻击许定国的命令,陆四同时以大顺监国的身份发往吕弼周、董学礼等部。 绵侯袁宗第则将带到商南的两万余顺军加以整编,抽调其中一万精壮入驻伏牛山区,建立富水堡、南召、伏牛山区的三角防线。 这个三角防线十分重要,陆四计划接引到李、高所部后再从中抽两万人交于袁宗第统一指挥。有可能的话,贺珍那边也要加入这一防线。 以确保阿济格就算从襄阳北返,也必须被堵在南阳,至少要拖住阿济格一到两个月。 陕西方面的军力整合及陕甘新军招募事项,陆四交给孟乔芳办理。现在负责陕西征讨的两员大将是顺军的白鸣鹤,淮军的李元胤。 二将本部兵马都不多,但眼下连同降军,招来的土匪也各拥兵万余不等。用来压制地方是足够的。 现在,能不能实现东征斩首就全看贺珍的了。 六月初五,陆四决定亲自前往汉中同贺珍会面,因为担心贺珍反复无常,由李来亨、刘体纯、赵忠义、樊霸、田虎五名将领率骑兵5000护送。 西安这边由高皇后、李翠微、顾君恩、孟乔芳等坐镇。 大顺淮侯、驸马陆文宗由高皇后册封,诸将共举监国的消息已经传到汉中,对于姓陆的新闯王,汉中各将心思不一。 党孟安、郭登先两员将领表示愿意重归大顺阵营,罗岱、武大定等人则害怕这位新闯王不会善待他们,真要是反正让李过他们返回陕西,弄不好就会被西路军那帮人过道时给宰了。 就在陆四出西安时汉中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 张献忠亲自率兵击败了奉李自成之命入川的原明朝总兵马科,迫使马科带着余部一万多人退到了汉中。 在听说李自成于襄京被害,大顺余部光复西安,并在高皇后的主持下推淮侯陆文宗为新闯王,并监国大顺军政后,马科不知道是向西安这位新闯王表示归顺,还是同贺珍一起“抱团”时,贺珍的部将严自明、石国玺劝贺珍不要理会西安那个什么监国闯王,认为那个姓陆的不过是黄毛小子,毛都没长全,凭什么继承闯王名号,号令他们。 “西安城中没有多少兵马,李过、高一功的大军叫咱们堵在夔州,将军不若合了马科杀奔西安,宰了那姓陆的小子,咱也拥高夫人号令群雄和满洲人干到底!” 严自明雄心勃勃,甚至让贺珍也称闯王,并连李自成曾用过的“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名头也一并继承,看是那黄毛小子得人心,还是贺珍这大将更得人心。 “咱也称闯王?” 贺珍叫严自明说的还真有点动心,姓陆的小子是怎么占的西安他现在打听清楚了,不过是借着天有异象唬住了城里给捡了漏,实际上却是没多少兵。 而他贺珍手里可是有三万精兵的,凭啥子不能当闯王,反要听个黄毛小子号令呢。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大西军抗清 汉中的贺珍叫部将说的动心,竟想私自继承李自成“闯王”名号,远在四川的张献忠则在击败马科之后准备称帝。 此时的张献忠还不知道李自成败亡消息,只觉退出北京的李自成还派兵打四川是和他八大王过不去,索性就自建大西国,自家也称帝,看他李瞎子能拿他八大王怎样! 国号定了,就得再定年号。 李自成的年号是“永昌”,张献忠觉得不能矮过李自成,就叫手下的文臣们想一个好的年号。 群臣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一个能让张献忠满意的年号。最后还是谋士汪兆龄体察大西皇帝心思,便请皇帝御示。 张献忠也是叫这帮文官们想不到好年号给气着,大烟袋一敲,大手一扬就道:“甭他娘的想了,咱不能矮了他李自成,这年号就用大顺好了!” 大顺? 群臣叫大西皇帝亲起的年号听的呆了,一时谁都不吭声,因为李自成那里的国号就是大顺。 自古以来,可没有用人家国号作年号的。 这,简直太过儿戏! 谋士汪兆麟却当即叫好:“陛下英明!大顺好!我大西顺天承运,开国四川,定鼎成都,国号大西,年号大顺,可启万世之基!” 群臣见状,再瞧御阶上的大西皇帝眉开眼笑,自是全体附和。 国号、年号都定下之后,张献忠立即将蜀王宫改作皇宫,以成都为西京,设置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文武官员。 以谋士汪兆麟为左丞相,严锡为右丞相。又以王国麟、江鼎镇、龚完敬等为尚书。下诏颁行《通天历》,设钱局铸“大顺通宝”行用。开科取士,选拔三十人为进士,任为郡县各官…… 一应政策、用人,有模有样。 考虑大西国境内土司众多,为了防止那些土司领兵支持明朝和大西为敌,张献忠又颁诏对西南各族百姓“蠲免边境三年租赋”。不许各将擅自招兵,擅受民词,擅取本土妇女为妻,违者正法。 同时封四个养子为王,孙可望为平东王,刘文秀为抚南王,李定国为安西王,艾能奇为定北王。 军制方面,大西政权设五军都督府,中军王尚礼,前军王定国,后军冯双礼,左军马元利,右军张化龙。 分兵一百二十营,有“虎威、豹韬、龙韬、鹰扬为宿卫”,设都督领之。城外设大营十,小营十二,中置老营,名为御营。 命孙可望为平东将军,监十九营;李定国为安西将军,监十六营;刘文秀为抚南将军,监十五营;艾能奇为定北将军,监二十营。 国制、军制确定后,张献忠诏命分兵四出,准备占据全蜀。 仍就盘踞在四川各地的明朝将领曾英、李占春、于大海、王祥、杨展、曹勋等纷纷聚集兵马,袭击大西军,屠杀大西政权官员,给大西政权很大威胁。 在遣兵攻打这些明军同时,张献忠决意收复汉中,因为李自成任命的汉中守将贺珍等人竟敢降了满鞑子。 “三国以来,汉中原属四川,今咱定都于川,不取汉中,难免他人得陇望蜀乎?闻守汉中的贺珍降了鞑子,若不早取,他日鞑子以汉中为基侵我四川,则难制也。” 张献忠的考虑是对的,如果满洲人从汉中入川,对大西国就将造成严重威胁。所以不若在满洲人主力未至汉中前先取此地,如此可进可退。 本来张献忠是准备领军亲征的,但左丞相汪兆麟等人认为大西刚刚建国,四川各地明军力量还很强大,君主须于西京坐镇,不能轻出。 无奈,张献忠便命义子孙可望领军五万前往攻打贺珍。又命大将刘进忠入据保宁,马元利入据顺庆,随时支援孙可望。 然而就在孙可望统兵准备出征之时,大西军的探子传回了李自成于襄阳被害的消息。 当时张献忠正在吃饭,听右丞相严锡说了这个消息后,这位大西皇帝捧碗的手抖了一下,之后竟是不能自制的将碗失手掉在桌上。 “陛下,” 严锡刚要说李自成死了是好事,就见张献忠突然暴起将桌子猛的掀翻,朝天大骂一句:“我操他妈的满洲鞑子!” 惊怒万分的张献忠在殿内气乎乎的来回踱步,叫人宣左丞相汪麟还有四个义子都赶紧入宫来。 孙可望、李定国等义子和官员们刚刚进殿,张献忠就以悲腔朝他们说道:“李自成叫鞑子弄死了!” 说完,这位大西皇帝竟然泪流满面,身子也在微微抽搐。 众人见状,都是震惊。 “满鞑子弄死了李自成,他们下一个肯定要来打我张献忠!” “妈妈的,咱和李瞎子再不好,再彼此看不上,也是一个锅里搅勺子的,唇亡齿寒,这事咱不能就这么算了,咱要给李瞎子报仇!” 张献忠重重的一拳砸在御桌上,他的面本黄,此时却是泛红。因为过于悲愤,这位大西皇帝甚至言语都在哽咽,当中数次泣不成声。 殿下大西文武百官怔在那里,谁也不敢说话。 “报仇,必须报仇,咱不能叫李瞎子死了都看不上咱!” 张献忠“豁”的起身,走下御阶,对义子孙可望道:“你马上带兵去打汉中,你爹我随后也去,老二、老三、老四统统去,我就不信这满鞑子还真能占了咱汉人的江山不成!” 闻言,左丞相汪兆麟惊住,失声劝道:“陛下不可!” “有什么不可!” 张献忠恼怒至极,“格老子的,咱不打他满鞑子,他满鞑子肯定要来打咱!老话说的好,先下手为强!咱不能叫他满鞑子欺到家咧!” 皇帝的暴怒样子吓住了丞相汪兆麟他们,孙可望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要是大军尽出,这西京怕是就要被明军夺了去。” “夺去就夺去,怕个吊!妈的,你爹我这辈子都跟明朝打,现在李瞎子抗清死了,你爹我不能连李瞎子都不如!” 张献忠如野兽般突然扭头对李定国道:“老二,你去把爹的女人们统统宰了,把你阿弟也给杀了,你爹带你们去同满鞑子拼命!” 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顺帝位之争 作者注:张献忠在被四川明军袭击之时坚决拒绝满清招降,杀妻杀子率大西军主力北上陕西抗清殉国为史实。 所谓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如麻,屠尽全川的栽赃,及所谓“七杀碑”篡改抹黑之处,本书不再细提(详见出土文物)。 至于农民起义的破坏性,本书也不再啰嗦,全文开篇就有描写。 破坏性与屠杀的区别,智者见智。 再次申明,农民阶级出身的作者本人对以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明末农民起义持肯定且正面看法。 …… 四川夔州府大宁县。 五个月前,因御营弃西安,从延安到西安之间有阿济格、多铎两路清军主力,李过、高一功无法按李自成给出的南撤路线追赶御营,故而二将带领所部向西转移,先到宁夏的惠安堡会合了镇守西北甘肃、西宁卫等地的顺军党守素、蔺养成、贺兰等部,计收拢兵马十二万余。 此后李过、高一功率这支大军向南撤退,本来是准备继续会合驻于西北地区的原明朝降将如左瓖、牛成虎等人,可是这些人先后向满洲人拜表投降。 为了尽快同御营主力会师,李过同高一功商量的转移路线是由陕西汉中入蜀,顺长江东下湖北。但镇守汉中地区的顺军将领贺珍、罗岱、党孟安、郭登先四将变节降清,公然动武阻击李过、高一功部。经激烈战斗,在损失兵马近万后,李过、高一功率部冲破贺珍等叛将的阻截,由汉中南下四川太平、东乡、达州,最后抵达夔州的大宁一带。 此时李、高所部完全同御营主力失去联系,根本不知道御营那边的情况,他们计划攻占明军守卫的夔州府,然后在奉节搜罗船只顺江东下抵达武昌。 一个多月前,一支从西安启程化装为难民的顺军小队从汉中的镇坪进入四川,经历千辛万苦终于联络上正在找船准备顺江东下的大顺西路军。 这支顺军小队为西路军将士带来了西安光复的好消息,同时也带来了皇帝被鞑子主力包围在河南新野的消息。 大顺淮侯陆文宗的亲笔信中,希望李过这位大顺亳侯能够带领西路军将士重入汉中,回返西安,参与对御营主力的援救计划。 不少西路军将士如党守素、蔺养成、贺兰等人因为永昌元年后一直驻在西北,不知淮军事情,甚至也不知那位淮侯在山东重创清军的事,这会听李过将事情简短说后,都是激动起来,说要马上杀回汉中同淮侯会合,再去河南同鞑子拼个你死我活。 李过同高一功权衡之后,一致认为回返西安经商洛出河南比他们顺江东下去武昌要快速,因为东下去武昌的话首先要同明军左良玉部激战,以他们现在的实际情况,恐怕难以突破左良玉部的堵截。 只是顺军北返的汉中通道被贺珍等叛将重兵把守,缺衣少粮的西路军将士难以打破贺珍的封锁。 淮侯派来的使者牛二说淮侯已派人同贺珍等人联系,希望他们能重新反正,过往叛降之过绝不追究。又说贺珍等人虽降了清朝,但却不肯剃发,因此被清廷猜疑。如今西安光复,连清廷任命的陕西总督孟乔芳都投降了,贺珍等人很有可能会重新归于大顺旗下。 牛二又说,若贺珍等人愿意反正,还请亳侯等西路军将士能够“原谅”贺珍等人,不要追究前番贺珍伏击西路军的账。 李过给淮侯回了信,信中表示只要贺珍愿意重新反正,放开汉中通道让西路军回到西安,他本人愿意同贺珍等人并肩作战。 高一功他们也是这个意思,此时西路军能不能重新回到陕西援救皇帝,干系都在汉中。 孰轻孰重,西路军将领们是理会得了的。 西安方面来人带着李过的回信再次启程北返后,西路军将士就暂时停止了搜集船只,开始着手北返的准备。 夔州一带虽还有明军驻防,但对于从陕西杀过来的十万顺军,这些明军哪里敢来攻打,但求这些“顺贼”不去打他们就菩萨保佑了。 只是夔州贫穷,十万顺军人吃马嚼,短期还能支撑,时间一长就会断粮。 就在西路军将士等侯汉中方面是否反正时,大将郝摇旗带着残部千余兵从荆州的巴东突破明军拦阻窜到了夔州巫山一带,听当地百姓说有“顺贼”在北边的大宁、大昌等地后,郝摇旗立即意识到这支“顺贼”极有可能就是从西北过来的李过、高一功部,于是立即带人北上寻找。 见到李过、高一功等人时,郝摇旗泣不成声,将皇帝于襄京被牛家父子出卖被害的噩耗告之。 此噩耗如晴天霹雳,让西路军将士如被电击,李过当时就晕倒过去。 李过再一次醒来时,帐中聚满了西路军将领,有高一功、党守素、蔺养成、贺兰、马腾云、郝摇旗、任继荣、辛思忠等人,也有李过的叔父李自敬等。 就在李过没醒前,高一功同党守素等人商议,认为皇帝既殉国于襄京,大顺十几万将士不可群龙无首,所以准备推李过继承先帝事业,为大顺新君,然后将士们在新皇帝的领导下为先帝复仇。 “叔父在,岂能由我为君?” 李过却坚决不同意由他继位,反而极力推举叔父李自敬继承伯父李自成的事业,再奉下落不明的高皇后为太后。 李自敬这人虽是李自成的三弟,但并无领军征战的本事,其是崇祯十二年方带李自成女儿李翠微投奔闯营,所以几无什么战功,由他来继位当大顺新君,西路军将领中不少人都反对。 可李过执意推举叔父,李自敬虽知自己不能服众,但想有侄子鼎力支持,未必不能继承兄长帝位,因而保持沉默,并不推让。 就在西路军将领为了谁当大顺皇帝争论不下时,西安方面的使者再次来到了夔州。 这一次,使者给西路军将领带来了两份谕令。 一份高太后的谕令,一份是新任监国闯王陆文宗的谕令。 第四百八十八章 十万顺军奉监国 这次西安来人是顺军将领李友,曾随袁宗第、白鸣鹤等人一同“送婚”,后随袁宗第脱离队伍前往南阳收拢溃兵。 西安方面之所以派李友前来西路军,除了李友一直是李自成身边的御营将外,其也是高太后的“老人”。 早年李友便是跟随老闯王高迎祥的,高迎祥死后李友等高部将领随高太后共推李自成为闯王,因此算起来李友等将领便是高太后带给丈夫李自成的娘家人。 大顺建国后,李友担任的是中营右威武将军一职,中营主帅就是权将军刘宗敏。右威武将军相当于明朝的加都督衔总兵官。 李友先是宣读了高太后的谕令。 淮侯陆文宗既为闯王、大顺监国,高皇后按法礼自当晋太后。 这份谕令是高太后自己写的,大致内容归纳起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大顺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必须有一个能人带领大顺将士力挽狂澜,而这个能人就是先帝的女婿、于山东斩首上万满洲鞑子首级,率部光复大顺都城的淮侯陆文宗。” “老虎,要不要奉香案开读监国谕令?” 李友没有直接宣读监国闯王谕令,而是问李过、高一功诸将是否要奉香案开读监国闯王谕令。 这是大有深意的,如果李过、高一功等西路军将领不肯认西安的监国闯王,这监国谕令自是没有必要再宣读。 同意奉香案开读,则是表明西路军将士从此以后就要接受新闯王监国的号令。 李友虽是高太后身边的老人,但于大顺今后是姓李还是姓陆这件事上,他还是希望西路军这边能够达成共识。 “此事干系重大,须得和大家伙商量,要不然对不住老万岁。” 当年义军“老八队”出身的将领党守素跟了李自成十多年,这会突然要改奉一个外姓人为新闯王,做什么大顺监国,心里不由别扭。虽说这外姓人是老万岁的女婿,又得高皇后支持,还对大顺有功,但心里毕竟越不过那坎。 这也是人之常情。 高一功也没想到老姐姐竟然捧了个外姓人继承姐夫李自成的事业,震惊之余觉得这事最好还是得大伙共商才是,尤其李家人这边要有个明确的态度,不然怕是要出事。 很快,在大宁的西路军主要将领都被召集了过来,等知道西安那边立了新闯王监国后,诸将一开始就争得很凶。 有人坚决反对奉那淮侯为监国,说闯王的名号怎么也轮不到外姓人继承。 “皇后娘娘是糊涂了,这谕令乱的很,大伙可不能真受了,监国也就罢了,那淮侯也是替咱大顺收复了都城,有功,当赏!可怎么就称起闯王来了?这世上可没有女婿把丈人家业全得了去的!陛下无子不假,可有侄儿在咧!……” 反对最激烈的是偏将王进才,这人身材高大,胡须很长,军中又叫他王胡子,为人颇是暴烈。 另一员将领牛先勇也不服气,气愤说道:“大伙跟着老万岁苦苦打了十几年,最后难道要向一个非李姓的称臣吗!” “李友,娘娘是身不由己还是真将闯王名号授了那姓陆的?” 此前一直镇守西宁卫(青海)蔺养成的必须先确定皇后娘娘的谕令是出于真心,还是被迫。蔺养成从前还有个浑号,叫左金王。争世王是在西北阵亡的贺锦。 李友当然给出肯定的回答,说顾君恩同绵侯袁宗第他们都支持淮侯继任闯王,担任大顺监国,并且监国谕令除发往西路军这边,河南、山东及陕西其他地方的顺军都已经发去。 “你是不是叫人家收买了?”王进才“嘿”了一声,怀疑李友已经投靠那个监国。 “放你妈的屁,老子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李友气的拔拳就想揍王进才,好在众将赶紧上前将两人分开,这才没打将起来。 “老李的为人,我信得过。” 高一功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李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李自敬,老姐姐不经李家人就擅自立了女婿为闯王监国,这事李家人要不承认,天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那边诸将还在吵着,不少人都说高皇后不应该叫女婿监国,又授了老万岁称帝前的“闯王”名号给女婿,这样做不仅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死去的众多大顺将士。 “你们呐先别吵吵,有事说事。我觉得吧,皇后娘娘比咱们在坐的都明白着事咧。” 原先镇守兰州的大将贺兰却认同高皇后的决定,他说大顺眼下要地盘没地盘,要钱粮没钱粮,就这十万将士困守夔州。 而人家那位淮侯要地盘有山东和淮扬,如今又帮大顺光复了陕西好几个府。论兵马,人家也是兵强马壮,山东一战就杀了鞑子两个王爷,听说那个满洲王爷还是鞑子的大太子,这功绩大顺上下哪个能比?就是老万岁在,怕也自愧不如。 “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老辈人的理不会错,娘娘为何要这淮侯称闯王,当监国,肯定是因为娘娘觉得咱大顺眼下需要人家,而不是人家需要咱大顺……说句难听点的,陛下都不在了,人淮侯哪点比不过咱大顺了?自个扯旗号单干,咱大顺还能拿人家怎么办?那淮侯真单干了,这西安城还是咱大顺的?……” 贺兰说的话比较客观,也符合当前实际情况,更是委婉提醒沉默不语的李过要是不接受高皇后的决定,西路军这里肯定要和淮侯反目,到时他们这帮人何去何从? 十万张嘴,可是要吃饭的! 西安那里,才有粮食啊! 替老万岁报仇,也须得那位打赢过鞑子的监国带着才行! “老贺说的我赞同,大敌当前,咱们大顺不管哪方的人马都不能再内乱了,必须有一个共主统一指挥,要不然迟早叫鞑子一个个给灭了。” 郝摇旗之前一直在御营,对于陛下那位女婿了解的多一些,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也很推崇这位淮侯,加之人家淮侯不远千里从山东带兵直插商洛,单这份为大顺的忠心就让人动容。 如今人家既有本事收复西安,又得高皇后支持,自身也是兵强马壮,不虚那满洲鞑子,那大家伙就齐心协力跟着干便是,何必非要分个什么李姓、陆姓呢。 当年老闯王还姓高呢! “就算是共主,也得是老虎!要是奉了那个姓陆的,咱可不服!……我倒是觉得咱们有十万人马,实在不成,咱们顺江东下打武昌,撵走左良玉,大家伙在湖北先立足再说!” 说话的这位是悍将辛思忠,绰号“虎焰班”,人称辛将军。 去年李自成派大将贺锦征讨西北,西宁周边土司祁廷谏、鲁胤昌仍然忠于明朝,击败了贺锦派去的降将鲁文彬并将之斩杀。贺锦大怒亲自带兵前往征讨,祁廷谏、鲁胤昌认为贺锦势大不可力敌只能智取。 因而商议令少数人伪降,然后将贺锦诱入伏击圈,起而歼灭之。贺锦认为己方军力强盛,所过无不望风而降,因而不辨真伪便跟着前去受降。结果中伏,虽然阵斩了鲁胤昌但还是被击败,贺锦本人也战死。 闻贺锦战死,李自成痛心之余便派辛思忠前往西宁。到任之后,辛思忠仅带贺锦留下的余部几千人就击败了祁廷谏,占领了西宁卫,进而派兵掠夺青海,为大顺政权征服西北地区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果不是李自成轻弃西安,李过、高一功被迫收拢西北顺军撤退,这位“虎焰班”一定能同历代名将一般,成为西北耀眼的存在。 辛思忠抛出来的“单干”就跟往平静的池中丢一颗石子般,一下让众人再次激烈讨论起来。 不少人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与其听命一个外姓人,不如奉了老虎在湖北单干。 “我们虽有十万人,可兵甲俱缺,粮草也不足,怎么攻打武昌?就算能打下武昌,既要和明军打,又要同清军打,我们能撑得住?” 高一功比较持重,认为单凭西路军现在的实力,想要在长江以南站住脚根本不现实,而且这会导致大顺的直接分裂。 大家争吵的时候,李过默默无言,不做主张。 李自敬倒是想起身说几句,可他资历不足,诸将面前没他说话的份,只能硬忍着不吱声。 众将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什么。 无奈,高一功轻叹一声,对李过道:“老虎,我虽是你舅舅,娘娘的亲弟弟,但这件事娘娘做了主,你认还是不认,总要由你来拍板,毕竟,你是李家的人。” 众将闻言目光均是看向李过,事实上不管做什么决定,的确需要这位大顺最合法也最合理的帝位继承人拿主意。 “老虎,你快说说啊。” 李自敬在边上说了句,他害怕这会李家人再不表态就没机会表态了。 “大伙要我说,那我就说吧。” 李过起身,环顾众将,缓缓说道:“在大伙心中,我李过这个先帝的侄子肯定是大顺皇位最好的继承人,这一点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众人不约而同点头,事实就是事实,没啥好说的。 “原先你们说咱大顺不能群龙无首,大家伙得有个领头的,所以你们叫我登基称帝,可我想叔父在,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晚辈……” 李过看向叔叔李自敬,朝他微微点头,尔后重新看向诸将,却是说了这么一番话。 “如今局面,已然非我李家一姓之事,而是中国的事。我们李家可以败,可以亡,但中国不能败,不能亡!如果因为我李家执意权位而致中国败亡于异族之手,我李家就是千古罪人!” 李过这番话显是在心中考虑了许久,说的很是坚定。 “老虎的意思是?” 高一功已经知道李过的心思,但还是希望这位大顺皇帝第一继承人能将话说透,免得诸将还胡思乱想,尤其是李自敬那里不能还有想法。 李过点了点头,斩钉截铁般道:“既然娘娘立了我那妹夫监国,我这个做大舅子的就不去争了,我李家任何人都不去争,因为我相信娘娘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先帝在时就听娘娘的,我这个侄子也听娘娘的!于国家,我李过是忠;于娘娘,我李过是孝!若我李过贪恋皇位,便是不忠不孝,死后无颜见先帝!” “老虎,你得三思啊!” 李自敬没想到侄子竟然拱手将大顺的基业让出去,当时就急了。 李过却抬手打断要劝他的三叔,道:“三叔,你不用再劝了,这件事侄儿是想明白了的……大伙跟着先帝打江山,出生入死,谁都不是孬种,就是侄儿也不是轻易服人的人……可现在形势变了,不是打江山的事,而是要为我们汉人着想。我们绝不能让满洲鞑子占了我们汉人的江山,那样的话我李过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世上千千万万的汉人,更对不起被咱们逼死的崇祯!” 言罢,看向诸将:“咱们大顺不能乱,也不能分裂,更不能内讧,咱们这些人不能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说我们是祸国殃民的流寇,说我们是葬送中国的贼盗!……总之,大伙若还当老虎是你们的头,就请同我一起开读监国谕令,从此奉监国号令,征讨满洲,为先帝报仇!” 诸将听后,有叹惜的,也有敬佩的。 大道理他们都明白。 没有人说话,很多将领可能是情感上一时无法接受转不过弯来,扭过头暗暗落泪。 更多的则是为李过“让权”举动感动。 李自敬则是一脸失望,灰心透底。 “既然老虎决定了,那就摆香案吧!” 高一功怕节外生枝,当下就命亲兵去摆香案,示意李友准备开读监国谕令。 香案很快摆好,李过没有任何迟疑就带诸将跪拜,李自敬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的跪了下去。 看着跪了一地的西路军将领们,李友心中也是感慨万千,长出一口气后展开监国谕令,扬声开读:“大顺监国闯王谕令……” 第四百八十九章 皇帝,你到底跟谁一伙! 顺军将领郝摇旗能从襄阳突围从荆州窜到四川夔州,不是因为郝摇旗手下千余顺军多能打,而是因为荆州的明军正在忙着撤退。 左良玉是有气节的,在得知清军追赶李自成进入襄阳,李自成被其谋士牛金星父子谋害后,这位手握二十万兵马的大明宁南伯没有被吓的降清,而是撑着病体做出决定,命令前番攻占承天、荆州、德安三府的所部兵马即行撤退,千万不要和清军有任何接触,更不能攻击清军。 驻防在荆州的副将张勇、承天的总兵李国英等人收到左良玉军令后,无奈只得率部撤走。 驻防德安的总兵徐勇本姓高,幼年丧父,少孤,生而燕颔虎头,16岁就与乡人说“大丈夫自取封侯耳!”,随即告别母亲,带着妹妹一起仗剑游历关东。 听闻在萨尔浒之战力战殉国的刘綎、杜松二位将军的事迹,徐勇十分仰慕,对人说道:“大丈夫束发从戎,遇明主,位上柱国,裹革疆场,名垂万世,本等事耳,此其事优为之!” 二十岁时以斩首记功,升任百户,崇祯年间积功至游击、参将。崇祯十六年与惠登相各率所部取道襄阳北界,疾驰东走,往武昌投奔左良玉,与卢光祖、李国英、张应祥、徐恩盛、金声桓、常登、吴学礼、张应元、马士秀、徐育贤等合称左部十总兵。 因知徐勇性格,左良玉怕他不肯听令带兵撤回,特意派监军到徐勇那里催其退兵。 徐勇气的对监军说道:“左帅不叫我打鞑子,那鞑子打我怎么办!” 监军回道:“不抵抗。” 左良玉奉行“不抵抗”,除了害怕不敌清军,致使实力受损之外,也和凤阳总督马士英的一封密信有关。 数天前,马士英派人给左良玉送来密信,信中竟称崇祯皇帝的太子从北京脱难,日前已抵达淮西。 言之确凿! 马士英身边的崇祯朝大学士魏炤乘蛊惑马士英,说既然先帝太子在,那南京的潞王就当退位。 因东林党人阻挠其入内阁,弘光身边的宠将孙武进收银不办事,马士英对弘光朝廷一肚子怨言,只前番唐王伦序不够,无法同潞王争锋,这才隐忍不言。现下有了崇祯太子,大义在手,他马士英岂能再受制于东林宵小! 只是马士英担心潞王不肯退位,掌控南都朝堂的东林党人也不会轻易放弃权势,以他淮西一家兵马逼迫不了南都,便在魏炤乘的建议下使太子写出手谕,希望拥兵二十万的左良玉能够引军东下同他淮西兵马会合,共保太子于南京登基。 左良玉接信时正病着,加之清军打进襄阳威胁武昌,又不知那个太子是真是假,因此不敢答应马士英。 本就对弘光政权不满的湖广巡按御史黄澎却于深夜乘小轿到左军中,劝左良玉马上领军东下扫清朝堂东林小人,保太子登基为帝。 “以大帅之军威,有太子之大义,何愁大事不成!” 一心想要入京为宰辅的黄澎极力劝说左良玉,又指湖北现在已经不安全,若左良玉继续呆在武昌,难保清军不会发兵来打。 “此间大帅军威正盛,东下可成大事,若大帅军威不在,东下怕是处处受制。” 黄澎提醒左良玉一旦清军攻打,南都必不会发兵来援,到时左部一家独抗清军主力,哪里能撑得住。败军要是东下,南都未必就怕,且凤督马士英也必不会如现在这般恭敬。 左良玉被说动,他现在的处境真的不妙。 攻入襄阳的清军在杀了李自成后到处征集粮草,不知道是不是在为攻打武昌做准备。如果是的话,等清军真的杀到,他想走也来不及了。 李自成都打不过满洲人,况他左良玉。 降清当汉奸,左良玉是绝对不为的,但是跑,他是可以做到的。 黄澎又劝左良玉强行绑走巡抚何腾蛟,同时说何腾蛟素来爱民,若百姓知道他被大帅绑走肯定会闹事,索性将武昌城中居民尽数屠戮,免得这些居民留下来替清军效力。 左良玉一听有理,遂令屠戮武昌居民。 这是左良玉二屠武昌。 左军屠杀之时,城中百姓都说巡抚大人爱民,争相逃往抚衙求救。 何腾蛟带人坐在大门口,让百姓都进衙门避难。岂料左军杀至,不由分说就将何腾蛟绑走,威胁随军东下。 途中左良玉让何腾蛟与他同乘一舟,何腾蛟求给一条小船随行。左良玉便叫弄来一条小船系在他大船后面,命人严加看守。至汉阳门时,何腾蛟趁看守不备突然跳入江中,转眼就被江水吞没。看守惧怕被杀都跟着跳江。 可那何腾蛟也是命大,在江中没有被淹死,反顺流二十多里到了竹牌门一带,一个打鱼的渔民将这位巡抚大人救起,之后何腾蛟便急赶往长沙,聚集过去手下的僚属堵胤锡、傅上瑞、严起恒、章旷等,商讨如何应对左良玉部东下兵犯南都及弃守武昌造成的湖广局面被动之事。 从武昌出发的左良玉六月初九到了江西九江,为了让这次扶保太子更有声势,便派人请江西总督袁继咸到舟中相见。 袁继咸来后,左良玉命人将他从病床上扶起,从袖中取出马士英给予的太子密谕,命人摆香案召集诸将,声明此次东下乃是扶保太子登基。 左良玉的部将不知春秋大义,都道江南繁华,个个想去享富贵,所以轰然附和。 尤以卢光祖、李国英、金声桓、徐恩盛等叫嚣最为厉害。 见状,袁继咸知道不妙,果然左良玉随后就逼他一同前往南京。 “太子真伪尚不知,密谕究竟何人传来也不知,怎能就此起兵呢!南都潞王承序,并无大错。” 袁继咸不愿随左良玉东下,正言厉色道:“先帝之旧德不可忘,今上之新恩不可负!” 尔后又向左良玉麾下诸将下拜,请求他们爱惜百姓,不要在九江胡乱杀人。 左良玉是真器重袁继咸,见他不愿同行,便劝道:“先生何必如此过虑?太子法理伦序第一,今既脱难,我等身为先帝臣子,自当保太子承继大业。至于爱惜百姓,只要先生与左某同心,左某又岂会让他们胡来。潞王那边,只要退位,左某也不会杀他,仍叫他做亲藩便是。” 说完,叫其子左梦庚将黄澎写就的誓文、檄文给袁继咸看了一遍。 袁继咸沉默片刻,说此事需同九江城中官吏商议。 左良玉不疑,命人礼送袁继咸回城,不想袁继咸一进城就命部将坚守九江城,不许左良玉的兵进城。 袁继咸的部将张世勋早就同左良玉部将卢光祖勾结,半夜突然引兵出营纵火焚烧全城,城中顿时大乱起来,袁部诸将不能存身夺门而出同左军合营。 左军乘势入城杀掳婬掠,满城顿时老弱妇孺哭喊惊叫声。 被惊醒的袁继咸望着滔天火光的九江城,绝望之中便欲自尽,却被左军冲入强行掳到左良玉的船上。 左良玉此时却对九江城中的情况一无所知,等知部将绑了袁继咸过来这才知道不好,叫人抬着他出舱往九江城一看,目瞪之余长叹一声:“我这帮兵胡来,胡来,我有负袁临侯啊!” 当场呕血数升,郎中急救不得,竟于当夜死在舟上。 袁继咸也是一再投水自尽,都被救起,待知左良玉竟然呕血死去,袁继咸也是震惊。 监军李犹龙再三劝说徒死无益,不如见机行事。 左良玉死后,部下诸将推其子左梦庚为留后,把袁继咸拘禁在船中,继续引兵东下,先后占领彭泽、东流、建德、安庆,兵锋直通太平府。 马士英原是要引黄得功、刘良佐等总兵接引左部,可知左良玉竟病死在九江,现左部是由其子左梦庚统帅后,这位罪魁祸首竟迟疑起来,不敢再行接引之事了。 原来马士英担心左梦庚没有其父威望难以节制诸将,万一左部那帮虎狼之将不听号令,攻下南京后杀人放火,祸乱东南,他马士英岂不转眼成了大明的罪人。到时就算有太子在手,又岂能让江南士民拥戴。怕他马士英日后一个奸臣的名声是板上钉钉。 淮西诸将中对于太子真伪也是半信半疑,刘良佐同方国安愿意带兵渡江,黄得功同朱纪态度模糊。 淮西监军太监卢九德在看过太子后,也难以确定真伪。加之卢九德对左良玉深为忌惮,不肯附马士英招左部,同时也担心淮西兵将要是渡江的话,淮扬之地的贼寇肯定趁虚而入,且左部放弃湖北,岂不是将那清军尽数引来不成。 故而卢九德就刻意阻挠淮西兵将扶保太子之事,并将此事秘密告知南京。 南京那边知道马士英那里来了个自称太子的年轻人后,却是纷纷不信,东林党人御史纷纷上书朝廷,说马士英居心叵测。 主政朝堂的大佬们自皇帝登基以来,一不思北伐,二不思整顿吏治,反而热衷于给二百多年前被明太祖处死的开国功臣傅友德、冯胜等人,被成祖杀害的建文朝忠臣追加谥号,恢复名誉,大概这些大佬们以为这样做就能唤起江南官民报国之心。 自弘光登基至今八个月,南都方面几无一事,也无一策,倒是加饷却议得热乎。 “凡民间田土,熟田每亩二分,熟地每亩五分,山塘每亩一厘,给予弘光元年契尾一纸”,合计江南一年另“加折色银五十万六千四百五十余两,全年征收数百万两,使得江南道路哗然。原先的三饷‘辽饷、剿饷、练饷’竟也不停,照旧收取。” 民间苦饷,朝中则不断争斗。 先是要起顺案,后来是联清还是联寇,揭贴如云,众说纷纭,对于北方局势进展毫不知情,所定各策不知落后多少。 在此背景下,左军顺江东下要犯南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南都,城中文武大为恐慌,不久前他们还弹冠相庆,为大贼李自成被清军所杀感到高兴,认为这是上天不绝大明,且一个个都将那替大明报了大仇的满洲英亲王阿济格当成大英雄。甚至有人还说要马上派出北使团,携带巨资犒赏为先帝复仇的满洲将士。 刑部侍郎姚世孝、御史乔可聘等东林党人更是“出谋划策”,请朝廷使巨资请大清兵助讨江北淮贼,免得江北的淮贼真的渡江来。 原因是江北的淮贼正在打造船只,扬言要渡江。 而江北淮贼之所以要渡江攻打南京,却是因为南都刚刚接待了满洲人的使者——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 多尔衮苦于无兵可用,被迫“联明平寇”给史可法写的信在南京城中引发轩然大波。 不是人人唾骂,不屑一顾,而是人人叫好! 不少东林党人更是雀跃欢呼,说满洲真助中国也! 朝会时,史可法同礼部尚书王铎将此事奏于弘光帝,弘光吱唔不决,说什么满洲多次入寇大明,杀害千万子民,如今大兵入关,窃居北方,怎么会轻易放弃图谋中国野心。 北来“顺逆”同几社陈子龙等官员也纷纷上书说满人不可信,此必是满洲于北方用兵军势削弱,欲借大明军力助其平定北方,朝廷万万不可中计。 弘光皇帝有个好处,就是不管大事小事,一律私下向贤达孙武进问教。 孙武进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你朱家老太爷提的,你要同鞑子讲和联手,咱不找你麻烦,你老太爷也会找你麻烦。” 弘光讪讪,也知自己皇位得自何处,便压制此事,不许朝廷同清廷接触。 因为弘光帝不肯松口,史可法又急于平定贼寇,便以私人名义给多尔衮回了信。 信云:“大明国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顿首谨启大清国摄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所以不即从先帝于地下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而已。即日奖帅三军,长驱渡河,以穷狐鼠之窟,光复神州,以报今上及大行皇帝之恩。贵国即有他命,弗敢与闻。惟殿下实明鉴之。” 史可法的复信措辞软弱无能,反复向清廷表达“联兵”愿望,希望“两国”能够在平定流贼后世通盟好。 对于降清的吴三桂,多尔衮信中以清平西王称呼,史可法不但不敢指出荒谬,反而以赞赏口气说“我大将军吴三桂假兵贵国”。 至于弘光朝廷成立后没有一兵一卒“北伐”的事实,史可法竟说是避免大军北上剿贼会同清方发生摩擦。倒是“天下共主”、“大一统之义”、“光复神州”之类的言辞通篇都是。 最后,史可法表示只要清廷愿意同大明修订盟约,则大明立时整兵备战,与大清南北合击流贼,事成之后,不吝钱粮。 “便是叔侄之君,两家一家,同心杀灭逆贼,共享太平”。 史可法意明、清分境而治,从两国皇帝的年龄考虑,弘光为叔,清帝福临为侄,多少给明朝廷争点体面。 又建议由吴三桂于“畿东界境内开藩设镇”,“比邻而驻”,并且借用苏秦佩六国相印的典故,要吴三桂“劻勷两国而灭闯”,“幸将东省地方,俯垂存恤”。 至于钱粮供给数额,都可议。 孙武进是在青楼夜宿时知道史可法瞒着皇帝给清廷复信的,且信中内容早被他东林党人透露出来,当时就气的大骂:“好你个史阁部,这朝廷于其你来卖,倒不如老子来卖!” 气冲冲的进宫,揪起龙床上的弘光帝,拿着弘光最爱的拂尘抽了他几下,骂道:“皇帝,你到底跟谁一伙!要跟我一伙,就撵走史老头!要不跟我一伙,你跟我回江北,这龙椅叫别人坐去!老子不伺候了!” 第四百九十章 都督可为大明齐王 拂尘这东西据传是佛祖用来掸拭尘埃和驱赶蚊蝇的,弘光未即位前就深信佛法,极为虔诚,自号“潞佛子”,这佛祖爱用之物自也是他潞佛子爱用之物。 拂尘所附乃是马尾之毛,抽在人身上可不疼,然而孙武进夜闯禁宫揪帝于榻的举动却把潞天子给吓着了,睁着眼睛如受惊小兽般团在床角,一时竟不敢有半句言语。 南都皇城内的侍卫、仪仗大汉将军俱是孙武进指挥的淮军旗牌亲兵充任,当初决定南下人选时,首定就是必须有父母妻儿在江北的,故而忠诚度极高,也因此才逼的潞王这个弘光天子事事不耻下问孙武进。 宫禁内侍这一块,孙武进更是叫管锦衣卫的副千户郑大发挨个过了一遍,如此就导致潞天子的禁宫就跟他孙二爷的后花园一样,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也就是外朝不知道而矣,真知道了怕弹章早上天了。 不过孙武进的跋扈与逾越之举,朝堂也不是没有非议,奈何皇帝宠信北兵,南都城中的兵马更是被孙武进牢牢把持,那帮言官奏得再凶也如石沉大海,得不到皇帝的半点回音。 瞧着弘光跟兔子似的缩在角落不敢动弹,孙武进也是又气又怜。 气得是这吊潞天子不敢拿出皇帝的权威震住朝堂上那帮大褂子,怜的是这家伙好像真的不想当这皇帝,完全是赶鸭子上架硬撑着。 都督那边说的明白,要不是知道自家侄子福王准备弄死他,这位潞佛子真是六根清净,无欲无求,与世无争。 同老潞王娶了二三十个美女纳入王府不同,弘光自监国、登基称帝以来,竟是连正宫皇后都不曾迎娶,说什么国家危难如此,岂能沉迷女色。 真正是贤王,贤帝。 皇帝名声这块,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是赞不绝口的。 甚至孙二爷自个也是敬佩。 但为人归为人,做事归做事,这都当了快一年皇帝了,除了兵权这块,孙二爷啥都没弄着,朝堂大小事务都叫内阁那帮东林党人决了去,自家想位列朝班还被那帮人好一顿羞辱,气得在金銮殿上演了一场奸臣打奸臣的戏码,到了还是没解决问题。 你说孙武进急不急,气不气,史可法背着朝廷卖国的行为彻底让孙武进火了,他决定与史可法不共戴天,这南京城有史没孙,有孙没史! “皇帝自己看吧!” 孙武进气乎乎的将郑大发弄来的史可法回信复本扔给弘光,他不识字,但先前听人读过,可气的很。 “噢,噢。” 弘光一连两个“噢”,诚惶诚恐的捧起来看,先是惊讶,后是疑惑,再是面色渐变,最后脸上是气愤。 “史公当真不知金灭北宋,元灭南宋之事?要我与那满洲小酋为叔侄,这是叫我永被后人耻笑么!” 弘光是真的气,尚在江北逃难之时,他还将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当成是能臣,可真等到了江南之后才发现这位能臣是半点也不能。 自史可法入阁为首辅大学士后,内阁几乎就没干什么事,唯一干的一件好事就是免了山东、淮扬钱粮三年,北直钱粮全免五年。 可山东和淮扬现在人家江北淮军手里,北直在满洲人手里,史大学士他们这好事做的地道否? 其余国策、军策方面无有半点建树,甚至连弘光想知道满洲人和李自成的近况,都得通过孙武进从江北获取。 相比起来,被弘光任命为山东总督的王永吉倒是颇有见地。 这王永吉就是原先的蓟辽总督,去年曾同辽东巡抚黎玉田、吴三桂等人一起决定投降李自成,后从海、陆两路徙兵民入关。陆路日行数十里,五十万兵民井然有序,未有损失,安全入关,并被分别安置到永平府的滦州、昌黎、乐亭、开平卫等地,全赖总督王永吉、巡抚黎玉田、总兵吴三桂指挥得当。 王永吉先率兵入卫,吴三桂则率精锐殿后。后吴三桂决心降清,王永吉不肯随之一同,便率领三十骑,戎装乘马,间道南下归乡。 王的家乡是扬州高邮,王南下时并不知高邮已被淮军占据,所以经山东到达徐州后被淮军抓获。徐州府尹武愫闻被抓的竟是前明蓟辽总督,十分重视,亲往劝降,王永吉不降。 武愫更是佩服,时淮军大都督携兵去了归德,徐州暂归山东战区提管,武愫便将此事报给山东节度使陆广远,后者下令释放王永吉,允其归乡高邮。若王不愿留乡,便遣人送其去江南。 “凡北来前明官吏,未降满洲者,皆礼遇。愿归我者,皆重用。不愿归我者,留乡困难者,发予一定钱粮,拨还一定土地。不愿留乡仍思南方明朝者,俱送扬州调派船只使之过江,沿途地方不得刁难。” 陆广远的这一举措使得不少前明官员经山东、淮扬到达南都,因为他们沿途对淮军治下有一定观感,对北方局面了解比南京朝堂文武更多,所以给南京这边带来了很多他们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王永吉到南京后,因这人是江北放来的,孙武进当然不会为难他。主政的东林党对王永吉这位总督级别的大吏来归在面上也给了相应的重视,故而史可法建议皇帝可任命王永吉为山东总督。 这山东总督大体同弘光内阁朝廷免山东钱粮一样,叫人评说不得。 只是东林党人不曾想到王永吉却是“联寇抗虏”的支持者,除了与其敌视满洲有关外,也与其在江北一路见闻,并得到了淮军礼遇有关。 空有虚名的山东总督奏疏肯定对朝堂主流动摇不了多少,李自成死讯传来后,南京城内欢天喜气,民间鞭炮彻夜未停。 然而王永吉却上书朝廷,道:“臣近闻闯贼已死,流贼败走,都城不胜踊跃,然臣却不胜忧疑也……” “满洲兵乘李自成虚而击,所向披靡,其气必骄。自崇祯元年以来,除去岁于山东被淮贼所败一阵外,未逢敌手,今国家新创,然江北讯息隔断,朝堂不知北事,难有万全之策,汛道落后,应对必然落后……” 王永吉结合在北方所见实情,断定满洲此次入关为虎视中原,意欲并吞天下。先前有逆贼与之相持,满洲无暇顾及压境。今逆贼自成授首,则满洲据有西北、中原、北直,胡马进退自由,前无所牵,后无所掣,全副精神必在江南,纵使南京这边不去挑衅,满洲也必投鞭问渡。 因此,王永吉再提“联寇抗虏”,只这回却演变为“联淮击清”。这位空有虚名的山东总督恳请皇帝遣江北使团,同占据山东、淮扬徐三州的淮军领袖陆文宗接洽,商谈联手击清之事。 这份奏疏上表时,王永吉尚不知淮军领袖陆文宗已复西安。 大概是前后脚的时间,江西总督袁继咸也上疏说:“闯为虏败,虽可喜,实可惧。虏未及谋我者闯在耳。闯灭,非江南谁事?” 袁继咸的奏疏大体内容同王永吉一样,都提出李自成一死,满洲人下一步必是明朝,故而要马上联合李自成的“顺贼”余部,或招揽,或给以名义。否则迟则生变,北方一旦尽为满虏所有,则划江之治也难得耳。 “必要时候,不吝王侯封赏!” 已经被囚禁在左梦庚军中的江西总督大胆提出授予顺贼余部有能者郡王、国公封号,使之归于大明。 这两份奏疏在内阁那边连票拟都未给出,但却得到了弘光帝的重视,因为这二位总督的看法同他的意见十分吻合,甚至达到了高度一致。 既然李自成都死了,拥兵十万的陆都督是否可以真心拥立于朕呢? “若都督率部归明,朕给于齐王封号。” 弘光不提撵不撵史可法的事,反倒是再次抛出“诱饵”来。 第四百九十一章 跟陆某干,给你封亲王 齐王? 皇帝的这个想法,似乎也不错。 叫都督先当你伪明的齐王,再加九锡什么的,最后我再带兵请你禅位,这江山不就是咱都督的了么,到时候二爷我带大军北上杀鞑子去,总比在这南京城当伺候人的玩意要强吧…… 奸臣,不好当啊。 孙武进将拂尘随手扔在一边,往帝榻上一坐,习惯性的翘起二郎腿,寻思潞王这人还是不错的,退位后给你弄个安乐老爷当当,再给你在南京城里修座大大的寺庙,天天烧香拜佛也挺好…… “李贼都死了,那贼顺哪里还在?如今满洲人势大,据了西北之地,兵强马壮,肯定不会再容都督在山东,到时都督以一己之力独力抗清,又哪里能坚持得住?” 弘光信佛,为人清心寡欲不假,但也不是没点小聪明的。见孙二爷大为心动的样子,悄没溜的从床角往床边挪了挪,一付朕当你是自家人才和你说这番话的架势。 “朕这皇帝是都督给的,都督不给,皇帝哪里轮得着朕做?所以爱卿千万不要以为朕糊涂了,不与都督一条心,不和爱卿一伙了……朕呐,比谁都明白着,都督要是撑不住,朕这皇帝还能撑得住?……朕是真心想帮都督,实是这南京城中,好多事朕做不了主,史阁部等人对李闯他们成见太深,导致对都督这里也偏颇得很……” 弘光的指甲留有七寸多长,因为太长所以得以竹筒护着,看着倒像两只手是两个竹筒似的。 “前番不是说都督要娶我那大侄女为妻吗?朕听说后就很高兴,是真高兴,不是假高兴,那时朕不是叫爱卿陪着去灵谷寺么,爱卿知道朕是去做什么的?朕是去给都督上香的,保佑都督和我那侄女早生贵子……” 弘光说着说着竟“阿弥托佛”了一下,把个孙二爷听得一愣。 “从前李闯在,都督许是为了道义不便归明,如今李闯死于满洲之手,都督何不率部归明,与朕从此君臣相伴,齐心协力,共匡社稷,同救中国呢?到时朕与都督便是汉武与卫青,君臣佳话,千古流传,君爱臣,臣爱君……” 许是觉得自己这番话还不够诚心,或者说缺了点什么,弘光下意识的拿起他的竹筒手在孙武进的肩膀上拍了一拍,发出“嘟嘟”的声音。 “便是爱卿将来,朕也不会亏待于你,莫说位列朝班了,就是封个国公,甚至郡王,朕也绝不吝啬。” 弘光一脸我说话,你尽管放心的模样。 “皇帝能说这话,当真是掏心窝子了。咱是粗人,也不懂啥规矩,咱就是有一说一。” 孙武进放下二郎腿,拍了拍弘光的肩膀,“话说到这份上,咱可是先与皇帝说明白,有史老头在,皇帝说的话未必就有用。所以想要都督归明,皇帝你先得把史老头给我弄走,要不然这事成不了。” 言罢,一脸坚毅,“都督要是抗清殉国,咱也绝不苟活!” 弘光心里一咯噔,心道你要不活,朕这皇帝是不是也不活了? 君臣推心置腹一番,感情迅速升温,先前拂尘扫帝之事,也就不是什么事了。 甚至,为君的还想挽留做臣的在禁宫休息。 为臣的觉悟还是有的,连说不敢。 事情于是再次回到撵走史老头的事上。 弘光也不喜欢史可法,这位首辅大学士太过倔犟,皇帝一心“联寇抗虏”,首辅却非要“联虏平寇”,结果因国策迟迟不决,导致自家登基以来一事无成,不但不能同给他皇帝的陆都督建立良好关系,甚至连凤阳的马士英、武昌的左良玉都不能节制,朝堂大小事务无不由内阁专断,搞得他这皇帝跟个傀儡似的。 上回朝堂“打架”之事更是让朝廷颜面无存,就这东林党人们都没能稍作退让,气得孙武进隔三岔五就“敲打”他这皇帝。虽说这皇位不是弘光自己要坐的,但真坐了上来,谁又想下去呢。 李自成的死让弘光意识到他可以做一个真皇帝,一个对得起列祖列宗,也对得起臣民的皇帝。 只要江北的陆都督愿意归明,有淮军十万虎将为前驱,他朱常淓未必就不能建立太祖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功业了! 亲王之封,完全值得。 中兴于否,也全在此举。 没了所谓大顺,江北的淮军在弘光眼里就是无根浮萍,想来那位陆都督此刻也迫切需要重新找一个大靠山吧。 有钱有粮的大明,不正是陆都督最好的投奔所在么。 念及于此,撵走史可法的心思在弘光这里也越发炽热。 只是史可法名望天下第一,又是东林大佬,而朝堂之上官员半数都是东林党人,因此没有合适的理由,他弘光就算贵为皇帝也没法将史可法逐出朝堂。 眼看事情又要陷入僵局时,天大的好消息传来了——武昌左良玉公然放弃驻地,带兵东下兵犯南京,声称要扶保什么假太子登基。 一开始,弘光真被这消息吓坏了,左良玉那可是崇祯年间的大军头,拥兵二十余万,而南京城内的北兵不过万余人,就算加上其他兵马也顶多两三万,如何能敌? 朝堂也乱成了一锅粥,史可法急得问兵部侍郎吕大器左良玉是不是同马士英勾结了,要不然怎么会声称奉太子手谕。前不久,凤阳那边不是说有先帝太子逃过来么。 吕大器哪里知道左良玉同马士英是不是有密谋,就知道以南京现有的兵力根本无法抵御顺江东下的左部二十万官兵,更怕左良玉弃了武昌之后那入了湖北的清军会尾随而来。 孙武进也是叫这消息吓住,恨不得写血书往江北求救,甚至做好了带弘光去江北避难的准备。 好在,未过多久就有好消息传来,说左良玉病死在九江,现在左部是由其子左梦庚统帅。 回过神来的史可法同户部尚书高弘图、礼部尚书王铎、东林党魁钱谦益等人商量,认为左良玉既死,其部官兵肯定人心各异,所以应当派出使臣去安抚左部。 最后议出来的结果是封左梦庚为楚国公,其下部将各升一级,南京这边筹抚银五十万两送予左部,以江西及南直太平府等地为左部讯地。前番东犯及弃湖北之事一概不究。 弘光觉得这样也行,只要左梦庚不带兵来南京就行。 这事便这么定了,史可法便叫右佥都御史左懋第为正使,以陈洪范、马绍愉为副使,前往太平,安抚左部。 可就在左懋第等人准备启程时,京营统制孙武进却上书说左部之所以犯南都,全因朝廷过往对其纵容,不加过问,以致滋生野心,将矛头对准力主晋左良玉为宁南侯的史可法。 并称此时局面,绝不能再对公然造反的左部官兵加以安抚,而是要遣重臣前往凤阳,督统淮西兵马讨伐叛军。否则,若对叛军也要安抚,各地有样学样,国家还能是国家,中枢威望又何存。 “皇帝,这可是撵走史老头最好的机会,都督能不能归明当齐王,就看这次了!” 孙武进脑子突然灵光起来,可不是他自个想到的,在此之前这位孙二爷寻思的是反正他也打不过左梦庚,所以史可法他们要安抚就安抚吧,反正又不用他出钱。 是“几社”六子之一的陈子龙通过南京的寇女侠提醒的孙武进,左部二十万叛军东犯,朝廷理当派重臣前往督师平叛,而这重臣除了史可法外再无第二人。 孙武进如醍醐灌顶,“叭”的一声拍了自家脑袋,大骂糊涂,天赐弄走史老头的机会,他怎么就没想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史可法出外督师,节制不听朝中的凤督马士英,一石二鸟。史可法走后,可速定国策。” 寇白门在孙武进面前倒是寻常,丝毫没有架子,可孙武进却是赔着笑,躬着身,南京城里除了他没人知道眼前这位寇女侠同都督是什么关系了。 而这位寇女侠眼下也正在到处设局劝募士绅捐资抗清,劝募来的银子都买了粮食通过镇江的二张兄弟往扬州运。 除了劝资之外,寇女侠也同几社、复社士子们结交,在江南宣传抗清,虽说由于朝堂国策不明,导致民间对于抗清还是剿寇认知混乱,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唤醒了不少人,不可谓无功。 另外,寇女侠也正在联络姐妹们,准备一旦定下“联寇击虏”国策,便率团前往江北,这件事也是淮军都督陆文宗十分关心的事。 孙武进当天就进宫找到皇帝,弘光一听也是反应过来,急忙下诏命史可法督师镇守淮西,节制凤阳总督马士英以下官将讨伐叛军。 圣旨一下,朝野哗然,东林党人纷纷上书反对,认为岂有首辅大学士出外的道理。 压力之下,弘光亲自召见史可法,不等史可法提出异议,便抢先说道:“望阁部不学李建泰误国。” 李建泰何人? 崇祯朝首辅大学士,皇帝亲自为其送行出师,结果出城之后不打清军,反纵兵攻打自家县城。 弘光的意思很明显,他是要史可法督师出外,但不要学那位无能的崇祯朝首辅。 皇帝都这样说了,史可法如何还能推辞不出。 首辅,还是要脸面的。 弘光随即下诏加封史可法为太子太保,改任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其出外空出首辅位子则由那位跑到崇明迎潞王的礼部尚书王铎接任。 闻首辅督师出外平叛,朝堂上下议论纷纷,在一片议论声中,史可法带着孙武进给他拼凑的5000兵马出城前往浦口,往淮西督师去也。 千里外的汉中,两军阵前却有两人席地而坐。 “你不跟我干,我陆文宗打你,张献忠也要打你,你打得过谁?” 陆四随手扔给贺珍一根烟,“跟我去杀鞑子,没人敢打你,你贺珍也依旧是一条好汉,将来别的不敢说,一个亲王的爵位我还是能给你的。” 第四百九十二章 杀咧,杀咧,杀咧! 陆四不愿同贺珍大动干戈,因为贺珍虽然降过清,有变节的污点,但仅仅不到半年这位就自称李自成的旧号,举兵抗清,兵败之后辗转又同李过、高一功他们会师,坚持抗清至死。 故,仍是条好汉。 正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只要贺珍重新归顺,陆四便绝不追究其变节之事,如他所言,将来灭清之后,一个亲王之封他陆文宗是绝不吝啬的。 兵力上,尚可喜只有五六千人,陆四都能给出辽王之封,况拥兵三万的贺珍。 贺珍部重新归顺不仅能让陆四有三万兵马可用,更能引得夔州十万顺军北返,成为压死昭和参谋多尔衮的稻草。 且那大西王张献忠闻李自成兵败而死,义愤之下举师北上抗清,当此关键时候,陆四更需贺珍来归,否则贺珍必被张献忠攻击,这对于抗清力量也是一大损失。且以大西军的实力进入陕西,局面虽于抗清有利,对陆四则不利。 那大西皇帝张献忠可不会臣服陆四这大顺监国的,大西军号一百二十营,兵马不下二十万众,已是远远超过陆四如今在陕西所拥兵马。 张献忠的四个义子更是龙虎之辈,孙可望有帅之材,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有将之猛,因此若不能与大西军合作抗清,张献忠入陕之后见陆四这位大顺监国实力不济,难免心生谋夺全陕的念头。届时顺、西两家必然会产生冲突,张献忠全力攻打西安,陆四又如何能安心东征? 南明之亡,非清军有多厉害,实是亡于内讧。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于此同满洲决战之际,陆四是万万不能同张献忠大打出手的。 当务之急,须贺珍来投,从而接引西路军入陕,使得陆四所拥有的兵马实力同大西军等同,如此方能有同张献忠合作的基础。 要不然,事情就棘手的很。 张献忠定国号为“大西”,一个西字已然充分表明这位大西皇帝对家乡陕西的执念。 不能在兵马实力上震住张献忠,那位八大王脑子一热,天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孟乔芳说你是身在清营心在汉,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你贺珍不肯剃发……清廷那里对你贺珍也猜疑的很,这份题本你不妨看看。” 陆四将两个月前孟乔芳给清廷的题本抄本丢给贺珍。贺珍是明朝边军出身,认得字,接过题本来看。 题本上是这样写的:“惟新招汉中贺珍、罗岱、党孟安、郭登先四总兵,查得此辈多非明朝旧官,俱是流贼起手头目。曩自败遁盘踞汉中,臣屡发谕帖,示以我皇上威德,并陈之利害,方畏威投顺,缴送伪印。臣意贺珍、郭登先亦调凤翔,再为分拨;罗岱调姜瓖处,二者互为牵制。止留党孟安统兵一万仍住汉中,以为进剿张逆并防汉中城池。但四将俱系逆闯亲信之人,恐狼子野心反复不定,俱在陕西深为不便。伏乞我皇上将贺珍、郭登先以有功名色升调宣大或北直一带地方安置,实为解散之计也。党类既散,纵有叵测,亦无能为矣。” 孟乔芳的题本还建议清廷派明朝旧将康镇邦等人领兵赴汉中,以同镇汉中及入川之名伺机改编贺珍部,接管地方。 抄本下面还有清廷兵部侍郎朱马喇的批语,说贺珍等人是狼子野心,阳顺阴逆。欲以汉军甲喇尤可望代贺珍为汉中总兵,若贺珍等人不从,则等英亲王大军回师之后选一部真满进驻西安,于西安设满城,相机进取,以图万全。 “满洲人这条路你贺珍是走不通的,且你贺珍也不可能真当汉奸,做那鞑子的走狗。” 陆四吸了口烟,摆摆手又道:“你贺珍真要甘心当鞑子的走狗,你就不会坚持我汉家衣冠,早剃发蓄辫了。” 贺珍没抽过陆四递的这种以纸卷起的烟,学着点上觉得还不如自家大烟袋。 “满洲人疑我不假,因我不肯剃发,” 抽了一口纸烟后,贺珍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真弄个鞑子头,光秃秃的像个甚咧?” 说完,将陆四递给的题本合上摆在腿上,微一沉吟,也是直言不讳道:“你大老远从西安过来无非是要我贺珍重新投你大顺,不过我手下的人却是要我号闯王呢。” 言外之意你陆文宗这个新闯王于陕西外强中干,不及他贺珍实力,凭什么要他贺珍臣服。 “你贺珍是前明旧将出身,你号闯王,何人认你?何人从你?” 陆四一弹烟灰,看了眼贺珍身后二三里外列阵的军马,笑了笑,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陆某基业在山东、淮扬,于这陕西确是没有多少兵马,但陆某有太后支持,乃先帝女婿,有大顺大义,可号令大顺诸军,你贺珍称了闯王,能号令哪个?” 贺珍未语,事实上他也清楚自家就算称了闯王,也只能号令其部,同他一起降清的顺将郭登先、党孟安等人未必就肯尊他这闯王,所以真号闯王这事,也就是图个嘴上快活,当不得真。 “眼下这局面,其实你贺珍最难受,你要不归我大顺,张献忠肯定挥师打你,那位八大王巴不得取了你汉中之地。你贺珍再强,恐怕也敌不过那二十万大西军吧。” 陆四是三天前才从愿意投顺的马科那里知道张献忠于成都誓师北上抗清,其义子孙可望已先领兵7万入保宁。 张献忠北上抗清于陆四有两个好处,一个坏处。 第一个好处是可以加强抗清力量,仅张献忠大西军本身就能独抗清军。前世历史大西军之所以在抗清初期没有作为,完全是因为张献忠的死太过意外,导致大西军一下失去了强有力的领导核心。 此后孙可望等人将大西军带往云南,重新整顿,确立以孙可望为首的新大西军领导核心后,才重新发挥了抗清的中流砥柱作用,于湖南、广西的两大战役吓的那顺治都要割让南中国了,北京城里的满洲权贵也再次讨论起回老家的事来。 从抗清斗争表现来看,大西无疑胜过被南明坑垮的大顺忠贞营百倍。 甚至可以说,南明的抗清史后半部分就是围绕在孙可望、李定国为首的大西军集团的。 要不是永历小朝廷作死,离间孙可望同李定国,导致孙、李内讧,使大西军实力大损。其后不断弃国坑死李定国这帮为他朱明死力抗清的将士,历史断然已经改写。 第二个好处是大西军入陕,已经变节降清仍未重新归顺的“清军”贺珍部肯定是大西军最先打击的目标,这就促使贺珍必须倒向大顺,根本没有办法再待价而沽,或做什么其它不现实的打算。 如今的陕西,可是一个真满汉军都没有的。 换言之,贺珍现在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要么以汉奸的身份被大西军同大顺军联合绞杀,要么就成为新任大顺监国闯王麾下的大将,在新闯王的领导下同那鞑子奋力厮杀,一洗变节之耻。 坏处自是兵强马壮的大西军入陕之后,会不会同顺军产生摩擦,双方势同水火,从而导致两支抗清主体力量再次于内讧中消亡。 如何定位大顺与大西之间的关系,如何解决双方的分歧,将大西军这支强劲力量引入抗清主战场,远在西安的顾君恩给监国献策,就是再召开一次荥阳大会。 荥阳大会乃是前明崇祯八年,为了粉碎明军围剿,闯王高迎祥会同张献忠、李自成、左金王、争世王等13家义军72营20余万人于荥阳举行的共商大会。 在这次大会上,当时资历并不高的李自成提出联合作战,分兵迎敌的战略方针,将农民起义分为东、南、西、北四路,把义军主力放在明军兵力薄弱的东面。通过不断的迂回机动拖垮明军,从而实现了消灭明军有生力量的战略意图。 当时张献忠就是同高迎祥合兵东进,攻克中都凤阳,刨了明王朝的祖陵,并从凤阳获得千万巨资,使得义军实力再上一个台阶。 大顺、大西原本同流,都是义军,李自成、张献忠当年能合作反抗明军,现在自然也能合作共抗清军。 大顺、大西联手抗清的基础是有的,不论是高层的一衣带水,同根同源,还是底层官兵的义军天然亲近性,都是双方合作的有利条件。 难得的是,两方首领陆文宗同张献忠在对待异族入侵这一点上,二位领袖的态度是一致且坚定的。 因此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双方只要能够搁置争议,是完全可以重新合为一股强大,且远超清军的力量。 顾君恩的建议陆四很认同,只要贺珍愿意归顺,他便决意在汉中再举一次荥阳大会,哪怕对张献忠采取退让政策,也绝不同张献忠的大西军为敌。 “你贺珍是怕我陆文宗将来不守信,可我陆文宗与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你要是觉得不行,要陆某对天发誓,什么盟约血书的,尽可从你,但在陆某看来那些都不过是样子货,人与人之间若是信任,何须那假模假样的东西。现下这个局面,于你贺珍而言,你是不归陆某也得归陆某。” 说到这,陆四将烟头在地上掐灭,正色郑重对贺珍道:“话说得再多,也不及一句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来得实在……你贺珍愿归,我以大顺监国闯王的名义暂封你为汉中侯,你是愿意同我去北京端满洲人的老窝,还是愿意去河南堵那阿济格,都由你……总之,我就一句话,咱们间的事再乱再杂都先扔一边去,因为这是家里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你贺珍理当明白。” 言罢,又摸出一根烟要丢给贺珍,贺珍摇头不接,将自个的烟袋取出,装了烟叶用火折子点上抽了一大口,然后方说道:“闯王说话实在,咱老贺说话也不能虚。就算咱老贺认了你这闯王,马科那边未必就认。” 贺珍不知马科早已同西安方面接触。 “马科那边我派人去了,他前番虽是前明旧将,但已降我大顺,如今我大顺光复西安,他率部来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再者,你贺珍都重归我大顺了,他马科难道还要跑去降满洲人不成?” 马科那边比贺珍更难受,因为贺珍没重新归顺就是清军,而他马科是顺军,前番又和大西军打了一场,所以既不能降张献忠,又不能冒然进入汉中,只能向西安的新监国表示臣服,并极力推进汉中归顺之事。 “说了这么多,你老贺昨想的,给表个态,咱们可不能耽搁太久,不然张献忠过来,你老贺也好,我这新闯王也好,怕都要难以安身喽。” 陆四对贺珍的称呼变成了“老贺”。 贺珍听后犹豫了下,起身拜倒:“末将愿奉监国之命!” 陆四伸手扶贺珍起来,却道:“你不去问问下面人?” “男子汉大丈夫,哪来这么婆妈,正如你闯王所说,咱大伙都是汉人,将来什么个情况将来再说,眼下还是合起心把鞑子赶出中国,要不然难道真当汉奸死后进不了祖坟不成?” 贺珍来见大顺监国之前,其实已经决定重新归顺,此来不过是为了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 张献忠不出川北上“捣蛋”,他贺珍还能拿捏这新闯王,尔今,身不由己喽。 “痛快!” 陆四用力拥抱比他大了二十岁的贺珍,“我就说老贺是条汉子!” 这个举动让贺珍怔了一下,待陆闯王松开他之手,这位汉子转身面朝己方军马挥了挥手,立时数十骑奔出。 顺军那边见状,担心出事,李来亨、樊霸等将领也立即带几十亲兵纵马奔出。 陆四未动,淡然看那奔来贺部军马。 贺珍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暗暗点头,待部将奔马过来,右手一扬,喝道:“下马,拜见闯王!” “参见闯王!” 数十名贺部将领于马上立时翻身,单膝跪地。其中就有劝贺珍自立闯王的严自明、石国玺。 “都起来!” 陆四上前扶起第一个跪地的贺部将领,环顾其余诸将,“哈哈”一笑扬声道:“以后你们就是我陆文宗的好兄弟,大伙随我一同去杀满洲鞑子,叫那满洲人知道咱们汉人的吊有多硬,不是说软就软的!” 贺部诸将听了监国闯王这话,也是轰然大笑,继而齐呼:“杀咧!杀咧!杀咧!”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不怕死的跟我杀过去! 顺天府通州,天热得叫人难以忍受。 老人们都说,这几十年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高温天,印象中上一次这样热得的天还是前明万历爷那会。 不过今儿实在太热,打夜里开始,气温就在不断攀升。早上的时候空气潮湿闷人,坐在屋子里人都会出一身汗。 “明国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的!” 韩云是刚从北京带兵过来的高丽佐领,太祖那会到现在,八旗已经有朝鲜佐领6个,高丽佐领2个,3个被编在正白旗,5个被编在镶白旗。8个朝鲜佐领兵丁连同家眷约有一万余人,几乎大半都被安置在通州这一带。 去年清军入关后,摄政王多尔衮命三等昂邦章京英俄尔岱出任户部满尚书,推行“劝农桑以植根本,抚逃亡以实户口”的恢复民生之策,并主持关外满汉移民迁入关内圈地、充填京畿事项。 一年多的时间,在英俄尔岱的主持下,累计从关外迁移八旗将士家眷并汉人阿哈、耕奴八十余万充实京师附近。 关外尚还有几万满蒙八旗并汉军家眷未迁,另有两百多万天命、崇德年间从关内掳去的汉人奴隶也未来得及迁入。 韩云这些八旗内的朝鲜人就被英俄尔岱安置在通州,其中2个高丽佐领就驻防在通州的运河重要关卡张家湾。 张家湾这里前明万历年间便设有税监,东林党有名的智囊李三才的祖宅也在此处。 朝鲜八旗兵进驻张家湾后,将此地更名为高丽庄,圈占方圆三十里良田。八旗兵圈田所到,田主立时登出。室中所有,皆归八旗。妻妾女子丑者叫田主携去,漂亮者皆留归大兵。 去年的圈地规模相对较小,只涉及京师邻近数州县,因关外往关内迁移人口、阿哈奴隶太多,所以英俄尔岱欲在今年再进行二轮圈地,一是用于安置迁移人口,二是秉摄政王意对八旗有功将士奖赏。 只是未来得及开圈,南方的淮贼就从天津打了过来,一时京师戒严,旗兵调动,大小衙门并京师附近地方全力防贼,这圈地的事便停了下来,不然那些被圈的田主肯定要同淮贼合流生事。 都说胖子怕热,可佐领韩云身体不是太胖,相反还显得很健壮,即便这样,高温闷热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了。 在屋内呆了一会后,韩云终于受不了起身朝门口走去,决定到庄子边的运河去洗把澡,反正天还没大亮,不怕被人看到。 通州这片现在驻扎着的不但是韩云带领的800高丽佐领兵,还有600满州正白旗八旗兵和1500多蒙古八旗兵以及为数不多的绿营兵。 满洲兵和蒙古兵是几天前刚从京里调拨过来的,通州是北京的门户,要是有失,淮贼就能直攻京师,因此摄政王十分重视通州的防御事项。除将京中不多的满蒙八旗兵抽了近2000人派来通州驻防外,又急令正星夜北归的豫亲王多铎派兵赶赴通州。 甚至,摄政王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御驾亲征”,率领京中余下的几千八旗兵就在通州同北犯淮贼决战,以期一战而决北患。 可是淮贼也是极度狡猾,他们利用马骡机动,专门挑清军驻防的薄弱空虚处插入,先是从武清窜到香河,又从香河窜到漷县,本来是想直取通州的,但见通州防御严密,便轻骑西进在良乡、房山一带活动,意欲将通州的清军吸引到西边。 甚至一度窜到宛平卢沟河一带,前锋探马更是出现在卢沟桥上。城内的满洲八旗兵刚刚调拨出城准备应战,淮贼马头一转又奔回东边。 如此反复两次,造成北京城内的满洲权贵们不知淮贼究竟是想打通州,还是想从京师西边直接攻打京城,最后只能以两千多八旗兵防通州,余下六千多人并各家亲王、郡王、贝勒府上的阿哈奴仆万余人严防京城,不给淮贼任何可乘之机。 很多北京城中的汉人听说城外有汉人的军队出没,感觉就同当年听说城外都是辫子兵一样。不少前明降官私下议论说这大清怕是要跟那短命的大顺一样长久不了。 人心动摇之下,降官中的聪明人就开始出工不出力,每日朝会、衙门照去,但却都成了“闭口先生”,再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替满洲人出谋划策了。 尤其近来京中也开始发生针对降清汉官的行刺事件,更让降官们对满清失去信心。 要不是英亲王那里传来李自成被杀的消息稍稍稳固了点降官的心思,恐怕北京城中就要掀起一波汉官弃印辞官的高潮来了。 …… 韩云出庄时,看到部下铳手们一个个也是热得满头大汗,却始终坚守岗位,不禁很是欣慰。 他们虽是朝鲜人,但如今却是大清国族满洲人,这要是表现不堪,丢的不仅是他韩佐领的脸面,也是八旗将士的脸面。 来到运河边,看了一眼升腾水气的河水后,韩云深呼吸了一口,开始下水。朝前走了几步,双膝没到水中时,顿觉一片凉意,十分的舒坦,忍不住便“扑通”纵身跃了下去,溅起一片水花,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水纹。 河水的凉快让韩云全身心的舒悦,也让他的脑袋一片清凉。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往前游了十几米后,才从水面露出头来,四下张望一眼,脸色忽的变了,手脚也停止了划动,陡的一下就往下沉了下去。 “贼人来了,贼人来了!” 被河水呛了几口的韩云不要命的往岸边游,一边游一边大声往庄子方向示警,因为运河对岸,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看。 “他娘的,这个鞑子是哪冒出来的,大清早的下什么河!” 偷渡竟然被一个鞑子给发现,齐宝气得唾口骂了起来,可骂有什么用,对面清军已经发现他们。 “小爷,怎么办!” 齐宝扭头看向从后面赶上来的都督外甥李延宗。 李延宗走到河边看了眼对面鸡飞狗跳的庄子,将手中的木板朝河中一丢,手中红缨长枪一挥:“不怕死的跟我游过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大清危在旦夕 北京,紫禁城,慈宁宫。 十几个前明宫中留用的太监正将一块块巨大的冰块往殿中抬进,这些冰块大的六十余斤,小的也有四十余斤,都是京中冰户专门于冬天冻制存于地窖之中,待夏天取用进呈宫中的。 清承明制,也仿前明设有冰户,冰户每年要给宫中进送十几万斤的冰块。原前明的二十四衙门除司礼监、御马监外,其余大小衙门也大多保留。 太后身边的侍女苏麻喇姑正好打太后寝宫出来,见到这么多冰,正热着的她顺手一摸,手背都透着凉。 指挥小太监运冰的内侍吴良辅凑到苏麻身边满脸堆笑道:“等会给姑姑屋中也搬两块过去。” 这个吴良辅原先是前明内官监的监丞,大顺军入京和大清军入京后,原来明朝二十四衙门的大小太监基本都跑光,独吴良辅没跑,加之一心奉迎新主子,因此倒成了如今宫中得用的大太监,很是得太后欢喜。 苏麻当然知道这个汉人太监是在拍她的马屁,不过也是受用,正要开口说话,就见一众宫人太监全跪了下来,转身一瞧竟是摄政王来了,赶紧同吴良辅也跪下,恭声道:“奴婢见过皇叔父摄政王!” “起来吧。” 多尔衮随手摆了摆,问苏麻:“太后呢?” 苏麻道:“太后在寝宫呢,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孤直接过去。” 多尔衮说着就抬脚,走了几步站住,回头又问苏麻道:“皇帝呢?” 苏麻回说皇帝在偏殿读书。 多尔衮点了点头,看了眼运进殿中的那些大冰块,对那吴良辅道:“运些到太后的寝宫,”稍顿,又道:“皇帝那里莫送,须叫皇帝用心读书,多吃些苦,免得打小贪了安逸。” “喳!” 吴良辅应声。 多尔衮不再言语,径往太后寝宫,众宫人太监也是见怪不怪,继续运起冰来。 苏麻脸有异色,想了想低声让吴良辅赶紧先送几块冰到太后寝宫,免得摄政王等会恼怒。 摄政王到太后寝宫这事,于宫中根本不是秘密,寝宫那边的宫人见到摄政王过来,也都自觉乖巧的退了出去。 太后布木布泰正热着,见多尔衮这会过来,眉头下意识的微皱了下,因为这天实在太热,哪里好伺候他。虽贵为圣母皇太后,可多尔衮却是皇叔父摄政王,布木布泰也得起身来迎。 原先布木布泰在盛京住的清宁宫,相比这刚刚重修起来的慈宁宫要小很多,也简陋的多。 “怎么这会过来了?” 布木布泰直接伸手拉着多尔衮往里走,她梳的是满洲女子的两把头,脚下穿的是高抬鞋,珠翠耀眼,很有一股贵妇气质。 “想你了。” 多尔衮笑了笑,随口道:“福临书读得如何?我这几日忙的很,倒没检查他的功课。” “福临很是好学,就是有点贪玩。”布木布泰待多尔衮坐下后为他倒了碗冰镇的酸梅汤。 多尔衮端起喝了一口,道:“贪玩可不好,他是天子,将来是要治国的,哪能贪玩。” “是这个理,所以你这个皇叔父再忙也得抽时间管教侄子,教他治国理民的道理……” 布木布泰说着却愣了一下,“你这些日子没睡好么?” 多尔衮的样子看着是有些憔悴。 “可是京外贼人的事?” 布木布泰听说了京外有贼人流窜肆虐的事,以为情郎是为这些流贼伤神。 “不是,” 多尔衮犹豫了下,从怀中将两份奏疏递在桌上。 “要我看?” 布木布泰有些奇怪,不管是在盛京还是在北京,她这个太后都是不干问政事的。 “你看吧。” 多尔衮起身走到一边的架子上取下他的烟袋连同朝鲜人进贡的烟叶,自顾自的装起来。 布木布泰好奇之下打开第一份奏疏,却是原前明恭顺伯吴允诚之后吴惟华的奏疏。 这个吴惟华去年于多尔衮入京时拜迎马首,随后自荐愿往山、陕各地招抚,因随叶臣征太原、大同等地有功封恭顺侯,现在山西暂为巡抚事。 吴惟华是汉臣,其奏疏自是汉字,好在布木布泰虽是蒙古人,但自嫁给太宗洪太后便多习汉字,故而能够阅读汉文。 看了几行,布木布泰就花容失色了,原来那吴惟华奏疏中竟称月前西安被顺贼淮侯重新攻占,陕西总督孟乔芳等西安文武皆降于顺贼。闻贼之淮侯自称闯王行监国之事,遣将白鸣鹤、李元胤侵犯凤翔、延安等府,数十州县不战而降,现贼将李元胤聚兵万余于延安府东延长等地打造兵器,收集羽毛,观贼动静似欲进犯山西。 山西境内原先有叶臣部真满汉军五千余,但五月却奉摄政王令回调北京,原先山西境内的绿营兵将皆往西北,故吴惟华手中并无多少可御兵马,所以急报京师请求朝廷速颁诏令往西北白广恩、唐通、姜瓖等部绿营火速回返,免山西境内重新糜烂。 “李自成不是叫英亲王斩杀了么,怎的顺贼还能死灰复燃的?”放下吴惟华的这份急奏,布木布泰一时真是想不通。 “我也是刚知此事。” 多尔衮未多解释,只叫布木布泰看第二份奏疏。 布木布泰赶紧取来看,是河南巡抚罗绣锦发来的。 罗的奏疏上说五月黄河南岸开封淮贼兵马大举西进,攻打已向大清奉表的明河南总兵许定国部,许定国独力难支,请大清速发兵救援。另外前明尚书张缙彦等拥兵河上,副将郭光辅、参将郝尚周不应徵调,叛而为寇。 “淮贼在东,贼寇在西,河南大乱,请发兵靖乱。” 罗绣锦奏疏中请求朝廷速令南下的英亲王阿济格部北返平乱,否则河南恐重为贼所有,届时英亲王大军怕就要被堵在荆襄之地无法北还了。 “哎呀,坏了!” 布木布泰再是妇人不懂军国之事,随在太宗皇帝身边也耳闻目染,岂不知英亲王那里是大清八旗主力,现河南群贼肆虐,陕西又叫贼人重新占据,万一英亲王那里无法北归,大清岂不危在旦夕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高杰破通州 陕西被顺贼重新光复,河南又大乱,而英亲王阿济格大军的粮草来源于经商洛粮道转运的西安存粮,所以眼下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英王大军的粮草必然出问题了。 再结合辽东和北直境内的两股淮贼,一股于关外烧杀抢掠,一股于近畿流窜破坏,严重动摇大清对辽东和北直的统治基础。 似乎一开始那个山东贼首陆文宗就将棋子落好,就等阿济格大军追向南边,从而收拢袋口妄想将英王大军堵在南方。一旦英王大军回不来,对北京意味着什么,多尔衮太清楚不过,故而他在两份奏疏尚未公开前携来宫中交太后亲览。 因为,他需要得到太后的坚定支持。 否则,京中必有不服他的王公贝勒又叫嚷开议政王公大臣会议,那些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削他皇叔父摄政王的权力。 一旦太后动摇,对多尔衮的打击就会十分严重,眼下除了正在拼命回京的豫王多铎,多尔衮于京中的实力并不占上风。 布木布泰猜到了情郎用意,上次因为豪格的死两黄旗有不少人对多尔衮心生怨恨,鳌拜公然在议政王大臣会议顶撞多尔衮虽被压制,但暗地里对多尔衮不满的势力却一直没有平息。 这次陕西和河南出大乱,战局对大清格外不利,论功是多尔衮,论过当然也是多尔衮。 没理由这位皇叔父摄政王不担责的。 可多尔衮又是她母子最大的支持者,真要失势,皇位还会是福临么? “英王何时能回来?” 布木布泰面有忧色,眼下能解这危局的就是阿济格的大军了。只要阿济格能把大军带回来,局面自是迎刃而解。 “快则数月,迟则,” 多尔衮眉头皱了皱,即便阿济格那里有足够的粮草可以北返,眼下却是酷暑,满洲将士不耐炎热,因此最快也得八月才能动身从荆襄北返,路上就算没有贼兵拦截,恐怕也要十一月才能归京。如果阿济格没有粮草北返,多尔衮也无法准确预测大军抵京时间。 半年时间,足以让北方翻天覆地了。 吴惟华说陕西的贼兵正在打造器械意欲东征,山西境内空虚异常,京师这边又根本不可能派出八旗兵赴山西御敌,所以山西的失陷恐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吴惟华奏称疏调西北的姜瓖、唐通、白广恩等降将绿营兵东返山西御敌,多尔衮根本不可能下诏,因为他断定那帮降将在得知顺贼重新占据西安后,很有可能会观望,不会再给大清卖命。 当初他让阿济格抽走北直、山西近畿绿营就是担心这些才降的前明军队不可靠,如今局面对大清极度不利,那些前明军队更加信不过了。 多尔衮后悔当初不应该草率派巴哈纳带3000人去山东,其后又在巴哈纳全军覆没后又派豪格带3000正蓝旗满洲兵同孔有德部再征山东,使得山东两役清军兵力始终处于劣势,结果被淮贼连胜两阵,导致八旗兵不可敌的威风被打破,席卷之势也被中断。 山东战役的失败也让多尔衮用兵仓促过急的缺点暴露,终酿成现在这付局面。 只世上已经没有后悔药吃,若知道大清真正的敌人是山东的淮贼,而不是李自成,多尔衮就是亲征也要全力绞杀淮贼。 “我已密令多铎率军回京确保京师,其它地方除重要城池都可以放弃。” 吸取教训的多尔衮不能再犯顾头不顾尾的失误,眼下收缩北方八旗军死守京师,等待阿济格北返已经成了他唯一的选择,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要是还如从前一样分散用兵,则处处要守,处处守不得。 布木布泰依然坚定支持了多尔衮,她知道眼下满洲没有人比多尔衮更懂用兵,也更值得她这太后信任,因为多尔衮没有儿子。 而她这个做姐姐的曾经哭着跪求妹妹服用汉人的药,只这些,多尔衮不知道而矣。 …… 通州。 城头上厮杀仍在继续,但厮杀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当最后两个仍在拼死抵抗的满洲士兵在绝望之中哭着喊着从城上跳下后,北京的东大门失守了。 “他妈的,狗鞑子还真是能守!” 望着城上的清军旗帜被己方士兵大刀砍断,李成栋狠狠唾了一口,这一仗他的旅是主力,爱将郝尚久攻城的时候叫鞑子火炮击中阵亡,其部损失多达一千多人,其中有好几百都是老兵。 高杰放下缴获自清军的千里镜,心中既为攻下通州感到高兴,同时也是心疼。 自昨日攻城,高杰先是驱使李延宗俘虏的高丽庄及周边八旗妇孺至城下,意欲以这些八旗妇孺的性命威逼城中投降,结果城内的清军根本不降,高杰大怒命人当场砍杀这些八旗妇孺,前后计杀死三千余人。 后来才知道城内清军不肯降的原因是这些所谓八旗家眷根本不是满洲人,而是朝鲜人。 此后,高杰先是驱使“义民”蚁附攻城,在大量消耗清军箭矢后,方才传令第六镇本部兵马攻城。 李成栋攻南门,李本深攻东门,李延宗攻北门,高杰则率本兵防住西门,不使城中清军派人往北京报讯。 激战一日,在许下破通州不封刀的军令刺激下,第六镇不顾伤亡,终是攻破通州,城中守军满洲镶白旗甲喇章京硕色战死,蒙古正黄旗固山额真温都苏阵亡,满蒙八旗兵死伤近两千人。 城破之后,淮军连同义民上万人欢呼着蜂涌冲向城中,城上城下到处都是战死的清军尸体,城中也很快传来惨绝人寰的哭喊声。 因为其部在攻城时损失过大,最先冲入城中的李成栋毫不犹豫的执行了命令。此后相继入城的李本深、李延宗等部见李成栋部大开杀戒,也相继加入。 解开了套索的淮军潮水般涌进城中,向着通州的大街小巷冲去,所到之处,手中的长刀一直不断挥砍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们刀下倒去…… 通州城内的辫子男人连同家眷是淮军最主要的屠戮目标,被淮军的凶残吓怕了的辫子男人们不敢再抵抗,甚至不敢再挡在门前,他们只知道跪在地上将头不住的猛磕,直磕得额头上的鲜血不住流淌,直磕头面目血淋淋,可他们的哀求却没有让眼前的淮军士兵有丝毫的怜悯,最终等来的还是挥砍过来的长刀。 人头飞离身体时,男人的眼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恐惧,和那断了线的声音——“我们是汉人,我们不是鞑子……” 这些都是从关外迁进关的汉人阿哈们。 第四百九十六章 收复故都 济宁,淮军第八镇防区。 第八镇是淮军于几个月前的新编镇,当时淮军都督陆文宗从旗牌、重甲两部各抽1000名士兵,连同收编的土寇、顺军残兵及汉军旗俘虏、部分北直民夫编成,兵额10500人,辖三旅。 三旅驻地分别在曹州、兖州、沂州。 镇帅徐和尚是根正苗红的河工出身,此前在第一镇担任旅帅,参与了淮军组建以来的大小战斗,虽没有参加对豪格、孔有德集团的决战,但于济南保卫战中殊死杀敌,甚至连睡觉都是在棺材中,表现之勇甚得都督陆文宗喜欢,故委任第八镇帅。 不过,让人有些难以接受的是,徐和尚本人是虔诚的佛教徒,早年在家时甚至闹出过要剃发出家差点没气死老娘的闹剧来,没当镇帅前对女色表现得也是极其不屑,让人以为他真的不近女色,不曾想当了镇帅后徐和尚却成了花和尚。 让徐和尚变成花和尚的是前明德藩。 准确的说是德藩的女儿们。 明朝的德王朱由栎同衍圣公孔衍植一样,在清军未入山东前就主动奉表满洲表示归顺,此事惹得陆四大为不满,故而让那位在德州归顺的前明宗室朱帅炊带人收拾这位本家宗藩。 时青州全境为淮军所据,清朝势力只剩胶东一小块地区,所以德王朱由栎也是大为识趣,不等本家远室朱帅炊过来收拾他,就主动带了一家老小跑到济宁向负责淮军钱粮调拨的“大管家”文彦杰投顺。 文彦杰降淮之前是曲阜主薄,其后主要负责对圣公府家业查抄清点,因钱粮方面的本领得了淮军都督陆四青睐,点名让他做山东战区的钱粮大总管,又“钦点”其为下一任衍圣公,虽说这事还没能落实,但文对淮军的事业却是格外上心的。 文彦杰认为德藩虽有降清劣迹,但性质不如孔家恶劣,加上德藩在山东拥有的土地产业仅次于孔家,又是前明亲藩,冒然诛之有些不妥。于是便请山东通会陈不平代为向都督求情,这才让朱由栎捡了一条命,不过其原有产业、田产约八成都主动捐献出来,眼下住在济宁接受淮军“看管”。 徐和尚奉命来济宁组建第八镇时,不知怎的在街上就瞧着了德藩朱由栎的二女儿,此女让这位虔诚的菩萨信徒一下动了春心,于是不顾人家德藩二女儿是出了嫁的,硬是软硬兼施把这个郡主弄到了自己房中。 朱由栎虽是前明亲王,其女儿也算是郡主,但如今既已归降淮军,那自当是淮军保护。 徐和尚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影响可就坏了。 正当文彦杰头疼这件事是上报还是不上报时,德藩朱由栎自己却找上门送来了二女婿某举人给出的休书,并且表示其女儿能为淮军徐大将看中,是他朱由栎上辈子积的福。 “苦主”没有意见,徐和尚又是镇帅级别的大将,还是都督极为宠信之人,文彦杰自然不想同徐和尚关系闹僵,于是就将这事给瞒了。 文也明白朱由栎的心思,无非新女婿是淮军的大将,所以有这个女婿在,他这明朝的德王肯定不会再被人“敲诈”。 事实也正如文彦杰所想,朱由栎就是想找徐和尚当靠山。 可让朱由栎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个新女婿不仅馋他二女儿的身子,连他三女儿和小女儿的身子都馋。 正宗的花和尚! 可气归气,朱由栎还是挺知趣,权当三个女儿进贡了吧,只要能换他德藩上下性命无忧,这买卖也划算。 抱得三位郡主压床的徐和尚那是春风得意的很,只这事还是传了出去。 山东通会陈不平等文官对此事倒也不作评价,大抵认为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没必要小题大作。 代叔叔统管山东战区军政的陆广远却是生了气,鉴于叔父领军西进,便以山东战区名义行文第八镇,狠生训斥了徐和尚一番,要其不得再当街抢人,否则军法从事。同时要其补办同德藩三女婚礼,定下妻妾之分。 徐和尚挨训之后,赶紧补办程序,定了老二为正妻,老三、老四为妾。可程序刚走完,却将老二、老三送盐城老家伺候老娘,就留老四在身边。 这天,热的很。 可一心想把老四肚子搞大的徐和尚不顾炎热还辛苦种地,正种着的时候突然被外面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惊动,正纳闷谁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时,却见副帅詹世勋一把推开了屋门,急冲冲就道:“镇帅,济南急令,第八镇北上攻打北京!” 床上的美人当然“哎呀”一声,羞的滚到床角拽了被子就蒙。 詹世勋这才晓得镇帅忙那事,顿时不好意思,就要往外退。 “嗯?打北京?!” 徐和尚却是半点不在意,光着身子从床上跳下,一把从詹世勋手中接过急令,粗粗一扫这才想起自己不识字,忙叫詹世勋念。 待詹世勋将山东战区命第八镇北上的军令念了一遍后,徐和尚“嘿”了一声,二话不说拔脚便往外走。 “妈妈的,我都快在济宁发霉了,终于又有仗打了!……老詹,难得都督下决心捣他鞑子的老窝,咱们第八镇虽说是才建的,可上下都是有吊子的,可不能丢人!……你去告诉弟兄们,破了北京城,鞑子的女人尽他们挑,老子不跟他们抢!” 发现詹世勋没有跟上来,徐和尚冷笑一声,回头看着他道:“你怕也没用,人死吊朝天,去打北京是危险,可他娘的却是有大富贵可捞的。你要怕死,可以不去,我让都督把你调淮扬去。” “镇帅说笑了,打跟了都督那天起,世勋就没怕过。” 詹世勋讪笑一声,要说退路,他早没了。自家叔丈人刘泽清怎么死的,军中上下哪个不知道。眼下这局面虽说北上打北京有危险,可也如徐和尚说的富贵险中求。待发现徐镇帅是光着屁股,赶紧提醒一声:“镇帅,光着呢,光着呢。” “光着又如何,只要咱们能打,光着屁股也能吓死鞑子!” 徐和尚哈哈笑了起来,很粗俗的将那活儿一甩,朝屋里的老四喊了一声:“别闷着了,赶紧把你男人的衣服拿来!你男人要去杀鞑子了,等我回来不见你肚子大,就把你送去伺候老娘……” …… 青州。 接到调令的第一镇帅夏大军随手将军令放在一边,与副帅程思华继续看眼前的地图。 两人指指点点商议了许久,夏大军才吐了口气,转身吩咐亲兵:“传令,全镇集结,两天后开拨。” 亲兵问道:“镇帅,去哪?” “北京。” 夏大军将手中的细木棍朝地图上红圈处一敲,“去收复咱们的故都。”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们才是正规军! 汝州府城。 城墙上插满火把,垛口下士兵和青壮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兵与民都在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城下。 半个月前,占据东边开封、归德一带的淮贼突然大举调兵从襄城杀进汝州。汝州境内的明军许定国部根本抵挡不住,他们若能挡住淮贼,也不至于从归德一路仓皇逃到汝州来了。 汝州东边的门户郏县、宝丰相继被淮贼攻占,守军不是被歼灭就是投降,现在汝州境内就剩府城汝州和西边的伊阳还在明军手中。 伊阳那边也不平静,前明兵部尚书张缙彦听说潞王在南京登基,便同归乡的副将郭光辅、参将郝尚周等人自聚义军,自封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纠众上万,闹得不可开交。 “内外交困”之下的许定国深知以己部兵马根本无法抵御大举来犯的淮贼,所以派人渡过黄河向清朝的河南巡抚罗绣锦和卫辉总兵祖可法求救,甚至还派人到西边的河南府向降清的原顺军将领刘忠求援。 卫辉总兵祖可法倒是有心救援许定国,其深知汝州一旦沦于淮贼之手,则黄河以北必然为淮贼占据,到时南下荆襄的英亲王大军北返道路就会被封堵。 然而祖可法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手下拼凑的绿营兵能把卫辉城守住就已是烧高香了,哪有余力去救援许定国。 洛阳那边的刘忠则是闻听大顺的淮侯带兵光复了西安,封堵商洛粮道,陕西大半都被收复,而潼关又被投降那位淮侯的道人胡守龙率兵占据,惶恐之下对于降清之举大为懊悔,因此在西安方面派人来同他接触后,立时表达了忏悔之意,同时将劝他降清的三名副将斩杀,并将清廷任命的河南知府及洛阳知县等一干官员全绑了押赴西安。 此时刘忠虽未公然表态重新归顺,但于洛阳城中已经做好重新易帜的准备,故而压根不可能派兵去帮许定国对付东边的淮军。 河南巡抚罗绣锦自打提督金玉和战死之后,手下也没了可用将领,更无多少兵马,勉强支应怀庆、卫辉、彰德三府钱粮,接到许定国的求援信后,这位罗抚台除了向北京求救外,倒是想了个阴招,就是派人去汝州让许定国将他的两个儿子送到怀庆为质,这样黄河南边的清军就立即开进汝州帮许定国御敌。 这完全就是骗人,许定国真把儿子送到怀庆,他罗绣锦也不可能往黄河南岸派出一兵一卒的。 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罗绣锦希望将许定国牢牢“绑”在大清这边,逼迫许定国同淮贼打下去,牵制住淮贼。 许定国也不是傻子,六十岁的老将军能随便让人哄了? 可儿子不送,许定国的日子也不好过,东边过来的淮贼很是能打,压根不是他拼凑聚合的河南群盗能够抵御的。守不住汝州,他许定国恐怕就要交待于此,毫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唯一让许定国安心的是,汝州城中抢来的粮草还有一些,不至于淮贼围了城,城中就要断粮。 可是能撑到什么时候,能不能等到大清兵从南方杀归回来,许定国也是一肚子没数,大体想法也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汝州城下,一支两三百余人的淮军骑兵如赶鸭子般将上千明军从汝州以南的汝水河一口气赶到了汝州城下。 追赶这些明军溃兵的时候,淮军的骑兵好像猫捉老鼠般,只将明军往城下赶却不杀人。可要是明军自个跑得慢了,叫他们撵了上来,那手上的马刀还是毫不迟疑挥下去的。 有淮军骑兵的威胁,汝州城内的明军根本不敢打开城门接应自己人,只敢从城上放下一个个吊篮,把城下哭叫着开门放他们进去的溃兵拉上来。 很多溃兵被拉上城后就抱头痛哭起来,惊魂未定的很。 许定国的长子许尔安找到溃兵中的军官,详细询问了郏县失守的情况,待知道郏县竟是被淮贼半天攻克,许尔安等人惊的说不出话来。 郏县是汝州东边的门户,而东边的淮贼又是许部的大敌,所以许定国在郏县驻有五千余兵马。这么多人守郏县城,却被淮贼半天而克,如何能不叫人心惊。 许定国也是眉头紧锁,他知道淮贼能打,因为他就是被淮贼从归德赶到开封,又从开封一路撵到汝州来的。 另外他也听说淮贼在山东大败满洲肃亲王所率的大军,斩了好几万颗满洲大兵首级。 这个战绩许定国怎么也是明朝的老将,当然不信,他认为淮贼最多也就是打败了三四千满洲大兵,但即便如此,这个战果也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很了。 可再是能打,也不可能半天就攻下自家有五千人守卫的郏县吧? 便是郏县的那些兵再如何不济,再怎么乌合之众,那也是五千人啊,不是五千头猪! 只事实摆在眼前,城下一个个惊慌叫嚷的溃兵就是证据。 许定国脑门发黑,脸颊不住抽动,年过花甲的他面对眼前这个局面,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淮贼大张旗鼓西进,都已兵临汝州了,显然不是他许定国花钱能解决的了。看架势,淮贼这是铁了心要把黄河北岸的府县全部占据。 城上的救援还在继续,可靠吊篮能拉上几个城下的溃兵。追杀溃兵而来的淮贼骑兵见汝州有备,便远远向城墙下的溃兵放箭放铳,打得那些溃兵在墙根惨叫不止。 反观城上的守军却是连打开城门放自己人进来的勇气都没有,只惊恐的拿着弓箭往城下乱射一通。 夜色中,又能射中几个。 有胆大的军官叫嚷着要去打开城门放人进来,可是,那些已经叫淮贼吓破胆的将领那里会让他们如此做,毫不犹豫的制止。 理由很充分,明里能看到的就是这二三百个淮贼骑兵,可谁知道夜色中有没有大队淮贼潜藏,只待城门大开便立时杀过来呢? 城外淮贼骑兵射了一阵可能是不想浪费箭枝,便往后撤了一些。这让城下哭喊惨叫的溃兵如蒙大赦,一个接一个的被吊了上去。可每吊上一个溃兵,汝州守军的士气就低迷一分,尤其是那些受伤溃兵的哀号声在夜晚格外的刺耳,也格外的揪心。 被拉上城的溃兵可能是想给自己挽回点面子,又将淮贼的实力无限夸大,说有好几万人,且比满洲大兵还要凶狠无数倍,这流言顿时让守军更加恐慌。 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天色渐明,随着视线清楚起来,那些站在城头的明军也终将城外看了个分明,真的只是二三百个淮贼骑兵,没有大队人马潜藏! 顿时,城上的明军就变得骚动不安起来,一些将领认开始叫嚷着出城消灭这二三百个胆大淮贼,以期提升军心士气,要不然再这样低迷下去,士无斗志的,淮贼大队一到怕是要跟郏县一样半日而下了。 “镇台,派兵出城吧,要不然军心可就提不起来了!” “淮贼就这么点人,咱们也有骑兵,派出城去一举打垮他们,免得淮贼以为咱们汝州无人!” “……” 持重的将领主张不能出城,胆大的将领却嚷着要出城。 许定国心中也是矛盾,虽然知道城下不过是二三百名淮贼骑兵,但是事态很清楚,淮贼的大队人马已经从襄城开了过来,没了郏县这个门户,他们定然已向汝州府城杀奔过来。现在恐怕正在来的路上,要是这会派兵出城作战,万一淮贼的大队人马杀到,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想到这里,许定国不寒而栗,不过看到求战部下眼中都是殷切,再看城头上低迷的士气,他动摇了,知道必须派兵出战,要不然军心士气根本无法挽回。 “速战速决!” 总兵大人发话后,求战的将领都是脸上大喜,叫嚷着要去抢这份功劳,这时听见总兵大人又说道:“出城之后小心一点,看见情况不对,立刻回来!” “大当家的,放心吧!” 一名当了好几年土匪,才当上明朝官不过半年的将领一如从前山寨般大声轰应,尔后点上人马从城门冲刺而出。 汝州城内的明军骑兵有800多人,这800多骑兵也是许定国的本钱,是他带着许家宗亲几十人滚雪球壮大起来的,放眼汝州除了他许定国外还有哪家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很快,八百名跟着许定国在开封、归德、南阳、汝州烧杀抢掠惯了的明军骑兵,呐喊着朝着淮军骑兵所在的位置杀了过去,他们嗷嗷叫着,看起来竟是如此的悍勇。 发现汝州城中突然杀出几百骑兵后,那二三百名淮军骑兵竟然毫不畏惧,反而人人精神一振,嘴角露出等待已久的笑容。 这支骑兵的统领正是原山东总兵刘泽清麾下的将领张士仪,此人对许定国的底细再清楚不过,因此不无高兴的对部下们笑道:“趁张帅未到,咱们再立一功!” “再立一功!” 张部骑兵轰然应声,也是丝毫不将出城的汝州明军放在眼里,因为相比这些被许定国收编的河南群盗,他们这些人才是前明的正规军! 第四百九十八章 玉石皆焚 淮军内部对于正规军还有一个说法,叫“中央军”。 “中央军”的说法来源于都督陆文宗对从前大顺朝廷的说法,熟悉都督的将领基本都听过都督口中的“中央”二字,久而久之,淮军将领们也喜欢用“中央”来代替朝廷,有时候也会用“政府”二字。 “政府”倒非陆四的首倡,而是大顺的六部就叫六政府。 中央的军队,当然叫中央军了。 局面发展到现在,永昌皇帝李自成都在襄阳殉了国,大顺中央已经成为由陆四主导的新中央,所以作为闯王监国的嫡系,淮军理所当然就从原先的地方军升格为中央军。 再细究具体的话,淮军第五镇这支原来明朝的中央军摇身一变成了大顺的中央军。 中央于地方,天然就是有心理强势的。 更何况眼前的汝州明军连地方军都算不上,压根就是一帮打家劫舍的强盗土匪。 如此,又有何好惧? “杀!” 张士仪拔刀纵马向着那几百明军骑兵冲了过去。 身后部下骑兵呼啸跟上,挥刀的挥刀,拔箭的拔箭,悍勇劲头比出城的汝州明军要高出好几个级别。 兵力上,明军占了优势,但心理上“正规军”出身的张士仪部却更具优势。 双方交手之后,竟是杀得难分难解。 城上许定国看得清楚,他的部下骑兵马战技艺不如那些淮贼骑兵。 城头上的明军都是怔怔的看着双方骑兵的厮杀,虽然双方交战的人数不多,但惨烈之处一点也不比大战来得低。 厮杀两个回合后,城头上的明军骇然发现他们的骑兵落了下风,尽管人数还比那些淮贼骑兵多,可死去的人更多。 是官军! 许定国终于发现了那些淮贼骑兵并不是贼兵,而是正儿八经的大明官军,因为他们的装备和打法太明显不过。 多半是山东那边降了贼人的官兵! 到了此时,许定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也算是白活了。 呼! 已是满头白发的许定国长长的吐了口气,他算是明白为什么郏县会败得这么惨,因为仅仅是这二三百淮贼的骑兵就不是他的部下所能抵挡的,况那些还没有出现的大队淮贼。 “父亲,怎么办?”许定国的长子许尔安低声问道。 许定国面容发苦,不知如何回答儿子。 城下那位正和淮军骑兵厮杀的原土匪当家的更是暗暗叫苦,原以为只要他带人以泰山压顶之势冲过去,就能把这两三百淮贼骑兵吓得避战逃奔,他带人紧追不舍驱赶开来,然后一一绞杀。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怕他们,不仅迎了上来与他们厮杀,而且如此能战,很是富有技巧。 观淮贼骑兵打法,或是拿着弓箭在那里游动射击,或是拿起马刀面对面的厮杀。或拿铳射他们,总之,怎么样对他们有利就怎么打,搅得城下都是烟尘滚滚,虽然只是几百人的交战,看着却和千军万马厮杀一般。 时间不断过去,对方越战却勇,根本没有崩溃迹象,那原土匪当家的明军将领心往下沉,不时紧张的向南边看去,他害怕淮贼的大队人马会突然出现。 到时候,面对淮贼大队人马的雷霆一击,他能顶得住多久! 终于,这位当家的做了明智决定。 “撤,撤!” 正在苦战的众土匪一听头领让撤,个个精神一振,纷纷打马便欲脱离和淮贼的厮杀。 可惜,人倒霉的时候,吃饭都能够噎死,就在明军骑兵准备后撤的时候,又一队骑兵卷起灰尘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不好! 城头上的明军也好,城下的明军也好,心都陡然凉了下去,只见那些赶到的淮贼骑兵黑压压的一片朝着城下杀了过来。 在他们身后数里处,更是尘土飞扬,大队步卒如一条黑龙般向汝州游来。 明军骑兵早就被张士仪部拖得疲惫不堪,面对淮军的大股援军,他们那里还抵挡得住,又哪里还敢抵挡,纷纷打马掉头回奔,也不顾后背是不是露在对手的刀下了。 然而,城中却抛弃了他们。 许定国不敢命人打开城门放余下的骑兵进来,尽管刚才他曾说过见机不对就回来,可现在却不敢让人回来。咬牙狠心把城门紧紧关闭,任出城的部下在外如何敲打、喊叫都不肯打开。 许定国怕了,真是怕了。 赶到的淮军骑兵配合张士仪部一路追赶明军骑兵直杀到城下,朝着那些敲打城门的明军放了几轮弓箭这才远远的离开。 看着下面骑兵一个个倒下,城上的明军士卒只觉心中冰凉。那些弃了匪号跟许大当家当了明朝官的众多头领们,也是一个个面无人色。 他们也怕了。 一炷香后,淮军第五镇帅张国柱带领麾下主力连同降兵俘虏上万人浩浩荡荡向着汝州府城逼近。 队伍中还携有15门火炮,炮车的轱辘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上万人在宽阔的平原地带上行军,那场面远远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汝州城上那些明军将领压抑的谁也说不出话来。 许定国紧紧绷着脸,一动不动看着那些正向汝州城逼近的淮军,心中只反复思量一个念头:这城,我能守住吗? 将汝州城团团围住后,张国柱与诸将查看了汝州四城防御情况后,决定劝降许定国,以求尽快占领整个汝州府,配合绵侯袁宗第收复南阳,并同定南侯董学礼、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等一同于南阳、河南、汝州三府建立防线,封堵南下清军北返道路。 劝降许定国不是张国柱的本意,而是来自西安监国都督的意思。 监国认为许定国部虽降清,但于汝州实际又是孤军,许定国这人两面三刀不假,但于大势面前还是可能投降的。 陆四密令张国柱,若许定国投降,则入城之后借口许定国仍暗通清虏将其斩杀,收编其部。若许定国不降,则不计伤亡,全力攻城,绝不使许定国逃出。 一个时辰后,淮军阵中奔出一骑驶近城下,马上骑士取出背后的长弓,从箭壶中取出箭枝“嗖”的一声朝着城头射去一箭。 箭上绑着一块白布,上面绑着的除了一封劝降信外,还有一封屠城书。 降,免死。 不降,屠城,玉石皆焚。 第四百九十九章 平西王的惊诧 降,免死。 不降,玉石皆焚。 许定国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城,屠城的威胁对许部是致命的,对汝州城中的士绅更是要命。 面对强势的淮军,许定国只有选择归降一途,否则以他孤军独守汝州,根本不可能守住。 纵是许定国坚持不降,其部下也未必肯随之赴死。 午时,汝州的城门被缓缓打开,代表许定国出降的汝州知州、前明工部主事冯焕龙等人前往淮军营中商洽归顺之事。 “既降,莫说城中百姓,便是花草树木,我军都要保全!” 张国柱给出保全全城军民的承诺,又叫那冯焕龙带话给许定国,其降之后仍将为大顺的总兵,所部兵马亦仍由其统带。不过需要许定国派其子赴西安听监国选用。 这同清方要求许定国派儿子为质一个意思,也是应有之义,至此,许定国再无顾虑,当下以汝州城及所部八千余官兵降顺。 淮军入城之后迅速控制整个汝州城,各处城门也被淮军牢牢控制。明军于城中的营盘都被淮军接手,正如淮军方面表示的那般,城中军民人等一律不侵犯,各安本营(居所)。 申时一刻,淮军第五镇帅张国柱在部将张士仪、杨祥、郑隆昌、毛得林、马三宝等将领的簇拥下进入汝州城。 许定国同两个儿子及部下诸将及汝州知州冯焕龙等人于城门跪拜,知州冯焕龙手捧汝州黄册,许定国的长子许尔安手捧汝州明军花名册。其余人等都是城中的士绅。 “老将军快快请起!” 张国柱翻身下马,极其热情的扶起许定国这位前明老将与他交谈起来,说自家从前也是明军,乃山东总兵刘泽清麾下。说着又将部下张士仪、郑隆昌、马三宝等人一一介绍给许定国。 许定国人老成精,自不会多嘴问这帮明将从前的头头刘泽清去了哪,在那也是一番好话,说什么大顺代明乃天数,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话。 “从前老将军与我各为其主,如今既是一家,往后还要老将军多多帮衬才好。” 同许定国一起步入城中时,张国柱提出希望许定国部能与他一同北征怀庆,将清军从河南彻底逐走,甚至说要许定国领所部以后就驻在怀庆,毕竟汝州这边穷困,怀庆那里相对好些。 一番话让还有些忐忑不安的许定国定下心来,继而说伊阳那边仍有前明余逆作乱,可派兵讨伐。 “监国有令,我大顺当前大敌乃是满洲,与前明各方都可商谈……毕竟,中国不可沦于异族之手,华夏更不可遍地胡膻。” 张国柱笑着将中央传达的“统一战线”方针同许定国等仔细说了。许部诸将连同冯焕龙等官员自是附和连连,独许定国心中郁闷,暗道顺贼既是要和大明联手,怎的就来打他的?难道自家暗中降清之事叫顺贼知道了不成? 郁闷归郁闷,如今已经出降,想其它的也没用,当下笑容洋溢请淮军张大帅往他住处酒宴款待。 许定国于汝州的住处是前明一工部侍郎的园子,这园子仿了江南园林,占地几顷,很是好看。园子主人一家却是叫许定国命人以棒捶死拖于城外乱葬岗埋了。 张国柱先是煞有介事的在许定国等人的陪同下游了园子,尔后来到酒宴处,入席之后却是正色看向许定国,问道:“老将军可是真心投我大顺?” 许定国自是赶紧点头。 一众降将也是不迭点头,唯恐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位淮军张大帅不快。 “好啊,好啊,” 张国柱连说两个好字,拍了拍屁股下的椅子,像是在试试这椅子是否结实般用力拍了拍扶手,然后感慨道:“老将军这椅子我怎么觉得坐得不踏实?就怕一不留神这椅子哪条腿断了,摔张某一个屁股朝天。” 这话让许定国心中一突,隐约有些不妙。其余降将见状也是局促,忐忑不安。 “都坐吧。” 张国柱摆了摆手,示意许部诸将领分坐两侧。 许定国他们却不敢坐,张国柱笑了一笑,道:“这汝州城本就是你们的地盘,这里的椅子也本是你们坐的,如今怎么一个个倒拘束起来的?若非你们,这汝州不知要死多少人呢。来来来,都坐,都坐。” “多谢张帅赐座!” 许定国等人这才局促不安地坐下。 张国柱显得很平和,像聊家常一样地问他们道:“诸位以前都在前明都是做的什么官?” “这……” 许部诸将除了许定国这个被前明判了死刑的总兵外,其余无一不是土匪贼盗出身,哪在前明做过什么官,一个个都是讪讪,不知如何回答。 “难不成诸位都是土匪?” 张国柱惊诧。 许部诸将更是面红耳赤,无人敢答话。 “哼,本帅堂堂男儿,岂能与尔一帮土匪为伍!” 张国柱猛的拍案,喝道:“来啊,将这帮匪类给本帅拖出去砍了!” 此言令许定国及部将吃了一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堂外已然冲进数十甲衣执刀劲卒,将许部众人团团围住。 “张帅,这是何意!” 许定国已知发生何事,但却未怒斥张国柱背信弃义,而是一脸困惑且吃惊的样子。 “张帅容禀,我等是一片真心弃暗投明,绝无反复!” “我等投诚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 许部一帮降将吓掉了魂,纷纷跪下叩头。 汝州知州冯焕龙等文官也是骇得手脚冰凉,不知所措。 张国柱却是不为所动,只冷笑道:“本帅饶过你们,那些叫尔等祸害的冤魂又到哪诉苦!” 言罢,坚决挥手:“拉下去,砍了!” “张国柱,你背信弃义,你言而无信,没有我许定国,你淮贼能进这汝州城!” 许定国再不伪装,惊怒叫骂起来。 “张贼,你杀了我们,往后谁还信你!” “贼人无信,卑鄙无耻,张国柱,你不得好死!” “……” 被淮军劲卒按住的一众许部降将破口大骂,他们是看出来了,张国柱这是真的翻脸要杀他们! 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早知淮贼言而无信,他们宁可战死,也断不会开城投降。 席间尚有十数名许定国及诸将亲兵,这会都是骇然变色,正要拔刀时,边上有一淮军将领朝他们喝了一声:“此事与你们无关,回头俱有赏赐。” 说话的是马三宝。 众亲兵闻言,彼此互看,无人敢动。有心想反抗救人的,也得思量他们能不能干过满堂铁甲卫士。 见部下无人敢搭救,一众降将更是惊惧绝望,有数人竟是失声痛哭起来。许定国的长子许尔安、次子许尔吉更是在那嚎哭叫爹。 许定国苦苦求饶,张国柱不为所动,众甲衣劲卒一拥而上,将许定国连同麾下十数将领尽数拖到厅外。 早就待命的行刑队大刀举起,转瞬就是十几颗人头落地。继而这些人头又被拎起提进厅内。 “尔等莫慌,这汝州百姓还要尔等来抚……” 张国柱扫了一眼死不瞑目的许定国首级,举起酒杯示意汝州知州冯焕龙等人举杯。 冯焕龙等人叫十几颗首级骇得腿都哆嗦了,半天才把酒杯举起。 …… 襄阳城外。 一身戎装的吴三桂同谋士方光琛看着眼前的襄阳城,二人心中俱是感慨万千。 “夏分天下为九州,今襄阳于当年分属荆、豫二州之域。商周时期,封国林立,至春秋,有强楚据此。楚不敌秦,襄为南阳……纵观古今,这南阳宝地,出了多少英雄啊。” 因剃发易服原因,方光琛如今是一身满洲男子装扮,光秃秃的脑袋配着他手中握着的羽扇看起来很是不伦不类。 其父方一藻是崇祯年间的礼部尚书,当年兵部尚书陈新甲力主同满洲议和,于是和崇祯帝商议后决定派方一藻赴盛京同满洲接触。 可方一藻深知议和之事干系太大,不敢瞒着朝堂偷偷去盛京,就派了一个“瞽人卖卜者”周元忠出关到满洲洽谈。 满洲方面,洪太并没有因为明朝派来的只是一个算命的而大怒轻视,反要下面隆重接待这个周元忠,对周带来的明清议和条件也基本上答应。 可惜,明朝反对议和声太大,崇祯不敢最终拍板。为了逼迫明朝签约,洪太遂发起第三次入关。此役,歼灭了明朝主战派卢象升,但仍是没能让明朝签订和约。 方光琛早年游历关外,对满洲习俗了解颇多。 当初崇祯死后关宁军三位主脑分别是蓟辽总督王永吉、辽东巡抚黎玉田、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在继续抗清还是降顺的关键抉择时,同知童逵行向王永吉提出“借师助剿”建议。 吴三桂拿不定主意,便问方光琛,方建议“莫若请北兵进关,共歼李贼,事成则重酬之。” 随后,借兵助剿一事在关宁高层达成一致。 后来多尔衮要关宁军剃发,吴三桂等人还颇犹豫,还是方光琛加以劝说这才全军剃发,吴三桂正式接受清廷封赏成为大清的平西王。 但方光琛虽劝吴三桂剃发,可对满洲人骨子里却又十分厌恶,其当初的真正目的也真的就是借师助剿,并非让吴三桂率领关宁军真的为满洲人征服中国。 可事态的发展远超出了方光琛的谋断,如今,他与吴三桂等人不为汉奸也要是汉奸了。 相比发现满洲人是真的要窃占中国,遂果断从间道南下的蓟辽总督王永吉,吴三桂、方光琛于气节之上又差了许多。 如今李自成已死,大顺眼看就要分崩离析,吴、方二人再看这大顺从前的襄京,自然感慨良多。 “这襄阳也是块风水宝地,李自成据此为襄京,建号新顺,方有后来之势。若非满洲入关,这天下恐怕就是李自成的了。” 吴三桂也是有感而发,想那李自成未建新顺之前不过是一流贼,于襄阳建了新顺之后方才真正有了王霸气象。所以这还真是块风水宝地,起码让那李自成称了一回皇帝。 方光琛摇头道:“襄阳是个好地方,可惜如今这宝地已然气泄,从宝地沦为凶地了。” 吴三桂听了这话,有些不解,问道:“廷献何以如此说?” 方光琛拿扇子一指襄阳,给吴三桂解释道:“王爷,李自成兴于襄阳,然其死也于襄阳。兴于襄阳之时为王,死于襄阳之时为帝,故而这襄阳的王气已然不存,日后不会再有人据此成事了。可惜,可惜。” “俗话说,人杰地灵。人非地灵而来,地因人杰而灵。廷献说这襄阳从此为凶地,我是不赞成的。事在人为,岂可以气数来定。若说气数,这明朝本该亡了,何以如今却能在南京又续其国。”说这番话时,吴三桂脸上有些异样。 方光琛见状,直言问道:“王爷莫不是还念着明朝?” “唉。” 吴三桂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自随英亲王阿济格从陕西一路追赶李自成至荆襄后,吴的军中便常有前明官绅秘密前来劝说归明,对这些人,吴三桂倒也没有擒了送给英亲王处斩,而是叫方光琛替他打发。 除了这些前明官绅份量不足外,也与吴三桂根本没有归明的心思有关。虽然崇祯太子是他放走的,但不代表他这个大清的平西王愿意去做明朝的蓟国公。最重要的是,他吴三桂手下的关宁军只有一万三四千人,真要反正恐怕转眼就会被阿济格大军剿灭。 正如方光琛从前所言,实力不济,无可奈何。 不过昨天有湖南巡抚何腾蛟派人秘密前来吴的军中,劝说吴反正,称吴若反正归明,则大明必以王爵相酬。 吴三桂当然不可能因何腾蛟的劝说就反正归明,但心中难免有些想法,陡然一时感慨,也是正常不过。 其部现正奉阿济格之命攻掠承天、荆州一带,天气太过炎热,满洲兵马不耐酷暑,战马生病、掉膘的也多,故而只能由关宁军来做。好在这一带的明军左良玉部早早就弃了武昌东下,使得清军可以不费力气就占领荆襄数府,若不然,炎热天气不管是行军还是攻城,都是清军的噩梦。 “英王不该将李自成的尸体送往北京的,” 当初阿济格说要将李自成的尸首送往北京,吴三桂是表示反对的,认为李自成纵是中国大贼,但也是枭雄,如今身死,即便不予厚葬也当于襄阳某处秘密安葬。 这般将尸体于酷暑中北运至京,半道必然发臭腐烂,实非正人君子所为。且此举极易刺激李自成的余部,对日后招抚这些人不利。 “英亲王是急于在京中表功,其论序乃摄政王兄长,于朝中却无摄政王的权势,如今有此大功,岂能不加以利用……” 方光琛正说着,耳畔有蹄声响起,扭头看去,来的是副将杨坤。 “王爷,方先生,你们在这啊,末将找的好辛苦!” 杨坤翻身下马,连气都顾不得喘,连走带跑的奔了过来,不及近前,就急声道:“王爷,后方出事了!” “出什么事?” 吴三桂惊诧,抬手接过杨坤手中的塘报,是南阳守将郭云龙发来的。 郭云龙是吴三桂舅父祖大寿的亲兵出身,当初同杨坤一起出关向多尔衮求的援军。 李自成从新野脱困后,吴三桂随阿济格南下追击时,让郭云龙带了一部兵马留驻南阳。 撕开郭云龙的塘报,吴三桂迅速扫去,随后大惊失色,失声道:“怎么可能!” 模样让一边的方光琛也是眼皮一跳。 第五百章 死灰复燃的大顺 北人善骑,南人善舟。 这句话的意思是北方军队擅长骑兵作战,南方军队则擅长水师作战,然而却不是说北方人就不会游泳,南方人就不会骑马了。 满洲人从前在关外过的是打渔和打猎生活,不像蒙古人一天到晚放牧,所以除了深山老林掳来的黄羊野人外,大部分满洲人是会游泳的。 有的还是世代在江上讨生活的“资深”渔民。 阿济格小时候就跟随自己的阿玛下过河,少年时更是带着弟弟多尔衮、多铎下河捕鱼玩,因此这位大清的英亲王水性很好。 宋献策说长江沿岸有三个地方夏天最热,一是上游的重庆,二是下游的南京,三是中游的武昌。 不过阿济格却认为这襄阳城恐怕比那三座城还要热,自入伏以来,炎热的天气甚至导致满蒙将士出现大量中暑人员。骄阳之下,满洲将士莫说上马打仗了,就是连走上几里路都难以忍受,一个个叫天怨地,都说南方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下面统计说,满洲将士出痱子的多达三成,有些将士身上更是出现大面积的脓包,奇痒难耐。 荆襄一带的蚊虫也比北方的吓人,不但个头大,咬人吸血也是厉害。有些满蒙八旗兵不知此地血吸虫危险,赤脚涉水,结果开始出现咳嗽、胸痛症状,严重的咳出来痰中都带血丝。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满蒙将士几乎被炎热弄得丧失“行动力”无法动弹。阿济格无奈只得让麾下满洲同蒙古将士都在襄阳山林一带驻防避暑,对周边明朝府州县的攻掠则以吴三桂部、尚可喜部及汉军八旗为主。另外就是王得仁、王体中带领的降兵。 南下荆襄的清军主力约九万人,其中吴三桂部一万三千人左右,尚可喜部五千人左右,汉军八旗一万余人。满洲、蒙古八旗将士五万余人。王体中、王得仁所领原顺军荆襄降兵则有四万余人。 因为京中那位摄政王弟弟多尔衮的“戒令”,阿济格本来是不准备派兵攻占明军控制地盘的,可襄阳的粮草大多被李自成的大将白旺调拨到了南阳,其后不是被贼军食用就是大火烧毁,余下粮食所剩无几根本无法支撑十几万清军食用。 后方商洛粮草又因前阵山洪毁路迟迟运不上来,迫不得已阿济格只能下令攻打襄阳附近的府县,以尽求可能的为大军筹措粮草,要不然十几万大军窝在襄阳饿也得饿死了。 多尔衮四月给阿济格的命令是解决李自成后,大军要立即北返自河南的南阳东进,配合多铎部合剿山东淮贼,夺取徐州,打通南下淮扬道路,肃清运河两岸,为明年出征江南做准备。 为了有效剿灭盘踞山东、淮扬的贼兵,多尔衮意在尽取江北之地前,清军不要同明军发生冲突,并引诱明军配合清军对淮贼绞杀,所以阿济格下令所部攻打明朝地方是极易破坏多尔衮“联明平寇”策略的。 只是面对缺粮危机,阿济格也实在是顾不得弟弟的什么联明策略了。 好在,盘踞湖北一带的明军左良玉部很是识趣,一闻大清兵杀过来,早早就弃了汛地撤退,除了极个别地区的明朝地方官员组织百姓守城外,大部分地区都是闻风而降,省了清军许多力气。 阿济格也是有度的,他没有下令攻打武昌,虽然武昌那边据说压根没有明军驻防。之所以如此,是怕夺取武昌过于深入湖北会让明朝势力反弹,毕竟武昌是长江上游重镇,顺江而下是能直达南京的。 这个做法无疑是明智的,尽管荆州、承天、勋阳等地陆续被清军攻占,但整个湖北境内却相对平静,并无什么战事。 当地百姓可能受够了明、顺两边连年战事,对突然过来的辫子兵也没什么抵触,大致心理可能是不管谁来了,总要百姓养着他们吧。 另外,据可靠消息说,南京方面正被顺江东下的左良玉部搅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深入湖北的清军。 如果不是要班师北返剿灭山东淮贼,阿济格倒不介意趁势拿下湖北全境,甚至连下游的江西也一块夺下。 多尔衮说打江南还是要走山东、淮扬,可要是湖南、江西被清军占领,顺江东下,居高临下直达南京,就不必费事从东边的运河到扬州了。 因太热,阿济格索性将亲王大帐搬到了汉江边,每日带着一众将校官兵在汉江边泡着。 襄阳城就在汉江边上,这汉江虽是长江支流,却与长江、淮河、黄河并列,合称“江淮河汉”,是中国四大水脉之一。 牛金星父子杀李自成、刘芳亮、田见秀等降清后,阿济格仍叫牛佺任襄阳知府,对牛金星,阿济格也准备向京中举荐大用的。 可是勒克德浑、谭泰他们却说牛金星身为李自成的第一谋士,也是贼顺的臣相,如今却密谋杀害李自成,实在是个反复且无耻透顶的小人,不能予以重用。 阿济格一想也对,便没有任命牛金星做大清的什么官,只叫他跟着儿子牛佺,算是留他一条性命以示大清恩德。 牛金星对此自是大失所望,可又不敢有任何怨言,许是知道自己杀害李自成后果严重,担心被人刺杀的他终日就躲在儿子的府衙内,什么人都不敢见。 反观较早之前在南阳降清的宋献策,待遇却是天差之别。 宋献策如今极得阿济格器重,除了宋归降之后不断为阿济格出谋划策外,也因宋算命卜卦很有一套,且十分的灵验。 满洲将校不少人闻宋之大名前来卜算,无一不是满意而归,对宋献策极是推崇,都称宋为大军师。 阿济格本人也对宋献策喜爱的很,因为宋算出大清有中原天子之象,国运比当年的蒙元更要长久。 另外就是宋献策曾偷偷对阿济格说“英王不出几年将为国族第一人。” 什么是第一人? 皇帝?摄政王? 不管是哪个,宋的推算都让阿济格心花怒放,觉得宋所言未必不能实现,因为他的弟弟多尔衮身体并不是太好。如果有朝一日多尔衮病重或者突然去世,那皇叔父摄政王除了他阿济格,还有谁配当? 心花怒放的阿济格当即给宋献策配了骑从数十人,让其自由出入满洲大营,搞得宋献策这个降臣于清军之中很是威风。 阿济格平日无事总爱叫宋献策来陪,听他说些中国的趣闻,也是一种乐趣,到汉江游泳时也爱将宋献策带上。 这天入小伏,温度明显比昨天高得多,按惯例阿济格领了一众戈什哈到汉江泡水。 宋献策自也是跟着,他个子矮,水性不是太好,阿济格特意叫人打了个大木桶给宋献策于江中乘坐,另外还专门叫了几个水性好的满洲兵护着,免得这会神奇至极的中国大军师落水溺死。 英亲王到江中游泳,自有专门船只载着八旗兵于江上不断游曳保护。今天陪英亲王游江的还有顺承郡王勒克德浑,他是代善的孙子,论辈份是阿济格的侄孙。 “八爷爷,南方的天也太热了,你还是让孙儿回京去吧,孙儿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热死了。” 游累了的勒克德浑趴在竹排上向他的叔祖父请求归京。 阿济格在太祖诸子中排行十二,但在健在诸子中排第八,所以也有叫“八王”的,在勒克德浑这边自是得叫八爷爷。 “调你归京得摄政王做主,我就是肯放你回去,也得他同意才行。” 阿济格何尝不想归京,可这炎热天气大军根本无法北返,再者也没有粮草。毕竟他若北返不是直接归京,而是要东进山东剿灭淮贼,如此,没有粮草他哪里能动。 17岁的勒克德浑知他八爷爷也没办法在没有朝廷调令的情况下私自放自己归京,很是郁闷的趴在竹排上。 远处,江水波澜不惊,阳光映在水面略微有些刺眼。 见侄孙这样,阿济格不禁笑了起,一个猛子扎出好几丈远,重新浮出水面后朝竹排上的侄孙猛的一打水花,道:“等天凉些,我寻个由头让你先回京便是。” “真的?” 勒克德浑高兴的从竹排上一跃而起,也不顾竹排湿滑蹦跳了一下:“八爷爷不骗孙儿?” “我这个做玛法的还能骗你?” 阿济格心情很好,年轻的勒克德浑让他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正要让侄孙陪自己再游一会上岸,远远就瞥见岸上有人朝这边挥手。 似乎是谭泰等人。 “王爷,奴才划过去瞧瞧。” 坐在大木桶上的宋献策小心翼翼划动双臂,向着岸边划去。他身材矮小,又是坐在木桶中,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只木桶自己朝岸边飘来似的。 “这个奴才有趣。” 勒克德浑“嘿”了一声,突然从竹排跃下在宋献策坐着的木桶后猛的一推,吓得上面的宋献策“哎呀”叫起来,木盆险些倾覆,就这么一摇一晃的飘向岸边。 “莫惊着了他,此人还有用。” 阿济格笑着示意勒克德浑莫胡闹,又让边上的一条小船跟上去,免得宋献策出事。 宋献策上岸之后立即毕恭毕敬的去见谭泰,在这位满洲大将面前,宋献策可不敢仗着英亲王对其宠信就端架子,而是一付特别恭顺的样子。 等谭泰将事情一说,宋献策一下慌了,半天才喃喃一句:“大顺还能死灰复燃不成?” 第五百零一章 闯王千岁! 人烟罕至的巴山,一支长达数十里的队伍正在艰难翻爬。 脚下这条道路是秦时便修建的小道,唐宋时曾有开拓,但因此道位于巴山境内,沿途有不少险峻,故而千百年下来,这条道路最狭窄也仅是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有些地段更是类似栈道,通行极度困难。 自古,陕西入四川主要是三条道路,一是金牛道,二是荔枝道,三是米仓道。 金牛道便是世人常说的蜀道,此道须经剑门关,有“把断剑门烧栈道,蜀中别是一乾坤”一说。 顺军现在走的这条道是荔枝道,此道在唐时因为荔枝的运送变得极为兴盛,所谓“明朝骑马摇鞭去,秋雨槐花子午关。” 安史之乱以后,荔枝道逐渐衰落,明洪武初期朝廷大力整修金牛道,沿途遍设官驿,渐渐的金牛道便成了陕西入川首选,荔枝道与米仓道慢慢没落。 不过沿途风景却是令人称赞,崇祯年间南直隶有一文人徐霞客曾沿荔枝道游历,将所见闻的巴蜀山水风貌一一化为文字写入其作《游记》之中。 决定遵高太后之命,奉妹夫淮侯陆文宗为大顺监国闯王后,李过同高一功自是谨奉监国闯王命令率部北归。二人先是率部从夔州大宁、大昌一带西进至万源县,尔后开始穿巴山往汉中行进。 这条路也是当初西路军入川道路,没有走金牛道的原因是金牛道四川部分在保宁,而当时驻守保宁的是明朝降将马科,李过他们担心马科会叛变,故而选择从汉中的镇巴走荔枝道入川。 谁曾想驻守汉中的贺珍等人早已降清,当西路军将士行进镇巴以北清凉川时遭到贺珍部的伏击,损失惨重。冲出贺部伏击圈后,西路军便从盐场关穿越巴山进入四川。 贺珍在西路军入川之后立即派兵堵死了盐场关隘,防止西路军再次杀出。这盐场关乃是荔枝道一重要关卡,只需千余军士就能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 西路军要重新北归入陕,首先必要盐场关放行。否则,缺少器械及粮草的西路军根本不可能在巴山中坚持多久。 李过他们是在六月十七到达万源的,尔后一直驻留在万源,因为他们要等侯汉中贺珍等人是否重新归顺的消息。 在此之前,入川传高太后谕令及闯王监国谕令的中营右威武将军李友提前返回,当时西安的监国闯王已率部至汉中与贺珍接触。 李友返回汉中时还带了李过、高一功等人写给贺珍的书信,信中自是李过等绝不追究前番贺珍伏击的保证。 等待了四天后,汉中方面传来好消息,监国闯王陆文宗亲至汉中劝降贺珍等人,现汉中四将决定重新归顺,愿奉新闯王之命北上抗鞑。与此同时,驻防在镇巴、盐场关的贺部接到通知,开关迎接西路军将士北归。 消息一到,已是等得心急的李过等立即命大军启程前往汉中。 为了尽快通过狭窄的荔枝道,西路军将在夔州境内缴获的明军大辎重全部抛弃,携带本就不多的粮草穿越巴山。 历经三日之后,大军于群山中穿行百里,终是来到了汉中地界。 “老虎,前面就是盐场关了!” 郝摇旗手中拿的是一根折断的旗杆,但旗杆上的“顺”字大旗却依旧随风招展。 李过、高一功、党守素、王进才等西路军将领一个接一个的爬上赫摇旗所站的巨石之上,望着远处的盐场关,众人心中既是激动又是酸涩。 激动的是千难万难,他们这帮人终于能够再回故土。 酸涩的是,这一次回来很多并肩作战的战友再也见不着了。 而闯王也不在人世。 “派人过去查探清楚。” 高一功为人持重,生怕盐场关那里有变故,便吩咐亲兵队长带一队人过去叩关。 正当这亲兵队长带人奔出半里地时,前方的盐场关忽的有欢呼声响起,继而关门大开,无数军士从关中涌出,向着对面的西路军将士们摇旗欢呼。 更有无数士卒用扁担挑着早就备好的肉汤和馒头来到关外,顺着山道一一摆开。 李过看了眼高一功,后者鼻子微酸,轻轻点头。 李过挥臂面朝身后长长的队伍,喊了一声:“弟兄们,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 回家的欢呼声从巴山的北端往南端一波波传递着,听到声音的西路军将士们哪怕再疲惫再累,也瞬间精神抖擞,加快脚步往故乡所在急步奔去。 盐场关前的欢呼声突然为之一静。 这陡然的变化让奔走在前面的郝摇旗下意识停住脚步,有些紧张的将手中的半截旗杆牢牢握住,目光戒备的看向前方。 关门前列队欢迎西路军将士回乡的士卒们没有动,他们的手中连兵器也没有。 盛肉汤和馒头的大桶也依旧静静的摆在山道边,关门上绣有“顺”字的旗帜也没有突然被撤下。 洞开的盐场关大门更是没有被合上,里面源源不断的走出一批又一批甲衣齐全的将领们。 关前的人潮自觉向两侧散去,一匹骏马冲关而出,马上的骑士白衣白帽,在烈日的映照下勒缰前行。 “吁!” 奔出二三里后,白衣骑士猛的勒缰立马,尔后飞身跃下,箭步奔向当面衣衫褴褛的西路军将士。 郝摇旗愣住,不知这白衣骑士是何人。 郝身边的西路军将士们也困惑的望着那白衣骑士,因为那白衣骑士看向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的激动,是那么的友善,是那么的渴望,是那么的亲切……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人,正是被那鲁地无知小儿唤作“陆四天王”的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 “老郝,是闯王!” 中营右威武将军李友纵马过来,扬声一叫。 闯王? 郝摇旗怔住,将士们怔住:这白衣骑士就是他们的新闯王? 短暂的惊诧之后,这位顺军大将突然跪倒在白衣骑士面前,以那特有的陕西腔喊道:“郝摇旗见过闯王,闯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五百零二章 李瞎子家当归女婿了? 四川。 张献忠决意全军北上入陕抗清后,下令义子李定国带人将宫中妻妾连同张献忠唯一的嫡亲幼子斩杀,只留陈皇后一人。 其余义子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等人闻知此消息,吓得赶紧前来劝阻张献忠,都道老万岁就这么一个亲生骨肉,哪里能就这么杀了。 “你们几个都是咱从死人堆里捡来的,跟着咱尸山血海这么多年,怎的就成了婆妈性子!叫你们杀便杀,哪来的啰嗦!一个儿子而矣,有什么舍不得!咱跟你们明说了吧,李自成那么大的势力都打不过满洲鞑子,咱们大西虽有二十万将士,但此次北上抗清未必就能成功。于其兵败老婆孩子叫鞑子杀,不如咱自个杀了,省得将来万一不济时还要为这老婆孩子担心。” 说话间张献忠走到哭求的孙可望面前,猛的一把将他拉起,随手给了这个义子一个耳光,骂道:“你他娘球的是老大,你老子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阿弟没了,以后你就是这大西朝的太子!咱这么多年可没把你们当外人看!少他娘球的跟个妇人般,你老子我这次是破斧沉舟!” 说完将孙可望往殿外一推,直摆手:“速带兵去保宁,咱就不信这满洲鞑子真是三头六臂的主,咱这中国还真能叫他鞑子占了去!……别人咱管不了,你们几个都是咱的儿子,别他娘球的给你老子我丢人!快去,别耽搁事,这次不同从前,是国战咧!” “父皇!” 眼见义父眼神坚定,根本不容相劝,孙可望无奈只得跺脚而去。 张献忠又看向义子李定国,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老子叫你去杀,就是看不得!” “孩儿……遵命!” 在张献忠的严令下,李定国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宫,可他这个做义兄的又哪里能狠心杀死义父的亲生儿子,最后还是一个亲兵动的手。 朝堂上,左丞相汪兆麟同右丞相严锡命对于出川抗清是有疑义的,但皇帝坚持,他二人也只能服从,开始调集大西各地的驻军粮草。 明朝在四川的残余势力听说大西军要出川抗清,根本不管大西军抗清乃是为国家大义,反而变本加厉袭击攻打大西军。 而原大西军控制区内的缙绅土豪知道张献忠要率主力北上入陕后,好像猫嗅到鱼腥,一个个蠢蠢欲动纠集武装开始反叛大西。 因为张献忠不顾一切要求大西军主力北上抗清,导致不少大西军驻守的地盘因为兵力不足不得不被放弃。 明军瞬间卷土重来,曾英控扼重庆、樊一衡占据泸州、马乾坐镇内江、涂龙屯驻纳溪。另有于大海、杨展、王祥、曹勋等明将也趁势扩展地盘。原本已经归附大西朝的摇黄十三家也见风使舵,反戈一击,接受明朝方面的招抚攻打大西军。 那些被抓到的大西官吏,或在署衙被当场杀死,或被架到火上烤死,或投入水中溺死,或被抽筋剥皮,活活疼死。明军同士绅对待被俘的大西军将士极其残忍,多地发生活埋大西伤兵的事情。 随着张献忠亲自带御营主力离开成都,形势对大西军越发不利。 而大西军内部对出川抗清也有不满者,骁骑营都督刘进忠部下多是四川籍士兵,这些四川兵害怕北上抗清失败,所以有两千多人哗变叛乱。孙可望率军至保宁后准备就此事处置刘进忠,结果刘进忠害怕被孙可望严厉惩罚,索性率所部七千余人南奔投降重庆的明将曾英,不久又率部同土匪摇黄十三家中的袁韬合营,自称新天王。 明军攻击同士绅地主的袭击以及驻守地区的不断丧失,让大西军筹措北上抗清粮草也变得十分困难。 左丞相汪兆麟劝张献忠暂缓出川,等粮草筹集够了再出川不迟。右丞相严锡命则是劝说张献忠在成都附近留一支兵马,确保西京不失。要不然若大军入陕,包括西京在内的地盘恐怕都要被明军重新夺回。 张献忠却是一意孤行,对两个丞相的劝说大为恼火,气道:“从前咱率儿郎们打仗,哪里为粮草发过愁,都是到一地筹一地,到一地食一地,这要是没有粮草就不能打仗,你万岁我早死千回百回了!” 严锡命赶紧解释,说如今不同从前,从前大西将士是以走制敌,长于机动,以此拖垮追击和围堵的明军,根本不需要考虑后勤。但现在大西已在川中立国,北上抗清更是师出有名,为国家为民族的大事,当然不能如同从前一样随地取粮。 “此次北上大军所经之处,都是万岁的土地,百姓也皆万岁的子民,真如从前那般,万岁心中又怎舍得?” 严锡命苦苦劝说。 张献忠听后也知严锡命说的对,他如今是大西皇帝,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胡乱抢掠了。 但要不能就地取粮,就须尽快出川入陕,要不然大军多耽搁一日,这吃食就叫人多头疼一分。 于是便下令义子同诸将加快进军速度,全军火速赶往保宁。又命先行保宁的义子孙可望想办法多筹一些粮草供大军食用。 张献忠是六月中旬到的保宁,先是听取孙可望关于汉中方面动静的汇报。 孙可望说探子侦得原驻保宁的马科率残部退到了汉中,但却没有同汉中守将贺珍等人一样降清。 “马科现在宁羌州,儿臣以为此人原是明将,既未同贺珍等人一样向鞑子投降,不如遣人招降于他,授于重任,为我所用。” 张献忠诸义子中孙可望不仅是长子老大,其人也多智善断,很有统帅的才能。 从马科在宁羌一带不动,孙可望便判断这位前明旧将八成不甘心降清做汉奸,因此可以招降。 “你代老子我给马科写信,叫他过来,朝中的官尽可他挑。” 张献忠将招降马科的事交孙可望全权负责,孙可望当下回去写信,可信刚写好,却有汉中方面来人给大西送信来了。 信是贺珍写来的,孙可望不敢拆开来看,急忙拿信去见义父。 “呀?” 张献忠看完贺珍的信惊的站了起来,一脸难以置信:“李瞎子的家当怎么归女婿了?” 第五百零三章 杀鞑大会 作者注:孙可望原名孙可旺,文中为阅读方便,皆用后来名可望。 …… 信是贺珍写的,也是贺珍派人送来的,但信中内容表述还不如说是李自成接班人陆文宗口述,贺珍执笔。 信中全篇,陆文宗都将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俨然就是晚辈模样。 开头,便盛情称赞自家岳父李自成同张献忠领导的反明斗争是正义的,是代表亿万百姓利益的,给了无数活下去的百姓一盏指路“明灯”,更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东李西张,可称双圣”。 尔后,向张献忠正式通报大顺皇帝李自成于襄京壮烈殉国,及陆以淮侯身份得大顺太后及诸将百官拥戴于西安监国的过程。 “……侄闻先帝被围,救援无及,师次西安,意图光复,以断鞑虏后路,实围魏救赵之策,然西安光复之际,襄京凶闻传来,地坼天崩,川枯海竭。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帝于地下哉!……大顺军民如丧考妣,无不抚膺切齿,欲悉西北之甲,立剪凶仇,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言辞痛切,溢于纸上。 紧接着,陆文宗抛出送信目的,便是希望能与大西军合作抗清。 “大王与先帝共起兵,同世好,今中国有满洲大敌,明室南渡,北方沦陷,你我两家当再度联手,共襄抗清盛举,合师进讨,问罪北京,共枭贼鞑之头,以泄敷天之愤……大王若允,当于汉中大会群雄,共商大计,此举必照耀千秋,侄知恩图报,惟力是视……” 陆文宗直截了当提出在汉中召集西北群雄共商抗清大业,仿当年荥阳大会一般定下抗清策略,聚集北方有识之士共为中国挽此沉沦危机。 若大西方面愿再度与大顺联手,除两方世通盟好,齐心协力外,顺军将放开汉中通道让大西军入陕,并提供部分粮草。至于两家如何合作,战略部署,则需待杀鞑大会举行之际同商同议,所谓“搁置争议,共同救国”。 “杀鞑大会?” 张献忠有些拿不定主意,将信递给义子可望。孙可望看后不发一言,又将信递给边上的二弟李定国。 “这位陆闯王是何许人?” 李定国看过信后心头最大的困惑就是陆文宗何许人,为何从前不曾听闻,如今却突然成了顺军那边的新领袖。 “李瞎子死了,他顺军总得推一个人出来吧,好比你们老子我要是战死了,老大就得顶上,老大死了老二顶……不过咱就没想到他顺军能推一个外人,嘿,李过怎甘心的?” 说到这,张献忠看向义子可望,问他道:“老大,你怎么看这事?” 孙可望微一沉吟,道:“父皇,从这封信上来看,那陆闯王似真心想同父皇联手抗清。” “咱和他老丈人平辈,当年一块造的明朝反,说是同袍也不为过。如今他老丈人死了,他顺军又不如从前,当然想和老子我联手了。” 由于情报的缺乏,张献忠根本不知道这一年多时间东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若不然知道那位陆闯王除了占据西安外,还据有山东、淮扬之地,更阵斩了近万颗辫子兵首级,怕是就不会这么笃定顺军现在是矮了他大西,好像求着他大西合作一般。 事实上,大西军突然北上抗清不在陆四的意料之中,当时从马科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很吃惊。 因为,没有大西军,陆四也能把多尔衮按在北京揉虐,将那位玉儿肚子弄大。 不过张献忠既率军北上抗清,有家国民族大义,陆四自也不会将这位八大王当成敌人看待。 眼下,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儿臣以为如今满洲人势大,李自成又刚死,其气焰必不可一世的很,若我大西独力抗清,首先须图陕西,如此则要同他顺军冲突,于抗清大业不利……” 孙可望提出自己的看法,就是可以同顺军联合。 力量上,顺、西联手,肯定要好过两家任何一家单打独斗。 局面上,顺、西联手也能使大西军将士轻松入陕,从而以陕西为根据或入中原,或入山西,或复西北。不然,顺军只要堵住汉中入川的几条道路,大西军想要入陕麻烦也大。 “父皇,儿臣以为如今这局面倒像从前的三国。” 李定国插了一句。 “噢,老二说说看。” 张献忠示意两个义子别站着说话,都坐下。 众义子中,他是很喜欢可望和定国的,尤其是前者,要不然也不会封可望为平东王,加监军节制文武,位列诸将之首了。 他如今已是四十岁,唯一的幼子又被他下令斩杀,所以这大西朝将来肯定是留给可望了。 想想也是有趣,李瞎子的家当归了女婿,他八大王的基业将来要归义子。 真是时也,命也。 不过张献忠没什么好遗憾的,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义子们个个都是人杰。真要留了那襁褓中的幼子,将来也不可能是这帮义子们的对手。 兄弟残杀,又何苦呢。 同样由于情报不明,李定国不知淮军,故而以为满清如今占据了大半个北方,又有关外广袤之地,实力最是强悍,当是三国时的曹魏。 而大西军只据有四川三府之地,如同蜀汉。大顺那边虽光复了西安,但兵马不如大西,当是那个孙吴。 “当年曹魏一家独大,蜀吴皆弱。儿臣以为若我大西同顺军各自为战,难免一盘散沙,迟早会被满清各个击破。当下既然顺军主动提出联手,父皇可允之,待两家共逐满洲之后,再定北方归属。” 李定国随后指出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就是四川根本不足以养军,必须利用顺军合作意愿马上出川。 形象的比喻就是大西将士入川之后便等同猛虎入囚笼,难以施展,因此无论如何也要进入西北之地,成猛虎下山之势。 “老二说的很有道理,另外儿臣以为还可以同明朝联合……” 孙可望提出一个更加大胆的建议,就是与顺军联手的同时也与明朝势力联手,争取大西主力出川后,西京等地不失。 “老大这是痴人说梦了,明朝那帮人当年恨不得老子饿死,视老子是流贼头子,哪里会和老子联手。” 张献忠对明朝那帮人看得最透,真要在鞑子和他张献忠中间选一个合作,明朝那帮人铁定选鞑子。 “既然你们都说行,那老大替咱回信给那个姓陆的小子,就说老子我去汉中同他见见。” 说完,张献忠起身搓了搓手,又补了一句,“老大信中得写明白一件事,就是老子同他小子合作也行,不过得问问这小子认不认老子这个天子!” 第五百零四章 河南统帅 英雄贴 汉中。 陆四拿勺给李过、高一功、党守素、贺珍、武大定等人一一舀上一碗羊肉汤,边上侄孙陆义良将篮子中的肉夹馍分给诸将。 “闯王,还是我来吧。” 贺珍欲接过勺子,却被陆四笑着按坐下,道:“今日是我请大伙喝羊汤,便没要客人动手的道理。” 李过等西路军将士这两天已是见多了这位新闯王监国的平易近人,起初个个都是不安拘束的很,如今却都放开了,知这位新闯王不是摆样子给他们看,而是待人处事真就是拿众人当自家兄弟看的。 欣喜之余,对这位闯王监国殿下更是敬佩,也纷纷理解了高太后为何支持这个女婿当大顺的“新旗帜”。 郝摇旗咬了一口馍后,就赞不绝口,膜中包的腊猪肉色泽红润,肥肉不腻口,瘦肉满含油,咬上一口真是叫人美味无穷。 “大伙别看我,边吃边说。” 陆四说话间从侄孙义良那拿了块肉夹馍咬上一口,再就上一口羊汤,味道的确鲜美。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抬头看向坐在桌对面的贾汉复,道:“胶侯,把河南那边的情况同亳侯他们仔细说下。” 贾汉复是昨天从西安赶过来的,在此之前他留在伏牛山区统筹第五镇西进及南阳顺军收拢、商洛粮道打通等事务。 “……张国柱幸不辱命,已经拿下汝州,明将许定国等人皆被处死,现第七镇已派两个旅南下,一旅驻鲁山县城,一旅驻鲁阳关。” “职已奉命行文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同定南侯董学礼,要二部伺机收复南阳城。绵侯至商南城后,已经安排兵马进驻花园口、西峡口、荆子口关等要隘……若南阳收复,则可在南阳以南组建第一道防线,以新野、邓州、唐县为据,争取能够迟滞清军北返20天左右。” 身为督府参军,贾汉复拟在南阳及河南、汝州、商南等地部署三道防线。 第一道便是先前所说的新野、邓州、唐州的“新邓防线”,计划驻兵两万人。 第二道防线以南阳城及北面的百重山为防线,计划驻兵一万至两万不等。 第三道防线则是以伏牛山区同丹霞山的鲁阳关为防线,这道防线也是三道防线最重要的一道防线,贾汉复保守估计要守住这两条通往北方的要道,至少需要三万兵马。 清军如果不经这三道防线回北方,只能东进被明军控制的汝宁府再折向朝北,少说也得绕道几百里。并且要从这条路回北方,肯定要穿越淮军控制的山东、归德、开封一线,不比直接从南阳北返来得轻松。 倘若清军真的选择东进,哪怕豁出去攻打淮军的徐州甚至淮扬,想搞什么“围魏救赵”,对陆四而言都是求之不得的。 “绵侯先前领了万余兵马进入河南,我淮军第五镇又已西进,虽说河南还有节度使吕弼周万余人,定南侯董学礼万余人,但阿济格那里的是清军主力,估计有十万人左右,所以单靠他们怕是挡不住,故我意载侯领三万将士前往河南……” 陆四说出自己的想法,考虑董学礼和吕弼周兵马过弱,绵侯袁宗第收拢的兵马又多是新败之兵,战斗力难以同清军相提并论,因此需让载侯党守素等率三万西路军将士东进,增援袁宗第他们。 如此,兵力上面河南防线勉强能达到七万人,可战之兵至少三万人,用于封堵急于北归的清军阿济格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毕竟,河南防线是以守为主,不是出城与清军野战,且战略纵深有三层,最后一道防线更是倚托山区,清军想要迅速轻松突破,难度很大。 “粮食这一块,直接从西安拨给。兵器、甲衣,老贺你这边能不能给凑一凑?回头我手头宽余了肯定还你。” 陆四知道西路军现在除了却粮食,更缺武器辎重,他这边是能从西安提供一些,但数目显然不够,因此要请贺珍这个汉中土财主帮忙才行。 贺珍笑了起来:“都是一家人,闯王说这么客气做什么?倒显得老贺我抠门了不是?” 说话间看向李过、高一功他们,贺珍脸上还是有些惭愧不好意思的,进而说道他这边能帮西路军解决一万人的兵器及部分甲衣。 “够不够?” 陆四问党守素。 党守素“嘿嘿”一声:“只要粮食够,其它的都不是问题,野战我打不过鞑子,跟乌龟似的缩着,他鞑子怕是奈我不得。” 陆四点了点头,关于河南封堵荆襄清军的重要性,昨日他就同李过、高一功他们详谈过了。 同“中央”失去联络的军队,兵马再多对全局也起不到作用,这一点包括李、高在内的西路军将领可谓是深有体会,如此自是能明白将阿济格部清军主力同北方清军“中央”切断的重要性。 北京的中央没了,阿济格这边其实就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哪怕他自立中央都无济于事。 “载侯你们守得越久,咱们在北方才能跟孙猴子似的闹它个天翻地覆。” 考虑河南防线的重要性,陆四需要一个大将统一指挥各部,避免各部各自为战分散力量。 从资历上看绵侯袁宗第同载侯党守素都可以为统帅,前者一直是跟随李自成的老将,后者则是义军“老八队”出身,无论哪个都能服众。 但究竟是袁宗第还是党守素,陆四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委婉的问李过意见。 李过还没开口,党守素就说了:“我听袁兄弟的,他这人打仗没我猛,但心思密,心眼也活。冲锋陷阵我来,运筹帷幄这种事还是他来吧。” 高一功点头道:“老党这么说了,河南那边就让绵侯坐镇吧。” 李过没有意见,陆四自也不会一定要党守素当这个河南方面的“一把手”,相对而言,袁宗第的能力应该是比党守素强一些的。 其实要论统帅才能,淮军的张国柱怕是比袁、党更能胜任,因为这个张国柱可是吴三桂造反后的吴军统帅,然而张国柱是才降一年多的降将,资历上欠缺太多。而且西进的第五镇兵力只有一万多人,力量上做不到压制顺军。 陆四现在不仅仅是淮军都督,更是大顺的监国闯王,无论是人事安排还是战争部署,他都必须着眼全局。 定下河南防线大略后,贺珍说起“英雄贴”的事。 陆四采纳顾君恩的意见于汉中召开西北群雄抗清杀鞑大会,哪些人能称群雄有资格得贴与会,便是一件十分值得细道的事了。 现在发出的贴子约有十七份,其中势力较大的有神木参将王永强,此人原是姜骧的部下,现归清廷任命的延绥巡抚王正志、延绥总兵沈文华差遣在神木、府谷等处防河,部下有兵将五千余人。 陆四率部光复西安之后命李成栋义子李元胤领兵北上攻打延安府,李元胤进军神速,半月就下延安府城。闻听顺军卷土重来的王永强趁机占领榆林,将王正志、沈文华及清廷任命的靖远道夏时芳斩杀,派人联络顺军愿意共同反清。 此也是顺军重入陕西之后第一个主动率部反正,斩清廷巡抚级别官吏以城投献大顺的绿营将领,所以自然有资格领一份英雄贴。 其余人等还有泯州的义军领袖虞允、韩昭富,兴安义军首领何可亮、北山义军首领刘宠才、雒南义军首领何柴山、紫阳义军首领孙守全,此外有渭源义军白天爵、秦州马德等。 各部义军合在一起有七八万之众,能战之兵大概两万人。 除了这些人,陕西境内还有一人有资格领贴前来赴会,然而这人却有些麻烦。 “孙守法是西安临潼人,曾在前明将领曹文诏麾下任游击,好用铁鞭,骁勇能战。当年曾擒杀我义军首领点灯子、不沾泥等,黑水峪之战更是生擒过高闯王,眼下在巩昌府一带拥了前明宗室朱烳为秦王坚持抗清……” 按贺珍的意见,肯定给孙可法发一份英雄贴,然而孙守法是直接擒住高迎祥导致高闯王被明廷凌迟处死的“元凶”之一。 而眼下大顺的高太后可是高闯王的女儿,从辈份上论下来,陆闯王也是高闯王的外孙女婿,那么如何对待擒获高闯王的孙可法就成了一个棘手事。 让贺珍意外的是,陆闯王踌躇时,李过却放下手中的碗,对他道:“从前的事,各为其主,当年孙守法忠于明室,勇于杀敌并无不妥。如今孙守法不当汉奸,不为满洲人为虎作伥,就是好汉子,理当得一份英雄贴。太后那里若有意见,我去同她说便是。” 高一功同党守素他们都未表态,这事李过能做得了主,闯王能做得了主,他们这些人却是不便做主。 “就依亳侯的意思发贴,我也是那句话,不管从前是不是和咱大顺为敌过,只要他如今没当汉奸坚持抗清,那不管他是道士还是和尚,哪怕是尼姑,都是我中国的英雄,是我大顺的朋友,都有资格来汉中参加咱们的杀鞑大会!” 陆四拍板,发贴。 第五百零五章 先入北京为天子! 饭后,陆四单独留下李过、李来亨父子。 没别的原因,只因李过是自家大舅子,李来亨是自家内侄。将来陆四同妻子有了孩子,开宴李过这大舅子可是首席,怠慢不得。妻子李翠微去世,李来亨这娘家侄子不发话,姑妈这棺材就起不得咧! 老礼就是老理,忘不得。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过这对父子比他陆四更有法理继承大顺的产业,但李过却不争权位,遵从母亲高太后之命奉妹夫为主,使得十万西路军将士为陆四所有,这高风亮节自古能有几人做到? 观前世李过一生,也是可歌可泣,可惜天度英材,死的太早,不然忠贞营也不会沦落到后来那付惨境。 这么一位大舅子,陆四自是要礼敬。 反观那位叔丈人李自敬,昨天就借口探视老嫂嫂去了西安。 究竟是探视,还是质问,西路军上下心中都有数。 陆四不曾拦,由李自敬去。 如今局面,不是生米煮成熟饭,而是大势所趋,李自成复活也得屈居太皇之位。 永昌皇帝真的不昌,女婿文宗也未必不武了。 不过从前陆四一直以为李过既是李自成的侄子,那年纪想来不会比李自成大,不想李过却是比叔父李自成还大两岁,今年已经41岁。 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李自成的大哥李鸿名比李自成(李鸿基)大了二十岁的原因,搞得叔侄年纪相仿,这倒同陆四与他侄子陆广远差不多。 李自成培养侄子李过,陆四培养侄子广远,也是异曲同工。 前世陆四在翻看明末某文人写的某书时,上面言辞确凿的说李自成同李过这对叔侄自幼不爱读书,好舞枪弄棒,天天在一起调皮捣蛋。 李自成的爹李守忠见这对儿孙实在不成气,天天唉声叹气,可李自成却说什么他们练习武艺,便是为了将来干大事,读书有狗屁用! 写这段的明末文人可能是想表现李自成自小就有反贼野心,故而把李自成写的跟项羽“要学万人敌”一般。 可在陆四看来完全就是胡编乱造,因为李自成同他爹说的话又没外人在场,谁他娘的在边上听见了,又传下来的?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文人一枝笔,天马行空“艺术”加工而矣。 究其本质,无非污蔑二字。 究其源头,看不起泥腿子而矣。 封建文人,从来就是站在人民对立面的。 所以,为了尽可能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陆四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便将“留一个清清楚楚历史给后人”原则放在心上,无论是往祖坟里塞铁牌,还是所说的任何雄心壮语,都尽可能的选择人多场合,以确保后世子孙能够对他这位太祖皇帝的一生有个直接观感,不为春秋刀笔吏所误,也不为野史骚客乱记。 由此闹出徐州军校题那“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的笑话来。 “姑父,这是你写的诗么?” 李来亨见桌上的白纸上写有诗句,不禁问了一声。 陆四这人对晚辈特别喜爱,基本没有什么架子,李来亨这个侄子跟姑父接触的时间一长,就同陆四其他晚辈一样对姑父特别亲近,比跟他姑姑在一块还要放得开。 也就是条件不允许,要允许的话陆四指不定天天带着侄子、侄孙们去红浪漫三楼快活咧。 李过听儿子说妹夫还会写诗,也是大觉好奇,踱步走到案桌边,见桌上放着一张宣纸,纸上赫然真有一首写好的诗。 墨迹还很鲜艳,想来是昨天夜里写的。 字迹不算好看,但端正,看不出是什么字体。其中还有些字明明看得懂,但印象中似乎又不是这样写。 奇怪的很。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李过轻声读过,很是惊讶,妹夫作诗词的水平不比举人出身的牛金星差啊。 李来亨这边也是自小也得老师教导,识货的很,只读一遍就知道姑父这首词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姑父叫文宗,不是没理由的。 李来亨心道。 这首词代表的也是陆四心境和当前局面,正如词中所写“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大顺如今不正是从头越么!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纵观大顺的过往与现在,这八字太贴近不过。 “闯王,” 李过正要开口,陆四就打断了他,颇是不快道:“外人称我一声闯王也就罢了,大哥称我闯王,不是要折你妹夫的寿?……大哥要么就叫我陆四,要么叫我文宗,要么直接喊妹夫都行,闯王、殿下之类的,大哥莫出口,妹夫我实在担不起。” 陆四可不是虚情假义,他这人重情义,更重同袍战友之情。 所谓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当此国家危亡关头,虚名俗礼从来不是陆四所要的。 他要的是凝聚,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李过迟疑,他这人还是比较重礼数的,面前这位小他很多的年轻人不仅是他的妹夫,更是大顺的监国闯王,一身系大顺将来,系数十万大顺将士性命,如何能如民间一般待之。 礼,国之干也! “此是军令,大哥莫要再想,难不成亳侯要抗监国军令吗?” 陆四不希望现在的大顺就形成等级森严的制度,他更不希望屠龙少年最终变成那条恶龙。称呼是小,却代表他陆四的一种态度。笑着拉李过坐下,又唤来外面的侄孙义良,让他将桌上这首词作收好。 以义良的性子,四爷爷难得写诗,肯定要拿去给别人看看。 看得人多了,这首千古佳作自会人尽皆知。 莫小看诗词力量,好文能诗这个形象一旦树立,对于陆四的太祖伟业将起到不可低估的作用,能引天下寒士来投。 李来亨给父亲和姑父倒了茶,自个搬了椅子坐在一边。 陆四将茶碗端在手中,对李过道:“我打算会后就领军东征北京,届时想请大哥坐镇西安……” 东征,陆四肯定是亲自率军去的,但他走后谁留下来镇守陕西局面,除了李过实在想不到第二人。 李过没有拒绝,点了点头,继而有些担心道:“你要同张献忠联手抗清,此事我不反对,但张献忠这人素有野心,从前便不服陛下,只因陛下文治武功皆比他强,这才不得不退让,可如今他大西军有兵马二十余万,我大顺于陕西实力不如他,张献忠出川之后未必就肯真心同我大顺联手。” 对于放大西军入陕西联手抗清之事,顺军内部赞成和反对的各占一半。 赞成理由不必多说,反对的均是怕那张献忠入陕西之后会对大顺下黑手。 李过便是担心张献忠会不顾抗清大业胡来。 陆四却道:“张献忠我是不虑的,大西军我只虑一人。” 李过好奇,问是何人。 陆四道:“孙可望。” “孙可望?” 李过显然知道张献忠义子之首的孙可望,轻轻点了点头,道:“陛下在世时也说起过孙可望,说将来能继张献忠衣钵的只有此子,此子颇有谋略,且心性沉稳,无论治军还是安民都很有办法。不过,” 李过想说孙可望再有本事,眼下大西军当家的是张献忠,所以大顺这边防范的也要是张献忠,怎的就虑起一个孙可望来了。尚未说完,贾汉复匆匆过来,说是张献忠派人回信来了。 陆四起身从贾汉复手中接过张献忠的回信打开来看。 “张献忠怎么说?” 李过在边上有些好奇那位八大王回信会说什么。 “张献忠同意和咱大顺联手抗清,不过他问我认不认他这个天子,有意思。” 陆四轻笑一声,将张献忠的回信递给李过。 李过心中一惊,急忙看过,尔后勃然大怒,道:“陛下虽死,可我大顺还在,上有太后监国,下有数十万将士,岂能向他张献忠臣服!” “张献忠猪油蒙了心么,要我们向他臣服,他有本事先打进来再说!姑父,你给我一万兵马,我去把他西军堵在四川叫他们这辈子也出不来!” 李来亨性子也急,一听张献忠竟敢叫大顺向他臣服,火爆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恨不得马上提兵去叫张献忠知道大顺的厉害。 “张献忠真有吞并我大顺之意,那便千万不能放他出川,联手之事我看还是作罢,安全起见,我领军过去封堵西军。” 李过考虑得周到,儿子年纪轻,性子急,未必就能打得过张献忠的西军,由他带兵过去才稳妥。 “大哥莫急,张献忠只是问问我的意思,又没说一定要我大顺向他臣服。这位八大王多半是试试我这个新闯王的份量,既然如此,我看不如这样吧,” 陆四示意李过父子莫着急,负手微微一笑,吩咐贾汉复道:“劳胶侯给我回封信于那八大王,信中也不必多言,只说一句话便可。” 贾汉复忙问:“什么话?” 陆四右手抬起一挥:“先入北京为天子!” 第五百零六章 比陆四还强的人 先入北京为天子。 这是陆四开出的价码。 说是激励也好,说是承诺也好,价码反正陆四开出去了。 某种程度上,也是他陆四代表大顺方面对张献忠这位大西帝的一种政治退让。 因为,他没有在语言上不承认张献忠“天子”地位,只是将这个天子的概念升华到国家层面的天子,而不是只有四川巴掌大地盘的西天之子。 政治上的妥协与退让从来不是怂的表现,而是强者的手段。 当下一昧坚持大顺与大西的对等,将自己直接代入为李自成,从而对张献忠及西军采取“居高临下”俯视姿态,肯定不是明智的选择。 这么做,也是思维的僵化,极易将双方的矛盾升级扩大,不利抗清大业。 以顺军在陕西的实力一旦同西军开战,陆四便不可能东征北京。 再者,诚如陆四对李过所言,他真的不怕张献忠,这位八大王在他陆四眼里还真就是个“八大王”,大西军中他只虑孙可望一人。 无他,只因这孙可望实是南明第一人,举世罕见的军事、政治、经济三优秀的奇才。 陆四前世,无论哪方面的史料都在表明,当时唯一能恢复中华的就是孙可望,郑成功、李定国、张煌言、文安之等远远不及。 在孙可望的治理下,仅仅两年多时间,云南境内便成了太平盛世,开科举、铸新钱、兴水利、整治安、活经济、复民生、增人口、强军队,注重“统一战线”,联合原明朝在云南势力(沐国公),团结云南境内土司势力,更注意云南人民的宗教信仰,得到云南地主士绅同百姓的大力支持,使得一个在世人眼里贫穷落后的滇省成为抗清最坚固的大后方,养大西军三十万(家口倍之),此等功绩能力放眼这个时代,谁能比? 纵陆四这个穿越者据淮扬富庶地带,如今也不过才堪堪养兵十万余,较能力而言,明显比孙可望差了几个级别。 不客气的说,若是由孙可望治理淮扬千万人口,恐怕如今的淮军早已爆强兵数十万,推平大江南北了。 内政举世无双,统帅能力更是百年一见。 在孙可望的指挥部署下,大西军取得了衡宝战役、广西战役的大胜利,是谓“两蹶名王”,相继收复湖南、广西、贵州、湖北一部、四川大部、广东一部,使得就剩一口气的明朝再次死灰复燃,逼得顺治要割让南方七省于大西军,如此统帅能力,陆四都得叫一声好吊。 对历史人物,陆四从不以非黑即白来评价。 孙可望后来降清不假,但能力归能力,不能因为其降清就将其带领大西军建立的赫赫功业全盘抹杀,就认定孙可望是一个屁本事都没有的小人。 晋王李定国忠不假,可是没有孙可望这位统帅坐镇统一调度后,晋王对清军却是再无胜绩,可以说是屡战屡败。 每每关键时候举棋不定,犹豫不决,致失战机(二征广东),麾下将领也是叛离大半,这个事实表明晋王能征善战,忠心无双,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至少缺乏内政能力。加之永历小朝廷一再坑他,终使世上留下“残碑读罢呼雄鬼,生死都从李晋王”千古遗憾。 世上事,无十全十美。 人,亦无有完人。 陆四为何始终坚持联明而不是拥明,就是他知道明朝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历史事实早就表明“恢复中华、驱逐鞑虏”最大的敌人不是满清,而是南明! 不是永历小朝廷离间孙、李,致使大西军内讧,历史绝然将是另一付模样。 人的野心都是一步步生出来的,孙可望的野心却是被一步步逼出来的。 晋王李定国临终前,对害得他好苦的明朝又是否会怨恨呢? 陆四不知道。 因为,这是唯心观。 他只唯物。 好比现在,他不怕张献忠这个西天之子有多大的野心,他就怕这位八大王没野心。 想当中国的天子,想让大顺臣服于你,可以,刀枪见真低。 谁对中国的功劳大,谁就为上位。 …… 汉中城头。 五丈高旗杆上飘扬着“顺”字大旗,城内城外都有顺军驻扎,新旧军帐之中飘扬着大小不同的各色旗帜。 汉中左近现在完全就是个大兵营,到处都有正在操练的兵马。马蹄声更是不曾停歇过,打响午时,陆续就有几十拨从外地赶来的义军入了城,这会仍有人在路上往汉中赶。 最早一拨赶到的是兴安义军首领何可亮同北山义军首领刘宠才,这二人原先一个是做官差的,一个是明军的逃兵。 清军进入陕西后,何可亮同刘宠才相约聚众抗清,麾下各自纠集了数千人。现为大顺潼关总兵的胡守龙在起事前曾与何、刘联络过,刘宠才的部下还有不少是胡守龙的信徒,因此在收到大顺给出的抗清英雄贴后,何可亮同刘宠才没有任何迟疑就带人前来汉中。 第二拨来的是渭源义军首领白天爵,此人是当地的大地主,或者说是土豪,早年还曾做过前明悍将贺人龙的部曲。 贺人龙被陕西总督孙传庭所杀后,白天爵带着几个同乡回家乡做了土寇。等到清军进入陕西,不愿给辫子兵当牛马的白天爵立即散尽家中钱粮,将田地分给乡民,号召起事。现麾下聚集有万余人,陕西总督孟乔芳曾计划平定胡守龙后就派兵讨伐白天爵,如今却成了一家人。 秦州马德是当地的信教汉民,原先也是明朝的军官,部下数千人马都是信教汉民,战斗力颇强。 马德来到汉中后第一时间就请求拜见大顺闯王监国陆殿下,说他与河西的绿营将领米喇印、丁国栋素有联络,愿意替大顺招降二人共同抗清。 米喇印、丁国栋都是西北的信教汉民,这些信教汉民彼此间都有联络,对清廷也都不满。 陆四很是重视马德的提议,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又命人取来两颗总兵将印,说只要米喇印、丁国栋愿意反清,前者可为河西总兵,后者可为兰州总兵。 第五百零七章 高祖是谁,霸王又是谁! 抗清大会的会址选在汉中的望江楼,此楼所在遗址便是从前汉高祖刘邦的汉王宫。 雒南义军首领何柴山可以说是老造反了,崇祯二年就参加义军起事,不过两年后却突然不闹了,回乡隐姓埋名。大顺军进入西安后,这位同李自成资历一样老的汉子也没到西安找当年的战友谋个富贵,依旧在乡种田。 直到雒南县城来了一群辫子兵,这位一直在乡种地的老汉才将两个儿子同一个孙子叫上,持了两把镰刀、一把斧头,还有一把柴刀冲进县衙砍死清廷委任的知县,继而于街上振臂高呼开始了雒南抗清斗争。 陆四见到何柴山时,差点以为这老头是自家大伯,因为不但体态面貌像,那老农的言语举止更像。 “老闯王昨死的?” 何柴山没进望江楼内,而是同老农一样蹲在门口角落。腰间别着一把柴刀,脸上满皱纹,双手更满是老茧。 别的义军首领可能为了“面子”,穿得都很气派,甚至还有一身盔甲过来的,可这位就是青布衫裤配草鞋,头上裹个白毛巾,裤脚上还沾了不少泥巴,怎么看都和抗清英雄沾不上边。 “先帝是在襄京被牛金星出卖……” 陆四亲自到门口请何柴山入内,因为贺珍说何柴山在雒南那边打的很辛苦,要不是西安光复多半已经被清军镇压遇害了。 如果不是他陆文宗,这位抗清英雄多半就成了陕西总督孟乔芳履历中的一桩根本不为人注意的功绩。 “可惜了,没想到牛金星竟是这种卖主求荣的人!” 何柴山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朝面前的大顺监国闯王道:“老闯王的仇,大家伙得报……老汉我是接了你大顺的贴,但老汉来这里不是为了做你大顺的官,只是想在入土前替咱陕西人出点力气,别个真都叫鞑子做了主。八百里秦川咧,汉唐故土,可不能叫鞑子作威作福。” 言罢,朝殿中已经就坐的一众义军首领看了看,转过头来朝年轻的监国微微点头,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你这娃看着年轻,嘴上无毛的很,可广发英雄贴将大伙召到一块就说明你是个干大事的……成,请闯王进去主持抗清大事吧,老汉这里听着就是,回头差老汉打哪,老汉去就是,死了也别费神把老汉尸首弄回来,就地埋了便是。” 说完,又要蹲下去。 陆四如何能让何柴山这位老英雄在外边,坚持要请他入内。 “爹,闯王一片心意,大伙都等着呢,您还是进去吧。”何柴山的大儿子何其刚劝道。 一边的贺珍也劝说起来,说何柴山要不入内,闯王这边也不好同大伙开会。 如此,何柴山才随众人入内。 殿内坐了已有上百人,除了北山义军首领刘宠山、兴安义军首领何可亮,渭源的白天爵,秦州的马德外,还有泯州的虞允、韩昭富,紫阳的孙守全,从神木赶来的王永强等。 大顺方面有李过、高一功、王进才、牛先勇、郝摇旗、贺兰、辛思忠、李来亨、刘体纯、赵忠义、樊霸、田虎等将领,以及原驻守汉中的贺珍、罗岱、党孟安、郭登先、武大定、马科等人。 文官则有从西安赶来的吏政府尚书顾君恩、陕西总督孟乔芳等。 有一个人坐在最下方,正是那位接贴之后反复思量,才横下决心前来汉中的孙守法。 孙守法的不少部下都劝孙不要来汉中,因为“顺贼”肯定会杀他替当年的高迎祥报仇。 可被孙守法拥立的明宗室朱烳却劝孙守法来汉中赴会,说眼下情形已非从前,乃共抗外敌。 “那位陆闯王既亲自写信给你,便说明此人对将军颇为重视,且此次汉中大会乃陕西各路抗清英雄齐聚,顺军若杀你便是寒了群雄之心,智者所不为。” 最终,在朱烳的劝说下,孙守法带人快马赶来汉中赴会。来了后果如朱烳所说,顺军不但没有追究他杀害高闯王之事,反而对他很是礼遇,甚至李自成的侄子李过还亲自邀请孙守法赴宴。 不过,因为高迎祥的死,孙守法在汉中还是十分拘束,或者说十分低调。 “陆闯王,大伙都来得差不多了,既是杀鞑大会,往后怎么个杀鞑,还请陆闯王给大伙说个明白!” 原绿营神木参将王永强是个直性子,打早上坐到现在屁股都酸了,喝茶喝的茅房也去了几趟,这杀鞑大会还是迟迟没有开,真心是等得不耐烦。 听王永强这么一喊,其余首领顿时也有人询问何时正式开会。 陆四笑着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道:“大伙莫急,今儿是咱陕西的好汉子们齐聚汉中共商抗清大事,既是为了抗那满洲鞑子,怎么能少得了大西军那边呢。” “大西军?” 众人都是吃惊:张献忠也来了?! 张献忠没来,来的是他的义子孙可望、刘文秀及右丞相严锡命、中军大将王尚礼、后军大将冯双礼,前军都督白文选等人。 “大西平东王、抚南王到!” 一众西军文武簇拥着年轻的孙可望步入大殿,因为建国大西缘故,西军文武俱是大西朝官服,同殿中一众穿着各异的首领们一比,很是精神。 顺军将领这边却皆是白衣白帽,此举不仅是要为李自成戴孝,更是以孝明誓。 “见过陆监国!” 发现顺军的新首领竟比自己还年轻,孙可望心下微微一愣,但还是迅速拱手抱拳,以示礼数。 “平东王客气了!” 陆四抱拳还礼,认真打量孙可望,心下也是感慨万千。正欲请西军众人落座,郝摇旗却起身咋呼道:“大西的,咱监国闯王请你们八大王过来,八大王怎的没来?……这老子不来儿子来,算个什么事!你家这平东王能替他老子做主吗!” 郝以“八大王”代称张献忠,显是不承认张献忠的大西皇帝。 孙可望身后的白文选认得郝摇旗,听了这话上前一步瞪了眼郝,唾了一口骂道:“扛旗的,你他娘的少扯这些没用的,平东王能来此,自是代表我家老万岁!……废话少说,既是把咱们请来商量杀鞑子,就赶紧说正事吧。” “嘿!” 郝摇旗气性上来就要回骂白文选,一边的高一功拉了他一下,对西军众人笑道:“那就请诸位先坐,具体事项我家监国自会同诸位细说。” “且慢,” 孙可望抬手示意西军众人先莫坐,看向对面的陆四,扬声道:“可望替父皇问监国一句,这高祖谁来做,这霸王又谁来做?” 第五百零八章 不争名,只争利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张献忠是读书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仅参过军还当过前明的官差捕快,用陆四前世的话讲,那真就是部队转业回来当上的公安干警。 所以,怎么能欺八大王不读史,不明史呢。 “先入北京为天子”同那“入咸阳王之”有啥区别? 谁是高祖,谁是霸王? 是高祖听霸王的,还是霸王听高祖的? 这问题不弄明白了,联手抗清之事就得再议。 归根结底是还是谁是老大的问题。 陆四的回答是:“今中国大难,高祖也好,霸王也好,都当携手共赴国难。争那张家长,李家短的有何意义?” 冯双礼快马回到保宁时,张献忠正大发雷霆。 却是因为他率主力北上后,四川各地明军纷纷反扑,顺庆一带有明举人邹简臣与当地土豪倡义,建“中兴”赤帜于江浒,数日聚众十余万,留守顺庆的西军将士人数过少不敌,致顺庆十余城被邹简臣部占领。 川西松潘明副将朱化龙也趁西军北上“敛兵自守”,割据一方,屠戮当地拥护西军的百姓。 西京成都百里外,几乎完全被明军贼子所据,甚至导致西京与保宁的道路一度为之中断。 “老子我就是太仁慈,那些个读书人从来没将老子当人看,老子带大军去抗满洲鞑子,他们不支持老子罢了,怎的就在后面烧老子的房,毁老子的家!” 张献忠越想越气,自建大西国后,他不可谓不善待川中人民,连开两届科举取士,设官安抚,免赋税,赈灾民。他在西京,民众俱从,他领军北上抗清,却是烽烟四起,岂不叫人寒心。 丞相汪兆麟奏称此番后方大乱,多是那些没有被录的读书人在背后煽动,因此建议可使兵将那些对大西心怀敌视的读书人都行捕杀。 “老子是他们眼中的流寇不假,可老子也是读书人,老子尚知中国有难,不能叫国家沦于异族之手,杀了老婆孩子同那满洲人拼命去!他们倒好,只想着老子不录他们,不给他们官做,便想着坏老子的事,到处说老子的坏话,编排老子的黑料,搞得老子我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土匪似的!……这算哪门子道理?书读到狗肚子里咧?是咧是咧,老子真败了,他们也照样做官,从前蒙古人来的时候不也如此么。” “该杀,该杀!” 张献忠猛的将头上的皇冠摘下摔在地上,神经质似的跳起将那皇冠踩了个粉碎。 一脚又一脚。 委屈、憋屈、不解、痛恨、憎恶…… 旁边的李定国、前军都督王定国、左军都督马元利等人被皇帝这个举动看愣,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劝。 直到最后一颗珠子被踩得粉碎,张献忠才止住了滔天怒气,一脚将散碎的皇冠踢出老远,朝丞相汪兆麟道:“你带一支兵回西京,把那帮没有家国大义的读书崽子都给我宰了!” 说完,将旁边侍卫的大檐布帽夺过来戴在头上,正了一正后,对一众臣子笑道:“他娘的,老子还是戴这个舒服!” 瞧着冯双礼从汉中回来,知是来禀大会的事,便要冯双礼上前细说。 “禀万岁!” 冯双礼将随平东王赴会过程一一道来,待说到那继承李自成的顺军新闯王如何答万岁所问时,张献忠突然抬手打断冯双礼,身子略略往前倾了倾,问道:“等一下,你刚才说啥?” 冯双礼忙又重复了遍。 张献忠有些激动的道:“那小子真个说了张家长,李家短?” “是,万岁,陆闯王说国难当头,争那张家长,李家短没有意义……” 不待冯双礼说完,张献忠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很是高兴的道:“算他姓陆的小子有眼力,知道我家长,他家短,嗯,此是我老张胜他李瞎子的谶言也!成咧成咧,都说我张家长了,就不与他一晚辈计较,出川抗清要紧。” 西军文武闻听此言,又都是齐怔:这就定了? 父皇这是脑子糊涂了? 李定国欲言又止。 许是看出众人困惑,张献忠挼了挼长须,对义子李定国道:“老二,你真当你老子我糊涂了,要同他顺军争个高低,非逼着他顺军听老子指挥不成?不是,不是咧!老子是他明朝眼中的流贼不假,可老子这辈子做过哪桩糊涂事?老子真要糊涂,能把他朱家的祖坟给刨了?能带着你们走到今天?能有这大西国?老子做事从来不糊涂,老子比你们任何人脑子都清醒着咧。” 张献忠随手搬过椅子坐下,环顾一众文武,正色道:“没有他顺军,咱大西也要抗清,这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事!为啥?因为我张献忠是汉人的皇帝,因为我大西是汉人的王朝,因为你们是汉人的军队!” “崇祯在时抗清,李瞎子在时也抗清,轮到我张献忠了,却跟个龟孙缩着,嘿,我姓张的是不如他姓朱的,还是不如他姓李的!你老子我这辈子就没服过人,别说他姓朱的姓李的,还是狗娘养的满洲鞑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老子我都不服!” …… 冯双礼带来了顺军监国闯王关于联手抗清的三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西军将士经商洛出河南下湖广,会战荆襄阿济格部清军主力。若张献忠选择这个方案,则河南顺军将士将协同西军作战,甚至可以统一由张献忠指挥。 第二个方案,顺军东征北京,独力封堵河南,西军则负责扫平西北绿营。待北京同西北平定之后,两家再合力围剿阿济格。 第三个方案,西军选精锐兵马同顺军一起东征,顺军自潼关东进,西军自山西东进,两家合攻北京。 孙可望倾向第三个方案,因为这个方案可以直接攻打北京,以现“入北京为天子”,从而使大西占据法理上风。 李定国倾向第一个方案,顺西合军三十万众南下荆襄,清军必然难敌,届时可顺江东下一举灭明。 “去争那个虚名做甚咧?北京就是叫他顺军得了去,他姓陆的小子还能骑到老子头上不成!” 张献忠选择第二个方案,因为这个方案对大西最有利。 西北之地能出精兵,这年头兵马才最实在。 甭管姓陆的小子打下北京有多威风,只要西北之地的精兵在张献忠手里,姓陆的小子就别想跟李瞎子一样欺负他。 …… 作者注:民间俗话张家长,李家短源于张献忠同李自成争锋。 第五百零九章 誓师东征 汉中望江楼,顺军文武会聚一堂。 “监国有令,晋亳侯李过为兴国公,征西将军!东征期间,陕西军政着兴国公统调,总督以下军政悉归调遣!” 原吏政府尚书,现晋为大顺左辅的顾君恩宣读监国谕令。 第一道谕令便是晋升李过为兴国公,统调陕西军政,节制总督以下文武。此举不仅表示陆四对李过的器重与信任,更是对东征期间陕西军政的统筹安排。 根据昨天的军议,主力东征北京期间,王进才、牛先勇、党孟安、郭登先、白鸣鹤、武大定、牛万才等将领留守陕西。 其中,王进才、武大定、郭登先驻防汉中,有兵两万。白鸣鹤驻防凤翔,有兵9000。牛先勇、牛万才统所部8000将士进驻巩昌府。党孟安、田虎统所部12000人驻西安府。延安等地则由将领李元胤驻防,李部北征之时只有兵马1500人,现收编招降已扩至一万余人。 以上诸将共有兵马六万余人,其中马兵7000余,余披甲步卒近万人,可战之兵约两万人。 郭登先授汉中总兵,白鸣鹤授凤翔总兵、牛万才授巩昌总兵、党孟安授西安总兵、李元胤授延安总兵,其余诸将皆暂授副将衔,统由兴国公李过提调指挥。 顺军原先军制改明朝的五军都督府为五军部,各部设左右都督。又改总兵为总权,副将为副总权,守备为守旅,把总为守旗。将军号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四号。 不过因大顺建立时间过短便丧失北方之地,收编降军及嫡系本兵军制未及统一,所以有很多将领还是以总兵、副将等称,将军各号又多杂乱,故而陆四同李过、高一功等商议后,决定革除过去的将军封号,只授四将军,即征东将军、征西将军、征南将军、征北将军。 李过以兴国公坐镇陕西,自当授征西将军号,以示尊崇及威严。 过去的总权、守旅等称亦不用。 西路军入陕及贺珍等降将的重新归顺,使得陕西顺军总兵力达到了十七万人,其中西路军十万余人,贺珍、党孟安等降将约四万余,随陆四入陕西联军及新附兵马近两万。 不过这17万人并非都是精锐,李过、高一功报称西路军实际可战兵员只有六万余人。贺珍等汉中兵马可战之兵两万余。陆四直系兵马可战之兵不过五千余人。 可战之兵的披甲率大概是四成,全军共有战马26000余匹。火器两千余枝,火炮只20余门。 现袁宗第已领一万余人进驻商洛,又有党守素率三万人东进增援,去除老弱病残两万余及留守陕西兵马,陆四能够动用的东征兵力为六万。这个数字同当年李自成东征是一样的。 故而为了统一指挥,号令分明,陆四决定东征的这六万人马一律使用淮军建制的“镇”加以改编。 新编六镇中的四镇为西路军精锐人马改编而来,以高一功为第九镇帅、以蔺养成为第十镇帅、以辛思忠为第十一镇帅、以赵忠义为第十二镇帅。 余下两镇以贺珍部同马科部为主改编,以贺珍为第十三镇帅,以马科为第十四镇帅。 除第十二镇帅赵忠义出身淮军,其余都是顺军出身,包括贺珍、马科。 留守西安诸将则暂不改军制,沿袭前明旧称,实有兵马5000以上为总兵,5000以下为副将。 其余与会陕西群雄各部以现实控地域分别授都司、游击、守备等职。再行“五抽一”法,即各部义军单独组成“杀奴军”,五人出一人,自备甲衣兵器于七月底前往前西安接受李过统一整编,后由大顺方面提供粮草东进,计“杀奴军”实可得兵12000人左右。 群雄会商之时,共举孙守法为杀奴军总兵,白天爵、何可亮为副将。神木副将王永强部独编一旅,配合延安总兵李元胤攻掠山西。 因东征由监国亲自统兵,故不设征东将军,各镇及杀奴军悉从监国调遣。 顾君恩进言,称当年李自成之所以兵败,除了战略失误外,也与顺军当时各统军大将兵力分散,相互权属不明有极大关系。比如同为侯爷,有的兵马两三万,有的则万儿八千人,遇敌之时,往往一侯难令另一侯,结果导致用兵无法集中,被清军各个击破。 顾的这个进言让陆四想到了太平天国,千王林立,一王难号一王的故事,遂采纳顾君恩的建议,于镇之上再设军制,军之统领称提督,一军辖三镇。 以第九、第十两镇编为第一军,以第十一、第十二两镇编为第二军,以第十三、第十四两镇编为第三军。 第一军提督以高一功兼任,第二军提督以刘体纯担任,第三军提督以贺珍兼任。 之所以没有让自己的嫡系赵忠义出任第二军提督,而是让刘体纯出任,还是出于赵的资历过浅,且第二军是以西路军将士整编组成的原因。 各部整编都很迅速,因为基本都是以原先建制为主,只是去除老弱,抽选精兵组建新的军镇旅而矣。 粮草方面也很充足。 当年李自成决心在西安同清军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因此下令抽空了西北数省存粮,于西安城中囤了几百万石军粮,导致一些地方的百姓都无粮可食。 田见秀心软,舍不得一把火烧掉这些从西北百姓口中硬夺过来的粮食,没想却便宜了清军,成了压死大顺覆亡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在,如今这些粮食终是派在了该用的地方。 张献忠那边传来消息,这位八大王最终选择第二个方案。 代表西军在汉中同顺军就出川及相关事务具体谈判的孙可望对义父的这个选择颇是失望,因为第二个方案要打击的主要是当初降顺的那帮前明降将组成的绿营,且眼下这些绿营是否还甘愿替满洲人卖命还是未知数,所以“困难度”明显要低于同清军南北两集团的决战,甚至有可能不费吹力就收取西北之地。 可是,这么做大西是能占大便宜,然而在世人眼里永远还是个“地方政权”,根本不能取代顺军成为新朝。 当下局面,唯有灭清才能从“流贼”一跃而为法统,据有中国大义啊! 孙可望不知道义父为什么就选了第二个方案,身为义子的他如今除了服从也没有其它办法。 可眼见汉中的顺军热火朝天的练兵整顿,并大量从民间购买白布制成孝衣准备誓师东征,这位大西平东王的心里就十分的不是滋味。 直到这天,顺军将领高一功前来请他这位代表大西皇帝的平东王前往顺军誓师东征会场。 第五百一十章 杀光鞑虏再凯旋 被邀请前往城东顺军大营的不仅是孙可望一人,还有刘文秀、白文选等西军将领。 当孙可望等人在高一功的陪同下来到位于汉中城东十里的顺军大营时,便听大营有战鼓声响起,继而便见营中开出一队队士兵往校场而去,更有数千骑兵纵马奔入。 骑兵皆披甲胄,步卒亦披挂一新,长矛大刀,车橹盾牌,旗帜分明,堪称精锐。 刘文秀低声道:“大哥,这些怕就是顺军的老家底了。” 孙可望微微点头,却没有多少触感,若他大西军装点门面,能拿出比眼前顺军精锐还要多的人马出来。 誓师东征的典礼,顺军岂能弄些烂鱼臭虾叫他大西军看! 大营校场上,顺军方面在汉中的文武几乎全在。 文有左辅顾君恩、陕西总督孟乔芳,以及闻听西安光复从家乡又摸寻过来的原刑政府尚书安兴民。 顺军重新占领西安后的这段时间,有很多原先从顺军逃跑的官员陆续回返,如举人出身的原潼关防御使杨王休、前明广西布政使萧应坤,举人出身的邓岩忠、进士出身曾为青阳知县的王家柱等。 陆续回返的逃官现有28人,官职最高的就是刑政府尚书安兴民,官职最低的是县令。 对这些能够主动回返的官员,陆四指示顾君恩一律留用,或按原职任用,或差以陕西各府县官员任用。陕西境内降顺的清廷官吏同样留用。 其中前明进士出身的姜学一因文采甚好,有过目不忘之才,顾君恩举荐差在监国行营(督府)任掌书记一职,即负责监国书牍,随时备咨询,同前明翰林学士职能差不多。 武有兴国公李过、郝摇旗、贺兰、辛思忠、李来亨、赵忠义、樊霸、贺珍、罗岱、马科等人,其余将领多在日前率部赶赴汛地,出任总兵、副将,配合当地安民治民,整顿防务,建立政权。 义军方面尚有北山义军首领刘宠山、兴安义军首领何可亮,渭源的白天爵,泯州的虞允,紫阳的孙守全等人未离开汉中,此时也同大西军方面一起被请来观礼。 “二位将军请!” 李过见大西军的人过来,忙过来相迎,并请孙可望、刘文秀落座。 刘文秀落座后问了一句:“李将军,你家陆闯王呢?” 李过已晋大顺兴国公之事,西军方面自是耳闻,但西军方面不会以兴国公称呼李过,只唤将军。同样,李过也不会呼孙可望、刘文秀为殿下。 原因,心知肚明。 “我家闯王即刻便到!” 李过话音刚落,便听战鼓声变得急促,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一白衣白帽骑白马之人在一众同样白衣白帽的铁甲亲兵簇拥下纵马入场。 “吁!” 陆四勒马在观礼台前立住,右手扬起,立时就有炮声响起。 炮响九声。 炮停,第二军提督刘体纯驰马奔至台前,于马上微欠身,拱手抱拳道:“东征将士列阵完毕,请监国校阅!” 陆四右手挥落:“准!” 伴随号角声,一阵阵整齐而又沉闷的步伐声响起,从第一军、第二军、第三军各抽3000将士组成的校兵大阵,分步、骑依次入场演兵,喊杀声天。 演武之后,各军仍按序次列阵。 “升旗!” 陆四一声令下,旗牌军官陈威力带旗兵数人捧两面红色大旗于旗台之上。 号角手将长长的号角高高仰起,剌眼阳光下,两面红色大旗在轻风中缓缓上升,瑟瑟舞动,一面绣着:“大顺监国闯王陆”七个大字;一面则绣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大字。 升旗完毕的陈威力转身朝大阵高呼一声:“换装!” 伴随着“换装”的一声声传递,几十队手捧白衣的士卒于大阵中穿行。整装待戈的顺军将士齐致穿上白衣,又将一根白带系于盔帽之上。 “大顺的将士们!” 陆四的声音被风吹到每个士卒耳中。 “两年前,你们在先帝的带领下杀进了西安城,杀进了北京城!那时的你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是何等的自豪,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 听到声音的每一个顺军将士无不下意识的腰杆一直,是啊,两年前的他们是多么的威风! 西军众人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得不承认从前的顺军的确是中国最厉害的军队,因为,他们也打不过。 义军首领们更是不住点头,当初闯王领导的大顺军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 “可是大顺还是败了!北京丢了,太原丢了,潼关丢了,整个西北、中原都丢了!” 陆四的声音低沉而又有力。 “然而这不是你们的错!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不是懦夫,不是无胆鼠类,失败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也一直在坚持,今日你们能够出现在这里,说明你们的勇气和血性尚在!”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扫视那一张张苍老、一张张年轻、一张张甚至说是稚嫩的脸庞,陆四饱含深情,继续大声叫道:“你们,是我大顺最优秀的将士,也是我汉家最优秀的军人!失败的耻辱不应该强加在你们头上!” 转身用手狠狠指向东北方向,疾声道:“现在,我就要带领你们去和窃夺中国的满洲鞑子战斗,和他们战斗到底!战斗到底!直到永远!直到彻底消灭他们为止!直到彻底洗涮强加在你们身上的耻辱!……” “也许你们当中的有些人会说,满洲人厉害得很,明朝多少军队都败在他们手中,我们也败在他们手中,甚至我们的皇帝也死在襄京,凭我们就能打败满洲人吗!” 陆四笑了起来,仰头大笑。 “……如果你们当中真有人这样想,那我只能这样告诉他,如果我们连胜利的希望都不敢想象,我们又何必拿起刀剑去反抗!” “我们完全可以窝囊的活着,看着满洲人抢走我们的财产,烧光我们的房子,杀光我们敢于反抗的同胞,玩弄我们的妻女,直到我们也变成他们的奴隶,子子孙孙成为他们的奴隶!任由他们欺压却不敢站出来说不!” “你们能够忍受,我这个监国闯王却绝不能忍受,为了这一声不,我必须战斗,必须带领你们去战斗,哪怕是去死,你们知道吗!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于襄京殉国的先帝不会宽恕我们!满洲人更会笑话我们是一群孬种!” 声嘶力竭之后,陆四的心情变得平静,在短暂的呼吸之后,他再次向着人群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现在,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随我东征了吗!……知道为什么去战斗,知道了为什么去死,这个世上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们前进的脚步!没有谁能够抵挡得了我们进攻的刀剑!胜利永远属于我们,属于我们不屈的大顺!” “我坚信大顺必胜,我坚信我一定能够带领你们取得胜利,我坚信一定能够带领你们再次杀进北京城!我坚信我一定能够带领你们消灭满洲鞑子!我坚信我一定能够带领你们重现大顺的辉煌!……你们可以说我是个疯子,是的,我是疯子!” 陆四停了下来,朝着自己的脸一指,扬声问道:“那我问你们,你们愿意为一个疯子去实现他心中不屈的意志吗!你们愿意随一个疯子去杀光鞑虏再凯旋吗!” 第五百一十一章 弃城,不杀;毁城,诛三族 对淮军,陆四喜欢直接明了,王侯将相、富贵荣华,所谓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天大的富贵,拿命去挣! 对顺军,陆四却要将家国大义摆在第一,因为,顺军的“政治”觉悟比淮军高。 尤其是眼前的西路军,历史已经证明以西路军为主体的忠贞营的家国情怀和民族大义。 更准确的说,西路军将士对汉家衣冠的坚持是他们从上到下的信仰! 这个坚定的信仰使得西路军将士哪怕弹尽粮绝,哪怕孤军死守,哪怕食不裹腹,他们依旧在坚持。 一直坚持了20年,直到伪康熙二年,汉家最后的火种在茅麓山熄灭。 正是:大江东去浪千叠,三百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 七月八日,河南。 怀庆城头上,河南巡抚罗绣锦怔怔的看着从济源逃回来的数百残兵。 “这可不到两天……” 怀庆知府姚光绪的脸色很难看,同知郑祖同身子微靠在城垛上,仔细看,便能发现这位郑同知身子颤的厉害。 守门的兵丁前来请示,罗绣锦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开门,放他们进来。” “喳!” 兵丁应了,很快城门便被缓缓开启,看到城门开启,数百从济源城捡回性命的绿营兵忙加快脚步冲进了城。 进了城,这些残兵也是惊魂未定,扶着城墙在那大口大口喘着气,刚才一路逃奔,可把他们吓得够呛,也累的够呛。 “抚台大人,末将无能!” 脸色苍白、浑身血污的怀庆总兵刘芳名一脸愧疚的看着巡抚大人。 这个刘芳名原是明朝的柳沟总兵,顺治元年降清隶汉军正白旗,一直跟随豫亲王多铎西征。 原河南提督金玉和去年在顺军发起的怀庆反攻战死后,清廷便派刘芳名为怀庆总兵。 因怀庆府的绿营兵主力大半在去年被顺军歼灭,多铎部自陕西东返后将沿途收编的几千顺军降兵交于刘芳名充实怀庆绿营。 洛阳降清的顺军将领刘忠突然复叛归顺之后,河南巡抚罗绣绵担心顺军会从河南府北上,遂令刘芳名统兵进驻济源城。 刘率部进入济源不到两天,黄河南岸的顺军就开始大举渡河,充任前锋的正是那个叛将刘忠。 不过刘忠部围攻济源三天不克,正当清军方面以为济源能就此保全,更多的顺军渡过黄河。 刘芳名给罗绣锦的急报上称“贼兵连营百里,步骑十数万之众,连番攻城,不计人命,济源危在旦夕。” 急报发出去的同时,济源城即在顺军不计人命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当夜,更有绿营原顺军降兵作乱,打开南门放顺军入城。 闻知降兵作乱,刘芳名知大势已去,急领数百亲兵拼死冲出奔回怀庆。 济源知府李世爵也是命大从城中跑了出来,随刘芳名一路狂奔之时,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后面稍微传来一点动静就把他吓的背心发凉,好几次都想放弃了,就那么从马上跳下,然后坐在路上听天由命。 若不是刘芳名还想着他,派了两个亲兵死命拉着这位知府大人跑,李世爵这会只怕已成顺军俘虏。 “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胜败乃兵家常事……” 济源的失陷让罗绣锦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安慰逃回来的刘芳名,毕竟济源丢了,可怀庆还在,能不能守住怀庆须仰仗这位前明的柳沟总兵。 安慰一番后才发现刘芳名身上不少血污,罗绣锦倒没嫌弃,一脸关切地问道:“刘镇负伤了?” 见巡抚大人关心自己有没有受伤,刘芳名顿时心中感动:“抚台大人放心,末将没有受伤,只不过末将……唉,末将无能,末将无用,末将把数千军士给葬送了……末将真是没脸来见抚台啊……” “抚台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怀庆知府姚光绪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可是心里有数的很,怀庆绿营主力都叫刘总兵带去济源了,眼下怀庆城中老弱残兵合一块也不过两千人,哪里能挡得住刘总兵所称的十数万贼兵。 “济源一失,顺贼必全军来犯怀庆,是走是留,还请抚台早作定夺!”济源知府李世爵真是叫顺军吓怕了,站在城上都提心吊胆的很。 同知郑祖同喉咙微动,有些艰难道:“是走是留,还请抚台大人拿个章程。” 刘芳名没作声,若真要他拿个主意,他以为还是当弃守怀庆退入卫辉同总兵祖可法合兵的好。 顺军此次大举渡河,兵马至少数万之众,声势比去年还要猛烈,单以怀庆方面根本抵挡不住。 真要死守怀庆,于此间众人而言就是个死。 顺军大举渡过黄河,局面也是瞬间颠覆,豫王大军急返京师剿流寇去了,英王大军又在千里外的荆襄,河南大清文武,真的是苦苦支撑,连个援兵都盼不到。 刘芳名想放弃怀庆,可巡抚大人没有发话,他又是总兵官,对怀庆负有直接责任,若巡抚不发话撤,他这总兵官要撤,事后追究起来,后果多半是他来背的,因此刘芳名只能保持沉默。 罗绣锦也在考虑是否还要坚守怀庆,他拿不定主意,便问刘芳名:“刘镇以为守住怀庆有几分把握?” “三分。” 说完,又觉估的多了,刘芳名忙又改口道:“实算起来,顶多一分。” “一分?” 罗绣锦的脸色更加难看,思量来思量去,终是拿定主意,对诸官道:“今顺贼势大,怀庆无守住把握,本抚意弃城走卫辉,尔等有何意见?” 诸官哪有什么意见,他们巴不得巡抚大人赶紧下令撤至卫辉。 没人反对,也没人劝阻,罗绣锦再三思索,下令弃城。 弃城令一下,城中顿时鸡飞狗跳。 为了不给顺贼留下任何可用之物,罗绣锦除命清军搬走城中所有粮食,更命军士将居民从城中逐走,尔后放火烧城,好让顺贼就是占领怀庆也不过得到一座空城,以达坚壁清野之效。 次日,为东征前锋的第二军第十一镇的镇帅辛思忠从怀庆城中逃出百姓口中得知清军已弃守怀庆,立即命所部抢占怀庆城,同时派人向后方监国闯王急报。 七月十三日,陆四率部抵达怀庆,城中此时一片废墟,很多房屋尚未烧尽,废墟下白烟、黑烟袅袅升空。 走到被烧毁的城门楼下,陆四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头,在地上敲了敲后,转身吩咐掌书记姜学一:“传令第七镇,若自辽阳俘有罗绣锦家眷、近支族人,就地处斩,妇孺不问。另传本监国檄令,凡清军弃城者,不杀。毁城者,诛三族。” 第五百一十二章 喜迎大顺天兵 东征以来,顺军进展顺利,早已同西安方面接洽的刘忠在顺军出潼关后立即于洛阳易帜,并迅速派兵沿黄河搜集渡船,抢占渡口,为顺军主力成功渡过黄河出力甚大。 刘忠前番在清豫亲王多铎东返之时率部降清,造成怀庆之役顺军攻取的府州县重为清军所有,并且还派人劝降荆襄军王得仁,王体中,导致二王于南阳作乱,对李自成的死负有很大责任。 因此,高一功、刘体纯等将领建议进洛阳后立即诛杀刘忠,割其首级祭奠先帝。 外号“争世王”的第十镇帅蔺养成早年曾是义军革左五营首领之一,与李自成麾下大将刘宗敏关系甚好,而刘宗敏就是因为二王作乱时来不及撤离被清军斩杀,因此对劝降二王的刘忠,蔺养成真是恨之入骨,劝说监国闯王将刘忠连同其部全部坑杀,以儆效尤。 这个斩尽杀绝的提议得到了不少将领的支持,甚至连持重的高一功也觉得没什么不妥。 杀降将这种事,于陆四而言其实也是轻车熟路,前番张国柱便奉他密令诛杀了许定国,因此再杀一个也不是什么事。 但是,陆四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东征是军事同政治的双攻势。 陆四认为东征北京是对满洲军事集团的斩首一击,是彻底消灭满洲军事集团的决定性战役,此战役不仅要在军事上完全摧毁满清军事集团的中央首脑,更要形成顺军重新据有天下的席卷之势,因此军事打击固然重要,政治辅助也绝不能缺少。 杀一个反复小人刘忠,不是什么事,左右河南府已经为顺军控制,相邻的汝州也被第五镇张国柱部控制,但杀刘忠的后果却有可能导致大顺在政治上被动,极有可能让本应该大规模倒戈的清军绿营,甚至是汉军八旗与顺军死磕到底。 兵力上,满清现在京畿的总兵力最多只有五六万人,其中真满洲同蒙古兵不可能超过三万,剩下的是汉军八旗同绿营兵,也就是说清军有一半力量是可以争取的。 如此一来,政治上陆四不能犯错误,必须尽最大程度分裂清军,将主要敌人和次要敌人区别对待。 主要敌人军事打击,次要敌人政治为主。 不杀刘忠,就是为政治攻势服务。 一个导致大顺差点灭亡、害死李自成的人都能得到新闯王的重新接纳,于大顺政权有一席之地,此事传达出的信号对于汉军同绿营将领将起到正面、积极作用。 莫说刘忠了,就是王得仁、王体中二人,只要二将愿意反正归来,陆四同样也会接纳。 二王重新反正这件事,陆四觉得未必就不可能,因为王体中就是因为不肯剃发被王得仁杀害,而随后王得仁又同金声桓叛清降明,引发了李成栋于广东反正、姜骧于大同反正,由此掀起了大江南北绿营大反正的序幕。 这两起事件表明二王对满清的忠诚度都是不合格的,那么在满清受到重创后,二王还会不会甘愿替没了根基的阿济格卖命就是未知数了。 对二王策反工作同对尚可喜的策反工作,陆四都交给了留守西安的孟乔芳负责。 为了让刘忠这块“马骨”更具效应,也是酬其“让路”之功,进洛阳城的当天,陆四就以大顺监国名义封刘忠为平南侯,此前李自成封刘忠为平南伯。 晋为平南侯的刘忠可能也意识到顺军一些人对自己恨意难消,全赖监国闯王一力“保”他,所以主动请缨愿为大顺攻打通往怀庆的门户济源城,期以此举能够赎前番过错,换取顺军将领对他刘忠的重新认可。 刘忠部约有万余人,大半都是原先的明军,其主动请令攻打济源,陆四自是不会不准。 可刘忠虽有戴罪立功、洗心革面之心,但其部战斗力着实太差,连攻济源三日也不曾破城,最后还是第二军提督刘体统率所第二军所辖的第十一、第十二两镇不计牺牲强攻,再有城内绿营原顺军降兵内应才拿下济源城。 此战,刘忠部损失两千余人,第二军也折兵近两千,斩绿营兵1800余人,俘3000余,清怀庆总兵刘芳名、知府李世爵等人趁夜逃脱。 济源之战敌我双方损失大致相等也让陆四坚定政治攻势的重要性,要不然东征路上每遇一城都如此损失,且不说要浪费多少时间,且说真就打到北京城下,恐怕东征的三个军也剩不了多少人。 与此同时,西安孟乔芳密报西军出川之后,张献忠命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三人各领军五万杀向西北,沿途府州县的清军大多闻风而降,进展极快,大有席卷西北,攻掠三边,形成虎视局面。 同陆四本人及孙可望认为的张献忠取西北方案乃“短视”不同,孟乔芳却认为这位大西贼首乃深谋远虑,因为西军出川之后直面西北,倘取其它方案东进,一来西军未必敢从顺军控制区穿过,二来也担心为顺军作了嫁衣。 毕竟,西军缺少粮草,真要全军东进,顺军只要将其后路一堵,西军便要陷入进退两难境地。 就算顺军不会背后捅西军刀子,西军也没有自己的独立地盘,拼死攻打清军即便取胜,也将是下一个清军。 所以,孟乔芳认为张献忠先图西北,在顺军不会攻击他西军的前提下迅速获取一块远超四川三府的根据之地无疑是极其明智的选择。 孟乔芳担心如果听任西军扫荡西北,大顺攻下北京之后,西军必定窥视西安。因此建议监国殿下赶紧招降唐通、白广恩他们,将西军势力扼制在凤翔以西的西宁、甘州、兰州、延绥等地。 接到孟乔芳的密奏时,陆四刚刚踏上黄河北岸。 这年头,没有谁比谁更聪明,有的只是眼光的长远而矣。从张献忠选择平西北而是不是东征占大义,入北京先为天子来看,此人比刘邦还要狡猾。 不狡猾,他张献忠也不叫八大王,不会在这明末乱世活到现在。 陆四没有具体回复孟乔芳如何遏制西军在西北的发展,只叫其见机行事,并多问兴国公,信尾又道:“献忠自恃武力,以为西北轻易可定,此麻痹兆也。” 写完这封信后,前方来报济源城已下,未过两日又得报清河南巡抚罗绣锦弃怀庆东走卫辉,遂令全军速往怀庆。 至怀庆,见城池竟被清军焚毁,大怒之余命辽东第七镇细查所俘人员中有无罗绣锦的家眷、近支族人,原因是这罗绣锦乃是辽东辽阳人。 去年便奉陆四命令北上锄奸并搜罗情报的高进这一年多来除了领导各地对清廷官吏的刺杀外,更多是搜集各地清军驻兵情报以及将领出身。这些情报通过间道源源不断送往山东,又汇聚到督府,使得陆四可以随时知道当面清军将领的出身底细。 罗绣锦放弃怀庆,固然使得怀庆绿营余部能够同东边的卫辉绿营合兵,从而加强卫辉守军力量,也给顺军东进造成阻碍,但同时却让怀庆府辖其余州县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情况下纷纷向大顺军投降。 河内、原武、温县,孟县四县大抵是在怀庆失守的数天时间陆续开城投降。 第十二镇赵忠义部未经休整便继续向东进军,挡在前面的是武陟和修武二县。 武陟城中原有的几百绿营兵都被怀庆总兵刘芳名抽走东撤卫辉,按理这座无兵把守的县城理当立即开城投降,以保全城中居民。 赵忠义也使人至城下劝降,恐吓城中限半个时辰开门迎降,但有迟顿,大军入城之后便斩尽官吏士绅。 内无守军的武陟知县最终还是主动开门,但不知什么原因距离顺军给出的开城时间晚了大半个时辰。 按理说迟大半个时辰没什么打紧,只要投降就行,可那原金声桓亲兵出身的赵忠义却认为这是城内的官员当他赵镇帅的话是放屁,是对大顺军威的亵渎。 入城之后就命将城中官吏、士绅以及有功名的全部抓来,又叫全城百姓都至城门。 “我大顺天兵此次东征讨满,乃是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尔等汉奸,竟敢视我军令为儿戏,是尔等仍想做那汉奸,还是尔等以为本帅说话不算数!” 言罢,赵忠义竟命军士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那官吏、士绅及有功名的统统砍杀,又命军士冲至各家,搜捕家眷,尽行拖出,一个不留。 斩首多达四百余颗,以竹竿高挑,命人巡行城中,极为恐怖。城中巡罢,又叫军士骑马携带这些首级至乡下,叫四乡百姓皆知抗拒大顺天兵的下场。 未几,修武知县主动派人前来,称全城士绅百姓以备酒肉迎大顺天兵,并愿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大业出钱出人出粮。 前方之事传入陆四耳中,莞尔一笑,对左右道:“那赵忠义乃我老家之人,果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与我这监国还真是一个脾气。” 第五百一十三章 从速来降,以免伤亡 修武县的反正,使得怀庆府全境彻底光复,也为顺军打开通往卫辉的道路。 卫辉府“南通十省,北拱神京”,西依太行,南临黄河,东接齐鲁、北通神京,其境皆为平原,也是豫北卫河上的一个重要码头。 夺取卫辉不仅可以使东征顺军与山东顺军会师,也可将黄河北岸除彰德这个突出部外联成一片,更能让顺军依托卫河转运军粮物资,支持北伐,故而意义极大。 有鉴于卫辉地理的重要性,清廷这才派汉军旗名将祖可法镇守。 顺军进驻修武后,对是否攻打卫辉城,第一军提督高一功同第二军提督刘体纯有不同意见。 高一功认为卫辉全境为平原地形,极易骑兵作战,因此建议留少量兵马监视卫辉清军,主力绕城而过直奔彰德,大举杀往京师,“擒贼先擒王”。 这个方案的优势在于机动,快速,可以大大缩短兵临北京的时间。 刘体纯却认为必须要拿下卫辉城,因为如果绕城而过的话,后方粮道及卫河码头极易被清军所趁。 并且由于卫辉城这颗钉子,黄河南岸的淮军无法呼应东征主力,给予一定支持,力量上会被分散。 陆四问随军的左辅顾君恩意见,顾君恩建议可使第一军在高一功的率领下北上彰德,拿下汤阴,将彰德同卫辉之间的联络切断。第二军、第三军则合力攻打卫辉,不给河南清军任何威胁大军后路的可能。 陆四盘算时间尚很充裕,没有必要为了尽快拿下北京就在身后留下“钉子”,遂下令进军卫辉,并定赏格,任何人等擒斩河南巡抚罗绣锦,俱原官晋三级,赏银千两。 …… 卫辉城中,清军处境堪忧。 罗绣锦弃怀庆之后同总兵刘芳名一起收拢残部约四千余人退入卫辉,但卫辉总兵祖可法部也不过五千余人,两股人马连同罗绣锦的抚标也不过一万两千余人。 军心士气,由于怀庆的失陷,清军更是低迷。 去年淮军第五镇张国柱部曾重创渡河南下的祖可法部,歼敌数千。其后第五镇在旅帅谢金生的指挥下将祖可法围在阳武城近半年,后更是两次率部攻打卫辉城,虽没能破城,但也极大打击了清军士气。若不是清豫亲王多铎率军自陕西东返,谢金生被迫退兵,卫辉恐怕已经易主。 七月十六日,河南巡抚罗绣锦向清廷发出了紧急求派援兵的奏疏,疏中称:“顺贼重兵北渡,贼首窃称监国,冒李逆名号,济源、怀庆先后失陷,贼焰嚣张……臣看得顺贼狡诈多端,领怀庆镇、卫辉镇死守卫辉,各县之卒分别接应,又报黄河南岸贼兵沿河窥渡……伏乞敕部将臣前请满洲大兵速催马兵兼程前来协力扫荡,而战守俱有赖矣。” 十八日,罗绣锦再向清廷告急,称:“臣实打探顺贼此次入犯,有马贼一万余,步贼十万,后未到者还有五六万,观其克取怀、卫等府,今贼兵已至臣汛……贼之狡谋,臣意其不止在河南所属,而意欲占据河口,入犯北京。况大河以南,尚有贼氛,卫之东属尤为贼据,万一三处通联,势所难图……伏乞亟敕兵部,速催大兵星夜兼程前来,以济救援。” 两封八百里加急求援时隔一日发出,可见河南巡抚罗绣锦此时心中惊慌。 卫辉总兵祖可法给其养父祖大寿的密信中也对局势感到悲观,称:“英王南下,豫王北上,中原之地竟无真满,以致群贼四起,倘卫辉沦于贼手,儿以为京师实难保全,父当早图出关。若父有他念,宜请早定。” 祖可法的密信还在半道时,卫辉西大门获嘉县就降与守,城内发生了争执。 作为卫辉的西大门,获嘉的重要性自是不须多言。 河南巡抚罗绣锦派督标副将刘天禄领兵3000把守获嘉城。城中还有河南右参政袁有龙、河南巡按田文启等人。袁、田等人都是前明降官。 刘天禄隶汉军正红旗,早年是祖大寿麾下的副将,后与祖大寿于大凌河降清。当年祖大寿为了降清杀死了袁崇焕的爱将何可纲,直接动手的就是刘天禄。 不过祖大寿随后就借口回锦州劝降重新归明,刘天禄本是同祖大寿一同归明的,半道被清军骑兵追上。因此,刘天禄后来一直不得清廷信用,只在汉军任了佐领一职。河南提督金玉和战死后,方才由北京赴任副将一职。 田文启等听说顺军在武陡杀光城中迟降的官吏士绅,修武县又主动出降,心中均是害怕,又见顺军此来规模浩大,巡抚大人都带人跑到了卫辉,因此力主开城投降,免全城官吏士绅为顺军“玉石皆焚”。 河南右参政袁有龙心中也有降意,但营兵却是归刘天禄统领,刘不肯降,他若说出降恐怕立时就会人头落地。 田文启出主意不妨擒了刘天禄,遂重金收买刘部下一千总,趁刘不备突然拿住。 刘天禄被擒之后,袁有龙立即派人出城外顺军接洽投降一事。因听说武陡县是迟了半个时辰开门官吏人等就叫杀了个精光,故在顺军方面还没有说城中原官留任时,田文启就迫不及待的带人打开城门。 “自即日起,大军所至,不以屠城要挟,只以屠官要挟。” “逾期不降者,文武百官连同家小尽数屠戮,以儆效尤。如此可使天下军民尽知我大顺军令行禁止,免无谓伤亡。” 城门前,陆四亲自下马扶袁有龙、田文启等降官起身,赞他们心中有家国大义,实为有气节之人。 入城之后,命将刘天禄等人尽数押来,袁、田又密奏某某官、某某人对于归降大顺心有抗拒。 陆四命一律拿来,不问不审,连同家小百余口尽赴黄泉。 此举便是明明白白告诉河南境内及北直、京畿为清廷驱用官吏——不降,破城之后杀你全家老小。便是家小不在城中,记名之后,他日大军至你家乡,同样绑来过刀。 当日,命袁有龙为河南布政使,田文启为怀庆知府。 第五百一十四章 我大顺可查你十八代 投降,升官; 不降,杀你满门老小。 新任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的态度非常明确,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不过对于降官的任用,陆四显然也有专属于他的一套方针。 这套方针不像李自成那样,只要明朝官员、士绅愿意投降,就放手任用,不加以戒备,结果导致顺军攻占的地区主要官员还是那帮前明降官,最后便是顺军一出北京,原先的大顺地盘处处皆乱,使得顺军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防止出现这种状况,最有效的手段当然是军政分开,另外就是易地为官。同时已占领地区的驻防兵马的指挥权必须掌握在顺军将领手中,新降兵马则一律随大军东征,不使留在后方生出隐患。 换言之袁有龙这个河南布政使、田文庆这个怀庆知府除了民政事务,他们根本调动不了顺军的一兵一卒,也无法依靠原先为官地的士绅力量作乱。 至于降兵,大顺给予你们戴罪立功、荣华富贵的机会,不好好珍惜是嫌陆闯王的刀不比高闯王、李闯王的锋利么。 卫辉方面是在获嘉城投降后的第三天方知道府城的西大门已被顺军攻占。 知道这个消息时,城外已经出现顺军的骑兵。 当天更是有浩荡顺军大队旌旗招展,旗鼓鲜明绕城北去,看样子是要去打北边彰德府的。 卫辉城中的清军根本不敢派兵出城截杀往北方而去的顺军,因为城外至少有几千顺军的骑兵虎视眈眈的看着城内。 为了一举拿下卫辉这颗钉子,陆四集中第二军、第三军四镇主力,集中了军中所有的攻城器械以及贺珍部携带的20门火炮。 其实陆四手中的火炮很多,前番从巴哈纳部、孔有德部缴获的大小火炮有几百门之多,红夷炮都有几十门,莫说全拉过来,就是拉来三分之一也能半天轰塌卫辉城墙。 可惜,这些炮现在都归山东战区炮兵部队所有,而炮镇现由洪宝带领随山东战区北进,以致形成侄子那边家大业大,叔父这边却是穷困潦倒的局面。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拿下卫辉城,陆四也充满信心。 城内只有不到一万守军,且是残兵败将,又无援军,四镇主力参战还拿不下,莫说两个提督同下面的四个镇帅了,就是陆四自个都没脸再带兵。 卫辉城内,河南巡抚罗绣锦、怀庆总兵刘芳名、卫辉总兵祖可法面对顺军的兵临城下,很快就达成一致决意负隅顽抗,等待可能的北方援军或南下荆襄的英亲王大军回返。 为了表明自己对大清的忠心,对坚守卫辉的决心,罗绣绵甚至以唐时张巡自诩,更将张巡的诗《守睢阳作》题写悬于大厅,以示与卫辉共存亡的决心。 祖可法知道此事后,于左右私下道:“罗中丞以张巡自居,却不知要以何人为食。” 二十日,顺军攻城。 首先攻城的是第十一镇,镇帅辛思忠曾率残兵荡平西宁明军及诸多土司,并派兵攻打青海,是顺军中有名的悍将。 既是悍将,辛思忠用兵自是狠辣。 其先是驱使于怀庆、获嘉等地投降的绿营兵发起试探性攻城,以寻找卫辉守军的薄弱之处。 数千降兵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冒着清军的箭雨向卫辉城墙涌去。后方稍有滞步不前者,立时遭到辛思忠部大刀督战队的砍杀。死尸割其首级,垒于尸旁。 守城清军尽管士气低迷,但在顺军驱降兵攻城后还是硬着头皮进行了反击。 巡抚罗绣锦坚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故命人将府库中的银两全部抬来,凡守城营兵皆有赏赐。 怀庆总兵刘芳名不相信京里会派援军南下救援,因为顺军已有兵马北上,便是京中真有援军过来也要先冲破顺军拦阻。至于巡抚大人所言南下英王大军不日将返,刘芳名更是压根不信。 英王大军真就不日将返,他顺贼岂敢聚集主力于此间攻城! 可事已至此,为身家性命,刘芳名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拼死撑下去。 降兵攻城仍在继续,为了守住卫辉,城中清军将城中房屋几乎拆了一半,拆下的木头和砖瓦都运到了城上,此时砖瓦如雨泼不断扔到城下,滚木也不住丢下,或是变成干柴,把一锅锅沸腾的粪汁劈头盖脸的倒在攀城的“顺军”头上。 那些被驱赶着攻城的降兵是有苦难言,想要退,顺军督战队的大刀更是锋利,后面的人头堆都垒了七八个了。想往上爬,上面过去的“同袍”下手也不留情。真是进退两难,在城下倍受煎熬,惨叫哀嚎之声响彻云天。 突然,顺军大阵传来收兵声,降兵们如蒙大赦,纷纷退下。 如潮水一般涌来,又如潮水一般退下,只不过城下却多了上千具尸体。 看着退回去的顺军,守城的清兵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但上上下下都知道,这只不过是顺军的一波试探,猛烈的攻势在后头。望着城上已经清了一半的守城器械,清军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顶住,又能顶得住顺军多少次攻击。 “贼兵退了,退了!” 不管顺军这次攻势是试探还是正式,总归是打退了贼兵,罗绣锦这位全城军民的主心骨放声笑了起来,以此来激励将士们坚守信心。 不过,罗抚台的笑声刚落,撤走的顺军阵中却有两骑如逆水行舟般纵马奔到城下。 马上骑士也不多言,张弓搭箭就往城上射箭。 二人前后连射十数箭,箭枝落在城上不同地方。 每枝箭上都绑着一封信。 信是劝降信,上面言道若清军再不投降,破城之后则守城官员不论文武,近亲三族都要处死。 简单一句话后,附了长长一串人名,定睛一看赫然是这卫辉城中文武官员的姓名。 上至巡抚、总兵,下至主薄、把总,无一不登记在册。 而让那些看到信件的官员震惊的是,信上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了这些官员的籍贯,也就是老家所在。 蝇头大的小楷字,密密麻麻。 似在提醒这些看到劝降信的官员——你祖宗十八代我大顺都能查得出!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大顺不屠城,只屠官 当官,是祖坟冒青烟的事。 能考中秀才都值得放三天鞭炮,况举人、进士,出仕呢。 卫辉城中的文官底细都不必费心打听,降官河南布政使袁有龙都能弄出清单来,因为这位袁布政之前可是河南右参政,专管河南人事。 某某官于某某时中某某功名,又于某某时得官授官,其籍贯哪里,是否降过顺,何时降的清,袁布政细书起来,都不必僚属提醒。 武官方面倒是费了些周章,怀庆总兵刘芳名、卫辉总兵祖可法底细好查,下面的都司、游击也好查,可最底下的把总就不太好查了。 好在,降兵很多。 一一盘问起来,当真是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你摸清。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那些看到劝降信内容的清军官员都集体哑了口。 这年头,能当官的那都是人精,信尾那近乎官府查户口似的标注,是什么用意,还用绞尽脑汁想? 诚然,有很多清军文武的籍贯并非河南,如刘芳名籍贯宁夏,祖可法籍贯锦州,这些地方眼下并不在顺军控制区,可是,照眼下这情形发展下去,谁又敢保证他们的家乡不会被顺军攻破? 当官,是光宗耀祖,是提携近亲,不是当了官反让族人落个身死族灭的。 陆四直指清军文武内心深处的软肋,休想以一人之壮烈搏取什么名声,大顺不仅要你死,更要你全家死光光,要你的近支三族都人头落地,要你这汉奸无后! 残忍是残忍,因为此举简直就是滥杀无辜。 可当此乱世,不用重典又岂能治世! 古往今来,这是最恶毒的逼降! 效果是很明显的,当意识到自己拒降的后果不仅身死,更会族灭,一些籍贯在顺军控制区如山东、陕西、淮扬的官员当场便变了脸色。 老家徐州丰县的卫辉知府、前明天启年进士出身的葛存孝捏着劝降信的手指都在发颤,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投降。他可不敢赌顺军是恐吓还是真准备这么做,他扛不起,也担不起,更赌不起! 这赌注太大,是他丰县老家葛氏近亲几百条人命! 如瘟疫蔓延,劝降信中的内容在卫辉城中迅速流传,一半的文武官员都没了坚守下去的勇气。 提督河南学政王四维是北京的降官,籍贯江南松江,所以顺军对宗族屠杀的威胁对于这位提督学政显得不是太迫切。然而提督学政胆子较小,顺军攻城时就一直躲在衙门里,连上城头的勇气也没有,现在听说顺军以全城文武官吏宗族迫降,这位胆小的提督学政却鼓起勇气向巡抚大人委婉表达开城的意愿。 王提督的勇气来源于城中已经骚动的人心,提督判断此时城中至少超过八成的官吏已经动摇,加之顺军势大,卫辉孤城,再坚守下去毫无必要。 怀庆总兵刘芳名倒是坚定,不为顺军“屠族”所动,然而卫辉总兵祖可法却有了别样念头。 如今局面,好像大清这座大厦已有崩塌迹象,先是肃亲王豪格、恭顺王孔有德在山东大败,后是顺军渡海征伐辽东,打了入关的大清一个措手不及。虽然京中对辽东的消息有所封锁,可身为汉军旗高级将领,祖可法即便是身在卫辉对辽东的情形也是有所了解的。 关外已经大乱,辽阳、盛京两座重镇被顺军围攻,广宁、锦州等地更是被顺军及响马盗反复劫掠。而北直及京师更被顺军骡马骑兵流窜破坏,以致北京城屡屡封城戒严。现在陕西又重新被顺军占领,英王大军被隔断在千里外的荆襄,北方只有豫王所部三五万人马,如何能敌挡自潼关东出卷土重来的顺军。 祖家原就是明朝将门,今明室南渡,清室又失大势,未必还要为清室卖命。 顺军射进劝降信后,祖可法麾下的军官们就不断前来“打探”总兵大人的意思,从这些军官们焦虑的表情及欲言又止的样子来看,指望他们不顾亲族坚守下去已然不现实。 “我等中国之人何为满虏作伥!” 下午,劝降信导致的主降声势达到高潮,有不少军官开始聚集,希望巡抚大人能为全城军民及将士家眷族人着想。而那些河南本地的官员更是煽动城内士绅百姓“哭请”抚抬大人开城。 罗绣锦大怒,欲派兵镇压,然而祖可法却劝说强行镇压恐会引起激变。刘芳名倒是想镇压,可问题是手下的那帮河南绿营兵有点“指使”不动。 看这形势再发展下去,怕就要有人拿巡抚同总兵的首级出城邀功了。 无奈之下,迫于压力,罗绣锦派人出城前往顺军大营,请顺军派人入城商谈。 “恭喜监国,卫辉可下!” 虽然罗绣锦没有明确说要投降,但顾君恩断定这个满清的河南巡抚已经压制不了下面。 陆四笑道:“左辅以为何人可为使者?” 话音刚落,两员将领争先恐后挤到前面,却是樊霸同陈威力这对旗牌亲兵的老搭挡。 陆四同意樊、陈二人入城,因为他相信城中绝无胆量杀害他大顺使者,纵是罗绣锦想这么干以绝守军动摇之心,那帮子害怕亲族被屠的官员也不会由着抚台大人胡来。 两个山东绿林出身的顺军好汉任何人都没带,就这么赤摇摇的进了城。进城之后发现清军搞了几百人摆了个刀枪阵,二将不由冷笑一声,丝毫不惧的从那帮清兵面前走过,然后来到一众清将面前。 樊霸四下缓缓打量了一眼,朝坐于正中的罗绣锦说道:“你们何时降?若降的话,这便开城迎我大军入城。若不愿降,那便莫要废话,各凭本事,你们若能守住算你们本事大,若守不住,那便带你们家小族人一同赴黄泉便是!” “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我大顺天兵雄兵数十万,今日东征北京是为中国驱除鞑子,你们要冥顽不灵不肯当中国人,非要当鞑子走狗,那不管你们的族人在哪,我大顺都要将他们砍杀干净!” 陈威力本想说把你们这帮汉奸的族人都煮了,可想想这话太吓人,太过禽兽,有损大顺天兵形象,便硬生忍了。 “我大顺此次联合西军、北方群雄共讨满虏,陕西已经光复,河南大部也为我大顺所有,山东、淮扬、西北诸地……实话跟你们说,别想着鞑子会派援军过来救你们,做梦都没这个屁吃!那狗娘养的阿济格叫咱大顺天兵堵在襄阳回不来了,另一个狗娘养的多尔衮叫咱山东的兄弟们给困在北京不能动弹,离死不远了!……要降早降,莫要磨磨叽叽的不爽快!” 说到这,樊霸又嘿嘿一声:“武陡那边开城晚了半个时辰,我家闯王便叫人将当官的全家老小都宰了,你们是不是也要跟他们学!” 声音远远传扬开去,守在外面的卫辉文武官员几乎人人听到他的话语,一个个面上神情各异。 罗绣锦更是脸色铁青极为难看,樊霸斜眼瞧他,根本不惧他的表情,嘴角一翘,冷笑一声。 “放肆!” 刘芳名见顺军使者一点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怒不可遏,拔刀上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子敢进城,就不怕你砍老子!” 樊霸夷然不惧,只是看着罗绣锦冷笑不停。他是真的不害怕,因为换作他是卫辉守将,也断不会将唯一的活路给断绝。 “我二人换你卫辉这么多官员性命,值咧!哎,对,还有你们的家小,你们的族人,娘的,这买卖划算!” 陈威力一口唾沫唾在地上,扬手朝自家脖子一指:“痛快些,要么砍了我二人,要么开城!”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刘芳名这刀却砍不下去,因为一边的祖可法拦住了他。 罗绣锦开口了,沉声道:“贵使好大胆子,只身入我城来,还敢当我将士面前如此羞辱本官,难道你就不怕本官将你二人格杀吗?” 樊霸闻言,摇头道:“你若杀我,这城中官员便一个也跑不掉,他们跑不掉,他们的妻儿老小也跑不掉,他们的族人更跑不掉……我大顺监国闯王办事向来说一是一,说杀你全家就绝不留一个活口!……所以老子很乐意看到几万颗脑袋为老子陪葬。” 语气极为森然,一边说一边扫视那帮官员。 被他双目扫到的官员,个个都是心生寒意,很多人都自觉的避开他的目光,不敢与其直视,就连罗绣锦身边的一些将领都不由的感到头皮发麻。 罗绣锦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场谈判从一开始自家就落了下风,处于劣势之中。 他无力的挥手示意刘芳名将刀拿开,然后摆出谈判的架势,对樊霸道:“本官若开城向贵军投诚,将来有何待遇?” 顺军要诛家小的威胁已然让城中官员分化,现在大多人都是主张投降,可望人心所向。 罗绣锦固然可以死撑不降,但他可以肯定,那些要投降的官员不会让他撑下去。 人心难测。 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宗族被顺军连根拔起,又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儿老小被杀死呢。 樊霸也不含糊,说道:“城中兵马必须开出城接受我大顺改编,除此,我大顺不会追究你们从前所作所为,也保证你们所有人性命无虞。” 这一点是二人进城前监国闯王给出的条件。 不过罗绣锦不知道的是,他这位河南巡抚降与不降都已经是死路一条。因为,他的族人已被在阎王薄上勾了名字。 条件已经开出,接受改编,保证卫辉城中全体官员性命安危,且不追究他们从前所犯的罪孽,包括参与屠城事,这个条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已是相当的优惠。所以很多官员脸上流露出大石落地的轻松,这刻,不约而同的看着罗绣锦,等着巡抚大人做最后决断。 祖可法就在罗绣锦旁边,离的最近看的也是最清楚,他发现巡抚大人这会很是犹豫,有点拿不定主意。 罗绣锦的确很为难,之前他想的投降条件只是简单的易帜,将城头上大清的旗号换成大顺的旗号,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变动。 这样,即便将来清军再打回来,他也能再次降清,毕竟卫辉现在已是孤城,朝廷不可能苛求他真的坚守到底,拿全城文武家小性命来替大清守节到底。 可现在,顺军提出的条件却是改编,这就一下断了罗绣锦后路。 一旦接受顺军的改编,可想他手下的兵马就将尽数被对方吞掉,连渣都不剩,而他这个河南巡抚有没有的做也是问题了。 犹豫许久,罗绣锦终是开口道:“我如何相信贵军不会食言?” “你没的选,你只能相信。” 陈威力斩钉截铁道,看着眼前的剃发蓄辫的河南巡抚一脸苦色,心中很是快意。 罗绣锦沉默片刻,又道:“可否让一些人离开此地?” “不行,要么降,要么死。” 樊霸知道罗绣锦是想放一些向着清廷那边的官员走,但他的回答却是毫无商量。 “此事关系太大,可否容我考虑一下。” 罗绣锦拿不定主意,决定拖一拖,若是顺军能给他几天时间,说不得事情会出现转机。 不想,樊霸的回答却是:“可以,但一个时辰后你方必须做出答复,超期哪怕半炷香,我军也视你们无投降诚意,到时城破,如我军所言,城中大小官员及其家眷皆死,近支族人于我大顺境内的杀,不在我大顺境内的老子亲自带兵去杀!” “老陈,咱们走!” 说完,樊霸一拉陈威力,旁若无人的掉头而去。 清军竟是无人敢于阻拦。 顺军使者离开后,卫辉城中官员立时争论起来,顺军开出的投降条件也在他们的争论中快速传向全城。 这世上,小人物固然影响不了大局,但小人物和大人物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罗绣锦身为河南巡抚,犹豫自己投过去会有什么下场,可他手下的官员们想的更多的却是巡抚大人怎的还不下令开城,难道真要他们连同家小和卫辉城同殉不成。 就在罗绣锦同刘芳名、祖可法等人商议时,绿营的两个军官和祖可法手下的一个汉军出身的千总聚到了一起,开始密谋什么。 “只要接受改编就可以么?” 姓张的绿营军官满脸惊喜的问那汉军出身的千总官。千总叫张德,辽东金州人,现其家乡已被顺军占领,家人下落不明。 “顺军的人是这么说的。” 张德将顺军来人所言和这两个绿营军官说了,两个军官听后都是高兴,对于他们这些底层军官而言,改编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问题,他们从前是明军,现在是清军,再换身皮当顺军压根不存在心中有道坎的问题。 这年头,只要有饭吃,替谁卖命不是卖。 局面很明显,卫辉城撑不了多久,顺军真要发狠再攻上两次,这城指日就能破了。 到时城破,别说改编了,能把命保住就是老天爷开眼,菩萨保佑了。所以,他们打心眼里接受顺军开出的投降条件,问题在于开不开城,投不投降不是他们说了算。 一个军官想到了这个问题,他问张德:“咱们不想打,可上面不同意怎么办?” 张德“呸”了一声:“上面哪管咱们的死活,实话告诉你们,咱们压根就没有援军。” “真的假的?” “是祖总兵亲口对我说的,你说是真是假?” 听了这话,另一个军官气得低声骂了句:“照这么说,上面是骗咱们喽?” “你以为呢?” 张德冷笑一声,目光朝正议事的城楼那边看了眼,摇了摇头,又道:“巡抚他们正在商量这事,顺军的人说了,只给他们一个时辰考虑,时辰一到再不开门,咱们就是想降他们也不接受,到时,大伙就是一个死字。” “要不,咱们现在就降了吧,别真的死在这鬼地方。”一个军官提议。另一个绿营军官看向张德,张德没有说话,只把头点了下。 三人既已拿定主意,又眼看距离顺军给出的时间快要近了,便不敢耽搁,各自领了亲信的手下摸到城门。守门的是巡抚标兵的人,见营兵摸来觉得不对劲正要喝问,这帮营兵就拔刀冲了上来。 抚标游击周正齐大惊失色便要拔刀抵抗,可他还没来得及挥舞手中的利刃,就发现一柄尖刀从背后冒了出来,穿过他的胸膛,鲜血“咕咕”的冒了出来。 张德一刀捅穿周正齐,拔出刀来,周正齐拼命的想转过身,可惜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跌倒在地上,转眼就没了声息。 “开门!” 张德等人控制城门后,立时命手下打开城门。 东门被打开的消息传到还在争吵没有拿出决定的罗绣锦耳中后,这位河南巡抚起身大叹,知道现在已经容不得他再去做什么了,唯一补救的法子就是赶紧一块跟着投降,要不然顺军恐怕就拿他们开刀了。 卫辉东门突然被打开后,城外的顺军起初还愣了下,等到城中清军跑出来说要投降后,这才回过神来,在军官的指挥下立即冲向城中。 卫辉城破。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太后,赶紧回老家 河南巡抚罗绣锦、怀庆总兵刘芳名、卫辉总兵祖可法于卫辉降贼的消息传到北京时,中宫太后哲哲同侄女圣母太后布木布泰正在皇帝的书房外看皇帝读书。 今日给皇帝讲课的是大学士范文程,不过却不是教皇帝汉字,而是教太祖皇帝创立的满洲文。 九岁的皇帝读书不怎么用功,颇为贪玩,范文程为此没少思索法子如何能让皇帝好好读书。最后提议让十阿哥韬塞同皇帝一块读书,如此兄弟二人有个学好学坏之分,可以激起小皇帝的“竞争”心理。 这法子还真是有效,小皇帝这几天表现的非常不错,甚至还以兄长的“架势”要弟弟韬塞好好读书,将来帮他一块治国理天下。 眼看着兄弟俩在那端坐,认真倾听范文程讲课,外面两位太后看着自是欢喜。 哲哲对苏麻喇姑道:“要早知道范学士的法子有用,去年就该让十阿哥同皇帝一块读书。” 苏麻笑道:“国主福晋,现在也不迟,皇帝还小,从前贪玩,现在有十阿哥陪着,做哥哥的怎么也不能比弟弟差啊。” 哲哲这位中宫太后实际并没有被正式尊为太后,所以宫中一般都称这位中宫太后为“国主福晋”,或“额真福晋”。 “看皇帝那架势,还真有点做兄长的样子,像个小大人似的。” 哲哲脸上带笑,心里却是有点遗憾。她今年47岁,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若有一个儿子,大清的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侄女的儿子来坐。按汉人的说法,她的儿子才是嫡出,豪格同福临他们都不是。 正在授课的范文程早先就看到二位太后在外面,但并没有停下进课出来拜见,而是将今日要教的课程授完之后才出来。 “臣参见二位太后!” 范文程跪下行礼,他是汉官大学士,虽已抬入汉军八旗,属国人,但却非满洲两黄旗出身,因此当不得奴才。 福临同弟弟韬塞看到二位太后在外面,可不敢起身出来,只巴巴的看着范文程,直到老师点头,两个孩子才兴奋的跑出书房。 布木布泰同哲哲没有因此而生不快,反而微微点头,心下对范文程都是满意,严师才能出高徒嘛。 哲哲拉着两个孩子,问他们些学识,偶尔问两句范文程,范文程奏答很是得体,让哲哲也是喜欢。 太监吴良辅也到了,却是带着几个宫女要为皇帝同十阿哥量尺做衣。眼下虽是七月的热天,但个把月这天就能渐渐凉了下来,故得早备冬衣。 见二位太后也在,吴良辅忙带着宫女们上前行礼。他身上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衣服。宫中对太监的穿戴有严格的规定,要随四季不同按时更换衣服。春天时,最底层的太监一律换上灰蓝色衣裳,在宫里老远一瞧,便知道哪儿有太监。 夏天就要换上茶驼色服装,不论多热,也不能穿背心,非在外面穿上麻布小褂不可。太监只要在宫里,哪怕是在自个儿的房子里,也得衣冠整齐,麻衣套裤紧贴在汗流浃背的身上,脚上还得套上布袜子,再穿一双锻面的靴子。 久而久之,老太监们练就了捂汗的功夫,而新进宫的太监可就遭罪了,肢胳窝、腹沟里长满了痱子和毒疮,又痛又痒,别提多难受。 秋天和冬天则再换上灰蓝色衣袍。每逢主子的寿辰,太监还必须穿上绛紫色的衣袍以增添喜气,而逢忌日,则要穿青紫色衣衫以示哀悼。若是有人晕头晕脑穿错了衣服,那错可就大了。 哲哲对吴良辅这个阉人谈不上好感,也谈不上恶感,抬手示意他起身到边上等着。 吴良辅哪敢多言,低头领着宫女们到一边站着。 范文程对吴良辅似是有些厌恶,不愿拿脸去看他。 “太后,豫王叔是不是领军打贼人了!” 十阿哥韬塞突然握紧小拳头在自己光秃秃的小脑袋上猛的一挥,“孩儿不想同皇帝哥哥读书了,孩儿想随豫王叔打仗去,替咱大清平定那帮汉人反贼,给父皇涨脸!” 八岁大的孩子说要替大清出力,给先皇涨脸,两位太后乐得都笑了起来。福临也很好奇弟弟怎么有这念头,不过打仗真的比读书好玩,心下竟也热乎起来。 范文程微笑不语,十阿哥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志气,是大清的福分,也是皇帝的福份。 观太祖以来,都是阿哥们领兵征战才有今日大清的江山。莫看十阿哥现在小,用不了几年肯定也会同他的伯伯、叔叔们一样领兵出征。 “傻孩子,你才这么点个子,连弓都拉不开,怎么去帮你豫王叔打仗?” 韬塞长得比哥哥福临要胖些,小脸蛋脸嘟嘟的,看着就讨喜。哲哲笑着弯腰将韬塞抱在怀中,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布木布泰想带两个孩子到她宫中吃点果子,又怕功课没完,便问了范文程一句:“范学士,今日功课讲完了么?” “回圣母太后话,今日功课,” 范文程刚开口还没等他说完,远处就传来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声音:“太后在不在!” 声音很急。 范文程扭头看去,只见郑亲王济尔哈朗同饶余郡王阿巴泰面色焦急的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内监,显是拦不住二位王爷只得跟了过来。 “二位王叔何事这么急慌?” 哲哲有些奇怪,当年先帝在时都说济尔哈朗为人持重,遇事不惊,可担大事,怎的今日却如此急躁的,莫非生了什么大事? 自盛京来北京后,哲哲便不过问朝中事务,也不刻意打听,所以对眼下局面不太清楚。 布木布泰也是奇怪,尤其见跟在济尔哈朗身后的阿巴泰也是一脸急色,心下不由一沉,知道肯定有事发生。 “太后,这北京是守不住了,臣请移跸速返盛京!这关内当初就不应该进的!唉!” 济尔哈朗的话让两位太后双双愣在那里。 范文程一听慌了,赶紧问阿巴泰:“王爷,出什么事了?!” “河南丢了,顺军快打到家门口了!” 阿巴泰急的猛跺脚。 第五百一十七章 满门无忠贞 河南丢了,顺贼大军打到京师来了? 布木布泰不敢相信,又问了阿巴泰一次。 这回,饶余郡王回答的不仅肯定且详细,原来河南巡抚罗绣锦同怀庆总兵刘芳名、卫辉总兵祖可法等人不思报国,竟于数天前于卫辉降了顺贼。 随后,彰德、大名、广平三府畏贼如虎的官员也陆续降贼,京师门户洞开,保定急奏顺贼十数万兵马大举来犯,请朝廷速派援军,否则保定断难保全。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哲哲骇得失了神,慌的身子一晃,险些将怀中的韬塞失手摔在地上。 布木布泰也是乱了心神,怔在那半天说不出话来。福临尚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母后站在那一动不动,甚至还把他的小手捏得生疼,不由红了眼睛,却是不敢哭出来。 不远处侯着的吴良辅也是叫郑亲王他们带来的消息惊得张大嘴巴,脑海里只一个念头:难道这紫禁城又要换主人了? 范文程毕竟是先帝信用的老臣,此时虽惊慌于河南沦陷,顺贼大军杀奔京师而来,但却不像两位太后这般连心神都乱了,只皱眉在那思索济尔哈朗同阿巴泰为何背着摄政王进宫,如今局面又是否真的没有守住北京的把握。 倘若朝廷真要决定出关,关外如今是否还能回去,留在荆襄的英王大军又怎么办? 这一想,心思就越发下沉起来,范文程清楚意识到如果朝廷出关,恐怕大清再也没有君临中国的机会了。 而他范文程也不再是新朝鼎立的功臣,真有可能落得汉奸之名千年、万年。 如此,心中便是极不甘心。 半晌,回过神来的布木布泰发现自己捏疼了儿子,忙松开他的小手,吩咐苏麻喇姑将皇帝同十阿哥送回去。 待苏麻领人走后,布木布泰立即问济尔哈朗同阿巴泰:“摄政王在哪里,为何不见入宫来?” 济尔哈朗迟疑了一下,旁边的阿巴泰已经是急道:“太后,不能再让多尔衮把持朝政了,要不然大清就真的完了!” “啊?” 布木布泰神情大变。 哲哲也是一怔,继而下意识的看向侄女。关于自家侄女同多尔衮之间不为外人知的隐事,她这身为国主福晋的中宫太后又岂会不知晓。 “陕西丢了,河南丢了,山东丢了,咱大清的八旗将士叫人家给切割成南北两支,现在人家根本不管咱们南边的人马,直接要来扒咱的朝廷啊,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多尔衮,他要向国人谢罪啊,太后!” 济尔哈朗也不再迟疑,称自多尔衮掌权以倾国之兵入关以来,用兵便连连失误,直接导致如今的危险局面。 且顺军此次用兵并非一路,除了从河南北犯的这一路顺军,还有山东北上的顺军,两支顺军怕有二三十万之众,而大清在北方只有不到五万人马,哪里能抵挡得住。 “唯今只有赶紧出关,臣已经打探清楚,关外顺贼并非贼人精锐,乃是山东群匪,战力不高,可使一万真满就能讨平……” 阿巴泰给出他和济尔哈朗商议的决策,就是马上调多铎部满洲将士出关荡平群贼,解盛京、辽阳之围,朝廷同时火速迁回,再于山海关、锦州屯驻兵马。 至于英亲王那边,顺贼也好,明军也好,暂都不可能动其分毫,待入秋之后英王率师北返,由口外归返辽东,如此便能保存大清实力。 哲哲不问朝政,但心想既然汉人军队大举反扑,这中国的江山大清坐不住的话,那不如还是回关外的好。 关外那么大的地方好生经营足够养活满洲人,何必非要同汉人争夺关内,白白牺牲那么多八旗将士呢。 不过多尔衮那边肯定不会同意出关,因为当初决策入关的就是多尔衮,现在说要放弃中国出关回老家,岂不是让多尔衮自己打自己嘴巴。 济尔哈朗同阿巴泰背着多尔衮进宫建言出关,显然是想争取她们两个太后的支持。 可侄女同多尔衮之间…… 哲哲沉默。 布木布泰此时也是面色阴晴不定,局面忽然崩坏到这种地步,按理说多尔衮是难辞其咎的,可多尔衮肯让出权力吗?多铎那里又是不是愿意多尔衮这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失势? “太后,罢免多尔衮的摄政王并非只臣二人的意思,不少王公大臣都对多尔衮不满。” 阿巴泰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布木布泰眉头微皱,道:“贼兵势大,咱们不是还有好多绿营兵么,可以调来守卫京师。有了兵,这北京城总能保住吧?” 济尔哈朗摇了摇头,一脸苦涩道:“太后,眼下局面对我大清极为不利,不少降官都背叛了我大清,便是祖可法这等汉军旗出身的将领也降了,况那些前明降将,真把他们调来,怕是要同崇祯那会差不多。” 哲哲忽道:“营兵不可信的话,那就让口外的蒙古兵入关来。” 口外漠南蒙古为大清姻亲近藩,哲哲同布木布泰这两位大清太后都是蒙古人,现在大清有难,叫娘家人过来支援确是好办法。 然而阿巴泰却说顺贼大军东西两路都威逼北京了,这会叫口外蒙古兵过来,压根指望不上,真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二位王爷真要皇帝出关不成?” 布木布泰有些气急,索性道:“既然二位王爷说咱大清不应该入关来,那就把在京的王公贝勒、满汉老臣,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在旗四品以上的都叫进宫来!这天大的事,大伙都得拿主意,不能让我们两个妇道人家给说了。” “这……” 济尔哈朗同阿巴泰有些迟疑,二人没想到圣母太后竟会有此决定。 范文程偷偷拿眼瞧了下圣母太后,知道这位太后是为摄政王争取时间,并且也是对摄政王的支持。否则,直接以两宫太后名义下旨夺去多尔衮的摄政王名号便是,何须如此麻烦。 睿亲王府,多尔衮正大发雷霆着,将那一份份告急塘报甩在一众满汉官员面前,怒道:“罗绣锦汉军出身,先帝待他们不薄,本王待他们也是器重,何以无耻降贼!何以叛我大清!……还有你,养的好儿子!难道你祖家就无一忠贞之人,满门皆是反复之徒吗!” 说完,顺手拿起案上的烟袋向一人砸去,那人不敢躲避,硬生生挨了一下,继而烟袋落地,底端的镶玉“吧嗒”碎成几块。 这人,是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祖大寿。 第五百一十八章 摄政王亲征 “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67岁的祖大寿“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连连叩首。 “龙生九子尚且不同,王爷岂可因祖可法降贼迁怒祖大寿?”关键时候替祖大寿说话的是内弘文院大学士、议政大臣宁完我。 说起来祖大寿当年降清同太宗皇帝对其无比赏识有关系外,也因了宁完我同已在去年病逝的鲍承先之功。 当初祖大寿于大凌河城、于锦州城两次降清,说降的便是宁完我同鲍承先。另外一个功臣石廷柱已在山东阵亡殉国。 宁完我此时不单纯是替祖大寿说话,更是想以此提醒摄政王祖大寿的重要性。 且不说祖大寿是汉军正黄旗的固山额真,也就是汉军正黄旗主,且随英亲王南征的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就是如今汉军八旗三分之一的高级将领都是祖大寿的旧部,如张存仁、韩大勋、张洪谟、方献可等。 兵力上,祖大寿旧部及原辽东明军占了汉军八旗的三分之二,余下三分之一是尚可喜同耿仲明部。 而祖大寿长子祖泽润现在招抚南方总督洪承畴麾下率军死守沧州,次子祖泽溥领军随豫亲王讨伐流窜在京东的顺贼,因此若因一个从子祖可法降顺便迁怒祖大寿,甚至治罪于他,必会引发汉军八旗的大地震。 便是当年祖大寿的那些旧将不反,他两个在外带兵的儿子反了,也会让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面变得更加危险。 洪承畴在沧州可是苦苦支撑,山东顺军将那沧州围得水泄不通,被围二十天来,城中死伤惨重,已近断粮。 随着河南全境的沦陷,顺军东西两路大举攻进北直,太宗年间大清第一谋士宁完我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当初摄政王多尔衮用兵确是过于激进冒险。 如今大贼李自成是死了,可又有原淮贼首领陆文宗继任李自成之位,聚拢凝聚贼兵,于大清最薄弱之处将八旗将士一刀两断,使得清军失去席卷天下之势,一下从占尽优势的攻方变成了处处不利的守方,局面变化之快比之当初的贼顺入北京还要严重。 “大势”不在,那汉军八旗及新降的绿营官兵自是心存观望,此人之常情,非人力可及,非意念可阻。 眼下京师左近兵马除了两万余真满外,其余三万人马都是汉军及少量绿营,真要因为祖大寿闹出汉军与大清决裂,大清恐怕连关外都去不得了。 多尔衮也知道祖可法降顺这事不能怪祖大寿,之所以如此失态,全是因为河南那帮狗贼降顺之举导致陕西顺贼一下就杀进了北直隶,而他摄政王现在根本没有兵马抵御从保定入寇的顺贼。 一个多月前,流窜在京师左近的顺贼在前明将领高杰的带领下攻破了通州城,随后屠城,致死军民三万余人。 此消息震动京师,可就在多铎大军回返之时,攻破通州的高杰贼军又弃通州东进永平一带,甚至还有一部贼军冲破山海关东进宁远、锦州,如他们之前在北直所作所为一般,所过之处尸堆如山,从关外迁进关内安置在永平四府的汉民百姓不是随贼军起事,就是被贼军屠戮。 高温之下,尸体难以处置,导致京东地区横生瘟疫,迁安、卢龙二县部分地区人不及近,就臭不可闻。 而那贼军自身也被瘟疫所染,被迫一部出关东进,一部则西进昌平在怀来、保安等地活动,从活动迹象上来看,就如同围着北京城画了一个大圈,狡猾至极,始终不与清军主力对战。 为了将这支困扰京畿重地的顺贼骑兵绞杀,多尔衮不得不令多铎部抽真满汉军分别追击,结果多铎部兵力刚出,南方洪承畴急报山东淮贼从临清、清州、济南三府分别北进。 此淮贼首领据闻是原贼首陆文宗侄子,与先前北寇高杰部贼兵不同,此股贼兵北上之后遇城攻城,遇水搭桥,设官安抚,收拢难民,军令严明,俨然就是一支北伐大军。 因北直绿营大多被高杰贼兵所破,洪承畴、张存仁、祖泽润、卢兴祖等无兵可御,只得死守重要城池,期以一座座坚城迟滞山东淮贼进军速度,为北京方面争取时间。 相较流窜的高杰部破坏严重,从山东北上的淮贼不断攻占城池才是对清廷最大的威胁,因为随着一座座城池的丢失,北京将彻底沦为孤城。 为此,多尔衮不得不纠集真满汉军南下,可是这边刚刚作了部署,那边河南却来急报,顺军东西两路共同北寇,若清军集重兵于一路,则另一路保不住。若分兵同御两路,则兵力分散,根本无法与拥兵众多的顺贼相抗。 唯今只有盼那河南巡抚罗绣锦等人能为朝廷分忧,堵住西路顺军。不曾想,罗绣锦、刘芳名、祖可法等人竟是降了贼,以致黄河以北府州县尽数沦陷,西路顺贼从彰德没有任何阻拦杀进保定。 驻防保定的明安达礼部虽有蒙古八旗兵五千余人,但前番罗绣锦报称西路顺贼有步骑十数万人,区区五千余人又哪里挡得住! 真是噩耗频传,搅得多尔衮胸中难平,恨意难消。 闻讯赶来的正黄旗内大臣冷僧机给多尔衮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郑亲王济尔哈朗同饶余郡王阿巴泰进宫去了。 “我这两位好哥哥想干什么?削我的权,还是要大清退出关内?”多尔衮微哼一声,根本不用派人去打听他就能猜到济尔哈朗同阿巴泰安的什么心思。 “王爷,千万不可出关啊!” 兵部侍郎金之俊是前明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在崇祯朝官至兵部右侍郎,降清之后仍为原官。 此人于一众降官中颇有本事见地,上书请求召京畿附近的巡按及监司以下的官员前来为大清效力,并最先上书多尔衮指出山东同河南的重要性,认为可以不必一兵一卒就能招抚二省。 事态本如金之俊所料,派往山东的总督王鳌永同巡抚方大猷就靠大量空白委任状抚来鲁地,可谁也不曾想南方的淮扬义军去从徐州北上,不但将山东夺了过去,还阵斩了肃王豪格同恭顺王孔有德,使得鲁地转眼成了贼据之地,且淮贼以山东为基极力骚扰北直,烧杀抢掠,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北直糜烂一片,钱粮难筹,人丁难征。 然而不管怎么样,北京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金之俊一针见血指出若放弃北京出关,于大清绝对是灭顶之灾。 但若不放弃北京,又如何解此顺贼东西两路并进的困局? “御驾亲征!” 金之俊建议的“御驾”不是才九岁的小皇帝福临,而是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 “集中京畿所有将士,寻贼之主力决战。” 正白旗内大臣苏克萨哈支持了汉官金之俊的意见,甚至搬出当年明朝大举攻打建州,太祖以“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策略破敌的历史。 第五百一十九章 断贼之势 宁完我也倾向摄政王亲征,吸取去年山东两役教训,集中京畿清军与顺贼主力决战,胜算至少有七成。 毕竟,眼下京畿一带真满洲八旗将士有两万余人,汉军、蒙军近两万,集中在一起使用完全可以打败十万以上的敌人。 虽说摄政王进入北京之后的用兵方针出了大失误,但对于摄政王的领兵征战能力,宁完我是半点也不担心的。 要知道当年摄政王为“奉命大将军”南征明朝时,不过带了三万人马就能掠山西,破山东,杀明宣大总督卢象升以下文武380余人,往返扫荡数千里,陷城36座,招降6座,克敌17阵,俘虏26万。 如今集中真满汉军五万将士讨顺贼主力,顺贼无论东西哪一路,都不可能支撑得住。非如此集中兵力作战,仍如从前一般处处守卫,使己方可用之兵力过于分散,局面就根本无法挽回。 当年明朝的教训还不深刻么! 大清两个王爷的教训,这还没过一年呢! 不过冷僧机不同意,因为如果要集中主力与顺贼对决,意味将有大片城池和土地被放弃。 也就是说京畿主力一旦开到保定去,莫说正在围攻沧州的山东顺军,就是那流窜京西的高杰部贼兵都有可能往北京城跑,到时候京城有险,摄政王这大军是回救还是不回救。 回救的话,那顺贼西路军紧后脚的也到北京城了。不回救的话,北京要丢了,摄政王在保定就是把顺贼打败又能如何? 说一千道一万,眼下大清在京畿可用兵力实在太少,根本没有办法集中兵马对敌,除非英亲王大军回返。 因此,冷僧机认为还是应该收缩兵力,将主力屯驻于京畿一带,以守为上策,坚持到英亲王大军北返。 金之俊摇头道:“顺贼既敢大张旗鼓渡河北上,恐怕早已于河南布防,英王大军短期内怕是难以北返。” “当下关键是要断顺贼之势,不使其兵临城下,否则根基动摇,纵是这京中百官都不足信矣。” 宁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朝跪在那作诚惶诚恐状的祖大寿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多尔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正如宁完我所言,绝不能让顺贼杀到北京城下,那样一来,谁敢保证这北京城不会有降官内应开门,逼得他这大清摄政王也往煤山吊上一吊? 亲征! 哪怕东路顺军就此向天津、北京进逼,多尔衮也要亲征。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是决不可能放弃北京退出关内的。 速战速决,挟大胜之势回师北京,北方可定。 宫中两位太后的谕令很快就传到了多尔衮这里,在京的满汉王公大臣皆听到了宫中传来的钟鼓声。 前往宫中前,多尔衮命人立即将在怀柔追击顺贼高杰的豫亲王多铎召回。 哲哲同布木布泰两位太后都来到了乾清宫,就座于皇帝宝座东侧,却没有垂帘,殿下的百官都能目睹二位太后尊容。 大清入关不过两年,各项礼制都尚欠缺,很多制度虽表面承沿明制,但内在多以盛京时规矩为主。 小皇帝福临坐上宝座之后,眼前是跪了一殿的王公大臣,左侧是顶戴花翎脑后拖着辫子,清一色满洲衣饰;右侧却是前明官员服饰的汉族官员。 当初多尔衮入北京后为安抚明朝官绅,命兵部派人到各地招抚,要求“投诚官吏军民皆着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但此举却遭到汉族官绅的极力反对,京畿左近烽烟四起,处处都是抗拒剃发的起义。 无奈,多尔衮遂停止剃发易服,要投诚清室的官员仍着前明衣冠,这就导致朝会时大殿分为满汉两班,衣冠分明。 可在满汉两班中间又有十数人明明是剃发穿满洲官员服饰,却不令入满班,又不令入汉班的。 为首者就是内院学士孙之獬,也就是那个极力鼓动清廷重新推行剃发令的前明降官。 满汉分班导致一个问题,就是大清到底是满人的江山,还是汉人的江山。 顺义县去年底有一桩案子在京中曾引发百官讨论。 是两个秀才闲来无事就大清朝廷到底是满人朝廷还是汉人朝廷争执起来,继而闹到县衙。 其中那个主动剃发穿了满人衣冠的秀才说大清不仅是满人的朝廷,也是汉人的朝廷,结果被刑部判定意图谋反定了斩首。 那个不肯剃发说大清是满人朝廷,不是汉人朝廷的秀才刑部判语是“姑念尚晓大义,杖责三十,夺秀才功名发还其家叫县中监看。” 这判语虽说是刑部定的,但案子因为涉及国体,摄政王多尔衮肯定是看过案卷的,所以某种程度上这案子也是多尔衮钦定给百官看的。 大清,是满人的江山,绝不是汉人的江山。 各部尚书,满主汉次,也表明了多尔衮的态度。 要不是战事不利,担心此间强推剃发易服会引发治下统治的崩塌,多尔衮早已强推了。 “使汉入满,而不使满入汉,国家之根本在于满人,而非汉人。” 朝鲜方面对于宗主国“九王”的这句批语记录详细,以此证明大清乃异族政权,而非中国政权。 多尔衮进殿时,气氛并不是如苏克萨哈、冷僧机等人以为的剑拔弩张,郑亲王济尔哈朗他们立即发难,而是很平和。 或者说是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哲哲太后,她是圣母太后的姑母,虽礼部未上尊号,但于满洲族人眼中是高于圣母太后的存在,因此于国家大事,自当由哲哲这位“国主福晋”先问询。 “敌人打到家门口来了,本宫不问朝政,但这么大的事,本宫得问问你们这些王爷、贝勒、大臣们,咱大清还能不能在这关内站住脚?是打还是走,大伙都说说吧。” 47岁的哲哲虽是蒙古女人,可指甲上也套着满州姑子特别喜欢的套甲,长长的,尖尖的。 说起来,哲哲年轻时也是蒙古女人中难得一出的美人儿,论美貌甚至还在侄女布木布泰之上,因为保养得体,看着与实际年纪不符,就像三十多岁的妇人般。 布木布泰见姑母并没有先问多尔衮的意思,心下有些不满,也为多尔衮担忧起来,怕郑亲王济尔哈朗他们会同当年在盛京逼宫的两黄旗那帮人一样,和多尔衮在这大殿上闹的不可开交。 第五百二十章 太后,没钱没粮,走吧! 布木布泰的担心是原因的,济尔哈朗能同多尔衮一起为大清摄政王,并非济尔哈朗同多尔衮的关系有多亲密,实因济尔哈朗战功于诸王位列第一。 当初多尔衮领军入关,济尔哈朗于盛京留守主持朝廷,一内一外,相得倒也益彰。然而随着关内战事的顺利,多尔衮的威望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对同他并列为摄政王的济尔哈朗难免心生排斥。 多尔衮的亲信贝子屯齐、尚善、屯齐喀等也屡屡在多尔衮面前进谗言,说太宗初丧之时,济尔哈朗不举发两黄旗大臣谋立豪格,擅自令两蓝旗越序立营前行。 说什么正蓝旗主是豪格,镶蓝旗主是济尔哈朗,此举就是想让两蓝旗凌驾于两白旗之上。 上一次因为豪格之死,济尔哈朗等人擅召议政王公大臣会议,虽然会上多尔衮震住了蠢蠢欲动的“反对派”,还打压了鳌拜,可对济尔哈朗的阳奉阴违,多尔衮还是含恨在心头的。 年初,济尔哈朗以明初姚广孝的府邸扩建郑亲王府时,擅自使用铜狮、铜龟、铜鹤等逾制之物,结果被人告发,多尔衮借机罚银二千,罢免了济尔哈朗辅政职务。 同时还让亲信上书,请求朝廷加封多尔衮为皇叔父摄政王。 当时因为大逆李自成被斩杀,多尔衮的个人威望于满洲族人之中达到极点,所以纵是济尔哈朗等人心中不满,也无可奈何。 但谁也没有想到李自成死后,大清却没有就此统一北方,反而局面急转直下,不仅英亲王的大军被李自成的残部堵在了荆襄,北京也遭顺贼大军的攻击,当此局面给了济尔哈朗等对多尔衮不满的“反对派”一个绝佳反击的机会。 退出关内,不仅是济尔哈朗同阿巴泰等人的意思,也是诸王之首礼亲王代善的意思。 从国家大局角度出发,及时从关内抽身可以保存八旗将士实力,以图将来。 从个人权力角度出发,退出关外也能遏制多尔衮的权势,将八旗兵权从多尔衮胞兄弟阿济格、多铎手中收回。 不过尽管济尔哈朗、阿巴泰同代善他们达成了一致,依旧没有采用“逼宫”手段,这是因为诸王都是太祖、太宗年间走过来的,深知此时内讧于国家于他们都无益处。 唯有在太后及百官支持下迫使多尔衮自己放权才能让事态得以圆满。 很快,就有人出场了。 第一个上前奏话的是礼部尚书觉罗郎球,他是景祖觉昌安第三兄索长阿之曾孙,论序是宗室最长者,所以无论是在盛京还是入关后的郊庙大典都是郎球主持。 郎球首先出班肯定是得到了代善、济尔哈郎的授意,其所奏也正是请求朝廷能够马上放弃关内返回盛京。 布木布泰有些意外,没想到郎球这个宗室最长者竟第一个出来说话。 “郎球,你是老糊涂了么!我大清尚据关内数省之地,轻言放弃,怎么对得起牺牲的八旗将士,怎么对得起先帝在时入主中国的遗愿!” 怒斥郎球的是吏部满尚书巩阿岱,此人也是宗室,是刚果贝勒巴雅喇的第四子,太祖皇帝奴尔哈赤的侄子。 原先巩阿岱是两黄旗重臣,同索尼、谭泰、鳌拜他们力主拥护豪格称帝,可后来却同索尼、谭泰、图赖、锡翰、鄂拜六人背叛豪格,改为拥多尔衮。此事也导致鳌拜同索尼六人彻底分道扬镳,常于酒醉之时说今生定杀索尼。 同改换门头摇尾的索尼一样,巩阿岱也是事事都奉多尔衮,很是为多尔衮信任,叫其出任吏部的满洲堂官。这可是个肥缺,管着大清所有官吏的升迁、任命。 既是铁杆多尔衮党,巩阿岱当然以多尔衮的利益为重,否则真要退回关外,多尔衮失势的话,他们这帮多党还有前程可言? “竖子,你懂什么!朝廷再不出关,就不是北京能不能保住的事了,而是关外老家还能不能保住的事了!” 郎球可是巩阿岱的长辈,却被巩阿岱直呼其名骂老糊涂,心中自是恼火的很。 “去年关外便闹了贼乱,盛京、辽阳叫贼兵围得水泄水通,各地军民无不遭贼人屠戮……” 郎球断言若再不出关扫平贼人,只怕满洲族人将来想回老家都不得了! 不少满洲官员听了郎球这话,都出声附和,说关外才是大清的根基与龙兴之地,不能因了关内就丢了关外。 一帮子汉族官员却是保持沉默,因为他们于此事根本没有说话的份。便是多尔衮器重的兵部侍郎金之俊都没法出班反驳。 夹在满汉两班之间的那帮不伦不类的官员更是你看我,我看你,面上还算冷静,心下却是慌得出神,这大清要是出了关,他们这帮人岂不是也要出关,今生今世再无回乡之时了? 户部尚书英俄尔岱出来说话了。 他奏称入关以来,虽从顺贼手中截得千万两白银巨资,但接连用兵两年,各地赋税根本收不上来,北直近来更是叫贼将高杰部祸害成赤地,户部实在是没有银子支撑军饷,也没有粮食维持关内了。 “陕西丢了,河南丢了,西边如今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山西那边来回拉锯一年多,汉民穷困哪有什么钱粮……先时我朝粮草皆从关外调运,可如今关外的汉奴大半叫贼兵掳去,皇庄旗田无一不被焚毁,哪有粮食往关内运?就是朝鲜那边粮食也运不上来。” 英俄尔岱是太宗皇帝时的名臣,理政能力一流,入关之后更主持圈地和移民两大事关国家根本的大事,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银子这边户部倒还能凑一点出来,毕竟太宗皇帝在时八旗将士入关抢了好几次,家底子还厚着,但粮草这一块户部却真是没有办法想。 现在的局面是有银子买不到粮食! 山西那帮为大清效力的商人们也没法从南方买粮回来了。 据这些商人说,顺贼占领的地方根本不让山西商人往来贸易,更有一些关卡不问青红皂白抓到山西来的商人就处死,脑袋直接挂在关卡、城门外,吓的山西商人都不敢出境。 如此,连与关内其余省份的“互通”都做不了,大清似乎被封锁一般,靠着残破的北直和山西,大清哪里还能撑得下去。 第五百二十一章 高、李可称杀人王 “太后,摄政王,各位王爷,不是奴才这个户部尚书没本事,实是窘迫至此,奴才也没有法子。唯今之计,当速返关外,再于关内久呆,对我大清弊大于利!” 汉人有句话叫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不当家不知这家有多难当。 没有人比天聪五年就为户部承政的英俄尔岱再清楚眼下大清财政的窘迫到了何种程度,说句诛心的话,这大清朝跟当年的崇祯朝就没两样! 地方上,钱粮征不上来,甚至连地方官都跑了三分之一。如今顺贼东西两路并攻京师,拿什么去打? 郎球说的对,得赶紧出关,要不然八旗将士连老家都回不了。 兵部满尚书谭拜认同英俄尔岱的意见,此人是满洲正白旗人,老姓他塔喇氏,曾以所部几千人马击败明总督赵光抃、范志完,总兵吴三桂、白广恩诸军数万人,是太宗皇帝生前的一大爱将。 “户部、兵部都说不能再呆在关内,可见情势已十万火急,臣等以为当请圣驾速返!” 阿巴泰这个饶余郡王说话的份量比六部的满尚书可要重得很,当年不是太宗皇帝压制,阿巴泰肯定是亲王,以他的战功和资历,未必就轮得到弟弟多尔衮为摄政了。 “入关是叫咱满洲将士享关内的花花江山,不是叫儿郎们白白在关内牺牲的。现在汉人既然反抗激烈,局面对我大清不利,国库又没银子,也没粮食,不如先退出关内,保住山海关、宁锦,养精蓄锐……” 几个满洲将校话糙理不糙。 关内这块肥肉吃得下去更好,吃不下去大不了吐出来就是。真个退出关,对大清也没啥损失,左右抢了不少。将来在关外要是又过不下去,点起兵马再抢中国的就是。 软刀子割肉,跟太宗皇帝在时一样,以微弱的损失换取惊人的利益,不好么?干嘛非得拼着儿郎死伤无数在关内同汉人死扛呢。 形势有点一边倒。 多尔衮的党羽不是不想出班反驳那帮“出关派”,可是摄政王却没有让他们出班的意思。 汉官们都没说话,他们的职责只是在太后发问时上前奏对,不然,是不能开口说话的,能发表意见的也仅是范文程和宁完我这两位入了汉军旗的老臣。 至于冯铨等没入旗的汉官大学士,听着就好。 哲哲见大部分满洲王公贝勒都同意出关,有些拿不定主意,便看向宁完我,问他什么意思。 宁完我显然是早就想好了应对方针,晃晃悠悠的上前,开口却道:“老臣以为敢言出关者,斩!” 这话跟定海神针般,朝堂顿时一片肃静。 多尔衮依旧平静如常。 情人圣母太后却是暗松一口气,忙问宁完我何出此言。 “不论是顺贼还是淮贼,都是流贼,所以我大清非孤军作战,还有南方明室可用!” 宁完我洋洋洒洒一番,说那顺贼为清、明两家共同之大敌,眼见顺贼死灰复燃重攻北京,那江南的明室岂能无动于衷。北方若为顺贼所定,江南就是唇亡齿寒。 “前番摄政王致书南都史可法,倡议两家联手,南北合击流贼,史可法回信并未不允。只当时南都朝堂或以为我大清有窃居中国之心,怕重演辽金旧事,故而未正式致国书于我,但今贼大,臣以为明室有识之士必会遣使燕京,同我国联盟……” 宁完我断言南明方面不会座看顺贼重新崛起得到了大部分汉官的赞同,一众前明官饰的汉官不住点头,个个是深以为然,俨然他们此时不是站在大清的乾清大殿中,而是站在南都的皇城中一般。 “北直、山西、西北等地尚在我大清手中,荆襄有英王大军,若朝廷执意轻弃这些土地出关,臣看那陆贼必下北京,届时其据京师,又有山东、河南、陕西、淮扬,拥兵数十万,声势之威远胜李自成,届时诸位以为这陆贼不会带大军出关吗!” 宁完我环顾满汉众臣。 陆贼力量弱小之时尚能使山东群贼趁大清八旗主力进关之际以海船渡辽东,其力量强大之后难道就会和大清交好,两国盟约,从此为秦晋之好? 自古汉人王朝开国之初必会大举征伐九边四夷,这简直都是不用去猜测的历史。 一个新兴王朝可不同于积年弊病,重疴缠身的王朝末世,可以任由小族肆意切割欺辱的! “今日出关,他日必亡国灭族!” 宁完我这个汉官老臣颇是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太傅言之有理,纵是今日我大清让了他陆贼,他陆贼将来也不会让了我大清,出关之说,休得再提。” 布木布泰看向多尔衮,“摄政王以为呢?” 多尔衮这才轻步往前走了三步,先向两位太后微一欠身,其后目光看和他的兄长代善、阿巴泰同济尔哈朗等人。 “诸王意出关保存我大清实力,本王不觉不妥,只不过本王要提醒诸王,倘我大清退出北京,则英王大军必定覆没。英王若没,我大清便是连关外都不可维持。” 多尔衮语气平静,目光之中对几位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 代善挼须不语,济尔哈朗微微皱眉,阿巴泰迟疑了一下,问道:“十四弟何出此言?” “七哥以为吴三桂若知我大清退出关内,这位平西王还是我大清的平西王?那智顺王尚可喜家眷皆被顺贼所擒,这位智顺王又还是我大清的智顺王?十三哥手下那帮顺军降将,明军降兵又肯随十三哥数千里北返去关外?……” 多尔衮一连数个问题,阿巴泰皆不能答。 事实正如多尔衮所说,大清真要出关,吴三桂、尚可喜及荆襄大军中的汉军、绿营兵肯定不可能甘心再为大清驱使,这些汉人军队要是反了,满蒙将士怎么可能穿越数千里元气不伤的回到关外。 阿济格大军出了事,就凭京畿这四五万人马据守关外,怎么都不可能守住。 代善心下开始动摇,济尔哈朗也是心思沉重。 “诸位王兄扪心自问,我大清现在还有退的选择吗!这一退,太祖太宗打下的基业还能保住吗!” 多尔衮的余音绕梁不止。 真定府新乐县滋河边,望着从上游不断飘下的浮尸,马上的陆四轻轻摇头,微叹一声对左右道:“高杰、李成栋等,可称杀人王。”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大事可定 滋河上游飘来的几千具浮尸并非率部在京西怀来、延庆、易州等地烧杀的高杰所为,而是其部将胡茂桢的“杰作”。 胡茂桢是第六镇入北直的先锋,其部约四千余人,有马1600匹,骡驴4000余头,披甲骑兵1500余,其余皆无甲兵。 胡部先于献县、景州、交河、阜城等地机动,大声旗鼓,于故城击败清绿营真定副将徐法祖,俘杀清总督洪承畴任命的督理北直粮储户部员外郎吕鸣章,其后长驱直入奔冀州,造成山东淮军大举北侵的假象,成功调动坐镇沧州的清南方招抚大学士洪承畴拼凑的绿营兵马西进,结果被胡茂桢于献县设伏大败。 此后第六镇主力北上,胡茂桢继续执行诱敌、分敌、阻敌的任务,沿途强迫大户奴仆骑马从军,又收义军土匪数千人,兵力一下达到了上万人。胡率所部至白洋淀附近,本意是向西袭取保定,从而阻断有可能至山西、河南、真定等方向救援的清军。 一直在北直境内伺探清军情报的高进,给胡茂桢的情报也表明保定城中空虚。保定绿营原先兵额4600余,皆是前明降兵,但有3000人随多铎南下河南西进陕西,现城中只有千余老弱残兵。 清廷委任的保定巡抚是汉军正黄旗出身的于清廉。 早年满洲人的酋长洪太命礼部试满洲、汉人通文义者为举人,这个于清廉同河南巡抚罗绣锦以诸生应试,双双得中,如今一个是保定巡抚,一个是河南巡抚,为辽东汉军出身的难得两位巡抚重臣。 于清廉人如其名,为官甚是清廉,但于军事却是不通,因此高进认为只要胡茂桢率部西进保定轻易就能夺城,擒斩于清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当胡茂桢率军赶往保定时,满清的豫王多铎率军及时东返进入保定。 因回返清军乃是主力,人马众多,骑兵更有两万余,胡茂桢不敢与之交战,被迫领军向保定东北的雄县撤退。结果刚到雄县就被蒙军正白旗固山额真明安达礼所率的五千多蒙古骑兵追上并围于雄县。 多铎本欲先剿灭窜至雄县的这支顺军,但因京师急递有顺军大举突入京师,知道北京极度空虚的多铎唯恐北京有失,不敢让大军在雄县停留,只得命明安达礼率部继续围困雄县,自己则领其余兵马紧急赶往京师。 雄县乃小城,城中并无多少存粮,且被围在雄县城中于大局起不到任何意义,被围时间一长想突围都难,因此胡茂桢在被围四天后突围,最终以折损2000余人的代价突出雄县,撤退途中被胡部强征的奴仆跑了大半,土匪义兵又掉队众多,收拢之后计点兵马不到五千人,此后便沿白沟河向容城、定县一带进犯。 明安达礼虽是蒙八旗主,但却是满洲老将,多次率兵入关。眼见被围贼军竟敢在他眼皮底下突围而出,大怒之下领军死追不放。 接连被明安达礼追了两天后,胡茂桢竟也生出性子,下令所部于容城境内某处野葬岗设伏,待追军过来的时候突然冲出。 此役,胡茂桢亲领旗牌亲兵冲杀于前,与蒙军正白旗在白沟河畔厮杀直至天黑。战后计点,胡部斩敌900余人,自身也折损了近千人。 这个损失让胡茂桢大为心疼,因为阵亡将士都是随他多年的老卒。 因天黑,双方罢兵,夜间胡茂桢却下令所部残兵拔营而走,只这次胡茂桢不往北边跑了,改往清军想不到的南方跑,也就是往保定府城方向跑。 大概是杀个回马枪的意思。 明安达礼天亮后才知道当面的贼人又跑了,且是往南跑,一下慌了神,以为这支贼兵是趁保定空虚去夺城,赶紧领兵往保定城赶。到了城下,却没有发现贼兵踪影,这才知道贼兵又晃了他一招。 只余三千多人的胡茂桢根本没有袭取保定的意图,而是“扫荡”保定府城外的地方,最大程度摧毁清廷于保定府境的统治。 一个月内,胡茂桢率部先后寇掠安肃、满城、完县、唐县等保定以南县境,沿途不问军民,见人就杀,便是乡野无辜百姓也皆遭胡部残杀,理由是这些百姓为鞑子效力,出人出丁出粮。 保定巡抚于清廉眼见辖境被“贼兵”破坏怠尽,恳求明安达礼无论如何也要歼灭这支贼兵。 明安达礼自知再让这支贼兵于保定府境活动下去,除城池外将再无一人,届时空有城池有何用,便率军继续追击胡部。 胡茂桢自知不敌明安达礼,从唐县的横河口渡河南下进入真定的阜平、曲阳一带。 完美的执行了当初淮军大都督给他们第六镇的“以走制敌”的游击策略。 因不知都督陆文宗此刻正率领大顺西路军数万将士东征,同第六镇主力也失去联系的胡茂桢为了尽可能的打击都督所言的清军动员能力,在攻破曲阳县城后,竟将城中降兵数百人连同居民一万多人全部砍杀,尸体叫拉到滋河抛尸,以震慑下游各县,结果导致长达数天时间,下游不断有遇难者尸体流淌。 胡部的肆意滥杀造成不下数万保定及真定百姓惨死,但也严重打击了清军于保定、真定的统治。紧随其后的明安达礼部因为胡部沿途的烧杀抢,根本没有办法再从地方筹粮,被迫返回保定。 而胡部的滥杀行为也导致了顺军主力东征的一大戏剧化的转变,真定知府史米因不知在曲阳、阜平屠城的是什么人马,加之河南三府皆降顺军,便带全城军民开城投降。 在迎大顺监国闯王入城时,史米更是跪在这位年轻的闯王面前,请其无论如何也要派军剿杀于真定境内杀人无数的胡贼。 陆四当然不会杀胡茂桢,因为当初他决意派第六镇北上时,就注定北直及京畿将有许多无辜百姓死去。 第六镇的将领,都是杀人王。 陆四的前世,死于这些人刀下的是以百万计的性命。 战争的残酷,有的时候是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 胡茂桢是在八月三号从曲阳赶到磁河同主力会师的,当看到正在渡河的数万大军时,胡茂桢激动的部下们说道:“大事可定,大事可定!” 陆四对胡茂桢也是重视,命其为直隶保定提督,领所部配合第一军夺取保定。更要胡茂桢与他一同乘船渡河,船上还有于卫辉投降的原清河南巡抚罗绣锦、怀庆总兵刘芳名。 船行河中时,正与胡茂桢笑谈的陆四突然转身朝后面一军官道:“把罗巡抚和刘总兵给我丢河里。”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多尔衮哪来的勇气 罗绣锦、刘芳名,焚怀庆城,罪当诛三族。 陆四没在卫辉就将二人处斩,是出于政治考虑,怕人家刚降就处斩会让后面的清军官吏胆寒。 在此之前,陆四分别给辽东第七镇发去命令,查找俘虏有无罗绣锦近亲族人,若有,一律就地处斩。 又给大西军的平东王孙可望发去私人信件,请求西军在攻打宁夏时派人处斩刘芳名的近支族人。 人,要言而有信,吐出的唾沫都得是一口钉。 说灭三族,便绝不放过一人。 不行此重典,世间岂畏陆闯王! 所谓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也。 随着彰德、真定二府投诚,顺军直入保定,即将展开决定北方甚至中国命运的华北战役,再留罗、刘二人性命意义便不大了。 胡茂桢说保定城中除了千余老弱营兵就是明安达礼部的四千蒙古兵,除此保定府境并无清军,有的也被胡部吓得缩在县城不敢动弹,而从陕西东返的多铎部主力被高杰、李成栋及自家外甥李延宗统领的第六镇主力等吸引到了京畿一带。 因此基本可以断定,东征顺军攻打保定时,城中的保定巡抚于清廉同那个蒙古八旗主明安达礼短期内不可能得到援军。 即便明安达礼的四千正白旗蒙古兵能征善战,陆四以三个军主力配合上万绿营降兵以人命堆积也足以破敌。 东征三个军乃是以大顺西路军为主体改编而成,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战斗力都堪称精兵,如今更是挟卷土重来的大势、全军戴孝为先帝李自成报仇,士气之高昂可不是被迫从西北往湖广大撤退时那般军无斗志,颓丧异常。 保定,旦夕可下。 保定一下,北京就如被扒光衣服的娘们,任由大顺监国闯王捅她一捅了。 真要性致上来,临幸一下大清朝的圣母太后,未必就强人所难了。 彰德、真定二府望风而降,不说人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 东征之势已起,清廷如前明一般,动摇就在眼前。 不到三年时间创此局面,既得益于多尔衮的昭和式无能,更得益于自身努力。 心情大好之下,陆闯王又见磁河水宽流急,便请罗、刘会会河中的水伯,以为大军征东助兴。 “啊?” 被陆四吩咐的军官正是那在汝州境内要其煮人、卫辉城中睥睨群小的山东绿林好汉陈威力,其与搭挡樊霸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烧过读书人祖宗的庙,刨过孔夫子的坟。 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的对这陈威力根本不是事,只是这闯王正和人谈笑风声着,突然就翻脸要把人往河里丢,饶是陈威力反应够快,也不由一愣:殿下这脸翻的也太快些了吧? 可同大脑发愣不同的是,其手脚却是麻利,一下就将站在自家前面满脸微笑虔诚看着闯王殿下的怀庆总兵刘芳名一脚给踹进了河中。 一无心理准备,二无生理准备的刘总兵“哎呀”一声就“扑通”掉入河中,本热着的身子叫河水这么一泡顿时清醒过来,旋即惊恐状哀求:“闯王饶命,闯王饶命!” 水性却是好的很,双手向上挥舞求饶,双腿自由伸缩摆动,竟能保持不沉。 “监国?!” 河南巡抚罗绣锦也是慌了,脸上“唰”的一下就没了血色,继而不等说第三个字,背后就有人猛的将他往水中一推。 “下去吧你!” 陈威力咧牙龇嘴,一脸笑呵呵的望着在水中同样扑腾的罗抚台。 罗绣锦投降之后不知大顺文官穿什么服饰,所以找了一套前明知府的官袍穿戴,结果乌纱帽落水同那刘芳名一样露着光秃秃的脑袋,甚是丑煞。 “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周边正在渡河的顺军将士看了这幕,有不知情的以为有人落水,大呼救人。 离闯王座船最近船上坐着的是第十四镇帅马科,听到有人落水立即起身查看,并准备第一时间跳水救人,从而给边上座船上的闯王留个好印象,可一瞅不对,闯王负手站在甲板上纹丝不动,闯王船上的人也都不动,再瞧落水的是前番在卫辉投降的罗绣锦同刘芳名,顿时明白怎么回事,急忙喝止要去救人的部下。 “都督?” 胡茂桢不知罗、刘二人纵火烧城,搞坚壁清野之事,因而对于眼前发生的事十分不解。因其刚同主力会师,称呼还没有改过来。 “没什么,此二贼早当杀了。”陆四轻描淡写。 “噢。” 胡茂桢点了点头,见水中二人都在扑腾,不假思索便伸手从撑船的军士手中拿过竹篙往水中敲去。 结果一篙子将河南巡抚的光头给敲进了水中。 没一会,水中泛出几个泡泡,罗绣锦的光头又冒了出来。 “嘿!成了精咧!俺来!” 陈威力抄起船桨狠狠向罗绣锦已经青红的额头敲去,这一敲罗抚台真个吃不消了,脑袋天旋地转,四肢不由自主的停止挣扎,慢慢沉入水中。 众人看得仔细,竟是没有再浮出水面。 算算时间,这河南巡抚不可能有那么好的水性。 旁边的刘芳名吓坏了,眼见罗绣锦淹死,情急之下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怀庆总兵是想逃! “扑通扑通”,就见几条船上百名顺军跟下饺子似的往河里跳。 陈威力也跳下去了。 好几十人同时扎猛子到水中,不一会就见某处水面浪花浮起,几个大汉将一刚刚露出水面使劲呼吸两口的光头又给重新按了下去。 “永盛,莫理会这小事,你以为当如何速取保定?” 陆四懒得理会刘芳名是怎么被弄死,伸手从兜中摸出卷烟递给胡茂桢一枝,自己也点了一枝。 “都督,我军势众,明安达礼不可能出城与我大军野战……” 胡茂桢判断明安达礼会领军缩在保定城中,同那保定巡抚于清廉坚守待援,所以攻打保定还是要强攻,但从哪个方向攻却是有讲究的。 陆四不住点头,示意胡茂桢说说他的看法。说话间,船已经靠岸,陆四拉着胡茂桢上岸。 上岸之后回头看了眼河中,陈威力他们拖着两具尸体正在往这边游。 收回视线,陆四正要让人将他坐骑牵来,前方先行过河的第一军提督高一功派人护送一人前来。 却是去年初就奉陆四之命专往北方刺探情报并组织各地锄奸队的高进。 高进亲自过来肯定是有重要情报,果然,其带来了满洲摄政王决定亲征的消息。 “亲征?” 陆四有些惊讶,“你是说多尔衮要亲自带兵过来打我?” “是,都督!” 高进将满清于宫中召开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内容一字不差的奏报出来,这些情报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一位自称“身在满营心在汉”的某侍郎主动透露出来的。 这位侍郎当初是高进的刺杀目标,不过不知怎的,可能是不打不成交吧,刺杀行动虽然失败,但这位侍郎却随后通过某些渠道向代表山东方面的高进表达了合作意愿。 类似这种心中尚有大义的官员还有不少。 “我还以为他多尔衮果断出关呢,” 陆四摇了摇头,“多尔衮哪来的勇气,他不知道我陆文宗专打神仙仗吗?” 说完,深深的抽了口烟,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第五百二十四章 攻保定 多尔衮亲征,的确出乎陆四的意料。 战略态势上,兵力有限的多尔衮根本没有翻盘能力,无论其集中北直清军主力打东、西顺军的哪一路,另一路都可以长驱直入北京城。 丢了北京,多尔衮赢了又能如何? 明智的选择是马上出关,以北直清军主力扫荡李化鲸部的山东响马土匪,夺回关外的控制权,这样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第七镇那帮杂牌中的杂牌之所以在辽东搞出这么大动静来,不是这帮杂牌军多能打,实是关外压根就没有几个清军。可以肯定,清军全力出关,第七镇连半个月都撑不住就得灰溜溜往东江撤退,说不定还能全军覆没。 “多尔衮是想速战速决,同当年奴酋奴尔哈赤一样,先攻杜松,再攻刘铤,从而解黑图阿拉之围。” 随军东征的左辅顾君恩留在卫辉负责后勤,陆四身边能够称得上谋士的就是贾汉复这个原督府参军了。 贾汉复判断也准确,一下就猜出多尔衮亲征用意。 陆四冷哼一声:“多尔衮不是他爹,我也不是杨镐,他想速战速决,我就拖死他!” 高进是从北京快马赶来传讯的,其离京之时多尔衮尚未出京,因为于京东、京西追击的八旗兵需要撤回来,最快也得五天才能从北京启程。北京到保定有三百里远,因此留给顺军攻打保定的时间大概也就是五六天。 贾汉复认为多尔衮除了想速战速决好赶回去救北京城外,也与清军现在极度缺粮有关。 当初清军入关是辽东提供的粮食,现在辽东除了盛京和辽阳两座大城及广宁外,几乎都被第七镇摧毁,皇庄旗田无一不被过火,粮食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也全部放火烧毁,根本不可能再为北京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 朝鲜给满清提供的粮食同样也被第七镇所阻运不上来,就是粮道畅通,估摸朝鲜方面现在怕也不肯再为满清提供粮食了。这个反复藩邦的朝堂上还是有不少亲中国派的,估计这会幸灾乐祸的很。 关外没粮食运到关内,北直地区又被高李、李成栋、胡茂桢这帮杀人王搅成赤地,多尔衮就是不亲征死守北京,恐怕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而在没有陆四的历史上,清军入关几个月后就开始着手南征,原因同样是北方残破,无有钱粮维持。 如今的北方,尤其是北直同京畿一带,残破程度远甚从前,清军的困难可想而知。 以孙守法为总兵的杀奴军七天前从怀庆进入山西的泽州,陆四给杀奴军的任务除了攻占晋东南外,就是切断山西方面往北京的各大交通,不让一粒粮食从山西运到北京。 另外陆四给了孙守法一份密令,就是每攻一城,戮尽城中商贾。其中更有八家,大顺监国闯王点名族诛,不论老幼。 …… 既然多尔衮要亲征,想速战速决,陆四自是奉陪,但多尔衮要打快,他陆四天王却是要打慢。 但前提是必须抢在多尔衮前面拿下保定城,将战役主动权抢在手中,要不然,东征军就得被动了。 毕竟,多尔衮真要将清军主力带过来,手头只有三个军的陆四觉得自己还是打不过的。 第一军提督高一功接到命令,马上拿下挡在顺军进军保定必经之地的庆都城。 庆都城作为保定的南大门,对保定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庆都知县宋景是前明举人出身,清军入关之后在保定大败撤离顺军,宋景组织乡民袭击顺军,配合清军行动,此后被任命为庆都知县。 顺军大举渡过磁河进入定州,并向保定境内杀来的消息把宋景吓的不轻,派人快马向保定告急,称“贼军旌旗器仗焜耀一时,步骑遮天弊日,所携粮饷、弓刀、铳炮、箭枝等不可计数。” 保定城中的巡抚于清廉同蒙军正白旗固山明安达礼商量后,认为庆都是保定门户,如果任由其被顺军攻占,则保定以南再无城池可挡顺军。所以由明安达礼率部前往庆都,尽可能的迟滞顺军进军速度,为北京的摄政王大军赶到保定争取时间。 明安达礼对大清也是忠心耿耿,明知敌我兵力悬殊太大,还是二话不说就率部赶往庆都。 奉监国闯王命,政治为先,军事为辅,第一军提督高一功在率部刚过清风店就让人骑马先行往庆都劝降。 宋景采取缓兵之计,称愿意献城反正,却乘顺军主力未到之时在附近乡村搜刮粮食,加固城防。 明安达礼部比顺军先半天赶到庆都,大量辫子兵的到来给了宋景守下去的信心,可城外开来的顺军兵马更多。 明安达礼意趁顺军初到立足未稳,亲自率军出战打顺军一个措手不及,一来可以提升城中士气,二来也能搅乱顺军,若能一举溃敌则更好。 宋景当然称妙,次日凌晨,四千蒙古兵从庆都城的东、南二门同时杀出,岂料顺军早就有备,炮铳齐鸣,马队、步卒杀出。 四面八方喊杀震天,出城蒙古兵猝不及防,惊惶败退,自相蹂践,兵员和器械损失惨重,根本无法再行袭营。 明安达礼仰天悲呼,知小看对手,见事不可为,下令撤军回城。 不曾想,明安达礼领着残部退至城下时,却发现任他们怎么呼喊开门,城门都是纹丝不动。 原来竟是城中的士绅害怕顺军破城后屠城,趁蒙古兵出城后带着奴仆将在城上观战的知县宋景给绑了! 明安达礼大惊,知道不好,情急之下赶紧带人往保定方向逃窜。结果被一心报仇的胡茂桢率所部骑兵撵上、第十镇帅蔺养成更是以所部三个旅迂回将蒙八旗兵围住。 眼见被顺军合围,蒙古兵大乱,纷纷逃窜,大部被胡茂桢部追入城北的恒河溺毙,小部弃马投降。 战后,清扫战场,有顺军士卒于河滩捉获大马一匹,金鞍辔俱全,送营报验,审问清军俘虏供称系旗主明安达礼所骑战马,随验明转解监国闯王报功。 陆四闻捉获明安达礼坐骑,命人至下游搜寻明安达礼尸体,果有发现。经验尸,确认死尸是明安达礼。 同时下令将那知县宋景连同其近支族人两百余人砍杀,反正士绅皆有功,命记名叙册,待战后择才录用。 为了抢在清军主力之前拿下保定,第一军不待休整便向保定急行军,随后贺珍领第三军也向保定疾行。刘体纯领第二军收复保定其余州县,巩固战果。 与此同时,大顺监国闯王檄令广传各地,命各地早降,否则大顺天兵一至,不论文武尽数族灭。 明安达礼死讯传到保定后,于清廉如被抽了筋般瘫坐于椅子上。 八月六日,为前锋的胡茂桢部骑兵最先赶到保定城下,望着眼前这座当初他准备袭取的重镇,胡茂桢朗声大笑,竟朝城上喝喊:“老子我又回来了!” 当日,第一军各部陆续赶到,开始于城外立营安栅。 次日,陆四同第三军及督府抵达保定城下。 陆四给了于清廉投降的机会,可这位以诸生考中大清举人的保定巡抚却拒绝投降。 顺军的劝降信是在四城同时射进,不下数十封,不少绿营兵和守城青壮都看到了信中内容,城中官员士绅对信中所说破城之后官吏族灭都是恐惧,不少士绅为此动摇。 于清廉将京中发来的摄政王亲征公文展示,称不日真满大兵主至。倘城中人等动摇降贼,则摄政王一到,必屠尽全城,鸡犬不留。 保定几年前曾被清军攻占过,去年清军更是在保定大败过顺军,因此一众官员士绅听说摄政王将率十万真满大兵前来保定,心中原本的动摇一下就去了,纷纷相劝青壮卖命协守,断不能使顺贼入城,否则他日祸事必至。 为激励青壮卖命,士绅们慷慨解囊,许下重赏。 于清廉又与众士绅道,顺贼死灰复燃以来,府县失守数十处,殉难官员不计其数,故只需城中士绅齐心协力守住保定,待摄政王率真满州兵至,收复失地定以各地官职相酬士绅。 此举让士绅更是坚守守城之心,齐致说道愿与大清共存亡,对那顺军发出的屠族威胁竟然扔一边去了。 陆四不知于清廉哪来的勇气坚守,这保定城中又哪来的兵马,也不再耽搁,命祖可法率降军攻城。 三通鼓后。 祖可法率六千多降军至城下准备攻城。 贺珍部的20门火炮被推出,随着一声令下,一发发炮子落在城墙上。 顺军的火炮并没有多大的准头,不过全部对准城上,要么砸在城楼上,要么砸城垛上,或是直接砸在城墙上。硕大的实心铁球弹一落地便掀起一片的碎石碎块,一些倒霉的绿营兵或被炮子当场砸死,或被碎石砸在要害,城墙上的通道上到处都是散碎的血肉,一摊摊血迹上满是掉落的砖石碎块。 有经验的营兵要么贴墙躲在城垛后,要么趴伏在地上,那些刚上城的青壮却是因为没有经验,吓得在那鬼哭狼嚎乱叫乱跑,不少人因此丢了性命。 降兵们被驱赶着向保定城墙冲去,他们倒也清楚,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作为炮灰攻城,但他们同时也明白只要自己能够活下来,那么便不再是炮灰,而是摇身一变成为顺军的一员。 这一点,不论顺清,都是予以肯定的,也是这些降军为此卖命的唯一机会和好处。 祖可法对保定城中的情况也是一肚子数,要是明安达礼部还在,这城攻的肯定损失很大,可如今明安达礼部全军覆没,于清廉指着千余老弱营兵同青壮就想把城守住,无疑痴人说梦。 罗绣锦同刘芳名的被杀并没有影响到祖可法,因为那个最先夺门放顺军进城的汉军旗军官张德就是他的部下,而此举也是他祖可法私下授意,因此他祖可法才是卫辉破城的第一功臣。 如今局面明显,满洲人气数已尽,他祖可法若不在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现,将来岂能保住祖家的权势。 六千多降兵在祖可法的指挥下就这么一窝蜂冲向保定城墙,有人扛着刚刚打造的云梯,有人推着制造简单的盾车,有人执着大盾顶在头上,还有人拿着刚刚从顺军那领来的弓箭不住射向城头,还有人拿着火铳掩护己方登城和撞击城门。 顺军虽是围住了保定四面,但主攻却只南城一面。 幸运的是,当年清军攻打保定时曾驱百姓填平了城外的护城河,后来明朝虽然重新挖开了护城河,然而去年清军攻打顺军时又把河给填了,所以降兵可以直接抵近城墙,要不然有护城河横在那,怕是他们中要有许多人连城墙都摸不着就惨死在护城河边了。 陆四给祖可法的命令是攻城,怎么攻,死多少人,他不管,他只要结果。 胡茂桢部骑兵一直吊在降军的后面,作为威摄的存在,一旦发现降军有掉头者,或迟滞不进,他们便会纵马上前砍杀。降军们没有选择,只能撒开两腿往前跑去,以期不要被城头的炮火和弓箭击中。 城头上,趴在垛口后的于清廉见攻城的将领竟是祖可法,愤恨的捏紧了拳头,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团怒火喷发出来。 保定城上有火炮,大小三十余门,这些炮都是当年顺军留下的,也是于清廉敢于坚守的底气。 “开炮!” 待攻城的顺军进入了火炮射程,于清廉将手重重拍在城垛上,下令开炮。听到号令的炮手立时将早就备好的,正在燃烧的火把拿到手中,对着露出药膛的火信引子烧去。 “轰!” 十几门火炮喷发出怒火,炮弹呼啸从炮膛射出,向着远处冲来的降兵飞去。那尖厉的炮声十分的剌耳,炮弹落在地上弹跳又落下,惨叫声彼此起伏,很多降兵被炮子直接命中,身子被打得不知分成了多少块,手脚满天飞,好不骇人。 没有被当场打死的降兵们只恨不能早死,痛得在地上满地打滚,凄厉地惨叫着。 被炮弹炸过的地方,云梯、盾车残骸到处可见,人的尸体东一具西一具,遍地都是鲜血。 城上突然打来的炮子让降军们前进的脚步为之一滞,目睹前方的惨状,很多降军吓得两腿发抖,可是后方的顺军骑兵却毫不犹豫的纵马上前挥刀砍下数十颗头颅,让发怔的降军们再也不敢迟疑,胆战心惊的继续朝前冲去。 城上的炮火纵然可怕,但不冲的后果更可怕。 在城头大炮忙着换药装弹的空隙,降军们又往前冲进了里许地。城上的大炮再次打响,又是一片惨叫。 顺军这边的火炮没有再打,不是药子不多,而是没有必要。 催促进攻的战鼓敲得震天响,督阵的顺军骑兵根本不在乎那些降兵的性命,只要前面稍有停滞,他们就如狼群般的冲上来砍杀。 付出数百人的伤亡后,降兵们靠近了城墙,云梯一座座的搭了上去,一些被挑出来披有甲衣的降兵手执大刀,急急忙忙的攀城而上。 城门处,一架撞车也开始轰击被石头堵死的城门。 攀城而上的降兵们咬紧牙关,冒着箭枝和石头不要命的往上爬,上面的掉下,下面又迅速上去。 望着下面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头,城上的营兵同青壮们心底已经开始发慌。 第五百二十五章 大顺监国的无情 参与攻城的降兵中还有300余刚刚割去辫子的蒙古兵,他们大多是科尔沁的西鲁特氏蒙古人,早在明朝天启年间就被后金征服,族长就是死于庆都的明安达礼之父博图。 一开始,后金将被征服的蒙古人编为蒙古两旗,称右营与左营,后来又将这两旗人丁划归代善、济尔哈朗所领的满洲八旗。 直到明崇祯八年经过三次大规模征讨察哈尔,使漠南蒙古大部归顺后,清廷才正式编建八旗蒙古,但不是将原先编入满洲八旗的蒙古兵全部调拨出来,而是只将新归附的蒙古壮丁单编建蒙军旗。 因此现在整个八旗蒙古军的壮丁只一万六千余人,另有不到七千人是在满洲八旗。 明安达礼虽是蒙古正白旗固山额真,属正白旗的蒙古壮丁只有两千多人,其麾下另外两千多人是镶白旗的。 当初西征兵力分配上,英亲王阿济格麾下的蒙军有近一万人,豫王多铎麾下只有六千多人,而这六千多人大半就是明安达礼在指挥。 不过蒙八旗兵马虽少,但地位要高于汉军旗,所以汉人百姓又叫满洲兵为大鞑子,蒙古兵为二鞑子。 这群在庆都以北桓河被迫投降顺军的蒙古兵有很多年没有如现在这样被人驱使着攀城了,这种事以前他们最喜欢干,但所驱的却是那帮汉军同俘虏。 一开始的时候还真不适应,手忙脚乱的,结果最先攀城的十几个蒙古兵跟断线风筝一样惨号坠落。 蒙古人的咒骂和惊怒声很快传到城上,听着下面哇哇噜噜的话,城上的青壮接触得少分不出,那帮营兵却是听了胆颤。 蒙古兵都降了贼,这城他们还怎么守! “赤那,上去,上去!” 一个刚刚从云梯上掉落断了腿的蒙古兵忍着剧痛,朝上面的兄弟赤那喊着话。 蒙古语中“赤那”是狼的意思,人如其名,顶着盾牌已经爬到垛口的赤那猛的伸手将垛口上方刺过来的长矛往外一拔。 长矛主人一个瘦弱的营兵顿时不支,步子向前一滑,不等他松手,一块盾牌就朝他的脑袋砸了过来。 趁着那营兵被自己砸倒的空当,赤那赶紧从垛口翻入,先是给了那个倒地的营兵一刀,然后疯狂持刀向一侧另一个营兵砍去。 “赤那翻过去了,快上,快上!” 紧跟在赤那后面的蒙古兵见赤那翻进去,顿时为之鼓舞,一个接一个的持刀翻上。 相邻两个垛口的绿营兵见有贼兵攀上来,且接连砍死两人,垛口上又有贼兵翻进来一下也是慌了。 “贼兵上来了,上来了!” 一个胆小的青壮们本能发一声喊开始乱跑,他的叫喊声如瘟疫四散,惊得城上的青壮都乱跑起来。 守城的营兵本就是挑剩下来的老弱病残,仗着城墙保护还能撑上一撑,如今敌人都涌上城来了,又哪里挡得住。 蒙古兵赤那打开的缺口越来越大,不一会就有几十名蒙古兵登城,而城上的混乱使得更多的降兵攀涌上去。 穿着一身戎装的保定巡抚于清廉感到绝望,他没想到从顺贼攻城到破城,连半个时辰都没有! 巡抚大人身边的保定官员们此刻却是肠子都悔青了,要知道顺军这么强悍,就是再借他们十个脑袋也不敢同大顺为敌啊! 想到顺军发出的灭三族威胁,不少官员脸在瞬间一片死灰。 有心不甘者探头北望,视线里除了顺军的人马,又哪里有摄政王亲率的十万满洲大兵身影! 望着保定城墙上降兵奋勇杀敌的身影,陆四表情平静,没有狂喜,也没有下令主力入城,而是决定让那帮降兵在城里自由发挥几个时辰。 杀戮很快就开始了。 首先被屠戮的是那批身穿清朝官服的,其次是穿的好的,手中有兵器的。 几千降兵如同几千条恶狼,爆发的勇气和战斗力迅速转换为嗜血的野性。 保定巡抚于清廉倒是应了他这名字,不愿被俘的他竟然挥剑自杀,甚至在自杀之前这位巡抚大人还整了整官服,向着北方跪地磕了三首,然后怒瞪那帮持刀逼近的蒙古兵,坦然以刀挥喉。 “这是大官!” 赤那等蒙古兵争先恐后的冲到还未咽气的于清廉身边,开始争抢能够让他们不再为炮灰的大功劳。 结果因为争抢的人太多,于清廉的尸体竟被蒙古兵们活活拽成了几块。 破城首功之人赤那抢到了保定巡抚的脑袋,提着脑后的小辫子兴奋的用蒙古语朝城下因为断腿不能行动只能靠墙坐着的哥哥图鲁大声喊着。 同样选择自杀的保定官绅不下十人,这些人或许以为他们的死能够为家族避免灭门大祸,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死不瞑目。 城中几乎所有大宅都被破城降兵涌入,这些杀红眼的降兵见人就杀。一些宅院里尸体从前院一直到后院,没有任何活口。 当官的,有功名的,有钱的,短短时间便从保定城中被抹去。 惊恐的保定居民以为顺军屠城,听着隔壁某某老爷府上的惨叫声,他们一家老小吓的抱在一起,等待厄运降临。可是,外间的惨叫声再响,他们家的院门也没有被人踹开。 有时候,无权无势,没有钱,未必不是幸福。 屠戮在傍晚被叫停,封刀的命令在全城到处叫喊着。 可封刀之后,保定的血腥依旧没有停止。 一张张名单被送到了祖可法手中,然后这位从前的汉军额真又将一道道命令传给了手下降兵。 整个夜晚,保定城中都充斥着恐怖与黑暗。 到处都是在衙役、里保带领下搜查的顺军。 而恐怖又将不限于保定城中,因为大顺监国对抗拒大顺天兵的官绅是极其无情与残忍的。 无数人命血淋淋的告诉那帮仍在替满洲人效命的官员、士绅,灭三族绝不是一句戏言。 除非化成灰,否则只要大顺天兵能够找到,挖地三尺也要将你满门挖出来。 这就是做汉奸的下场。 你以为你做汉奸可以保全家族,可以保全权势,可以封妻荫子,可以光耀门楣。 实际,却是让你全族覆亡,让你全家老小齐上西天,让你断子绝孙的开始! 自杀的保定巡抚于清廉首级被割下,高高悬于保定城楼之上。 在授首先登城的蒙古兵赤那为营官后,陆四抬头看了眼刚刚挂上去的保定巡抚首级,想了想命人用石灰在首级两侧的墙上刷下“汉奸”二字。 城门洞里,一辆辆马车、骡车正在将无数具尸体往城外运去。 前往巡抚衙门的路上,陆四随处可见一堆堆金银首饰。 上面围绕着无数的绿头苍蝇。 第五百二十六章 鞑子终于来了 北直隶定兴可谓是人文荟萃之地,与荆轲为信义之交的高渐离是定兴人,闻鸡起舞的东晋名将祖逖是定兴人,南宋名将张世杰也是定兴人,但这些人于近几十年的定兴百姓而言,都不及一个女人来得如雷贯耳。 此女便是前明天启年间的“老祖奶奶”客印月,权势之显赫便是那九千岁魏忠贤都要退避三尺。 只大明朝的老祖奶奶同“九千岁”死了不到一年,关外的建奴就攻破长城入了关。 老祖奶奶的家乡定兴、九千岁的家乡肃宁先后都叫清军攻破。 时太常寺少卿鹿善继募集士兵守卫定兴县城,清军破城后鹿善继不愿意投降,清军砍其三刀,再射一箭将其杀死,后纵兵屠城,城中遇难百姓三万余人。 此后北直反复遭清军荼毒,如今的定兴全县居民在册的不到两万人。前番更有顺军马队穿行县境,四乡皆乱,知县命闭门不纳难民。 乡野之间,尽皆逃灾之人,扶老携幼,嗷嗷待哺,真是人命如草,不知这战乱究竟要持续到几时。 莫不是要叫人死绝了方才安宁! 亡,百姓苦。 兴,百姓更苦。 白沟河乃定兴境内最大河流,两百多年前建文帝命大将军李景隆领军60万,号百万进抵白沟河,欲攻北平。 朱棣闻讯率马步军10万迎战,李景隆先胜后败,60万大军瞬间溃散,死伤十余万,此役南京方面再也组织不了对燕军的攻势。 燕王朱棣转守为攻,从此取得靖难的军事主动权。 沧海桑田不假,可两百多年却没有让白沟河稍作改道,依如两百余年前模样。 今日白沟河上的通干桥,却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石桥北岸,不断的向着一群骑马的清军苦苦哀求。 “军爷,我等因家乡遭贼而逃难,这些粮食是我们最后一点口粮了,倘军爷拿去我等便要活活饿死!” “请军爷大发慈辈,给草民留一些,就留一些!” “……” 老人妇孺的哀求却没有让马上的清军有丝毫同情,正在人群中搜刮粮食的阿哈们更是不断鞭打这帮可怜的难民,将他们身上那可怜的一点粮食搜出。 人群不敢反抗,只在那作无用的哀求。 跪在军官面前的老者头皮都磕破了,鲜血流了出来,可老者却是不觉疼痛,仍是不住磕头,苦苦哀求那军官。 马上的军官丝毫不为所动,倒是给其执马的一个阿哈听得不耐烦,喝骂道:“你这老儿一点好歹不知的!没有粮食官兵如何杀贼?贼人不灭,你们如何能活!” 老人仍是哭求,说多少留一些给他们。 “他娘的,你们活不活的跟老子有屁的关系,老子只知道搜不到军粮,上头就会要老子好看!” 阿哈被老者说的一肚子气,根本不念老者的年纪和他爷爷一般大,抬起右脚就将老者的胸口狠狠踹了一脚,踹完之后还不解恨,又怒骂道:“老东西,赶紧滚开,再挡我们的路,老子就请大兵把你们给屠了!” 此言让老者身后的人群都是吓了一跳,女人吓得将怀中的孩子抱的更紧。 那名被踹倒在地的老者突然喷了一口鲜血,他的儿子赶紧上前将他抱住,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就要不行,气急之下竟想同那阿哈拼命。 “别……” 老者用仅存的一口气死死抱住想与那阿哈拼命的儿子,只到闭眼。 “爹!” 儿子大叫起来,想冲上去和那阿哈拼命,可他的手仍被死去的父亲紧紧拽着。 老人的死让人群都愤怒起来,可看到四周那些执刀的大兵,再看身边吓得不住发抖的妻儿,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冲上前去和这帮畜生拼命。 骑马的这些清军是满洲镶红旗的兵,摄政王多尔衮决意亲征保定后,京畿一带的真满汉军迅速向北京集中,两天前摄政王督师亲征,两宫太后同皇帝亲往城门送行。 镶红旗悍将、去年曾攻占太原的叶臣为大军前锋,领兵马5000先行并筹粮。 这支百余人的满洲兵同所带的几十名阿哈本是奉叶臣之命往保定府安肃县去的,途中碰到这支逃难的汉民队伍,见队伍人数不少且似有藏粮,带队的壮大苏禄海便截停了这支汉民队伍,叫阿哈们一搜果然有粮。虽然不多,但也能供苏禄海他们吃上两三天。 大军南征极度缺粮,摄政王给各部的手令都有就地筹粮的字眼,因此不管是满洲兵还是蒙古兵,亦或汉军绿营一路过来基本上都在抢掠。 苏禄海见汉人老头叫自家阿哈踹死,竟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知是说这汉人老头不经踢,还是说自家阿哈好本事。 那一脚就把老头给踹死的阿哈也是没有半点愧疚,反而觉得自己力气又长了不少,正要喝令手下将这些不开眼的汉民赶走,南方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苏禄海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只见南边快速奔来两骑快马,马上骑士拼命抽打着马鞭,胯下坐骑嘴角都有白沫泛出。 “什么人?” 苏禄海正要挥手示意部下将来人拦住时,那两骑快马已经奔至桥上,看到北岸的满洲大兵,马上骑士如见救星一般喊叫起来:“贼兵来了,贼兵来了!” 边喊边拿手往后面指。 见状,苏禄海心不由跳了一下,抬头朝南方看去,里地许外有大量尘土扬于半空,顿知不妙,赶紧喝喊那些下马的部下上马准备接敌。 “哪来的贼兵!” 苏禄海从马上俯身拉过一个惊慌过来的骑士。 “保定,保定丢了,贼兵打保定过来了!” 心跳气喘的那个骑士是容城县闻知保定失陷紧急派往京师报讯的驿兵,本是三人,谁料三人路上竟遭到贼人骑兵的追击,其中一人被贼兵用弓弩射杀。 保定丢了?! 苏禄海心中一震,不待从这噩耗回过神来,就见追来的贼人骑兵已经快要奔到石桥,人数竟有数百之多。 不妙! 眼见贼人骑兵有数百人之多,而自家手下连阿哈不过一百多人,敌众我寡,苏禄海便准备先撤,可不知为何追来的贼人骑兵发现北岸竟有一支满洲骑兵后,带队的将领下令勒马,尔后几百人在南岸朝北岸指指点点一番后,竟打马掉头而走。 苏禄海汉话不是太好,但也能听见南岸那帮贼人骑兵在叫什么“鞑子来了,鞑子终于来了!” 语气可不是惊恐,而是兴奋。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三王玩弄于手掌间 京畿形势,实于大清极度不利。 自去年二月摄政王多尔衮谕令户部满尚书英俄尔岱主持京畿圈地事项,顺天府所辖各县及京东永平诸府便成圈地重灾区。 朝廷谕令是说把近京各州县无主荒田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实际圈地却是不问有主无主,只要是良田一律圈为旗有。尔后,更是连田主青壮、妻女美者皆圈,只老朽丑妇裹了铺盖卷背井离乡,生死由天。 此恶政引得通州乡民郝通贤等三十一人联名上奏,称奉旨分地满洲大兵圈种,约圈三千余倾。后又圈牧马地五千余顷,致使通州民众无地播种矣。 “此处八旗庄,彼处高丽田,或满洲、或蒙古,或朝鲜,独无汉人存身之地!” 京畿百姓不是没有反抗过,然而面对满洲人的屠刀,百姓敢怒不敢言。 去年八月山东顺军高杰部入寇北直之后,便同往油锅下塞了一把柴火。 不愿被满洲圈占土地的汉民纷纷起事,或为大军提供情报,或群起攻杀官吏,或于水井投毒,或扒拆桥梁,放火焚毁已成熟的庄稼,一时之间,京畿一带又处处烽烟。 时因八旗主力不在京畿,辽东又有贼乱,清廷实是没有能力围剿流窜机动的高杰部,又见处处反抗,统治严重动摇,多尔衮不得不下令户部传谕各州县有司,凡民间房产、土地为满洲圈占、兑换它处者,俱视其田产美恶,速行补给,务令均平。 然而此谕冠冕堂皇,所谓均平仍是一句谎言。 顺天巡抚傅景星奏称:“田地被圈之地,俱兑拨劣地薄地。” 但谎言归谎言,在一些地方这道谕令还是得到了一定的执行,遏制了滥圈恶政,一些满洲圈占者为了做做样子,也不情愿的将前番所圈良田发还一些给被圈汉民,使得这些苦主对满洲的怨恨极大减低。 利益虽没能全部返还,但于大地主及士绅看来,这是清廷向他们的妥协,结果便不再支持附近的抗清义民,也不再同北寇的“顺贼”联络,倒继续心甘情愿的又为清廷卖起力来。 “今日你们能得还田地,能过安生日子,不是因为鞑子悔悟,起了善心要做那大慈大悲的菩萨,更不是你们这帮人有什么本事,而是因我们这些不愿做鞑子奴隶的人来过!” 高杰部将、大顺监国闯王的外甥李延宗在率军攻打遵化城不果后东出山海关时,在抚宁对那帮一开始欢迎顺军,现在却视顺军为仇寇的被圈田主如此说道。 之后,李延宗下令所部斩尽有地者。 因为,京东圈地最厉,贫民皆无地,而有能力让满洲发还一定土地的皆为士绅大地主。 这些人,骨子里更恨农民军出身的大顺。 与圈地相伴的另一恶政是缉拿逃人法。 所谓“逃人”是清廷的说法,实际就是当年清军在辽东及随后几次入关战役中俘虏的汉民。 仅崇祯十一年冬至十二年春,清军在畿辅、山东一带就掠去汉民四十六万二千三百余人; 崇祯十五年冬至十六年夏,清军再次深入畿辅、山东,俘获汉民三十六万九千口。 入关攻占北京之前,清军前后掳去的汉民总数在两百万人左右,这些被驱迫为奴的汉人本身既过着毫无自由的牛马生活,子孙也被称为家生子儿难以摆脱世代受奴役的命运。 有很多汉人因为忍受不了清军的虐待和思乡之苦,纷纷寻机逃亡。也有很多人因走投无路而悲愤自尽,仅前年辽东各处旗庄就奏报“八旗家丁每岁以自尽报部者不下二千人”。 也就是说清军未入关前,在辽东每年有不下两千名汉人为奴者自杀。 此后清军入关,在京畿同北直一带又掳数十万人为奴,并将关外的大量汉奴往关内迁移,欲以这些人口充实京畿,为满洲征服中国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支撑。 这一决策是英明的,因为八旗兵不事生产,专伺征伐,如此就需要数以百万计的汉民为他们种地,提供战争所需的一切物资。 大规模圈地便是服务于此。 同样,大量汉奴往关内迁移时,也出现大逃亡。 去年十一月,户部奏报:“只此数月之间,逃人已达十万之众。” 旗下奴仆的大批逃亡直接影响到满洲各级人等的生计,多尔衮为维护清廷统治,严厉推行“缉捕逃人法”,严禁任何人等私藏逃人,一旦发现便以窝奴罪论处。 去年十二月,谕“有为投充、逃人牵连二事具疏者一概治罪,本不许封进。” 随着局势对清廷越来越不利,缉捕逃人的力度便更严苛。 只是,已经率大军行至涿州的多尔衮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的后方良乡县,大清怀顺王耿仲明的军营外却跪了上千名逃人。 良乡县是顺天府的直辖县,位处保定同北京的交通官道之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故多尔衮率军南征后,良乡便成了一处极为重要的物资转运地。 而怀顺王耿仲明的军营就在良乡县城以南二十里的李家庄。 之所以耿部反而落在大军后面,原因就是耿部携带大量火炮,运输速度不快。 多尔衮急于率军赶到保定同顺贼西路军野战一决高下,自是等不得炮车慢慢往前拉。 耿仲明是在吃晚饭时从部将梅勒章京陈绍宗那里得知营外跪了上千逃人。 这位怀顺王当时便吃不下饭,叫陈绍宗同他赶紧到营门处察看。 到地方一看,果然上千名逃人聚集在外面,向着营内的耿部军士哀求能够收容他们。 听口音,好多都是山东人。 “王爷,怎么办?收还是不收?” 梅勒章京陈绍宗有些为难,若只几十或上百逃人,收了就收了,可外面足有上千人,要是收下的话动静实在太大,满洲人那里知道后一定会追究的。 耿仲明也是头疼,他的兵马被整编为汉军正黄旗,所以他既是怀顺王也是汉军正黄旗主。 对逃人,可能也是汉人的原因,耿仲明对这些可怜人是十分同情的。几年前还在关外时他就大量藏匿逃人,或留在军中编为兵丁,或叫人用船将他们偷偷送到山东。有被八旗兵抓去处决的逃人尸体被抛在荒野,耿仲明知道后也叫人为这些可怜人收尸,并设置祭祀。 因此,在一些满洲人及忠于清廷的汉军将领眼中,这位怀顺王对大清不够忠诚,还心念故明。 故而耿仲明部出征时从来没有单独行动过,都是同恭顺王孔有德的兵马在一起,要么就随满八旗行动。 关于藏匿逃人的事,耿仲明的部将甲喇额真石明雄就向清廷揭发此事,当时清太宗皇太极正领军在松山与明军对阵,担心处罚耿仲明会激起汉军正黄旗作乱,所以只罚了耿仲明一千两银子。 耿仲明也不是善茬,随后就设计诛杀了石明雄和另一个甲喇额真宋国辅。 皇太极知道后也没有斥责耿仲明,不得不说这位清太宗的肚量实在是大,不愧为一代豪杰。 其实藏匿逃人不仅仅是因为耿仲明心存善良,不忘故明,更重要的是这些逃人若是为他所用,可以极大增强他耿仲明的实力。 上行下效,如陈绍宗、徐得功、白显忠等耿部将领都有藏匿逃人。 早先在关外时耿部只有兵马2700余人,现有披甲兵6000余,足足增加了一倍还多,便是得益于耿部大量藏匿逃人。 “耿王爷,大伙都知道您是咱汉人的菩萨,您老若是不收留我等,我等就没有活路了啊!” “耿王爷,我一家八口人就剩我一个了,再叫满洲人抓回去,我家就绝后了啊!” “王爷,我是你辽东同乡啊,我老家是盖州卫的!” “……” 逃人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在耿仲明的军营外哭泣哀求,一些女人因为饿的实在没有力气连抽泣都发不出声。 “爹,人太多了,会出事的。” 耿仲明的儿子耿继茂闻讯赶来,叫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徐得功同白显忠等将领也赶过来了,一个个眉头紧皱,不知如何是好。 逃人当中突然有一个汉子站了起来,拿脑袋猛的去撞营门,哀嚎道:“要是连耿王爷这个菩萨都救不得咱们,那还不如死了!” 一下,两下…… 那人直撞得额头满是鲜血。 “停下,停下!本王收你们便是!” 心软的耿仲明看不下去了,轻叹一声,吩咐陈绍宗将营外的逃人全收进来,先弄些吃的给他们,暂时给他们一个活命机会,要不然叫满洲兵抓住,不死也要掉层皮。 营门打开那可,跪久了的逃人们都是失声痛哭,然后千恩万谢的在耿部军官的安排下一一入营。 耿部当中本就有不少逃人出身的士卒,见到这些同他们一样遭遇的可怜人,也都是落泪不已。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一处山包上,一群人却趴伏在那盯着这一切。 “高头,收了,收了,耿仲明把逃人都收进去了!” 高进从地上站起,长长呼了口气,有些佩服道:“都督料事如神,这鞑子的怀顺王也逃不脱他的手掌心啊!” 继而拍拍腿上的灰尘,手一挥:“走,去向满洲人告密!” 第五百二十八章 破北京,封亲王 汉军正黄旗主、怀顺王耿仲明是被多尔衮吓死的,这桩历史陆四记得很清楚,而此事的导火索就是有人告发耿仲明藏匿逃人,结果这位已被清廷改封为靖南王的耿旗主在江西吉安自缢而死。 爷爷被逼自杀之事在年幼的孙子耿精忠脑海中肯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故而第三代靖南王耿精忠果断响应吴三桂反清,改“奴才相”为踞傲不恭的形态,令官民剪辫留发,衣服巾帽悉依明制,点齐靖南藩兵马北上江西、浙江,安徽,极大打击清军,声势不比吴三桂弱。 可惜,被大明朝的延平王郑经背后捅了刀子,致使耿部后方不稳,给了清军各个击破的机会。 得益于两世为人,陆四对敌人统帅、大将的底细可谓是了如指掌,如此自是要叮那有缝的蛋。 耿仲明作为汉军四藩王之一,为何宁肯在江西自杀也不敢举兵反清,原因是当时清军势大,绿营大反正掀起的抗清高潮已被镇压,孔有德入广西,尚可喜入广东,吴三桂入四川,清廷重新占据了战争主动权,因此只有兵马万余人的耿仲明不敢铤而走险,为了不祸及子孙并保存其部将校,只得选择自杀,好让多尔衮不能借题发挥裁撤他靖南藩。 事后,多尔衮也的确无法再追究下去,但却认为耿仲明是令终,不予赐祭,也不允许其子耿继茂袭爵,直到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耿继茂方才袭爵靖南王。 而现在,耿仲明却有除了自杀以外的更好选择。 孔有德在山东被淮军阵斩不可能不给耿仲明以震动,清廷如今的势颓也不可能不触动其心。 针对心怀汉人的耿仲明,陆四做了两手安排。 第一手安排是让高进火速回返动员人手“诱使”逃人往耿仲明军中,再将此事向多尔衮“告发”,从而让多尔衮对耿仲明产生戒备之心。 不过躺在兄长功劳薄上的多尔衮远不如其兄皇太极的政治、军事能力,胸襟更不能与其兄比,只要有关耿仲明心存故明,暗蓄异志的流言不绝于耳,且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多尔衮肯定要对耿仲明下手。 第二手安排则是派人前往劝说耿仲明反正。 陆四给耿仲明三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其什么也别干,同尚可喜于南阳之战时一般,以种种借口拖延其部炮军参与攻城。 第二个选择是占据良乡,隔断北京同多尔衮大军间的联系。 第三个选择是立即调头攻打北京。 担任说客的是大清的山东巡抚方大猷。 去年初意气风发自请往山东招抚的方大猷在鲁地遭受了他人生最大的打击,同他一起往山东招抚的总督王鳌永的死更深深刺激了这位大清山东巡抚。此后发生的肃亲王豪格、恭顺王孔有德的全军覆没更是让这位山东巡抚开始重新思索人生的未来。 所以,当方巡抚被淮军从临清赶到北直景州,又被从景州赶到交河后,方巡抚彻底对人生失去进取,如洪承畴给清廷的密揭所言,这位山东巡抚每日不问政事,浑浑噩噩,只知书画作诗,已不堪大用。 清廷接洪承畴密揭后的半个月,一道诏书就从京中发出,降方大猷的山东巡抚为青州兵备道。 “山东全境为敌有,我这巡抚本就有名无实,今叫我为青州兵备道,朝廷这是嫌我还活着。” 方大猷人老不糊涂,从山东逃出来再无作为不是他不想有所作为,而是无可作为。 无兵、无饷、无粮、无官甚至无吏的他,还能做什么? 既然清廷厌恶于他,北直事务也插不上手,方大猷便以年老体衰为由上书致仕。接到方大猷的上书后,多尔衮也不含糊,直接允了。 如此,方大猷便收拾铺盖带了两个老仆准备走人,他不敢回北京,而是打算绕道河南回浙江老家。 不过就在此时,大顺北方招抚大使胡尚友却派人携重金秘密来见,一番促膝深谈之后,方巡抚于胸中重新燃起仕途的希望,觉得他虽然快五十岁了,但还当盛年,未必不能新朝效力。 很快,方大猷就重新回了北京。虽说他这山东巡抚已是平民,但毕竟山东丢失与他的关系不大,所以归京之后清廷也没有为难他,仍是让他在原先宅子居住。 就这么闲住了快半年,这日,正在作画《湖光山色》的方大猷突然收到一颗蜡丸,打开看之后怔怔许久,最终在那丹青图上藩下浓厚一笔,此幅画作也终作成,当为后世宝藏。 三天后,望着面前这位并无交往的前山东巡抚,耿仲明甚是奇怪,不知对方来他军中做何事。 “耿王爷大难临头可知?” 方大猷的开场白太过直白,也太过俗套,不过也合乎事实,耿仲明的确要大难临头。 因为就在昨天,摄政王多尔衮突遣人来问逃人事。 耿仲明不敢隐瞒,便说马上稽查私自藏匿逃人的随征将士,待核实逃人人数后再行上报,请摄政王降罪处置。 此时耿部将士人人都自危的很,担心摄政王那里不肯轻饶他们。 所以,方大猷的开场白虽未明言什么,但还真就戳中耿仲明同部下心思。 “方今天下大势,其实在顺不在清。” 方大猷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直言不讳起来,把个耿仲明听得眼皮都跳了一下。 “老夫此来,为耿王爷带来三职,却不知王爷愿为何职?”方大猷说话间竟是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了。 帐中沉默许久后,传来耿仲明的声音:“不知方大人所说三职为何?” “总兵、郡王、亲王。”方大猷旁若无人。 “这?……” 耿仲明同一干部下都是不解。 方大猷也不绕圈子,直言耿部若按兵不动,大顺灭清之后耿仲明可为总兵。 若据良乡封堵多尔衮大军,使其南北皆无路走,则多尔衮覆亡之后,耿仲明可为大顺郡王。 “不过在老夫看来,富贵险中求,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王爷当千层高楼再进一步,直接挥师攻破北京,为大顺亲王!” 方大猷眼神透出的表情比耿仲明还激动,他只恨自家没兵,要不然这好事能轮到你个矿徒! 第五百二十九章 王爷为亲王,我等为公侯 夜深人静。 怀顺王耿仲明的军帐中却是灯火通明。 前山东巡抚方大猷的到访让耿仲明及其部下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面对大顺监国闯王开出的“三职”诱惑以及怀顺藩实际处境,不说怀顺藩下诸汉军将领心思各异,便是怀顺王耿仲明也有反念。 耿仲明先是问其子耿继茂的意见,耿继茂思量之后认为既然保定已被大顺军夺取,多尔衮此次亲征已变得危险重重,如今顺军更是东西并进,且京畿腹心之地又有顺军高杰如毒蛇般肆虐,诚如方大猷所言,尔今局面在顺不在清,故怀顺藩反正以为将来未必不是明智之选。 “是否反正关系全军将士及家眷性命,我虽为藩主,但于此事决不能一意定夺,当问诸将。” 耿仲明命召藩下副将以上将领,准备就此大事问询诸将。 表面上耿仲明是想听取藩下将领意见,以众人多数意见为准,以免将来事败为诸将所怨,实际却是想统一诸将意见。 方大猷所言已然动摇耿仲明为清廷继续效力的心思,如今多尔衮率清军主力南下保定,北京空虚,怀顺藩下携有大量火炮,又有顺军高杰部助战,真要断绝多尔衮归路,绝非难事。 而且,内心深处,耿仲明对于降清也是一直不情愿的,因此对于拉他下水当汉奸的孔有德也一直是心怀怨恨。 当年登莱兵乱之后,明军大举进剿,孔有德同耿仲明等弃了登州城逃到海上。 然而就在海上,对于降明还是投金,孔有德却同耿仲明产生了分歧。 孔有德意投后金,并说服尚可喜同他一起。 然而耿仲明却不肯降金,因为其早年就在后金军中为千总,后见奴尔哈赤大杀辽民,义愤之下率带数千辽民投奔皮岛追随总兵毛文龙。 所以同孔有德、尚可喜不同,耿仲明实际是后金的叛将,如今再要随孔、尚降金,肯定不愿意。 为此,耿仲明暗中遣人致书皮岛总兵黄龙,欲以率部收复被后金占领复、金等州自赎,以求重为明朝接纳。 然而黄龙却恨耿仲明随孔有德大闹山东,不肯给耿仲明自赎机会,百般压力之下耿仲明这才被迫随孔有德投降后金。 其后耿仲明虽没有被后金追究当年叛变之罪,但在后金军中却也一直被监视着,每次随征清廷都让孔有德监视耿仲明,根本不给耿仲明单独征战的机会,气得耿仲明侵夺孔有德部众,以示心中不满。 再加上对被清军掳到关外的汉民极度同情,耿仲明这个怀顺王更是不被清廷信任,只不过清太宗皇太极肚量极大,能容耿仲明,以此彰显清廷对明朝降将的气度,否则恐耿仲明早被杀害。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满清当家做主的是摄政王多尔衮,自家藏匿逃人的事又被告发,耿仲明当然担心多尔衮会对他不利。 眼前局面对满清明显不利,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儿孙想的耿仲明,当然要寻一个退路。 但这条退路,耿仲明必须要部下将领达成一致才好,否则若有人不愿举旗反清,内讧就在眼前。 半个时辰后,怀顺藩下诸将都聚在此帐中,陈绍宗、徐得功、白显忠、曾养性、徐文耀等藩下主要将领半数出身辽东矿徒,半数出身前明东江旧镇,其中白显忠还是前明登莱巡抚孙元化的爱将。 耿仲明让幕僚徐文焕将白日之事说于诸将听,诸将听后却是出奇的达成一致,认为当反清归顺,不能重蹈恭顺藩的前车之鉴。 “多尔衮昨日遣人问询王爷逃人之事,王爷实说不实说,多尔衮也都疑王爷,纵使现在迫于局面不敢拿王爷如何,将来也定会追究王爷藏匿逃人之事。王爷都不能自保,况我等?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戈一击,杀了多尔衮,为我六千将士正名!” 梅勒章京陈绍宗麾下藏有逃人多达数百,按清廷颁发的缉捕逃人法,他陈绍宗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所以早就决意反清。 其余诸将也都是此意见,认为清廷气数已尽,他们本是汉人,没有任何理由替满洲人陪葬。 “今日之事,生死悬于一念之间,反清归顺,不仅事关你们的前途,更关系数千将士及家眷性命,所谓举事容易齐心难,真要做这大事便是没有后路,不成功便成仁……本王召你们过来齐议此事,便是要你等明白生死与共的道理,将来不会怨恨本王。” 诸将的表态让耿仲明心中大定,但有些话也必须说在前头。 左营总兵徐得功道:“王爷,大道理就不必说了,王爷但说该怎么办!是南下炮击满洲人还是北上破北京?” “按兵不动是下策!” 右营总兵徐文耀一针见血指出他们要是按兵不动,莫说多尔衮事后饶不过他们,就是顺军那里事后也不待见他们。 退一万步讲,王爷成了总兵,他们这帮人难道还要去做千总、把总不成? “保定已为顺军所有,多尔衮想攻下保定必须我等以炮相助,若我军不奉其令,多尔衮拿不下保定便是进退两难之局,覆亡就在眼前。” 幕僚徐文焕认为可以抢占良乡城,怀顺藩下兵马是不多,可火炮却多,坚守良乡封堵多尔衮大军粮道,多尔衮不败也要败。 这是最持重的法子,既能保存耿部实力,也能彻底要多尔衮的命。 “既然反正归顺,何必小家子气,要干就干大的!” 梅勒额真曾养性对徐文焕的主张很是不屑,提出立即回返北京,以炮轰城,拿下北京。 副将白显忠也叫道:“对,要做就要做绝,杀入北京城,屠光满鞑子,王爷为亲王,我等为公侯!” 诸将听了这说法都是心热,眼下北京虽有清郑亲王济尔哈朗留守,可城中却无多少守军,真要全军立即北上炮轰北京城,再有顺军高杰部的马队配合,未必就拿不下北京了。 众人心热,齐致看向耿仲明。 耿仲明缓缓起身,环视诸将,目光在其子耿继茂脸上停留片刻后,吩咐道:“去请方大人,我耿仲明愿为大顺监国闯王下北京!” …… 几百里外的沧州城外,看过叔叔使人快马送来的急令后,陆广远侧脸对身边的炮兵镇帅洪宝道:“多尔衮已被诱至保定,叔父意思咱们这里不必再拖了,即刻集齐所有火炮,半日之内给我炸塌沧州城,生擒那洪承畴!” 第五百三十章 长刀出,必饮血 山东战区北伐集中了战区所属第一、第二、第八三个步兵镇,另外还有新建炮镇,骑兵4000余,连同直属部队总兵力四万余人猛攻只有数千绿营兵驻守的沧州,且沧州以外根本没有任何清军援军,城中绿营兵更是兵无斗志,却迟迟不能破城,无疑是有问题的。 早在千里疾进商洛的路上,陆四同顾君恩就有过北伐之时如何歼灭满清北方集团的讨论。 当时顾君恩提出一旦大顺军北伐,北方清军不退关外的话只会采取一个应对方针。 那就是集中主力歼敌,这也是历来用兵的首选。 陆四同意顾君恩的看法,因为当初他在山东也是集中主力才得以全歼豪格、孔有德集团的。 自古用兵之道,以优打劣,以多欺少,才是王道。 淮军虽编有八镇兵马,但实际可用战兵不过五万人左右,山东战区的披甲兵最多三万人,以此兵力绝难正面对抗满清北方集团,更休说荆襄的阿济格部。 因此陆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引援大顺西路军重新入陕,因为他要形成东路(淮军主力)、西路(顺军主力)共同北伐的格局。 否则,光靠淮军一家,绝计不是清军对手。 局面上,西安光复、西路军由川入陕继而东征之后,形势同当年明军齐出攻打建奴老巢黑图阿拉很相似。 区别在于明军是四路,顺军是两路。 面对顺军东、西两路并进,阿济格部被隔阻于千里之外,多尔衮如果不选择出关,仍要死守北京,就必须集中北方清军主力打一场歼灭战,那问题就来了,他要打哪路? 这很关键。 陆四反复思量战争主动权绝不能由多尔衮掌握,所以他必须替多尔衮拿主意,从而将主动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最终,陆四做出以己为饵,大张旗鼓领军亲征,从而诱使北方清军集团同“贼首”决战的决策。 如此一来,东路军就可长驱直入。 怎么才能让多尔衮率清军主力开往西路,而不是选择东路淮军主力,陆四的办法是让东路淮军围而不攻,造成其攻坚与突破能力较差的印象,从而麻痹多尔衮,使其认为东路顺军威胁远不及西路顺军来得大。 所以,明明拥有对沧州守军压倒性优势的东路军,却不得不在沧州城下进行一场看上去力不能及的围困战。 现在,多尔衮如陆四所愿率北方清军主力往保定方向而来,东路的淮军主力自是不必再收着了。 长刀已现,该是收割人头的时候了。 …… 总攻的命令很快下达。 炮镇统帅、福建人洪宝驱使俘虏将停留在运河的百多条炮船上的火炮拉到岸上,一点一点运到沧州城下。 而沧州城下早被淮军挖出若干壕沟,此壕沟既是为了围死沧州守军,也是减少淮军攻坚损失的妙招。 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炮手们开始校正炮口,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直指沧州城。 整个炮镇能称为“炮手”的不过两千多人,其中一半是原汉军孔有德部的俘虏兵。 炮镇的教官多半是闽南郑家出身,而在整个淮军福建兵出身的高级将领也有很多,包括炮镇统帅洪宝,铁甲卫统帅黄昭、旅帅杨祥等人。 “他娘的,早应该拿炮轰他妈逼的了!” 第二镇的镇帅左潘安望着运到城下的几百门大炮,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只要大炮能把沧州的城墙轰塌,他左大柱子无论如何也要给陆大兄弟生擒那老贼洪承畴! “准备攻城!” 旅帅程思华开始部署攻城任务,他的第四旅是由义军“小袁营”为中坚改编而成,不仅是第二镇也是全淮军唯一的整建制火器旅。 不过第四旅只在徐州消灭刘泽清集团亮过相,其后一直负责鲁地东部的剿匪任务,其后虽奉命北调青州参与对豪格、孔有德集团的战役,可惜天降暴雨,该旅因全员配备火铳缘故无法参与大战,因而论起战功显得不那么亮眼。 甚至有人说第四旅的家伙都是烧火棍,架子货。 这次第二镇负责主攻沧州,程思华便暗暗蓄劲要让友军看一看他们的火铳到底是不是烧火棍! “少都督,要不要射书城内?” 第一镇帅夏大军走到比他辈份晚,也比他小的节度使面前,城内的清军不可能看不到淮军调来这么多的大炮,所以可以试一试劝降。如果城内清军识趣投降的话,这场仗便能就此结束。 “不必了。” 一向在军中以仁义著称的少都督陆广远却没有劝降的念头,在他看来城内的洪承畴、张存仁、祖泽润、卢兴祖之辈能够在淮军的重围下坚守达两个多月,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那就打吧!” 夏大军也没有废话。 四百多门大小火炮沿着俘虏挖掘出的壕沟一字排开,炮手们架好大炮,构建起土木工事,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城头,一个原孔有德部的炮兵军官拿着手中的工具对着城头测量起来,最终命令炮手打出了试射的第一炮。 “轰”的一声,炮弹的轰鸣声在沧州城头响起,惊得城上的清军个个心惊。 炮声响起的那刻,沧州城上不少清军将领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倒是总督洪承畴却是巍然不动,然而这位大清招抚南方的大学士脸上却是极度难看,因为城外的顺军火炮实在太多了。 之前沧州能够坚守到现在,除了守军顽强以外,就是攻城的顺军缺少火炮等攻城器械,尔今突然冒出这么多炮来,就不由洪承畴不寻思这沧州还能不能守住,顺军先前又为何不调动这些火炮来攻城。 被围的这两个多月,沧州根本没有办法同北京取得联络,因此对于现在的局势洪承畴也是不知,但见顺军摆出如此大的阵势,他心中也隐隐生出不安。 难道,局面已不可挽回? 刚刚入关才两年多的大清,就此亡了? 若沧州被破,他这位前明经略、大清的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又如何选择? 难道,他洪亨九还要再降一次,做那三姓家奴不成? 又为何,顺军不派人来劝降? 种种念头之下,耳畔传来呼啸之声,继而一颗实心铁弹狠狠的砸在了距离城门楼只有百余丈的一段城墙之上。 洪承畴的视线正中央,开元寺前那高一丈七尺、长一丈六尺,背负巨盆,头顶及项下皆有“狮子王”字样的沧州铁狮盘卧寺前,再响的炮声也惊不动这庞然大物。 它,见证了沧州千年变化。 它,是河北三宝。 第五百三十一章 炮轰沧州城 平壤之战,王大仁亲自操炮轰塌平壤北城,为大清克破平壤城立下大功,战后太宗皇帝命其觐见,赞其恭顺藩下第一炮手,故又号“王大炮”。 松锦之战,已升任汉军佐领的王大炮又操炮轰塌锦州外城墙,迫使锦州东关守将吴巴什降清,彻底断绝锦州城内宁远、山海关的联系。 太原之战,王大炮再立新功,督炮半日便塌太原城,积功晋为汉军梅勒额真。 济南之役,王大炮是有功的,因为济南城墙正是被其部炮手炸塌。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城内狡猾的淮军竟然于城墙后又以泥堆两道土墙,使得顺着豁口攻入城中的清军被堵在豁口与土墙之间冲不进城,最终被顽强的淮军主力第一镇击退。 此役,也是王大炮身为大清军人最后的荣光。 因为二十多天后,王大炮同其部数十门炮一起在大雨中被擒,并亲眼目睹淮军疯狂的冲击满洲大营,斩下大清肃亲王豪格的脑袋。 被俘之后的王大炮自知罪孽深重,加之其又是孔有德手下的重要炮兵将领,定难逃一死,所以在被押解途中趁押运淮兵不备跳河自杀,然而水浅没将自个淹死。 被淮军从水中捞出来的王大炮被五花大绑押到了济南城,那时的济南城墙挂满了满洲兵的无头尸体,望着那一具具随风摆动的满洲大兵尸体,王大炮骇得都走不动道,最后被淮军拖猪似的拉进城中。 然而,王大炮没有被杀。 淮军不但没有斩杀这个被奴酋赞为恭顺藩下第一炮手的汉军将领,炮兵统帅洪宝更是将王大炮与一众被俘的恭顺藩下军官请到一处大宅,好酒好肉的款待他们。 之后,这帮孔有德部下的军官同被俘的上千名汉军就戴上了淮军的帽子,成为光荣的汉家军队一员。 动作之快,连衣服都没换,因为都差不多。 因了“王大炮”这名声,王大仁很是得炮镇统帅洪宝的看重,不但允其可以骑马,还授以营官之职,更许诺大军北伐破北京之后为王大炮寻找其迁于关内的亲眷。战场立功,也同淮军一样记功行赏,不做任何区别对待。 饷银这一块,王大炮虽暂为营官,但领饷却同标副。淮军的副标统饷银相当于绿营的游击、汉军的佐领。单论饷银这块王大炮到手的肯定不如在清军,因为他已经是汉军旗的梅勒额真。 可他现在是个俘虏! 所谓你对老子好,老子就对你好。 王大炮虽跟着孔有德当了十年汉奸兵,但骨子里也是个知恩回报的汉子,眼瞅洪大帅这么看重他,要不给洪大帅立个功涨涨脸,也真是对不住人家。 只是淮军的炮镇组建之后一直密驻于临清按兵不动,直到半个月前才由运河启程北上沧州。 到沧州几天炮镇也没有接到任何攻城任务,依旧是该吃吃,该喝喝,没事教教新炮手怎么打炮,日子过得很是无聊。 直到今天的到来。 先前试射的那炮就是王大炮亲自操炮打出去的,打的还不是普通火炮,而是红夷大炮。 这炮,单炮身就两三千重,至少十匹马外加十来个辅兵夫子推才能拉得动,装炮的船也是运河之中最大的船。一条船还只能装一门红夷炮,为了不让船头翘起翻船,仓中都得装满同样重量的粮食或沙土。 一炮打完后,王大炮没着急再试第二炮,因为这红夷炮打完一炮炮膛就热得很,没个小半炷香时间冷不下来。 这炮也就是攻城轰城墙厉害,要不然就是个鸡胁,野战时不管明军还是清军,都没傻子把这大家伙带出来的。 第二发炮弹正中城墙,瞧着那飞溅的砖石同扬起的灰尘,王大炮信心十足的朝一众看向他的炮手一扬手,叫道:“知道守城的是谁吗?是洪承畴那狗汉奸!嘿,说起这洪承畴当汉奸还有俺一份功劳呢!当年要不是俺用炮轰塌了锦州外城,逼得那守将投降,吓得祖大寿派人向关内告急,洪承畴还出不了关!” “老贼不出关,就当不了汉奸,所以千错万错都是俺王大仁的错!……俺不识字,跟你们也说不出什么米和豆子,俺就一句话,往后能不能在大顺军吃香喝辣,能不能不要让老百姓骂咱们是二鞑子,狗汉奸,就全看你们手里的家伙了!” “开炮!炸他狗日的!” 伴随着王大炮的喝喊着,7门红夷炮最先开火,其后是一阵接一阵的大小炮声。 炮声震耳欲聋,炮手们打完炮后捂着耳朵定睛朝城墙看,而那些耳朵里塞了棉花的辅炮手们则一个接一个打开装运实心铁弹的箱子。 持续的轰鸣声一直没有停,从远处看去,约有半数炮弹砸在了王大炮试射砸中的城墙,其余半数则是打偏,有的落在城墙上面的城道上,有的是直接越过城墙掉落在城中。 间稀间有几个倒霉的清兵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要不就是脑袋“叭”的一下被从脖子上直接“带走”,要不就是仍就笔直的站着,可胸口却被砸出个大洞,五脏肠子流了一地。 一轮又一轮,一直憋着没处立功的炮手们将怒火化为炮火砸在千年古城沧州的城墙之上。 碎石飞砖,尘土飞扬,眨眼间城墙上就满是灰尘,灰黄一片,以致城上的清兵不能视物。 王大炮在心头掐算沧州城墙大概还能挨多少发炮弹,在他看来这年久失修的沧州城绝不可能比关外重镇锦州的城墙更坚固,也不会比那山西省府太原城更能挨炮弹。 最多半个时辰! 王大炮向自己的上司标统、福建人姜万山给出了肯定答复。 “半个时辰这狗娘养的沧州城不倒,俺把脑袋割下给标统当尿壶!” “你想让老子尿不出还是尿不净?” 姜万山嘴里这样说,眼眉却是喜笑颜开样,屁颠屁颠去向旅帅回报。 城外顺军突然的炮轰让城内的清军受不了了,被顺军火炮重点轰击的城墙上都见不到一个活人。 不是炸死了,而是全吓的跑到两边去了,要不然脚下跟地龙翻滚似的不住颤动,谁受得了? 站着,容易被砖石砸死。 趴着,心脏受不了。 不如躲到一边。 这城外的贼兵,还真是他娘的兵强马壮的很! 这才几年? 大清的风水哪去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破沧州,不封刀 “老经略,怎么办?” 当年随祖大寿一起降清的前明副将,现为清都察院承政、一等梅勒章京的张存仁早在两个多月前沧州被围时就已经后悔了。 不是后悔早年随祖大寿降清,而是后悔自告奋勇来沧州帮洪承畴的忙,以为自己能接任下一任的山东总督,结果还没等他有所施展就被围在这该死的沧州城内。 真正的插翅难飞。 被顺军挖得里三重、外三重的壕沟彻底杜绝了城中任何人出逃的可能。 洪承畴面如死灰。 顺军在城外大挖壕沟他不奇怪,因为当年松锦之战时太宗皇帝就是根据明军首尾不相顾的弱点,定下掘壕围困断敌粮道之法。 “壕深八尺,上广一丈二尺,下极狭窄,仅可容趾,马不能渡,人不能登,有掉落的,没有容纳脚的地方,不能再次出来。” 为了围死明军,清兵拼命掘壕,从锦州西面往南,穿越松山、杏山之间的通道,一直到海口,连掘三道大壕,将十几万明军包围起来,切断了其与后方的一切联系和粮饷供应。 洪承畴反复督兵破此壕沟,皆不能胜,最终兵败。 现在这一幕再次出现,对洪承畴而言本就是不祥的预兆,况那城外的顺军突然调来如此多的火炮集中轰城。 这沧州,是守不住了! 前明辽东经略、大清招抚南方总督大学士,心头满是阴影,又满是渴望。 洪亨九,识时务之人,更惜身之人! …… 祖泽润在顺军炮击的时候连城门楼子都不敢躲,唯恐被哪颗不开眼的炮子无枉砸死,便带人来到一处不曾被顺军炮击的城道上。 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血迹的尽头是一颗被砸得面目全非,甚至不能说是首级而是一摊烂肉的人头。 望着被顺军不断猛轰的西城墙,将耳朵捂着的一众绿营兵神色之中皆是慌张与惊惧之色。 “公子,这城顶不住的!” 祖泽润的亲兵队长也姓祖,不过没有名字,只叫祖六,其是祖家的家生子。 眼见顺军集中火炮炸墙,祖六认为这城墙最多还能撑一炷香时辰,因为沧州的城墙太薄了。 早年间他随老爷守锦州时,可是亲自带人督促民夫加强锦州城墙的,原以为固若金汤,可结果还是叫大清军的火炮给轰塌了。 这沧州,能比锦州? “顶不住又能如何,难道我们还能突出去不成?” 祖泽润苦笑一声微微摇头,他已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因为实在是没有逃生机会。 祖六却迟疑一下,尔后低声道:“老爷在京中,汉军诸将不少人都是老爷昔年在明朝的旧将,老爷于辽东军中影响也是极大……顺军那边未必不肯给公子一个机会。” 祖泽润怔了下:“你是说?” 祖六微微点头,道:“若公子同意,洪大人那边我去处理。” 所谓“处理”自是或绑或杀了。 这也是老爷祖大寿惯用的法子,无论是在大凌河城还是在锦州城,出降之前祖大寿都让人将不愿降的将领处死。 “这……” 祖泽润犹豫不决,他若真要投降的话,张存仁当不会阻挠,因为此人就是他父亲的旧部。 但是…… 祖泽润担心他要是杀害洪承畴出降有可能会连累京中的父亲及整个家族,那样的话他祖泽润就是祖家最大的罪人了。 可让祖泽润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犹豫不决时,西门楼子上突然有人朝城外的顺军叫喊不要开炮。 起初,只有几个人叫喊,但很快叫喊的人就多达上百人。 顺军那边一开始没有听到城上的叫喊声,因为炮声太过炸耳,过了一会才发现城上有好多人在朝城下挥手喝喊什么。 “停止开炮!” 炮镇统帅洪宝放下千里镜,下令暂停攻击。 听到炮声突然停了,陆广远有些奇怪,命人去问炮镇出了什么事。 没等炮镇回复,前方主攻的第二镇就派人来报说是清廷的总督大学士洪承畴愿意开城归降大顺。 “洪承畴降了,洪承畴降了!” 诸将听闻洪承畴肯降,都是大喜,不少人激动的跳将起来。 然而他们少都督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欢喜的神情,反而眉头皱起,继而冷哼一声,吐出二字:“不纳!” 旋在诸将惊愕目光中下令炮镇继续轰击沧州西城。 “不让我们降?” 沧州城中门楼子里的一众清军将领都傻了眼:世间还有这事? 总督大人洪承畴先是老脸一红,继而是惊怒交加。 红的是他洪大学士想投降都没人给机会,惊怒的是顺贼首领好个瞎眼,难道他不知道就是大清的太宗皇帝都以国士待他,更叫当今太后夜访于他吗! 有眼无珠! 可知得我洪亨九,便是得天下! “顺贼不给我等活路,便与他们拼了!” 同样惊怒交加的还有张存仁,气急败坏之下也只能以死相拼了。可他话音刚落,顺军的炮声再次响起。 在生生又挨了数十发实心铁弹后,那已被轰的摇摇欲坠的西城墙终是撑不住,“哗”的一声如同地面突然凹出一个大洞似的,先是城道之上闪出无数裂缝,继而就见厚实无比的城墙猛的往下坠落。 墙塌了! 无数砖石裹着沙土如开闸之水般“狂泄”,城墙上空满是扬灰,尔后一段长约几丈的豁口出现在众人眼中。 炮声仍未停止,只这一次几十颗实心弹毫无阻拦的穿过灰尘向城中砸去。 炮声,戛然而止。 大量灰尘仍在扬起,好像焚烧后的废墟中残烟升起般。 洪承畴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坍塌的城墙。 其身后的工部启心郎卢兴祖被眼前所见惊得张大着嘴巴,指着那豁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存仁咽了咽喉咙,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只想拔腿就走。 祖泽润的两腿在打颤,虽然城外的喊杀声还没响起,但他已然想到自己的下场。 顺军、清军,无数人的眼睛盯着那坍塌的城墙。 升腾的灰尘恍若将艳阳变成了残阳。 顺、清双方无数人屏住呼息,紧张、激动、恐惧望着那凹断的城墙时,几十名背上插有红色三角小旗的骑士从顺军大营冲出,往不同方向纵马疾奔。 马蹄所到,皆有呼声。 “少都督有令,破沧州,不封刀!” 第五百三十三章 总督需要体面 城墙废墟下竟有一名脸上满是尘土的绿营兵从中扒出,他试图整个人爬出来,但两条腿却根本无法动弹,却是叫那数不清的城砖死死压着。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如果他能有力气将压在腿上有万斤重的城砖搬开,他会赫然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早已经连骨头带肉被砸得稀巴烂。 失血过多的这个绿营兵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吸到了一口满是灰尘的自由空气后,慢慢垂下了脑袋。 但,他仍没有死。 “墙塌了,墙塌了!” 耳畔传来的声嘶力竭更似鬼叫的声音让这名不能动弹的营兵,本能的转头想朝后方看去,然而视线内除了城砖和泥土,什么也没有。 他张了张嘴巴,如同想对人说点什么,可最终,他没能给这世间留下他人生的最后一言。 没塌的城墙上,是末日。 无数的绿营兵扔掉手中的大刀长矛,拼命的往城下跑去。 城墙是他们还能支撑下去的最后勇气,当这勇气被一刀削去后,他们能做的就是逃命。 人的本能。 争先恐后逃命造成了大拥挤,下城的通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一些急于逃命的营兵索性直接从那被顺军轰塌的豁口处直接跳下,运气好的毫发无损,运气不好有的崴了脚,有的重心不稳磕破脑袋。 崴了脚的强忍钻心巨疼,和着眼泪一瘸一拐的往城中跑;磕破脑袋的则任由鲜血模糊他的视线,撒腿狂奔。不管是谁挡在他们的前面,他们都毫不迟疑的将对方推倒。 从城门楼子看下去,城墙后到处都是逃窜的绿营兵,很多营兵一边跑还一边脱衣服,更有激灵鬼拿刀在割自己的辫子。 大势已去,这些营兵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他们已经在沧州坚守了两个多月,对得起洪大学士,也对得起大清朝了! 工部启兴郎卢兴祖的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四肢更是僵硬,不知是跑还是跳城殉国。 “快堵住!”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将门虎子祖泽润,虽然这位汉军梅勒额真也骇得要命,但是只要有一线活的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祖泽润发狂似的拔刀奔向坍塌处,一些从北京跟过来的汉军旗兵跟在了祖泽润后面。祖六也在其中,家生子的忠心在任何时候都比那些普通士卒要强。 “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堵缺口!” 张存仁也醒悟过来,一边让自己的亲兵随祖泽润去堵坍塌处,一边冲出门楼子朝那帮正在慌忙逃跑的绿营兵奔去,他大声喝喊,他甚至持刀威胁,可大势已去,急于逃命的绿营兵们哪个还理会得了这个打北京来的都察院承政,又哪个肯甘心去做那堵缺口的炮灰。 “杀!” 城外第一道壕沟中,旅帅郑思华从沟中一跃而起,上千名顺军将士纵身而起,朝着旅帅所指的方向冲去。 他们手中端着的是火铳,火铳的顶端是用一块中空木头固定的尖利矛头,上面又缠绕许多布条,以此来使矛头与铳管牢牢绑定,不会轻易脱落。 扬州方面的淮军武备军械厂曾接到过督府送来的一张图纸,上面就是火铳顶端铳口下配有长剑样式。 然而,武备厂同几个铁厂的很多老匠人琢磨了许久,试验了很多办法,也都没有办法将都督所言的“刺刀”同火铳很好的套接起来,并且棱形刺刀也做不出来,最后只能用带木柄的矛头代替“刺刀”使用,结果就是现在这付不伦不类的模样。 不过扬州那边新近从江西捆来一个能人,说是无所不精,无所不通,在此人的帮助下,武备军械厂好像已经制出一种模具,能够打造棱形刺刀,但怎么将这刺刀量产并与铳管天然结合,不会在战场上使用一两次就脱落还是个“技术难题”。 扬州府尹郑元勋为此拨款数千两专供此江西能人研究,但是不是能弄出来现在还是未知数。 郑思华旅发起进攻后,坍塌的城墙处顿时铳声大作,呛人的硝烟味立时弥漫。 “杀进去,不封刀!” 第二镇第五旅的旅帅是西溪郭啸天,这可是河工出身的老淮军,打起仗来相当凶狠,擅使大斧。 第五旅也是原先淮军最早打造的一个纯火器旅,但后来于青州、胶东剿匪时发现纯火器旅有的时候并不能独当一面,故而陆四将郑思华的第四旅同第五旅调整了一下,毕竟相比对火器战法的熟悉和精练程度,郑思华这个小袁营出身的旅帅无疑更加擅长。 第六旅的旅帅陈大佐是已为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的表大爷,也就是山东节度使陆广远的表大爹爹,此人不擅征战,长于后勤,因此在淮军北上徐州时,陈大佐这个旅就一直担任后勤钱粮转运,并没有参加过大战。 所以,严格意义上第六旅是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的大战,不过虽然战斗力相较其余两旅为弱,但在围困沧州的这两个多月,第六旅的三千多扬州籍将士表现得还是可圈可点,至少能与绿营兵抗衡。 第二镇的镇帅左潘安没有上阵,到镇帅这一级别再要同从前一样光着身子耍大刀,要不就是如都督陆四一样酒蒙子,要不就是全军覆没了。 屠了也好,要不然还得花钱花粮食养这帮狗娘养的。这要是往后狗汉奸们都降了过来,怎么个安置也是问题,总不能大家伙打生打死的倒便宜这帮狗东西吧。 左潘安撇了撇嘴,蹲下身从草丛中掐了一朵牵牛花插在他的军帽上。 …… “大人,守不住,守不住的!” “撤,趁北门还在我们手中,赶紧从北城突围吧!” 僵硬许久的启心郎卢兴祖终是给洪总督提了个不算太坏的建议——现在跑,肯定能多活一会。 洪承畴侧过脸看了眼已经骇得五官都扭曲的卢兴祖,却是一言不发,默默的坐了下去。 事到如今,总督大人需要最后的体面。 第五百三十四章 有毛没毛,拉出来瞧瞧 不甘等死的祖泽润犹在负隅顽抗,然而即便他现在有足够的人手去堵那城墙坍塌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随这将门虎子为大清壮烈一回的。 随祖泽润赶到缺口处的还是他从北京带来的旗兵,这些旗兵多数都是祖家的家丁,也就是昔日明朝威风无比的关宁铁骑。 绿营兵能逃,这些祖家的家丁却不能逃,因为他们已经与祖家兴衰与共。今日大公子阵亡于此,他们即便有命回去逃过大清的军法,也绝逃不过祖家的家法! 如今,只有死战以报家主之恩,也为自己的亲人赚一份抚恤。 可惜,大厦已倾,个人的武勇改变不了大局。 黑压压从豁口处顺着倒塌城墙往上爬的顺军打响了手中的火铳,铳声中,十几名刚刚爬上来的汉军旗兵被铳子摞倒在城砖上。两个往下滚落的旗兵还带倒了身后的同伴。 “杀!” 无数顺军呐喊着如群蚁般从豁口往沧州城中涌进,上空看去,好似一汪大泽开了一个小口,一泄千里。 前面那些来不及装填药子的顺军没有后退或停留,而是直接将铳口往前方捅刺。 十几个呼吸内,披甲的汉军旗兵看似压制住了攀涌而来的顺军,然而十几个呼吸后,他们就像汪洋中的小舟被瞬间吞没。 顺军实在太多了。 祖六很幸运,披甲的他没有第一时间被顺军火铳上的尖利矛头捅穿,然而下刻三个顺军士卒同时扑向他,矛头甚至铳柄朝他的脑袋猛砸(捅)。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祖六倒下去了,他的脸上都是血,他的左眼不住外往泛着血水,心有不甘的祖六还想爬起来,身上却被一只又一只的脚踏过。 “顶住,给我顶住!” 祖泽润浑身浴血,踩着两具亲兵的尸体站在半坡上,他幻想奇迹出现,他拼死苦战了,可他孤立无援。部下如被群狼合围撕咬,一个个的倒在血泊之中。 眼前,从豁口处涌进城中的顺军好像无尽般不断源源而出。 力竭的祖泽润再一次挥刀格挡住一柄刺向他的矛头后,心中万念俱灰,他想挥刀自杀,可刀提到半空就挥不下去。 一跺脚之后,祖泽润将刀扔在了地上,高举双手朝涌来的顺军大声嘶喊起来:“别杀我,我愿降,我爹是祖大寿!” 这是祖泽润最后的机会了。 他爹是祖大寿,顺军想要打败满洲人需要他祖家! 他还有一个表兄是大清的平西王吴三桂! 这,也的确是祖泽润活命的机会,因为,他祖家很重要。 然而让祖泽润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前方涌来的顺军人群中闪现一黑乎乎的大汉,那大汉直接将手中的一把巨斧朝祖泽润的脑袋劈了过去。 巨斧很重,怕有二三十斤重,不但斧头巨大,斧柄也很长。 在黑脸大汉巨力作用下,祖泽润的脑袋被巨斧直接劈开,如长刀切熟透了的西瓜般将祖泽润的脑袋一下“爆”开。 鲜血顺着斧头“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已到眉心的“裂缝”也往外冒着白色粘乎乎的东西。 祖泽润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黑脸大汉,心头只有一个疑惑:你是聋子吗?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我能顶万军吗! 不甘,真的不甘。 他甚至连这黑脸大汉是谁都不知道,真正的死于无名之辈手中。 郭啸天一击得手,想将斧头拔出,可斧头却好像卡在面前这清军将领脑袋上样,竟是一下没能拔出来。 不得已,郭啸天便抬脚顶着清军将领的身子往外拔斧头,便拔便随口问他的本家侄儿:“小二子,他刚才喊什么?五爷没听清。” “五爷,他说他爹是祖大寿。” 侄儿见叔父拔不出斧头,便上前帮忙,爷儿俩合心齐力这才将差不多没入脑袋三分之二的斧头给拔了出来。 斧头拔出那刻,倒没见鲜血喷涌,但是这清军将领的脑袋却可怖得很,把个当侄子的看了险些吐出来。 “祖大寿?哪个活宝啊?不晓得这个人。” 郭啸天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道祖大寿是谁。见第四旅已经冲进城中,便抬起一脚将被他劈死的清军将领踢倒一边,带着部下往北门赶去。 战区下的命令是破城之后不封刀,这便意味着今日的沧州城再劫难逃,要死很多人。 主攻的第二镇攻进城中,北门被打开,南门徐和尚的第八镇两个旅也涌了进去。 沧州城中虽有数千绿营兵,但皆无斗志,全在为了活命往城中逃窜,可他们又能逃到哪。 张存仁在亲兵的护卫下匆忙向城北逃去,此时这位都察院承政已经顾不得门楼上的洪大学士了。 然而北门冲不出去,东门也冲不出去,南门那边更是直接失守。 在城中跟无头苍蝇乱跑的张存仁眼看就要被顺军捉住,急中生智脱下官服,带着亲兵闯进了一处民宅之中,威逼主人取出一套衣服给他换上,然后就躲在了这处民宅之中。 甚至为了能够逃避顺军的搜捕,张存仁还让人翻找出民宅主人的黄册,将上面的名字籍贯好一阵背默之后,命亲兵将主人一家五口勒死投于院后的水井之中。 似乎这样做,他张存仁就真的不是大清的官,而是这沧州城中一普通百姓了。 然而,张存仁却忘记了一点,哪怕他割了辫子,他的脑袋也是光秃秃的。 人有的时候是能急中生智,可有的时候却总是百密一疏。 如张存仁般做的绿营兵还有很多,有的是同张存仁一样杀原主人取而代之,有的良心还好留人家一户老小性命,并好言好语甚至是哀求对方能够帮忙打“掩护”,期以这样做能够为他们捡回一条命。 更有乱兵闯进士绅有钱人家中,趁顺军未到之前大肆抢劫杀戮,甚至是杀男留女,做那禽兽之事。 陆广远从不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统帅,他远不如其叔父狠辣,所以即便不封刀的命令是从他口中发出,但山东战区所属各部队都知道他们的刀可以杀官杀兵,杀匪类,杀那些替满洲人卖命的士绅,但绝不能乱杀百姓,要不然少都督杀起他们来也是不犹豫的。 对于怎么杀,各部队早在战前就有一句顺口溜,叫有毛没毛,拉出来瞧瞧。 张存仁就是因为没毛被搜了出来,当时这位承政大人就慌得手脚哆嗦,其亲兵为了保命更是将他的身份指认了出来。 “大官?” 已经当上标统的宋老瓜将腰刀在张存仁的脑袋上拍了拍后,嘿嘿一笑,左手一挥,几根长矛同时捅出,几个人合力将张存仁挑到半空,然后狠狠摔下。 “挨家挨户搜,没毛的格杀无论,有毛的明儿再问!” 留下这么一句命令后,宋老瓜随手拿了根地瓜边啃边往巷子外走。 身后的血泊中,张存仁不住抽搐着,死前终是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杀光没毛的,没毛病。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世间再无洪亨九 “你们别……别过来,再过来本官就从这城上跳下去了!” 看着那从门楼两侧进逼过来的顺军,卢兴祖骇的步步后退,一点点的挪到了城墙处,一手搭着垛口,一只脚做出随时蹬墙的架势。 过来的几个顺军真的停下了,他们好奇的看着准备跳城的卢兴祖,然后突然发出一阵哄笑,继而几个人箭步上前将卢兴祖给抬了起来,之后将这位精通满汉双语的工部启心郎直接丢了下去。 “下面的,刚丢下去的死没死?” 带队的军官趴在垛口问下面正经过的一队士卒,得到确定的答复后,这军官嘟囔一句他也是做好事成全人,转身看向端坐在那一动不动的清军大官。 洪承畴真的就纹丝不动,哪怕他的仆从被顺军乱刀砍死,哪怕卢兴祖刚刚被顺军从城上丢下去。 万念俱灰的总督大人现在要的仅是坦然赴死,保留最后的体面而矣。 “你是什么人?” 带队的军官虽知坐着的这个肯定是清军大官,但不知道这人是谁,且看其临危不惧的样子,心中也是敬佩。 论起相貌及气度,洪承畴的确是当世重臣模样,让人由然生敬那种。 “老夫是谁,尔等不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洪承畴随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以手指轻拭前额,却是先前仆从倒地时鲜血溅到了他额上。 花翎顶戴,从容不惧。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是盐城王大麻子!” 军官虽然敬佩洪承畴的样子,但见其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来了气性,持刀上前便欲一刀结果这狗官。 长刀刚挥起,身后传来喝声:“住手!” 声音很熟悉,乃是旅帅。 “阁下可是崇祯朝的洪经略?” 郑思华打了眼端坐在那的洪承畴,心中已经猜出其身份。 洪承畴不答。 郑思华更是断定此人必是洪承畴,当下命人去请少都督、镇帅等前来。 虽说少都督下令不受降,但毕竟生擒了洪承畴这大汉奸,是杀是留总要少都督发话,郑思华不敢冒然决定。 正与第一镇的镇帅夏大军、第二镇的镇帅左潘安等人于北门处闲谈的陆广远闻报生擒了洪承畴,有些意外,因为他以为洪承畴已经自杀了。 “夏叔、左叔,走,我们去瞧瞧那位洪经略。” 夏大军同左潘安他们一听活捉了洪承畴也是高兴,众人当下便赶了过来。到地方一瞧,果然是洪承畴,众人更是兴奋。 洪承畴注意到这次过来的有不少顺军将领,且看人群架势似顺军主将也在其中,心中隐隐动了念头,下意识的稍稍收了些“正气”,暗道只要顺军主将开口问询,他便尽数相告,可不想那年轻的顺军主将在定睛瞧了他几个呼吸后,竟对左右道:“请洪经略上路。” 说完,陆广远从亲兵手中拿过一把长弓扔在洪承畴面前的地上,显然是命部下以此弓结果洪承畴的性命。 “杀这老贼,我来!” 第一镇的旅帅草堰孙四生怕有人同他抢,箭步上前从地上捡起长弓,便欲要来箭枝射杀这大汉奸,谁想少都督却说以弓弦勒死。 “弓弦?” 孙四同诸将都是一怔。 “这是叔父的意思。” 陆广远朝夏大军、左潘安他们微微点头。 孙四一听竟是都督的命令,立时也不废话,可看看手中长弓上的弦,再看看洪承畴,总觉这玩意勒不死人,便嘟囔道:“这玩意能杀人?” “能不能的,你自个先套在脖子上勒了看看。”旅帅大团麻三嘿嘿一声,“你要不干我来干。” “去去去,我先抢到的!” 孙四说话间转身看向洪承畴,面颊微微一抽,目中露出凶光。 洪承畴则是死死盯着那弓弦看,面上一点人色也没有。 他没想到顺军方面竟然从未想过招揽劝降他洪承畴! 孙四动了,轻步绕到洪承畴背后,突然大吼一声,猛的将弓弦勒在洪承畴的脖子上。 洪承畴顿觉脖间生疼,本能的伸出双手去拉弓弦,同时双腿也在地上使力,差点把椅子弄倒。 “麻三,帮忙!” 郑思华同麻三双双上前,一个死死按住洪承畴的双臂,一个死死按住他的双腿,如此使得洪承畴无法动弹,只椅子因为四人作用力有些晃动。 “啊!” 孙四大喊,用力将弓弦猛的朝后一拉,“噗嗤”一声,弓弦竟一下破入洪的脖子,嵌在当中。 一道细红血印出现,血珠顺着弓弦往下滴落。 洪承畴面红耳赤,“呜呜”不断,声音难以发出,呼吸更是艰难。 然而孙四之后却怎么也不能将弓弦再往后拉。 “孙四,你他娘的能不能干,不能干让老子来!” 在旁看着的左大柱子跃跃欲试,勒杀大汉奸洪承畴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凭白叫孙四这小子抢去,忒不划算。 “不劳左帅亲自动手,末将有的是力气!” 孙四也不肯将这大功让人,见大家伙都盯着他看,便使出全身力气死命扳动弓身。 随着弓身的越来越弯曲,弓弦好像切割骨头般发出难听的声音。鲜血更是再也止不住的往外喷涌,溅得按住洪承畴的麻三和郑思华一脸都是。 偏两人还腾不出手去擦。 此时的洪承畴早已疼得晕了过去,然而其脖子中的弓弦却还在骨肉间“深入”。 一帮观刑的顺军将士难得见此勒杀大汉奸的场面,均是为动手的孙旅帅鼓起劲来。 门楼内好不热闹。 孙四也是面红耳赤,腮帮子鼓得大大,眼珠跟牛眼般突出,气喘吁吁,终于,他又发一声狂喊,继而整个人猛的往后摔去,原来那弓弦终是“切”开了洪承畴的脖子。 郑思华和麻三也是同时摔倒,两个人的脸上、身上、手上全是血,不过倒地时二人还是死死抱着洪承畴的无头尸体。 孙四手中的长弓也满是血,那弓身被血浸得如一条大泥鳅,滑溜溜的,弓弦更是艳红无比。 大明辽东经略、大清秘书院大学士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臣死了。 尸首分离。 谁也不知道这位洪大学士死前有过怎样的念头,又是否对一生的过往有过总结。 众人只知道,这大汉奸终是死了。 世间从此再无洪亨九。 陆广远捡起洪承畴的首级,吩咐亲兵用木盒装盛送往保定,之后对一众都在动容的部将们道:“都督有令,沧州一旦破城,山东战区即北进天津,攻打北京。” 第五百三十六章 山海关的汉人军队 大雨滂沱而下,雷电交加,狂风肆虐大地。 一望无际的辽西大地上,上千名老弱妇孺挤做一堆,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抱怨着,叹息着。 此地是曹庄驿,乃前明广宁中右所的一处军驿,如今却已荒废,原因是明朝已亡,成为辽西新主人的清朝不需要那么多的军驿。 风雨中,女人小声呼着自家男人的名子,哀哀哭泣。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 “吴二哥,雨太大了,咱们能撑得住,女人孩子可撑不住啊!”一个浑身湿透却穿着身棉甲的男人坐在了一个中年汉子身边。 “撑不住也得撑,满洲人不可能放过我们,雨一停,他们肯定会追过来,到时别说是我们,女人孩子都得死!” 中年汉子叫吴国平,山东德州人,前明崇祯十二年被清军掳出关,在满洲镶蓝旗广宁城外的旗庄为奴。 满洲人驻城为界,沿袭前明屯田制度以支撑对宁锦的攻势,故于广宁周边屯了不少旗庄,使汉奴耕种,国战则令妇子耕种,男人从军。 自被掳到关外之日算起来,吴国平等人已经在广宁替满洲人种了快八年地。这八年来,他们这帮汉民任劳任怨,却吃不饱穿不暖,每年光是他所在这处旗庄就有数十人或是病死,或是累死。 他们有逃亡过,但每次都是在海边被八旗兵抓了回去,茫茫大海隔绝了他们归乡的一切可能。 吴国平一直认为自己也会与同乡一样累死,直到听说辽南那边来了汉人的军队。然后他看到不少从辽南逃亡过来的满洲人跑到广宁来,又看到关内的满洲兵急迫的从广宁往盛京而去。 据说是盛京城遭到了汉人军队的围攻,满洲的摄政王不得不从关内抽调人马回援。 此后各种流言不断,都说满洲人在关内越来越不利,甚至连山海关那里都出现了汉人的军队。 但这汉人的军队到底是大明朝的兵,还是哪家的兵,吴国平他们就不是太清楚了。 可能是盛京那边吃紧,半个月前驻守在广宁的满洲兵又被抽走了一百多人,使得广宁城的满洲兵不到两百人,这让一直与同乡蠢蠢欲动的吴国平看到了归乡和自由的希望。 终于,受够为奴日子的汉奴们开始酝酿一场风暴。 三天前,吴国平决定起事,带领广宁附近旗庄的汉民攻进广宁城,杀光满洲人后再派人同攻打盛京的汉人军队联络。 然而他们的起事却被一个胆小的汉民偷偷告了密,知晓汉民竟密谋造反的广宁满章京克图礼果断先下手为强,带人突袭了吴国平所在的旗庄。 结果好好的起事便落到现在这般下场,几千汉民从广宁仓皇逃出,他们在吴国平的带领下原本是想逃往辽南的,可克图礼知道这些汉民会往南跑,提前派了几十名满洲兵带着一些披甲阿哈堵在了汉民南奔的路上,无奈之下吴国平只能带着这些老弱妇孺往西跑。 西边,未必就是死路,不是说山海关那边有汉人的军队在活动么。 往北,吴国平是不想的,因为就算他们能够翻越大山,等待他们的是比满洲人好不了多少的蒙古人。 经过宁远城时,城中的满洲兵出城袭击了从广宁逃来的这支汉民队伍,队伍受惊四散而跑,一些汉民为了掩护他们的妻儿逃走,英勇的站出来同满洲人拼杀。等吴国平他们从宁远跑出来时,队伍只剩千余人了,其中大半还是老弱妇孺。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 老弱妇孺们靠在一齐,单薄并且早已湿透的衣服让她们不住发抖着。唯一的几处可以遮蔽风雨的地方早已挤满了孩子,大人的痛苦和忧心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肚子饿了,而且冷得很。懂事的知道咬牙熬着,不懂事的只能哇哇哭着叫喊母亲。但那哭声只会让母亲更加悲伤,更加的揪心。 “鞑子离咱们怕是很近,再这样下去不行!” 经过一番讨论后,吴国平咬牙召集队伍中仅剩的三百多男人。 “我们得留下,让女人孩子跑出去!” 没有什么激昂的动员,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呼啸的风声中,是男人们的沉默,也是作为丈夫、父亲、儿子的坚定。 他们必须牺牲。 不知什么时候,风雨突然停了下来,将女人孩子交给同乡宋万友后,吴国平带着其他男人拆下曹庄驿站所有能用来挡马的器械,然后拿着简陋的武器等待着满洲人的追兵上来。 地上很烂,男人们都坐着。 他们没有吃的,只能坐着,这样可以节省一些体力。 人群中,不时有男人转头朝远去的妻儿队伍看。 视线中,已经没有了妻儿的身影。 但他们依旧在看,他们注定回不了家乡,他们只求老天爷能开开眼,让他们可怜的妻儿能够再一次踏上家乡的土地。 …… 满洲追兵带队的是壮大多尔塔,一共76名满洲镶蓝旗兵,另外还有82名披甲阿哈。 这是广宁方面能够动用追击兵马的极限了。 不过人数虽少,多尔塔对追上那帮敢于造反的汉奴信心十足,因为那帮汉奴中没多少壮丁,大多老弱妇孺而矣。便是真有上千壮丁,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帮土狗般的存在,一个打马冲阵,汉奴再多也不过是他马蹄下的亡魂。 宁远城守卫图赖也派人过来帮多尔塔,不过只出了20人,带队的是隶满八旗的蒙古人宾塔。 宾塔见雨停了便要带人赶紧追击,免得那帮汉奴跑远了。 多尔塔也急于解决那帮汉奴好赶回广宁,便传令动身。往西赶了十几里,就见前方道路上有一群汉奴守在那。 汉奴人群前摆着各种障碍,有破烂马车架子,有断木,甚至还有破了的水缸,想来是从边上废弃的曹庄驿站找来的。 “汉狗以为这些东西就能把我们挡住?” 多尔塔笑了起来,觉得这些汉奴太过天真,八旗将士面前,根本没有能够阻挡他们冲阵的存在。 他拔出佩刀,向前一指,正待开口说冲,却见前方的汉民突然叫喊什么,显得很是慌张,继而又跟疯子一样欢呼起来。 在确认来的骑兵脑后没有辫子后,吴国平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传闻是真的,山海关这边真的有汉人军队活动! 第五百三十七章 关门打狗 出现在曹庄驿的是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外甥李延宗率领的3000余名骑兵,副将是辽东人曹元、齐宝,二者也都是原明朝援剿都司史德威的部下,或者说是南明首辅阁臣督师史公可法的旧部。 一个多月前,第六镇主力攻破通州,镇帅高杰为了震慑京畿八旗兵下令屠城,城中八旗兵丁连同家眷及汉民遇难者多达两万余人,附近高丽庄几乎被夷平,以致运河通州段满是浮尸。 高杰原是想一鼓作气打到北京城下,寻找机会破城。但北京方面反应迅速,清豫亲王多铎部又及时从保定回返,面对清军的兵力优势,高杰自知难以“攻坚”,无法同清军主力在北京城下硬碰硬决战,通州又无险可守,遂继续采取“游击”战术向京东诸府扫荡破坏。 第六镇所过诸处,清户部尚书英俄尔岱建立的圈地旗庄几乎被完全破坏,汉奴不是大规模逃亡就是揭竿而起成为义民帮助顺军攻打清兵,或被顺军直接裹挟,导致京东诸府可谓是寸草不生,生灵涂炭。部分地区更是因为死人太多发生瘟疫。 由于京东地区是八旗移民和圈地的主要地区,顺军在此地区的破坏令得北京城内的满洲权贵损失惨重,压力之下多尔衮急令弟弟多铎务必将“贼”剿灭。 多铎遂指挥各部分路进军,抢占主要道路,欲将高杰部堵在京东同山海关之间。 面对被围危险,高杰同部将李成栋、杨清泉等商议后决定于开平分兵,高杰自率本部兵6000余西进怀来、延庆等京西府县,以求能将京西地区同京东一样变成赤地,使北京城内的满洲人从这些地区得不到一粒粮食。 另由李延宗领兵3000余前往攻打京东冲要之地遵化,并继续在京东机动,必要时候出山海关,以期达到分散清军,疲惫清军之效,是谓“以走制敌”。 高杰本部先动,从玉田县突入蓟州窜向密云方向,两天后,李延宗从永平府的滦州直扑遵化城,会同京东诸府县义民上万人合攻此城,原以为可以轻松破城,不想在遵化碰了个大钉子。 遵化巡抚宋权前明时就是巡抚,大顺军进北京后投降大顺,被李自成任命为遵化节度使。然而山海关之战顺军兵败消息一出,在李自成尚未返回北京之时,宋权就同前明总兵唐钰等发起叛乱,偷袭伏杀李自成派在遵化的将领黄锭、马应湖等人,又将大顺吏政府任命的遵化防御使潘跃龙、同知张耀然、县令李庭瑗等也一网打尽。 清军入北京后,宋权立即率部下文武降清,成为清军入关之后第一个率部归降的明(顺)督抚重臣,后仍被多尔衮任命为遵化巡抚。 宋权曾上书清廷,请立崇祯庙号、革除明朝弊政、广招贤才,为清廷稳固京畿统治出力不少。 遵化乃冲要之地,控扼长城喜峰口,口外漠南蒙古诸部欲入长城必经遵化,因此高杰让李延宗夺取遵化的目的就在于切断蒙古人入关助战的通道,防止大军北伐后清廷檄召口外蒙兵入关作战。 遵化城中时并无多少守军,因此李延宗以为能一鼓作气破城,不想宋权部署得当,城内军民响应宋权积极守城,致使李延宗连攻两日不能克城,所部同义民折损两三千人。 这两日时间,从河南回返的八旗兵也闻遵化有警正在快马赶来。 李延宗颇是不服气,竟想再行强攻,用舅舅所授爆破法炸塌遵化城墙,却被副将曹元劝住。 曹元认为他们所携带的火药并不多,用也要用在关键地方,遵化虽是控扼长城关口重镇,但于京畿而言却是偏角,占与不占对全局作用不大。且爆破法之前并未有过实战,万一不成药子浪费太多,不如弃了此地转走它处。 副将齐宝也认为既然遵化不能下,就不能在此耽搁时间,应当马上出山海关袭击宁锦,以便同关外的第七镇合师,一来可壮声势,二来可引第七镇前来封死山海关,形成关门打狗局面,配合主力北伐。倘若继续留在遵化城下,极易被清军内外夹击,全军覆没。 关外第七镇虽是山东绿林响马同土匪之流的杂兵编成,但山海关乃是天下第一雄关,只要有粮食能支撑,杂兵也能为精兵。那八旗兵再是悍勇也断不可能破关。尤其是眼下清军放弃山海关,正是老天爷给关内汉人的一个绝佳复仇机会。 李延宗虽年轻气盛,为人极其大胆,但出征之前舅父陆文宗再三告诫于其务必听从他人意见,要是一意孤行将来必重惩之,故而纵是不甘于小小遵化受挫也是采纳了曹元、齐宝意见出关去引第七镇来。 为了牵制住追击清军,不使清廷方面察觉意图,曹元让李延宗丢下那几千义民。李延宗纵是不愿,但也知此时不可能带这几千义民出关。 结果,数千义民被随后赶到的八旗军屠戮一空,但同时李延宗部已经从没有守军的山海关轻易出关,沿途攻占袭击堡寨屯田数十处,杀披甲满兵百余人,汉军数十人。 正往锦州奔去时,途中遇上自广宁逃来的汉民队伍,再知竟有广宁八旗兵在后追杀,因攻遵化不果又葬送数千人命的李延宗气性上来,不等曹元、齐宝带兵上来,领所部几百骑兵就向那帮追击清军扑了过去。 追击汉民的满蒙兵连同披甲阿哈不到两百人,此战未开打胜负便已分明。 李延宗仍就同从前一样手持红缨长枪冲杀于前,顺军将士悍勇,清军一触即溃,满洲壮大多尔塔更是被李延宗一枪挑落,其余满蒙清兵见状吓得打马就跑。 “追上去,一个都别放过!” 李延宗打马就要去追,却被后方一骑拉住缰绳,扭头一瞧是齐宝。 “小爷,骑将可不是这么当的!” 齐宝看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真不知说什么是好。 那边曹元也率部赶到,不用李延宗催促便带人去追逃跑的清军。 “将固然是兵之胆,但小爷千金之躯怎可屡次犯险……” 齐宝都觉得自己有些啰嗦,但有些话还是要说,要不然这位小爷再跟个大头兵似的每战冲在前面,万一出事他怎么跟都督交待。 “知道了,齐师傅,下回我不这样了。” 李延宗嘿嘿一笑,看了眼枪头上鲜红的血液,竟是拿舌头去舔了下。舌尖上的血液有些腥味,也有些热。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第五百三十八章 舅舅说的就是真理 锦州,镶蓝旗驻防地,设有满、汉章京各一员,披甲兵260人,箭匠、铁匠各10名,辖管屯田旗庄汉奴6000余人。 而在太祖奴尔哈赤那会,定八旗守边驻防制,其中镶蓝旗驻防地是辽南的金、盖等州。 太宗时因与明朝、蒙古战事扩大,原先守边驻防制被极大改变,崇德七年松锦大战后,明朝军事重镇锦州被太宗皇帝划给济尔哈朗的镶蓝旗管辖,未入关前锦州一度屯有重兵两万余人,为大清掠取关内中国的前沿基地。 不过入关之后,因摄政王多尔衮决策以少数凌大族,以大清代中国,好立爱新觉罗万世基业,遂将朝廷从盛京迁往关内,随之八旗家眷及大量汉奴一并入关,关外只设盛京总管,先是以阿拜统管,后因贼乱改以何洛会。 关外原本尚有留守八旗兵近万,其后因关内战事吃紧,陆续抽走一半入关,致使锦州如今只有披甲兵260人。 不过相比宁远、凤凰城、牛庄、义州、新城、金、盖等州留守兵不过几十人而言,锦州驻军已然很多了。 镶蓝旗是下五旗。 太宗时定上三旗、下五旗之分。 所谓上三旗原本是指正黄、镶黄、正蓝三旗,原因是两黄旗为太宗亲领,正蓝旗为太宗长子豪格所有。 也就是帝系直属三旗。 多尔衮为摄政王之后,出于削弱豪格权力,打击豪格的意图,将正蓝旗划入下五旗,而将原先在下五旗的正白旗拨入上三旗,所以现在的上三旗是两黄旗同正白旗。 汉八旗、蒙八旗与满八旗又如出一辙,也分上三旗下五旗,并且在权势上,划入上三旗的要比下五旗风光。甚至在上三旗的满洲权贵眼里,下五旗的都是奴才。 这就导致八旗内部矛盾重重,尤其是原先上三旗的正蓝旗。旗主、贝勒们也是勾心斗角,原因是大家都是爱新觉罗子孙,凭什么就有个贵贱之分。 原先因为关内战事的顺利,大量财富、土地、人口利益压制了八旗内部矛盾,如今随着战事不顺,这些矛盾便一点点的浮出水面。 京中两次议政王公大臣会议就是这矛盾的体现。 驻防锦州的满洲章京达礼是随太祖皇帝就征战四方的勇士,战功赫赫,太祖皇帝亲赐巴图鲁封号,军中称“达礼巴图鲁”。 可惜,太宗年间因事涉四大贝勒之一阿敏造反事,达礼前程为之断送,若不是太宗皇帝念其征战有功,恐怕早已被杀。 原先正黄旗也改隶镶蓝旗,大军入关之后,比他资历浅的多的那些将领在关内耀武扬威,独他达礼巴图鲁在锦州做了留守满章京。 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达礼不像年轻人一样叫委屈,说别人都进关享福,他们却在关外吃苦,上面不公什么的。大小事务,俱是料理,看着像是就在这锦州终老一生了。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这关外的风云却突变起来。 去年打山东渡海而来的淮贼声势很大,两三个月内扫荡了辽南诸地,又兵锋直指辽阳、盛京,广宁一带也有大量淮贼马队活动,见人杀人,见屋烧屋,把个关外搅得一塌糊涂。 盛京往关内急报,年初的时候摄政王紧急抽调5000人马出关,先是于辽阳击溃贼兵,斩首过千,后又于盛京城外击退了围城贼兵,斩首多达两千。 但贼人退而不散,反往北处黑图阿拉、宽甸、义州等地袭扰,可能是吸取野战不敌的教训,贼人首领将所部分做数十甚至上百支人马,多的五六百,少的七八十,都配马骡,见缝插针似的散在辽东各地。 盛京总管何洛会有心聚兵围剿,可是剿得这处剿不了那处。尤其是大量关外汉奴被贼人蛊惑煽动,占据各处抗拒。围剿兵调得多了,又怕贼人袭击城池,去的少了无济于事,真正是焦头烂额。 听说贼人首领还渡过鸭绿江攻破了朝鲜的义州城,使朝鲜同辽东的汛道被断,两国之间都不知彼此情况。 而有些贼兵被八旗兵追得紧了便跑到海边上船往东江逃去,等追击八旗兵因为无粮可食被迫退回盛京后,这帮贼兵又重新渡海而来,反复袭扰,叫人防不胜防! 结合各方通传来看,达礼倒觉得这贼兵行径很像他们当年袭扰明朝一样。 贼人战斗力低,多是土匪流民,其实并不难打,坏就坏在关外太大,几千八旗兵撒出去跟一滴水滴在汪洋大海之中似的,怎么剿,怎么平? 尔今,除了确保盛京、辽阳、广宁等重镇外,除非关内再有大军回来,否则真是无计可出。 关内朝廷怎么想,盛京总管何洛会又怎么想,达礼管不着,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确保锦州不出问题,要不然锦州万一被贼兵攻占,那盛京同关内的联络就被切断,那可是要命的事。 但达礼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将眼光集中在了广宁方向,后方宁远那边却叫山海关过来的一支贼兵占了。攻占宁远的贼兵留了两百人后,其余人马便立即杀向了锦州。 锦州起初没有丢失,因为缺少攻城器械的贼兵没有马上攻城,而是窜到城外各处旗庄,煽动裹挟汉奴青壮,伐木制梯前来攻城。 攻城是下午开始的。 只有260名披甲兵的达礼怎么守? 现在的锦州可不是当年明军驻守的锦州,有内外两城,而是只剩一座内城。便是外城还在,达礼也守不住。 他手下的兵摊到每个方向不过几十人! 而贼兵在任何一面都有千人以上! 坚守了不到一个时辰,锦州内城的南门被那些披双甲,一手执刀,一手执盾的贼兵攻破。 奋勇厮杀的达礼巴图鲁在连砍四名贼兵后,终因年纪太大气力不济被贼兵打得节节后退,随后同70多名披甲兵连同汉章京耿云生一起被围。 这支贼兵自然是从山海关东出的顺军李延宗部。 于曹庄驿歼灭广宁满洲追兵一百余人后,李延宗率部攻占只有数十披甲兵的宁远城,叫那广宁反抗义民首领吴国平安置妇孺,又去招来宁远周边堡屯旗庄汉民代为妥善安置管理后,李延宗马不停蹄就率部扑向锦州。 因为,锦州守军相对有三千人的顺军而言,也是空城。 攻占锦州让在遵化城下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轻小将甚是兴奋,他曾听舅父说起过锦州这座前明重镇的故事。 听说围住了好几十个满洲兵,李延宗突然起意劝降这些满洲兵,因为打他舅父陆文宗自淮安起兵到现在,军中还无一个满洲降兵。 舅父当初曾言,不管满、蒙、汉军,只要愿降淮军,皆为弟兄,是谓团结。 并说淮军打击的只是以爱新觉罗为首的反动分裂集团,因此只要广大的满蒙官兵愿意同淮军一起反抗这个反动集团,他们便当是中国之人,绝不会被歧视对待。 有鉴于此,大概已经掌握了几百个汉字的李延宗便决定劝降,从而使自己的部下能够多出一支满洲兵来。 这件事,可是能让他在舅父及其余将领面前显摆很长时间的。 …… 达礼巴图鲁都快六十了,经刚才一番血战,气力不济,真个就撑不下去昏倒了。 “大人,醒醒,大人……醒醒……” 锦州汉章京耿云生不断的轻声呼唤这位满章京,一个个满洲兵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让这位曾参加过大清举人试的汉人秀才欲哭无泪,没有任何勇气面对。 曹元是辽东人,是辽东人对满洲人肯定就恨之入骨,因为当年满洲人屠杀了三百多万辽东汉民,能够跑进关内的基本都是全家差不多死绝的。 可就在曹元准备下令杀掉这些满洲兵时,传来小爷的军令说要劝降。 曹元怔了一下,却没有违令,因为如果有满洲兵投降,对于清军的士气打击将是致命的。 他明白大局为重。 在等待小爷过来时,包围这些满洲兵的顺军将士们跟看猴子似的望着这帮家伙,眼神中满是嘲笑和讥讽。 这种眼神满洲兵们非常熟悉,因为同他们当年看那些明军、汉民一个模样。 达礼章京还没醒,耿云生束手无策,他知道他们是不可能逃出生天了,索性将达礼放到地上,自己也跟着一屁股瘫坐下来。 被围的满洲兵们也是人人胆丧,望着顺军黑压压的人头,他们从毛孔里透出寒意。 汉章京的一屁股坐下,满章京的不省人事,彻底粉碎了满洲兵还妄想的突围念头,情形已是如此,还撑着做什么? 也不知哪个先叹了口气,翻身坐在地上,很快,几十个八旗兵全坐到了地上,低着头默不作声,任由敌人指着自己笑骂。 “让开!” 顺军的人群被一群亲兵分开,人群中走出手执红缨长枪的小将李延宗。 看了一眼地上坐着的这帮满洲兵们,李延宗嘴角扬了扬,对他们道:“愿降者,可免死!” 一些能听懂汉话的满洲兵闻言,本能的抬头看向对面的顺军将领,之后又看向似乎还在昏迷的达礼章京。 下意识的,这些满洲兵还保持着“服从”本能。 他们很痛苦,每个人的内心都在饱受折磨。 因为过去他们不知杀了汉人,不知听到多少汉人求饶的话语,不知在自己的笑声中砍下多少汉人的脑袋。 那时,他们是威风不可一世的满洲勇士,他们以杀人为乐,他们以破家为荣,他们以汉人的首级为军功! 可是今天,望着四周那一道道的目光,他们寒颤,他们恐惧,他们后悔…… 章京会不会投降,让我们活下去呢? 这一刻,大部分满洲兵脑海中只有这样的念头,他们不安焦虑的望着躺在地上的达礼章京,每个人的心都在“扑通”跳着,眼神之中充满对生的渴望。 耿云生的脸上也有渴望,要死的也应该是满洲人,他是汉人啊! 达礼醒了。 或许说达礼早就醒了,只是他没有办法接受现实。 巴图鲁的自尊迫使达礼必须醒来。 他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没有去看自己的部下,而是抬头看向面前手拿红缨长枪的“贼将”,不甘心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改变不了失败的命运,但他想死得明明白白,如果连打败自己的军队都不知道是哪方的,他真的有些不甘。 “我们是汉人的军队!” 一名淮安籍的哨官回答了达礼的问题。 “汉人的军队?” 达礼愣住。 汉人的军队有很多,是明朝的军队还是流贼的军队? 忽的自嘲一笑,自个都要死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汉狗,你想要我降?” 达礼冷笑一声,脖子一耿,青筋暴起,一脸傲气,“你知道死在我刀下的汉狗有多少吗!……” 他还有很多傲气的话要说,他的一生璀璨的很。 可他还没有说出第二句话,胸口便是一疼,继而整个人便往后倒去。原来胸前已是开了一个洞,正“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鲜血。 李延宗收回长枪,看都不看那中枪满洲老梆子,只问边上被惊呆的耿云生:“喂,你降不降?” 一见那红缨长枪指着自己,再看达礼的惨状,耿云生“扑通”跪了下来,不住磕头。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已经不需要说了。 李延宗的目光又看向其余的满洲兵,目光所到之处,先是一个,继而是很多个,无一例外都将头磕了下去。 然而还有十多个满洲兵就那么坐着,丝毫不动,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甚至连武器都放下了。 一心赴死,同他们的章京大人一样,宁死也不让满洲蒙羞。 曹元一挥手,一众士兵冲出将这些不动的满洲兵全部擒住。 “砍掉他们的双手双脚,吊在锦州城头,叫前明那些殉国的英烈好生瞧瞧……记住给他们止血,别让他们死得太快。” 李延宗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想了想又吩咐一句:“今后不降者,都这么弄……舅舅说过,想要压倒白色的恐怖,必须酬以红色的恐怖……嗯,是这个理咧。” 舅舅说过的话,在外甥这里,就是真理。 曹元等听了小爷这个吩咐,均是倒抽一口冷气,不是惊骇,而是觉得这样做太费事,也太麻烦。 这可是手艺活,一般人干不了。 “你们!” 李延宗不管曹元他们嫌麻烦,径直看向包括汉章京耿云生在内的几十个满洲兵,嘴角一撇道:“你们跟我去打广宁城,拿下来,你们就是我的部下,我待你们好,你们的妻儿都可活。拿不下,一样弄死你们!” 第五百三十九章 莫丢山东人的脸 广宁城,前明辽东总兵府设于此地,乃控制蒙古弹压女真的军事重镇。 明天启二年,广宁巡抚王化贞麾下中军游击孙得功以广宁出降后金,致使后金军彻底切断明朝同辽西比邻的蒙古各部间的联系,为后金拉拢、征服漠南蒙古各部打下基础。 后金军同时从广宁城中掠取经略熊廷弼屯积粮草50余万石,而正是靠着这50余万石粮草,后金渡过了因天灾导致的可怕危机。 广宁之失也使明朝如被断臂,继王化贞出任辽东经略的王在晋痛心疾首道:“东事一坏于清抚,二坏于开铁,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则弃全辽而无局。退缩山海,再无可退。” 如今距广宁沦陷已过去足足25年,昔日辽东重镇早已失去了其军事上的意义,虽仍在前年被留守关外的盛京总管阿拜定为15处要地,设满汉章京率兵驻防,但无论是留守章京还是屯驻旗兵,远不足以前明时相比。 现任广宁满章京克图礼隶满洲正蓝旗,老姓钮祜禄氏。汉章京是佟盛年,父亲佟养真。 这个佟盛年虽是汉军正蓝旗出身,实际却是佟佳氏女真人,祖上是明初投奔明朝的女真人达尔哈齐,汉名叫佟达礼,此后便以佟为姓,一直定居抚顺。 清太祖奴尔哈赤选择攻陷抚顺后,佟养真在堂弟佟养性的影响下率族人降金,隶属汉军,奉命以游击身份驻守镇江城。 后明东江总兵毛文龙率197人奇袭镇江城,在城中内应协助下擒获佟养真,押送京师(镇江大捷)。明廷在审讯佟养真后将其定谳为大逆之罪,凌迟处死。同被处决的有其子丰年、其侄恒年,皆传首辽东。 佟盛年与佟京年因不在镇江躲过此劫,因父兄之死,佟盛年很得奴尔哈赤看重,袭了其父佟养真的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先在正蓝旗为佐领,后改任广宁满章京。 “章京”实际就是汉语将军的意思,现八旗武官不论职位高低,世爵大小有无,凡有职守之官都称章京。 广宁城毕竟是前明辽东总兵驻地,所以阿拜定制时广宁设有驻防披甲兵350人。后何洛会出关抽调旗兵入关时,考虑广宁是仅次于盛京、辽阳的大城,没有从广宁抽披甲人,还又拨了一个牛录到广宁。 年初渡海而来的淮贼在久攻盛京、辽阳不克后,曾分兵来袭广宁,广宁险些失守,何洛会遂又抽一个汉军牛录调至广宁,使广宁守军达到三个牛录,计有披甲人1125人,另外还可征召数百披甲阿哈协战。 淮军第七镇主力在辽阳、盛京先后被何洛会所统清军击败后,镇帅李化鲸化整为零,除亲率四千余人往东袭扰义州外,又叫旅帅、原山东绿林响当当的好汉翟五和尚及其兄弟郭把牌、秦尚行等人领马队两千多人同数千新附义民再攻广宁,以期能将盛京清军注意力吸引到西边。 翟五和尚领军先破东胜堡,再破西平堡,兵锋直指广宁。 时广宁汉民首领吴国平闻知有汉军前来广宁,便准备带领汉民起义以为汉军内应,不想事败被广宁满章京克图礼镇压,其后逃难队伍被克图礼派出的不到两百披甲兵一路追杀,死难三千余人。 没有汉民内应,又不知广宁城中的披甲兵有千人之多的翟五和尚犯了轻敌的毛病,于广宁城南的奉马岭被克图礼、佟盛年带领的700余披甲兵伏击并击溃,所率义民大多逃散,只带了不到千人的马队窜到了广宁西北地区。 克图礼、佟盛年一心“棒打落水狗”,不让这支贼兵马队窜到辽西,便率部死咬不放。 最终,翟五和尚等被清军在双峰山咬住,双方展开厮杀。 “大哥,你受伤了!” 又一次击退清军后,郭把牌见翟五和尚的腿上有鲜血渗出,忙抢上前一看,却是翟五和尚的腿被清军砍了一道口子,这会正往外渗着血。 郭把牌撕下一块长布替结义兄长裹了起来,关心地问道:“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吊还硬着,皮外伤而矣,没啥了不起的,这狗鞑子想要俺命,嫩着咧!” 翟五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朝清军退去的方向呸了一口,四处看了一眼,低声问郭把牌:“弟兄们伤亡如何?” 听大哥问伤亡情况,郭把牌脸色一暗,低声道:“死了一百多个,负伤的也有不少,现在能动的就六百多人了……不过鞑子也没讨得了好,他们也留了几十具尸体下来!” 见大哥脸色有些难看,郭把牌安慰道:“大哥放心,弟兄们都是喝过血酒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有这么股心气在,弟兄们就散不了!” 话是这么说,翟五和尚却是头疼,这帮广宁的狗鞑子咬得太紧,弟兄们又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怕是再打下去悬得很。 “天黑之后,咱们马上走,广宁的鞑子厉害,咱们就去别地!” 翟五和尚咬牙撑着站起,伤口让他的腿有些不由自主的颤动,正要让郭把牌去通知弟兄们做好撤退的准备,却听坡上传来老三秦尚行的声音。 “弟兄们抄家伙,鞑子又上来了!” 弟兄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朝坡下看去。果然,清军正在向山坡这边开来,但这次和先前几次不同,清军是全部出战,再也不留余力了。 “娘的,来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今天就让老子轰轰烈烈一回!” “弟兄们,咱们黄泉路上结个伴,过奈何桥时谁都别跟我抢啊!” “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还造鞑子的反,我他妈就不信了,这狗鞑子就这样占了咱汉人的江山!” “他娘的,以前打家劫舍,不想今儿倒成了和鞑子拼命的英雄!” “……” “弟兄们,抄家伙上啊,别他娘的丢了山东人的脸!” 秦尚行大吼一声,拿了根长矛便向坡下冲去。还没等他冲出十步,却听后面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众人被这马蹄声吸引住,不约而同的朝后看了过去,却见一支骑兵正策马奔来。 “辫子兵!” 有眼尖的兄弟喊了起来。 这声喊让众人的心一下沉到谷底,前后都来了鞑子,怕是大伙要交待在此地了。 第五百四十章 满奸 广宁清军也发现了打双峰山西边过来的骑兵,满章京克图礼不由高兴万分,对左右戈什哈道:“达礼不愧是太祖皇帝钦封的巴图鲁,宝刀未老!” 长刀一扬,喝令出击,欲同达礼部合歼双峰山下的贼人马队,至于战后的功劳,分一些给达礼就是。 得到援军的广宁八旗兵也是士气激昂,持弓的持弓,持矛的持矛,持盾的持盾,哇拉喊着向半山坡上的贼兵冲去。 山坡上的顺军官兵面对东西两面清军,虽然惊慌,却没有人吓的撒腿就跑,而是纷纷咬牙要同鞑子拼了。 毕竟,能够活到现在的都是山东绿林道上的“老江湖”,这帮人打仗或许不行,但义气却极重,对于喝了血酒的兄弟绝不放弃,且从前屡受官兵围剿,“抗压性”远高于常人,即便现在局面已然十分危险,他们却还在硬撑。 很多人甚至已经做好死前高呼名号的准备,鞑子是听不懂他们在叫什么,但老天爷知道! 人死要留名。 从前拦路抢劫时都要喊声名号把人震住,如今在关外同鞑子拼命,岂能不留名! 翟五和尚面色凝重,他清楚接下来的厮杀会死很多人,他也肯定会死,因为他受伤的腿注定他跑不出去。 但他不会让自己成为结拜兄弟们的累赘! 坡下冲杀而来的广宁清军喝喊声越来越近,后方纵马奔来辫子兵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双峰山上、山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 然而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汉章京佟盛年觉得有点不对劲,锦州满章京达礼只有两百多披甲人,可奔过来的骑兵有好几百人,达礼哪来这么多披甲骑兵的? 就在佟盛年猜测是不是宁远那边的驻军也过来时,让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本应纵马从后方袭击贼人的达礼部突然从山下兜转过来,如一枝利箭向着广宁清军的后方呼啸射来。 “达礼在干什么!” 克图礼也发现了不对劲,可是为时已晚,在广宁清军错愕、困惑、惊讶的目光中,高速疾奔的“友军”纵马冲进了他们阵中。 数十名满洲兵被高速奔跑的战马撞飞向半空,数百人乱作一团,人仰马嘶的同时怒骂声四起,均是在咒骂锦州这帮瞎眼的东西怎么冲起自家人的队伍来了。 “汉人,汉人!” 有满洲兵大叫,已经大乱的广宁清军这才发现冲向他们的除了前面的辫子兵,后边的竟然是汉人! 达礼投敌了?! 克图礼的脸一下白了,旋即是愤怒。 “阿玛,是耿章京!” 佟盛年的次子,25岁的佟国纲曾随父亲去过锦州,认得锦州汉章京耿云生,此时见这位耿章京竟然领着一众满洲兵挥刀肆砍他们,佟国纲惊得简直丢掉下巴。 “大哥,下面的鞑子狗咬狗了!” 坡上的顺军也是看得一头雾水,郭把牌以为是鞑子内讧了。 “什么狗咬狗,是我们的人!” 翟五和尚推了一把傻站着的郭把牌,“快,快下去帮忙!” “啊?” “噢!” 郭把牌醒悟过来,持刀跳下。秦尚行等人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惊喜交加之余浑身也不知哪来的劲,一个个狂吼着往山下冲去。 毫无防备的广宁清军被冲得七零八散,为了上山消灭那些该死的贼人,他们大多是下马步战,并没有骑兵。毫无防备之下被骑兵突然冲乱,后果可想而知。 “撤,快撤!” 惊慌中,清军纷纷往拴马处奔去,此时能不能抢到战马是他们逃命的唯一机会。 李延宗也在冲阵的骑兵队伍之中,他同部下亲兵百余人纵马踏过清军阵列又向前冲了里许地方才兜转,再次向着乱成一团的清军冲去。 前方有一条不宽的小河,河水很浅。 高速奔跑中,但听风从耳畔呼呼刮过,脚下的大地正如潮水般迅速倒退,眨眼之间,小将李延宗已经策马冲过了小河,飞腾的铁蹄溅起漫天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出绚丽的色彩,然后飘飞,消散,直至不见…… 一心立功的汉章京耿云生砍杀起满洲人来手一点不软,人群中他看到了正在逃跑的佟盛年之子佟国纲,想也不想两腿猛的一夹,纵马就向佟国纲冲了过去。 十几丈外,耿云生的身子就斜了下去,长刀紧握于手中长一字直形,这种姿势可以最大程度发挥战马高速奔跑的冲击力,不管被追的敌人是否有甲衣,都能被长刀砍翻。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长刀毫无意外的从只顾逃命却将后背完全暴露出来的佟国纲砍去。 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声响过,佟国纲在又向前奔跑了七八步后方才身子朝下重重倒地,背上一道深深的刀印将他的甲衣连同骨肉一分为二。 意外来得太快! 广宁清军很骁勇,否则他们不会将“贼兵”追的走投无路。然而“自家人”的袭击太过突然,他们实在是撑不住。 到处都是在逃跑的辫子兵,有的慌不择路往山上跑,结果被如猛虎下山的郭把牌他们剁成了肉泥。 克图礼的甲衣太过明显,被十几个满洲反正兵团团围住,其身边的亲兵不断被来回纵马砍杀的“同胞”砍翻在地,死都无法瞑目,因为他们不知道为何满洲人会杀满洲人! 一个快五十岁的满八旗辫子兵没有抢到战马,跑得两条腿实在是跑不动,又见好多汉人的骑兵朝他这个方向冲来,脑中闪过一线灵光,竟然趴在地上随手在一具先前被砍死的同胞身上鼓捣起来,然后将血拼命的涂抹在脸上,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就这样直直的死了过去。 果然,那些追来的明军放过了这个满洲老兵。 当真,姜还是老的辣! 同儿子失散的佟盛年身边尚有几十名汉军辫子兵,他们头也不回朝广宁方向跑。 身后,贼人的骑兵越追越近,同他们追击那帮从南边过来的贼人马队时一模一样。 眼看贼人的骑兵就要追上他们,竟有两个才十二三岁的辫子兵吓得哇哇哭喊起来,只恨爹娘少生自己两条腿。 阿玛,额娘,孩儿不想死啊! 可怜的两个满洲少年此时只想回到父母的身边,他们再也不同汉人打仗了。 佟盛年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回不到广宁了,因为后方追上来的是锦州汉章京耿云生。 这个叛徒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然而让佟盛年没想到的是,耿云生明明发现了他,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带着几十个满洲辫子兵直接拍马向广宁飞奔而去。 飞奔过去时,耿云生还侧脸看了眼不远处的佟盛年。 坏了! 佟盛年急得嗓子眼似有火冒般,他知道耿云生个叛徒要干什么,这叛徒是去诓骗广宁城了!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的身后又有蹄声迫近。 这一次冲在前面的是手持一柄红缨长枪的年轻贼将。 第五百四十一章 入关!入关!入关! 佟盛年判断得十分准确,叛徒耿云生的确带领真满洲兵去诈广宁城了。 这是让他们在锦州的妻儿老小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否则,他(她)们就会被汉军那个年轻的将军下令剁去四肢。 在几十个真满洲兵的协助下,耿云生差点不费吹灰之力就诈开了广宁城门。 之所以是差点,是因为最后关头出了差子。 可能是过于紧张的缘故,在广宁守军正在开门时,一个满洲反正兵就纵马冲了上去,并且还喝了一声:“杀!” 这一声“杀”让正安排人开门的正蓝旗军官什得拔(护军校)意识到不对,急忙大声叫喊关门。 十几个充为门卫的汉军旗辫子兵闻声赶紧用力推大门,可在两扇城门就要合上的那一刹那,一枝锋利的箭枝射出,准确地射中了那什得拔的咽喉。 脖子中箭的瞬间,什得拔怔了一下,继而本能的伸手想将插在喉咙上的箭枝拔出,然而却是再也拔不出,最后缓缓倒地,嗓子眼只有从漏气的喉咙发出的微弱呃呃声。 耿云生也瞬间打马冲出,一刀斩断一名推门的汉军辫子兵的胳膊,猛然纵马撞倒前方三人,使得大门无法闭上。 随着身后的满洲反正兵的涌入,广宁城陷落了。 城中没有多少兵。 壮大多尔塔带了一百多人追杀造反的汉奴,其余人马被章京克图礼同佟盛年带去追杀贼人马队,致使有三个牛录千余披甲人驻防的广宁城十分空虚。 为了替后续赶来的顺军主力争取时间,耿云生除留下30人守住城门,其余40余人随他在城中到处砍杀,制造城中到处都是汉人军队的假象。 而城中此时主事的是克图礼的副将满洲人萨齐库,另外一个是负责汉奴屯田事务的佟国纪,也就是汉章京佟盛年的长子。佟盛年还有一个四岁的幼子佟国维。 汉民起事,广宁周边的旗庄被破坏多处,大量汉民的死亡和逃亡也使得广宁严重缺乏人手,因此萨齐库便与佟国纪商量如何补救。 如果没有大量汉奴帮助收割的话,地里快熟的高梁和水稻就没法收割,也来不及赶种小麦。 广宁这边同辽南那边差不多,种水稻的比较多,都是早年间辽东汉人从关内引来的种子,并且汉人擅耕种,几百年下来,形成了大量熟地,也兴修了很多水利设施。但在辽阳以东地区,却是以种高梁和小麦为主。 眼下辽东地区因为“贼兵”祸乱,近七成的旗庄被焚毁怠尽,造成了辽东出现大粮荒。因此如果不能及时组织人手抢收这季的高梁、稻米,这个冬天广宁城中就要有很多人挨饿,甚至还会有不少汉奴会被饿死。 没有粮食的支援,辽阳和盛京那边可能也坚持不下去。 萨齐库和佟国纪正议着时,有旗兵匆匆冲了进来,说什么贼兵破城了。 “胡说,哪来的贼兵!” 萨齐库霍地站起身来,佟国纪也是一惊,二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佟国纪震惊之余叫自己的仆人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那仆人刚出衙门就见满街都是惊慌四逃的旗人,远处更有骑兵的贼兵正挥刀乱砍着,吓得这仆人胆颤心惊的奔了回去,结结巴巴的说城内真进了贼兵。 完了! 佟国纪的脸都白了,一下瘫坐在椅上,城里的八旗披甲人大多被他阿玛同满章京克图礼带出了城,他和萨齐库能调动的不过一百多披甲人,怎么抵御贼兵?而且人家贼兵都破城了,这会就是将阿哈们组织起来也来不及啊! “走!” 萨齐库迅速反应过来,耳听贼人砍杀声逼近,一把拽住佟国纪就往外跑。广宁保不住了,他们得马上出城,要不然就逃不出去了。 “好,好……” 佟国纪也是没了主意,慌了手脚,木然的跟着萨齐库往外跑。他的老仆倒是想提醒大公子夫人同小少爷他们还在府中,就算要逃也得把人带上啊。可没等他上前提醒,大公子同萨齐库大人就消失在惊慌失措的人潮中了。 大街上,到处都是骇得魂都飞了的旗人,到处都有惨叫声,昔日的前明军事重镇如今成了地狱般的场景。 耿云生手下的那帮锦州满洲兵杀起同胞来比汉人还狠,他们到处打马冲撞,不管马下的是什么人,举刀就砍,一路过来竟是杀了两三百人都不止。 满洲兵的英勇为主力冲进城争取到了时间,就在广宁大乱时,曹元率所部六百多骑兵也冲进了城中。 因为混乱,曹元所部不可避免的也加入这场屠杀之中。 一个连甲衣都没有的正蓝旗的满洲兵手持一根长矛脸色发白的守在一间屋子前,试图阻止那些嚎叫着冲过来的汉兵。 他是勇敢的,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举起武器反抗的满洲兵。 可没等他手中的长矛刺到敌人身上,一骑从他身后纵骑突过,寒光一闪,满洲兵的胸口就被整个剖了开来,肠子瞬间和着鲜血粘液撒了下来。 在这满洲兵的哀号声中,几个淮安籍、原属旗牌亲兵的士卒踹开了那屋子的门,眼前是一名梳着扫把头的年轻满洲妇女,这妇女的怀中搂着一个才几岁的小孩。 两个士兵将刀举了起来,但他们的哨官却制止了他们,缓步走到那满洲妇女面前,摸了摸小孩光秃秃的额头,轻声对那妇女道:“你不用怕,我们不杀妇孺。” 说完,命令手下退出屋子,带上屋门后,这哨官拿刀切下那名被杀满洲兵的衣角,和着对方的鲜血在门上写了“淮十二”三个字。 这是淮军内部对于“主权”的彰显。 …… 萨齐库和佟国纪很倒霉,他们没跑的出去。 因为随着淮军的大部进城,广宁城中的旗人全逃到了东门。 人人都想活命,人人都想快点出城,人人都想第一个过去。东门口,兵不是兵,民不是民,乱成一锅粥。 为了活命的萨齐库拔刀带着一同逃过来的几个旗兵开始砍人,硬是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路一通,萨齐库带着佟国纪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往城外跑,可是刚出城门,那些先前逃出城的旗人却又慌忙往回跑,还没等萨齐库他们反应过来,就有上百名骑兵向他们冲了过来,他们疯狂的挥动武器朝人群砍杀。 萨齐库倒了下去,被人群活活践踏而死。 佟国纪中刀,这刀虽不是致命伤,但也让这位广宁汉章京的长子再也无法从城中逃脱。 屠戮仍在继续。 …… 广宁光复的次日,城内的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重获自由的汉民在清扫尸体和扑灭还在燃烧的火焰。 一颗颗旗人首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字排开悬于广宁城墙,让广宁这座重镇增添几分恐怖。 根据首级点算,大约有三千多旗人被杀,满、蒙、汉都有。另外还有相当数量的阿哈及城中替旗人为奴的汉民。 佟国纪的首级同样也挂在城墙上,旁边是他阿玛佟盛年的,再旁边是他佟家其他人。 满章京克图礼逃脱了,但通往辽阳的道路已被李延宗部封死,此人要不就是藏身于山林之中,要不就是往北边的蒙古部落逃去。 不过克图礼的逃脱在小将李延宗看来根本没有关系,也不值得他兴师动众派兵搜索,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连克宁远、锦州、广宁这三座当年明军重镇还重要的事。 翟五和尚、郭把牌、秦尚行等第七镇的将领被带到了“小爷”面前,这位小爷没有同他们说一句废话,只交待一件事,就是让他们马上派出自己手下的兵去联络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个第七镇的官兵,找到能找到的每一个汉人,然后让他们都到广宁来。 “小爷是要大伙帮忙抢收庄稼吗?” 秦尚行来广宁时便看到沿途大片成熟高梁米没人收割,所以估摸这位都督的外甥是要找人来收庄稼,所谓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而且现在广宁城被淮军占领,此城连接辽西和辽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肯定不可能放弃,要坚守就必须要有大量存粮,要不然占了广宁也没意义。 眼下,粮食对于在辽东破坏了近一年的第七镇同样重要,单靠水师于东江、山东海运过来的粮食,可是杯水车薪。想要在辽东继续机动破坏下去,第七镇同样也需要大量的粮食。 镇帅李化鲸率部往东攻打朝鲜义州,除了切断朝鲜与满洲人的联系外,也是想柿子捡软的捏,从朝鲜人手中弄来粮食。 打不过满洲兵,还打不过你高丽棒子了? 翟五和尚同郭把牌他们也是这般想,因为召集人马前来广宁除了能收割庄稼外,也能加强广宁的守御力量。 毕竟满洲人在辽阳和盛京还有好几千人马,第七镇主力可是在这些清军手中吃了不少亏的。 野战打不过,就守。 倒要看他盛京和辽阳的鞑子有多大的本事! 然而都督外甥的说法却让他们吃了一惊。 “粮食是重要,不过还有比收粮食更重要的事!” 李延宗抽了抽鼻子,一拳砸在上面还有不少血的八仙桌上,豪迈道:“我要带你们入关,打北京,给鞑子来个一锅端!” 第五百四十二章 杀他个回马枪 居庸关,京北长城第一重镇,天下九塞之一,现关城为前明中山王徐达督建而成,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崇祯九年,清军经延庆攻破居庸关,杀入昌平,焚毁明熹宗德陵。 崇祯十七年,居庸关守将唐通向李自成大顺军投降。 明亡之后,因关内、关外都为大清所有,不管是东边的山海关还是西边的居庸关都失去了军事上的战略意义,因而同山海关一样居庸关也被清廷废弃,只派了50名驻防八旗兵于此关缉匪防盗。 六天前,居庸关被淮军将领、镇帅高杰的外甥李本深领120名勇士破关。 这个李本深虽然年轻,但骁勇善战,强悍不下高杰部下另三个猛将李成栋、胡茂桢、杨清泉。 高杰早年间曾想替外甥讨个媳妇,这个李本深竟然对舅舅说:“女人只会影响孩儿拔刀的速度!” 李本深破居庸关后,将关上被俘的三十多名八旗披甲人尽皆斩首。 高杰率所部主力于傍晚抵达居庸关,当夜休整之后,次日高杰即命李成栋率2000人出八达岭破袭怀来。李成栋挥师急进,沿途根本没有抵抗,一度打到距保安州城不到20里处,裹挟百姓多达数千人。 高部另一将领杨清泉则带千余人沿长城向南扫荡,连继攻破白羊口、沿河口等地,杀清驻防八旗披甲人40,汉军90人,披甲阿哈120余。 一时之间,长城内外,风声鹤唳,清廷任命的地方官员不是投降就是弃官。 部分地区的民间抗清力量也争相攻击清官,更有不愿降清的士绅散布鼓动百姓抗清的歌谣,谓之逐满歌。 有抗清力量同地方士绅试图联络高杰部共同抗清,然而自出鲁地北上以来,高杰部实际就是一支专门以破坏、杀戮为生的强盗集团,他们在淮军都督陆四的指示下大肆破坏北直地区民生,以走制敌,不仅让北直近畿地区破败异常,更让清廷于北直地区的统治陷于崩塌境地。 某种程度上,高杰部就是当年崇祯朝的清军,这一“强盗”身份加上高部本就是农民军,也就是所谓流寇出身,自是不想同那些抗清力量及士绅合作,因为这会导致他们的“破坏力”降低。 而破坏,是军令。 反观清军因为入关占领北京并迁都于此的原因,倒是一反从前的强盗形象,改而摇身一变成为这北直地区的“政府军”,为了维持清廷于北直的统治,清军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杀人抢劫破坏,因此在“以走制敌”的高杰部面前,清军始终是被牵着鼻子走,完全失去战争的主动权。 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清军就要因为占领区内的人烟稀少陷入缺粮、甚至断粮的危机。 事实上,这种危机已经出现,并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清廷的用兵策略。 多尔衮率军南下亲征,求速战速决就是缺粮危机的体现。 倘若粮食足够,多尔衮根本不必如此冒险。 他们现在,做不到“以本伤人”。 而对高杰部而言,只要他们还能找到活人,就能找到粮食,根本不怕缺粮。 当然,这背后是无数北直百姓的血泪。 高杰于开平分兵的决定是正确的,的确迫使追击的清军主力分兵,但是追击高杰部的清军却是由满洲正黄旗三等公图赖所领的6000满八旗。 满洲兵的战斗力极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个图赖也是清军将领中有名的悍将,其威名与谭泰、叶臣、鳌拜并称。 图赖是满清开国五大臣之一费英东的第七子,前年随多尔衮入关时先是在一片石督摆牙喇兵大战唐通,唐通不敌败走。其后图赖领军又急攻李自成,顺军就此大败。进北京后,图赖又率军追击西撤的大顺军,在庆都大败顺军,斩杀顺军大将谷英,抢夺顺军缴自北京的上千两银车,获银近千万两,叙功超授三等功。 此人也是同索尼、巩阿岱等一起背叛鳌拜向多尔衮表示臣服的两黄旗重臣。 高杰原本是准备在居庸关观望一两天的,却没想图赖来得这么快,他不敢在居庸关停留,遂带兵向怀来方向奔去,欲同李成栋合兵再作计较。然而让高杰意外的是,他刚和李成栋部合兵,后方探马却来报一直追着他们的清军突然掉头回去了。 “鞑子出事了!” 高杰敏锐察觉北京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清军不可能舍他回返。 外甥李本深认为清军突然回返北京只能是两个原因,一是往东攻打遵化的李延宗部同关外的第七镇取得联系,双方合兵之后的声势迫使清军要从关内抽兵出关;另一个就是南边的大都督率主力打上来了。 “管他是什么原因,咱们也给鞑子来个回马枪!” 李成栋建议清军回返北京,他们也回去,不但要回去,还要摆出攻打北京城的架势! 但以京西第六镇只有不到六千人的战斗实力想拿下北京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李成栋的意思是通过打北京的假象迫使回撤的清军再掉头回来。 “不管是都督来了还是小爷那边闹大了,咱们都不能让鞑子赶过去!咱们得引着他们两边跑,叫他们东也去不得,西也去不得,两边跑,活活累死他们!” “大虎叔说的对!” 李本深赞同李成栋的意见,好像一根绳子两端各站着一家人,中间吊着代表鞑子的铃铛,这边绳子用力铃铛就往这边跑,那边绳子用力铃铛就往那边跑,两边如果足够默契,中间这颗铃铛就永远受制于两边。 “干他娘的!” 高杰马鞭半空虚抽,当即传令全军马上掉头重回居庸关,另外派快马往南寻找杨清泉部,让他们回到昌平一带活动,并打探清军突然回撤的原因。 “高帅,我先带人过去!” 李成栋也是个急性子,却没有马上翻身上马带人出发,而是将一直随自己南征北战的爱妾抱上战马,之后再翻身上了坐骑。 这爱妾可不是女子装束,而是同男人一样一身戎装,身上并没有武器,但靴子里却藏了一把李成栋送给她的匕首。 “弟兄们,跟我走!” 李成栋马鞭一抽,拉着爱妾的坐骑当先奔去。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一动不动是王八 昌平。 顺天府丞张若麒望着从视线中消失的满洲大军,心中五味杂陈,因为他知道满洲大军这一去,昌平必将迎来贼兵。 离开昌平的清军正是从居庸关率部折回的三等公图赖部,他们是昨天抵达昌平的。 满洲大军的到来让一直担心会被贼兵攻打的昌平城中官员都庆幸起来,他们可是都听说东边的通州叫贼兵屠了城的,所以一个个都担心昌平会成为第二个通州。 现在好了,三等公图赖带着大军进驻昌平,有数千真满洲将士守护,那贼兵断然不敢来犯! 可没等城中这帮官员们的欢喜劲过去,满洲大兵却突然闯进城中的库房,之后将库中所有的粮食全部搬出装上马车。就在官员们困惑满洲大兵这是做什么时,大兵们已经开始全城抢掠。 抢掠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粮食——居民赖以活命的粮食。 不管是士绅富户,还是贫穷百姓,无一不遭到了满洲兵的洗劫。洗劫过程中,又有数十名百姓被满洲兵杀死。 昌平原知州段献珠是前明降官,一个月前被刺身亡,因昌平直属顺天府,吏部便叫顺天府丞张若麒前来昌平代知州一衔。 身为昌平父母官,张若麒怎么也要向三等公图赖问个明白,但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鼓起勇气去问时,衙役来报满洲大军出城了! 等张若麒火急火了赶到城门时,视线中满洲大军已是去得远了。 张若麒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知道肯定出了事,赶紧派人往京师打探,结果这才知道摄政王已于数日前决定亲征,京畿左近的八旗兵都在火速回返。 大军出征,首重粮草,如此便能解释图赖为何在昌平城中洗劫库房,又纵兵抢掠了。 一个小小的顺天府丞能做什么? 这会,连御状都没的告! 一天,两天过去,昌平城中愁云密布,没了吃食的百姓被迫离开城池去乡下讨个活路。 不少士绅大户也开始举家逃亡,可百姓能跑,当官的,当兵的怎么跑? 第三天,城外来了贼兵的马队,黑压压的上千人之多。 贼将杨清泉使人射书城中,说只要昌平愿降,城中文武及百姓性命皆可保全。 所有人都在等着张大人拿主意,可张大人这主意真是难拿。 因为,张大人与众不同! 两年前,张大人可是大顺的山海防御使,并挂兵政府侍郎衔为永昌皇帝使者前往山海关劝降吴三桂。 五年前,张大人是大明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奉帝命出关为锦州前线监军。为监军时盲目催促总督洪承畴进兵,结果致使松山大败,明军损失过半。 按理,张若麒理当问斩,可是兵部尚书陈新甲却包庇了这位属下,不仅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反而依旧出关监军。 一年后,松山被清军攻破,洪承畴被俘降清,张若麒逃回京师,这次他没有了陈新甲庇护,终是被下了大狱。 也是天不绝张若麒,在狱中未过多久,大顺军进城了,他这囚犯摇身一变成了大顺永昌皇帝身边的红人,不但当了大顺的高官,更领了大顺劝降吴三桂的重任。 然而,张若麒没劝降得了吴三桂,自个反而被吴三桂劝降了,于是清军入北京后,张若麒再一次华丽转身,成了大清的命官。 只这次,他的官做得很小,可能清廷知道他的“本事”,故而只给了其一个小小的顺天府丞。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历史,又一次将重大转折的机遇抛给了张若麒。 是生,还是死! 最终,天人交战之后的张若麒选择了生。 当代理知州张大人说出开城投降的话语后,昌平大小官员都是齐出一口气。 半炷香后,昌平城门洞开。 张若麒起先还担心那位杨将军说话不算数,不过杨将军进城之后却很快让他将城中人手组织起来前往延庆,说是昌平不日肯定会遭到清军攻击,留你们这帮人在城中他不放心。 这真是大实话,实话得叫张若麒丝毫不疑。 是啊,杨将军这边只千把人,他们却有两千多人,清军真要打过来,人杨将军能放心他们? 没有任何不满和反抗,顺天府丞张若麒及以下大小官员37人,绿营兵2600余人,在淮军的严密监视下乖乖出了城,如逃出牢笼般前往延庆。 为了让昌平这帮官员同降兵安心,杨清泉还特意给每人发了两天口粮。延庆离的不远,这点粮食省着点吃绝对是够了。 这个举动更是让张若麒等人心安,认为这贼兵也不如传说那般见人就杀嘛。 出城大概走了十几里路,昌平降官同降兵们却发现前方有一支骑兵队伍正向他们迎面而来,然后那支骑兵队伍突然加速向他们冲了过来,前面的人已然拔刀。 鲜血很快喷溅,数十条人命在眨眼间就被收割。 一场屠杀在短时间内发生了。 杀人的是从居庸关过来的李成栋部,而李成栋事先并不知道这支昌平过来的队伍是已经投降的。 杨清泉竟是真的让这帮人去延庆! 李成栋的部下乱刀砍杀着那些手无寸铁的降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降官哀嚎声如同替他们助兴一般,使得他们越杀越有劲,越杀越兴奋。 张若麒倒下去的时候喃喃自语一句,这句话让昌平城中的杨清泉不由打了个喷嚏,浑不知他替李成栋背了黑锅。 当李成栋带人赶到昌平并兴高采烈告诉杨清泉,他路上顺手歼灭了一支绿营兵后,杨清泉足足愣了半炷香时辰,最后摸了摸脑袋,摸出烟袋坐下抽起闷烟来。 几百里外的保定城下,大清的摄政王多尔衮也在抽着闷烟。 那烟,是越抽越没滋味,越抽越呛人的很,越抽越恼火。 只因,保定城中的贼首陆四跟个乌龟似的缩在城中,硬是不理会他多尔衮。 “一动不动是王八?这话说的不对,兵法有云,不动如山!” 保定北门城楼上,陆四坐在那,一会拿千里镜看向城外的清军大营,一会随手捏几颗豆子扔进嘴里,模样很是轻松,丝毫没有被困的自觉,也丝毫没有被人当成胆小鬼的气愤。 第五百四十四章 若能孕,两国可交好 敌欲速战,我则以本伤人。 打决意东征之始,大顺监国闯王就没有同清军北方集团决战的意图,而是要打一场扬己之长,攻彼之短的战役。 何为长,算上关外的第七镇,足足四路大军十余万将士就是陆四的长! 何为短,京畿清军兵力及粮草的严重不足就是短。 陆四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推演,当年清军入关怎么分兵折腾明朝,他照样来一遍就是。 于是,就有了保定城下已经连续三天的静默。 陆四又称之为西线无战事。 他根本不同多尔衮决战,甚至都不准麾下任何一支兵马同清军野战,就跟乌龟一样缩在保定城,哪怕多尔衮在城外脱光衣服跳舞,给陆四送来大玉儿的内衣加以羞辱,陆四除了拍案叫绝外,还是纹丝不动。 正所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光打雷,不下雨! 看你多尔衮能在保定城下撑几天! 尔今的大顺监国闯王殿下,兵强马壮,哪还能光着膀子拎大刀,阵前大喊酒来,酒来! 抢占保定城的优势于此时局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若保定还在清军手中,陆四要么集结东征大顺军的三个军同多尔衮在保定城外来一次男人的对决,要么就得在极度缺乏攻城器械和火炮的前提下强攻保定。 不论选择哪一个方案,西路军战败的机率都大于五成,哪怕能够同清军打个平手,也必定伤筋动骨,士气大衰,从而无法再起到牵制清军主力的战略目的。 至于打赢清军,陆四不敢痴想。 去年他在山东集中了所有主力数万人马方才在马颊河畔全歼了豪格、孔有德集团,当时双方参战兵力达到了四比一,且还是老天爷开恩降了一场大雨,导致孔有德部汉军火器完全失效的前提下赢得了此战。 现在,据各方面情报汇总,多尔衮打北京带来的是两万余满八旗兵,四千余蒙古兵,及不到万人的汉军八旗,另外还有耿仲明部数千人。 去除天气因素,按四比一的参战人员比例,陆四想要全歼清军主力,至少需要动员十六万人,而他手头能够调动的仅仅是西路军的三个军,总兵力六万余人,此外倒是有近万的降兵,但战斗力堪忧。 因此,陆四才不会傻乎乎的以为自个天下无敌了,靠着这六七万人就能同多尔衮野战争锋。 棋盘上己方棋子已经密布,完全占据上风,脑子再坏的人也会选择以大势压人,而不是行什么险。 保定城,实在是太重要了! 有这座不亚于省会的重镇在手,要做选择题的就不是陆四,而是多尔衮。 关键,多尔衮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强攻保定。 问题是,满清重点打造的炮兵队伍是汉藩三顺王,而怀顺王耿仲明是不是还愿意替多尔衮卖命,已然成了一个问题。 多尔衮大军是三天前到达保定的,按时间推算,耿仲明的汉军炮队运输再不便也当于今天到了,毕竟北京到保定的距离不过三百里。 可是,反复拿千里镜朝清军大营观察的陆四,始终没有看到耿部炮兵打北方进入清军大营。 倒是不断看到有八旗的探马、讯兵不断出营北奔。 所以,陆四信心更足了。 他相信,耿仲明是识时务的,必然已经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阴谋诡计,也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便是多尔衮现在摆出完全信任耿仲明的姿态,不追究他藏匿千余逃人之罪,怕耿仲明自个也不信。 满清此时又处于绝对劣势,耿仲明这个心中尚有汉家的怀顺王,不趁机“洗白”自己,也真是对不起他这么多年来屡屡和清廷做对了。 不出意外,最迟明天多尔衮就当听到噩耗了。 离间分裂耿仲明部汉军同满洲人之间的关系,并最终迫使耿仲明战场“起义”,是陆四的一招棋。 另一招棋就是他绝不是真的要当缩头乌龟,躲在保定城内坐等多尔衮强攻或退军。 一昧坚守,毫无作为,绝不是陆四的为人风格。 他是攻守兼备。 负责守的是高一功的第一军、贺珍的第三军,两个军四镇人马在兵力上是不输于城外清军的,野战可能打不过满八旗,但坚守,却能让清军撞得头破血流。 最重要的是,大顺监国闯王与将士们共存亡! 只要陆四不学他老丈人李自成遇事即跑,多尔衮再有本事也休想拿下保定城! 须知道高一功部当初可是在榆林、延安两座城硬抗数倍于己的清军的,并在清军重围中成功突围,勇气和战斗力都不弱于清军。 负责攻的是刘体纯部第二军,这个军所辖的两个镇帅一个是辛思忠,一个是赵忠义。 前者是领几千残兵席卷青海、甘肃的顺军名将,如果不是“中央”出了意外,以辛思忠在西北的战绩和能力,日后顺朝史书中必有其一席之地,甚至说不定是第二个蓝玉。 后者是陆四的嫡系,淮军草创之时就加入的骑将,虽资历不能同辛思忠相提并论,但却经历了淮军成立之后八成恶战,更于山东抗清战场表现出色,所部又是以随陆四西进的旗牌亲兵、重甲一部为核心组成,战斗力十分强悍。 现在这两个镇在提督刘体纯的指挥下于保定所辖州县活动,他们的存在对清军而言绝对是一个致命威胁。 清军若强攻保定,刘体纯就能在清军精疲力竭之时给予重创。 清军若回返北京,刘体纯部同样可以和保定城中的第一、第三军一起追击清军,让多尔衮的回京之路变成他的断头路。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多尔衮都没有胜算,不管他亲征还是不亲征,这位大清摄政王败亡的局面已经注定。 从淮扬出了个陆文宗始,从阿济格率三分之二的清军主力千里追击李自成始,多尔衮就已经败了。 为了今日的局面,陆四可谓是机关算尽。 即便荆襄尚有阿济格率领的大军,但满清真正的国运之战却是此战。 中国的国运之战也是此战! 有陆四亲自坐镇,城中四镇主力,又有从卫辉、怀庆转运来可以支撑两个多月的粮草,失去耿仲明炮队助战的清军,想要拿下保定城,恐怕只有上帝给他们开挂了。 若耿仲明此时的确决意反清,并回返夺取良乡或配合高杰闻攻打北京,多尔衮在保定城下是万万呆不住的。 那个时候,就该陆四动了。 诚如高杰外甥李本深所认为的那样,多尔衮亲率的三万余清军主力就是一颗套在绳子当中的铃铛,它两头哪边也别想靠! 因为两边,谁都不会让他靠! “胶侯以为多尔衮能坚持到什么时候?”陆四再一次放下千里镜。 “最多三天!” 贾汉复给出肯定的答复,他认为加上今天,清军所携带的粮草最多就是七天。 “阿舅觉得呢?” 陆四侧脸看向另一边的高一功,其既是第一军的提督,也是第一军所辖的第九镇帅。而陆四唤高一功为阿舅,自是因了妻子李翠微的缘故。李翠微虽不是高太后所生,但高太后却是她的嫡母,如此高一功自是李翠微的舅舅。 高一功却没有给出正面回答,而是问道:“闯王以为东路军要多久才能打到北京?” 东路军就是原淮军山东战区所辖主力三镇。 回答的是贾汉复。 “沧州洪承畴老朽矣,纵是智谋举世无双,却苦于无兵无饷无粮,所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靠着几千绿营的乌合之众,洪承畴绝对守不住沧州……我估摸这会少都督应当领军北上了。” 贾汉复作为原督府参军,对东路军的情况最是熟悉。 莫说洪承畴手下只有几千前明残兵游勇组成的绿营兵,就算是其有几千汉军八旗兵也不可能守住沧州。 因为山东战区拥有淮军绝对的主力第一、第二两个镇,还拥有全军唯一的炮镇。第八镇虽然新建,战斗力较差,但怎么也比绿营兵好些吧。 以数万精锐之士配合数百门缴获自孔有德部的火炮攻打沧州城,沧州真可以说是指日可下。 那个都督说是能人的洪承畴真要有本事,也不会让北直被高杰部祸害的那么惨,更不会被迫龟缩在沧州连城都不敢出了。 “天津总督骆养性是前明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人根本没有本事,完全是赖了其父骆思恭的光同陈新甲的保举才得以出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大顺入北京时其献了三万金才得以免死,后来降了清廷,因为天津是锦衣卫的地盘,满洲人这才要他做天津总督,不过任上没有什么作为……” 贾汉复还说了件事,是高进手下的情报人员刺探来的,说是高杰部进驻天津静海一带时,骆养性吓的躲在城中根本不敢派兵来打。后来高杰部绕过天津直接去北京,这个骆养性却向清廷上奏疏说取得天津大捷,斩首数千级,牛皮吹得都快上天了。结果气得多尔衮革了他总督之职,叫他戴罪立功。 “洪承畴无兵,骆养性无能,不出数天,少都督必能领军进至北京,若耿仲明拿定主意率所部炮队配合高杰攻打北京,我以为多尔衮就是能回到北京,也只能望城兴叹。” 贾汉复所说的局面正是陆四计划中的三路大军合攻北京,不过贾汉复少算了一路,就是此时的关外宁远、锦州、广宁已被监国闯王的外甥李延宗拿下,此时这位淮军小爷正在广召豪杰好汉大入关! “照这么说来,多尔衮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了。” 高一功心下感慨,随着对淮军及面前这位外甥女婿了解的越多,他这位大顺的权将军就越发佩服,短短两三年创下如此局面不说,更将清军动向事事料在先头,从而提前布局,最终形成如今的大好局面,尤其是北京即将光复,高一功真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家姐夫同这个女婿差得太多,也对老姐姐当初的主张深表赞同。 要是老姐姐当时执念于大顺姓李还是姓陆,不给陆文宗这个女婿名份和大义,这世间哪里还可能有大顺了! “反正我们这边先不打,看他多尔衮怎么决定。” 陆四给高一功倒了碗茶,茶叶是西安留守的妻子李翠微特意叫人快马送来的,与茶叶一同送来的李翠微的一束长发。 大概是这位大顺公主觉得夫君东征会有凶险,所以割发以明志,夫若殉国,妻绝不苟活吧。 下午,三天来一直没有动静的清军突然动了,一支打白旗的蒙古兵连同两千余汉军向保定东门发起了攻击。 然而这次攻击很快就被严阵以待的顺军击退,望着潮水涌去,又潮水涌回的己方攻城兵马,多尔衮的心情已经是坏到了极点。 就在一个时辰前,这位大清的摄政王接到了后方传来急讯——耿仲明反了! 反了的耿仲明先是诈开了良乡城,将城中的粮草军械据为己有,其后命部将陈绍宗领两千兵并一些火炮坚守良乡,耿与其子耿继茂、部下白文显等率其余人马火速北返,竟是欲攻北京。 这个噩耗让心情积郁了三天的多尔衮险些晕倒,多尔衮没有怪自己不应该派人去耿部询问逃人之事才导致耿仲明决心反清,而是大骂耿仲明忘恩负义。 叶臣等人再三劝说方让多尔衮平复下来,叶臣认为耿部造反强据良乡切断了大军与北京的联络,也断了大军粮草,因此不能在屯兵保定城下,应当火速撤兵攻取良乡,否则大军一旦断粮就不战而亡了。 一众满洲将校倒是不担心耿仲明能打下北京城,因为留守北京的除了郑亲王济尔哈朗他们,还有豫亲王多铎,除此还有不少太祖、太宗年间的老将。 北京留守八旗兵虽只有八千余人,但各王公大臣府上的阿哈众多,组织起来也能得到一两万的可用力量。 几个月前贼将高杰进逼京师时,多尔衮就下令将王公大臣府上的阿哈奴隶组织起来上城,使得高杰部根本不敢靠近北京城,只敢在周边活动。 多尔衮却不甘心亲征一无所获,反而要狼狈回返,反复思量之后决定强攻,一来看看是否有破城机会,二来也判断一下城中守军的实力。 结果,自是让多尔衮无比失望。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多尔衮因耿仲明造反的暴怒之火再次燃烧,那城中的顺军竟然在城墙上高喊:“大顺监国问大清摄政,贵国两位太后还能孕否!若能孕,大顺监国愿纳为侧室,从此两国交好!” 第五百四十五章 大战爆发 保定城中的顺军明显是在刺激多尔衮,激将清军攻城,从而通过坚城不断的杀伤八旗兵,达到消耗对方实力的目的。 倘太宗皇帝皇太极在此,必不受激,甚至还会挥手一笑,说那淮扬小儿东施效颦,欲学那司马懿,殊不知朕熟读三国! 可多尔衮不是太宗皇帝,这位摄政睿王心胸极其狭窄,况那淮扬小儿所侮辱的两位太后中还有一位是他的女人。 故而,多尔衮暴怒了。 “吹号,让罗洛浑带两红旗上去,今日不破保定,他罗洛浑就提脑袋来见本王!” 听了这命令,叶臣、巩阿岱、苏克萨哈、詹岱、冷僧机、伊尔登等满洲将校都是吃了一惊。 罗洛浑是礼亲王代善之孙、克勤郡王岳托之长子,顺治元年以军功晋封多罗衍禧郡王,领镶红旗主,不过人却年轻的很,今年才24岁,是满八旗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这次随多尔衮南征的满洲八旗兵约为24000余人,其中又以两白、两红旗为主。 两白旗有38个牛录11000余人,两红旗有25个牛录不到7000人,其余各旗正黄旗来了11个牛录,镶黄旗4个牛录,正蓝2个牛录,镶蓝3个牛录,加一块才20个牛录不到6000人。 各旗除正蓝旗过半牛录损失在山东外,其余大部分都在英亲王阿济格军中,盛京总管何洛会年初带到关外的5000人马也是在京各旗凑出来的,其中还有一千多是披甲阿哈充的数。 代善一系一直掌管着两红旗,经营的可是针都插不进,这次南征多尔衮本想借此将两红旗的大部分牛录控制在自己手中,不想人老成精的代善却让孙子罗洛浑亲自领军随同出征,这就使得多尔衮谋夺两红旗牛录的意图落空。 现在明眼人更是知道保定城中的顺军是在激将八旗,可摄政王仍要罗洛浑领军攻城,更颁出严令,除了真的受到刺激之外,满洲将校们不免要想到是不是摄政王有借刀杀人的念头。 这可不是好事。 眼下大清可是危在旦夕了! 众人惊慌之时,城中顺军的叫喊声仍在继续,而且叫喊的越来越不成样子,甚至竟有淫声秽语发出,众将校多通汉话,对汉话中某些女人身上的东西再是清楚不过,一个个听的也是大恨。 两军交战,用激将法可以,但如此无耻,如民间村夫般行事,更辱及对方国母,那淮扬小儿当真是该死的很! 流贼,就是流贼,上不得台面! 苏克萨哈是正白旗的议政大臣,也是多尔衮嫡系中的嫡系,知道主子与圣母太后关系密切,但眼下局面却不是冲动之时,也绝不能让两红旗轻易出战,万一攻城再次失利,折损的可不就是军心士气,而是真满洲骨血了。 然而还没等苏克萨哈开口相劝,多尔衮已是怒不可遏道:“贼兵如此侮辱本朝太后,我满洲八旗颜面何在!本王颜面何在!太后和皇帝颜面又何在!今日不能破了这保定,生剐了那淮扬小儿,本王何以面对太后、皇帝,何以面对族人!” 望着怒气滔天的摄政王,众满洲将校面面相觑,无人敢说话。 “叫罗洛浑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攻上去,叫蒙古兵、汉军都去助战,破城之后,凡攻城将士都记一个前程,城中财富、人口全归他们!” “前程”乃八旗兵的等级,也是军功,从上到下一共24个前程,记一个前程就是官兵皆升一级。 罗洛浑是多罗衍禧郡王,凡多罗郡王是郡王最贵者,也就是说罗洛浑若能破保定,便可与其祖父一样晋为亲王。 大清以武立功,多少郡王终其一生便是立下无数战功,也始终不得封亲王。如太祖七子阿巴泰便是如此,现在多尔衮直接许出亲王之封,相信罗洛浑一定为之疯狂。 祖孙两亲王,可是世世代代的荣耀。 多尔衮也是顾不得万一罗洛浑真的破了保定城后,二哥代善一系出两位亲王对他这位摄政王会有什么影响了。 此时的他,一脸怒意的望着保定城头,眼神说不出的可怕。 “你们这帮奴才是要违抗本王的军令吗!” 多尔衮环视一众满洲将校,众人哪还敢相劝,纷纷应声。外面的侍卫传令的传令,吹号的吹号。 接到攻城命令的罗洛浑愣了一下,倒不是对攻城有什么不愿,他能以军功升多罗郡王,靠的就是敢打敢拼。出征之时,祖父也对他说过此战事关大清国运,也事关满洲一族存亡,故而一定要全力以赴,万不可藏有私心。至于他们这一系与多尔衮之间的矛盾,将来总有解决的法子。可要是大清败了,这世间便再无他们的立身之地。 所以,罗洛浑愿意率部攻城,只是他没想到多尔衮会给他一个亲王的前程。 足足怔了十几个呼吸,罗洛浑扭头命戈什哈替他披甲。 诚如多尔衮所料,一个亲王的前程足够罗洛浑为之疯狂了。 两红旗的各级军官很快收到军令,额真、甲喇、章京、梅勒额真、参领、佐领、壮大、拔得什等各级军官数百人均是开始披甲。 无论是军官还是下面的披甲人,都是经历多年战事的老人,也均知道这一战对大清、对他们自身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没有汉军的火炮相助,但八旗打随太祖起兵之时,又哪里有什么火炮,那明军的一座座城池又是怎么被他们拿下的! 勇敢,不畏死亡,才是满洲得以纵横中国的底气! 更何况城中的贼兵竟敢侮辱大清的太后,用汉人的话讲,士可忍、孰不可忍! 蒙八旗同汉军也接到了军令,部分刚刚从保定城墙下撤回来的蒙军和汉军还心有余悸,然而上面的军令却是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重新组织力量准备随满洲兵夺城。 保定城中的贼兵是顽强,可这次有真满洲出战,未必还如先前一样无功而返了。 “呜呜”的号角声中,上万名八旗兵从各个方向一队队的向着保定北门集结,各种攻城器械源源不断从大营中推出,人喊马嘶,更有许多满洲兵正在披铁甲,一面面长短挨牌(盾牌)被发到八旗兵手中,一架架大型盾车和撞车也被披双甲的八旗兵从营中推(拉)出。 风中,一面面旗帜在飘动。 大战一触即发。 “多尔衮来真的?” 陆四起身来到垛口,拿千里镜朝正在集结的清军看去,最后放下千里镜摇了摇头:“还是老一套,汉先蒙后满最后。” 说完,将右手两指夹着的烟头弹到城下,吩咐左右道:“传令,斩一级,无论满洲、蒙古、汉军,皆记一功,赏十两……擒斩贝勒者,记五功,赏千两;擒斩郡王者,封伯!擒斩亲王者,封侯!擒斩多尔衮者,封国公,赐满洲太后!” 第五百四十六章 闯王与你们同在! 临战许赏额,自古用兵之道。 多尔衮以记一个前程及城中财富、人口激励三军,陆四同样也以军功赏赐诸军,但不同的是,除了军功、赏银、公、侯、伯三爵封赏外,陆四还赏太后! 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封赏! 华夏数千年,独此一桩! 而大清有两个太后。 也就是说若一人擒斩多尔衮,这太后还能余一个。若两人合力擒斩多尔衮,这太后刚好平分,区别在于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 但若三人以上怎么办? 万一同当年汉军围攻项羽一样,他一条腿,你一只胳膊,我一颗脑袋……哗啦啦的将大清摄政王分成十几二十来块,怎么弄? 这事,可不是人多力量大。 太后再怎么说,也是个女流之辈,岂能经这么多虎狼加身? 陆四没考虑这个问题,便是将来真出现这个问题,估计他多半就会说一三五归赵大,二四六归李二,星期天归钱三。 一月31天,扣去身子不便几天,有的是时间分配。 大不了有功将士一起做老表好了。 赏太后,不是目的。 目的是激励三军将士奋勇杀敌,为中华之国运全力一战! 当然,赏太后之前,陆四多半也要体验一下太后的风情。 又贵又熟,世间难找的很。 他,好这口。 监国闯王的赏额一下,保定城头顿时欢声一片。 具有朴素情感,且有初步民族大义的顺军将士们,欢呼的不是监国殿下的许下的重赏,而是欢呼他们终于能洗涮过往的耻辱! 从一片到四川,他们经历了太多,也憋屈了太多。 现在,终于能够在这保定城释放出来。 他们要用手中的刀矛斧头让城下那帮鞑子辫子兵知道,中国是绝不可征服的! 大顺的勇士,也绝不是鞑子所以为的不堪一击! 在新闯王的带领下,他们将再次辉煌,再次强大! …… 镶红旗主、多罗郡王罗洛浑一心想挣那个亲王的前程,可麾下的两红旗将士却未必个个都跟主子一个心思。 两红旗不少满洲将士刚才都是目睹蒙古兵和汉军是怎么被保定城中的贼兵击退的,这会军令下来让他们也攻城,自是不少人心中困惑,不明白主子们怎么会让他们真满洲去当攻城的炮灰。 正红旗的梅勒额真额尔克就不愿意攻城,刚才蒙古兵同汉军攻城时,他可是看的仔细,城中的贼兵防守极有章法,守御器械极多,在没有火炮轰城的前提下一昧强攻,纵是最后能将这保定攻下来,恐怕攻城一方也要损失惨重。 而军令攻城是正红和镶红两旗,摄政王的嫡系两白旗没出一个兵! 这究竟是摄政王信重他们两红旗,还是摄政王有借保定贼人之手消耗他们两红旗呢? 这个疑虑,额尔克不敢跟兴致勃勃正在披甲的主子说,但却同固山额真叶克舒低声说了。 叶克舒是太祖年间的老将,两次征明,一次是随多尔衮,一次是随阿巴泰。前年随大军入关时,更是率步兵4000人猛击李自成中军,身中三十一创,一眼被射中,犹死战不退,且越战越勇,最终配合骑兵大破李自成中军主力,取得一片石大捷,以功累进二等阿达哈哈番,为正红旗固山额真。 “都这个时候了,就莫去想其它的,此战若不胜,我国必为贼兵覆灭,又哪有什么两红、两白旗!” 同额尔克惧战不同,叶克舒考虑的没有额尔克那么多,而且这位太祖时期的老将也是憋着一肚子火。自建州起事以来,满洲何时受过这等侮辱! 言罢,也不理会额尔克怎么想,挥鞭纵马,扬声于部下八旗儿郎道:“摄政王有令,破城之后,人口财富尔等分取之!” 此话连叫三遍,又叫:“谁第一个登上城头,城中的汉人女子任你们挑选,十个,百个都给,只要你们弄得动!” 一众正在列队准备攻城的正红旗辫子兵听了固山额真这话,顿时兴奋的嚷叫起来。 大营之中进攻的号角声不失时机的吹响。 白发苍苍的叶克舒拔刀向前一指,疾喝一声:“儿郎们,攻城!” “杀!” 七千两红旗兵卒分成三阵,在号角声中向前推进。 前方的蒙八旗和汉军组成的队伍早已动了起来,看到后方有那么多满洲兵涌上来,蒙、汉辫子兵一扫先前攻城不利的颓丧,打起精神齐向城墙涌去。 “弟兄们,这城不难守,只要咱们不怕,便是再多的鞑子也攻不上来!不过大家也看到了,城下的都是些假鞑子,只是北虏和汉奸兵,后面才是真正的满鞑子……但大伙也不用怕,真鞑子也好,假鞑子也好,都是人生爹娘养的,没多生一个头,多长一条腿,便是来了,只要咱们自个不慌,他们就是来得再多,也拿咱们没办法!……先前大伙打的就很好,接下来稳住就行,老子也不要你们给老子挣个国公,让老子当个侯爷总成吧!……” 第三军的提督贺珍提着刀在城墙上亲自给手下的兵丁鼓劲,第三军所辖的第十四镇的镇帅、前明老将马科亦是如此。 马科虽是老将,但在前明崇祯年间也是以敢战著称,以偏裨平流寇积功至总兵,累积军功仅次于曹变蛟。 当年李自成欲入四川,就是马科同曹变蛟共同领军败之,并穷追至潼关。南原一战,又是马科同曹变蛟合力大败李自成,逼得李自成以十八骑逃亡商洛山区。此战之后,马科同曹变蛟即奉调令出关参加松锦之战,结果一个战死,一个溃逃。 老将悍勇,麾下更有西路军唯一的铳兵4000余,先前清军攻城时于城下死伤极多,便是马科部铳兵的战绩。 多尔衮将大营扎在北门外,这北门自是清军主攻方向,陆四将北门同西门交给贺珍的第三军防守,东门同南门则交给高一功的第一军防守,但其实第一军就是第三军的预备队,第三军稍有不支,第一军就能立即替补,从而在北门最大程度的杀伤清军。 这也是多尔衮自找的,他就不应该攻城。 陆四哪是使什么激将法,他就是羞辱多尔衮同清军。 诚如去年他在豪格尸体上的放的那封信。 东征以来的连续胜利,加上粮食充足,又有监国闯王与将士们共存亡,顺军士气自然高昂。 而在城墙后方,一条条排成长龙的队伍正有条不紊的将各种物资从城下源源不断送上城来。 这些物资有用于守城的石头、砖块、石灰、火油、滚木,也有送上去的大饼、热水,菜汤。 顺军虽然在保定进行了屠杀,但所杀大多是官、绅、兵、富,于平民基本不扰,又经监国闯王连续数天严令、安抚,使城中百姓人心安定,除不许接近城门外,城中各处百姓都可自由行动,故而不少胆大的百姓聚集城门不远处观看,想瞧瞧大顺天兵是如何奋勇杀鞑的。 ……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闯王乃大顺核心,军民主心骨,不可在城头久留,还请闯王下城回避!” 既是第一军提督又是闯王阿舅的高一功见清军大举汇集前来攻城,不由担心起外甥女婿的安危来。 “阿舅小瞧我了,须知我也是尸山血海杀过来的……再说将士们于城上奋勇杀敌,我这主帅躲得远远的成何体统?” 陆四深情凝视诸将及附近看着他的官兵们,右臂一扬,饱含深情:“这大顺不是我陆文宗一人的,是咱们大顺所有官兵的!不管什么时候,哪怕生死关头,我也绝不会抛弃将士们!……将士们,我这大顺监国闯王与你们同在,永远!” 监国殿下真情流露时,远处清军的号角声越来越急促,满、蒙、汉三军上万人马黑压压的朝城墙压了上来。 “去问问祖可法,炮能打到后面的满洲兵吗?” 陆四叫侄孙陆义良去问祖可法,顺军打西安出发时只有贺珍部携带了20门火炮,不过一路攻城掠地,从怀庆、卫辉、彰德及脚下这座保定城又缴获了30多门炮,合起来倒有57门,现统归祖可法指挥。 虽然半数都是小炮,但也有十几门重炮,炮弹最远能打出三里多地。先前蒙古兵和汉军攻城时,陆四并没有让祖可法放炮,为的就是这些宝贝炮能够多杀伤一些真鞑子,而不是二鞑子。 陆义良不一会就过来回复,说祖可法那边没有问题,只要后面的满洲兵在三里射程之内,他可以保证弹无虚发。 “发信号弹!” 几枚黄色烟花弹腾空而起,这是按兵不动的信号。 祖可法朝监国闯王所在的城楼看了眼,示意炮手们沉着莫慌。 城外如潮水般的清军攻城队伍越来越近,因未到火铳及弓箭射程距离内,所以前面的蒙古兵和汉军连盾牌都没有挡在头上。 终于,清军再次越过护城河。 前方的汉军辫子兵本能的将盾牌撑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队伍排着一条条长龙往城墙下涌来。 “放铳!” 随着马科的声令下,保定城墙上铳声大作,与此同时大量箭枝也如箭雨一般向城下呼啸射去。 清军冒着铳子和箭雨不要命的往城墙下抵近,一架架云梯往墙上搭去。 “大人,满洲人过来了!” “将炮抬上垛口!” 听到祖可法的命令,一直蹲在垛口下的几百名炮手连同辅炮手开始奋力将沉重的大炮往垛口上抬,垫泥袋的垫泥袋,装火药的装药,装铁弹的装铁弹。 “放炮!” 伴随祖可法一声令下,一门轻炮最先开火,向着清军队伍后面的满洲兵喷出炙热的炮弹。 这一声炮响不仅让城上开炮的顺军捂住了耳朵,也让城外的清军吓了一跳:贼人有炮?! 第五百四十七章 决死保定城 炮声中,一发铁球从保定城上打出,在空中旋转了两里余突然下坠落地,一个身披双甲的镶红旗摆牙喇兵不偏不倚被那铁球迎面砸中,瞬间身体如被五马分尸般散落一地。边上的摆牙喇兵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一大股鲜血就朝他们脸上喷去。 铁球并没有因此止住向前的脚步,而是继续向后方呼啸而去,一条直线上的三名镶红旗兵连躲避都来不及,就成了球下亡魂。 铁球落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凹坑之后突然又弹飞起来,惨叫声、躲避声此起彼伏,中弹者骨断筋裂,血肉模糊,令人惨不忍睹。 又有十几颗实心弹再次朝着后方的满洲兵砸来,炮弹砸落的势头很足,落地便即弹射而起,一颗颗几十斤重的大实心铁球在满洲兵当中穿梭,当者皆烂,每一次弹跳都要带走一条人命。 被铁球砸中的死状实在是恐怖,如果有的选择,那些抱着断腿哀嚎的满洲兵宁愿被一刀捅死。 不少中弹的满洲兵的身子都是呈撕裂状的,拼都拼不到一起,断腿断胳膊的那是骨头茬子都露在外面,且断面平整。 除了直接被砸中要害当场“五马分尸”的,其余中弹满洲兵无一不是死于大量出血,生生疼死。 炮弹面前,莫说披双甲,就是浑身铁甲也是一击而穿。 穿着铁甲戴着尖盔的镶红旗甲喇章京萨穆什喀就是被一颗铁球直接命中,可能是铁甲的保护作用,炮弹只是在他的心室上制造了一个血色空洞,让这位甲喇章京得以保留了全尸。 萨穆什喀也成为保定之战阵亡的第一个满洲高级将领。 保定城上的顺军火炮仍在轰鸣着,炮弹肆意的从半空掉落,到处都是中炮毙命的尸体,尸体下的土地无一不是被染得鲜血。 干枯的野草得到鲜血的滋润,生出诡异的生机。 多尔衮不明白为什么贼兵明明有炮,刚才蒙古兵和汉军攻城时他们却不放炮,而是任由蒙、汉八旗兵冲到城墙下。 眉头皱了片刻后,这位大清的摄政王似是明白贼兵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们的炮专打真满洲! 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从炮声辨别,顺贼的火炮也不是太多。 如果因为对手有火炮就失去进攻的勇气,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清了,更不会有他多尔衮这位摄政九王,或许,他早已同他的阿玛、兄弟被明军吊死在建州老寨了。 强攻,不是多尔衮暴怒下失去心智的决定,而是破局的唯一办法。 耿仲明的背叛让多尔衮意识到保定城下这支大军已经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如果他选择立即退兵,势必会遭到保定顺军的追击,届时很有可能会被困在良乡同保定之间进退不得。并且匆匆退兵北返也会让这支由满洲、蒙古、汉军组成的大军分裂。 连耿仲明这个怀顺王都反了,军中那些汉军八旗难道不会反? 那些向来见风使舵的蒙古人不会反? 想要确保蒙古和汉军不会反,多尔衮就必须拿下保定,通过一场胜利宣告大清依旧无敌于中国,否则,局面将会不断恶化,任他多尔衮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 夺取保定不仅能重创顺军,也能为即将断粮的清军提供粮草。多尔衮不担心北京城,有济尔哈朗、多铎他们在,只有几千人的耿仲明哪怕火炮再多,也不可能破得了城,即便耿仲明同流窜京畿的贼将高杰取得联络,多铎他们也能撑住。 但北京撑住的前提是他摄政王大军没有垮! 因此,多尔衮不能退,哪怕真满洲骨血在这保定也损失惨重,他都要咬牙拿下这座坚城。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保定城下,依旧人头攒动,依旧喊杀震天。 炮声是让城下的清军感到吃惊,但却没有减缓他们攀城的速度。 一队队汉军八旗的辫子兵正沿着云梯拼命往城上涌,而城上一根根好像房梁的长木不断的落下,或将一具具云梯砸倒,或将上面攀爬的清军成串的带落。 双方都在放箭,放铳。 城墙下密密麻麻的盾牌,城墙上也是一面面高耸的挡箭板。 正在被炮击的满洲两红旗也没有就此停下前进的脚步,相反却是加快了步伐,因为他们知道城上的炮没法近距离打到他们。 顺军的炮火并不密集,每门炮打完之后都要冷却很长时间才能打响第二炮,加上火炮数量稀少,导致无法大规模杀伤满洲兵。 城墙下蒙古兵和汉军没有登城的都在看着后方,望着城上飞出的炮子落在后面的满洲兵人群中,他们竟然有种庆幸感。 原来,贼人的火炮专打满洲人! “冲!冲上去,靠近城墙,贼人的炮子就不管用了!” 叶克舒对死去的部下们一点也不心疼,他的眼中只有保定。在他的附近,一个壮大跪在地上,呆呆的看着血如泉涌的左臂。 三尺开外,一条断臂静静的摆在那。 一个急于避炮的满洲兵在奔跑时无意中踩到了那条断臂,让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那断臂的手掌竟然五根手指都猛的一竖! 让人毛骨耸然。 一架盾车被一颗铁弹砸散了,碎裂的木尖刺中了推车的满洲兵的前膛,这个满洲兵却一动不动的仍扶着散了架的盾车。 因为,他不能动。 保持现在这个姿势,或许他还能多撑一些,脱离木尖,他马上就会死去。 他双眼通红的望着前方的保定城墙,眼神说不出的可怖。 两红旗的军官们不断的呼吼着,奋不顾身的往前方冲去。终于,在付出了两三百名真满洲性命的代价后,正红旗、镶红旗相继冲到了城下。 城上的火炮哑火了,只听到如炒豆般炸响的铳声。 马科部铳兵不断将火铳伸出垛口,朝下面的清军打去。 铳子大多打在了下面清军头顶上的盾牌,发出闷哧声。中铳的清军倒地之后立时被人拖到后面。 盾牌阵下的空间,到处都是惨叫和哀嚎声,被拖行过的地面都是长长的血迹。 第五百四十八章 纳粪杀敌 满洲兵使用的弓箭是所谓重弓,有八力之说,一力为14斤,按明制一斤八两可达110斤左右。 如此重力射出的箭枝无论是杀伤力还是穿透力都较前明军队为强,若能拉12力以上者便为虎力,此类射手多入选各旗摆牙喇兵,为旗主亲兵,也是各旗最核心的兵种。 早年间太祖外甥达尔汉能达15力,故被称为“虎力巴图鲁”。 两红旗能达12力以上的虎力摆牙喇兵大概有三百余人,这些摆牙喇兵不仅劲道大,瞄头也准,加之箭枝射程较一般满洲兵为远,因此给保定城上的顺军带来了不小的威胁。 攻城至今,城上中箭的两百多名顺军官兵有多半都是叫这些摆牙喇兵射中。 不过守城的顺军却没有就此害怕,他们利用城墙垛口掩护,只集中精神对付攀城的清军,对那些远处射来的“冷箭”根本不避。 一旦中箭,也是同城下清军一样迅速被人抬下城救治。 为了确保受伤官兵不会因为得不到医治而死亡,陆四率大军东征之时几乎将沿途所有能治外伤的郎中征用,现如今保定城中约有400余郎中大夫待命。 而无论是将领还是军官,对这些郎中都极为客气,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大夫关键时候是能救他们命的。 陆四也不是强征这些郎中无偿效力,许诺大军攻破北京后,这些郎中愿意回乡的每人给予50两“辛苦费”,另给其家三丁免赋特权,愿意留在顺军中效力的可以就任各部医官一职。 正在攻城的清军明显能嗅到空气中的臭味,不是火铳发射后的火药呛人味,是真正的臭味。 如果他们能够幸运的攀上城头,就能看到每个垛口边都放有一只盛满粪便的木桶。 每隔一丈也都有一口大锅正在熬煮。 锅里煮着的是粪便和油混合的金汁,此物也是历来守城军队惯用的防御手段。但凡是被金汁浇到的敌人,不是浑身被烫烂,就是因为粪便含有的细菌恶化伤势去世。 基本,无解。 所以,在往城墙上攀爬的清军没有一个敢就那么拿着刀往上爬的,大多手里拿着个盾牌死死挡在脑袋上方,除了防铳防箭外,就是害怕被城上突然倒下的金汁浇到。 保定是北直隶的重镇,前明就设有巡抚驻守,且保定距离北京极近,故而城墙修建得也是高大,且宽长,如此不仅使攻城一方难度加大,也使守城一方需要的器械为之更多。 为了搜集足够的粪便,顺军几乎舀光了保定城中百姓的茅厕。清军攻城前,还有官兵在沿街沿巷吆喝“纳粪了!” 粪倒成了税般,要纳了。 对于保定居民而言,这事自是再好不过,往常都是城外的粪行收粪,现因战事,粪行的人不敢进城,有些家中地方小没有茅厕的居民如厕之后怎么处理排泄物就成了难题。 一天两天还好办,时日一久还了得了。 虽是八月入秋了,可天还热着呢。 秋老虎不是白说的。 大顺军收粪用于杀鞑子,好事咧。 大家伙虽然没有上城杀敌,但在家里努力多拉一些,多尿一些,也是为国家出力了。 真正是万众一心。 顺军弓箭手射出的箭枝便都是浸过粪水的! 这是监国闯王亲自下的命令,说是如此做法可以让中箭的清军伤口感染,不得医治。 要不是铳子没法在粪水中也浸一遍,说不定连打出的铳子都有细菌。 可怜城下那些中箭的清军尚不知道,他们那并不致命的伤很快就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由于满洲两红旗也参与了攻城,城下的蒙八旗同汉军八旗的攻势相较之前更为猛烈。 然而,即便城墙上从云梯攀爬的清军有如蚂蚁般密集,战至现在,也依旧没有一个清军能够成功爬上去。 后方清军大营前观战的满洲将校们看到的是一座座云梯被城上的顺贼用长竹篙推倒,看到的是城上落下的一根根木头落下,不仅将云梯上的清军带下一大片,也砸得下面的人鬼哭狼嚎。 “倒油!” 马科部防守的一段城墙上有身披双甲的满洲兵开始攀爬,上面的军官连忙喝喊起来。 几个士兵一起用力将用铁链系在木桩下的大锅用力吊起,然后三个士兵拿着木头同时向那大锅顶去,直直的顶到垛口外面,齐齐一声呐喊之后,三个士兵同时将木头朝锅的上方顶去。 大锅顿时倾斜,继而带有恶臭和炙热的金汁向着下方正在攀爬的满洲兵,连同云梯下正在焦急往上看的清军倒去。 即便是头上顶着盾牌,攀爬的满洲兵也跟失手一般从云梯上坠落,因为大锅中的金汁有上百斤之多,陡然倒下,便如洪水出闸一般,让闸口下的人根本无力抵挡。 惨叫声撕心裂肺,墙角下几个脑袋被烫到的清军抱头嚎叫,满地打滚。 一个满洲壮大的脸皮全部起泡,就好像猪皮在油锅里浸过一般。 边上的蒙古兵更惨,眼睛都被烫瞎了,两只被烫得不成形的手捂着半边脸,啊啊的乱叫。 滚热的金汁顺着盾牌的缝隙滴落流淌,烫得盾牌下的清军慌乱连连。 一口又一口的金汁朝下倒去,恶臭弥漫中,城墙下的清军不论满洲还是蒙古、汉军,都如在地狱中挣扎。 很多盾牌都被金汁浸的滚烫,一些清军本能的丢掉盾牌,结果就被石头、砖块、铳子、箭枝、木头击中。 不少云梯也被金汁弄得滑不溜秋,清军攀登的时候不是手打滑就是脚打滑,狼狈不堪。 一波波的清军攀上去,一波波的清军掉落…… 然而清军依旧在坚持,没有收兵的命令,那些蒙古兵同汉军根本不敢后撤,只能硬着头皮在地狱般的城墙下忍受煎熬,默默祈祷玉皇大帝同长生天保佑他们。 镶红旗主罗洛浑自是不必亲自登城,对于城墙下己方攻城部队的惨状,这位年仅24岁的多罗郡王也不在乎,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城门。 老将叶克舒亲自带领一队披双甲的摆牙喇兵在攻击城门,两侧城墙的攻势只是在分散守城顺军的注意力。 第五百四十九章 陆四天王的三板斧 如此不计损失的强攻,任何一个带兵的统帅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都不会做出。 多尔衮却这么做了,因为,留给这位大清摄政九王的时间不多了。 除了拿人命去搏取胜利,多尔衮没有任何办法。 满洲将校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城门处,他们都清楚那里才是破城的关键。 罗洛浑的心也是一直提着,能不能晋亲王,就要看叶克舒同那些铁头子的了! 三百多披双甲的满洲兵高高举起手中的盾牌,掩护着两架撞车抵近城门。 这种撞车很重,车身下四个轮子,上面设撞木,以铁皮包裹木尖,抵近城门后由人力集体拽动绳索使撞木后侧高高吊起,然后一起松手放下,如此撞木便能以千斤甚至数千斤之力反复冲击城门,此物据说是唐代窦建德发明,专用于破坏城门,为唐以后历代军队采用。 出身关外建州的清军本身肯定是不可能有汉人这种攻城精妙器械的,多是缴获自前明军队。 负责撞城的是清一色满洲摆牙喇兵,他们均是披着铁甲,浑身上下连同脑袋都罩在铁盔下,铳子、箭枝对他们根本不起作用,因此又被称为铁头子。 太祖以来,铁头子要么不出战,要出战就必克之。 一旦撞车成功撞毁城门,这些铁头子也将是突入城中的主力,仗着他们的悍勇和一身铁甲为大军打开一条入城之路。 城上的顺军发现了清军撞车正在向城门靠近,军官们呼吼着命令士兵放箭,可箭枝多半射在了盾牌上,即便射中下面的满洲兵也不能造成其分毫伤害。 “铁人?” 门楼上的陆四并没有探出脑袋,因为下面的清军中隐藏有“神射手”,他可不想大功告成之时却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微一沉吟之后,陆四扭头对赶过来的贺珍道:“石灰。” 作为第三任闯王、大顺的监国殿下,陆四自是有三板斧的。 石灰,就是第一斧。 也是在实战中得到证明的有效守御手段。 “石灰!快洒石灰!” 贺珍赶紧大声叫喊起来,立时上百包用麻袋装着的石灰被士兵搬过来。 “抛下去!” 贺珍一手提袋,一手拿刀在那袋子上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二话不说就朝城下扔去。 士兵们有样学样,一百多包石灰尽数抛在城门前。 石灰于半空中便洒落,顿时让城门前变得白茫茫一片。 盾牌可以抵御铳子、箭枝,却不能阻挡石灰。 攻城的清军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不少清军的眼睛也被呛到,结果就是泪水不住的流,眼睛根本睁不开,虽然人没事,但却是失去战斗力,再也不能参战。 负责撞门的满洲兵同样也受到石灰影响,咳嗽与眼睛的不适让他们的步伐为之一滞。 城门两侧正在用云梯攻城的清军也受影响,纷纷往两边或后方退去,否则一口呼吸就能呛得他们咳半天,哪里还能攀城杀敌。 叶克舒也不适,这位太祖时期的满洲老将却丝毫没有后退,一边拿手捂着口鼻,一边闭着眼睛奋勇将撞车往前推去。 “推,快推!” 摆牙喇兵不愧是八旗最精锐的人马,身经百战的他们在逆境中爆发出的韧劲让人敬佩。 不少人都跟叶克舒一样直接闭眼睛往前猛冲。 “火油。” 陆四劈出第二斧,然后负手回到楼中,他是与将士们同在,但绝不会让自己处于险境之中。 一坛坛火油被抛下城去,去年淮军第一镇在济南之战时大量使用火油杀敌,且取得极佳效果,此战法很快被督府参军贾汉复加以总结,发予诸军学习使用。 大量火油倒下后,北门门洞前立时就湿滑一片。火油特殊的味道也让被淋到的清军脸色瞬间发白,心跳加快,下意识的就往其它地方跑去。 然而已经迟了,随着一根火把的落下,北门前立时变成火海,上百名来不及逃走的清军被火海瞬间吞噬,一个个火人惨叫着东奔西跑,最后在地上不住打着滚,直到咽咽一息,再也发不出声音。 空气中也多了焦臭味。 数十名满洲披甲兵也被烧到,很多满洲兵的辫子都烧没了。 被大火阻隔的满洲兵没法靠近城门,只能泄怒似的将箭枝朝城上射去。 罗洛浑见状,不由考虑是不是先撤下来,因为再这样打下去损失的确太大了,然而后方摄政王督促攻城的军令却传了过来,更颁了严令后退者斩,这让罗洛浑没的选,只能命三个牛录的满洲兵增援叶克舒。 火油的燃烧毕竟有限,很快,得到增援的叶克舒指挥满洲兵再次攻了上去。 因为前方尸体太多,上百名满洲兵不得不冒着城上的箭枝去抬运尸体,好让撞车顺利通过。 清军的撞车接近城门的时候,陆四劈出了第三斧,他让贺珍的部将罗岱带人去抬石板过来。 这些石板很重,最重的甚至有七八百斤重,轻的也有三四百斤,都是陆四下令从城中的保定巡抚衙门拆下抬到城上来的。 同时拆下的还有包括巡抚衙门在内保定所有大宅的房梁,因为那些梁木用来守城再好不过。堆积在城头的砖石大半也是从这些大宅运来的,反正没有主人。 几百名顺军士卒喊着号子,用挑担将已经抬到城墙上的石板抬到垛口,然后众人一起合力将石板从城上丢下。 大石从天而降,“扑通”一声,下面顶着盾牌的摆牙喇铁头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砸个正着。 长石之下,也不知砸了多少人,四边上却全是血肉,脑袋、手脚露出一片,血水和白汁一齐从石块下涌出来,呕心得很。 一招奏效,武大定忙要士兵们再去搬来一块,这一次丢下去时下面聚着几十个缩在墙根以为是“安全区”的蒙古兵。 这个地方也的确是安全,因为城上的顺军看不到他们,属于视线死角。 刚才掉下的大石板一下砸死十几个满洲兵的惨状被这些蒙古兵看在眼中,不少人下意识朝上面看去,结果一声尖叫发出,没等这帮蒙古兵来得及眨眼,一块石板朝他们径直落了下来。 当场又是七八个蒙古兵被砸成肉泥,血肉同甲衣和在一起静静的压在石板下。 一个蒙古兵半截身子被砸断,半截身子还在本能的往外爬。 一块、两块、三块…… 门楼两侧的城墙上不断有石板落下,砸得下面的清军死伤连连,一架撞车也被石板砸得稀巴烂。 叶克舒要不是反应得快及时往左边跳了一步,恐怕就将成为保定之战阵亡的第二员满洲高级将领。 “拿不下的,拿不下的……” 远处的额尔克看着城门前的惨状,脸色发苦,顺贼有坚城可依,居高临下,器械充足,他们死多少人都拿不下的! 可是身后的大营始终没有退兵的号角声传出,这让额尔克心如死灰,心中也满是怨恨:多尔衮这是要他们都死光吗! 殊不知摄政王此时心中也极是肉疼,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让两红旗的人去试探顺贼的底细,去消耗他们的守城器械,唯有这样才能为最后的总攻奠定胜利的基础。 “让两白旗准备。” 多尔衮的声音显得很是平静,但之后他的声音却充满疑惑:“那是什么?” 视线中,保定城墙上突然丢下许多好像叠成方块的棉被,依稀可见那些棉被上似乎还有火光。 之后,保定北城从东到西便响起连串爆炸声。 第五百五十章 闯王包 前明袁崇焕守宁远时曾以棉被内置火药点燃扔至城下杀敌,谓之“万人敌”,此法对攻入城门洞的敌军杀伤最大,因为着火棉被燃烧之后会产生大量浓烟,致使门洞中的敌军被活活熏(呛)死,便是能够跑出也是双眼短时间内无法睁开视物,如此便容易被城中守军射杀。 前年淮扬河工暴乱之时,有叛军李士元部趁乱裹挟河工攻打淮安城,守城明军便以此“万人敌”成功遏制叛军破城。 不过真正的“万人敌”却不是这种简单的棉被火药,而是在天启七年出现的一种用泥制成的火器,其周围留有小孔的空心圆球,晾干后装填火药,并掺入有毒物质,整体以木框固定,很大。 敌军攻城时,点燃引信,抛到城下,火焰会四面喷射,并不断旋转,烧灼敌军,故而明军称其为万人敌,或叫烧夷弹。 一开始,城下的清军多半以为城上扔的是那种他们曾见识过的“万人敌”,因为看上去都是用棉被制成,但很快清军便意识顺贼扔下的绝不是万人敌,而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厉害火器。 这火器,会爆炸! 有些“棉包”落在城下时引信还在燃烧,一些清军看的明白,那玩意根本不是棉被,而是丝绸! 是一块一尺见方大小,外面皆是丝绸包裹的东西。 这东西,清军因为没见过叫不上名字,顺军则称之为“闯王包”。 因为,此物正是由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亲手制成并试验而成的。 虽然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及硬件设施,陆四根本没办法实现军事科技的跨越性发展,但多多少少还是晓得一些制作简单、取材方便的大杀器。 比如炸药包。 丝绸包裹火药的密闭性及爆炸后威力更强的小知识,陆四当然也掌握。 于是,为了加强防御能力以及攻击能力,陆四特意抽了一下午时间叫侄孙陆义良去保定藩库搬来两卷丝绸,又从马科部要来几十斤药子,开始试验炸药包。 可当天的试验全部失败,原因是这个时代的火药是黑火药,即便压的很实,但爆炸后产生的威力却跟陆四想象的炸药包差距甚远。 根本都不用想别的,必须解决黑火药爆炸性能不足的问题。 可陆四是知“粗”不知“精”,好比他知道马克沁机枪,但要他制造出来,还不如给他一刀。 于是,不懂的陆四便开始翻书,想从书中寻找答案。 明末中国的火器技术并不落后于西方各国,很多制造方法甚至领先,只要肯用心找,总有答案可寻。 陆四首先翻的是《天工开物》,这是和《三国演义》一样每天必压在他枕头下的宝书。这本书的作者已经被镇守通泰的卖油郎程霖派人从江西绑到扬州去了。 然而《天工开物》上样样都有,就是没有提高火药威力的法子。 正郁闷着,陆四想到了他曾经给侄儿广远带去的《武备志》,于是忙要侄孙陆义良去找此书。 翻了大半个保定城后,终于在一家满门被杀的前明武举家中找到了这本书。 翻开一页页的搜索,果然有发现。 这本书上说有一种火药制成的办法,即“制火药,每料用硝五斤,黄一斤,茄杆灰一斤。以上硝、黄、灰共七斤,分作三槽,定碾五千五百遭,出槽。每药三斤,用好烧酒一斤,成泥,仍下槽内,再碾百遭,出槽。拌成粒,如黄米大,或绿豆大,须入人手心然之不觉热,方可。” 书中所说的法子让陆四的脑海中一下映入四个字——“颗粒火药”。 当时就拍了自家脑袋一巴掌,暗骂怎么把这法子给忘了呢! 粉末状火药同颗粒状火药威力的区别在哪,两世为人的陆四当然了解,他自己没时间钻研,便叫侄孙陆义良埋头研究起来。 最终,在武备志及对火药制造比较精通的祖可法及军中几十个火药匠人的帮助下,陆义良花了两天时间制成了一批颗粒火药。 再之后将这些晒得均匀如米粒大小的火药装入丝绸制成的药包,压实之后留一细孔塞入导火用的火绳,于保定南门外的河边试验。 结果,爆炸威力惊呆众人。 陆义良的耳膜被震得几天都听不清四爷爷讲的什么话。 祖可法同那帮匠人也当场叫震得站不住,一个身材瘦弱的更是被震得连退几步。 不过因为马科部的药子不多缘故,最终只制成了85包,祖可法特请闯王赐名,陆四大手一挥:“我看就叫陆家包。” 为什么叫陆家包,因为是他陆四想到的。 祖可法他们觉得不妥,最后诸将达成一致意见,此物必须叫“闯王包”,以显闯王威名。 叫陆家包还是叫闯王包,陆四都没有意见,只要这炸药包能让多尔衮清醒意识到他大顺监国闯王的厉害就行。 因为少,便宝贝,闯王包可以说是陆四的压箱底,不到关键时候不使出来。 原本陆四也不打算现在就用,火炮专打满洲人,这炸药包就得专炸两白旗。 是谓区别对待,争取大多数。 可再一想,多尔衮那里恐怕已经断粮,强攻不下这位大清摄政王不可能再傻不愣登的继续把真满洲往不可能取胜的保定城下塞,其多半会立即撒丫子跑人赶回北京。 那么,这闯王包就得用了。 陆四要在精神与肉体上都要重创清军,让他们如同前明军队一样闻闯色变。 远处多尔衮他们听到的爆炸声好像连绵不绝,实际陆四只让往城下丢了20个。 第一颗药包是陆义良亲自甩出城的,之所以是甩,乃因为这药包还有一根长长的绳子,以便投掷距离更远。 陆义良的目标是那帮穿铁甲的满洲兵。 药包在半空中飞出近二十丈,尔后在快落地时就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中首当其冲的十几个镶红旗的铁头子耳朵瞬间失聪,就是十几丈外的其他清军,也个个都如耳朵被铁锤狠狠敲了下刺痛万分,耳畔也满是尖鸣嗡声,让人头痛欲裂。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不可沽名学霸王 镶红旗固山额真叶克舒所站的位置距离落下的药包有十来丈远,当时这位太祖时期的老将只以为城上顺贼丢下来的是明军惯用的“万人敌”,因此并没有在意。 因为那种万人敌纯是以火焰灼人为杀伤手段,故人只要离得远那玩意就没效果,且他同部下要么是穿铁甲,要么是披双甲,区区火焰又哪里能伤到他们半根毫毛。 可接下来,也就是一两个呼吸的功夫,叶克舒的耳朵就嗡鸣刺响,眼前也是一团黑烟。 等耳鸣稍弱,黑烟略散之后,叶克舒倒吸了一口冷气,双目如见鬼似的望着前方,嘴中喃喃说着些什么,握刀的右手也是不停的颤抖。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老将不能不失态,他看到了生平从未见过的恐怖一幕。 正前方,平地之中出现了一个凹坑。 坑中、坑外,散落着断臂残肢,有穿着铁甲的半截身子,有戴着头盔的人头,有只剩大腿脚上却仍穿着完整靴子的…… 凹坑的附近,更有七八名铁头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被施了魔法般定住。 这些铁头子身上的铁甲保存完整,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惨叫、哀嚎,但就是一动不动,任凭后方的人群如何呼唤,他们都不予回应。 就站在那里。 然后,就看到一个铁头子的身子重重倒地,之后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的如软骨般坠倒在血红的泥土上。 死的极其安静。 叶克舒瞪大双目,颤抖的他不敢上前翻看那些部下,他害怕城中的顺贼会再次丢出那可怕的东西。 闯王包的威力在于爆炸中心所波及的人畜一律碎尸爆裂,非中心处但在爆炸波冲击距离内的人畜五脏六腑将没有一处完整。 倒地的那些尸体完整的满洲兵,无一不是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在不断往外流着殷红的鲜血。 或许,这样的死是轻松的,也是容易接受的,更是情绪极其稳定的。 死亡,在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刻发生,相比那些凹坑中的碎尸,相比那还在挣扎的无头尸,他们难道不幸福? 爆炸声再次响起。 从东到西,好像保定城中的顺贼在施妖法般,一处接一处的升腾起黑烟,一处接一处的打雷。 这一波爆炸死伤的不仅是满洲兵,更多的是那些在城墙下没有得到撤退命令的蒙古兵和汉军。 叶克舒看到的一幕不断上演,那些于爆炸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清军看着他们的同伴一动不动,脸上是齐致有序的血线,人却浑然不觉,只呆呆的站着。 尸体被撕裂导致漫天血雨,到处都是断手断脚,到处都是大肠心肝,这场景比起城上倒下滚烫金汁那幕还要让人恐惧。 连续的爆炸中,无数盾牌向半空飞去,继而重重落地,砸得下面的清军惨不忍睹。 一架云梯也被从半腰炸断,上面的三名清军连同下面的清军同时落地,一个接一个的砸在一起。 一个倒霉的汉军八旗兵被掉落的同伴活活砸死。 有一个药包落地时,上面的火绳竟还在燃烧,一个蒙古兵见状本能的上去抬脚想踩灭引线。与此同时另一个蒙古兵也扑了上去,他们绝不能让这东西炸开。 然而就在第一个蒙古兵刚把脚踩上去后,“哧哧”冒着火光的火绳已经没入药包中。 “轰”的一声巨响,那蒙古兵就如同手脚皆被绑住,甚至连肚子中的肠胃也被铁索钩住般一下四分五裂。 另一个蒙古兵则是直接被爆炸的威力炸向半空,然后重重落地,不偏不倚的砸在一顶尖盔上,“扑哧”一声,尖盔一下顶入这蒙古兵的胸膛,血泡不断的从他嘴中冒出…… 每一声爆炸都像阎王在人间收尸,无数的性命就此再也看不到人世间的美好。 很难看清这轮爆炸中清军的死伤,因为城下到处弥漫着呛人的黑烟。 远处观战的大清摄政王却能从千里镜中看到城墙下密集的攻城队伍出现了不少“真空”,原本在那里的攻城队伍就好像被神仙之手硬生生的抽走似的突然消失。 这是什么武器? 多尔衮的惊颤不亚于身边的任何人,自太祖十三付盔甲起事以来,满洲将士们还从没见过关内的汉人有如此厉害的武器。 如果铁岭有,如果沈阳有,如果辽阳有,如果广宁有,如果一片石有…… 还有他们满洲的活路?! 叶臣、巩阿岱、苏克萨哈、詹岱等满洲将校们都是一动不动,每个人的眼神都极其的可怕。 不是吃人野兽面对猎物凶狠眼神的可怕,而是对一种未知且强大力量的恐惧。 前者,是主动;后者,是被迫。 城墙处,彼此厮杀的双方也不约而同停滞了下来。 几个呼吸的寂静之后,惨叫同哀嚎终于爆发。 没死的清兵疯狂的往后方逃去,没有人阻止他们,因为将领们也在跑。 蒙古人在跑,汉军在跑,满洲也在跑,保定城下所有的清军都在跑,他们被爆炸吓疯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们知道只要那东西丢下来,那它的下方就不会有活人。 前线统帅、多罗郡王罗洛浑没跑,呆呆的坐在马上看着。 然后,这位多罗郡王就看到正疯狂后撤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玛法(爷爷)赞不绝口,并要孙儿一定要听其意见的固山额真叶克舒。 此时,被礼亲王代善称为两红旗第一名将的叶克舒逃跑速度不亚于任何人,并且,叶克舒身上的铁甲已然不见,甚至连头盔都丢到了。 年近六旬老将奔跑起来的速度竟不弱于年轻的满洲儿郎,看上去也十分的灵活。 不少正在疯狂后撤的满洲兵被地上那些顺军火炮打死的同伴尸体所绊阻,可叶克舒却是如履平地,没有任何障碍物能够迟缓这位两红旗第一名将的速度。 后方保定城墙上的顺军爆发出了欢呼声,欢呼声中,祖可法一脚踢向举着火把乱跳的炮手:“快开炮,快开炮啊!” “啊?” “噢!” 兴奋的炮手赶紧将火把点向火绳,“嗤嗤”声中,“轰”的一声,一发铁弹从黑洞洞的炮口怒射而出,向着密集如潮水般的清军队伍飞去。 这颗炮弹落下跳跃,却是一个清兵都没砸到。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颗炮弹马上就要失去最后的动力时,却穿透了一名正在奔跑的清军将领身体。 叶克舒并没有感觉自己被炮弹击中,因为他还往前跑了七八步。 那一幕,后面目睹的清军永生难忘。 他们也真正相信这世间有鬼神之说。 否则,怎么没有了心胸的固山额真还能往前跑的? 罗洛浑也被骇得毛孔都竖了起来,怔怔的望着身体有个大洞的叶克舒在那灵活跳跃,然后扑通一下倒地。 摔倒的叶克舒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得赶紧爬起来,然后他真的咬牙用力撑起双手,然后无意看到了自己身体空洞的一幕。 “人,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放下千里镜后,陆四为自己刚才亲眼所见的一幕唏嘘。 一个人在失去了脏器后,真能跑这么远? 一个人的脑袋被砍下后,真的还有思想? 陆四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出答案,但他知道多尔衮已经找出答案。 九王再不跑的话,真就是等死了。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陆四不可能让多尔衮跑回北京的,能不能堵住多尔衮,关键也不是可能占据良乡的耿仲明部,而是刘体纯。 第五百五十二章 满洲终结者 陆四从来没把多尔衮放在眼里,这位所谓的大清摄政九王军事才能连他哥皇太极的屁股都摸不到,甚至连明将姜瓖都打不过。 要知道前世历史姜瓖参与绿营大反正后,多尔衮可是两次亲征都没能拿下大同城。最后还是阿济格靠着长期围困,致使大同城中“兵民饥饿,死亡殆尽,余兵无几”,出了叛徒内应才使大同城破。 无论是政治才能还是军事才能,多尔衮都不配做陆四的对手。 多尔衮的成功绝不是靠着他的什么智慧和眼光,完全是捡便宜,碰上了猪对手。 陆四始终认为,中国不是亡于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洲军事集团,而是亡于汉人自己之手。 是谓,自古亡汉者,皆汉人。 故而打起兵之初,陆四就对前明降军大包大揽,甚至连军纪最差的刘泽清部都加以收编,原因便是他要打破亡汉者皆汉人这一丑陋且奇怪的历史轮回。 嫡系淮军之中,就有近一半的兵力是绿营兵。 事实证明这个手段起到了绝佳效果,没了绿营兵的帮助,满清已然走向灭亡之路。 保定城上的陆四甚至在想多尔衮现在有没有后悔将阿济格的大军派到几千里外,有没有后悔为了提防绿营将唐通、白广恩、姜瓖那几万绿营兵调到西北去,有没有后悔为了占领中国将老巢辽东弄成了不设防,结果就是被陆四一棍打在七寸上,造成如今这窘迫甚至绝望的局面。 陆四已经展示了他的力量,明确告诉多尔衮他是拿不下保定的。 都说后发制人,可陆四却是先开枪的那个人,也是满洲的真正终结者。 即便不做任何部署,纯靠这北直数路大军,以本伤人,也能活活耗死清军的北方集团。 人心、士气、粮草,无论哪一个,清军都已经不具备。 大势,已然向顺,而非向满。 多尔衮不可能不走,现在走,在人的潜意识中是来得及的,虽然现实也来不及。 可惜徐和尚和孙武进那两个家伙不在,要不然陆四多半就要坐庄,让他们赌多尔衮是走还是不走,走的话又是一天走还是两天走,赔率一比一到一比二十,反正赔死徐和尚和孙二爷。 …… 保定城墙下那让人惊恐的一幕让满洲八旗所有的将校都沉不住气了。 太祖努尔哈赤之孙、饶余郡王阿巴泰第三子、固山贝子博洛眼见攻城部队伤亡惨重,又迟迟不见摄政王命吹号收兵,急得纵马赶到大营,下马之后便冲到多尔衮马下,一把抱住马上多尔衮的右腿,苦苦劝道:“十四叔,收兵吧,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全死光了!” 随后赶到的还有带两黄旗过来的多罗承泽郡王、太宗皇帝五子硕塞。 可能是因为大哥豪格之死,18岁的硕塞骨子里很是畏惧多尔衮,故而不敢像堂兄博洛那样抱着多尔衮的腿劝说,只默默站在一边。 博洛劝说之时,前方的攻城队伍已经开始疯狂后撤,根本不需多尔衮下令收兵了。 铁青着脸的多尔衮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他并没有看正狼狈惊恐撤下来的兵马,而是看着保定城头。 似乎那里,有人同样在看着他。 越来越多的八旗将校赶到了摄政王这里,非多尔衮嫡系的满洲将校们大多不想打,因为强攻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两白旗那帮人也不想再强攻,最后,一众满洲将校一起跪在了摄政王面前,其中包括苏克萨哈、叶臣等人。 将校们不愿打,正在疯狂撤退的两红旗自不必说,两白、两黄、两蓝的那些披甲兵们也不想在这保定城下多呆一炷香时辰。 说实话,这些从关外开始就碾压汉人军队的满洲八旗兵们,还真是没打过这种纯消耗战。 以往,对付这种坚城,要么有内应,要么有火炮。 没打之前,满洲兵们因为过往的战绩真的没将保定放在眼中,可现在,前后两次攻城的失利,巨大的伤亡,以及城中顺贼使用的从未见过的厉害武器,无一不沉重打击了这些从前战无不胜,自诩为世间最勇敢战士的心灵。 望着跪了一地的部下们,多尔衮依旧是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撤下来的两红旗满洲兵失魂落魄的汇聚到大营前,一个个回首看身后都是后怕连连。 蒙八旗和汉军八旗剩下的人也冒着城上顺军炮弹撤了下来,同满洲兵一样,这些个辫子兵也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头蔫尾。 攻城的具体损失还没有统计出来,叶臣他们估摸连同先前攻城,两次至少有三千多人的损失。 三千多人看起来不多,但却是此间大军十分之一兵力了。 要是摄政王仍就下令强攻,似这等损失再来一两次,大军自个便要垮了。 叶臣心中焦急,同苏克萨哈、巩阿岱他们低声商议。 镶红旗主罗洛浑奔马过来时,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在那闷声不吱气,都不敢看多尔衮一眼。 黑着脸的多尔衮却没有怪罪侄孙的意思,朝罗洛浑摆了摆手,意思拿不下来不是你的错,不必过于自责。 这让罗洛浑暗松一口气,他还真怕这位摄政王叔祖当着众人面要惩罚于他。 心下也是肉疼,这一次强攻两红旗损失很大,仅是铁头子就折了快三百人,其他披甲满洲兵怕有好几百人,算起来至少折了三个牛录,真不知回去如何跟玛法交待。 叶克舒没了心脏还在奔跑的一幕更让这位多罗郡王心有余悸,站在那脸色碜人的很。 保定城下还有不少受伤的清军被自己人丢弃在那,得不到救治的这些伤兵痛苦的哀嚎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让清军上下心头都是沉重。 城上的顺军似乎就是想让下面的清军伤兵多惨嚎一会,竟然没有补箭补铳,任由这些清军伤兵在那做最后的挣扎。 意外的是,城墙下竟有三四百人的汉军没有撤下来,他们团在城下看着城上,而城上的顺军没有朝他们放箭放铳,反而有人趴在垛口与他们交谈着。 同这些镶蓝旗汉军交谈的正是在卫辉降顺的总兵祖可法。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中国有人,不可轻侮 当城下的汉军参领认出上面的竟是祖可法时,这位汉军参领犹豫着止住了逃跑的脚步,并且喝止住了要跑的部下们。 双方的交谈前后总共就几句话。 “我是祖可法,你们别替满洲鞑子卖命了,都过来跟我归顺闯王!” “这……闯王能饶过我等?” “难道你们连我祖可法都信不过吗!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要冥顽不灵,只能替满洲人陪葬!” “那好,我等愿为大顺闯王卖命,誓杀鞑子以证忠心!” “……” 不用城上的祖可法有所指示,下面的汉军参领就主动割掉了辫子,连祖可法都能为大顺闯王重用,他们又有什么好迟疑的。 如今这局面,满洲人蹦跶不了几天喽,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当年就是祖家带着他们降的清,如今祖家人都叛了满洲人,他们有什么理由还替鞑子卖命? 一根根辫子落地之时,城上扔下很多绳索,将这些放下兵器的汉军八旗兵一一拽了上去。 这一幕让远处的清军大营一阵骚动。 满蒙八旗兵唾骂连连,大骂城下投降的汉八旗兵忘恩负义,是什么养不熟的狼,再看边上那帮汉军八旗兵,目中都有警惕之意。 汉军八旗兵则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那帮满洲、蒙古兵,但人人心头都在掂量着什么,有些人的神情更是若有所思状,尤其是那帮前辽东明军将校们。 不少人在用眼神彼此试探、交换着什么。 当兵吃粮,给鞑子当兵还是给顺贼当兵,本质又有什么不同? 左右,大伙不过是图个活路。 多尔衮也叫那帮投降顺军的汉八旗兵气着,这帮投降的汉军虽然不多,但在城下公然闹出这一幕来,倒是显得他大清已经树倒猢狲散的样子,九王能不气恼! 博洛、硕塞、罗洛浑、叶臣、苏克萨哈等都是神情凝重。 他们深知这帮汉军投降会给大军士气和军心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其影响甚至比那城下还在哀嚎惨叫的满蒙将士还要恶劣。 耿仲明造反的事情目前只局限于满洲将校知道,汉军同蒙军那边尚不知情,但此事不可能瞒得太久,因为耿仲明造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截断了粮道,等到大军断粮,哪个还不知道后方出事了。 届时再有顺贼公然引诱、纳降汉军,恐怕军中的汉八旗都将动摇,营乱不可避免发生。顺军若趁机来攻,败亡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事已至此,多尔衮也是计无可出,城中顺军如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城中硬是不出战,接连强攻又无法奏效,军中粮草只能支撑两天,后方又出大乱,叫他摄政王又能如何! 眼下的军心士气都不足以支撑再次强攻,连博洛、硕塞甚至两白旗的人都不肯再打,多尔衮若一意孤行继续迫令各旗不顾伤亡强攻,恐怕他这摄政王的军令号令不了多少人。 多尔衮心生退意,诚如叶臣所言现在走还来得及。耿仲明虽反,但其部汉军只有数千人,纵使携带大量火炮,也不可能拿下北京城。 顺军的东路军被沧州洪承畴所阻,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赶到北京,若他现在放弃保定下令回师,尚能据京师坚守等待胞兄阿济格大军赶到。 如此,局面尚有挽回的机会,甚至能反过来让顺军陷入进退两难境地。 心念至此,多尔衮退意已萌。 “主子,咱们损失是大,可也没动着筋骨,这会撤回京师灭了耿仲明,可以逸待劳,让他顺贼攻坚。” 苏克萨哈的话坚定了多尔衮退兵的念头,但没等他开口,博洛那边已经急道:“十四叔,自古攻城之法,无非炮轰、地道、堑壕、凿墙、盾车、云梯等法,可如今我军一无炮队,二无人手时间挖掘地道堑壕,单以盾车、云梯攻城,除非城中守军兵力薄弱方可奏效。然城中顺贼不下我军,器械更是精良于我军,再顿兵于此坚城之下,以人命强攻,实非智者所为。” 博洛的性子倒是继承他阿玛阿巴泰,说话直来直往。 多尔衮听着不悦,博洛这话反过来难道不是说他十四叔是傻瓜不成? 硕塞不敢同堂兄博洛一样大喇喇的说话,想了想,委婉说道:“十四王叔,兵法云避实就虚,既然顺贼于城中早有准备,我军失去先机,不若避实就虚,将他们诱出城来,以我八旗之长击其之短。” 这话说白了还是退兵,所谓诱出城来不过是粉饰说法,挣点面子。 一众满洲将校纷纷点头,两白旗的人也大部分没有吭声,倒是多尔衮近侍出身的詹岱不乐意了,在那微哼一声道:“二位为何长顺贼威风,灭我八旗志气?我八旗自太祖兴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入关以来更是席卷千里,现若因小小攻城不利就言退兵,将来难道每遇坚城都要避让不成?如此,岂能征服中国,为我大清奠那万世基业!” “你詹岱若是能拿出粮草来,爷就陪你在这耗着,拿不出来,就莫要在这说些没用的废话!” 博洛有心想骂詹岱一句狗奴才,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但想詹岱毕竟是多尔衮的亲信奴才,所谓打狗要看主人面,对这种小人还是别太计较。 詹岱叫博洛说的没法言语,事实上大军快要断粮,再在保定城下呆着,用不了几天饿也饿死了。 而他,又哪来的粮食? 多尔衮看了眼博洛,摆了摆手,道:“够了,都住口,是打是走,本王自有定夺!” 众人闻言,均是不敢再说。 尔后,多尔衮策马往前数步,抬头看着保定城头,在众人的注视下,忽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自随阿玛征战以来,向无败绩,今日却于这保定望城兴叹,方知中国有人,不可轻侮……归根结底,还是我满洲不比汉人多,倘我族有千万人口,又岂会有今日之窘迫。” 言罢,命各旗速准备,明日便退兵返回京师。 众满洲将校闻此命令,心情固是低沉,但却也有庆幸之感。 回京,终有再搏机会。 不回,恐就此覆灭。 第五百五十四章 有银子好说话 多尔衮以为沧州的洪承畴、张存仁、祖泽润等能替他拖住顺军的东路军,可是在这位摄政九王决意从保定退兵时,顺军的东路军已经到了天津,前锋骑兵一部甚至已过香河县,距离通州不过数十里远。 而因谎报大捷被多尔衮亲自谕旨夺去天津总督一职,却仍以太子太傅加左都督衔戴罪立功的前明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眼见城外顺军声势浩大,又知洪承畴死于沧州,故为了天津全城百姓的安危(原话),再三思量之后决定派人与城外的顺军谈判,希望能够“和平”解决天津问题。 东路军统帅、山东节度使陆广远无意在天津多耽搁时间,只想按叔父的军令赶紧兵临北京一举破城,故亲率夏大军的第一镇、左潘安的第二镇连同炮镇走运河北上通州,只命新编第八镇监视天津,并委托第八镇的镇帅徐和尚同天津城中谈判。 天津虽是前明锦衣卫都指挥使衙门所在,又是海港与运河重地,但城中清军多是前明锦衣卫及驻军改编而成的绿营兵,约有七千余人,内中也没有骑兵,整体战斗力十分低下,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坐视高杰部在城外肆虐而不敢出城与之一战。 第八镇虽是新编,但兵员既有淮军老卒,也有原山东顺军士卒,更有投降的汉八旗,联同一部分收编的土匪响马,相对战斗力是能与绿营兵一较高下的,况如今是顺强清弱,北伐之势已成,那天津城中的清军哪里有胆量出城来战。 所以有第八镇于城外监视并控制运河,确保大军粮道通畅,是否拿下天津陆广远并不在意。 他让徐和尚同天津方面谈判,不过是掩人耳目,或者说让天津城中的清军识相一点。 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北京一下,天津这边必然易帜降顺。 不过天津城内的骆养性显然还在犹豫,看不清大势,他提出的条件是愿意向大顺方面提供一定金银,换取大顺对天津的“不侵犯”。 这是典型的墙头草决定。 或者说,骆养性竟想在顺清对决之时保持中立,谁赢再向谁摇尾巴。 以骆养性前明锦衣卫大都督、满清天津总督的资历,此时若开城向大顺投效,他日大顺方面肯定不会慢待他,就是不给予实权,总不会少了他的富贵。 大概是“情报头子”当多了,又或者是还被八旗的威风吓唬着,搞得这位骆总督疑神疑鬼,拿不定主意,最后便搞出了个拿钱买平安的方案来。 徐和尚却把谈判当成了正事,因为他听手下人说天津城中那个姓骆的总督,曾经花了几万两银子从大顺手中赎命,且天津城中属前明锦衣卫系统的官员甚多,还有不少前明重要官员在城中,这帮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相当(一定)有钱。 为什么造反? 除了求活之外,就是将为富不仁的那帮王八蛋的银子弄出来分给穷人。 这是具有朴实情感、纯正草根阶层出身的徐和尚对造反的终极理解。 因此,徐和尚不能放过天津城中这帮肥膘。 另外,据手下旅帅赵应元说骆养性实是北京降清的罪魁祸首。 当初李自成率残部撤出北京,京中谣传吴三桂奉太子朱慈烺回京即位,骆养性便同吏部侍郎沈愉炳等人备法驾前往朝阳门迎驾,谁想来的不是太子,而是清廷的摄政王多尔衮,在一些官员骇愕悄然逃走时,骆养性却率众降清,使清廷入主北京具有一定的“合法性”。 当然,这件事骆养性也是无奈,可徐和尚不这么看,于是本来准备跟天津要五十万两银子,当场就加价到了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 代表骆养性前来谈判的是前明三边总督、降清之后任工部左侍郎的李化熙,这人为官很有名声,家乡湖州百姓在岘山上修建生祠,将他与古代贤哲谢安、颜真卿、苏轼并祀。 崇祯自缢于煤山后,李化熙统领军队回到周村,就食于家,静观时变。观来观去,未到半月,却成了清廷的工部侍郎。 贤还是不贤,不好说。 “天津这几年虽未遭兵灾,但一百万两白银匆忙间总督大人也是难以凑齐,还请徐帅通融,数目实在太大……” 徐和尚要一百万两,这数目跟骆养性给出的十万两相去甚远,怎么也无法谈拢的。 李化熙心中也是腹诽,果然流贼都是一个娘生的,前有顺贼在北京拷饷追赃,今有淮贼强行勒索,这等架势又哪里是成大事的模样。 只心里骂着徐和尚的娘,面上这位李侍郎却是一脸为难的样子。 一听没银子,徐和尚不乐意了,当时就发作起来,骂道:“没钱你跟佛爷我谈个吊?你当佛爷是闲着无事吗!回去告诉姓骆的,这一百万两他要不出,佛爷就自个带兵进城搜!若搜出来一百万两,佛爷把他当烤全羊给烤了!” “那个谁谁谁……” 气极之下,指着李化熙却叫不出名字来。 “在下工部侍郎李……” 李化熙还没报出全名,徐和尚就一拍桌子,瞪着他道:“我说老李,你可要弄清楚,满洲鞑子现在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等咱大军破了北京城,你瞧这鞑子还能蹦跶几天!……莫怪佛爷说你们,你们这帮人好歹还是前明做官的,也个个都是汉人,难不成真想当鞑子的孝子贤孙不成?” “徐帅,跟他废什么话!末将这就带兵攻城,看他城中到底有没有银子!” 气乎乎说话的是徐和尚手下的旅帅赵应元,此人也是淮军之中唯一的原大顺建制兵马出身,后被清军巴哈纳部击败,但却领人往青州诈降破城,坚持抗清,不想最后又被淮军的李化鲸给诈了降,部下也多半被李化鲸收编。 因赵应元坚持抗清,淮军都督陆四没有杀害他,先是留在督府听用,后编第八镇时着其出任旅帅一职。 “对,打进天津城!” “一百万两,少一个子都不行!” “破城之后,老规矩,当鞑子官的满门抄斩,灭他三族!” “……” 第八镇一众将校咆哮起来,群情激昂的很。 “诸位,有话好说,好说……” 李化熙见状吓坏了,这淮贼真要攻城,就城中那营兵的军心哪里能撑得住。真叫淮贼破了城,又杀官又灭族的,那可是飞来横祸。 可一百万两的确太多,李化熙做不了主,于是以商量的语气对徐和尚道:“要不,我回去和总督大人再商议商议?” 闻言,徐和尚紧绷的面皮略微一舒,一脸正色道:“我说老李,不是本帅贪财,实是将士们不容易啊。你以为这一百万两银是本帅要的么,非也,非也,本帅这是要给将士们的啊!……老李你有所不知,我麾下这些儿郎苦得很,苦得很哪,自打北伐以来,都吃不饱,穿不暖……” 徐和尚到底是信佛爷的,耳朵根子软,心也软,一番苦衷之后同意李化熙回城商量。 心底里,也怕姓骆的凑不出一百万两,所以能给个七八十万两,这事便这么算了。 真要强攻天津城,说实在的,徐和尚心里也没底,这要是炮镇在的话,他现在就拍胸脯下令攻城了。 临走时,徐和尚特意送李化熙到营门,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道:“老李,姓骆的要同意给一百万两,我这边怎么也少不了你的辛苦费。一成如何?” “啊?” 李化熙一愣,久久无语,继而怦然心动。 第五百五十五章 顺治以来第一稀罕事 天津,还是很繁华的。 不管是农民军还是清军都不曾攻破过天津,骆养性降清后,由于一个多月时间内北京两易其主,京畿地区不免陷入混乱,作为北京门户的天津当时也是人心不安,盗贼蜂起。 因骆养性同其父骆思恭都是前明锦衣卫都指挥使,而天津又是锦衣卫经营了两百多年的“老巢”,所以锦衣卫的当家人骆养性在天津地区威望是很高的,出于长远考虑,多尔衮便命骆养性总督天津等处军务。 骆养性回到天津后,不负多尔衮所望,凭借前明锦衣卫的力量及自己于天津士绅当中的威望,很快就平定了盗贼,同时还收集海舟,招抚土居,安神流寓,惠通商贾,使得天津地区成为京畿地区难得的稳定地区。 当时有大量不愿降清的明朝官员多经天津出海奔赴南方,骆养性对这些官员的“出逃”不仅不作阻拦,反而提供方便,却不知多数南逃官员在半道的海州都叫淮军截了。 另外还有很多既不想投清,也不想去南方的官员来到天津,这些有钱人的到来使得天津的地面竟是出奇的繁荣。 市面繁荣,天津城中肯定就有钱。 骆养性拿不出来,城中的前明官员、士绅富户们总能拿出来吧? 这帮有钱人,国难之时不思报国,反而给满州鞑子当孝子贤孙,如今大军杀来,没拿他们开刀已经是天大恩遇,要他们点身外之物又算个什么事? 徐和尚不觉得自己索要一百万两是什么贼寇行为,而是认为天经地义。 退一万步讲,这会天津城中不拿银子出来,难不成那帮有钱人还真想将银子带进棺材中去么! 真是死鸭子嘴犟的话,他日恐怕连棺材本都保不住。 给姓李的一成好处不算亏,因为徐和尚的底线是七十万两,姓李的能拿十万两好处费的前提是有足银一百万两,那样就算扣掉十万两也能纯进九十万两,比之底线多了一二十万两,这生意放哪都划算。 佛帅这个人虽打小信佛,但那寺里的和尚们却也是个个油滑的很。 十万两好处费着实让有贤名的李化熙动了心,心中天人交战之后准备吃下这笔天上掉下的陷饼,可是事情却出了点变化。 李化熙回城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骆养性商量百万“赎金”的事,反而找到也在天津的刑部侍郎党崇雅商量起来。 这个党崇雅是前明天启五年的进士,累官为户部侍郎,督饷天津,前年于通州降大顺,仍于户部任职。后随骆养性降清任清廷的刑部侍郎,任上以明律为基础,草拟成《大清律集解附例》,是个于刑律极为精通的务实官员。 党崇雅和骆养性在前明崇祯年间有过渊源,党曾上疏反对崇祯任用宦官监军督饷,气得崇祯下令骆养性派锦衣卫拿纠党崇雅。 人,骆养性是拿住了,可对狱中的党崇雅却很是照顾,因为他知道皇帝也是一时气头上。气消之后,党崇雅还是会官复原职的。 果然,一个多月后党崇雅被崇祯放了出来,继续做户部侍郎。而结了善缘的骆养性同党崇雅的关系便变得极好。 李化熙是因为要在天津督饷被困城中,党崇雅则是眼见满洲人越来越不行,所以悄悄从北京跑到天津的。党原意是想从天津出海去南京,但经不住骆养性再三挽留,便化名在其幕府帮忙。 堂堂刑部侍郎躲在被革职的天津总督幕下当“师爷”,由此管中窥豹,可见清廷此时朝堂已乱成什么样。 当真是人心动摇,大势已去。 李化熙希望与骆养性关系密切的党崇雅能够帮他一起劝说,让骆养性接受城外淮贼提出的百万“赎金”,故而也没多想,直接将淮贼徐帅的一成方案也说与党听。 目的自是让党知道,事情若成,这一成好处费他二人可平分。 一人独吞十万两,李化熙有这个胆,却没这个操作本事,必须要拉一个骆养性身边的重要人物一起操作才行。 如果骆养性同意,最终这笔银子肯定是经党崇雅之手筹集,因此党若吃饱,这事就天不知,地不知,鬼也不知了。 “这样啊……” 让李化熙万万没想到的是,党崇雅在听了此事怔了半晌之后,竟轻咳一声,尔后压低声音道:“如此,可报一百五十万两。” 李化熙瞬间石化,他怎么也没想到党崇雅竟然加了五十万两出来。 “这怕是不妥吧?” 李化熙还是有点良知与羞耻的,这要是按党崇雅的意思报,那他二人可就是一下从中漂没60万两啊! 这么一大笔银子,哪个敢伸手? “有何不妥?骆公将和谈之事全权委托五弦兄,那位徐帅又是私下与五弦兄提此事,难道还怕骆公知晓不成?” 党崇雅微挼胡须,心有所感道:“五弦兄,时事如此,我等读圣贤书之人,难道连变通的道理都不明白?” “……” 李化熙当然明白,可六十万两巨资怎么藏匿? “此事,我来办便是。” 党崇雅胸有成竹,骆养性极是信任于他,天津城中的粮饷都经他之手操办,想让六十万两银子安然不动放在城中,却又在账面上消失,最终变成他与李化熙二人的私产,办法是很多的。 “这……” 又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李化熙咬牙同意。 十万两是赚,六十万两也是赚! 左右时事艰难,弄不好北京城又要换皇帝,这官当得不安全,不如拿了银子回乡稳妥。 当下,二人又对了一番说辞,便立即去找正等着回信的骆养性。 “一百五十万两?!” 庞大的数目让骆养性倒吸几口冷气,淮贼开出的数目竟是他能承受的15倍,这可如何个谈法! “一百五十万两已是我再三争取,若不拿,淮贼说不定下午便要攻城……” 为了让骆养性同意筹银子,李化熙添油加醋将淮军每到一地,但使不降文武皆灭三族的事大说特说,说的骆养性口干舌燥,不停喝水。 无它,皆因他骆家全族都在天津。 真要破了城,他骆家就绝了后! 党崇雅也从各个角度为骆养性分析满清大势已去,人不能为了钱而舍了命,最终,在两位大清侍郎的共同努力下,骆养性同意给付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巨资,并派兵去请城中有头有脸有钱有地位的各家大户。 又是威胁又是哄,天津城中的士绅富户们总算把银子凑齐了。党崇雅负责到各家接收银子,一切办妥后由李化熙带着银车出城与淮军交付。 当发现对方只带了九十万两银子过来,徐和尚表面热情,给李化熙开具了一百万两银子的收据,暗地里却寻思老李这家伙有点不上道道,他那十万两怎么也应该分一半给佛爷才是。 要知道这九十万两可是“公款”,他徐和尚再浑也不能拿公款回去养姨太太啊。 只是做人嘛,要言而有信,条件是他开出的,事情也办成了,他徐和尚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 便只能硬憋了这口气,并祈求老天爷保佑北京赶紧破城,到时把炮镇调来炮轰天津,入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搜一下老李家。 拿着一百万两收据的李化熙却不踏实,因为城中给的可是一百五十万两。带着踌躇来到城门时,党崇雅早就侯在那了,二人交谈之间不着意的就换了收据,就这么着,两位前明高官、大清侍郎竟在国难之时,瞒天过海的漂没了天津人民六十万两白银,可谓是顺治以来第一稀罕事。 北京,再一次封闭九门。 这一次不同从前,一直喊狼来了的狼真的实实在在的出现在了北京城下。 第五百五十六章 关外还有一个家 耿仲明部汉军造反之后,先是骗开良乡城,后一边派人联络京西的淮军高杰部,一边马不停蹄杀奔北京。 而北京,对此一无所知。 紫禁城,慈宁宫。 国主福晋哲哲是蒙古人,所以笃信喇嘛教,其侄女圣母太后布木布泰原本不怎么信佛,不过自太宗皇帝去世后她也信起佛来,并在姑母哲哲的影响下对喇嘛教也痴迷的很,故而宫中隔三岔五就有喇嘛僧进宫为两位大清太后讲经说法。 喇嘛僧虽是出家人,可毕竟是男人,常有男人出入宫闱,满蒙官员们可能见怪不怪,不认为有什么不好,汉官们却是看在眼里,议论纷纷,可这是人家满洲习俗,更事关太后名声,汉官又哪敢乱上书。 今日不是大朝,但皇帝不管大朝还是小朝,都要准时上朝,且起得很早,这就让小皇帝福临很是无法适应。 朝会结束后,福临的困意更大,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如往常一样过来给两位太后请安。 两位太后正在听一位喇嘛高僧说法。 圣母太后布木布泰身边的管事太监杨植见皇帝来了,忙给两位太后禀了一声。 这杨植原是前明二十四衙门银作局的小伙者,老家是河间肃宁的,那地方也是前明大太监魏忠贤的老家,自国初就以净身当太监为荣。 大清入关后,这杨植依旧在宫中做小伙者。 但人贵在努力,一次看见圣母太后因为给她梳头的太监手艺不好而责骂时,杨植便记在心上,专门在宫外跟人学梳头的本事。 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去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有幸给太后梳头,至此成了圣母太后身边的贴身管事太监,地位比之从前的小伙者可谓是天壤之别。 “皇帝来得正好,你也来听听大师傅说法。” 布木布泰起身上前拉住儿子的手引他坐下,福临却好像有什么心事,嘟着嘴道:“母后,我肚子饿了,不想听说法。” “这样啊,” 布木布泰朝那喇嘛高僧看了眼,后者自是识趣谢恩出宫。 哲哲这边对苏麻喇姑说了两句,苏麻忙去为皇帝端来点心。 “皇帝,今儿朝会议了什么?可有你摄政王叔的捷报?”哲哲将一块点心递到了福临手中。 “摄政王叔倒是没有捷报传来,坏消息却有一桩。”福临伸手接过点心,捏了一块递进嘴中。 “什么坏消息?” 哲哲同布木布泰都是一惊,以为多尔衮那里出了事。 福临咽下点心,歪着脑袋道:“具体我也没听清楚,好像是说祖大寿的儿子祖可法投降了顺贼,豫王叔气得要杀了那个祖大寿,郑亲王他们却不让,两方吵了好长时间,孩儿听得脑袋都大了。” “哎呀,好端端的祖可法怎么降了贼呢!” 哲哲惊的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太宗皇帝在时对祖大寿及祖家上下都是无比信任的,祖家诸子都授了汉军要职,恩宠冠绝汉军。 保定巡抚前番急报时还说祖可法同河南巡抚罗绣锦他们殉国了,怎么一转眼反从贼了呢? 哲哲虽深居宫中,但身为太后,外面的事情她又如何不关心。自多尔衮率部南征之后,她就一直暗中关心着国事,生怕大清守不住这关内的花花江山,因为要是让汉人重新夺回北京,还有她们满洲人的活路么。 原本就担心多尔衮南征不顺,这回听了祖可法都降贼,心中更是惶恐。 布木布泰也是震惊,她很清楚祖可法降贼之事很有可能会动摇汉军八旗,继而导致汉军更大的内乱。 年幼的福临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那摇着头道:“母后不用担心,郑亲王他们说只要多尔衮能打败贼兵主力,这个祖可法就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到时捉了处死便是。还说什么祖可法虽降贼,但祖大寿没有降贼,岂能因子不忠不孝就连累当爹的呢……” “话是如此。” 哲哲失神坐下,并没有注意到皇帝刚才对多尔衮是直呼其名,而非敬称摄政王叔。 “等孩儿长大了,一定跟父皇一样也带兵打仗,将那个背叛咱们的祖可法捉来,对了,还有十五叔说的那个什么淮扬陆贼……孩儿到时一定将这陆贼捉到母后面前,叫母后打他的手板心,要还不解恨,就拿鞭子抽他的屁股。” 福临噘着小嘴,打手板心和抽屁股是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手段了。 哲哲和博尔济吉特都被小皇帝的童言逗笑,笑声之余却都是神伤,当初她们的丈夫若不是不顾病情执意到松锦前线,恐怕也不至于英年早逝,留下她们孤儿寡母。 见福临进学的时辰到了,又见哲哲精神有些不济,布木布泰便让杨植领皇帝去书房。 到了书房,今日值讲的大学士范文程已经侯在那里。福临的弟弟韬塞也已经坐在书桌前。 “范师傅!” 福临很是规矩的上前按汉人弟子的礼节给范文程行了礼。 “皇上免礼!” 范文程先是受了皇帝的弟子礼,继而跪下给皇帝行了臣子礼节,之后方开始讲课。 范文程授课较为灵活,讲得有趣,加之不时还在课中穿插一些有趣的故事,使得福临和韬塞理解起来更容易,如此一来,在小皇帝心目中对范大学士自是好感大增。 “皇上和十阿哥昨日的功课可温习了,会背了么?”范文程考问起福临同韬塞昨日所学。 “范师傅,朕都背好了。” 福临很自信的站起来,韬塞则低着脑袋坐在那没动,显是没背上。 见小皇帝一脸自信的样子,范文程便有心让他表现一下,微笑着说道:“皇帝背一段给臣听听,看究竟记得多少。” “好!” 福临当即扬声背诵,三百多字,竟是只错了几个,这让范文程很是惊讶,不由连声称赞于他。韬塞也对皇帝哥哥一脸佩服。 福临得了老师夸赞,自也是开心无比。 接下来,范文程将今日所授内容与小皇帝讲了,然后太监端来茶点,等会将由另一个师傅为小皇帝讲课。 吃茶点的时候,福临突然问范文程道:“范师傅,咱们大清八旗不是天下无敌,明朝的军队不是咱们的对手,蒙古人不是咱们对手,朝鲜人也不是,关内那个逼得朱家皇帝上吊的闯贼也叫英亲王叔擒斩了,按说中国应该臣服于咱们大清了,怎么现在还有那么多贼兵和咱们大清为敌的?就连祖可法这种大将也降了他们跟我大清为敌的?” 朝会时范文程也参加了,祖可法降贼之事确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但是绝不能同豫亲王说的那样因此处死祖大寿,如此做法不但不能稳定汉军八旗人心,更会将汉军逼往顺贼那边。 如今局面岌岌可危,在大军胜负未出之前,北京是绝对不能出乱子的! 不然,国本动摇。 杀死一个祖大寿不算什么,可祖大寿代表的是占汉军八旗三分之二的前辽东明军啊。 好在郑亲王他们不糊涂,不然事情真就麻烦了。 “皇上有所有不知,我大清八旗的确勇猛善战,然我满洲国人太少,故而八旗军力也少,以小族凌大族,须稳打稳扎才行……” 范文程有心借此机会为小皇帝解释局面败坏的根本,是因为多尔衮用兵方向失误且过于急躁,从而导致大清明明拥有强于对方的兵马,却受制于主力分散,南北无法呼应及时回援,以致现在这般危险。 范文程虽得多尔衮重用,其妻子被多铎霸占的事情始终还是无法让他释怀的。 但这绝对不是公报私仇。 如今满洲上层对多尔衮都已经不满,并且事实就是因为多尔衮的一意孤行造成大清席卷关内之势被打断,现在更有亡国灭种危险,所以他范文程趁机推动一把,加深一下小皇帝对多尔衮的不满,对国家、对满洲、对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坏事。 可正说着,远处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继而巨响声接二连三,一下接着一下,如盛夏打雷般吓人的很。 炮声! 范文程骇了一跳,他听的分明,远处声响绝对是炮声。 炮声从何而来! 震惊的范文程顾不得给小皇帝灌输多尔衮的不是,急忙冲出书房,听声辨位,炮声是在京师西南方向的右安门! 脑海中只一个念头:难道多尔衮败了,贼军主力打到北京来了! 书房内,十阿哥韬塞叫炮声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打炮了,打炮了,贼人杀过来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皇帝福临也被炮声吓到,并且第一时间就本能的躲到了书桌底下,可见弟弟哭的那么厉害,赶紧伸出小手将弟弟也拉到书桌底下,硬着头皮哄道:“韬塞莫哭,莫哭,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我带你去找额娘……” “皇帝哥哥说错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不是我们的家……”韬塞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小家伙显然叫吓的不轻。 “这里怎么不是我们的家了?” 福临被弟弟的话说愣了。 韬塞拿袖子一擦鼻涕,哭哭啼啼道:“皇帝哥哥你不记得了么,我们在关外还有一个家啊,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呜呜……” 关外的家? 福临怔在那里:是啊,我在关外还有一个家。 第五百五十七章 武英殿中称皇帝 “高帅,耿帅,今天可是中秋节,老朽特意从大顺斋买来一盒月饼,二位大帅和各位将军尝尝,尝尝……” 老夫聊发少年狂,已获新生的前清山东巡抚方大猷不知从哪弄来一盒月饼,自家实是舍不得吃,听说高帅和耿帅正在卢沟桥上赏月,便急忙提着月饼赶了过来。 卢沟赏月是燕京八景之一,于此桥上可欣赏一天三月的妙景,故每至中秋佳节,北京城中的达官贵人都会来此桥赏月。 不过现在于卢沟桥上赏月的可不是京中的贵人,而是风尘仆仆,誓破北京尽诛满鞑的大顺官兵。 高杰部是昨天从昌平赶到北京城下的,他们的到来让担心孤军作战的耿部士气大振,也让城中的清军更加不敢出城。 高、耿双方合兵之后,步骑三万余人(高部裹挟大量京畿百姓并义民),火炮400余门,火铳5200余杆,于右安门外驻下大营,声势之大令得北京城中的满洲权贵惊恐万分,都道摄政王多尔衮大军已在保定覆没,顺贼主力已倾至京师。 有宫人私下泄露,说是圣母太后闻贼兵大兵压境,抱着小皇帝痛哭,说什么额娘不该带你至此,若老天有眼,当不使爱新觉罗一族亡于此间云云。 这等宫人私下所言真假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却是真的,就是宫中不少太监、宫人同前年大顺军打进城时一样,开始偷拿宫中宝物。有三名太监争抢过程中被发现,被国主福晋命人杖毙。 宫中大乱,宫外更是大乱,人心惶惶。 右安门外的炮声如同催命符般让城中的满洲权贵人人丧胆,皆叹报应,不少王公贝勒甚至开始全府打包财物,准备趁顺军未合围北京之前赶紧出关回老家。 关键时候,还是豫亲王多铎挺身而出,派兵弹压,制止骚乱,如此才让城中稍稍安定。 而在此之前,城中清军尚有一丝歼灭耿仲明的机会,因为耿部抵达卢沟桥时,与之接应的高杰部骑兵尚在昌平。 耿部汉军虽携带大量火炮,但兵员却是不多,又在良乡留了2000人据守,故而挺进至北京城下的耿部连同披甲和收容的逃人不过五千余人。 而城中却有多尔衮留下由多铎统帅的8000满八旗兵,因此若清军选择耿部立足未稳,孤军无援时全力出城,冒死一击,以伤亡换取耿仲明部的崩溃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如此不仅能让从昌平赶来的高杰部失去攻城良机,也能凭借缴获的大量火炮充实北京城防,绝对能重创正从通州方向向北京进军的大顺东路军,纵不能解围,也可暂保北京无虞。 然而,由于京中谣传多尔衮战败,城外顺军有十数万之众,所以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不敢让多铎率部出城,这就使得自昌平赶到的高杰部得以成功同耿仲明会师,不仅令耿部可以无后顾之忧炮轰北京城,也使城中的清军失去挽回局面的机会。 白天,耿仲明部往右安门打了两个时辰的炮,轰塌了一段城墙。高杰部将李成栋麾下的悍将杜永和组织死士夺城,然而却被城中的清军击退。 李成栋不甘,欲亲自带兵攻城,高杰也有此意,然而方大猷却劝说不必急于一时,称大顺东路军数万将士已在少都督陆广远统帅下抵达通州,最迟明天就能抵达北京,届时两处大军同时攻城,胜算更大。 高杰遂暂停攻城,与耿仲明部联营一处,叫那裹挟来的民夫于营外开挖壕沟,多立竖栅,密布陷坑,栅后再置耿部火炮,铳兵,骑兵分列各处随时待命,不给城中清军袭营机会。 一切忙妥后,天色已黑,见城中清军并无出城迹象,耿仲明遂邀请高杰往卢沟赏月。 毕竟,八月十五,乃汉人传统佳节。 高杰出身前明军队,耿仲明是反正的清军,两人出身倒是相似,眼下又同为大顺攻取北京,因此相谈甚欢。 因李自成已死,淮军大都督陆文宗以女婿身份承继大顺监国闯王,故而高杰对于改号为顺并不排斥。 当初他与诸将只投淮军,不投顺军不过是因为害怕李自成与他算那夺妻之恨。 现如今李自成已死,大顺的家当姓了陆,而陆文宗对他高杰又无比器重,且夫人邢氏连同全军将士家眷都在扬州,高杰又哪里敢生二心。 “月饼?” 看到方大猷拎来的食盒,高杰嘿了一声,打开从中拿了一块月饼咬了一口,是五仁馅的,用猪油制作,皮薄轻脆,甚是好吃。 “虎子,这月饼确是好吃,你们都过来尝尝。” 高杰示意部将李成栋、杜永和、尚可义还有外甥李本深等人都拿一块月饼,说起来他们也是有很多年没有吃过月饼了。往常中秋节,不是忙着躲避官兵搜捕,就是人不卸甲的追杀流贼,哪有什么月饼吃。 “大顺斋?” 耿仲明对月饼不感兴趣,倒是对这家店名来了兴趣。 耿仲明的部将左营总兵徐得功笑道:“大顺将士吃大顺斋的月饼,好兆头。” “是好兆头啊,不过要说应景,莫不如那吃月饼杀鞑子来得更好了。” 方大猷前明进士出身,饱读诗书经典,自是知道民间流传的八月十五吃月饼杀鞑子的典故,当下于众人说了。 此民间传说来源于元末红巾军,说是义军在八月十五这日这天遭到蒙古军队的围攻,为了激励将士奋勇杀鞑,统帅便命人制作月饼分发,此后成为习俗,流传至今。 “既然吃月饼就要杀鞑子,那咱可得多吃一些,明日叫那鞑子晓得咱汉人的厉害!” 盒中的月饼不多,可李成栋还是多拿了一块,因为在这军中还有一位比他性命还重要的女人。 次日,李成栋带所部数百披甲骑兵至北京城下,不断兜马在各城门往城中放响箭。 响箭放完,数百骑兵必齐声朝城中喝喊:“城中军民人等听清!我大顺天兵再临北京,兵将如云,大炮千尊,满洲异族已是绝途,凡我汉人,无论官兵士民都当奋勇杀鞑,凡持辫子首级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牙门……大军入城,不伤百姓,平买平卖,四民安生。待我大顺监国闯王驾到,必于紫禁城中武英殿登基为帝,届时与大顺同心者皆可安,不同心者尸首必分离!” 第五百五十八章 富贵险中求 大顺军又来了。 前明工部营缮司员外郎,曾守阜成门的赵士锦对于大顺军观感还是不错的,犹记得前年李自成入北京,鉴于守城明军停止抵抗,李自成便于入城时传令:“不要杀人了。” 其时大顺军将士俱白帽青衣,御甲负箭,百姓“有行走者,避于道旁,亦不相诘”,即顺军不拦截盘问百姓,也丝毫不加侵犯。为了城中治安,顺军还添设门兵,禁人出入,虽有大量大顺兵马入城,但诸军绝不抄掠百姓。 赵士锦亲眼目睹顺军初入城,有兵二人抢前门铺中绸缎,军官闻讯赶来立杀之,并以手足钉于前门左栅栏上示众。可以说当年大顺军在京四十余天,除衙门追赃前明重臣贵戚外,对百姓真的是秋毫无犯,市面安定,人心皆顺。 这些见闻都被赵士锦记在自己的书中,书名《甲申纪事》,同赵士锦一样也记录顺军在京活动的还有前明左谕德杨士聪,其《甲申核真略》一书中虽对大顺军充满敌视,但也不得不承认顺军军纪极好,远甚官兵。 赵士锦犹记得顺军入城后没几天,京中都人嫁女于大顺官兵者甚多,并非强迫,而是自愿,且皆以为荣。 与之相对的则是前明为官之人,不过为官之人也分诸等,如赵士锦这种小官,大顺政权可不追赃助饷,这便使得赵士锦在京中得以安定生活,且有闲心记下所见所闻。 只不过虽对大顺抱有好感,但赵士锦并没有到大顺的吏政府报名,而是放弃仕途,准备在大顺治下当一个平民百姓。 然而风云变幻太快,谁也不曾想那大顺仅在北京存在了四十余日。 那日闻听大顺军退出北京,赵士锦还特意前去观看,只见银车千余辆都不止,周遭百姓皆说这些银车便是大顺追赃那些贪官污吏的,足有上千万两之巨。 这让赵士锦更是唏嘘,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八日,当他被工部尚书范景文推荐助守阜城门时,可是亲眼见到库藏只有两千三百余两银子。更闻皇帝哀求大臣们捐献军饷,然而应者无几,都说没银子。 国库只有两千多两银子,崇祯都差点给大臣们跪下讨银子,大顺得到的这上千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还不是那帮一毛不拔的公勋贵戚和当朝大臣们的! 该! 被拷死的那帮东西见了崇祯爷后,不知有没有脸,不知后不后悔! 大明变成了大顺,大顺变成了大清,月余时间北京城连换三主,这也是千百年来的稀罕事了。 不仕大顺,赵士锦更不会仕大清。 于是便继续在北京城中做一闲散之人,原以为这辈子恐怕要做亡国之人,不想平地一声惊雷,太平了两年多的北京城突然炮声再响,那大顺又回来了! 赵士锦喜出望外,原因是他毕竟是中国之人,哪里甘心真做那满洲异族的子民。 这两日京城一直炮轰不断,各种谣言也是不断,叫人都弄不清哪个真,哪个假。 满洲官员们在外城与皇宫到处奔波,白天黑夜大街上的披甲满洲兵来去匆匆。 王公贝勒府有的是大门紧闭,有的是车水马龙。 不是地方官员进京来拜会的车水马龙,而是大包小包往车上装的车水马龙。 满城内更是鸡飞狗跳,以往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满洲人现在都如末日来临,他们不敢出满城,因为想着即便大顺军攻破外城,满城也能撑得一些日子。 这些满洲人现在只剩最后的希望,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英亲王大军赶紧回来,要不然大军就是人人戴孝了。 没听那城外的顺贼在喊凡持辫子首级者,文官进三等,武职拜牙门么! 这是啥意思? 满洲人读三国的不少,读汉人史书的也有,一个传一个,这典故吓人着咧。 人心惶恐之下,便是再凝聚也有诸多乱象。 比如礼亲王代善的孙子、镇国公齐兰布从外城回到满城后,就偷偷的把辫子给割了。为了掩人耳目,还叫妻子将割断的辫子用针缝在帽子上。 大约是齐兰布觉得顺军真打进城来,杀的也是有辫子的,他这个没辫子的怕是能混水摸鱼,跟那汉人故事说的东郭先生一样蒙混过关吧。 堂堂红带子、爱新觉罗的子孙都不要辫子了,其他人更是不用多说。 保守估计,一日之间,满城之内起码有几百条辫子被偷偷割下,并且至少有一百多人脱去满服,换上汉人的衣服藏到了外城。 更有精明者立马改姓,比如佟佳氏改姓佟,瓜尔佳氏改姓关,嵩佳氏改姓苏,塔塔喇改姓唐…… 当然,临危改姓不要祖宗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满洲人还是要同大清共存亡的。 只不过共存亡之余,对于府上的汉人阿哈和奴才们,主子们的脸色要好的多。 而对外城的汉人,满洲老爷们更是咪咪带笑,和善可亲。 哪怕是身上披着甲,头上戴着盔,手里拿着刀,背上负着弓的看到往常在他们眼里如蝼蚁一般的汉人,也会学着用夹生的汉语说一句:“你好。” 满洲如此,汉官们更是五花八门。 京中几座寺庙这两天生意兴隆。 因为来了当官的,这些个汉官进庙之后就会虔诚的上香、敬香、烧香,跪在菩萨面前小声呢喃一会这才好像得到什么许诺似的离开,走之前肯定也不忘给早就侯着的和尚奉上香油钱。 佛祖也好,菩萨也好,都是爱钱的。 他们自己没法腾出手来收,便由他们在人间的信徒为之代收。 去烧香拜佛的汉官有很多还是曾在大顺为官的,以前不信佛,突然就信佛,原因是什么,用屁股也能想得到。 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的有,积极串连密谋的也有。 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兼礼部汉尚书的冯铨大人可不是烧香的主,而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 能为大学士,肯定不是一般人,至少政治才能远胜千万人。 临时抱佛脚,也绝不是大学士们的选择。 必须火中取栗,建奇功立大业才行。 要不然大顺陆皇帝能用他们? 怎么才能让陆皇帝用他们这帮贰臣,首先一点就是必须马上同满洲人划清界线! 这一点,冯大学士刚刚就决定了,他现在要争取更多的同僚与他保持同一阵线。 但是冯大学士不知是脑子坏了还是腿抽筋了,他竟然将第一个拉拢的目标定在了帝师范文程身上。 这范文程,用老百姓的话讲,那可是铁杆汉奸啊。 冯大学士当然也清楚,可是富贵险中求这话也不糙。 第五百五十九章 去皇帝号,降称国主 冯大学士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宦海一生的起伏告诉他,能不能不用像崇祯年间在老家窝居十几年,甚至被城外的大顺军砍了脑袋,全看他酝酿的方案能不能让范文程动心了。 而对于自己深思熟虑出的那个方案,冯大学士是信心十足的,因为这个方案不仅能让大顺满意,也能保全满洲,所谓化干戈为玉帛。 炮声隆隆之中,冯铨带着仆人穿了便服往那汉官之首的范文程府上而去。为了避免路上有什么麻烦,冯铨和仆人不走大街,只走小巷,且一不坐轿二不骑马,就是步行。 途经一处小巷时,突然两声炮响,随后主仆二人就看到有颗炮弹落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民房中,轰的一下把那民房给炸了个洞。炮弹显然是城外打进来的,多半是打偏了才炸到这里来的。 仆人惊慌趴在墙角不敢动弹,冯铨也是惊愕,但很快恢复镇定,并且越发坚定说服范文程解此危难局面的念头。 一路过来,有惊无险,倒是见到不少满洲人组织的披甲阿哈从街上一队队的奔过。 范文程的府邸是前明驸马都尉冉兴让的宅子,此宅颇大,范家从关外带来的家奴壮丁一百七十余人住在其中都显宽余。 自被太宗皇帝信重以后,范家每年都有封赏,尔今在关外有地28185亩,分布在盛京、辽阳、牛庄、海城等处。除土地外,范家在盛京还有铺面85间,各处庄田旗丁240余名,役使汉奴多达千名。 这还是一个得到器重的汉官奴才,八旗那边的王公贝勒大臣是什么情况,勿需多言。 汉官不少人私下议论,大清厚养八旗将来于国家的祸患比之朱明宗室更甚。 冯铨的到访让正同次子范承谟说着家里事的范文程有些奇怪,稍作思虑命前厅奉茶,换了衣服同承谟一起来到前厅。 范承谟是范文程的次子,今年只有19岁,两年前被选为宫中三等侍卫。范文程对承谟功课督促严厉,准备过几年让他参加科举,以求正途出身。 “范章京,如今京师各城门全被顺军围困,且有众多顺骑于四郊巡逻,京师与外界联络不通,永定门、广渠门都被围了,太后给摄政王的手诏都送不出去……下官来时还听说有众多顺军从山海关来,京师怕是难以抵挡了。” 冯铨和范文程同属大学士,怎么也谦虚不得“下官”一称,可他这个大学士同范文程这个大学士的含金量不能比,虽排班在范文程之上,但机要之事却没有奏对建言权力,因此不管是平日阁务还是双方碰面,冯铨都是知趣以下官自居。 而“章京”是关外来的汉官特有的称呼,此称呼能显示出关外汉官的优越性和高人一等。 “永定门和广渠门都被围了?” 范承谟刚从宫中侍卫下值回来,对城外诸事不甚清楚,听冯铨说京师已叫顺军围得水泄不通,心中不免惊骇。 “顺贼东路兵马自天津而来,夺了通州,昨日到的京师。”范文程对此事还是清楚的。 “天津骆养性有坚城可依,又有数千兵马,何以眼睁睁放贼直入京师?”范承谟一脸不解,之前他与当值的几位侍卫还议论过军情,都说天津那边只要能挡住顺贼的东路军,摄政王这边及时回返,局面不致于谣传说的那般危险。 冯铨未答,范文程也没答,东路顺军能直抵北京城下,天津那边还用多说么? 要么就是被顺军攻克,要么就是骆养性降了顺军。 不过二人都不曾想到,那骆养性是拿150万两白银换来顺军对天津的不攻击,或者说是拿150万两白银买顺军去北京。 “崇祯二年,我大清兵进犯关内,我随太宗皇帝来到北京近郊,当时明朝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焕一接到勤王诏书,只留少部兵马驻守宁远,其余关宁精兵由满桂、祖大寿等统领与他火速入关,日夜行军抢在我大军攻城之前抵达京师,扎营于广渠门外,方使北京城转危为安。” 范文程以当年袁崇焕为例,认为摄政王多尔衮知道京师危急,肯定会率领大军星夜赶回。从保定两日可到京师,届时北京之围或许可解。 前两天京中谣传摄政王大军覆没,人心惶惶,但这两日城外顺军并不曾将擒获的八旗官兵押到城下示威,又或向城中展示八旗首级、军械以动摇士气军心,此举表明谣传不可信。 冯铨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却道:“下官以为摄政王怕是回不来了。” “噢?” 范文程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碗,心知冯铨这是要进入正题了。 果然,冯铨说那顺定的顺军西路军不可能放多尔衮回北京,且耿仲明部造反之后又占据了回京通道良乡,缺乏攻城器械的多尔衮大军短时间内不可能拿下良乡,这样一来,多尔衮大军多半被困在良乡以南、保定以北区域,无力回救北京。 “……豫亲王亲自主持城防,可城中只有真满洲将士八千人,外城有九门,每门只能摊得几百满洲大兵,其余协守皆各家王公贝勒府上阿哈披甲人,能顶什么用?三个城垛才摊一人,京中又根本无粮运进,现在尚能一天发几个烧饼,时日一久,又哪有粮食可发?中秋之后,天气便渐冷,届时官兵饥饿交加,怕是无心守城,势必重蹈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入京那幕。” 何谓李自成入京那幕,乃是各门皆响应开门,无一兵一卒抗拒。 冯铨又道这两天城外顺军没有大举攻城是因为其各路兵马陆续赶到,顺军统帅想来正在联络调度各部,重新部署兵力,这才只以炮轰而不攻城。但等顺军将可用力量调度完毕,北京城迎来的必是顺军凶猛攻击。 “城中一无兵马,二无粮草,三来满洲人心思走,如此局面,章京以为这北京能撑得几天?” 冯铨轻叹一声。 范文程也心知指望不了多尔衮的大军,但此时局面也是无解,计无可出。见冯铨目光闪烁,心中一动,道:“冯大人到我这来,不是只为告诉范某京师将陷,大清将亡国吧?” “下官有一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冯铨故作迟疑,范文程自是让他直言。 当下,这位冯大学士竟称北京是绝对守不住的,一旦大顺军破城,以他们前番晓谕城中所言,到时京中的八旗将士连同家眷必遭滔天大祸,所以为免八旗生灵涂炭,他想请范文程能够入宫劝说两宫太后降旨同城外顺军和谈。 “和谈?” 范文程愣了下,其子范承谟也是怔住,继而失声道:“局面对大清如此不利,那顺军如何肯与我和谈?” “只要我大清去皇帝号,降称国主,举族出关,还京师于大顺,顺军那边未必不同意。” 冯铨微挼胡须,此事若能成功,他冯大学士可就是大顺光复北京的第一功臣。 第五百六十章 冯铨的苦心 冯铨所言对于被困的满清中央而言,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如今京师被围,摄政王大军音讯不通,英亲王大军又远在千里之外,若是北京竭力抵抗,一旦顺军破城必倾尽报复,届时不仅满清朝廷不在,京中的二十几万八旗家眷也一定会被穷凶报复的顺军屠戮一空。 如此一来,即便摄政王大军同英亲王大军还在,也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没有了朝廷,没有了地盘的两支大军恐怕不是被顺军剿灭,就是成为中国的流寇,亦或树倒猢狲散各寻出路了。 所以,要是能同顺军谈判,大清就此出关,于八旗之元气便能大大保存,他日仍可再图中国。 范文程颇是心动。 他虽是清军入关欲征服中国成为汉人之主的重要推手,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不仅无法征服中国,更要面临亡国危险,那当然就要改换思路,为大清谋取最好的结局。 诚如汉人有句话说的那般——退一步海阔天空。 历史上,八旗可是四进关,四出关的。 “父亲,这倒不失是个法子。” 年纪轻轻的范承谟对冯大学士的建议很是赞同,北京也好,北直也好,甚至是中国的北方也好,如今都是残破不堪,没有江南钱粮输入维持,大清纵是占据北方也难以为继,不如出关让汉人们自个去争,等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之时,大清再伺机而动再次入关便是。 这顺贼,不也是二进北京么! 同顺军和谈,范文程认为是可行的,但如冯铨所说要让皇帝去帝号,降称满洲国主,这个条件他怕满洲那边不会答应。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满洲从建州变成后金,又从后金变成大清,实现了地方政权向中央政权的大转变,这一转变是三十年来无数满洲勇士用鲜血取得的,或者说大清皇帝这一称号是所有八旗将士共同的努力,这个皇帝称号不仅仅是爱新觉罗一家的荣耀,更是所有八旗将士的荣耀。 突然间要放弃这一荣耀,不仅是对大清国势的严重打击,也是对八旗将士心理的重创。 就好像一个人努力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攒下万贯家财,可一夜之间却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于这人而言,那便是彻底失去了一切,也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精力。 入关容易,出关难啊。 当年为了抵消建州将士对明朝的恐惧,太祖皇帝费了多大的功夫,打了多少硬仗才让建州将士对明军建立必胜的信心。 太宗皇帝更是带着八旗同明朝打了十几年,才建立起清明分庭抗礼的局面。 如今,却要放弃,有多少人会不甘心。 范文程眉头微皱,沉默不语。 他知道冯铨让大清去皇帝尊号是为了给城外的顺军一个“台阶”,也是外交谈判不利一方的示弱法,从而通过示弱换取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内心里这位替大清出谋划策二十年的大学士总觉不甘。 冯铨却进一步言,此办法不但能保存大清的元气,更能起到坐山观虎斗的效果。 大意是关内不是他大顺一家,还有朱明和张献忠的大西。 而大清当初能够入山海关,不是因为八旗将士有多悍勇攻破了那天下第一雄关,完全是李自成和吴三桂内斗导致的结果。 眼下局势对大清不利,便当果断抽身出关,将北方的烂摊子丢给大顺,而清军一旦出关,那大顺接下来必然是要统一中国,那不可避免的就要和朱明以及张献忠的大西发生冲突。 这样一来,便等于关内的汉人又自乱起来,短时间内大顺根本不可能抽出手对付关外的大清,大清便可借这时间休养生息,等待如同吴三桂开关的再一次机会出现。 形势甚至有点像崇祯朝,顺贼成了朱明,朱明成了李闯,张献忠还是那个张献忠。 不变的还是纷争的关内,还是残破的北方。 大清占不住,你大顺就能占住了? 冯大学士滔滔不绝,所讲有理有据,且切合时事,莫说范文程听得在理,就是冯大学士自个也觉得他这方法举世无双。 看上去,也是这位冯大学士一心为大清谋算,然而私心里,这位当年的东林党、后来的阉党却是在给大清喂毒药。 只要清廷上层就和谈进行讨论,北京城就彻底完了。 因为,所谓和谈就是分裂——人心的分裂。 一旦范文程动心将此提议上奏,冯铨断定满洲王公大臣们肯定会有人支持这一方案,相应的也会有人反对这一方案。 值此北京危难之际,城中不是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外敌,反而是就战还是和发生争执,这本身就是亡国之象。而上层的风向不可避免会影响到下层,都不知道是走还是留的满洲八旗兵们又有多少人愿意死战到底,更不用说那些汉人披甲阿哈们了。 要是顺军进逼得厉害,说不定这北京城中还会发生真满洲的内讧。 无论结果是什么,于城外的顺军都是有利,于他冯铨更是有利。 可谓是只凭一张嘴就瓦解分裂了北京守军,大顺陆皇帝岂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冯铨还是希望清廷能够识趣一点,主动出关,这样他冯大学士的功绩就更加璀璨。 不费大顺一兵一卒,就说动满清让出北京主动出关,这功绩,大顺不给他冯大学士封个伯爵,恐怕自个都不好意思。 “章京,此事当及早定夺,迟则恐连遣使机会都没有啊!”冯铨言辞恳切。 范文程一阵沉思,北京城中是有谈判条件的,因为城中尚有八千真满洲连同两万余披甲阿哈,北京城又是天下最为坚固高大的城池,若顺军不愿和谈一心强攻要覆没大清,于城中满洲而言便是亡国灭种之战,届时不须动员抵抗也必激烈。 那顺军再是兵强马壮,想要夺下抵抗激烈的北京城,肯定要伤筋动骨,这恐怕是南方明朝乐于看到的。 现在若通过和谈不必折损过多兵马入主北京,顺军方面没有理由非要让士卒无谓伤亡,在北京损兵折将。 范文程决定和谈,他一人上书份量略微不足,便找到了另一位汉官重臣宁完我。 听了范文程所说和谈之事,宁完我久久未语,半晌深叹一口气道:“便是和谈成功,恐怕我大清再无入关之日。” 第五百六十一章 入关容易出关难 没有入关机会总比北京城破,朝廷被人家一锅端的要好。 宁完我深知豫亲王多铎绝不可能接受和谈,只有郑亲王济尔哈朗同饶余郡王阿巴泰可能支持和谈,因此宁完我同范文程先去见了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早在去年就对关内局势忧心仲仲,认为对中国的征服恐难成功,为避免陷入关内汉人反抗的泥潭之中,大清还是携那抢掠来的财富出关的好。 只不过多尔衮强势,八旗兵权又被其胞兄阿济格、胞弟多铎所掌握,因此济尔哈朗等人可以私底下做些小动作,比如背着多尔衮进宫面见太后,召开议政王公大臣会议,然而却捍动不了握有兵权的多尔衮地位,如此自是不能将其主张付诸实践。 现在多尔衮率军出征不仅没能改变战局的不利,反让北京被顺军团团合围,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也都是他济尔哈朗为爱新觉罗家出力的时候了。 “若顺军同意和谈,于我大清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 济尔哈朗看得颇开,左右这北京城都是抢来的,让出去也没甚大不了。但他却提出一个问题,就是顺军如果同意和谈,多尔衮和阿济格的大军如何出关? 尽管对多尔衮怨意深重,济尔哈朗也绝不可能坐视两路大军覆没。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万一顺军占据北京之后,不许两路清军主力同朝廷一起出关,那就算北京城中的朝廷同八旗家眷能够出关,到了也不过是人家顺军的嘴边肉。 再说,现在关外也有顺军的兵马肆虐,如果不能确保关外的安全,朝廷是不能轻易让出北京的,否则就是关内关外两个家,却一个家都回不得了。 所以,济尔哈朗提出两个和谈必备条件,第一就是顺军方面要确保大清在外两路主力可以安全出关;第二就是顺军要撤回关外的兵马。 只要顺军能答应这两个条件,大清同大顺以后仍以山海关为界,两国世代交好,互通有无。 宁完我、范文程对郑亲王的这两个条件不觉有何不妥,确保英亲王和摄政王大军安全出关,也是和谈的重点。 饶余郡王阿巴泰那边也很快得到了济尔哈朗的告知,对是否和谈,这位太宗时期的郡王名将只说了一句:“关内不可久留。” 除此并无它话。 但光有济尔哈朗同阿巴泰这两位支持和谈,显然还不能压制手握北京城防大权的多铎,于是济尔哈朗亲自到礼亲王府去了一趟。 “时事已是艰难至此了吗?” 六十四岁的礼亲王代善入关之后身子骨一直就不太好,几乎不问国事,但于此大清生死存亡之际,当年的古英巴图鲁还是强撑着病体同济尔哈朗好生商议起来。 最后,代善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大清不能去皇帝号,但可以承认大顺为关内的中国唯一政权,也就是说大清可以承认现在的顺军领袖陆文宗为中国皇帝,但大顺不能要求同明朝一样对朝鲜具有宗主权。 “此事怕顺军不会答应。” 济尔哈朗觉得老哥哥有点异想天开,眼下这局面咱大清可不如人家大顺,要是和谈不能达成,北京城破就是眼面前的事。 “顺贼若咄咄逼人,本王便领兵同他们血战到底便是!” 代善却是强硬,坚持在不去帝号的基础上进行和谈,至于朝鲜藩属权这一块,倒是可以谈。 这也是代善的一个小聪明,也是汉人常说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倘一开始便将己方底线托出,顺军方面肯定要求更多。 同时代善提出和谈一事暂时不要公开,更不能让十五弟多铎知道,参与其中的人员也是越少越好。至少,在顺军方面明确答复前,这件事知晓的人仅为议政王公大臣人员。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济尔哈朗知多铎脾气,也知没能成功之前就泄露和谈风声,绝不是智者所为。 关于出城和谈人选,济尔哈朗提了两人,一满一汉。 满即户部满尚书英俄尔岱,此人当年一直负责同朝鲜的谈判事项,于交涉极有经验,朝鲜人称他为“龙骨大”。 汉官自是提出和谈建议的礼部汉尚书冯铨。 当天夜里,从郑亲王口中得知要和谈的英俄尔岱在再三思量之下同意出城谈判,而一直等着的冯铨更是早早就在东便门侯着。 东便门的守军是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城上满洲将校自是早得了旗主通传,于夜色之中悄悄将英俄尔岱同冯铨吊出城。 出城之后的两位大清和谈使者摸黑往前走了不到一里地,就被埋伏于此的顺军士卒擒获,表明身份和来意后,英俄尔岱同冯铨被带到了镇帅左潘安面前。 “你们是要投降吗?” 正啃着羊腿骨的左大柱子好奇的看着满洲服饰的英俄尔岱,天地良心,这可是他左大柱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东奴,且还是东奴的大官,在此之前,他只看过东奴的人头,一个活的东奴都不曾见过。 因此,真是稀罕。 英俄尔岱见面前的顺军将领一点也不礼貌的打量他,跟看猴子似的,心中着实怒火中烧,但肩负重要使命,又哪里发作得了。 冯铨赶紧将大清愿与大顺和谈的来意道出,因英俄尔岱在旁边,他不敢直接说他冯大学士年初就同大顺相关人员接触过。 “噢?你们的意思是把北京还给咱们,你们收拾东西回关外?”左大柱子来了精神,这事好滴很呐,这鞑子很识相嘛。 高兴的左大柱子趁夜把两个大清使者带到了少都督陆广远那里,在听了英俄尔岱提出的和谈条件后,陆广远并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只说此事须上报,最迟三天可给城中答复。 之所以是三天,是因为从北京八百里加急往保定传讯一来一回得三天,二来是因为陆广远需要三天时间完成对合围北京的各部兵马的总调度。 现在北京城下云集了近十万顺军,除陆广远从山东带来的原淮军主力第一、第二及炮镇外,还有高杰的第六镇,反正的耿仲明部,另外就是从关外广宁杀了个回马枪的表兄弟李延宗部。 人马过万,无边无际,无论是兵马调派还是粮草调度,都极为考验陆广远的统帅才能。 对于城中满洲人突然提出的和谈,陆广远是很感兴趣的,因为真要强攻北京城,于顺军的损失的确会很大。 困兽犹斗,兔子急了咬人的道理,陆广远还是清楚的。 但是不是同满洲人和谈的决定权不在他,而在他的叔叔陆文宗。 叔叔说可以谈,陆广远就同满洲人谈;叔叔说不谈,哪怕死上几万人,广远也一定把北京城的满洲人给屠光。 当夜,就有大胆、马术极好的三拨快马陆续往保定而去,走的是天津方向。 接到侄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和谈消息后,正准备从保定前往北边安肃县的陆四有些惊讶,因为北京城中的反应同他认知的清初八旗勇士有不小的区别。 “回去对我那侄儿说,原则上可以同意清廷的和谈条件,同时应尽可能的争取对我军有利的条件,确保北京不毁于战火……至于怎么谈,由我那侄儿自己定夺,不须再问。” 说完,陆四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保定城,双腿轻勒,战马缓缓向前的同时,亦有另一句话交待下来:“不过绝不能让他们出山海关。” 言罢,马鞭轻抽,战马立时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前方,一队队军士正在晨风中开进。 顺字大旗于朝阳之中猎猎作响。 第五百六十二章 汉军八旗 安肃是徐水边上一座重要县城,此城据说以宋将杨延昭驻守的武遂城为基础修建。 明初,因为北方人口稀少,明太祖朱元璋令迁山西兴州等地民众移居保定,其中安肃纳移民两万余人。故而虽经两百余年时光,但安肃县人的口音同山西那边差不了多少,且百姓多喜吃醋。 可惜,汉军正蓝旗梅勒额真兼刑部参政的李率泰不爱吃醋,就算爱吃醋,眼下也没有醋能让他吃。 他甚至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李率泰的父亲正是太祖孙女婿、饶余郡王阿巴泰女婿的李永芳,满洲人称“西屋里额驸”,汉民多称抚西额驸。李率泰并非李永芳与阿巴泰之女所生,其与大哥李延庚乃是李永芳前妻所生。 与父亲、兄弟甘愿助纣为虐不同,李永芳长子李延庚却对后金恨之入骨,对其父贪生怕死为虎作伥之行径更是不齿,因而暗下抗金忠明之决心,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积极参与奴尔哈赤亲切称为“爱塔”的刘兴祚反抗后金的行动,并协助刘兴祚兄弟先后逃离后金。 后来皇太极率军攻打大凌河、宁远时,李延庚秘派心腹家丁往作奸细,向明朝通风报信,结果事泄被害,杀身成仁。 为了泄愤,皇太极命人将所有关于李延庚的记载全部删除,甚至让李永芳也将这个长子从家谱中除名,以致现在不少人都以为李率泰才是西屋里额驸的长子。 不过皇太极也算是明君,没有因此牵连李永芳及其他诸子。 当然,这也和当时李永芳麾下汉军上万人有关系。另外,李永芳其余七个儿子都是阿巴泰出嫁时才12岁的女儿所生,所娶姓名也皆例满洲,如刚阿泰、哈什库、巴颜…… 有阿巴泰这个外公在,皇太极这个八外公又如何能下得了毒手。 而此事过后,李永芳在后金政权也逐渐失势,及致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痛骂其为“蛮奴”,并扬言要杀李永芳后,李永芳从此在后金各种会议之中再无一言,于16年前病逝。 后来皇太极圈禁阿敏、莽古尔泰,独揽后金大权后,对李永芳之死颇有愧疚,便重用李率泰,先叫其随军征讨察哈尔、朝鲜、明朝,后又让他跟名义上的外公阿巴泰入关攻打山东,以战功升任汉军梅勒额真。 清军入关之后,李率泰也多立战功,曾一次逼降上万顺军,因汉军八旗不设旗主,因此李率泰这个梅勒额真实际也是汉军正蓝旗的不挂名旗主,原因是汉军正蓝旗正是以随其父李永芳降后金的前抚顺明军为基础组成,其中有6个牛录更可以说是李家的直系牛录。 父亲李永芳娶太祖孙女为妻,李率泰本人也在23岁时得太祖赐宗室女为妻,所以这李家父子二人都是爱新觉罗女婿,比其他汉军八旗将领要更得满洲亲近器重,然而让李率泰没有料到的是,摄政王多尔衮竟将他抛弃了。 多尔衮给李率泰的军令是坚守安肃县城,牵制拖住顺军,为大军争取时间。 这个军令的另一种说法叫垫后,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弃子。 保定城下几百汉军被祖可法劝降的一幕给多尔衮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一幕也让满洲、蒙古八旗兵对汉军开始警惕,双方之间气氛越来越紧张,如同一口油锅,往里倒一瓢水就会让锅中沸腾不止。 在叶臣、苏克萨哈的劝说下,多尔衮决定让汉军留下垫后。这样一来能让汉军替满蒙八旗拖住从保定出击的顺军,二来也能将“不稳定”的苗头掐住,不致大军北撤之时生乱。 留下的统军人选,多尔衮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选择的李率泰,因为李家与爱新觉罗家的关系,李率泰要比其他汉军将领更值得信任。 为了不让留下的汉军八旗产生被抛弃的念头,多尔衮还特意调了两个牛录的蒙古兵归李率泰指挥。 李率泰的确没有因为多尔衮要其垫后就对满洲生出背叛之心,他也一心想替摄政王大军拖住顺军脚步,可是在大军从保定城下北撤的那刻起,很多事情就不是军中一二将领靠意志就能改变的。 比如李率泰想在安肃坚守,可其余的汉军将领如张朝麟、蔡士英、王世选、曹振彦等人却都说安肃城中没有粮食,若进入城中被顺军包围,他们就是插翅也难逃。 这些汉军将领不是李率泰能够压服的,因为一个个都有来头。 张朝麟的父亲张士彦是前明王化贞的中军守备,降清后为三等甲喇章京。张朝麟袭其父爵后,初授牛录额真,现为二等甲喇章京,官职不比李率泰低。 蔡士英四年前随祖大寿于锦州降清,授参领一职,入关后随叶臣招抚山西,以红衣大炮攻太原府,大败守将陈永福,现为汉军正黄旗甲喇章京,同样也不买李率泰的账。 王世选资历更老,其是崇祯三年降清的,降清之后就被任为总兵官,是汉军正红旗的固山额真。 那个曹振彦的父亲曹世选曾是前明沈阳中卫指挥使,曹振彦本人更是摄政王多尔衮正白旗下的汉人包衣佐领,是多尔衮的奴才,其子曹玺很得多尔衮喜欢。 汉军诸将都不想守安肃,摄政王的军令又是坚守安肃,如果弃守安肃,李率泰将第一个被摄政王军法从事。 因此,李率泰同王世选、蔡士英等人激烈争执,曹振彦是摄政王的包衣,他留下的目的实际也是暗中监视汉军诸将,见王世选、蔡士英、张朝麟他们竟然不肯听从李率泰的军令,曹振彦竟悄悄对李率泰说调蒙古兵将王、蔡等人拿下,然后收编他们所属的汉军。 李率泰却是犹豫不决,担心此举会让本就人心焕散、士无斗志的汉军彻底崩溃,因此并没有采纳。 哪想,不知是部下谁走漏了风声,一听李率泰竟想叫蒙古兵抓他们,蔡士英二话不说带着所部千余汉军连夜出城投向顺军。 王世选同张朝麟等汉军将领倒是没有去投顺军,却也不告而辞,各带本部兵出城去追什么摄政王大军了。 结果,多尔衮给李率泰留下的近五千人马,一夜之间就剩李率泰本部不到千余人,这点兵力肯定是守不住安肃的,李率泰又怕王世选他们万一追赶上摄政王会污蔑他有反清之心,赶紧带着曹振彦等出城往北追赶。 可是刚出城十几里,他们就被堵在了徐水河边。 同样被堵在徐水边的还有早前出城的王世选和张朝麟部。 河边,已经躺了不少尸体。 第五百六十三章 晚降者皆戮 有河的地方必有桥。 所以胡茂桢带着所部骑兵把过河的桥给占了。 这也叫料敌先机。 王世选同张朝麟部一头撞上了胡茂桢部,从交战到停战,约摸不到一炷香时间。 准确的说,胡茂桢部骑兵纵马一个冲锋就击溃了狼狈逃窜的汉军,在斩首只有一百多颗的情况下,王世选同张朝麟不约而同选择下马投降。 而在从前,即便胡茂桢部有三千余骑兵,想要靠一个冲锋就打垮身经百战的汉军八旗,难度不比攻坚来得轻松。 即便顺利赢得此战,胡部恐怕也要折损过千。 此事也侧面证明正在北撤的清军其实就是在逃跑,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斗力,都已经低到极点。 大势不在,强兵也如土鸡瓦狗。 “大人,怎么办?” 见正红旗同镶蓝旗已经大败,李率泰部下的汉军正蓝旗兵都吓掉了魂,与之一同的那两个蒙古牛录兵也是惊骇连连。一些蒙古兵更是用蒙古语大骂满洲人不讲信用,连他们蒙古人也抛弃了。 李率泰咬牙不语,要知道王世选同张朝麟竟会败得这么迅速,他昨天就应该采纳曹振彦的意见把这帮混蛋绑了! 整整三千人啊,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 要是凭城坚守,哪怕最终还是守不住,也不致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叫人家覆没了! 疼的李率泰心都在滴血。 更可恼的是那个蔡士英! 王世选、张朝麟尚知同顺军打上一仗,那蔡士英却是直接投降,果然前明那帮辽东军最是靠不住! 曹振彦也是脸色惨白,顺军的骑兵占了过徐水的桥梁,他现在就是游怕也游不过去了,也怕是再也见不到主子。 现在怎么办,李率泰也不知。 就在他迟疑未决时,顺军动了。 仔细一看,不是顺军,而是那帮刚刚降了顺军的汉军挥舞着兵器扑了过来。 王世选同张朝麟赫然就在人群之中,这两个无耻之徒割掉了辫子,并在胳膊上系了一条红布带。 不用问,此举是为了分辨敌我。 李率泰的汉军正蓝旗同那两个牛录的蒙古兵并没有在徐水边上演什么逆天奇迹,从军官到士卒无一有斗志的他们很快就被一个时辰前还是自己人的王、张所部冲得七零八散。 从头到尾,顺军胡茂桢部都在看热闹,用胡茂桢本人话讲:“上山入伙还讲究个投名状,他王世选、张朝麟此时不出力更待何时!” 四下里,李率泰部下的汉军辫子兵不断被胳膊系红布的“顺军”砍倒,但李率泰犹在咬牙苦战。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徐水河畔第二次战斗打响的时候,越来越多的顺军围了过来。 来的是隶属第二军的第十二镇赵忠义部,该部在军提督刘体纯的指挥下同第十一镇辛思忠部一直活跃在保定周围地区,战前接到的命令是一旦清军北撤,则该军要如猛虎下山,拿出决死的精神死咬清军。 第二军另一个镇已在提督刘体纯、镇帅辛思忠的指挥下从容城北进,于新城、固安一带隐蔽行军。 清军若攻打良乡,则第十一镇立时从东侧袭击清军主力,牵制清军,分散其用兵,为良乡城内的耿仲明部带去坚守的信念和希望。 其余各部包括从保定北上出击的第一、第三两军则汇合第十二镇于清军后方进军,最终形成在良乡以南区域合围并全歼清军主力的战略意图。 这个战略意图是大顺监国闯王陆四亲自拟定的,南征的多尔衮大军,他陆文宗不敢与之硬碰,可北逃的多尔衮大军,他陆文宗要还不拎着大刀砍他妈逼的,他这大顺监国闯王就白当了。 第十二镇出现在战场后,也没有立即投入战斗。 原因是镇帅赵忠义见清军所剩兵力不多,且是汉军和蒙古兵,便有意招降,以求尽快结束战斗,整军北上。 但随后发现清军将领竟试图聚拢残兵往西边突围,赵忠义便不再犹豫,立即命所部一旅兵压上去。 胡茂桢见第十二镇上来了,也收了看戏的心思,传令出击。 面对数倍甚至十倍于己方的兵马,面对孤立无援的现实,李率泰知道他若再不能突围冲出,今日必死于此地。 于是,当机立断,猛拉马头往西边冲去,速度之快连他的亲兵都没有反应过来。 “跑!” 这节骨眼已经容不得还在苦战的正蓝旗汉军同蒙古兵再多想什么,主将都跑了,他们再不跑难道脑子犯傻么。 最后的抵抗转眼就化为了大崩溃。 李率泰跑的太快,只顾活命的他连摄政王多尔衮的包衣奴才曹振彦都不管了。 大部分清兵没有办法跑出去,他们能做的就是弃械投降,可那些胳膊系有红布条的“顺军”却还是照砍他们不误。 李率泰最终还是没能跑出去,但他也没有被追上。 原来这位爱新觉罗家的女婿发现后方有大队骑兵追过来后,果断弃马想向河边草丛跑去,本意是跳河逃生。 奈何追兵来得太快,刚刚脱掉身上甲衣的李率泰于是又急中生智索性直接趴在地上,企图假死躲避。 然而,追过来的顺军却开始下马对沿途倒伏的尸体补刀,一刀又一刀,不时响起的惨叫声让趴在那的李率泰屁股都在发抖。 这年头,聪明人不是他一个。 当耳边响起脚步声时,李率泰装不下去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说他是汉军的梅勒额真,请求这些大顺兵不要杀他。 很快,李率泰就被带到了顺军主将赵忠义、胡茂桢面前。 李率泰也是干脆,二话不说就朝两位顺军主将跪下,然后说道:“罪将李率泰愿为大顺效犬马之劳!” 按常理,既然降将报名了,受降一方肯定要过来扶起,好生安慰一番。可骑在马上的赵忠义却是一头雾水,问边上的胡茂桢:“你知道这人?” 胡茂桢摇头,他不认识。 李率泰一怔,赶紧叫道:“在下是李永芳之子!” “李永芳是哪个小绝怂?” 赵忠义一口盐城乡音,策马上前打量了李率泰两眼,突然一刀挥落,且骂道:“叫你降时你不降,现在来降,你当我大顺是夜壶不成,想降就降,不想降就不降吗!” 话音刚落,长刀加颈,西屋里额驸仅存的纯汉血儿子就此毙命。 胡茂桢也不含糊,命人将李率泰麾下的汉军,连同被俘的蒙古兵全驱到徐水河边,以骑兵反复践踏砍杀,不留一人。 第五百六十四章 阿济格北返 赵忠义同胡茂桢屠戮李率泰部,并没有被次日从保定启程赶到安肃县的陆四责罚,反而认为他们做的对。 随着对清战事的不断胜利,过往对投降清方人员的政策势必要有所调整,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只要投降便予以优待、不计前过,甚至重用,而是要执行“早降免罪,迟降族诛”的新政。 要不然,打不过了再来降,照旧重用,置为大顺流血流汗的将士于何地? 对这等人再重用,真当大顺是尿壶不成?或者说大顺的官爵可以滥大街的封发了? 从地方淮扬节度使跃居为大顺中央监国闯王的陆四本人心态,也在不断的改变,现时更多的开始考虑灭清之后大顺政权的建设与发展了。 自古以来,一个新兴政权的建设之根本,一是民生恢复,二就是国家名器。 民生这一块,北方残破,居民十不存一,届时只需将从前各朝建国之后的抚民、安民、助民的政策照搬便可。 居民十不存一的另一面就是大量无主土地的存在,只要合理利用这些无主土地,轻赋免徭,一个新兴王朝自然而然就会诞生。 国家名器这块,则要开始正规化。 陆四计划入主北京之后便着手对大顺、淮军等旧有军政体系进行一个“大一统”,届时不管是跟随自己起兵的老兄弟们,还是顺军那帮人,亦或降过来的明军、清军,都将根据各自功劳给付合理“报酬”,从而通过名器的正规化打造一个具有凝聚力的北方新兴军事集团,从而为统一中国奠定基础。 如此,陆四自是不会对赵忠义、胡茂桢杀俘行为过多指责,甚至暗地里也叫好,因为这样做能省下许多麻烦,也能给还在为爱新觉罗反动、分裂、殖民集团效力的蒙汉官员们敲响警钟。 而在来安肃的路上,陆四又相继接到两封信。 一份是从扬州转来的,发送人是被陆四寄予厚望,要其在南方闯出半边天,做一个明朝秦桧的孙武进。 孙武进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孙武进为自己请功。 孙武进称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只手遮天、党同伐异、一昧同满洲人绥靖妥协,极度仇视农民义军,并妄图“联虏平寇”的东林大佬、弘光朝首辅史可法终是被他设计赶出了朝廷。 陆四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孙武进这家伙腐化了,竟然学会了明朝官员抢功谎报的把戏。 他敢肯定以孙武进的政治智慧绝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赶走史可法,多半是有其他人帮助,并且机缘巧合之下这才如愿。 当然,也不排除孙武进从中做了弘光不少工作。 威逼恐吓之类的工作,孙武进还是擅长的。 陆四做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史可法出外督师,远离南都朝堂这个结果让他是满意的,因为只要史可法不在“中央”主持工作,南京那边就不可能失心疯的派兵北伐,打他陆四的淮扬老窝。 眼下顺(淮)军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大举北伐,既同李自成西安存粮有关,也同淮扬人民勒紧裤腰带支援北伐前线有关。 二者一个支撑着西路军及河南封堵兵团,一个则是保障了东路军。 无论哪一个出问题,都会影响北伐战事。 尤其是淮扬方面,那里可是有陆四他爹及陆家亲族在的,真要被淮西明军给端了,陆四总不能厚着脸去跟史可法讨碗肉羹吧。 他要做太祖,可不做高祖。 哪怕明军端不了扬州,淮扬后方出现战事,也会间接影响北伐。 孙武进说的第二件事是以幸灾乐祸语气表述的。 说他为了确保史可法督师无功,特意体贴的从南京城中招了五千城狐社鼠编成京营,供史可法带领讨伐顺江东下的叛军左梦庚部。 这样做,多半是这位二爷担心史可法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真个平了左梦庚叛军,届时挟此大功重返中枢再给他孙二爷添堵吧。 不过后面发生的事情表明孙武进多虑了,因为那史督师过了江之后根本一事无成,或者说淮西实际的“一把手”马士英不听史督师的指挥。 现在的局面是史可法以督师之尊带着五千城狐社鼠在太平府“无所事事”,凤阳总督马士英则带领淮西明军在安庆、铜陵一带与“叛军”对峙。 双方的战线拉的很长,但实际除了在安庆打了一场规模不算太大的战斗外,淮西明军同左良玉集团并没有大打出手。 原因是同荆襄清军有关。 左梦庚不知道现在的北方已经翻天覆地,只以为攻入湖北的清军会跟着他屁股东下南京,因此陷入两难境地,甚至已经产生是不是向南都臣服的念头,要不然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他两线用兵。 如此,便形成了现在对峙的局面。 马士英同样也不敢全力对左梦庚用兵,原因也是怕他和左梦庚打的两败俱伤时,荆襄清军会趁机来个黄雀在后。 南直隶的战事,陆四其实一点也不关心。 因为他接到的另一封信是在河南组织封堵阿济格集团的袁宗第发来的,信中袁宗第说荆襄清军已于四天前开始北返,并且攻破了由定南侯董学礼、河南节度使吕弼周负责的第一道防线,也就是陆四所称三道防线中的“新邓唐”三角防线。 董学礼同吕弼周损失很大,二人退到南阳时两家剩余兵马加一块也不到三千人。 现阿济格以谭泰为前锋正向南阳进逼。 而南阳是三道防线中的第二道。 不过不管是第一道防线还是第二道防线,陆四都没寄予厚望,认为单靠这两道防线就能堵住阿济格。 河南封堵的关键是第三道防线,也就是伏牛山区防线。 这一道防线,如今集中的可是顺军第五镇张国柱部、袁宗第收拢的两万顺军,以及从汉中赶去的党守素部两万人。 陆四从潼关东征时,给袁宗第、党守素、张国柱的军令中特别强调一个挖字,就是命令河南兵团拿出八成的力气在关卡及必经之地大掘道路,使这些道路不仅不能过车,连人都不能过! 阿济格有本事就飞过去,没本事要么就一边填路一边同几万坚守的顺军逐关逐卡争夺,要么就选择绕几百里路打淮西境内往山东方向。 两条路,都是死路。 反正就是不同你阿济格正面硬捍,完全以本伤人,活生生的磨死阿济格,从而夺取最后的胜利。 打入荆襄那天,阿济格统领的清军主力就已经是棋盘上的弃子,有他没他,都无关大局了。 有一点陆四还是不满意的,便是尚可喜这个家伙迟迟没动静。 最多再等半个月,要是尚可喜还是不肯反正给阿济格致命一击,陆四便将他尚可喜部上万家眷的脑袋送到他面前。 第五百六十五章 别打了,和谈了 尚可喜的重要性也在逐步削弱,当初陆四领兵西进欲解救李自成时,清军尚势大,如此尚可喜部反正的作用便极为重要,故而陆四通过左辅顾君恩给尚可喜带去“辽王”之封,希望一个亲王爵位和尚军家眷性命能让智顺王悬崖勒马,给满洲人来个反戈一击。 如此不仅能让阿济格集团失去攻坚能力,也能促使阿济格集团中另一位汉人藩王吴三桂摇摆动摇,从而使阿济格这支满清最大的重兵集团陷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 倘尚可喜明智起义的话,其便相当于陆四前世长春之曾泽生,淮海之张、何,中南之陈明仁、再不济也是山东之吴化文,以陆四的为人,对尚可喜绝不会吝啬封赏。 可惜,这位智顺王一点也不智,同怀顺王耿仲明差了至少三条街。 这就让陆四恶感大增。 局面的发展也让尚可喜于阿济格集团的作用等于阿济格集团对满清的作用——都是可有可无。 倘若河南封堵兵团是据城而守,尚可喜的炮兵是能对河南兵团造成重大威胁的。 然而,在陆四的部署下,河南兵团封堵主力皆是屯于山区,只以小部兵力驻防城池以起牵制、拖延作用,顺军各部又在陆四的指示下开展轰轰烈烈的“交通破袭战”,造成清军人马无法通过道路,如此,尚可喜部那些笨重的大炮又怎么通过,大概率就是架子货。 这个时代,交通的意义远甚于后世。 大军集团作战对道路更是极度依赖,尤其是阿济格集团拥有大量战马。 优势,是在大顺的。 大势,也是在大顺的。 阿济格北返的太晚,已然阻止不了满清覆亡的结局。 至于那个子承父业的左梦庚,陆四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左良玉还活着,陆四倒真有些担心孙武进弄巧成拙把南京城给丢了,但领军的是左梦庚,陆四大可安心睡上一觉。 一来左梦庚能力较其父差得太远,二来左梦庚也根本压制不住下面的十总兵。 前世历史上,左梦庚之所以降清,主要是与下面的十总兵如李国英、徐勇、金声桓等执意降清有关。 一个连部下都无法压制的所谓大军统帅,陆四又有什么可担心。 史可法虽无能,马瑶草却不是吃干饭的。 虽说马士英虽因为入阁之事同东林党关系很差,但这人大局观还是颇强,且军事才能也远甚史可法,加之黄得功、朱纪等淮西兵将皆听从于马士英,而淮西兵又是事实上南明唯一的精兵集团,因此南边的战事陆四并不担心。 倒是孙武进说的第三件事让陆四心里“咯噔”了一下。 孙说马士英上书朝廷,说崇祯太子朱慈烺经间道南下抵达淮西,现在凤阳。 这件事在南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当初支持潞王登基的东林党人异口同声说这个太子是假的,乃马士英欲达个人目的弄的冒牌货,其意在要挟中枢,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 孙武进也认为那个太子一定是假的,所以蛊惑弘光跟马士英要人,马士英要是不敢把人送到南都,那就说明这太子肯定是假的。 如此,谣言不攻自破。 然而,一向唯孙二爷马首是瞻,事事听从的弘光却难得顶了孙二爷,就是不肯派人去淮西宣旨要马士英将人送往南京。 此事让陆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印象中福王南渡成立弘光朝后,南明是发生了三件大案,分别是大悲案、童妃案、假太子案。 大悲案说的是某日忽然有个和尚来到南京,自称是明朝亲藩齐王,从兵乱中逃出做了和尚。 弘光帝派官员审讯他的来历,大悲起初信口开河说崇祯时封他为齐王,他没有接受,又改封吴王。 又声称“潞王恩施百姓,人人服之,该与他作正位”。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弘光君臣见大悲语无伦次,形迹可疑,严加刑讯,才弄清大悲是徽州人,在苏州为僧,确实是个骗子。经过九卿科道会审后,将大悲处斩。 此事因为实在荒唐,在南明朝堂和民间都没有引发什么风波。 眼下这皇帝又是潞王在做,自不可能冒出什么大悲来。 而那个童妃案则跟真弘光福王有关,现在福王朱由崧还被陆四控制在徐州,童妃案自是不可能发生。 至于假太子案倒是有点传奇。 说是鸿胪寺少卿高梦箕的奴仆穆虎从北方南下时,途中遇到一位少年结伴而行。晚上睡觉时穆虎发现少年内衣织有龙纹,惊问其身分,少年便自称是皇太子朱慈烺。 穆虎一听,以为富贵从天而降,赶紧将这少年带到主人高梦箕处,高却难辨真假,为安全起见将这少年送往苏州、杭州一带隐蔽。 可这少年却招摇于众,露出贵倨的样子,引起人们的注意,背后窃窃私议。高梦箕不得已只好密奏朝廷,将少年身份说出,弘光知道后也是大吃一惊,赶紧派遣内官持御札宣召,最后经北京宫中太监、宫人、朝官若干人确认,少年并非崇祯太子。 这件事本来也没什么稀奇,乱世之中消息不灵,世道混乱,出现几个以奇窃利者正常,而当时南都尚有许多北京南逃的官员、太监、宫人,那朱慈烺又不是婴童,乃是少年,不过几个月时间长相能有多大改变,那么多人认不出,已经说明问题。 然而由于东林党对福王继统不满,于是兴风作浪,散布流言蜚语,引得不明真相的百姓和外地文官武将一片喧哗。 结果是弘光朝廷越说是假,远近越疑其真。这事一直闹到清军占领南京,弘光朝廷覆亡,方告平息。 此事导致的最严重后果就是左良玉领军东下,而那个假太子正是左良玉要正国本的借口。 然而这个假太子却是出现在马士英那里,且孙武进说马士英身边有个崇祯的内阁大学士,这样一来陆四就不能不怀疑那个太子说不定是真的了。 马士英这人,不打诳语。 而有关朱慈烺下落有史可查的是李自成释放他后偷入吴三桂军中,清廷让吴三桂交人,吴三桂奏称军中并无此人,由此,这朱慈烺下落就成了历史迷案。 再有崇祯朝的大学士作证,万一马士英手里真有朱慈烺,无疑对南都的弘光政权合法性产生冲击。 陆四不知道的是,当初左良玉引军东下正是马士英密告其太子在淮西,故欲同宁南合兵一处扶保太子登基。 只是马士英没想到左良玉竟然病死了,其子左梦庚虽接手了左部二十万兵马,但根本控制不住,沿途烧杀抢掠,吓的马士英赶紧息了和左梦庚联手的念头,转而调派兵马封堵左部。 这位凤阳总督是怕万一左部二十万大军杀进南京城祸乱江南,他马瑶草成为历史罪人。 单此一点,马士英为人倒也值得肯定。 即便其拥崇祯太子有私心,但于公论而言,也没什么错。 既然先帝太子尚在,潞王有什么资格坐天下? 暂时,陆四的手还伸不到淮西,也不可能在满清未灭之前调头南征,所以他让孙武进什么也不要做,也不要再劝弘光跟马士英要人,万一那太子是真的,弘光难道还能杀了这太子不成? 到时群臣汹涌,舆论压力之下,他弘光难道还能让位不成? 不让位,这皇帝宝座不合法。 让位,又心有不甘。 不是自个给自个找麻烦嘛。 打死不要人,就当不存在,你说真的我说假,潞王这一点做的还是聪明的,比孙武进要明智的多。 且看南边局势往何处发展,马士英真要在淮西光明正大的拥立那个太子,陆四就把福王放出去,给他明朝来个三国演义,心黑起来再派人到广西活动桂王登基……让明朝那帮藩王宗室把朱家脑袋都打破。 大顺如今是穷困,可批发皇帝的本钱,陆四还是有的。 …… 王世选、张朝麟、蔡士英这三个汉军降将被带到了大顺监国闯王面前,于这三位,熟读南明史的陆闯王是一肚子数。 论本事,都是大拇指朝上的。 反正打外人不行,打起自家人来,这三位都是人中翘楚。 也没什么场面话,更没有闯王兴高采烈拉着三降将感慨万千的剧情,就是淡淡几句话,然后让三降将各整兵马随军北征,期以表现。 三降将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也不敢跟闯王多说,各去领兵急急北上。 这一次,辫子没了,旗帜换了。 陆四亦同大军北上,路上捷报频传。 倒不是斩了多少清军首级,败了清军多少,而是这里捉了几百夫子,那里缴了几十辆牛车。 急于北返的清军将那些随军的夫子连同车辆不断遗弃,已经断粮的清军开始宰杀牲畜,如此轻装疾行之下还是没能赶到良乡,而是在涿州一带被顺军追上。 此时的清军离良乡还有八十里,离北京还有一百四十里。 没能一鼓作气突到良乡,是因为顺军辛思忠部在军提督刘体纯的指挥下,接连对清军发起了数次袭击,虽没有取得大的战果,但却严重牵制了清军北返速度。 多尔衮知道顺军不可能让他就这样回北京,所以路上对于顺军小股兵马的袭击有所准备,可他没想到垫后的汉军旗竟然一天功夫就全军覆没,导致从保定尾随而来的顺军主力将他咬在了涿州。 八月二十一日,一支顺军数百人的骑兵队伍突然抵近清军,但没有向清军发起突击,而是不断射出响箭。 箭上均附有字条,上面告诉多尔衮及清军将领一件事,那就是北京的清廷正在同大顺和谈,且双方已经取得实质性进展,清廷已经同意归还北京举族出关。 归结起来就是清军弟兄们,别打了,咱们和谈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敢言出关者,斩! 北京那边尚未有关于和谈结果的确切消息传来,但这不影响陆四命人向清军大肆广告和谈已成。 哪怕和谈最终破裂,北京城中的满洲权贵决意与北京共存亡,陆四也依旧不会实言相告。 他现在不仅欺负多尔衮兵马没他多,粮草没他多,地盘没他多,军心士气没他强,更欺负多尔衮因为同北京之间的讯道被断,而对北京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 换言之,现在的多尔衮就是个瞎子、聋子。 也就是没有扩音器,要不然陆四铁定命人天天隔空对着清营朗读《顺清和平议定书》,或者干脆给他们弄个《清帝逊位书》,甚至还可以手写一份《敦促多尔衮等投降书》。 这可不是陆四吃饱了撑的在兵力及局面占优势的情况下同多尔衮打嘴炮,而是多尔衮手头这支清军毕竟是三万满蒙辫子兵,士气再如何低落,强行硬啃的话,顺军同样也会被崩掉一嘴牙。 便同杜兵团被围陈官庄一样,政治攻势所起效果远大于军事攻势。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朝廷都降了,我们还打个屁”更能让军队崩溃的么。 一支失去继续战斗信念的军队,瓦解之速度是让人瞠目结舌的。 再者,这个政治攻势也是对多尔衮这位皇叔父摄政王的有力打击,可以肯定,现在的多尔衮心情恐怕已郁结万分。 因为,北京如果真的同大顺和谈,就说明他这摄政王已经被剥夺了一切权力,说白了,就是被两宫太后、皇帝同大清朝廷一起抛弃。 摄政王都被朝廷抛弃了,追随多尔衮的满蒙将校们又作何想? 思想上的混乱是必然的,这将进一步导致这支三万人的满蒙大军走向覆亡的乱葬岗。 依如保定那般,陆四下令各部除刘体纯的第二军保持进攻姿态,随时待命攻击、牵制外,其余各部稳扎营,多挖沟,于清军形成对峙局面,就是不主动进攻。 “敌动我则动,敌不动我亦不动。” 陆四啃着烧饼,就着二两洋河大曲,颇是惬意。 对面的清军大营尚有炊烟升腾,空气中弥漫肉香味。 然而这肉香味却越发证明清军已经断粮。 因为,他们没粮食吃,只能宰杀随军携带的牲畜充饥。 等牛啊马啊吃光了之后,吃什么? 满洲吃蒙古? 这就显出祖大寿的英明了,不管到那驻守,肯定要带上几千甚至上万民夫。 北京危急、军中断粮,多尔衮肯定不可能在涿州不动,对于顺军宣传的北京和谈之事,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要拼死往北京突进。 现在就看这条只有一百多里的路,多尔衮要走多久了。 刘体纯已派人与驻守良乡的耿仲明部将陈绍宗取得联络,保定之战传到陈绍宗耳中俨然就是一次大捷,而清军的北返自然而然就是丧胆北逃,大顺军主力在清军后面紧追不舍自是“不使鞑子一人走脱”,因此城中耿军士气激昂,人人均抖擞精神愿为大顺再建新功。 陈绍宗本人更是期望能炮击多尔衮,在即将再创辉煌的大顺历史上为他陈绍宗书写浓墨重彩的一幕。 当然,陈绍宗是有底气守住良乡的,不是因为北逃的清军缺乏攻城器械,而是因为良乡城上摆了一百多门火炮。 “殿下,要是北京真的和谈成功,多尔衮也认可出关,难道还真放他出关不成?” 任监国行营掌书记、前明进士出身的姜学一见监国酒杯空了,忙上前斟满。 陆四颇是喜欢姜学一,因为此人不但文采蜚然,处理政务的能力也属上佳,每日淮扬、徐州、山东、河南、陕西往监国行营呈递的各种奏疏最少都有几十份,事涉万千,甚至还有民间刑案,陆四看着甚是头疼,但这姜学一却能分条分例整理归纳,并每疏必附写有合理建议的纸条,类似前明内阁票拟,倒是省了陆四许多麻烦。 “这要看多尔衮是不是章邯了。” 陆四端起酒杯,家乡的洋河酒味很是养人。 姜学一大体明白监国心意,有些话却不敢乱说,那楚霸王项羽可不吉利。 …… 北京城中,与顺军和谈之事再是隐秘,随着双方三次实质接触,这件事也必须公诸于众了。 顺军方面给出的和谈条件一共五个。 第一,清廷必须归还北京城,且不得在城中破坏。 第二,清廷必须释放京中所有汉奴及阿哈。 第三,清廷必须去皇帝号,大顺准称国主。 第四,清廷必须归还前年自大顺夺去的千万白银。 第五,清廷必须颁令多尔衮、阿济格两部,诏以立即停止对大顺军的敌对行动,并按大顺军给出的路线出关。 而在清方的谈判条件中,大顺方面是有一定让步的,首先就是没有商谈朝鲜藩属权,其次是同意撤回关外的顺军,但不以山海关为界,而以广宁为界,另外就是以国书方式正式交换和谈文本并附录,宣告天下绝不对出关的清廷及八旗军同家眷进行攻击。 其他如西北的绿营如何处置,清方自己都没有谈,怕也知道那帮绿营多半不会再认什么大清了。 第一条和第五条,代善、济尔哈朗、阿巴泰原则上同意,北京肯定要还给顺军,两支主力也肯定要出关,只要顺军没有要求清军交出武器,按其给出路线出关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退一万步讲,顺军即便有实力吃掉多尔衮的大军,也不可能吃掉阿济格部。 而多尔衮要是死了的话,三王内心多半也是高兴的。 其余三条,则均是持有异议。 第二条释放汉奴和阿哈或许可以商讨,做一定退步,第四条归还千万两白银也可讨价还价,但第三条代善却是坚持不肯。 在等了一天没有明确答复后,城外的顺军又开始炮轰北京城,与此同时城上的清军能够看到顺军正在打造大量攻城器械。 无法私做主张的三王终是决定将此事上奏两宫太后及皇帝,至此,被蒙在鼓子里的豫亲王多铎才知道他那三位好哥哥竟然背着他同顺军和谈。 大怒的多铎愤而闯宫,向国主福晋同圣母太后大骂三王此举是要断送太祖太宗打下的基业,绝不能答应! 于是,支持和谈的同不支持的骂得不可开交。 争执不下,入关后的第三次议政王公大臣在黄昏时于乾清宫举行。 朝会钟声敲了很长时间,两位太后却发现这次大会参加的人数明显比上两次少了很多。 仔细一看,竟是汉班少了一半官员。 没等两位太后有所发作,殿下一官员已是怒不可遏从人群中冲出,一臂指天,一臂捶胸,悲愤莫名叫道:“皇上、太后,敢言和谈出关者,当斩!” 这官,非汉非满。 姓孙名之獬。 第五百六十七章 太尴尬了 孙之獬,汉人,却上书清廷统改汉人衣冠,尽以满洲服饰,是谓“剃发易服,新朝雅政”。 清摄政王多尔衮纳其意见下令剃发,结果引发京畿及北直汉人蜂涌起事,后不得不暂停剔发。 此事也让孙之獬为满汉官员所不容。 满洲官员认为这家伙标新立异,明明是个汉人却非要往满洲依附,甚至连祖宗衣冠都不要,是十足的小人,根本不配同他们一样拥有代表光荣与自豪的辫子。 故,朝会,满班坚决不纳。 汉族官员则怒其上书建改华夏发饰衣冠,使汉人传承彻底中断,已经非亡国而是亡天下,故汉班也不纳。 如此,这孙之獬就成了非汉非满的存在。 好在,摄政王多尔衮对这个孙之獬很是看好,在其被弹劾之时出面力保于他,并暗示待天下一统必重新推行剃发易服令。 有摄政王撑腰,孙之獬脸皮自是越发厚起来,不仅不以被满汉皆排斥为辱,反以为荣,每次朝会也必是准时上朝,到班之后与一众志同道合的官员往那满汉朝班当中一站,格外显目。 秦桧都有一二知己,况孙之獬,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也从来不孤单! 孙的同志不少,十来个呢,其中就有前明兵科给事中、大顺直指使、现任大清左都御史的龚鼎孳。 这人的妻子比他还有名,乃是赫赫有名的秦淮大家顾横波。 龚鼎孳其实并不被多尔衮看中,甚至讥笑他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更称“此等人只宜缩颈静坐,何得侈口论人”、“人果自立忠贞然后可以责人”。 大意就是龚鼎孳这家伙只配坐着缩脖子听人家讲话,哪有资格站起来评说他人。 可能是受到摄政王刺激缘故,加之差点陷入党争被罢官,龚鼎孳便在妻子顾横波的劝说下洗心革面,亲手剃光头发,毅无返顾的成为了孙之獬的“同志”,期以此举动换取摄政王对他的刮目相看,从而换得他在清廷的仕途坦荡。 然而随着局面的急转直下,这帮剃头党的脑瓜子开始“嗡嗡”响。 孙之獬同龚鼎孳的眉头皱纹都平添许多,每日上朝也是心事重重,忐忑不安。 为何如此? 还不是这帮剃头党清楚以他们在清廷近乎无耻的表现,那大顺军破城之后绝对没有他们好果子吃! 这世道,怎么就又变天了呢? 剃头党们想不明白,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八旗劲旅明明还在,可怎么就让京师被顺贼围了! 当年正统年间的北京保卫战,好歹也是明军主力被瓦剌击败了的! 而三年前的北京保卫战,同样也是如此。 这一次倒好,主力尚在,朝廷却要完了,这真他娘的是砸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事。 好在,还是有希望的。 希望在摄政王身上,希望在英亲王身上,只要二位王爷赶紧领大军回来,那大顺陆贼未必就能重演李自成入京的历史。 可让剃头党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这帮汉官都愿与满洲共存亡,满洲王公大臣却要同顺贼议和,说什么不要中国了,要出关继续当山大王! 这议的什么和? 这议的是他们剃头党的命,更是他们的名声! 宁完我、范文程这等早在关外就降清的老汉奸还能接受出关,毕竟即便出关他们在大清依旧能有高官厚禄,可剃头党们没法接受。 出了关,他们能干什么? 据有中国的大清需要无数汉官为他们的统治服务,只有关外苦寒之地的大清要那么多汉官干什么? 种地还是放羊,亦或打渔? 出关于满清而言,可能是条退路,但对剃头党们就真正是死路了。 所以,身为剃头党领袖的孙之獬在听到宫中上朝的钟声后,便做好了当廷死谏的心理准备。 大清养士三年,今国家有难,士岂能不报! 孙之獬的喊叫让朝堂上的满汉官员皆是一惊,殿上的小皇帝福临也好奇打量这位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中间后方的臣子。 殿边坐着的两位太后则彼此对视一眼,目中均是忧虑。 大学士冯铨听了孙之獬的喊叫,第一个念头就是赶明一定将这王八蛋身上插满鸭毛。 京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人偷吃了别人的鸭子,结果身上却因此长满鸭毛,且奇痒难当,最后这人便求鸭的主人骂他一通,如此才褪去了鸭毛。 这鸭毛故事初听不觉什么,可有心人一听就知道,这故事骂的就是孙之獬。 孙之所为的确无耻,历来做官者有为利禄而卖身投敌的,也有被逼无奈或同存共荣的,总之不管哪种原因,投敌之人都要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掩饰他的贰臣身份。 如在京这帮降官,很多人就是说因为大清替崇祯皇帝报了仇,所以他们效力于大清。 可哪怕为满洲人征服中国出力,他们也从没有劝满洲人给汉人剃发易服,便是吴三桂都当面劝阻此事。 可孙之獬这无耻之徒偏干了这事,那真是叫人恨得牙痒痒。 豫亲王多铎只怕是此大殿中对孙之獬所言最为感同身受的,瞬间就对这个过往他根本瞧不上的小人所折服,暗叹果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难怪兄长多尔衮如此看重孙之獬,此人对大清的忠心真是日月可昭啊。 但愿两位太后能果断下令停止议和,重拾人心! 多铎高兴,其他人就不高兴了。 代善的儿子、贝子满达海愤怒上前,指着那一脸悲愤莫名状的孙之獬斥道:“今日议政王大臣会议,尔既非王公,亦非议政大臣,安有尔说话的份!” 言罢,喝喊:“来两人将这无耻之徒拖出去!” 顿时满班之中冲出两人来,一是阿巴泰之子贝勒岳乐,另一人是太祖努尔哈赤外孙,“开国五大臣”额亦都第十六子遏必隆。 岳乐和遏必隆皆是勇武,孙之獬瘦弱身躯哪里能抗拒这二人,不禁挣扎大呼:“太后、皇上,不可出关,不可出关啊!” “住手!” 多铎大怒,满达海、岳乐、遏必隆也太放肆了,怎敢当着太后与皇帝面擅自拖拽朝廷大臣。 脚下一动,箭步上前便欲制止,然刚走几步却突然止住,四周人群也是发出一阵哗然之声。 岳乐也是傻眼,望着手里的辫子,惊诧自家压根没使多大力气,怎么可能就把这姓孙的汉官辫子给拽断了呢! 再一寻思,下意识朝那姓孙的汉官后脑勺看去,这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那姓孙的汉官后脑辫根早就齐整削断。 这辫子,竟然是孙之獬自个剪掉的! 殿上的太后、小皇帝看到这一幕,也都是愕然。 孙之獬也是面红耳赤,羞的说不出话来,他事先知道肯定有人会拖他出殿,但没想拖他之人会直接拽他辫子! 这真是,难为情的很。 不远处的满班人群中,代善的孙子、镇国公齐兰布手心都攥出汗来了。 因为,他的辫子也是假的。 齐兰布不曾注意的是,在他附近有几个人悄无声息的或低头,或轻轻拽了拽脑后的辫子,似是在确认会不会掉。 殿中哗然之后,一片寂静。 只因,这一幕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剃头党那帮人更是尴尬,一个个都是羞与孙之獬为伍的表情。 许久,礼亲王代善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这位老王爷先咳了两声,不是故意的,因为年纪大了喉咙有痰。 环顾一众王公大臣后,老王爷缓缓转身看向殿上的皇帝同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老臣以为,敢言不出关者才是绝我大清基业,欲致我满洲于万劫不复之地!”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清出关 礼亲王代善主张出关。 这也是自豪格、多尔衮争位后,代善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表明自己的意见。在此之前,他向来赋闲在家,不问国事,前两次议政王大臣会议也均是不置一辞。 而早在太宗一朝,代善便因年长位尊遭到太宗皇帝打压,看上去已经干涉不了朝政,但诸王之长这个尊位绝不是摆设。 太宗皇太极死后的第五天,多尔衮和豪格争执不下时,便是代善出面召集议政王会议,共同议立嗣君。 会议上,多铎见兄长多尔衮和侄子豪格斗的厉害,一气之下便提出:“不立我,论年纪,应当立礼亲王代善。” 代善则道:“睿亲王如果应允,当然是国家之福;否则,豪格是皇帝的长子,当承大统。至于我,年老体衰,难得胜任。” 多尔衮肯定是不可能让弟弟多铎当皇帝的,更不可能让豪格承大统,因此代善这话说的是漂亮,却暗中已经表明两红旗不会支持多尔衮,最终逼得多尔衮拥立福临,由济尔哈朗与他一同辅政,这才化解了皇太极死后的满洲内讧危机。 也因此,入关之后多尔衮便极力排斥代善,根本不给他重掌大权的机会。而代善一系子孙中亲近多尔衮的硕托、阿达礼又被代善“大义灭亲”,这就使得多尔衮对两红旗代善一系的侄儿、侄孙不肯重用。 而这一切,身为两红旗实际“家长”的代善肯定看在眼里,先前因为入关的顺利,多尔衮威望及权势都达到顶峰,以他两红旗实难抗衡,这才索性闲居在家,不与多尔衮争斗,免得为子孙带来祸患。 可现在,老天爷又给了诸王之长一次重新出山的机会,代善当然要趁势而起,便是不为他自己,也当为儿孙们争上一争。 这北京城中放眼看去,还有谁比代善更具威望? 出关,绝不是软弱和无能! 戎马一生的代善对时局看得最透,他私下与儿子满达海说过这么一个道理。 即拳头打出去收不回来,不叫好汉。 打出去,收回来,且还能再蓄力,劲道比上次更足,那才是好汉! 多尔衮不算好汉,在代善眼里这位十四弟光知道把拳头伸出去,却不知道如何收回,说的难听一点就是个莽夫。 国家大事,能由一莽夫胡乱施为吗? 再不及时纠正,大清就真的完了! 反观顺贼那边,代善同样认为这帮贼寇也是鼠目寸光,妄想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窃得北京,却不考虑趁大清如今急难给予致命一击以绝后患。 汉人有首诗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等大清这只猛虎成功收回拳头蓄力后,贼人们哭都来不及! 有此念头,代善便坚持出关。 以他的身份同威望,是绝对能够压制多尔衮留在京中亲信的。 多铎虽尊重二哥代善,但他与多尔衮、阿济格是一母所生,如今多尔衮和阿济格又领军在外,倘若北京就此同顺贼议和,置他那二位兄长于何处? 眼见两位太后都心动,当下立即反驳代善,称太宗皇帝在时曾言若得北京,当即徙都,以图进取。 “今既得北京,怎可轻易放弃!” 多铎试图以太宗遗言压制代善。 “犹记得八旗刚入关那会,摄政王曾言何谓统一中国,但得寸则寸,得尺则尺。现中国局面纷争,汉人反抗激烈,寸不能得,尺亦不能得,若不快刀斩乱麻,果断出关,难道要八旗将士尽数葬身于中国不成?” 多铎拿太宗的遗言压制代善,代善反过来拿多尔衮的话来压多铎,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了。 多铎滞言,其兄多尔衮当初说这话的时候是因为清军刚入关,并无多少底气,也不知能占中国多少地方,加之剃发令后京畿汉人到处反抗,所以才说能占多少算多少,实在占不了再走。 现在这局面,可比当初严峻得多。 “既然豫王说要坚守,那奴才倒要问一问豫王有几成守住京师的把握?若有七八成,奴才就是死也要护得皇上和太后安危,若没有,奴才死了不打紧,可皇上和太后怎么办!” 说话的是镶黄旗护军统领鳌拜,上一次议政王大臣会议因为对摄政王无礼,被关押四个月才放出。 多铎一时语滞,能参加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王公大臣们哪个不晓得这北京城的实际情况,他现在就是多说几成,也立马会被这帮人戳破,尽而群起攻之。 见多铎语滞,阿巴泰、济尔哈朗等支持议和出关派自是活跃起来,纷纷出班进言出关于大清的种种好处,不出关又于大清有何弊处。 国主福晋哲哲和圣母太后布木布泰本是没什么主意的妇人,又见诸王之长的礼亲王都同意出关,其他王公大臣也都持此议,心下便都有了既然大伙都说关内留不住,那不如趁早出关好的念头。 见状,本是多铎那一边的太祖长子禇英的儿子、多罗贝勒尼堪同护军统领图赖也是犹豫起来,不知是否还要坚持。 多铎看向宁完我、范文程、刚林等大学士,希望这些大学士能够出面反驳议和派,其却不知宁完我、范文程正是议和的首倡者,而刚林虽没有参与此事,但对坚守北京城也没有多少信心。 多尔衮的亲信锡翰出面了,称当前二王在外率军苦战,朝廷却要草率与顺贼议和,这不是寒了在外十数万八旗将士的心么! “若不出关,难道要使皇帝重演前明崇祯之旧事不成?” 代善冷哼一声,看向那瘫坐在地的孙之獬,痛声说道:“如此辈,口中满是道德忠义,看起来皆是国家忠臣,实则尽是一帮奸小!我大清若亡于北京,此辈汉官还可为贼顺效力,我满洲一族难道也要向贼人跪膝称奴才吗!” 这番话倒是有点醍醐灌顶的效果,让不少打算再观望一会的满洲官员们及时醒梧。 是啊,一个连辫子都断了的汉狗在这叫嚷死守北京城,这安的什么心思! 而前明崇祯皇帝不就是叫他那帮臣子们坑死的么。 那崇祯可是直到死都想跑出北京的! 可大臣们却不让他跑! 最后,煤山吊死了。 风向开始一边倒。 而这时,一封来自遵化的紧急军报让议和之事彻底通过。 军报虽是遵化巡抚宋权发来的,但送来的却是城外的顺军。 军报说漠南喀尔喀蒙古苏尼特部的腾机思、腾机特兄弟俩举旗造反了,大清要是还不出关的话,就是顺军肯撤回关外的兵马,他们也回不了老家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李虎子是杀人王 腾机思是达延汗六世孙,苏尼特东路首领塔巴海达尔汉和硕齐之子,八年前因为皇太极的征伐,腾机思被迫率部降附清朝。为了安抚这位蒙古部落首领,清廷将宗室女嫁于他,授和硕额驸,后又封为扎萨克多罗郡王。 大体上,皇太极在时对腾机思兄弟的待遇是十分优厚的,不过皇太极死后主政的多尔衮因为从前就与腾机思兄弟有仇,因此上台之后就对腾机思兄弟采取压制政策。 这就使得腾机思兄弟对清廷也越发不满起来,可苦于满清势大又入关征服中国,只有人马两万余的苏尼特部落怎么敢与满清为敌。 直到几个月前腾机思兄弟听说辽东重新来了汉人的军队,且满洲人好像在关内遭到汉人的反抗很激烈,于是,腾机思秘密派人到关内打听详情。 苏尼特部落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入关,因为他们不需要入关。时大量从京东地区逃难的汉民至喜峰口出关逃避兵灾,从这些人口中苏尼特部的细作大致了解了现在关内的局面。 一听关内的汉人军队都在北京城附近活动了,腾机思立时意识到满洲人的气数已尽,于是果断举兵同弟弟腾机特及手下诸台吉联络车臣汗,土谢图汗,想要三家合兵一处攻打关外盛京,好让那满洲人连老家都回不了,统统死在关内。 同属喀尔喀蒙古的车臣汗硕垒、土谢图汗衮布对腾机思兄弟反清“热烈”欢迎,并大力支持。 前者许诺可派四个儿子率三万骑兵,后者许诺派两个儿子率两万骑兵同腾机思兄弟合兵为蒙古联军,以恢复祖上荣光。 腾机思兄弟起兵后第一个对付的就是满洲人的帮凶漠南蒙古诸部,其中与满洲结为世代姻亲的科尔沁部更是腾机思兄弟的最大打击目标。 遵化巡抚宋权急报过来的时候,腾机思兄弟已经率军杀进漠南,所以即便此时的清廷紧急诏漠南蒙古诸部入关“勤王”,漠南诸部也不可能来救驾了。 而宋权在这封紧急军情的末尾还附有一句,意朝廷万不可再指望漠南诸部。 换言之,清廷要么选择同大顺军议和,“体面”的撤出关内,要么就是真的玉碎。 在礼亲王代善的压制下以及现实的种种不利,多铎最终同意议和。 小皇帝福临“亲自”下诏,委派郑亲王济尔哈朗、户部满尚书英俄尔岱、礼部汉尚书冯铨、蒙古承政噶喇依为和谈使者。 顺军方面提出的五个条件除第一、第五条可原则同意外,第二、第四两条再行商议,第三条去帝号却坚绝不答应。 第二条释放汉奴和阿哈这一块,满洲诸王商议的结果是可释放京中五万人,京外其余各处尚在旗庄耕种之汉奴皆可归还顺军,并废除缉捕逃人令。 第四条归还从顺军手中抢夺的千万余两白银,经诸王贝勒再三商议,允归还三百万两。 不过这三百万两国库却是拿不出的,因为当初击败李自成大军后,多尔衮为了巩固地位和提高威望、拉拢入关八旗人心,将缴获的大量钱财肆意赏赐八旗,真正充入国库的只有一半。又经两年多战事及地方治理需要,如今国库存银虽没有前明崇祯时那么惨空的可以跑马,但也不到百万两之数。 所以,最终经两位太后敲定,这三百万两的给付银由在京王公贝勒凑齐给付。 其中亲王十万两、郡王五万两,贝勒三万两、贝子一万两,余镇国公、辅国公各千两不等。 凑银子这一块,顿时显出满洲王公比那前明勋戚更具眼光,不须太后哀求,也不需亲王登门,消息一出,各家府上就开始往外拿银子了,且拿的都很高兴,半点怨言也没有。 原因当然是拿银子买回家的路,总比城破被人家抢,又或突围路上叫人家撵来得好吧。 太后谕旨并没有让满汉大臣们也献银子,可大学士范文程和宁完我二人却各自主动捐输三千两,就是汉官冯铨也自掏腰包愿出五百两。 那位当廷被“拽断”辫子的孙之獬倒是没有被下狱处罚,只是被罢官赶出朝中,按理这位剃头党的领袖乖乖在家呆着便是,但却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脑子坏了,竟将家中的金银首饰拿出来说是要为大清分忧。 结果,被郑亲王济尔哈朗下令乱棍打出。 大多数汉官的觉悟不高,没有愿意学孙之獬为大清分忧的,倒是不少人在家忙着藏银子,原因是害怕大顺军入城后会继续追赃助饷。 除了那些早前就同大顺方面有过接触的,余者基本上都对马上到来的大顺军入城感到惊虑。 济尔哈朗等议和使是从广渠门出的城,顺军方面显然也有足够的和谈诚意,大军统帅、山东节度使陆广远亲自同济尔哈朗会唔。 出城之前,济尔哈朗已从冯铨那里得知这位年轻的陆节度正是“贼首”陆文宗的侄子,军中呼少都督,因此并不觉得他堂堂大清亲王只同一个山东节度会唔有什么不妥。 一番客套后,双方进入正题。 顺军方面另外几位参与和谈的是反正的耿仲明、镇帅高杰、以及一位打进来脸上就明显带着怒意的小将。 小将自是陆四的外甥李延宗,他也是陆广远的嫡亲表弟。 生怒的原因是李延宗不知道舅舅是怎么想的,明明鞑子在北京都快完蛋了,偏要跟他们搞什么和谈,放人家出关,这不是没事找事,给将来埋祸患么。 要按他李延宗的意思,拼着死上几万人也要把北京城啃下来,然后管他鞑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统统拉出来过刀,叫他们看看汉人的刀跟他们鞑子的刀哪个更锋利! 然而,是打是和,可不是他李延宗能拍板的。 眼下,只能乖乖听话跟在表哥身边。 表哥先前还嘱咐他,没他的允许不许说话,这就让李延宗心中更是窝火郁闷。 耿仲明参加谈判的原因除了攻打北京他的炮兵部队要占首功外,还因为此人比较擅长交涉事务。 另外一个原因是李延宗首先要让清廷将城中的耿仲明部家眷交出来。 这个补充条件说出来后,济尔哈朗同英俄尔岱他们都没迟疑,就痛快应允。但却说怀顺王家眷交还须等朝廷出关。这也是防着顺军出尔反尔,万一于清廷东撤途中袭击他们。 李延宗与耿仲明低语几句,便没有就此事再行要求。接下来,在耿仲明的“唇枪舌箭”之下,济尔哈朗将释放的汉奴人数增加到了八万人,归还白银数量增加到四百万两。 原本济尔哈朗是坚持以山海关为两国分界,至少也要以宁锦为界,可冯铨私下劝说他眼下当务之急是朝廷同京中的二十余万八旗家眷安全回到盛京,万不可在此小事上与顺军发生争执,导致和谈破裂。 英俄尔岱也说此事不必争,真等大清将朝廷连同主力撤回关外,那顺军难道还真能守住广宁不成? 济尔哈朗一想也是,遂不再就此分界继续争执。 和谈条件基本成功九成,唯独在清帝去皇帝号,降称国主之事上,双方都不肯让步。 济尔哈朗倒是想让步,可代善和多铎那里不同意,他做主也没用。 “若贵国不愿去皇帝号,那我大顺二十万天兵明日便打进城去请贵国皇帝屈尊降号!” 陆广远拍了桌子,冷冷看着对面的济尔哈朗。 一看表哥动怒了,一直憋屈着不敢说话的表弟乐了,兴奋的一蹿而就,张嘴就骂:“谈谈谈,谈你妈个吊,你个鞑子还敢称天子!我大顺能放你们出关已经是你们祖坟冒青烟,十八代修来的福气!再他娘的叽叽歪歪,信不信小爷我把你们那个小皇帝用枪挑了!” 对面的英俄尔岱也是太祖、太宗时期的名将,朝鲜人眼中极为强悍的存在,哪受得了一个十来岁的汉人少年对大清如此羞辱,气的也是拍案而起,喝道:“要我皇帝屈尊,且看我满洲族人答不答应!” 济尔哈朗也是眉头微皱,对顺军方面出言不逊甚感着恼。 高杰则好,坐在那捧着茶碗一动不动,不知这位翻山鹞子在想什么。 关键时候,冯铨赶紧出来打圆场,耿仲明也将小爷拉下,又与少都督低语几句,随后对济尔哈朗等人道大顺方面已经退让很多,但清帝必须去皇帝号,这一点绝不容商量,希望清使方面将大顺的态度奏于皇帝、太后,再行回复。 济尔哈朗微微点头,当下与英俄尔岱等离开顺营返回城中。 等清使一行离开后,先前一直不说话的高杰嘿的一声笑了,道:“少都督真不愧是大都督的侄子,如此一来,鞑子更信咱们让他们出关了,要不然何必跟他们争什么皇帝、国主。” “高帅这话什么意思?” 李延宗听不明白,他表哥陆广远却拍了他后背一下,说道:“你收拾一下,下午带兵同李成栋一起去永平。” “去永平干什么?” 李延宗一脸困惑。 “你舅舅说李虎子是杀人王,叫你跟个杀人王一起,你说做什么?” 陆广远轻笑一声,“军令,不许鞑子出关。” 第五百七十章 知道了,你们办 顺军方面坚持去清室帝号,降称国主,若清廷不同意,则双方立即停止议和,刀枪见真章。 为了防止清廷拖延时间,顺军方面随后又正式向城中射书,告之于申时三刻之前必须给出答复,届时若无答复,顺军便将攻城。 与此同时,反正的耿仲明下令其子耿继茂、右营总兵徐得功等将领集中红衣炮至广渠门,若清廷拒绝去皇帝号,则立时轰塌广渠城门,再由淮军第一镇由此突进。 耿仲明并不担心满洲人有胆杀害他部下的家眷,因为那样做的话一来和谈肯定破裂,二来也必将遭到顺军的残酷报复。 以北京城现有的实际守卫力量,纵是能给予大顺军一定杀伤,但终将避免不了破城的命运。 北京城中除了耿仲明部家眷外,其实还有平西王吴三桂部的家眷,他们原本是被清廷安置在京东永平诸府的。 去年淮军高杰部突入京畿,吸取尚可喜部家眷被淮军掳走教训的清廷为防万一,便将吴三桂部的家眷都迁到北京城中居住,其中包括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两个儿子吴应熊、吴应麟。 除了平西藩外,在山东战死的恭顺藩孔有德部汉军的家眷也在城中。不过因为恭顺藩全军覆没,这些原藩军家眷的重要性急剧降低,已经被视为普通汉民,而非是八旗子民看待。 倘若顺军方面提出索要吴三桂部的家眷,清廷是绝不可能答应的,因为那样做的话等于将吴三桂拱手“让”给大顺。 但要是顺军索要孔有德的家眷,清廷恐怕想都不想就将人交出,这上万恭顺藩家眷如今在清廷眼里都是累赘,本就不会带出关。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 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人从顺营回到城中后,紫禁城中没有敲响百官上朝的钟声,因两宫太后已降谕由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等满洲王公大臣全权交涉议和之事,诸王达成一致意见后只须报知宫中知晓就可。 国主福晋哲哲自太宗时期就不问朝政,现在又一心想回关外保存大清骨血,巴不得赶紧和谈成功才好。 圣母太后布木布泰虽有心思,但毕竟是一妇人,在没有多尔衮给其撑腰的情形下,对国事的影响力也是不足。因此清廷的权力随着两宫太后的降谕实际已转移到诸王之长的代善手中。 为了方便与诸王贝勒共商国事,也方便与宫中联系,代善便暂时在从前多尔衮摄理国政所在的武英殿主持朝政。 听说郑亲王回来,闻讯赶到武英殿的大小官员怕有上百人之多,其中多半都是满洲人。 议和之事现在已是彻底公开,诚如首倡议和的汉人大学士冯铨私下里对顺军方面的“提醒”,议和消息一出,在京八旗便将人心瓦解,根本不可能再有死战之心。便是议和不成,顺军方面也可利用政治手段分化八旗,从而事半功倍。 已经发生的就是大量前明降官神奇的“消失”,朝钟敲得再响,这帮降官也跟聋子一样装作没听见。 而城中少量的汉军八旗也似乎开始心照不宣起来,知道养子祖可法降顺的祖大寿,更是大门不出一步,可每日悄悄往他府上的汉军官员却是不少。 大清出关虽不是大厦将倾,但对祖大寿这些前明降清将领而言,基本上也是考虑重投明主的时候了。 祖大寿对于大顺方面抱有很大的希望和信心,不仅是因为养子祖可法如今在大顺闯王麾下效力,更因为他还有个外甥叫吴三桂。 只要大顺那新任陆闯王志在问鼎,有一统中国之心,那肯定会善待及重用他祖大寿。 在京汉军官校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有意识的“团结”在祖大寿身边,可他们以及祖大寿都不知道的是,祖大寿的亲生儿子祖泽润已在沧州被顺军杀害。 对于京中的局面,内弘文院大学士,精通满、汉、蒙三种文字的希福看在眼里,曾于议政王公大臣会议后入慈宁宫叩见国主福晋,痛心疾首道:“自议和以来,满洲人心瓦解,皆以出关回国为望,无论固山还是甲喇亦或佐领披甲人,都不欲死战。” 希福的话便是如今北京的现实写照,既然可以让出北京为代价安全出关,那八千满洲将士又哪个还愿意为大清流尽最后一滴血! …… 武英殿中发生激烈的争执。 争执原因自是关于是否去帝号。 豫亲王多铎迫于局势不得不违心同意议和,但骨子里却是不愿议和的,因此一听顺军方面竟敢咄咄逼人,要大清皇帝降称国主,忍不住又说起坚守以待多尔衮、阿济格赶回的话来,甚至叫嚣于北京共存亡。 代善沉吟不语,顺军方面执着于要大清皇帝去帝号,甚至不去帝号就不和谈,让这位一心想要出关的老王爷有些吃不准,生怕弄巧成拙因此坏了议和,导致北京被人家攻破,那时可就真是因小失大,连后悔药都没的吃。 宁完我提出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其认为顺军方面虽然欺人太甚,但也可从此事看出顺军确是愿意同大清和谈,否则何必执着帝号之事。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顺贼是小聪明而大糊涂。 大清此时势弱可以降称国主,但一等出了关聚拢了兵马,再称皇帝你顺贼还能打过来不成。 “流贼无人矣!” 众满洲王公贝勒及那大学士们没来由的倒生出了高人一等的心理。 多铎却还叫嚷绝不能让皇帝降称国主,吵得不可开交时,饶余郡王阿巴泰提出一个建议,就是由在京宗室和八旗议政大臣共同投签决定是否去帝号。 代善和济尔哈朗也不想同多铎闹得太僵,也同意大家共商。 多铎一人难“敌”三王,只好同意。 没想竟成了一次“民主”的试验。 投票结果是赞成去帝号和谈的34人,不赞成的11人。 少数服从多数,面对大多数人的选择,多铎也只得捏着鼻子不吭声,结果很快被报进慈宁宫。 一直等侯消息的国主福晋同圣母太后叫内侍吴良辅过来传话,说:“太宗皇帝在时,曾言攻伐中国非一朝一夕之事,当缓图之。今既中国不能速取,便当依太宗皇帝在时,先行出关,他日再图。” 有了两位太后的“背书”,户部尚书英俄尔岱便出城向顺军通告大清可去帝号,以后称满洲国主。 顺军统帅陆广远听后很是欣慰,当着英俄尔岱面说了一句:“他日我大顺可为叔国,你满洲可为侄国,叔侄一家,各安其国。” 之后,双方就清室出关的细节与技术性问题进行具体磋商。 在双方都有诚意的基础上,顺、清两家进行了友好的协商,互相交换了意见,并彼此尊重对方的意见。 出关路线没有问题,北京东出直奔山海关,从广宁返回辽阳。沿途顺军兵马大部撤离,只离少部人员加以“监查”清廷是否如约返回盛京。 当着英俄尔岱的面,陆广远手书军令发往关外第七镇,命第七镇自收到军令后即刻整军前往辽南,等侯海船返回山东。 清军方面同样也颁出给盛京总管何洛会的军令,命关外清军立即停止与顺军的敌对行动。 同时,将请皇帝旨意,分别遣使往摄政王多尔衮及英亲王阿济格军中颁谕和谈之事,至于这两支大军如何出关,将由顺军方面同清廷留下的专门使臣再行商议。 清廷提出顺军方面必须保证即日起让出通往山海关的道路,并保证一百里内不驻军,陆广远原则上同意,并说清廷可派人督查。 双方磋商时,陆广远不时接到军报,每每看完都是神情凝重,继而在一些本可争取的地方做出让步。 眼看就要签订正式和约,并互换国书时,顺军方面突然提出一个让清使为之惊愕及气愤的要求。 就是顺军只给清国两天时间撤离北京。 “两天,你们的人能走多少走多少,能带多少东西就带多少东西,两天后仍留在北京城的,我大顺视为逆民,一律诛杀!” “你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反正就给你们两天时间!” 高杰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极其贪婪,丝毫不加以掩饰。 两天时间,要将朝廷、皇室及在京满洲王公大臣包括八旗兵将、二十多万家眷全部撤离,怎么可能,又怎么来得及! 就算是人能走,东西又怎么能带得走! 顺军方面的贪婪激起了满洲王公大臣的一致愤慨,然后却又投票同意了。 因为,王公大臣和贝勒爷们的家产早就打包好了,只要顺军方面让开城门和道路,他们就能立时畅通无阻的奔回家乡。 至于旗下的财产及汉奴阿哈们,王公大臣们实是考虑不了多少。反正也有两天时间,尽量多带一些便是。 宫中两位太后还没派人到武英殿说同意时,满城已经掀起大搬家的高潮了。 “叔叔说温水煮青蛙,只要鞑子一开始就从心理接受议和,那不管咱们提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会答应。” 广渠门外,陆广远撇了撇嘴,对一边的夏大军道:“大军叔,我现在像不像个坏孩子?” …… 涿县,陆四将留守陕西的兴国公、征西将军李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塘报递给身边的高一功,随口说道:“孙可望、李定国这两个义子可比八大王有本事的多,短短一个多月就拿下了甘肃、西宁,逼降了唐通,吓跑了白广恩,现下西军已往三边,看样子这八大王和咱这闯王要比个高下了。” 大西军北上抗清后,因张献忠选择难度最低的先扫西北,在孙可望、李定国等人的指挥下,十二万西军分作三路势如破竹接连掠取甘肃、宁夏、延绥等地,声势极大。 进展如此迅速,固然同大西军将领皆是名将有关,也同甘州米喇印、丁柄栋反清有关。 米、丁二人皆是甘肃的信教汉民,由秦州投大顺的马德曾自告奋勇前往联络二人,但米、丁二人起兵反清后却没有同大顺取得联络,愿归大顺领导,反而投了大西军。 米、丁二部连克甘州、凉州、肃州,杀死了清朝甘肃巡抚张文衡、甘肃总兵刘良臣、凉州副总兵毛镔、肃州副总兵潘云腾、甘凉道林维造、西宁道张鹏翼等。接着又引大西军李定国部东进攻破兰州,连克临洮、河州、洮州、岷州,围攻巩昌府,清廷在甘肃的统治几乎全部瓦解。 唐通于靖虏卫的冯家堡被西军将领冯双礼带兵围住,本是指望屯兵西安所的白广恩能够救他,不想白广恩听说大西军十几万入西北,大顺军又举兵东征直抵北京,吓的连夜带兵往花马池跑。 没了援军的唐通无奈只好开堡向冯双礼投降,被西军前线统帅孙可望委任为宁夏总兵。 西北绿营的另一支主力姜骧部闻知唐通投降,白广恩逃跑,大西军席卷西北,大顺军东征北京,判断满洲必亡,故而突然率部返回大同,关闭城门,处死清廷委任的宣大总督耿焞,自称大将军公然反清。 姜骧造反后,大同附近十一城俱响应,反清声势很快波及山西,晋东南汾、潞、泽、辽等郡邑豪杰乘时蜂起,绿营将领胡国鼎啸聚潞安,祸连沁属。又有义民陈杜、张斗光等领兵攻克泽州,平顺则有姜瓖所遣部将牛光天破城劫库,男妇掳掠甚多。 由延安带兵攻入山西的顺军李元胤部趁机长驱直入,沿途大量收编绿营散兵及土匪,人马壮大至三万余众,兵锋直指太原。 龟缩在太原城中的前明恭顺侯吴惟华先祖乃是蒙古人,清军入关之后主动降清自告奋勇前往山西招抚,因功被清廷授山西总兵,后叶臣部归京,吴惟华又代山西巡抚事,并一直监视被清廷调往西北的姜骧、唐通、白广恩等部绿营。 如今唐通降大西,白广恩逃奔花马池,姜骧在大同举反旗,山西境内西有自延安方向入犯的顺军李元胤部,南有自怀庆入犯的顺军“杀奴军”,太原与北京汛道皆断,吴惟华心中惊恐可知,反复思量之后决定同大顺接触,期以太原城赎他从前罪过。 李元胤接吴惟华密信“请大顺天兵速至”,不敢怠慢,一方面速领军疾奔太原,一面将此事上报陕西留守兴国公李过。 李过同陕西总督孟乔芳商议之后,决定先给李元胤去信要其准吴惟华投降,先行占领太原这座晋中重镇,再同大同姜骧联络,劝其归顺。 在给监国闯王的奏报中,孟乔芳称西军于西北进展迅速,惟今当以安抚手段收编山西诸路军头,尤以姜骧为重,不然若姜骧等倒向西军,则京畿必受西军威胁。 陆四回信李过、孟乔芳,信中只六字——“知道了,你们办。” 第五百七十一章 陆四天王以怂夺天下 西北的事,包括山西那边,陆四交给李过同孟乔芳。 对李过这位大舅子的观感,陆四觉得如果李自成没死,大顺也没亡,这位大顺皇权唯一继承人多半会登基为帝,将来谥号或许会是一个“仁宗”。 宋仁宗、明仁宗、顺仁宗。 守成有余,待人宽厚,遇事忍让是李过身上的“标签”,这种性格于守成之君是极好的,易于安定朝堂,团结文武,但于眼下中国危亡的国难局面,此性格却是万万要不得的。 李过率二十万顺军归顺明朝,结果战斗力最强的忠贞营被何腾蛟一个无能文官活活坑废,纵横天下十几年的顺军大将们被人玩弄于股掌,李过本人也战死于荆州,关键原因就是李过为了联合明朝放弃了忠贞营的独立性,甚至连军事上的指挥权也拱手交出。 这叫什么,叫委屈求全! 李过以为这样可以证明忠贞营对明朝的忠心,换来明朝的真心对待,却不知以何腾蛟为首的南明文官骨子里就不信任他们这帮“流贼”,变着法的坑害他们,最终使得力量优于大西军的大顺军成了抗清斗争的“配角”,渐渐淡出历史舞台,最后给后人留下一段唏嘘的历史。 说白了,李过仁义是仁义,但缺乏一种为统帅者独有的气质,即不能果断,遇事也多无定策,或者说心不够狠。 所以,陆四名义上是让李过以兴国公、征西将军留守西安,但实际留守军政事项多是由陕西总督孟乔芳负责。 不是陆四信不过李过,恰恰就是因为太信得过,因此才不能让这位大舅子自我发挥。 那样的话,以李过对大西军的“情感”,恐怕真的能坐视西军成为继满清之后大顺又一强敌。 毕竟,西军与顺军源出同门,两家也曾经在崇祯年间有过并肩战斗的友谊,甚至可以说没有张献忠就没有李自成,现在陆四再一次促成顺、西合作抗清,于李过而言恐怕更多的是看“合作”,而不会去想满清败亡之后北方的局面会向何处发展。 这个思想显然是要不得的,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一旦满清覆亡,那位八大王张献忠一定会跃跃欲试,再同闯王试比高。 陆四不会主动撕毁同大西方面合作抗清的协定,但他也不可能毫无防备。 八大王张献忠倒是不足为虑,可那孙可望却是人中龙凤,小看不得。 此人,陆四前世南明史学家无论屁股坐在哪方面的,可是一致公认其是当时唯一能击败满清挽救中国的奇材。 晋王李定国、国姓郑成功、兵部张煌言、督师文安之、总督连城壁等无一能比。 孟乔芳的意见很好,西军想要同顺军争夺北中国的统治权,肯定要渡过黄河东征,那么山西于两家的重要性就极为突出了。 陆四相信以孟乔芳的能力,一定可以快速将山西纳入大顺麾中,至于那个姜骧,陆四也相信这位墙头草大将军有自知之明。 另外,陆四还让人给孟乔芳带了句话,就是要其设法招揽姜骧麾下一个叫王辅臣的将领。 现在王辅臣是不是叫王辅臣,陆四也不确定,不过这家伙的外号“马鹞子”肯定是错不了的。 这年头,能被人唤为“鹞子”的,那都是等于赵云、马超般的存在。 如翻山鹞子高杰,马鹞子王辅臣。 大舅子李过那头,陆四没有过多交待,因为他清楚李过的性格注定他不会跟孟乔芳争,也就是孟乔芳提出什么意见,哪怕不合李过的心思,这位兴国公也会看在妹夫、妹妹的面上不去争。 李过这位留守第一人不争,孟乔芳这个陕西总督才能阳谋、阴谋一块使,为陆四提前部署,以在将来同西军开战之后抢占先机,再一次让八大王张献忠知道闯王惹不得。 北京那边,昨天侄儿广远派人送信来,说是清廷已经同意议和,他已于清郑亲王济尔哈朗进行了一次会晤,并将会晤具体事项逐条报于叔父知道。 陆四没就和谈具体内容给侄儿“指示”,因为他的态度已经准确无误的告知了这位侄儿。 广远这孩子某种程度同李过很相似,就是两人都是仁义人,或者说老实人。不同的是,陆四不可能教育大舅子李过,但他能教导自家侄子。 原督府参军,现为监国行营参议的贾汉复进言,如果清廷内部有对多尔衮不满的满洲权贵,是不是可以让北京那边同这帮满洲权贵接触一二,从而可以满足那帮满洲权贵,不用担心多尔衮也活蹦乱跳的回去。 具体办法就是多尔衮下的满蒙八旗兵可不都是他嫡系的两白旗,如果北京那边可以想办法让非两白旗的八旗兵脱离多尔衮的指挥,那大顺可以允许这些非两白旗的八旗兵回京出关。 贾汉复的这个进言其实操作得当的话,是可以办成的,毕竟八旗也不是铁板一块,明争暗斗也是家常便饭。 北京城中的代善、济尔哈朗、阿巴泰等人一直被多尔衮打压,趁这机会削弱多尔衮手头的八旗兵力,让摄政王永远回不了家乡,不是挺好? 诚如陆四对侄子广远所说,只要北京的清廷生出议和之心,并且议和这件事已经实质进行,那么已经不再凝聚的满洲权贵集团不会比前明的官僚集团高明多少。 不过,陆四觉得贾汉复光是让北京那边“抽”走多尔衮的兵,还不算高招,要做就做得再高明些,可以让八旗狗咬狗,也就是自相残杀。 这一点,也是能完全做到的。 要知道八旗自相残杀是真实历史,先是多尔衮残杀两黄旗,后来是两黄旗联合其它四旗残杀两白旗,最后逼得两白旗的满洲八旗兵在昆明打出扶保大明旗帜。 这得多绝望才会在南明永历帝被擒之后,满洲大兵们还要铤而走险救大明,灭大清啊。 思虑片刻,陆四口述,由姜学一记录的一封书信被快马加鞭送到北京。 多尔衮这两天也没闲着,组织了一次近万人的攻势,试图击败一直尾随他的保定顺军主力。 刚开始,清军取得了一定进展,贺珍部被清军突入,但让清军绝望的是,他们没有想到顺军将乌龟战法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不仅在军营外大挖壕沟,甚至在军营内也大挖壕沟。 这就使得清军即便突入顺军大营,也没有办法如从前一般打穿整个顺军,反而被利用“交通壕”机动的顺军不断反包围,分割,进而一点点的被赶出去。 从撤下来的将校口中知道顺军大营真实情况后,多尔衮是久久无语,他实是无法理解明明占了优势的顺军是怎么将“小心驶得万年船”深深烙在骨胳中,烙在血脉中的。 陆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野战打不过你八旗兵,我就不和你打,认怂老老实实的挖沟,不丢人吧? 就你多尔衮这困兽犹斗的鬼样子,傻子才和你一战定胜负呢! 你多尔衮看不起我不打紧,有本事你去打良乡城啊,盯着我这怂包干什么。 “结硬寨,深挖沟,打呆仗”的九字真言被陆四运用的出神入化,堪称元婴级大神水平。 多尔衮也是恼,良乡城不比尾随的顺军好打,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多少攻城器械,而且城上的火炮对清军的威胁太大。 更叫摄政王恼火的是,每当他故意下令拔营往良乡挺进,以诱使乌龟怂包的顺军从营中追出继而给顺军来个回马枪时,那顺军就是不动。 非等清军往前走了有十几二十里地,营中才奔出一支小规模骑兵为前哨警戒,继而开出两三千人扛着铁锹往前开进三里或五里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地开挖,先把有可能被骑兵利用的道路挖断,再堂而皇之的拔营至此。 总之,尾随的顺军在闯王殿下的英明指挥下,始终不给予清军任何决战及突袭机会。 甚至稍有风吹草动,出营挖沟的士卒就大喊:“鞑子来了!”然后拼命的往回跑。 而那所谓来的鞑子不过是几骑八旗兵的探马而矣。 这仗,怎么打? 有关北京正在议和的消息也让清军内部人心浮动,竟有不少满洲将校偷偷与下面人说这仗恐怕要结束了,别再听摄政王的平白把命丢了。 吃的也是越来越少,三万人的大军每天没有粮食吃,光靠宰杀携带的牲畜,又能维持多久? 牲畜吃完了,难道还要宰战马不成? 没了坐骑,这三万大军拿什么同顺军打,又拿什么回家? 更可恼的是,那顺军每当夜幕降临,就会有以几人为一组的小分队骑马潜到清营附近,开始叫喊什么清军弟兄们别打了,过来吧,大顺给你们吃的,保证送你们回家之类蛊惑人心的话。 一般喊上几句,这帮家伙就立时打马飞奔,这是害怕被清军抓住。但当发现出来抓他们的清军回营后,这帮人又摸了上来,跟狗皮膏药似的烦人。 甚至,昨天夜里顺军还在清军大营外放起了烟花,说是什么庆祝和谈成功,从此大顺、大清叔侄相称,两国世代一家亲。 多尔衮的脸色越发黄了,肝不好。 第五百七十二章 汉人怎么能打汉人呢 山西、汾州,介休县。 说起该县的范家,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是范家的家主范永斗不仅是口外贸易第一人,更是大清入关之后被摄政王请到紫禁城的八大家之首。 这范家早在明朝初年就在张家口同口外蒙古人做生意,历经七代,至范永斗时已为口外对满蒙贸易的大富商,人称“贾于边城,以信义著”。 不过知晓内情的人对这所谓“信义”却是嗤之以鼻,范家能有今日之财富,岂是老老实实同口外贸易盐铁得来的? 自古边贸,朝廷禁易物资才是商贾赚钱的大头所在。 就如范家,自前明崇祯年间便开始为辽东的建奴提供各式军械,其中又以火药最多。 当年清太宗皇太极率军攻打大凌河,因乌真超哈炮营缺乏药子险些酿成大败,此后便令时负责乌真超哈的佟养性与山西范家联系,出重金从范家每年购得火药近十万斤,由此确保了清军火药用量。 除了向关外出售明朝禁止的军用物资外,范家更是在重利的诱使下替满清收集关内情报,为此范家的商铺开的到处都是。 崇祯年间清军四次入关,次次能全身而退,除了清军八旗战斗力较明军为强外,也同范家等山西商人提供的大量情报有关。几乎每一支清军部队中都会有山西商人的向导,正是在这些熟知明朝内情,熟悉地方地形的汉奸带领下,清军才能做到在中国腹地横冲直撞,而不是如瞎子一般到处瞎跑。 凭借为大清王朝立下的赫赫功劳,清军入关后,以范家为首的山西八家商人被摄政王多尔衮请到北京,亲自设宴款待,席间赐予八家满洲服饰,特准他们可以包衣奴才自居,这对八家而言是何等的荣耀! 贡献最大的范永斗更是多尔衮赐张家口为世业,又让其经营河东、长芦两座盐场,此外还垄断关外人参市场,赚得当真是盆满钵满。 衣锦要还乡,富贵不忘本。 虽说被清廷赐张家口为世业,但范永斗对家乡介休却是念念不忘,动用巨资修建范家祖宅,据说祖宅下埋藏的金银怕有百万两之巨。 不仅如此,范永斗还拿出大笔银子给家乡人民修桥铺路,荒年自购粮食赈灾,收养孤苦孩童,修缮庙宇,更组织民团护一方平安,所以范家的名声在介休当地极好,很得民心。范家出来的人不管走到哪,都会被人敬之为上宾。 这两年,范家同其余各家商人也没有就此停止为大清王朝效力的脚步,他们仍旧如从前一样以做生意为耳目,往尚未被清军占领的地区派出商队,伺机打探军情,或收买地方官员,另外也为清廷购买粮食、军用物资。 可以说,有辫子兵出没的地方就一定有山西商人,没有辫子兵出没的地方更有山西商人。 晋商,俨然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都受人欢迎。 直到去年五月,形势有了些微妙变化。 在山东各地做生意的山西商人突然遭到由淮扬而来的淮寇搜捕,这些淮寇别省的、本地的商人不抓,专门抓山西的商人。抓到之后,铺子直接充公,店内人员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统统抓到海州的连岛,至今生死未知。 随着淮寇的地盘扩大,山西商人的“势力版图”便不断缩减,在外被杀的各家族人也是越来越多。 河南、陕西、北直,凡是淮寇攻占的地方便断然没有山西商人的活路,甚至连普通的山西商人都不被允许进入淮寇控制区做买卖,发现一个抓一个。 活动范围的缩小自然导致八大家近二十年经营的关内情报网络遭到灭顶打击,已经很难为清廷提供有效情报,另外也无法再为正在征战的大清军队提供粮食、军械。 随着时局的恶化,八大家更是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若那顺(淮)贼占了天下,那就断然没有他们的活路。 三月的时候,八大家在张家口有过一次密会,参加密会的都是各家的家主,有王登库、靳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永发。 会议上八大家之首的范家提议各家拿出钱来募集民团帮助大清对抗顺贼,要不然任由顺贼再这么进展下去,他们恐怕只能全家逃往口外了。 范永斗这个提议还是有些见识的,他们八家经营都是上百年以上的,家产加在一起不说富可敌国,也是能叫人瞠目结舌的。因此若是大家能够将家产拿出来招兵买马,就算不能替大清平了那顺寇,只要能替大清撑上一会,缓过神回过气来,那局面肯定将再度改观。 毕竟,大清八旗主力尚在! 等到灭了那顺寇,这拿出去的家财还怕收不回来吗? 然而,范永斗的明智提议却遭到其余七家的一致反对。 反对理由竟是“我等是汉人,怎么能帮鞑子对付大顺军呢?” 密会不欢而散,在形势的压迫下,没有良心的晋商们开始有了良心,终于意识到他们不是什么包衣奴才,而是汉人。 可惜,一切都晚了。 …… 介休范家祖宅明堂中和堂建的十分气派,明亮的巨烛将这明堂也是照得无比光亮。 整个范家大院占地多达六百多亩,各式建筑连同房屋足有四百余间,大院内生活着范家各房连同奴仆近七百余人,其中范家人就有三百多。这还不是范家的全部,仅是范家成员的三成,其余人都在外面。 只是同从前不同,今日的范家大院死气腾腾,鸦雀无声,不管是主人还是奴仆,眉宇间都是忧心仲仲。 世道变了。 半个月前,山西东南汾州、潞州、泽州、辽州等地陆续发生百姓抗清造反事件,这些义军攻城掠地,破城劫库,声势之大比之前些年山西境内士绅起兵抗顺还要激烈。驻扎在离介休不到百里的普同关绿营兵也造反了,他们攻占了平遥县城,将城中的富户几乎杀戮怠尽。 更听说有支叫什么杀奴军的从河南怀庆打进了山西,这些以陕西人为主的杀奴军每占一地,必先将城中商人尽数抓捕,轻则抄家,重则灭门,以致于现在山西不少地方的人都不敢再做买卖,市面为之萧条。 第五百七十三章 何以解忧?唯金银耳! 杀奴军乃是由参加汉中抗清大会的陕西各路义军出兵组成,兵员12000余人,披甲率两成,以孙守法为总兵,白天爵、何可亮为副将。 因杀奴军兵源组成复杂,战斗力较低缘故,大顺监国未令杀奴军同顺军西路军主力一起东征,而是命该部由河南怀庆北入山西境内,一方面牵制山西清军,另一方面呼应自晋西突入山西的延安总兵李元胤、神木副将王永强部,以完成对山西地区的光复。 原驻守在大同的姜骧部被清廷调往西北,驻守太原的叶臣部5000满洲兵回调北京后,山西清军的守御力量就极其薄弱,且顺军主力吸引牵制了清军主力,因此陆四不认为清廷的那位山西巡抚吴惟华能翻出什么泡泡来。 在给杀奴军总兵孙守法的军令中,陆四曾指示要重点打击晋商势力。 本意上,大顺监国闯王是希望杀奴军能够打击以八大家为首的汉奸势力,彻底为中国拔除这颗毒瘤,但是军令具体执行时由于种种原因难免扩大化,或者说走了样。 最后形成了杀奴军每至一地先杀商人的恶劣现象,个别将领甚至连小贩也一股脑抓捕,这就导致泽州、潞州等地的“商业”陷入停滞,百姓日常生活用品都无法购买,一些地方甚至连煮饭的柴火都没的买。 典型的纠枉过正。 二州民间怨声载道,都说大清在时百姓还能活,大顺来了百姓连饭都没的吃。 原清朝河南右参政、降顺后被任命为河南布政使的袁有龙听说泽、潞等地发生大杀商贩之事后,深觉杀奴军此举会让大顺在山西人心尽失,便将此事密奏监国闯王,意请闯王下令约束杀奴军滥杀之举。同山西泽州接壤的怀庆知府田文启也有相关塘报递到监国行营,内容同袁有龙的大致相同。 行营书记姜学一将二官奏本整理,并附评语,大意是杀奴军进入山西的所作所为,有违监国本意,纯是该部个别将领私自所为,因此当予以训斥并行禁止。 陆四看后,却将姜的评语撕去,亲自提笔写道:“闻晋商富庶者家财可敌国,然此辈多辜负国家,有负民族,今着孙守法、白天爵、何可亮等严加探查,宁杀错,不放过。” 姜学一不解,监国此令岂不是变本加厉,难道监国不知杀奴军已经导致山西百姓对大顺不满吗? “何以解忧?唯金银耳。” 监国毫不掩饰对晋商家财的贪婪之心,即将登顶的陆四天王也很缺钱。 而那晋商的千万家财正是最好的洋河大曲,能让他陆四天王安心睡觉。 要不然,攻破北京,正式建国,军政一统,无论是民生恢复还是功臣封赏,陆四总要拿钱出来。 钱,从何处而来? 流贼叫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官兵叫缴,充入国库,建设国家。 “市面萧条总是暂时之举,纠枉必先过正!” 陆四倒也不是真的不让山西没了商业,那个清廷的山西巡抚吴惟华不是要降大顺么,待此人归降后山西之事自会慢慢调整。 但调整之前,山西一定要人头滚滚,大院也好,祖宅也好,古城也好,统统过一遍刀。 以晋之奸血奠大顺万世基业。 …… 范家儿媳刘氏呆呆的坐在堂内,边上站着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 夜已经很深了,刘氏却迟迟不愿睡去。两个小丫鬟年纪小,努力忍着瞌睡,不时偷偷转过脸去打个哈欠。 打了三更后,在范家生活了一辈子的陈管家见少奶奶这么呆坐也不是回事,便进到堂内劝道:“少奶奶,您还是先去睡吧,省城真要有什么消息过来,有我在这侯着,您放心就是。” 一个叫小娥的丫鬟也劝道:“少奶奶,您还怀着身子,可不能这样熬,还是赶紧歇着吧。” 刘氏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仍旧没有做声。她看着三十许人,容貌甚美,但体态有些柔弱。 “省里,府里都要使银子,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要确保咱们范家没事。” 刘氏一脸忧心。 陈管家迟疑了一下,道:“少奶奶,不是没往上送,可是那些官都不敢收,说这回山西真的要变天了,咱们范家替大清办了那么多事,巡抚大人都骂咱们范家是汉奸……” “我家是汉奸,他巡抚大人就不是汉奸!” 刘氏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悲愤,陈管家怕少奶奶伤了胎气,不敢再开口说话。刘氏气一会,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陈管家还想再劝,刘氏却只是摆手,陈管家不敢再做声,悄悄退下。 两个丫鬟看到管家下去,都是失望,两人心里发苦,天知道少奶奶这要呆到什么时候。 刘氏一手扶着头又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来,低声祷念道:“范家历代祖宗在上,范门刘氏今日在此虔诚祷告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我范家阖门安康!” 刘氏祷念完,略觉心安,丫鬟扶着她站起,突然没来由的心里一痛,不禁一阵恍惚,似觉天要塌了般,吓得腿一软,复又跪下,又手合掌道:“列祖列宗,想我范家,经商两百年来,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这偌大家业全是祖宗们白手起家,一个子一个子攒出来的…… 老爷、大爷天天往外花银子,铺桥修路,舍粥给钱,又广修庙宇,给菩萨镀金身,哪个不说咱范家仁义、信义!……凭什么我范家要遭此厄运,我范家要是败了,那是再无天理……” 刘氏一边祷念着,一边流着眼泪虔诚的望着墙上那一排排供奉着的画像。 画像都是范家历代祖宗,只是三年多前这些画像还是汉人的衣冠,现在却都变成了满人的衣冠。 这是因为大清摄政王赐准范家可穿满洲衣饰,所以自觉光宗耀祖的范家家主范永斗特意请画工将历祖历宗的像都重新画了一一给画像中的祖宗们加了辫子。 画像两侧各有一根柱子,左侧柱子上是孔圣训话,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否亦为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右侧是范家的家训——“经商先做人,做人先修德。” 第五百七十四章 大顺的军饷有了 中和堂内,刘氏就这般跪着。 这位范家的大少奶奶真的很害怕,不是害怕隔壁平遥城被流贼攻占,也不是害怕山西境内到处都是反清的怒火,而是害怕她范家将要大祸临头。 三天前,范家在省城太原的众多商铺突然被巡抚衙门下令抄查,范家在太原主事的大爷,也就是刘氏的丈夫范三拔被下狱。 一个冒死从太原城逃出的范家伙计将此事传回了范家祖宅,那伙计还说大少爷恐怕凶多吉少,因为太原城中那位巡抚大人似乎要降顺。 这可让刘氏犹如天塌了,老爷在张家口,丈夫被抓,偌大的范家祖宅及全族命运一下落在她一妇人肩上。 六神无主的刘氏是又惊又急,但想着不管巡抚大人是降顺还是继续当大清的官,这银子总是好的,总不会没人要,这世间又有什么事不能用银子解决? 咱范家从前替大清效力,今后同他满洲人一刀两断,替大顺效力还不成吗? 可是,她范家的银子现在连送都送不出去。 原先经常来她范家拜访的介休知县根本不露面,而她范家准备派到省城和府城活动的族人连介休城都出不去。 看来,这位介休知县一定是得到了什么通知。 烧香拜佛,求祖宗保佑是没有用的。 因为菩萨没让你范家通敌资敌! 你范家祖宗也没让你们这帮不肖后人给他们画上辫子! “范奸永斗者,明国之人,汉之苗裔,却在国战之时,不图利国与一毛,却重清人之一信?不重汉人之存亡,只顾一家之私,图小利忘大义者,莫过于此,清人如无铁器火药之利,至于如此迅速崛起?真正是送利刃与仇寇,葬华夏于异族,如范奸永斗者,虽族灭亦万世难消此恨。” 如果刘氏知道大顺监国闯王在临阵对敌之时,还特意手书此条发谕河南布政使袁有龙,想来就不会在这无用的跪着了。 世道变了,报应总有循环。 …… 该来的总是来了。 半夜时分,范家祖宅被兵围了。 这支兵是打省城太原过来的,是大清山西巡抚吴惟华专门派来的巡抚标营。 几百营兵于夜深人静中撞破了范家大院厚重的大门,营兵手中的火把映红整个范家祖宅,那光亮却没给人带来半分暖意,倒是如范家上下几百口子人如堕冰窖。 范永斗的弟弟范永勤还算有胆色,带人到了前院,挡住了一众要冲进后院的绿营兵。 “敢问军爷,我范家犯了何事!” 范永勤的喝问声还没落下,他的脑袋就飞离了脖子。 范家人发出惊叫声,胆小者掩面往后跑去。 范永勤脑袋滚落在地上,眼睛还睁着,嘴亦张着。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那具正在朝天空喷涌鲜血的身体。 “抚台有令,范家通敌卖国,族诛!” 太原副将陈德将长刀在范永勤的尸体上擦拭着,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猪。 这陈德便是前明河南总兵、大顺文水伯陈永福之子陈德,据说当年射瞎李自成的就是这陈德。 前年太原城破后,陈永福突围下落不明,陈德不幸被清军俘虏,后经吴惟华劝降归顺清廷,为太原副将,此人也是极力劝说吴惟华降顺的太原军方代表。 绿营兵得到命令后,如狼似虎的砍向那些范府男人。 从前院砍到后院,见人就杀。 范家祖宅内尖叫连连,妇人东跑西窜,有吓呆的瘫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拆了般,连手指都动不得了。 范家有护院的家丁,发现绿营兵根本就是想将范家上下全部杀掉,这些护院的家丁反抗了。 可这些护院家丁又如何是从太原赶来的绿营精兵的对手,很快,就被陈德带人一一砍翻。 几十个出生在范家、长在范家的家生子拼死反抗着绿营兵,他们一边抵抗一边往后退,最终血染花厅。 范家祖宅,此时就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病重的范永斗三叔范大全在床上昏迷着,浑然不知范家此时遭受了什么。 当绿营兵发现躺在床上的范大全时,也不管这男人是谁,上前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刀。“噗哧”一声,昏迷中的范大全浑然不知自己已不在这个人世。或许,昏迷对他也是个解脱,至少他不用知道他范家此时发生了什么。 “你们说我范家是汉奸,通敌卖国,那你们这些人又是什么!” 中和堂内的刘氏被绿营兵团团围住时,竟生出勇气指着那帮绿营兵脑后的辫子怒骂。 陈德没有吭声,他同部下脑后的辫子并没有割去。 因为抚台大人说族诛范家这种事,只有绿营能干得出来。大顺天兵乃王者之师,义者之师,岂能干出这不分老幼尽行屠戮的恶事来。 抚台大人所言,陈德很是赞成。 刘氏没能逃过一劫,这位范家的长媳被砍死在列祖列宗的画像前,其身上喷出的鲜血将范家十三世、十四世两位先祖的画像都浸红了。 范永斗的四子范三海带着两个家生子负死顽抗。 范三海身手不错,平日就喜耍枪弄棒,甚得父亲范永斗喜欢,介休民团就是由其带领。 被眼前惨状惊呆的范三海瞪着血红的双眼,咆哮着挥刀冲向几个绿营兵。忽然,他的左腰一痛,一杆长矛刺中了他。 两个家生子也是力战不支,被营兵乱刀砍死。 范三海的两条胳膊被营兵从身上砍下,两个脚后跟也被营兵用刀斩断,任由他在哀嚎中于地面蠕动。 临死之前,范三海想起十年前他和大哥范三拔在低价收百姓粮食,为了让那些刁民乖乖将粮食卖给他们,他们兄弟俩拿铡刀连着切断了三个叫嚷不能卖粮的年轻人。 这是报应么? 范三海不知道,他等不到答案。 屠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范家没有任何一个人逃脱此难。 弥漫着血腥味的范家大宅在沉寂了片刻后,就响起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所有能够找到的金银首饰都被绿营兵搜了出来,甚至尸体上的首饰也被他们一一摘下堆在一起。 供奉在范家佛堂的几尊金像被抬出,数不清的古董、书画被从各个房间搜出,继而堆放在中和堂前。 之后,是大锤敲地板石砖的声音。 敲击声一直持续到天亮,然后一箱箱银子从范家祖宅地下被抬出,数量之多让陈德同部下的绿营兵们都是惊呆。 很多银锭都已经发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东西竟然是银子。 一箱又一箱! 传闻范家祖宅下面埋着上百万两金银竟然是真的! 这该死的范家,真是太有钱了! 震惊之余,陈德不忘叫来一名手下的千总,吩咐道:“你赶回去告诉抚台大人,大顺的军饷有了。” 有了的不仅是大顺的军饷,也是他陈德同抚台大人的前程富贵。 第五百七十五章 出关 清承明制,太后居慈宁宫,皇后居坤宁宫,但大清又有两位太后,坤宁宫是皇后所居,即便当今皇帝年幼尚未娶妻,这坤宁宫按制也是要空出来的,如此一来总不能让两位太后都住一个宫中吧。 当初大学士刚林同已于去年病逝的鲍承先便提议国主福晋哲哲太后居慈宁宫,圣母太后则居交泰殿。 交泰殿本就是前明后三宫之一,位于乾清宫和坤宁宫中间,所以于礼法、于制度请圣母太后居于此殿都没有问题,毕竟圣母太后并非太宗皇帝嫡福晋,而且也是国主福晋的侄女。 就这么着,皇帝生母、贵为圣母太后的布木布泰就一直居于交泰殿,为了让交泰殿更有满洲“味道”,这位圣母太后还特意让人在殿角落设了个暖阁,一应布置同关外盛京的清宁宫一模一样。 可是圣母太后绝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从这交泰殿中被“赶”走,当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将在京议政王公大臣大部同意两日出京的结果递进来后,布木布泰很是失神的在炕上枯坐了好一会,然后在贴身侍女苏麻喇姑的陪同下去慈宁宫给姑母请安。 “早一点走也不是坏事,夜长梦多,万一贼人改变主意,我娘儿们想走都走不成。” 国主福晋哲哲比侄女要开明一些,也更想得通。侄女来之前,她已经叫慈宁宫的太监宫人开始将宫中物件装车了。 这些物件大多都是前明留下的,其中不乏名贵之物。 当年李自成撤离北京时因为太过匆忙,很多宫中的宝贝都没来得及带走。命人放火,也只是前三殿那里损失大一些,后三殿这边只是烧毁了乾清宫和坤宁宫的一部分,因此紫禁城中遗留的好东西着实不少。 与城外顺军议和条款中有一条不许大清破坏北京城,当然也包括不许破坏紫禁城,因此哲哲同布木布泰可不敢令人放火,但只要是能拿走的东西,两位太后也绝不会手软。 这关内,总不能白来一趟吧? 负责皇宫撤退事务的是内务府,负责议和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同城外顺军还没谈定相关条款时,内务府就开始派人进宫收拾了。 其实宫中随皇帝、太后“还京”的人员并不多,主要是那些从盛京伴驾进关的人员,包括内务府所属各衙门的人员,另外就是少量的太监、宫人。 留用的前明宫人和太监大部分都不会带出关,这是早就定下的。 毕竟,盛京皇宫拿北京皇城相比小得太多,宫人带出关还能配给各旗披甲人,没用的太监带去干什么。 一众前明留用的太监宫人们也知道大清肯定会抛弃他们,也是各寻出路,几乎十个溜出宫的有九个都会在走之前先偷上一把。 偷盗之风愈演愈烈,已经由偷变抢,甚至还发生几伙太监为了争夺一件宝物“打群架”的场面。 管事的太监约束不住,最后还是内务府紧急调了一队八旗兵入宫才把局面压制住,要不然天知道这帮阉人会不会惊了圣驾,冲撞了两宫太后。 宫中尚且如此,皇城外的满城又乱成什么样,自是不必多说。 小皇帝福临今儿可不用去进学,听范师傅讲书,他马上就要出关回老家,再也不用做中国的皇帝。 但过年就十岁的福临对于出关回老家并不排斥,相反还很高兴,因为那样就不用担心贼人的炮子会打着他了。 总管太监吴良辅忙着同内务府一块主持离京事项,现在陪着小皇帝的太监是那个每天都给圣母太后梳头的杨植。 见到额娘后,小福临就噘着嘴道:“额娘,孩儿饿。” 哲哲立时大怒,喝骂杨植这个奴才连皇帝都照顾不了。 杨植赶紧辩解说宫中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出京,御膳房那边也是乱哄哄的,他传膳了两次御膳房都没音信。 “这帮狗奴才,我大清只是出关还京,不是亡了!” 哲哲气的便要命人将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叫来训骂,布木布泰拦住了姑母,说这会宫中是有些乱,也怪不得那些奴才们。 “苏麻,你去给皇帝弄些吃的来。” 布木布泰转身吩咐,苏麻喇姑应声叫了个宫人同她一起去御膳房。 这边哲哲先拿了块点心让福临先垫垫肚子,继而拉着侄女问起太庙那边的事。 太庙那边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爱新觉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不管是世祖还是太祖、太宗的陵寝,都在关外呢。 去年打山东渡海袭扰辽东的顺贼,就曾扬言要把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全刨出来烧了扬灰,不过这帮顺贼也就是嘴头咋呼,在关外烧杀抢掠快一年,也不曾把清陵给挖了。 布木布泰说太庙那边宗人府和礼部早就去清理了,不会遗漏什么。 “这就好,这就好……” 哲哲点了点头,又说道:“礼亲王的意思是叫阿巴泰先带人去山海关看着,只要山海关在咱们手里,那顺军就是反悔,咱们也能冲出关去……” 正说着,苏麻弄了几样小菜热乎乎的装在食盒端了过来,说御膳房那边的管事也是忙晕了,求她跟两位太后告罪。 哲哲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终是没说出口。 福临也真是饿了,拿起筷子吃的津津有味。一碗米饭下肚后正想添饭时,宫外来报说是大学士宁完我和范文程要觐见两位太后。 布木布泰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宁完我、范文程这两位汉官大学士进宫后先给两位太后和皇帝叩了头,哲哲命他们起身又叫宫人赐座。 许是时间紧张的原因,宁完我和范文程落座之后也没有说其它废话,径直将目的同两位太后道出。 却是希望太后能够下旨,命在京所有汉官都随大清离京出关。 “说是议和,实际上在外人眼里看来,我大清是被那顺贼赶出关内,如此,二位大学士难道认为那些汉官还愿意随咱们走?” 哲哲此话言外之意自是说眼下清廷用的汉官大半都是关内投降的明官,不比宁完我、范文程等早在关外便降了大清的汉人。 大清强势时,这些汉官自是无比忠心,可现在这局面,那些汉官怕是早就存了降顺之意,根本不会跟大清一起出关。 第五百七十六章 汉官,国之根基也 “前番大朝,汉班足足少了一半,足见这些汉官心中所想,又何必强人所难?” 布木布泰同姑母哲哲的意思大致一样,都认为朝廷中那帮汉官已然不可信,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将这些汉官也带到关外去。 范文程却道这些汉官虽然很多人气节都不堪,比如当年都降过李自成,如今一个个又都是摇摆之辈,对大清根本没有忠心可言,如此辈者,理当全杀了才好。 然而范文程又认为这些汉官杀不得,因为这帮人个个都是汉人中的精英之辈,其声望及人脉都绝非普通汉人百姓可比。 因此若将这帮汉官留给顺贼,则无益是使贼如虎添翼,加快贼之一统局面。但若使这些汉官尽皆出关,则以他们的才智,将来一定能为大清张目。再差,也能使贼之统一北方进程为之变缓,有利于将来大清再次入关。 “眼下我大清被迫出关,满洲国族本就人丁稀少,若轻易舍弃这些汉官及至汉军八旗,恐我满洲越发独臂难支……” 宁完我进一步补充了范文程的意见,认为大清眼下岌岌可危,满洲一族本就人丁稀少,现遇大难当及时调整过往政策,吸纳汉官及汉军诸旗充入满洲,使他们为大清效力,而不是视这些汉官及汉军八旗如洪水猛兽加以提防戒备。 “依奴才看,当年太祖皇帝在辽东颇恨汉族读书士人,见了就杀。太宗皇帝却反其道而行之,重用汉官,比如范文程与老臣,还有鲍承先等,又招降洪承畴,重用孔、耿、尚等降将,方有甲申入关之壮举!……” 宁完我直言不讳,称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制定的出关相关政策以满洲人为重,忽略了汉军八旗及汉官,这样一来即便大清能够安全出关,不再重视汉官的政策也必定导致大清难以再入关征服中国,甚至还会导致大清在关外的局面也会不断恶化。 “大势在我,不用强求,汉人便忠我;可大势若不在我,纵百般好言,施以百般恩拢,汉人亦不忠我。若要这大势在,我大清必然更改旧弦,不能再如从前了,要不然便如当年李自成般,成也快,去也快。” 宁完我言辞恳切,一点也不讳言,当真是肺腑之言。 换言之,他宁完我也是一条腿迈入棺材之中,大清对他恩重,他一汉人在清廷已是做到位极人臣,此生没有别的追求了,更不可能临老再改头换面。 他只盼死后能入祀贤良,留得千古美名,功荫子孙。 倘大清真完了,他宁完我这辈子心血便尽付东流,子孙也要因他而得祸,还要落个千古骂名,故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看着大清完蛋,因此这才同范文程入宫觐见两位太后,指出汉官汉人对大清的重要性。 “太后,眼下关内是占不住,可关外尚在我大清之手。论势,我大清兵马仍强于他关内,故奴才想,只要砺精图治,收拾人心,不弃汉官,将来时机成熟,这些汉官定能为我大清建奇功,立奇效。” 范文程进一步补充道:“我朝虽丢了关内,可关内却是三股势力,陆贼是一股,南都之明朝是一股,西贼张献忠是一股,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况三虎?……陆贼起于流寇,同明朝必不会相让,且与西贼也绝无可能并为一家,因此奴才以为用不了多久,三贼必会互攻伐……” 基于此事实,范文程断定大清一旦出关,则夺取北京的顺贼明面上看着为中国势力最强者,但实际却是处处受敌。 宁完我打了个比方,道:“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这北京城现在就如一块肥肉,顺贼想吞,明朝也想吞,那大西张贼更想吞,但三家谁也不会坐视任何一方吞下这块肥肉……” 意思也就是说大清现在出关是明智的,因为两虎相争看着是凶猛,可两虎谁也不能独吞,反而会互相牵制,局面便将对退出关内的大清有利。 “……只要我大清在关外休生养息,仍就善待汉官、汉人,假以时日,我八旗儿郎定能再次入关一统中国。” 宁完我说着就颤悠悠的站了起来,老泪纵横的模样让哲哲同布木布泰都是动容。 哲哲却担心将这些不忠于大清的汉官带出关,这帮汉官很有可能会替顺贼为内应。 “太后不必担心,但使大清在满洲便在。太祖皇帝时还未有满洲,那时的八旗,皆是归附部落,各族都有,其中不乏汉人,直到太宗时方定满洲一称,而族名一定,各族皆自居满洲,又何曾出现太后所担心的那幕?” 范文程所言打消了两位太后的顾虑,是啊,从前可没有什么满洲,就是今日的满洲,又何尝不是由并非满洲之各族组成。 以前能有汉人入满洲成为真满洲,今日怎么就不能再吸纳汉官及其家眷进来。 哲哲微微点头,是啊,太祖太宗不担心的事情,她们又何必杞人忧天,难道太祖太宗还不如她们英明么? “一入满洲便为满洲!只要朝廷坚持以满洲为国本,继续以旗饷供养满洲,那便根本不虑汉人杂了我满洲。奴才可以断定,将来维护我大清,维护我满洲之人,必定是那些汉人。” 宁完我是亲历建州是如何一步步壮大起来,见识远比两位太后要多,也要深远。 他强调将在京汉官全部带往关外不仅能使顺贼失去统一北方的臂助,更能让大清从中受益。 并说出关之后对汉官绝不能歧视对待,要真正视之为真满洲,使汉官同满洲一样,这样汉官们在得到大清好处的同时,更能体会到作为国人的自豪,如此,自不必担心他们会断了满洲的根脚。 最重要的是这些汉官一旦被带出关外,他们就彻底没了降顺或降明的机会,届时只能老老实实为大清所用,甚至图谋中国之心远比满洲还要激烈。 “化汉为满,使汉军汉官皆为满人,而不以汉人自居……奴才一直以为满洲就如一潭池水,若无以外流汇聚,则池水终有枯竭一天。便是不枯,亦如一潭死水,此于国于满洲皆不利。唯有时常往潭中汇入外流,则潭水才能不枯不死。” 宁完我、范文程尽携汉官出关的建议打动了哲哲同布木布泰,二位太后沉思之后以皇帝名义下旨,着在京汉官不论品级一律出关。 宫中旨意传出后,于满洲权贵及汉官之中引发轩然大波。 第五百七十七章 汉人的福,不太好享 礼亲王代善同郑亲王济尔哈朗有拟过一份撤退名单,名单上九成都是在京满蒙官员,只有一成是汉官,其中大半还是早在关外就降大清的汉官。 对名单上的官员,礼亲王同郑亲王可是再三交待在京八旗左右两翼,务必专门抽调人员负责这些官员及家眷的安危,绝不能遗漏任何一人。 所谓所右两翼,其实就是入关后对驻守北京满城的八旗兵通称。 右翼四旗分别是驻德胜门的正黄旗,驻西直门的正红旗,驻阜成门的镶红旗,驻宣武门的镶蓝旗。 左翼四旗是驻安定门、东直门的镶黄旗,驻东直门的正白旗,驻朝阳门的镶白旗,驻崇文门的正蓝旗。 各旗驻地也是各旗家眷住所,现时满城内的八旗家眷约有二十四万余人,将如此多的家眷连同官员、阿哈汉奴于两日之日撤离出京,着实考较礼亲王代善同郑亲王济尔哈朗的组织能力。 好在八旗乃军民合一,各旗既是军队编制,也是民户编制,所以只需要制定好各旗先后撤离顺序,命令一下,各旗倒也能从上到下快速动员。 诸王会商的撤离顺序是两蓝旗第一批出京,两黄、两红第二批出京,两白最后一批出京。 皇帝同太后车驾则与两黄旗一同出发。 大体撤离事项同当初从盛京入关差不多,而负责将朝廷搬到北京来的正是郑亲王济尔哈朗,所以其实整个离京出关过程于济尔哈朗而言,也是轻车熟路。 受代善、济尔哈朗所托,饶余郡王阿巴泰已领一队兵马出城往山海关。 阿巴泰此去既是打头站,也要确保沿途没有顺军驻扎,并且还要在开平和永平二府部署接驾的相关安排。 顺军方面派出耿仲明之子耿继茂同第六镇将领李本深与阿巴泰一同往山海关,耿、李二位将领的主要目的除了督促沿线兵马撤离外,对阿巴泰提出的相关问题也要做出答复,并给出相应解决方案。 顺军方面的诚意真的很足,永平府城尚被清军控制,但开平府城早被顺军攻破。为了让清方安心通过开平,原驻此城的千余顺军早早就得到命令让出开平,甚至还将缴获的粮食都留在了城中。 遵化一带也在清廷手中,顺军方面提出遵化城必须于北京撤离之后让出,城内军民愿意归顺的可予接纳,不愿意归顺的可由巡抚宋权带领由口外出关经漠南蒙古绕道返回盛京。 对此,阿巴泰却表示反对,认为即便要让出遵化这座控制口内、口外的重镇,也当由八旗主力尽数出关之后再行交接。 耿继茂同李本深无法决定,便遣人将遵化问题快马报于大营,二人继续陪同阿巴泰往山海关。 到山海关后,阿巴泰提出清军必须要驻扎此关城,否则难以安心出关,驻防兵马最少要三千人。 李本深坚绝反对,称山海关若交由你清军驻防,万一你们出关之后背信弃义不肯将山海关交出,我大顺岂不是要同你清军再来一次一片石大战不成! 双方争执不下时,已经降顺的卢龙知县宋文治提出双方都不驻兵,山海关城由卢龙县地方予以管治,待大清出关之后大顺军再行驻扎。 李本深同耿继茂商议之后,同意宋文治的提议。 阿巴泰也与左右商议此事,认为只要顺军不在山海关附近出没,清军是否于此驻扎并不妨碍朝廷出关,因此并没有再就是否于山海关驻军同顺军方面争执。 当下,一面派人查探顺军于京东驻兵情况,一面将北京撤离的相关事项通报盛京方面,以早作接应安排。 清军探马活动侦察的结果是顺军方面的确履行了和谈条件,他们真的撤走了京东地区的顺军。 这让阿巴泰始终悬着的心为之一松,并暗叹此时北京可用旗兵实在太少,倘若能有一两万人,定可借此机会给予顺军出其不意的重创。 …… 满城,原先北京内城,是前明北京城最繁华所在,也是达官贵人、王公大臣所居。 清军入北京后便强制将内城所有汉人赶到外城,继而按八旗功劳大小依次划分驻扎区域。为了抢占汉人的好房子,当时旗人与旗人之间大打出手的不在少数,为此闹到旗主那里,闹到摄政王那里的也多的是。 正白旗参领刚阿塔老姓叶赫,太祖年间叶赫败亡之后,年幼的刚阿塔便随父亲一同被编入建州,长大之后的刚阿塔自然也成了八旗勇士的一员,以战功升任参领(甲喇章京)一职。 随摄政王打进北京后,刚阿塔凭借正白旗参领这一身份抢了一处不小的宅院,据说此宅是前明天启年间阉党“五虎”之首兵部尚书崔呈秀的宅子。 因为当年崔呈秀就是在家中上吊死的,所以崔呈秀死后这处宅子一直没人敢买,整个崇祯年间就一直空着,时日久了不仅宅子里破败异常,到处是灰和蜘蛛网,周围人也都说闹鬼。 汉人怕鬼,刚阿塔可不怕鬼。 要说世上有鬼的话,那他刚阿塔可是鬼祖宗。 别的不说,就说二十年前他刚阿塔随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在永平屠城时,一人一把刀就砍了快上百个汉人首级。 汉人说人死了会变成鬼,那岂不是说他刚阿塔是“造鬼”的祖宗么。 活着的汉人刚阿塔都不怕,况死了的汉鬼! 所以,鬼魂之事,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姓崔尚书家的大宅虽然杂草丛生,可架不住宅子大,只要收拾一下别提多风光了。 于是乎,刚阿塔高高兴兴的住进了吊死鬼尚书的宅子,过了一个多月又将关外的家眷都给接了过来,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就这么欢天喜地的在关内享起福来。 吃穿用度都有旗上拨下来,家里的奴仆家生子也有二三十个,城外圈给他刚阿塔的地也有一千多亩,外加替他家种地的汉奴几十人,这日子别提过的多舒心了。 可惜,这汉人的福不太好享。 出关令一下,已近四旬的刚阿塔就是好一阵失落,那心空落落的,好像被抽走了什么。 打正白旗都统衙门出来后,刚阿塔强打精神安排该他管的第十四牛录几百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忙了好半天这才回到家中叫来妻儿老小,让他们赶紧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全部收拾出来装车准备出城。 等刚阿塔家收拾得差不多时,外面胡同里早叫各式马车堵的水泄不通。 “阿玛,我们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 “额娘,我不想回关外,那里太冷了。” “玛法,出了关我还能吃到汉人的点心吗?” “萨里甘,为什么朝廷一定要让我们离开这里,难道我们不能和汉人战斗到底吗?” “阿追,你家的车还能放东西吗?我家还有几件大东西装不下,你能不能替我家装上一些?” “……” 不管怎么说,胡同里的满洲人在此住了也有三年,对这些被他们抢来的宅子已经有了感情,突然就要离开这里返回关外,一时之间都不好受。 不少满洲人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们住了三年多的宅子,眼眶都是红的。 有些姑子抱着孩子在那抽泣哽咽,这些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只知道她们的丈夫和阿玛、兄弟们还没有回来,她们却要离开家了。 “额娘,阿玛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一个七八岁的满洲孩童小声的问她的母亲,可她的母亲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 第五百七十八章 汉人,信不得 “都别愣着了,收拾好的赶紧到东直门集中,到那之后听上面吩咐……” 刚阿塔心里也舍不得汉人的花花江山,可眼下局面这北京城的确守不住,你就是在家门口看到天黑也改变不了离开汉人地方的现实。 轻叹之余,开始吆喝着让胡同里收拾好的旗人家赶紧把车马拉出去,不能再把路这样堵着了。 各旗离京次序不一样,且各旗各牛录也不是一次集中,同样也要分批,不然一旗家眷好几万往城门那一堵,闹哄哄的怎么走。 第十四牛录的佐领萨克查老姓喜塔喇氏,刚从外城回来,见到参领大人正在组织撤离,赶紧跑了过来,本以为是协助参领大人撤离本牛录家眷,不想参领大人却拿出一张名单递到他手中,吩咐他马上带些披甲人把名单上的人都抓了,然后集中到十四牛录跟他一同出京。 萨克查接过名单一看,发现上面竟然都是汉官,不由疑惑起来,因为据他所知撤离人员并不包括前明那些降官。 “太后的旨意,主子那里刚领的,咱们正白旗要负责带走200多汉官,你十四牛录负责十个。” 正白旗主是摄政王多尔衮,但刚阿塔说的主子是镶白旗主豫亲王多铎,原因是两白旗是一家,且豫亲王是摄政王的胞弟,故而当然也是他们正白旗的主子。 “除了这些汉官本人,他们的家眷也要一同带走,奴仆什么的能带便带,不能带就算了。” 刚阿塔虽不理解太后为什么要下旨将那些对大清根本不忠心的降官带上,但既是旨意下来了,他刚阿塔便遵旨而行就是。 而可以肯定的是,那些降官多半没人愿意跟大清出关,所以上面虽说是请,但实际肯定是抓。 萨克查点了点头,见家里面弟弟哈什他们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便挑了十几个旗兵连同二十多个本牛录的披甲阿哈按名单上的地址去抓人。 两宫太后降旨将京中所有汉官,不问品级大小一律带出关的旨意着实让正处于混乱的北京城如一颗炮弹落下,震惊了一片。 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他们都觉这道旨意下的不是时候,且根本没有意义,所谓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汉人还不好找么。 既然京中这些汉官已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们已经动摇,那就随他们去,何必强行把人带走。 真要用汉官,大可从养熟了的汉人阿哈中选,比如可以仿太宗时再开科举,叫汉人阿哈识字的出来考试再给他们官做便是。 这样的汉官,可忠心着,用的也好。 如河南巡抚罗绣锦、保定巡抚于清廉不就是为大清殉国了么。 所以,亲王们怎么也没法想通两宫太后这道莫名其妙的旨意。 关键是整个在京降清的前明汉官足有上千人之多,连同家眷怕有万人也不止,这么多人要带出关,光是一路供养他们的粮食就让人头疼,况带出关后还要继续给他们官做,那样大清一年要开支多少钱粮? 若不是城外顺军要求清军不得在城中展开任何杀戮,恐怕那些汉官多半就已经被处死。 济尔哈朗进宫想请两位太后收回旨意,却未能如愿,不得已只好同礼亲王代善商量,命在京八旗各自负责一批汉官,随同各旗行动而不是集中撤离。 命令一下,在京的那帮躲在家里的汉官们便倒了大霉。 …… 萨克查走后,刚阿塔上前帮一辆马车推出胡同,正要叫第二辆车赶紧出来时,却听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内传来哀求声,并伴随着老人的怒骂声。 是老准塔家! 刚阿塔不知道老准塔家发生什么事,便带人过去看看,进院子后就见老准塔持着拐棍站在那,而他的小儿子达尔汉同媳妇还有三个小孙子都跪在那。 见参领大人过来,达尔汉赶紧起来求参领大人劝劝他阿玛,原来老准塔竟然不肯走。 老准塔老姓佟佳氏,原先雅尔虎的人,太祖年间就随太祖征战,是旗内有名的好汉。可惜三年前一片石之战时,老准塔的腿被顺军砍断,虽经抢救活了下来但却成了残废,由此脾气变得很是暴躁,十四牛录的人大多都不敢与他家来往。 “出关,是朝廷的命令,主子们都同意了的……” 刚阿塔想劝说老准塔别犟,可不等他话说完,老准塔就恨恨的看着他,道:“什么朝廷!是摄政王下的命令吗!除非摄政王有命令下来,否则我是死也不走的!” 刚阿塔也是正白旗的人,摄政王更是他的主子,老准塔的话实际也是说到他的心坎中的,然而有些事情现在没法说。 各旗都在忙着撤离,他们正白旗总不能在北京等死吧,于是好生相劝,希望这位暴脾气的老准塔不要再闹。 “我们家自打随太祖皇帝起兵攻打明朝,就一直为爱新觉罗家出生入死,我的阿玛战死在萨尔浒,我的大哥战死在辽阳城,我的二哥战死在广宁,我也在山海关下断了腿,我们家为大清,为爱新觉罗流血流汗,从来没有惧怕过任何敌人,今天,却连和敌人死战的勇气都没有便放弃了这关内,怎么对得起太祖太宗在天之灵!……” 老准塔是越说越伤心。 刚阿塔心中也是难受,看着老准塔空荡荡的右裤腿,心头颇是沉重,但他还是要劝老准塔想开些。 “这回真不是咱八旗软弱,不敢同顺贼死战,实是……” 刚阿塔说朝廷已经和顺军签订协议,只要京中的家眷能够安全出关,将来还怕打不回来吗? 闻言,老准塔笑了起来,怜惜的看着刚阿塔同跪在地上的小儿子,摇了摇头道:“汉人的话你们也信?……我们杀了多少汉人?他们怎么可能饶过我们,宽恕我们,让我们出关!你们不要忘了,就是那关外也是汉人的!” 说完,视线在三个小孙子脸上一一扫过后,老准塔闭了闭眼睛,目中有泪水泛出,继而对刚阿塔道:“不用再劝我了,没有摄政王的命令,我是绝不会同你们一起出关的。” 又对儿子达尔汉道:“要走你们走吧,我年纪大了,又是个无用之人,带着我只会是你的累赘。” 言罢,艰难的撑着拐杖默默走回了屋中。 “阿玛!” 达尔汉想上前拦住父亲,却被参领大人拽住。 老准塔是个好汉,好汉就应该得到尊重。 “如果汉人没有骗你们,将来你们替阿玛去祭拜你的祖父和伯父们。如果汉人骗了你们……” 老准塔留给儿子的话并不完整。 他死了,用他心爱的匕首扎进了心窝之中。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而同老准塔一样选择结束自己,不让无用残疾之身成为儿孙累赘的满洲老人,还有很多。 哭声,从东直门的胡同慢慢向整个满城扩散。 第五百七十九章 老爷我还是要回来的 前明天启五年,阉党成员、副都御史王绍徽仿照《水浒传》的方式,将时权势滔天的东林党骨干一百零八人编为《东林点将录》。 当时任浙江道御史的东林党人房可壮便被定为左先锋,称“天暗星青面兽”,于一百零八人中座居第八。 而“天勇星大刀手”左副都御史杨涟不过排第十,“天雄星豹子头”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则排第十一,由此便能看出房可壮于东林党内的地位及影响力。 然而这位清流名声至响,并于东林党内有很大威望的青面兽却于清军入关后,于家乡青州带领缙绅杀死大顺政权委任的益都县令,尔后主动前往北京归降清廷,被清廷任命为大理寺卿,次年又升刑部侍郎,是在京降清东林党人官职做的最高之人。 相比房可壮,在京的另一位东林党大佬惠世扬就惨了些。 此人在点将录中座次排在左光斗下一位,称“天猛星霹雳火”。于崇祯一朝,官职也是做的颇大,曾于崇祯十五年被廷推为阁臣,不过仅仅数月就被革职。 按《东林点将录》所定座次,惠世扬上面十一人除了房可壮尚在,其他人要不死于阉党之手,要不就是早早病逝,所以严格来说房可壮、惠世扬二人实际上就是东林党现在的老宗师或者说精神领袖。如钱谦益、史可法之辈皆是徒子徒孙而矣。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西安后,对陕西出身的前明官员甚为礼遇,惠世扬一是陕西人,二是东林党骨干,三也做过明朝阁臣,所以李自成尤其重视对这位老乡的招揽,派人多次去请惠世扬出山相助大顺,称“惠先生来则幸甚。” 已经74岁的惠世扬听闻大顺永昌皇帝如此看重他,激动的对李自成的使者说道:“天生老臣,以遗陛下。” 于是,老来再得意的惠世扬便成了大顺朝的右平章,而左平章就是牛金星。 那一刻,惠大佬当真是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离合,四十多天后京西的某个深夜,大明的阁臣、大顺的宰相在帐中来回踱步之后,一咬牙脱下右平章的官服,偷偷换上一身老百姓的衣服,然后摸黑开溜。 之后,这位七十多岁的东林老前辈一路跌跌撞撞摸到了北京,向大清呈上了自己的拜表,希望能以老朽之躯为大清王朝的建设添砖加瓦。 “老刨灰有什么用?”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对惠世扬却是压根瞧不上,直言这个老梆子哪凉快呆哪去。 入阁拜相美梦再次破灭之后的惠老梆子在北京城的日子一下就不好过了,没了生活来源的这位东林老前辈不得已只好在北京过着寄居人下的生活,每日吃用都靠京中那帮降清东林徒子徒孙孝敬,其中又以官拜刑部侍郎的房可壮接济最多。 可这接济短时间还好,时间长了谁受得了? 原以为惠老宗师都七老八十,活不了几天,所以徒子徒孙们为了搏个美名一开始都很乐意接济老宗师,哪想老宗师硬挺着活了三年多。 这年头,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渐渐的,带礼物来拜访老前辈的徒子徒孙越来越少,一直坚持下来也就是房可壮了。 可房侍郎今年也六十好几了,还能照顾惠世扬几日? 出于善意,年初的时候房可壮提出可由他雇佣一辆马车将惠世扬送回陕西老家,以后就在老家让儿孙们照顾着,怡养天年吧。 “廉颇未老,尚能饭矣。” 让房可壮无语的是,比他还老的惠世扬竟然还做着大清启用他的黄梁美梦。 于是,房侍郎往庙中寄居的惠世扬那里去的次数也少了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忙于公务的他都把惠世扬给遗忘了。 直到,京畿局面一夜之间回到了前明崇祯十七年三月。 陷入对前途和性命迷茫的房可壮又一次想到了惠世扬,六神无主的他急需一位能够给他指点迷津的人,宦海沉浮几十年的惠世扬无疑是个很好的人选。 当侍郎大人在和尚的带领下推开惠世扬所住的厢房后,却惊讶的发现屋里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写有“顺”字的白纸,而桌上、床上则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旗帜上无一不是绣有大顺字样。 桌上几面旗帜下放着几本早就写好的奏疏,房可壮随手拿起一本,这一瞧当场就是一个激灵,原来这本竟是《大顺右平章惠世扬恭请监国闯王登极疏》。 从茅房回来的惠世扬并未说话,仍如从前一般淡淡的坐在昔日同僚面前。 往事沥沥在目,理不断,剪还乱。 “抑我兄?” 房可壮艰难的出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没事,一切有我。” 已经七十七岁的惠世扬微微一笑,笑容很是自信,目光很是笃定。 迷津已解! 前程似锦! 回去后的房可壮很是庆幸自己能够有一位曾经是大顺宰相的知交好友,更庆幸他即将加入拥戴大顺陆闯王于北京登基君临天下的劝进功臣队伍。 此趟不虚,不虚! 为了感谢惠世扬对自己的指点及提携之恩,房侍郎特意让仆人赶紧给惠兄那里送去缺用的东西,并叮嘱仆人一定要到四海居给惠兄买上二斤猪头肉。 惠兄,瘦了,都皮包骨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事越来越近了。 满洲人打包的速度越快,房可壮越是高兴,在他的联络下,已有数十位东林党的徒子徒孙们加入劝进新君的大家庭之中。 甚至,一些人都已经开始给南方的党内同僚好友们写信,劝说他们尽早做好大顺南征接应的准备。 然而,一众冲进府上的满洲兵丁却击碎了房侍郎的美梦,他挣扎,他抗议,但他的身子还是被满洲大兵们抢去,然后塞进了一辆马车之中。 随着车轮的转动,房侍郎的一颗心那是真正的在滴血。 路上,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因为他所在的那辆马车内被塞进了十几个人。 都是汉官。 慌乱和惊恐在北京城迅速蔓延着,所有汉官都被吓坏了,他们不知道满洲人强迫他们出关干什么,有的人甚至在想满洲人是不是要把他们弄出城杀害。 外城的哭声并不比满城的哭声来得弱。 有一人却是不慌。 当仆人惊恐的冲进书房告知满洲大兵要抓老爷出关后,冯大学士“噢”了一声,然后不慌不忙的放下毛笔,随口吩咐仆人去给他取件衣裳来。 “老爷,就算是出关,家里的东西总要带一些走啊。” 仆人舍不得家业,就算满洲人逼得紧,不给他们时间收拾,银子总不能不带吧。 冯大学士朝外面等侯的几个满洲兵看了眼,淡淡说了声:“不用带了,反正用不了几天老爷我又回来了。” 第五百八十章 沾血的事情大家伙做 前明刑部尚书、现任大清天津巡抚的张忻没想到他会和祖大寿同坐一辆马车出京。 这张忻虽说是天津巡抚,但自从授官之日起就没去过天津,倒不是张巡抚不想去天津上任,而是他去不了。 同车还有七八人,除了张忻外还有祖大寿的三个儿子——次子祖泽溥、三子祖泽洪、四子祖泽清。 祖泽溥同祖泽洪先前一直是领军随豫亲王多铎征战的,但自从大哥祖可法降贼的事情得到证实后,祖泽溥同祖泽洪就被多铎从军中调离。 另外四人都是汉军旗的,其中张定辽、裴国珍、陈邦选三人皆汉军副将,余下一人是在兵部做郎中的郑长春,而这郑长春早年便是祖大寿的幕僚,当年祖大寿被金军围困于大凌河城,郑长春便竭力劝说祖大寿降金。 最后祖大寿又从后金跑回明朝依旧做明朝的总兵,其长子祖泽润、次子祖泽溥、三子祖泽洪连同养子祖可法等却都留在了后金,并且都得到了清廷的重用,形成“父明子清”的奇怪局面。 张忻上车之后便有些尴尬,原因是前明崇祯年间他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时曾上书弹劾祖大寿,理由就是祖大寿诸子皆降建奴,如此祖大寿对大明哪里有忠心可言?便是朝廷不追究他过往兵败及杀害何可纲等将领之事,也不应再委以总兵镇守锦州这座关外重镇。 总之,就是张忻断言祖大寿肯定私下“通奴”,所以为了防止将来祖大寿再次降奴,绝不能再让其留镇锦州,不过崇祯皇帝却是信任祖大寿,所以张忻的上书并没能搬倒祖大寿。 时过境迁,现下张忻自己也是清廷的汉官重臣,当年弹劾祖大寿“通奴”自是变得十分讽刺。 坐下之后,很是有些局促不安。 祖大寿倒没有张忻这般尴尬,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又有什么好说道的。他只好奇问道:“尚书大人怎的就一人?” 张忻说负责撤离他的镶黄旗第三协领第九牛录只给了他家一辆马车,一大家子全靠这辆马车实是挤的慌,他便同第九牛录的佐领商议能不能给他换乘一辆车,没想最后却是安排在了祖家这辆车中。 “京中这么多人要走,车辆方面是紧张了些,等出了关就好了。”祖大寿微微点头,便不再言语。 一边的郑长春、张定辽等人也是默不作声,或是垂头闭目养神,或是看着窗外正在撤离的满洲家眷。 倒是祖大寿的次子祖泽溥一直盯着张忻看,不知道是不是这位祖二公子心下还记恨着当年张忻上书骂他们父子的事。 张忻被祖泽溥看得有些心虚,轻咳一声道:“祖帅真以为出了关就好了?” 一旁的郑长春听了这话,侧脸瞄了眼刑部尚书,继而又转过头去瞧车外。外面有一队披甲的满洲兵,说是专门护卫祖大寿等汉官安全,实际就是监视他们,或者说怕他们逃跑的。 “尚书大人便是有其它念头,我看趁早打消吧,咱大清八旗主力尚在,出了关之后尚书大人将来未必就不能回来。” 祖大寿语气平静。 张忻听着却是心头一暗,祖家擅长的就是通敌,听祖大寿这语气好像变了这习惯,这可不是好事。 他还指望祖大寿这帮汉军将领有什么“门路”的话,能拉他一把,现在看来,怕是真要去那关外苦寒之地了。 车内再无人说话。 车窗外,一辆又一辆的马车驼着大包小包,装着大人小人如流水一般往城门不断汇去。 今天上午是两黄旗同两红旗出京,也是皇帝同两宫太后出京的日子,按计划,黄昏的时候两白旗才能走。 顺军那边催的厉害,还在广渠门外放了一口大钟,说是时辰一到不管京中还有多少满洲人没走,他们都要进城接收,届时没走的就不必再走了。 两蓝旗昨天出的城,旗下家眷及汉奴阿哈、随同撤离的汉官有七万余人,多罗承泽郡王硕塞领两千兵丁沿路护卫,现在已经过了通州。 因为四旗同时撤离人、车、马实在太多,出城的城门很堵,所以不少四旗的满洲家眷们都在街上焦急的等待,祖大寿他们一行也被夹在人群中动弹不得,耳畔到处都是抱怨声,时不时的还有咒骂声。 礼亲王代善没有进宫去负责皇帝同太后撤离的事,这件事由尼堪同岳乐他们在办,内务府那边也是操持了很长时间,因此不需代善亲自到场。 “把匾额摘下来吧。” 望着自家礼亲王府的大门,即便是主张出关的代善也不禁有些伤感。 人老了,总是见景触怀。 仆人们忙拿来梯子,小心翼翼的将匾额摘下,管事的过来问老王爷这匾额怎么处置,是劈了还是烧了? “用布包起来带到关外。” 代善轻叹一声,负手走到马车边。他年纪大了,已是骑不得战马,提不得宝刀了。 “阿玛放心,将来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说话的是代善四子瓦克达,他上面三个哥哥分别是在济南染天花病死的岳托、因为同侄子阿达礼谋立睿亲王多尔衮遭谴谪而死的硕讬、还有一个是病死后被追封为和硕颖亲王的萨哈廉。 代善没有说话,只默默在奴才们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瓦克达犹豫了下,走到车边低声道:“阿玛可是决定了?” 车内的代善不知是在想什么,反正很长时间没有开口。就在瓦克达准备再问一次的时候,车内传出他阿玛的声音:“你和喀尔楚浑去涿州一趟,把这件事仔细同罗洛浑说……你们看着办吧。” 车内传来代善的叹气声。 “孩儿知道了。” 瓦克达心中一喜,阿玛终是做出了最有利他们两红旗的决定。 “两黄旗同两蓝旗那边也别事不关己,沾血的事情不能由我们两红旗一家沾了。要做就大家伙一起做,省得将来他们拿这事做文章。” 代善言罢,轻轻敲了敲,前面的侍卫立即轻抽一鞭,马车向着城门缓缓驶去。 第五百八十一章 磨刀霍霍 代善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内心是痛苦万分的。 一开始,当郑亲王济尔哈朗将顺军方面提出的“合作”告诉代善时,代善是坚决不同意的。 他是大清的礼亲王,怎么可以同敌人“合作”弄死大清的摄政王,自己的亲弟弟呢? 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然而在经历很长时间的内心煎熬后,代善还是决定同顺军方面合作,让他那位年轻有为的十四弟永远留在关内。 因为,活着的多尔衮已经成了大清最大的绊脚石,也是大清被迫出关的罪魁祸首,他必须要为大清今日的危局承担责任! 而且济尔哈朗说的不错,多尔衮不死的话,八旗会有太多的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难道要让这些人天天提心吊胆害怕多尔衮回来吗? 而被诸王所抛弃的多尔衮回来之后,又会不会同诸王大动干戈,血染盛京? 代善不敢想。 那样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是比放弃关内更要可怕的,是真正会让满洲亡国灭种的! 退一万步,多尔衮回来了,他代善难道还要跟从前一样在家装病吗?放弃他好不容易重新得到的权力? 他可以,济尔哈朗可以吗?阿巴泰可以吗?…… 从站出来主持同顺军议和的那天起,他代善其实就没有了退路,他和多尔衮这个亲弟弟之间,也已没有亲情可言。 代善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了阿玛当年处死二叔舒尔哈齐的事,也想到了他向阿玛告发大哥禇英的事,更想到了八弟皇太极为了权力圈死莽古尔泰和阿敏的事。 这些事情都是兄弟相残,甚至是父子相残,然后这些事情却让满洲不断走向壮大,最终成为同明朝分庭抗礼甚至可以取而代之的存在。 他记得阿玛当年说过,如果一个人生了病,就应该及时将生病的地方剔除,要不然这个人很快就会死。 多尔衮就是病菌。 大清的病根子统统在多尔衮身上! 为了满洲的团结,代善亲手处死了儿子和孙子,现在,为了满洲的再次团结,又为什么不能葬送一个十四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多尔衮的死都符合大清的利益,符合满洲族人的利益,符合爱新觉罗家的利益。 代善也确信,多尔衮的死将让八旗重新变得凝聚,也重新强大! 只要大清能够再次新生,他代善就绝不是兄弟相残的罪人,而是大清和爱新觉罗家的功臣! 只要多尔衮死了,阿济格那个莽夫同多铎是绝不会有胆量去争摄政王之位的,代善将名正言顺的成为大清新的掌舵人。 …… 午门前,正在出宫的太后銮驾突然停了下来。 正黄旗的护军统领鳌拜见队伍突然停下,急忙打马过来询问为何不走,但见国主福晋哲哲太后从车中下来,怔怔的看着身后的午门。 “太后,” 鳌拜翻身下马,轻步走到国主福晋身边。 哲哲轻声一叹,道:“鳌拜,这皇宫真大啊,汉人的皇帝真是好有福气。” 鳌拜鼻子一酸,“扑通”跪在地上,红着眼睛道:“太后放心,奴才这辈子拼着一死也要让太后同皇上重新入主此宫!” “好奴才,起来吧,咱们得快些,免得郑亲王他们担忧。” 哲哲朝鳌拜轻轻点头,她的侄女相信多尔衮,但她这位姑母却只信鳌拜,鳌拜能重为护军统领,担负两宫及皇帝銮驾护卫之事,也是她向诸王提出来的。 坐在另一辆马车中的圣母太后布木布泰隔着窗帘也在看她住了三年的皇宫,交泰殿中的一花一草,都让她为之牵挂。 “起驾!” 随着鳌拜的一声大呼,长长的銮驾队伍再次启动,向着外城缓缓驶去。可是还没有出满城,銮驾队伍的速度就变得越来越慢。 哲哲不知道为什么走的这么慢,就叫管事太监吴良辅到前面看看。吴良辅没一会就过来回报,说是出城的旗人太多,把正阳门那里都给堵了。 “尼堪是怎么办的差事?” 哲哲生气了,叫来贝勒岳乐让他马上带人将道路疏通,千万不能耽误銮驾出城。 “喳!” 岳乐不敢怠慢,赶紧带一队侍卫赶到正阳门找到负责城门的正红旗兵丁,让他们将堵在城门下的旗人先赶到一边,待銮驾通过之后再放旗人出城。 正红旗的人又哪里敢耽误銮驾出城,当下上百个兵丁就开始强行驱散堵在城门的旗人车马,甚至还使出了鞭子,好一阵乱哄哄后总算把道路给清了出来。 銮驾那边总算是顺利出了满城,可外城比满城还要乱,虽说已经有两黄旗的人在维持秩序,确保銮驾顺利通过,但速度还是快不上来,不时走走停停。 被尿憋急了的小福临从额娘手中接过尿壶一边尿,一边埋怨道:“额娘,这车走得好慢啊,照这个速度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关外老家啊。” “快了,快了。” 布木布泰知道现在也不是心急就能快得了的,只能一边安慰儿子,一边让人通知前面再快些。 城内的清室着急,城外的顺军更是着急。 眼看都到正午了,北京城中的清军及撤离的满洲人还是源源不断从城中涌出,镇帅左潘安真是有些不耐烦了,“呸”了一口浓痰在地上,骂道:“妈的,鞑子再这么磨蹭,老子现在就带兵杀过去!” 边上的副帅郑思华一惊,赶紧劝道:“左帅,可不能打草惊蛇,要不然就不能一网成擒了。” “我就是说说而矣,哪能呢。” 左潘安嘿嘿一笑,“就是他娘的等得真烦,这都半天了也没见鞑子的劳什子太后出来,心痒痒的着咧。” “左帅,都督不是传令过来说是谁能擒住鞑子太后,就把这太后赏给谁嘛……反正左帅放心,不争馒头还要争口气呢,咱们第二镇说什么也要为左帅抢一个太后过来……” “这话我爱听,最好是两个一起抢回来,我这镇帅有面,你们脸上也有光……嗯,大不了一起……这太后的身子可美的很咧。” 左潘安一脸坏笑的看着郑思华。 郑思华四下看了眼,却是低声道:“就算两个真叫咱们擒到了,左帅千万不能都留下,得交一个上去。” “为什么?我那大兄弟不是说谁抢到就是谁的吗?”左潘安不解。 郑思华干咳一声:“反正左帅听我的没错。” “噢,” 左潘安摸了摸脑袋,寻思真要交一个给大兄弟的话,那就把老的那个交上去,年轻的那个留下来。 其身后的军营中,到处都是磨刀声。 第五百八十二章 除掉多尔衮 喀尔楚浑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子,其与领军出征的多罗衍禧郡王罗洛浑都是代善长子岳托的儿子,不过同哥哥是郡王不同,喀尔楚浑只是镇国公的爵位。 前往涿州的瓦克达同侄子除了身负重任外,还携带了一道皇帝旨意,旨意自是让在涿州的八旗兵停止对顺军的攻击行为,然后就出关的相关事宜与顺军进行谈判,择定出关时间、路线等。 除了这叔侄二人代表两红旗,两蓝同两黄旗也有人员陪同。 在顺军的护送下,瓦克达一行快马加鞭,换马不换人,仅用了一天时间就从北京赶到了一百多里外的涿州。 然而叔侄二人却没有立即进入被困在涿州以北、良乡以南巴掌大地方的清军大营,而是先在顺军方面的安排下参见了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 因为顺清双方在北京达成的议和条款中,清廷已去皇帝号降称满洲国主,所以瓦克达叔侄是以觐见皇帝礼节参拜的陆四。 陆四对两位爱新觉罗宗室的跪拜坦然受了,随后命人赐座。 “和谈已定,今后我大顺与你满洲便是世代交好,望你满洲能够洗心革面,不复从前寇扰中国,否则我大顺天兵必出关荡平你满洲。” 简单的恐吓式开场白后,陆四再一次肯定了满洲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为两国邦交正常化和两国友好所做的努力及贡献,尔后话锋一转,道:“然你满洲仍有两支大军在我国境内,南方阿济格暂且不论,且说眼前多尔衮,此人对我国颇是敌视,恐难接受你朝廷和谈,若执意与我继续为敌,当如何办之,想来你们已经有了法子。” “我等此来便是为了此事。” 已得阿玛支持的瓦克达当即起身,向大顺监国闯王表示他叔侄二人稍后便将前往清军大营,料理相关事项。 “我以诚意对你满洲,你等也当诚心待我,此事若成,于你满洲诸王之利远大于我。” 陆四习惯性的摸起一枝烟点上,“吧嗒”一口后却意识到此“外交”场合似有不妥,便问瓦克达:“你们不介意我抽烟吧?” 瓦克达同侄子这才晓得大顺的监国闯王抽的是烟,当下忙说不介意。 “你我两国能不能实现真正的世代交好,能不能再也不要彼此攻伐,使生灵涂炭,全在此一举。愿你等同以和平为念,毋怀侥幸心理,而使你满洲遭来灭顶之祸,为天下人所窃笑。” 陆四起身,“总之有多尔衮,便无你满洲。” 说罢,命姜学一送客。 瓦克达同侄子忙起身再次叩拜,也不在顺营吃些食物便匆匆前往多尔衮大营。 可是让叔侄二人没有想到的是,大营竟然不让他们进入,甚至说他叔侄二人从顺贼处过来,显然已经投敌,再也不是满洲人。 瓦克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再三表明身份,又要同他一起来的其余各旗人员也表明身份,更说他们是前来宣旨的,然而,大营内的清军依旧不许他们入营。 不用说,一定是多尔衮的命令,否则那些两白旗的兵怎么敢不让礼亲王的儿孙入营。 争执不下时,闻讯赶到的罗洛浑狠狠打了守营的正白旗甲喇章京呼图赖一个耳光,但摄政王不许人入营,他罗洛浑也不敢私自放人进来,便出营去见叔叔瓦克达同弟弟喀尔楚浑。 看到兄长罗洛浑,喀尔楚浑十分激动,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哥哥。 兄弟二人的感情十分好,他们的阿玛岳托当年率军攻打明朝时不幸在济南感染天花病死,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一岁,当时罗洛浑只有16岁,弟弟喀尔楚浑才10岁。 多尔衮的亲信詹岱同冷僧机也赶了过来,见罗洛浑出营,二人都是眉头微皱,却不便出来干涉。 瓦克达见冷僧机他们过来了,念头一动,没有上前同侄子相见,而是同其他人站在远处。 “京中情形如何?同顺贼议和的事情是真是假?” 罗洛浑将弟弟拉到一边,低声询问,这些日子包括他在内,所有的满蒙将士都迫切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喀尔楚浑告诉哥哥,他同叔叔瓦克达离京的时候皇帝同太后已经出宫了,两蓝旗更是先一日就离京向通州撤离。 罗洛浑听后,神情先是一黯,继而长出了口气。 喀尔楚浑道:“京里实在是守不住,你们前脚刚出京,那个耿仲明就反了……顺军人马实在太多,把北京围得水泄不通,又有不少火炮,玛法同郑亲王他们都认为北京守不住,所以这才同顺军议和……不过玛法说现在出关也是好事,总比被人家砍了脑袋要好……” 罗洛浑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叔叔瓦克达,问弟弟:“玛法让你们来是?” 喀尔楚浑没有直接回答哥哥的问题,而是看了眼营门后的两白旗众人,问哥哥现在军中什么情形。 “我们没能打下保定,也攻不下良乡,顺军一直咬着咱们,这帮顺军太狡猾,根本不与我们野战,只晓得当乌龟挖沟子……军中已经断粮,这些天来都是靠杀的战马充饥。” 罗洛浑将大致情况告诉弟弟。 “既然如此,咱们就更应该同顺军议和了,要不然不用顺军打,你们都要饿死了。” 罗洛浑叹了一声,摇头告诉弟弟摄政王怕是不会同意和顺军和谈,更不会同意大清就此出关。 “我们带了旨意过来。” “摄政王在军中素有威望,他若不肯奉旨,就是玛法过来拿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听哥哥这么说,喀尔楚浑不以为然道:“咱八旗是听太后皇上的,还是听他多尔衮的?难道多尔衮要死在这,你们这三万人也要跟着死不成?” 道理罗洛浑哪能不明白,打从保定北撤听到朝廷跟顺军议和的事后,很多八旗将校就已经不愿再同顺军打下去,有人还建议多尔衮派人同顺军接触,结果却被多尔衮命人拉出斩了。 “军中两白旗的牛录最多,人马也是最多,多尔衮要是不肯奉旨同顺军和谈,你哥哥我想走也没用啊。” 罗洛浑对此真是苦恼。 不想喀尔楚浑竟咬牙道:“那就除掉多尔衮!” “啊?” 罗洛浑惊住。 第五百八十三章 摄政王要造反 喀尔楚浑给出了肯定的说法,除掉多尔衮不仅是玛法的意思,也是郑亲王他们的意思,甚至背后说不定还有国主福晋的意思。 “……多尔衮不死的话,顺军是不会让你们出关的,难道真要在这饿死不成?” 喀尔楚浑毕竟年纪小些,说完有些紧张的朝营门处的两白旗诸人看去,生怕那帮人长了千里耳将自己的话听了去。 罗洛浑面色凝重,此事干系实在太大,饶他也是胆大之人,心中此时也是跳得厉害。 “多尔衮在一日,我两红旗就休想有出头之日。哥哥,玛法老了,阿玛他们又不在,以后我们两红旗可都是要看哥哥的。” 喀尔楚浑背着身将一样东西塞给了兄长。 …… 远处的顺军营中,见瓦克达叔侄一行被多尔衮挡在营外,监国行营书记姜学一同第一军提督高一功等人都有些惊讶,均觉这个多尔衮未免太过大胆,竟连他清廷派来的宣旨钦差都不理会。 陆四却在意料之中,换作是他也不会放北京来的这帮人入营,真让这帮人把代表皇权的旨意一宣,就算两白旗还肯奉他多尔衮摄政王令,其余各旗多半就不肯奉了,且一个个都是理直气壮,因为届时抗旨不遵的是你摄政王多尔衮,而不是他们。 多尔衮到时要么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接受所谓的议和,在指定的日期、指定的路线乖乖出关,然后接受自己摄政王被罢免的事实。 要么就是强行压制各旗,继续在这死守等待有可能北返的胞兄阿济格来救他。 但这样一来,恐怕内讧不可避免。 因此,索性根本不理会京中的什么使者,甚至连朝廷都不去认。有关议和之事一律当作谣言,这才能压住各旗继续奉他这摄政王之令。 “要是真不让进,这帮人不是白来了?实在不成,闯王就下令强攻吧,拼着损失大一些,总得把这三万鞑子给啃下来,要不然得耗到哪一天?” 高一功担心继续和多尔衮大军在涿州耗着,万一南边的阿济格集团打穿伏牛山区,到时候麻烦的就是他们了。 绵侯袁宗第的战报是一天三报,阿济格那边可能知道北方形势危急,正拼死往北突进。 以南阳城为中坚组成的第二道防线两天前被清军攻破,载侯党守素率一万余人在南阳附近的卧龙冈与清军多罗郡王勒克德浑部展开激战,本来战局双方都不占上风,但战至下午的时候清军谭泰部数千骑兵从顺军西侧后方出现,党守素腹背受敌,不得不匆匆撤出战场。此役顺军伤亡近四千余人。 党部一路溃逃至百重山地区,与奉命前来接应的淮军第五镇张国柱部会合。 此后顺军方面再也没有组织出击,全力采取守势。 现河南封堵顺军各部几乎全部退入南阳府同河南府、汝州府交壤山区,几乎放弃了南阳境内所有城池。 撤退的顺军执行了坚壁清野的命令,以致南阳境内已成赤地无人区,不知多少百姓受此兵灾无辜丧命。 大顺左辅顾君恩曾道经此一役,不论大顺胜出还是清军胜出,南阳一府恐怕三十年内难以恢复,将来势必要从其余地方迁民来填。 新任河南布政使袁有龙在其奏疏上则称则崇祯六年以后,河南总人口下降已近九成,现河南全境各府人口恐不足百万之数。 百万人口于陆世前世,大概就是一个较大县的规模。 换言之,将来大顺一统天下,袁有龙这个河南高官也就相当于后世一个县长。 由此可见,天灾、人祸对地方摧残之烈。 新邓唐防线同南阳防线接连被清军攻破,肯定让高一功、刘体纯、贺珍、马科、辛思忠等将领感到忧虑,愈发认为应当从速解决多尔衮部,哪怕损失再大也要全力给予一击。 毕竟,清廷已经让出北京,大顺北伐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害怕同只有三万人的多尔衮决战。 陆四却不急。 “无妨,敌不能自乱,我便继续与其耗着。阿济格那边,想要打穿伏牛山区突进河南、汝州渡过黄河,至少还有一个月。” 陆四胸有成竹,一个月他还是把阿济格集团当成国军五大主力来估计的,事实上在极度依赖道路的冷兵器时代,阿济格想要将麾下十余万大军穿过被掘毁道路的山区,带过黄河再攻破怀庆、卫辉、彰德、保定,浩浩荡荡同他胞弟多尔衮会合,困难度比多尔衮现在的处境可要大得多。 仅挖路这个简单的法子,鬼子都吃不消,况你鞑子。 最关键的是时间。 阿济格再拼命,清军再如何奇迹般的爆发,满汉诸军连同降兵心往一块使,大顺军屡战屡败,也要多尔衮这边撑得住才行。 …… 清军大营中,正白旗议政大臣苏克萨哈正在向主子汇报营门处的事。 面色极度蜡黄的多尔衮脸色很不好看,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太好,要不然豪格也不会逢人就说摄政王是个短命相了。 “主子,瓦克达毕竟是朝廷派来的,若主子不许他入营,恐其余诸旗对主子有非议。” 苏克萨哈的意思是让瓦克达一行先进来,先弄清楚瓦克达的来意,再决定下一步。 索尼也是这个意思,两红旗的罗洛浑已经出去见瓦克达他们了,两黄旗同两蓝旗的人也有不少人赶到了营门,众人对于摄政王不许瓦克达他们入营都很不满。 “我那二哥终是得了机会,病了十几年总是不病了。” 多尔衮微哼一声,如果来的是两白旗的人,说明哪怕北京那边真的和顺贼议和出关,多铎也仍掌控着局面。但这次来的却是代善的儿子瓦克达,说明多铎没能扳得过那帮老东西。 若他准瓦克达他们入营,军心一定会为之动摇,倘若瓦克达坚持宣旨,他是准还是不准? 叶臣给出了个折中方案,先让瓦克达他们进来,但不许他们于营中走动,也就是变相软禁起来,等问明白之后再作决定,这样可以让其余六旗的人没话说。 冷僧机也从营门赶了过来,说是两黄旗和两红旗的人在胡说什么摄政王连朝廷使都不许入营,是不是存心造反。 “造反?” 多尔衮气极反笑,“他们连大清的江山都不要了,却说本王要造反,本王造谁的反,本王是大清的皇叔父摄政王!” 气归气,但为了平息军中舆论,多尔衮还是让冷僧机将瓦克达他们放进来,却就地关押,不许任何人同他们接触。 “主子,两白旗太目中无人了,奴才只不过想去给镇国公他们请个安,就被詹岱那个狗奴才撵了出来,他们欺人太甚,真当我们两红旗都是他们的奴才不成!” 正红旗梅勒额真额尔克还没靠近关押瓦克达一行的帐篷就被守卫喝斥赶骂,当真是气的一肚子火。 主子多罗郡王罗洛浑却看都不看一脸怒气的额尔克,反叫戈什哈去请镶蓝旗的议政大臣硕尔惠。 第五百八十四章 多尔衮谋反,满洲共诛之 同叔叔瓦克达一起被关押的喀尔楚浑几次走到帐篷门口朝外看去,外面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除了巡夜的兵丁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喀尔楚浑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又一次起身向外看去依旧毫无动静后,喀尔楚浑烦燥的走到叔叔瓦克达身边,低声道:“四叔,大哥他会不会不敢下手?” 瓦克达看了眼侄子,又看向其他几人,微微摇头。 这个摇头让喀尔楚浑有些糊涂,不知道四叔究竟是什么意思。 帐外有人过来,依稀听到有人说了几句,然后冷僧机就走进了帐篷,示意身后的士兵将几块煮好的马肉用盘子装着放在瓦克达他们面前。 “冷僧机,我等奉朝廷之命前来宣旨,为何摄政王将我等关押在此?难道摄政王是要不奉旨吗!” 喀尔楚浑有些不满的看着冷僧机,在他看来冷僧机就是个小人,当年靠告发莽古尔泰逃脱一死,为满洲族人所瞧不起。 入关之后却同巩阿岱、锡翰、西讷布库等迎合多尔衮,事事谄附多尔衮,十足的多尔衮走狗,这才时来走运成了内大臣。 瓦克达也起身问道:“摄政王究竟何时见我们?” 冷僧机却不答,只对瓦克达叔侄道:“摄政王今日累了,你们且在此歇着,明日自会见你们。” “朝廷已同顺军议和成功,太后同皇上的銮驾业已离京,摄政王若不奉旨,恐顺军以为我朝是拿和谈为幌子,万一因此出兵攻击銮驾,致使太后和皇上有什么闪失,摄政王能担得起这责任!” 喀尔楚浑年轻气盛,说话锋芒毕露。 “议和之事摄政王并不知晓,是谁背着摄政王私自同顺军议和?你们所说的旨意又是何人的旨意?谁敢说这旨意不是你们矫诏!” 冷僧机冷笑一声,丝毫不理会怒瞪着他的喀尔楚浑,负手就走出帐篷。 “小人!” 喀尔楚浑气不打一处来。 “坐下吧。” 瓦克达拉了拉侄子,一天下来众人都没有吃过东西,马肉虽不及牛羊肉肥美,但用来充饥却也是好东西。 “连战马都杀来吃了还不跟顺军议和出关,多尔衮是想让三万大军给他陪葬啊!” 喀尔楚浑心中更是来气,越发坚定必须除去多尔衮的念头,但他被困在这里根本不能走动,希望全在大哥罗洛浑那里,可天都这么黑了,外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真不知道大哥还在考虑什么。 “你少说几句,还是你大哥像你阿玛,你啊,性子太急……你大哥比你稳重的多,又是你玛法的意思……” 瓦克达摸了摸侄子脑袋,这小子倒是有点像他的三叔萨哈廉,都是急性子,悍勇也是相像,将来定是八旗一员勇将。 不过想到大哥岳托同三哥萨哈廉都是英年早逝,瓦克达这个做弟弟的难免有些伤感。 “你们也吃些肉吧,” 瓦克达让其他人将肉分一下,自个也拿了一块,刚咬了一口,外面却传来刚出去的冷僧机声音。 “王爷,摄政王有令,任何人未经他的允许都不能同这里面的人见面,王爷若真是想见,还请先请得摄政王的军令才好,不要为难奴才。” 冷僧机看到镶蓝旗的硕尔惠也在人群中,怀疑是这个家伙鼓动硕塞过来。 “难道连我这个太宗皇帝的儿子都不能见吗?” 多罗承泽郡王、太宗皇帝五子硕塞对冷僧机的拦路虎行为颇为不满。 “不是奴才有意为难王爷,实是军令难为,奴才若是放王爷进去,回头主子那里肯定要奴才的脑袋。” 对面的是郡王,冷僧机也不敢强硬,且心中困惑这么晚了硕塞同硕尔惠他们过来干什么。 硕塞因为大哥豪格的死对多尔衮很是畏惧,平日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今天突然带人闯过来,哪怕多半是被硕尔惠鼓动的,也让冷僧机怀疑他们是不是想把人劫走,心下顿时警惕起来。 冷僧机这话却让硕塞有点耳刺,眉头挑了一挑,哼了一声道:“怎么,十四叔是你冷僧机的主子,我这个承郡王就不是你的主子了?” “王爷,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冷僧机干笑一声,朝一名护卫悄悄打手势,显是让对方立即通报摄政王。 “那你是什么意思!” 硕塞往前走了一步,抬手示意侍卫将灯笼提近些,准备好生瞧瞧这个奴才时,耳畔却传来“嗖”的一声,继而就见对面的冷僧机额头上赫然插了一枝箭。 冷僧机当时就觉脑袋一重,继而一疼,之后脑壳便如被灌进水银般痛得欲裂,整个人在那定了三两个呼吸,就觉头重脚轻,然后再也站不住全身往后倒去,“扑通”一声重重砸在地面。 这一幕让硕塞惊的倒吸一口冷气,也让附近的正白旗护卫们也皆是一怔,可不等这些护卫反应过来,“嗖嗖”的又是十几枝箭向他们射了过去。 距离太近,正白旗护卫们来不及躲避,身上又没有披甲,纷纷中箭倒地,发出哀号惨叫声。 那个准备去摄政王处报讯的护卫也被一箭射在胸口,倒下的时候带倒了两片栅栏。 “干什么!” 硕塞已是惊的往后连退了几步,其带来的一众正黄旗兵丁也是吓的纷纷抽刀在手将主子团团护在中间。 这帮正黄旗兵很快就发现射杀正白旗的竟是队伍后面的镶蓝旗兵,此时那些镶蓝旗的兵早已冲向前对着那些倒地挣扎的正白旗兵乱刀相向。 “硕尔惠,你疯了吗!” 硕塞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望着正在砍杀正白旗护卫的硕尔惠。 对方这是疯了吗!不是说好了过来强行见瓦克达接旨的吗,然后大伙一起去见多尔衮,逼他议和,怎么就动手杀人了! 在硕塞的一脸震惊中,硕尔惠带人箭步冲进关押瓦克达一行的帐篷,大概十几个呼吸后,硕尔惠从帐中走了出来,然后将一道黄绫举上头顶,对一众正黄旗同镶蓝旗的人大呼道:“皇上有旨,多尔衮谋反,凡我满洲族人皆可诛之!” 第五百八十五章 不要活的 圣旨诛杀多尔衮? 硕塞再一次震惊,虽然世人皆知多尔衮有篡位称帝之心,可眼下这局面多尔衮怎么可能谋反! 瞧着硕尔惠高举过头的黄绫圣旨,硕塞一时难辩真假。 帐篷中瓦克达同侄子喀尔楚浑等人都已经冲出,瓦克达持刀在前朝发愣的堂弟硕塞喊了一声:“承泽郡王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等那逆贼多尔衮过来杀我们吗!” “杀多尔衮,保大清!” 硕尔惠将黄绫旨意往怀中一塞,提刀便朝多尔衮所在的中军大帐奔去。 一众镶蓝旗兵丁也是毫不犹豫紧随其后,不管是甲喇章京还是牛录额真个个都面色果断,显然事先这些镶蓝旗的将校已经达成一致。 “承王叔,杀多尔衮是太后皇上还有我玛法、郑亲王他们的意思,你就别犹豫了!” “快杀了多尔衮替肃王叔报仇啊!” 喀尔楚浑箭步冲到发愣的堂叔硕塞面前,猛的晃了晃硕塞。 “啊?啊!” 硕塞回过神来,不管旨意是真是假,不管多尔衮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他已然牵涉此事,这会就是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 眼下不成功便成仁,万一事败,多尔衮能饶得过他! 当下把心一横,对部下一众正黄旗兵丁喝道:“都随本王奉旨诛杀逆贼多尔衮!” 两黄旗虽因为索尼、谭泰、巩阿岱等人的背叛导致有很多牛录归附多尔衮,但也有很多人并不服多尔衮,硕塞手下这些正黄旗兵丁就是忠心于太宗一系的。听承郡王这么一喊,再见镶蓝旗的人已经杀了过去,又是奉旨杀多尔衮,哪个还犹豫,二话不说便拥着承郡王杀向多尔衮的中军大帐。 附近的正白旗人马早被此间动静惊动,一个个惶恐之时耳畔就传来奉旨诛杀逆贼多尔衮的叫喊声,这让不少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白旗兵都是愣在当场。 …… “主子,硕尔惠得手了!” 听到东北方向杀声响起,正红旗梅勒额真额尔克激动的差点跳起来。其身后是黑压压的人头,却是早已披甲等待的两红旗将校同兵丁。 随多尔衮南征的满洲八旗兵约24000余人,其中两白旗最多有38个牛录11000余人,两红旗其次有25个牛录不到7000人,再其次就是正黄旗的11个牛录3000人,镶黄旗4个牛录1300余人。 镶蓝旗和正蓝旗出的牛录都不多,镶蓝旗只有议政大臣硕尔惠率领的3个牛录900余人,正蓝旗则是由饶余郡王阿巴泰三子、固山贝子博洛率领的2个牛录不到700人,两蓝旗加一起也不到两千人。 原因是镶蓝旗的三分之二牛录都在英亲王阿济格麾下,这也是当初多尔衮故意打压镶蓝旗主济尔哈朗的结果。 而正蓝旗一半牛录随旗主肃亲王战死在山东,实力已经大损,余下一半牛录抽了几个牛录随何洛会出关,又有十个牛录随阿济格出征,最终只有两个牛录随多尔衮南征。 硕尔惠被串连了,博洛那边更是同罗洛浑密谋,在硕尔惠鼓动承泽郡王硕塞去抢人时,博洛已将那两个正蓝旗牛录忠于多尔衮的甲喇同额真全部处死,让自己的奴才接管了这两支牛录的指挥权。 硕尔惠之所以鼓动硕塞同他一起去“抢人”,一来是因为硕塞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于军中影响力极大。二来则是因为需要硕塞来压制两黄旗那帮依附多尔衮的官员,如索尼、叶臣、图赖、巩阿岱等人。 这样乐观估计就能形成六旗同抗两白旗的局面,再差也能分化两黄旗那15个牛录。 至于蒙八旗那边,不管是罗洛浑还是硕尔惠亦或是博洛,都没有派人去联络,因为这些蒙八旗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只会等满洲主子分出胜负再向获胜一方继续效忠。 “主子,动手吧!” 额尔克心头也跳的厉害,这等大事在场的人又哪个不扑通扑通的。 罗洛浑转身缓缓扫视身后数十名两红旗的将校,以及他们黑压压的两红旗官兵们,他们才是杀多尔衮的主力,两蓝旗同两黄旗那边不过是吸引多尔衮注意力,分散两白旗兵力的。 一开始,博洛建议是明日诸旗将校一同去见多尔衮“逼宫”,若多尔衮仍就不肯让朝廷钦差宣旨,他们就当场发动兵变拿下多尔衮,然后挟制多尔衮迫令两白旗服从。 可这个计划危险性太大,也充满不确定性,万一他们当场抓不住多尔衮,肯定会被怒火中烧的两白旗人马乱刀砍死。 最后,就是现在的方案,趁夜色以奉旨诛杀多尔衮的名义六旗同时动手,打他两白旗一个措手不及,多尔衮能活捉最好,活捉不了便就地格杀。待天亮之后尘埃落定,再同顺军方面商议出关的事。 “动手!” 罗洛浑挥下了长刀,黑暗中无数的辫子兵如潮水般往两白旗涌去。 …… “镶蓝旗反了!” “正蓝旗也反了!” “两红旗做乱!两黄旗作乱!” 在罗洛浑、硕塞、硕尔惠等人的指挥下,两红旗、两蓝旗及部分两黄旗辫子兵从不同方向往多尔衮所在的中军杀去。 多尔衮同麾下的亲信们想过很多,却没有想到在这大军存亡之时,六旗的人竟会失心疯做出叛乱的事来。 变故陡生之下,两白旗仓促应战,难免陷于混乱。很多两白旗的官兵本来是准备同叛军拼死作战的,可当他们听到叛乱的六旗竟是奉旨诛杀逆贼多尔衮,很多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的白旗兵们不禁陷入茫然和不知所措中,结果就是让叛乱的六旗兵越突越深。 远处的顺军大营也沸腾了,一队队的士兵从营中开出,一匹匹战马被拉到了阵前。 一直静静观望清军大营的顺军将领们几乎在听到清军营中喊杀声,不约而同的兴奋起来,一个个眉笑颜开。 之后不待闯王下令,将领们就相继消失在深夜之中。 只有一个将领仍留在闯王身边,他就是三天前才赶到的原淮军铁甲卫统领黄昭。 黄昭带来了四千铁甲精兵。 这支精兵是大顺监国闯王最看重的兵马,也是给予清军最后一击的主力。 “破营之后,见人砍人,见马砍马。人,我不要活的,畜牲,我也不要活的。” 陆四回去了,前线的指挥权他已经下放。 往哪打,是他闯王说了算。 怎么打,他闯王不插嘴。 第五百八十六章 忠心的索尼和苏克萨哈 清军大营中,到处是向中军大帐冲来的乱兵,到处是奉旨诛杀多尔衮的叫喊。 祸起萧墙! 完全无备自家人作乱的两白旗哪怕牛录兵丁超过其余诸旗,此时也是被彻底冲乱。 参领找不到协领,协领找不到佐领,佐领找不到披甲人,到处都是混乱,直如大营已被外面的顺军突破一般。 镶白旗防区更是大乱,硕尔惠带所部镶蓝旗三个牛录冲杀进来后就到处放火,使得一座座帐篷被点燃,受惊的战马在营中到处乱奔,更加剧了镶白旗的崩溃。 人喊马嘶,火光照映的却是满洲将士在自相残杀。 “阿其玛,你疯了吗!” 佐领功间色来不及从帐篷中跑出来就被乱军团团围住,火光下他看到了在镶蓝旗任梅勒额真的连襟阿其玛。 阿其玛迟疑了下,但还是狰狞着向妻妹的丈夫扑了上去。 因为他知道功间色是多尔衮的侍卫出身,此人绝不会背叛多尔衮。 如此,只能杀死他了。 没有同民夫一样被抛弃的几千汉人阿哈都叫眼前一幕惊住,看着主子砍杀主子,一个个要么老实的躲在帐篷中不敢出来,要么就是跪在外面头也不敢抬一下,唯恐杀得性起的满洲主子们会顺手给他们一刀。 可即便如此,也有不少叫吓破了的胆的汉人阿哈到处乱跑,结果自是被冲进营来的叛军所杀。 “不要杀尼堪,不要杀尼堪!” 承泽郡王硕塞在众侍卫的簇拥下攻进来后,看到镶蓝旗的人在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汉人阿哈,急忙下令制止。 倒不是承郡王舍不得这些“财富”,也不是承郡王仁义,而是担心这些汉人要是死得多了会让外面的顺军借题发挥。且他们的目的是擒杀多尔衮,不是这些如猪狗一样的汉人阿哈。 “摄政王绝不会谋反,朝廷也绝不会下旨杀摄政王!” “你们这帮叛贼,犯上作乱,你们不得好死!” 镶白旗甲喇额真毕依图愤怒的紧握刺在他胸膛上的长矛,鲜血从他的胸口、从他的嘴巴不住往外泛着。 他却仍死死握着长矛,用尽全身力气往前猛的扎去,吓得长矛的主人松开了手,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 “废物!” 喀尔楚浑从人群中跃出,一刀挥落毕依图的脑袋,尔后扬刀朝那些尚在顽抗的镶白旗将士吼道:“都给我听着,放下武器,朝廷一概不究,否则当逆贼多尔衮同党处置,杀无赦!” 上千名镶白旗兵丁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放下武器,因为他们害怕这些作乱的叛军会不讲信用。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着,本王是太宗皇帝之子、多罗承泽郡王硕塞!” 硕塞出面了,他的郡王身份比起只是镇国公的侄子喀尔楚浑份量更足。整个大军中,除了多尔衮就是他和罗洛浑身份最为尊贵了。 “我以先帝名义发誓,只要你们放下武器不再跟从反贼多尔衮,此事不仅于你们无关,将来出关之后你们也都是铲除反贼多尔衮的有功之人!你们的妻儿不会有事,你们的财产不会有事,朝廷还将赐给你们更多的土地和奴仆!……” 一向胆小并且只有18岁的硕塞仿佛太宗皇帝附身一般,让很多镶白旗的兵丁下意识将手中的武器扔在地上。 不远处硕尔惠同瓦克达等人见状均是称奇,都道他们从前皆是小看了硕塞。 这位多罗郡王到底是太宗皇帝的血脉! 周边帐篷升起的大火烫得硕塞年轻的脸颊为之发热,也将他英武果毅的一面完整的呈现了出来。 硕塞是真希望两白旗的人不要死得太多,八旗不要自相残杀,因为那样对大清没有好处,对他硕塞也没有好处。 多尔衮一死,正白旗主就空了出来,加上他大哥豪格死后空出的正蓝旗主,八旗就一下多了两个旗主空缺。 以他硕塞的身份,很有可能会成为两位旗主中的一位,所以保留两白旗的元气,或者说让两白旗的人感激于他,有助于他硕塞竞争空出的旗主之位。 朝廷旨意加太宗皇帝之子的双重作用下,几乎一半的镶白旗兵丁放下了武器,然而还是有一些人仍紧握着手中的刀矛。 领头的将领都是摄政王或豫亲王的亲信。 硕塞眉头微皱,这些镶白旗的人要是冥顽不灵,为了尽快诛杀多尔衮,他也只能下令杀过去了。 远处两红旗已经突进正白旗防区,喊杀声城天彻地,镶白旗防区内混乱也在继续蔓延着。 硕尔惠不能再等了,正当他准备带人冲上去时,却有另一队人马突然往这边涌来,听脚步声来得不少,硕尔惠不由紧张起来,他以为是镶白旗的将领带人压了过来,待近了透过火光才发现来得是正黄旗的人,且为首的是索尼。 这下硕尔惠更是惊慌,众所周知索尼背叛豪格后就投入了多尔衮阵营,并深得多尔衮信重,两黄旗的十几个牛录都是由其在负责,此时索尼带人过来显然是联合白旗镇压他们的。 硕塞也是紧张,不想索尼尚未接近时就喊了起来:“承郡王,奴才索尼愿奉旨杀贼!” 直到索尼带着正黄旗的将校跪在硕塞面前,这位太宗皇帝的儿子才确认索尼是真心要帮他的。 “索尼,你很好。” 硕塞将索尼扶起,扫了一眼那帮曾依附多尔衮的正黄旗将校,脱口就道:“从前的事,本王知道不是你们的本意,今天只要你们随本王诛杀了那逆贼多尔衮,本王就一定向皇上、太后奏明绝不追究你们从前的事!” “奴才等愿为朝廷诛杀逆贼多尔衮!” 索尼带头站起,杀气腾腾的看向一众惊恐不定的镶白旗兵丁。 “本王再说一次,放下武器!” 有了索尼带来人马的支援,硕塞底气更足,耳听两红旗那边都快杀到多尔衮大帐了,自家这边还在同镶白旗纠缠,心下已经不耐。 诛杀多尔衮的大功可是关系他硕塞能不能当上旗主的! 可是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让硕塞没有想到的事。 多尔衮的心腹苏克萨哈不知从哪跑了出来,可能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原因,苏克萨哈的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只穿了条裤子,上身是光着的,脑袋上也没有头盔。 “混蛋,你们是要抗旨不遵,是要造反吗!” 苏克萨哈接连从两个协领手中抢过长刀丢在地上,对着那帮想要死保主子的镶白旗官兵就是一阵斥骂。 硕塞惊得瞪大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可事实明白无误的在告诉着承郡王,多尔衮最信赖并依为左膀右臂的苏克萨哈也要奉旨了! 索尼和苏克萨哈还真是小人,难怪鳌拜宁死也不与他们为伍,并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杀了这二人。 瓦克达微哼一声,这一声既是对索尼和苏克萨哈的不耻,也是对多尔衮大势已去的庆幸。 …… 作者注:鳌拜为什么非要弄死索尼和苏克萨哈,想来大伙都明白了吧。 鳌拜,才是真正的忠臣啊。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不要为本王报仇 多尔衮的确大势已去。 当第一个镶白旗士兵死前的惨叫声打破沉寂的大营时,就注定大清九王要陨落于此。 或者说,当他决定亲征时,他就注定回不了北京,也回不了关外。 保定一战,两红旗因为被多尔衮催逼攻城损失惨重,再加上入关之后一直被多尔衮打压,此时在奉旨杀贼大义之下爆发出来的怒火很快吞没了正白旗。 同镶白旗那边差不多,正白旗也没能组织有效的反击就被两红旗冲垮。 随着两红旗的突入,多尔衮的中军大帐附近几乎都已失守。 正白旗的红甲摆牙喇兵同摄政王的侍卫们拼死抵抗着,叶臣赶来了,詹岱赶来了,图赖也赶来了,但最终只有这三人出现,其余人如索尼、苏克萨哈都不见了踪影。 多尔衮似是意识到什么,他轻叹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带领两红旗谋反的多罗郡王罗洛浑的身影出现在了多尔衮的视线当中,多尔衮却没有半点愤怒之情,反而微微点头,喃喃说了一句:“不愧是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当断则断,手够黑,心也够黑,不错不错。” “杀多尔衮,保大清!” “奉旨诛贼,抗旨不遵者,杀!” “……” 公仇私恨交织在心头的两红旗将校们真是欲置多尔衮于死地,完全占了上风的他们肆无忌惮的将拼死抵抗的白旗摆牙喇同侍卫们一一砍翻在地。 而更多的两白旗军官同士兵却选择了放下武器——他们不敢抗旨不遵。 望着熟悉的身影在火光下不住倒地,饶是多尔衮此刻再如何强迫自己安定,他的心血也在不住涌动。 这些,都是满洲最好的勇士啊! 他们没能死在同敌人厮杀的战场,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中,太可悲,也太可怜了。 “主子,奴才先走一步!” 多尔衮的内侍詹岱嘶吼着向罗洛浑那个叛徒冲去,已连中数刀的詹岱终是在离罗洛浑只有三尺的地方被数根长矛戳中,他大声咆哮咒骂着,声音随着力气的消失而消失。 “詹岱!” 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的多尔衮喷出一口鲜血,叶臣同图赖见状赶紧架住摄政王,扶他到帐篷内缓缓坐下。 叶臣想为摄政王倒一碗参汤,可壶中却是空空。 外面的厮杀仍在继续,但叶臣同图赖都清楚,这不过是最后的抵抗而矣。 镶白旗始终没有人过来增援,且防区那边突然就静了下来,就好像几千人就此消失般。 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唯一的解释就是镶白旗停止了同叛军的厮杀,甚至是参与了叛乱。 这让面色更为蜡黄的多尔衮心中极不好受,也是彻底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叶臣沉默,图赖也在沉默,二人不知道说什么,心头都是灰暗异常。 大帐外的厮杀声也渐渐变小,然后突然安静下来,透过帐帘朝外看去,就见一队队的乱军打着火把拿着武器向大帐缓缓逼来。 两黄旗的人来了,两蓝旗的人也来了,失踪的索尼、苏克萨哈他们也来了,但此时这些摄政王忠心的奴才们却如深仇大恨般死死看着中军大帐。 多罗郡王罗洛浑、多罗郡王硕塞、固山贝子博洛、镇国将军瓦克达、镇国公喀尔楚浑等爱新觉罗宗室默契的同时出现在大帐外。 他们没有下令冲进大帐对大清的摄政王乱刀相向,而是静静的站在外面,似是不忍,又似是要给摄政王最后的体面。 这是胜者的骄傲,也是他们这些做晚辈该尽的亲情义务。 “我这帮侄子和侄孙是要本王自我了断吗?” 多尔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也算是对我这个睿王叔的尊重吧,真难为他们了。” “王爷,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奴才就是死也要保着王爷冲出去!”叶臣悲愤莫名,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掉落。 三等公图赖也是紧握双拳,可他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冲出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陪摄政王一起赴死。 “算了,已经这样了,你们就不要无谓的牺牲。” 多尔衮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叶臣,抬头看向大帐外站着的一众晚辈,嘴抽搐了一下,然后轻声道:“就算是本王活着,就算是本王逃出生天,你以为他们还认本王这个摄政王吗?” 说完,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摇了摇头,自嘲道:“其实不是他们要我死,也不是顺贼要我死,是我的兄长们要我死啊!” 咳嗽了几声后,多尔衮艰难的站了起来,然后对叶臣、图赖道:“你们不会有事的,他们要杀的只是我。” 想了想,又对二人道:“本王死后,你们不要为我报仇,也不要让我的哥哥阿济格同弟弟多铎为我报仇。” “为什么!” 叶臣无法理解摄政王的遗言。 “因为,大清不能再乱了。” 多尔衮缓缓走出帐外,看着外面黑压压要置他于死地的满洲儿郎们,看着他那一帮好侄子、好侄孙。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一个敢正视他的。 索尼同苏克萨哈更是羞的将头垂得低低。 多尔衮笑了起来,没有愤怒,也没有咆哮,而是朝着东北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动不动的跪在那,缓缓的将脑袋向下低了低,露出了自己的脖子。 “你们不是奉旨要杀本王吗?本王大好人头在此,还不来取!” 多尔衮侧头蔑视的看着一众好侄子(孙)们。 罗洛浑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硕塞不敢上前,博洛不敢上前,硕尔惠不敢上前,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你们不是奉旨要杀本王吗?怎么本王现在就在这里跪着,你们反而不敢杀本王了?难不成你们也要抗旨不遵吗?” 多尔衮的语音充满讥讽,尤其是抗旨不遵四个字。 最终,19岁的喀尔楚浑硬着头皮提刀走向了叔祖。 “好孩子,是条汉子。” 多尔衮赞许的看了眼喀尔楚浑,很是平静的将脑袋再次垂了下去。 喀尔楚浑颤抖的举起长刀,所有人都秉气呼吸,大帐附近安静的连根针掉落都能听的清。 可不知道为什么,喀尔楚浑的刀迟迟未能落下。 直到多尔衮吼了一句:“还不快动手!” 叔祖的厉声让喀尔楚浑的身子为之一颤,然后长刀重重落下。 噗哧! 热血飞溅,青天为之变色。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天王不认账 对大清有今日之危局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多尔衮终是死了,死在了自家侄孙刀下,年仅36岁。 或许,这对多尔衮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主子!” 一名正白旗的摆牙喇兵从人群中冲出扑在多尔衮的无头尸身上嚎啕大哭起来,继而愤怒的望着那一众爱新觉罗子弟,说道:“你们说摄政王谋反?笑话,这大清的江山都是摄政王的,他谋的什么反!你们逼死摄政王,就是要亡我大清啊!” “放肆!” 硕塞大怒便要命人将这摆牙喇拖下,这狗奴才好大的胆子,事后断不容他活着出关。 “摄政王,您等等奴才,奴才同您做个伴!” 那摆牙喇却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猛的朝脖间挥去,一道血柱顿时喷出。 这一幕惊呆在场满洲众人,就是硕塞也被震住。 摆牙喇死了,带着满腔悲腔追随他的主子去了。 大帐周围沉寂了片刻,然后却有更多的声音响起。 “摄政王是冤枉的,朝廷有奸臣!” “摄政王都死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摄政王就没有大清!” “王爷,您慢些走,等等奴才们!” “摄政王就是大清的岳爷爷,你们这帮秦桧逼死岳爷爷,你们不得好死!” “……” 无数叫喊声中,竟有数十名白旗兵拔刀自刎,硕塞、罗洛浑他们拦都拦不及。 在场的八旗将士都是惊呆了,从帐中走出的叶臣和图赖看到那些以死追随摄政王的将士,二人心中更是痛苦,但他们不能死,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办。 二人上前双双跪在了多尔衮尸体前。 “王爷,这两人是杀还是不杀?” 额尔克低声询问主子罗洛浑,照他的想法斩草得除根,绝不能让叶臣和图赖活着出关。 索尼在边上迟疑了下没敢上前进言,苏克萨哈倒是想劝衍禧郡王除恶务尽,但又怕此举会导致多尔衮的余党与他苏克萨哈不死不休,毕竟多尔衮的胞兄英亲王和胞弟豫亲王尚在,尤其前者还手握着重兵。 罗洛浑犹豫了下,叶臣同图赖虽然都是多尔衮的亲信,但二人也是八旗名将,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遂让额尔克带人将叶臣同图赖先行关押起来,等大军出关之后再交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裁夺。 硕塞对罗洛浑的决定没有意见,他一心想要招揽两白旗人心,自是不可能主张处死叶臣和图赖。另外要人将多尔衮的尸体先行用布裹了,待明日再制口棺材就地埋了。 这位十四叔的尸体肯定是不能带到盛京的,毕竟圣母太后同十四叔关系不清不楚,万一睹尸思情,他硕塞就要倒霉了。至于十四叔的首级却是用木盒装了,因为明日要送顺军那里核验。 很快,多尔衮的尸体连同那些战死的、自杀的正白旗将士尸身都被拖了下去,大帐附近除了地面的血迹告诉活着的人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一切又同杀戮之前般平静。 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黑暗的一幕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消逝,阳光也带走了八旗内讧给满洲士兵心中留下的阴霾。 蒙八旗那边果如罗洛浑、硕塞他们猜测的一般,自始至终都老老实实的呆在营帐中,并没有加入厮杀的满洲任何一方。 大帐那边尘埃落定之后,蒙八旗的将校如释重负的前来参见二位多罗郡王,并同满洲八旗的将校们一起跪接了朝廷颁令议和出关的圣旨。 这些个蒙八旗比满洲人更盼着出关,因为他们的损失比满八旗更大,前番庆都之战,蒙八旗主力在明安达礼的带领下可是差不多全军覆没了,如今营中蒙八旗不过十来个牛录三千来人而矣。 其实这道圣旨就是硕尔惠从瓦克达手中拿到的那张黄绫圣旨,但旨意上却没有诛杀多尔衮的内容。 硕尔惠是“矫诏”,假借朝廷之名诛杀多尔衮,但现在谁又会深究此事呢。 议和出关最大的绊脚石已经搬除,接下来便是要同顺军具体谈判了。 在瓦克达的建议下,硕塞以满洲多罗承泽郡王的身份与其一同前往顺军大营,除交验多尔衮首级外,便是就清军出关的路线同顺军详谈,同时希望顺军方面能够提供清军一些粮草。 硕塞一行打营中出来后就发现顺军似乎增加了不少人马,硕塞不禁有些怀疑。 瓦克达劝他不要想,朝廷同太后、皇上的銮驾都出北京城了,顺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北京,现在巴不得他们赶紧出关,哪里会节外生枝。 还是在上次的帐篷,陆四接见了硕塞同瓦克达,在正式与满洲人会谈之前,陆四让祖可法核验多尔衮的首级。 祖可法忙上前从瓦克达手中接过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果有一颗人头,也不嫌血污小心翼翼将人头取出,再三端详之后肯定的朝闯王重重点头,声音略有激动道:“是多尔衮,没错!” 陆四看了眼那脑袋光秃,看着依稀有些英气的首级,轻轻点了点头,心道多尔衮其实也没什么冤的,因为就算他现在不死,也顶多再活三年多。 所以早三年走,晚三年走,也没多大区别,反正多尔衮活着对大清真的没好处。 比如陆四就准备过个七八十年就走,不带一丝遗憾和留恋,干脆利落的走人,省得糟蹋粮食。 硕塞不知如何称呼面前的顺贼闯王,叫陛下吧,此人并未登基,叫殿下吧,似乎有些与人家大顺国主的身份不符,思来想去不知怎的想起从前看过的几份奏疏,上面说贼首为陆四天王,当下便道: “天王,我国与贵国既已达成和议,从此两国交好,彼此不寇扰……我等现奉国主谕令班师出关,贵国当按和议所拟诸款给予我军方便,却不知天王准许我军自何处出关,又是否可为我军提供出关所需的粮草?” 天王? 陆四觉得这称呼有些晦气,当场就有些不快,袖子一挥,朝那满洲的年轻郡王颇是不高兴道:“和议诸款我并未细看。” “这……” 硕塞朝瓦克达看去,后者忙将离京时携带的顺清议和协定书复本取出。 “此北京和议相关条款,请天王过目。” 瓦克达不敢直接上前将议定书呈上,因为那样有刺杀之嫌。 祖可法忙从瓦克达手中接过议定书,双手呈于闯王。 陆四接过,却是看也不看,就将此协定书一撕为二,随手扔在地上,口中说出一句话来:“所谓和议,不过是战争的暂时中断。现在,战争,又开始了。” 说完,起身看向惊愕的硕塞同瓦克达,冷笑一声:“你们在关内杀了那么多汉人,屁股拍拍就想走人,是我傻,还是你们傻?” 第五百八十九章 清天当灭,白旗当反 清军大营中,一众满洲将校正焦急的看着顺军大营方向,已经两个时辰过去,却还不见承郡王他们回来,这不禁让一众满洲将校感到忧虑。 “王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硕尔惠刚刚接报,有一支顺军骑兵突然从东边的琉璃河往北边开了过去,约有三千人的样子。 在此之前,虽然琉璃河一带也有过顺军骑兵活动,但多是些探马,今天突然有大股顺军骑兵出现在这一带,让硕尔惠难免有些紧张。 “两国已经议和成功,我朝廷业也离京出关,当不会有什么变故。” 罗洛浑认为可能硕塞同瓦克达他们正与顺军就他们如何出关进行磋商,所以迟迟未回。 贝子博洛也没什么好担心,和约已签,朝廷已走,多尔衮又已死,顺军即将成为中国北方的新主人,大清对他们而言已经重为关外的满洲,不再是他们一统中国的阻碍,如此自是没有任何理由拦阻清军出关。 真要存了歼灭他们的念头,虽说经历昨夜内乱两白旗损失了近三千人,但大军元气尚存,顺军想要吞掉他们也得崩掉一嘴牙。 说难听点,穷寇莫追。 现下两万多满蒙八旗将士个个急于出关回家,顺军除非疯了才会跟对他们已经构不成威胁的清军决战。 “苏克萨哈,正白旗的人马你要领起来,也要看住了,要是有人胆敢出营投奔顺军,丢了我满洲的脸面,我第一个找你苏克萨哈算账!” 博洛不担心顺军会食言,倒是担心多尔衮虽然死了,可两白旗毕竟是他的老家底,昨夜又有不少忠于多尔衮的军士自刎而死,所以两白旗内肯定还有很多多尔衮的余孽潜藏着,万一这些人中有人串连闹事,甚至出营投顺,那就大事不妙了。 叶臣和图赖等两白旗的重要人物都被关押,便是防止这些人起带头作用。 苏克萨哈也知此事关系重大,早已做了部署,便是将军中甲喇以上的军官都集中起来,这样没有军官的带头,下面的人就算想造反也没人领头。 不过博洛同苏克萨哈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却有一帮低级军官在一座帐篷中借着酒劲发泄着对摄政王之死的不满。 这些军官是正白旗第四参领所属第八、第九、第十七三个佐领的,职务最高的是第十七牛录的佐领图勒慎,其余是第八佐领的纠兵官门都海、壮大雅什它、奇木纳等,另外是第九佐领的骁骑校图巴和伊沟。(此处人员致敬反清复明的满洲好汉子) 主子摄政王为大清出生入死,又带着八旗儿郎入关占了北京城,现在却落个被诬蔑谋反的下场,这帮人心中岂能不悲愤。 酒是第九佐领的骁骑校图巴拿来的,这坛酒图巴可是藏了好些日子。 壮大雅什它已是喝了两碗,心中不无悲凉道:“主子死了,咱们这些人就算回到关外,恐怕也要被人家另眼相待。” “说是不追究咱们,真等出了关,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汉人有句话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到那时,咱们也只能学主子一样把脑袋伸出让人家砍了。”图巴端起剩下的半坛酒给众人一一倒了一碗,模样既悲愤又颓丧,似乎这坛酒是他们这些人生平喝的最后一顿。 第八佐领的纠兵官门都海“咕噜”一口大酒下去,呼了口气,看着一众绝望悲观的同僚,忽的咬牙道:“大不了不回去!” “不回去?” 十七牛录的佐领图勒慎愣了一下:“不回关外,咱们去哪?总不能跑到英亲王那吧。” 英亲王大军远在几百里外,怎么可能跑过去。 图巴和雅什它等人都是苦笑一声,知道那是痴人说梦,他们眼下是无处可去,只能任由六旗的人摆布。 “实在不成,咱们就投汉人!” 门都海不知道是酒多了还是心中对旗主之死恨意难平,竟将碗猛的朝地上一砸,大碗碎裂同时也是割伤了他的食指。 可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任由鲜血从指中流出,只瞪着众人。 “投汉人?!” 一帮人叫门都海的话惊住,他们想过很多,却独没想过投汉人。 再说,那汉人能接受他们吗? “投汉人也不是不可以……” 佐领图勒慎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打了个酒嗝,呸了一声道:“就算回去之后咱们这帮人的性命能保住,难道以后就要看着他六旗的人在咱们白旗头上拉屎撒尿?” 言语竟是支持门都海的投汉人一说。 众人犹疑起来。 “投了汉人,咱们就做不得满洲人了。”奇木纳有些咂舌。 “现在汉人可不是从前的汉人,咱们满洲人也做不得从前的满洲人了。” 门都海摇晃着身子,红着脸走到角落拿起一把匕首从袖子割下一条布来,然后跪在地上用流血的食指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是满洲语“中国”二字。 众人迷糊,不知什么意思。 “满洲不过十年,中国却有千年,从前中国无人,我满洲可以纵横。今中国有人,我满洲断难匹敌……如今连一心为我满洲的摄政王都叫秦桧们害死,我等当重为中国之人,保那中国天子,以为百世之功,不然,便是不被小人所杀,也必为中国所灭!愿随我投汉人的,便按了手印,大家从今而后就生死同命,进退同心!” 说罢,门都海“叭”的一声将血手掌按在了布条上。 “好,便跟你门都海!” 壮大雅什它、奇木纳也是二话不说割破手掌拍上了掌心。其余诸人彼此看了一眼,有觉得门都海所说不失好前程按上去的,也有是酒劲上头怕被别人看轻按上去的。 佐领图勒慎也按了上去,然后端起酒碗环顾众人:“要做便缩不得,干了这碗酒,咱们就是中国人!” “干!” 一众要反的正白旗军官人人脸色通红,端起酒碗一饮二净。 门都海直接抱起坛子灌了几口。 坛碎,碗碎,刀出鞘。 六旗不仁,白旗当反! …… 永历之自缅归也,吴三桂迎入坐辇中,百姓纵观之,无不泣下沾襟,永历面如满月,须长过脐,日角龙颜,顾盼伟如也。有满洲人见之,以为真天子,遂有密谋以图中兴者。事泄,诛四十余人焉。——《广阳杂记》 四月二十五日,上暴崩,东宫亦遇害,是日晴天无云,忽霹雳大振,云雾塞天,大雨,平地水深三尺,滇人老雉悲恸。逆贼吴三桂营中,有割辫欲讨贼反正者万人,机泄,具为贼所害,共见有黑白二龙上腾天际云。太后、中宫同日自尽。——《皇明末造录》 时满师有甲喇章京,少年骁勇,阴连满人之壮健者,自称平汉王,刻印缮装,乘城中演戏,约以戏场举事。欲先入王府,然后劫上驾入秦,尽杀汉中大营,故以平汉为号,已布置定妥。会章京性颇严急,有小子犯过,扑责将毙,置之马房,小子乘夜走出,报与白旗卓固山。擒章京以下共十一人,具疏磔之于市。——《狩缅纪事》 第五百九十章 大顺也有八旗 都正午了,承郡王硕塞一行仍就没有回来,连派回来报讯的都没有,这让已经等得很是焦急的满洲将校们开始觉得事情不对了,一些人不禁怀疑顺军是不是要出尔反尔,撕毁和约不许他们出关。 “主子,奴才派人过去问问。” 正红旗梅勒额真额尔克的心头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直觉告诉他恐有大变出现。 罗洛浑同样不安,为了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让额尔克选了两个精明的摆牙喇兵骑马出营奔顺军大营而去。 然而,这两个摆牙喇兵就跟被黑洞吞噬一般,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下,营门处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不少满洲将校脸上紧张的表情丝毫不亚于昨夜对两白旗动手之前的样子。 贝子博洛的眉头也深深皱了起来,此时竟是隐隐后悔不应该同罗洛浑联手对付十四叔多尔衮。 “七叔,怎么办?” 博洛是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儿子,按辈份罗洛浑得管他叫七叔。 “事到如今,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博洛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直以为顺军不会发疯想要阻拦他们出关,因为那样对顺军并无半分好处,但此时种种迹象又在表明顺军可能真的要背信弃义,这让博洛一时半会也不知怎么是好。 昨夜临阵才倒戈的索尼之前一直不敢说话,这时鼓起勇气劝说罗洛浑同博洛赶紧下令各旗备战,防止顺军突然来攻,措手不及。 “怕是来不及了。” 罗洛浑有苦难言,经昨夜之事满蒙将士都已知道朝廷同顺军议和成功,朝廷连同他们的家眷已经离京出关,而他们马上也要踏上回家的路,现在却突然要他们准备同顺军决一死战,用屁股想也能知道将士们一定会瞬间感到绝望。 更可怕的是罗洛浑同博洛、硕尔惠等人,鼓动各旗军官参与诛杀多尔衮重要理由就是多尔衮抗旨不遵、阻挠议和,也就是多尔衮不死,所有人都回不了家。 所以,他们必须要杀死多尔衮! 现在多尔衮死了,可他们还是回不了家,参与起事的八旗兵会如何想? 恐怕他罗洛浑同博洛真就成了八旗儿郎眼中的活秦桧了。 那多尔衮就真是被冤杀的岳爷爷! 绝望之余的各旗兵会干出什么来,罗洛浑不敢去想。 博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色略微有些苍白。 索尼在两黄旗以智著称,如何猜不出这两位“主谋”的心思,但为大局着想,还是劝说二人赶紧下令各旗备战。 “只要顺军仍就攻不破大营,议和之事方有望成功。” 听了索尼的话,罗洛浑一个激灵,旋即以多罗郡王的身份召集诸旗将校,命他们即刻备战,人马不得松懈,一旦顺军来攻立即要予以反击,绝不能让顺军突入大营。 “死战,方可活!” 于此,博洛却又派了三名士兵前往顺营,固山贝子这是还对议和抱有希望,或者说心有不甘。 只是,贝子爷很快就绝望了,三名士兵同先前的摆牙喇兵一样,再无音讯。 “流贼无信!” 博洛拔刀狠狠砍在营栅上,不待长刀收回归鞘,营门处的士兵却是一阵骚动,继而有人叫喊:“尼堪来了,尼堪来了!” 尼堪是满洲人对汉人的称呼,倒没什么贬义,相反倒是一种喜欢的称呼。比如多罗贝勒尼堪就因为长得像汉人,所以被其阿玛禇英起名就叫尼堪。至于为什么尼堪长得很像汉人,一点不像满洲人,就没有人知道原因了。 尼堪真的来了。 来的是一队约数十人的骑兵,为首的是大顺监国行营护卫官之一、掌旗官陈威力。 陈威力的马术其实并不娴熟,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早早的就在离清军大营半里处就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相对还是有些远,但足够安全,说话声音大一些也是能保证清军大营里的人能听清的。 “哎,里面的鞑子们听着咧!俺家监国闯王有令,凡鞑子满洲、鞑子蒙古者一律放下武器,出营归降,如此皆可免死!否则,就跟他们一样!” 陈威力说话间将用辫子系在马鞍上的几颗人头一一用刀挑断,然后又一一拽在手中跟套马索一般先是在半空中使劲甩上几圈,然后“呼”的一下向着前方的清军营门扔去。 一颗颗首级在半空中呈抛物线掉落于地,“咕嘟咕嘟”的又往前滚去。 好像一颗颗皮球。 第一颗皮球是多罗承泽郡王硕塞的,第二颗是镇国将军瓦克达的,第三颗、第四颗…… 不知道是哪个的。 “是承郡王!” 营门处的清军惊叫起来,蜂涌上前抓着营栅惊恐的看着滚落于营门十几丈外的一颗颗首级。 “四叔!” 望着叔父瓦克达的脑袋,喀尔楚浑痛不欲生,双手死死攥着栅木,眼中的怒火如要燃烧大地般。 博洛也是眼目为之一花,失神落魄。 罗洛浑怒不可遏,愤而指着那远处的尼堪贼将喝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我朝廷已与你国和议成功,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已经做好顺贼背信弃义的心理准备,但当事实终究发生后,罗洛浑也是无法抑止怒火。 远处的陈威力却根本不答,只再次重复喊道:“满洲、蒙古,放下武器出营投降,免死!” 其身侧数十部下亦同声重复三次。 “尼堪无信,放下武器必遭屠戮!凡我八旗将士,随我杀贼!” 硕尔惠拔刀在手,哪里还信尼堪的鬼话! 有上百名八旗兵已然翻身上马,准备冲出将那该死的尼堪剁成肉泥。 却见远处的尼堪不慌不忙摸出一物用火折子点上,旋即此物于半空中炸响,红、黄、蓝三色烟火同时绽放。 数个呼吸后。 东方的地平线上,“嗖”的一声有烟火绽开。 南方、北方、西方…… 四面八方,无数烟火都在绽放。 继而地平线上出现一面面旗帜,有红旗、有白旗、有黄旗、有蓝旗、有黑旗,有紫旗,有青旗、有绿旗。 八旗。 …… 作者注:清初满洲对南宋岳飞最为敬重,皆称岳爷爷,并同关内汉人一样于盛京立武圣庙祭祀。后入关因政治需要不断降低岳飞地位,武圣方为关羽。 第五百九十一章 天王当空舞 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持彩练当空舞? 淮扬陆文宗! 此时的大顺监国闯王骑于骏马之上,远眺前方。 红旗,高一功第九镇; 白旗,蔺养成第十镇; 黄旗,辛思忠第十一镇; 蓝旗,赵忠义第十二镇; 黑旗,贺珍第十三镇; 紫旗,马科第十四镇; 青旗,黄昭之铁甲卫; 绿旗,胡茂桢部骑兵。 另有祖可法、蔡士英、王世选、张朝麟等原汉军八旗、绿营降兵无旗,但臂皆扎红布,脖系红巾。 此役陆四集中了顺军西路军主力,连同胡茂桢部骑兵、汉军绿营降兵近七万人,是被围的清军总兵力的两倍多。 而此前,陆四一直避免同清军决战,因为他认为想要全歼清军,己方至少要集中四倍于清军的兵马。 但现在,不需要那么多人去堆积胜利。 因为,多尔衮死了。 因为,清军失去了斗志。 因为,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大顺。 大势之下,以势即可压人。 看着东南西北一支支向清军大营开去的兵马,看着那一面面旗帜,陆四心头畅快。 这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亲自指挥军队数目最多的一战。 说实话,要不是有贾汉复、高一功等协助,陆四对指挥如此多的兵马集团作战还是有些吃力的。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换他陆四,却是已尽全力。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大旗下的陆四胸中有万丈豪情。 这一次,没有将军令; 这一次,没有大碗酒。 但这一次,顺军上下却有着从未有过的信心,哪怕是归降的汉军绿营此时对过去的真满洲大兵也建立了心理上的绝对碾压之势。 如同当年奴尔哈赤最初起兵时,建州辫子兵对明军有着本能的、发自骨子里的畏惧。 但随着不断的胜利,辫子兵对明军再也不再恐惧,反而皆以割取明军首级为荣,甚至一人能追赶十几明军甚至更多。 今天的顺(淮)军俨然就是当年建州的翻版。 两三个辫子兵就能攻下一座城池的历史,结束了。 汉人,不醒则已,醒则惊天动地。 “今日长缨在手,谁于我缚苍龙!传我军令,” 陆四的右臂坚定右力的抬起,诸将同行营一众旗牌亲兵聚目凝视,等来的却是这世间从未有过的军令。 “砍他妈逼的!” 陆四的右臂重重挥下。 “呼!” 行营书记姜学一张了张嘴,心道这位大顺监国闯王还真是不改流贼本色……啊,不对,是农民本色,不过这似乎才是真豪杰当有的英雄气啊。 “砍他妈逼的!” 伴随着号角声,闯王的军令被上百名纵马奔驰的传令兵传达到每一名顺军将士耳中。 从军官到士兵,每一个听到此军令的顺军将士无一不是愣了一下,继而爆发欢呼声。 这才是我们的闯王! “闯王有令,砍他妈逼的!” 曾于太原大败顺军大将陈永福的原清汉军正黄旗甲喇章京蔡士英呼了口气,拔刀带领所部数百人向着清军大营扑去。 王世选动了,张朝麟动了,祖可法也动了。 数千原汉军八旗兵并部分绿营降兵从东侧向清军发起攻击,让人称奇的是这些第一波发起冲锋的“炮灰”们竟然没有半点畏缩,反而勇猛的很。 祖可法部推了十几架看着像是投石车的东西,但却没有石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远处的清军也看到了那些高高木架,正当他们惊疑那是什么武器时,“轰”的一声震动了平原,掩盖了所有人的喊杀声,腾起的黑烟,十数里外涿州城看得一清二楚。 一声又一声,接连数次爆炸响起。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很强,以致已经上马准备发起反击的额尔克直接被掀翻在地,站起来时,这位梅勒额真的鼻子和耳朵都在往外渗血。 是保定城顺军曾经使用过的药包! 投石机投的不是石头,而是闯王包。 好像弹弓一样,一个个药包燃烧着火焰砸向了清军大营。 耳鼻出血的额尔克还算好的,很多位于爆炸中心的八旗兵直接被撕成了数片,没被扯开的也是真正的七窍流血,就算没倒看着也跟个木头桩子一般。 爆炸扬起的黑烟和灰尘就好像地龙滚过般遮天蔽日,伴随着爆炸冲击波的是无数铁钉和铁片,仿佛是拉满弓弦的利箭一般“嗖嗖”的四下飞射,中者非死即伤。离的近更是直接从身体穿过,带出的血洞里连骨头都砸得稀巴烂。 祖可法改进了闯王包,这位汉军降将在闯王包外围又裹了一层以铁钉、铁片制成的“铁衣”,随着闯王包的炸开,铁衣立时转化为夺去人性命的厉器,漫天飞舞,如天女散花。 人的、马的,到处都是碎尸,内脏肝肺、残肢断臂到处都是。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远远压住了呛人的火药味,让人吸上一口胃中都如翻江倒海般。 木栅被摧毁一片,帐篷被掀翻无数…… 死了的八旗兵硬挺挺的或趴或躺,没死的则或哀号,或捂着伤口满地打滚。 受惊的战马发了疯,再也不受主人的控制,撒开双蹄狂奔,遇人就撞。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黑烟中没死的八旗兵,骇得都忘记顺军正在朝他们杀奔过来。 “救我,救我!” 被爆炸掀翻上天又重重落下的锡翰忍着剧痛,痛苦的朝周围的同伴叫喊。可是同伴们这时都叫爆炸惊了魂魄,跟无头苍蝇般乱跑哪里顾得上他。 “阿玛,你忍着,我来救你!” 锡翰年仅13岁的儿子额纳海听到了阿玛的求救声,父子连心,奋不顾身从惊慌的人群中冲到了阿玛身边。 他的阿玛腰身以下被一匹死去的战马压着,痛苦的用双手撑着上半身惨叫着。 “阿玛,孩儿来救你,孩儿来救你……” 额纳海的声音满是哭腔,阿玛的每一声惨叫都让小小年纪的他心如刀绞。 可是他怎么也抬不动足有他身体几倍重的战马,泪水夺眶而出的他只能在那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尖声嘶喊:“谁来救救我的阿玛,谁来救救我的阿玛……帮帮我,帮帮我……” 额纳海的声音很大,可并没有人听见,因为营中的爆炸声还在持续。 而听到他声音的那些满洲叔叔们都在地上滚着,挣扎着…… 一个脸上布满铁钉的什得拔无力的靠在半截栅栏上,呆呆的看着哭喊让人救他阿玛的额纳海。 “阿玛,你坚持住,我去找阿牟其!” 额纳海能想到的就是他的叔叔毕佳索了,视线中却没有叔叔的身影。 风一点点的吹散黑烟,顺军的火药包没有再掷进营中,但他们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额纳海,你快走,不要管我!” 锡翰痛苦的推开了13岁的儿子,他的大儿子死在了山东,他不能让这个小儿子也死了。 “快走!” 锡翰使劲想将自己的腿抽出来,然而怎么也抽不动。 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 “阿玛,你别急,别急……” 额纳海是个孝顺的孩子,虽然他才13岁,但他已经是一个有一年军龄的优秀八旗兵了。 牛录里的人都说他比他那个随肃亲王战死在山东的哥哥要厉害,而哥哥死的时候只有12岁。 “快来人救救我阿玛,救救我阿玛!” 额纳海不停的喊人,不停的喊人,终于他的声音引来了两个牛录的大爷。 “怕是没救了。” 沙尔虎达见锡翰已经昏死过去,不打算将这个已经战死的同伴弄出来。 雅尔璧希也不想浪费力气,尼堪贼人马上就要冲进大营了,得留着力气杀敌。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小额纳海看出两位大爷好像不肯帮他救阿玛,急得跪在他们面前不断磕头,脑袋都磕破了。 “唉!” 看在小额纳海如此孝顺的份上,沙尔虎达同雅尔璧希再是铁石心肠也过意不去,便咬牙去抬那战马,二人涨红着脸同时喝喊用力,总算将战马的身子抬了一点出来。 “快把你阿玛抱出来!”沙尔虎达大喝。 “噢!” 额纳海赶紧蹲下身拉住阿玛的一条胳膊,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阿玛往外拖。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阿玛出来的同时,他却整个人向后倒去。 顾不得后脑勺的疼痛,额纳海赶紧起身去看阿玛,这一看却让他“啊”的一声再次尖叫起来。 他阿玛的两条腿早就断了! 突然没了重物挤压,锡翰的两条腿好像充满血的皮球被戳破,血液如喷泉一般狂射了出来,喷的沙尔虎达和雅尔璧希满脸都是。 这两位满洲大爷也都是呆了。 锡翰死了,他的脸很白,很白。 “啊……呃……” 接受不了阿玛之死的额纳海失心疯的叫喊起来,从地上捡起阿玛的战刀向着远处杀过来的尼堪冲了过去。 他要为阿玛报仇,他要为哥哥报仇! 玛法说过,马佳氏没有懦弱的人! 一个脑袋光秃秃,脖子上系了一条红巾的尼堪一矛就将额纳海戳翻在地,好像得到一个旷世奇珍似的,这个尼堪迅速蹲下摸出匕首就去切割额纳海的人头。 这颗人头,能让他马大奇成为真正的顺军好汉。 第五百九十二章 可怕的尼堪 马大奇,汉军镶黄旗包衣出身,崇德三年以披甲人身份随满洲多罗贝勒岳托入关征明,前后割取明军首级数十颗,救治真满洲三人,积功抬入汉军旗。 以匕首割取首级难度相当大,当年如马大奇一样的随军披甲人多是以刀斩断,独马大奇好匕首,且手法独特,往往别人三四刀才能剁下的首级,他用匕首割两下便能摘取,故而为满洲大兵所赞叹,问其原因,答说不过苞丁解牛,熟能生巧而矣。 不过今日割取这满洲兵首级,马大奇却费了好大劲,匕首割了又擦,擦了又割,等到好不容易将那小鞑子首级摘下系在腰间时,抬头一看,同伴们早就冲入清营,与他要好的宋三柱子手里都提两颗满洲兵脑袋了。 情急之下,赶紧持矛跟了上去,唯恐最后就落了一颗首级。 大顺军功,一颗真满洲首级只能让他马大奇从降兵变成顺军在册的正丁,却不足以让他马大奇升官发财,所以,人头必须多多才好。 以首级记军功的制度源于明军,如军纪严明之队伍,各队互分首级,彼此之间不争不抢,如此战场之上士卒相互配合,斩级更多。然遇上军纪焕散之队伍,则多半就会因为争抢首级而延误战机,甚至由此转胜为败。 此例,在前明军队数不胜数。 按理,两世为人的陆四当抛弃这一陋习,改以更先进的军功激励制度,然而截至目前,顺(淮)军同前明军队并无区别,首级记功仍就是军功赏赐的主体。 不知道是陆四没有时间改变制度,还是他本人酷爱看士兵们提着一颗颗辫子兵脑袋在那大声报功。 据说在山东,陆四本人曾与石灰、盐腌制防腐的豪格、孔有德首级共眠一晚,夜里忽从睡梦中惊醒,持刀将清廷二王首级剁得稀巴烂,不见皮肉,只余森骨方罢,不知是真是假。 以首级记军功于主力各部因严格军法约束,后果尚不严重,然于新降兵马却隐患极大。 结果就是以归降的汉军八旗同绿营组成的先锋营在冲入清军大营,发现地上到处都是满洲兵尸体后,这些先锋兵们就一下失去了“理智”,“嗷嗷”叫唤着就开始抢割满洲首级了。 祖可法以闯王亲赐“闯王包”轰开清军营栅,为的是方便先锋营突入,继而搅乱清军阵脚,供主力杀进给予清军最后一击。 没想闯王包威力太大,近四十颗药包被投掷出去后炸得清军大营东南角死伤无数,狼藉一片,这就导致尸体太多。 尸体多,脑袋便多,而脑袋又是降兵转正晋升的唯一凭证,“红眼”之下争抢再所难免。 所以,真不能怪降兵们贪婪。 脚边的军功,白要白不要啊! 各级军官有的在试图约束喝止,有的则也在争抢人头。 蔡士英、张朝麟等将领弹压不住,只能由着这些兵士去抢。 东南角驻防的清军是满洲镶蓝旗兵和抽调过来的镶白旗两个牛录,另外就是奉命准备出营反击的镶红旗三个牛录骑兵,结果几十颗药包往他们头顶上一砸,当场就炸死炸伤数百人之多。 战马都被炸死好几十匹,营内乱得一塌糊涂,栅栏、拒木、车辆掉落的到处都是。 侥幸没被炸死的满洲兵也是七零八散,没法第一时间冲上堵住被炸开的缺口。 镶蓝旗的议政大臣硕尔惠见势不妙也是果断,立即带人往后退,准备稳住阵脚聚拢士卒再将突进来的尼堪贼兵赶出去。 这样一来,冲进清营的先锋兵更是肆无忌惮的割起首级来。 与军功相比,他们脚下的血泊,那些好像下雨一样散在各处的残肢断臂、五脏六腑根本就不算什么。 很多只是受伤失去行动能力却没有死的满洲兵眼睁睁的看着尼堪如群狼一样冲向他,继而为了他脖子上的脑袋互相咒骂、捶打。 “呃……” 那个先前一直看着锡翰父子满脸都是铁钉的满洲兵,双手死死掐着骑在他身上尼堪的脖子,可他的力气不足以让这个尼堪感到窒息,反而兴奋的用刀刃狠狠压着他的脖子。 然而不知为何刀刃虽然入肉,也卡在了骨头上,但就是压不断。这尼堪气急败坏的将双膝往上一挪,直接跪压在刀背之上。 也不怕硌得痛的这个尼堪怒吼一声,就听骨头被切断的声音,之后那满洲兵的双手再也使不上劲,软绵绵的掉落于地。 “妈的,骨头还真硬!” 成功“斩获”一颗首级的赖大强子不无兴奋的将成果提在手上,但很快他的脸色就为之一变,失声叫了一声:“主子!” 这个被赖大强子用双膝压断脖子的满洲兵,正是十一年前将赖家从关内抓到关外的纠兵官蒙格。 赖大强子同他的爹妈、姐姐还有哥哥一家给蒙格家种了好几年地,也跟蒙格到关内来了两次,叫了蒙格好几年主子这才脱了奴籍转入汉军旗。 在蒙格家的几年,赖大强子多了一个弟弟,也多了一对双胞胎外甥女,同时也失去了嫂子——那个不堪受辱跳进浑河的可怜女人。 蒙格密布铁钉的脸庞,脖子下方不住流着的鲜血让赖大强子的回忆为之中断,他放下了蒙格的脑袋,缓缓站起身用长刀划开了蒙格的裤子,然后轻而易举的割了一样东西下来,用力的拿脚跺了又跺,直到那东西变成地上的一摊烂肉泥方才止住。 尼堪们疯狂割取首级的举动吓死了一个满洲兵。 是真的被吓死,活活的吓死。 但更多的是临死前都如在地狱之中,他们是被活活割下脑袋的。 甚至,有的脑袋被割下后眼珠子还在转动。 “啊,啊……” 一个没被炸死的辫子兵捂着什么都听不到的耳朵,当他终于从耳鸣清醒过来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本能的想往后跑,可是脚下的血泊却让他在上面不住打滑。 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站起,又一次次摔到…… 哪怕两手两腿并用,这辫子兵也始终爬不出那堆满了血肉的修罗场。 一只大脚踩在了他的背上,一根长矛狠狠扎穿了他的棉甲,他再也站不起来,再也跑不动。 辫子兵在颤抖着,手、脚、身子都在剧烈的抖动着,他害怕,他真的害怕。 尼堪,太可怕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顺,大大的顺 多罗衍禧郡王罗洛浑的军令早已传至蒙八旗驻地,命蒙古八旗立即从北侧攻击牵制顺军骑兵,以确保清军侧翼安全,可军令传过来都一炷香了,蒙八旗驻地仍是静悄悄。 既不见将校披甲上马,也不见士卒张弓执刀,营中更是连走动巡逻的士兵都没有,相反一座座帐篷中却盘腿坐着一圈圈的蒙古兵。 远处满洲大营的厮杀声恍若不存在,如同昨夜满洲人内讧一般,这些平日冲锋在前丝毫不比满洲八旗差的蒙古八旗兵竟是按兵不动。 稳如泰山! 真叫人瞠目称奇。 原因出在蒙八旗的高层。 明安达礼死后,统领残余三千蒙古兵的是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永安,此人同明安达礼一样都是西鲁特蒙古,崇德年间任正白旗的甲喇章京,入关之后方改任正蓝旗固山额真。 永安也是蒙古八旗将领中唯一到过中国最南方的人,崇德七年他随奉命大将军阿巴泰南征明朝时,曾受命领所部从济宁一路南下打到了明朝南直隶的海州(连云港)。 也是在那里,永安吃了生平唯一的败仗。 那次他被明朝一个叫袁时中的反贼打的差点全军覆没,为了逃走,永安甚至派人给袁时中送礼,希望对方能够网开一面给他这个二鞑子一条生路。 结果,礼物,对方收了,可送礼的人却被挨个割了一只耳朵,然后城继续围,把个永安气得在城头直骂娘。 要不是从淮安、徐州赶来的明军重创了袁时中,并且为永安送来了急需的粮草,一路礼送他去济南同大军会合,并且还帮着驱赶永安部抓到的汉人青壮,永安恐怕早已为大清战死。 因此那一战之后,永安对明军的态度改变许多,凡他部下俘虏的明军都予以善待,若其中有淮安、徐州籍的明军,更是偷偷命人释放。 这叫报恩。 蒙古汉子,讲究这个。 现在淮扬的恩人们又来了,永安实在是违背不了良心,所以他决定改邪归正,不再追随该死的满洲人同中国为敌。 为了避免同淮扬恩人们发生误会导致冲突,永安特意学听来的汉人打仗故事在满洲郡王的侍卫走后,叫人在他的营门上高高挂了一块牌子,同时把营门用大车堵死,防止满洲人狗急跳墙找他拼命。 牌子上是两个大字——“免战!” 副将都克觉得“免战”二字还不足以表明他们的态度,建议直接同三年前北京城的汉人一样在营门上写上汉字“顺”,这样就能让大顺军一目了然,知道他们不再跟满洲人混了,从今往后要奉大顺皇帝的心意。 “这样好吗?” 永安觉得这样也太过不要脸皮,总得等大顺派人来招抚他才好嘛。正在犹豫时,部下马克礼冲了进来,愤怒质问为何于营门挂上免战牌,难道固山不知道尼堪汉贼正在攻打大营吗! “马克礼,你不是真的要为满洲人送死吧?” 都克如同看傻子一样看着马克礼,大手一扬激动道:“满洲人完蛋了,汉人起来了,起来了,你懂不懂!以后没大清了,咱们也不用再为什么大清卖命了!” “朝廷只是出关,大清没亡呢!……大敌当前,你都克不为国效命,反而在这危言耸听,动摇军心,你无耻!……你不要忘了没有大清,就没有我们这些人!” 马克礼气得真想上前给都克一拳头,好让这家伙清醒过来。 “我无耻?我这是为了大伙的性命着想!再说,没有大清,我们还在草原放着牛羊,喝着美酒呢!” 都克哼了一声,懒得理会马克礼,谁不知道他马克礼的妹妹嫁给了满洲英亲王阿济格的儿子傅勒赫做侧福晋,所以这老小子就是铁了心的要给满洲人当走狗。 “你!” 马克礼气得一跺脚,永安抬手示意他不要激动,叹了一声,和声道:“局面已然如此,再打下去有何益呢?大顺可是说了,降者免死,不降者统统要死的。” “大人,满洲将士正在同尼堪浴血奋战,若我们此时背叛大清,我等与禽兽何异!还请大人下令儿郎们出战,迟了恐就来不及了!” 马克礼没想到竟是永安想降贼,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只得跪在永安面前请求他无论如何也要出战。 永安眉头微皱:心道这个满洲人的岳父是要害死他们吗? 他决意免战真不是为了他的性命考虑,而是为了这三千蒙古人,眼下局面明眼人都知道满洲人大势已去,那帮贪生怕死的家伙为了出关活命连多尔衮都逼死了,还能指望他们打赢大顺军? 多尔衮若在,满蒙还能齐心,现在,永安心头冷笑一声,反正他是不会替那些愚蠢的满洲人陪葬的。 再说,蒙古八旗乃是漠南各部蒙古人组成,但蒙古从来不是满洲的附属,反而在从前这些辽东建奴不过是他们蒙古人的牵马奴,如今中国再次强势,他们蒙古汉子难道还真要为牵马奴继续流血流汗不成! “马克礼,你别拉着大伙一起死!此地已是绝地,大顺军把咱们围死了,又没有援军,傻子才去打呢!” “要打你马克礼去打,我们反正不去!” “……” 帐中一众蒙古将校纷纷出言指责马克礼,有人还说他们满洲人根本不看重他们蒙八旗,更有人提醒不要忘了多尔衮是怎么抛弃那五千汉军八旗的。 “能舍了汉军,就能舍了我们蒙军!” 见大部分人都同意降顺,都克底气更足,永安更是没有半点迟疑,可马克礼家伙却像吃了满洲人的迷魂药似的,还是在那死命求出战,甚至说什么别人不出战,他马克礼愿率所部出战,要不然对不起太祖太宗,对不起大清。 永安的眉头越皱越深。 “大人!” 马克礼再一次磕了下去,抬头正要乞求时,却见固山额真的手中不知怎么多了一把刀,然后那刀直接朝他的脖子挥了下来。 “满洲人的走狗,祖宗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永安气的一脚将马克礼踹倒,丝毫不理会对方捂着脖子在那翻滚,朝都克道:“你去写字。” “写字?写什么字?” 被固山大人的突然出手愣住的都克没反应过来。 “顺,大大的顺,大大的大顺啊!” 永安很气,也很急。 第五百九十四章 谁敢做我万岁军! 蒙古汉子为了报答南直隶明军的救命之恩,决意阵前反正之事尚未被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知晓,先锋营的溃败却是尽数被千里镜收在眼中。 争抢首级的后果在满洲兵稳住阵脚后立时反应出来,为了将攻进大营的顺军赶出去,多罗郡王罗洛浑将两红旗的所有摆牙喇兵都调给了硕尔惠,确认顺军不会再有那种可怕的火药包投掷进来后,硕尔惠立即指挥两红旗的摆牙喇并所部镶蓝旗及镶白旗溃兵向那帮正在营中到处争抢首级的顺军攻了上去。 几轮箭雨便射杀了大量无序的顺军,发现满洲人反扑过来,统领降兵的蔡士英、王世选等将领立即组织亲兵拼死抵抗。可他们的部下太乱了,面对满洲精锐摆牙喇的疯狂攻击,蔡士英等被迫往后退却。 此时局部兵力对比降兵仍是超过赶来满洲兵的,并且士气上这些降兵已经对满洲兵没有太多恐惧,因此若各部配合得当,还是能挡住满洲兵反扑的。 然而,由于降顺时间过短,各部又是临时编成先锋营,彼此从前隶汉军不同的旗,有的将领手下有上千人,有的却只有几百人,甚至还有几十人的,再加上为了争抢满洲兵的首级,很多军官都加入了争抢人群,这就导致几千先锋营竟是难以拧成一股绳反击满洲兵的反扑。 当一个抢到三颗首级的降兵认为自己赚够了,下意识往回跑后,溃逃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蔡士英、王世选等将领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无法阻止部下的溃退,他们只能带着不多的亲兵尽量抵抗涌上来的满洲兵,试图减缓满洲兵的冲击,从而让大部分人安全撤下去。 可他们的努力却是起不到丝毫作用,即便这里稳住,可其它地方的兵还在乱跑,如何能制止得住。 “杀!” 硕尔惠并不知道攻进来的是曾经的汉军八旗同绿营兵,以为对方就是顺军的精锐主力,眼见反击轻易得手,几千顺军狼狈逃窜,顿时士气大振,喝令所部满洲诸旗兵随他砍杀驱赶顺军,试图利用这些溃逃的顺军冲乱他们的大队。 罗洛浑、博洛等也发现了这一难得的良机,纷纷组织骑兵准备扩大战果。正如索尼所言,只要顺军攻不破他们的大营,并且从中尝到苦头损失惨重,那他们只能放开道路让清军出关。 …… “坏了,先锋营被鞑子撵出来了!” 行营书记姜学一见攻进清营的那帮先锋降兵竟然又被赶了出来,且清军紧随其后顺势驱赶,不由担心那帮降兵会引发后续主力部队的混乱。 “可惜咱们的闯王包太少,要不然这帮降兵都能大破鞑子。” 行营参军贾汉复颇是有些遗憾己方威力巨大的闯王包数量太少,要不然清军连喘息之机都没有。 “慌什么,鞑子不过回光返照,锅灶里的刨灰还能发发热呢,况鞑子?” 陆四神情平静,千里镜中看的一幕丝毫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放下千里镜后,对面色有些慌张的姜学一道:“知道那帮降兵为什么之前猛如虎,现在却跟一群羊一样吧?因为,他们降得太顺了。” “降得太顺了?” 姜学一不知道闯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汉复却知道,降得太顺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这帮降兵不知道珍惜,如果他们知道珍惜大顺接纳他们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们就不会如现在这般狼狈而逃了。 老淮军主力三分之二是由降兵组成,但却能在对清战事中屡屡战胜凶狠的敌人,靠的就是珍惜机会——升官发财,荣华富贵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也不是换身衣服就能有的,而是要靠他们的双手和勇气去搏取的。 你不拼命,就没有富贵。 你拼命了,就有一切。 “没有大刀我们还有拳头,没有拳头我们还有牙齿,如果连牙齿都没有,我们还有必死之心!一颗哪怕死也绝不屈服的心!有这颗心在,才有我们淮军,才有大顺,才有今日!” 陆四目光中的坚毅是世间万物都无法侵蚀的。 “人生在世不过区区数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在历史之中亦不过沧海一粟。放眼世间,海天之内,称雄称霸者何人,勇者也!” 陆四点燃妻子李翠微自西安给他送来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今日之战,乃我大顺重新定鼎北方之战,此战过后,谁人敢缨我刀锋!大江南北,又有何人敢与我陆文宗为敌!擂鼓传令,问诸军,谁愿为我大顺万岁军!” “擂鼓!” “咚咚”战鼓声中,闯王军令随风飘扬。 “闯王问,谁愿为我大顺万岁军!” “闯王问,谁愿为我大顺万岁军!” “……” 战鼓荡九州,闯王问四海:万岁军何在! 红旗摇动,白旗摇动,黄旗摇动,蓝旗摇动,黑旗摇动,紫旗摇动,青旗摇动,绿旗摇动。 “万岁,万岁,万岁!” 八旗摇动,万岁之声响彻天地,声震云霄。 “铁甲雄兵,有进无退!” 铁甲卫统领黄昭放下铁面,手执斩马大刀昂首向前。 其身后,四千铁面重甲精兵,百人为队,在青色军旗指引下向着清军大营层层踏进。 “举!” “斩!” 前排斩马大刀如一人般整齐挥起落下,数十溃兵尸首分离,惨死当场。 “进!” 铁甲重潮如泰山压顶,如离弦之箭,绝不回头。 当者不问敌我,一律刀劈。 “万岁军?天子亲兵?我来!” 胡茂桢纵马冲出,数十面绿色大旗引领三千披甲骑兵平端长矛向前无畏冲去。 诸旗摇曳,铁流奔出,万岁之军,人人皆争。 “万岁,中国第一人!” 姜学一看向监国闯王的眼神简直就是在看一代太祖,他知道此战过后眼前这年轻的淮扬子必将登基为帝,号令天下,结束自前明崇祯以来长达二十年的乱世纷争,开万世之太平! 万岁? 陆四深吸一口,“叭嗒”一声吐了个烟圈出来。 亲历大明王朝谢幕的他,见证汉民族沉沦的他,奋起一击,我以我血溅轩辕,为的不仅仅是万岁,为的更是这个民族的再次辉煌! 第五百九十五章 刀林 老将 荣誉 青旗指引下的顺军铁甲精兵人手一把斩马大刀,毫无任何畏惧的向前进着。 这是一支铁军,真正的铁军,一支用猪肉、鸡肉、鹅肉……以及无数高邮咸鸭蛋养成的铁军! 这是一支大顺监国闯王吸取晋王李定国、国姓郑成功经验教训,从而提前十年便打造的灭奴利器。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今天,就是这支被其他诸军无比羡慕但也无比小瞧的铁军表现时候了。 “举!” “落!” 一声声军令中,铁甲兵如砍菜般砍倒了数百名狼狈逃窜过来的降兵,哪怕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人提着满洲人的脑袋。 挡我者,死! 这四个字,就是铁甲卫的军魂。 顺军大爷们的冷酷骇得后面的降兵再也不敢往回跑,等到发现四面八方各式旗帜引领无数人马向清军大营扑去后,这帮子降兵一下如打了鸡血般猛的掉头,龇牙裂嘴无比凶狠的向那帮紧随他们身后追砍的满洲鞑子又扑了过去。 满洲人发现了前方的不对劲,他们一边于马上挥刀砍杀胆敢掉头的尼堪贼人,一边朝人潮后方看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片“刀林”。 “刀林”移动虽慢,但却让满洲八旗兵无不为之胸口压抑,呼吸急促起来。 “拦住尼堪!” 硕尔惠没有退路,他绝不能让顺军的那片“刀林”接近大营。听到命令的满洲兵或在马上张弦,或在地上搭弓,各式箭枝如雨泼一般向着“刀林”射了过去。 但如同幼童伸出小手试图推倒一个壮汉般,不仅无法让这壮汉倒地,其行为更显得极其可笑。 缓慢向前移动的“刀林”以决绝之态任由箭枝落在他们身上,前进的步伐根本不为所阻,甚者连迟滞都没有。 “进!” 黄昭的声音闷沉有力,几十名旗牌亲兵同时重复的声音更是雄而有力。 “进!” 四千人同时的吼声惊得当面满洲人的战马都本能的嘶鸣起来。 没有任何选择的硕尔惠聚拢了他所能聚拢的几百名满洲兵,咬牙大喝纵马向着“刀林”冲了过去。 这些满洲兵的意志是最坚定的,战斗力也是最高的,他们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因为无法阻止这片“刀林”靠近大营的话,所有人都要死。 “定!” 数千铁甲兵不是同时定住,而是如浪花一样,一波波的到来,一波波的停歇。 望着奔驰而来的数百满洲骑兵,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的大刀手们哪怕经过无数的训练,也不禁心跳加快。 “举!” 黄昭将斩马大刀高高斜举至半空,加长刀柄之上的刀刃于阳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急速的心跳声、沉重的呼吸声、疾驰的马蹄声…… 远处的大顺监国闯王也为之一动不动,紧紧的透过千里镜看着两军交接的一幕。 李定国能做到,郑成功能做到,那他陆文宗一定也能做到! “呼!” 闯王长长的呼吸声中,高速奔驰的满洲骑兵如利箭撞上了大顺的铁甲兵,然后便如撞在铜墙铁壁之上。 刀起刀落! 战马的哀鸣声,冲撞导致的铁甲碰撞声,人类受痛的惨叫声,交织于一起,奏出这平原大地上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声音。 硕尔惠的身子从战马突然脱离并向前方飞去时,有那么瞬间的恍惚,他好像成仙了。 然后,这位镶蓝旗的议政大臣重重坠在由无数斩马大刀组成的刀林之上。 穿着铁甲的议政大臣身子在折断几把大刀的刀柄之后,重重落在地上。 第一排到第三排的铁甲阵中侧被满洲兵的决死冲锋撞出了一个缺口,看上去就像一个凹口,但这个凹口就那么大。 凹口内,凹口前,遍地的人马尸体。 更多的是战马的前蹄。 斩马大刀,斩人更斩腿! 双方接触的瞬间,首先是无数的马腿脱离马身,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满洲兵如断线风筝般向前坠落于“刀林”之中。 大刀不住挥舞,直到再也没有一个骑在马上的满洲兵。 “中翼止,两翼进!” 随着黄昭的军令,铁甲大阵的队形为之变化,从一个大方阵变成了一个倒三角大阵,越往前推,这个倒三角就显得越大。 停滞的那个角是原先大阵的中央,也就是满洲骑兵冲撞处,那里的士兵有些混乱,不是队伍被冲乱,而是前方的人马尸体让他们的队形无法保持齐整。 从前大顺有三堵墙骑兵,现在则有一堵墙步兵。 闽军出身,在日本多年的黄昭对重步兵战法极其推崇,难得的是他遇上了伯乐。 这个伯乐当时只是一个为了求活而奋死一拼的淮扬农家子。 怎么组建铁甲卫,怎么训练,怎么打,陆四全交给了黄昭,他只提供军饷,提供吃喝,提供装备。 黄昭没有辜负陆四对他的信重,在他的带领下铁甲卫对阵形变化进行了诸多演练,从而确保可以通过快速转换队形减少整体大阵的混乱,避免被敌军所趁。 说起来,这还是铁甲卫于实战之中的第一次阵形转变。 刚才满洲骑兵的冲击仅仅导致了五十余名铁甲兵的伤亡,敌我杀伤比达到了一比六还多,战果之好远超黄昭先前的估计。 “进!” 以倒三角阵形继续向前推进的铁甲兵几乎是摧枯拉朽斩杀了当面零星的满洲兵,之所以是零星,是因为随着镶蓝旗议政大臣硕尔惠的战死,那些目睹几百同伴被“刀林”吞没的满洲兵本能选择后退。 他们的人马太少,挡不住这黑压压过来的顺军重步兵。 战场空间的被挤压,也让他们无法做到游射牵制。 远处火铳声大作,打着紫色军旗的马科部拥有西路军唯一的火铳部队,近四千杆火铳推近清营后,一波波的轮流发射,打得没有掩体的满洲兵叫苦连天。 营中的帐篷上都叫铳子打的满是洞。 躲在栅栏和拒马及各种工事后的清军或是趴在地上,或是躲在盾牌后咬牙忍受着。 更远些的满洲兵则在不断的朝营外放箭,试图打乱冲上来的顺军铳兵阵列。 马科也是老将了,多次参与过对清军的战事,也打过顺军,大西军,屡战屡胜能成就名将,屡战屡败成不了名将,也能让人经验老到。 所以,马科只是下令部下以火铳射击清军,并不冲锋。 自己部下的真实战斗力,老将还是知道的,自己于顺军阵营的重要性,老将更清楚。 求稳,是老将的心态。 只要他十四镇能牵制住当面的清军,哪怕只有上千人,他也是立功了的。 至于万岁军这个荣誉,还是让贺珍他们去抢吧。 第五百九十六章 狗奴才太精 清军大营四侧,各式旗帜引领下的顺军各部都在往前推进,彼此好像憋着劲比赛似的,都在不要命的往清军大营突入。 没有主攻,没有助攻,因为都是主攻。 除了一心求稳的老将马科部。 黄昭部在没有任何抵抗的情况下突进了清军大营,在他们前方奋力挥动兵器的也不是负隅顽抗的满洲鞑子,而是那些先前叫他们斩马大刀斩怕了的降兵们。 高一功部第九镇的红旗出现在清军大营西南角,蔺养成第十镇的白旗也伴随着呐喊声出现在清军大营的东北角。辛思忠第十一镇的黄旗、赵忠义第十二镇的蓝旗,贺珍第十三镇的黑旗也相继突入清军大营。 赵忠义部第十二镇突击方向正是蒙八旗驻地,已经做好血战准备的第十二镇官兵一直冲到蒙八旗营门前,才发现营门上除了一块免战牌,还有无数大大的顺字。 闻讯赶到的镇帅赵忠义见到了一众跪拜于地的蒙八旗将领们,然后让他们马上割去脑后的辫子拿上武器替十二镇开路攻进满洲大营。 为了区分这些主动归顺的蒙八旗,赵忠义让他们于脖子上系红巾,可一时之间永安等人又到哪找红巾,最后只弄来许多白布系在脑袋上,看起来像是为曾经的旧主大清送葬似的。 蒙八旗“不放一枪”便打开营门的行为让十二镇顺利通过其驻地,迅速向毫无防备的清镶红旗驻地攻去。 永安、都克等蒙八旗将领更是积极表现,奋勇替十二镇冲击镶红旗,使得该旗在短时间内就陷入大乱。 随着各路顺军的相继突入,清军大营距离最终崩溃取决于还有多少满洲勇士愿意以死抗争。 罗洛浑、博洛、喀尔楚浑、索尼、苏克萨哈等仍在做最后的无用抵抗,他们多次组织人马试图将攻入大营的顺军赶出,罗洛浑更是亲自带兵反击顺军的重步兵,可大势已去,他们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终于,有满洲兵受不了压抑往回跑去,他们不敢再正面去对抗涌进来的尼堪,一窝蜂的往大营深处争先恐后逃去。 哪怕他们明知道现在的大营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他们也还是头也不回的跑。 清军营垒是依一条无名小河而设,这是当初多尔衮为了防止被顺军切断水源特意选的地方。 连接河两岸的是一座老木桥,现在这座木桥也成了西岸满洲兵逃跑的唯一生路。无数满洲兵被蒙八旗的白布兵追赶着涌上木桥,你抢我夺,桥上挤成了一锅粥。 不断有满洲兵被同伴从桥上挤落入河,那些倒下的人不及爬起,身上、脸上、脑袋上便被无数人无情的踏过。 正蓝旗的两个牛录兵都叫顺军冲散,镶黄旗的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五三个牛录也溃了,唯一尚在坚持的是正黄旗的几个牛录,指挥他们的是索尼。 索尼其实知道败局已定,但他没有就此放弃,最后的信念驱使着这位深得太宗看重的两黄旗名臣做着最后的反抗。 索尼纠集了上百名溃兵试图守住木桥,不让西岸的顺军同叛乱的蒙古兵冲过来,他的身影也吸引了不少溃逃过去的旗兵,纷纷聚拢过来,渐渐的倒是有不少人。 蒙八旗的兵冲到这里因为木桥实在窄小,对面满洲人的箭雨又厉害,被迫停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第十二镇也不得不停下前进的脚步,镇帅赵忠义过来后只扫了一眼,就下令部下泅河渡过去。 随着一声令下,数千顺军将士跳入河中,嘴里咬着兵器,奋力划动双臂朝河对岸游。 对岸的满洲兵不断放箭,不时有顺军将士中箭沉入河中,河水也为之染红。 “游过去!” 赵忠义一鞭子抽在永安头上,他的部下在牺牲,你们这帮蒙古鞑子站着看什么戏! 永安不敢违令,赶紧让手下蒙古兵们也下河,同时让都克组织人手继续冲桥。 木桥两侧的河水之中,全是攒动的人头。 水性好的顺军士兵一个猛子下去便扎到对岸,继而吸口气刀一挥就朝那帮满洲兵冲过去。 索尼再是想努力守住木桥,也架不住那么多的顺军从河中游过来,战了片刻见实在是守不住只得赶紧带人往后撤,试图同贝子博洛或多罗郡王罗洛浑他们会合。 顺军这边,老将马科求稳,可见清军大营已经被其余诸部突入,再求稳也知道机会难得,赶紧带人压了上去,一阵拼杀击退当面数百满洲兵成功突进。 继续攻击中,正好撞见带人退下来的索尼部,马科急命放铳,一发铳子正好打在索尼的右眼眶,眼珠子当时就被打的稀巴烂,疼的索尼捂眼大叫,鲜血顺着五指喷涌而出。 目睹索尼中铳惨状,那些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满洲兵仅余的一点勇气瞬间消散,竟然就此扔掉手中兵器,跪地向对面的马科部求降! 这让随后赶到的赵忠义暴跳如雷,这帮狗鞑子要降也得向他降啊,马科这老鬼尽捡便宜! 让赵忠义更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清军大营的整体崩溃,营中的汉人阿哈竟也组织起来开始围杀满洲主子兵,可笑的是竟有不少满洲兵被这些只拿了木棍的汉人阿哈给打死,还有更多的满洲兵抱着这些汉人阿哈哀求投降,希望他们能够在同为汉人的顺军那里为他们求情。 …… 博洛彻底慌了手脚,当他看到本应该牵制顺军骑兵的蒙八旗竟然带着顺军杀过来后,不禁恶毒咒骂那些蒙古鞑子没有信义。 视野内见不到罗洛浑的身影,博洛也不知道罗洛浑是死是活,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冲出这鬼地方。 可当他刚刚翻身上马准备寻找一处顺军薄弱处冲的时候,几百名正白旗的兵却从北侧朝他所在杀了过来。 为首的是第十七牛录的佐领图勒慎,第八佐领的纠兵官门都海、壮大雅什它、奇木纳等人。 一开始,门都海、图勒慎他们只是鼓动了几十个人,可等他们杀将出来时,他们的身后却跟了好几百人。 这帮该死的多尔衮余孽! “完了,完了……” 博洛跟没了魂似的怔怔望着,正前方是疯狂砍杀两红旗的正白旗,其余各处则到处是顺军的旗帜,到处都是挥舞武器的顺兵,以及一群群跪在地上哭喊饶命的满洲勇士们。 千军一发之际,博洛回过神来,猛的勒马就往西边跑,可没等坐骑跑起来,他的腿却被什么东西拽住,然后整个人翻倒在地。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脑门就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然后就见一个身影飞速的翻身上了他的坐骑,之后竟是跑了。 阿西巴,你个混蛋! 博洛绝望的看着自己的戈什哈阿西巴骑着他的战马逃命,这狗奴才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大顺忠贞营 “是博洛!” 要做中国人的门都海发现了呆立在人群中的固山贝子,昨天夜里逼死旗主摄政王的秦桧中就有这个固山贝子。 纵马接连撞倒两个红旗兵的门都海不顾一切的冲向博洛,绝望的博洛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待发现一个白旗的纠兵官挥刀朝他砍来时,博洛下意识的往下一蹲。 长刀掠过,一缨鸡翎飘落于地。 险些魂飞魄散的博洛生怕那白旗的叛贼兜马再来,也顾不得捡那掉落于地的头盔,抬起身子便要往西边跑,可一群被白旗叛贼撵过来的两红旗溃兵却朝他涌了过来,堵住他去路的同时也将其夹在当中。 一心要替冤死的旗主报仇,并从此不再做满洲人的正白旗兵下手之狠毒丝毫不亚于远处的顺军,他们或直接纵马冲撞,或挥刀砍杀,将那两红旗连同一部分并没有叛乱的白旗兵一一杀死。 真正是内外夹困,前后受敌。 急于逃命的两红旗溃兵哪还理会得了什么贝子爷,你推我挤之下将博洛的鞋子都踩掉了一只。 博洛急的团团转,只能光着一只脚跟着那帮溃兵在营中乱跑,光着的脚不时被周边的溃兵踩来踩去,疼得这位固山贝子嘴都抽抽,却既不敢喝斥,也不敢喊疼,只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随着人群充当“盲流”,直到再也流不下去。 反正的正白旗兵同冲进来的顺军胡茂桢部骑兵对上了,就在胡部骑兵挥刀纵马便要砍杀时,那帮正白旗兵中懂汉话的就叫喊起来,并用实际行动向大顺天兵表明他们是大顺天兵友军,而非敌人。 “那个,博洛,贝子,爱新觉罗家的!” 门都海翻身下马,提刀走向那群跪在地上的六旗兵,在大顺天兵好奇目光的注视下,门都海从中揪出了一个身材矮小,但体格健壮,却在浑身发抖的家伙出来。 这人,正是左脚已经青紫一片的博洛。 “这个,坏人,杀了的!” 门都海的汉话不是太流利,砍人的动作却很流利,一刀就将颤抖着的博洛砍倒在地,又一刀狠狠斩在了这个活秦桧的脖子上。 “大顺,中国,我们,投诚的,满洲人的不做……以后,为中国皇帝效力的!若有不忠,萨满神天诛的……” 说完,门都海提起博洛的首级朝那帮跪着的六旗兵,朝不远处随他们起事的白旗兵用满洲话大声叫了一句,起事的白旗兵听后兴奋的大叫起来,跪在地上的那帮六旗兵听了之后仅仅犹豫了一下,便纷纷朝着大顺天兵叫喊着什么。 语言不通,但脸上的真诚和渴望,以及对强者的畏惧、顺从却是一清二楚。 “这鸟不拉鸡的喊的啥?” 胡茂桢的副将安国海半句也听不懂鞑子在说什么,胡茂桢也听不懂,但知道这些鞑子是向他们投降。 “怎么处置?”安国海低声问道。 胡茂桢想了想,让安国海过去接受这帮鞑子兵的归降,然后让他们去杀其他没降的,至于战后闯王是活埋这帮鞑子还是坑杀,照闯王吩咐就是。 …… 尚在抵抗的满洲八旗兵越来越少,偌大的清军大营到处飘扬着顺军红蓝黄黑紫等各式军旗。 罗洛浑受了伤,先前拼死阻击顺军重甲步兵时,这位多罗衍禧郡王的腿被顺军砍中,若不是他的部下拼死抢救,此时的亲王以下第一人已经被顺军的斩马大刀斩成两半。 望着眼前满地的族人尸体,望着那些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顺贼,罗洛浑的心在滴血,疼痛也让这位年轻的郡王面色极其狰狞可怕。 胜负已经毫无悬念,多尔衮死后的满蒙八旗兵虽然还有两万余人,但真正能做到与尼堪决一死战的却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当这部分人战死之后,余下的人除了投降就是进行最后的疯狂——垂死挣扎。 19岁的镇国公喀尔楚浑还在拼死与顺军厮杀着,绝望的年轻宗室面孔透着与他年纪完全不相符的疯狂,他大声吼叫着,每砍一刀都会大吼一声,可他的吼声再响,手中的长刀再如何拼命挥动,却没能斩杀一个顺军,反而次次落空,最后,年轻的宗室已经挥不动刀。 喀尔楚浑不再吼叫,他的嗓子嘶哑的难以出声,只能在心头默默的咒骂。身边的满洲勇士也是越来越少,他不住的往后退,不住的往后退,直到被一具尸体绊倒,然后一个提着刀却在腰带上系了一颗人头的尼堪扑到了他的身上,不由分说就在喀尔楚浑怒目注视下一刀斩断了他的脖子,拎着斩下的首级兴奋的站起身,接下来却有些不甘心的将这首级恭敬的递给了一铁甲大汉。 “嗯。” 那铁甲大汉瞧了眼手中的首级,满意的点了点头,因为这是鞑子的大人物。又看了将这首级割下送到自己手中的降兵,瞥了眼对方系在腰间的人头,嘴歪了歪示意对方站到他后面去。 马大年松了口气,他真担心顺军大爷连他这颗人头也要抢去。先前这帮铁甲大汉砍瓜切菜斩杀他们降兵的样子可是吓人的很。 不远处,黄昭取下戴在脸上的铁面,打量着面前被几十个满洲兵护着的罗洛浑。 “本王的头盔呢……” 罗洛浑艰难的坐起四下寻找自己的头盔,他不想在尼堪贼将面前丢了大清郡王的脸面。 他现在的样子,很难看。 可他的头盔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黄昭的刀抬了起来,两队铁甲兵立时执刀上前向着那帮满洲兵砍去。 惨叫声过后,地上只余罗洛浑一人。 罗洛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如果他知道顺贼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话,他是怎么也不会做出昨夜之事的。 视线中,一个顺贼的铁甲兵拎着一颗首级走了过来,他认出那是他的弟弟喀尔楚浑。 好样的,没给阿玛丢人! 罗洛浑拿袖子抹了抹嘴边的血水,他是不会向顺贼投降的,那样会让九泉之下的阿玛也为之丢人,更会让玛法爷爷也跟着丢脸。 可是…… 罗洛浑打了个激灵,他想到一件可怕的事,顺军不惜代价也要消灭他们,那离京的朝廷和爷爷他们真的会被放出关吗? 罗洛浑不知道答案,在凝视了面前尼堪贼将许久后,他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抹了下去。 黄昭没有制止。 对鞑子,他永远残忍。但对鞑子,他也会给予足够的尊重。 因为,不管是怎么死的,死了的鞑子都是好鞑子。 刀刃过后,血如喷泉般射出,罗洛浑的身子没有倒下,但脑袋却是微微下垂,直至耷拉在那一动不动,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没有人知道,满洲的多罗郡王临死前,脑海中回荡着的竟是汉人大英雄岳飞的《满江红》。 小的时候,罗洛浑就听阿玛对他讲过精忠报国的岳爷爷故事,那时他恨透了那些女真人,也恨透了那个汉人的皇帝和奸臣。 他也不知道太祖皇帝为什么要说他们是女真人的后裔,要将国号定为后金,还是叔祖皇太极英明,及时纠正了这一错误,说满洲从来就不是女真人后裔,只是无知之人才叫他们为诸申(女真)。更说明朝非宋之后裔,大清也绝非金之后裔。 满洲既不是女真人后裔,和那个金也没有关系,那汉人的大英雄岳爷爷自是能得满洲人尊敬。 西边已经看不到日头,只有一抹红云绚烂如血。 琉璃河畔,持续了半天的呐喊厮杀声逐渐远去。 微风拂过,只有浓烈的血腥味。 旧的八旗被一一砍倒,新的八旗一一矗立。 一具具尸体被汉人阿哈们抬到一处,尸体将被掩埋在这涿州境的土地上,从而让这里的土地变得更加肥沃。 等到来年春天,琉璃河畔一定会成为飞禽走兽的乐园。 或许,用不了两天,这里就将有成群的野狗出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堆堆的篝火在经历了血腥一幕的清军大营中燃起,如璀璨星斗般让这片平原散发奇异的光芒。 北斗星移,紫薇凌于星空。 大顺监国闯王一袭白衣于白马之上缓缓奔来,所到之处将士们无不爆发万岁的欢呼声。 欢呼声之大,惊得琉璃河畔的野鸟都腾空飞舞,向着漆黑的夜空远遁。 多尔衮的大帐被重新布置,周围的血迹被从别的地方运来的黄泥铺洒掩埋。 大顺军的所有将校们都齐聚于此,从今天开始,他们将是北方最强大的集团。 “奴才永安拜见皇帝陛下!” “奴才门都海拜见皇帝陛下!” “奴才图勒慎拜见皇帝陛下!” “……” 一声又一声,归顺的满洲、蒙古将校们一个接一个的跪了下去,从前到后,数千满蒙八旗兵匍匐于地,静侯大顺皇帝的发落。 陆四尚没有称帝,但快了,因为,他离皇帝宝座太近太近。 望着跪倒一地的满蒙降兵,陆四右臂轻轻抬起,道:“念尔等悔罪投诚,真心归顺,仿前明朵颜三卫旧例,特赐尔等忠贞营号,盼尔等以赤子之心待我大顺,坚定中国之心,与鞑虏不共戴天。” 第五百九十八章 陆四爷进京赶考 清晨的琉璃河畔,阳光明媚,微风吹拂,空气中虽然还有很浓郁的血腥味,但明显比昨天淡的多。 远处的荒野中,成群的汉人民夫(原阿哈)正在辛勤的忙碌着。 挖地,抬尸,埋土…… 一切,有条不紊。 大量泥土被从地下挖出来后,吸引了无数以蚯蚓、蚂蚱为食的飞鸟聚集于河畔上空。 胆大的白鹭甚至直接飞落地面,在人群中信步叼食着。 官道上,各式旗帜从南到北,一眼望不到头。 卯时便开始收拾装备准备拔营前往北京的大顺军各部,在官道上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南北绵延数十里地,仅用于拉运辎重粮食的大车就多达千余辆。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从内心深处迸发的喜悦之情——他们要进京了,大顺要第二次进京了! 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被赶出来,因为他们打败了满洲人! 忙碌喜悦声中,陆四从帐篷中走出,他昨天夜里就睡在多尔衮生前所在的这座大帐。 在翻看了一些多尔衮生前物品后,陆四脱掉鞋子和衣睡了下去。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也睡得很美。 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 “四爷爷,该吃早饭了。” 侄孙陆义良的声音将睡梦中的陆四从春梦中带回。闯王的早饭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两颗高邮咸鸭蛋。有的时候还会有两根油条,那是淮扬人喜欢的早点。 在给四爷爷盛好粥后,陆义良也坐了下来,打跟着四爷爷那天起,不管是早饭还是晚饭,他四爷爷都是叫他一起的。 “咕噜”几口喝了大半碗粥后,陆四对侄孙道:“等进了京,给你找个师傅学几个月字,然后出去做事,总不能老跟着我。” “孙儿犯了什么错么,四爷爷要赶我走?” 陆义良被吓到了。 陆四笑了起来,告诉这个堂叔伯侄孙他并没有犯错,而是他这个当四爷爷的要给侄孙一个前程。 “将来到了地方后,不要对人说你是我的侄孙,就好好做事,不要对上官无礼,更不要对下面的人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记住,你姓陆,我这个四爷爷才给你前程,但也因为你姓陆,你要做错了事,别人做牢你就要杀头,明白吗?” 陆四语重心长的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大的侄孙,他这人重亲情,重乡情,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他也不是没有原则性的照顾宗族,照顾家乡人,机会可以比别人多一点,但承担的责任也要比别人多一点。 这叫公平,也叫不公平。 但这世上,又哪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他陆四只能从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陆义良点了点头,跟着四爷爷这么久了,哪怕他不识字,但好多道理他都懂。 但他其实想跟四爷爷说他不想去当官,如果四爷爷真要撵他走,他还是想回去种地。 因为,那样就不用怕将来哪天办错了事,犯了糊涂被四爷爷骂。 而且,种地不用担这心,担那心,多好。 “闯王醒了么?左辅顾大人来了!” 外面传来行营书记姜学一的声音,与之一同来的还有刚刚从卫辉赶来的大顺左辅顾君恩。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过来吃早饭吧。” 陆四示意侄孙拿两个小凳子来。 顾君恩进帐之后见闯王眼圈颇重,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对付多尔衮,肯定不得休息,故而关切问道:“闯王昨夜睡得可好?” 陆四笑了笑,亲手给顾君恩和姜学一各盛了一碗粥,尔后方道:“睡得还行,不行可不行啊,今儿是咱这闯王进京赶考的日子,必须打起精神来,这要是精神不好怎么能行呢。” “进京赶考?” 姜学一有点没理解闯王的意思,顾君恩却听懂了,若有所思,道:“既是赶考,那闯王理当考个状元郎才好,要不然穷书生进京赶考落了榜那如何了得。” “先生这话就错了,能进京赶考的都得是举人老爷,又哪来穷书生一说?不管哪朝哪代,穷秀才可进不得京噢。” 陆四哈哈一笑,继而面色一凝,坚定说道:“这次进京,我陆文宗绝不当李自成,更不能落个崇祯的下场。” “闯王能有此大志,我大顺必将如日中天!” 顾君恩感慨万分,些许日子不见,这位年轻的陆闯王真的是更胜从前了,正所谓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大顺,能有此明主,是大顺将士的幸运,也是天下百姓的幸运啊! “崇祯昏聩,刚愎独断,岂能同闯王相提并论。” 姜学一虽是崇祯年间的进士,也做过崇祯朝的知县,可对崇祯却是半点好感也没有。 顾君恩微微点头,拿起桌上一颗咸鸭蛋剥了起来。 “崇祯这个人不得世人同情,却得后人同情。” 陆四将碗中余下的小半碗稀粥喝了,放下碗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这段话出自李自成永昌元年的《登极诏》。 “说白了我那老丈人还是很敬重崇祯的,想着法子给崇祯开脱。说崇祯非亡国之君,大臣却皆亡国之臣,这无疑是给崇祯脸上贴金了。” 对崇祯观感,因为对满洲异族殖民中华的痛恨,导致陆四对崇祯这一汉人王朝最后一位皇帝产生了一些民族感情外,其它并无半点好感。 倘若不是满洲因素,崇祯于后世之评价也绝不会被没理由拔高。 而这“没理由”全部建立在满洲人身上。 “崇祯治国独断,却又朝三暮四,轻信妄断。开始靠铲除阉党得了天下人望,转眼却又重用太监,此非明君所为。” 姜学一的意见与其是前明官员有离不开的因素。 “一个人做17年的皇帝,不算短,就算是不懂事的少年郎有这17年也历练出来了。看他崇祯呢,今天在削籍大臣,明天在砍封疆,弄得朝中的官,地方的官都不敢给他这皇帝做事,唯恐被皇帝推出当替罪羊…… 出了事虽说常下罪己诏,说爱民,可都是口惠而实不至,反而变本加厉征税,弄得地方民乱这里刚平,那里又起……便是再如何给他崇祯贴金,总改不了是他这皇帝逼反了他的子民,要不然老百姓吃饱了撑的要造他皇帝的反。” 顾君恩的意见就一针见血了。 陆义良听不懂四爷爷和顾丞相、姜书记说的话,但也觉前明那个朱皇帝不行,要不然他四爷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拉着河工造反呢。 “是啊,崇祯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 陆四的评价相对是客观的,多疑与刻薄寡恩才是崇祯这个汉家王朝最后一位皇帝真实的写照。 “崇祯朝,百姓惨啊。” 姜学一语气有些沉重,“臣做前明知县时,任上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 姜学一以父母官的角度述说了让人发指的事,当树皮也被吃光后,百姓只能掘山中石块敲碎了往肚中咽。那石块到了肚中哪里消化得了,不过三两日时间吃了石块的百姓就因腹胀下坠而死,很多死者肚中器官都坠出体外。 “臣想开仓放米,上官却说贼盗甚烈,官兵剿贼须粮,不许开仓。可百姓不得食又不甘食石而死,定会相聚为盗,官兵剿来剿去,剿的不都是百姓……”姜学一有些悲愤。 “此不算可怜,最可怜者臣闻安塞城西冀城等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 顾君恩见的无疑比姜学一更多,叹言崇祯年间小儿辈失踪最多,往往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而城门外的灾民流民烧火所用都为人骨,人骨之肉哪里去了? “……张官设吏,原为治国安民。今出仕专为身谋,居官有同贸易。催钱粮先比火耗,完正额又欲羡余。甚至已经蠲免,亦悖旨私征;才议缮修,乘机自润。或召买不给价值,或驿路诡名轿抬……” 顾君恩直言崇祯年间的灾难除了崇祯治国无方外,更是那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大多官员中饱私囊,漂没成风所致。 “今闯、献并负滔天之逆,而治献易,治闯难。盖献,人之所畏;闯,人之所附。非附闯也,苦兵也。” 顾君恩所言出自崇祯死后第一个自缢而死的前明官员马世奇的廷对书。马在此廷对书中直言天下所苦者非李自成、张献忠等“盗贼”,而是朝廷的官军,是被皇帝寄予厚望与重任的各路官军。 “官军越多,盗贼越多,官军越凶,人心越失,致而有崇祯于煤山自缢一幕。” 顾君恩说完,亦放下碗,看向对面的年轻闯王。 陆四知这位左辅不会无故将前明旧事与他说这么多,观其样,思其意,无非是提醒自己当考虑大顺重进北京之后的施政之事了。 这也是他先前所言赶考的那个“考”字。 “自古欲图大事,必先尊贤礼士,除暴恤民。今虽明朝失政,然先世恩泽在民已久,近缘岁饥赋重,官贪吏猾,是以百姓如陷汤火,所在思乱。今前明已失北方,满洲亦不能居我中国,故臣以为进京之后当以收民心为重……” 顾君恩言,欲收民心须托仁义,扬言大兵到处,开门纳降者秋毫无犯。在任好官,仍前任事。若酷虐百姓者,即行斩首。一应钱粮,比原额只征一半,则百姓自乐归大顺,愿为新朝子民。 陆四听后点了点头,这些都是他要做的事,不须顾君恩提醒也要如此。 姜学一却提醒道:“赋税之事,先前永昌诏令免征三年。” “倒是忘了这事。” 顾君恩觉棘手,陆闯王承继李自成衣钵,大顺仍就是大顺,先前免征三年之策总不能换了个闯王就尽数推翻吧。 于百姓而言只图实惠,谁于他们实惠,便心向谁。 “我那老丈人三年免征,可坑了女婿了。” 陆四苦笑一声,这问题真的困扰人。 顾君恩建议分地区施政,比如从前顺军实际经营有一年的,这一年免征照算,所以顺军重新占领这些地区后征两年就是。从前顺军没有实际到达建立统治的,就免三年。 “要免就都免,多一年少一年小家子气而矣,” 陆四大手一挥,“新官不改旧政,说三年免征就三年免征。” 顾君恩问:“若都免征,大军粮饷从何而来,朝廷开支从何而来?” “怎么弄钱,自古无外乎开源节流,眼下这个流是节不得了,那就开源。” 陆四起身,负手走到帐外,看着远处正在拔营北进的大军,“这么多将士,出去抢嘛!” 顾君恩同姜学一双双一怔,细细品味这个抢字,倒也不失是个解决当下大顺财政紧张的好法子。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谁有钱粮就抢谁,世界这么大,只要咱大顺的刀够快,难不成还能让将士们,让百姓们饿着不成。” 陆四可不是胡说八道,事实上他规划的大顺将来国策就是一个“抢”字。 对外开拓,对外贸易,殖民经济,以他国之血养本国之民…… 当然,也可以说促进中华文化圈对外交流。 “将来的事,我心中是有数的,现在的事,你们也要有数。这次咱们打败了满洲人,即将要进北京城,那你们就要替我这个闯王接管好北京城,其它如天津、太原等都要接收好,咱这个闯王要考试,你们也要考试。” 陆四边说边负手向远处走去。 “今后军政要并举,军队要打仗,地方要治理,双管齐下,军队为地方之保护,地方为军队之保障,怎么个双保法,你们要开动脑筋,要认真对待……” 陆四提出要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北直隶、山东、陕西、河南已占领地区的社会秩序,要恢复发展生产,稳定粮价、物价,让乱世结束,让百姓安居乐业。 “要将旧貌换新颜!” 陆四停留在一处已被平整过半的荒野中,看着四下的新土,摸出烟来,继续说道:“总之,要让天下人知道,我陆文宗是代表这天下穷人的!” “当然,我们也不能一昧仇富,过去的追赃助饷不能再搞了,要结合实际情况做一些调整。比如我从前在淮扬地区搞过的清乡,值得你们借鉴。” 陆四从护卫统领樊霸手中接过铁锹一边挖一边道:“那些官僚地主士绅说咱们大顺是泥腿子,是,咱们这些人的确是泥腿子,但咱们要让那帮人知道,咱泥腿子能打得天下,也能坐得天下!” 挖了片刻,陆四就停了下来,事实上这个坑已经挖得差不多,他这闯王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弄两下而矣。 “还行,不挤。” 陆四满意的打量了下这个可以容纳三个人的大坑,然后挥了挥手,樊霸他们便将三个人推进了坑中。 叶臣、图赖、苏克萨哈。 “埋!” 攀霸吐了口唾沫在手中,提起铁锹带着一帮亲兵挥土如雨。 顾君恩、姜学一等人在边上看着。 叶臣的眼睛张得大大,目中满是怒意。 图赖一付认命的样子,闭着眼睛任由泥土在他脸上泼落。 苏克萨哈拼命挣扎,但每次挣扎只会让这位正白旗议政大臣的身子更紧。 终于,坑平了。 “四爷爷,给!” 陆义良将用纸包着的一袋种子递给了四爷爷。 陆四接过,如老农一般躬着身子将种子一粒粒的洒下。 他在前面洒,侄孙就在后面用耙子将泥土搂匀,确保种子被泥土覆盖,这样来年四爷爷种下的南瓜就可以长出果实来。 今天,对中国而言,是个伟大日子。 对陆四而言,更是一个勤劳的日子。 第五百九十九章 名不正,言不顺 种下希望的种子后,陆四在诸将、亲兵的簇拥下翻身上了白马,启程前往北京“赶考”。 这一刻,大顺监国闯王的内心无疑是澎湃的,也是豪迈的,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中国必将走向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他陆文宗的带领下,华夏民族也必将重新站起来,高举旗帜,开创属于这个民族的再次辉煌! 胯下白马原先的主人正是多尔衮,据说这匹千里马是科尔沁人进献给大清摄政王的,不过现在却成了大顺闯王的坐骑。 骑在多尔衮曾经骑过的千里马背上,意气风发的陆四勒缰纵马,向着百里外的北京城疾驰而去。 所到之处,莫不是万岁的欢呼。 随陆四前往北京的并非西路军全部,而是高一功的第一军、贺珍的第三军,胡茂桢部骑兵,及若干汉军、绿营降兵,连同黄昭部总兵力不到五万人,当年李自成东征的本部兵马却有六万。 这不是陆四狂妄自大,而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李自成东征时关外有满洲虎视眈眈,尔今,满洲已成过去,世间只有强顺,再无东奴! 且大顺在北京周围的兵马多达十数万,除山东战区的第一镇、第二镇两个主力外,还有高杰的第六镇、徐和尚的第八镇,洪宝的炮镇,以及陆四外甥李延宗从关外引来的第七镇部分人马,反正归降的耿仲明部,不计裹挟的百姓,总兵力就多达十万人。 加上陆四带去的这五万兵马,大顺在北京一带就有十五万军队,虽然战斗力可能不及当年多尔衮带入关的八旗兵,但兵力却是完全不差的。 如今北方能对大顺构成威胁的存在几乎可以说是零,关外虽有部分清军残余据守盛京、辽阳,但关外同样也有第七镇在牵制这些清军。 满清的盟友漠南蒙古又被漠北喀尔喀部攻击,根本不可能腾出手各部落举族入关拯救已经实质灭亡的满洲。 山西方面满清任命的巡抚吴惟华已向大顺投诚,愿以太原城及其所能控制的地盘换取大顺的接纳,而山西境内其余反清人马虽众,但都是乌合之众,只有占据大同自号大将军的姜骧部稍微引人侧目,可这位出了名的墙头草将军是不是愿以所部三四万人,对抗再次攻占北京的十几万大顺军,恐怕答案是否定的。 针对姜骧部的劝降已由陕西总督孟乔芳着手实施,太原城一旦易帜,大同方面肯定会做出明智选择。 倘若姜骧冥顽不灵,陆四自当率军亲征解决这个山西最大的隐患,从而确保将正在西北之地席卷的大西军扼制在黄河以西。 西军出川时张献忠号称二十万,然实际可战之兵最多八万人,即便其在西北收编收降大量清军绿营及各地土匪,形成同大顺争夺北方的势头,可张献忠真的想渡过黄河东征同大顺再决雌雄,恐怕也不是他八大王想干就能干的。 首先,张献忠得解决西边粮食问题。 而粮食同样也是陆四迫切需要解决的大问题。 北京一带大顺军云集十数万人,每天吃喝消耗的粮草那可是吓人的很,仅靠淮扬地区北输及当地不多的粮食肯定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所以入京之后陆四首先要做的就是重建大顺的中央政权、地方政权,恢复民生,安定百姓,让已经残破不堪的北方重新焕发生机,从而能够为大顺政权提供坚实的后勤保障。 其次就是要着手“开源”。 “开源”有买与抢两个手段。 从时间效力上讲,抢无疑比买来得更快,所以怎么抢,抢谁就成了当务之急。 抢的对象基本达成共识,一是南明朱家,二是漠南蒙古。 准确说是南明朱家的大米,漠南蒙古的牛羊。 那么,陆四进京后,大顺“对外”就要形成三个集团方向。 第一,是负责对南明朱家的集团; 第二,是负责防御大西军的集团; 第三,是出塞扫荡漠南蒙古的集团。 主次关系上,陆四定下南明先,蒙古次,大西再次的顺序。 在这个方案下,刘体纯第二军并新编忠贞营即刻赶至河南参与对清阿济格集团的围堵。 第二军所辖的是第十一镇辛思忠部、第十二镇赵忠义部,两镇一支是原顺军西路军的精锐,一支是以从山东西进的原淮军旗牌、重甲扩充改编而来,战斗力较高。昨日攻坚之战,两镇合计歼敌三千余,伤亡一千余。 第二军提督刘体纯接到的军令是参与“围堵”而不是“封堵”,表明围歼清军多尔衮集团后,大顺的战略态势已经完全铺开,整体形成了对清军阿济格集团的绝对优势,所以现在就要加强局部对阿济格集团的优势,不仅要让阿济格不得北返,更要将其围堵在南阳、荆襄地区。 只要河南兵团能够阻住阿济格北进,随着满洲“中央”覆灭消息的传出,阿济格集团很有可能会分崩离析,根本不必军事解决。 为此,刘体纯携带了多尔衮首级。 这颗首级将是大顺给阿济格的大礼。 顾君恩分析阿济格有两个选择。 首先排除阿济格降顺的可能,因为随着对多尔衮集团及北京满洲中央的剿灭,阿济格再傻也不可能把脑袋伸出让大顺砍。 那么,在知道北方败讯后,阿济格要么回师荆襄,据湖广自立,要么就是降明。 顾君恩认为阿济格据湖广自立为下策,因为他麾下满蒙汉八旗集团虽然兵马众多,但实际已是孤军,处于大顺同明朝势力范围中间,两家都不可能容忍一支丧家之犬继续盘卧中间。 而且,阿济格麾下的汉军如吴三桂、如尚可喜等都不可能再跟阿济格一条道走到黑,很有可能清军会发生一场内讧。 所以,顾君恩觉得阿济格如果降明的话,倒不失为上策,因为南方明朝军事实力很差,有一支满洲人的精锐为他们所用,明朝能笑得眼泪掉出来。 陆四觉得阿济格那小子说不定还真能降明,不过要看阿济格降哪个明了。他要是降南都的明,那可就是真瞎了眼。 不管阿济格是自立还是降明,陆四首先要做的就是确保阿济格再也回不了家。 因此,他将战斗力最高的第二军派往河南,另外新降的满蒙八旗忠贞营也一同调到河南战场。 出发之前,忠贞营主帅原蒙八旗固山额真永安接到命令,立即统计所部满蒙将士家眷名单。 忠贞营副将、原满洲正白旗佐领图勒慎将带一支人马前往北京,他们的动作要快,迟了的话就救不了人。 …… 北京城,所有的满洲兵及其家眷都已从城中出来,顺军统帅陆广远却没有进城,而是继续留在广渠门外。 左潘安好奇大侄子怎么不进城,正准备去问问,副帅郑思华拉住他,低声道:“少都督进城,名不正言不顺。” 第六百章 终于等到今天 山海关是明洪武年间建立的长城雄关,不过相传两千年前秦始皇就曾到过此地,且于此地看到了一座孤山于海中,四面皆水,始皇惊愕,曰:“此里师授吾句读时所用朴也”,遂下马拜。 由此,这座位于山海关以南六里大海之中的小岛便有了秦皇岛一说,当地人又称其为东山。 东山最高不过六十余尺,占地也是极小,一不能作军港用,二不能如辽西觉华岛般为大军辎重屯粮处,故而这么多年下来,这东山岛从无人烟,岛上除了海鸟至此就再无动物,更休说人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荒凉的小岛,十天前却有一支庞大的船队突然至此,足有大小船只三百余艘。 船队停靠东山的次日,就有大量顺军从抚宁县、山海关那边涌来此地,之后这些顺军就被停靠在东山岛的船队用各种小船接运过去,因为人数实在太多,足足运了三天方将人彻底运光。 这支船队便是原明朝国子监司业沈廷扬为了给辽东运粮而组织的水师,一半以上都是淮扬人。 自归顺淮军之后,沈廷扬便以海州的连岛为基地扩展水师,招募沿海百姓为水手,后又陆续吞并了山东登莱的明(清)水营,打造了一支拥有大小战船三百多艘、运输船两百多艘的庞大船队,于去年被正式定名为东海水师。 不过现在的东海水师却被分成了两支,一支是由沈廷扬族弟沈廷业指挥的淮扬水师(海州水师),有战船八十艘,运输船只一百二十艘,水兵四千余人。 淮扬水师的主要任务就是沿苏北海岸线警戒,并配合淮军通泰集团的长江水营监视长江南岸的明朝水师,同时承担从江南地区购粮任务。 因为南都方面的特殊关系,以及负责明军长江防务的总兵郑鸿魁同淮军私下达成的合作,淮扬水师自组建之后并没有同明军发生冲突,相反还积极的充当了“走私船”这一角色。 一方面将淮扬方面所急需的货物、粮食从江南源源不断购入,另一方面也将淮扬最主要的货物淮盐往江南输送,因而严格意义上来说,淮扬水师更像是一支淮军组织的以海船为运输方式的商队,而不是水师。 真正充为水师使用的是沈廷扬本人指挥的辽东水师。 辽东水师有战船230余艘,运输船只100多艘,主要基地是前明的东江镇,辅助基地是登州的原登莱水营。 自淮军都督陆四决意派兵攻打空虚的辽东后,沈廷扬就指挥辽东水师将淮军第七镇运往辽南的金州,同时从登州往东江、金州等地运去第七镇所需的粮食军械,也将第七镇解救的辽东汉民往山东迁移。 截至八月,经辽东水师解救运回山东的汉民数量多达二十余万,本来这个数字还能更多,但时淮军督府参军贾汉复认为如果将辽东的汉民全部迁回山东安置,那将来大顺即便彻底消灭满洲,关外也没有任何汉民可以维持大顺在此地的统治,假以时日,辽东将再被各种从远处迁居而来的异族占据,重新成为中国的祸患。 没有人,收复辽东有何意义? 沈廷扬也持此议,认为想要永久占领一个地方,首先必须要有大量的汉人居住生活于此,如前明在辽东万历年间汉人数量多达三百余万。 当年如果不是奴尔哈赤造反,再有几十年,汉人数量必将过千万,届时莫说辽东之地将永为中国所有,甚至还能重新收复更北的旧土,重现明宣宗年间疆域直达极北之地的盛况。 陆四深以为然,下令暂停辽东汉人迁移,由第七镇同水师根据战局走向安置汉民。 沈廷扬遂将十多万汉民暂时安置在东江各岛,又在辽南的金、盖等州设立临时聚集地,收容被第七镇从各地解救或者说裹挟来的汉人百姓暂时居住,并开垦土地。 其中又以金州境内安置汉人最多,计有17万余人。 一开始,沈廷扬同第七镇的镇帅李化鲸还担心清军会大举来攻,导致他们不能及时将汉人迁走,可随着战局走势的越发明朗,这个担心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现在的关外,除了盛京和辽阳这两座大城还被满清的盛京总管何洛会控制着外,其余地方都已不见辫子兵的踪影。 而关内传来的好消息更让跑到朝鲜“敲竹杠”好补充损失的李化鲸再次渡过鸭绿江,准备给他盛京何洛会来个雷庭扫穴,好让他这第七镇的镇帅能如愿以偿成为大顺的国公。 这一次随李化鲸重回宽甸地区的除了李的本部第七镇数千人马外,竟然还有朝鲜方面派出的一支3000余人的火铳兵。 而沈廷扬也接到了督府的急令,命其率水师前往山海关接受山东战区节度使陆广远指挥。 这个命令让沈廷扬着实不解,因为满洲人根本没有水师,而且他水师的大炮也轰不到山海关,更轰不到北京城。 带着疑惑,沈廷扬还是奉命将辽东水师的主力带到了山海关以南海域,同时派人上岸寻找最近的淮军。 两天后,第六镇的将领李成栋同沈廷扬取得联系,并告之对方他将率第六镇主力前来此地,并请水师能够提供至少一万人所需的粮食。 这让沈廷扬更是不解,结果来的不仅是第六镇的一万人,还有都督外甥李延宗带来的七千人。 如此多的士兵如何安置,是个难题,二部携带的几千匹(头)战马(牲畜)如何弄上船更是大难题。 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沈廷扬才算把这么多人马给弄到了海船上,东山岛上则用于安置牲畜。 接下来,沈廷扬接到了山东战区传来的命令,看完这道军令后,沈廷扬高兴的让人将自己珍藏的一坛女儿红开了,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却又高兴的又蹦又跳,跟个小孩子似的。 士兵们都说从来没见沈老爷这样高兴过。 之后,沈廷扬却是跑到船头朝着北京方向久跪不起,眼中满是泪水。 三十年了,终于等到今天了! 先帝啊,你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我们,要报仇了。 第六百零一章 淮扬大砍刀 山海关依海而建,雄关向东直达大海,入海石城犹如龙首探入大海,弄涛舞浪,故而又被称之为老龙头,此地也是万里长城唯一集山、海、关、城于一体的防御所在。 当年修建老龙头时,明军在海底反扣了许多铁锅,用以减少海水对石城的冲击。 据说前明少保戚继光镇守蓟州时常来老龙头阅兵,其著作《止止堂集》便是在老龙头的宁海城内完成。 时过境迁,因为满洲入关之后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废弃山海关,因此明军在山海关附近修建的诸多设施尽被弃用,老龙头也遂荒废。 前年清户部尚书英俄尔岱主持圈地事,曾上书清廷以关外威远堡为中心,南至凤城,西南至山海关一线尽数纳入柳条边范围,称“新边”。 是谓“新边”一成,严禁汉人出边,如此既能保护关外大清龙兴之地,也能让关外从此再无汉人,彻底为满洲一族所有之私产。 否则若任由汉人在关外繁衍,不出百年,关外必将重现汉多满少之局面,倘若有奸小振臂一呼,必将动摇满洲根本。 满洲诸王都称善,多尔衮也有意筹边,可惜,尚未来得及实施这一伟大工程,满洲人就要举族出关了。 近三十万满洲人从北京往关外迁移,又何尝不是一项大工程。 为了安全出关,满洲上下可谓是全部动员,大小车马、仆奴队伍绵延百里也不止,从通州至永平方向的官道上,无日无夜不是人头攒动的辫子。 饶余郡王阿巴泰这些日子恍若老了几岁,不仅辫根都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松驰许多,眼眶发黑,双珠却是泛红。 累,岂能不累! 也紧张,始终提心吊胆。 因为阿巴泰一直担心顺军方面会撕毁协约,趁三十万满洲人离京于野外之时袭击,那样必然死伤惨重。 直到最先离京的两蓝旗数万家眷出现在山海关城下,这位征战了几十年的老宗王方长呼一口气,心道那顺贼虽是流贼出身,但也讲信用。 “王爷便将心放在肚中吧,大顺乃新朝定鼎,岂能食言而肥,叫天下人唾骂?” 奉命带着县中差役及征用民夫数百人“接管”山海关的卢龙知县宋文治,对阿巴泰还是十分恭敬的,因为不久前他宋知县还是大清的官呢。 虽说大清如今要出关,但毕竟是大清给了他这个包衣一个知县的功名,细较起来没有大清哪有他宋知县。 如今恩主要回归故土,宋文治于公于私都要给恩主最后的恭敬,毕竟谁知道大清哪天不会再回来呢。 这世道,你要说明儿大顺又被赶出北京,宋知县都不带怀疑的。 阿巴泰看了一眼这几日为他吃住提供方便的卢龙知县,微微点头,想了想将自己的一串朝珠递给对方,道:“若在关内不得意,便到关外寻本王,总能给你个好前程。” “多谢王爷!” 宋文治忙将那朝珠接过悄悄塞在怀中,又对饶余郡王说最迟明天皇上同太后的銮驾就会抵达山海关,到时銮驾出了关他和王爷就要道别了,有生之年未必能再相见。 言语间,些许难过,略微动情。 “好奴才。” 阿巴泰按住心头酸动,带人走上关城在“天下第一关”匾额下遥看西方,视线中两蓝旗大车小车的队伍正由远及近,在他看不到的更远处,两黄旗同两红旗正簇拥着銮驾往山海关而来。 这刻,无论是关门上的阿巴泰还是扶老携小的八旗家眷们,人人都是归心似箭。 …… 关东老龙头校兵场上,两伙人站在长城上遥看东方大海。 海上雾大,里许外便不能睹物,这让陪同满洲红带子前来观海的顺军将领李本深颇是遗憾。 “原是想带贝勒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不想今儿天气不好,真是叫贝勒爷白跑一趟。” 李本深嘴里所称的贝勒爷名聂克塞,其父是满洲太祖四子镇国克洁将军汤古代。不过聂克塞并不是贝子,也不是贝勒,只是二等奉国将军,然而李本深却始终一口一个贝勒爷叫着,让聂克塞听着很是受用。 按顺清和款所定,两方皆要派人巡查北京至山海关沿线军备,清军方面是巡查沿线是否有顺军驻扎或潜藏,一旦发现便要立即向顺军相关人员提出,并要求马上撤走这些顺军,以免给清廷出关人马造成威胁。 清军方面的主要负责人就是阿巴泰,而顺军方面的负责人是耿仲明之子耿继茂同第六镇镇帅高杰的外甥李本深。 聂克塞就是同李本深直接对接的清方人员,几天下来,李本深陪着这位满洲红带子几乎踏遍了永平府,双方在短暂的接触中竟然生出了友谊,不似刚开始那般剑拔弩张,渐渐的倒是惺惺相惜起来。 因为明日聂克塞就要随他的叔叔阿巴泰前往宁锦,届时将由第七镇的人同清方接洽具体事务,所以今天是李本深同这位满洲好兄弟相处的最后一天,为了尽地主之谊,李本深特意请聂克塞来这老龙头观海,不想来得不凑巧,海上满是大雾,哪有什么海景可看。 看不看海的聂克塞倒是无所谓,毕竟双方心境不同,见李本深兄弟面露遗憾,便笑着说道:“你我两国从此为世交之好,今后你若有空便来盛京找我,我带你去老林子打老虎,射黑熊,那才是好汉子的乐趣。” “噢?” 一听打虎射熊,李本深不禁来了兴致,正要问问聂克塞兄弟怎么个好玩法时,远处海面上却隐约有呼啸声传来,继而好像迷雾中有红光、蓝光闪现于半空之中。 “那是什么?” 从未见过此幕的聂克塞同随从们皆是惊讶,好奇的看着远处迷雾。 “噢,没什么,” 李本深瞅了一眼,突然拔刀在手一刀砍在满洲好兄弟的后背上,“是阎王爷请你们上路的帖子!” 随着李本深的动手,数十顺军将士一拥而上,将聂克塞连同手下十几个满洲兵砍翻在地。 与此同时,平静的海滩上密集的芦苇突然被一片片的扑倒,继而无数人头从中冒出,一片片的如潮水般往岸上涌。 迷雾中,不断涌出一条条船只。 “快,快拿刀!” 有如扛成捆甘蔗般的大汉将肩上所扛的大刀扔在地上。 刀,淮扬的刀,淮扬大砍刀。 第六百零二章 尼堪,动手了 八里铺,关门以东。 山海关虽雄,却有一段关墙修在东边高岭之下,如此敌军可居高临下俯视城内,若敌军携有火炮,则对关门便是极大威胁。 故前明天启年间经略王在晋在辽事危难之时建议于八里铺再修一道城墙,从而将关外高岭尽数围入,如此就能让山海关成为建奴无法逾越的存在,以最小的代价暂时遏制建奴的势头,尔后以大明国力逐步损耗建奴,即“以守耗敌,蓄力再击。” 可惜,此策未被朝廷采纳,帝师孙承宗改以两百里外的宁锦修筑防线,结果这个方案成了日后动摇崇祯朝国本的无底洞,无数精兵、无数钱粮被白白浪费在宁锦,如添油战术般,损失了继续补充,补充了继续损失,形成恶性循环,最终引发关内农民大起义,导致明王朝的覆没。 时过境迁,二十年后的八里铺,萧条异常,已经是关门外高岭下的一处废墟。 废墟中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时不时的有狍子从草丛中跳出来,吓得边上正跟着大人往前走的满洲小孩哇哇大叫起来。 “是狍子,不咬人的。” 一辆马车内,一身旗人女子装扮的年轻女子将受到惊吓的儿子,从窗户边拉下哄了起来。 这个女人叫杜勒玛,是蒙古科尔沁部落洪果尔贝勒的女儿,也是正蓝旗主豪格的继福晋,除此之外,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当国主福晋的堂姑妈以及一个当圣母太后的堂姐。 不过了解这位肃亲王福晋的满洲人都知道,摄政王多尔衮特别喜欢她,曾多次让人用轿子趁夜色抬这位侄媳妇到睿亲王府,次日天亮才重新送回肃亲王府。 豪格死后,有三名妻妾从殉,作为继福晋的杜勒玛却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丈夫虽死,但凭着她娘家的关系,她依旧会在满洲生活得很好,尤其是她还有一个深爱着她的叔叔。 满洲人的习俗叔叔取侄子的老婆,或者侄子娶叔叔的老婆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甚至继子娶继母也是平常事。虽然入关承继中国,多了许多汉人礼法约束,但眼下这些习俗依旧保留着,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过虽然和多尔衮这个叔叔有染,可杜勒玛却更听她姐姐的,因此和多尔衮在一起那么多次,她并没有大了肚子。 因为,她不傻,始终在服姐姐给她的汉人药。 宫中的两位太后才是科尔沁利益的根本。 离开北京前,杜勒玛进宫见了姑母,从姑母国主福晋口中她隐约猜到多尔衮恐怕是不会回来的,而出关以后她有可能被改嫁给比她大二十岁的郑亲王济尔哈朗。 姑母问过她,如果她不愿嫁给济尔哈朗那就改嫁给阿济格,让她从两人中选一个。 杜勒玛思虑片刻没有选择年轻的阿济格,而是选择了济尔哈朗。 这个选择让她的姑母感到欣慰。 有些话哲哲没有对堂侄女点明,但杜勒玛又如何想不到呢。 满洲诸王抛弃了多尔衮,难道还会让阿济格同多尔衮一样继续凌驾在他们头上吗? 将来的关外,很有可能会重现当年四大贝勒共同理政的局面。 现在实际负责朝廷的“诸王之长”礼亲王代善、征战有功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肯定是“四大贝勒”之一,因此改嫁给济尔哈朗能让杜勒玛的儿子富绶得到更多的照顾。 相反,如果她选择阿济格,恐怕又会被牵涉进一场政争的动乱之中。 这是杜勒玛不愿看到的。 富绶并不是在北京出生,而是在盛京。 富绶上面的三个哥哥齐正额、固泰、握赫纳都不大,最大的齐正额才14岁,现在正骑马同他的叔祖饶余郡王阿巴泰一起。固泰跟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则在杜勒玛后面的两辆马车上。 正蓝旗原本在太宗时期是上三旗,结果多尔衮主政后被降为了下五旗,且因为旗主是肃亲王豪格的缘故始终被多尔衮打压。 等到豪格战死在山东后,正蓝旗实力受损就更严重,已经有点名不副实了。这次离京出关的正蓝旗披甲兵不过才两个牛录不到七百人,但旗下家眷连同阿哈汉奴却有四万余人。 等到了盛京之后,正蓝旗下这些家眷和阿哈汉奴肯定会被重新分配,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事。 各旗不断整编磨合成新旗,也是太祖皇帝创立八旗之后的常事。 “额娘,这是什么?” 才五岁的富绶从狍子的惊吓回过神来后,发现母亲身边放着一块用白布包裹的东西,便好奇的爬了过去想解开白布看看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别动,这是你阿玛。” 杜勒玛将儿子抱到腿上,不让他去解白布,因为里面是他阿玛豪格的骨灰。 让杜勒玛遗憾的是丈夫的尸首并不完整,据说丈夫的首级被尼堪贼人挂在济南城墙上都快风干成骷髅了。 杜勒玛曾派人想从尼堪那里赎回丈夫的首级,然而尼堪贼人却不肯将她丈夫的首级交还,不得已杜勒玛只好在礼部和宗人府的安排下将丈夫豪格的无首尸体暂时寄存在北京西山一座寺庙中。 本是想等时局变好之后请朝廷正式择址安葬,不想时局却是越来越乱,如今的大清休说成为中国之主,连北方之主都做不成。 离开北京前,杜勒玛带人到西山将丈夫的尸体取回,就地火化捡了骨灰收敛。 没有办法,不这样做的话,豪格的魂魄便无法返回关外。 这也是杜勒玛为自己的丈夫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以后,她可能就不是肃亲王福晋,而是郑亲王的侧福晋了。 “额娘,那个留着大胡子的阿牟其呢?” 小富绶躺在额娘的怀中,他所说的阿牟其就是经常欺负她额娘的人。这个阿牟其对小富绶也很好,常常会蹲下让他骑大马。 杜勒玛没有说话,对多尔衮她是有感情的。 人和人相处,日久总会生情。 车窗外,正蓝旗的家眷们麻木的跟着大车小车边上,如一群蚂蚁般缓慢的向着东方行进。 从离开北京之日算起,他们已经整整走了八天。 每天都差不多要走几十里路,这么多天下来,除了坐在马车上,骑马的,其他人两条腿早就沉得好像绑了石块似的。 当年,他们从盛京到北京可是足足走了小半年,而现在,他们却要在一个月内赶到盛京,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不时有人因为太累不得不停下脚步在路边休息,结果却被旗兵们催促赶紧走。 实在走不动的就被旗兵们强行抬到道路两侧,因为不能让这些人挡了后面人的路。 被抬到一边的多是上了年纪的满洲老人,以及一些实在背不动东西的汉奴。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跟上队伍,又会不会被后面的两黄、两红旗的人收留,就谁也不知道了。 杜勒玛放下帘布,这刻她是庆幸的,因为,她是主子。 小富绶安静了一会却是坐不住,撅着小屁股又爬到窗户边,一只小手拉开帘布,另一只小手则抓着一只拨浪鼓,探着半边小脑袋对外面正跟着爹娘往前走的小孩子喊道:“尼堪,尼堪,好听吗,好听吗?” 清脆的拨浪鼓声并没有吸引那些尼堪小孩子,因为他们稍有分神就会跟不上自己的爹娘。 “小主子,外面风大,您还是把帘布放下吧,免得吹风着了凉。” 小富绥的汉人阿姆听到小主子的声音,从马车前面探过身子先是瞅了眼坐在里面的主子,然后便准备抓着车杆起身将小主子的拨浪鼓连同小手塞回车窗内。 然而没等她的身子够着车窗,一枝利箭就从她的眼前闪过,继而就听小主子一声惨叫,小手中的拨浪鼓掉下马车被车轮压得粉碎,车厢内也传来主子福晋的尖叫声:“富绶,富绶,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旗主福晋的惨叫声和哭声并没有传出很远,因为四下里到处都是惊恐的尖叫声。 中箭的人不断从马车上一个又一个的落下,牲畜拉着满车的人和物资到处乱跑,撞到一片又一片人的同时也将上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抛下。 哀嚎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侧翻的车辆,瞬间将通往回家之路的官道堵得水泄不通。 满洲人的妇孺在乱跑,汉奴阿哈们也在乱跑,漫天箭羽中,他们只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却成片成片的被射死。 “敌袭,敌袭!” 八里铺的山脚下,到处都是正蓝旗兵的尖叫大号声,披甲兵们拽着马缰,拼命抽打坐骑,想从混乱的人群中冲出,可却被混乱的人潮夹在当中。 “杀奴!” 高岭上,无数头系红布的顺军士卒挥舞着长刀,漫山遍野的扑涌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那么的可怕,极近狰狞。 八里铺前,一队队脖系白巾的顺军士卒也从各处现身,这些水手们没有披甲,清一色的拿着淮扬大刀,向着当面混乱的满洲人群冲去。 大刀肆虐挥砍,夺走一条条鲜活人命的同时,也夺走了那些回家之人最后的希望。 尼堪,动手了。 第六百零三章 修罗八里铺 在高岭上伏击满洲人的是第六镇旅帅李成栋的部将杜永和,为了避免被清军探马发现他们的存在,杜永和可是领着部下在东山吹了几天海风,也叫那海船把苦胆都给颠出几回了。 那活罪,遭得杜永和这辈子都不想上海船,甚至见到船都想吐。 如今,脚踏实地的怎么也得把这活罪泄在那帮罪魁祸首满洲人身上。 “杀!” 杜永和第一个跳下岭头,向着下方一个骑在马上却被混乱人潮挤得死死勒住缰绳,怎么也不敢松手的满洲甲喇冲了过去。 眼见岭上无数尼堪贼兵手持大刀长矛潮水涌来,被困在马上不能动弹的正蓝旗第四参领甲喇章京索达色急得连连甩鞭,可四周因为惊吓而乱跑的满洲妇孺们根本不知还“自由”给章京大人,反而越发团在章京大人四周,似乎这个马上的满洲勇士一定能保护她们似的。 杜永和的亲兵们一跃而下,这些打崇祯六年就开始追随高帅,追随杜头造明朝反的陕西汉子们见人就杀,根本不问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也不问对方是满洲还是汉人,只知道挥刀劈砍。 “我们是汉人,不是满洲人!” 人群中有汉人阿哈大声叫喊,然而还是被冲上来的顺军毫不留情的砍倒在地。 凡是有披甲的,凡是骑马的,凡是手中有武器的成了顺军最先屠戮的目标。 不管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都得死。 为了躲避一名顺军刺来的长矛,索达色被迫翻身跃马,可人刚落马前后就有两把刀同时砍了过来。 一刀斩在他屁股上,一刀则是直接砍在他的脸上,刀刃带走整整一片脸皮,露出凸起的颊骨,疼的索达色捂着半边脸哀嚎惨叫,那可怕的样子更让四周的满洲妇孺哭喊得更厉害了。 正蓝旗固山额真保柱则被一根长矛从马上挑落,继而又是一根长矛对着他的脖子戳去,一下就戳了个对穿。 喉咙被戳穿的保柱不顾鲜血喷涌,伸手捂着脖子,望着眼前四处逃散的人群和不断被砍翻在地的部下,张嘴想叫,却因气管已断而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呃呃的,不知说的是什么。 在那站了足有数十个呼吸,保柱才不甘心的捂着脖子跪倒在地,旋即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双腿不住抽搐。 这是肺中无法呼吸导致的后果。 人在无法呼吸时,会本能的用脚去踩所能踩到的东西,如果踩不到东西便如上吊般在虚空中乱伸,直到一动不动。 不断的抽搐中,保柱如同附近的尸体一样再也不能动弹,随着时间的流浙,他终将变成九月辽西大地一具冰冷的僵尸。 顺军的伏击地点选的太好,八里铺如蛇头,长长的满洲出关队伍就是整个蛇身。 蛇头一下被定死,蛇身突遭拦腰切断,于这条蛇而言就是死路一条。 “蛇”想退却无处可退,只能“蜷缩”起来等着棍棒劈头盖脸打下。 “蛇头”根本无法挣扎跃起给予打蛇人致命一击。 正蓝旗仅有的两个牛录根本无法阻挡上万顺军的攻击,几乎是顺军发起攻击的一霎那,长长的队伍就被彻底打乱。 没有人知道顺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如何去抵挡,更不知道如何从这狭长的死亡地带逃脱。 到处都是砍杀的顺军,最前方由顺军水师的水手组成的大刀队更是不住将满洲人往后压,压到最好,使得原本长达七八里的满洲队伍如蛇身不断盘在一起似的,一圈又一圈,臃肿却无任何还手之力。 出关的队伍突然停滞,继而惊叫声一波波的往后方传递,很快就传到了山海关。 刚刚上马准备随队伍前往宁远的饶余郡王阿巴泰有些惊讶,这位老郡王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便让侍卫打马去看看,结果没等侍卫打探明白,老郡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视线里,两三里外无数人潮正在往山海关方向蜂涌而来。 58岁的老郡王脸色变得很难看,咬牙看着八里铺方向,心头的怒火急切由胸腔上涌,直欲从喉咙泄出。 然而,阿巴泰却没有任何咒骂,因为他知道咒骂没有任何意义。 要怪,就怪他们太相信流贼了。 要怪,就怪他们被权力蒙住了双眼。 “七爷爷,怎么了?” 14岁的齐正额不知发生什么事,不解的看着紧握马鞭却在颤抖的七爷爷。 “阿玛,流贼背信弃义想要把我们满洲赶尽杀绝,我们同他们拼了!”阿巴泰的次子、固山贝子博和托猛的勒马就向八里铺冲了过去。 “快,出事了!” 阿巴泰手下的侍卫、戈什哈等紧随博和托冲去,关门前镶蓝旗的护卫牛录也如临大敌朝八里铺冲去。 到这会,齐正额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14岁的太宗皇帝长孙失声叫了一声,也纵马向着前方冲了过去。 他的七叔祖都没来得及拉住他。 因为,八里铺有他的弟弟妹妹们! 然而,一切都迟了。 前往八里铺的路上,到处都是哭喊着往山海关逃来的满洲妇孺,越往前,活着往回跑的人就越少。 很快,博和托他们就看到视线里道路及道路两侧,到处都是翻倒的大车,到处都是人马的尸体。 好多汉人阿哈跪在路边的地上一动不动,一些阿哈更是不知从哪捡的武器正在砍杀他们的主子们。 远处高岭之下,成群结队的顺军士卒正来回拉锯搜索,如无头苍蝇乱跑的被这些顺军从各个角落处发现,然后一一砍死,戳死。 八里铺高岭下遍地都是满洲人的尸体,路上也到处都是银锭和金银首饰,有些装满银锭的马车翻倒后“哗哗”的银锭立时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白花花的大米也翻得到处都是,丝绸、布匹…… 无数汉人的民脂民膏就那么随意的丢弃在路上。 出关的道路,彻底被堵死,完全不通。 博和托一头撞上了还没有杀过瘾的顺军曹元部,他们刚刚从海边过来,见到山海关方向过来一支满洲人的队伍后,曹元立即带人绕到后面堵住了这帮满洲人的退路。 很快,博和托部就遭到了顺军的前后夹击,同叔叔博和托失散的齐正额在人群中拼命的往前冲。 终于,他看到了一辆马车上有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弟弟固泰他们! 只有八岁的固泰领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爬上了一辆翻倒在地的银车上面,幼小的他们哪里见过这修罗地狱般的场面,在马车上手拉着手哭着喊着。 齐正额想冲上去救自己的弟弟妹妹,可他却被两个汉人阿哈扑倒在地,他拼命的挣扎,可只有14岁的他哪是那两个汉人阿哈的对手。 很快,齐正额力气就用尽了,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辆银车。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固泰从马车上滚倒下来。 摔下来的固泰手里还紧紧抱着一只陶罐,福晋告诉过他,那是他的阿玛! “叭”的一声,阿玛碎了。 无数只脚从阿玛身上踩过,每只踩过的脚底都带有白灰,在那满是血污的地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脚印。 “阿玛,阿玛!” “弟弟,弟弟!” “妹妹,妹妹!” “……” 无法动弹的齐正额泪水不住的滴落,他的心如刀绞,弟弟妹妹和阿玛近在咫尺,他却无法再上前。 “放开我,放开我!” 绝望的齐正额大声嘶吼着,然后他的嘴巴被按着他身子的汉人阿哈捂住了,再然后一支匕首伸到了他的脖子下。 “狗鞑子,你也有今天!” 两个汉人阿哈激动的抹断了齐正额的脖子,远处同他们一样做的汉人阿哈还有很多。 不这样做的话,他们也活不了。 齐正额的脖子静静的往外流着血,他的眼泪再也流不出,他的视线也渐渐的模糊。 但在彻底模糊之前,他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阿玛的继福晋杜勒玛额娘被一个尼堪的大汉扛在肩膀上,但杜勒玛没有挣扎,没有去掐尼堪大汉,也没有用拳头试图袭击这个尼堪大汉,相反却是安静的让人有点窒息。 博和托被顺军围住了,本来想救人的这位固山贝子现在却成了顺军的猎物。 一些满洲兵绝望之余咬牙切齿的拿着武器要同敌人做最后的搏斗,可也有一些眼神呆滞无力的坐在地上,一付听天由命的样子。 他们已经不再是过去纵横天下的八旗勇士,他们的骄傲和勇气都已经被彻底抹除,他们的脊梁骨也已经断了。 对于这些听天由命的满洲兵而言,早点被杀或许才是他们最好的解脱。 他们已经承受不了。 他们的妻儿,他们的父母,他们的一切都被顺军的无情杀戮击得粉碎。 “都起来,都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博和托愤怒的拿起刀鞘抽打着身边不愿再战斗下去,或者说已经没了战斗意志的族人,可族人们却跟个石头一样任由他抽打,却是动都不动一下。 突然,固山贝子平静了下来,眼神再也不是愤怒和仇恨,也没有绝望和不甘,而是真的平静。 第六百零四章 饶余郡王的黄昏 博和托平静的原因是远处发生的一幕。 一队大概只有十几个人的顺军士卒,正在用长矛押着一队多达数百人的满洲女人向远处的岭上走去。 而不管是大姑奶奶还是小姑奶奶,亦或没有出阁的丫头,所有的满洲女人都出奇的平静,默默的在顺军指挥下前往目的地。 没有哭闹,没有叫喊,没有求死觅活,没有生离死别,总之,什么都没有。 平静,异常的平静。 这一幕让博和托想到了九年前他随多尔衮伐明,自董家口略明都西南六府,尔后又移师济南。 大军班师后,博和托得赐白银二千两。 原因是他同他的部下成功从关内带回了4200余汉女。 当时,那些死了父兄、死了丈夫的汉族女人就像现在的满洲姑子们一样,异常的平静,相互搀扶着在八旗兵的刀枪下踏上前往关外的道路。 “她们为什么不反抗!” 镶蓝旗牛录额真阿亦都咬牙切齿的望着那些被顺军驱使的满洲女人,他无法理解这些满洲的女人为何不纵身同那些该死的尼堪拼命,难道她们没有看到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她们的阿玛与额娘是如何惨死在这些尼堪刀下的吗! “因为,她们只想活下去。” 从前,博和托不明白,现在,他明白了。 这些可怜的女人同那些汉女一样,只是想活下去。人死了不能复生,再多的悲痛也改变不了她们将屈辱活下去的事实。 女人,从来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任何胜利者都有得到她们的权力。 想要改变,除非她们的父兄,她们的丈夫不会失败。 或者她们的父兄与丈夫没有对别人也做过同样的事。 事实上,是报应。 在这山海关前,在这遍地死尸体的八里铺,活下来的满洲女人只得去接受她们新的命运。 这是悲哀的,也是明智的。 至少,能活下去吧。 “看来,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了。” 博和托将视线从远处收回,眼前,密密麻麻的顺军正向他们进逼过来。 他们陷入了顺军的重围。 “快起来!” “尼堪上来了!” 阿亦都挥刀就要斩向一个呆坐不愿起身的士兵,可博和托拦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这些已经是死人,就算你不杀他们等会尼堪也会杀了他们,所以何必多此一举。 “尼堪!” 博和托提着长刀冲了上去,为了爱新觉罗,为了八旗的荣耀,为了阿玛,他要血战到底。 “砍死他们!” 曹元右手猛的挥落,数百手持大刀的士兵向着残存的鞑子蜂涌而去。 大刀都是血,身上也都是血,不知道有多少满洲人惨死在这些大顺天兵的刀下。 博和托英勇的战死。 麻亦都也死了,几十个鼓起最后勇气反抗的满洲兵被砍成了一摊肉泥,没有反抗的同样也被砍倒,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成为山海关外最好的肥料。 曹元恨满洲人,但当那个厮杀到最后一刻,明明腿脚已经无力却还在坚持挥刀,于脚步摇晃中挥刀的满洲贝子,曹元给予了最大的尊重。 他亲手斩下对方的首级,然后用辫子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在此之前,曹元从来没有系过敌人首级。 因为,他不需要靠敌人的首级来证明自己的本事和功劳。 这次,他真的是破了例。 八里铺的厮杀声渐渐消逝,山海关的厮杀声却刚刚响起。 两蓝旗是一个整体,顺军不可能只对付一个正蓝旗,而放过另一个镶蓝旗。 李本深带队从老龙头的宁海城顺着长城直达山海关,趁着城下的镶蓝旗队伍因为八里铺受袭而在惊愕不知所措时,李本深带人直扑那个满洲的老鞑王。 关门内外,顿时大乱。 从八里铺、从老龙头、从各处杀奔而来的顺军队伍越来越多,尖利的哨子声此起彼伏,山海关的上空更是不时有红色的烟火炸响,发出阵阵刺耳声。 顺军在赶尽杀绝,满洲则在苦苦挣扎。 面对十数倍于己的顺军袭击人马,满洲人能做的真就是苦苦支撑。 他们没有援军,有的只是后面人数更为庞大的“逃难”队伍。 将一个民族生存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一纸和约,寄托在对方的诚信与仁义,本就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 甚至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荒唐到大顺监国闯王陆文宗在知道北京城竟然要和谈时,足足呆了好几十个呼吸,然后对左右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 顺军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杀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辫子就砍,所以他们很轻松。 轻松到完全就是在人多欺负人少,或者说男人欺负女人,大人欺负小孩。 李延宗骑在战马之上,提着红缨长枪,如同猎豹的眼神死死盯着被李本深带人围攻的满洲饶余郡王阿巴泰。 关门外、关门内,到处都是正在砍杀的顺军,到处都是凄惨死去的满洲人。 负责关门的卢龙知县宋文治在衙役的保护下躲在关楼里瑟瑟发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顺军竟然会撕毁和约偷袭出关的大清队伍。 这大顺,还要不要脸了,还想不想夺取天下了! 这以后,谁还敢信你大顺噢! 耳畔传来的哀嚎声让这位卢龙知县吓得尿都要出来了,透过门缝,他看到了老恩主阿巴泰王爷被一大群顺军围住。 在颤抖了片刻之后,这位卢龙知县却咬牙带着手下的衙役和民夫冲了出来。 “杀鞑子,杀鞑子!” 宋文治的眼神极其凶狠,从衙役手中抢过腰刀,朝着一个看起来像是满洲贵妇的女人冲了过去。 手起刀落,又狠又准。 衙役们也是回过神来,他们现在可是大顺的官差啊! 那还等什么? 杀鞑子啊! 老鞑子,小鞑子,女鞑子,都是鞑子! 他大舅,他二舅,他三舅,都是舅! 镶蓝旗比正蓝旗多了两个牛录的护卫人马,可是他们的抵抗在内外涌进来的顺军面前毫无作用。 他们的战斗意志本就在离京那刻被瓦解了一半。 而男人们大多征战在外,余下的妇孺,余下的老弱病残有什么能力同那些凶狠的顺军搏斗? 指望阿哈和汉奴? 满洲家眷们只能发出哇哇的乱喊声在山海关内到处乱跑,关城内能躲人的屋子全挤进了妇孺,然后一扇扇门被踹开…… 随着倒下的满洲男人越来越多,双方都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是一场输掉就要死光的战斗。 “杀!” 不断的重复过程中,满洲兵的身体就那么随意的倒下,鲜血染红了山海关的每一寸土地。 那些从前在汉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满洲人,就这样一个个失去生命。 阿巴泰身边的侍卫堪称勇士,可这些勇士大多数却连和敌人肉搏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蜂涌而上的顺军乱刀斩杀,乱矛戳死,乱箭射死…… 一切,从三十年前开始。 一切,又将从今天结束。 对顺军而言,这本来就是一场屠杀。 虽然,无耻了一些。 但仁义,又不能当饭吃。 真把满洲人放出关,恐怕人家满洲还会骂他们是傻子,是蠢货呢。 …… 阿巴泰受了伤,他的左腹部被顺军小将李延宗的铁枪戳中,此刻正在不住的流血,止都止不住。 阿巴泰的长子固山贤悫贝子尚建坚定守护着自己的阿玛,在他眼中阿玛就是天,阿玛就是地,只要阿玛还没有死去,他这个儿子就永远追随阿玛战斗到底,哪怕是死! 可是阿玛已经不能战斗了。 顺军停止了进攻,他们竟然喊话只要阿巴泰愿意投降,就可以免除他的死罪,允许他活下去。 “汉人要劝降我?汉人要劝降我?……” 失血过多的阿巴泰喃喃着这几个字,他笑了起来,对身边的儿子尚建道:“你皇爷爷当年带领我们起兵时,曾说过即便这一次我们不能打败汉人,但只要我们爱新觉罗还有一个人,还有复仇的信念,那么将来我们还有击败汉人的机会,哪怕百年,哪怕千年……但,我们绝不能向汉人投降,绝不能,因为那样我们就再也没有复仇的一天。” “阿玛!” 尚建的鼻子一酸,望着身体血洞正在不住泛血的父亲,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哭!记住,我们是爱新觉罗,我们是这关外的雄鹰!” 阿巴泰用力握住长子的右手,将对方手中的刀一点一点的对准自己的脖子。 “阿玛?!我不,我不!” 尚健惊恐的想往后退,可他的阿玛却死死的握住他的右手。 “不要让汉人杀死你阿玛!难道你是要阿玛求你吗!” 在父亲的怒吼声中,尚建颤抖的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噗嗤”一声砍断了阿玛的脖子。 “阿玛,阿玛!” 固山贤悫贝子抱着阿玛的首级在那嚎啕大哭,然后却又放声大笑起来,之后竟抱着阿玛的脑袋在血泊中不断的跳,不断的跳,就好像在跳萨满舞。 “这人是不是疯了?” 齐宝提着刀走到既是小爷,也是自己徒弟的李延宗身边。 “可能真疯了。” 李延宗提起铁枪上前戳了那个疯子一枪,对方毫无反应,继续抱着人头在跳。 “真疯了啊。” 齐宝摇了摇头,有点挺可怜这个满洲年轻人的。 然后,上前举刀给了疯子一刀,接着又从仆倒在地的疯子手中抢到那颗满洲郡王的人头,高兴的走到徒弟李延宗面前,低声道:“徒弟是不是应该孝敬师傅?” “应该。” 李延宗嘴抽了抽,他很违心,因为他也想要这颗满洲郡王的首级。 可是…… 四舅舅说过做人要尊师重道,于是,无可奈何的小将走到还没死的疯子身边,从亲卫手中接过刀割下对方的人头。 这个疯子的首级,也挺有份量的。 第六百零五章 两宫东行 滦州,三年前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后就是经此城直入北京,当年九月国主福晋连同圣母太后带着皇帝从盛京迁都入关时,銮驾还在滦州特意多留了一日。 原因是当年太宗皇帝首次伐明时,八旗军曾攻占京东永平、迁安、滦州、遵化诸地,并皆令贝勒大臣率满洲、蒙古八旗驻守。 这也是满洲起事以来首次夺取明朝的关内土地,若不是大贝勒阿敏轻弃四城并纵兵屠城,或许早在太宗初年就能以京东四城为基地,内外夹击宁锦,使入关提前十数年。 两位太后在滦州城追思丈夫生前伟业,自是唏嘘感慨万千。如今再临故地,二位太后心中同样也是感触良多,只此时感慨同三年前却有天壤之别。 三年前,是兴致勃勃,君临中国,眼前所见都是无比新鲜的气象。 三年后,却是仓皇出关,狼狈离京,眼前所见全是一付逃难景象。 整个八旗的撤离只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 因为顺军方面的不断催促,再三给出所谓最后通牒,负责撤离事项的郑亲王济尔哈朗不得不再三下令各旗加快速度,丢掉不必要的累赘,这就让很多在满城费尽心思打包的财货不得不被丢弃在道路两侧,那些上了年纪的满洲老人们心疼的直骂年轻人们都是败家子。 最后离京的两白旗更是仓促,事先两白旗统计的马车有一千多辆,但最终出城的才不到半数,其余近五百辆满载物资的马车都被丢弃在了北京外城。而出城的马车也有很多都是被腾空了车厢用来拉人,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在顺军给出的最后时辰到来前将人运走。 如此仓促,也使得两白旗损失惨重,旗下原本应该带走的上万名汉奴阿哈也不得不被抛弃在北京,其余跟着主子们回老家的汉奴阿哈也多是青壮健妇,上了年纪的和略有残疾的,不能长途行军的小孩子多数都被抛弃。 有些早在天命年间就成为满洲包衣的老汉奴也被主子无情的抛下,望着主子们远去的身影,这些老汉奴个个是泪眼婆娑,很多想不开的甚至纵身跃入城外的护城河。 跟着主子时间久了,这些个汉奴对主子,对大清,那都是真生了感情,也是真将自个当成奴才的。 恭顺王孔有德部的上万名家眷直接没有得到离京的通知,可这些恭顺藩的家眷却还是每家每户收拾了包裹自动前往城门,哪怕满洲人不要他们,他们还是想跟在队伍后面前往辽东。 这些恭顺藩的家眷知道一旦顺军入城,他们的下场就会很惨,因为他们的藩主同她们的男人是同顺军战斗而死。 反观那些怀顺藩的家眷们,则家家户户平静异常,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仓皇离京的满洲人。 不少恭顺藩的人既没法跟在满洲人后面,又不知自己下场如何,只好将孩子托付给怀顺藩的亲朋好友,希望这些马上就要成为大顺子民的老乡能够给她们孩子一条活路。 有同情心软的收下了那些没有爹的孤儿,也有的则是狠心不纳。 等到最后一个满洲人走出北京城后,城中竟响起鞭炮声。 放炮的有城中的汉人百姓,也有怀顺藩的人。 炮声中,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顺军第一镇迫不及待的开进了城中,从此,北京再也没有满城。 因为撤离的混乱,一些不愿跟随满洲人出关的汉官都在趁乱逃跑,有一辆被满洲人挟制马车上的十几个汉官趁看守旗兵不备,同时从车上跳下向着远处的顺军跑去,边跑边喊他们是汉人什么的。 看守八旗兵自是要追人,但追上之后却不敢当着远处顺军的面将人杀害,只是拿刀剑威逼这些人回去。 不想跟满洲人回去的汉官在那哀求对面的顺军,可顺军那边却是半点解救他们的意思都没有。 在一片混乱中,大清终是一点一点的远离北京城。 因为往山海关必经通州,所以通州也是八旗的第一站。 就在离通州还有十几里地时,不知哪传出来的谣言,说是顺军会在通州背约袭杀满洲人,结果导致大量满洲人因为害怕被顺军袭杀争相逃窜,践踏而死者多达上百人,失踪者更达上千人。汉奴逃亡的更多,光是两白旗就有三千多汉奴一哄而散。 英亲王阿济格的七子墨尔逊同十二子班进泰所乘坐的马车被逃窜的人群撞翻,两位小阿哥一个不幸被甩出马车外摔断了腿,另一个则不幸被车厢压住活活给压死了。 豫亲王多铎听到两个侄子不幸消息后,大为震怒,急忙派兵纠压,好一番弹压才将骚乱平定,并命各牛录遣人于道边接应,澄清谣言,方使人心逐渐安定。至于逃亡和乱跑失踪的人,多铎实在是没有精力也没有人手去寻找搜回,只能由他们去了。 銮驾是同两黄旗一同撤离的,并且还在两白旗于北京城外混乱之时就抵达了通州城。 可銮驾这里同样也乱。 这么多人撤离,时间又这么紧张,哪里能方方面面照顾得来,想得周全。 在通州的第一个晚上,两宫太后同皇帝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喝不上。原因是通州城前不久刚遭顺军屠城,城内的水井不是被顺军用石头砖块填塞,就是飘浮着死人,那水哪里能喝。 大人能忍受得住,才十岁的小皇帝哪能忍得了。 见儿子实在是渴,圣母太后急得也是没办法,叫内侍吴良辅赶紧想办法。可吴良辅能有什么办法,硬着头皮四处寻找,结果却叫他找到两棵被剥了苞谷的玉米杆。 就这么着,满洲国主福临靠嚼那玉米杆子才算稍稍止了渴。负责銮驾护卫的统领鳌拜也带人拿着木桶去运河挑水,下半夜的时候才算让两位太后同皇帝有了一碗热水喝。 御膳房的奴才本来给两宫同皇帝准备了吃的,但半道却被镶黄旗一帮人给抢了去。剩下一锅小米绿豆粥,还是太监杨植用身体护下来的。 一听御膳房的膳食竟叫人抢了去,国主福晋哲哲气得脸都变了,可城中这么乱,怎么查那帮胆大妄为的家伙们。 最后,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哲哲福晋喝的那叫一个香,就像这小米粥是天上的玉液琼浆。 第六百零六章 豫亲王被围 “主子,这是奴才给您偷偷备下的。” 杨植这个小太监颇是有心计,竟然背着国主福晋给他的主子圣母太后弄来了三个鸡蛋。 “难为你了。” 布木布泰打量了眼这个汉人小太监,要不是对方梳头手艺不错,哪会带着他出关。 将一颗鸡蛋剥了递给儿子福临,她也剥了一颗。 布木布泰从前是不爱吃鸡蛋的,但一天路赶下来,加之也没什么吃的,倒是一气吃了两个。 肚子是填饱了,睡觉却成了大问题。 马车内虽铺的软垫,可空间不大,屈着睡着实难受。然而这通州叫顺贼烧成了废墟,连城墙都给扒了,又哪里去给太后皇帝找间遮风避雨的屋子,再给娘儿俩弄一张舒适的床呢。 好在圣母太后同国主福晋都是蒙古的女人,不像汉人贵妇那般娇弱,便就和衣在各自的车厢内蜷缩一晚。 杨植很贴心的将从宫中带来的羊毛毯给圣母太后又铺了一层,顺便又将一个夜壶递在车厢角落,免得夜里太后小解还要出来吹风。 许是一路颠簸的真是累了,没一会车厢内就传来圣母太后同小皇帝的熟睡声。 太后同皇帝在车厢内暖和的睡着,外面伺候的奴才宫人肯定是苦了的。 北方九月的天,夜里露水一下,那不叫凉,而叫冷。 几个宫人和衣披着毯子就坐在马车边,相互靠在一起,却不敢合眼熟睡,时不时惊醒朝车厢看上一眼,之后在瞌睡虫的侵袭下又将脑袋不时的点来点去。 杨植同样如此,他靠在车厢的另一边,两只手塞在对袖中,同那几个宫人一样时不时的被冻醒。 每次醒来他都会下意识的朝天上看去,似是在盼着早点天亮。继而,就死死盯着车厢内,好像车厢内有什么宝贝似的,直到困意来袭再次睡去。 已成废墟的通州城内到处都是人,因为在城中找不到可以生火的木材,除了必要的几处篝火警戒外,整个通州城如笼罩在黑夜之中。 没有篝火可以取暖,也没有足够的御寒帐篷,深夜里,通州城内到处都是孩子被冻醒哭闹的声音。 睡在车厢内的圣母太后也是屡次被哭声惊醒,半点睡意也没,想着大清好端端的变成这样,想着儿子才当了三年中国皇帝就得受这份罪,圣母太后那心真的是不好受。 靠在车厢一角,望着被子中熟睡的儿子福临,布木布泰一会想死去的丈夫太宗皇帝,一会想不知死活的情郎摄政王。 那心,不好受,也煎熬。 不远处的车厢内的国主福晋也是辗转难眠,她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她看到死去的丈夫血淋淋的向她走来,并用不住挥动双手向她叫喊什么,样子很急,可偏偏她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自己从梦中惊醒。 艰难的一夜总算渡过,天亮之后,阳光重新落下给了通州城内十几万旗人一丝暖意的同时,也带给他们无限的希望。 很快,一辆辆马车再次转动轱辘,一队队人群继续向着东方浩荡而行。 接下来的两天,走的都很顺利,且因为慢慢熟悉和“磨合”,两宫太后同小皇帝再也不用因为没水喝而烦恼,也没有再出现胆大妄为的奴才敢到御膳房那边抢东西吃。 銮驾抵达了滦州。 这里离山海关不到两百里,再走三天就能到了,只要出了关,就再也不用担心顺军的威胁。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所有旗人咬牙坚持准备快点出关时,老天爷突然变色了,先是黑云压顶,继而是狂风席卷大地,再之后就是漫天风雨。 没办法走了,雨下得实在太大。 几千八旗护军连同十几万满州妇孺在滦州城内挤做一堆。 风雨实在太大,不少满洲人的衣裳都被打湿,风吹在身上冷得剌骨。为了取暖,妇人们将所有能用来挡雨的东西都找了出来,可还是杯水车薪。不少满洲妇人只能相互抱成一团,在她们的身下,是一张张稚嫩的脸蛋。 “额娘,我饿。” 孩子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可是母亲们也没有吃的,只能不住的哄着他们。 外面的风雨丝毫不见停止的迹象,这让妇人们心头蒙上阴影,不知道老天爷为何这么对待她们,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遭这大罪。 “额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我想快点快去……这里一点都不好……”从前的大清皇帝,现在的满洲国主趴在车窗,看着外面那群被雨水打的没处躲的奴才们,很是心疼。 “等雨停了我们就走,额娘也想早点回去。” 布木布泰看了眼狂风呼啸的窗外,心头轻叹口气,她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 …… 滦州城东门洞子里,郑亲王济尔哈朗冒雨找到了在此的二哥代善,这场大雨下得太突然,完全打乱了他们出关的部署,也让他们出关的路途变得更加艰难。 苍老的代善负手坐在凳子上看着门洞外,头顶上几道水柱正从城墙上的泄水孔不断往下排,将门洞变得跟水帘洞一般。 同郑亲王济尔哈朗一样,代善也很急,可人力如何能胜天,风雨交加之下如何行军。 “二叔,得想法子,这雨下得太大了,男人们能顶得住,可女人孩子顶不住啊。” 说话的是代善弟弟阿巴泰的四子贝勒岳乐,他刚刚巡视回来,很是着急,因为风雨太大,下面的人根本没办法生火做吃的,这要饿上一两顿那些妇孺哪还有力气出关。 “叫各旗的甲喇、章京多想想办法,尽量弄些干粮分发下去,总不能让女人孩子饿着……” 济尔哈朗叹了口气,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能停! 岳乐知道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老十五那里什么情况?” 代善转身问济尔哈朗,济尔哈朗刚要说派去两白旗的人还没有回来,就见远处大雨中有人正急步向这边奔来。来的竟是同豫亲王多铎负责两白旗撤离的户部满尚书英俄尔岱。 英俄尔岱的脚步很急,浑然不顾全身湿透急步而来,这让门洞中的代善和济尔哈朗心下都是一沉。 后者上前喝问:“出什么事了?” “郑亲王!” 英俄尔岱奔进门洞不顾抹去脸上的雨水,就急声道:“豫亲王被顺贼围住了!” 第六百零七章 穷途末日 京东宝邸县潮白湖畔的密林中,一支队伍正在艰难的向着前方行进着。 几十名披甲满洲兵持刀走在前面,不时警惕的向四周扫视。而在队伍的后面,同样也有上百名披甲的满洲兵如临大敌般边走边回头朝后方望去。 这是一支同大队人马走散的满洲队伍,主要是满洲正白旗的家眷,人数约有上千人,可护卫兵丁只有两百多人。 而且,他们刚刚经历了顺军的追杀,这次追杀让本来有三千多人的队伍一下少了一半,也让一百多满洲勇士永远的留在了关内。 要不是梅勒额真马光远带人同那些顺贼死战,以悍不畏死的精神吓住了那帮顺贼,恐怕这支队伍已经不存。 因为顺军的不讲信用,因为他们无耻的偷袭,本来已经过香河的两白旗队伍遭受了重创,逃出来的人不敢回忆当时的场面,他们只记得当时到处都是死尸,无数亲人被顺军残忍的杀死在那里。 毫不夸大的说,死去满洲人的尸体堵塞了香河城边的那条大运河! 这也导致下游天津段的原淮军第八镇不得不组织人马捞尸,持续时间长达半个月。 满洲不是没有反抗,满洲也不是没有勇士。 豫亲王多铎带领英勇的满洲将士同背信弃义的顺贼进行了殊死搏杀,虽然顺贼的损失也很大,但是英勇的满洲将士毕竟太少太少,在那些如群狼般四面八方涌来的顺贼攻击下,满洲将士们终是不支。 己方每倒下一人就永远失去一人,而对手倒下一人却有更多人涌上,这对于满洲兵而言,是士气的打击,更是心灵的折磨。 厮杀中,多铎王爷发现了那个大清叛徒耿仲明,他气愤的质问对方为何带人袭击两白旗,难道汉人就是这么不讲信用吗! “如果你们讲信用,关外的三百万汉人就不会死!” “如果你们讲信用,永平四城的几十万汉人就不会被你们杀光!” “……” 耿仲明根本不想和多铎废话什么,监国闯王已至良乡,不日将进北京登基称帝,所以多铎的脑袋就是他耿仲明献给大顺皇帝最好的礼物。 “如果你讲信用,就不会霸占范文程的老婆!” 讥讽声中,耿仲明纵马督兵再次冲向了多铎的人马。 这些两白旗的辫子兵是悍勇,可是他们的悍勇拯救不了已被大顺闯王圈了名单的满洲一族。 一心想拿满洲人头给大顺新朝作为贺礼的原汉军八旗兵,同拼死保护族人的满洲白旗兵在风雨中不断的碰撞。 可惜,还是叫多铎跑了。 跑掉的满洲人还有很多,他们不是一块跑的,而是分成了很多股,其中最大的一股肯定是豫亲王多铎带领的那一支,大概有万余人左右。其次就是多罗贝勒尼堪带领的这一支,约有三四千人。 耿仲明的儿子耿继茂带了千余士兵一直咬着尼堪不放,双方你死我活的厮杀过后,尼堪这一支队伍只剩了一半不到。 其实,要不是要带这么多妇孺一起逃,凭尼堪的本事是绝对能够甩掉耿继茂的,甚至还能回过头来给耿继茂重创,然而,尼堪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那帮正白旗的妇孺拼命甩脱追兵。 可虽然甩脱了耿继茂,但包括尼堪在内的这支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是充斥着恐惧。 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关外老家,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先他们一步出京的两黄、黄红旗在哪里。 没有向导,没有地图,一切全凭人类本能在摸索,他们也不知道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哪里。 大雨完全迷失了满洲人的方向。 不过这场大雨也让后面的顺军追兵很是头疼,耿继茂现在就为丢掉目标而苦恼。 …… “贝勒爷,下面的人走不动了,我看就在这片林子歇一歇吧。”负伤的马光远在亲兵的搀扶下找到了队伍前面的尼堪。 “马爱塔,你的伤不要紧吧?” 尼堪关切的将马光远扶坐在一棵树下,这个马光远虽然是前明的参将,但很早就投降了大清,当年他八叔皇太极得诸臣劝进时,当时就有五个汉将联名劝进,其中一人就是马光远,其余四人是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石廷柱。 如今石廷柱和孔有德死了,耿仲明背叛了大清,尚可喜跟着十三叔阿济格,但这个智顺王多半也不可靠,因为智顺藩的家眷都被顺贼掳了过去。 而马爱塔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对大清的忠心从来没有变过,想着先前马光远同追兵死战,大呼贝勒爷快走的场景,尼堪心下就是一阵动容:倘若汉臣汉军都如马爱塔这样,大清就还有希望! 现在的情况是队伍真的没办法再走了,尼堪自己也累,队伍中还有他的福晋和额娘。 年轻人能坚持,老人们怎么坚持。 看情况,耿继茂一时半会不会追上来,而且摸黑赶路实在是走的不快,尼堪便让人传令就在这林中歇脚,等天亮恢复些力气再继续赶路。 就地扎营的命令传下后,满洲家眷同旗兵们都如蒙大赦,虽然他们根本没有遮挡风雨的用具,但就算能坐一会也能让他们的心情为之平静,呼吸为之稳定。 渐渐的,不少满洲人竟在风雨中沉沉睡去。 尼堪没有睡,他强打着精神带人在四周巡视,他很害怕耿继茂那个狗贼会带人摸过来。 他的腰间别着的是他的爷爷留给他的宝刀,虽然爷爷不喜欢他的阿玛,但对他们这些孙子却是很宠爱的。 巡视一圈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尼堪也找了一处地方靠在树上打算眯一会,他也很困,两条腿因为白日的逃亡有些发肿,脚侧好像也被靴子磨破了一块皮,走路的时候生疼。 迷迷糊糊中,尼堪感觉有什么东西盖在了他身上,惊醒过来的他睡开眼却发现是妻子阿麻将一只麻袋盖在了他身上。 同其他贝勒不同,尼堪的妻子并不是从蒙古科尔沁迎娶,而是娶的郭络罗氏的姑娘。他同阿麻用汉人的话说叫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 麻袋起不到御寒作用,甚至也起不到遮雨作用,但这只麻袋还是让尼堪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尼堪的长相酷似汉人,一点也不像满洲人的尖长脸,也不是一口黄牙,因此在一众贝勒贝子当中属他尼堪长的最为英俊。 “额娘呢?” 尼堪握住妻子阿麻的手,他的额娘富察氏是海西部落老台吉额尔吉图的女儿。 当年禇英犯事的时候富察氏跟着吃了不少苦,所以尼堪长大之后就一心想让母亲享福,三年前特意去盛京将母亲接到了北京,一家人住在汉人的大宅子里别提多舒服了。 可现在…… 想到母亲受的苦,尼堪心中一阵难过。 “额娘和三福晋她们一起呢。” 阿麻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三福晋是尼堪哥哥国欢的妻子,也是阿麻的姑姑。 尼堪点了点头,示意妻子阿麻就在他身边休息。 “天一亮我们就得走,这里是汉人的地方,不安全。我们得早点同两黄旗会合……” “嗯。” 阿麻点了点头,靠在丈夫身边闭上双眼。 尼堪四下看了眼,黑漆漆的,耳畔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由有些放心,闭眼继续睡去,这一睡却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梦到了阿麻有了身孕,他抱着刚出生的儿子骑着马想去给自己的阿玛报喜讯,告诉阿玛他终于有孙子了。 可是阿玛却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恶毒的一把推开他,在那失心疯的咆哮:“爱新觉罗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第六百零八章 富察氏 爱新觉罗不是早该死,而是都该死! 三十年前的黑图阿拉,尼堪的阿玛禇英在深夜如疯子一般嘶吼,他挣扎,他反抗,但最终还是被他父亲奴尔哈赤派来的侍卫勒住了脖子,而他的亲弟弟代善则在边上冷冷看着。 那一夜,才五岁的尼堪目睹了阿玛被杀的一幕,阿玛临死前对爱新觉罗这个家族的恶毒诅咒更是深深映在了小尼堪的脑海中。 “阿玛,阿玛……” 尼堪的身子在微颤,他呢喃着,但他没有醒来,他仍沉浸在梦魇中。 整个林子都是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一两声因为寒冷而发出的咳嗽声。 雨仍在下,但较白天小了许多。 头上的树叶不断飘落着,用不了多久,这片密林将变得光秃秃。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个身影动了一下,然后悄悄的站了起来。 是阿麻,在看了丈夫最后一眼后,她咬牙走向了远处。 “来了。” 望着儿媳,富察氏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试图去看儿子最后一眼,可四下里实在太黑,她根本看不到。 “走吧。” 富察氏默默的向着林中深处走去,她的儿媳阿麻同样默默的跟在后面。 “额娘?” 国欢的妻子三福晋阿兰珠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牙跟在富察氏身后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林子中竟然还有其他人存在。 都是女人。 可能是怕被人发现,这些女人走的很慢,动作也很轻。直到往林中摸黑走了里许路后,她们才停留了下来。然后让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一个又一个的满洲女人颤抖的将自己吊在了树上。 没有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 富察氏默不作声看着,最后她将目光看向了海兰珠。 海兰珠突然有些怕,那些吊死的女人在一棵棵树下飘荡的样子很可怕。她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却被富察氏一把抓住。 “你们是爱新觉罗的女人,你们不能落在汉人手里,那样会玷污祖宗!” 富察氏从海兰珠手中夺过布带甩上了一根粗壮的树干,打好结之后示意海兰珠上路。 海兰珠害怕,她不肯动。 “难道你想让你的男人死不瞑目吗!” 富察氏有些生气,再次催促阿兰珠仍就不果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阿兰珠猛的抱住往上举起,绳索不偏不倚的套在了海兰珠的脖子上。 不等海兰珠反应过来,不等这个可怜的满洲寡妇大声呼救,她的婆婆富察氏就松开了手。 “呃……” 绳索死死套在阿兰珠的脖子上,勒得她的喉咙发不住任何声音。 脚下没有着力物的海兰珠在半空中出于人类的本能乱伸着腿脚,她试图用双手将自己的脑袋从绳索中托出,可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她的脸很快就憋得通红,她的呼吸开始困难,她越是用力,却越是难过。 终于,海兰珠不动了。 同附近那些树上飘荡的女人一样,她的生命结束了。 林子,又一次陷于无声而可怕的寂静中。 许久,富察氏的身子动了一下,抹去双眼的泪水后,她有些艰难的看向自己的亲儿媳阿麻。 她不希望阿麻同海兰珠那样不争气,她们爱新觉罗家的女人是死也不能落在汉人手里的。 “阿麻,” 富察氏希望阿麻能够表现一个宗室女人应该有的勇气,她老了,没有办法再同对待海兰珠一样对待阿麻。 “额娘,你放心。” 阿麻的神色却很平静,似乎死亡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她走到不再动弹的姑姑海兰珠面前,将掉落在地上的绣鞋重新套在姑姑的脚上,然后将早就备好的布条甩向了一根粗大的树枝上。 打好结之后,阿麻尝试将自己套上去,可是她却无法如愿,因为她的个子并不高。 “踩着我。” 富察氏尽到了婆婆最后的心意,她蹲了下去,让自己的儿媳踩着她上到那个高度。 阿麻没有拒绝,很平静的将绳索套在了脖间。顿时她的喉咙被绳套紧紧勒住,无法呼吸,她本能的挣扎了几下,不一会,便再也不动一下。 时空再次停滞,只剩下富察氏一个人了。 四下里被风吹的不住晃动的一具具尸体让这片林子,看上去很是诡异。 富察氏叹了口气。 眼前的这一幕并不陌生,当年在铁岭、在义州,很多汉人的妻女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性命的。 富察氏不后悔,只要男人们还在,满洲就一定能报今日的仇恨。 而她们这些女人,只会成为男人的累赘。 她不想儿子尼堪因为她们而被拖累,雄鹰应该展翅高飞,怎么能在鹰巢困步不前呢。 现在的困难是一时的,失败也是一时的,只要渡过眼前的难关,满洲一定会将今日所遭受的耻辱和痛苦百倍、万倍还给那些汉人。 其实,富察氏从未爱过自己的丈夫禇英,相反对禇英,她直到现在也没有原谅过。 因为,那个愚蠢的家伙竟然认为满洲人不可能是汉人的对手! 他竟然试图阻止天命汗征讨明朝! 他想同他的二叔舒尔哈齐一样永远以当汉人的走狗为荣! 好在,天命汗杀了这个愚蠢的儿子。 满洲,也走向了辉煌。 自己应该走了,孩子们都走了,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富察氏坚定的将绳子甩上了树枝,平静而又熟练的打了一个活结,这样等会绳索就会一下勒住她。要是死结的话,她可能还要重新来一次。 可是同儿媳阿麻一样,富察氏也遇到了无法垫高的困难。在漆黑中一番摸索后,她找到了一块腐朽的树根。虽然树根很烂,但应该能承受她的重量。 富察氏将脚踩了上去,然而那绳索却怎么也套不住她的脖子。 不是因为不够高,而是她的手抖的厉害。 她呼吸了许多次,却怎么也不能像儿媳阿麻那样平静的将自己勒死。 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后,富察氏终是意识到她竟然怕死! 她整个人呆在那里,脚下突然一滑,她重重的摔倒在地。 然后,她哭了。 哭声惊醒了远处的男人们,然后是惊恐的叫声。 到处是寻找妻子、女儿、母亲的男人。 尼堪循着哭声找到了额娘,也找到了他的妻子阿麻。 当他看到妻子的尸体在母亲的头顶飘荡,而母亲却抱着一块烂树根在那不住发抖时,尼堪崩溃了。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发狂般的大叫起来,在林中不断的奔跑,直到被部下们抱住。 第六百零九章 英俊的尼堪 当部下来报前方林子中竟有大量吊死的满洲女人后,耿继茂愣了一下赶紧带人赶过去,结果眼前所见让这位过去的怀顺藩世子着实吓了一跳。 “我们又不杀女人,她们何必寻死?” 耿继茂有点想不明白,虽然因为父亲的影响,他对满洲人始终没有好感,但他也不可能做出屠杀女人的事。 而且顺军那边也有命令下来,说是再发现满洲妇孺不能概行杀害,须作甄别。据说是随多尔衮南征的满洲兵有不少人降了大顺,所以要留下这些降兵的家眷,以安其心。 这也是两军交战对降兵安抚的通常做法,当年皇太极就曾下令八旗将所掳获的三顺藩家眷及汉军八旗家眷交还,并且还分田分房子分牲畜,如此才使得三顺藩及汉军八旗甘愿替满洲人效命。 可惜了。 看着不下数百具的满洲妇人尸体,耿继茂摇了摇头,这些可怜的女人本不用死的。不过这些满洲女人的尸首却让他意识到追赶的方向没有错,尼堪他们就在前面! “追!” 虽然也累,可是就在眼皮底下的尼堪却让耿继茂特别的精神。 很多年前他随父亲耿仲明去盛京参拜见皇太极时,那个尼堪就带着一帮小满洲崽子将他狠揍了一顿。 这个仇,耿继茂可是一直记着的。 尼堪一行并没有跑远,额娘逼着妻子阿麻和嫂子海兰珠自杀的事情让这位多罗贝勒的心神一直溃散着,好像被大法师抽了灵智如行尸走肉般。 要不是马光远竭力维持着队伍,这支只剩下几百男人的满洲东逃队伍恐怕早就分崩离析了。 可即便没有了女人累赘,饥饿交加、筋疲力尽的队伍还是被后面赶上来的追兵咬住了。 地点是在潮白湖畔,这里是宝邸县和玉田县的交界,越过此湖就能进入开平府境,离滦州只有几十里远。 五百多主要是由满洲两白旗组成的逃难队伍被人数是他们两倍多的耿继茂部追上。 耿继貌很狡猾,发现尼堪一行还有好几百人后,他没有急于向对方发起攻击,因为他知道困兽犹斗的道理。 所以,他让人拿着顺军给他们配发的发烟弹以一里一颗的节奏不断朝天鸣放,“嗖嗖”声中,半空炸响的红色烟花顿时引来了正在附近搜索的顺军其余人马。 就如饥饿的狼群发现一群受伤的野鹿般,一队队顺军从潮白湖的各个方向向尼堪一行所在的地方涌了过来。 尖厉的哨声在清晨吹响,刺耳而又可怕。 确认自己不是“孤军”后,耿继茂立即下令所部向尼堪一行发起进攻。本来耿部擅长的是火器,可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很多火铳无法使用,所以这些从前的铳手多是手持大刀长矛向着过去的真满洲大兵扑去。 “同尼堪拼了!” 马光远是汉将,可对汉人的称呼却同样是满洲语“尼堪”,这个称呼满洲人听得懂,马光远手下那几十个汉军却听得头大,因为他们还以为是同多罗贝勒爷拼了呢。 没有队形,也没有阵列,就是一窝蜂的向前冲。 顺军如此,满军也是如此。 尽管满洲兵们奋勇抵抗,可他们人数实在太少,又实在太累,没有战马的他们最终被顺军的“人海战术”不断摧毁,最后两百多人被压迫到湖边。 湖边本就泥泞,加上下雨,人走在上面初始只是觉得烂,可很快就会发现鞋子直接陷进泥里。 沾了泥的鞋子要不就是直接掉在泥里,要不就是让双脚越发的沉重。要命的是满洲兵都是穿的皮靴,这种皮靴一旦陷进泥沼里短时间内可是拔不出来的,就算临时想要脱掉也得费一番功夫。 顺军方面就要容易的多了,不管是顺军的本部还是耿继茂的原汉军,大多数士卒穿的不是布鞋就是草鞋,因此于泥沼之中活动可比满洲人轻松的多。 双方在泥沼上不断的搏杀,很多士兵都成了泥人。 清醒过来的尼堪看了看远处正在同顺军搏杀的马爱塔,又看向始终垂着头的额娘。 突然,这位多罗贝勒站了起来,艰难的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母亲,然后竟是拿出了一把匕首,颤抖的向母亲的脖子伸去。 富察氏没有躲避,她羞愧。 她甚至没有脸看自己的儿子,她就那么低着头任由儿子割断她的喉咙,任由鲜血不住喷射。 尼堪的双眼竟没有泪水,只是定定的望着快要气绝的母亲。直到额娘完全咽气,他才将匕首扔在地上,继而回过头看向正冲过来的顺军。 没有任何犹豫的就举起长刀,深一步浅一步的迎了上去。 满洲兵们在做最后的抵抗,殊死抵抗!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没有活路,哪怕是放下武器跪地向这些尼堪讨饶,换来的同样也是一死。 满州兵的顽强反抗同样激起了耿继茂的凶狠,一帮丧家之犬都收拾不了,以后大顺哪有他耿继茂的立身之地! “杀,杀光他们!” 耿继茂直接脱掉碍事的鞋子,光着脚提着大刀就冲了上去,他眼里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多年前当着那么多人面辱骂讥笑他的尼堪! 马爱塔倒下了。 一个顺军第二镇的队官给了这位爱塔一刀,倒地的马爱塔身子在泥坑中和着泥水咕噜咕噜的泛着泡。 余下的一百多八旗兵仍在苦战,他们骂人的满洲话和顺军操娘的汉话混合在一起,不知双方都在骂些什么。 耿继茂一路过来,结果了两个满州兵的性命,最小的一个在他看来怕只十一二岁,那小鞑子倒也有股狠劲,死前还想张口去咬耿继茂,结果被耿继茂用刀把将他的嘴巴连同整个下巴砸烂,牙齿和牙关一起飞去老远。 尼堪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耳畔传来的满州儿郎惨叫声并没有触动这位尚活着的太祖孙子内心,因为他的心早就死了,麻的不能再麻。 他面色如铁,不住的挥刀砍杀着向他冲来的顺军,如亡命徒般左砍右砍,每砍死一个顺军,都会让他内心无比畅快。 可他的双手也酸的几乎提不动刀。 耿继茂来了。 许是贵人多忘事,多罗贝勒爷没有第一眼认出已经长大的怀顺藩世子。 耿继茂朝他笑了笑,扑了上去。 力竭的尼堪挥刀试图阻挡,可是长刀却被震飞。 他酸痛的双手已经握不住刀。 “还记得我吗?” 耿继茂挥刀之前莫名问了尼堪一句,这让尼堪有点死不瞑目,因为他不知道杀死他的到底是谁。 望着倒在地上身子不住抽动的尼堪,耿继茂再次挥刀狠狠在对方脖子斩了一刀。 一刀又一刀。 骨头茬子都碎了,刀刃也卷了。 尼堪死了,死的不能再死。 他的脑袋被十年前曾被他狠狠羞辱过的耿世子拿去河里洗了一洗。 去除了血污和泥垢的多罗贝勒爷,看上去还是那么的英俊。 第六百一十章 淮扬子,坐天下 北京,九月初三。 未时一刻,一队俱是白帽白衣,外穿棉甲,背负弓袋,腰挎大刀的骑兵自永定门进入北京外城。 入城后,这些白衣骑兵以数十人为一队,一手勒缰,一手持旗,于城中奔马疾驰,并呼大令:“大顺监国闯王谕令:杀人者死,杀人者死!” 入城颁令的是胡茂桢部骑兵。 因为清廷撤离匆忙,在顺军正式入城之前难免有市井无赖趁火打劫,而入城接管北京的原淮军第一镇之前也没有相应的安排,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都缺少对“大城市”接收的经验,加上对满洲鞑子的仇恨,因此入城之后第一镇便开始在内城(满城),外城以搜查鞑子为名,圈定区域挨家挨户搜索。 在此过程中是搜出一些没来得及撤走的鞑子,但更多的是对北京居民的骚扰,内中更有素质较差的趁机敲诈勒索富户,造成北京城内民心恐慌。 一开始,第一镇的镇帅夏大军并没有重视这些情况,认为将士们好不容易占领北京城,些许放纵再所难免。 但事态很快就变得严重,零星的抢劫渐渐演变成有组织的抢劫,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原因是第一镇在济南损失较大,后来以汉军降兵及北直夫役、部分收编土匪进行的补充,若是严加约束,这些补充兵断然不敢如此胡作非为,但由于从镇一级到旅一级的各级将校都没有将抢劫当一回事,并沉浸在夺取北京的兴奋之中,结果整个第一镇都开始失控。 夏大军知道不好,赶紧下令各旅立即收缩人马并约束军纪。 事情很快传到了已经抵达卢沟桥的监国闯王那里,于是便出现了胡茂桢部紧急入城宣谕的一幕。 北京的骚乱在持续一天后得以遏制,约有两百余人在这场骚乱中丧生。 此事令陆四极为不快,派书记姜学一于第一镇问诸将:“你们忘记你们是什么人了吗!” 夏大军以下诸将校面红耳赤,皆是噤声。 骚乱过后的北京城又重新恢复平静,大街小巷只闻来回不断奔驰的蹄声,以及那骑士中气十足的宣谕大令声。 一如三年多前,惊慌过后的北京居民不约而同的开始在家门上贴上黄纸书写的“大顺”二字,家家户户门口都摆了香案,设了牌位,上面或写“大顺万万岁”,或写“闯王万万岁”,也有无知之人则写“陆四天王万万岁”。 女人孩子们都呆在屋内不敢出来,男人们壮着胆子站在门口,无一例外帽子上都贴有黄纸写就的“顺民”二字。 看上去同三年多前简直是一模一样。 …… 监国行营昨夜是在卢沟桥扎的营,对这座桥,陆四本人有特殊的情感印记。 所以,在正式进入北京前,他在卢沟桥睡了一夜。 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陆四没能看到卢沟桥的夜景,只是带人在桥上走了一圈就回到大帐中。 这一夜,他几乎未睡。 事情太多了,多到陆四根本没时间合眼睡上一会。 大顺再次进入北京,不仅预示着满洲东奴被击败,也意味着大顺将重新于北京建立中央政权。 同陆四前世那位伟人一样,陆四接手的也是一片烂摊子,甚至可以说是废墟。 一穷二白,除了大片大片无人的土地,陆四什么也没有。 最乐观估计,北京周边地区人口最多只有一百万,这是山东现有人口的三分之一,淮扬的五分之一。 连同河南、陕西、山西部分地以及辽东,顺军实际控制区现有人口数量大概在1200万人左右,这个人口数据差不多是前明万历年间顺天府同京东数府的人口总计。同后世相比,两个市的人口而矣。 而现在的局面还不是大顺统一中国,除了满洲另一重兵集团阿济格部外,大顺还面临明朝余部、大西军势力,所以如何快速建立稳定的中央政权,恢复民生,发展经济,进而开展统一之战,对陆四而言任重道远。 快马已将攻占北京的捷向淮扬、徐州、山东、河南、陕西传去,用不了多久,各地的贺捷奏章必将如雪片飞向北京。 心情,陆四肯定是高兴的。 从崇祯十六年运河起义以来,经历三年多的艰苦奋战,不仅打败了腐朽的明朝,也击败了万恶的东奴,陆四岂能不高兴,岂能不骄傲。 虽然,他有些胜之不武。 事实上满洲人并不是输在战场上,而是输在了棋盘上。 满洲之败,非败于人力,而是败于天。 陆四,就是那个天。 说句难听点,陆四就好像一个窃贼,在知道主人家的具体情况,知道主人何时不在家,从而能够一件件的将主人家的好东西拿出来,最后成功把房子也搬空。 当然,这也要怪满洲的当家人多尔衮太过昭和。 赢就是赢,没有人会认为陆四胜之不武,只会认为这位大顺第三代闯王英明神武,料敌于先机,制敌于帷幄。 进京,是考试。 考试的第一步就是进考场。 左辅顾君恩认为入京之后,陆四应当立即登基为帝,重定年号,建立中央朝廷,设立地方官吏,以安北地人心,尔后肃清满洲余孽,恢复北方民生,并着手统一天下。 陆四深以为然,将登基具体事务安排交由顾君恩负责。 “四爷爷,您要称了帝是不是以后就得称朕了?” 侄孙的这个问题让陆四不由失声笑了起来,“叫朕也好,叫我也好,叫咱也好,你四爷爷还是你四爷爷,总不能就变成你四老太爷了吧?” “孙儿要是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四爷爷可不就是四老太爷么。”陆义良笑眯眯的将卷好的纸烟递给四爷爷,这些烟叶是四奶奶特地从西安送来的,说是从高老太后那哄来的。 陆四又笑了笑,尔后点上烟不无感慨道:“从古到今,有多少人对朕这一称号痴迷向往,为了这个朕,又有多少英雄好汉抛了头颅,洒了血噢。当真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老爷!” 帐外传来侄子陆广远的声音。 “广远叔!” 陆义良赶紧搬来凳子请他广远叔坐下。 陆四打量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的侄子,微微点头,对侄孙义良道:“你广远叔这声老爷可比那万岁,皇爷要好听的多,也亲切的多。” “怎么?” 广远不知道老叔刚刚思绪复杂的很。 “北京城中安定下来了吗?”陆四随手丢了根烟给侄子,侄子却是摇了摇头说他不爱抽这玩意,呛人的很。 “不抽烟是好事,这玩意费钱。” 广远嘿嘿一笑,说北京城中已经稳定下来了。 “皇宫可曾遭到破坏?” “宫中并未遭到破坏,只是有两处偏殿走了水,现已扑灭。” 陆四噢了一声,道:“多半是小太监们偷东西放火。”然后朝外叫了一声:“樊霸。” “末将在!” 手持大铁锤的樊霸掀起帐帘走了进来。 陆四吩咐道:“旗牌兵现改为羽林军,你领着入驻皇城,暂时负责宫中。” “遵令!” 待樊霸退下后,陆四对侄子道:“我们大顺不是强盗,我们的将士也不能是骄兵悍将,对于胡乱抢人杀人的,必须要予以重惩罚,哪怕功劳再高,该杀也得杀。” 陆四面色凝重,第一镇这支主力竟然在北京城中乱搞一气,让他这位淮军创始人真的很生气。 “这……” 广远说有些人也是功臣,杀了是不是有些不妥。 “什么功臣?功臣自古以来就是权贵的另一种说法,” 陆四抬手打断侄子,“以前都说明太祖杀功臣,可谁想过明太祖杀的是哪些功臣,骄兵悍将,不服王法,欺压百姓,忘了自个身份的功臣,算个什么功臣! 这种人,明太祖杀得,你老爷我更是要杀的! 造反打天下,该给的富贵我照给,封王的封王,封公的封公,封侯的封侯,但有一条,谁敢忘了自个是什么身份,忘了从前的苦,反过头来仗着有了点功劳就不拿百姓当人看,那咱也不怕千秋后落个杀功臣的骂名。” 功臣等于权贵,无论什么功臣,即便本人再如何坚持本色,不忘初心,他的儿女也必然会成为新的权贵,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要想王朝长久,要想社会稳定,整治功臣几乎是所有明君都必须的作为。 区别在于手段。 陆四很清楚权贵于这个国家的危害,骄兵悍将于这个政权的隐忧,对此,他有他的做法。 “富贵我给,但谁也不能变了质!” “谁欺负百姓,我就杀谁。将来哪怕姓陆的欺负百姓,跟他朱家的皇帝一样不顾百姓死活,百姓就有权力起来造咱姓陆的反。” 陆四放下抽了半截的烟,不无语重心长对侄子道:“你要记住,不管是谁当皇帝,百姓都有杀官求活,把这皇帝吊死的权力!” “有闯王这番话,我大顺必将万世一统!” 顾君恩人未至,声音先至。同他一起来的还有高一功。 陆四哈哈一笑:“先生自个说历朝历代都多少年?最长不过八百年的周朝,哪有什么万世一统的王朝…… 要照我说,只要咱大顺对百姓好,让百姓有饭吃,有肉吃,有衣穿,有活做,有钱拿,有书读,那天不亡我大顺。可咱大顺要是同崇祯朝一样让百姓易子而食,那就是老天不灭咱大顺,我也要亲手灭了这大顺!” 第六百一十一章 我就是正统! 陆四所说,其实用他前世的语言归纳就是八个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个理论是超前若干年的,因为当下最先进的理论也仅是“虚君”。 一个马上就要登基称帝的天子却对自己的臣子说,没了活路的百姓不用告御状,可以直接起来造他的反! 这个造反不仅没有罪,反而是正义的,是皇帝特准给他们的权利。古往今来,还真是头一遭,用千古奇事都不足以形容此言论的惊世骇俗。 要说同此理论相近的也不是没有,但区别却大,便是前明太祖朱元璋允许百姓捆绑贪官污吏送往南京受审。 不过此令在明宣宗时就被禁止了,倒不是明宣宗不愿惩治贪官污吏,而是人都有报复心与私心,很多被百姓绑缚送京的官员并非因为贪脏枉法,而是被他人收买鼓动百姓恶意中伤,打击报复。 因此明宣宗这才禁止以《大诰》判断官员是非,剥夺百姓绑官这一特权。 陆四当然也知道此事,但此事在他看来不是明朝的法治精神得到提高,而是官僚集团的胜利。 至于官僚集团是怎么胜利,怎么将明太祖赋予人民的这一政治特权给弄没了的,那就是官僚集团的政治智慧了。 总之,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明宣宗以后,百姓想进衙门就很难了。而在从前,他们可以光明正大进入衙门,将里面高高在上的老爷五花大绑捆送押往京师由“中央”审讯。 若真冤,百姓反坐。 若不冤枉,百姓的胜利。 不过明太祖即便给了百姓受了冤屈和不法侵害之后可以绑官送京的权力,却也没在《大诰》中说百姓可以起来推翻压迫他们的朝廷,吊死让他们没饭吃的皇帝。 所以,陆四刚才那番话,真的是石破天惊。 尤其是听到陆四说这话的四人都是与农民起义息息相关的四人,陆广远、陆义良这对叔侄就不用说了,打崇祯初年就起来造明朝反的高一功、身为大顺军师的顾君恩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如果不能理解陆四这番话所蕴含的意义,那就真的白枉了这些年同明朝的血泪抗争了。 闯王能有此觉悟,当可为千古一帝! 甚至连千古一帝这个荣誉,顾君恩都觉得配不上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大顺皇帝的年轻人。 “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所谓的民是什么?难道真是那些终日在地里劳作,每日为一家老小如何填饱肚子而操心的百姓之心?” 陆四摇头,封建时代的“民”只有一个特定对象,那就是地主士绅。老百姓连做民的资格都没有,甚至布衣都轮不到他们。 “咱们大顺起于百姓,成于百姓,自先帝创业,有几个地主士绅站在了我大顺这边,又有几个如先生这般鼎力襄助大顺? 所以,我大顺要对真正支持咱们的百姓好,要让百姓们真正得到我大顺的实惠。记住,是实惠而不是恩惠……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从来不是当皇帝的,当官员施舍给百姓的好处,而是他们必须应尽的责任。” 陆四斩钉截铁,“要是当官的负不起这个责任,就脱掉官服回家种地去。要是当皇帝的负不起这个责任,就活该百姓造他的反!反正我就一句话,以后咱大顺朝没有士农工商贵贱之分,只有人民。 当官的是人民,种地的是人民,经商的是人民……所有人都是人民。只要是人民,就有过好日子的权利。同样,只要是人民,不管你是什么出身,都有做官的权利。” “闯王的意思咱们大顺以后的官员不一定都要是读书人?”高一功理解的就是这个意思。 陆四点了点头:“大致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有些渴,侄孙义良赶紧给四爷爷倒了碗茶。 “咕噜”一口后,陆四放下碗,继续说着他对大顺今后的规划。 “咱们大顺以后不和什么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和人民共天下。现在那帮地主士绅读书人,我们也不是不用,但用之前却要先对他们进行改造,让他们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对百姓有利的人,而不是一如从前那般渔肉乡里,欺男霸女,谁来降谁,没有半分羞耻,一应所为全于他一家之私利。至于怎么个改造法,行营这边要拿出个章程来,我这边也有一些想法,大家伙议一议,要形成定制,不能朝令夕改……”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轻叩桌面,沉吟片刻,又道:“总之,以后中央也好,地方也好,前明及降清的官员士绅,只能任用五分之一,不能再多。有关国计民生,可以听取这些人的意见,但绝不能让他们主导。 咱大顺就好比一条大船,这舵要掌在咱们自己人手中,这样船就不会歪。可要是这舵掌在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手里,那这船的方向就一定会偏离。我们也要时刻警惕那帮地主士绅对我们大顺进行反攻倒算。” 顾君恩听后迟疑道:“闯王对现在的士绅读书人否有些偏颇?” “偏颇?” 陆四不以为然,“先生以为,在那帮士绅读书人心中,国与家到底谁更重?” 国与家谁更重? 顾君恩从前只知朝廷和地方之分,从未想过国与家之分,一时有些难以回答。 “若国重,前明尚未亡国,何以在京百官迫不及待降清仕清?可见在这些人眼中,还是家更重。唯有向清廷摇尾乞怜,他们才能保住自家私利。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屁。朝堂上的官如此,地方上的士绅也是如此。” 陆四道自运河起事之初,淮军稀有读书人来投,所用之官多是迫于性命之危而降者,然现在却是有多少士绅读书人翘首以待大顺征召,而这类人典型的墙头草。 “读书人嘛,自以为是读圣贤书的,有功名在身,便自觉高出平头小民一等,总要小民的尊敬,而不会去尊敬小民,称他们为泥腿子。就是贫寒之家出来的,也难保本心,这读书场和那官场一样,都是个大染缸,呆得久了,便忘记自己是什么了,一心只为自己和后人考虑,再也不肯做从前的泥腿子了。 哪怕是异族来了,只要能保他们富贵,保他们权势,他们就能双膝跪地,做那无骨之人。这种读书人,也忒是无耻得很。跳过龙门的鲤鱼从来不会在乎那些还在龙门后的鲤鱼作何想,它们只当自己是龙了……这世间,每到大是大非处,英雄每多还是咱们这帮平头百姓啊。” 陆四有感而发。 历史就是一个奇怪的车轮,滚来滚去,总滚不脱那几千年的怪状。 或许,这就是人性使然。 人性,都是自私的。 “朝廷不用读书人,用什么?” 高一功问的不够准确,他外甥女婿说的是只用五分之一,不是说不用,不过意思也差不多。 “用我们的自己人。” 陆四大手一扬,“咱们放着现成的基本盘不用,怎的就非要用他们?” “基本盘?” 高一功一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顾君恩也是不解。 倒是陆广远隐隐知道老爷说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他老爷说道:“什么是基本盘?我们安身立命所在是什么?是咱们大顺军!是跟随咱们一步步走来的成千上万的弟兄们!……他们或许不识字,或许不读书,可他们却才是我们大顺的真正脊梁,是我这个闯王的手足兄弟!” “可是他们大多数人不识字啊,不识字,怎么当官?”高一功很是困惑。 “人民不识字,如何能出来做官?” 顾君恩理解的更透彻一些,也更广泛一些。 陆四未答,反问道:“人民为何不识字?” “这个……” 老百姓不识字的原因有很多,可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穷! “人民不识字,我们就要让人民识字。说通俗点,以前都说秀才好,那咱们大顺朝今后就让所有人都变成秀才嘛。既然成了秀才,为什么不能当官?要我说,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当官再容易的了。” 以前没有能力,现在大顺即将再次建立,实际控制区人口又才千余万,陆四自然是要推进识字运动,从而不仅提高大顺人民的总体素质,也为大顺政权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而这些血液,将注定与那孔夫子门徒大大不同。 如何将科举制与务实相结合,如何进行举国识字运动,并提供相应场所、师资,教学器材,以及是否要着手对繁体字进行简化,以提高识字运动的成效,这些,陆四都有一个基本规划。 但任何一个政策从决定到正式实施,都有一个过程,绝不可能一拍脑袋就要去办,求快求成反而会误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 最实际的一点,首先陆四需要一个强而有力、从上至下高效畅通的政权体系,否则,他的政策再好,也不可能推行下去。 如此,即将建立的大顺政权体系就如大厦的根基一般,必须无比坚实。 关于政权构架,顾君恩建议将大顺从前体系同明朝的体系相结合,陆四让其着手制定,尔后再根据实际需要进行调整。 “对了,满洲那个小国主到哪了?” 陆四忽然想到他的“大敌”似乎还没解决。 广远忙道:“在滦州。” 陆四“噢”了一下,又问:“多铎落网了?” “左叔同高杰,还有耿仲明他们去了。”广远又肯定的补了一句:“多铎跑不掉的。” “除恶务尽,爱新觉罗这一家族必须为他们过往的罪孽付出代价。” 陆四轻轻点头,广远比起当初在淮扬明显成熟许多,果然人都是锻炼出来的。 “另外昌平的明陵要派人保护,朱元璋驱逐胡元,建立明朝,再造华夏,于我中国功绩很大。尽管我们大顺是造的他朱家的反,但咱们对事不对人,可不能否了人家朱元璋对咱中国的贡献……” 保护昌平的明十三陵,是陆四应该做的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 有些墓动得,有些墓是动不得的。 这一点,他拿捏的清楚。 “另外,等中央成立后,先生要组织一帮人着手修明史,嗯,广远到时挂这个明史总裁官。” “明史?” 顾君恩一怔,“我大顺尚未统一中国,南方朱明残余还有半壁江山,此时修史,似乎有些不妥。” 当然不妥了,哪有人家明朝还没灭亡就给人家刻墓志铭的呢。 监国闯王这心未免太急了。 陆四却不觉有什么不妥,自信一笑,挥手道:“无妨,有何不可,正统在我。” 第六百一十二章 中国无虏 农历丁亥猪年,九月初五。 万里之外的英格兰议会以40万英镑的高价,把国王查理一世买了回来,囚禁在荷思比城堡中。 万里之外的中国,一个年轻人则站在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长桥之上,远眺帝国首都巍峨的城墙。 西方的查理一世现在想的是怎么从他的敌人手中逃出去,东方的年轻闯王则在想怎么才能让他的人民尽快获得新生。 卢沟桥上有很多石狮子,有的狮子身躯比较瘦长,狮子头比例特别大。有的身躯稍微粗短,或足踏绣球,或足踏小狮,或身上有小狮,形态各异。 一路走来,各式石狮让年轻的闯王频频点头,最后,他在长桥西侧的石象停下了脚步,对紧随在后的高进问道:“前明诸帝还有多少后妃尚在人世?” 这个高进便是当年在淮扬奉命往河南联络大顺军的死士,此后一直负责淮军的情报网络,其弟弟高武在江南干着同哥哥差不多的事。 高进在北方组建的不仅是顺军的情报网络,也承担刺杀、收买清廷文武的工作。 在大顺进军北京前的一年多时间中,高进手下的细作伪装成各种身份人员混迹北方,刺探清军虚实,有力配合了先期北进的第六镇及随后的北伐大军。 第六镇高杰部能在京畿纵横,时刻调动清军而不是被清军死死咬住,就得益于高进源源不断提供的情报。 为了区分北方同南方高家兄弟组织的情报网络,淮军内部又称高进所领导的北方系统为“大高营”,高武领导的南方系统为“小高营”。 随着大顺即将在北京建立正式中央政府,原先有很大独立性的“大高营”肯定要纳入新政权体系,目前高进已将所部花名册递呈监国行营,这既是要给其部下在新朝获得正式名份,也是向闯王表达忠心。 只是陆四却没有将高进所负责的情报系统向左辅顾君恩移交,而是交由行营参军贾汉复负责,这倒同前明锦衣卫有点相似。 对于是否筹建类似锦衣卫独立于政府体系之外的情报组织,陆四本人尚在考虑之中。 此举有利有弊,他须权衡之后再做决断。 既然让顾君恩等在新朝建立之后着手替明朝修史,并保护昌平明陵,那么对前明宫中的诸多嫔妃同样也要给予妥善安置。 据陆四了解,泰昌、天启、崇祯三朝是有很多嫔妃健在的,比如当年三大案有名的“移宫案”主角西李,也就是李康妃就活着。 天启帝也有一些妃子尚在人世,而崇祯虽在死前让皇后自杀,并要其余嫔妃自尽,但依旧有人活了下来。 “对于这些前明嫔妃,以及尚在的前明公主,能找到的要妥善安置,有亲戚收留的着其还乡,拨予一定银钱供养。没有亲戚子女的就在京中妥善安置,不可使人说我大顺对前朝苛刻。咱们,总不能连鞑子都不如吧。” 陆四倒是无意去昌平祭拜崇祯,因为这涉及到大顺政权的合法性、正义性。就算要祭拜明陵,他也只能去祭明孝陵。 至于其他的前明宗室,皇亲国戚什么的,陆四的意思只要这些人不反大顺,那就让他们以平民身份在大顺做个顺民,将来他们的子女同样可以参加大顺的科举,没有必要加以歧视。 高进将闯王的吩咐一一下记在心头,并回说现已找到三个前明嫔妃下落,其余的正在找寻之中。 陆四点了点头,问高进另一件事:“窦太妃找到了吗?” 这个窦太妃其实是从前明朝宫中的一个宫女,陆四老丈人李自成进北京之后纳了此女为妃,所以名义上这个姓窦的宫女便是陆四这个新闯王的“岳母”。 当年李自成离京匆忙,不知因何缘故竟然没能带上这个窦妃,就此窦妃下落不明。 两天前西安高太后派人前来行营,希望行营方面能够找寻窦妃下落,于公于私,陆四都要把这件事当成大事来办。 “先帝离京之后,窦太妃就一直下落不明,属下已经派人查找。不过有传闻说窦妃被宫中的太监蹂躏杀死。” 高进对此也不太肯定,因为说窦妃被杀死的只是宫中一个太监所言,而其他人说法却不相同。 陆四沉默片刻,吩咐高进:“宫中那些太监宫人都要过一遍,不管你使什么手段,总之,死要见尸,活要见人。确认之后,要立即报给我知。” “属下遵令!” 高进应声之后又说了件事,就是京中其实尚有不少满洲人割辫扮为汉人潜藏。 “这些人有的是私占外城无主之宅,冒充户主。有的是同城中汉人勾结,以利使汉人为之掩护……” 高进称因为大军刚入城,对于城中具体情况还没进行过彻底的摸查,只是无意发现了一些满洲人冒充汉人,加上闯王前日又遣人谕令不许杀人,因此高进也不敢擅自组织人手搜查,毕竟这样容易导致不知情的北京居民再次恐慌。 “人性使然。” 陆四拍了拍身边的石象,并未对此事有什么具体指示。 高进低头寻思,不知闯王究竟是何意思。 行营书记姜学一前来问询是否可以出发进京。 “当然要进京,要不然我这闯王怎么赶考。” 陆四翻身上马,左右旗牌亲兵令旗挥动,顿时卢沟桥畔响起震天炮声。 “闯王有令,进京!” 护卫统领陈威力勒缰纵马,带领八百骑兵当先开道。八百战马分青、红、白、黑四色,战马与骑士俱着甲衣,威风凛凛。骑兵之后又有1200名重甲大刀军士昂首挺胸,旌旗招展,煞是精神。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大旗之下,一身白衣的陆四骑着缴获自多尔衮的千里马,意气风发。 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他就向渴望向北京进军。 今天,他终于实现了人生夙愿。 从这刻起,北京将不再是虏都,不再是遍地腥膻,不再是奴才当道,不再会遗毒无穷,而将是一座崭新的、充满生机、朝朝向上的华夏之都。 第六百一十三章 大清的公主 香河遇袭后,满洲豫亲王多铎带领千余护军保着几千家眷拼命东逃,想要同前面的两黄、两红旗会合,然而顺军却死咬他们不放,根本不给多铎喘息的机会。 在开平境内的沙河,多铎再次被顺军高杰部追上,双方在沙河边展开了一场厮杀。镶白旗固山额真伊尔德率两百余满洲死士奋勇阻击高部,终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换取多铎及众满洲家眷成功渡河。 然而在渡河时,多铎的侧福晋那拉氏同多铎的四子察尼、五子多尔博不幸掉入沙河淹死。 因为缺少过河船只,高杰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满洲的亲王从他眼皮底下往东逃窜。 可是渡过沙河并不意味多铎已经安全,随行护军同家眷几乎丢失了全部辎重及车辆,他们只能靠两条腿向滦州艰难前进。 此时多铎唯一的希望就是前往滦州报讯的英俄尔岱能够带来援军,可是两天过去,他们并没有见到从滦州方向赶来的两黄、两红四旗援军,反而是再一次发现了从身后尾随而来的顺军。 贝勒尚善劝豫亲王抛弃那些满洲家眷只带护军逃走,可多铎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忍心这样做,结果被不断赶来的顺军合围在了离滦州城不到三十里地的凤凰山。 初六日,在一次顺军攻山的战斗中,多铎不幸被顺军的火铳击中右臂,虽然伤口并不致命,但当天夜里多铎的右臂就开始感染,整条胳膊便如坏死一般抬不动。 凤凰山虽山势不高,但整体山势却是陡峭,满洲兵守住几处险要之处,顺军强行攻击数次都不果,便反复派人劝降,说只要多铎肯率部投降,大顺不但可以保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更可以将他们编入顺军。 这个条件已经是极为优厚了,然而多铎却是执意不降。 耿仲明还想再派人上山劝降,高杰却不干了,下令各部把凤凰山围死,要将山上那几千满洲人全部给饿死。 高杰是顺军大将,耿仲明是新降之人,同时也不想在这帮注定死路一条的满洲人身上白白牺牲部下,便让所部汉军配合第六镇封围凤凰山。 围困的效果很快出来,本就丢失了辎重的多铎部很快就断粮,为了吃的满洲人漫山遍野寻找能吃的东西,山上的野果几乎被他们挖光,甚至连老鼠洞都被挨个翻了一遍。树上的鸟窝更是没有逃过他们的毒手。 可是,这也支撑不了多久。 “阿玛,这是女儿找到的果子,甜的很,你吃。” 一处山洞内,14岁的灵格格将一颗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很甜的果子塞在了重伤的父亲左手中。 多铎却没有接,而是让女儿将这颗果子给她的妹妹东莪。 东莪不是多铎的女儿,而是其兄长多尔衮的女儿,也是多尔衮唯一的孩子。东莪生于崇德三年,今年才十岁。 与兄长多尔衮子嗣稀少不同,多铎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珠兰是他21岁时生下的,最小的儿子董额是去年刚出生的。可惜在过沙河时,四子察尼、五子多尔博不幸落水溺亡,让多铎好一阵伤心。 三个女儿都嫁了人。 长女阿宁九岁的时候便嫁给了三十七岁的巴林齐门台吉为妻;次女果果儿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二十三岁的二等侍卫豪善。 大女儿的亲事不是多铎做的主,而是他的哥哥皇太极给配的婚。大女婿齐门台吉除了在关外到盛京接亲时多铎见过一次,此后就再也不曾见过。 多铎也不想见这个比他还大几岁,走路明显驼背的女婿。每每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给了那么一个老男人为妻,多铎总会气的就想带兵到蒙古去把齐门一刀宰了。 二女儿果果儿的婚事还好,两人年纪相差虽有十三岁,但总好过大女儿阿宁,而且豪善那人也不错,机灵。 这些年豪善在京城常到王府给阿玛多铎请安,多铎的几个福晋也喜欢这个女婿。 小女儿阿灵的婚事是多铎自己做的主,顺治元年阿灵11岁的时候许给了石廷柱长子石华善。 原本准备年底成亲的,哪知道石华善同其父石廷柱随巴哈纳南征山东,结果父子都在山东战死了,使得小阿灵还没过门就成了寡妇。 满洲人其实不讲汉人的礼俗,因此多铎一直有意想给小女儿重新找个丈夫。 当时洪承畴向京师转来山东陆四贼议和条件时,多尔衮就想将阿灵许给那个陆四贼,以换取这个山东大贼向大清臣服。 在听说那个陆四贼才二十出头且未婚娶后,多铎倒也不反对兄长多尔衮的这个安排,哪怕他的女婿石华善就是被那陆四贼所杀。 只是后面发生的事让这个“和亲”计划作废,豪格尸体上的那封信所问,更是让多尔衮勃然大怒,发誓要将那陆四贼千刀万剐。 奈何当时大清的头号大敌还是如百足之虫僵而不死的李自成,所以对山东方面采取了守势,八旗主力尽出以求尽快消灭李自成,转而再来收拾山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四贼。 然后…… 如果多铎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选择带领大军南下平定山东,将陆四贼的脑袋提到京城。 可惜…… 多铎眉头微皱,皱的不仅是右臂传来的疼痛,更是对大清,对满洲能否存亡的担心。 从姐姐阿灵手中接过果子的东莪,并没有选择一个人吃下这颗宝贵的果子,而是拿出小刀将果子切成了三块,一块给了姐姐阿灵,一块递到叔叔的手中。 这个举动让多铎没来由的又是鼻子一酸,他想到了阿济格,想到了多尔衮,三块果子便好像他们兄弟三人一般,却是切开之后再也无法合起了。 东莪肚子也很饿,但她没有将那一小块果子狼吞虎咽进肚,而是轻轻的咬了一小口,在小嘴里微微的咀嚼。 阿灵同样也是如此,姐妹二人自从随各自的阿玛入关之后便跟着王府的女官学了好多汉人的礼节。 那些,会让她们更像是大清的公主,而不是部落首领的野女儿。 吃下最后一点果实后,东莪突然抬头看向叔叔:“阿牟其,我阿玛会来救我们吗?” 多铎无法回答侄女的问题。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第六百一十四章 由他们去吧 凤凰山并不大,这就注定满洲人能够找到的裹腹之物屈指可数。 饥饿,成了满洲人的天敌。 望着山下连营的顺军帐篷,两白旗的将校们都有穷途末日之感。一处处山坡、山凹中,侥幸活下来的满洲男女老少互相依偎着一动不动。 平静,有的时候也是活下去的办法。 因为,可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可以让肚子叫的不那么响。 固山贝子尚善是镇国公费扬武的儿子,他的祖父就是被太祖奴尔哈赤杀死的弟弟舒尔哈齐。郑亲王济尔哈朗是他的六伯,太宗年间被圈禁致死的贝勒阿敏则是他的二伯。 尚善原是同他姑姑额实泰一起的,并负责保护姑姑的安全,这也是他六伯郑亲王交待的事情。可是姑姑额实泰在香河遭顺军袭击时不幸被杀,死的时候大叫让侄子尚善赶紧走,不要管她。 每每想到姑母惨死的那一幕,尚善的心就跟被刀剜过一般。小时候他的父亲费扬古经常随军出征,可以说是姑姑额实泰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姑侄间的感情比母子还要深厚。 姑姑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努力活下去。 尚善带人翻遍了半个山头,也仅仅找到了一筐果子,射到了一只野兔。他只拿了一颗果子便叫人将剩下的送给那些妇孺,野兔则叫人剥了皮准备烤熟后拿给受伤的豫亲王。 刚烤好,妻子纳喇氏就抱着儿子门度过来了,看着妻儿不住咽动的喉咙,尚善叹了一声从烤熟的兔子身上切了一条腿下来。 虽然没有油,也没有盐巴,可是喷香的兔子肉却让纳喇氏同儿子门度狼吞虎咽,母子二人是真的饿了。 “阿玛,我还要。” 小门度可怜巴巴的看着父亲手里的兔子肉。 “你们先过去吧。” 尚善没有再割肉给儿子,这只兔子本就不大,剥了皮后估计也就一斤多重,再切些给妻儿,豫王叔那里吃什么。 纳喇氏很懂事,默不作声的将儿子抱到一边,可等丈夫走后,她却放下儿子去捡起那块被丈夫丢在草丛中的兔皮,仔细的拿匕首去刮兔毛。 这块皮,其实也是能吃的,虽然嚼不烂。 半路上,尚善遇到了红带子韩岱,入关那会韩岱曾在兵部主持堂务两年,卸任后改为镶白旗固山额真,不仅是摄政王多尔衮的亲信,也是豫亲王多铎的心腹。 “豫王的伤得尽快医治,否则怕……” 韩岱眉头紧皱,豫亲王伤并不重,却是顺军的铳子打的,那铳子本就有毒,以往八旗将士中铳之后都是要马上将铳子挑出,不然肯定会溃烂生脓,好点的断条胳膊保命,不好的是连命都保不住。 尚善也知中了铳子麻烦,问题是随行人员中没有郎中。 “等见过豫王叔再说吧。” 眼角瞥见的一幕让尚善心头更是沉重,竟是一个几岁的娃娃正将一团草往嘴里塞。 而她的额娘就在旁边看,丝毫没有阻止。 二人来到豫亲王所在的山洞,便发现豫亲王脸色已是苍白。 “难为你了。” 见到侄子尚善送来的大半只兔肉,多铎微微点头,只切了一小块就将兔肉拿给女儿阿灵让她与妹妹东莪还有弟弟多尼他们一起吃。 等灵格格和东莪格格拿着兔子肉高兴的去找多尼后,韩岱有些悲愤的对豫王道:“豫王,多半朝廷不要咱们两白旗了。” 多铎沉默,英俄尔岱去报讯这么久却没有援军过来,只能说明两个事实,一是銮驾也遭到了顺军攻击,两黄同两红根本没有能力救援两白; 二是他们两白旗有可能是被阴谋抛弃,甚至是可能有人在借顺军之手“借刀杀人”。 不管真相是哪个,对两白旗这些残余的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尚善痛苦道:“豫王叔,大伙都没有吃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大清怎么就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韩岱痛苦的一拳击在石壁上,一丝血迹顺着他的拳头滴落在地。 “死,并不可怕。” 多铎强撑着直起身子,看着韩岱同尚善,微微叹息之后,缓缓说道:“北宋有宗泽,有岳飞,南宋有陆秀夫、有文天祥、有张世杰,假如老天真要亡我大清,我们满洲总要有几个殉国的人吧!” …… 豫亲王多铎执意不降,要同顺军战斗到最后,以满洲的忠血为大清唱最后的哀歌,可是,并非所有满洲将士都要做那殉国的忠臣。 镶白旗第三参领的佐领乌光和朗格就动摇了,在咬牙撑了两天后,他们决定下山降顺。 为自己,也是为亲人,更为这快要饿死的满洲族人寻一个活路。 为了得到下面人的支持,乌光和朗格将各自牛录的纠兵官、壮大都召集到一处,让二人没有想到的是,所有人听了他们的意见后,竟是没有一人反对。 乌光当下就叫各人回去准备,等天黑之后就下山。 朗格却说既决定降顺,不如绑了旗主一同去。这样一来能活旗主的命,二来也算是给顺军献上的一份功劳。 “这……” 乌光迟疑,出卖旗主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但最终他还是听从了朗格的劝说,带了几十名士兵准备去“劝说”旗主多铎,可他们却被带人巡视的韩岱发现了。 朗格当即立断,改以挟持韩岱立即下山,免得打草惊蛇惊动多铎。 突如其来的惊变让韩岱知道大事不好,怒骂乌光等人背主求荣。 乌光则劝道:“今天我等不下山便是活活饿死的下场,我等死了就罢了,可怜那些妇女孩子啊!难道大人忍心叫这些妇孺陪着我们一起死吗?” 乌光这话说到不少人心坎中。 韩岱却不为所动,怒骂乌光他们贪生怕死,不配做满洲人。乌光尚要再劝时,朗格从背后直接拿刀鞘砸晕韩岱,让一名纠兵官扛上韩岱直接下山。 “豫王那边?”乌光迟疑。 “不要管了!” 朗格咬牙带领众人趁着夜色下山,除追随二人的三百多护军将士,又有数百妇孺家眷随他们一同下山。 这么多人同时下山,闹出的动静肯定惊动其余牛录的人,很快消息就被紧急报到了山洞中的多铎。 “乌光和朗格这两个败类,豫王叔,我这就带人去宰了他们!”尚善怒不可遏便要带人前去阻止。 不料,他豫王叔却艰难的伸出左手朝他摇了一摇,苦笑一声,道:“由他们去吧。” 第六百一十五章 大顺的仁政 闻下面来报说是山上有鞑子跑下来投降,正和部将杨清泉吃喝的高杰把嘴一抹,抄上佩刀便去看看。 到地发现果真是好几百鞑子跪在营外乞降,男女各占一半,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饥瘦,哪有半点从前的威风样子,同关内那些难民差不多。 “高帅,是纳还是不纳?” 闻讯赶到的耿仲明私下认为高杰这个翻山鹞子多半会把这些归降的满洲人给坑了,或是拿这些鞑子首级往京里报功。 谁知高杰却是大手一挥,不仅纳了这些满洲降人,还要下面给这些人一人发两窝窝。 军中的窝窝是昨日从通州运来的,这东西以糯米粉之,状如元宵,蒸熟后上作一凹,不仅好吃还能充饥,携带也方便,据说监国闯王对此物爱不释手,每餐必以肉沫配之。 军中却没肉沫,多是以咸菜剁碎佐之,不过吃起来同样也可口。 耿仲明恭维道:“高帅仁义,乃这些满洲的再生父母啊。” “是上面的意思,要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 高杰没好气的说了句,昨天刚接到北京行营发来的军令,要求对放下武器投降的满洲人不得再行屠戮,并往通州移送,今后有可能会择地安置。 有这道军令在,高杰再是胆大,也不敢乱来。 不过待这帮满洲降人稍稍垫了肚子后,高杰却令所有男人集中。 乌光、朗格领着一众交了武器的部下站在寒风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高杰冷冷上前,却是命这些满州兵立即割辫。 “割辫?” 众满州兵都是惊愕。 “去辫蓄发,乃我大顺新朝雅政,今后尔等一切习性当如汉人,有不愿者,杀头。” 高杰手一挥,立时有亲兵上前往人群中扔了十来把刀,以便这些满洲兵割辫用。 短暂的沉默后,朗格第一个从地上捡起刀割断脑后的辫子,余人有样学样,不一会便有大半满洲兵割了辫子,可仍有数十人在那犹豫不决,其中竟然还有同朗格一起带领满洲人下山归降的乌光。 乌光心中难过,辫子是他们族人世世代代的传承,今日一旦割了这辫子,他们可就再也不是满洲人了。 其余不愿割辫的满洲兵大致也都是这个念头,从前他们的先祖在明朝治下时那明朝的官也不曾叫他们割辫,怎么今日这大顺却叫他们割辫。 祖先传承以及民族认同的情感双重作用下,这些已经背叛了满洲一族的满洲人,却一个个的又生出了矛盾的心理。 “你,过来。” 高杰挥手叫来第一个割辫的朗格,“这些人交给你,如果有一人脑袋上还留着辫子,你的脑袋就要掉。” 朗格吓了一跳,却不敢怠慢,赶紧去找乌光劝说,他可不能因为这帮蠢货丢了性命。 “我等已经归降,为何一定要我们去辫?没了辫子,我们怎么和列祖列宗交待?” 乌光的脑筋转不过弯来,竟然想让朗格替他向顺军求情,允许他们这些人留住辫子。 话刚说完,脑后的辫子却猛的被人一把揪住,疼得他张嘴就要喊,脑后却突然又是一轻,转过头来发现自己的辫子已经掉在了地上。 动手割掉乌光辫子的是朗格那个牛录的纠兵官哈礼。 “你们割不割!” 哈礼持刀走向那帮不肯割辫的同胞,目中满是杀意。 “你想干什么?要杀掉我们吗!” 离哈礼最近的一个满洲人气愤的向前一步,结果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哈礼手中的刀就落了下去,将他一刀砍翻在地。 “不割,就死!” 朗格带着其余有刀的手下也逼了过来。 乌光则瘫坐在地上捧着他的辫子怔怔发呆。 “拉他出来!” 朗格刀指向一人,那人立时被哈礼他们强行从人群中拖了出来,其他人吓得不住往后退。 “再问你一次,割还是不割?” 那个被拖出来的满洲人害怕了,近乎求饶似的叫了起来:“不能割啊,割了辫子,我们就不是满洲人了!” 朗格铁青着脸,厌恶的看了一眼这人,右手一挥:“砍了!” 哈礼立时将大刀举起,不等那同胞求饶,也不等他后悔,就朝他脖子上砍了下去。 “噗哧!” 随着鲜血的喷溅,一颗脑袋齐致滚落到地上。 人群一阵骚动,却是没有人敢惊叫,更没有人敢乱动,一个接一个老实的被朗格他们将辫子割断。 远处的高杰冷笑一声:“这些鞑子就算割了辫子,也不会把自个当成汉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刚才那一幕让耿仲明真正领悟到这八个字的真谛。 “高帅,既然这帮人和咱们不是一条心,何必费事留着他们,不如全部宰了。” 杨清泉看向不远处被关押在一起的满洲妇孺,那些女人小孩倒不打紧,时间一长,哪个还记得自个是满洲人。 “仗打完了吗?” 高杰哼了一声,“留着他们总归是能给咱大顺统一天下出些力气,再差,到西山挖煤也是一个劳力。” …… 第三参领两个牛录的叛逃让凤凰山上剩下的满洲人更是绝了任何希望,几千人在山上死气沉沉。 多铎让贝勒尚善组织了一次突围,可还是被顺军拦了回来,而这次拦他们的就是随乌光、朗格叛逃的那两个牛录。 那些满洲叛徒不但充当了顺军的走狗,更是每日不断在山下以满洲话叫喊引诱山上的人投降。 第一天,只有十几个实在饿得受不了的女人带着孩子下山。 第二天,有一百多个。 第三天,有一千多个。 第四天,伤口感染严重已经无法直立的多铎将堂侄尚善叫了过来,命令对方将山上的所有的女人、孩子全部杀死,绝不能让她们落到顺军手中,包括他的儿子、女儿及兄长多尔衮唯一的女儿东莪。 尚善惊住,他下意识看向山洞外正在和妹妹东莪一起挖野草的灵格格,还有跟在她们后面的小多尼。 “豫王叔,要是实在不成,我们……我们也……也降了吧?顺军那边对咱们的人还好,有给吃的。” 尚善艰难的说出了想法。 第六百一十六章 登基贺礼 尚善回到妻儿居住的小山洞时,妻子纳喇氏正呆呆的坐在铺有干草的地上望着熟睡的儿子。 洞里很冷,并没有生篝火,山上能烧的干柴都烧了。 虽然没有办法找到食物给儿子,纳喇氏却不能让儿子冻着,她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紧紧的裹在儿子身上。 门度已经醒过来好几次,因为没有吃的,门度每次都是被饿醒,之后又被母亲哄睡过去。 就这么醒来,哄睡,不停的重复。 重复到纳喇氏都已经麻木了,而每次门度睡下不到半炷香都会醒来。 孩子,实在是太饿了。 母亲,更饿。 饥饿让纳喇氏的意识都已经变得模糊,她的脸也变了样子,颊骨都出来的她甚至都没听见丈夫进洞的脚步。 恍惚中,纳喇氏突然看到一条野狗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本能的伸手去拽那野狗的尾巴,狠狠的将野狗摔倒,之后死命的去掐野狗的脖子。 她绝不能让这条狗跑了! 因为,这条狗会让她母子能填饱肚子,能活下去!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耳畔传来的丈夫怒吼声让恍惚中的纳喇氏回到了现实之中,继而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她竟然在掐自己的孩子! 她难以置信,她目瞪口呆。 “疯了,疯了!” 尚善气得狠狠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将她用力推向一边,之后赶紧抱起正在哭闹的儿子,仔细查看确认儿子并没有事后,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爷,我……我……” 纳喇氏如犯错的小孩,她哭,却没有一滴眼泪。她想抽打自己,可浑身却是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她就跟被抽走全身所有的筋一样,瘫软在石壁边。 “爷,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犯下惊天大错的纳喇氏知道丈夫不会原谅她,可她真的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那样做。她可能是真的疯了。 望着妻子已经凹陷的眼眶,再看怀中脖子发红的儿子,尚善的心很痛,很痛,对妻子的恨意也一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是自责。 “阿玛,我饿。” 小门度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险些失手杀死他,他以为阿玛回来了,他就可以有吃的了。 尚善嘴巴动了动,儿子乞求的目光让他更是心如刀绞。 山上,早就没有吃的了,连他这个固山贝子也没有吃的! “爷,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纳喇氏跪在那里,披头散发,她想去抱自己的儿子,可又怕丈夫不原谅她。 尚善沉默,他不想死在这里,可豫王叔却要他死在这里。 因为,爱新觉罗绝不能投降! 从丈夫的表情中,纳喇氏知道了答案,她突然抬起头死死看着丈夫,目光中是坚定也是恳求。 “爷,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和度儿就能活下去!” 纳喇氏癫狂,她挣扎着去寻丈夫的刀,可下一刻她却被丈夫死死按住。 爱新觉罗为什么不能投降,爱新觉罗为什么一定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 “我们不会死,你和度儿在这里等我!” 拿定主意的尚善缓缓走向洞外,在充满死气的山上一步步向着豫王叔所在的山洞走去。 …… 豫亲王的洞中同样也没有柴火可烧,整个洞里都显得无比刺冷,可同外面的满洲奴才们比起来,这里已经是天堂了。 “阿玛,你喝水。” 灵格格将从小溪中舀来的水一点点的喂给自己的父亲,她和妹妹东莪、弟弟多尼已经很努力了,可那小溪中并没有鱼虾。 “阿玛,吃。” 小多尼在父亲喝完水后,将用一片树叶包裹的两条蚯蚓递到了阿玛嘴边。 蚯蚓还活着,在树叶上蠕动着。 多铎愣住了,这一刻,饶是铁打的豫亲王也不禁落下了泪水,然后他看到了堂侄尚善的身影。 尚善的脸色很难看,多铎意识到什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可随后,尚善却突然走到他面前,然后蹲下将一条布带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 多铎没有惊恐,而是震怒。 他看不到背后尚善的脸,但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他不配做爱新觉罗的子孙! 尚善的眼中满是泪,但他的双手却紧紧的勒着布带。 多铎本能的挣扎起来,尚能动的左手狠狠的掐在尚善的胳膊上。 “三哥,你做什么!快松手,快松手啊!” 阿灵被吓坏了,她不断的捶打哥哥尚善,可哥哥尚善却更加用力的在勒她的阿玛。 十岁的东莪哭了,手足无措的呆呆看着。 小多尼“啊”的一声大叫,手中的宝贝蚯蚓掉在了地上。 洞中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侍卫,他们冲了进来,发现固山贝子竟在勒他们的主子后,侍卫们震惊之余本能的要上前阻止。 可是,固山贝子却转过头朝他们摇了摇头。 侍卫们愣住了,然后,他们竟然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的主子被侄儿亲手勒死。 多铎还没有死,他睁大着眼睛望着他的奴才们。 眼神从愤怒,一点点的变成空洞。 终于,尚善松开了手。 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大清最风流的王爷、对待汉人最残酷的满洲亲王、开国诸王战功之最、摄政王最喜欢的弟弟……死了。 多铎是被自己的侄子杀死的,也是被他们的奴才们杀死的。 同他的哥哥多尔衮一样,兄弟二人遭到了这世间最残酷的惩罚——众叛亲离! 尚善不好受,亲手杀死自己的叔叔,哪怕只是堂叔,他的心都不好受。 阿灵的哭声,东莪的抽泣声,小多尼呼唤阿玛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洞外,有很多人。 可是,谁也没有进来。 他们就在外面怔怔的看着。 许久,尚善艰难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拉住妹妹阿灵和东莪的手,看了弟弟多尼一眼,痛苦说道:“你们不要恨我,哥哥只是希望你们能活下去。” 说完,朝那几个还在怔立的侍卫吩咐道:“通知所有人,我们下山投降。” “啊?” 侍卫们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到清醒后,他们齐声应道:“喳!”然后不约而同奔了出去,将固山贝子的命令,也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传遍整个凤凰山。 多铎的尸体被四名侍卫扛到了山脚下,高杰、耿仲明等第一时间验了尸体,确认无误后,高杰兴奋的让人将这位满洲亲王的尸体连同他的儿女,以及多尔衮的女儿东莪一起快马送往北京。 这是高杰本人,也是第六镇全体将士给大顺皇帝登基送去的最好贺礼。 第六百一十七章 天王上煤山 煤山几百年前不过是一座小丘,名青山。 明成祖时期兴建紫禁城,曾于青山大量堆放自西山运来的煤炭,又将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于此,砌成一座高大的土山,如此青山逐渐变得高大起来,被人称为“万岁山”,又有人说这万岁山就是紫禁城大内的“镇山”。不过于北京百姓而言,却还是喜欢把那万岁山称为煤山。 自青山变成万岁山后,前明皇室于此山脚下大量种植花草、果木,历代朱家皇帝都常来此山赏花,饮宴,或登山观景,俨然就是一座风光绝伦的皇家花园。 可历代朱家皇帝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这座万岁镇山却成了大明最后一位皇帝的殉国之处。 陆四进京之后并没有立即前往皇宫,而是带人前往煤山。 文臣只带了行营掌书记姜学一,武将则带了羽林军统领樊霸,除此之外就是侄子陆广远。 樊霸出于安全考虑,提出由他先带人上山搜索一遍,确保没有鞑子余孽潜藏山中。 “尚未为九五之尊,便为万金之体不成?莫忘记,我这闯王也是尸山血海过来的,也是曾于满洲阵前赤身挥过大刀的,小小煤山便是真有几个鞑子余孽,又有什么好担心?正所谓小小寰宇,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而矣。” 陆四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命带路的太监先前开道。 “万岁,从前上煤山的路有两条,不过东边那条在嘉靖年间断了,便只剩西边这一条了。” 担任向导的是留在宫中无家可归的一个魏姓老太监,说来也是稀奇,此人不但同前明天启年间的大阉魏忠贤同姓,老家也是河间肃宁的。 老太监名唤魏良臣,前明万历三十六年进的宫,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及伪清顺治五朝,如果连只有一个多月的永昌朝也算上,便是历经六朝,因此可以说是十足宫中“地头蛇”了,人老也精滑,一口一个“万岁”叫着,满脸的忠厚老奴相。 若不是陆四对阉人并无好感,单这魏良臣的忠厚卖相,必然要留在身边听用,如此对这魏良臣而言,也算是苦尽甘来,大器晚成。 抬头看了眼荒草丛生的煤山,陆四心中有些感触,随口问那魏良臣:“当年崇祯有来过煤山吗?” 这自不是问崇祯死的那次。 “回万岁的话,崇祯爷在世那会倒不常来煤山,约摸有过两次是在重阳节的时候同皇后她们一起登高……” 说话间,魏良臣快步用右手将前面的树枝折到一边,生怕那些不长眼的树枝戳着了大顺陆闯王。 姜学一看了眼这怕有六十多岁的宫中老奴,目中满是鄙夷。 陆四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带着侄子继续走当年崇祯走过的道路。 越往上,树木越是杂乱,陆广远不得不拔刀挥砍那些将路都挡住的树枝。 陆四注意到,这煤山上长有很多槐树,有许多看上去怕是两百年都不止,心道崇祯吊死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倒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山上本就多是槐树缘故。 “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几个去那边!” 樊霸护卫重责在身,还是让几队军士穿过密林往上搜索。几个贴身保护的侍卫亲兵则是始终保持距闯王不到三尺的地方,以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陆四没说什么,他这闯王肩上有重担,部下肩上同样也有重担。 “崇祯死的时候,身边真的只有那个叫……噢,对,那个叫王承恩的太监一个人?” 陆广远来之前听顾君恩讲过崇祯上煤山吊死的事,对崇祯这个皇帝死时身边只有一个老太监跟着颇感惊讶,总是有点不太相信。 “回将军的话,当时确是王老爷跟着,没别的人。” 魏良臣回答的很肯定,因为当时李自成大军进城后到处找崇祯,可始终没找到,为此大顺军还颁了悬赏令,说有能供出崇祯下落者赏千金,然而还是没有找到。 大顺军不甘心,就组织宫里太监上煤山寻找,结果一个太监在山脚发现崇祯骑过的马,这么着才在山上找到了崇祯和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的尸体。 而魏良臣正是当年被顺军命令上山抬尸体的众多太监一员,算是此事的亲眼见证者。 “这么说来,那个王承恩也是忠臣。” 陆广远说完意识到他这说法有点不对,要是王承恩是忠臣,那大顺军算什么,他们又算什么? “是忠臣不假。” 陆四伸手拉了侄子一把,对姜学一道:“下山之后你查一下王承恩的尸首埋在哪,若葬在崇祯陵寝就罢了,若没有则移葬过去,另外再寻访一下王承恩有无侄子等后人,若有,择其一人可迁家至昌平,一来替崇祯守陵,二来也替王承恩续上香火。将来修明史时,也要在史书给其留名。” 以阶级立场来看,崇祯也好,王承恩也好,都是人民的敌人。 但眼下大顺并不以阶级划分立场,更多是传统的官逼民反,改朝换代,所以陆四即便不能以大顺皇帝的身份去给崇祯更多的“洗白”,但给予对方及对方的臣子尊重却是必须的。 如王承恩护佑君主,不畏强敌,忠贞殉死的事迹,不管站在哪个立场,都应给予正面褒扬。 毕竟,这也是汉人的传统观念。 任何时候,无论哪朝哪代,对于传统观念,对于能够一直传承下来的习俗,都是要给予尊重并继续保持下去的。 因为,这也是文明的一部分。 陆广远无意回头望了一下,惊道:“老爷,这煤山上能一眼看到紫禁城哎!” 陆四闻声也朝山下看去,果然远处红墙禁宫尽入眼帘。 姜学一下意识道:“此山不可让居心叵测之人停留,稍后可下令禁山。” 老太监魏良臣闻言,忙道:“先前这山也是不叫百姓来的。” “为什么不能让百姓上山?难道就因为在这山上能看到皇宫大院,便不让人上山了?担心百姓从这山上攻到皇宫中去?我看,这要么就是杞人忧天,要么就是因噎废食。” 陆四却是摆手,吩咐樊霸道:“过两日你领人来清理煤山,再于东侧将那断路续上,不管什么时候老百姓要上山都要让人家上,不许阻拦!…… 你们也要记住,咱大顺是由千千万万百姓建立的,不是我姓陆的一人建立,这帝国也是人民的帝国,不是我姓陆的一家之帝国!” 第六百一十八章 孝顺的侄子 因为这三年多来煤山上始终没有人打理,很多地方被丛草吞没,因此即便魏良臣是宫中的老地头蛇,又是当年奉命上山抬尸的诸多太监一员,也还是在山上找了好长时间方才确定崇祯自缢处。 “万岁,是这里了,没错,当年老奴就是在这棵树上把王承恩的尸体解下来的……崇祯爷则是吊在这棵树上。” 毕竟上了年纪,魏良臣有些老眼昏花,险些把一棵看起来也有年代的老柳树给当成了老槐树。 陆四点了点头,走到了那棵树干明显长歪了的老槐树下。 歪脖子树,就是铁证。 一帮侍卫在那好奇的看着闯王面前的老歪脖子槐树,这棵树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棵树曾经吊死了一位皇帝。 陆广远则在老槐树四周不住打转,时而摸摸,时而伸开双臂环抱,时而若有所思的看着老太监所指的白绫悬吊处。 姜学一的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沉重,虽然他这个前明进士因为所见所闻对崇祯这位皇帝深恶痛绝,但在崇祯当年吊死处,他却突然有想下跪的冲动,甚至想嚎啕大哭一场。 樊霸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对侍卫们的好奇不以为然,不就吊死皇帝的老槐树么,有什么好稀罕的,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真是没见识的很,要知道你们樊头不仅烧过孔夫子的庙,夜里还去刨过孔夫子的坟。 那孔圣人,不比一个皇帝稀罕! 老槐树的周边满是杂草,当年宋献策曾建议李自成于此竖碑,并建一亭子,一来表明此地是崇祯自缢处,二来也算是大顺对殉国的崇祯表示敬重之意,同时也为后人所诫。 可惜尚未来得及实施,大顺就被迫撤离北京,入主北京的满清倒是把崇祯给风光大葬了,然而对于煤山这里却是不关心。 陆四一动不动站着,视线也一直凝视着那老槐树,久久未做声。 他将整个人平静下来,沉浸在三年多前。 似乎,他看到了崇祯跌跌跄跄的从山脚下奔到这棵老槐树下,身上的皇袍被树枝割破了不少处,鞋子也掉了一只,冠帽更不知落在了何方。 似乎,他看到崇祯悲愤的跪在槐树下,一遍又一遍的捶打地面,哀呼:“朕非亡国之君,朕十七年来辛辛苦苦,励精图治,为何最终却落个山河改色,亡国之君的下场!上天啊,你为何要朕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列祖列宗啊,为何你们没有保佑孙儿!” 崇祯恨,崇祯不甘,崇祯更是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子民要造他的反,要把他生生逼死! 似乎,他看到同样衣帽不整的王承恩跪在崇祯旁边不住磕着头:“皇爷绝非亡国之君,皇爷登基以来虔诚敬知,恪守祖训,勤于朝政,不沉迷酒色……是老天爷要亡大明,是老天爷要亡皇爷啊……” 似乎,他听到了远处的炮响,听到了山脚下千军万马冲来的声音,听到了万千百姓的欢呼声。 似乎,他看到王承恩哭泣着匍匐上前要为崇祯最后整理一次头发,崇祯却推开这位忠心老奴,将长发全部打散披于脸上,因为,他实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最终,崇祯颤抖着将头伸进了绫套中,身子重重落下,在半空中本能挣扎之后再也不动。 “皇爷,老奴这就来伴你,这就来伴你!” 王承恩的身躯定格的瞬间,陆四伸手狠狠的捶打了那棵老槐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对身边的姜学一道:“记!” 姜学一一凛,躬身道:“臣听着。” “前番满洲为崇祯所上怀宗庙号着即取消,所上谥号也一并撤消,今后无论修史还是我大顺中央政府奏表册文,崇祯庙号以南都方面所上毅宗为准,谥号为烈皇帝。” 出于对崇祯的尊重,陆四不欲大顺政权为崇祯追上谥号、庙号,而定以南都方面于两年前给崇祯所上的谥号、庙号。 姜学一犹豫了下,若大顺为正统,则顺承明,那对崇祯这个被大顺推翻的前朝末帝,理当由大顺给予谥号、庙号,若以南都明朝残余势力所上为准的话,似乎于礼法不合,并且对大顺政权的合法承继性有一定影响。 “此事不必进言,毅宗烈皇帝,很好。” 陆四不作解释,看向那低眉垂眼,半躬着身子,双手垂贴的老太监魏良臣:“去把东西拿来。” “是,万岁!” 老太监赶紧到两个侍卫手中将两捆纸钱拎了过来。 陆四又对姜学一、樊霸等道:“你们退出五丈,广远留下。” “是,闯王!” 众人忙遵令往外圈退去。 “老爷?” 广远不知道老叔为什么让他留下,叫其他人都退下。 陆四也没有解释,只叫广远跪下。 广远更是困惑,但还是“噢”了一声跪在老槐树前。 陆四深呼吸一口,竟也跪了下去,并对槐树下的虚空道:“崇祯,今日不是大顺的闯王,也不是大顺的皇帝在跪你,而是我叔侄两个普通汉人在跪你,过去,我叔侄二人也算是你的子民。” 言罢,叫广远解开纸钱点燃。 陆四抓起一叠纸钱点上缓缓放在槐树底下,又于虚空道:“有人说你是好皇帝,有人说你是坏皇帝,你究竟是好是坏,我想九泉之下的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说完这番话后,陆四竟是再也不说话,只同侄子默默在槐树下为九泉之下的崇祯焚烧纸钱。 纸钱焚烧的白烟如炊烟一般,腾空而起。 两捆纸钱堆积在一起燃烧并不彻底,陆四让广远去折根小棍子挑起下面没有燃烧彻底的纸钱,一边挑一边问侄子:“知道老爷为什么要带你来给崇祯烧两段纸钱吗?” 广远想了想,道:“老爷是想告诉我崇祯其实挺可怜?” 陆四摇了摇头,道:“皇帝会可怜?” “那老爷?” 广远有点摸不透。 “我是告诉你,如果咱们姓陆的待百姓不好,将来你我叔侄弄不好也要来这里上吊。” 陆四放下小棍子,低头竟对着虚空磕了三首。 “噢,” 广远有样学样,也对着虚空磕了三下,然后抬头看向叔叔,无比坚毅道:“老爷放心好了,真有那一天,我一定陪你来这上吊,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姓王的老太监?” 陆四欣慰,侄子的孝顺,从来不是假的。 第六百一十九章 紫禁城中迎新君 从煤山下来后,陆四便去了皇宫。 此次入城,陆四命一切从简,否则按规矩不仅外城要有相应的入城仪式,皇宫这边也要有相应规格。 顾君恩便说要按当年李自成入京规格及相应仪式安排,即北京城中所有人等包括大顺军将士都要于街道两侧肃立侯迎。城中也要清理,闯王入城所经的街道都要铺以黄土,以示庄重。 陆四却以京畿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不宜扰民为由要求简办,但是再怎么简办,闯王于宫城之外接见大顺将士还是要的。 从煤山往皇宫的路上,异常安静,沿街两旁,俱是执械军士,百姓则是家家闭门,而门外却是清一色摆有香案,从东到西,一路过来,俱是黄纸顺民。 这一幕让陆四于马上感慨万千,这一刻便如当年李自成般,意气风发,得意至极同时,却也警醒自己不能做李自成。 既进京赶考,便要当那状元郎! 今北方初定,正所谓创业艰难百战多,而今迈步从头越,须好生治国。自起事以来,陆四无时无刻不在征战路上,于民政几无任何打理,如今终是有了喘息之机,自当着手民政,使治下百姓能够休养生机,恢复生气。 不过,北京城,还是没什么人气。 当年李自成入京时,北京百万居民只活二十万人,其余多半死在瘟疫之中。清军入关之后,因为大量八旗家眷及汉奴阿哈迁入,使北京人口恢复到了七八十万之众,如今这人口却因为八旗出京再次猛降,虽尚未统计京城人口,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万人。 单纯以居住人口比较的话,北京这会只能排在顺军实控区人口第三,第一是扬州,第二是淮安。其它大城如西安、济南、保定、徐州,多在二十万以下。 以总体人口比较,扬州、淮安才是真正的顺军核心,残破的北京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亦或经济,都远不足以同淮扬相提并论。 然而,北京,是京! 政治意义是十个淮扬也无法比较的。 陆四相信,随着大顺中央政府的建立,随着大顺政权的稳定,这座前明帝都必将再复荣光。 承天门下,宫城外,顾君恩、高一功、夏大军、贾汉复、洪宝、蔺养成、贺珍、马科、杨祥、孙四、祖可法、蔡士英等顺(淮)军的将领都在侯着。 同武将众多不同的是,算得上文臣的目前只有一个顾君恩,这让顾君恩于众人之中显得很是鹤立鸡群,与众不同。 也表明建立大顺中央政府的迫切性。 当年李自成的大顺政权不以朝廷称,而以政府称,六部为六政府,随驾前来北京的政府官员多达数百人,而降官更是多达千人,当真是鼎盛的很。 到陆四这边,武将是不少,文臣就顾君恩一个,看上去肯定别扭。 不过陆四也无所谓,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官还不好弄么。 承天门后,便是前明皇城,皇城内又有宫城。 原旗牌亲兵皆已转为羽林禁军,两天前便开始负责皇城秩序,此时承天门下便有千余禁军执矛按刀侯立,宫墙上大顺旗帜遍布,看上去庄重而肃杀。 陆四不曾下马,而是抬头看向头顶的承天之门匾额。当年李自成入京时曾箭射承天门,以去明朝不祥之气。离京时命人放火焚宫,承天门被焚毁,现在的承天门是次年满洲重建的。 众人见闯王目视承天门,均以为闯王是在想当年永昌皇帝箭射之事,顾君恩更思索是否上前提议闯王也效永昌皇帝。 然而众人却不知,闯王是在看承天门,但想的却是一付巨大的伟人画像,以及那两句万岁标语。 前世今生,此门,都是禁地。 天安。 “此门即日起更为顺天之门!” 陆四拿鞭指门,又道:“于顺天门左侧书驱逐鞑虏四字,于右侧书恢复中华四字,世世代代永不更换。” “万岁!” 众人闻声,不约而同拜倒,三声齐呼。 何为正统,此即为正统! …… 在诸将簇拥之下入承天门后,陆四眼前便现巍峨的宫殿建筑,与前世所见并无不同。 “这就是皇帝住的金銮殿啊,好气派!” 樊霸先前在煤山上远望紫禁城不觉有什么,但真的步入其中,却立时为这宫中气派所震惊并摄服。 “将军,金銮殿是说的皇极殿,可不是这紫禁城。”老太监魏良臣低眉顺眼的在樊霸耳边低语一句。 陆广远听了好奇问叔父:“老爷,皇宫为何叫紫禁城?” “这……” 陆四也是一怔,是啊,皇宫为何叫紫禁城? 顾君恩忙为君上、少都督解惑,说中国自古讲究天人合一,所以当年明朝修建北京皇宫时,各处宫殿都与天上星辰对应,而天帝所居为紫微宫,皇帝为受命于天的天子,其居住自当与紫微宫对应。 “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久而久之,紫微、紫垣、紫宫等便成帝王宫殿代称。又因皇宫大内为禁地,故民间称为紫禁城。” 顾君恩这个左辅还真是博学,说什么明武宗正德以后,紫禁城才有皇城和宫城区分。 陆四点了点头,左右看了一眼,问顾君恩道:“我现在是应当去乾清宫吗?” 顾君恩却道不可去乾清宫,当先去武英殿。称前明历代皇帝召见大臣多是在武英殿,其次是文华殿。李自成入京之后也是在武英殿办理军务,后来清军入关,满洲摄政王多尔衮同样也是武英殿为理事之所。因此,武英殿大学士也是前明大学士最贵者。 陆四奇怪,问为何不先去乾清宫,那殿不是皇帝居处吗。 “闯王有所不知,乾清宫并非帝王处理军机朝政大殿,乃是内宫。今闯王初入紫禁城,按礼当先往武英殿受群臣朝贺,定我大顺名义,此后再往乾清宫。” 这是礼制,但也有一个原因是顾君恩不赞同闯王先去乾清宫的理由。 那就是乾清宫不祥。 第六百二十章 给闯王送妃 乾清宫不祥,这个说法陆四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听顾君恩详细那么一说,不禁觉得有道理。 乾清宫为何不祥,因为前明三大案的“红丸”和“移宫”两大案就发生此宫中。 且崇祯走投无路时所写的绝命诏书也是在乾清宫。 顾君恩说当年李自成就一日不曾往乾清宫,后来的满洲鞑子同样也没有去。 “那便先去武英殿吧。” 陆四是没什么讲究的人,但有些事情他不在意,部下们却会在意,因此便听了顾君恩的意见先往武英殿接受诸将恭贺。 贺礼后,陆四命顾君恩立即替他起草谕令,大致是命各部约束军纪,不得扰民,另外就是迅速稳定京畿人心和社会秩序,传谕山东通会陈不平、节度使下参政文彦杰入京,另命淮扬通会刘暴、陕西总督孟乔芳及顺军实控区任职一年以上官员往京中推送人材,以便组建大顺中央政府。 “各镇俱要往行营报送名单,一镇50人,年龄不限,出身不限,除一定战功外,最好识字。若条件优秀者识字这一条可放宽……” 除让地方往北京推送人材外,陆四也要军队报送名单,同时让第一军提督高一功将原国子监收拾出来,仿效徐州的武备学堂开始定期接收军中选送学员,除进行一定的军事培养外,便是政务的学习,以使这些学员能武之外也能文,学成便分派各地充实大顺基层政权。 “原来满清包括前明留下的各级衙门机构,左辅也要赶紧安排接管清理,原有吏员考核任用,官员这一块缺口很大,可对被俘、解救、投诚、反正的官员进行甄别后着才任用,总之要尽快把中央的架子搭起来……” 陆四特别强调反正投诚的官员要优于被俘的。 眼下因为顺军自身人材(治事)的极度缺乏,陆四只能先大量启用降官,等政权运转起来稳定之后,再着手予以清退,补入顺军的基本盘。 或以明升暗降的方式,比如同满清一样搞几个学馆,给那帮降官弄个学士、大学士的名头养着。 总之,只要军队稳定,陆四根本不用担心大量降官替换会对大顺产生什么影响。 而对即将到来的“降官潮”,除了极少数,大多数降官在陆四这里恐怕就是个夜壶,想用了拿过来,不想用了扔一边去。 除此之外,陆四要顾君恩开始着手统计北直隶、山西、辽东的具体情况,要着手向这些地区派设地方官,于战略要地派驻军队,以建立政权,稳定地方。 “北京到扬州的运河要全线贯通,淮扬、徐州、山东、北直这边必须确保运河安全,要肃清沿运河两岸的匪患,哪段运河出了事,哪段的地方官要杀头,哪段的负责将领也要杀头!” 北方残破,目前需要淮扬及山东往北京输血,因此陆四绝不允许这条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帝国大动脉出现问题。 更重要的是,将来南征也要依靠运河。 “大顺中央政府如何组建,各项政策,法令,仪注等,左辅也要在半个月内把章程拿给我,这半个月,就要辛苦左辅了。” “闯王放心,不须半月,七天即可。” 顾君恩早就有了一套初步方案,只待完善之后便能呈递。 “胶侯,” 顾四目光看向贾汉复,“你负责清点京中及京畿各地的仓储,对被满洲圈禁的土地也要予以清理,凡八旗财产一律没收入库,另外,” 陆四想了想,又对顾君恩道:“关于无主土地及被八旗圈占地产,左辅这边也要辛苦一二,看能不能搞个章程出来。” 土地问题一向都是王朝兴亡的关键问题,现在北方因为人口稀少导致大量土地无主,只要大顺合理运用这些土地,或分配有功将士,或发还原地主,或组织流民开垦,必然能在短时间内既得人心,也能稳定政权,从而为南征、西征奠定基础。 但具体怎么弄法,肯定需要一个完善的方案,陆四现在手头没什么得力文臣,只能全交给顾君恩。 顾君恩问对前明宗室财产如何处置。 陆四答:“使其自力更生即可,若穷困者,予以一定补贴,发给一定土地,不必专门厚养。” 顾君恩提出一个问题,问:“我大顺中央政府成立之后,是否开恩科?” 陆四说恩科可开,因现在已是九月,中央政府又尚未成立,可定于明年开春,届时传谕各地组织读书人来京。 “既是恩科,便不局限于举人,秀才可,童生也可,我亲自出题,答对合格可入国子监集中学习一年半载,再分于各地观政半年。期满,按适绩优劣酌情授官。” 连童生这种没有功名的都能来京会考,这无疑也是千百年来头一桩,武英殿中众人都是惊住。 “不必大惊小怪,总之,明年开春,只要愿意来北京参加我大顺恩科的,只要能答卷,不管是谁,哪怕是大西军那边的,哪怕是朱明那边的,甚至是鞑子都可以。我大顺唯才是举。” 陆四拍板定下调子,恩科嘛,收拢人心,既为收拢人心,那就不妨恩遍天下。 小家子气,从来不是他的为人。 开了恩科,就要大赦天下,这是常理。 陆四当然也要大赦天下,怎么大赦天下,前朝都有章程可依,不必他费心。也不是民间所认为的所有囚犯都释放,而是要根据其所犯案件的性质予以处置。如杀人这等恶性案件的囚犯,肯定是不能赦的。 刚上去了趟煤山,陆四也有些累,便想今日就议到这,顺便去宫中走走看看,第六镇却来急报说是擒获满洲豫亲王多铎,现将其尸体并同子女快马送京。 武英殿中顿时欢呼一片。 “这个高杰也是,拿了人家多铎的子女,他看着办便是,往我这送什么?”陆四嘴里这么说着,面上却是笑容洋溢。 “我看那翻山鹞子是给闯王送妃来了。” 夏大军嘿了一声。 第六百二十一章 追他们的赃 “人家多尔衮和多铎的女儿不过十来岁吧,怎的,我这个闯王看起来是个好色之徒不成?” 陆四也笑了,高杰此举除了表功之外,显然也是有将俘缴满洲宗室女送呈他这闯王大都督御纳的意思。 这也是古来常态。 从“尊贵”角度讲,多尔衮同多铎的女儿还真能算公主。 自古新朝帝王纳那前朝嫔妃、公主为妃的,也是多不胜数。 诚如他陆闯王当年在徐州对部下亲兵们所说,造反的乐趣不就是将那所谓的贵女压在身下么。 这可不是什么低级趣味,而是代表一种精神——反抗的精神。 许你们这帮统治阶级欺压百姓,玩弄百姓的妻女,就不许咱们这帮百姓翻身把主人做了? 不过陆四倒是无心去纳多尔衮、多铎的女儿,一来他从来不承认满洲是前朝,因此不需要这些爱新觉罗的女人来表明他这大顺天子的正统性。 二来,他觉得那两兄弟的女儿未必有什么姿色,说不定长得都很难看,如此,他岂能委屈自己。 “闯王,十来岁可不小了,我听说鞑女十岁就嫁人了。等人送过来,若长得不错,闯王便纳了吧。” 贺珍在那笑着起哄,鞑子的女人虽然很小就嫁人,有来初潮就嫁人的,但说起来也不过比汉人早一些。 汉家的姑娘们十四五岁嫁人也是常态,十二三岁也不是没有,故而这事还真不稀奇。 第一镇旅帅孙四却不以为然,叫道:“瞧你们这点出息,那小丫头片子有啥好的,配得上咱闯王吗?要说配得上,我看只有那两鞑子太后才能配咱闯王这大英雄!” 此话令得陆四眉头情不自禁挑了一挑。 孙四这么一说,众人立时想到什么,夏大军附和道:“对对对,闯王可是一直惦记着人鞑子太后,不是好几次问人太后还能不能生嘛。” “太后呢,在哪?捉到了吗?”炮镇统帅、福建人洪宝问边上的贾汉复。 贾汉复笑道:“左帅他们已将鞑子的两黄、两红旗围在了滦州一带,估摸这两日就当有消息过来了。真要是捉了那两鞑子太后,左帅肯定给闯王送过来。” “我看未必,左大柱子这家伙不地道,那两太后真要落在他手里,弄不好能自个先睡了。” 夏大军同左潘安认识那么久,对这个当年闯王气得都想将人绑了沉运河的左大柱子太了解。 “左帅不会这么糊涂吧?”贾汉复一个激灵。 “什么糊涂不糊涂的,我说过谁捉了那两太后就赏给谁,现在叫你们这么一说,搞得我陆文宗好像特舍不得那两太后似的。” 陆四没好气,“你们这帮人啊,真是乱点鸳鸯谱,难道不知道那两鞑子太后能给我当娘了?” 众人哄堂大笑。 陆四也觉此事好笑,想了想,挥挥手朝诸将道:“俗话说见者有份,我看不如这样,凡擒获满洲宗室女,就按人数大家伙分了,一来算是我这闯王给大伙的福利,二来也给这些宗室女一个活路。” 分发满洲宗室女,不是陆四突然想到,而是早有此意。爱新觉罗这个家族真是庞大的家族,红带子、黄带子的光男丁就有上千人之多,女性同样也不少。再加上八旗将校的子女,那人数就更多了。 陆四不是屠夫,天性也不是一昧好杀那种,现大局已定,自是不必再造无谓杀戮。 待攻破滦州,将那男丁尽数编营,或用于军前,或分于各地务农。女性则全部赏赐大顺有功将士,也算是他陆四能尽的文明了。 贾汉复想到一事,提醒滦州那边还有吴三桂的家眷。 陆四噢了一声:“陈圆圆也在?” 不待贾汉复确认,便叫攻破滦州后将吴三桂家眷尽迁来京师,更说要确保陈圆圆及吴三桂正室及其余小妾的安全。 顾君恩心有所动,问:“闯王是打算招降吴三桂?” 高一功恨声道:“吴三桂那王八蛋招不得!” “对,咱大顺和吴三桂不共戴天!” 贺珍、蔺养成等顺军将领都是义愤填膺,纷纷表示绝不接受吴三桂投降。 “吴三桂的事且先放一放。” 陆四没有明确态度,虽然他有意招降吴三桂,但原顺军这边对吴三桂真是恨之入骨,强行招降吴三桂恐会让这些顺军对他这个闯王有所不满。 甚至,顺军对吴三桂的恨远比满洲人还要强烈。 顾君恩点了点头,此事的确需从长计议。 “闯王,满洲入关,抢了我汉人不少好东西,这次歼灭他们我军缴获必众……” 贾汉复说满洲带出京的不仅有大量金银,更有历代藏于宫中及民间收藏的珍宝古玩字画,所以必须专门颁令让前线将士妥善保管,尔后统一送到京城择地安放,不能使老祖宗的心血因为战乱而损毁。 陆四大为重视,叫贾汉复专门组织人员负责此事。 “不过我看没必要专门送到京来,可以寻些懂行的明码标价往江南贩去,换来金银,换来粮食,也是功德。” 古玩字画再是文明结晶,哪怕是什么天下第一行书,又或是避尘珠什么的,陆四都不会多看一眼,也没兴趣欣赏,他宁可将这些宝贝往江南有钱人那里发卖,为大顺换取建国的钱粮,从而让饱受战火摧残的百姓有口饭吃。 顾君恩支持此议,眼下大顺承认从前李自成所定的三年不征之策,那势必就要多方面“开源”。 还有什么比那些古玩字画更容易拿去变现的呢。 不过提出一个担心,道:“只是东西太多,一股脑往江南卖,江南有钱人再多,怕也吃不下,且东西一多,再名贵也不值钱。” “胶侯,这事就交给你办,多找些懂行的人,江南也好,福建、广东也好,只要人家出得起钱,咱们就卖。” 陆四的意思只要出得起钱和粮,都可以卖。 毕竟,市场供求关系在那。 前番徐州那边已经往江南卖了不少东西,这突然再有大笔好东西“倾销”过去,行情肯定会大跌。 所以,可以开拓一下市场。 “这办法好,先卖给他们弄来钱粮,回头咱们大军南下,把东西再抄回来,追他们的赃!” 贺珍轰然叫好。 第六百二十二章 李家皇后,朱家贵妃 陆四没叫好,但真为人民群众的政治智慧所折服。 细想,不对。 这不是人民群众的政治智慧,而是官僚集团的政治智慧。 因为,贺珍根不正,苗不红。 这家伙可是前明官军出身,后来明朝不行了才做了投机分子降的大顺。也正是因为根不正苗不红的缘故,贺珍才在汉中降清偷袭李过他们。不过这家伙好在有民族大义,幡然悔悟,以李自成继承者自居举兵反清,战斗到了最后,故不失一条好汉子。 这也是陆四为何亲自到汉中劝说贺珍重归大顺的原因。 不过不管是谁的智慧,法子,是个正经的好法子。 把古董字画,稀奇宝贝先卖给有钱人,完事再拿有钱人提供的钱粮渡大江,之后追个赃助个饷什么的,很好的良性循环啊。 东西,回来了;钱粮也有了。 国家统一了,人民进步了。 不得不说,是个巧妙而又圆满的法子。 这还是针对国内,要是陆四一咬牙,也不顾世人怎么看,把东西打包往朝鲜、安南、日本甚至佛郎机卖的话,完事再让左大柱子、徐和尚他们披着袈裟去连本带息取回来,也是一桩好买卖。 只是考虑大顺国家声誉及自家百年之后的名声,陆四这牙不太敢咬。 往江南贩销古玩字画,销路大顺这边早就打通了,徐州有专门的机构负责此事,相关专业人员很多,这边只要把缴获来的东西运去,长江两岸的文化交流必定频繁。 有了银子和粮食,大顺的诸项新政才能推行下去。 甭管哪朝哪代,没有皇帝差饿兵饿吏的道理。 又在武英殿说了些其它事务后,陆四命诸将散去,各领本职,同侄儿广远等开始逛起皇宫来。 紫禁城中除了少数太监、宫人随满洲离京外,其他人大都逃到民间去了,现在宫中剩下的太监约有八百多人,宫女则有五百多。 这些太监、宫女都以年老者居多,其中不乏同那老太监魏良臣一样历经五朝、六朝的。 这些人也是可怜,无儿无女的无家可归,只能留在宫中等侯新主发落。要是将他们赶出宫,只能成为城中的乞丐。 陆四对阉人并不歧视,因为这也是他们的一份工作,而且又不是他们自己要选择走这条路。 真要说起来,忠义这块,崇祯朝殉国的太监比殉国的文臣要多得多。 大顺的陆闯王也没道理一进京就把这帮可怜人的饭碗给砸了。 宫人这一块,陆四暂时不清楚都是多大年纪,且滦州攻破之后宫中肯定还要补来大批宫女,所以陆四准备过些日子将尚能生育的宫女许配有功将士,于京畿分配土地。 紫禁城现在很乱,不是人乱,而是满洲出宫之时对各殿值钱物件进行洗劫,又有太监宫人趁机偷盗,所以莫看紫禁城宫墙巍峨,有皇家气派,可不少殿中都是空荡,连那桌子、椅子都被洗劫一空。 陆四一路走来,到处可见散落的东西,有些宫殿的门窗都被损坏了。 “前明诸帝画像现在何处?” 陆四忽的停下问跟在后边的老太监魏良臣。 “回万岁,鞑子进宫后把太庙供奉的前明诸帝画像都给取下了,现在何处老奴也不知。” 魏良臣恭声回道,不远处十几个老太监站在墙角不敢往这边来,而那些人看他魏良臣的眼神也是无比羡慕。 能不羡慕么,老东西扫了一辈子地突然时来运转,能跟大顺新天子说上话,这不是祖坟冒青烟又是什么。 陆四嗯了一声,叫了声侄子广远,吩咐他带人将满洲人没有带走的前明宫中及内阁、六部所有史料存档、奏本题揭全部搬到文华殿加以保管,前明记录帝王生活的起居注及相关案牍,如实录也都要保存完整,不能破坏。 “回头让姜学一组织一帮人分门别类,再于京中择一处修国史馆专门保存,以便修明史用。不管是前朝还是咱们大顺,给后人都要留下第一手详尽史料,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要完整记下,千万不要篡改,因为,这是咱们对子孙的责任。” 交待这些事后,陆四又道:“前明诸帝画像下落也要尽快查出,找画师仿模副本放国史馆,正本则要妥善内藏,不得破坏。” 对朱家历代天子的画像,陆四比较在意,因为前世他去明孝陵参观时,就发现堂堂孝陵挂的竟是满洲时期文人弄出的丑化明太祖像,而非明代保存的明太祖像。 两像,天壤之别。 推翻明朝是百姓的胜利,是大顺的胜利,但这个胜利是堂堂正正的胜利,陆四不需要以丑化前明诸帝来标榜大顺的正统合法,以及所谓的顺天承命。 广远肯定是要封亲王的,也将担任《明史》总裁官,因此陆四交待的这些事情也是广远的份内之事。 宫中的事情陆四也在想,满洲入关之后,前明内廷的二十四衙门大多被裁撤,但也有一些衙门保留了下来,统归内务府管辖。这些机构,陆四的态度是能裁就裁,不予保留,更不予恢复。 对于太监宫人,陆四还是尊重了时代特色,留在宫里的经甄别之后予以留用,将来死了也由宫中负责安葬。出宫的那些回来也可,只要甄别没有问题便重新收进来。但是却不能再收用新人,如小小年纪就被父母送来净身的苦命孩子。 陆四考虑待中央政府成立后,是不是专门下道旨意,严禁净身。以后宫中怎么个安排法,是不再用太监专门用宫人,还是如满洲一样设个正常机构加以负责,待外朝事务基本敲定后再着手安排。 他已经传谕徐州让那降了大顺的前明监军太监高歧凤进京,由此人暂时将宫里的太监宫女管起来,之后肯定要将内宫的事情交给妻子李翠微。至于常宁那边,陆四既已给人家下了聘礼,肯定不会悔婚,意下按顾君恩的想法册常宁为皇贵妃。 这不算平衡,因为常宁代表不了顺军任何一股山头利益。 风突然有些大,侄孙陆义良拿着一件披风上前替四爷爷披了,问道:“今晚睡哪?” “睡哪?” 陆四四下看了看,“去乾清宫。” 广远道:“顾先生不是说那宫不祥么。” “只要不闹鬼就行。” 陆四笑了笑,“就是闹鬼,也是鬼怕我,不是我怕鬼。” 第六百二十三章 乾清宫中打地铺 乾清宫其实真的不祥,此宫虽是前明皇帝寝宫,但真正居于此宫的却不到一半,而且除崇祯以外,前明历代皇帝死后都是停尸于乾清宫,也就是所谓梓宫安奉处。 用陆四前世话讲,乾清宫其实就是停尸房。 不过放的是天子而矣。 步入大殿之中,陆四没觉得有什么阴森,倒是有股新意。 当年李自成撤离北京时曾下令焚毁紫禁城,乾清宫就被焚了大半,现在的乾清宫是满洲顺治元年重建的,比前明要小很多,建筑用料不过三年,看着自然也是新。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给万岁收拾一下,耽搁万岁爷休息,要你们好看!” 老太监魏良臣很是有点“自来熟”,明明没人给他权力,这会却是吆喝着让一帮太监宫人到殿中整理,俨然自家是前明的司礼太监,又或是满洲的管事太监。 陆四看了那老太监一眼,没有说什么,带着侄儿、侄孙在殿中逛了一圈。 “四爷爷,要不要找道士和尚做个法事,念个经什么的?”侄孙义良考虑得比较周到,因为这孩子比较迷信。 “找别人干什么,赶明等徐和尚进京,让他提把桃木剑在这大殿设个坛就是,完了给他一吊铜钱,请他吃个便饭就成。” 陆四显然是打趣侄孙,徐和尚一个信菩萨的,到哪找桃木剑开坛做法。 不说他陆文宗两世为人,就是大顺开国之君这个身份,除了朱棣压不住,他下面的又哪个震不住。 义良倒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听人说过第八镇的徐镇帅曾经在陆家老祖坟,同那宝塔寺的和尚们一起做过法事,为的是续上陆家的龙气。 从事实来看,老陆家的龙气百分百被续上了,要不然四爷爷也进不了北京城,同时也说明徐镇帅是有两把刷子的。 “嗯,等徐帅进了京,得赶紧请人家过来做场法事,一吊铜钱怕是不成……” 义良如此心道。 陆四随口那么一说,哪知道侄孙真当回事了,这边见御阶边上有条断了腿的凳子,便拿来担在御阶上坐了下去。 同时朝御阶后方看去,却是没有见到“正大光明”四字,有些奇怪,旋而意识这满洲刚刚入关不过三年,那福临都未来得及亲政,又怎可能手书这正大光明匾出来。 印象中前明的时候倒是有块匾,好像叫“敬天法祖”,现在不见估计要么是当年顺军进京后给砸了,要么就是太监们把那匾当宝贝给弄走了。 “万岁有所不知,这殿是前年才修的……当年并非永昌皇帝有意烧毁,乃是牛金星进言,说什么西楚霸王入咸阳火烧阿房宫,绵延三百里,何其壮哉。今大顺亦可效仿烧掉紫禁城,一则楼台亭阁不会遗留于满洲,二则不失霸王风范……”老太监魏良臣有鼻子有眼的在那说的头头是道。 陆四抬手打断这老太监,晒道:“牛金星真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 老太监很肯定。 陆四问:“是你亲耳听到的?” “这……” 老太监吱唔起来。 陆四哈哈一笑,没有难为这老太监,道听途说也好,蓄意编排也好,这紫禁城被他那老丈人命人放火焚毁总是事实。 换作陆四被迫撤离北京,同样也要焚毁紫禁城,甚至有可能的话还要把北京彻底毁灭。 从军事角度出发,这叫坚壁清野,不留一砖一瓦给敌人。因为将一座完整的城池留给敌人,就会成为敌人进攻自己的基地。 钱和粮食是战略物资,城池和房子同样也是。 千年帝都,哪怕万年帝都,守不住就必须要破坏,这没什么好诟病的。 从政治角度出发,李自成显然是想通过焚毁紫禁城使满洲无法在北京获得法统。 帝都、皇宫,是法统的硬件。 可惜李自成撤离太过匆忙,要是能有半个月时间,多尔衮看到的肯定就是废墟。没有完整的北京城,满清也绝不可能在北方推进这么快。 太监、宫人们在那小心翼翼的收拾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陆广远则稀罕的在那打量一根根柱子,不知道这房子是怎么建成的。 “四爷爷,这宫中没床啊。” 陆义良殿内殿外,偏殿暖阁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一张完整的床。 老太监魏良臣忙说原先这宫中是有床的,可是都被一些歹人趁乱给拆了。 “床有什么好拆的?”广远表示不解。 “皇帝睡的床你道跟百姓一样啊。” 陆四笑了笑,不用问都知道,那所谓歹人肯定就是宫中的太监,而那被太监拆走的床多半是什么名贵树木打制而成,不说整床,就是一块木板拿出去恐怕都能卖不少银子。 “今天晚上将就一夜,等明儿再说吧。” 陆四让义良去找十几床被子来,今夜他陆家爷孙三人就在这大殿打地铺。这让魏良臣同那帮太监宫人都是看傻了眼。 “你们都下去,该歇的就去歇着,有什么需要你们的自会着人唤你们来。”陆四挥手示意众太监宫人退下。 广远同义良在那熟练的打开铺盖,陆四无事,问那老太监魏良臣:“你说崇祯是好还是坏?” “这……” 老太监心道这话可不好回。 陆四道:“照直了说,莫说虚的。” 老太监迟疑片刻,道:“回万岁,老奴以为崇祯爷并无甚失德,只因刚愎自用,以致万民涂炭,灾害并至,这才失了社稷……万岁则不然,救民水火,自淮扬抵燕,神武不杀,比隆尧舜,汤武不足道……” 老太监这话说的十分周全,便是陆四知道他在拍马屁,也不由笑道:“我哪能比隆尧舜,最多也就是个唐宗宋祖罢了。再者,我也是为了百姓才起的兵。” “万岁为百姓,百姓也当为万岁。” 不得不说,到底是历经六朝的老太监,这魏良臣说话就是好听,陆四比较爱听。 “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陆四抬手示意老太监退下,原是叫老太监去休息,毕竟一把年纪了,不想这老太监轻手轻脚退到殿外却没有去居住休息,而是负手垂立殿外,一动不动如石塔般。 “老爷,这老太监精明的很,说话不可信。” 陆广远上前替叔叔脱下皮靴,寻思是不是去弄点热水给叔叔洗脚。 “太监也是人,说话信与不信关键在于咱们,嗯,明天你陪我到城中走走,看看,了解一下民间疾苦,听听这北京城中的百姓是怎么看咱们大顺。” 陆四也是困了,没心思再洗脚,解下衣服便往地铺一躺,不一会便呼噜声响起。 第六百二十四章 北京城中定社稷 趁虚歼灭满洲北方集团、夺取北京容易,真正得天下并不容易。 治国首先在于治人,治人首要又在于安民。 安民之关键却在于陆四这个大顺新君对百姓的态度。 当年李自成进京之后尚知道于城中接见城内、城郊各村镇耆老,问民间疾苦,大顺军有无扰害,陆四这个闯王事业继承人肯定也要如此,便是他不屑去做,如顾君恩、姜学一等亦要劝谏。 概,此帝王之必做功课。 陆四肯定是按步就班要照做的,况他是真心要问民间疾苦。 凡事,要实事调查才能有发言权,不做实际调查光听臣子汇报,那他陆文宗就是第二个崇祯了。 次日天还未大亮,陆四就坐起抽了一根烟,尔后叫醒侄儿和侄孙。 “四爷爷,我去弄早饭。” 陆义良夜里都没脱衣服睡觉,因为怕四爷爷这边有事急急忙忙穿衣误事。宫中虽乱,原先御膳房的灶具还是有的,提袋小米过去熬个粥,再从坛子里倒点咸菜,早饭就能弄好。 要说吃东西,他四爷爷还真不讲究。 陆四让侄孙别去忙活了,跟他去尝尝天子脚下的小吃。 这话一说,陆广远同陆义良都来了精神,说到底,这两个陆四的晚辈年纪都不大。就是陆四他自个,今年也不过才二十来岁。 外面护卫的侍卫听到殿中动静,俱是抖擞精神。原旗牌亲兵早在去年就开始轮班制,一班四个时辰,一日三班,现下当值的是原陆四的贴身亲兵牛二带领的一班。 牛二从前是跟刘大的,刘大又是跟齐宝的,现在齐宝和刘大都被外放出去带兵,一个跟着小爷李延宗,一个则在第十二镇当标统,这牛二将来外放出去肯定也是个标统,前程不可限量。 要知道,闯王的贴身侍卫大概同天子门生一个性质,有这光环在,牛二外放出后肯定上上下下都要照顾一些。 其他一些跟随陆四时间超过一年的亲兵有不少却是被送到了徐州的武备学堂,陆四希望他们能够在那里读书识字,接受军事系统化教育,将来一个个都能成为大顺的栋梁。 “闯王!” 牛二进来都不用陆四吩咐,便开始收拾地上的铺盖。那老太监魏良臣竟也强打精神侯在门外,估计这一夜就在外面坐了一宵。 等牛二把铺盖卷收拾好后,陆四叫那魏老太监过来,命他暂时负责乾清宫事务,今日务必将宫中收拾妥当,有甚需要同那行营掌书记姜学一说。 稍后便叫众人随他出宫。 刚到宫外,顾君恩就过来了。 “左辅怎也起的这么早?”陆四有些惊讶,顾君恩年纪可不小,没想也跟他这年轻人一样起的这么早。 “臣是来陪闯王考试的,这考场上又哪里能安心睡觉。” 顾君恩笑道,他的中央政府构建章程中,大顺将设政务院和枢密院两个文武机构,政务院下设六政府等机构,枢密院则专管军队事务,同宋代枢密院差不多构架。 六政府即吏、户、礼、兵、刑、工,等同前明六部。 政务院设正副两长官,即左辅与右弼,相当于左丞相、右丞相。永昌年间设的上相和天佑殿大学士两职不再复设,如此一来,政务院便以左辅、右弼为贵。 左辅右弼之下又设六学士,每学士各领一政府,相当于分管各政府的意思,遇有大事,则六学士会商之后呈报左辅右弼,以达成陆四要求的“集体决策”的效果,而非一人独断,这样能够避免国策掌握在一人手中,从而对国家产生危害。 总体上,政务院同前明内阁极为相似,区分在于首辅为左辅、次辅为右弼,并且六学士于国策上的发言权和建议权得到极大增强。 但是为了避免出现前明时期的党争造成国策迟迟不定,陆四又规定一旦政务院就某事不能达成一致,则必须交由圣裁。 六学士虽分管六政府,但本身却不能直接干涉六部事务,避免六学士因为分管某政府造成权力过大,同时六学士分管各政府须定期交换,从而保证该学士不会架空分管政府。 政务院、枢密院之外又有同级监察机构,仍叫都察院。永昌年间改御史为直指使,陆四嫌直指使不好听,仍叫御史。 都察院由皇帝直管,不受政务院、枢密院管辖,对二院又有监察弹劾权力,相比前明都察院权力更大。 除此外,翰林院改为弘文院,六科给事中为内参,其余如通政司、詹事府、太常寺、鸿胪司等皆保留。 地方上,永昌时定节度使、通会、防御使、府尹、州牧、县令六级制,此外辅官有府同、理刑、州判、县佐等官。 顾君恩意保留永昌定制,陆四对此却有保留意见,认为可仍沿明制,各省设巡抚、布政、知府、知州、知县等官,取消节度使一设。但于基层增设乡官、村官,定不入流,但领国家正俸,以加强大顺对基层统治。 陆四的态度是官职叫什么不重要,不能因为大顺推翻了明朝就要将前明的一切制度都予以推翻,关键是要吸取前明的弊政教训,使政令上通下达,提高效率,不使百姓在正赋之外又有苛捐杂税之苦。 具体,陆四让顾君恩参照淮军当初在淮扬建村设乡成果加以调整。 顾君恩昨天晚上可没怎么睡,他在皇城原前明内阁值房熬了一宵,除了按闯王意思督办各项事务外,也在完善他的大顺建国纲领。 不过,这次大清早过来见闯王,不是汇报建国纲领之事,而是来报喜的。 喜事有三。 第一,满洲天津总督骆养性闻清廷出关,已于天津城中易帜归顺。 第二,满洲遵化巡抚宋权使人往北京上降表,愿率全城军民归顺,前提是大顺不得追究从前之事。 第三,满洲山西巡抚吴惟华于日前正式奉表归顺,现大顺延安总兵李元胤已率部接防太原。 此三事,陆四分别批示。 第一,着骆养性为天津巡抚,配合第八镇接管天津。 第二,回书遵化方面,大小官吏俱自缚来京待审。若不自缚来京,则命大军予以剿灭,城破,玉石俱焚。 第三,命吴惟华为大顺山西巡抚,配合延安总兵李元胤接管、招抚地方,以求晋省早日安定。 “骆养性这个人,两面三刀,不可重用,过些日子调他到弘文院任学士。宋权助纣为虐,今满洲大势不在方来归顺,却要我大顺不计前嫌,此等降官忠心不足,我凭甚重用于他?叫他来京,来之,定其诸罪,降两级留用。不来,着命第一军前往剿灭。” 说到这,陆四稍作停顿,“吴惟华这个人也是小人,但有本事,左辅可以我的名义直接修书于他,山西全境安定之日,他便是大功臣,仍可为督抚大员。否则,亦降一级听用。” 言下之意是让吴惟华继续发挥他劝降招抚的本事,替大顺把太原以外“摆平”,摆不平,这家伙就别当山西巡抚,改一个地方当知府去。 交待完这些事后,陆四又问顾君恩何人可为顺天府尹,顾君恩答说降官方大猷可用。 陆四点了点头,命召方大猷前来,尔后自宫门出先去了内城。 内城原先就是达官贵人居所较多,后来满洲入关将内城汉人全部迁出,设为满城,如今却是人去屋空,安静空荡的很。 陆四进了几家气派大宅,里面都是空无一人,到处狼藉一片,且尚有不少值钱物件未来得及带走,可见满洲出关之窘迫与仓皇。 未几,方大猷赶到,上前行礼之后,陆四也不与他废话,道:“你先前替鞑子到山东劝降,做那汉奸之事,险些误了我中国。不过你也算知错能改,悬崖勒马及时,故我也不追究你从前之事,这顺天府尹一职你便先担起来。” “臣领旨!” 方大猷内心狂喜,顺天府尹听起来好像是个知府,但地位却等同总督巡抚,实是个厉害位置。 也因顺天府尹的特殊性,满洲于此职是不用汉官外人的,只有汉军旗出身才能任用。 现在大顺闯王将顺天府尹这一要职授于他方大猷,无疑是对他方大猷的重视,任上但使能让闯王满意,未必不能入中央为官。 “你且与我说说,如何做好这顺天府的父母官?”陆四考较方大猷。 “回闯王,臣以为……” 方大猷也是老官僚了,很快就理清思路就四个方面详细奏答。 第一,便是重建顺天府衙,吏员、书办、差役等甄别之后便行任用。 第二,马上开始统计内外城百姓数量,制订黄册,统计无主房屋等。 第三,是接手各门税卡,增派卫兵,确保城中治安。 第四,则是劝民安业,开坊,恢复京城百姓正常生活。 这些,听起来俗套,却也是必做之事。 大体,方大猷的回答还是合格的,因为除了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好着手安排的。 陆四微微点头,叫方大猷认真去做,三天之内这顺天府不但要运作起来,更要这京城恢复人气。 “你现去左辅处领印,顾先生会派专人配合你接管顺天府衙,不必在我这耽搁。” 陆四示意方大猷可以去上任。 “臣定不负圣命!” 带着些许激动,方大猷告退,待人走后,广远颇是没好气道:“这人就是个汉奸,听说第一个给鞑子效力的就是他。” “第一个给鞑子效力,也能第一个给咱们效力。只要把咱们的差事办好,汉奸也可以变成好人嘛。” 陆四告诉侄子,当下大顺严重缺乏人材,也严重缺乏可以立即出来做事的官吏,所以对这些降官哪怕再是看不上,也不得不用他们。要不然,从哪找人把这顺天府衙搭建起来,又如何尽快恢复京师秩序。 叔侄边说边找小吃摊,内城肯定是没有的,一行人便来到外城,刚出城就看到前面有一队军士押着几个人过来。 看那几人样子,斯斯文文,虽然都不年轻,但看起来一个个都挺道貌岸然的。 陆四心道多半是被俘的降官,原是无意理会,但那队押送军士看到闯王一行,带队的营官赶紧来报,说这些人都是给鞑子效命的汉奸,其中有一个就是鼓动鞑子让汉人剃发的孙之獬。 “孙之獬?” 这个人名让陆四一下来了精神,便是肚中的饥饿感也是一扫而空,整个人似乎也兴奋许多。 第六百二十五章 报告政府 北京城中前明降官加上这三年陆续被清廷任职的汉官有上千人之多,虽说满洲两位太后听了宁完我、范文程两位大学士建议,命各旗将汉官尽数带出京,但撤离行动太过匆忙,肯定不乏漏网之鱼。 不过,孙之獬不算漏网之鱼,也冤枉的很。 是真冤枉! 大顺军还没进城前,孙之獬就已经在家门口放香案了! 不说这份对大顺的诚心,便是他没有跟满洲鞑子离京出关,也能证明他和鞑子不是一路。 所以,怎么能说他是汉奸呢? 他要是汉奸,这会怎么可能还留在城中? 早跟鞑子跑了! 更让孙之獬可气的是,不是大顺军主动来捉的他,而是小人向大顺军揭发举报了他。 一开始,破门而入的大顺军真是吓坏了孙之獬,也不知那帮大顺军从哪整来的大枷就往孙之獬脖子上套去,几十斤重的玩意一下压得孙之獬喘不过气来。 “狗汉奸,你也有今日,老实一点,走!” 带队抓捕孙之獬的是第一镇的营官胡大柱,徐州土匪出身,平生最是痛恨汉奸,所以一听有人举报城中有汉奸藏匿,立时就气冲冲的带人过来拿了。 “军爷,冤枉,冤枉啊!” 大枷再重,事关性命,孙之獬赶紧喊冤,指着家中贴了不下百道的黄纸“大顺”,又指着帽子上的“顺民”竭力喊冤,就差说他生是大顺人,死是大顺鬼了。 莫不是真有冤? 胡大柱有个优点,就是打小就有个青天老爷梦,见不得人被冤枉,因此见孙之獬如此喊冤法,又见其家到处都是大顺,心道莫不真是冤枉了他。 思虑片刻,胡大柱让手下先将姓孙的大枷取下,然后去见举报人核实情况。 “你举报的那个孙之獬喊冤,说他不是汉奸,要是汉奸的话早跟鞑子出京了,不会傻呼呼的留在北京等咱们抓的。” 这一条也是胡大柱子最困惑的地方,因为,有违常理。 “胡将军有所不知,不是那孙之獬要留在京中,而是满洲人不要他!” 揭发检举孙之獬的竟是那个把父母妻儿扔在老家不管,带个小妾顾横波在北京鬼混的大才子龚鼎孳! “还有这事?既是汉奸,鞑子怎的反不要了?”胡大柱更是困惑,太有违常理。 “这个……” 龚鼎孳连忙解释说那孙之獬名声太臭,虽是汉奸,但奸到满洲人都嫌他,之后便把孙之獬过往那满汉都不是人的丑事很是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此人可恶至极,其给鞑子出主意叫咱们汉人剃发易服,那是要叫咱们汉人亡国也亡种的啊!” 龚鼎孳义愤填膺。 “世间还有这种人?” 胡大柱大怒,回去之后再也不容孙之獬辩解,大枷重新套上,铁链加身就拽了出去。 本满怀希望的孙之獬也是精明之辈,眼瞅着那大顺军爷出去一圈就气冲冲的又来拿他,知定有小人作崇,且这小人对他的底细肯定一清二楚,琢磨定是与他同样降清的官员。 于是本着你们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你们过不好的心态,孙之獬也是破罐子破摔,立时供出以他为首的剃头党13人。 并且相信自家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死,甚至很有可能会释放。 因为他虽给多尔衮出主意搞剃发易服,但天地良心,他这个礼部右侍郎除了此事外就再也没干过一事,甚至因为满洲人嫌弃他的原因,他连“班”都没上过一天。 没法上啊,满官叫他到汉官那边办差,汉官那边连个“办公桌”都不给他,这“班”昨上? 没真正干事,就算是汉奸,又能奸到哪去? 到底是不是如孙之獬所言,胡大柱肯定会一一查明,但首先就是要将这汉奸供认的其他汉奸抓捕归案。 拿到名单后,胡大柱有些惊讶,因为这名单上竟然就有举报人龚鼎孳,且还是名列第一位,且官做得不小,还是鞑子的礼部尚书。 胡大柱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甚至很有可能被那个姓龚的利用了,于是立即将那龚鼎孳叫来,质问他是不是汉奸,揭发孙之獬又是不是公报私仇! 龚鼎孳又气又急,大骂孙之獬是胡乱攀咬,他若是汉奸,岂会揭发检举汉奸。 急的就差对军爷说你用屁股想。 “我昨知你怎么想的?” 胡大柱手一挥,一众军士便将龚鼎孳给梆了,同孙之獬一样也给套了大枷。不管三七二十三,先把名单上其余十二人全抓了再说。 这一通抓捕,真是鸡飞狗跳。 落网的剃头党成员喊冤的喊冤,哭泣的哭泣,好不热闹。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窍,想到可以通过揭发立功,从而争取大顺的宽大处理,于是剃头党们争相在囚车中举手报告,说某某汉奸藏在某某处,某某汉奸乔装成某某,躲在了某某家。 胡大柱乐了,没想到这帮汉奸如此配合,便不断差人去捕拿。 其中赫然就有前明东林大佬、给满洲当刑部侍郎的房可壮。 揭发房可壮的正是孙之獬。 二人在囚车见面之后,孙之獬表现很是痛恨,朝房可壮怒呸一声:“你这狗汉奸也有今日。” 房可壮一怔,竟是无有言语,却是知道和孙之獬这种人没什么好争辩的。当年魏忠贤都倒台了,这二傻子还抱着魏忠贤修的《三朝要典》到太庙哭诉,不是脑袋坏了就是脑袋坏了。 不过让孙之獬有些不解的是,房可壮被塞进囚车之后竟然表现的很是淡定,似乎不用多久他就能出去。 越看越是奇怪,也越发琢磨不透房可壮哪来的胸有成竹。 这边众多落网之鱼都在那争先恐后举手报告,说又想起哪个汉奸藏在哪里。 有的是两三人同时想到的,所以为了争论这个汉奸到底是谁检举的,这份检举之功算在谁头上,自难免又是如市井之人污语相向。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房可壮身子一动,从囚车中伸出手,对那最近的一名军士道:“报告政府!” 政府,是大顺政权的核心,自李自成始登基之日起,内外诏书便多有政府字眼。 报告政府,大概同前明启禀朝廷一个意思。 …… 作者注:报告政府非后世用语,为大顺官方用语。 第六百二十六章 招摇撞骗罪 房可壮相比连满洲人都不要的剃头党们而言,无疑是不幸的,因为满洲人很看中他,两白旗特地派了一队披甲人去请他出关。 但这位东林硕果仅存的大佬之一也是幸运的,因为他在广渠门外及时跳车,冒着被满洲人射死的危险一头扎进了护城河。 真是难为这位快七旬的老人了,要不是他跳的那段护城河水只过半人腰深,恐怕其子孙便要给他绘画像了。 在城墙瞧热闹的怀顺藩几个汉子见义勇为,将历经万历、泰昌、天启、崇祯、顺治五朝的东林大佬从护城河中救了上来。 上岸后的房老宗师也顾不得浑身湿透,也顾不得向那几个好人答谢,就赶紧进城去找他的好友——那位比他资历还老的东林太上宗师惠世扬。 这一去却是坏了。 按房可壮的意思,既然满洲人跑了,大顺马上就要进城,他们这帮向心大顺的良官就应该马上组织城中百姓士绅官员到城门恭迎大顺新闯王,再联名上劝进表,如此不但能让大顺新闯王高看他们一眼,也能让他们这些有“前科”的降官们弄个劝进之功,从而在大顺新朝一展宏图,即便大顺嫌他们年纪大,至少也能确保不被秋后算账。 想法很好,也具有可操作性。 毕竟满洲人都跑光了,他们这些官员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在城中振臂一呼,百姓还不群起响应么。 问题是惠老宗师打听清楚了,北京城外统率大顺军的是大顺陆闯王的侄子,而不是陆闯王本人。 所以他们就算组织百姓到城门行劝进迎立仪式,也没有对象可劝,总不能把陆闯王的侄子当闯王迎进紫禁城吧。 房可壮心道的确不行,可不能刚出狼口又入虎穴,拜码头都拜错对象。 他们也一把年纪了,不能再折腾。 于是,便听了惠世扬的话回家耐心等侯。 这一等,却是没能等到表现的机会,反而等到了破门而入的大顺军。 紧接着,一顶汉奸的帽子生生扣在了已经洗心革面,充分意识到过往罪行,并决心余生为大顺好生效力,痛改前非的房老宗师头上。 然而面对这场误会,房老宗师也不怯不慌,因为,他还有杀手锏。 坐在囚车中看孙之獬那帮人在那狗咬狗,又看那个给自家妓女小妾挣了个一品夫人的大才子在那歪头侧想还有谁可以揭发,房老宗师心中得意也是惬意。 蠢材! 临时抱佛脚,有个屁用! 觉得差不多了,房老宗师便无心再与这帮狗汉奸同乘一车,果断于囚车之中大胆举手:“报告政府,我不是汉奸,我是大顺臣子!” “营头,有个汉奸报告说他不是汉奸,是咱大顺的人!” “有这事?” 负责缉捕汉奸的胡大柱深感此事重大,可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把自家人给当汉奸给办了。 于是亲自提来那自称大顺臣子的房老头,要这姓房的老头拿出大顺给予的官印凭证,或者说明与大顺什么人有联系,他去核实无误之后便行释放。 房可壮当即报道:“可证我身份者,正是大顺右平章惠老宗师!” “右平章?” 胡大柱一愣,这啥玩意? 见大顺的军官不明白,房可壮不禁暗道这帮流寇也太没见识,水平太低,于是耐心解释说就是大顺的右丞相——当年大顺永昌皇帝亲自出宫门相迎的大宗师惠世扬。 于是,在庙里正在就大顺建国之后该怎么才能迅速统一天下书写个人看法的惠老宗师被抓了,罪名倒不是汉奸罪,而是假冒大顺政府高官招摇撞骗罪。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年近八旬的惠老宗师把嗓子都说破了,也没能让那帮拿他的军士明白他这个前平章于大顺官僚体系具有怎样的重要性和含金量,得罪他的后果有多么的严重,反而平白挨了两鞭子。 要不是那帮军士见他实在太老,估计还不止这两鞭子。 被塞进囚车后,惠老宗师欲哭无泪。 对面的房可壮也是呆愕连连,他明白了:闹半天,惠世扬竟然是自个打的顺旗,压根没和大顺联系过啊。 孙之獬也奇怪,先前房可壮这个东林大汉奸还跟个诸葛孔明似的,怎么惠世扬这个老梆子被塞进来后,房可壮一下就萎了呢。 看来看去,看不出其中的联系。 不过也是幸灾乐祸,他孙之獬天生和东林是死对头! 胡大柱这边负责抓人,如何处置需要行营那边发话,所以便让部下将人分批往内城押解。 房可壮、惠世扬、孙之獬、龚鼎孳等人是第四批往内城送的,可能是知道和这帮大头兵没文化的说不通,故而众人也懒得再去喊冤诉苦,一个个团着袖子坐在囚车之中养精蓄锐,顺便构思一下脱身的说辞,又回忆印象中自家还有什么亲朋好友在顺贼那边做官,是不是能搭上线什么的。 到得正阳门,却见门中走出很多甲士,似有顺军大人物在此,一众汉奸外加招摇撞骗的惠老宗师都在车中探着脑袋好奇看去。 等发现押解他们的顺军头头竟跑过去给那顺军大人物参拜,惠老宗师一下开了心智,意识到他喊冤的机会来了,于是赶紧抓住栏杆就要大呼,可一口气还没上来,就被孙之獬一把推到边上,之后这位狗汉奸就抓着囚车的木头朝外大呼冤枉起来。 果然,有效! 远处的大顺高官听了这边喊冤声,竟真的命人将他们从囚车中提出。 房可壮等便如看到希望,求生欲大涨,各人面色不约而同悲苦起来。 可他们动作还是太慢,第一个跳下车的孙之獬已经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那正走来的大顺高官面前,嚎叫起来:“报告政府,我冤枉,冤枉啊!” 因为动作太快,孙之獬脑袋上的小平帽掉落在地,露出寸头来,也就是刚长了一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小平头。 这个小平头和那声报告政府让正过来的陆四下意识一阵恍惚,似身临其境,本能一个哆嗦,险些双脚立正蹲下去。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三思三思再三思 事实证明,即便两世为人,有些东西一旦深深烙进骨烙,便是长时间遗忘,但一旦突然触及,身体还是会下意识做出反应。 陆四便是如此。 “小平头”和“报告政府”让他几乎不能自持,虽然不致于立时蹲下,但身子还是瞬间变得僵硬。 同时,面泛异样。 这让身边的侄子和侄孙都是微愕,不明白老爷(四爷爷)这是昨的了。 “你是何人,有何冤枉?” 有那么十几个呼吸后,陆四才反应过来,不过不知跪在自己面前喊冤的老平头是哪个,那孙之獬又是哪个。 同时也寻思哪个家伙搞出来的“报告政府”,简直就是娘希匹,瞎胡闹,愣是把他这个大顺中央政府的最高首脑弄得一愣一愣的,差点没把持住。 要不是李自成把朝廷弄成了政府,陆四肯定要下令全城戒严,把那个首作俑者抓出来问问哪年改革开放,哪年扫的黑除的恶,然后斩草除根,免得大顺被宵小颠覆。 因为,陆四不敢保证那位同行是不是精神猪尾巴啊。 凡事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当下之中国,只能允许淮扬老陆家的祖坟冒青烟,绝不允许其他人家百鸟朝坟。 这是原则问题。 当下之中国,也唯有淮扬陆文宗能救,这是数十万大顺将士用铁与血证明了的! “报告政府,我是孙之獬,冤枉啊,我不是汉奸……” 孙之獬同样也不知道面前这被顺军众多甲士簇拥的年轻人是哪个,看着倒是面善可亲,因此便如抓了稻草般竭尽喊冤。 “你就是孙之獬?” 陆四面容再次泛出异样。 脑中浮出一段话来,是谓:“中原之民,无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处处蜂起,江南千万生灵,尽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 剃发易服,致死千万汉人,致使华夏沉沦,脊梁不在,奴性入骨,当真是毒害汉人三百年的恶政。 陆四前世汉人有一习俗,即正月不理发,这是当时汉人对剃发的无声反抗,在某些地区演变为正月理发会死舅舅,甚至娃娃留着小辫子等舅舅出红包来剪,不知是后人的无知,还是前人的悲哀。 不过严格说起来,剃发易服的始作俑者是满洲,而非孙之獬。 一来满洲在关外已经迫令汉官汉兵汉民尽数剃发易服;二来多尔衮率军入北京的第二天就传谕“投诚官吏军民皆着剃发,衣冠悉遵本朝制度”。 此后因京畿百姓反抗剃发激烈,多尔衮不得不暂停剃发,但随着清廷对北方统治的稳固,又下了江南,多尔衮方继续强行推行剃发易服。 故而,孙之獬真不是首倡剔发易服者,陆四这人于客观事实还是承认的。 然而这个小丑那句“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却比剃发恶上一万遍! 这句话,让满洲上层意识到只有把汉人变成满人,改变他们的文化、篡改他们的历史、毁灭他们的习俗、让汉人从身体到精神上彻底满洲化,才能让真正的满洲在中国扎根,从而彻底征服这个人口比他们多出几百上千倍的民族。 性质之恶劣,对后世中国之敌人的影响之大,让陆四都不想听孙之獬再说一句,当场就挥手说了一句:“此人头上既然没毛,便给他人工植发。” 人工植发? 广远同义良都愣住,那押解的营官胡大柱也是呆住,因为他们都不懂啥叫人工植发。 “此人给鞑子上书剃发,要咱们汉人都把头发剃了,变成跟他们满洲人一样的老鼠尾巴,那咱们就反其道行之,给他全身上下遍插毛发。” 陆四解释了一下什么叫人工植发,他这位大顺第三代闯王别的本事有,专业治秃方面也是有经验的。 “老爷,用什么给这狗汉奸植?” 广远懂是懂,可技术上却犯难。 “去找两头猪来,刮下猪毛,” 陆四朝那已经瘫软的孙之獬一指,“在这家伙身上割上几千刀,把猪毛一根根的给我插进去。” 行营参军贾汉复过来禀事的时候,便看到一个脑袋光秃的家伙正被一帮军士按着在身上用小刀开口,然后边上放了两大筐猪毛,一边开口一边将猪毛往小口子里塞。 闯王他侄孙还找了针线,只要口子猪毛插满,就立即拿针连皮带肉穿过,一一缝合。 贾汉复看的头大肉麻,实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胶侯有事?” 陆四兴致很高,看的津津有味。他这人,不怕落下什么凶名恶名,正所谓哪个太祖不杀人。 况且,他并没有杀孙之獬,只是替这家伙人工植发而矣。 孙之獬疼得都说不出话来,浑身被扒得精光,到处都是血,好在伤口开的不深。 疼是疼,真不要命。 “闯王,高杰报称……” 贾汉复将高杰的奏报递上,陆四接过看了一眼,是高杰打的耿仲明小报告,说这位前满洲的怀顺王俘获了两白旗鞑兵118人,但一没有下令处死这些鞑兵,二也没有上报,同从前收留逃人一样俱留在军中。 陆四合上奏本,微微沉吟,道:“传话给耿仲明。” 贾汉复忙凝神倾听。 “自古,降者抚之以示恩,抗者杀之以示惩。如此,则人皆感恩畏死求生而来归矣,然今闻尔将阵获之人抚而不杀,此事甚不合理。究何原因,报上于我知。” 贾汉复记下之后,当场将闯王所言重复一遍,确认无误即命人记录以行营专用帖本书写快马送往耿仲明部。 后贾汉复又道第六镇现奉命往滦州挺进,将与先期进驻的第二镇、自山海关方向的第六镇李成栋部、李延宗部合围滦州。 “滦州为满洲两黄、两红聚集之地,披甲之兵不足五千,其余近二十万众,现退不可入北京,出不可至关外,俨然绝地,职以为可使人劝降。” 陆四认为可以,复道:“带话于满洲哲哲、布木布泰并代善、济尔哈朗等,尔等被围城中,无所逃避,止因爱新觉罗一族作恶,遂致无罪众人同陷死地。今大军围城,筑墙掘濠,使城内人不能逸出,尔等一不能战,二不能逃,三不能食,一昧顽抗,激我凶气,必用红夷火炮攻破,届时城中人等尽行诛戮,实为可惜。若能归降,福临不失一安乐公,太后不失锦衣玉食,以下诸王贝勒性命亦可保全,岂不美哉?” 说完,那边孙之獬又惨嚎一句,却是脑袋上开始被开口,胸前已是密布猪毛。 陆四厌恶,又道:“华夏衣冠自古定制,便是胡元亦不得改。满洲若举族归降,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当衣冠尽遵我国制度,若不蓄发,终属二心。有头无辫,有辫无头,三思,三思,再三思。”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大顺招抚南方诸省总督大学士 陆四希望困守滦州的满洲高层能够三思,真若举族来降,愿归华夏,他陆四自不会赶尽杀绝,毕竟八旗兵丁现多在阿济格麾下,滦州那边披甲人不多,大部是妇孺家眷。 妇孺之辈,于大顺根基危害不大,况战后重建也需大量妇女,尽行诛戮,确是太不人道,也太过浪费。 那边侄孙义良正在给孙之獬缝头皮,后者哀呼声已是微弱,有气无力,倒不是快死了,而是实在哼不出声。 望着浑身插满猪毛的孙之獬,龚鼎孽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也没长出头发的秃头来,并往房可壮等人身后挪了挪,生怕那个大顺的年轻人也让人把他拖出去来一回人工植发。 房可壮也是看得目瞪口呆,流贼就是流贼,端的是有折磨人的手段,不过也是庆幸他没有剃发,同时暗骂孙之獬活该,跳梁小丑,为出风头,标新立异惹来今日下场。 太上老宗师惠世扬的注意力却没放在被插猪毛的孙之獬身上,于惠老宗师而言,孙之獬这等前朝阉党出身的狗贼实在是提不上台面,就是叫千刀万剐了也是罪有应得。 倒是那位看上去相貌英俊(面忠似厚)、威风凛凛(目有杀机)、举手投足皆有王者气象(左右皆顺从)的年轻人,值得老宗师沉思。 左看右看,惠老宗师突然福至心灵,于众人正惊骇于孙之獬活受罪时,从怀中摸出一疏,勇敢举手,大呼一声:“报告政府!” …… 《大顺右平章惠世扬恭请监国闯王登极疏》? 看过疏中全文后,陆四深深的打量了那位没有八十也有八十的惠老宗师,目中露出欣赏之意。 世人都道老顽固老顽固,然事实证明,老东西并不都顽固,如面前这位东林太上宗师、被岳父李自成请为大顺右丞相的惠世扬就很识趣,开明。 知道风往哪刮,墙上草就要往哪倒。 “老爷,这老家伙是谁?”广远在边上低声问。 “一个老梆子。” 陆四道,继而吩咐军士:“还不快给老宗师松绑!” 这声老宗师如春风般,一下融化了惠世扬内心,使得老宗师激动的难以自制,同时确信他没有看错,这年轻人就是第三代闯王! 待惠世扬被松绑后,陆四更是上前握住他的双手,言辞诚恳道:“早就久闻老宗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老宗师,瘦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筋骨,劳其体肤,曾益其所不能……” 惠世扬目泛老泪,将满洲鞑子如何逼迫他出仕,他如何坚辞不受,哪怕鞑子威胁他不出来做官就要杀他,他都不为所动,只因要坚守心中民族气节,之后怎生在京中忍辱偷生近三年,终于等到大顺天兵再临北京这一日。 一番话中间停顿数次,哽咽连连,使听者动容,见者感慨。 便是那被按着在头上插猪毛的孙之獬于半死不活间,亦是忍不住身子颤了一颤,似要挣扎起来痛骂那惠老宗师无耻不要脸。 “老宗师,受委屈了。” 陆四态度比较端正,对这位前大顺右平章很是礼敬,复道:“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已经到来,曙光就在眼前,天不绝我中国,天不亡我大顺,今我大顺数十万将士重开日月天,此百废待兴之时,以老宗师大材,定要为我大顺再活五百年啊!” “闯王,闯王……” 惠世扬热泪再次盈眶,那鞑子多尔衮没眼光,还是陆闯王知人善用……继姜子牙之后,华夏将再出一位八旬老人辅君治国理天下的传奇来。 陆闯王的确知人善用,很快就给了惠老宗师一个重任,当场便授惠世扬为大顺招抚南方诸省总督大学士,即刻动身前往南都晓谕。 并重点指出惠老宗师首当以招抚史可法、刘道周、黄宗羲等东林党人为工作重心,因为这些人对东南诸省士林及民间影响力很大。 前一个招抚南方诸省总督大学士是满洲任命的洪承畴,这会尸体被挂在沧州铁狮子上快风干了。 惠老宗师尚未反应过来,陆闯王就命人备车送他动身。 “闯王,臣……” “老宗师一路顺风!” “闯王,臣……” “老宗师,可要早日归来啊!” “闯王,臣……” “老宗师,一切拜托了!” “闯王,臣……” “老宗师,江南能不能传檄而定,全在老宗师一身啊!” “闯王,臣。” “驾!” 陆四亲手挥鞭,马车顿时驶动,伴随着车轱辘声,惠老宗师有千言万语生生憋在肚中。 等马车驰出北京城后,老宗师方才气的一巴掌拍在车厢上,骂了一句:“狗日的闯王,一代不如一代!” …… 多尔衮都瞧不上的东西,陆四能瞧得上? 也就是他老丈人李自成没学问,把个没骨头的老乡当成宝,还给任了个右平章。 真是拿大顺名器当白菜发了。 陆四没给惠世扬封个大顺浙江巡抚、广东布政什么的就已经是对得起他了。 对房可壮,陆四本想这位去当大顺西北招抚总督大学士,看看张献忠会不会替他摆平这位东林宗师,不过贾汉复却劝道这个房可壮于满洲刑部侍郎任上颇有建树,大顺如今初立,人材短缺,可将此人发给左辅顾君恩,用以筹备完善大顺律法。 陆四一想也是,只要不给他添乱,把人弄去搞业务还是可以的。 再提下一人,竟是大才子龚鼎孽,名声很大,可陆四同样也不待见,倒是听江南小妾白门说过他夫人顾横波,要是顾横波上门拜访,考虑白门同她之间的关系,陆四倒是可以放过龚鼎孽。 当下让那胡大柱将其余人等送内城暂行关押,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顾君恩那边会作甄别。 陆四的意思是等降官人多了,可以专门办个学习班加以改造,可不能如从前一样降了就任用,让这帮人养成谁来都降的坏习惯。 忙完这些事后,陆四方有空带侄子、侄孙在外城寻了个小吃摊,把肚子给填了一下。 几百里外的滦州,小福临被他的额娘布木布泰抱在怀中很是害怕,因为他的叔叔、伯伯们正在激烈的争吵。 “够了,难道你们真要我姑侄洗了身子让那陆贼玩弄不成!” 哲哲气得脸色通红,她没想到这么多爱新觉罗子孙不思杀身成仁,反而竟对那骗了他们的陆四贼还抱有幻想! 第六百二十九章 太后英明 滦州城中国主福晋为爱新觉罗子弟贪生怕死,怯懦无能而震怒时,从山海关突围出来的满洲人正如丧家之犬般向着滦州赶来。 顺军的骑兵一直在后面追杀着这些西逃的满洲人,从山海关到抚宁,再到永平府,多少满洲人绝望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们哀求,他们哭号,他们咒骂,他们后悔,他们捶胸顿足,他们乞求长生天能够降下奇迹,他们渴望活下去。 可是顺军的铁蹄却让他们连活下去这个可怜得不能再可怜的请求也被碎灭。 追击西逃满洲的是顺军李成栋部。 李成栋虽是杀人王,但也不是滥杀之人,促使他突然发狂不顾军令一路追杀,连降者都不纳的原因是他被一个爱新觉罗给骗了。 骗李成栋的是满洲太祖奴尔哈赤的九子、辅国公巴布泰。 巴布泰诈降。 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李成栋竟没有提防,结果半夜巴布泰带领随他投降的几百满蒙披甲人突然放火焚数顺军营帐,之后抢夺顺军武器。 虽然巴布泰等被反应过来的顺军镇压,但顺军也为此损失了数百名士兵,这让李成栋暴跳如雷,命人用绳子将巴布泰捆于马后,纵马将其活活拖死。 擒获的百余满蒙披甲人也尽数被李成栋下令活埋,此后李成栋竟不顾行营军令,传令各部不得再纳一个降人,结果大量从山海关侥幸西逃的满洲人被顺军追上之后,一律就地处死。甚至一些跟随满洲人的汉人阿哈也被无情杀害。 西逃满洲大半被追杀,也有一些尚在逃奔路上。 离滦州还有几十里地的永平府玉泉河畔,一支几百人的满洲西逃队伍正在艰难行进着,突然一个满洲少年惊恐的叫了起来。 随着少年的尖叫声,这队从山海关逃奔过来的满州人发现了远处马蹄扬起的灰尘,他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女人和孩子们尖叫连连,男人们则是骇得面无人色。 “走,快走!” 老姓库雅拉氏的佐领吴达礼是这支满州逃难队伍的首领,刚刚四十岁的他,看着就跟六十岁的老人一样生满了白发。 他的头发是在山海关遭袭那夜急白了的。 吴达礼拼命抽打着马匹,可那两匹马拉着他一家老小已经奔了半天,哪还有什么力气。任凭怎么抽打,两匹马都是迈不动蹄子。 “走,走啊!” 吴达礼急得满头大汗死命的抽着鞭子。他真的很害怕,害怕追上来的尼堪会砍下他的脑袋,砍下他一家老小的脑袋。 他已经跑的够快了,离过了前面这条河就是滦州地界了,可是天杀的、背信弃义的尼堪还是追上来了! “吴达礼,别管我们了,带着阿兰泰跑,快!” 吴达礼的母亲哈达那拉氏虽然眼睛瞎了,可耳朵却没有聋,她听到了孙儿的叫喊,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她颤抖的扶着马车,大声叫喊着。 她的长子死在了关内,最小的儿子全家在山海关叫尼堪杀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失去二儿子和唯一的孙儿了。 要不然,库雅拉家就绝后了。 “额娘!” 吴达礼的眼睛通红,他很孝顺,怎么能舍下自己的母亲?更何况,车上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 “吴达礼,你还当我是额娘,就赶紧带着阿兰泰走!要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哈达那拉氏尖叫着,嘶哑的声音听得让人心碎。 吴达礼的妻子完颜氏抱着女儿也是满面泪水,婆婆的话让她听着心痛,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带不走她们母女。如果他不走,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太太,我不走,我不走,孙儿要和你在一起!” 阿兰泰紧紧抱住祖母,唯恐自己一松手,就会永远离开最疼他的祖母。 “快走!” 哈达那拉氏推开了年幼的孙儿,再一次催促自己的二儿子。 她是老了,眼也瞎了,可她的心亮着。 她知道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什么。 “额娘!不!” 吴达礼哭喊着抱住了自己的侄儿,他看到冲过来的尼堪骑兵已经拔出了长刀,没有时间让他犹豫了。 “啊!” 吴达礼大叫着,一刀砍断了套在马身上的缰绳,马车顿时往地上一沉。失去了枷索的两匹黑马如同卸掉了身上万斤重担般,一下轻松无比。 “阿牟其,我不走,我要和太太在一起,你放开我!” 阿兰泰挣扎着不愿丢下祖母逃生,可却被叔叔死死的按在马上。 吴达礼不敢去看自己的额娘,更不敢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红通通的双眼全是泪水。 “阿玛,阿玛……” 吴达礼的女儿英哥看着抱着哥哥跨上黑马的父亲,眼中都是泪水。 “快走,好好活下去!” 完颜氏拭去一脸的泪水,一只手紧紧抱住想要去拉父亲的女儿,一只手却死死握着一把剪刀。 “驾!” 一刻也支撑不下去的吴达礼狠狠的扬起马鞭,抽打在两匹黑马的屁股上。黑马发出哀鸣声,拼命向前奔去。 “太太,太太……” 阿兰泰已经哭不出泪水了,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干了。 哈达那拉氏静静的站在那里,听着儿子和孙儿远去的马蹄声,听着追来的尼堪骑兵正在大呼小叫。 片刻,她突然坐了下来,平静的对身边的媳妇道:“只要男人能活下去,我们满州人就有报仇的一天,我们也不会白死。” “太太,为什么会这样?那些尼堪为什么要杀我们?” 英哥不明白,那些尼堪为什么要不停的杀她的亲人,杀她的族人,现在又要过来杀她。 “为什么?” 哈达那拉氏的声音很平静,“因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些尼堪的。因为……” 哈达那拉氏没有说下去,三十年前,她亲眼目睹过自己的父兄、丈夫如同今天的尼堪一样,追杀着那些拼命想往关内逃的尼堪。 当父兄们在马上高兴的唱着歌时,她同母亲已经去扒那些尼堪的尸体,为的是将这些尼堪身上的钱财据为己有。 孙女英哥手腕上的玉镯就是她从一个尼堪少女腕上取下来的。 她记得,为了不让玉镯遭到破坏,她跟丈夫要来了刀,亲手砍断了那个尼堪少女的胳膊。 而那个尼堪少女,并没有死去。 她很疼,在那不断抽搐着。 哈达那拉氏就在边上拿着粘满血的玉镯,看着那个尼堪少女。等确认这个少女真的死了后,她方一把拽下对方脖子上的金项链。 这串项链,现在挂在她的媳妇完颜氏脖子上。 尼堪追兵的蹄声已至,四周响起了族人们的惨叫声。 哈达那拉氏伸手摸索着抓住了孙女,然后拿匕首朝孙女身上不断扎去。 完颜氏哭了,按着女儿哭得很厉害。 “英哥必须死,不能让她为尼堪生下孩子,不能让她叫我们库雅拉家蒙羞!” 哈达那拉氏看不见,但她空洞的双眼却死死盯着媳妇完颜。 完颜也能生,所以,她也要死。 …… 几十里外的滦州城中,国主福晋的话语深深刺痛了侄女布木布泰,她看向礼亲王代善,代善沉默。 她看向郑亲王济尔哈朗,济尔哈朗同样唉声叹气。 她看向一屋子的贝勒大臣们,迎来的却是一道道迷茫不安的眼神,是一付又一付惶恐大难临头的面孔。 “如果你们认为献出女人能换取你们活命的机会,那你们就去同贼人说,我这个大清的圣母太后还能生孩子!” 布木布泰恨,真的恨。 恨的当着一众臣子的面,说出如此气话来。 但要是这帮王公贝勒有一丁点血性,他们就不会再在这里争吵谩骂,他们会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去战斗! 可是,人群却没有动。 短暂的平静之后,那个汉军降臣祖大寿竟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首,道:“太后英明。” 第六百三十章 满洲少壮派 满洲不是没有血性之士,即便爱新觉罗没有,爱新觉罗的奴才们也有! 在诸王贝勒被顺贼威势吓坏,竟生出屈意迎降顺贼的念头,而汉臣祖大寿对太后出言不逊也未受任何责罚之后,一些忠于大清、忠于皇帝的满洲将校们再也无法忍受,他们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昂之下准备兵谏,誓与滦州共存亡,哪怕城中二十万族人尽数玉碎,也要以鲜血捍卫大清的尊严。 他们的为首者是正黄旗护军统领鳌拜、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遏必隆、正红旗梅勒额真多积礼、镶红旗甲喇章京浑塔。 然而就在鳌拜等人决定兵谏时,贝勒岳乐却阻止了他们,并告之礼亲王代善同郑亲王济尔哈朗已经察觉他们的阴谋,如果鳌拜他们强行起事势必会引发滦州城中的大内讧,届时根本不必城外的顺贼动手,满洲就要自行覆灭。 而且此时城中除鳌拜等少数人,大部分满洲人已经失去战斗下去的勇气,那些蒙古人同汉军、汉奴更不可能替已经注定灭亡的大清血战到底,因此,即便鳌拜他们兵谏成功,他们也没有办法改变大局。 “难道真要将我们的女人献出去不成!” 镶红旗甲喇章京浑塔悲愤的一拳砸在桌上,他是开国五大臣扈尔汉之子,父亲于太祖年间的荣光决定他这个儿子只能战死,而不能跪着向尼堪乞降。 岳乐告诉鳌拜等人,山海关肯定是出不去了,滦州城也肯定是守不住的,唯今只能率领尚有血性的将士们挟持两宫太后同皇上冲出城。 “冲出去?” 遏必隆摇头,便算他们能够抢到太后和皇上,抛弃城中二十万族人成功从顺军重围突出去,他们也没有地方可去。 岳乐却说有地可去,一是可以去尚在清军控制的遵化,尔后从遵化出口外去漠南蒙古。 “若是遵化不可去,则千里疾行,衣甲不卸去英王大军!只要太后、皇上在,英王那里还有咱们数万满洲子弟,今天的仇我们一定能报!” 岳乐的想法惊住众人,众人思来想去也觉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到,因为实在是太大胆了。 “正是因为太大胆,咱们不敢去想,那顺贼也一定想不到!” 在知道自己的阿玛阿巴泰已经死在顺贼手中后,岳乐的脑海中就已经构思了这个大胆想法。 “只要咱们动作够快,速度够快,顺贼一定反应不过来,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已经突出重围。” 岳乐对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他认为顺贼为了全歼出关的他们,肯定将重兵调到了京东一带,因此只要突出去,顺贼在其它地方的驻军力量一定薄弱。只要他们中途不停,全力向南,不与顺军纠缠,能够到达英王那里的机会至少有六成。 “这……” 众人听的都是心动,仔细一想还真是如岳乐说的这般,因此突围南下成功的可能性的确不小。 “就这么办!” 鳌拜拿定主意,并说连遵化也不去,直接从西边突围南下。 之所以连遵化也不去,主要是遵化巡抚宋权是前明降官,城中驻守的是前明军队改编的绿营兵,虽说宋权对大清很忠心,可其余人未必就可靠。 而且大清如今不比从前,真就他们这帮人保了太后、皇上到了漠南,那漠南诸部怕也不会再当他们是主子了。 毕竟,蒙古人当年同明朝一样都是满洲的死敌。 众人说干就干,当下决定由遏必隆和多积礼带人去请太后同皇上,余人各自联络部下,一旦遏必隆他们得手,众人立时从西门出城。 可惜,遏必隆他们却没能得手,因为济尔哈朗早将亲信的两个牛录专门调去保护銮驾,眼看再不走的话就要陷入重围,遏必隆不得不下令赶紧出城。 在西门,一众宁死不降的满洲将校简短商议之后,决定不留在城中等死,当下各领兵马奔出城,计有两黄旗800余人,两红旗600余人,另有400多要出城一搏的披甲人。 …… 沙河。 鲜血将河水染得通红,浸泡在水中的尸体已经发白发涨。 因为人马的尸体太多,以致于这一段河水竟然不再流淌,成了一条死河,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岸上到处都是丢弃的武器盔甲,撕烂了的旗帜东倒西歪的插在地上,偶有无主的战马发出几声嘶鸣声,提醒着人们,这里还是战场,战斗也还没有结束。 身受重伤的鳌拜已经将手头上最后的力量,由弟弟卓布泰统领的300名正黄旗精锐骑兵全部押了上去。 “鳌拜,冲不过去的,再打下去就死光了!” 正红旗梅勒额真、太祖皇帝的长外孙多积礼满脸是血,皮铠都被划破,勉强挂在身上,左胳膊处的伤口还在涔涔的渗血,不顾伤口还在流血,他跌跌撞撞的找到鳌拜这里,希望鳌拜下令赶紧撤回滦州,要不然人就死光了。 一想到随他们冲出城的那些八旗儿郎不甘心的眼神,多积礼就心如刀绞。 仗打到这个份上,对于鳌拜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根本就冲不出顺军的重围。然而明知继续打下去他们会死在这里,鳌拜还是毅无反顾的决定战斗到底。 因为,他是大清的忠臣,他是满洲的勇士! 因为,他不想回去被那帮懦弱的胆小鬼嘲笑! 遏必隆也负了伤,但和鳌拜一样,他的表情很坚定,望着远处正在列队向这边缓缓压过来的顺贼,遏必隆的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神中满是复仇的火焰。 “杀!” 鳌拜面色狰狞,追随他们出滦州的近两千名八旗骑兵,现在只剩不到一半,而敌人的步骑正从四面八方往这边涌来,甚至有很多顺军是从滦州那边赶来的! 无疑,滦州那边根本没有给鳌拜他们这些有血性的勇士半点支援,甚至连帮助他们牵制顺军都不肯做。 沙河里的尸体让鳌拜痛心,也让他绝望。 可胸中的血气却让他强撑着站起,紧握着长刀死死看着远处正排成密集阵形向他们推进而来的顺军。 必须冲出去,哪怕只剩一人,也要冲出去! 遥远的南方,是满洲最后的希望! 第六百三十一章 太后进京 “卓布泰!” 鳌拜精光一闪,陡然大喝一声,因为喝得太用力,胸口的伤势为之一动,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大哥!” 卓布泰全身披甲,打马从阵前跃出。 鳌拜重重的朝弟弟点了点头:“去吧。” “大哥……” 卓布泰好像有话要说,但却被鳌拜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不要给阿玛丢人!” “好!” 卓布泰露出痛苦的表情,盯着鳌拜看了片刻,终是一拉马头,对着麾下三百名骑兵挥手吼道:“跟我来!” 猛的甩鞭,战马驮着年轻的卓布泰向着敌人驰去。 准塔上马了,遏必隆也上马了,多积礼最终也上马了,因为他们知道回不去了。 …… 沙河正面向残余清军逼近的是第二镇副帅程思华指挥的火器旅。 这支火器旅是原淮军建制唯一的纯火器旅,其前身是在海州大败清军的小袁营。 立于马上的郑思华冷冷的望着清军的最后一击,身形不动,心无他念。 身后,是五个空心大阵,清一色铳兵。 远处,第二镇的另两个旅,还有增援的第六镇骑兵都在向清军围靠。 胜利的归属已经毫无悬念。 清军的奋勇只是这个才诞生不过十年的满洲民族,尚有血性的男人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而已。 敌我兵力的巨大悬殊,以及士气的天壤之别,注定最后的满洲勇士改变不了结局。 “杀!” 加速完成的清军疯狂了,他们在马上如野兽一般凶猛,似厉鬼一样吼叫,当接近敌人的瞬间,他们中的很多人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预备!放!” 听到军官的喝令,第四旅的士兵本能的将火铳平举,一眼望去,数不清的火绳子正在泛着火星。 连绵的火铳声响起,最前面的清兵立刻倒下一片,战马也摔倒了不少。 “放!” 军官声调沉稳的再次下达开火命令,方阵中的士兵在口令声中交替前进,如一部精密准确的战争机器一般,中规中矩的以缓慢但却整齐的步伐不断前进。 敲击的鼓声在沙河边响彻着,十分的有节奏。 硝烟弥漫中尽是人马的哀嘶声。 残阳如血,血胜残阳,到处都是断刃残枪,到处都是血肉横飞。 骑兵出动了,风驰电擎般挥舞着马刀冲向了残存的清军,如汹涌潮水般吞没他们。 正黄旗帜倒下了。 镶黄旗帜倒下了。 正红旗帜倒下了。 镶红旗帜倒下了。 年轻的卓布泰不甘心的在尸堆中笔直的站立着,他努力将手中的长刀抬起。 他想跨步朝前,他想杀敌,他不能给阿玛,给哥哥丢人。 但他真的迈不动。 几杆绑有长矛的火铳同时刺向卓布泰,身子倒地的那刻,年轻的梅勒额真痛苦的仰天长呼:“为什么天要亡我满洲!” 瘫坐在地上的多积礼听到了小卓布泰不甘的吼声,他的嘴巴张了张,然后紧紧闭上。 一匹经过他身边的战马停了下来,马上的骑士好奇的看着坐在那一动不动的鞑子将军,然后翻身跃下,提着长刀小心翼翼的靠近,先是拿刀尖捅了捅这个鞑子将军,发现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后,这个骑士立时做出决定——猛的挥刀砍了这鞑子将军的脖子上。 “完了,都完了。” 遏必隆痛苦的闭上双目,忽然猛的睁开双目,他不甘心死在这里,他一把抱住鳌拜要将他拽上马。可是鳌拜却是纹丝不动,任他怎么拽都不动一下。 “鳌拜!” 遏必隆急得大吼。 “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为什么不死在这里?” 鳌拜平静的看着遏必隆,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撑着一杆长矛走到一块石头边坐了上去。 他伸手在身上摸索,可摸来摸去却什么也没摸到,想起什么,有些自嘲道:“倒是忘了烟袋还落在滦州呢。” “我有。” 遏必隆不逃了,叹了一口气后走到鳌拜身边,将自己的烟袋取出递在鳌拜手中,然后取出烟叶捏了一把装上,又颤抖着摸出火折子点上。 远处过来的顺军见了这一幕,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停了下来,似乎要让这两个鞑子的将军抽完人生最后一袋烟。 “吧嗒”吸了两口后,鳌拜发现自己的心绪突然变得异常宁静。 死亡,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遏必隆,你也抽两口吧。”鳌拜将烟袋递给遏必隆。 遏必隆没有说话,默默接过烟袋抽了一大口,可能是抽得急了,一下有点呛,使他不由自主咳嗽起来。 鳌拜竟是笑了。 遏必隆心里难受,他将烟袋还给鳌拜,解下自己的腰刀轻轻抚摸着。 他的腰刀是宝刀,太祖皇帝赐给他的,所以人家都管他的刀叫遏必隆腰刀。 摸着摸着,遏必隆哭了。 “哭什么,咱们满洲男人天生就是战士,能够死在沙场上是我们的宿命,有什么好哭的,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鳌拜的心其实也很痛。 “鳌拜,咱们败得冤啊!冤啊!为什么,为什么?!” 遏必隆猛的抽出腰刀,恨恨的一刀插进泥土之中,望着不远处看着他和鳌拜的顺军,眼神中充满愤怒,弃满不甘。 他不服! 短短三年,本可席卷中国,彻底征服汉人的大清怎么就突然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那些尼堪顺军明明并不比明军强大,也不比他们在山海关打过的李自成御营能打,可偏偏他们就败了! 遏必隆不服! 因为,尼堪顺贼甚至都没有和大清的八旗堂堂正正较量过,他们每一次都是以多击少,这不公平,不公平! 遏必隆哭得很伤心。 大清还有重兵,朝廷却完了,族人也都要死了,甚至马上连太后和皇上也要死了。 他真的不甘,不服! 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勇士连举刀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败的不冤,因为我们小瞧了汉人,太宗皇帝说过,征服汉人绝不能急躁,要如伐树一般……唉,顺治元年以来,我们的国策出了问题,多尔衮不应该犯下这般低级错误的。” 鳌拜长叹一口气,再也不说话,只静静的望着那些黑压压涌过来的顺军,那一刻,他的思绪突然回到了从前。 他想到了崇德二年,太宗皇帝决定攻打皮岛。 是他鳌拜请缨为先锋率部渡海发动进攻,不料明军早已严阵以待,一时炮矢齐发,清军进攻受挫,形势紧急之时,又是他鳌拜奋勇冲杀冲向明军阵地,冒着炮火与敌人展开近身肉搏,这才坚持到主力登岛,一举攻克心腹之患皮岛。 因为明朝东江镇对于满洲的威胁,因为始终不能拔除这颗钉子,所以捷报传到盛京后,大喜过望的太宗皇帝亲自撰文祭告太祖皇帝,以慰太祖在天之灵。 也因为皮岛的意义远在明朝其它重城要地之上,所以鳌拜凭借此战功被太宗皇帝赐号“巴图鲁”。 他想到了崇德六年他与阿济格、尼堪等率部排列至海猛攻松锦明军,结果明军大败而溃。 这一战,太宗皇帝称之为扬国之战,因为此战过后,大清再也没有敌手。 这一战,也让他鳌拜成为了大清第一巴图鲁! 他想到了盛京那个夜晚,他与索尼、谭泰等八人会集于肃亲王豪格府邸,“共立盟誓,愿死生一处!” 他想到了盛京皇宫中,他按剑而前,对着所有人大声说道:“我们这些臣子,吃的是先帝的饭,穿的是先帝的衣,先帝对我们的养育之恩有如天高海深。如果不立先帝之子,我们宁可从死先帝于地下!” 他想到了太宗皇帝临终前对他说:“黄旗之中,独你鳌拜最为贤能,其他人排斥汉人,而你鳌拜非但不排斥,反而很是接纳,并虚心向汉人学习,这是你鳌拜作为满洲第一巴图鲁最大的优点,能文能武,朕若不在,有你扶保豪格,朕就很放心……” 过往的一幕幕景象在鳌拜脑海中浮现着,往事如昨日之事般印象深刻,让他不禁泪流满面。 先帝啊,奴才对不住您啊! 皇上,奴才给您磕头了! 面朝滦州方向,鳌拜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首,尔后他艰难起身,看向四面八方如潮水般的顺军,最终视线定格在一面已经倒下的正黄大旗上。 “扶我过去。” 在遏必隆的搀扶下,鳌拜走到了正黄大旗处,吃力的弯腰捡起这面大旗,然后用力朝天空挥舞。 这是勇士最后的骄傲,也是最后的战斗。 西边已经看不到日头,只有一抹红云绚烂如血。 喊杀声停歇,硝烟也散去。 微风将两岸浓重的血腥味渐渐吹散。 最后一面正黄大旗倒下了,倒下去的还有这京东最后的满洲勇士,以及那柄被满洲人称之为宝刀的遏必隆腰刀。 大顺永昌三年九月十二,满洲正黄旗护军统领鳌拜以下1620名将校兵丁战死于滦州沙河,降者317人俱卸甲驱河溺之,仅三人逃出。 捷报传至北京,大顺监国闯王感鳌拜忠勇,命将鳌拜尸体于沙河择地妥善安葬,允立碑文,上书“满洲第一忠勇瓜尔佳鳌拜”。 又令赐遏必隆宝刀于第二镇帅左潘安。 次日,又谕:“准满洲国主福临降,着哲哲、布木布泰进京,沿途待以上宾。”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中国天子,菩萨也! 香河县。 上万名两白旗被俘的满洲男女老少被勒令挨城墙坐下,相互之间不准说话,不准抬头,更不准走动。 每到饭点,就有被选出来担任夫役的原汉人阿哈,挑着一桶桶的饭食到城墙挨个分发。 除了暂时没有自由外,这些被俘的满洲人相较几天前的逃亡生活,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至少,他们一天能够吃上两顿热食,也不用再在荒郊野外颠沛流离,晚上也能两三个人发一条被子,不必被冻得半死。 京中传来行营谕令,对被俘满洲不问男女皆要确保其生命安全,各部不得私藏,更不得私分女眷,凡缴获的财货也一律加以收缴。 将士分赏待战后由行营统一叙赏,在此之前有敢私吞、私藏、私分者,重则杀头,轻则夺籍充役。 但与此同时,行营又令必须对被俘的满洲兵丁进行相应的甄别。 首先是甄别出前明崇祯十七年以前入过关的,对这些满洲兵丁,不管是青壮还是年老者,都将会被处死。 因为北京方面认为这些满洲兵丁入关之后于中国犯下了极其严重的战争罪行,前后五次入关除被满洲兵丁掳掠出关的数百万汉人外,更有比这数量多得多的汉人被清军野蛮杀害。 如此罪行,岂有不惩治之道理? 况,被俘非主动投诚,乃抗拒被捕,罪加一等,不加以惩治,岂非让人笑中国无人! 行营谕令监国闯王明文:“今后内外六夷,敢执兵仗入中国者,灭其族,亡其种,毁其史,断其根。” 至于崇祯十七年以前并没有入关,或者于此后入关者,则不被追究战争罪行,但根据其在八旗从军经历,或罚为苦役,或罚为庄奴,或编入军前听用。 最好的莫过于释为自由民,但这部分满洲人数量应当不会太多,毕竟满洲除女人外全民皆兵。 又因满洲十二岁以上男子皆随军征战,故北京方面给出的年龄界限也是十二岁。 即十二岁以上都要受甄别并给予相应惩治,十二岁以下则可以被赦免。 除甄别满洲普通将校军士外,对被俘的爱新觉罗子弟也要重点清查,确保每一个红带子、黄带子都不会漏网,尔后视其经历进行相对应的处置。 在香河负责对两白旗俘虏进行甄别的是耿仲明之子耿继茂,及耿仲明的部将徐绍宗。 耿继茂对甄别工作十分重视,几乎从头到尾都在亲自监察,因为他的父亲耿仲明前天刚刚被监国闯王行谕训斥,原因是耿部私藏了一百多满洲兵隐瞒不报被人告发。 当初耿仲明之所以决定弃清归顺,给了多尔衮大军后背严重一击,原因同样也是因为他在军中私藏了满洲人勒令必须为奴的汉族逃人。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就是借耿仲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举旗反叛。 再者,这位前满洲怀顺王骨子里对满洲是不满的,而对同为汉人的大顺,耿仲明还是敬服的。 于是,为了将功赎罪,耿仲明这才特意让其子耿继茂负责对两白旗的甄别,并要求千万不能出错。 另外,他军中私藏的一百多满洲兵也被他下令斩杀,首级都已快马送京。 并向监国闯王上书自述错误,言辞恳切。 从上午开始,耿继茂同徐绍宗已经甄别了近两个时辰。 “汪善、觉罗、胡什布、他立、兰柱、常寿……” 随着一个个人名的念出,城墙下的满洲人群中都会有男人瞬间变色,然后在恐惧之中被顺军从人群之中拖出。 大多数被念到名字的男人不敢反抗,因为不反抗是他一个人受到惩罚,反抗的话却会让他的家人都受到牵连。 也有少数满洲男人在那惊恐大叫,年纪小的拉着自己的额娘、太太在那哭喊他不要被带出去,然而这样做的后果除了本人被立即施以暴力外,便是连累他的亲人也挨打。 耿继茂说用妻离子散来形容这些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的满洲男人被带出来的场景,很是恰当。 徐绍宗却说差之千里。 “妻离子散是受害者,加害者岂能用此形容?同我们汉人受到的苦难相比,闯王对这些满洲人实是太过仁义了,要说闯王可真是这些满洲人的活菩萨。” 耿继貌细想觉得不错,就是他这个怀顺王世子不也被那些红带子不当人看么。今天这事要由他耿继茂来处置,恐怕香河城下定要尸堆如山。 城墙下的满洲人群泣声不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男人一旦被带走,就基本不可能再回来。 不止一个满洲老妇在那闭目诵经,不知是为儿孙的报应忏悔,还是乞求上天能够让儿孙转世不再为作恶多端的满洲刽子手。 耿继茂似乎对甄别这个工作很有兴趣,看到那一个个双手沾染汉人鲜血的满洲人或是吓得尿了裤子,或是两腿发抖连走路都不能而被士兵直接拖走,他就觉得很痛快。 “还有多少人?” 耿继茂扭头问身边的徐绍宗,后者因为坚守良乡成功配合监国闯王堵死多尔衮大军返京通道,行营已经任命其为炮镇旅帅,命其三天后回京前往炮镇报到。 据说,监国闯王准备以军中现有火炮为基础成立两个炮兵镇,一支将派往河南战场,一支则有可能调到山西。 徐绍宗看了眼手中的名册,道:“还有两三百人吧。” 耿继茂问:“都是入过关的?” 徐绍宗点了点头,这份名单可是这些满洲兵互相检举并验证的,可以说百分百准确。 “那抓紧些吧。” 耿继茂示意手下动作快些,吃饭前把这差事结束掉,然后还要甄别被俘的汉人阿哈和汉民,北京那边要求将被俘的汉军工匠都要集中送到京城,其余汉人和阿哈很有可能会被打散发往各地屯田安置。 剩下的两三百满洲人很快就被一一带走,耿继茂又叫人准备将妇孺分批送往北京。 第一批送到北京的是两千人,除了一百多婴幼儿,其余多是年轻女子。在被勒令起身集中时,这些女人们都吓坏了,她们以为顺军会同对待男人一样对待她们,因此几乎是同一时间这些女人就开始哭喊起来。 耿继茂听得头大,正要让人告诉这些女人不必担心,大顺军不会杀害她们时,有几十骑快马赶到。 马上的骑士看到前面的顺军将那么多的女人往城外赶时,为首的吓坏了,赶紧高声喊叫起来:“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第六百三十三章 顺太祖?顺世宗? “刀下留人?” 耿继茂同徐绍宗等人被这不着调的呼喊声怔住,等来人近了后才发现是一帮没戴帽子,脑袋却是清一色光秃秃,左臂系有“忠贞”二字红袖的骑兵。 这帮骑兵翻身下马之后,为首者很快就将一封公文递了过来,尔后同部下毕恭毕敬的侯立在那。 耿继茂接过公文一看,上面盖有行营参军的大印。 “是跟多尔衮南下的那帮满蒙八旗兵,现在降了咱大顺,编为忠贞营,主力调到河南去了,上头允许他们将家眷赎出,一户三人,让咱们不要刁难,予以配合。” 耿继茂随手将公文递给徐绍宗。 徐绍宗看后点了点头道:“既是行营的命令,就让他们挑人吧。”随后命那忠贞营副将图勒慎将名单递来,他会安排人将名单上的家眷挑出安置于香河城内,暂不解往北京。 此后如何安置法,是就近集中驻屯,还是另有安排,还须行营进一步指示。 “多谢将军!” 图勒慎赶紧将名册递上,都是随他在涿州降顺的原满洲、蒙古两白旗官兵名单。 耿继茂看这图勒慎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过了一会方记起这人好像就是多尔衮正白旗的人。 “你们稍等。” 徐绍宗将名单递给下面几个军官,让他们将名单上的满洲家眷都选出来。 远处一队刚刚被挑出的满洲兵见到了图勒慎他们,顿时有人朝图勒慎等大声叫喊起来,但图勒慎等只是朝这些族人看了一眼便又继续默立在那。哪怕其中有些人和他们是亲戚,甚至血缘很近,他们也不敢前去救人。 因为,他们每人只能救三人。 这三人,除了至亲,又哪个会浪费名额给别人呢。 能被大顺接纳并被编为忠贞营,且一人可赎三亲人,于这些满洲降兵而言已是天大的福份,哪个还敢奢望更多。 每个名单后都附有所赎亲人姓名,大多是赎的妻子和儿女,父母年老辈很少。 新一轮选人很快开始。 两白旗因为多尔衮缘故,是八旗实力最雄厚的,但也是最先遭到袭击的,因此损失也是最大。 离京时,两白旗不计阿哈汉奴,男女老少出京的有近四万人,如今除了香河这里的一万多人,就是宝邸、通州等地区捕获的几千人,其余人等大多被杀。 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被杀的是谁,因此难免会出现名单上的忠贞营家眷已经死去的事。 起初,还不多,后来汇报过来的却是越来越多。 不得已,徐绍宗只得将这一事实如实通告给了那忠贞营副将图勒慎,后者在沉默片刻后也是无奈接受这一事实,但请求将已死者名额让给其他人,意思是赎回别的亲人。 徐绍宗觉得这样做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敢私自做主,便问耿继茂的意思。 耿继茂却是想也不想就当场拒绝,称行营公文上面并没有可转让名额之事,所以除非有新的命令下发,否则他这里只能按公文上面的要求交人。 徐绍宗对那图勒慎道,他们这里的确不能私自答应,不过忠贞营方面可以将事情报呈行营,只要行营发话说可以,他们随时可以来赎人。 图勒慎也知道对方是按规矩办事,他就算说破嘴皮子也没用,当下便让人将赎出的家眷先往城中安置,又让人去京师将此间发生的事向行营禀报,请求行营那边能够特事特办,让他们可以多赎回一些家眷。 等待中,图勒慎看到贝勒尚善带着一拨人从城中出来,看其样子并不限制自由,并与顺军方面有些熟悉,急忙过去向其询问豫亲王多铎的下落。 尚善却是吱唔不答,未几推脱说他要带人去京师面见闯王,带着一行人打马就走。 图勒慎手下一人却低声提醒图勒慎,跟着尚善走的那帮人中有豫亲王身边的侍卫。 “唉,豫亲王多半……” 图勒慎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如今连满洲人都不做了,想着从前的主子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们这帮降兵大多已经调到河南,眼下说不定都跟英亲王阿济格打起来了。 今后,忠贞营上下也只能一心追随大顺天子,从前的故旧也好,亲人也好,再见面除了生死大敌,再无其它。 “闯王让尚善进京做什么?” 行营下令让尚善等投降的两白旗宗室进京,耿继茂也觉不解,总不能因为这个尚善把多尔衮同多铎的女儿进献给大顺闯王,行营就对这个爱新觉罗叛徒高看一眼,要给其封官晋爵吧。 不过话说回来,多尔衮的女儿东莪和多铎的女儿灵格格其实长得还都水灵,要是被闯王看中,不失是这两个小丫头的福份。 总好过被下面人玩弄的好吧。 想靖康年,女真人攻破东京,那赵官家的女儿被女真人百般蹂躏,脱肛者有之,梓宫脱落者更有之,当真是惨不忍睹。 两相对比,大顺不管是对前明,还是对满洲女眷,都是仁义上天了。 至少,耿继茂没听说大顺军有虐待前明、满洲宗室女的。 徐绍宗却猜测行营让尚善等进京可能同寻找李自成首级下落有关。 “当初李自成死在襄阳,阿济格命人斩其首级快马递京,之后李自成首级就下落不明。如今大顺光复北京,陆闯王又是李自成的女婿,于公于私都要找寻岳父首级……” 徐绍宗估计找到李自成首级后,北京方面暂时怕是不会为李自成正式发丧,追加庙号、谥号,因为李自成的尸首还在阿济格手中。 “陆闯王要是登基,你说他算是开国之君,还是继业之君?” 耿继茂不无恶意,李自成要算是大顺太祖的话,他陆闯王登基为帝,难道在太庙中先摆李自成的画像,再挂他陆家先祖的? “这……” 徐绍宗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事中国历史上好像还没有过,比较类似的是后周太祖郭威同世宗柴荣,但世宗柴荣尚有生父柴守礼在世,其登基后却没有册封柴守礼为太上皇,而是以元舅礼待之。 估摸那陆闯王登基后多半会效仿柴荣,不追封其父祖为帝,因为这样一来于礼法不合。 除非,改顺建新,以开国之君自居,而非继业之君。 不过徐绍宗不认为陆闯王会改顺建新,因为那样很有可能会让大顺分裂,毕竟他顺军一半主力是原来李自成的部下,其妻也是李自成的女儿。 所以,大半是世宗皇帝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闯王似好妇人 图勒慎是幸运的,他在南城墙下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同一对儿女。 “阿玛!” 两个方七八岁的孩子赤着脚激动的扑到父亲怀中,生怕父亲会再次丢下他们不管。 “阿玛,你的辫子?” 哥哥富图被父亲光秃秃的脑袋惊住。 “以后,不留辫子了,我们,是尼堪了。” 图勒慎牵着一对儿女走向正泪流满面的妻子瓜尔佳氏面前,看着吃了不少苦的妻子,他很是难过。 瓜尔佳氏不识得汉字,但丈夫的模样和臂上的袖章已然告诉她发生什么。 心底深处,一丝庆幸。 莫名的高兴。 四下里,被念到名字的满洲女人欢喜的拉着孩子从人群冲出,有些更是看到自家男人活着归来,欢喜的泣不成声。 没被念到名字的女人们则是面若死灰,呆呆望着别人被带出去。 不用问,她们的男人肯定不在了。 有可怜巴巴看着的,有乞求能够带她们一起的,有绝望放弃一切的…… 城墙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徐绍宗为忠贞营赎人提供了最大的便利,几乎都没怎么过问。 耿继茂也当了甩手掌柜,但渐渐的他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于是拦下了一队被选出来的忠贞营家眷,对选人的那个前满洲兵席琳道:“名册拿过来。” 席琳明显愣了一下,递上名册的动作稍显迟顿。 翻看名册扫了一眼,耿继茂便合上名册,问席琳:“册上是二十八人,那么这里现在应该是八十四人,对不对?” “对。” 席琳的祖父是铁岭城中的熟女真,汉话比较流利。 “过去数一下。” 耿继茂一挥手,两个亲兵立时一前一后开始数数。 “将军,是八十九人!” 第一个亲兵很快报出所数人数。 “是八十九人,没错!” 第二个亲兵确认了同伴数的没错。 席琳的脸色瞬间苍白,将头垂得很低,不敢看耿继茂的眼睛。 耿继茂没有理会这个正在害怕的前八旗兵,命人将那忠贞营副将图勒慎叫来。 将事情简要说了一下后,耿继茂微哼一声,道:“这是你的人,事情也是出在你们身上,怎么处置我交给你。” 图勒慎哪里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他看了眼将头垂在那双手微微在抖的席琳,暗叹一声走上前,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人,我……” 席琳脸色慌张,吱唔几声想解释什么,可却不知应该怎么说。突然,猛的抬头,咬牙转身看了眼自己的妻子,之后走到队伍中将那多出来的五个人毫不留情的拖了出来。 这五个人是席琳妻子弟弟的一家,席琳经不住妻子的苦苦哀求,只好偷偷将小舅子一家挑了出来,原本以为能蒙混过关,没想却是被人家当场抓住。 “图勒慎,求求你,你给我们求求情,不要丢下我们,不要丢下我们!……” 席琳妻子的弟妹那拉氏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她紧紧拽着姐夫席琳的衣服,希望对方能够替她们向尼堪求情。 席琳妻子痛苦的抱紧自己的孩子,她不敢去看弟妹一家,更不敢去看自己的侄女们。 她已经后悔哀求丈夫去做这件事了,因为她们全家的性命已经在悬崖边上了。 “你们这些满洲余孽,有什么资格跟我们一起!” “快滚回去,不要害死我们!” “滚回去,滚回去!” “……”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那帮刚刚被赎出来的忠贞营家眷们却恶毒的咒骂起那拉氏一家起来。 “这个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满洲了。” 徐绍宗略有感慨低语道。 耿继茂一愣:“为什么?” “因为,人心散了。” 徐绍宗摆了摆手,顿时有士兵上前将那五个不应该被选出来的满洲人又拖回到了城墙下。 “将军,是我的人一时糊涂。” 席琳毕竟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图勒慎不想他因为一时糊涂送了性命。可他的话还没说完,耿继茂就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我可以放过他,但这件事传到闯王耳中,我不知道他还不会对你们忠贞营格外开恩。” 几个沉重的呼吸后,图勒慎再次走到了呆立的席琳身边。 二人目光对视,彼此都没有言语。 尔后,席琳拔刀挥向了脖子,随着他妻子的一声尖叫,鲜血溢空而溅。 图勒慎也拔出了佩刀,将席琳的妻子刺死在丈夫身体之上。 这场悲剧本是可以避免的。 经此事后,再也没有人敢将不存在名单上的人带出来,甚至有很多满洲人开始自发维护她们的男人为她们挣来的“特权”。 大约三千多妇孺得到了自由,这个自由是她们的父兄、丈夫用“重生”为她们换来的。 只要她们的父兄、丈夫、儿子能对大顺忠心耿耿,不久后,她们就将是真正的尼堪,真正的中国人。 图勒慎带着妻儿进了城,在告诉妻子他已是顺军忠贞营一员,不日就要前往河南替大顺天子征战时,妻子瓜尔佳氏沉默许久,尔后紧握住丈夫的手道:“一定要多立战功,富图和妹妹不能被人家欺负。” 耿继茂虽没有给图勒慎通融,让他可以赎出更多的家眷,但对于安置在城中的满洲妇孺还是给予了一定照顾。他让徐绍宗将缴获的物资拨了一批到城中,又给这些妇孺留了不少粮食,虽说不多,但能确保她们能够支撑十来天。 图勒慎走了,他还要去滦州。 途经城东荒地时,众人发现几百具尸体就那么趴在荒地里,有仰面向上的,也有趴伏在地下的。 尸体有完整,也有不完整,就那么放在那里,没有人去搬动,也没有人去理会,好像这些尸体根本不存在似的。 经过这些尸体时,图勒慎他们看到最边上那些尸体竟然还有手脚在微微颤动的,而这些尚未彻底断气的“尸体”赫然就是他们先前在香河城下看到的那群族人。 …… 滦州城内,现在最吃香的人无疑是大学士冯铨同汉军正黄旗总兵官祖大寿了。 因为,满洲人极为礼遇他二人。 尤其是冯铨,已经受命出城三次,最终通过他的不烂之舌为满洲国主福临争得一个国公的爵位。 “你那个外甥吴三桂是大顺的死敌,即便陆闯王想收降你那外甥,大顺的其他人也不会同意,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以吴为贵,或还想着凭你那外甥有所作为,当务之急,好好劝劝你那外甥媳妇才是正理,想其它的都没用。” 冯铨现在一点也不担心济尔哈朗还有勇气做出拒降之事,他现在关心的是怎么才能让祖大寿把他的外甥媳妇陈圆圆给献到北京去。 城外顺军大将李成栋私下对他冯大学士说过闯王似好妇人,曾在山东临幸孔有德妻子白氏。 因此,若陆闯王真有此嗜好,那这个陈圆圆可就是他冯大学士送给闯王的最好礼物。 第六百三十五章 更无一人是男儿 祖大寿被冯铨的无耻气着了。 但冯铨说的也没错,万一陆闯王真好妇人,这桩买卖未尝不能做,且说不定能为他祖家带来大造化。 眼下局面,可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鳌拜、遏必隆等夺宫不成强行出城突围失败后,是彻底断了滦州城内二十万人逃生可能。 礼亲王代善就此一病不起,城中人心惶惶皆愿归降,事已至此,他祖大寿岂能不为家族,不为这城中的汉军家眷着想。 “复宇可要想明白,老夫可是听说可法在闯王那边颇受信用。” 冯铨悠哉一挼长须,如今这滦州城中莫说祖大寿了,就是那满洲的亲王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冯先生。 鳌拜等没出城前叫嚷着要杀他冯铨,说什么替大清除此祸患,最后还不是杀而不得。 真要杀了他冯铨,这城中怕至少要有一半人替他陪葬。 “我儿泽润?” 祖大寿关心长子安危,沧州被破之后他便不知其子是生是死。 “大公子无事,现被押在京师。” 冯铨信口开河,昨日李成栋明白无误告诉他祖泽润在沧州城顽抗大顺天兵被阵斩,到他这儿却死而复生了。 “圆圆倾国佳人,闯王必喜之,又有可法得信用,复宇可要好生决断才行,万万不可误了泽润性命。” 冯铨步步紧逼。 陈圆圆毕竟是吴三桂的小妾,如今同平西藩的家眷都被困在城中,可那平西藩中也是有些兵丁的,所以冯铨没法强夺,只能通过祖大寿去做吴三桂正妻张氏的思想。 “这……” 祖大寿认真思索,说起来陈圆圆不过是外甥吴三桂的小妾,且从前亦是梨园女妓,以色事人,为外甥吴三桂所有前曾与江阴才子贡若甫,东南文坛大宗师钱谦益的学生冒襄有关连。 当年李自成入京,这圆圆更是被李自成手下的大将刘宗敏夺去十数日,故而于这圆圆而言,不存在什么贞节一说。 如此,献于那陆闯王换得他祖家一门及至平西藩下家眷安全,无论怎么看,都是极为划算的。 至于外甥吴三桂知道此事后怎么想,祖大寿真是没法理会的,正如冯铨所言,三桂那边一定不为大顺所容。 他这个做舅舅的能保住平西藩下家眷,便是对得起死去的妹妹,对得起这外甥了。 世上事,凡事都有利弊,人须权衡。 “此事不可耽搁,须将圆圆抢在太后进京之前送去,要不然,恐有麻烦。” 冯铨意味深长,国主福晋哲哲虽然四十多了,但保养得体,身段丰满,陆闯王虽说尚年轻,可既好妇人,谁敢保证这位年轻闯王口味不重? 那死去的豫亲王多铎不就对范文程那快五十的老妻很是着迷么,为此闹出堂堂亲王抢夺臣妻的事来。 而圣母太后才三十出头,当年也是蒙古有名的美人,且正是好生育时,那陆闯王又岂能不喜? 当初这陆闯王接连致书满洲问这太后能不能生,虽有挑衅刺激之意,但所谓无风不起浪,细一思虑,谁又敢说陆闯王不想真的弄大满洲太后肚子呢。 古往今来,胜利者总是乐于享受失败者妻女的。 也就是他冯大学士上了年纪,有心无力,且没有大兵在手,否则,肯定也要武英殿中春风注的。 皇太极玩过的,多尔衮玩过的,他冯大学士撅着屁股也要玩。 内中滋味,不是男女那事,而是真正的权力啊。 祖大寿一听有理,要送就得早送,不然那陆闯王万一被两位太后所迷,那这事可就白费心机了。 万一那两位太后真的英明,把个愣头青闯王迷住,说不定他祖大寿还要跟着倒霉。 甭管哪个年头,枕头风,都能杀人的。 不过这种事由做舅舅的祖大寿去说,肯定是没法说出口的,思来想去,祖大寿让夫人吴氏去与外甥正妻张氏说此事。 张氏当年嫁于吴三桂为妻正是吴氏说的媒,婚后张氏生下了儿子吴应熊,很得吴三桂喜欢,其为人也甚是节俭。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吴氏出身书香门第,比起丈夫祖大寿可有气节的多,一听丈夫竟想用外甥小妾换取平安富贵,着实气不打一处来,用后蜀花蕊夫人的一首诗狠狠讥讽了丈夫一通。 祖大寿老脸被妻子说的通红,喃喃道:“难道眼睁睁的看着润儿死不成?” 吴氏听后叹了一口气,为了救儿子,也为了救她吴家满门,只得硬着头皮前往平西藩家眷所居的东城。 到地方后,发现几百个平西藩的男丁披着甲,拿着刀,十分警惕。 吴氏心知这帮人是害怕满洲人同顺军达成条件拿他们平西藩开刀,谁让她那外甥吴三桂还领着大军同顺军为敌。 领头的是吴三桂部将葛元武,此人早年是祖家的家丁,见到故主母吴氏忙上前行礼,引他去见现任主母张氏。 “舅母来了。” 正在那做衣裳的张氏放下手中的褂子,起身施礼。 吴氏心叹都什么时候了,这外甥媳妇还是那般稳重,这般心境,非常人可比。 “这衣裳?” 吴氏随手拿起外甥媳妇放在一边的褂子。 “是为夫君做的。” 张氏声音有些酸涩,因为她不知道丈夫还能不能穿上她亲手做的这件衣服。 “三桂他……难为你了。” 吴氏也有些难过。 “昔作嫁衣裳,吾母尝吝一红裙,今若此,岂非命耶!” 张氏知舅母在此城中人心惶惶之时找她定有要事,便请舅母直言。吴氏好一番踌躇之后方将来意道出,本是以为外甥媳妇定会出言讥讽她这舅母,不想张氏却欣然点头,道:“若邢家女能以身换得夫君平安,有何不可?” 吴氏知那陈圆圆原姓邢,单名一个沅字,圆圆是其字,幼时从养母陈氏方改了姓陈。 “舅母且稍坐,我这就让人唤那邢家女过来。” 张氏倒底是吴三桂正妻,于这平西藩上下自有一股威严,起身出门唤来仆人命去唤陈圆圆。 吴氏见过这陈圆圆几次,知其容辞闲雅,额秀颐丰,但再次见了仍是暗叹世间岂有如此美人。 陈圆圆所穿很素,淡蓝衣裳配上婀娜身段,眉眼莫说男人见了欢喜,就是吴氏这个舅母也是甚为欣赏。 “不知夫人唤圆圆前来所为何事?”陈圆圆虽得吴三桂宠爱,但对张氏却是极为礼貌,从不以美色争宠。 张氏斟酌片刻,委婉说道北京有要人欣赏圆圆梨园之技,故请圆圆往京师献艺。 陈圆圆听后,微怔,继而不怒反笑道:“姐姐不妨与圆圆直说,何为献艺?怕是要圆圆这腹下金沟于人玩弄吧。” 第六百三十六章 红颜,多薄命 张氏同吴氏都没想到一向容辞闲雅的陈圆圆竟能说出这等污秽之语,连金沟都说了出来,都是面上一红。 尤其是吴氏这个出身书香门第的长辈,更是有些坐立难安,有些后悔不应该为丈夫所动,来外甥家里说那勾当。 “舅母在此,妹妹说话须注意些。” 张氏有些微恼,心道这邢家女果然一直伪装,本心始终未移,梨家女妓太过上不得台面,哪有当人面说那媾和之处的。 “姐姐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陈圆圆难掩目中失望,她没有想到平日一向尊敬的夫人竟会拿她送人,要她以身伺贼。 “我……” 张氏一时语滞,任她说得再如何委婉,都越不过她这吴家主母是要将丈夫爱妾送人玩弄的事实。 吴氏也不知说什么是好,更怕这邢家女越说越不像话,索性板起脸来看向外面。 “姐姐还是看不起我,只道圆圆是梨园女出身,早失贞节,便可随意将我献人,浑不将圆圆当吴家人看。” 陈圆圆是既悲,又痛心。 她的命真的是好苦,想她自幼冰雪聪明,艳惊乡里,却被姨夫玷污,继而将她卖于梨园,此后不断被人转送,如同玩物。 好不容易得了个真心长伯,却又被那大顺贼刘宗敏强占十数日,黑汉不知怜香惜玉,只知硬来蛮进,使她身心俱疲,金沟休养月余方好。 如今刚刚过了两三年安生日子,转眼竟又要被人转送,且这一次还是最爱她的长伯正妻,如此,岂能不叫圆圆心碎。 难道她这一生,真就脱不过一玩物下场。 还是说,她那惊艳江左的美貌除了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绝不会给她半点福份? 红颜,为何多薄命! 张氏不知道的是,她眼中可随意供人玩弄的邢家女,早在滦州被围之后,便已决定城破之日效前明周皇后以白绫自缢,不使夫君吴三桂蒙羞。 生前名节无法自保,死后却要留得清白在人间。 因此,一向容辞闲雅的陈圆圆失了心态,竟是说出了污语。 倘若是旁人强抢硬霸,她圆圆绝无怨恨,可是,要将她送人的竟是丈夫正妻,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如今形势妹妹怕也清楚,夫君领军在外,昔日又与顺军有大仇,今日满洲若降,妹妹可曾想过我吴家满门及这上万家眷怎么才能保全?” 张氏希望动之以理,使这邢家女自愿去北京,其它话双方心知肚明,没有必要争执。 “吴家满门?” 陈圆圆却是冷哼一声,“姐姐为了吴家满门要使妹妹金沟伺人,那为何姐姐不去的?难道说姐姐的玄圃不如妹妹香,又或是不如妹妹值钱?那京中的要人不屑来看,不屑入内?” “够了!” 莫说张氏听不下去,就是吴氏也听不下去,污言秽语,成何体统,越说越不像话,真个梨园女出身,与那民间妇人一般不知羞。 张氏更是气得一拍桌子,颤着身子指着陈圆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家是我当,不是你当!” “去,妹妹何时说不去了?……姐姐是主母,妹妹只是妾侍,自古主母当家,为妾的哪能不听主母的。不过姐姐听好了,妹妹真要进了京必于那要人耳畔说姐姐的玄圃更妙,身子如何个好法,如此你我姐妹可就要同侍一夫了……不过到时妹妹可就是做大,姐姐要做小了。” 陈圆圆目中满是讥讽之意。 “你敢!” 张氏怒极,随手拿起为丈夫缝制的褂子就砸向邢家女。 书香门第出身的她,三十多年来可从未如此失态过,由此可见邢家女所言对张氏的刺激之深。 陈圆圆也不躲让,将砸在身上的褂子拿在手中,看了一眼后淡淡道:“姐姐何必动怒?你我姐妹都是吴家人,为了夫君,为了吴家,做些牺牲又何不可?最多你我姐妹金沟受些委屈,可咱们女人天生便是如此,有什么打紧的,总好过吴家满门被人家灭门好吧……那样你我姐妹可对不起夫君。” “你……你……你……” 张氏气得一连三个“你”字,却是半句也说不出,她还真怕这邢家女进了京后仗着美色迷住了那大顺闯王,将她也召进宫中,那样她可就是再也没脸见夫君,也没脸见吴家列祖列宗了。 二女就这么僵持。 张氏目中满是怒意,恨不得上前抽邢家女两耳光,却偏偏又不敢。 陈圆圆是又怨又恨,但心中同时也是苦楚万分。 “圆圆莫说气话,若不是没有办法,舅母怎会出此下策。”吴氏出来打圆场了,她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事实上这件事也的确和她有关。 “我知你性子贞烈,也知你对我那外甥极为恩爱,可眼下形势……难道你真的忍心看吴氏满门被那顺贼报复不成?” 吴氏试图拉陈圆圆坐下,可陈圆圆却是不愿。 张氏见了,欲言又止。 “原是舅母的意思。” 陈圆圆冷笑一声,“那舅母可是偏心了,我与她张慧仪同为长伯妻妾,为何舅母叫我这个妾去伺贼,不叫她张慧仪这个正妻去的。” 吴氏眉头微皱,这邢家女有点不可理喻了,让你去伺奉那闯王,也是你前生修来的福气。 “做妾的伺贼能换来全家平安,这做妻的伺贼怕是还能换来吴家富贵呢。” 既然舅母同张氏都不拿自己当吴家人看,陈圆圆又有何好尊重她们的。她们道梨园女出身就不是人,什么人都可伺候,那她这个梨园女便要让她们知道梨园女说话有多难听。 “我怎能与你一样?” 张氏实在无法容忍邢家女将她与之相提并论。 陈圆圆讥笑道:“你我有什么不同?是金沟不同?还是封纪不同?于床上还不都一样,何况,你我都是百姓所说的汉奸女人,怎的就有尊贵与卑贱之分?” “……” 饶是张氏心中一肚子话,硬是被陈圆圆说的无话可说。 “你当真这么绝情?你想想长伯。” 吴氏也是头疼,要是这邢家女不肯去北京,她们总不能真的强送吧,万一这邢家女在那陆闯王身边说她们的坏话,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绝情?” 陈圆圆忽的两滴清泪垂落,她想到了无比宠爱她的丈夫吴三桂,想到了民间所说丈夫是为了她才引满洲人入关,想到了她悲苦的身世。 吴氏见邢家女有所意动,朝张氏使了眼色,张氏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握住邢家女的手,柔声道:“圆圆,你为吴家所做的,吴家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长伯更不会忘记。” “长伯。” 陈圆圆微抬俏脸,双目合上,当真是有闭月羞花之容,人见人怜。 许久,她转过身子,缓缓走向门外。 张氏不知她肯不肯去,有心上前追问,吴氏拉住她,微微摇头。 在门口,陈圆圆停了下来,看了眼远处的骄阳,侧身对张氏道:“若要送我进京须快些,过些日子身子许不便。” 第六百三十七章 国之根基 北京。 大顺监国闯王正在视察满洲留下的机构武备院,此院也是满洲内务府所属三院之一,但在清军入关以前此地却叫兵仗局,乃是前明内廷专门负责生产制军械以及火药的军事机构。 陆四印象中,明末前明军队的武器装备一塌糊涂,不但武器的做工极为粗糙,质量更是不能见人。 弓弦一拉就断,火铳一放就炸膛的事屡出不穷,盾牌用力敲击能当场碎掉,可以说前明九边包括内地卫所,在武器装备这方面是完全不及格的。 结果导致带兵的将领不得不将能用的装备用来武装能打的士兵,渐渐演变为家丁,使得国家军队最终沦为将领私兵,继而又衍生出所谓将门集团,进一步加速明朝灭亡。 眼面前的例子就是满清的汉军八旗八成来源于前明的将门集团,而这个将门集团中辽东集团又占了八成。 一切问题的根源在陆四看来,其实就是钱的问题。 明朝其实很有钱,隆庆开海至明亡,单是海外流入明朝的白银就高达几亿两。 然而,国库没有见到这些白银,国家没钱,皇帝没钱,军队又如何有钱?没有钱,再好的军队也会一步步烂下去。 银子去哪了,不是一两句能够说清的事,真要细究,陆四觉得他就是组织一帮学士搞个专题研究,恐怕都未必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就是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模糊印象无非是钱都在士绅腰包里,皇帝穷,国家穷,穷到最后皇帝都差给臣子磕头求他们捐钱,结果一个没捐。 再之后,亡了呗。 深层次,肯定是国家体制,或者说明朝的赋税制度出了问题。 藏富于民是一个理论,国富民强也是一个理论。 二者并不矛盾。 但首先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国强。 国若不强,民之再富,亦为人家的牛羊,待宰而矣。 况大顺如今是一穷二白,甚至已到要靠缴获的古玩书画去换钱粮的窘迫,而早先为了筹集军饷,连曲阜孔林都给动了。 这大顺的读书人要是脑袋不转过弯来,将来他陆四指定要被后世知识分子唾骂,称他破坏圣贤之地,毁坏华夏文明。 虽然事实上陆四从来不认为什么孔林、孔庙能代表华夏,可架不住两千多年的固有印象。 身后名暂不管它,现实事却是要搞好。 富国同时也富民,富民同时更强军,如今中国尚未统一,陆四就算有一万个抢劫……有一万个国际贸易对象,他也得先按住性子,把内给安了。 只有一个统一、坚实的中国,才能为华夏民族的富强奠定基础。 大顺是建立在明朝之上,想要不重蹈明朝老路,陆四这个大顺领导人肯定要想办法改变明朝的弊政。 定鼎北京后,加强中央集权、恢复地方民生、筹集大顺军饷是有关大顺能不能再次立足脚跟的三件大事,而这三件大事又无一不涉及到对地方财务的整顿。 明朝一年不过收几百万两,到了满清一年收两千多万,税赋增加了好几倍,加到福临的儿子都不好意思再加,于是“永不加赋”,结果却落得人人都在赞美大清,士绅官员齐赞大清好,这个先进的经验陆四是必须要照搬的。 前番归降的河南布政使袁有龙日前上疏,疏中有言前明时,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徭役。 袁有龙的意思是请监国能够体查民情,中央政府今后制定的政策能够倾向于贫民,尤其是现在河南全省人口不过百万,倘若继续如前明一般横征暴敛,恐中原之地很难实现太平。 这个大概是古今中外官员在大乱之后的一惯“套路”,虽然很有效,但几十上百年一过,过去的旧问题又会出现,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被陆四内定为下一任衍圣公的前曲阜主薄文彦杰的上书比起袁有龙的“套路”就有建设性了。 离开山东时,陆四给了文彦杰一个任务,就是用一年时间走遍山东的大小乡村,实事求是搞一搞民情察访。 为什么不让其他人,而是让一个主薄去察访,原因就是这个文彦杰务实年轻,身上没有从前明朝官的“官僚主义”,有一股新气。 在接到北京公文着其与山东通会陈不平入京理政后,文彦杰便将这一年时间对山东各地走访调研的成果写成《山东人丁税役考察书》递呈行营。 书中写道:“查旧例,人丁五年一审,分为九则,上上则征银九钱,递减至下下则征银一钱,以家之贫富为丁银之多寡,新生者添入,死亡者开除,此成法也……” 大意是说过去明朝征银制度看上去颇是完善,然而具体执行随着年代久远,地方有司未必留心稽查,也就是没有做到五年人口一小计,十年人口一大计。官员怠政又为博户口加增之优绩,遂不顾民间之疾痛,只在上任黄册随意拿笔增添。 结果一任又一任,如某地实有丁口五万,几任下来,报到户部的丁口却有可能达到七八万。甚至是死人都在册上不予去名,刚生之婴儿亦上户册予以缴税。 陆四是在武英殿看的文之报告,读到此段特意拿朱笔画了个圈,尔后在边上注道:“此虚报浮夸。” 这还是官员怠政求考绩上优之举,在民间更有士绅利用免税、减税之特权故意隐瞒人丁,又有乡野狡猾之民以“客籍”规避,或投献士绅以为避税,然而户部仍按各地上报人丁收税,最后便是大量赋税落在贫民身上。 文彦杰说如山东曹县,“豪强尽行花诡,得逃上则;下户穷民置数十亩之地,从实开报,反蒙升户”,结果“其间家无寸土,糊口不足,叫号吁天者,皆册中所载中等户则也”。 最后,文彦杰一针见血指出“在民有苦乐不均之叹,在官有征收不力之参,官民交累”,恳请监国闯王务必要重视此事,从中央到地方要对此旧弊进行革除。 陆四将此书交顾君恩看,言自己起于淮扬农家,深知民间疾苦,而于官府征收钱粮尤为留意,惟恐使百姓滋扰。 “自永昌皇帝于前明崇祯十六年于襄阳建新顺之日起,大顺已是永昌三年,虽各地减税、免税年限不定,但国之根基为钱粮,年限一到征税难免。怎么个征法,便是要紧了。再跟从前那般乱征法,任由地方小吏同那士绅老爷从中渔利,我不上煤山,我那子孙也要上煤山!” 陆四问顾君恩是不是可以在新的中央政府架构专门设立一个同六部平级的税赋机构,将中央同地方的赋税统归这个机构来执行,以一定比例提取中央,留存地方,从而避免地方乱收税及各种苛捐杂税。 并称今后农税要逐年递减,大顺将来要重点发展商业,并要着手与海外贸易,从而通过提高商税来减轻农民负担。 “眼下咱们大顺人少地多,土地问题不是大问题,但要想到以后,种地,苦噢。” 陆四始终认为让老百姓不种地就能过上好日子,才是一个穿越者真正应该做的。 但显然,恐怕终他这一世,这个目标也不可能达到,或者说无法完全做到。 毕竟,时代限制。 “州牧县令,乃亲民之官,吏治之始基也。至于钱粮,关系尤重,丝毫颗粒皆百姓之脂膏。增一分则民受一分之累,减一分则民沾一分之泽。” 光提自己的看法肯定不行,陆四也要拿出行之有效的方案。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考虑到国家之根本实在于钱,他便把“摊丁入亩”四字写了下来,叫侄孙拿给正在研究大顺新朝赋税政策的左辅顾君恩。 顾君恩看了这四个字,着实深思许久。 陆四也不着急顾君恩能就这四个字立即拿出章程来,在武英殿中吃过午饭后,他便专程来到武备院,也就是前明兵仗局。 倒不是看满洲人给他留下多少军械,而是准备恢复兵仗局的火药生产能力。 虽说起兵以后于火器使用不多,但陆四却深知时代终将属于火药。 而他顺军自产火药能力有限,故而早在起兵时,就一心惦记着北京兵仗局同盛京火药局这两处中国最大的火药生产基地。 盛京那边年产多少火药,陆四不太清楚,北京这边却是崇祯年间就年产数百万斤的。 清军入关以后,凭着大炮到处轰开明军、顺军据守的城墙,便是得益于其有完整的火药生产能力。 前明时,兵仗局管军械局和京营药子库,药子库以前就在内城的王恭厂,可天启年间却发生了大爆炸,波及顺城门大街、刑部街、平则门,造成两万多人死亡,房屋毁坏数万间。 “断臂者、折足者、破头者无数,尸骸遍地,秽气熏天,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更离奇的是遇难者衣服、钱财、器具竟然飘到了西山昌平州教场。 总之,这次天启年间的大爆炸着实离奇,即便陆四前世对此次爆炸说法也是五花八门,让人不知真相如何。 现在的药子库在外城,第一镇入城之后便接管了这里,仍留在药子库的匠人有两百多人,管事的十几人,其余人等多被满洲人带走。 库存火药却是不多,只有几十万斤,只是正常年产量的十分之一。 当初顺清“和议”时,若不是顺军方面不许清廷破坏,这药子库多半就会被炸掉,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陆四也是奇怪,他问那留下的药子库管事、前明兵仗局的王太监:“当年永昌皇帝离京之时,为何没有炸毁药子库?” 第六百三十八章 接你爹来当太上皇喽 李自成为什么没下令炸毁北京火药库? 原因很简单,没人敢啊。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延时装置,加上李自成离京仓促,手下人根本没时间去弄可以确保能够及时逃脱爆炸的足够长引线,如此一来,谁个敢去点火药库。 “火药局这块要尽快恢复起来,这个月怕是不成,从下个月开始,药子产量要恢复到崇祯时期水平,从前不管是在明军还是在满洲汉军中的火药匠人,都送火药局来,原有官职的晋一级,无官职的薪银涨五成,可安置家眷……” 火药生产这一块,陆四是外行人不过多插手,见那王太监对药子生产颇为在行,说的头头是道便叫其先兼着提督火药局太监一职。并让这王太监将其所知道的熟悉火器及药子生产的匠人及相关官吏开出单子来,稍后命人从俘虏及在京居民找寻送来。 又对一众留下的匠人道:“往后,你们就安生在这里替大顺制军械,产药子,我这个监国闯王别的要求可能没法满足你们,但我可以保证,你们只要用心干,你们及你们的家人就可以吃好,喝好,穿好,住好。” 前世之时,陆四最爱听的一句话就是:“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参加……我也没什么可说,就一句话,请大家无论如何吃好,喝好,玩好!” 礼轻情义重,话短却实在。 将这话引用在这帮专业人士身上同样效果,只要他们肯踏实干,陆四就一定让他们衣食无忧,并且会提高这些专业人士的社会地位,比如不再设匠户,表现优异者可以授官,与大顺其他阶层一视同仁。甚至于这些匠人中能有让大顺武器装备实现升级换代的,陆四都不吝二三品大员封赏。 要搞出车床蒸气机,政务院左辅右弼都不足以酬其劳。 今后大顺政府包括地方中,肯定会有大量非科举出身的官员进入,这是陆四早就定下的。 一是于政权体系中引入忠于大顺的基本盘;二是给大顺治下所有有才能的人一个才华施展空间;三是提高政权体系的效率,更加务实,更加专业。 也就是从文官型政府向专业性政府转变。 倘若是太平年间,穿越者皇帝想要搞此大变革,肯定困难重重,弄成功了也可能一世而亡,人死政息,但如今这大乱未定之时,却是陆四实施自身政治理念最好的时机。 因为,他这个大顺监国足够强势。 因为,这个大顺中央政府具有很大的“草根”化。 只要他陆文宗敢打破权威,不玩愚民的把戏,众多“泥腿子”们也一定敢于创新。 “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一点心意,还望大家伙莫嫌少。” 空口白牙不是陆四的作风,当下就叫侄孙义良将带来的几箱银锭抬了过来,命王太监分发众人,大致每人领两锭(十两左右)。 火药局众人自是千恩万谢,皆颂监国。 陆四又叫随行的淮军第一镇帅夏大军专门调一营兵守卫火药局,任何人等除非持关文方可进入,否则一律不许入。 “除火药局外,京中军械相关工场作坊,不管是兵部还是工部的,还是哪个衙门的,统统并归一处,咱们顺军原先的军械制造相关人等也全部并入,实现统一的领导,统一的制度,统一的纪律,我看不妨就叫中央器械督造局,这提督一职嘛。” 陆四想了想,手底下对火器精熟的有三人,一是福建人洪宝和杨祥,二是小袁营出身的郑思华。 不过洪宝如今是炮镇的镇帅,且炮兵马上要组建第二镇,让这位炮兵统帅来领器械督造局未免大材小用。 杨祥现在担任第一镇的旅帅,是个不错的步军将领,陆四预备中央政府成立后改组顺(淮)军,杨祥作为老兄弟可能会出任镇帅或副帅,也不合适将这员战将放在二线。 郑思华在第二镇当左潘安的副手,更是抽不得身。 思来想去,陆四想到一人,此人就是在保定降顺的原汉军八旗将领蔡士英。 这位名列满清绿营十大将之一,且官职做得最高的前汉奸无论是于政务,还是于军务,以及治水、督造、漕运都很有能力,可以说是个全能人材,叫他来领这个中央器械督造局最是合适不过。 当下命传谕蔡士英出任督造局提督一职,又叫行营掌书记姜学一将自己昨夜写就的督造十法授予蔡士英,命其尽快将督造局相关机构合并,人员安置,从吃住到生产迅速落实。 又命行文扬州的淮扬军械制造处,着选部分人员前来北京供职,其中有陆四点名要的宋应星。 陆四此来不过是向部下表明自己重视军械火器的态度,具体肯定不需他来落实,届时他只要加以过问考核便是。 给蔡士英的督造十法中有一件是于土法炼钢的,还有一件是关于颗粒火药的,有一件则是关于土肥的。 炼钢这一块,明朝本就有相关铁厂作坊,按陆四给出的大概印象加以论证,钢产量及纯度肯定能提高。尔后无论用于制造刀剑还是用于制造铳管,都将比先前要好。 这便是磨刀不误砍柴功。 颗粒火药这一块,则是提高火药威力,进而衍生至火铳及“闯王包”,火炮等,将会极大提高顺军火器的杀伤力。 土肥这一块,则是针对农业的。 当下之土地亩产并不高,熟地不过二三百斤,荒地开垦甚至连种子都未必收得出来,而粮食问题又是历代王朝的根本问题。 陆四前世化学知识很差,但土化肥这个怎么也是听说的,比如粪便熬煮过后再施肥,又比如发酵之类。 甭管哪个年代都不缺聪明人,陆四也还是一惯思路,他给出个大概方向,然后便是提供资源和钱粮供专业人士去摸索。 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哪怕直到陆四死才搞出来,他也死的瞑目。 从火药局出来后,陆四原计划是要到城郊走一走,看一看,同乡老百姓深入谈一谈,说说大顺新朝的好,顺便看看百姓家中有几床棉被,缸里有没有米。时间够的话就在百姓家里住上一夜,同百姓零距离接触。 行营督军贾汉复却来禀报,说是滦州左帅遣人来报,已初步于滦州城内的满洲小朝廷达成纳降条款,并按闯王的意思允了那个鞑子小国主福临一个国公的爵位。 “代善病了,济尔哈朗纵是老骥伏枥,也是有心无力,看来过几天我就能看到那两位太后了。” 陆四笑着将滦州公文递给边上的夏大军,夏大军接是接了,可没看。 他不识字。 不过比通泰的沈瞎子好,他会写自己的名字,不像沈瞎子只知道画三个圈圈。 那圈圈画的也是绝了,反正夏大军试着模仿,但不管怎么画都不像沈瞎子的圈圈。 “这就完了?” 夏大军摇了摇头,问陆四难道真要给那鞑子的小皇帝封国公? 陆四笑道:“人家真要降了,咱们总不能不受吧。封国公就封国公吧,没什么大不了,原本我还寻思济尔哈朗他们要争取的话,给一个郡王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忽若有所思,转身吩咐侄孙义良:“你明儿到西山去一趟。” 义良不解。 陆四道:“看看西山有没有一座叫玉泉寺的寺庙,庙里有没有一个叫玉林的和尚,有的话使人看着,别让他跑了。没有的话,叫高进去找。” “找这个和尚干什么?”夏大军听的一脸糊涂。 “给那福临找个师傅。” 陆四是准备成全福临,让他打小就接受佛法的灌顶。 夏大军还是不明白,但懒得去问,左右一个小鞑子,翻不出泡泡来。 有一事却是得问个明白,他与陆四乃是同乡,又一同起事,别人问这事可能不妥,他来问却是再应该不过。 “啥时候接你爹过来?” “嗯?” “你这都要快登基当皇帝了,你爹不得封太上皇?” “啊?” 陆四倒是真愣了一下,因为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又觉他那爹可能是史上太上皇得来最轻松的,比刘邦他爹还要轻松。 生生躺了一个太上皇啊。 归根结底,还是儿子生得好。 夏大军见陆四发愣,不由脸色一变:“怎么,难道你还真要改姓李不成?” “我好好的姓陆,改姓李干什么?”陆四也是不解。 “我听手下人说,你要称帝的话若是以本姓登基,这大顺就得改国号。可要是还用大顺这国号,你恐怕就得改姓李,尊那李自成为太祖……我不知你怎么想的,反正我觉这事不能这么干,咱们辛苦打的江山,总不能到头来弄成了姓李的天下吧?” 夏大军有一说一。 陆四也是面色渐渐凝重,是啊,大顺姓李还是姓陆,还真是需要马上解决的大事。 大顺这个国号,他不打算更改。 但他肯定不可能在太庙里祭祀李自成,眼下李自成的首级下落还没找出,顺央政府又即将要成立,怎么给李自成上谥号,庙号,他陆顺怎么待这个李顺也真是个棘手事。 顾君恩作为左辅,其实早就应该想到这个问题,但他迟迟没有提,想来也是考虑到这事太过复杂,需要他陆闯王自己考虑。 …… 监国闯王面向社会诚征大顺新君年号,及如何追谥岳父永昌皇帝,解决李顺于礼法传袭陆顺事宜。 谁捐输多,谁的意见就有道理,可晋官大顺礼政府尚书,加武英殿大学士。 注意事项:胖虎、大熊等不纳,如胖虎元年,大熊三年等。 第六百三十九章 阿济格之兵,我大明之精兵 长沙。 从左良玉处跳江侥幸逃脱的湖广总督何腾蛟取道宁州、平江抵达长沙后,便在长沙设置行辕。 为了增强实力,何腾蛟一方面向南都请求增援,另一方面召来过去手下僚属如堵胤锡、傅上瑞、严起恒、章旷、周大启、吴晋锡等,订立盟约誓言,又竭尽所能筹措马匹、船只、粮草,整顿湖南兵马并招募青壮,准备以湖南为基地对抗左良玉叛军,收复湖北全境。 然而何腾蛟情报不明,始终以为左良玉部沿江东下是为夺取南都,不知迫使左良玉东下的除了凤阳总督马士英所言的“扶太子正社稷”外,更是因为湖北境内已被清军突入,左良玉唯恐所部被清军所灭,这才檄令诸将坚决不抵抗,放弃武昌等地顺江东下。 按理何腾蛟既坚决对抗左良玉叛军,自长沙整兵后要么迅速入湖北断左部后路,要么出江西配合南直隶明军共同对抗左部,然而他到长沙一个月,除了往南都及湖南各地行文无数外,竟是无一进展,甚至连往奉命出南都过江统帅诸军的督师史可法处都无联络。 这一个多月时间,何腾蛟做的最多的就是给北抚章旷、偏抚傅上瑞提供钱粮,命二抚招兵买马,很是重视,于左右称湖南能否守住全赖北、偏。 然最先接到何腾蛟公文并积极响应的却不是章旷和傅上瑞,而是湖广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政的堵胤锡。 这个堵胤锡是南直隶无锡人,崇祯六年中江宁乡试,十年中进士,曾在南京户部任主事,后来升任长沙知府。潞王于南都登基为弘光帝后,改任堵胤锡为湖广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政。 据说潞王身边的京营大将孙武进曾于某次在秦淮河畔宿醉时于人说,当下之东南,要说他孙二爷最佩服的人有三个半。 一个是举人浙江张苍水。 一个是湖北在籍文安之。 一个是岭南张家玉。 这半个则是无锡堵胤锡。 为何说是半个呢,那孙二爷醉熏熏的于众人解释说,若这堵胤锡前来南都为他孙二爷所用,便是一个,可惜,其在湖北受制于何腾蛟,故只能算半个。 可惜,孙二爷推崇的三个半,没一个看得上他的。 作为湖广按察副使、提督学政,堵胤锡时刻关注时事,早在崇祯十七年时他就曾前往南都拜见兵部尚书史可法同江西总督袁继咸,提出整兵数策,后闻皇帝于北京自缢,失声痛哭,作《坠龙骚》五章。 虽说史可法对堵胤锡颇为看重,也认可其整兵数策,然而只让其从黄州知府升任按察副使并提督学政,负责湖广文治,这便让堵胤锡郁郁不得志,深以天下大乱,东奴入寇为忧。 故收到总督何腾蛟命整兵备战,积极团练的公文后,堵胤锡立时带头响应,拿出学政衙门不多的钱两设科募士,亲自测验入营青年的胆气和力量,后招3000人,分为十营,每营300人,取越王勾践君子六千之意,不叫兵丁,而称为君子,以示尊重之意。 虽为提督学政,从前并未有过治军经验,但堵胤锡竟是颇通军事,于君子营内训练士卒,讲解战术,很是勤劳。并以国仇未雪为耻,十分注重人才,广泛征求意见,听取别人献计献策,短短半月便叫君子营脱胎换貌,人人精神,个个抖擞,军容齐整,声势很大,湖南百姓皆说君子便是省内第一劲兵。 何腾蛟也是亲自往君子营视察过的,对堵胤锡治军之才赞不绝口,然而其却并没有给君子营拨钱粮,让堵胤锡多招募青年从军,仅在口头表彰。 原因却是这位湖广总督竟对堵胤锡这个僚属生出嫉妒之心,觉得堵把兵练的越好,湖南官场同百姓越是称赞他,就越显得他这个从武昌跳江跑出的总督大人越是无能。 而且堵胤锡并非何腾蛟亲信,何也不想将湖南不多的军费砸在堵的君子营上。 当然,另一个原因则是一些人认为君子营不过是新募之兵,无论军官还是士卒都未经过战阵,不知厮杀之残酷,故而就是样子好看,真正上了战场恐怕连敌兵人影未见就有可能一哄而散。 所以,想要守住湖南,还当依赖建制兵。 何腾蛟手下的建制兵主要有二,一是湖北巡抚章旷的标兵。 章旷的标兵主要是由兴国州柯、陈两姓土官土兵为主,十分悍勇,当年李自成攻陷承天府,章旷号召忠勇城守,以标兵大战李自成部,结果章旷大败,本人也差点被生擒,后携印由小路出方才得免。 但即便如此,章旷手下那支约摸四千余人的标兵仍堪称湖北精锐,后来李自成率主力北上,章旷又亲自率兵与李自成留守军队交战三次,收复沔阳州,安抚残黎,储存刍粮,招募死士,扩军至七千余人。可惜一直被顺军白旺部所阻,无法收复承天府。 但章旷部毕竟不同堵胤锡的君子营未经实战,兵马又倍于君子营许多,如此自是更得何腾蛟看重。 另一支建制兵是偏、沅巡抚傅上瑞指挥的兵马,有卒五千余,曾与张献忠贼军交战,有一定战斗力。 傅上瑞是崇祯十三年进士,授黄州府推官,其任上政绩不显,但却善于侍奉上官,被湖北巡抚王扬基所赏识。 当年李自成陷承天府,黄州大震,王扬基调傅上瑞管理武昌府事以避贼寇,结果张献忠自黄州渡江进犯武昌时,傅上瑞却同王扬基弃城而逃。 等到张献忠率部前往川中,傅上瑞却又返回武昌迎接何腾蛟,从而深得何腾蛟信重,先升他为分巡下湖南道参议,进封太仆寺少卿,佥都御史,巡抚偏、沅,督兵守平江、浏阳。 如今这傅上瑞同章旷握有湖广仅存的两支建制兵,又都与贼兵有过交手经验,且对何腾蛟都十分恭敬,如此何于钱粮上面肯定要优先拨付二部,余下才是如堵胤锡的君子营及其余响应他何总督出面号召团练的官员。 但问题是何腾蛟有点识人不明,章旷还罢了,虽屡战屡败,可却忠于国事。 那贵为偏沅巡抚,手握重兵傅上瑞却是几个月前就存了异心,不愿为明朝死守。 甲申国难后,傅上瑞在北方的家人逃到偏沅来,说什么北方但要是投降清廷的官员都得重用,那满洲大兵对家里有做明朝官的也都极为客气,丝毫不扰,甚至还派兵加以保护,对百姓更是秋毫无犯,极为重视地方稳定和恢复民生,任官选人都是知人善用,俨然新朝气派。 这便让本就对满洲有一定恐惧的傅上瑞对清廷产生好感,觉得自己如今是明朝的巡抚,若要投过去以清朝对明朝官员的重视,很有可能会出任大省巡抚甚至总督,于是一边应付总督何腾蛟的招兵备战号召,一边却是不断派人到北方打探清军动向。 等到了七月底,情报不明的何腾蛟方才知道清军入了荆襄,大明头号贼子李自成被杀。 堵胤锡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李自成之死会让顺军余部群龙无首,如此大明于此时向这些从前的大明子民释放善意,那李自成的余部必然会投奔大明,从而合营以收数十万劲兵,尔后共抗东虏。 然而,何腾蛟同他一手提拔的湖北巡抚章旷、偏抚傅上瑞却是幸灾乐祸,拍手称兴,根本不同意堵胤锡提出的派人同顺军余部接触的建议,反而说什么清之英亲王为大明中兴第一人,从此,中国无患也。 之所以有如此看法,除了何、章、傅一向对农民军有敌视之外,也同南都以东林党为首的朝廷一直呼吁“联虏平寇”的主张有关。 章旷甚至提出当派人携酒肉往湖北犒大清军。 何腾蛟倒是慎重,毕竟朝廷眼下对于清军是怎么个态度还是未定,他身为湖广总督不便冒然同清军“友好”。 而且,刚刚传来消息说左良玉已经在九江病死,现在统领左部的是其子左梦庚,如今仍在安庆一带与凤阳总督马士英、督师史可法对峙。 此意味湖北空虚,若清军趁左部放弃湖北沿江东下,恐怕湖南这边就要做抗清的准备。 果不其然,未过两天就传来有清军自洞庭湖南下进犯湖南,结合李自成已死,北方为清廷所有,何腾蛟立时判断清军恐怕有趁胜鲸吞中国之意,遂赶紧下令省内各部备战。 可湖北巡抚章旷却是背着何腾蛟派人到清营出使,对清军入湖广极是推崇,并邀真满洲共平闯贼余部。 只是章旷的“好心”却没有被清军当作一回事,他们不断向湖南境内进发,沿途大掠钱粮,甚至连城池都不去占领,只知在乡野到处找粮。 章旷畏惧清军,不敢领兵迎战。 眼看清军有向长沙进军迹象,何腾蛟无奈只得迎战。然而只派长沙知府周二南会同原驻攸县燕子窝的副总兵黄朝宣领兵两千前往迎敌。 结果可想而知,周二南同黄朝宣于浏阳官渡被清军大破,周二南当场被杀,官兵将佐死伤无算,只黄朝宣侥幸逃出。 接到败讯,何腾蛟吓的在长沙行辕内接连叹气,计无可出。 此时他手下除黄朝宣、张先璧等为数不多的杂牌官军,根本无法迎敌清军,于是在一片惊惶失措之中“婴城为死守计”,遣人急调堵胤锡的君子营同偏沅巡抚傅上瑞的兵马前来长沙固守,又以严厉语气命湖北巡抚章旷务必断清军后路,迫使其北撤。 然而真正赶来长沙勤他总督驾的只有堵胤锡的三千君子营,那偏沅巡抚傅上瑞闻听周二南战死,竟然在清军尚在几百里外就弃了平江城,从醴陵南走宝庆,驻沅州,言偏、沅为己汛地,并携浏、澧守兵西去,根本不理会长沙何总督死活。 收到消息的何腾蛟气得险些要吐血,心中大为懊悔,流着眼泪对堵胤锡道:“我负朝廷,负百姓,更负锡君啊!当初若多予钱粮锡君,君子营恐就是六千君子,而非三千人。” 事到如今,堵胤锡还能说什么,先是安慰总督大人一番,然后问黄朝宣入犯湖南的清军究竟有多少兵马,领军的又是何人。 黄朝宣为了掩饰大败,不敢说领兵击败他的是那从前的顺军王体中部,只说是真满洲上万,领军的是什么贝勒。 “长沙城坚,粮草尚有许多,清军远道而来,我等唯有坚守方可退敌,若弃长沙,则湖广必然全境不复为我所有。” 堵胤锡深知长沙城的重要性,为了不让守军生出惧敌降清之意,便故意扬言说满洲兵锋甚急,为逞兵威,对降兵一律屠戮。 长沙守军听了这话,自是不敢降清。 如此,军心稍安。 堵胤锡也不及喘气,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故而赶紧派人出城查探清军虚实,尤其是清军主力的用兵方向。 若是那满洲亲王阿济格是想顺江夺取南京,那湖南这边的清军定然是偏师,完全可以集全省之力将之击败,然后从侧翼牵制清军主力。 如此过得半月,突然领军往西边逃窜偏沅巡抚傅上瑞却奇迹般的领军又赶到了长沙,同时给总督何腾蛟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那就是清军此番入湖南劫掠并非有占领湖南之意,而是想从湖南劫掠粮食北归。 为何北归? 满清要亡! 何腾蛟同堵胤锡等都是叫傅上瑞这消息吃了一惊,急问傅上瑞何以如此说。 待傅上瑞说完北方局势,何、堵等人更是震惊万分。 原来北方从未完全被清军所有,年前竟有淮扬军自徐州北上夺取山东,并于年初奇兵西进陕西一举断了清军阿济格部粮道,使之同北方彻底失去联络,成了一支孤军。 如今山东、河南、陕西都为那淮扬军所有,淮扬军更是合了李自成顺军余部全力北上攻打北京,那清廷的英亲王阿济格为了救援北京,这才疯狂派兵四处打粮,为的就是回去救援北京。 “这么说来,满洲人要亡了?” 再三确认消息可靠的何腾蛟当真是狂喜万分。 “何止是满洲人要亡了,我大明更可借此中兴啊!” 傅上瑞激动说道。 “若满洲为那顺淮军所灭,北方必为这帮贼兵所有,我大明何谈中兴,恐怕又是一轮劫难。” 堵胤锡虽喜满洲东奴将亡,但更忧大明江山。 满洲要亡中国,那贼兵更是要亡社稷啊! “非也非也,北京若失,清廷覆灭,那阿济格部就是无根之萍,此不是天赐我大明之精兵?天予我大明中兴之良机?” 傅上瑞也是万万没想到,一心想要降清的他如今却能去招降真满洲大兵。 第六百四十章 关东大兵要亡了 南直隶铜陵,督师阁部史可法驻讯之地,此地距左梦庚叛军盘据之地安庆尚有两百里地。 左良玉死后,左梦庚子承父业自封留后,命人将江西总督袁继咸拘禁在船中,不顾继续引兵东下会引清军尾随,先后占领彭泽、东流、建德、安庆,兵锋一度直逼太平府。 深知左梦庚根本不可能摄服左部二十万虎狼之兵的凤阳总督马士英,担心难以控制局面,造成东南大乱,遂会同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及池口总兵方国安等人组织堵剿,经连番激战将左部堵在了安庆一带,保住了下游南都门户太平府。 此后,黄得功领军驻在安庆下游的池州,刘良佐军则于对岸江北布防,方国安部在离刘良佐部不远的浮山一带驻扎。 单以兵力而言,凤阳兵马合计不到三万,而左梦庚有兵将近二十万,麾下更是有十总兵,个个骁勇善战,若全力与凤阳兵对决,便是黄得功部悍勇,恐也难当左部一击。 然而左梦庚却是无法令麾下十总兵尽数听命,如金声桓、马进忠、李国英、徐勇、张勇、卢光祖诸将在左良玉死后名义上表示服从左梦庚,却各有心思。 马进忠同李国英有心率部回师武昌,前者倒是一心想收复失地,拒城抗清,以全臣节。 李国英却是想着万一事有不济可以武昌归降清廷,毕竟有地盘与没有地盘投降,关系其能不能得到清廷看重。 徐勇、张勇等人则想继续东下攻进南京城,以后便享那东南财富,再也不用东逃西跑。 而本就是客将的金声恒却是一心想率军脱离左梦庚攻打江西,妄图让江西成为他金声恒的养兵之地。 卢光祖等人是随便怎么都行,只要别让他们在前面当炮灰就行。 总之,十总兵是有肉不能少他一碗,有骨头却是别人先去啃。 如此一来,空有二十万兵马的左部内部矛盾重重,难以齐心协力,使得原本可以讯速席卷南直隶,兵临南京城下的大好局面硬生生的被煮成了夹锅饭。 左梦庚也深知诸将不齐心恐有灾难后果,然而他威望远不及其父左良玉,纵是强行下令诸将也不会听他,每日只得与谋士黄澎在那商量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却是连个上中下三策都商量不出来,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早在左良玉顺江内犯时,南都那边弘光帝亦曾召对群臣,商讨对策。 刑部侍郎姚思孝、御史乔可聘、成友谦说:“左良玉稍缓,北尤急,乞无撤江北兵马,固守淮西,控扼颖、寿。” 大概意思是说左良玉内犯其实没什么好紧张的,倒是江北的淮扬贼兵比之左良玉更危险,所以淮西兵马不能轻调防左,还是监视提防淮扬贼好。 当时尚没有被“赶”出南京的首辅史可法也持此议,在这位东林领袖看来,左良玉内犯属于内部矛盾,可以使人进行调和,满足左良玉一些要求。而江北淮贼乃农民流寇,于国家乃是要颠覆,故要坚决予以镇压。 虽然以南都的军力及他史阁部的能力根本不能消灭江北这近在咫尺的祸患,但史可法还是坚持该防还是要防。 故而一开始以史可法为首的朝廷给出的对策就是“防北抚左”。 弘光帝因自知帝位得来不正,全赖江北密谋,所以肯定没法认同史可法的意见,君臣闹的很僵。 后来史可法自谋不密导致被弹劾,孙武进抓住机会煽动一批人不停攻击史可法,最终导致史可法渡江督师。又生怕史可法不死,在南京城内拼凑了五千城狐社鼠谓之精兵交于其带过江。 马士英这边虽对南都弘光政权的合法性始终存疑,并且手中更有自北方逃来的崇祯太子,然而一日潞王不退位,他手中这崇祯太子就一日不具法理。 因此表面上马士英还是服从于南都弘光政权的,一开始还真高兴南都那边要抚左良玉,因为一旦抚的话,左部就能更加深入,获得更多南直隶的地盘,对南都构成更大的威胁,届时他凤阳再予以配合,“左马入京”就能成定局。 可等传来左良玉死讯,马士英便慌了,瞬间改变态度,转而坚决抗左。 真如史可法所言对左部要抚,予以纵容,且不说左梦庚麾下那帮虎狼会不会打进南京城,就说他凤阳淮西肯定没任何便宜可占,且首当其冲,因为总不能让他这凤阳总督把地盘都交给左梦庚吧。 没了地盘,没了兵权,他马士英得罪了东林党那么多人,身家性命能保? 气急败坏竟是直接写信给过江督师的史可法,信中大骂史可法,道:“尔辈东林,犹藉口防江北,欲纵左逆入犯耶?淮扬兵至,犹可议款,划江而治。若左逆至,虎狼桀骜之徒,朝廷如何治之?焉知不是社稷倾覆之始!” 写完骂史可法的信后,马士英赶紧调兵往安庆击左。 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近日与淮扬方面倒是做了好几桩大生意,又接了昔日同僚高歧凤的几封书信,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权衡再三,卢公公自是大力支持马士英去防左。 左部若入淮西,他卢公公恐怕就真的彻底失势了。 太监,不比文臣武将,说没用,就没用。 史可法接到马士英书信时,已经领着所谓的京营到了太平府,不过京营出城时有兵五千,此时只剩三千五百人,其余人半道就跑回南京了。就这剩下的三千五百兵,也是极度不成话,竟有不少人挑着担子将从南京带来的货物沿途发卖,美其名曰报国发财两不误。 麾下可用将领只有都督同知刘肇基,但其手下也只有自招的四百兵。 另外史可法倒还有一支兵可用,就是曾派往浙江招义乌兵建为“忠贯营”的何刚,可惜何刚在浙江招兵一年多,也只募集兵勇千余人。 原先戚家军兵源主要来源地义乌等地的百姓对当兵已然十分抵触,更说他们先祖为大明效力,结果却被官军自己人所杀,今日凭什么还要他们再替朝廷效力。 兵少将少,且大部不堪用,凤阳马士英又不听节制,史可法也真是愁眉苦脸的很。 等打开马士英的信来看,更是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得两天却是有好消息传来,说是凤阳兵将已在安庆击败左兵,将他们成功堵住。 这事按理来说是大好事,史可法即便再看不上马士英,也当以督师名义遣人祝贺,并为将士向朝廷请功,可史阁部偏在这时犯了老毛病,或者说顽固的很。 他竟然上书弘光说社稷的威胁不是左部,既然左部已被堵住不能东下,还是要将淮西兵马抽回去,以免淮扬贼兵趁淮西空虚突入,那样的话江北之地就尽为淮贼所有。 马士英一听此事急眼了,赶紧上书问南都他凤阳兵马若调回,谁来挡左部。更说淮西兵将虽奋勇击败左逆,然左逆仍兵强马壮,万不能掉以轻心。 弘光最信重孙武进,这位宫中内外皆呼二爷的大将军此时正在逼弘光给自己封伯,还说要封什么武安伯。 弘光被逼得没有办法,便准备过两天就给孙武进以护驾迎立之功封伯。 封伯之前,却是要按常例请示孙二爷怎么处理淮西的事。 听皇帝将马士英和史可法的上书都念了一遍后,孙武进嘿的一声便道:“陛下糊涂了不是,我江北兵来,陛下不失王公富贵,阖家幸福,纵是宗庙孝陵都可保全,可那左逆来了,陛下难道要以死殉国不成?” 弘光一听有理,遂颁诏史可法:“左逆一日未平,阁部一日须料理,不可分心旁务。” 史可法接到诏书后大失所望,在铜陵城外长江边南面八拜,恸哭而返,却是内心深为皇帝不知国家大敌是谁而感痛心。 幕中有一个徐州沛县文人阎尔梅,此人劝史可法此时要么与马士英修好,共同对付左逆,待平定湖广之后挟大功回京压制朝堂异议分子。要么就不要管旨意直接回南都,说什么以史公之其威望天下人皆从。且朝臣大多为东林党人,皇帝纵是不悦亦不能再叫史可法出外。 也就是劝史可法赶紧回京将“中央”牢牢掌握在手中,这样不管做什么才不会被人指手画脚。 史可法却是一不肯和马士英修好,二不肯擅回南都,只在那对幕僚说要寻个上策。 什么上策? 反正几日下来,也没什么好定策。 每日最多就是在幕僚面前唉声叹气。 不少追随史可法许久的幕僚见史公如此都是灰心,皆言公惧无胆,难成大事,遂各自散去。 八月,传来李自成被杀,清军占据荆襄之事。 铜陵全城军民弹冠相庆,史可法更是狂喜万分,第一时间叫来其弟史可程,让其马上执笔代他回复大清摄政王多尔衮。 信曰:“关东大兵,能复我中国,葬我先帝,雪我深怨,救我黎民。前有摄政王使可程谨赍金币,稍抒微忱。独念区区一介,未足答高厚万一…… 可法本念,千言万语,总欲会师剿闯,以成贵国恤邻之名。且逆成凶悖,贵国所恶也……” 竟是要决定背着朝廷同清军议和,然后请大清军相助先平左逆,再扫淮贼,为酬关东大兵之功,两国可划江而治。 这封信经间道发出不过数天,史可法却又突然派人赶紧追回,原因是湖广总督何腾蛟送来消息——那关东大兵要亡了! …… 作者注:对史公阁部之推论描写,七成基于正史,三成基于其心性。 是否不公,皆小说家言,不必较真。 第六百四十一章 宫内厅 寇娘娘 “以后宫中的事情都由宫内厅负责,不管是前明还是满洲留下的衙门统统裁撤,宫中需要的衣食住行都由宫内厅管起来,所须开支也不再从什么内库拨付,都由国库开支。” 北京,陆四刚刚确定一件重大事项,就是由新组建的宫内厅全权负责皇宫事务。 原本打算是叫宫内局的,因为前明内廷不少衙门都有局这个叫法,但考虑这个机构以后是总管皇宫事务,地位相当于前明司礼监、满洲内务府,以局命名不便日后管理,所以陆四直接升格为厅。 外朝政府架构方面,陆四也有精简要求,如前明户部部内事务有南、北两档房、司务厅、督摧所、当月处、监印处等机构管理,其它又有钱法堂、宝泉局,三库、仓场衙门等机构,在京在外官吏权属不明,这便造成行政体系无法及时有效处理事务。 前明崇祯年间之所以发生大规模农民起义,天灾只是外因,根源还在于从上到下的政府体系根本无法救灾。 老百姓活不下去,当然要造你朝廷的反。 不管哪朝哪代,官僚主义都是不可避免的。 但陆四却能从制度上将这个官僚主义尽可能的压制。 故而,陆四要求顾君恩在定制大顺六政府具体机构时,原有机构能合并的要合并,尽量保持一政府四分厅的格局。 想要地方高效,首先中央就必须有效。 担任宫内厅提督一职的就是刚从山东赶来的原崇祯朝监军太监高歧凤,这位前明太监曾在盐城被陆四亲切称呼为再世刘伯温。 这位高伯温也不负陆闯王器重,近来多以旧关系替大顺招揽及暗中收买了不少人。 其中有影响的是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据高歧凤表示,卢九德自称年事已高,想归乡养老。 而卢九德的家乡正是大顺控制的扬州。 对崇祯朝的太监,陆四也是有欣赏之人的,如陪崇祯上吊的王承恩,如内书堂状元、提督东厂的曹化淳,如这“性勤干,谙练兵机”的卢九德。 凤阳总督马士英麾下的四员大将黄得功、朱纪、刘良佐、方国安中的黄得功同朱纪,就是卢九德一手提拔,早先二人都是卢太监手下的把牌中军,与卢关系十分亲密。 马士英之所以能调动黄得功、朱纪迎击左逆,与卢友德这边暗中同淮扬亲近也有极大关系。 因此,高歧凤对卢九德的“统战”很让陆四满意,曾指示扬州府尹郑元勋为高歧凤同卢九德之间的来往提供便利,也就是让郑元勋拿银子让高歧凤送给卢九德。 另外,还命照顾卢九德的老家亲戚,任命卢九德的一个侄子为当地的乡长,对卢家的一些事情都要上心。扬州那边还出资修缮了卢九德家的祖坟。 只要卢九德愿意归顺,尤其是其能带来黄得功或朱纪,哪怕只是其中一人,陆四都不吝一个伯爵封赏,以让卢能衣锦还乡,安养老年。 这恩赏,也是叫高歧凤把话传到的。 自古宦官封爵不是没有,自宋以后不多而矣。 陆四以伯爵相酬卢九德,一方面尽显其诚心,另一方面更显大顺唯材是举,不拘一格用人、赏人,此正是新朝该有之气象。 此外南京内守备衙门亦有不少人通过高歧凤向大顺示好,这些陆四都命高歧凤向高进处移交,以后专职宫内厅事务。 宫内厅提督是正四品的官职,这个陆四已经对高歧凤明言,后者颇是激动,因为前明内廷太监最高品级就是正四品,但往往只有司礼秉笔太监或御马监提督、掌印才能升任四品。 当年他在崇祯朝虽为监军太监,但品级却是内官监监丞的六品,如今陆闯王直接将他提拔为大顺宫内厅提督,授予宦官最高品级,自是在庆幸跟对人之余对闯王大都督大表忠心。 很快,高提督便进入角色,先是就闯王指示合并裁撤前明及满洲衙门一事发了自己的看法,提出可以暂时保留几个局,如浣衣局、酒醋面局、司苑局、钟鼓司以为过渡,等过得几年宫内厅运转上了正轨之后,再行合并调整,这样便不致于因为大顺对宫中机构的改制引发混乱,使闯王有所不便。 “这个宫内厅我既交给你,你就大胆去做。” 陆四肯定了高歧凤的意见,并要其尽快拿出一份具体方案,宫中进纳多少人员,保留多少人员都要有个详细的东西出来,宫内厅运转一年需要多少经费也要尽快报上,尔后由户政府那边专门列项。 “从前都说皇帝家的事是私事,跟外朝没关系,所以宫中用度皇帝都有个专门的内库,我看以后这内库也裁撤了,天子的事没有私事一说。” 陆四意宫内厅正式组建以后,人员不管是太监还是宫人都应该有一份正式薪俸,也就是工资的意思。他本人这个大顺天子包括皇后嫔妃,以后也都拿工资。 不管后世子孙是否有败家玩意,总之这个制度要由他这个太祖一手定下。至于宫内厅以后是不是可以搞些商业,则是后话。 过去宫中的一些丑陋规矩都要革除,可以给予宫内太监一定假期。宫人也不是一辈子在宫中老死,而是应该几年一轮,若升女官可留宫,不能晋升的应该放人家回家嫁人。 这让高歧凤有些惊讶,因为自古以来进了宫的女人,不管皇帝有没有宠幸,都是天子的女人,尔今闯王却定性宫人非天子独有,于宫女而言,无疑是天大的福报。 “从前皇庄、地产之类,是保留于宫内厅以贴补宫中用度,还是交由户部?”高歧凤不愧是“老宫中”。 陆四想了想,命前属宫中产业,动产移交户政府,不动产则移交当地官府。 高歧凤劝说即便要尽数移交,但田地等应当从中收取一定地税。 十之一二都可。 毕竟眼下国家新创,百废待兴,宫中用度全赖外朝拨付,难免出现不支情况。 陆四沉思片刻,同意此劝说,要高歧凤实事求是办差。 退下前,高歧凤又奏一事,道:“老奴来前,曾收南都寇娘娘书信,娘娘意欲来北京……” 第六百四十二章 顺妃 南都寇女侠是闯王的女人,此事老淮军上层个个都知道,因此高公公肯定得尊称一声娘娘。 陆四这边对寇白门也有些愧疚,二人只是有了一夜之欢,可人家寇女侠回江南后却是把他陆都督的事当真龙来办的。 不仅帮着淮军在江南筹资买粮,还广开会局,积极联络士林、青林替“联寇抗虏”造势,更暗中帮淮军在江南组织情报网络,很是笼络了一批江南士子,其中翘楚者就是几社的陈子龙、周宾等人,这个情报网络甚至将手都伸进了福建郑家。 前番陆四命人往澳门聘请西洋技师及教官来扬州之事,寇白门就在其中出了大力,靠着江南士林对她寇女侠的推崇及闺蜜柳如是的关系,帮着负责此事的高武拿到了内守备衙门开出的官贴,如此才使广东那边放行,福建郑家也没有刁难这支商队,甚至还派兵船护送到了扬州。 也正因寇白门对士林的暗中拉拢,加上那些同潞王一起回南京的官员相助,这才使光有枪杆子而没有笔杆子的孙武进能够成功把史可法撵出南京城。 如今北京已定,大顺据有北方之势也成定局,陆四没理由再让自己这位红颜知己继续在江南抛头露面,替他这真龙天子绞尽脑汁。 当下便命高歧凤安排寇娘娘进京之事,沿途务要确保安全,不能出事。至于寇娘娘进京之后如何册封,陆四却是有些犯愁。 自来这个时代,一共有三个女人与陆四有过身体接触,其一便是那南都女侠寇白门,其二是那孔有德的妻子白氏,其三才是李自成为拉拢陆四替大顺卖命而许出的亲闺女李翠微。 三女次数,寇白门一次,白氏一次,李翠微因为当时急于援救李自成且行军在外原因,夫妻二人总共也就合体了三次。 这三次,陆四问过翠微月事,推算都不是吐珠期,因而未孕。实际李翠微当时也无意怀上陆四的孩子,所以每次事毕都会蹲立许久,用内力将体内东西排出,加之当时天天骑马奔波,身子自是不可能有孕。 此后倒是听了母亲高太后相劝,想早点怀上丈夫的骨血,免得被别的女人抢先得手,从而使大顺帝位传承出现问题,也使她这正妻地位不保,可丈夫却领军东征,两口子不在一起,阴阳不交和,真龙不入虎穴,又哪里能有孩子。 寇白门那一次,寇氏倒是想一举中的,从而母凭子贵,彻底摆脱从前身不由己的凄凉命运,一心一意随这淮扬子造反打天下,奈何身子不争气,回南京后不久就来了月事,气的把自己锁在屋中半天不出来。 白氏那一次,同样也并未吐珠。 因而,陆四直到现在也无子嗣。 再细算下来,陆四也是有些冤的。 三年多,才五次,平均半年一次,不管怎么看,这都绝不是一个优秀的穿越者,甚至连合格都称不上。 除这三女外,又有周王郡王常宁下了聘礼,原定是要为正妻的,然而因为大局原因,陆四无法再立常宁为正妻,并听从顾君恩意见待登基后册为皇贵妃。 又有一从刘泽清帐中解救的民女高英,此女在家时便已出嫁,却因姿色美艳被刘泽清强掳,丈夫孩子也被刘部士卒杀害。 刘泽清死后,陆四便命当时的侍卫统领齐宝将人放回。可惜这些女人已无家可去,最后便留在军中,后安置在徐州。 现除高英外,其她女子要么就是在徐州城中自行找人嫁了,要么就是嫁于驻防徐州的淮军中低级军官,也算是有了归宿。 但不管是常宁还是高英,陆四都不曾动过她们的身子。 前者是于礼,后者却是因为不忍。 这次高英也随高歧凤一起进京,路上高太监见这高英命苦,便认其做义妹。按年纪,高太监今年五十多,高英不到三十,认做义女才差不多。 可高太监知这高英虽未得闯王临幸,从前亦是在闯王帐中服侍过,且模样不错,将来未必不会被闯王收用,所以他要认高英做义女肯定不妥,便认为义妹,如此高英若真能得闯王收用给予名份,他高公公在宫中也算是有个可以相互照顾的人。 李翠微的正妻皇后,基本内外都没有异议,包括陆四也觉理所当然。常宁的皇贵妃之封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高英这里陆四并未临幸,纳也可,不纳也可,都好交待。 寇白门同那白氏如何安排,陆四曾问顾君恩意见,原因自是同寇白门出身有关,毕竟这位女侠出身南都青楼。而那白氏又是孔有德妻。 顾君恩却道前有梁红玉,后有寇白门。 言下之意开国之君如何立妃,自当由开国之君自己来定,岂能在意臣下如何看。 又道历来都有皇帝纳人妻子为后的,甚至是改嫁为帝的,因此闯王纳白门女侠为妃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陆四欣以为有理,前明皇后、贵妃以下又有“贤、淑、庄、敬、惠、顺、康、宁”八妃封号,遂决定待寇白门前来北京便册为“顺妃”,意寇女侠乃他陆闯王生平第一个女人,有顺天应命之意。 至于白氏,顾君恩意也可册封,然而关于白氏过往,高进那里不知怎么听了些风声密奏了过来。 陆四看过密奏之后,没有找那个将“姘头”献给自己的陈德麻烦,因为不管怎么说,人家有这个心意总是好的,但却彻底绝了将白氏纳入宫中的打算。传谕高进使人往济南为白氏物色一民间家底殷实之人嫁了,其女孔四贞随其母一同改嫁。 等高歧凤走后,一直坐在边上小凳子上的侄孙义良揉了揉眼皮,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四爷爷,你把宫里的家当都交给户部,那往后四奶奶她们想要什么东西,四爷爷哪有钱给啊?” “有钱,不是还有国库嘛。” 陆四笑了起来,皇帝之所以有内库,正是因为外朝抗争所致,原因是朝臣们不能让皇帝将国库当成自己家金库,想拿就拿,逼皇帝自个弄一摊子。 如此,才有了内外库之分。 如今陆四废撤内库,让皇帝一家的吃穿用全靠国库,其实是开了历史倒车的。 但内外库之分,却又加剧了国家财政困难,甚至直接导致国家灭亡。 原因就是,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好皇帝。 第六百四十三章 国库 皇室 女人 内库,为皇室御用,或说为天子私人所有。 外库,即太仓,为国家公帑。 自有内外库以来,便是君臣斗法。 你说节俭度日,我说国家体面;你说国用不足,我说内库窘迫。 总之皇帝认为外库有钱,大臣们不肯拿出来;大臣们则认为内库有钱,皇帝小家子气舍不得。 这就造成前明一个最典型的弊政,便是地方一旦生了灾事,或是边境有了战事,当朝诸公首先想的不是从太仓拨付救灾银(军饷),而总是先打皇帝内库的主意,意思就是“天子无私事”,这也是“家天下”的本质。 皇帝内库没银子,怎么办? 大臣们会说你天子用钱也不能过度,得节省着些,国库的银子是国家运转的根本所在,怎么能够贴补给你内库呢。 皇帝呢,肯定是要补于外而实于内,就是只进不出,因为你们臣子当初说国家要公私分明,这才给皇帝弄了个内库,也定下了内外库赋税实解制度,两边各维持各的,怎的一到要用钱,却个个盯着内库呢,说什么天子无私事呢。 双标的未免太过份。 按道理,太仓可是比内承运库更有钱才对。 因为国家征收的税赋大头是入的太仓而非内库。 国库的钱哪去了?国库的钱为何又逐年降低呢? 怎么遇事要么请内帑,要么就是请加饷?请摊派? 根子关键便是那外朝损公肥私——以损害国家利益充实士绅官僚腰包。 “民”富而国穷。 大臣们的想法,用民间最无赖的话讲,这天下都是你皇帝的,要用银子不从你皇帝这拿,从何处拿? 从最阴暗的角度出发,则是好事是臣子的,坏事都得你天子来担。 谁让你有内库的? 前明万历朝之所以往外大派矿监税使,根子就源于此。皇帝不想办法往内库捞钱,根本架不住外朝索要,也根本无法填补外朝的无底洞。 尤其是军国大事,用兵急需,往往都是内库动用,因为等户部把账理明白,把银子调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再加上明朝的赋税制度问题严重,国家征一百万两,摊到百姓头上至少要翻两三倍,如此便导致百姓叫苦,而国家财政也是越发紧张。 国库穷,皇帝穷,百姓苦,最后好了国家亡了,大臣们没担当,皇帝却得担起罪名来。 什么明亡以后,崇祯内库金银堆积如山的谣言便大行其道,什么皇帝宁可搂着银子死,也不愿意把银子拿出来救国的说法也流传千古,百姓深信不疑。 两世为人的陆四从来不相信有万万年的江山社稷,朱明能亡,他陆顺同样也能亡,但他不希望子孙后代亡了国,还要被人指骂视财如命。 跟那个死前将家产散尽对抗李自成的老福王一样。 所以,对前明留下的赋税制度要进行更改,中央、地方财务要整顿,内外库制度也要彻底取消。 国家财政今后统一于国库,不使内外库之分造成的君臣矛盾继续在陆顺朝沿袭,更不要皇帝有私房钱这个虚名。 皇帝也好,皇后也好,太子诸王也好,宗室嫔妃也好,将来都从国库领“工资”,使国家财权集于一体,提高中央政府的效率。 至于领了工资没了私房钱,陆四是毫不担心的。 实事求是说,将来他陆顺的皇亲宗室这一块,肯定也会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存在。 人都爱子,他陆四可以俭要求儿子,儿子们是不是也能这样要求孙子? 不可能的。 只要大顺朝在一日,国家稳定太平,奢侈就是不可避免的。 碰上哪个后代脑袋一热,说要给最喜欢的儿子弄几十万亩地,多少产业什么的,都是正常。 可这些,国库能给? 就算国库能给,财政能撑得住? 所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投资。 陆四的商业(抢劫)头脑挣的恐怕不会比国库低。 再差,肯定比亚洲首富郑家要强。 自家挣来的银子,没要人民一分血脂,也没从你国库伸半只手,国家征上来的税赋除了“基本工资”,皇室一文都没拿,甚至还可以皇室之名做些利国利民的事,这名声便是响当当的。 而你外朝再想从皇帝这里要银子,便“师出无名”。 公家的一块,私人的一块,陆四向来理得清,他可是已经决定待来年开春就开两家公司的,可以叫东印度,也可以叫大西洋。 至于皇室参与商业运营会不会在百年以后形成大财阀,会不会在国民生计方面成为一个个庞大绕不过去的存在,陆四认为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大顺朝肯定会产生新的矛盾。 解决办法,陆四没有。 没有人可以对死去的事情指手画脚。 圣人,也不能。 怎么解决? 让后世子孙自己去解决,他陆四的后人能够和平解决最好,哪怕是皇权被约束成为宫中一个连吃什么都不能决定的“傀儡”,于陆家而言,其实就是天大的幸事。 总好过被国民起来推翻,杀光全族的要好。 真要被人民推翻,陆四九泉之下也是拍手称好。 以造反起家,却支持自己的人民造反推翻他一手所建立的王朝,古今中外,陆四只是其中一个。 而另一个,是他毕生所敬仰的存在。 是真正的圣人! 世界,仅此一人。 …… 乾清宫中大体都收拾了出来,临时管事的太监魏良臣将原先慈宁宫的床给抬到了乾清宫来。 这床是哲哲福晋睡过的,再早先是前明天启朝张皇后睡过的。 陆四已经在这张床上睡了五晚。 这边刚泡完脚,正拿小刀修脚板底时,老太监魏良臣进来,鬼鬼崇崇的说什么冯大学士打滦州给闯王进献一人。 “冯大学士?” 陆四怔了一下,旋即想起广远跟他说过与大顺早前搭上线的那位素有美男之称的前明阉党成员冯铨。 说到这冯铨,顾君恩曾笑言此人是被东林活生生逼成阉党的,原因是其进入翰林院的当天就因为长相俊美被一帮东林党人给侮辱,成为天启朝的一大笑话。 而那东林党人素有两好,一好清谈,一好外交。 清淡可以理解,外交却非纸面意思,这帮党人称男女之合为内交。 陆四拿毛巾擦了脚,随口问了句:“什么人?” 他以为多半是冯铨给他大顺监国推荐的什么人材,可老太监眉眼却透着喜意,轻声道:“女人。” 第六百四十四章 乾清宫中进春风 女人? 陆四怔住,旋即感到很生气。 莫说他陆文宗尚未登基称帝,就是真登基称了天子,也绝不是那种沉迷女色之人。 这个冯铨不可重用! 陆四越想越恼,冯铨这家伙阉党出身,干过汉奸,如今替大顺立了些许功劳,本应就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大顺新朝的建设添砖加瓦,如此不仅能补了从前的罪过,将来也得能一善终。 没想这厮秉性不改,得了机会仍不务正业,不思向大顺进献治国安民良策,反想着用女色投机取巧换来新朝富贵,着实叫人不耻。 对能做事之人,哪怕有污点,有前科,但只要性质不是太恶劣,陆四总是会给这些人一个机会。只要这些人肯干事,能干事,干成事,亦是不吝封赏。 如这类人,在大顺比比皆是,如陕西总督孟乔芳、行营参军贾汉复,提督宫内厅高歧凤、招抚大使胡尚友、行营参议李棲凤及当初于徐州归降的原刘泽清部将若干人等。 可以说,降官降将在大顺政权体系占了很大一块比例,但于这些人,陆四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始终给予信任与器重,使得淮军能够从一支地方杂牌军迅速崛起为如今即将一统北方的中央军。 新近才被授官顺天府尹的方大猷当初还是替满清第一个效命的督抚重臣呢,而这位方巡抚上任之后更是以淮扬陆四贼为大敌,做梦都想生擒陆四贼以献大清。 现在呢,重用! 所以,只要降官愿意做事,陆四就不计过往。 但必须要踏踏实实做事,也要踏踏实实做人,方大猷这几天在顺天府尹任上就干的很好,几天就将京师秩序稳定,现在更是着手解决随满洲入关的汉人(奴役)安置问题,所献条策很得陆四满意,顾君恩那边也是赞不绝口。 如冯铨这等不务正业,献女投机,简直连给人家方大猷提鞋都不配。 而且这等无耻行为,搁别人那里或许行得通,在陆四这里,是门都没有的! 恼怒之下,便要老太监魏良臣速将人送走,他陆闯王是断然不会受冯铨那狗贼糖衣炮弹的,又要殿中的行营书记姜学一准备拟谕发往滦州训斥冯铨,使他知道大顺监国的原则和底线在何处,轻易不得冒犯。 可魏老太监却是吱唔着没走,姜学一见状眉头微皱,他是不喜这等阉人的。 “怎么?我说话没用了?” 陆四抬眼,不怒自威。 “老奴不敢!” 魏老太监诚惶诚恐跪下,战战噤噤道:“万岁难道不想知道那冯学士所献何人?” “嗯?” 陆四将另一只脚从桶中抽出,好奇看了眼魏老太监:“何人?” “回万岁,冯学士所献女子乃前明山海关总兵、满洲平西王吴三桂爱妾……陈圆圆。” 魏老太监说完,将身子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这是满洲的规矩,他毕竟替满洲人当了三年奴才,习惯了,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正要擦脚的闯王此时却是右脚在虚空突然定格,面色也从怒容一点点转换为舒缓,最后是平静。 细看,也是眉头微皱,似在思索什么。 “万岁,这女子老奴是领进还是不领进?”魏老太监不敢抬头,趴在那小心翼翼道。 陆四却是没有吭声,只是从兜里摸出烟盒点上一枝烟来,吸了一口后对行营书记姜学一道:“前番满洲人肯离京出关,没有凭城死守,避免我大顺将士许多伤亡,更保住了这座前明帝都,说起来冯铨于此中功劳很大啊。” 姜学一怔了一下,附和点头,道:“事实的确如此,若无冯铨,满洲未必肯出关。” “这是一功,滦州那里是二功,要不是冯铨,那滦州城中二十万生灵就要涂炭了。” 陆四右手食指夹烟,“我大顺赏罚分明,冯铨从前虽是不堪,但此二功却堪比破敌数万,咱们怎么也要好生封赏人家。” 说完,陆四问姜学一冯铨从前都做过什么官。 姜学一忙从大殿右角落堆积的一堆档案材料中取出一本,翻了几页后说到那冯铨在前明天启年间以礼部侍郎兼阁大学士入阁,不久即升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降清之后,又以大学士衔入内院佐理机务,相当于阁臣。 殿角堆积的档案材料便是这些日子姜学一整理的降官降将履历,以供闯王参考用。旁边还有一座屏风,上面写了一些人名,有用黑笔写的,有用红笔写的。 “原来是明清两阁臣。” 陆四点了点头,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替我拟道谕旨,着冯铨前来北京就任礼政府侍郎,先辅佐顾先生制定我大顺礼制,也算术业有专攻。” 姜学一忙记下,犹豫了一下却道:“陈圆圆毕竟是吴三桂的爱妾,当年都说那吴三桂是为了此女才反的我大顺,如今虽满洲朝廷已亡,但阿济格仍握有十数万重兵,吴三桂亦在阿济格麾下,要是闯王纳了这陈圆圆,臣恐怕吴三桂会因此……” 言下之意自是提醒闯王,别因女色误事。 “因此什么?” 陆四却是摆手,冷笑一声道:“吴三桂这反复小人,便是肯降,我大顺也不纳,他日也必定以其首级祭先帝,祭奠我阵亡将士。” “臣懂了。” 姜学一自是不必再言,既然闯王无意招降吴三桂,那莫说纳他小妾,就是将他正妻都掳来宫中也没什么打紧。 此时可不是永昌元年,他吴三桂可是没有山海关了! 汉奸妻妾有此下场,也是大快人心之事。 “这个陈圆圆,我早就有耳闻,说起来不是什么奇女子,倒是个苦命女子,今日不妨见她一见。” 陆四话音刚落,就见一直趴在那不动的魏老太监轻手轻脚起身,后退三步后又蹑手蹑脚退出了大殿。 陆四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倒是姜学一退下时,他意味深长的对姜说了一句:“我听说这陈圆圆本是姓邢,陈姓是她后来的改的姓。” 就这一句,也没说其它的。 姜学一身子微躬,也没有说什么。 闯王见的是邢家女,而非陈圆圆,为臣子的心中已然有数。 “义良呐。” 大殿就剩侄孙了,陆四微微点头,转头看向正捧着本《百家姓》在那看的侄孙。 “啊?四爷爷,有事吩咐?” 陆义良赶紧将《百家姓》放下站了起来。 自打四爷爷说要让他读书识字,等中央政府成立后派他出去当官,义良就开始努力认字了。 如今,已是认得赵钱孙李,周吴郑了。 陆四看着努力识字的侄孙,心中颇是欣慰,关切问道:“这几天睡在外面冷的很吧?” “不冷,不冷,我盖两床棉被呢。” 陆义良忙摇头,他虽睡在四爷爷寝室外面,但垫一床被,盖两床被子,真就不冷。 就是夜里有点瘆人,毕竟人家说这乾清宫不祥,死过好多人,生怕睡得好好的,有人过来掀他被子。 “那行军床怕是不太舒服吧,夜里四爷爷我老听你在那翻来覆去,想是咯的慌。” 陆四一脸慈祥的看着比自己还大几岁的侄孙,“这样吧,四爷爷今天晚上给你放假,明天也放一天,你去找陈威力,叫他带你在京中逛逛,给自己买张舒服些的床。嗯,别舍不得花银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情可以去试试,不懂就让威力带你去。” “试试,试什么?” 陆义良真不知道四爷爷要他去试什么,而且陈威力那家伙是个败家子,每回领了军饷就不见人影,一天到晚不知在哪鬼混,跟这个败家玩意在一起有什么好的。 然而糊涂归糊涂,四爷爷这边催了几次,且透着长辈的慈爱,义良没办法只好将《百家姓》塞在怀中去找陈威力了。 待侄孙走后,陆四赶紧把烟掐灭,凝神细想片刻,重新坐在了洗脚盆边上。 约摸有那么半炷香时间,殿外有了动静。 是侍卫询问的声音,又是一番检查后,殿门被人轻轻的推了开来。 “进去吧,万岁在里面呢。” 魏老太监往殿中瞄了一眼,便将那陈圆圆推进殿中,尔后赶紧低下头带上殿门识趣的守在外面。 这差事,可是美差。 虽说打小净身,可听听总是好的。 而且万岁有什么事,他魏公公也能第一时间出现,这次数一多,就简在圣心,未必就不能在宫内厅谋一职事。 陈圆圆是第一次进皇宫,路上的颠簸使她身子尚还累着,又是浑浑噩噩的被人领进宫中,推入这座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宫殿,心中自是有些迷茫和忐忑。 殿中一眼看去,宫灯不少,倒也不黑,可似乎并没有人。 陈圆圆有些诧异,心头也有一丝悲凉。 她努力平复呼吸,使心绪安定,告诉自己既然来了,便权当被鬼压,只要能保住吴家满门,偿了长伯对她的一番恩爱便好。 正胡思乱想着,目光却看到大殿西侧角落边一排书架旁边竟坐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手中捧着厚厚一本书正聚精会神在看,人坐在一只锦凳上,两只脚放在一只木桶中,可能是看书入迷,丝毫不觉脚下木桶中的水已是凉了。 看着,倒不是黑汉。 第六百四十五章 务实为民陆闯王 陆四手中拿的是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中的阴阳医术卷四。 不过并非《永乐大典》原稿,而是前明嘉靖年间大学士高拱、瞿景淳、张居正等人重修的版本,一直藏于皇史宬中,此处也是前明的皇家档案馆。 不管是当年李自成入京还是满洲入京,皇史宬建筑包括内中的藏书、档案都没有被破坏,然而却被人盗走不少,陆四已命顺天府尹方大猷组织专人清查此事,务必尽可能将被人盗走的档案藏书追回。 之所以阅看阴阳医术卷,主要是陆四决定于六政府之外要设一个类似后世卫生部门的机构,并计划在北京、扬州、济南、西安等地陆续建立中央政府直属医药部门,以便垂直领导。 各府州县也要陆续招募医药人材设立官营医院或医所,不管是中央还是地方所招募的医学人材都给予相应品级和官职,使之成为大顺政府的“公务员”,换言之就是陆四准备从大顺中央不多的财政中挤出银子来收编大量民间郎中,从而能为北方重建提供坚实的医药基础。 前明医务方面也有中央和地方专职机构,中央这一块便是太医院,有太医监、太医少监等职。 地方这一块,府州县也都设有专门的医学正科,典科,训科等官,负责辖区的医药卫生。 官府机构又都设有惠民药局、养济院和安乐堂等机构,职责大体便是药店、养老院、火化场。 然而明朝虽有专门对应的医学机构,但从中央到地方管理却极不完善,很多地方或者无有医学正科官设,或者就是有官无医,有医无药。 而那中央太医院又主要是为宫中及达官贵人看病,除了看病做的最多的就是搜集各种药方,本质上还是以看病为主,无法起到一个中央性质统筹医药发展,促进国家整体医学进步的职能作用。 也正是因为官方医学机构的“瘫痪”,导致前明百姓看病多往民间医馆,也就是当地郎中,接生则是请产婆或有经验的妇人。 如此,由于郎中传统观念及整个行业的局促性,更使得医学技术在小圈子中传承,如此无大瘟还罢,一旦有了大瘟,中国脆弱的医药行业根本难以应对。 崇祯年间大瘟疫死了几百万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 但只要抓住三样东西,这治天下也容易。 即粮、药、学。 粮为民生之基,药为民生之辅,学为民生之智。 身体,精神,脑袋。 弄好这三样,大顺的根基便彻底牢了。 如此,陆四自是重视。 他这个闯王在具体“战术”上或许是门外汉,往往当甩手掌柜,但在战略上却从来都是无比重视,亲自予以制定督办的。 当前实际情况,陆四拟定大顺医学研究及保障方向主要是瘟疫和妇产,中央政府所拨钱款中的六成将集中于这两个方向。 虽然北方流行的大瘟疫已经得到有效遏制,但局部地区尚在流行,很有可能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眼下各地实控区报上来的人口数据只有一千两百万人左右,真要再来一次崇祯十五年那样的大瘟疫,十户九死,“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仅存者”,那大顺这个新朝恐怕同样也会变得很短命。 陆四前两天在访民间宿老时,听那些老人说起三年多前那场大瘟疫时,也是当场色变,深觉瘟疫可怕比之天灾人祸更甚,所以回来之后便让人去取相关医书来看,同时酝酿成立大顺医学部门之事。 此事之重要性,比之再建十万军队,比之大军南征都要急迫。 有个写出《瘟疫论》,并亲身经历崇祯十五年大瘟疫的医师吴有性入了陆四视线,此人是高一功举荐的。 据说这个吴有性当年还曾在孙传庭军中做过医官,后来孙传庭兵败吴便到了北京参与救治瘟疫感染者,提出一套祛邪达原理论,对治疗瘟疫很有成效。 大顺军破北京后,顺军这边也听说过吴有性的事迹,因此牛金星下令将此人编在军中。后来吴有性逃出顺军欲往吴县老家,半道却碰上大顺山东方面军北伐,结果成了淮军第二镇的一名医官。 高一功听说闯王对瘟疫比较关心,当即就提了这个吴有性。 陆四也立时想起这么个人,于是传谕寻找,结果发现这人就在淮军第二镇,立时便命送到北京来。 原先前明太医院的医官有部分回了老家,有部分留在衙门待新朝任命,这当中绝大多数又成了满洲人的医官,陆四已命各部将抓到的医官包括满洲人从关外带来的统统送进京。 又命宫内厅提督高歧凤将皇城万寿宫、惜薪司、果园厂、鸽子房等前明内廷机构清理出来,亲书“医济世人”四字命制匾额悬挂,又与顾君恩商议将此医药机构定名为“中央医药局”,为正三品衙门。 各地也将陆续成立医药分局、分所,省为正四品、府为正五品,州为正六品,县为正七品。 定编品级比之前明要高出许多,并且由中央政府拨款,使得各地医药机构不再有名无实,真正发挥医济世人的作用。 医药局(所)之外,又有中央医院、省府州县各级医院,此外再设医务处(中央及地方医务人事),医药处(药村采购生产)、医经处(药书统编)、医学处(教育、培训)等四分处。 同样也是唯才是举,只要有真才实能皆可为医官。 这也是陆四对顾君恩强调的实务官。 中国人自古对做官皆向往,因此只要大顺给出真实官职,陆四相信民间那些医师肯定会趋之如骛。 吴有性因擅长瘟疫防治,陆四拟暂委他为医经处,由其出面负责中央级别的瘟疫防治,提出可行方案后予地方开始实施,确保大顺建国之后一旦发生瘟疫,就要在最短时间进行扑灭、救治,隔离。 如果说重视瘟疫防治是不死人,那么重视妇产就是多生人。 第六百四十六章 妇女之友陆闯王 恢复人口除了促进生育,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 陆四不会愚蠢到去引进人口来充实华夏大地,因为那样的话,便又是一个五胡乱华。 始作俑者,再作俑者,次作俑者,皆无后! 有后,也要杀之。 再者,需要引进人口来填充人口,那他陆四又何必起来反抗异族,让他们来好了。 大顺政权之所以是正统,便是因为大顺驱逐了鞑虏! 促进生育,以当下的条件,除了为百姓提供能够温饱的粮食外,就是要提供让妇人能够顺利生产的环境和一些医学辅助条件,此外还要想方设法减少婴儿的夭折率。 以陆四现在能做到的,大概也就是帮助妇人顺利产子,减少难产率,或者说让妇人生产时少些痛苦,至于减少婴儿夭折率他很难办到。 因为,就是皇帝的子女,夭折率都在六成! 他陆文宗又不是神仙,能够将这永昌三年一下跃进提升到21世纪,因此还得按部就班,先把能做的事情给做了,继而让社会自身的发展去解决几千年来的问题。 不懂的东西,除了问人,便是读书。 陆四肯定要多看妇产方面的书籍,先从妇科方面着手,进而向生育深入,知道个大概,再思对策。 治病救人,亦是治国之道。 《永乐大典》收入的两大妇产经书一本是东汉末年医圣张仲景的《金匮要略》,另一本是南宋陈自明的《妇人大全良方》,除此以外又收录不下百本妇产相关书籍,但陆四看来看去,也就张仲景和陈自明的这两本靠谱些。 想想,此事也有些好笑,甭管哪朝的太祖皇帝,也没有把妇人问题当成头等大事来办的,而且还为此专门阅书。 上下五千年,也就他陆闯王了。 真是人民的好皇帝。 可能是看的有些入神,陆四倒是忘记泡脚的水已经冷了,等到脚上有冰凉感传出方觉,恍惚之后抬头便看到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第一眼,这女子给陆四的印象就是翘的很。 前后都翘,且臀宽异于常女。 第二眼,身段婀娜,容颜俏美,不说活色天香,也是让人眼前一亮。 第三眼,却觉此女气质也是异于常人,站在那虽然不动,但无论是眉眼还是体态,都让人有拥入怀中的渴望。 论及出身,这陈圆圆也算是演艺圈的顶流了。 人的名,树的影,江左第一绝色,的确不是无聊文人吹嘘出来的。 吴三桂这个狗汉奸,倒是好福气。 嗯,刘宗敏那个黑汉,也是好福气。 “冲冠一怒为红颜。” 陆四悠悠一句,这首诗的作者吴伟业同柳如是的丈夫钱谦益、顾横波的丈夫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都是明末有名的大文人,不过此诗如今那吴伟业怕是不曾写出来。 陈圆圆听到了对面年轻人所说,却是不明其意,只觉这年轻人与她过往所见的达官贵人明显有所不同。 陆四笑了笑,明知故问:“你就是陈圆圆?” 陈圆圆犹豫了一下,上前轻步施礼:“妾身拜见闯王。” 虽然这位大顺的新闯王不是黑汉,看着也是斯斯文文,但一想到自己即将要委身于此人,陈圆圆内心无疑是煎熬,并且是拒绝的。 陆四点了点头,抬手指了不远处一只凳子,道:“你去搬来坐,你来得也正好,我这刚好有些事能够请教于你。” 陈圆圆呆了一下,按她入宫之前所想,这位大顺的新闯王恐怕一见到她之后便如那黑汉刘宗敏般,上前强行抱她边脱衣边往床塌去,继而不顾她的哀求催残于她的身子。 不想这位陆闯王竟然没有半点色急模样,也没有羞辱与戏弄之色,竟是很客气的让她搬凳子坐下,似乎还有事要请教于她,这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坐还是不坐? 陈圆圆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怔怔的站在那,两只手也不知道应该往哪放,很是别扭,也很是不自在。 “怎么?我的样子很吓人?” 陆四亲切的笑了起来,“不用害怕,也不用拘束,全当这里是你家……快搬凳子坐下吧,难不成要我站起来向你请教?” “妾身不敢。” 陈圆圆无奈只得依言去搬凳子来,却是在距陆四丈许处就停了下来。 陆四又是笑了一笑,道:“坐近些无妨。” 陈圆圆这才将凳子搬到距陆四两尺许的地方坐了,尔后低声道:“不知闯王有何事要问妾身?” 心下却是寻思若是这闯王要她写信招降丈夫长伯,却是宁死不肯的。 不想那年轻的陆闯王上下打量她一眼后,竟是问了一句:“你生过孩子没有?” 陈圆圆一愣,低声道:“妾尚未生子。” “呀?那可没法问你了。” 陆四有些犯难,他还以为陈圆圆和吴三桂有生过子女,不想这位并不曾生产。 低头看了眼书中所说,眉头不禁微皱。 见状,陈圆圆不禁好奇,大着胆子问道:“却不知闯王想问些什么?妾或许也能知道。” “这……” 陆四一想也对,都是女人或许有共通之处,便开口问道:“你可知生孩子难么?” “啊?” 陈圆圆又是一愣,继而俏脸微红,这事她真是没法回答,因为她又没生过怎么知道。 陆四露出失望之色。 “想来是难的。”陈圆圆嘀咕一句。 “那你觉得这种生产方式如何?” 陆四将手中的书递到陈圆圆面前,翻开的那页竟是剖产的讲述。 陆四以前一直以为直到近代医学出现前,中国古代不存在剖腹产一说,但翻看一些记载后发现中国古代竟早有此术。 如司马迁所写的《史记·楚世家》中,就记载吴回生了儿子陆终,陆终的老婆生了6个儿子,个个都是剖腹产,即“坼剖而产”。 南朝裴骃所著的《史记集解》中记载魏文帝曹丕时,有汝南人屈雍的妻子产子,“从右胳下水腹上出”,产妇剖腹产后,“平和自若,数月创合,母子无恙。” 而他给陈圆圆看的正是关于如何剖产的办法。 “剖开肚子取出婴儿?世上有此奇术?”陈圆圆也是头一回听说生孩子还能用破开肚子的,吓了一跳之余也是大为惊奇。 陆四道:“按理是可以的,女子肚腹多为脂肪,只要施术之时注意便可,此术专治难产,能活人无数。” “脂肪?” 陈圆圆不懂。 陆四也不知怎么解释这个名词,索性便道:“就是肚子上的肥肉。” 稍顿,又道:“你莫觉难为情,想来你也知道女子生产便如闯上一遭鬼门关,有许多妇人便是难产而死,难产的原因则多是婴儿在腹中被脐带缠绕难以产下,因而若施以剖产将婴儿直接从肚中取出,再缝合伤口……” 陆四滔滔不绝讲着他认为可以有效降低难产率,提高人口生产的好办法,陈圆圆听的则是目瞪口呆,盯着年轻的闯王看了又看,忽的明白过来原来这闯王造反前是妇科的大夫。 第六百四十七章 人间路短,儿女情长 陆四不知道他的职业从农民已经变成高级许多的妇科大夫,仍在那说着剖产于国家、于妇人的好处。 没法子,这年头女婴数量原本就不及男婴,很多地方重男轻女传统导致女婴生下之后便会被溺亡。 加上连年战乱,更使得女性数量直线下降,而一个女性侥幸从婴儿存活下来,又幸运没有死于战乱,则又有很多死于繁衍族群这一关口。 难产,是当下这个时代女性死亡率最高的。 自古有十年生养,十年恢复之说。 如今大顺实控区不过一千两百万人口,这个人口数据可能只是南方的几分之一,甚至还不及后世北京一地人口,而人口又事关一个国家的强盛于否,所谓人多力量大绝不是一句空话。 人材,乃基于人口。 百里挑一叫俊后生,万里挑一的那就是人材。 人口越多,人材便越多。 陆四之眼光,早在进京那刻,就已放眼全球,而非再局限于中国一地。 所以,陆四需要世界,世界需要大顺,而大顺需要人口。 没有人口,如何同那些红毛白皮鬼争夺世界的主导权? 恢复人口的关键除了聚拢安置流民,号召潜藏山区百姓下山归乡,就是提高人口出生率。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要先恢复女性人口,严禁溺婴以及从中央到地方对女婴给予一定钱粮照顾,甚至可以生女奖励,此外便是要让那些为了繁衍后代而前往鬼门关的女性尽可能的存活下来。 剖产,就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剖产不需要什么高精良的医学仪器,只要注意生产环境的卫生及消炎问题便可,至于麻醉技术,这个时代已有具体麻醉药物,不须陆四费心。 难产,不剖,必死。 剖,至少能活一半。 等中央医药局研究生产出更有效的麻醉药物,这个技术就会越加成熟。 不过陆四这是为救人,而不是本心提倡此技术。 生儿育女,还是要顺其自然的好。 帮助难产妇女实施剖产还有一个好处,可以使“剖”这个传统观念大不敬的技术慢慢深入人心,从而使大顺的医学事业能够有一个爆发。 正如朝廷制度的革新一定会遭遇阻力,任何新事物的诞生也肯定会遭到旧有观念的反对。 这些,除了陆四主导的大顺中央要坚持外,就得靠时间慢慢去“融化”,以达温水煮青蛙之效。 其实剖产以外,顺产又有剪等辅助手段,就是于关键部位生剪,相较剖产创口较小,但对女性身心创伤却更甚之。 技术以外,陆四肯定还要让医药局编写一些手册,将自己所知道的生产方面知识尽可能的灌输给这个时代。 民间的医师郎中要收编一些充实政府层面的医疗力量,民间接生婆这一块也可收编一些为医院产护,或者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也搞一搞医药人民运动。 赤脚医生这个时代产物,见证了中国人口由四亿迈向十亿。 总之,只要对妇女同志生孩子有帮助,能让大顺的女性不枉死,陆四便着手去做,哪怕他所做的这些看起来与开国之君的形象相差太大。 当真是,为了生孩子,陆闯王只差一夜白头。 为国为民如此,中国之幸,世界之幸,也是圆圆等女性之幸。 …… “圆圆也是女人,当知女人的苦。我这个闯王起于民间,最知黎民辛苦,起事以来,事无巨细,但以民生为重,最是见不得百姓受苦,尤其见不得女人受苦,以前没能力便罢了,如今有了点能力,便要全力以赴,让你们这些女人以后过得好,也要生得好。” 陆四话音真诚同时,自顾自的擦起脚来。 这个举动让陈圆圆有些微怔,意识本能告诉她,这些应该是她来做的。而眼前这位大顺年轻的新闯王,举止倒同邻家青年一般,让人无比亲切。说话更是直来直去,丝毫不做作,便是爱她疼她的长伯也是不及。 隐隐的,圆圆有种年轻闯王是将她当对等之人在交谈,而不是主奴,又或什么君臣。 擦完脚,陆四不忘把毛巾挤干,然后摊开挂在边上的衣架好吹干。 陈圆圆注意到闯王的毛巾竟然有好几个破洞,看着只怕是用了一年都不止,再看这殿中摆设也是极其简单。 一排书架,一张床,床上两条棉被还叠得跟豆腐块似的,除此以外无任何奢侈贵重物品,让人忍不住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紫禁城。 眼前这位到底是乡下的农夫,还是这紫禁城的主宰。 真是让人愕然,恍惚。 “对了,你是不是本不姓陈?” 陆四也注意到了毛巾破了好几个洞,可舍不得扔,因为这条毛巾是白门留给她的。 睹物,思人。 文宗,念旧。 “妾原姓邢,单名一个沅字,圆圆是妾的字。” 陈圆圆迟疑了下,又道:“妾另有一字,名畹芳。” “畹芳?这个字比圆圆好,不错不错。” 陆四面露笑意,看着已经比刚才入殿有所放松的陈圆圆,轻声道:“那我以后叫你芳芳吧。” “啊?” 陈圆圆面色微红,这声芳芳让她颇是有些不好意思,也让二人之间的关系在拉近的同时,似乎又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气氛来。 让陈圆圆更加不好意思的事情发生了,那年轻的陆闯王走到书架边又抽了一本递于她,结果她只看了一眼便心跳起来,然后赶紧将书合上。 “怎么?” 陆四诧异,这书没什么啊,上面都是关于妇科问题的一些病理阐述,拿给陈圆圆是希望她没事时可以看看,从而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陈圆圆难以启齿。 陆四意识到点什么,心道看来妇女问题相关知识普及有待开展,眼下女性各方面受传统影响太深,便又拿回书放回书架。 转身时说了一句:“芳芳可知,你们的肚子是我大顺,也是我华夏最大的功臣。” 说完,竟直接看向人家圆圆的俏腹。 “啊?” 陈圆圆先是一怔,等发现对面的年轻闯王正盯着自己肚子看,耳根子一下变得烫红。 “我说真的,你们是功臣呐……咱们大顺今后男女都一样,以后说不定还有女子做官考状元的咧。” 陆四哈哈一笑,竟是哼起一首小曲来。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黄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 却是前世的黄梅小调。 梨园出身的陈圆圆一下听得入迷,也对这小调倍感亲切,想当年她登台表现之时,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如云出岫,如珠大盘,令人欲仙欲死,不知迷倒江南多少士子。 昆曲、黄梅,同为戏腔,异曲同工。 而曲调,突然至一个印象中与杀戮造反,不知风情,唯有暴虐的流贼首领口中哼出,带给陈圆圆的震憾比之刚才听闻那剖肚产子还要剧烈。 “芳芳从前也是表演大家,以后有机会可以专门从事咱大顺的文化事业嘛。” 陆四这边也是笑意盈盈。 陈圆圆虽不太听得懂年轻闯王口中的新词,但从对方模样及语气听出好像对方愿意让她重新登台表演,顿时又是一怔。 似她这等美色,一旦为男人所有,便立即视为禁脔,绝不许再抛头露面,纵是无比爱她的长伯亦是如此,不想这陆闯王竟能如此大度。 复又心跳,暗道莫非这闯王看不上她? 不禁有些自怜道:“妾之出身实在不堪,梨园下九流,难登大雅之堂。” “芳芳为何自轻自贱?梨园乃文化事业,丰富百姓娱乐,何来下九流一说?” 陆四肯定不同意陈圆圆的看法,“市井百业,都是养民之业,无有贵贱之分。天有阳阳,人有男女,男尊女卑不好,把人分个三六九等也不好,我看,女人也可以顶半边天嘛。” 陆四大手一挥,宫灯映射下,一言九鼎,目中清澈,面容真诚。 陈圆圆看的呆了,然后又是一惊,失声道:“你做什么?” 陆四抬头:“倒洗脚水啊。” “还是妾来吧。” 陈圆圆竟未犹豫,直接上前。 “这……” 不等陆四说什么,陈圆圆已是将洗脚盆抢在手,然后端出大殿。 陆四微微点头,看来权力让他越来越有魅力了。 殿外老太监那自是一阵惊讶。 片刻,陈圆圆再次入殿,却发现那位年轻闯王不知何时竟到了里间暖阁中,此时正坐在床边盯着宫灯若有所思。 迟疑了下,陈圆圆还是向暖阁走去。 “闯王在看什么?” 陈圆圆盈步而至,声音很柔。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 陆四轻叹一声,突然抬手握住陈圆圆的手,目光真诚:“芳芳陪我坐一会,可好?” 陈圆圆身子微微颤了一颤,似想挣脱陆四之手,不知为何却还是静静的坐了下去。 “芳芳可知,我听白门说起过你。” “白门?” 陈圆圆一脸惊讶,“闯王认得白门?” “认得,岂止是认得。” 陆四附耳在陈圆圆耳畔低语一句,这一句让陈圆圆瞬间再次面红耳赤,然而却生出了嫉妒之心,没想寇白门这么好福气,得了这男人的第一次。 继而,又觉莫名其妙,怎么吃起白门那丫头的醋来。 “白门说你的命其实也很苦。” 陆四起身,很是平静的去将阁门带上。 陈圆圆看在眼里,不吭声,也更是面红,知道那一刻终是要来了。 但相比先前,她,却是愿意的。 就在陆四重新走到床边时,陈圆圆不知为何眼眶为之一红,落下两滴清泪。 陆四一愣,颇是怜惜:“怎么哭了?” 陈圆圆不答,陆四微微摇头,将她的双手轻握,和声道:“芳芳来时是不是心中充满怨意,甚至是恨意?” “妾……” 陈圆圆却是摇头,“妾只怕闯王嫌弃妾这身子。” “原来是为这个。” 陆四轻轻拍了拍陈圆圆的手,淡淡道:“所谓人间路短,儿女情长,但使余生之路有你芳芳嘘寒问暧便足矣,至于贞节牌坊,于我眼中不过笑看二字。再者,芳芳从前身不由己,又有何嫌弃一说?当下这世道,女子保命已是不易,岂能还以礼法视之。” 陈圆圆听后却是默不作声。 陆四挑眉,忽地问道:“吴家现在有哪些人?” 陈圆圆一凛,如实说了,并请陆四能够放过吴家上下。 “吴三桂做汉奸引鞑子入关,害了我多少大顺将士,又害死先帝,此罪难赦。不过祸不及家人,圆圆放心便是。” 陆四倒是想将吴应熊给办了,然而人家不过几岁小孩子,他实在没法下这手,便全当给陈圆圆一个面子,先容吴家人活着,日后再说。 “多谢闯王!” 陈圆圆心头大愿得了,激动抬头去看陆四,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很是炙热,且正盯着她的身子看。 她的脸一下又变得通红,薄唇轻咬,再不犹豫,拉着对方的手缓缓伸入衣内。 大殿外的老太监忽的就是精神一凛,两耳唰的一下齐竖。 一个时辰后,累得满头香汗的陈圆圆哀怨的看着下床的年轻男人,心道不知寇白门当初是怎么承受的。 果然,真龙有威。 闯王比之长伯年轻得多,也更有冲劲。 陆四这边也是一头汗水且更着急,原因是这张前明张皇后同哲哲睡过的床质量真不怎么样,经不住颠簸,几下竟然就断了一腿,差点没让他和陈圆圆从床上滚下来。 顾不得收拾残局,赶紧裹了条被子蹲在床边修床。 深更半夜,实是不好去找人来修床,只得亲自动手。奈何检查后发现,床腿直接断了一截,根本没法修。 再看严重倾斜的御床,想着这一夜总是还要睡觉的,陆四无奈只得去裹着被子到书架拿了两本厚书过来,看也不看就垫在了床脚。 如此,方将就使床保持平稳。 如此,劳累之男女互拥至天亮。 陆四起床之后便穿了衣服出了暖阁,刚出大殿伸个懒腰,还没来得及活动一下筋骨,就见魏老太监捧着个册子在那写着什么,拿过一看竟是完整记录了他陆闯王昨夜风流之事,且日期时间都给写得清清楚楚。 自家隐私之事叫人记得这么清楚,陆四也是禁不住老脸为之一红,但知这是规矩,也未多说什么,命人传饭,准备上午去枢密院那里看一看。 千里外的河南,张国柱见军士已将抛机弄好,便命人将东西放上去,然后“嘭”的一声,那物凌空向远处清军阵中飞去。 落地之后,滚了又滚,赫然是颗人头。 满洲摄政王多尔衮之首。 第六百四十八章 我们怎么办? 起初,摄政王的首级并没有被正披甲猛攻的八旗将士认出,正在沿山坡攀登的八旗兵仍在往上面冲,直到下面的佐领阿密达突然跪倒在地,抱着那颗尼堪顺贼抛来的首级嚎哭起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首级被山上的尼堪顺贼抛了下来。 “瓦克达!” “喀尔楚浑!” “古尔哈!” “赫图!” “佛伦!” “……” 无数首级如下冰雹一样“噗噗”在半坡坠落,最远的甚至都掉到了山脚。 多尔衮的首级是被抛机单独抛出,后面却是几十颗一起抛落,有些首级是用彼此之间的辫子系在一起抛下,有些可能是尼堪怕麻烦,直接用麻袋扎上抛下来。 大多数首级没有什么异味,因为明显被用石灰呛过。有的却不知是没有呛过石灰还是腐烂缘故,散发一股难闻的臭味。 下起“人头雨”时,八旗兵起初以为是上面的尼堪贼兵在使什么厉害武器,纷纷躲避,等到发现掉落下来的竟然都是人头,且人头无一不是留有辫子,八旗兵们顿时惊呆,强烈的不安在每个人的心头升起。 “人头雨”仍在下着,坡下面却是再也没有喊杀声响起,有的只是哭声。 因为山坡斜度,所有抛下的清军首级最后都不约而同的汇聚到了山脚,最后山脚下的首级越堆越高,越堆越多,竟如神仙施法生生在那旷野堆了一处墙。 首级实在太多了,多到即便没有杀伤力,可却具有重量,这就令得几十个倒霉的满洲兵被砸得头晕眼花。 纠兵官布尔哈齐的尖盔不偏不倚的被一颗首级砸中,尖盔穿过那颗首级的同时,布尔哈齐整个人就像被绳子猛的拽了一下向后倒去,直在坡上滚了几十圈方才重重撞在一颗石头上,当场就没了知觉。 一颗首级很轻,几十颗首级系在一起很重,重到足以将一个壮汉带倒于地。 一个名叫康果礼的满洲兵在“人头雨”落下时就身手敏捷的扑倒在地,耳听四面八方都是重物落地声,心里打突不知道尼堪往下丢的什么东西,担心是不是会引火时,就听“砰”的一声一口大麻袋掉在他脑袋上方,然后跟圆木似的一直滚到康果礼的鼻子前。 麻袋中散发出的臭味让康果礼险些要吐,在确认麻袋里的东西不会爆炸,更不是什么引火物后,康果礼大着胆子用长刀划开了麻袋。 一颗人头好像憋不住要出来透气般一下从麻袋“蹦”了出来,其余的人头却是没有动。 那颗“蹦”出来的人头就定定的滚在康果礼眼前,因为失去水份的原因,这颗人头的肌肤完全发黑也干燥的很,眼睛是闭着的,鼻子到左耳这一段的肉同骨头却少了一块,从切口来看是被大刀直接砍掉的。 死人,康果礼见过很多,死去的自己人,他也看到过不少,然而这次,康果礼却没有忍住,在定睛两个呼吸后,这位太宗时期就开始征战的满洲汉子眼泪一下落了起来,抱着那颗人头疯了似的站起来,向着坡上冲了过去,不管不顾的冲,甚至连刀都没拿。 坡上几个顺军的弓箭手看到了这个傻掉了还往上冲的满洲兵,几张弓弩不约而同的瞄向了康果礼。 “嗖嗖”几声后,康果礼重箭倒地,但却没有死去,在地上挣扎片刻后,他竟奇迹般的又站了起来。 继续往上面冲。 双手依旧抱着那颗残缺的首级。 两杆长矛同时刺向了这个身上戳着箭枝,手中抱着人头的满洲兵。 长矛的主人同时发一声喊共同用力将这个满洲兵的身子捅穿,然后又一起用力往下猛推。 康果礼的身子在山坡上不断滚,不断滚,最后重重砸在山脚下的人头墙上。 这个快四十岁的满洲汉子真如猫有九条命般,明明身子正在“咕咕”的往外喷着血,明明脖子以下的骨头断的断,碎的碎,可他的眼睛却还是睁着,嘴巴也在那一张一合着。 没有声音。 带着对尼堪无限的恨意,康果礼终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真的恨。 因为,那颗首级是他年幼的儿子计哈利的。 可怜,计哈利才十三岁! 在后方观战的谭泰见坡上的士兵突然停止进攻,隐约听到无数哭声响起,顿时又惊又疑,速命身边的正黄旗甲喇章京阿尔津去看发生何事。 “多尔衮已死,满洲已降,乞活者跪地!” 忠贞营主帅、原蒙八旗固山额真永安带领英勇的光头兵从坡上如潮水般冲下。 这些光头兵有从前的满洲,有从前的蒙古,现在,他们却是忠诚的大顺兵。 谭泰组织的第四次攻势又一次失败。 这一次,损失倒是不大,可军心士气却如一夜结冰般降到极点。经历“人头雨”的八旗兵在撤下来之后,一个个便如被抽走魂魄于营中恍若行尸走肉。 甚至,有人一听到尼堪二字,就会下意识的抽动脸颊。 悲痛欲绝的谭泰亲自将摄政王多尔衮的首级快马送到了后方。 看到弟弟多尔衮那死不瞑目的模样,英亲王阿济格痛不欲生,捶胸大哭,继而不顾谭泰等人的劝阻下令屠掉南阳泄愤。 失去主子、悲痛欲绝的满洲两白旗兵丁冲进了南阳城中,半日便将城中仅存的万余汉人屠戮一空,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最后仅有藏在枯井中的一家三口侥幸存活。 这次屠城,智顺藩没有参加,平西藩也没有参加,甚至连蒙八旗也没有动手,他们就在城外看着。 摄政王被杀,北京被顺军攻破的消息如病毒般在清军各部传播,满洲、蒙古、汉军,无论藩王还是将校,都在心底盘算着同一个念头:我们怎么办? 当真是晴天霹雳! 没有人想到顺军竟会如此之快的斩杀摄政王多尔衮,更没有人想到顺军会如此之快的夺取北京。 但,事实真的发生了。 多尔衮同那上万颗人头明白无误的告诉清军阵营中的每一个人——你们的选择不多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吴三桂动不动? 知道多尔衮死讯最痛苦的人除了他哥哥阿济格,就是智顺王尚可喜了。 当部将许尔显面无人色的飞奔将消息带回时,尚可喜惊的差点从凳子摔下来。 “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办?” 尚可喜难以置信,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如果消息属实,这就意味哪怕英亲王阿济格还握有十余万重兵,大清也亡了! 如果消息属实,更意味他尚可喜做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也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机会。 很快,部将班志富来了,江定国来了,连得成、郭虎等人都来了,他们都得到了确实消息,并且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什么原因,众人都不必私下询问,连相互打个眼色也用不着。 都心知肚明。 “王爷,动手吧,再不动手就全完了!” 郭虎很焦虑,他担心已经东山再起的大顺不再将他们当成可以拉拢的对象,那样的话,他的妻儿就会死于非命。 “王爷,满洲人靠不住了,您得赶紧拿主意。” 连得成摇了摇头,当初他劝过尚可喜为将士家眷着想归顺,可尚可想却想再观望一二,等人家分出胜负再下注。 并说什么只要他尚可喜一日未做决定,顺军那里就不会杀害他智顺藩的家眷,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把他智顺藩上万将士彻底逼到满洲人的阵营,同顺军不死不休。 这对顺军有什么好处? 话,听起来是有道理的。 加上顺军那边果然没有冒然做出杀害家眷之事,连得成便也没有再劝,结果现在好了,人家顺军是没有杀害他智顺藩的家眷,可问题是人家顺军把北京给下了,把多尔衮给杀了,把八旗的大小家眷都一锅端了,把大清给亡了! 现在,他尚可喜包括整个智顺藩还有多大价值? 别说他们,就是阿济格那里的七八万满蒙八旗兵都没了价值! 难怪顺军这一个月来在百重山和伏牛山区跟个乌龟似的缩着,任凭清军怎么引诱就是不出来,先前还把道路挖得乱七八糟,原来人家一早就谋划的不是南下的这支大军,而是北京那颗心脏! 擒贼先擒王这话,不假! 连得成很是佩服那位带着淮扬农民把多尔衮杀了,把北京给端了的大顺淮侯,真不知这位哪来的胆量敢孤军北进的。 班志富和江定国没有吭声,但二人不吭声已经表明了态度。 帐内,尚可喜才十一岁的长子尚之信毕恭毕敬的坐在父亲的案桌边,刚才尚可喜正在为这个长子教习《孝经》,希望这个儿子长大以后能够孝顺父母,做一个好王爷。 当初淮军是将尚之信同其母刘氏一起送还给尚可喜的,一方面是显拉拢尚可喜的诚意;另一方面则是使智顺藩其他将领生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理。 十一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满洲人那里十二岁就能上马征战了。加上尚之信是尚可喜的长子,将来注定要承袭他的王爵,所以在其几岁的时候尚可喜便给儿子请了师傅,又命夫人刘氏好生教导,这使得小小年纪的尚之信倒生出与其年纪不相仿的稳重来。 尚可喜此时也是悔不当初,以致明明可以有一个辽王之封变成现在可有可无的结局。 看诸将眼神,听诸将语气,多少都有些怨气。 但尚可喜是有苦衷的。 当初他之所以没有听顾君恩的劝给阿济格来个反戈一击易帜归顺,一方面是他已为清朝的藩王,贵为人臣极点,而时李自成这个大顺永昌皇帝乃是穷途末日,随后更是弃城而逃,不改流寇习性,加上李自成的地盘几乎全部丧失,所以怎么看这个大顺都不可能再存活下去。 为了他自家性命及富贵,尚可喜怎么可能将注下在一艘快要沉的船上? 又怎么让他相信一个才崛起不过年许的淮军能改变大顺败亡的局面? 世上锦绣添花有的是人做,雪中送炭却是少。 当年他尚可喜能放下尚家全族百余口的血债降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可能叫一个穷途末日的李自成军师给说动! 况,大清待他尚可喜也是不薄! 尤其是太宗皇帝。 降顺的风险大于收益,尚可喜的王封既有一个智字,自是不会取之。 但后来,他还是有所后悔的。 随阿济格北归之时,尚可喜包括吴三桂以及汉军诸部,新降的二王其实都不知道北京告急,阿济格这才急于北返。 当时阿济格是以河南贼乱未定,又有淮贼兴于山东,朝廷鉴于李自成已死,便令大军班师剿灭河南和山东贼寇为由率领大军北返的。 等进入河南境内,尚可喜他们才发现事情不简单,阿济格口中轻描淡写的河南又生贼乱实则是顺军卷土重来,竟有要将清军这支主力堵在南方的迹象。 尚可喜心慌,想到那位大顺册封的淮侯,想到那个劝他归顺的顾君恩,想到尚被淮军捏在手中的家眷,所以有心派人同顺军方面联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正当他准备秘密派人时,清军接连大胜,先是在新野一带击败顺军的定南侯董学礼、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后来又在南阳大败顺军大将、于顺军资历极高的“老八队”之一党守素。 这两场大胜让尚可喜的判断再次失误,准备继续观望下去,没想到这一次他却又一次失算了。 由于北返的大道小路都被顺军挖毁,使得拥有火炮力量的尚部无法发挥作用,自北返以来倒成了摆设,甚至为了加快行军速度,阿济格还抽走了尚可喜部的一千多匹战马。 阿济格做的另一件事也极大迷惑了尚可喜,那就是进入河南以后,阿济格常命满洲兵和蒙古兵打前锋,说什么要体恤汉军、满汉一体,从湖北及湖南部分地区抢掠来的钱粮也分了不少给汉军这里,看起来还真是英亲王照顾汉军。 现在看来,分明就是阿济格一肚子数,却不愿事实真相被汉军知道,这才将他们放在后面。 一想到这里,尚可喜就跟吃了苍蝇似难受,半月前阿济格分给他一万两银子,他还很高兴的亲自去谢恩呢。 “王爷,多尔衮都死了,难道王爷还要我们替阿济格陪葬不成?又或是王爷以为我们的儿女不如世子宝贵?” 郭虎见尚可喜迟迟不说话,急得有些口无择言了。 许尔显怕郭虎再乱说话,赶紧拉了他一下。 部下都这么说了,尚可喜不能再沉默了,他轻叹一声,道:“尔等妻儿于本王眼中如自家子弟一般,怎会轻易放弃?只是我若动胜算不大,须吴三桂那里也动才好,否则怕是不必满洲人,吴三桂便能置我于死地。” 第六百五十章 三桂之心,天地可昭 尚可喜说的是事实,吴三桂部关宁军就驻扎在离他不到二十里地的桑园,因此吴三桂要仍效忠于满洲人,得知他尚可喜造反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剿灭。 兵力上,尚可喜同吴三桂拥有的兵马差不多,都是万余人左右,但战斗力上吴三桂手下那帮前明关门骑兵,明显要强于尚可喜麾下这些前明东江兵。 虽然手上有不少火炮,但尚可喜还是没有把握顶得住吴三桂的关宁军,且他更担心会引来阿济格的满蒙八旗兵。 这边又不曾与顺军取得联系,以一家之力对抗清军主力,尚可喜考虑再三也觉风险太大,如此自是不敢轻动。 连得成提议由他到吴三桂那里探探口风,要是这位平西王也对满洲人失去信心,准备另起炉灶,那两家可相约共同起事,这样一来无论是实力还是声势都比他智顺藩一家动手要强。 大概就是抱团取暖的意思。 众将都说可以。 许尔显却担心吴三桂恐怕不会背叛满洲人,因为吴与大顺是有血仇的,当年正是吴三桂打开关门放鞑子入关,这才使得李自成仅仅在北京呆了四十来天就被迫西走,从此一撅不振,最后命丧襄阳。 如今顺军重新崛起,当年兵败之仇岂能不报?李自成之死能不与吴三桂算账? 恐怕就是顺军那边愿意再纳吴三桂,吴三桂自己都不敢去降。 吴三桂要不肯背叛满洲人,事情可真是棘手。 尚可喜甚感麻烦,倒是他那十岁的儿子之信开口说了一句:“父亲若要起事便当果断,切不可犹豫不决,顾虑这顾虑那,到头来恐怕是一步错,步步错。儿以为,凡事还是要靠自己。” “你个小儿懂得什么道理?” 儿子的话让尚可喜有些不快,让其去母亲处。 尚之信不敢违逆父命,忙起身出去。 许尔显却道:“世子的话不无道理。” 郭虎也道:“满洲气数已尽乃是事实,英亲王这里迟早败亡,王爷还是要当断则断……我部若突然起事,英亲王必定方寸大乱,王爷未必不能建功。”尚可喜微微点头,道理他都明白。 随着多尔衮死讯及北京丢失消息传出,莫说他和吴三桂要反复思量怎么办,那些汉军八旗还有降将王得仁、王体中他们肯定也会心惊肉跳,可以肯定除满洲人外其他人这会一定都在想后路。 弄不好就是一家反,家家反,这样又何必担心满洲兵盯着他智顺藩一家来打,很有可能满洲人那里反过来在害怕他们。 然而尚可喜还是不敢拿定主意就此起事,反而仍是叫连得成去吴三桂那里先探口风。 殊不知吴三桂那里也在担心他尚可喜。 连得成还在半路时,吴三桂的军中就来了一个道士。 道士在吴三桂谋士方献亭的带领下来到吴的军帐,进去之后便直接说道:“将军可是原镇守山海关总兵?” 这让吴三桂怔了下,旋即道:“本镇深叼明朝世爵,曾统镇山海关。” 闻言,那道士面色为之一缓,又道:“将军既是原镇关门总兵,那我问将军念先帝呼?即不念先帝,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念将军之祖若父乎?” 道人不是真道人,而是湖广总督何腾蛟的幕僚、原任武昌推官的吴晋锡,此人好读书,好观古人之得失,精于太乙奇壬之术,为何腾蛟所看重。 荆襄具体消息传到湖南后,何腾蛟立时感压力顿失,庆幸天不绝他,并立即采纳偏沅巡抚傅上瑞的建议派人北上欲图劝降满洲英亲王阿济格,使那满洲亲王麾下十万雄兵为大明所有。 诚如那傅上瑞所言,如今满洲重兵已是无根浮萍,岂不正是天赐大明中兴之精兵? 然而提督学政堵胤锡却坚绝反对招降满洲人,称东奴祸害中国长达三十年,今东奴势衰,当点起湖广诸兵联合北上收复失地,将南下鞑子主力围于河南,同北方的顺军联合围剿之,确保这一中国祸患彻底除根。 “……若使人招降,与汉奸有何异?”堵胤锡气不打一处来,真不知那偏沅巡抚怎么想出此祸国之策的。 傅上瑞也是拍案怒斥堵胤锡道:“学政难道不知南宋联蒙伐金之故事!难道仍是要我大明社稷亡于流贼之手不成!” “蒙古是异族,女真亦是异族,而今只那满洲是异族!”堵胤锡意欲解释两者性质不同,但傅上瑞却是接连训斥于他。 堵胤锡气道:“便依中丞所言,下官且问一句,这十万东奴总督大人打算如何安置法?又打算如何节制法?” 听了堵胤锡这话,何腾蛟倒也慎重,也觉傅上瑞有些异想天开,那阿济格再是穷途末路也拥十余万精兵,岂是他一个湖广总督能招降的?招降之后,他何总督怕也无法节制这么多兵马。 到时这十余万清军主力往他湖广一扎,就凭湖广这两三万人去约束,去监督人家? 客强于主,取祸之道! “即便真要招降,也当分化,下官以为可先招降吴三桂……” 堵胤锡提出自己的意见,即先将吴三桂、尚可喜以及清军中的汉军降军招过来,使这些降军成为湖广主力,尔后再观形势。 何腾蛟一听有道理,吴三桂若能重新归明,自是无比忠心,有其关宁强军再加湖广诸军,当能压制其余降军,甚至还可挟此势头逼服满洲人。 这可比直接劝降满洲亲王阿济格稳重。 为了安全起见,何腾蛟命人叫来吴晋锡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吉,那吴晋锡更是自请前往吴三桂军中行招抚之事,何腾蛟自是欢喜,予吴晋锡全权之责。 吴晋锡来的时机也正好是吴三桂收到多尔衮死讯之时,因此对这位大明湖广总督的特使自是十分重视,亲自接待,并表明自己仍是明臣。 “本镇当年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干有血,心痛无声。不得已与那满洲歃血订盟,许虏藩封,暂借满兵十万……” 吴三桂陈述过往并非降清,而是借兵。 “将军之心,果然天地可昭!” 确认了吴三桂的态度后,吴晋锡这才将怀中密藏的总督书信取出,信中说只要吴三桂反正重新归明,必向朝廷请封其为蓟国公,给诰券、禄米,发银二十五万两、米十万石,所部将官皆得给封。 第六百五十一章 王爷,上策是降明 满洲军营中,一众辫子将校正紧张的看着一道士装扮的汉人,此人就是从前中国大贼李自成的军师宋献策。 归顺清军以后,宋献策因为其术颇巧,很得英亲王阿济格看重,不仅常命伴随左右,更破天荒的给宋献策配了十几个满洲护卫,自由出入满洲军营,礼遇如贝勒,可谓是降清的顺军文武之中最被满洲看重的。 此时的宋献策正默默合手祷告,念了一通满洲将校听不懂的咒语后,“叭”的一下将手中的几枚龟壳洒在了桌上。 一个满洲将领急忙问道:“宋爱塔,卦象如何?” “是吉还是不吉?” 其他将校也都是一脸焦虑,迫切想知道这位汉人大法师测出了什么结果。 就是坐在那里的英亲王阿济格也下意识的抬头朝宋献策看去,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喜色。 可是,那位宋爱塔表情却很沉重,这让英亲王的心头不由跳了起来。 屋外,谭泰同几个将领却是眉头紧皱,对于屋内的英亲王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举动,这些将领都是感到失望的。但隐隐又似乎想听到屋中传来欢呼声,然而,屋内很静。 “宋爱塔,我们到底能不能北归?” 先前第一个开口问结果的满洲将领是镶黄旗的梅勒章京佟养和,满洲名又叫佟岱,因其被英亲王阿济格任命为“总督八省军门”,所以军中又唤他为“八军门”。 帐内还有一个姓佟的将领,名叫养甲。 虽都姓佟,但二人却没有关系,且与佟养和不同,这个佟养甲是几个月前才在湖北降的清军,之前则一直以汉名董源在左良玉麾下做督理盐饷的差事。 不管是在关外还是在关内,只要大清兵一至,哪怕已经变成汉人上百年的女真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向清军投诚,或随军征战,或将知道的汉人虚实相告。 佟养甲同西屋里额驸佟养性一族是有关系的,加上满洲任用汉人首选为辽人,辽人首先又是早年由女真改汉的,所以佟养甲从左部来降后阿济格很是信任他,授予正红旗梅勒额真一职。 也正是因为佟养甲带来了左良玉根本不敢和大清军接战,打着扶保太子旗号沿江东下,湖广清军兵力不足,地方空虚,所以清军才大胆的在湖北各地及湖南部分地区打粮。 宋献策抬头看了眼佟养和,摇了摇头,叹道:“八军门,卦象说北归不吉。” “不吉?” 佟养和心头一凛,其他诸将也是闻言面色一暗。佟养和刚想问为何不吉,却见英亲王阿济格突然起身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却叫宋献策同佟养甲留下。 “王爷,卦象显示北归不吉,结合当下局面,王爷还需早为大军寻一出路。”宋献策心中晦涩,他若知那位淮侯能夺了北京,斩杀多尔衮,当初便怎么也不会降清。 如今却是和那牛金星一样再也下不了满洲人的船,只能硬着头皮为满洲人出谋划策,否则天大地大,也没他开国大军师的容身之地。 41岁的阿济格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弟弟多尔衮的死让这位入关诸王军功第一的英亲王看起来苍老许多,直如当年额娘被二哥、八哥他们活活逼死一般。 “大清突遭此大变,本王也是心乱如麻,却不知爱塔有何计策可教本王?”阿济格是真的看重宋献策,很希望这位辅佐大贼李自成推翻明朝的大军师能为他同大军想出一个可行办法,给大清保留这支军队,也给满洲一族保下骨血。 佟养甲心中也是暗叹,几个月前形势一片大好,满洲人可以坐中国天下,享汉人荣华,他这个老女真也能跟着在大清谋个一官半职。 现在,竟是连京师都丢了,十几万大军一夜之间成了没有朝廷的孤军,这般变化让人是始料未及。 如今,更是前途却无,性命难保,人心惶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宋献策微微沉吟,直言道:“唯今有三策。” “爱塔请说。” 阿济格示意宋献策坐下。 落座之后,宋献策理了理思路,道:“上策,王爷当领大军降明。” “什么?降明!” 佟养甲失声。 “爱塔怎能让本王降明?” 阿济格也是大惊,没想到宋献策所说的上策竟让他堂堂大清亲王去投降那个只剩半壁江山的明朝,这简直让他无法想象。 “王爷,上策确是降明。” 宋献策坦言清军已是孤军,因为顺军在河南的重重布防根本无法北归,就算是他们现在能够突破顺军防线进入北直隶,也将面临顺军的重重围堵,最终落得个全军覆没下场。 而且大军从湖广劫掠的粮草也根本不足以支撑大军北归,所以,当趁顺军主力尚未从北直隶调往河南之际,赶紧南撤遣使向南都的明朝上表,乞求明朝能够收容,给大军一处能够暂时安身之地,尔后再图它计。 “如今顺军既夺北京,必定南下征明,明朝军力薄弱定难挡顺军渡江……王爷这里虽窘迫,然却兵强马壮,衣甲犀利……” 宋献策认为阿济格手下这支大军虽是孤军,没有根基,但对于缺兵少将的明朝而言,却是守护他那半壁江山,甚至是恢复北方的极大臂助。 因此,只要阿济格愿意降明,明朝必定待之为上宾,且为了抗击北方顺军,对阿济格更是会有求必应,使满洲这支军队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王爷,汉人有卧薪尝胆一说,更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如今形势虽不利王爷,但王爷也可将不利变有利……顺明相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将来王爷未必不能复国。” 宋献策言辞恳切,因为这的确是阿济格最好的选择,也是他宋献策最好的选择。 “这……” 阿济格皱眉,宋献策所言对他来说倒是个好办法,但几十年来形成的对明朝强势之感,让他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拉不下面子去求那个弱明收容自己。 第六百五十二章 降明 攻明 灭明 佟养甲见英亲王难以决定,便问宋献策中策是什么。 宋献策称中策乃据湖广自立,同从前李自成建新顺一样,以襄阳为大清新的都城,以湖广为这十几万清军的就食之地。 明朝的湖广有湖南、湖北两地,国初之时这两地多为蛮荒之地,后经大规模开垦,改土为流,已是中国难得的大粮仓,故而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说。 当年不管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都曾寇掠湖广,目的便是取湖广粮食以养军。 如今明朝在湖广的统治严格来说只剩湖南之地,而明朝在湖广的总督何腾蛟并非什么能臣,何腾蛟手下的明军更是地方拼凑的乌合之众,战斗力连北方降清的绿营兵都不如,若阿济格决定以湖广自立,只需派出两三万人就能将何腾蛟连同湖广明军赶出湖南。 拥有两省之地,阿济格统率的这支清军主力只要粮草能跟得上,是完全能在湖广立足的。 然而立足湖广有利自也有弊。 弊端便在于湖广地方气侯炎热,满洲大兵难以适应,而且此地多水道,不利骑兵作战,很多地方都需要水军,而水军又恰恰是清军最缺少的。若有战事,清军难以发挥骑兵优势,无疑战斗力就要大大降低。 再者,若阿济格在湖广自立为清帝,肯定便成了北顺南明的眼中钉,于北顺眼中,湖广之地乃是其统一中国的跳板,不可能任由清军继续盘卧在此。 当年蒙元征宋,便是先攻湖广。 于南明眼中,湖广为长江上游,又如钉子一般插入其统治区域,不拔除于南京,于整个南方都是极大威胁。 如此以湖广之地北拒顺军,南抗明军,清军显然是无法撑太久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满洲根基已失,汉军、降军人心各异,恐怕没有多少汉军还会愿意替满洲人死战。 一旦汉军叛去,清军主力就只剩不到八万人的满蒙八旗兵,又哪里能两面拒敌。 故而,宋献策认为以湖广自立为中策,只能是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另想他法的。 佟养甲听的有道理,他在左良玉麾下做了一年多的督理盐饷差事,对湖广民情、地形了如指掌,深知此地的确不是长久之地。 阿济格沉吟片刻,问道:“那爱塔所言的下策是?” “降顺。” 宋献策直言不讳,“若王爷选择降顺,奴才以为其他人或许无事,但王爷怕是难逃一死。” 宋以“奴才”自称,是因为其降顺后阿济格将其隶入旗籍。 阿济格听后沉默,宋献策的话虽刺耳,可却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 北京那边具体消息并没有传过来,但多尔衮的死已经表明北方清军被顺军消灭,顺军又于去年就已经渡海袭扰辽东,这意味北京的朝廷很有可能是连关外都回不去的。 即便心中再不愿承认,阿济格也意识到他手下这支军队就是大清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后的种子。 因此,他必须慎重再慎重。 降明、自立、降顺…… 三个不同的选择在阿济格脑海中反复横跳,一时不知道究竟要采纳哪个。 佟养甲见状,却是说道:“既然宋爱塔说南明军力薄弱,那王爷为何要寄人篱下?我大军为何不是灭明,非要降明呢?” 佟养甲的想法很大胆,就是趁左良玉部同听命于南京的明军内讧之时,河南清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夺武昌,搜罗船只顺江东下一举攻破南京。 从时间上分析,顺军主力没有三两个月时间是不可能抽调到南方来的,当面顺军也没有同清军野战的实力,因此只要清军动作迅速及时南撤,等顺军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到了武昌城下。 一切顺利的话,年底或者明年开春,这十几万清军就能兵临南京城下了,打下南京城据有江南之地,阿济格这支孤军就不再是无根之萍了。 宋献策挼了挼胡须,南下灭明这个想法他早前也想过,也具有一定可行性,前提是英亲王麾下这支大军要团结,如尚可喜、吴三桂、王得仁、王体中等汉军降将不生内乱。 不然,汉军若乱,以这几万满蒙八旗兵在缺少水军的条件下想要一路打到南京城下,比之直接据湖广自立要困难的多。 之所以将降明列为上策,是因为这样做还能让阿济格这位大清的英亲王继续成为这支降明军队的主帅,实力不被削弱,并以明朝需要他们对抗顺军为筹码争取足够多的利益。 据湖广自立也好,降顺也好,清军一定会分裂,尚可喜或许会降顺,手下有近五万人的顺军降将王得仁、王体中也肯定不会降顺,但吴三桂多半就会直接降明。 如此,降顺的降顺,降明的降明,一支大军转眼就分崩离析,于阿济格,于他宋献策都是灭顶之灾。 “灭明也好,降明也好,王爷都要尽早决夺,此事多拖一天,于王爷的不利就多一分。” 跟着李自成做了那么多年军师,宋献策深知军师的作用是提出建议供主帅参考,而不是替主帅拍板决定。 “这……” 阿济格心中也是纠结,灭明与降明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若灭明失败,他可就是连降明的机会都没有了。 思来想去,命侍卫传谭泰同爱星阿入内。 爱星阿同谭泰都是正黄旗,其先祖就是开国功臣扬古利,曾与谭泰一同领军追击李自成。 阿济格让佟养甲将宋献策所提三策及灭明之策告于爱星阿和谭泰,问二人当纳何策? 谭泰毫不犹豫支持灭明之策,爱星阿却认为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怕是难以灭明,但是可以攻明。 “攻明?” 阿济格疑惑,攻明与灭明不是一个意思吗? “若明朝易灭,则攻明便是灭明,若明朝难灭,则攻明就是降明。” 说到这,爱星阿看了眼英亲王身后悬挂的地图,“便是降明,也当是有条件降明,而非让明朝以为王爷是无路可走。” 爱星阿的意思其实很好理解,就是先打疼明朝,这样一来,明朝就不会认为他们是丧家之犬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贝勒就值十两银 南阳阿济格在为攻明还是灭明又或直接降明同麾下满洲将校们密商之时,千里外的京东卢龙府葫芦河畔,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沿河往下游出海口行进着。 这支队伍长约四里余地,约有四千余人的样子,每个人的脑袋后面都有一根辫子,不同的是他们不都是满洲人,也有蒙古人,汉人,甚至还有一百多朝鲜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俘虏。 是顺军从京东各府陆续捕获的清军,有随两蓝旗往山海关的,有随两白旗在香河遇袭的,也有是从滦州城中逃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给清军效命的披甲阿哈。 他们当中更有爱新觉罗宗室,人数不少,有七八个,爵位最高的是饶余郡王阿巴泰的三子博洛同四子岳乐。 博洛是在山关海附近被顺军抓获的,岳乐则是在沙河之战被顺军生擒的。兄弟二人的阿玛阿巴泰同大哥尚建都死于山海关,其他亲人则在滦州。 原本按大顺行营的命令,博洛同岳乐因为多次入关缘故是要被直接处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两天前行营又发来一道命令,叫将俘虏的清军同披甲人全部送往乐亭县,包括爱新觉罗宗室也是如此。 这道命令无疑挽救了许多清军的性命,一些满洲俘虏更是在行刑之时被“刀下留人”,等听说自己不用被处死,而是将被用海船运回辽东安置于金、盖等地替顺军种地时,俘虏中竟有不少人流下幸福的眼泪。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顺军对这些俘虏极不人道,一天只给一个窝窝或半块饼干,却不断迫使这些俘虏赶路,以致两日下来俘虏们都是筋疲力尽,便是博洛同岳乐这两位黄带子宗室也有些走不动道。 但俘虏们没有怨言,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用汉人的话说是罪大恶极之徒,如今顺军不杀他们已是祖先保佑,又哪敢心中怨恨。 队伍一路行进,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放缓脚步,更没有人敢停下歇上片刻。 这两天至少有十几个行走过慢的俘虏被顺军杀死抛尸葫芦河中。 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机会,对于俘虏们而言,已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敢轻易放弃。 而且,离海边已经很近了。 到辽东去当苦役,总比被杀的好。 大多数俘虏都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便是那些爱新觉罗宗室们此刻心中也有些庆幸,毕竟,他们能活下去。 队伍在河口的一个弯处停了下来,顺军命令俘虏就地休息一炷香时间。 没有发放食物,但就是这短短的一炷香时辰也让俘虏们如蒙大赦,千恩万谢了,纷纷盘地而坐,捏小腿的捏小腿,脱鞋看脚的看脚。 岳乐找了根针将哥哥博洛脚底板上的水泡刺破,又用一块白布替兄长将脚包上,不这样做的话脚板很快就会被磨烂的。 “鳌拜他们是咱们满洲的好汉子。” 博洛低语一句。 岳乐心中叹了一声,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拔刀自尽,以致落在尼堪手中如奴役一般。 想到下半生将在辽东被尼堪们当作阿哈一样使唤,岳乐的心就更痛。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活下去,满洲就有希望。” 博洛拍了拍痛苦的弟弟,随着时间的流逝,尼堪不会继续这样残酷的对待他们,甚至还有可能分些女人给他们,因为尼堪需要他们的后代继续为奴。 只要爱新觉罗的血脉仍在传承,总有一天,白山黑水将再次遍插八旗! 忍,不管怎么样,都要忍! 时间很快到了,一个骑马的顺军将一面红旗打了出来,顿时俘虏们自觉站起,继续向着前方麻木的前进。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队伍终于走到了海边。 海上有几十艘大船停泊,岸边有上百条小船正在等侯。 带队的顺军将领同前来接人的水师官兵做了交接之后,就下令所有的俘虏登船。 “上船!” 在顺军的命令下,俘虏以五人一组陆续登上小船,向着不远处的大海船划去。 上船之后,清军俘虏便被船上的水手用绳子捆绑丢进船舱,有的船舱很大,可以容纳一两百人,有的则只能容纳几十人。 船舱中的空气很不好闻,也闷人的很,可俘虏们却不敢抱怨,他们一个个老实的坐在那里,期盼海船能够快点到达辽东,那样他们就能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了。 一艘福船上,几个生意人装扮的中年男子各自领到了一本厚厚的名册,确认数字无误后,他们拿出了一张张银票。 海船在茫茫大海中继续行驶着,然而行驶的方向却不是东边的辽东,而是南方。 这一切,船舱中的俘虏却是丝毫不知情,他们中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己规划未来的生活。 也不知过了多久,岳乐同兄长博洛所在的船舱突然被人打开盖子,之后一架竹梯伸了下来,有人用满洲语叫了一声:“岳乐上来。” 这声叫唤让岳乐一个激灵,他看了眼自己的兄长,艰难的站起走向梯子爬了上去。 “这个就是岳乐?到底是鞑子的贝子爷,长得蛮结实,十两银子不亏。” 甲板上,生意人从上到下打量着岳乐,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继而让人抬来一座炭炉。 炉中的炭正在燃烧着,上面赫然还有两根已经烧得通红的烙铁。 岳乐一惊,本能的往后退去,可两双大手却强而有力的按住了他,他胸前的衣服也被一名水手哗的扯了开来。 一个长相看起来很憨厚的年轻人从炉中将烧得通红的烙铁取了出来,对着岳乐的胸口比划了一下,便将烙铁按在了岳乐的身上。 “噗哧”一声,一股肉焦味从岳乐的身子散发出,岳乐更是疼的惨叫一声。 这声惨叫让船舱中的博洛同其他俘虏都是一惊,他们本能的抬头朝船舱洞口看去,一个个脸上都是惊恐和疑惑之色。 岳乐疼的险些晕死过去,后被直接丢在了甲板上,一个老头拿起一块沾了盐水的毛巾捂在了岳乐的伤口上,疼的岳乐又是一声惨叫。 老头捂了好几个呼吸,这才将毛巾拿开,用岳乐听不懂的闽南话嘀咕了一句:“这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 随着毛巾的拿开,岳乐的胸口上已是多了一个字——“郑”。 他是被顺军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福建郑家的。 第六百五十四章 开明郑亲王 “崔穆鲁家的,出来上车了!” “沙济富察家的,到了没有?” “舒穆禄家的,你小女儿呢?” “海寿,不是我说你,你妻女是人,大伙的妻女就不是人了?” “要是因谁家藏了女人给咱们满洲遭来祸患,那就别怪我哈山不念族人之情!” “老少爷们,我给大伙说一句捣心窝子的话,这仗,咱们大清败了!人家大顺能饶咱们不死已是上天保佑,咱们现在不过是把女人送过去,真就不想送的难道你们以为能保得住?” “……” 滦州南城关帝庙前,正黄旗的第二参领哈山忙的团团转,不是将各家送来的女眷送上马车,就是核对名册带人再去做那些想不通的人家,要么就是去安抚那帮在车上啼哭的妇人。 忙了整整一上午,经哈山这里送出城的满洲妇女已经有四百多了,全城大概送出去两千多,可这个数字离大顺兵要求的数字明显差了好大一截,城外顺军已经开始不满意,说城内的满洲人不是真心想要归顺,而是在这拖延时间。 又说什么要是满洲人不愿意,他们就直接进城抢。 这可吓坏了负责满洲投降具体事务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赶紧求冯铨去城外跟大顺军求情,说两天之内一定将城中年轻女眷送出,还请大顺方面能够有些耐心。 冯铨到城外晃了一圈,先是将济尔哈朗的两个福晋“献”给了左大帅潘安,后来又将济尔哈朗的两个女儿送给了高大帅翻山鹞子,接着又请李大帅成栋照顾济尔哈朗的两个儿媳妇,还帮着远在天津的徐大帅和尚留了济尔哈朗的两个孙女,连带着又许了一堆宗室女给大顺军的将领们。 如此方胸有成竹回城,告诉济尔哈朗大顺军看在郑亲王诚心份上,同意再缓一日,但要求城中送人的速度必须加快,因为大顺军已经接到北京军令,过几天就要班师入京参加大顺皇帝的登基典礼,不能再在滦州耽搁。 同时暗示济尔哈朗,他如果把滦州的事情办妥了,未必不能登顺天门观皇帝登基礼,如此一来,对于济尔哈朗一家及整个满洲一族而言,便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两位太后那里,王爷这里还是要再去劝一劝的好。” 冯铨现在头疼的是国主福晋和圣母太后坚持不肯前往北京,更有传言说二位太后决意殉国,二位太后真要走了这绝路,那可就是大大的扫大顺皇帝颜面了。 须知大顺皇帝已于日前谕令两位太后入京,并命沿途以国母之礼相待两位太后,这要是两位太后“不识趣”,大顺皇帝一旦发起脾气来,倒霉的可就是这滦州城中的满洲全族了。 有一事冯铨没告诉济尔哈朗,那就是他不日也要进京做那大顺新朝的礼政府侍郎了,并助大顺修订新朝礼制,辅佐丞相制定登基典礼,自来朝廷以礼为首,大顺陆皇帝命他为礼官,这可是他冯学士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昨天晚上,冯学士熬了半宵,草拟了一个登基典礼草稿,为了同李自成于武英殿登基区别开来,并更胜李自成,冯学士提议陆皇帝之登基典礼当于顺天门举办,并且可在顺天门前举办大顺官兵的校阅之礼,一来以示新气象,二来以示大顺的兵强马壮,好慑服四方。 “太后那里,本王会再去劝说,但。” 太宗年间军功第一的郑亲王此时再无当年的雄心壮志,人也变得无尽苍老,实是无力回天,如今只能尽最大的努力保全这城中二十万族人,以待将来。 既然投降是唯一的出路,济尔哈朗倒也明智迅速决定。投降之后送出女人,也是自古常态,济尔哈朗无法改变,现在只求这事赶紧结束。 但两位太后真的不愿去北京,他济尔哈朗也不能强迫,故而请求冯铨能够想方保全两位太后。 “唉。” 冯铨叹了一口气,说这事有些棘手,郑亲王这边还是能劝就劝,希望两位太后能以满洲全族为念,做些小小的牺牲,不可因区区名节而误了这二十万生灵。 “王爷的家眷……” 冯铨欲言又止。 济尔哈朗脸颊微抽,尔后如只剩一口气的老人,颤抖的抬了抬手,无奈说了句:“本王已令人去准备了。” “王爷真高风亮节!” 冯铨肃然起敬。郑亲王带头送出妻女,绝对会是全城的好榜样,也将有力促进此和平事业。 “王爷放心,下官一定设法保全王爷家眷,等回京之后下官保证王爷能同家眷团圆。” 冯铨信誓旦旦。 济尔哈朗没有吭声,到这会他哪里不知道眼前这位冯大学士早就跟顺贼勾搭,然而形势比人强,纵是知道这冯铨害了他大清,害了他满洲,更害了他郑亲王,可济尔哈朗却是半点杀心也生不了。 他,不敢。 想着刚刚在城外已经把济尔哈朗的妻女许给了大顺军将领,冯铨担心夜长梦多,使他在大顺军将领那里落了坏印象,便主动帮忙以照顾郑亲王妻女为由,亲自带人去请诸福晋、诸格格们上车出城。 约一个时辰后,济尔哈朗的18个老婆便哭哭啼啼的被带上了马车,其中包括42岁的继福晋叶赫那拉氏,38岁的侧福晋苏泰。 前者是叶赫部贝勒金台吉的孙女,后者原先是蒙古林丹汗的第三大福晋,曾给林丹汗生下长子额尔孔果洛额哲。 除了这18个老婆外,又有济尔哈朗未出嫁的4个女儿。此外,又有济尔哈朗儿子们的妻妾,如长子富尔墩、次子济度、三子勒度们的妻妾,一共95人。 妻女连媳妇,郑亲王总共送出117人,光是马车就用了8辆。 “王爷!” “阿玛!” “额娘!” “姑爸爸!” “格格!” “嫩!” “……” 女人们的哭声和叫喊声令得躲在屋内的男人们心痛欲绝,济尔哈朗更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内,屋外跪着次子济度他们。 济度的两只手都是血,是恨,是不堪,是羞怒。 冯铨生怕济尔哈朗改变主意,迫不及待下令车夫赶紧赶车。 马车在城中当真是一路哭一路走,引得沿途那些正在等待上车的旗女们都为之惊诧。 终于,在一百多宗室贵女的抽咽哭泣中,马车驰出了城,刚到城外顺军大营前,就有无数望眼欲穿的顺军将领一哄而上,将车上的满洲贵女们或扛在肩膀上,或直接抱起,不顾她们的害怕尖叫大笑归营。 冯铨不住摇头,却是赶紧让人将最后两辆马车守住,那里面可都是好货色,是他冯学士专门孝敬给大帅们的。 作者注:满语格格是姐姐的意思,妹妹叫“嫩”,姑爸爸是姑姑的意思。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东果老格格 “你们这些奴才都翻了天不成,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了!” 滦州北城一宅院中,一满洲老妇在丫鬟搀扶下怒不可遏的拿着拐棍就打向正黄旗的参领哈山。 哈山不敢回避,生生挨了老妇一棍,却是在那叫委屈道:“大格格,不是奴才要冒犯主子们,实是王爷下了严令,奴才这也是奉命行事。” “你个狗奴才还敢顶撞!” 眼看着孙女阿珠和冬杏叫那帮奴才吓的都说不出话来,老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欲扬拐棍再打这该死的奴才,可年纪大了那拐棍没能举起来。 哈山这次也学聪明了,见状赶紧往边上闪了开去,然后看向门口的一中年人,一脸无奈道:“伯爷,您可要替奴才做主啊!” 那中年人正是老妇的儿子,现任正红旗固山额真、二等伯都类,其父就是开国五大臣之一的何和礼,而这老妇便是太祖皇帝长女东果格格,也是健在的满洲姑奶奶辈份最大,年纪最大者。 不知什么原因,满洲姑奶奶们寿命都不大,很多四十来岁就去世了,倒是娶回来的那些蒙古嫂子们寿大一些。 所以这东果大格格还真是有福之人,可惜,她有福,这大清却没了福份。 “额娘。” 都类暗叹一声,硬着头皮上前扶住母亲,低声道:“不关他们的事,咱们……咱们是没办法了。” “再没有办法,也不能把女人送给贼兵啊,哪朝哪代也没这说法!” 东果老格格气的老泪都出来了,把拐棍重重往地上一砸,怒瞪哈山:“说,是哪个王爷叫你们干的这混账事!” 哈山吱唔不敢说,都类也知他们是奉命行事,便替哈山他们说了,于母亲道:“额娘,是二舅舅的意思。” “二舅舅?” 东果一愣,“你二舅舅不是病了么?” 都类忙说不是亲二舅代善,而是二外公舒尔哈齐家的二舅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上面其实还有五个哥哥,排行第六,不过如今只剩四哥图伦,所以本是老六的他倒成了外甥都类口中的二舅。 东果一听竟是济尔哈朗下的命令,更是气急败坏。 “咱大清什么时候轮到他家的出头了!扶我去找济尔哈朗,我这个老姐姐倒是要问问他小六子安的什么心思,是不是连我这个老姐姐也要塞进马车送给贼兵!” 东果的脾气还真是大,年轻时就敢跟阿玛太祖皇帝顶,如今快七十岁的人还是那火暴性子,说着竟拉着儿子真的就要去找济尔哈朗理论。 可老格格毕竟上了年纪,这陡不丁的一时气火攻心,倒叫一口老痰给卡在喉咙,呛了几下就晕了过去,吓的都类赶紧把母亲抱进屋中,又急人去唤郎中来。 望着不断进出的额驸府众人,哈山手下的佐领达克宁犯了愁,四下看了眼问参领道:“大人,怎么办?” 哈山也是头疼,屋内那位昏迷的大格格可是比两位太后资历都重的人,是大清最大的姑奶奶,哪个王公大臣贝勒爷见了不敬一声。 虽说如今大清没了,以后也没什么太后皇帝、王爷贝勒,然后这尊卑贵贱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得了的,他不过是个小小参领,要是敢趁大格格昏迷强行带走额驸府的女眷,天晓得上面会不会治他的罪,又会不会说是他哈山把大格格给气出毛病。 当真是左右为难,一脸困苦,那达克宁也是干着急,可一想上面的严令和城外顺军的威胁,达克宁思来想去还是得提醒参领一句他们时间有限,如今他们还差了好几百人,这要是在规定期限内不能完成任务,他们这帮人弄不好都是要被顺军杀头的。 哈山再三犹豫,为了自家性命终还是下了狠心叫人达克宁先去将小和硕额驸的妻女带出来。 小和硕额驸是老和硕额驸何和礼的次子和硕图,娶的是亲舅舅代善的女儿,不过崇德七年去世了,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八岁。 顺军要求是13岁以上,45岁以下的满洲女包括宗室都要出城,所以和硕图留下的几个寡妇和女儿都在此列。 顺军那边对宗室女的要求还格外严格,普通八旗女眷或许还能藏一些,但宗室女的名单却是早早就开出来了,黄带子也好,红带子也好,那是一个不落,只要年龄符合还有口气在的,统统都要出城。 达克宁带人到后院后,哈山这里想着干等也不是办法,眼看那位老格格不省人事,索性胆子一壮叫手下将屋内的女人都带出来。 十来个兵丁连同一帮子阿哈忙冲进了屋中,当着二等伯都类的面就开始将女人往外拖。 “阿牟其,救救我,我不想去贼人那里,他们会杀了我,会杀了我的!” 侄女阿珠的哭喊让都类是心如刀割般疼痛,然而他却跟石像一般定定的跪在母亲身边,任由侄女她们被带出。 后院那边更是有惊叫声传来,却是都类二哥和硕图的妻子、他亲二舅代善的女儿,既是表姐也是嫂子的齐齐格格竟悬梁自缢了。 显然,这位坚强的满洲格格不愿前往顺营受辱,以死捍卫清白身子。 齐齐格格的死却没有引发太多的轩然大波,哈山和达克宁他们也仅仅是怔了一下就继续将额驸府的女人往外带。 这一天下来,他们已经看到不少女人自杀了。 都类走了出来,他来到也要被带走的妻子乌那拉德德儿面前,夫妻双方对视片刻后,都类用袖子替妻子擦去眼泪,然后将一枚铜镜塞在了妻子手中。 这枚铜境是他当年在明朝山东私发明德王埋藏珍物时得到的,据说是中国唐朝女皇武则天生前用过的。 “还记得汉人的那个故事吗?” 都类的声音满是痛苦。 31岁的德德儿点了点头:“我记得,破镜重圆。” 都类鼻子一酸,有千言万语想对妻子说,却无从开口,最后只汇成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嗯。” 德德儿小心翼翼的将丈夫塞给她的铜镜放好,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在车帘放下那刻,都类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再次说道:“不要给尼堪生孩子。” 德德儿点了点头。 夫妻就这么隔着车帘继续对视着。 边上的侄女阿珠和冬杏怔怔的看着这一幕,二女再也没有求叔叔救她们,而是彼此看了一眼,默默上了马车。 都类仰头看向半空,双目皆是泪水,尔后猛的转身,头也不回走向屋内。 他不敢看身后的妻子,也不敢看身后的侄女们,这一刻,他多么后悔他是爱新觉罗。 远处的銮驾那里,国主福晋哲哲拉着侄女圣母太后的手,两位太后的眼中也都泛着泪光,侍女苏麻喇姑拿着两根白绫站在边上不断哽咽着。 被老太监吴良辅抱着小皇帝福临静静立在边上,可能意识到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福临害怕的想要挣脱吴良辅跑到额娘身边,但吴良辅这个奴才却不知哪来的胆量将皇帝死死抱着。 第六百五十六章 大外甥,仁义人 “靖康年间被金人抓走的皇室妻女三千多人,宗室男妇四千多人,贵戚男妇五千多人,各种工匠与教坊各三千余人,这些还不够,后来又从民间强征了几千女性送往金军大营,不管是贵妇宗室女还是民间女子落入金人之手,便再无尊卑之分,全为女奴,惨遭蹂躏,受尽凌辱,稍有反抗者就被斩首示众,更有不少的女子因为不堪侮辱选择了自尽……” “一百年后,南宋名将孟珙同蒙古将领塔察儿将金哀宗尸体一分为二,金哀宗大部分遗骸被宋军获得。后来南宋将金哀宗尸体在临安太庙祭祖,并以俘获的金国宰相张天纲等人行献俘礼,以报靖康之耻。蒙元修的《宋史》说宋蒙联手灭金,杀汉地女真七百余万众,女真就此灭族。” 城外顺军大营中,卢龙知县宋文治正在给大顺小爷李延宗讲史。这位宋知县算起来也是历经明、清、顺的三朝老县尊了,山海关一战宋知县亲领衙役、捕差奋勇杀鞑的事迹,可是都传到京师去了。 监国闯王特颁谕旨命这卢龙知县代领永平府事,并在小爷帐下听命参军,协助处置一些军务。怕是中央政府一旦成立,正式的永平知府任命就会下达。 小爷李延宗是当今闯王的外甥,其一身武艺有骑将之称,北上以来先在京畿纵横,后又匹马出关引来第七镇共同绞杀出关清军,战功赫赫,将来纵不是国公也肯定是侯爷,因此宋文治对这位小爷可是极为重视,但使小爷所问,无不知无不言。 行营那边有消息传出,说是要委以方面大将出关彻底解决盛京、辽阳的满洲残余势力,并有可能向漠南蒙古,甚至是漠北进军。 这个方面大将人选暂时未定,小爷李延宗却知自己年轻,肯定难以独领大军,他对出关收复沈阳、辽阳也没什么兴趣,倒是对远征漠古浑身来劲,一心想学那汉代的霍去病“封狼居胥”,所以这几天在滦州闲着无事给其舅舅写了两封信,两封都是请舅舅考虑远征人选时不要忘记他这个外甥。 两封信也都是李延宗自己亲自写的,没让宋文治代笔,这就使得信中有不少错字别字,宋文治见了肯定劝说小爷更改,那小爷却是摇头道:“舅父说过,人要真性情,这字也如其人,但使那字写的好的,端正的,多半都是刻意之徒……我这字虽不好看,也错误极多,但胜在方方正正,让人一看就知,也是真性流露。你可知我舅舅最不喜那什么草书,乱七八糟,字不像字,画不像画……” 小爷的这番道理,宋文治肯定不敢狗同,但也是连连点头,受益匪浅。 “宋先生,女真既然灭了族,那何来还有这么多女真的?” 李延宗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不管是谁只要是教他不懂的东西,定然要尊一声“先生”。 说话间,延宗还转身看了那两个刚刚被送到他帐中的满洲宗室女,说是什么满洲大长公主的孙女,母亲是什么满洲礼亲王代善的长女。 一个叫阿珠,一个叫冬杏,看着都十四五岁年纪,姿色倒是一般,不说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倒是因为宗室女原因,二女穿戴都比较得体,比这一般旗女多了几分贵气来。 李延宗原是不想要这两个小丫头,但宋先生却劝他将人留下,说什么众将都有,他若推辞不要,便显得格格不入。 李延宗一想也是这道理,他虽不喜欢读书,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明白一点的,便寻思等回了北京将这两小丫头送到盐城老家给他爹娘当使唤丫头。 “小爷有所不知,这满洲其实并非女真,从前叫诸申,前明时有海西女真一说,但究其根源同当年的女真应该没有关系,只是后来由更北处陆续迁来的各族,以女真后人自居。而这诸申也好,满洲也好,原海西女真在其中也是不多的……” 满洲有族不过十年,宋文治一直在这关门当地方官,对关外满洲肯定熟悉,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满洲情况对小爷说了。 “噢。” 李延宗点了点头,在帐中呆的有些闷,便叫宋文治陪他出去走走。 刚出大帐,就见远远有一队旗女被士兵押着往他营中来,赶紧命人去问怎么回事,对方说是奉左帅之命给小爷营中送五百旗女,以供小爷分赏将士之用。 “小爷不可推辞,稍后着分赏有功将士便可。”宋文治提醒一声。 “知道了。” 李延宗微嗯一声,叫亲卫喊来副将曹元,让他将这五百旗女安置一下,然后怎么个分赏由他和齐宝商量。 又叫人牵马来,与宋文治翻身上马出营遛一遛,却是十分不便,原因是营外各处都是从城中驰来的马车,一车接一车,每辆车上都塞满旗女,女子哭哭啼啼声听的李延宗甚是头疼。 又远远看到高杰的外甥李本深带着一帮骑兵在那赛马,而马上无一不趴着一旗女。 更有一帮一看就是满洲贵妇的旗女被用长绳捆绑着往大营深处赶,看着很是让人可怜。 左帅营门前有个水塘,那些被送到左帅大营的旗女更是被强令解去衣物入塘清洗,说什么怕她们身上有虱子,冻得这些旗女真哆嗦。 李延宗更是看到有好几个旗女似是受不得羞辱突然从马车上跳下往城中跑,结果被骑兵追上如擒小羊似的拽上马,直颠的这些女人脸色发白,狂吐不止。 “大外甥来了!” 坐在大门前一张太师椅上的左潘安见到陆大兄弟外甥过来,忙起身热情招呼起来。 “左叔!” 李延宗赶紧下马,却发现他左叔太师椅上边上堆了不少衣服,皆是旗人贵女的衣饰。 因为听说过一些左叔特别的嗜好,李延宗只当未见,在那看着那些到塘中清洗的旗女面露不忍之色。 “大外甥可怜她们?” 左潘安在边上摇了摇头,收起笑容,正色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这是你舅舅说过的话。” “左叔,这些毕竟是女人。” 李延宗言下之意手无寸铁的妇人应当算不上敌人。 “大外甥怎知这些女人没有加害过我们汉人?她们的父兄、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都是我们的敌人,那她们怎么就不是敌人?” 左潘安拍了拍了比他还高了小半个头的李延宗,“想想死在满洲人屠刀下的千万百姓,你就应该明白我们没有资格替死去的人去可怜、去原谅我们的敌人。哪怕可怜,哪怕原谅,我们也要让敌人付出代价,永生难忘的代价。” 说完,朝身边的亲卫喊道:“把大福晋拖到我帐中去。” 第六百五十七章 冯学士逼宫 滦州文庙。 五百多个满洲少年懵懂的站在至圣先师的匾额前,四周站着不少大人,其中不乏他们的阿玛和阿牟其。 两个时辰前,各旗负责人突然接到同大顺方面商谈的冯铨大学士通知,要求他们立即组织各旗十到十二岁的少年到文庙集合,据说是大顺方面要建立大顺铁血少年团,而少年团的第一批成员就是这些随父辈降顺的满洲少年。 消息一经传出,滦州城中为之轰动,也为之鼓舞。 因为,这意味着大顺方面是真的容纳他们满洲一族,并且给予满洲子弟前程与希望。 与这相比,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忍辱负重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第一时间就命各甲喇、各佐领立即选拔少年,并要求选拔出来的满洲少年一定是优秀的,从而让大顺方面能够对这支铁血少年团更加重视。 作为大顺同满洲之间的和平使者,又是亲手接到来自北京陆闯王手谕的冯铨冯大学士,自是当仁不让的开始筹备大顺铁血少年团的组建仪式。 根据陆闯王手谕中要求的整齐、精神、朝气的要求,冯铨在全城巡视一番后最终将文庙定为大顺铁血少年团的组建仪式会场。 很快,560名无论是样貌还是身高都较优秀的满洲少年被他们的父辈带到了文庙前。 城中不少满洲、汉官都受邀来此观礼,甚至城外的大顺军也派出一名旅帅前来观礼。 “冯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主动要求负责此次仪式具体事务的前明刑部尚书、前清天津巡抚张忻向着身边正与祖大寿等人笑谈的大学士冯铨躬身示意。 “那就开始吧?” 冯铨是以征询的语气同祖大寿说,但不等祖大寿有所回应,那边张巡抚已经转身朝早就侯着的一众满洲兵挥了挥手,扬声道:“仪式开始!首先去辫明志!” “去辫明志!” 五十个拿着剪刀的满洲归正兵冲进人群,一个接一个的剪掉这些少年脑后的辫子。 有的少年可能是早知父辈通知他们要去除辫子,所以很配合。有的则是茫然不知,陡然看到大人们要剪掉他们从小到大留的辫子,表现的有些害怕。 560根辫子终是被一根根剪下,由专人收取装入麻袋,稍后将同城中收取的其它辫子一块装车送往北京。 据说,这些辫子有可能会出现在大顺陆闯王的登基典礼上,目的是显示陆闯王天位的合法与正统性。 而原本,顺军中有人说要以几万颗满洲首级向大顺新君庆贺的。 现在改以辫子,彰显的不仅是大顺的仁义,也彰显大顺政府的文明。 “换装!” 随着张巡抚的一声大呼,560根白布带被一一发给满洲少年们。时间仓促,冯铨他们实在是没办法给大顺铁血少年团成员赶制符合陆闯王要求的“精神”制服,所以便以白布带系额,而白布带上无一不用墨水写有“铁血”二字。 如此,看着也是精神。 当560名满洲少年系上“铁血”布条后,又每人领到了一只红袖套。这是大顺军队的传统,相传早年陆闯王在大运河畔起事时所创。 红袖套上写有一个大写的“顺”字,以及三个小写的“少年团”,以此表明少年们的身份。 白布系额,臂套红袖后,满洲少年们顿时焕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机。阳光射在他们清一色的光秃脑袋上,更显无比刺眼。 一切,都如朝阳初升。 “不错,不错。” 冯铨满意的看着这些换装后的满洲少年,同时能为主持大顺铁血少年团成立仪式感到自豪与骄傲。 接下来的仪式就应该是授旗了。 真正的军旗。 一面三角形制的军旗被一名满洲兵恭敬的递到了冯铨手中,上面绣有“大顺铁血少年团”七个大字。 当这面军旗授下,便表明大顺铁血少年团的正式成立,也表明在大顺军中满洲人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虽然,这只是少年团,但此事透露的信息却让所有满洲人感到激动。 “明珠!” 拿着军旗的冯大学士目光落在了最前面的那个长相清秀的满洲少年脸上。 “到!” 事先已经被大人教导并进行过一次演练的明珠立时挺起胸膛向前三步,这个少年并非出身爱新觉罗宗室,也非原建州八旗出身,而是出身叶赫那拉部,他的祖父正是满洲太宗文皇帝皇太极的舅舅金台吉。 能被从几百满洲少年中选出担任旗手,无疑是少年明珠的幸运,但也是他自己的努力所致,因为明珠是这些少年中汉话说的最好,汉文写的最好的。 “接旗!” 冯大学士中气十足的将军旗授到明珠手中,少年立时双脚一并,昂首大呼:“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好,好,好。” 冯大学士一连三个好,越看这小明珠越是欢喜,寻思陆闯王授意组织满洲少年团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坏。要是好的话,那他冯大学士倒不介意收下这个少年为弟子,若是坏事的话,冯大学士肯定要赶紧撇清。 “接下来是?” 冯铨笑容满意的回头看向张忻,张忻忙道:“是少年团宣誓。” “请冯学士领誓!” 祖大寿很有眼力界,知道冯铨明天就要进京担任大顺中央政府的侍郎,因此很是恭维。 “那老夫就勉为其难,聊发少年狂喽。” 冯大学士哈哈一笑,笑声未在众人耳畔散去,面容已是一敛,身子一百八十度面向西边京师方向,单举右臂光荣领誓: “我们是光荣的大顺铁血少年!” “我们是光荣的大顺铁血少年!” “我们一生为华夏征战!” “我们一生为华夏征战!” “……” 560名少年齐整的誓言声于这滦州城中如一股清流,声音所到之处如微风吹去轻尘,如溪水涤尽污垢,使仓皇尽数消逝,使人心为之安定。 冯大学士也如回到少年般,心中万般感慨。 仪式进行到这里应当结束,接下来大顺铁血少年团便将随城外顺军前往京师,但不知为何冯大学士心中却有遗憾,似有未尽之事,沉思片刻后,大学士突然从少年旗手明珠手中重新拿过大旗,然后向着远处的两宫銮驾方向大踏步走去。 众人都为之惊呆,困惑之时却见那帮少年团成员突然集体转向,紧随冯铨手中的军旗踏步而去。 旗帜所指方向,便是少年团为之奋斗、为之牺牲方向。 第六百五十八章 太后,体面一些吧 冯铨这是要干什么? 祖大寿、张忻等人都被冯铨莫名举动看呆,等反应过来时那位冯学士已经带着几百满洲少年奔出好远。 “冯大人他?” 祖大寿一个激灵,赶紧朝傻站着的儿子祖泽溥、祖泽洪还有从前的旧将郑长春、张定辽他们叫道:“快,快去助冯大人擒拿太后!” “啊?” “噢!” 祖泽溥同张定辽他们也反应过来,赶紧拔腿就去撵冯铨。 祖大寿只恨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要不然一定冲在最前面。 这可是大富贵,也是大机会啊! 唉! 怎的就被冯铨想到了! 祖大寿恨极,同时也是极度懊悔太过迂腐,明明满洲大厦已倾,上至爱新觉罗,下至普通旗人都是任人宰割,偏他祖大寿还想着皇太极当年对他的情份不愿对那两位太后动强。 结果好了,人家冯铨不想劝说了,直接改强了,这事要成了,功劳必然是冯铨的,和他祖大寿屁的关系没有。 这让他以后如何面对大顺新君,又如何替子侄部下们谋取新朝的富贵? 不过事情还有可为,毕竟冯铨手下那帮劳什子狗屁铁血少年团都是巴掌大的满洲娃,怎可能敌得过銮驾那边仍忠于两宫的侍卫。 关键还是要看他们这些“大人”的。 “戴红袖套的都跟我走!” 汉军副将裴国珍振臂一呼,立时上百名胳膊系有红袖套的光头汉子涌了过来。 汉军有,满洲有,蒙古有。 红袖套,是顺军命令城中协助八旗人员佩戴的标志。 按顺军的要求,城中的汉军和汉人阿哈一律佩戴红袖套,满洲则佩戴白袖套,蒙古佩戴绿袖套。 只要戴上袖套,那就是真心降顺的,生命是绝对可以得到保证的。 不仅如此,这些红袖套在滦州城中还有一定“特权”,比如可以负责口粮的发放,脑子稍灵活一些的肯定能从中“渔利”,从而可以让家人多得一些粮食。 为了滦州城中的治安及和平事业,红袖套们付出很多,也很辛苦,不少人都跟城外的大顺兵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基础。 比如正红旗第四参领的世管佐领满达尔汉,这位是第一个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劝上马车,并亲自赶着马车出城前往顺军大营的。 回城时,满达尔汉不仅得了顺军给的五两银子赏钱,还得了两斤猪肉,这让满达尔汉感激涕零。 为了表明自己对大顺天兵的忠心,他回城后就把自己名字改为顺达尔汉,说是以后生是大顺人,死是大顺鬼。 当然,顺达尔汉的举动肯定会让一些满洲人觉得不耻,然而随着时间的逝去,绝望麻木之余,却是一个又一个顺达尔汉站了出来。 …… 郑亲王济尔哈朗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冯铨带人冲击銮驾的消息,这位郑亲王却什么也没做,只是长叹一声,然后重新回到屋中提笔继续写给大顺新君的“求恩疏”。 病重的礼亲王代善不知道外面的事情,这位花甲老人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将自己从头到尾“封闭”起来,哪怕屋外传来他的儿媳和女儿、孙女的哭喊声,老亲王也还是一动不动躺在那。 人,活着,心真是死了。 大学士刚林知道消息时,几个红袖套正在他一家居住的院子里,这位历经太祖、太宗的老臣瞬间泪流满面,之后却是强打精神,目送妻子拉着女儿的手踏上马车。 等到妻女远去后,刚林独自回到屋中,继续写他的《清太宗实录》。 大清虽然亡了,但大清存在过。 这段历史,他刚林有必要给后人完整的留下。 一座倒塌一半的破屋房檐下,大学士宁完我同范文程坐在那里,二人中间摆着一张棋盘。 远处的喧嚣叫嚷似与两位大学士毫无关系,二人只在那思考下一步棋怎么走。 许久,范文程摇头苦笑一声:“我输了。” 宁完我抬起满是皱纹的老脸,定定看了眼近二十年的同僚,也叹了一声:“你输了,可我也没赢。” 范文程沉默,忽的拿起棋盘上的那枚車,悠悠说了一句:“你说英亲王能否过得这楚河汉界?” 宁完我摇头道:“老帅已无,纵是过河,又哪有路让这枚車纵横。纵是复盘千回,终是无路可走。” “未必。” 范文程食指轻叩那枚車,“車有价,我大清虽亡,但顺明必相争,英亲王若是有毅力忍耐,未必不能扫六合。” “也许吧。” 宁完我缓缓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你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范文程若有所思:“你准备何时走?” “现在吧,再不走难道被人家押去北京千刀万剐不成?”宁完我凄笑一声,在范文程的目送下步入屋内。 范文程没有进去,他知道宁完我要干什么。 他也想学宁完我,可心中总是不甘。 或许,他未必不能苟活,以他的才智,那流贼未必不看重他。 思绪万千中,院外传来脚步声,几个满洲兵远远看着他范大学士。 “你们去吧。” 范文程转身看了眼老妻同媳妇她们,脸上说不出的伤感和无奈。 …… “大清已亡,太后早降!” “铁血少年,精忠报国!” 冯铨还真是去抓太后的,谁让济尔哈朗他们没用劝不动两位太后,该出手时就要出手,磨磨蹭蹭的算什么英雄汉。 难不成真让他冯大学士空着手进京见闯王不成? 一个陈圆圆只能确保他冯大学士简在圣心,两个太后才能让他冯大学士在大顺如日中天。 浩浩荡荡的铁血少年团涌到了銮驾所在的滦州知府衙门外,仍就忠于两宫的几十名侍卫立即持刀将这帮少年挡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 世管佐领老姓哈达纳喇的马丁宁愤怒的看着一帮半大孩子以及在他们前面扛着一面大旗的冯铨。 “干什么?难道你们没有听到吗!” 冯铨毫不畏惧,将那大旗重重往脚下一插,“尔等速入内通传,便说臣冯铨请国主福晋、圣母太后为了皇上安危,为了满洲全族性命前往北京。” 说完,又哼了一声:“如果两位太后不愿,那臣就顾不得两位太后的体面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琪琪格和大玉儿 逼则皆大欢喜,不逼则龙颜大怒! 冯铨气势汹汹,认定这帮仍忠于两宫的满洲侍卫都是纸老虎,再借他们一百个胆量都不敢向他冯学士拔刀,更不敢向大顺陆闯王钦命组建的铁血少年团动武! 所以,有何可惧! 满洲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今日滦州,天在大顺,地在大顺,人更在大顺! 什么两宫太后,那都是过去了,如今就是满洲罪酋的两个遗孀而矣! 闯王以礼相待,诚意邀请,二女却不识时务,冥顽不灵,活脱脱的满洲余孽。 为臣者,必替君王排忧解难。 冯学士心潮澎湃,誓要以正义的双拳让那两位满洲余孽知道人不可与天斗的道理。 再者,以他冯学士宦海沉浮三十年的经验,对东林、对阉党、对汉奸、对忠臣诸多身份的人性揣磨,此刻敢拍着胸脯断言今日之滦州必是他冯学士大出风头之时,也必将为满洲一族画上圆满的句号。 至于要不要脸这个问题? 冯学士没想过。 当年他在主持《三朝要典》修编之时就不知脸皮为何物。 为臣者,讨君王欢心,有何错? 为下者,秉上官之意,又何来无耻一说? “内相有涂文辅,外相有冯振鹭,时事可知也。” 前明天启朝司礼秉笔太监李永贞的这句评价更是对冯学士才能的最大肯定。 今日既洗心革面归奉大顺,冯学士便严格要求自己,舍得一身剐,也要把两位余孽送往京师。 这也是他做臣子的对君王所尽的最大责任。 学士也一直认为做臣子的是可以效忠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君王,但是对一位君王却不能二心,只能一心一意。 现在,他冯学士的一颗心就完完全全向着大顺陆闯王。 为了陆闯王,他冯学士哪怕背负无数人的骂名,也再所不惜! 诚如冯学士所料,这帮忠于两宫的侍卫们还真不敢动手,因为他们就这么点人,城外是几万尼堪大军! 而他们更是孤立无援,他们的族人不是戴着红袖套加入逼宫行列,要么就是躲得远远袖手旁观,就凭他们这几十个人,难道还真能护得住两位太后不成。 世管佐领马丁宁见状不妙,赶紧派人去通知两宫太后。 “孩子们,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了,你们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吗?是咱满洲的太后,皇上啊!……散了,都散了,去找你们的阿玛,找你们的玛法,找你们的太太……你们是满洲人,你们不能替汉人为虎作伥啊!” 望着眼前这些额头系白条,胳膊系红套,一个个面红耳赤叫嚷着什么大清已亡,太后速降的满洲孩子们,马丁宁痛心不已。 这些,本应是满洲一族未来的希望,如今却成了数典忘祖之辈,真是让活着的人伤心,让死去的祖先难以瞑目啊。 “明珠!” 冯铨却不能光在这知府衙门前闹,他得再进一步,赶紧把两个女人弄出来。 “在!” 12岁的明珠大声应道。 “我命令你带领大家冲进去,谁敢阻挠你们,你们就砸破谁的脑袋!” 冯铨将手中大旗郑重交在明珠手中,坚定有力的重重一拍少年的肩膀,“不要忘记你们的誓言!” 然而接过大旗的明珠却犹豫了,少年的样子让冯学士面色不由一沉,厉声喝道:“告诉老夫,你是什么人!” 明珠本能的大声回道:“我是叶赫那拉明珠!” 可是话音未落,少年的右脸就被重重一扇。 “叭!”的一声,无比清脆。 冯铨恨铁不成钢的望着不知为何被打的少年,怒道:“你是大顺铁血少年团的旗手!” 明珠懂了,他以行动向冯学士证明他真的懂了。 “铁血少年,精忠报国!” 12岁的少年将大旗猛的向衙门口一指,在一众侍卫惊愕的目光中勇敢前进。 “铁血少年,精忠报国!” 数百名少年手拉着手,一排排的紧随大旗前进。 侍卫们后退了,他们不敢拔刀,他们试图阻拦,但那少年的浪潮却将他们逼得不住后退。 大门,攻破了! “明珠,你带人守住大门,莫让其他人进来!” 冯铨大喜过望,赶紧让明珠守在大门,他要亲自带领少年们去擒拿那两位满洲罪女,同时也要把过去的小皇帝福临给抓起来。至于随銮驾一起离京的其他嫔妃,虽说也沾着贵气,但冯铨对她们不感兴趣。 祖泽溥、张定辽、郑长春、达克宁等满蒙汉红袖军赶了过来,他们的到来彻底压倒了那帮侍卫。 到处是人影幢幢,鬼哭狼嚎。 知府衙门内像突然炸了营一样,太监们没头没脑地大叫大嚷,宫人们到处乱窜乱跑。 有的侍卫在那苦苦哀求族人们不要犯上,有的则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嘴里喊着太祖太宗你们睁开眼瞧瞧啊,有的则在犹豫再犹豫之后,咬牙给那帮孩子带路。 …… 47岁的国主福晋哲哲在对侄女说着最后的交待,今天是城外顺贼给出的最后时间,在郑亲王济尔哈朗再一次规劝不果后,哲哲便准备学那前明的张皇后、周皇后自缢,以留清白在人间。 姓朱的女人都知道忠贞,难道她们爱新觉罗家的女人就不知道廉耻吗? 让她哲哲去侍奉一个可以做儿子的贼首以换取满洲人所谓的将来,保留所谓的骨血,真不知道济尔哈朗他们是怎么想的! 那样做,不是她哲哲一个人的耻辱,是整个满洲的耻辱。 这个耻辱一旦扎根,就永远不会被抹去。 这个耻辱会让满洲人哪怕苟活下来,也会如被打断脊梁骨一般永远直不起腰来。 “我们,不能让太宗文皇帝蒙羞!” 哲哲艰难的站了起来,33岁的侄女布木布泰的身子在那剧烈颤抖着。 “苏麻。” 哲哲看向捧着两根白绫的苏麻喇姑,脸上是坚毅,是坦然,是无畏。 她,不怕死。 “太后。” 苏麻步伐沉重,缓缓将一根白绫递给了主子圣母太后。 “额娘,不要,额娘,不要啊……” 小福临在那挣扎着,可吴良辅却紧紧抱着他,丝毫不敢松手。 边上几个宫人都是面露不忍,她们都是跟随圣母太后多年的老人,如今却要见证主子的最后时刻,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 圣母太后最宠爱的梳头太监杨植则紧紧握着他给太后梳头的梳子,眼中噙满泪水。 哲哲要看着侄女先走,她担心这个比她小了十几岁的圣母太后会害怕死亡,会留恋人世间的滋味,从而让她的丈夫太宗文皇帝九泉之下难以安心。 这个侄女很美,她也很美。 草原上最美的两个女人,是她琪琪格和大玉儿。 第六百六十章 闯王会善待太后母子 布木布泰的内心无比煎熬,她真的不愿去受顺贼的羞辱,可是她才三十三岁,她的儿子才九岁,她实在是不忍留下年幼的儿子于这世上孤零零的活着。 可姑母的目光让她又不得不接受悲惨的命运。 她必须死。 因为,她是大清的圣母太后! 她是太宗文皇帝的女人! 侄女的神情当姑母的都看在眼里,哲哲微叹一声,吩咐苏麻道:“帮帮你的主子。” “是,福晋。” 苏麻微微发抖的将主子手中的白绫拿起,又缓缓扶起主子准备到屋内去。 布木布泰知道不能再拖,她痛苦的看向自己的儿子福临,犹豫着是不是再最后一次抱抱儿子,亲亲儿子,远处却传来震天的叫喊声,细听竟是什么大清已亡,太后早降的大逆之语。 哲哲一惊。 有前院侍卫匆匆急来报讯,声音都结巴了:“太后,他们冲进来了,冲进来了!……” 哲哲急问:“城外的顺贼入城了?” 那侍卫却是摇头,正要说话时又有小太监鬼哭狼嚎的跑来大叫:“小鞑子来了,小鞑子来了!” “什么小鞑子!” 哲哲面色急变,正欲喝斥那小奴才慌不择语,却见几个额头系有白布条的男童从那小太监身后冒出,然后几人跟猴子似的一下跳到那小太监身上,你咬胳膊我拽大腿,生生将那小太监绊倒在地,然后几个人一齐坐了上去,压得小太监动都不能动。 赶来报讯的那个三等侍卫苏修见状,急忙拔刀朝那帮光头男童冲去,一边冲一边还高声喊叫:“来人啊,保护太后,保护皇上!来人啊!……” 几个男童苏修哪里放在眼中,可没等他挥刀靠近,正压着小太监的男童中的一个却突然跳起来,拿手指着苏修骂道:“赫舍里家的,你敢杀我!” “十一阿哥,怎么是你?!” 苏修愣住了,只因那少年竟是多罗刚果贝勒巴雅喇的十一子,而刚果贝勒巴雅喇正是太祖皇帝的同父异母弟。 二十六年前,苏修的阿玛孙达礼正是为了救巴雅喇而死,打那以后,刚果贝勒就把苏修当成亲生儿子对待,苏修能进宫当值三等侍卫也是刚果贝勒为他求来的。 哲哲没认出苏修口中的十一阿哥,因为巴雅喇虽是太祖的弟弟,然而却不是一个额娘生的,宗谱上是红带子而非黄带子。加上巴雅喇的孩子很多,身为国主福晋的哲哲又哪里都认得出来。 一边在侍女苏麻搀扶下准备进屋自缢的布木布泰,却认出了那个崇德年间才出生的十一阿哥穆臣。记得入关前穆臣只有七八岁,有一次她额娘还领着穆臣进宫,她这个嫂嫂还叫人拿了一盒果子给穆臣吃呢。 只如今这穆臣怎么会变成这样? 望着变了一个人似的小穆臣,布木布泰当真是又惊又惧。 “赫舍里家的,大清亡了,你难道要为大清陪葬吗!这里没你的事,你赶紧走!” 小穆臣个子不高,声音却是洪亮。 苏修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前院声音越来越大,很多宫人太监惊慌的往这边跑来。 哲哲突然扭头朝老太监吴良辅喝道:“还不带皇上走!” 吴良辅一凛,赶紧点头:“是,是,奴才这就带皇上走。” 说完不顾怀中小皇帝的挣扎,抱着就从后门冲出。 “放开我,我要额娘,我要额娘……” 小福临远去的声音让做母亲的布木布泰如心碎般。 一口气跑出里许地后,吴良辅抱着小福临拐进了一条巷子,老太监累的直喘气,怀中的小皇帝却还在捶打他,说要回去同额娘在一起。 吴良辅却根本不理会,只在那自顾自的喘气。 小福临可能也是打累了,渐渐的安静下来,有些伤心地问道:“大伴,你要带我去哪?回关外老家吗?” “回你娘的头!你个小鞑崽子,再敢说话爷爷打不死你!” 让福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喜爱的大伴却猛的抽了他一个耳光,之后在福临错愕震惊目光中用怀中早就备好的布条将他的双手捆住,小嘴也给堵住。 探出脑袋往外瞅了眼,发现街上有不少戴红袖套的满洲兵,吴良辅迟疑一下却是没有上前将小皇帝交给这些人,而是悄悄的抱着小皇帝又穿过一片废墟独自前往城门。 他要将鞑子的小皇帝直接献给大顺天兵! …… “快说,鞑子太后在哪!” 冯铨揪住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太监,眼神无比可怕,胡须一翘一翘,嘴角似有口水。 “奴才不知道,奴才不知道!” 太监哭着说自己不知道太后在哪,冯铨身边的两个红袖套作势扬刀吓唬,结果这小太监的裤裆下立时传来难闻的味道。 “废物!” 张定辽一把推开这小太监,嫌弃的又踢了一脚,然后快步抓住一个年长些的宫人。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那宫女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哆嗦的指了指后面,泣道:“太后在后面,在后面……” 说完整个人软倒在地,扶着一根柱子在那一抖一抖的。 冯铨一听太后在后面,顿时来了精神,随手一抹嘴边的口水,朝四周一众红袖套和白布条大喝一声:“活捉太后!” 喊完犹觉不过瘾,再呼:“为了大顺!” 这两句话如春风灌耳使得一众红袖套精神大振,是啊,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顺! 大顺,一定不会忘记他们! …… 后院那边已是哭天抢地叫喊声,同銮驾一起出京的一帮太妃都涌了过来,有麟趾宫贵妃娜木钟、衍庆宫淑妃、庶妃那拉氏、庶妃奇垒氏等,小阿哥博穆博果尔也被他娘娜木钟抱在怀中。 太妃们拼命拍打着院门,希望院里的国主福晋能放她们进去。 院里的几个太监宫人却是不敢动,因为太后没有发话。 而国主福晋哲哲正盯着侄女圣母太后看,眼神满是催促。 三等侍卫苏修提着刀,颓丧的耷拉着脑袋。 十一阿哥穆臣他们几个娃娃刚才被他吓跑了,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十一阿哥他们会带着更多的人过来。 他的命运同大清一样,亡了。 “大玉儿,你还在等什么!” 侄女迟迟不肯上路让哲哲真的很生气,难道大玉儿不知道外面的贼人马上就要冲过来了吗! “姑母,我……” 布木布泰梨花带雨,明明脚下动了一动,可身子看上去却还是留在原地。 哲哲明白了这个侄女不想死,她想对侄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恶狠狠的一句:“苏修,你帮圣母太后上路!” “啊?” 颓丧的苏修一惊,握着刀不可思议的看着国主福晋。 布木布泰的脸色也是瞬间一白,苏麻也是身子一紧。 主仆二人的身子都是凉的很。 苏修没有动,国主福晋的命令让他无法接受。 “赫舍里家的,我替先帝求你了!” 让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哲哲竟然屈膝跪在了那个三等侍卫苏修的面前。 此刻的国主福晋是多么的无助! 她只能以这种方式去求苏修了。 因为,院中只有这个侍卫是个真正的男人,也只有这个侍卫能帮她成全侄女的名节,不让地下的太宗文皇帝蒙羞。 “太后,我,我……” 苏修上下牙齿不断交颤抖动着,国主福晋的下跪和极度哀求的目光让这他终是举刀一步一步走向圣母太后。 布木布泰惊慌往后退去,喉咙发颤,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麻也是腿软,她没法替主子做任何事。 她也不能挡在主子身前,因为这是国主福晋的命令。 “太后,不要怪奴才,奴才也是,也是没法子……” 苏修的刀举了起来,紧闭着双眼,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刀竟会砍向他的主子,砍向大清的太后! 然而,这一刀并没有对着太后的身子落下,而是手腕如电击一般突然无力,长刀“咣”的一声掉落在石板之上。 接着,苏修的身子摇了一摇,然后一道血箭“噗嗤”一声喷向半空,溅了圣母太后一脸,也溅了苏麻一身。 倒下去那刻,苏修看到了一个右手紧握匕首,左手却握着一把梳子,整个人都在颤抖,脸色比惊惧的太后还要白的一个男人。 是那个小太监,那个给圣母太后梳头的小太监——那个根本算不得男人的男人。 “小杨子,你,好……很好……” 死里逃生的布木布泰定定看着每天都要替她梳头的小太监,她没想到这个奴才竟然会这么忠心,这么有胆量,一时心中满是对这个小太监的感激。 “狗奴才,你干什么!” 哲哲惊住了,难以置信的望着那个手中握有匕首的小太监。 杨植也是第一次杀人,地上那具还在抖动的侍卫身体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底也是冰凉。 直到耳畔传来的国主福晋怒吼声才让杨植清醒过来,但他没有理会跪在地上怒视他的国主福晋,而是回身看向仍在颤抖的主子,腰微微躬了下去,有些羞愧轻声说道:“太后,闯王托我给你带句话,他会善待你母子的。” 第六百六十一章 陆亲开道,闲人勿近 扬州,沈家大宅。 前明崇祯十六年淮军攻打扬州时,宅主沈于泰携家小南逃江南,此后沈家大宅便为淮军大都督陆文宗暂居之所。 陆四率扬州淮军北上之时,曾命扬州府尹郑元勋派人过江找那“逃难”的沈于泰,一是允其可以携家小重回扬州仍安本宅,二是扬州方面作价收购沈家这座老宅。 沈于泰没多想就选择后者,因为占他老宅的可是淮贼,他哪敢把家小再往虎口送。 按市值,沈家这座老宅虽说不是扬州最好的园林,但其位于东关繁华之所,该地段属于扬州寸土寸金地区,因此真卖的话怎么也得上万两。前些年扬州郊区有一座园子出售,当时成交价就高达四万余两。 一座宅子赶得上一个县的赋税,这事搁其它地方想都不敢想,可搁扬州这里却是再正常不过。 因为,这地方盐商多,丝商多、粮商也多。 尤其是盐商,不敢说个个是富可敌国,但富可敌县却都是能称为盐商的基本要求。 最终,在郑元勋的争取下,沈于泰将其家一百多年的老宅作价六千两卖给了淮军。 当时负责跟沈家签订契约的就是陆四的堂兄陆文亮。 交易成功之后,沈家大宅便彻底成了陆家大宅。 陆四得知那座大宅只用六千两便完全归陆家所有后,当场就摇了摇头,知道这是人家宅子原主人害怕自己这才低价贱卖,不过也没有故作高风亮节让他大哥陆文亮再补那沈家人多少钱,只传话过去,将来大军渡江后对那沈家人稍稍照顾,如此以补人家贱卖之情。 有了属于陆家的大宅子,从盐城迁至扬州的陆家近亲便都在此宅居住。包括陆四的大伯陆有才一家,二伯陆有富一家,以及陆四亲爹陆有文。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陆四奋斗这么多年给陆家弄来一座大宅,那肯定是要让他爹、大伯、二伯他们好生享个晚年的。 扬州这地方也着实是好,至少在当下,扬州的经济水平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更不用说北边还有个直辖市性质的淮安。 作为“老根据地”的淮扬,经三年经营,如今仅账面上的人口、赋税便占了大顺政府的三分之一,相比残破往往百里无一人烟的北方地区,简直就是天堂。 陆四对淮扬也十分重视,兵力部署上淮扬名义上只有通泰的第三镇,扬州的第四镇,但实际上却多达四镇兵马。 通泰程沈集团除建制第三镇外,又有新编一镇,另外还有水师一部,总兵力近三万人,承担着自通州至扬州的长江防御任务。 扬州陆文亮、蒋魁原编第四镇之外,又有两个独立旅编,一旅位于宝应,一旅位于仪真,总兵力近两万人。 南京方面因为政治因素不可能渡江“北伐”,故对淮扬地区能够直接构成威胁的是“半独立”性质的明军淮西集团。不过淮西明军兵马不过三万余人,其北侧又受徐州、山东、河南淮军威胁,根本不可能有胆量进攻淮军“老巢”。 另外,陆四倚为“刘伯温”的现宫内厅提督太监高歧凤又策反了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所以哪怕凤阳总督马士英头脑发热想给淮军来个“雷霆扫穴”,其也难以指挥得动卢九德提调的黄得功、朱纪二部。 早前刘良佐部倒是进犯过徐州,但被时任淮扬徐节度使陆广远领军击败,此役之后绰号“花马刘”的刘良佐更是不敢打淮军主意。 军事力量保证地区安全,地区安全肯定保证地区民生及商业。 陆四虽一直领军在外,但淮扬地区在淮扬通会刘暴、扬州府尹郑元勋、淮安府尹郑标等人的治理下,可谓如朝升之日,欣欣向上。 也正是因为淮扬地区的稳定和富庶,因此在淮军攻占北京后,原河工出身的将领如夏大军、左潘安对残破的北方地区便十分看不上,认为除了北京城和紫禁城有些气派外,北方现在是一无是处,故而二帅建议大顺可以迁都到淮安。 迁都淮安这个意见得到了不少淮军将领的支持,除了淮扬地区富庶外,更多的则是乡土情谊做怪。 好比当年朱元璋有意从南京迁都凤阳,李自成将西安作为大顺都城。 浅而显之的道理,家乡要成了都城,那家乡人民肯定要跟着沾光。不说免税减税的优待,就是土地价值、房产价值都会大幅度提高,其它隐姓好处更是数不胜数。 陆四肯定明白部下们的心思,帝都嘛,光一个户口都胜千两银。 但他陆文宗是中国的拯救者,不是淮扬的拯救者。 他要着眼于全局,而不是局限于乡土。 天津的徐和尚倒是坚定支持以北京为大顺都城,徐和尚给出的理由是北京龙气不减。 综合考虑之后,陆四没有脑子发热将首都搬到淮扬,仍就定在北京。 毕竟,北京于此时而言,乃是政权承继的唯一合法所在。 定下都城,陆四那边按礼制肯定要派人将远在扬州的老爹同伯父他们请到北京,尤其是前者,涉及到大顺帝位的大礼仪。 早在保定听闻多尔衮被杀之时,陆四就已经行文淮安府,让淮安知府郑标派人到扬州接迎陆四他爹北上。 郑标不敢怠慢,赶紧让在淮安衙门当差的陆有德和陆文才两个陆家人去接人。 陆有德同陆文才都是陆家族人,前者是陆闯王的族叔,后者是族兄,二人早先同陆义良、陆有贵一起作为陆家优杰的后生被族长陆有学派到陆四这边。 陆有德同陆文才识字,所以陆四当时叫二人在郑标手下当差锻炼,不识字的陆有贵跟着第二旅的杨祥在军中学本事,叫自家为四爷爷的陆义良则带在身边栽培。 陆有德同陆文才已从郑府尹那里知道淮军已经攻破北京的事,又听郑府尹语气他们陆家终于要出皇帝,那是激动的一宵没睡觉,天还没亮叔侄二人就乘船沿运河南下扬州接人,又将文宗大侄子(兄弟)马上就要在北京登基做天子的喜讯传回盐城老家。 到了扬州东关码头,出示官凭验明身份后,当时就有东关码头的官吏过来同他们打招呼,那态度当真是客气万分,左一口“陆亲”右一口“陆亲”叫着,使得陆家叔侄直感觉人在云端。 二位陆亲还飘着,就有两辆豪华大马车过来,码头官吏恭敬万分请二位陆亲上车,还给二位陆亲的随从也安排了专门车辆,甚至还派了一队兵士持牌在前面开道,一面“回避”,一面肃静。 不时还有个官差铜锣一敲,扯着嗓子喊一声:“陆亲开道,闲人勿近!” 第六百六十二章 老太爷,您老要当太上皇咧! 陆四严格律己,虽有意提携陆家宗亲,但在将族叔陆有德同族兄陆文才交给淮安府尹郑标时,却是要求对方先教导一年,再观习一年,尔后再实任一年,也就是要求两个陆家年轻人在郑标手里踏实三年之后,着其能力和考绩予以晋升正式踏入仕途,而非一开始就给陆家宗亲以高职。 这就导致陆有德如今只是在山阳县下属的阜宁乡财政干事,而陆文才则在清河县做交通干事,按职司两个人都是从八品,属不入流的存在,官肯定算不上,顶多算吏。 因此扬州东关码头税官给二位陆亲排出如此场面,直如几品大员般对待,着实让陆有德叔侄“飘了”。 二人此刻也结结实实的感受到“陆亲”二字,原来如此吃得开。 “陆亲开道,闲人勿近!” “咣咣”铜锣声中,有德叔侄在一众官兵衙差护卫下穿过东关闹市区,沿途扬州百姓指指点点,无不面露羡慕之色,这让车中有德叔侄越发舒坦。 行进半道,又有扬州府尹郑元勋、淮扬通会司左参政谭文道、江都县令鲁吉英等扬州地方实权官员前来相迎,最后至观元街时更有淮扬通会刘暴在此设案等侯。 这也是应有之意,陆都督北伐成功,大顺重见天日,不日都督必于北京登基为帝,如此,身为大顺地方督抚的刘暴又岂能不重视都督亲爹进京一事,方方面面的事也早已命人去安排。 淮安府为淮扬省下辖府,刘通会便如从前的漕运总督、淮扬巡抚,乃是这淮扬地界最大的官,却能屈尊亲自在此迎侯二位陆亲,有德叔侄那不是飘了,直如饮了王母娘娘赐下的琼玉酱酒,美得不能再美。 好在有德叔侄在淮安郑府尹手下也实事了两年多,尚有些定力,因此倒未闹出笑话来,言谈举止也是得体,让刘通会微微点头,心道这两位陆亲可比扬州城内其他陆亲要懂事的多。 “二位陆亲远来辛苦,本官已命人往陆亲府通传老太爷及大老太爷,想来老太爷们已经得了讯,都在等着了。” 刘暴微笑。 淮扬人习俗对年老者都尊称为“老太爷”,刘暴虽是湖广人,但入乡随俗,自是也要尊称闯王他爹及大伯他们为老太爷。 “大人请!” 陆有德不敢端陆亲的架子,毕竟他只是小小的乡干事,对自家有几斤几两还是拎得清的。 “二位陆亲请!” 刘暴谦让片刻也就罢了,命随从牵来坐骑翻身上马。他是前明举人出身,但曾在湖广为防御使,算是文武双全。 众人当下浩荡前往陆亲府,到了亲府前的巷子已是水泄不通,却是扬州城内众多得知消息的士绅商家都来恭贺老太爷进京。 当真是车水马龙,大包小包,锣鼓齐鸣,彩旗纷飞…… 陆亲府现在的当家人第四镇帅陆文亮在仪真巡防,此时陆亲府管事的乃是陆都督二伯的儿子陆文柱,以前在盐城新兴场酒楼学徒,后来陆家发迹随他爹一起来的扬州。 大伯陆有才给侄子陆四写了信后,陆文柱便得了一个长江巡阅使的官衔,但此官有名无实,平日陆文柱多是跟着大哥陆文亮在军中磨练。不过也不知怎的陆文柱对军中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因此哪怕大哥陆文亮经常鞭促于他,他也不大愿意去军中。 许是知道这个最小弟弟的心性,陆文亮便也没有强求他于军中,让他回来负责陆家上下事务,没想陆文柱对这些却是熟络的很,把个陆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迎来送往,乐在其中。 陆文柱还有个兄长陆文华,此人为了保护陆家祖坟险些丧命,伤愈后瘸了一条腿不能在军中做事,因此陆四让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兄长在扬州做淮盐生意,以商为业。 靠着上下方便,又是陆都督兄长缘故,陆文华的生意做得有模有样,娶了媳妇不说还纳了三个小妾,如今已是有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是陆家下一代中子嗣最多的。 但是去年三月的时候,远在北方的陆四突然写信给大伯陆有才,意思是陆文华虽是随二伯母一起入的陆家,但毕竟文华有生父,不能因为陆家的缘故让文华生父那边断了香火,因此文华的下一代可以恢复本姓,不入陆家宗谱。几个孩子的将来却都由陆家负责,这点是一视同仁的。 陆有才觉得侄子说的有道理,便做主给陆文华当时生下的孩子改回本姓陈。 此事陆四他二伯母王氏还大闹过一场,跟陆四他二伯陆有富“打”了半个多月。陆有富无奈找到大哥有才,希望文华生的孩子就姓陆,也都入陆家的家谱。 陆有才寻思既然弟媳不想让孙子改回本姓,他们陆家也没必要强求,所以托人写信给侄子,没想侄子回信却是坚持先前想法。 就这么着,陆文华的几个孩子都改回了本姓陈。 陆文华同妻妾也住在陆亲府,但他不在府上而在盐城老家。七八月份盐城那边海水倒灌坏了很多盐场,其中就有陆文华的盐场,所以他一个多月前就去了盐城忙着重建盐场的事。 莫小看属于他名下的这块盐场,一年可是能给他陆文华带来十来万两银子净利的,这停一天损失可大的很。 陆文柱曾在酒楼学徒兼伙计,为人处世甚是玲珑,接到通知说通会、府尹大人马上要过来,便早早叫下人收拾宅子在门房侯着。 他在家的时候跟陆文才关系很好,所以一见陆文才就热情打了招呼,陆文才回应之后便问小柱子有文叔在哪里。 “府里让我和你有德叔送有文叔进京。” 陆文才将陆文柱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文宗兄弟怕是要登基称帝,所以北京那边急着要请有文叔进京,弄不好有文叔这一去就成了太上皇。 “真的?!” 陆文柱是既高兴又激动,赶紧让人去通知三叔和大伯他们,这边请刘通会、郑府尹到客厅用茶。 陆有德四下看了眼,发现府里竟有许多人,但看着既不像是官,也不像是什么有钱人,不禁有些奇怪。 “这些都是陆亲。” 郑元勋挼须微笑。 原来陆都督他大伯陆有才为人忠厚,对乡邻族人特别照顾,所以陆家在盐城县的族人、乡人只要来扬州的一律都在陆亲府居住,从吃穿住用到办事,无一不是陆亲府包办。 而淮扬通会刘暴、扬州府尹郑元勋对陆家提出的要求,也基本给予满足,时日久了这陆亲府就成了盐城县陆家人及陆家邻居到扬州的必住之地,平日最少都有几十号打盐城过来的穷亲戚在此。 经陆亲府推荐往淮扬各处任事的姓陆不姓陆的,如今怕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 去通知有文叔的是陆义明,论起来是他那打进北京城的文宗四爷爷的叔伯侄孙,同文宗四爷爷身边的义良是嫡叔伯兄弟。 关系,也是较近的。 义明是三个月前从盐城老家经族长陆有学推荐来陆亲府当管事的,手脚麻利人也有眼力界,陆有才他们几个当老太爷的都夸这个重孙不错。 从前的沈家大宅占地不小,光房屋就有103间,园子里还有假山花园,外人不知道住处冒然进来寻人,一时半会肯定找不着。 陆义明在这宅子里已经三个月,按理肯定能找到他有文太爷爷,可找来找去却是不见太爷爷身影,不禁奇了怪了,路上撞见有太爷爷身边的伺候丫鬟小玉,赶紧问道:“三老太爷哪去了?” 小玉朝北边一指:“三老太爷在后院挑肥呢。” “呀,三老太爷怎么能挑肥呢!真是胡闹!” 陆义明急了,赶紧跑到北边的花园,到地一看他三老太爷正挑着两只粪桶往花园西角落去。 那里原先是一片牡丹,很是好看,如今却不见牡丹,只剩一片刚刚被翻整过的土。 多半是三老太爷闲着无事,想把这花园变成菜地。 “三老太爷,别浇肥了,快跟我走,刘通会和郑府尹他们来了!”陆义明快步上前,便要替三老太爷卸下肩上的担子。 “刘通会他们来了?有事?” 陆有文怕桶里的大粪撒到侄重孙身上,赶紧把桶放下,抽出扁担。 “有事,我四爷爷请您进京呢!” 三老太爷前年在海子里被那帮天杀的盐商打出了毛病,耳朵有点不好使,所以陆义明说话声得大,要不然三老太爷听不太清楚。 “啥?” 陆有文听的一愣,“去南京?” 陆义明急道:“不是南京,是北京!” “北京?” 陆有文一脸糊涂,“好端端的去北京做什么,我不去。”说完将扁担放在地上,捡起地上的粪舀子准备舀粪给刚翻的地施遍肥,要不然没法长东西。 陆义明急了,一把抢过三老太爷手中的粪舀子扔在一边,道:“我的好老太爷,你别弄这了,赶紧跟我走吧。” 陆有文也急了:“你别闹撒,这地得施肥,不施肥长不了东西噢。” “哎呀我的亲妈妈,好老太爷,您都是要做太上皇的人了,还浇什么粪,长什么东西噢!” 陆义明是又急又好笑。 “啥玩意?” 陆有文怔在那里,“太上皇?” “嗯哪,太上皇!” 陆义明喜得眉开眼笑,“我四爷爷要当皇帝了,三老太爷您要当太上皇了!” “太上皇?” 陆有文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忽的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噫!好,我儿有出息,有出息!我家祖坟真的冒青烟,冒青烟……好,好,好的很啊……” 说完,竟往后一跤跌倒,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第六百六十三章 忠王阿济格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紫禁城中武英殿,左辅顾君恩举荐的前明三边总督,降清为工部左侍郎的李化熙正在给大顺监国闯王讲学,其现在的身份是大顺弘文馆侍讲学士,今日所讲为《孟子·公孙丑下》。 李化熙这个人陆四之前是晓得的,因为驻扎天津的徐和尚几次上书夸赞此人,说这个李侍郎是了不起的人材,希望监国闯王能够予以重用。再着姜学一调来李化熙履历来看,前明崇祯七年的进士,时隔六年就出任陕西巡抚,后任三边总督,升迁之快无疑让人瞠目,但也说明此人是有些本事的。 正好顾君恩说要选几个前明大臣充任经筵讲师,陆四便给了李化熙一个名额,顺便也是给了徐和尚面子,好让他能在天津那边面上更有光,牛皮吹得更大。 有关徐和尚在济宁当街强娶前明德王女儿的事,陆四这边也知道了,但同侄子广远当初以山东节度身份派人训斥徐和尚不同,陆四却是叫侄孙义良替他准备些礼物送往天津,说是给徐和尚补的“份子礼”,并问徐和尚是否要将前明郡主立为正妻,若是,则日后礼部要按制予以册封。 徐和尚另外还举荐了一人,也是前明降清的官员名叫党崇雅,曾任满清的刑部侍郎,并在明律基础上修订清律。 同李化熙一样,陆四也命这党崇雅进京任弘文馆学士。党崇雅前天上书希望大顺朝廷能够恢复朝审和秋审,并将死刑定为立决和监侯,同时将因战乱而混乱的监囚体系重新理顺,大赦过后便要将死刑核审权重新收归中央。即便是军队所捕获的俘虏也不可由军中自行处决,当如民间犯人一般都由刑部核准。 陆四命将党崇雅的上书交左辅顾君恩核办,又命党崇雅同前明东林党人房可壮充任刑政府顾问,协助顾君恩搭建刑政府并制定大顺律。 这两位降清官员可以算这个时代刑律的顶尖人材了。 李化熙今日讲孟子,自是希望监国闯王能施仁政,因为行仁政的君主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是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进宫前,李化熙也做了不少功课,知道这位大顺新君是淮扬农家子弟出身,所以学业功课水平肯定不高,因此为了大顺新君能够听懂他的讲课,李化熙也是煞费苦心,不但是用大白话讲的课,也尽量讲的通俗易懂。 陆四这边明面上听的很认真,因为重开经筵不仅是群臣共同建议,也是他这大顺朝廷正规化的第一步。 诚如顾君恩所言,朝廷之正,首在帝王。 故前明时每月三次的经筵就有必要重设,经筵所讲其实和民间百姓差不多,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经史典籍,另外就是《性理大全》、《大学衍义》这样的理学著作、《资治通鉴》这样的历史著作当然也少不了。 前明时经筵还讲朱元璋给儿孙编制的《皇明祖训》,明宪宗成化帝编制的《文华大训》,不过这两本书肯定没法给大顺的天子讲。 倒是陆四准备自己编一本书给后世儿孙学习,书名暂定《治国大章》,或以他名字直接叫《文宗选集》。 也许顾君恩他们是真将经筵当作朝廷头等大事来办的,可在陆四心中却是个形式主义,但既同意重开经筵,那肯定就要把样子做到位。 陆四从头到尾如前世小学时一般端坐,时而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样子,时而给那讲课的李化熙投去“先生所讲正是我心中所想”的目光,时而感慨的说一句:“先生若不细说,我还真不得解惑。” 把个李化熙的教学积极性一下又提高几个百分点,干劲更足。 这一讲足有大半个时辰,本来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可架不住陆四表情动作到位,人李学士讲课精神头子足,所以超长发挥了些。 直到陆四尿意十足,李化熙才合上《孟子》,微微躬身。 一旁刚刚恢复的鸿胪寺派来“鸣赞官”赶紧高喊一声:“课毕。” 跟下课差不多意思。 陆四赶紧起身,向那李化熙作辑俯身,诚恳说道:“先生所讲,我都记下了,现请先生去吃酒。” 吃酒便相当于皇帝赐宴,以前是由光禄寺专门做,现在光禄寺还瘫痪着,所以是由宫中御膳房提供,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四菜一汤外加壶酒。 “谢监国!” 李化熙很讲究,监国一日未登基便一日称不得陛下,躬身施礼由专门太监领去吃酒。 待人走后,陆四赶紧去方便,回来后对侄孙义良道:“刚才那位讲的未必都对。” “嗯?” 陆义良洗耳恭听四爷爷教诲。 “得道多助不假,可这个道未必就是正义,未必就是仁义,也未必就是人心,我看呐,这个道是拳头才对。” 陆四“嘿嘿”一笑,“咱的拳头越硬,帮咱的拳头就越多,这天下就越巩固。” 殿外老太监魏良臣入内通报,说是龙衣卫樊将军有事要禀。 “龙衣卫”其实是魏老太监的误会,早年李自成进京时将警卫部队改名为龙衣卫驻守宫城,又命罢锦衣卫,而樊霸是闯王行营侍卫统领,因此在魏老太监眼中就成了什么龙衣卫将军,包括其他前明留用的宫人太监也都认为这龙衣卫就是当年的锦衣卫。 陆四命樊霸进来,后者入殿之后便将刚接到的一封经讯道快马传来的南都密揭呈了上来。 与南都方面的联络如今都归行营直管,不曾下放给高进负责的情报系统。 陆四看过之后,点了点头,道:“阿济格要降明,这位英亲王倒是不傻,知道这会除了做朱家的打手外,他那帮真满洲大兵没其它的出路。嗯,既然如此,那就叫朱天子封人家一个忠王嘛。” 第六百六十四章 御驾永寿宫 密揭是被陆四委以重任,寄予厚望,却被南方部分东林党及复社人士唾骂为“活曹操”的孙武进送来的。 因密揭内容极其重要,乃由大顺在江南的情报网络负责人高武乘船亲自渡江送达扬州,尔后换马不换人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师,前后只花了不到五天时间。 孙武进称,八天前也就是九月二十一日督师出外的史可法忽然上书弘光帝,说满洲率军南下荆襄的英亲王阿济格愿率所部二十万大军归明,其中真满洲八旗兵十万之众。 时在史可法幕中的河南巡按陈潜夫闻听此事,激动难止,当时便献策史可法速纳此无根满兵,尔后供给钱粮或暂驻荆襄以遏顺军南下之势,或由阁部亲至其军晓以厉害,待以真诚,使满兵倾心,再团结诸军大举北伐,播年号,腾檄河南、陕西、山东、北直、山西,如此中原北方必闻风响应,大河南北不复为顺贼所有。 史可法深以为然,结合湖广总督何腾蛟传来的消息也是确认北方已起大变,满洲朝廷肯定已被顺贼摧毁,否则那满洲英亲王阿济格断不可能据有大军却来归明。 诚如陈潜夫所言,阿济格部再是兵强马壮,如今也是失了进退机会,正是无根浮萍,一无钱粮,二无根基,三无援军,那阿济格再是雄心壮志,其部真满再是能打,也是不可能于北方翻盘。 所以率部降明是那阿济格唯一的出路,也只有如此阿济格才能保住麾下满蒙八旗兵。 陈潜夫更提醒史可法北方满洲既败,顺军便不是死灰复燃,而是再次问鼎,若大明不纳清军余部,那顺贼挟大胜满洲之威挥师南下,试问大江南北谁能抵挡? 一直以来便主张以“联虏平寇”为大明国策的史可法,对满洲的仇恨远不如对农民军的敌视,为了剿灭农民军替先帝报仇,甚至愿意同满洲人划江而治,如今满洲突然大厦崩塌,史可法又哪里还有什么担心可言。 当下便纳了陈潜夫的提议,由于事态紧急,他也来不及向朝廷请示再作部署,直接命陈潜夫全权代表他这督师阁部前往荆襄与清军洽谈合营招抚之事。 甚至给陈潜夫授意,招抚不成可以联营。 也就是不需阿济格归降,而是双方以一个出钱出粮,一个出兵的方式合作抗贼,事成之后仍以关外之地相酬满洲。 “便是仿朝鲜例也不是不可。” 陈潜夫出发时,史可法又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在这位督师阁部眼中,农民军比之猛虎还要可恶,而那满洲纵也是禽兽,然却比猛虎之害要轻。 随后史可法亲自提笔将此事报于天子,并请天子允许他前往阿济格部督师,就近节制湖广、淮西、江西、四川等地的明军同顺军较量,收复失地。 消息传到南京后,兵部侍郎吕大器、礼部侍郎姜曰广等人纷纷上书请求朝廷赶紧派使招抚阿济格,不使其归顺,否则北方必将完全陷于顺贼之手。 弘光帝听到史可法传来消息时,忍不住也是精神一振,因为事情要是真的,那他这皇帝可就不是难为无米之炊的巧妇,而是一下就有了二十万精兵了。 有这二十万精兵,陆都督那里也不是不能谈一谈的。 弘光帝自认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他能有今日之帝位完全是陆都督赞助的结果,因此只要陆都督愿意以臣下之礼相待他这天子,亲王之封一道圣旨而矣,便是如云南沐家永镇一省也不是不可。 当真是人有了钱就狂,皇帝有了兵就抖。 这边人家清军还没达成协议归顺,弘光帝看孙二爷的眼神就有点不对,至少不像从前那般恭顺。 孙二爷也是人精,哪里不知佛天子在想什么。 不过这事他孙二爷似乎也阻止不了,因为眼下南京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在议论真满洲归附一事,且“民调”显示支持招抚真满洲的官员士绅及民众多达八成。 而且孙二爷觉得这事也挺好,那个吊甚子阿济格还有二十万大军,其中真满洲更是过半,都督那里真要想将这帮鞑子一口吞掉难度也大,倒不如把他们划拉到明朝阵营中来,然后看一看是不是能把那个阿济格弄到南京来。 人来了,怎么弄,就是他孙二爷的事。 天塌下来,这南京城的一把手还是他孙二爷。 二爷手下那一万多大兵不敢过江打马士英,不敢打左梦庚,不敢打鞑子,难道还打不过一个空手人的阿济格么。 擒贼先擒王! 孙武进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阿济格的选择也是很聪明的。 坏就坏在,阿济格不知道南京的朱天子背后的金主是北边的陆闯王。 换言之,那弘光朝的出品方和赞助商姓陆。 所以,陆四肯定要成全阿济格,并且还要朱天子仍就给人家英亲王一个亲王封。 忠王。 这王号,吉利。 “阿济格手下也有能人,知道先找史可法而不是找马士英或者其他人,史可法这人呐,唉,说什么好呢,我辈民军在他眼里就是猪狗不如。” 陆四摇头,史阁部的气节是不错的,主张呢客观讲也不能说都错,好一点的评价曲线救国是够格的。 但这人最大的弊端就是自视太高,高到对农民军已经不是一般的敌视,而是恨之入骨的仇视,以致因此将高杰部这一支精兵完全送给了满洲人,而灭亡江南、东南、两广的主力正是高杰部。 孙武进另外还递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陆四觉得有意思。 那就是广西巡抚瞿式耜同南都貌合神离,其意似不愿承认潞王政权,相反却对在其辖境的桂藩颇为重视。 不过眼下广西那边天高皇帝远,南都没法理会,陆四更“关照”不到,将来若能和平解放南方最好,不能和平解放,那他肯定不能让南明势力再团结在桂藩旗帜下,须知道他陆闯王还有一个福藩没送上舞台呢。 “我爹到哪了?” 陆四问樊霸,后者赶紧说道老亲公一行已经到了临清。 “噢,那快了。” 陆四点了点头,负着双手迈出武英殿。 “陛下!” 老太监魏良臣低眉顺眼。 陆四微“嗯”一声,看了看远处的红墙,想了想吩咐老太监道:“我要去永寿宫,你去请二位太后准备一下。” 二位太后是昨天同冯铨一起进京的,因为身份缘故暂时被安置在永寿宫,此宫于前明是由嫔妃居住的。 第六百六十五章 太上皇配福晋 永寿宫。 “陛下进去了?” 于滦州有杰出表现的太监杨植因功被监国破格录入宫内厅,着授从六品御用局监丞,现暂管永寿宫、翊坤宫、储秀宫三宫事务,如此历经三朝的杨植也算是熬出头了。 “回杨公公话,陛下刚进去。” 永寿宫当值的四个伙者同两个宫人都是前几天经甄别后重新录入宫中的。 “那你们怎么不进去侍侯着的?” 杨植有些不快,同时也是后悔要知道陛下会过来,刚才就不应该去储秀宫的。 一个老伙者赶紧道:“杨公公,是陛下让我们留在外面的。” 杨植点了点头,问那老伙者:“陛下去的哪位屋里?” “是圣母……是布木布泰娘娘那里。”老伙者反应的快,这会哪还有什么圣母太后。 杨植若有所思,朝布木布泰所住的斋居看去,想了想吩咐两个伙者:“你二人去混堂司那打些热水来。” “是,杨公公。” 两个伙者应声走后,杨植又叫另外两个伙者先下去,这里就他和两个宫人侯着。 “杨公公,打热水做什么?” 说话的是年纪不大的那个小宫人兰儿,她是两年前入宫的,年纪尚小,很多事情不懂。 另一个年长些的宫人听了这话,却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等会你就知道了。” 杨植从怀中摸出一枚香囊递给那小宫人,“我刚出宫买的,你拿着用。” “谢杨公公。” 小宫人脸一红,有些害羞的将香囊握在手中。 杨植轻咳一声,板着脸没再说话。 等了约摸有半炷香时辰,突然听到斋居那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继而是尖叫。 两个宫人脸色一变,杨植却朝她们摇摇头。 远处,七八个佩刀侍卫立在那里,也是一动不动。 杨植低声道:“低头,别乱看,陛下有事会叫咱们。” 两个宫人赶紧乖巧的把头低下,在那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斋居那里的动静很快消失,一切都变得无比安静,静得让人心慌,慢的让人难耐。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斋居的屋门被人推开,杨植抬了抬眼皮偷偷看去,见一个年轻人从屋中出来摇了摇脖子。 不远处那帮侍卫见到此人出现,模样更是恭敬。 不用问,这人肯定是大顺天子。 等那年轻人走到这边时,杨植赶紧拉着两个宫人跪下,小心翼翼道:“奴婢参见陛下!” “嗯。” 陆四提了提腰带,扫了一眼这小太监,问道:“你就是智擒两太后的杨植?” “回陛下话,奴婢正是杨植。” 杨植稍稍抬了抬身子,确保在他看不见陛下脸的情况下,陛下却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你很好,以后要安心当差。” 陆四点了点头,事情结束心中满足也空荡,无意多留,抬脚便要离开此处。 杨植见状,却赶紧问了一句:“陛下,里面那位要不要留喜的?” “留喜?” 陆四一愣:什么玩意? “奴婢的意思是陛下要不要留龙种?”杨植微抬脑袋,脸上说不出的恭敬。 听杨植这么一说,陆四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一想倒真有这事,宫中但凡皇帝临幸嫔妃,都有当值太监记于起居注,并询问圣意,要不要留龙种,如果皇帝说留,那就好生伺候着,如果说不留,那被临幸的妃子宫人可要吃一遭罪了。 本是想随便,但一想那布木布泰刚才十分不配合,让他费了很大力气,加上自己也无意在布木布泰身上搞融合,便微哼一声,摆了摆手:“不留。” “是,奴婢这就去办。” 待陛下走后,杨植才敢起身,望着斋居方向沉默不语。 “杨公公?” 年大那个宫人见杨植看着斋居发呆,在旁小声问了句:“我们要进去吗?” “陛下的话,你没有听见?” 杨植转身吩咐那年小的宫人兰儿,“你去把宫中备的药箱取来。” 兰儿很快就将药箱提来,杨植也不多言,带着两个宫人便往斋居内走去。 屋里,薄纱轻帐,大床一张。 映入三人眼帘的是正趴在被子上低声抽泣的前圣母太后布木布泰。 此时的太后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身心俱碎的样子让人看着十分不忍。 床上也是凌乱不堪。 看到从前自己的梳头太监带着两个宫人进来,布木布泰愣了一下,下意识将被子盖在身上。 杨植面无表情,年长宫人有些羞红,便是那年小的兰儿也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耳朵根子很是烫红。 “主子,您受惊了!” 念着昔日圣母太后对自己的关照,杨植还算恭敬,然后朝那年长宫人打了个眼色:“伺候主子穿衣。” 说完,转身退到屋外。 布木布泰浑身无力,可衣服总要穿的,强打起精神穿好衣裳,在两个宫人的搀扶下了床。 杨植一直听着屋内的动静,觉得差不多后便再次进来,却没再跟从前的太后主子说什么,只走到药箱边从中取出一根用白布裹着的物件走到了太后主子身后。 布木布泰一怔,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后面的奴才就说了句:“主子,对不住了!” 就这么在布木布泰还诧异迷惑时,右侧腰身下方突然传来巨疼,她本能的想往前一步,却被两个宫人死死的抱住双手,让她不能动弹一分。 杨植依旧面无表情,连续用桃木棍重击太后主子腰身数下,方才罢手。 可怜圣母太后疼的香汗淋漓,腿上狼藉一片,要不是两个宫人架着她,怕是当场就要瘫坐在地。 “你们两个伺候主子用药,可不能伤着主子,我先出去。” 将桃木棍重新放回药箱,看了眼从前主子痛苦的样子,杨植不禁暗叹一声,他也是奉命行事没法子,谁让陛下不喜这位的呢。 出了屋子不忘带上屋门,原以为陛下已经离去,不想陛下还在永寿宫大门那里,并且还向他小杨公公招了招手。 这让杨植受宠如惊,赶紧快步小跑上前,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给你个差事,你把那位国主福晋送到我爹那里。” 陆四负手朝安置哲哲的花阁房看了眼,没有再说什么,转头带着侍卫们往临时政务院所在的前明内阁值房而去。 父慈子孝,儿子出息了,怎么能忘记当爹的呢。 老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陆四拉扯大,如今他陆四风光了,出息了,怎么着也得给老爹续个弦。 这叫孝顺。 太上皇配国主福晋,也是合乎礼制,合乎辈份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大顺隆武帝 中国乃礼仪之邦,以孝治国。 即将黄袍加身的陆四身为大顺臣民榜样,自当身体力行践行孝道。 此为公。 论私,哪有儿子快活不让老子舒坦的。 又不是没钱,也不是没女人。 当然,给老爹续个弦除了陆四真心孝顺以外,这件事也关系到国事。 也是事实,天子之家,又哪有私事可言。 此国事为大礼事与蒙古事。 陆四要登基当天子,特意命人护送他爹来北京,按从前规矩肯定是要封他爹为太上皇。 奈何这大顺非陆四首创,而是由他岳父李自成所创,所以怎么将李顺与陆顺理清,怎么追谥李自成,又怎么安置健在的闯王他爹,就成了大顺朝如今最棘手的大事。 急,比中央政府成立更急。 大顺这个国号,经多方考虑,综合各方意见,权衡再三,陆四不做更改,因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高举革命旗帜的第三代闯王,是带领大顺将士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监国。 既为大顺监国闯王,又怎可能把大顺旗帜给换了呢。 再怎么着,这个大顺旗帜给陆四带来了十余万精兵,他陆文宗不能做白眼狼,提上裤子不认人。 国号改不改倒不是大问题。 大问题是李顺和陆顺的承继关系。 而这个承继关键的关键又首在于怎么给李自成这个岳父和陆有文这个亲爹定性。 顾君恩引经据典,说闯王生父不当为太上皇,当依后周柴荣例以“元舅礼”待之,并在皇帝登基后回扬州安置,不然于礼数不合。 毕竟儿子是天子,父亲只是元舅,父见子行臣下礼肯定也不合礼数,因此干脆两不相见。 陆四不答应。 敢情闹了半天革命,他倒把老子给革没了。 所以,叫顾君恩他们再议。 原则只有一个,要两全其美,既照顾了李自成这一块,也得照顾他爹陆有文。 至于陆家的太庙供个李家的先祖,陆四倒无所谓。 礼制嘛,人定。 周礼未定之前,何来礼? 周礼定后,难道也不曾修改过? 还不是揣磨上意,修修改改,文官礼官想破脑袋替君上的决定背锅做文章。 当年,嘉靖不就是这样干的。 更何况,李自成代表农民阶层推翻腐朽的朱明统治阶级有功,其殉国更不失民族气节,于公于私都当为后人崇敬,为万世所祭拜。 故而,陆四要给李自成一个公正待遇,是盖棺论定,永不翻案,不是什么五五、四六。 淮军能够发展壮大,也脱不开李自成的大顺,没有李自成就没有陆文宗,因果关系也是成立的。 当年要不是李自成让河南节度吕弼周、定南侯董学礼率军南下淮扬,幼小的淮军早被明军绞杀干净,哪可能绝地逢生,挥师北伐,从而有了今日之陆家天下。 李自成要崇,陆有文也要敬。 岳父、亲爹都得一个待遇,陆四断然不会允许自己没了爹的,所以他得接他爹来北京,而将满洲的国主福晋哲哲下嫁于他爹,也是替他爹贴金。 另外,哲哲是满州人的国主福晋,出身又是漠南蒙古科尔沁,其若成了陆四他爹的老婆,是有利于团结漠南蒙古诸部,为大顺接下来的统一蒙古之战奠定基础。 任何中国新兴王朝,必定要解决蒙古问题,实现王朝的统一和扩大,此必然事,陆四这边肯定不能免俗。 是先征蒙古还是先征南明,陆四这里也在考虑。 军事实力上,大顺如今是可以两线用兵的,毕竟蒙古如今分漠南、漠北两部,漠南被满洲打成残疾,漠北又分裂成几个部落,陆四只要派几万精兵出关,绝对能够威慑蒙古诸部,吞并漠南,对漠北形成绝对压制。 前提是钱粮能够供应得上,而钱粮问题又恰恰是大顺现在最大的短板,尤其是粮食。 另外要老爹娶哲哲也是对归降满洲的一种安抚,此举也极有可能会分化准备降明的阿济格部满洲兵。 至于老爹是不是愿意纳个满洲太后为妻子,陆四觉得他爹多半是愿意的。毕竟打他娘去世之后,他爹也打了十几年光棍。 要说年纪,他爹陆有文其实也不大,今年不过46岁,比哲哲这个国主福晋还小一岁。 哲哲嫁了他老爹,陆四是不是得喊一声娘,问题也不大,只要哲哲别高龄产子给陆四弄出一堆弟弟妹妹就行。 不给老爹找个年轻的女人续弦,偏要把47岁的哲哲嫁给老爹,显然,陆四存了私心。 他还真怕老爹聊发老年狂,把国主福晋肚子弄大,留个烂摊子给他。 到了政务院,就听里面吵成一团。 争吵的双方一派以左辅顾君恩为首,一派以宁绍先为首。 宁绍先是前明进士出身,李自成于西安建立大顺时担任弘文馆学士,礼政府侍郎,并主持了大顺第一届科举,出题《定鼎长安赋》,拔扶风举人张文熙为状元。 大顺兵败后,宁绍先潜回老家躲藏,两个多月前闻听西安光复喜极而泣,后陕西总督孟乔芳派人专程送他前来北京,日前刚刚被任命为大顺的工政府尚书。 除顾、宁二人外,还有行营书记姜学一,行营参军贾汉复、刚刚从山东抵京的通会陈不平、文彦杰,另外就是暂为刑政府顾问的党崇雅、以及昨天才进京今天就迫不及待“上岗”的礼政府侍郎冯铨等人。 陆四起初以为这帮人争的是他爹能不能封太上皇的事,听了几句方晓得众人是在争执年号的事。 顾君恩等一共拟出五个年号,分别是“兴武”、“定武”、“隆武”、“康熙”、“平治”五个年号。 这五个年号陆四一眼就认得四个,定武、隆武不就是原历史南明二帝的年号么,而那康熙更是满清下一代年号。 也就兴武和平治陌生。 心中自然诧异,后也释然,原因是这年号拟就本就是这个时代文臣的集体智慧,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顾君恩等人建议以兴武为年号,原因是监国以武复大顺,以武定天下,自当是兴武。 宁绍先等人却建议以平治为天下,平治即太平治世的意思,是谓永昌之后为平治。 “监国的意思是?” 众人争执,各有道理,最后决策权肯定在陆四这边。 陆四看了眼桌上的五个年号,最后说道:“我看就是隆武吧。” 第六百六十七章 尚书侍郎 七省巡抚 隆武,南明唐王朱聿键年号。 陆四觉得很好,直接拿来用了。 因为南明士大夫们认为唐王类汉光武刘秀,为中兴之君。 陆四自认唐宗宋祖不能与之比,论发迹之快,也就是汉光武能一提,故隆武这个南明士大夫们寄予厚望的年号很适合他。 西安那龙吸水不比天外陨石效果差。 “监国圣明!” 礼政府侍郎冯铨往地上这么一跪,立时就将隆武帝给定实了。 顾君恩、宁绍先等人便是觉得隆武还是有所不妥,见状,也只得齐颂监国圣明。 陆四微微点头,随意坐下,示意众人也坐。 年号嘛,随意就行,关键在于施政,要不然年号起得再好也没用。 崇祯如何,宣统如何? 见那宁绍先有些拘束,更是笑着朝这位工政府尚书道:“我起于淮左布衣,未起事前不过一农家子,杀伐三年虽有些威名,但脾气却是好的,与臣下喜自然,这一点左辅知道,你不必拘泥。” “是,监国。” 宁绍先赶紧点头,但坐姿依旧僵硬端正。 其他人也大多如此,尤其那冯铨更是只坐了半边屁股。 见状,陆四也随他们去了。 上位者之威,纵是他有意淡化,这威严也是无法淡去的。 “监国,这是臣拟定的六政府尚书、侍郎正式名单,请监国御览,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监国示下,臣好做调整。” 年号问题监国一言而决,顾君恩自是不争,另将案桌上一封用红布包裹的“进单”恭敬递了上来。 陆四接过打开来看,六政府尚书人选顾君恩拟定的是分别是礼政府尚书巩焴、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兵政府尚书陆之祺、刑政府尚书陈不平、工政府尚书宁绍先、户政府尚书喻上猷。 六尚书除原山东通会陈不平外,皆是李自成当年于北京任命的政府高官。 其中巩焴又不曾出仕大顺,在陕西老家隐居。宋企郊、陆之祺、喻上猷、宁绍先四人则于李自成撤出北京后擅自脱离御营归乡。 六政府侍郎仍为左右两人,礼政府侍郎冯铨、宋元普;吏政府侍郎文彦杰、金汝砺;兵政府侍郎贾汉复、柏永馥;刑政府侍郎党崇雅、房可壮;工政府侍郎姚锡胤、李化熙;户政府侍郎宋炳奎、张之奇。 六政府侍郎除文彦杰、贾汉复外,皆是从前李自成任命的官员,九成为前明降官,其中房可壮、李化熙、冯铨、党崇雅四人更是有降清污点。 之所以用房、李、冯、党四人,原因是这三人于刑律、礼制、督造方面颇有建树,如房可壮、党崇雅为满清一手制定了律法,建立了入关后完整的刑律体系;冯铨更是以大学士身份几乎参与满清所有政策制定,其人无德却是有能,某些方面的建树甚至比满清的大学士刚林、宁完我、范文程还多。 李化熙为满清工部侍郎时,负责督理工部事务,革去班军和大布边衣,修建被李自成焚毁的皇城,修缮北直运河,可以说是工部的一个杰出人材,加上又于天津和平事业有功劳,还被监国点为经讲学士,如此自是要给予政府高官一职。 不过无论是尚书还是侍郎,名单上眼下有一半以上都未到北京,顾君恩意监国同意之后便行文各地将这些人从乡间找出然后送到北京。 名单很轻,但在陆四手上很重,心头亦是沉重,他很想拿笔在这份名单上删掉几人,增进几人,然而却发现自己竟无人可以替换。 不管是随自己起事的淮扬老兄弟,还是后期陆续收编的降将降官,都不合适出任政府高官。 放眼嫡系麾下,几乎全是武人。 要这些打仗是好手的武将来担任政府官员,显然眼下是不合适的。虽然陆四提倡文武不分家,可大顺如今草创,可不敢让对政务一窍不通的武将升堂理事,那样会出大乱子的。 比如叫左大柱子当礼部尚书,叫徐和尚当刑部尚书,那不是对牛谈琴么。 总得大顺的中央同地方都上了轨道,然后慢慢替换,同时要加大培养大顺基本盘出任文职的力度。 而顾君恩拟就的这份尚书、侍郎名单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除房可壮、冯铨四人因为术业专攻问题得以入册,其他原大顺政府官员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曾降清。 考虑中央政府成立的迫切性,陆四也只能同意这份名单,要顾君恩马上以政务院名义行文各地将名单上的官员送到北京来。 “根据监国的意思,各省不再设节度使一职,故臣请陛下早日确定各省巡抚一职。” 李自成在时任命了十个地方节度使,分别是河北节度使梁启隆,延绥节度使周士奇,宁夏节度使陈之龙,甘肃节度使周伯达,太原节度使韩文铨,真保节度使马重禧,遵化节度使宋权,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四川节度使黎玉田,西京(西安)节度使嵇云,顺天府尹王则尧。 梁启隆于大顺兵败后下落不明;周士奇在清军进攻榆林时逃走。 陈之龙降清后被延安总兵李元胤擒获斩杀;周伯达降清现被大西军俘获。 韩文铨于清军叶臣部进攻太原之役殉国阵亡;马重禧山海关之战后随李自成撤入山西阵亡。 宋权降清,现在又向北京请求归顺,目前已经启程前来北京;吕弼周坚持抗清,现仍为河南节度使。 黎玉田前明辽东巡抚,但没有同吴三桂一起降清而是选择降顺,同李自成册的怀仁伯马科一起入川,不过知道李自成兵败后黎玉田便跑回老家之后降清,现同被顺军抓获的众多降官一起被关押在通州。 嵇元下落不明,王则尧被清军杀害。 因此,十节度如今只余一个吕弼周。 要是算上陆四这个从前的淮扬节度使,那大顺的十一节度如今便剩两人。 陆四要裁撤节度使一职,恢复巡抚之设,而巡抚乃集地方军政为一体的要员,肯定不可能如同中央政府官员一样任用那些陆四并不熟悉的官员。 顾君恩也知中央与地方不同,所以也没有擅自拟定一份各省巡抚人选名单,这一块要陆四自己来定。 现大顺实际占据南直隶的淮扬徐三州、山东全境、河南大半、陕西大半、北直隶全境、山西大半、如果算上沈阳和辽阳仍被清军余部占据的辽东,那大概就是七省之地。 七省巡抚由哪些人出任,陆四却是早就定下的。 第六百六十八章 你们说说,我爹怎么安排? 省域规划上,陆四决意废明朝的南直隶,将江北的淮安、扬州、徐州三府之地建为江北省,省治淮安,并将扬州所辖的通州、泰州从扬州剥离,设通州府。 扬州知府仍为郑元勋,淮安知府为郑标,徐州知府为武愫,新设通州知府由前明山阳知县,现任扬州江都县令的鲁吉英担任。 四府之地淮安、扬州、通州都是人口财富之地,徐州虽然残破但却是联接数省要地,因此知府人选陆四肯定要亲自任命。 实际上就大顺现在的情况,如扬州知府、淮安知府不见得比一省巡抚差。便说河南巡抚,省内不过百多万人口,而扬州一地就有几百万。 四个知府人选陆四亲自拍定,江北布政使,按察使及江北省级机构的大小官吏人选则由吏部负责任命,陆四这边不做干涉。 辽东如今人口稀少,不可能如同陆四前世那般设立三省管治,因此只能建辽东省,省治拟设在沈阳,也就是仍被清军占据的盛京。 为方便对辽东的管理,前明时的卫所制全面废除,满清的城守制也予以废除,设沈阳、辽阳、锦州、金州、定辽五府,只待解决沈阳、辽阳之残敌便行省治,届时由吏部往辽东选官任用。 现被关押在通州的降官很多,不怕没人用。 同李自成时一样,北直隶也将不设,改设河北省。 如此,就是江北、山东、河南、河北、山西、陕西、辽东七省,并一顺天府。 虽然顺天府的重要性还在七省之上,但顺天府陆四是委的降官方大猷,目前没有调整的必要。 一来顺天府为天子脚下,这个顺天府的权力会被中央极大的压制,并且同其它省的巡抚不同,顺天府是没有调兵权的,故是否任命嫡系担任这个顺天府的必要性不大。 二来,北方残破,当前顺天府的主要任务就是恢复民生,安置汉奴及收拢流民,解决连年兵乱造成的农业大破败和商业大萧条,这种事情肯定也不能由武将来做。 现在看来,方大猷这个替满清招抚安民立下极大功劳的前清山东巡抚,倒还真是个合适的顺天知府人选。 江北省治陆四老家,淮扬地区又是大顺人口最多,财富最多的地盘,巡抚肯定要由陆四的嫡系来担任。 几乎想也没想,陆四便将江北巡抚一职授予了其堂兄陆文亮,现任淮扬通会刘暴则调京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负责大顺“纪检”部门。 山东省是陆四起事后占领的第二个地盘,两年多经营下来,省内人口已近两百万众,虽然这个数字不到前明山东鼎盛时人口的三分之一,但却是大顺如今人口仅次于江北的大省。 原山东通会陈不平现调任刑政府尚书,其所空缺的巡抚一职陆四考虑之后,决定让那位前明甘肃总兵,后来随陆四北上多出谋划策的行营参议李棲凤来做。 由于河南同淮扬已被顺军控制,山东不再是战区,军事重要性降低,以后顺军主力也不会再驻扎山东,所以山东倒成了太平省。 河南原节度使是吕弼周,陆四对这位吕节度印象很好,因此决意调吕弼周进京到枢密院任职,其留下的河南巡抚空缺由正指挥党守素、张国柱等抵御南下清军的袁宗第担任。 袁宗第虽是老顺军将领,也是李自成的大将,但却是最早接受陆四指挥的顺军将领,出于对原李自成系顺军的安抚,陆四必然要让老顺军中人出任至少一位巡抚,那么最早臣服的袁宗第显然最合适。 陕西巡抚一职,陆四拟任命第五镇的张国柱担任,这样陕西就有了两位忠于陆四的督抚。 原顺军和淮军陆四也将进行一次大整编,该裁的裁,该合并的合并,届时顺军和淮军的将领也会进行对调,如顺军将领指挥淮军,淮军将领指挥顺军,如此使顺淮联军在不断的磨合下彻底成为新顺军,从而避免军中派系林立。 山西是最近刚刚归降的,巡抚吴惟华是前明恭顺侯的弟弟,祖上是蒙古人,在李自成撤出北京退入山西后,吴惟华自请为清廷招抚山西降顺官吏很是起劲,成效也很大,倒和方大猷有些相似。 鉴于山西的重要性以及山西境内还有姜骧等部尚未向大顺奉上降表,所以陆四暂时不动吴惟华这个山西巡抚,但却要调至少两个镇的主力入晋。 因为,随着陆四于北京登基称帝建立大顺中央政府消息传出,西北的大西军很有可能会因此同顺军结束合作,转而在北方形成“顺西争霸”的局面。 西军那里,和平解决的可能性也不大,从前因为满洲这个华夏大敌存在,陆四千方百计同西军联合,现在,则要为他陆家的江山同大西军一决雌雄了。 但是陆四不会先开第一枪。 河北巡抚人选陆四也有打算,便是由一起起事的同村夏大军出任。这个夏大军虽然好杀人,被兴化人称为夏砍头,但战功却是显赫,而且乱世用重典,河北境内如今尚有不少土匪贼寇需要平定,由夏大军这个对剿匪很有经验的镇帅出任河北巡抚再合适不过。 辽东巡抚人选按理说应当由一直在关外为陆四效命的第七镇帅李化鲸担任,但第七镇迟迟不能拿下只有三四千满八旗驻守的沈阳和辽阳,让陆四对第七镇大为不满。 加上第七镇多是由土匪和散兵响马盗组成,军纪很差,因此陆四准备过些日子在大整编时要对第七镇来一次脱胎换骨,并且辽东也是大顺征讨蒙古的一处重要基地,必须由一个信得过,能打的人出任巡抚一职。 最后,陆四决定命高杰为辽东巡抚,整军之后辽东将驻一个军,都归高杰这个巡抚指挥。 原来的真保节度使、遵化节度使、徐淮节度使以及四川节度使统统取消,也不任命。 七大巡抚,袁宗第老顺军出身,夏大军、陆文亮老淮军出身,高杰、张国柱、李棲凤前明降将出身,吴惟华降官,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表明大顺隆武皇帝对部下文臣武将都是一视同仁的。 “诸位有什么意见?” 陆四主要是问顾君恩的意见,这位左辅实际就是他的丞相。 顾君恩当然说没意见,宁绍先、贾汉复、冯铨他们也是不住点头,尤其是冯铨把个“监国圣明”重复了几次,惹得陆四对他多看了三眼。 “六政府官员及地方巡抚便就这么确定,枢密院、政务院学士、都察院相关人选这两天也要定下,军中改制也要着手,不过这些都可以推后几日,倒是有一事诸位可曾议出结果来?” 陆四意味深长环顾众人,“我父已至临清。” 第六百六十九章 监国乃继统,非继嗣 给老子争地位来了。 正所谓儿子出息爹有光,陆四不可能搞革命把老子搞没了的,而这事又关系厘清李顺和陆顺承继关系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前几天陆四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可顾君恩他们却磨磨蹭蹭的没个准信,没办法,陆四只能亲自过来催了。 这事再不定下,他爹有文到了京城岂不尴尬? 是皇帝他老子,还是皇帝他舅舅,又或者是皇帝他二大爷? 嘉靖当年还是毛头小子时都知道为了爹得把大臣们拉拢住,不仅优抚杨廷和这个首辅,还特意向礼部尚书毛澄厚赠黄金。 陆四做人还能不及嘉靖那毛头小子。 所以,很自然的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来,然后给在场的官员们一人发了一根,甚至连负责在边上抄录的两个书办也丢了一枝,直叫那两从九品的抄写员受宠若惊,打定主意这烟不能抽,得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带回家与妻儿共享。 散烟,有个讲究。 要么别散,要散就得全部到位,哪怕其中有个大伙都看不起的傻子,也得散。 这叫厚道,叫人情,叫世故。 陆四现在可是即将要做天子的人,阔的很,可不像前世那般抠抠缩缩的。人多时,自个偷偷从裤袋中的烟盒摸一根烟悄悄的点上。或者左兜装包二十的,右兜装包五块的。 顾君恩、贾汉复几人对监国散烟行为已是习惯,并在监国的带动下都爱抽几口。宁绍先、冯铨、党崇雅等人却是头一回见监国,不知监国性格,拿了那卷烟一时不知道是抽好,还是不抽好。 陆四这边已是很熟练的摸出火折子给边上的顾君恩点烟,对这位当年岳父身边的三大军师之一,尔今大顺朝的丞相,陆四是给予足够尊重的。 人家顾君恩也着实是辛苦,为了大顺中央政府的组建及各项章程,当真是吃住都在政务院,头发都白了几根。要不是人老顾这些日子的辛苦付出,中央政府的架子哪能这么快搭建起来。 于大事,于战略,于宏观,陆四在行。 或者说他陆四有作弊的外挂,知道敌人的弱点在哪。 但于具体,于战术,于微观,陆四就不那么在行,喜欢当甩手掌柜,美其名曰放权。 大概也就是打仗我不行,打麻将你们不行的意思。 就是定下决策后,让下面人执行就是,千万别脑袋发热要自个表现。 这边贾汉复自个摸出火折子点上,发现边上的宁尚书和党侍郎面面相嘘着,忙将火折递给二人。 所谓圣意难却,隆恩难谢,尽管从前从来不抽烟,宁绍先和党崇雅还是学着顾左辅、贾侍郎的模样把烟给点了。 要不然似乎就有点和监国、同僚们疏远了,鹤立鸡群,哪里能行? 倒是那冯铨在看了几个呼吸之后,忽的从党崇雅手中接过贾汉复的火折子,恭敬的走到监国身边,弯腰要给监国点上。 值房里明明没风,这冯侍郎偏将一只手呈扇形遮着点火折子。 其他人见了,不约而同的念头就是这冯铨马屁拍的太过份。 陆四正要点烟,见冯铨过来“打火”,也习惯性的将脑袋往前微倾,凑着冯铨手中的火折子把烟点了,然后随意的轻拍下冯铨的右手,说了句:“老冯客气了。” 倒没觉得冯铨在拍马屁,只觉得这冯铨颇是尊重领导,本事也有,前番不说,就最近在滦州带领大顺铁血少年团“逼宫”就很亮眼,让陆四又高看一分。 再回味先前布木布泰的湿滑滋味,更是觉得冯铨不仅人长得帅,也着实是个干事的。 这一声“老冯”让冯侍郎当场“咯噔”一下,然后整个人感觉年轻许多,发誓一定要为大顺新朝贡献青春三十年。 往自个位置回的时候,都有些挪不动步。 陆四吸了口烟,目光只落在顾君恩脸上。顾是左辅丞相,领着政务院,太上皇的事情必须老顾首先表个态才行。 “监国。” 顾君恩也知监国心中所想,斟酌后便欲将心中想法说出,却见那礼部侍郎冯铨在抽了一口监国御烟后,由衷说了一句:“这烟真好,抽着不咳嗽,人间不可多得。” “老冯要说这烟好,回头送你几条。” 陆四回头问侄孙陆义良,“大顺卷烟厂的事弄得怎么样了。” 陆义良说地址已经选好,相关制烟匠人也招募了一批,就等原材料送来就能开工。 陆四点了点头,没再细问,卷烟厂这门生意他是要留给老陆家专营的,至少五十年不变,以确保老陆宗亲及皇室收入。 这叫生意,叫投资,跟国库没关系,他陆天子家也没内库,银子是凭本事挣的,凭什么要借给你外朝。 回过头继续追问顾君恩怎么安排他爹。 顾君恩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意见说了,其意按礼制必须追封永昌皇帝李自成为大顺太祖,但太祖无后,所以礼法上监国可为嗣皇帝,将来过继一子为太祖直系后人。 过继之事,当初在商洛陆四同高太后有过共识,因为李自成无后,其侄李过也无后,李来亨乃是养子,除李翠微这个女儿外,李自成一族再无第三代血缘之人。 因此,高太后希望陆四同翠微将来的孩子中过继一男丁为李过嫡子,以使李家不绝后。 陆四对此是同意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老岳父没儿子,大舅子李过也没儿子,真是稀奇。 大顺成立后,陆四也是要封李过为亲王的,所以其子过继给李过将来就是继承李过这支亲王,于他陆家并不亏。 至于李来亨这个小老虎,同他养父李过一样忠厚仁义,于公于私陆四都要好生培养,将来或可国公,或可郡王,绝不使这位大陆坚持抗清的最后一位汉家英雄没个好结局的。 但照顾君恩的说法,李自成为太祖,因无后由陆四这个女婿继嗣皇帝,那陆四的亲爹陆有文还是没法受封太上皇。 “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要我尊先帝为皇考?” 陆四不满意顾君恩的“迂腐”,当然也能理解这位的心思,毕竟这位是他岳父生前重用的谋士。 看向其他人:“你们如何看此事?” “这……” 宁绍先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要乱开口的话。其他人也是如此,因为这件事既涉及礼法,又涉及皇位传承,要是冒然开口说的不对,极易引来后患。 众人沉默时,冯铨的屁股挪了挪,忽的站出来道:“若遵永昌为太祖,那将来太祖这一支是大宗,还是监国这一支是大宗?若太祖是大宗,监国为小宗,则监国登基是为小宗入继大宗,置监国百战创业于何处?若太祖是小宗,监国是大宗,万一将来小宗窥伺大宗,社稷岂不颠覆?” 说到这里,冯铨很是郑重的向陆四一躬身,掷地有声:“臣以为左辅所言荒谬,只因监国之江山非继承于永昌,乃是监国独力开创,故而臣以为当为继统,而非继嗣。” 第六百七十章 圣武天王李自成 何为继统?承继法统。 何为继嗣?父死子替。 两者表面是一件事,但内中学问却大了。 继统者,未必要奉被继者为祖宗;继嗣者,你要不认祖宗,那是要被天下人唾骂的。 虽然受了老岳父遗产太多好处,但怎么说陆四也是创业之君,要不是他把江淮分公司做大做强,具有一定流动资金,形成地方垄断,身为集团老总的老岳父能在公司即将破产时,为了挽救公司把闺女许给一个外挂的分公司经理么? 不可能! 说白了,是陆四自己的枪杆子硬。 江山同公司,一个道理。 因此,冯铨说的话在理,监国的江山绝不是继承于李自成,是人家自己一手一拳打下来的。 如此,凭什么要人家继李自成的嗣,连自家老爹都不认了。 诚然,大顺这个国号不改,继嗣更合乎礼制及世人的传统观点,但凡事要讲究实事求是,看待事情也要根据时事的变化和实际情况来断定,怎么就能抱着老观点不放呢。 当年《三朝要典》是冯铨修的,修这书时不可谓不费尽心血,绞尽脑汁,可到了崇祯朝,他冯学士不照样把《三朝要典》扔茅房了么。 等到了满洲人入关,一旨相邀,冯学士也是不辞辛苦北上就职,为大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两年后,也是他冯学士亲手将满洲的孤儿寡母献给大顺新君的。 是谓,识时务者,俊杰也。 礼是什么? 理也! 理是什么? 拳头也! 如今这天下,谁的拳头硬? 监国也! 既然如此,监国的话就是理,就是礼,一句顶万句! 历经明、清、顺三朝的冯铨思想开明,深为左辅顾君恩的“迂腐”着恼。不过考虑日后同僚相处,自己初来乍到于大顺资历不足,冯侍郎倒没敢义愤填膺当众喝斥左辅大人,说什么不为监国着想者,当斩之类的话。 但,情绪肯定是激动的。 以致烟屁股都烧到手了,侍郎都没察觉。 陆四这边,精神也是大振。 知音难求,高山流水,有学问的人讲话就是在理,只要屁股正,书读的越多就越好。 继统非继嗣一说,真是说到陆四心坎中了,因为这一说更能彰显陆四承继大顺的正统性。 严格来说,他陆四所继为两统,一是李自成的大顺政权法统;二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法统。 要搁后世大白话讲,我陆文宗虽坐了李自成董事长的位子,但那是我陆文宗个人努力奋斗的结果,可不是李自成遗嘱的结果。 在这个过程中,你李自成是帮助了我陆文宗,但你那是带有功利性质,不是无私性质,因此我陆文宗可以感激你李自成这个领路人、革命先驱,但我不能把你当祖宗供了。 而想要让世人淡化隆武帝是李家继嗣,那就必须要强调法统。 法统最硬者,古今除朱元璋外,还有谁能胜过陆四? “老冯这番话,听起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陆四油脸点头,想弹烟灰,却发现桌上没有烟灰缸,便准备先扔地上,却见那刑部侍郎党崇雅将一砚台递了过来。 陆四赶紧将烟灰弹进砚台,并朝党崇雅微笑致意,感谢他的妥贴之处。 冯铨看在眼中,却是心中一紧。 陆四继续征询顾君恩的意见:“左辅以为老冯说的有无道理?” “继统不继嗣倒也可,当年嘉靖朝大礼仪便是如此。”顾君恩很是平淡的说了一句,并有意无意的扫了冯铨一眼。 陆四一听方才明白,原来这玩意不是冯铨的首创。不过不要紧,谁支持他,谁就有理。 冯铨见状,却是抛出另一个酝酿成熟的“重磅炸弹”。 “臣以为便是继统不继嗣,也有些不妥,因为难以理清大宗小宗关系,将来会有隐患。” “噢?” 陆四耳朵微竖,从烟盒拿了根烟扔给冯铨。 冯铨下意识伸双手去接,却发现烟屁股烫手,疼得他一甩,烟屁股落地时监国的烟又扔了过来,结果一下掉在地上,几乎是电闪雷鸣间,就见冯侍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撅着屁股将掉地上的烟捡起,抬起时还不忘在鼻间嗅了一口。 一时又不知这烟往哪放,索性便搁在耳朵上。 从捡烟到放烟,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让人惊叹。 理了理思路,冯侍郎斩钉截铁道:“监国继统也罢,继嗣也罢,总脱不了要追谥永昌皇帝,若永昌皇帝为我大顺太祖、世祖又或高祖,那监国将来如何自处?” “老冯,你接着往下说,别停啊。” 陆四听着在理,这件事一定要圆满解决,不能给后代留下麻烦。而且他本人是比较倾向太祖这个庙号的,舍不得让给李自成。 人生一世,不能为太祖,便如太监入青楼般叫人扫兴。 “臣以为永昌皇帝虽有开我大顺之基伟业,然如今之大顺却是由监国一手开创中兴,故大顺当为陆家之大顺,而非李家之大顺。” 说到这,冯铨打住。 “老冯呐,你就不要跟我卖关子了,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嘛,在座的都是我大顺栋梁,没外人。” 陆四脸上挂有些许笑意,继而从左兜中摸出一包完整的大顺牌香烟丢给冯铨。 冯铨这回接住了,双手接的,如视珍宝般将那盒烟揣在袖中,然后拿出了他的解决方案,就是不可以追谥李自成为大顺太祖,而当追谥李自成为大顺天王。 “天王?” 陆四诧异的张了张嘴,这个王号让他很熟悉。 “天王,贵天子也!” 冯铨深呼吸一口,滔滔不绝起来。 “《春秋》开篇便是天王正月,由此可见天王乃上古最崇高之帝号。而当年周武伐纣,受命于天称王,追封曾祖亶父为太王,祖父季历为王季,父西伯昌为文王,分封同姓及功臣到各地,自此开创了周王朝。自此,天下诸侯皆称周天子为周天王。追述根源,天王早于皇帝,贵于天子,故臣以为我大顺可追谥永昌皇帝为天王,以显其尊,以示其贵,更可使我大顺子民万代敬仰……” 冯铨又道日后可于太庙旁另建天王庙,单独祭祀天王李自成,一应规格都如太祖,如此既能尊李自成,又不使李自成成为陆顺宗法之障碍,可谓两全其美。 陆四这边听的不住点头,寻思给李自成上一个天王尊号,似乎也挺好。 之前好像也不是没有天王的,似乎有什么前秦天王苻坚、后秦天王姚兴、后凉天王吕光、北燕天王冯跋、北周天王宇文觉,由此可见天王这个贵于天子的称号,还是有不少人爱用的。 另外有个汉家大英雄被对手上的尊号也是天王,陆四前世有一位广西老表也是天王。 不附顺之宗庙,追谥天王单独祭祀,礼法上大顺就与李顺没有关系,无那大宗小宗一说,更能彰显李自成的功绩,不管怎么看,冯铨这法子都是个好法子。 刚才递砚台供监国弹烟灰的党崇雅见监国面露赞许,不失时机的上前奏道:“臣附议!并且臣以为永昌皇帝为天下百姓起兵推翻腐朽之明朝可曰圣,抗拒鞑虏宁死不降可曰武,故永昌皇帝当为我大顺圣武天王。” “高,实在是高。” 陆四欣然击案,问众人:“老冯的意见我觉得很好,我那岳父为圣武天王这事,可有反对的?” 说是问众人,实际是盯着顾君恩看。 老顾这边迟疑片刻,知道监国心中所想不是他能改变的,只得硬着头皮称善。 礼法理顺了,年号确定了,中央六政府和地方巡抚官员也确定了,陆四此来不虚,心满意足,临走时不忘叫侄孙义良拿两条烟给冯铨。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临清要来陆亲公 临清,前明年间,北方运河第一码头,一州之税胜省赋十倍,不及苏杭,甲于山东,名于天下。 嘉靖、万历年间,临清经济高度发达,南北商人皆贩货来此,水陆交通更是四通八达。 高度繁荣的经济使得临清城面积不断扩大,前后数任知州四度扩城,使明初只有八千人口的偏僻小县人口达到百万之众,也是山东省内人口最密集区域。省会济南亦远不如。 “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前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一书尽显临清繁荣,然而此北地第一富甲之地却于崇祯十五年一夜被毁。 临清大屠杀也是满洲入关后屠杀人数最多的一次,比之济南还要残酷。 罪魁祸首满洲饶余郡王阿巴泰。 前明《兵部行稿》记述清军破临清后的惨状,“生员存者三十八人,三行商人存者席明源、汤印、汪有全共七人,大约临民十分推之,有者未足一分。其官衙民舍,尽皆焚毁,至今余烬未灭。两河并街路,尸骸如山若颠,岂能穷数。城垛尽皆拆毁。” 因为被清军杀害的百姓太多,以致大运河边的路上,尸骸堆积得如同山一样高,连数都数不过来,前来收拾的明朝官员只能统计活着还有多少人。事后前明山东官方统计,临清罹难百姓多达九十万众,人口去其九。 崇祯十六年三月二十四日《山东东昌府推官刘有澜塘报》,“卑职看得临清原系漕运咽喉,逆虏自蓟兼程疾驰,必欲得之为快,盘踞十六日,杀掳百姓几尽,使我无人可守;推塌城垛一空,使我无险可恃,截留在仓漕米万余,以为北向养马之用。” 《总监各路太监高起潜题本》,“临清总计临城周匝逾三十里,而一城之中,无论南北货财,即绅士商民,近百万口”。 清军于临清的大屠杀并不局限于临清州城,“不但临城被屠,即蕞尔小邑,亦杀戮殆尽”。 崇祯十六年五月十五日《兵部武库清吏司吴一元揭帖》中陈述其家乡范县的情况。 “臣籍范县,去岁丑虏南下,蕞尔小邑,既无额兵,又乏救援。于十二月初二日,虏遂由城西南角攻陷。可怜寥寥士民,横被屠戮。加以土寇乘机焚抢,祸变频仍,岂惟死徙不免,亦且杀掳殆尽” 七月初三,原大顺政权委任的县令杨王休在淮军高杰部攻占临清北上后,受命至临清州任职。 上任之后便向山东通会衙门、山东节度衙门上本。 “此地七载兵荒,城郭庐舍俱是丘墟,荆棘满目,白骨如山。至于临清一镇,素号咽喉,及今行人断绝,市肆榛莽,瓦砾阻滞,通衢商店变为溺厕。卖妻鬻子,剜肉医疮。惨苦情形,石人堕泪,即孑遗中尚存一二残民。” 杨王休带三随从走乡察访,并查前明官档,认为临清一地于前明崇祯十五年被清军屠杀、掳走百姓多达125万众。 现北地富甲第一的临清全州人口两万六千三百二十五人,内中受刀残者千余。 鉴于临清人口极度稀少,短期根本难以恢复昔日北地第一码头盛景,杨王休请山东通会将前番因抗清需要从济南北部、东昌等地往济宁迁移的人口,调拨部分充填临清。 时山东通会陈不平向山东节度陆广远请示后,先迁济宁移民八千户填临清,后又将第七镇同水师往山东运送的辽民两万一千余人填充临清,并从全省调拨农资,又请节度行文淮扬地方购置农具以使移民能够在临清得以生计。 山东淮军主力大举北伐后,临清作为山东入北直前哨,成了大军粮草转运重地,一时码头这边倒也热闹起来。 随着淮、扬、徐、济宁等地的运河相继贯通,北方形势的大逆转,又有富有进取(富贵险中求)的淮扬商人雇船置货前来北地贩卖,但多为农资,鲜少从前百货。 至本月,临清码头每日停靠船只已有数十艘,大致相当前明鼎盛期的五十分之一。 照这情形看,临清距恢复元气,至少二十年,离鼎盛恐怕非五十年不至。 原淮军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日前也到临清,非知州杨王休办差不力,而是胡尚友刚接山东运河督办一职,督办府设于济宁。 北京行营指示,沿运河各省不仅要确保运河畅通,更要肃清匪患。而沿运河各省匪患最多为二,一为湖盗,二为河盗。 湖盗,即淮扬境内骆马湖、山东境内微山湖等聚众土寇。 河盗,便是于运河杀人劫货,或拦船勒索宵小之辈。 其余盗匪或被剿灭,或被收编,如关外第七镇便是由山东绿林响马盗寇组成。 行营用词强硬,身为山东运河督办专员的胡尚友肯定不敢怠慢,但他却没有急着先去督办府驻地济宁,而是先来临清。 原因是,不日将有大人物前来临清。 而这位大人物,正是带领淮军夺取北京,即将登基为帝的大顺监国闯王他爹。 消息说,陆亲公的船队已经过了东昌,照时间推算要么今天,要么明天肯定能到临清。 所以这会胡督办要是跑去济宁,那就和陆亲公擦肩而过了。 曾为前明四川副将的胡尚友,于当官做人都较在行,深知为臣子的要是能与君上他爹打好关系,对前途肯定是有好处的。 所以一到临清,胡督办就命随从卫队到码头设卡,并请临清知州杨王休派人布置码头两岸,务必要让陆亲公对临清产生深刻印象。 可运河两岸房屋建筑多在几年前被清军焚毁,眼下除码头这边尚能维持外,其余地方多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一眼看上去除了萧条还是萧条,恐怕难以让陆亲公对临清产生深刻印象,继而对专门在此迎侯接待的胡督办生出好感。 但办法是人想的。 于是一夜之间,运河码头两岸稍好些房屋外面通通被刷上白石灰,破败不堪实在难刷的用红绿各布在外面遮挡。 光秃秃的河堤上也如见了鬼似的突然冒出许多柳树、杨树来,结合绵延数里的红绿布和石灰白墙来看,真是焕然一新。 码头那边原来就是几家客店和大通铺,以及一家小酒楼,主要是方便来往客商和行人住宿吃饭的,经胡督办用心部署后也是一夜之间冒出两家布店,一家绸缎店,三家粮店,四家瓷器店,三家当铺,一家典当铺。 甚至还有一家翠香楼。 招牌看着就新,往那高高一挂,只要不往内深入,只一眼便觉临清依旧繁荣。 反正胡督办觉得不错,特意赏了下面办事人几两银子,并要临清知州杨王休将这些开销在公帐中予以报销。 杨王休却是不太愿意,因为他临清州已经很穷了,衙门里现有库银不过一千多两,胡督办大嘴一张就要报三百多两,这亏空他到哪补。 如今这临清可不是当年的临清。 胡督办觉得杨知州太没意思,难怪从前只是个小知县,当下将陆亲公过道临清对临清地方建设,以及运河交通的重要意义于杨知州讲了两遍。 谁料杨知州还是不肯松口。 没法子,胡督办只能施以利诱,说他运河督办衙门将考虑重点建设临清码头,并上书行营重建临清税卡,如此才换得杨王休松口给他报了那三百多两银子花账。 一切都弄得差不多,可谓是万事俱全,就差亲爹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老表发达,我们沾光 东昌府至临清州运河有一段是同故黄河古道交汇的,其交汇之处名魏家湾。 护送陆亲公的船队当日就是在魏家湾临时停泊的。 该船队由扬州启程时,是由26艘漕船,护卫官兵300人组成。 亲公上船之时,扬州大小官员连同士绅百姓,盐商富户及当地驻军第四镇旅帅以上将领约350余人往码头送行。 各级官员向亲公赠送的卤薄仪程就有3000余两,其余士绅富户盐商向亲公赠送的礼物、仪金更是多的专门用一条船来放。 其中还有条船专门搭乘扬州天鹤楼厨师、厨娘14人,这些都是专为亲公及大太公、二太公服务的,以确保亲公一路上都能吃到家乡的美味。 至于猪、牛、羊、鸡、鸭、鹅等肉食和蔬菜更是塞了整整一船,亲公爱吃的盐城县泥螺、小蟹、高邮的咸鸭蛋、大糕、麻花、柿饼等特产也足有十几大箱,皆是扬州士绅富户自发主动捐资为亲公北上准备的,不曾花官府半钱银子。 此次随亲公前往北京的陆亲规模更是庞大,包括监国的大伯、二伯以及不曾见过面的舅太爷、舅父、表大爷、表二爷、外表、内表、侄儿、表侄、侄孙等等在内,计有260名陆亲随亲公一起前往北京。 据说,这些人都是亲公同大太公、二太公商议之后选拔拟定出的,其中拟出任尚书的有三位,出任侍郎的有六位,大学士两位、总督五位、巡抚、布政、知府、知州、总兵副将都有详列。 皆是三位老太爷用心选定,好助四小子管好江山的陆家及陆家亲属中的俊杰。 船队浩浩荡荡抵达淮安府时,知府郑标同样带着淮安城大小官吏前来恭迎,同样送上仪金2000两,另淮安士绅富户皆有捐输,如此使得船队又添18艘,护卫官兵250人。 再至徐州府时,知府武愫同样献仪金2000两,添船12艘,官兵180人,至济宁、东昌又添…… 等过东昌府后,亲公北上船队已有船只108艘,护卫官兵1500余人。如此庞大护卫力量,莫说河盗了,就是湖盗也不敢沾边。 更何况除直接护送的官兵外,凡亲公船队经过的府州县驻军无不派兵把守,地方官员如临大敌,衙役捕差四出,运河两岸治安秩序空前稳定,大小牢房塞满若干无业游民。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监国他爹要在谁的地盘出了事,那当官的脑袋还要不要? 不族诛只杀你一人,已是天恩浩荡了。 东昌知府是原李自成大顺任命的济南防御使丁昌期,当年因为路线不明,眼力不够一心拥护永昌皇帝,结果在济南坐了快半年的冷板凳,最近因为通会陈不平进京任职,山东大小官员该进的进,该补的补,这才捞了个东昌知府的缺。 尔今形势不比当初,丁知府脑子再糊涂也不可能不知道谁才是大顺真正的天,因此对于途经东昌的监国他爹招待的比淮扬那边还要殷勤。 一直将亲公船队送出十几里,这才恋恋不舍回去。 也没枉丁知府这番心意,陆亲公他大伯陆有才对三弟有文说了一句:“小丁这人不错,等见了小四子提他两句。” 大哥的话,有文肯定是记在心上的。 天色渐黑,船队在魏家湾临时停靠一夜,大小事务都是由陆有德同陆文才负责,这两人在淮安那边历练了两年,处理船队事务自是不在话下。 陆有文这边也是舟车劳顿,同大哥有才、二哥有富用了晚饭后就去歇了。 “老太爷,那我就过去了。” 说话的一咱都在陆有文身边服侍的年轻人,名叫雷都,排行老五,所以家里人都叫他雷老五。 按亲戚关系算的话,雷老五是陆有文妻子吴氏的姨侄孙,也就是雷老五他爹是当今大顺监国的姨弟兄,管监国他爹叫姨父。 因为娶妻早,生子早,因此雷老五这会得唤陆有文一声老太爷,他姨奶奶吴氏在的话就是姨老太。 “回去就歇了吧,莫去耍钱了,也莫去再找粉头,你再这样下去,可不能叫你大爷给你官做。” 陆有文念着死去妻子吴氏的好,所以对吴氏娘家那边人都想照顾些,因此在扬州时便决定让儿子封小五子一个知府干干,实在不行给个知县也成。 怎么着,人家小五子也管你叫一声大爷不是。 不过之所以特意嘱咐雷德一句,主要是这雷老五心性不够,不管船停哪里都喜欢上岸找花柳巷,游娼楼、登酒店。 先前路经济宁的时候还包了个十八岁的粉头,结果把身上带的银两都搭进粉头身上了。 也不止雷老五一个德性,陆亲当中不少人打从扬州北上后,都有些“胡闹”。 比如陆四他叔伯兄弟陆文庆就在船上偷偷招来岸上的姐儿嫖,陆四他表哥家的三小子吴大德从扬州贩了百两丝绵绸绢货物准备沿途发卖,结果货卖了,钱却没有,都叫这小子给包了婆娘。 这边哄了老太爷后,雷老五可没乖乖听话去睡觉,而是找到陆文庆、吴大德那帮人聚起赌来。 这事,打从扬州出发就没停过。 问题是雷老五身上的银子都扔姐儿身上了,哪有钱赌。不要紧,他是没钱,可他有官啊! 看着众人不搭理他,雷老五顿时胸口子那么一拍,雄赳赳气昂昂道:“老太爷那里许了我个知府,这知府总值一千两吧?” 一帮陆亲赌友寻思了一会,都说值。 肯定值啊,要说知府不值一千两,那他们当中的知县不就更不值钱了? 知府值一千两,陆文庆这个巡抚不得值五千两? 花花轿子大家抬。 左右都是陆亲,也都是要进北京帮陆小四子管江山的,那官,少不了! 于是,雷老五就同吴大德写了封协议,约定吴大德借他一千两,等他上任知府后半年归还。如果到时候没有归还,这个知府就转让给吴大德,或者吴大德委托的人都可以。 “还愣着干什么,拿银子来啊!” 雷老五二话不说大拇指红印泥一粘,“叭”的给签了押。 第六百七十三章 太上皇的春天 雷老五、宋文庆、吴大德等一帮“陆亲”耍钱动静太大,吸引了不少护卫官兵。 有军官觉得这帮陆亲此去北京就是皇亲国戚,将来肯定非富即贵,所以这会加以示好虽未必能立竿见影,但谁也不敢保证就没有好处。 所谓多条朋友多条路,况是这帮能够直达天颜的陆亲。 再者,地方的官兵大多是出自前明军队和绿营,有的更是直接就地改编的土匪,几乎个个嗜赌,听了那耍钱声,哪能不心痒痒的很,于是很自然的就参与进了赌局。 掷骰子的,推牌九的,摸叶子戏的,赌得那是一个不亦乐乎,也不怕吵着老太爷们。 也幸亏东昌到临清这一段区域早前被淮军第六镇和随后北进的第一镇拉网似的剿过匪,要不然哪怕就是冒出一支响马盗来弄个奇袭大运河,监国他爹同众皇亲国戚宗室弄不好就得全部壮烈。 那样的话,北京的陆监国恐怕就得缓个两三年再登基了,也不知如何在史书上给他陆家满门壮烈给定性。 照实写,太过丢人。 粉墨春秋,又与他向来提倡的给后世子孙一个历史真相不符。 …… “太不像话了,这德性以后怎么做官嘛,怎么给百姓当父母嘛。” 虽然现在不管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声老太爷,或者是“亲公”,甚至还有提前叫太上皇的,但比起大哥陆有才,二哥陆有富,身为老三的陆有文才47岁,属于还很年轻,因此哪里听不见远处的动静。 尤其是雷小五的大嗓门,那真是听着跟赌桌上的明灯似的,再想之前这小子答应自己的乖巧样,陆有文肯定有些来气,坐在那闷闷不乐,觉得不应该带这么多人进京的,这些个亲戚有的也实在是不如请托的长辈说的那么优秀。 真要叫他们当了朝廷高官,地方父母,哪里是帮衬他儿子,只怕是给他儿子添乱才是。 只是这事说起来也不能怪别人,还不是他这个太上皇自个寻思儿子打下的江山不能都叫外人沾了光,好处叫外人得了去,陆家怎么也得出些人帮衬一些。 老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还有老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打江山这帮亲戚们可能没出多少力,但守江山这事,陆有文认为亲戚们多少还是能干一干的。 没想口风一松,结果便成了如今这局面。 这个是亲戚,那个是亲戚,给他官做不给他官做,说得过去?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 要发脾气,也只能自个闷着了。 另外也是担心自个带了这么多人进京跟儿子要官,会不会让儿子觉得为难,又是不是会让儿子对他这爹来气。 再想几年没见小四子,心里也着实想的很,上次收到小四子来信还是小四子说要娶媳妇的事。 途经徐州时,陆有文曾想进城看看自家那媳妇,不过徐州府却说郡主已经进京,这让陆有文有些遗憾。 转念一想到了北京后肯定能见着儿媳妇,便也没再放在心上。 “太上皇,跟后辈们有什么可气的,这不大家伙在船上憋的慌,玩一玩,放松一下也是好的,就是我这一路过来也闷的慌呢……喏,太上皇,这是我刚给你炖的老鸡王八汤,您赶紧趁热喝,赵师傅他们说这汤可补身子呢。” 一个长相中人之姿,身段却是丰满的女人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摆在了陆有文面前,盘子上是一碗热腾腾的汤,光是那散发出的香味就让陆有文鼻子本能的抽了抽。 要说享福,陆有文这辈子也就才享了一年多福,在这之前,他可是受了不少活罪,就现在左腿走路都不利索,那是当初在海子里叫盐商打手给打的。 为了这事,他儿子陆四特意派兵扫荡海子,把囚禁他爹有文的盐商全家都给砍了,如今尸首怕是在滩涂里沤烂了。 也因了陆有文这事,海子里再也没有盐商有胆绑人去干活,尤其是盐城县的。 再经盐运使王二先生的整顿,淮盐产量比之前明崇祯年间都要高了几成。别的地方不清楚,反正南京城的盐都是打江北过来的,据说还是南京那个伪京营把持的。 做生意嘛,大家有钱赚就行。反正是人就要吃盐,管他吃的是哪的盐。 只要老百姓有盐吃就好。 陆有文的侄子陆文华家的盐就是全部销往南京的,上回陆文华回来时还提过一嘴,说是和南京那边的孙老总谈妥了。由孙老总将他家的盐专门包装,然后印上“御盐”二字,这样价格就能提高一倍。 销路,孙老总包了,南京城的达官贵人没人敢不卖他的面子,便是宫中都没问题。 这一年多托儿子的福,陆有文在扬州也真是做的老太爷,虽然他自个闲不住,没事在园子里翻翻地,种种菜,但扬州城的山珍海味他哪样没尝过? 隔三岔五还有江南那边的人往陆亲府送好东西,把个陆家三位老太爷吃的是白白胖胖,油光满面,远看是富家翁,近看是有福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三个又黑又瘦的庄稼汉喽。 “妙莲啊,劳烦你了。” 进来的这个女人让陆有文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同时心中也扬起异样的感觉。 这个女人是扬州府特意从天鹤楼请的厨娘,名叫徐妙莲,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看着虽不甚美,但胜在有股味道,这些天来陆有文三兄弟的饮食便都是徐妙莲负责。 “太上皇还知道人家的名字啊,我还以为太上皇贵人多忘事呢。” 厨娘妙莲一个秋波过来,迷得陆有文心头又是一颤,自打光棍十几年以来,还是头一回有个女人对他嘘寒问暖的。 “别叫我太上皇,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不好,不好。”嘴里这么说着,陆有文的样子看着却没那么谦虚,并且隐有得意之色。 生个儿子当皇帝,这事搁谁身上不得意? “瞧太上皇这话说的,您儿子都快当皇帝了,您不是太上皇是什么?”徐妙莲端起汤碗,用汤勺舀了一口汤,放在嘴边吹了两下便往陆有文嘴边递去。 “呼……” 陆有文一口将汤喝的精光,朝舱外瞄了一眼,竟将这厨娘搂进怀中。 徐妙莲也不挣扎,更没有惊讶,而是熟络坐在陆有文不曾受伤的左腿上,继续给太上皇喂汤。 看动作,看神情,显然不是头一次。 第六百七十四章 监国,天下第一孝子也! 太上皇的春天,缘于七天前的济宁。 也不好说是太上皇定力不够,还是厨娘的诱惑太深,又或是手段太妙。 总之,自打老婆离世后,已经守身十三年的太上皇没把持住,沦陷了。 自打在扬州船上见了太上皇第一眼后,徐厨娘的心思就萌动了。 所以,那一夜,不是偶然,是上天对太上皇的安排。 那一夜,四十七岁的太上皇虽然沦陷了,但终于又做了一次男人。 事后,太上皇做梦都香甜,睡得也是从未有过的舒坦。 而这一切,全是托他那好儿子的福。 “说起我那儿子,嘿,我打小就知道这孩子不俗,将来肯定有出息,没想出息这么大!” 陆有文的脸上满是对当年的回忆,也满是对自家儿子能干的自豪感。说话间不忘搂住妙莲的腰肢,肉肉的,摸起来感觉很好,而且每一次妙莲都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感觉。 “你可知道当年多少人托媒人到我家做媒,要把女儿嫁到我陆家做媳妇?我就寻思我儿不是池中物,不能早早给他娶了媳妇,那样会把他手脚捆住。好男儿嘛,就该出去闯荡嘛……” 陆有文越说越高兴,浑然不顾事实是他那破窝家徒四壁,媒人连门坎子都没在他家跨过。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谁都不想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丢面子,谁都愿意往天上夸自己的子女。 说的高兴,汤喝的也是高兴。 一碗老鸡炖王八,就这么全进了陆有文的肚中,把个陆有文的心弄得暖乎乎的,肚子也是无比舒坦。 “太上皇,进了京之后您可不能忘了人家,之前您不是说要娶我的么,别说话不算数。” 徐妙莲将汤碗放下,伸手搂住陆有文的脖子,这个大他十来岁其貌不扬、大字不识一个,也不解风情的男人,如今却是这世间最宝贵的男人。 “你放心,我陆有文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人,这事我也琢磨了好几天,按理说你身子都给了我,我要不娶你就不是东西了,可就是,就是……” 陆有文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徐妙莲心中一紧。 陆有文有些苦恼道:“我是想娶你为妻,可怕小四子不同意,这个……你也知道,小四子他娘走的早……如今又是要做皇帝的人,我这当爹的突然给他找个后妈,唉,实在是……” 陆有文是老实人,可不是哄骗厨娘,他是真担心儿子不同意他这门婚事,而且也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儿子开这口。 “你别说了。” 厨娘听后竟是十分理解,小鸟般依偎在陆有文肩膀上,幽幽道:“不管您儿子同不同意,我徐妙莲都是您太上皇的女人,下半辈子除了太上皇能碰妙莲的身子,别的男人连妙莲的手都别想摸。谁要敢碰妙莲,妙莲情愿去死。” 这番话听得陆有文鼻子一酸,心中大为感动,握住厨娘的双手,真情流露道:“妙莲放心,不管小四子同不同意,我陆有文这辈子也非你不娶。” “那妙莲也非太上皇不嫁!” 徐妙莲眨了眨眼睛,伸出右手亮出小拇指,嗔了一声:“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好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陆有文眉笑颜开,额头上的皱纹都因为心情的愉悦少了两道。 “不过太上皇,您要真娶了我,那我岂不是成了太后?” 徐妙莲捂嘴直乐。 “太后?” 陆有文愣了下,“嘿”了一声:“那倒也是。” 旋即意识到什么,表情滞住。 “行了,我才不要当什么太后呢,就是将来你对我好一些,对我那双儿女好一些就是。” 徐妙莲起身勾着陆有文缓步来到床边,轻轻一推便将未来太上皇给推在床上,尔后却轻步后退,急得火烧火了的陆有文赶紧问她干什么去。 “太上皇,您急什么?妙莲洗洗就来。” 说话间,厨娘走到舱门处将门带上,然后从角落取出一只盆来,又将炭炉上的暖壶水倒了些进盆,之后吹灭蜡烛解衣蹲在盆上。 床上的陆有文借着月光和岸上官灯的亮光看去,当真是越看越诱人,越看心跳越快。 那“哗哗”的净水声,如寺里的梵音般好听。 …… 这日天还未大亮,为了不耽误见监国他爹就睡在码头客店的胡督办被手下的急促敲门声惊醒了,当时就吓了一跳以为监国他爹来了,没想外面手下却说宫中来人了。 “宫中来人?哪个?” 胡尚友一头雾水,大顺可不像前明那样有太监监军、督矿收税、织造督办什么的,所以这个宫中来人是什么意思? 糊涂是糊涂,宫中来人他胡督办可不敢怠慢,赶紧穿衣前去一探究竟。到地就见一队头插羽翎的骑兵站在码头,除这帮骑兵外还有一辆马车,马车前边有一面白无须之人拿着一柄佛尘在那站着。 此时清晨,天气有些冷,运河边更是有些寒意。 “敢问这位公公是?” 胡尚友从前是前明的四川副将,投了淮军后先为山东招抚大使,现为山东运河督办。 这个官职据吏政府那边说是正三品大员,按理哪里需要理会宫中的一个小太监,可前明养成的习惯还是让胡尚友对那太监态度恭敬。 这也是经验。 叫宁得罪阎王,莫得罪小鬼。 天知道这小太监能不能跟监国说上话咧,万一哪天嘴刁,他胡督办就是抱佛脚怕也没用。 “咱家是宫内厅的杨植,奉监国之命前来迎侯太上皇,刚听码头的人说胡督办也在此侯着太上皇,所以咱家便斗胆请人扰了督办美梦,还望督办恕罪。”杨植的态度却是比吴尚友还客气,半点没有宫中来人的张狂样。 听对面太监这么一说,胡尚友顿时恍然大悟,是啊,哪有当爹的都快到了,做儿子的不派来过来迎接呢。 见河畔风大,老亲公的船队又尚未到,胡尚友便想尽下地主之谊,请这位小杨公公同众位羽林好汉到客店一歇,顺便吃些早饭,车内却传来一声女子咳嗽声,这让胡尚友有些疑惑。 杨植见状,微微一笑,低声道:“督办莫问,车上这位是监国孝顺太上皇的礼物。” 礼物? 胡尚友又是一怔,继而不禁点了点头,心中暗自生敬:监国,果孝顺儿也,想的真是周到。 第六百七十五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老太爷,前面就是临清了。” 因为昨天晚上耍了一通宵钱,且屁钱没赢还倒输几百两,雷都精神明显不济,要不是河上冷意清爽,恐怕站在那都能打瞌睡。 不过输钱倒是无所谓,雷老五这人看得开,左右进了京见了他姨大爷,一个知府缺就能下来,到时还怕没银子还吴大德的债? “小五子啊。” 陆有文很想说说这个过世妻子的侄孙,但话到嘴边却是改为问了一句:“你晓得临清离北京城还有多远?” “啊?老太爷,这个我也不晓得,我去问问文才叔。” 雷都也是头一次北上进京,哪里知道,便去问在船头的陆文才。 陆文才估摸快了,因为过了临清就入北直隶境内,最多还有六七天肯定能到北京城。 雷都这边给老太爷回了,一听再有六七天就能见着儿子,陆有文也是高兴,去舱中叫了二哥有富下起象棋来。 说来也怪,明明兄弟两人都不识字,偏象棋却下得有模有样,上面的字也是个个认识,要么不下,一下的话不杀个十来把两兄弟都不过瘾,当真是乐在其中。 淮扬地界有句话讲的好,说这象棋是穷人玩的,围棋是富人的把戏。 老二老三在那下棋,老大陆有才则在厅上同几个陆家人说着事,多是有字辈的。 什么有余、有财、有劲、有能,看着都是帮中年人,但辈份全是陆家老太爷级别。 陆有才所说无非是老调重谈,要有字辈的约束下面文、广、义的小字辈,路上别上岸胡作非为,到了北京后要跟着老的走,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万别自个拿主意,也别在京里给小四子丢人,叫小四子手下那帮当官的笑话。 “他大爷,你心就放肚子里,下面小的我们统统说过了,到了北京城,绝对不可能叫侉子们看不起咱老陆家的。”有劲人如其名,说话声音洪亮。 “有你们这话就行,完了等见到小四子,我跟有文就同他说老陆家的事,到时不管小四子封什么官下来,你们也都先领着,官大也好,官小也好,都不能在小四子面前摞脸子,有什么意见同我跟有文说就行。” 陆有才虽是大伯,但小四子如今不是从前的小四子,都带兵造反打鞑子当皇帝的人了,因此也不敢打包票这侄子就真的会同意他们拟就的封官名单。 “这回咱们陆家人进京,从前谁家关系近,谁家关系远那就都不说了,总之就一句话,一碗水要端平,各房要相互拉扯些,帮衬些,打断骨头连着筋,朝上数几代,我们这帮人不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么?……” 陆有才在有字辈中不是最大的,但这会托了侄子光无疑成了陆家的老族长,便是陆有文这个“太上皇”对有才这个大哥的话都得听着。 现任陆家的族长是陆有学,曾经往安东见过大侄子陆四,后来陆四给安排做了兴化县令。陆有才同陆有文他们进京前,陆有学托人给有才他们捎过话,意思他在兴化干了两年,是不是能挪一挪。 这事陆有才可记在心中,因为有学这人不错,往年间祭祖什么的,都是人家有学操持的。族里谁家有个什么事,也都是有学帮忙张罗,着实是个不错的人。 “大哥啊,怕你这次进京同二哥要弄个王爷做做呢。” 陆有财是真羡慕有才三兄弟,一个太上皇两个王爷还能跑得了? 板上钉钉! 为啥? 礼法。 “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江山是小四子打下来的,又不是我这老骨头去打的,将来只要小四子对我这个大爷孝顺就好了,当什呢王爷啊,你们不要瞎嚼蛆了……” 嘴里这么说着,陆有才心里实际也挺热乎,因为打扬州出发时就听三兄弟有文说过,这次小四子造反当皇帝,论功劳,文亮和广远出力不少,所以父子两个肯定得封王。 这父子俩要封了王,有才这个当大伯的肯定也要封王。 大伯封了王,二伯要不要封? 肯定也得封。 因此,陆家这三老弟兄那就是一个太上皇,两个王爷,当真是风光无限,祖坟冒青烟。 “行了,就这样吧,你们几个反正看着些小的就行,另外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下……” 说了一通进京后的规矩后,陆有才又跟几个有字辈的商议起祖宗追封的事来。 这也是应有之义,甭管哪朝开国皇帝都是要追封祖上几代为皇帝的,不过陆家这边有个麻烦,就是陆有才他爷爷是三房过继给二房的,因此到底怎么个追封法老弟兄们就得好生商议了,这种事他们老的不理顺,小四子那头晓得个什么。 …… 船队继续往前行驶,年纪大的陆亲们在舱中围座暖炉谈天说地,畅想陆家美好的将来。年纪轻的则三三两两的在船头站着,看看两岸北地景色,不时还朝过往的船只吆喝几声。 越临近临清,运河上的船只越多,约摸半个时辰后,前方来报说船队已至临清码头,山东运河督办同临清知州等地方官员正在码头恭侯。 “知道了,去跟大太公说一声,船到码头我们上趟岸见见人家督办知州,免得寒了人家的心。” 从扬州到临清,陆有文已前后接受若干批地方官员的恭侯,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的笑谈风生,方方面面可谓都是熟络,这会看起来太上皇的架势明显开始具备。 徐厨娘就说太上皇不愧是生下龙子的,举手投足都透着龙气,还打趣太上皇说她要给陆家怀个龙种,所以这一路要把太上皇的龙精吸干才行,免得进了京便宜了哪个小骚蹄子。 “你同老大去吧,我就不去了,没什么意思。” 陆有富却是不大愿意去和那些当官的假客气,而且自打进入山东境内后他的风湿犯了,因此情愿在船舱中暖和也不上岸挨冻。 “也行,等会我叫妙莲给你弄点小菜,烫壶酒,我同老大去应付下就回来,这把不算,等会重来。” 陆有文随手拨了把棋盘,这把他两車两马一炮都叫有富吃了,想翻盘是不可能的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推倒重来。 …… 中堂近日将前往西北甘肃考察民风,巡访民情,为期六到七天,每天早晚更新一章均为自动发布。 太上皇这里及众陆亲进京,为时代特色,也是群众喜闻乐见的,故而稍多笔墨。 一直以来,网文主角九成九都是死全家,这回陆四兄弟破个例搞了个庞大宗族出来,所谓造反成功,鸡犬升天,自然要讲人情世故。 第六百七十六章 哲哲夫人 “你啊,输就输了呗,承认一下要你命呢?还有那个厨娘跟你什么关系啊,一口一个妙莲的,我看你倒是想老牛吃嫩草……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悠着些,小心叫人家把你吸成骨头干子。” 陆有富打趣弟弟,同时也理解弟弟,毕竟也是守了十几年的“寡”,突然有个女人投怀送抱,作为男人把持不住是正常的,不为所动反而不正常。 “哪有。” 陆有文讪笑一声。 这次进京的是陆家的老哥三,老大家的文亮在扬州坐镇没法进京,而且刘通会进京的时候说北京那边可能要文亮当淮扬巡抚,因此文亮更加不能离开淮扬了。 老二家的文华在盐城忙着盐场的事,一时也走不开。文柱本来是准备跟着父亲一起进京的,但却被大哥陆文亮拉住了。 跟父亲、两位叔叔想的不同,陆文亮打一开始就不同意带这么多陆家人去北京,说这不是给陆家涨面子,也不是去帮小四子,而是叫小四子难堪,也让陆家叫天下人笑话。 就算小四子照顾宗亲,也没道理浩浩荡荡两百多人进京要官的,这搁哪朝哪代也不曾发生过。 可老哥三却不同意,说以往那些开国皇帝也不是不照顾家里人,问题是他们宗亲在世的少,如明朝的朱元璋那是家里死的差不多了,真要跟陆家一样宗族都在,朱皇帝能不管? “说破天,小四子是陆家的人,他不帮陆家谁帮陆家?一个个出息了就不管宗亲,难不成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陆文亮说不过他爹,眼不见心为净,只将弟弟陆文柱给留下,看这老哥三进了京后怎么闹腾。 另外一个原因是南都有消息递过来,说是鞑子的什么英亲王要向明朝那个史阁部投降,而这个史阁部过去就敌视淮军,也曾被淮军打败过。 所以这次史阁部要是收降了那帮清军,弄不好就会指使那帮清军攻打淮扬,为了防止这个情况出现,陆文亮这边就更加不能离开淮扬了。 这边陆有才一听临清地方官员在码头侯着,赶紧叫几个有字辈的先回去,稍作收拾来到老三船上。 等船靠了码头,兄弟二人便要上岸,没等上岸,耳边就锣鼓齐鸣,两岸更是鞭炮大作,码头那边除了乌压压的官员士绅外,还有舞狮、舞龙的,当真是好不热闹。 各条船上的陆亲及护卫官兵都被岸上的热闹吸引,尤其见那舞狮舞龙的都有真本事,纷纷拍手叫好。 再见沿河两侧,不说多么繁华,却是干净整齐,不管是沿河房屋还是码头那边的街铺,张灯结彩,白墙绿柳,瞧着就清爽的很。 “下官山东运河督办胡尚友恭迎亲公!” 胡尚友官最大,肯定第一个自报身份,并代表码头上的众临清官绅亲自到船上迎亲公上岸。 “有劳胡督办了。” 陆有文摸了摸刚留长的胡须,示意大哥有才先走。 “你是亲公,该你走前边。” 陆有才规矩还是懂的。 无奈,陆有文便当先一步上岸。 那队舞狮和舞龙的立时“舞”了过来,二者皆是临清特色,是那胡督办特意重金请来为亲公老太爷表演的。 狮、龙表演之时,更有铿锵大鼓声,气势磅礴,旋即又听铳炮声,如声声春雷,硝烟如滚滚云雾,狮龙便在硝烟中翻腾搏击,把两位老太爷看的都是呆了,均是寻思这北方的侉子挺会来事啊。 龙狮接驾毕,又有临清知州杨王休领大小官吏一一通名给二位老太爷行礼,并奉上仪金及各式礼物,把二位老太爷弄得是不住点头。 这边胡督办见风大,怕冻着两位老太爷,赶紧请两位老太爷到他酒楼一坐,用些酒菜,暖和暖和。 陆有文对临清这边接待颇是满意,当下便给了这胡督办面子,与大哥有才一起去吃些酒菜。 席间自有当地官员坐陪,那胡督办更是热情万分,不时给两位老太爷添酒,倒把两位老太爷喝的有些多了。 席罢,陆有文想着差不多了,便起身要与大哥有才回船继续赶路。 这时隔间却有一面白无须之人进来给他行了一礼,恭声道:“奴婢杨植参见太上皇!” “啊?” 这一声“太上皇”叫的不止陆有文怔住,陆有才也愣了一下,旋即哥俩都是目露喜色。 能不喜么,太监都管有文叫太上皇了,说明小四子真的当皇帝了! 家门有幸,祖坟冒烟,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陆有文不知怎么称呼这个叫杨植的太监,那杨植赶紧道:“太上皇但叫奴婢名字好了。” “噢。” 陆有文点了点头,问杨植:“你是宫里过来的?” 杨植道:“奴婢奉监国之命前来迎接太上皇进京。” “好,好。” 儿子大老远派人过来接自己进京,陆有文能不喜么,当下同那胡督办、杨知州告辞,兄弟二人打着酒嗝继续上船赶路。 “太上皇,您慢着点!” 杨植一路微躬身子小心翼翼搀扶着陆有文,生怕这位太上皇脚下不留神给摔了。 “莫扶我,看着我大哥些。” 陆有文酒虽多,可年纪在这,示意小太监去扶他大哥有才。 杨植赶紧应了,搀着大亲公慢慢往码头上去。途中大亲公不时问着京里侄儿的事,杨植但凡知道的都回了,话语间把大亲公捧的也是上天,老怀舒坦。 到了码头,陆有文见大哥可能真的有些酒多,便叫雷都和文才将大哥扶进船中休息,自个则准备找二哥继续杀几盘。 一队军士却赶着辆马车到了码头。 “太上皇,监国说太上皇来京辛苦,身边没个贴心人伺候他不放心,所以请哲哲夫人专门过来伺候太上皇。” 杨植说话间给那带队的军官使了个眼色,那军官忙走到马车边敲了敲车厢。 “什么哲哲夫人?” 陆有文好奇,同时也觉儿子有点胡闹,怎么能给他这当爹的送个女人来,这成什么样子了。 不过心里也受用,儿子还是孝顺的,知道他这当爹的苦。 “回太上皇,这位哲哲夫人从前是满洲人的太后……监国说太上皇要觉得这哲哲夫人不错,可以收用。” “啊?太后!” 陆有文呆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一个女人从车厢中下来,穿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衣裳,头上梳的也不是汉家女子的发型。细瞧,个子比他还高了半头,再瞧脸蛋,太上皇的心情不自禁的就跳动起来。 好像夏天的感觉,又像是粉红色的回忆。 第六百七十七章 忍辱负重好太后 哲哲下车的时候明显是不情愿的,尤其是当发现她要陪伴一辈子的男人竟然是个走路一瘸一瘸的男人时,心中更是失望透顶。 然而,她身不由己。 从被滦州送到北京的那刻起,她博尔济吉特额尔德尼琪琪格就不再是太宗文皇帝的皇后,也不再是大清朝的国主福晋,而是一个没了丈夫的可怜女人。 她想过死,但她死不了。 所有人都不让她死,包括她的侄女——大清的圣母太后。 人也奇怪,想死不能死后,很多事情便突然想开了。 哲哲接受了命运对她的不公安排。 同侄女布木布泰一样,她开始默认被以“战利品”的身份重新送回住了两年多的紫禁城。 同她姑侄一起回北京的还有病重的代善以及看起来比代善还老的济尔哈朗。 吴良辅那个狗奴才背叛了大清,也辜负了两位太后对他的信任,竟将皇帝福临送给了顺军。 听说为了让小福临乖乖的跟他走,那个狗胆包天的奴才竟用绳索套在小福临的脖子上,如拖一条狗似的将福临拽到了顺军大营。 幸运的是,顺军没有杀害福临,并且将他送到了北京。 因为,北京的那位顺天子说满洲主动放弃北京出关是谓顺天应民,因此大顺政权对福临这个满洲国主还是应当善待,故特封归顺安乐公。 又封代善为归义伯,济尔哈朗为顺义伯,并称若南方的阿济格也愿意率部归降,亦可封伯,甚至可以封侯。 阿济格那边现在什么情况,哲哲肯定是不知道的,但作为嫂子的她却知阿济格不可能降顺,因为太祖诸子中性格最烈者就是阿济格,而且多尔衮和多铎都死了,阿济格的妻妾孩子也被顺军或杀或掳,如此阿济格又怎么可能归降。 哲哲倒是想阿济格能力挽狂澜,带着麾下大军杀回北京,可她知道眼下的局势,阿济格恐怕很难有所作为。 北京的那个陆贼可不是多尔衮这个蠢货,人家就是以实打虚,怎么可能反过来让阿济格再钻他的空子。 从滦州往北京的路上,哲哲看到很多宗室子弟挤在大大小小的马车上,一个个垂头丧气,脑袋上的辫子也都不在了,看到太后的马车出现,有的人是默默看着,眼中含有泪水。但更多的人却是始终耷拉着脑袋,对外界的一切动静都没有反应,好若心死了般。 除了宗室子弟,还有很多八旗将士,但无一例外都是半点精神没有。哲哲发现,长长的车队中竟然只有年老和年幼的女人,年轻的女人是一个不见。 她有些惊讶,不知道八旗年轻女人哪去了,后来才知道包括代善、济尔哈朗这两位亲王在内,八旗上下都将年轻的女人交给了顺军。 这是活下去的代价。 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哲哲应该感到幸运,以前太宗文皇帝活着的时候跟她讲过汉人的故事,说是曾经女真人攻入汉人的都城开封,把里面的汉人的年轻女人全拉出城,其中包括汉人皇室的嫔妃公主。 而这些可怜的女人无一不遭到了女真的侵犯,甚至是当着她们父兄的面,然而她们的父兄除了将头低下,没有任何反应。 而汉人的皇后同公主们则被女真人扒光衣服,用绳子牵着像羊一般牵拽在地上跪行。 这种羞辱简直是女人的恶梦。 所以相比起来,哲哲要幸福得多,顺军并没有这样对待她,甚至一路对她还很礼遇,吃的用的都不缺,还给哲哲留了两个贴身侍女。 或许,这就是顺军那些人说的所谓文明吧。 进入熟悉的紫禁城后,哲哲难免有些恍惚,继而产生一丝幻想,虽说她憎恶那个陆四贼,但听说这个陆四贼很年轻,因此真要是同侄女一样继续两女嫁一夫,尽管心中难受如有钉子般,但对她哲哲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 至少,能够成为陆四贼的女人,她可以护住她夫家的族人,也能护住她娘家的族人。 哲哲承认自己年纪大了,已经四十七岁,这个年纪就是汉人的女子也有很多做了祖母,况满蒙女人呢。 但她贵为国主福晋,吃的是最好的,用的也是最好的,尊养之下身段看着不会比侄女布木布泰差。 重要的是,她的身份。 大清最高贵的太后,是绝对能让征服者产生极强的征服欲。 很快,那个陆四贼来到了永寿宫。 哲哲以为陆四贼会先来她这里,没想对方却去了侄女的斋居。 侄女的惊呼声吓了哲哲一跳,她紧张的透过门窗一直看着斋居那里,然后她看到了最恨的贼人。 年轻,很年轻。 哲哲心中有过那么一丝荡漾,她知道应该轮到自己了,哪里知道那个年轻的贼子却走了,然后自己就被从宫中带出送来了这里。 当知道自己将要伺候的贼子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农夫时,哲哲几乎崩溃了,她是强忍着泪水进入那个瘸子船舱的。 她能怎么办? 难道跳进大运河? 她不敢。 因为,就在刚刚,那个狗奴才杨植阴森的盯着自己,冷冷告诉她:“如果夫人不能伺候好太上皇,或是对太上皇有什么不敬,那么夫人的娘家科尔沁将会被从草原上抹去。” 哲哲心中一凛。 她知道那个陆四贼子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因为她的娘家科尔沁正在遭受漠北蒙古的侵犯。 如果这个时候因为她的缘故激怒了陆四贼子,从而导致顺军同漠北蒙古联手,那她的娘家科尔沁真的就会死绝。 哲哲微哼了一声,这是她现在对狗奴才所能做的最大不满表示。深吸了口运河上空的寒气后,她咬牙推门走进了暖和的舱中。 视线内,那个喝了不少酒的瘸子正期盼的看着她。 没多大功夫,哲哲出来了,旗袍有些零乱,头饰也都散了,走路的姿势也有些痛苦,然后走到船边扶着栏杆开始干呕起来。 这让杨植看的有些心惊,不知太上皇是使了多大力道竟叫哲哲夫人如此难受。 好奇时,船尾忽的蹿出一女子,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擀面杖就朝哲哲脸上砸去,边砸边骂:“我打死你个勾引太上皇的贱货!” …… 临清发生的事很快就报到了北京。 听了高进跟当事人亲历般一番描述后,陆四也是惊呆了,半天没说话,许久,方撇了撇嘴,道:“太上皇老当益壮,是国家的幸事,不过那个厨娘有些不晓得好歹了,回头你去安排一下。” 第六百七十八章 吹牛不犯法 陆四这也是做梦没想到一向忠厚老实的老爹,内心深处竟然比他这当儿子的还要灿烂。 真是养儿强其父啊,不对,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也不对。 陆四寻思着他和陆有文只是身体血脉有关系,事实上两人却是完全没有关系。 所以二人性格方面不应该有直系继承关系。 只能说,巧合。 当然,不管内心深处承认不承认陆有文是他爹,陆文宗是陆有文生的总归没错。 如此,当然就得孝顺,得供起来。 不过老爹一路过来的故事也是精彩,用暴发户来形容老爹的心态,陆四估计可能太贴切不过。 人呐,穷惯了,突然飞黄腾达,还是攀上了人这辈子能够攀登的天花板极限,心态有些爆炸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换陆四前世突然生了牛逼克拉丝的儿子,他恐怕得在镇上连开半个月的流水席。 心态爆炸了,从前没吃过的能吃到了,从前没享受过的也能享受到了,所谓温饱思那玩意,老爹所作所为,陆四表示全方位理解。 既然爹有所好,做儿子的肯定得想办法成全,有困难得成全,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成全。 当年刘邦为了他爹能够心情愉悦,不是特意命人筑新丰城,将家乡那些屠贩少年请来和他爹喝酒作乐,斗鸡蹴踘么。 是谓,太上悦,皇帝悦。 中国人讲孝顺,什么叫孝顺? 让老爹身心皆愉,就叫孝顺。 所以,老爹临幸几个女人完全不是事,这边陆四自个不刚给老爹孝敬了一个太后嘛。 47岁,说老也老,说不老也不老。 只是,陆四不喜欢有人算计他爹,因为算计他爹就是算计大顺的隆武帝。 那个叫徐妙莲的厨娘不简单。 高进手下查到的情况是这个徐妙莲早年嫁的是江都一个姓江的货郎,后来不守妇道与人私通叫江货郎给休了。再之后不知怎的嫁给了扬州开饭馆的林家,帮着丈夫打理饭馆兼做了厨娘,起初几年倒也安生的很,可老话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就是过了四五年徐妙莲又不安份了。 据说,他家饭馆的掌勺、伙计都跟老板娘有一腿。后来丈夫林某病死,徐妙莲更是如一江春水泛滥成灾。 放浪的能跟陆四他亲丈母娘韩金儿有的一拼。 这种女人,能当陆四他后妈? 肯定不能! 要是徐妙莲本份一些,陆四或许还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从高进的描述中能看出他爹很喜欢这个厨娘,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况还是老爹喜欢的。 奈何这姓徐的厨娘还没上位就敢“宫斗”,当众殴打陆四给他爹配的“正宫”,这让陆四没法忍了。 哲哲可是关系满蒙团结的重要人物,哪能叫一厨娘给骑在头上嘛。 昨天陆四刚派人去科尔沁“认亲”,准备政治解决漠南蒙古问题,这边联系双方的“中间人”哲哲就叫人打了,传到漠南去,影响能好? “臣明白了。” 高进说话时下意识的捏了捏鼻子,这个动作陆四很熟悉,赶紧制止。 “我让你去安排一下,不是让你去杀人的。这个厨娘虽有功利之心,但也陪了我爹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人家也没犯什么死罪,怎么动不动就起了杀人之心呢?这不好,人命大于天,知道吗?” 陆四桌上就放着由房可壮、党崇雅等人在原明律、清律基础上修订的《钦定大顺律》,大体是合乎陆四心意的,尤其是将陆四两次关于律法讲话精神体现出来,这就相当难得了。 虽然还没有向天下正式颁布《钦定大顺律》,但既然律法已经定出,陆四便要国家的一切都以律法为宗旨,尤其在人命这一块,哪怕他这个皇帝也不能随意杀人。 “臣糊涂,请监国示下!” 高进一凛,知道错会了监国意思,但不让杀,怎么安排? “总之,别让我爹再见到她就是。” 陆四给出大体方案,具体是将这个厨娘赶回扬州,还是卖到青楼,又或是拐到西南,发到朝鲜去,都由高进操作。 这个惩罚力度其实尺度相当大了,归根结底是这个厨娘太有心机,已然让陆四厌恶。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不过,对这个水性女人而言,也未必就是活罪了。 说完,转身问坐在那里的侄子广远:“咱们家来了这么多亲戚,你爷爷同你三爷爷他们连总督、巡抚都给他们许下了,你说我这个当儿子的、当侄子的是听他们的还是不听他们的?” 面带笑意,因为这事实在是好笑。 好笑到陆四翻遍两世记忆,都找不到第二起相似事件。 其它类似的倒有很多,比如湖南老表进京要做官的。 但他淮扬老表比湖南老表还要夸张,一下来了两百多号人。 据说要不是陆家老哥三还晓得点厉害,知道点分寸,弄不好陆四都不曾听过,也不曾见过的一帮还在流鼻涕的重孙子们都要给批发官身才好。 “爷爷他们胡闹了。” 事涉长辈,陆广远也不知说什么好。 “是胡闹了。” 陆四又问高进,“你刚才说我家亲戚把官职当赌资是吧?” 高进忙肯定确有此事,并且说出了几个人名。 他为啥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太上皇护卫官兵当中有他的眼线。 “老爷,这些人也太混账了,我看必须杀鸡儆猴才成,要不然让他们乌烟障气的进了京,咱陆家的脸面就要被他们丢干净了!” 广远这孩子眼中真是进不得沙子,一听他爷爷带来的亲戚竟然把大顺的官职当赌钱的筹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高进,你说说,都有哪些人?” “回少都督,有雷都、吴大德、宋文庆等……”难为高进记性好,把聚赌的几个首要分子给报了出来。 “老爷,就拿他们开刀!” 陆广远怒气冲冲。 “开刀?” 陆四有些惊讶的看着侄子,“你是说杀几个?” “必要的时候可以杀两个,要不然这帮人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真给他们做了官,丢的是陆家的人,苦的却是这天下的百姓。” 广远还真有些嫉恶如仇,对亲戚都不含糊。 可他老爷却笑了笑,继而将脑袋摇了摇,道:“为什么要杀人家?莫说这帮人是咱家的亲戚,就算不是亲戚,我且问你,按咱大顺律法,人家犯了什么事?是杀人放火了,还是抢劫绑票了,又或是聚众谋反了?” “啊?……这……” 广远眉头皱了皱,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似乎这帮人没犯什么事,要说耍钱,明律也好,大顺律也好,并无相关禁止条文。 真要给人家定罪,定什么罪? 没犯罪,你凭什么杀人? “吹牛如果有罪,这世上要杀的人可就多了。” 陆四“哈哈”一笑,他那姨侄雷老五拿个还没影的知府帽子,跟他表大爷家的三哥借一千两,这事操作的相当魔幻,是个人才。 属于搞期货的。 第六百七十九章 人人有官做 老爷的一句“吹牛不犯法”让嫉恶如仇的广远哑巴了。 因为,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律法定的是已犯罪,而不是想象罪,或是未生罪。 你不能因为人家在大街上喊一句我要当皇帝,就真把人家砍了吧? 那雷老五是知府吗? 不是! 不是知府,这人拿知府帽子跟人抵押借钱,算犯罪吗? 肯定不算! 而且,真要就这荒唐的事刨根问底,最后定罪的恐怕是他陆广远的爷爷、二爷爷、三爷爷。 罪名应当属于背着中央另立中央。 总督巡抚、尚书大学士都敢往外许,不是聚众谋反是什么? 或者叫老子造儿子的反,大伯挖侄子的墙角,二伯薅侄子的大顺羊毛。 因此,没法往深层次想。 那是越想越窝火,越想越荒唐,越想越好笑,最后全成了搬石头砸自家脚。 “难道就这样算了?” 陆广远有些不甘心,他可不敢想象三位爷爷带着两百多号亲戚浩荡进京要官的场面。 “老爷,我看你还是赶紧给三爷爷送封信,让他把咱家那帮亲戚打发回去吧。”广远觉得这法子应该不错,属于亡羊补牢,犹时未晚。同时庆幸自己爹没跟三位爷爷一起发神经。 “傻孩子,这帮人都是咱们陆家的亲戚,你要这样做了,人家怎么看咱们?六亲不认?出息了就不晓得自己是哪块石头蹦出来了?狗眼看人低,瞧不起老家人了?” 陆四语重心长教导侄子,“这世上有三碗面最难吃,第一人面,第二情面,第三场面。所谓刀削豆腐两面光,做人呐有天大的出息都不能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不能忘了生养的家乡啊。 真照你说的做,别的且不说,你爷爷同三爷爷他们那老脸往哪搁?心里又怎么想?万一想不开老哥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可就追悔莫及喽。” “这……” 广远寻思老爷讲的有道理,就他爷爷那脾气,要是知道侄子不给面子害他丢人,怕是能气得跳运河。就算不跳,弄不好也打死不见这当皇帝的侄子了。 “老辈人的想法其实是好的,寻思咱们爷俩人丁单薄,家里出些人来帮衬咱们一把,这不是什么坏事。” 陆四笑呵呵的丢了根烟给广远,广远却随手给了高进,他才不抽烟呢。 侄子不类己,陆四却高兴着,年轻人嘛就不应该碰香烟,这东西没好处,找个女朋友都说跟舔烟灰缸似的,谁受得了。 “老爷,你总不会真的要给咱家那帮亲戚封官吧?那帮人可不是做官的料子,你前天在吏政府时不是说过选官任官,宁可让一家人哭,也绝不能让一省一府的人哭吗?” 广远有些难以理解老爷的想法。 “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些人不是外人,都自家亲戚,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就是想做官嘛,给他们官做就是。” 陆四示意门外侯着的老太监魏良臣将刚刚制好的《天下舆图》取来。 这幅《天下舆图》是陆四在宫中找到的《坤舆万国全图》基础上凭借印象一点点补充绘制完成的。 《坤舆万国全图》是前明传教士利玛窦绘制而成,这幅地图和后世的世界地图极其相近,并且是将中国放在世界中央。 前明官员李之藻又在利玛窦全图基础重新绘制,增补了大量关于中国的地理信息,超出对于其他国家的描绘,对于中国省份、重要城市的都有详细标注,地图还描绘了中国主要的山川、河流,例如黄河、长江,详细表现了其发源地、流经的省份。另外,世界著名河流也有提及,例如幼发拉底、尼罗河、伏尔加河、印度河都出现在图中。 而陆四更是在李之藻基础上再次全面补充,形成新的《天下舆图》,此图已经和后世的世界地图九成相似。 地图取来后便在大殿中叫两小太监摊开,陆四则拿了笔和纸在地图上看一会,随手写一些。 “老爷?” 广远在边上看的真是一头雾水,正想问老爷在干什么,他老爷却叫他去把礼政府侍郎冯铨叫来。 正在礼政府衙门忙着筹备监国登基典礼的冯铨见少都督亲自来找,赶紧丢下手头的事屁颠屁颠赶来武英殿。 “臣冯铨参见监国!” 冯铨刚要行礼,陆四就摆了摆手:“别弄这些虚的,老冯,你过来一下。” “哎!” 冯铨就爱听监国唤他“老冯”,听着亲切。 陆四随手将本子放下,问冯铨:“你知道我爹快要到了吧?” 冯铨连忙点头道:“知道,知道。” 陆四又问:“那你知道我家有两百多个亲戚也过来了吗?” “啊?” 冯铨一愣,这事他真不知道。 “这样跟你说吧,也是长话短说,就是我这个监国不是马上要当皇帝嘛,看上去就像家里一帮穷兄弟中突然有人发了财,所以别的兄弟就过来打秋风……” 陆四直说那两百多个亲戚这次跟他爹一起进京,就是为了要在大顺做官的。 “……” 冯铨先是惊了一下,因为骇人听闻,然后却是习惯性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而点。 “帮衬亲戚是我这个监国应该做的,问题咱大顺政府就这么多官职,要都给了我家亲戚,你们怎么办?” 陆四摊手,告诉冯铨他打算在通州办一个临时培训班。 冯铨表示不懂。 陆四解释说就是大顺公务员辅导班。 冯铨依旧不懂。 “就是你去通州找个地方把我这帮亲戚都集中起来,然后一个一个的给我考核,能做官的单独登记名单,然后报吏政府,走程序,有空缺就安排,没有空缺就等着,不能因为是我的亲戚就给他们走后门。” 陆四随手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要是不愿等吏政府安排的,还有那些不能做官的,你就以我的名义一人发他们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回家,要是不肯回去非要官做,你就把上面的官职许给他们。” 说完,将撕下的那张纸递给冯铨,冯铨接过来看,上面竟是什么爪哇总督、文莱巡抚、东南亚招抚使、吕宋总兵……甚至还有京都副将、大坂同知之类闻所未闻的官职。 再仔细瞧,倒是有一些眼熟的,也离的挺近,比如广州知府、桂林同知、重庆游击、杭州总兵什么的。 但不管远的近的,听过的没听过的,这些官职都有一个共同点——不在大顺控制区。 “你老冯办事我是放心的,亲戚们大老远来找我办事,我也不能让他们空手回去,总之,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不管你老冯用什么法子,就一条,必须让我那帮亲戚对我这个监国满意,对他们的官职满意。” 陆四拍了拍冯铨,示意他可以去通州筹办了。 第六百八十章 大顺两亲王 陆四这人重乡情,也重亲情。 所以不管是为了老的面子还是为了乡梓之情,陆四都要给亲戚们官做。 至于这个官在哪做,就再议好了。 大顺,肯定是要统一中国的; 大顺,也肯定是要对外开拓的。 因此,莫看许出的官职很多是所谓的番邦蛮夷之地,但实际却都是将来大顺朝对外交流的重要节点,有些更是陆四将来要重点发展的地区,以便形成一个大一统、远超汉唐的新华夏圈。 说白了,他陆四得给子孙打下大大的地盘,这样将来就算陆家出了败家玩意,崽卖爷田不心疼,总有幅员辽阔的疆域供这个败家玩意折腾才行。 如此,家底子要是太薄,可经不起败家玩意折腾。 虽说陆四一惯理念儿孙自有儿孙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我死之后随你们折腾,可毕竟将来的大顺天子是他血脉的延续,纵是知道那崽子是个败家玩意,他这做老老太爷的也不能不管不问啊。 可他这老老太爷自个都死的翘翘了,怎么管,怎么问? 只能留下丰厚遗产了。 一统世界,陆四不做这个念头,因为疯狂且过于愚蠢。 但把中国的疆域面积扩到两千万平方公里,甚至更多,帝国的太阳从东边到西边一直不落,他陆四自信还是能做到的。 至少,给他几十年时间经营,南北美洲肯定要到处插遍大顺的红旗,贩运大量白奴去种棉花是完全具备操作条件的,让欧洲的白皮再喊一次黄祸来了也不是不可能。 所谓莱茵河畔饮马,阿尔卑斯山上打鸟。 宏观政策早已制定,机遇也早已摆在世人面前。 现在就看陆家这帮亲戚中有几个“傻大胆”了。 真要冒出几个哥伦布、麦哲伦来,陆四肯定是乐于看到的。 而这些傻大胆也一定会是风口上的猪,想不上天都难。 退一万步讲,亲戚们对他小四子的安排不满意也没关系,从政不行咱还可以商量一下经商嘛。 东印度、大西洋、太平洋等陆氏集团子公司肯定要陆续成立,而且时间不会太远,因为陆四和大顺都需要对外贸易来发展千疮百孔的经济和恢复民生。 将来,这些子公司的经理未必就比总督巡抚差了,甚至给个王爷都未必能换到。 只是,这些陆四就没必要同众陆亲好说歹说了,他让冯铨去搞这个陆亲培训班的主要目的是先将这帮亲戚哄在通州,免得他们在京里瞎胡闹。另外就是通过冯铨来看看陆亲中都有哪些人可用。 具体一点就是哪些人可以给个小官,按步就班老实生活那种。 哪些人却是有雄心壮志,给个机遇就能大展手脚的。 哪些人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冯铨能办出成绩来最好,办不出来抽个空陆四亲自过去一趟,总要让陆家亲朋好友对他小四子满意才行。 人面、情面、场面。 三教九流要讲,当皇帝的更要讲。 哪就能把脸一板,桌子一拍,连喝带骂将大老远来的亲戚们给赶回家呢。 他陆四不要脊梁骨了? …… 冯侍郎领了重要差事走后,尚宫局的高尚宫就带了一帮宫人在武英殿外求见,却是要给监国裁试皇袍的。 尚宫局是宫内厅下属机构,专门管理宫人以及负责各宫嫔妃诸事。而负责尚宫局的女官叫高英,此女就是当年陆四在徐州从刘泽清帐中解救出的妇人,有一段时间也是陆四的私人技师。 而在外人眼里,这个高英同样也是监国的女人,虽然他们不知道监国其实没有碰过高英。 宫内厅提督太监高歧凤认了高英做义妹,在推荐尚宫局女官人选时,高公公肯定提了义妹一嘴。 陆四这边也记得高英,对这个女人的身世命运颇多同情,便命高英担任尚宫局女官一职,职正五品,是宫内厅官职最高的女官。 原先陆四他老丈人在北京倒是给陆四找过一个丈母娘,姓窦,是前明宫中的一个普通宫女,按礼法的话现在得叫窦太妃。 可惜,窦太妃死于非命,尸首几天前被高进他们在一口水井中发现,泡了两年多什么都坏了,还是通过贴身的一块玉佩以及参与谋害窦太妃的几个太监供认这才确认身份的。 陆四得知此事震怒万分,命将谋杀窦太妃的几个太监装麻袋杖毙。 又将此事告诉了正同妻子李翠微一起进京的高太后,同时命人将窦太妃的尸首装敛,暂时安奉在西山。 李自成的首级却是一直找不到,这成了陆四的一块心病。 高进审问了很多满洲官员及宗室,这些人都说当时多尔衮下令将李自成的首级示众数日后找荒地随意埋了,掩埋地点也找到了,可就是没能挖出李自成首级。 现在只能怀疑当时是不是有同情李自成,或潜藏在京中的原顺军人员偷偷挖走了李自成首级。 此事,仍在追查。 计划中,陆四准备找到李自成首级同身体时便将这位圣武天王以皇帝礼安葬,墓地都选好了,就是京东的遵化地区。 将来陆四估计也要葬在那里,而那片地区就是前世的清东陵。 …… “陛下,请将双手伸长。” 高英带着几个宫人用尺子给陆四量体,陆四这边自是配合。同外朝呼陆四为监国不同,宫中都是称呼陆四为陛下,这就是内外区别了。 那边广远也被宫人要求伸手量衣,却是要替这位少都督裁制亲王礼服。 登基之日,陆四将大封文武,政务院那边拟就的封赏名单伯爵以上的就多达68人。 而获封亲王的只有两人。 第一位就是坐镇西安的兴国公、征西将军李过。 因为李过的“让”才使得陆四能够光明正大继承李自成的遗产,成为大顺军的共主,从而完成了对满清的致命一击,奠定今日大顺基业,因此李过获封亲王便是天经地义之事。 陆四拟封李过为大顺晋亲王,李过若能有子最好,若将来还是无子,则陆四便履行同高太后的协议,将同妻子李翠微所生的儿子除嫡子以外过继一个给李过,一来延续李自成香火,二来承继晋亲王府。 第二位获封亲王的就是殿中这个侄子陆广远。 一直以来,陆广远都是以陆四继承人的身份替领军在外的叔叔打理后方,并且在大顺北伐时担任东路军总指挥,因此不管是亲近还是资历,陆广远获封亲王都没有疑议。 陆四拟封广远为楚亲王,等中央政府成立后广远将前往淮扬统领诸军,为南下征明做准备。 第六百八十一章 四大国公 十二侯爷 晋、楚,都是春秋时的大国。 至于大哥陆文亮是否封王,陆四问过顾君恩他们的意见,众人意见竟是一致,那就是既然少都督获封亲王,那少都督的父亲便没有必要再封王,且陆文亮将出任江北巡抚一职,所以更没有必要封王。 而且父子同时健在且同时封王,有违礼制,于宗法也是不合。 陆四再三考虑,没有坚持己见。 倒不是舍不得给文亮哥封王,而是他不能让大顺的王爵变得跟广西老表的天国一样烂大街。 再说,文亮哥自起事以后并不曾参与大的战事,给其封亲王于功绩而言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对于政务院拟出的六十八名封爵名单,陆四却做了修改,删去其中大半,只定亲王以下国公四人、侯爵十二人、伯爵二十四人。 连同亲王在内,也就是隆武朝立国之始,与国同戚勋贵共四十二人。 首先被陆四从封爵名单拿下的是李自成所封崇祯太子朱慈烺的宋王、定王朱慈炯的定安公、崇王朱由樻的襄阳伯、邵陵王朱在城的枣阳伯、保宁王朱绍圮的宣城伯、肃宁王朱术的顺义伯。 前明宗室一律不封爵,这是陆四给这次大封爵定下的原则,以后则根据具体情况来定。 比如弘光帝要是开门迎大顺天兵,看在其听话懂事份上,陆四怎么也要给人家一个国公的,还得世袭。 以上诸前明宗室除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下落不明外,其余几个其实都在顺军控制区内,包括那几个山海关之战后被李自成释放的前明亲藩。 前明宗室不封爵以外,这次大封爵又要结合顺、淮两方面历史因素,首先陆四承认李自成于永昌元年所封爵位,只要这些人健在并且不曾降清或降明,那么他们的爵位于此次封爵是继续保留的,若有新功则可视功劳大小斟酌晋升。 顾君恩同礼政府提供的名单显示,李自成于永昌元年共封侯爵九人,分别是汝侯刘宗敏、泽侯田见秀、蕲侯谷可成、亳侯李过、磁侯刘芳亮、义侯张鼐、绵侯袁宗第、淮侯刘希尧、绛侯贺锦。 以上九位侯爵如今只有李过、张鼐、袁宗第三人健在外,其余六人都已阵亡。 健在三人中,李过封晋亲王,袁宗第因坐镇河南有功晋英国公、张鼐侯爵不变,但由英侯改为义侯。 永昌元年所封伯爵最多,共有26人,分别是光山伯刘体纯、太平伯吴汝义、巫山伯马世耀、武阳伯李友、平南伯刘忠、文水伯陈永福、桃园伯白广恩、确山伯王良智、京山伯陈荩、鄢陵伯刘苏、伯爵任继荣、伯爵辛思忠、伯爵党守素、伯爵刘汝魁、牛万才、蔺养成、左光先、牛成虎、马科、宁陵伯田虎、临胊伯高一功等人。 这其中又战死过半,如今健在的是刘体纯、刘忠、辛思忠、党守素、牛万才、蔺养成、马科、高一功八人。 另外还有一个左光先,此人是前明将领,于崇祯十六年归降李自成,后随大顺军入京参与了山海关大战。李自成兵败撤出北京时,左光先与蕲侯谷可成率两万兵马断兵后,于定州清水河与追击的清军大战。 此役,谷可成被俘身亡,左光先在战斗中因马腿被砍而坠马折足,易马再战,不能骑,遂弃辎重而退入山西与李自成会合。后随李自成撤离西安时与一妻三子被清军俘获,不得已归顺满清,隶属镶白旗汉军,仍为总兵。 阿济格部自荆襄北上河南时,左光先阵前再次反正,率亲兵百余人与三子投奔顺营。 顾君恩意左光先有降清失节污点,虽然重新反正,但不可再为大顺伯爵,可降为总兵待遇来京闲置。 陆四却说左光先当年于定州也是与清军血战过的,后来只是因为妻儿被清军俘获这才无奈降清。降清之后又不曾给清军出过力,待知大顺重新崛起,毅然携子来投,精神可嘉,故保留左光先的伯爵,改封为诚义伯。 刘体纯、高一功东征有功,又皆是领军提督,此次自然要予以晋爵,陆四直接大手笔,将刘、高二人的伯爵直接晋为国公。 刘体纯为美国公、高一功为法国公、如此连同袁宗第的英国公,四大国公原顺军将领便占了三人。 辛思忠、党守素、牛万才、蔺养成、马科、刘忠六人仍为伯爵。 此外,永昌元年封爵后,李自成其实又封了两个侯爵,其中一个就是陆四的淮阴侯,另一个是董学礼的定南侯。 董学礼战功并不显著,并且曾在永昌元年五月份的时候有过动摇,但最终还是选择同河南节度吕弼周一起接受陆四指挥。随后一直在河南同吕弼周坚持抗清,因此陆四没有削夺董学礼的定南侯爵,如此一来保留下来的原顺军方面侯爵就只有两个,一是董学礼,二是张鼐。 亲王以下其实还有郡王之封,但陆四却将郡王一封予以空出,没有授予任何一人为郡王。 四大国公之封顺军方面占了三个,还有一个肯定要在淮军当中产生。 这个德国公就是陆四新近任命为河北巡抚的夏大军,夏于淮军之中资历、战功是仅次于陆四这个首领的。济南之战更是奠定了淮军于山东的战局优势,为全歼豪格、孔有德集团做出巨大贡献。其后北伐,第一镇也是功劳巨大。 许是平衡,又许是无意,两个亲王顺军占了一个,淮军占了一个。四位国公顺军占了三个,淮军只有一个。但在侯爵这一块,顺军却只有两个,淮军方面足足有十人之多。 十位侯爵分别是左潘安、李延宗、高杰、程霖、沈富安(沈瞎子)、徐广大(徐和尚)、张国柱、蒋魁、赵忠义、耿仲明。 左潘安、程霖、沈富安、徐广大、赵忠义、蒋魁六人现在都是一镇之帅,也都是陆四的老家人,连同外甥李延宗可以说是真正的淮左集团。 高杰、张国柱则是前明降将,二者一个是第六镇的镇帅,一个是第五镇的镇帅,乃是前明降将于淮军之中战功最为显赫者,尤其是高杰。 耿仲明不是淮左集团,也不是前明降将,而是满清三顺王。 第六百八十二章 论功行赏 大块吃肉 当初方大猷劝降耿仲明时,曾给其总兵、郡王、亲王三条路。 也就是耿仲明按兵不动,大顺灭清之后可为总兵;占据良乡封堵多尔衮后路粮道可为郡王;挥师攻破北京可为亲王。 从耿仲明实际表现来看(一部据良乡,一部北上),获封亲王肯定是不够的,因为北京城并不是耿仲明拿下的,以耿部自身实力也不可能攻破北京。 但一个郡王却是够格的,因为要不是耿仲明于多尔衮的背后来了这么一下,陆四指挥的西路军也不可能将多尔衮集团拖死在保定于良乡之间的涿县,继而取得战役胜利。 何况,耿仲明在满清那边就是怀顺王,到了大顺这边纵是不再上一个台阶,保留原来的郡王待遇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陆四却没有履行诺言,不仅没给耿仲明封王,甚至连国公都不给,只是封其为侯——定义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随着大顺的节节升高,陆四有必要增加大顺爵位和官职的含金量。 从前满清入关时,吏部问多尔衮如何安置前明降官,多尔衮手一挥说一律加一级任用。 原因是满清人少,以小族临大国,必须重用降官汉奸,否则何以立足? 怎么才能让降官喜出望外,感激涕零为大清效命? 加官晋爵呗。 如今大顺强势,中国三分天下实力最大者,陆四却不能学多尔衮只要来降的就一律加一级任用,反而传谕政务院及吏政府那边,今后不管明、西还是蒙古来降来归者,非大功者不得加官,也一律降两级任用。 如此做法,看上去好像大顺有点拒人千里之外,但实际上却能让大顺的官职变得更加正式,更加诱人。 因为,大顺最强。 当官的都是聪明人,他们会知道如何选择。 大顺这边表现的越强势,越正规,那些降官才会趋之如骛。 给耿仲明一个侯爵,已经是难得了。 耿仲明只要不傻,看看十二位侯爵名单,就当知道自己能为侯爵已是隆武皇帝隆恩浩荡,对他刮目相看。 不然,以他怀顺藩的实力,莫说侯爵了,连伯爵都不够格。 四大国公、十二大侯爵以外,获封伯爵的有贺珍、黄昭、郭啸天、孙国富(草堰孙四)、麻天水(大团麻三)、杨祥、洪宝、李化鲸、李成栋、胡茂桢、李来亨、柏永馥、沈廷扬、程思华、代善、济尔哈朗、郭登先、白鸣鹤等。 连同辛思忠、党守素、牛万才、蔺养成、马科、刘忠等人,计隆武朝共封伯爵二十四人。 伯爵“成份”上,农民起义出身的占了三分之二,余下三分之一是前明降将。 这二十四人中有两位满洲代表,即归义伯代善、顺义伯济尔哈朗。 给这二位封伯,更多的是政治意义,以便能够和平解决沈阳、辽阳残余清军,及分裂阿济格麾下的满洲八旗兵。 代善、济尔哈朗已经分别给关外和阿济格那边写信,希望他们能够归降大顺。 关外那边留守的是奴尔哈赤三子阿拜和多尔衮的亲信何洛会,代善和济尔哈朗的劝降应该会起作用,因为如果阿拜同何洛会坚持抵抗,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全城玉碎。 阿济格那边,孙武进递来的消息说这位英亲王同史可法接上了头,陆四还挺欣赏阿济格这么果断,所以传谕阿济格要效忠的大明弘光天子,务必要给英亲王一个忠王封号。 拉来阿济格是不用想了,拉一些满蒙八旗兵过来是绝对有可能的。忠贞营这个榜样在那,八旗的家眷也都在顺军手中,那些阿玛、阿牟其们怎么选,心中都有杆称。 对吴三桂,因为陈圆圆的缘故,陆四没冲冠一怒把吴家给灭了门,现在也是按程序派人去劝降吴三桂。 平西王肯不肯来降,陆四无所谓。 尚可喜那边,陆四却是真的火了,已经传谕将尚部家眷迁往临清,并要人给尚可喜最后递一次话——不降就杀人。 另外这次封的四大国公之外还有一位公爵,即归顺安乐公陆福临,这位公爷又被称为国姓爷。 因为就在前天,陆四刚刚颁谕赐福临为陆姓。 一是表示大顺隆武天子对过去满洲小国主的宽仁,二是名义上陆四现在就是福临他爹。 因为福临他娘不久前在永寿宫受了大顺龙恩。 后爹也是爹。 都跟娘过来当拖油瓶了,改继父的姓不是很正常么。 陆四他二伯家的陆小华子不就是这样姓的陆。 而爱新觉罗及其它满洲姓氏今后一律更改汉姓,有违者视为谋逆。 “今则满洲虽灭,但华夏尚不能成为完全统一之国家,南有朱明,西有张西,北有蒙古,故大顺成立之始便当致力于国家统一。统一之国家则不再有民族之分,盖各族皆同化于我汉族,如此国民方可齐心建设世上最强大之国家。” 降官宋权奉命出使漠南蒙古在武英殿辞行前,陆四对他如此说道,这番话源头出处是前世那位至死都在极力推翻五族共和说的国父。 大顺的爵位体系基本照搬前明,即亲王、郡王、国公、侯爵、伯爵五等。 此次封爵并无文臣,全部为军功封爵。 也可以理解为陆四开始兑现自己的承诺——论功行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同明朝一样,陆四规定大顺的爵位也分世袭与不世袭两种。世与不世,以军功大小而定,均给诰券。 即将封授的爵位暂以国公、侯爵为世袭,伯爵一律不世袭,待视封爵之人今后作为再行议定。 这是功臣封爵,宗亲外戚这一块,如前明封给宗室的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及奉国将军等爵暂不授予,即使要封也得等统一江南以后。 按礼法,其实有两人他是必须要封爵的,且至少得是郡王,这两人就是陆四的大伯陆有才同二伯陆有富。 对此,陆四倒是可以封,但二位伯父同他爹弄出两百多人进京的大场面,着实让陆四哭笑不得,因此便想先压下这两位伯父的郡王爵位,要不然那两位摇身一变成了王爷,恐怕给陆亲要官的劲头更足。 …… 作者注:1919年孙中山《三民主义》:“我国人自汉族推覆满清政权、脱离异族羁厄之后,则以民族主义已达目的矣。更有无知妄作者,于革命成功之后,创为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之说。” 1921年3月6日,孙中山《在中国国民党本部特设驻粤办事处的演说》:“自光复之后,就有世袭的官僚,顽固的旧党,复辟的宗社党,凑合一起,叫做‘五族共和’……” 相关史料记载,五族共和一说初见满洲大臣载泽和端方等《条陈化满汉畛域办法八条折》,后恒钧、乌泽声、穆都哩、裕端等满洲留日学生鼓吹五族共和,以保满洲。再内蒙古喀拉沁旗巴达尔胡倡导创办《蒙文大同报》,宣扬“五族共和”。 此说于孙先生无关,孙先生一直抨击此说,有感兴趣者自行搜索。 第六百八十三章 大顺的未来在海外 爵位岁禄,或者说工资津贴这一块,明朝是以粮食“石”为单位给予发放,如亲王一年给米一万石,郡王给米两千石,除发岁禄还有大量赐田。如山东最大的地主就是曲阜孔家和德王,河南最大的地主是福王和周王。 大顺的爵位如何发“工资”,陆四自有一套做法,不会照搬前明,因为那种大量赐田会牵涉到土地兼并问题,而土地兼并问题又恰恰是封建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 即便如今大顺是地多人少,陆四也无意大手一挥给大顺的功勋们一人发上几十万亩地甚至整县整县的拨给。 地,确是永恒之产。 但人却是不断变多的。 两世为人的陆四又怎么可能让他一手打造出来的“权贵集团”日后只将眼睛盯在土地上,做那土老财、土老冒,与国休戚到最后叫革命党给一锅端了呢。 前世有个词形容的很好,叫发洋财。 这个词拿过来用也现实,大顺今后也是要发洋财的! 土地是确保温饱的基础,庞大的海外殖民地同市场才是大顺起飞的强力推进剂。 或者说,陆四的大刀已经饥不可耐,随时要向世界出刀,替世界人民教训白人中的强盗者,从而开创一个新世界。 大势如此! 不发粮,不给地,功勋工资津贴怎么开? 陆四已经让淮安的郑标将在淮安推行的“借粮条”办法详细写成奏疏递上京来,并要政务院同户政府一起组织人手研究这个“借粮条”办法,从中摸索,进而彻底改革大顺赋税制度,然后推行大顺币。 不过和以前明朝推行的宝钞不同,大顺币是以白银为结算单位,就是老百姓只要拿大顺币到官府开办的银行是能直接兑换成真金白银的,并且可以用大顺币直接交纳赋税,采购商品。 当然,由于前明宝钞滥发造成百姓对纸币的强烈抵触,大顺币的推行势必也会困难重重。 故而陆四寻思在正式推出大顺币之前,先大造声势,然后由户政府筹措资金将大顺银行开到各省每一个县及每一个交通要镇上,确保老百姓在持有大顺币后能方便有效的兑换出金银。再之后于商品流通环节采取一些刺激性的政策助推大顺币,慢慢通过时间将大顺币打造成同大顺政府一样坚不可破的信用币。 等到大顺币在国内形成良好运转后,就将摇身一变成为帝国币,伴随帝国将士脚步流通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谁要是敢不收帝国币,那帝国就必须迅速码人以德服人,码到对方收下为止。 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肯定大顺的功勋集团一定是各路势力的带头人。 因为,大顺的皇帝跑在第一个。 想法肯定是好的,不过具体实施这块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淮安府尹郑标就是这方面的人材,陆四准备来年开春就将郑标调到北京专门负责大顺中央银行的事。 将来,国家的一切都将以大顺币结算。 也就是大顺爵位的“岁禄”将来都会是以大顺币结算,而不是发多少粮又或给多少田。 当然初期,陆四还是要真金白银拿出去的。 当初陆四曾许给李化鲸部一个国公,两个侯爵之封,但前提是李化鲸的第七镇能够独力解决掉关外的满洲势力,结果第七镇战绩欠佳,至今都没能解决沈阳和辽阳残余的几千清军。 赏罚分明,第七镇没能达到预期作战目标,陆四这边肯定不可能给李化鲸一个国公,封其一个伯爵已是隆恩浩荡了。 李化鲸如果不满,可以选择起兵造大顺的反,因为陆四已经迫不及待需要整顿第七镇了。 李化鲸如果接受伯爵之封,并对大顺依旧忠诚,陆四想着可以将其从第七镇调去同沈廷扬一起扩建海军,然后让外甥李延宗出任第七镇的镇帅。 等收复沈阳和辽阳后,就要着手讨伐蒙古,如此正好让大外甥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刷刷战功,提提声望,毕竟他四舅舅许了大外甥一个亲王之封。 做长辈的,哪能食言呢。 正想着时,耳畔传来高英的声音。 “陛下,请转过身来。” “噢,好。” 陆四依言转过身,随口问给他量衣的高英:“邢夫人那里添了火炉没有?” 高英道:“已着人添过了。” 邢夫人自是陈圆圆了,现住在储秀宫。 自乾清宫断了龙床后,邢夫人便不曾在乾清宫伺奉陆监国,倒是陆监国去过两次,夜中动静颇大,邢夫人也很受用,现在倒是不怎么想念她那长伯了。身心方面也很是愉悦,来京之前担心金沟受创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且监国温柔斯文,不管是地位还是年纪,又或是谈吐情趣,哪一点不比她那长伯强。 “北方的天冷得快,不比咱淮扬,对了,永寿宫那里你也费些心照看些,毕竟人家从前是太后,咱们不能亏了她。” 说完,陆四若有深意的看了高英一眼,心念一动,但因侄子在旁边不便大声,便压低声音问了句:“晚上可方便?我这几天腰有些酸痛。” 高英耳根微红,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点头。高英带来的两个宫人却是听清了陛下所言,目中都是羡慕。 陆四了然,笑了笑,挺了挺身子好叫高英量的方便些。 算算日子,正妻李翠微这几天便和高太后抵京了,而据高歧凤说寇娘娘那边是在他进京之后半个月动身渡江北上的,因此弄不好白门能和翠微同时进京。 另外常宁也到了天津,是她两个哥哥亲自送妹妹进的京,不过朱家那边这会估计还不知道常宁的婚事出了变故,妹妹的身份从皇后变成了皇贵妃。 想到此事,陆四便觉对不住人家小姑娘,可有些事情计划赶不上变化,毕竟当初他也不知道李自成竟将女儿舍了来套他这个郎。 而随着形势的发展及政治意义,他更加要立李翠微为皇后,日后只能在其它方面多补偿一些常宁,比如每月往常宁那多跑几次。 第六百八十四章 兵强马壮者,大顺也! 登基用的皇袍制式不是陆四自己弄的,而是沿用了李自成在北京登基的那套。 陆四觉得李自成的那套皇袍挺好看,符合他的审美,穿上身不仅气派还精神,故没必要再单独弄一套。 皇后及嫔妃也都有相应典制,俱是李自成于西安建国时礼政府定下的,大体上都没有变动。 当年李自成于西安定下的大顺规制,除了中央及地方的一些官职被陆四改动以外,礼制方面几乎一脉承袭。 现在政务院已经行文各地,取消从前各式官职旧称,一律以新定官职为准,并令收缴旧印,悉更铸之。 新铸官印有符、券、契、章四级。 中顺六政府及枢密院、都察院以及直属政务院各衙门用印一律曰符,如刑符、兵符。 省一级巡抚、布政、按察及等同省级机构(如运河督办)等用印统称券。府一级为契,县及县以下为章。 因陆四要求大顺“皇权下乡”,各地要仿淮扬地区设村建乡,所以最底层的村用印便叫“公章”,也就是村公章、乡公章、县公章。 皇帝大印则叫“宝”,因陆四选定隆武为年号,故宫内厅原辖前明二十四衙门之一的尚宝司留存人员正奉命赶制陆四的“隆武大宝”。 从前的“既寿永昌”大印同满洲缴获的玉玺皆废除,一律入宫内厅宝库。 满洲这块玉玺说是传国玉玺,但陆四问过多人都道不是,所以也扔库房中去了。 高英这边量得差不多时,老太监魏良臣过来禀道:“陛下,枢密院吕大人求见。” 陆四忙道:“他来的正好,快传。” 广远这边宫人已经给他量完衣,见老爷这边有事便打算出宫,陆四却叫他留下,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广远这个亲王必须全程参与。 是整军的事。 吕弼周是五天前接到北京诏谕令的,将手头河南事务同绵侯袁宗第交接后便火速进京。 等他快马加鞭赶到北京后,便接到枢密院副使的任命,这是从一品大员,而枢密院是总管大顺军事的机构,因此吕弼周才是实际上的大顺兵部尚书。 兵政府那边很多职司和权力已经向枢密院转移,大概就是枢密院负责军中人事及军队调动事务,而兵政府则负责军队建设及武器装备、后勤辎重事务。 枢密院衙门所在就是从前明朝的五军都督府。 枢密院正使一职现在空缺着,主要是没什么合适人选。毕竟这个职务相当于陆四前世的总参谋长,必须文武双全,具有优秀的统帅能力才能担任。而目前不管是顺军还是淮军,显然都没有人能胜任这一职务。 内心深处,陆四倒是属意一人当他大顺的枢密使,这人就是西军阵营的孙可望。 可惜张献忠还活着,孙可望同李定国他们不可能倒向大顺,且可以预见最多一年双方就要大火拼。 到时,纵是陆四再惜才,有意收取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刘文秀这“四小天王”,怕也有心无力。 “昨天就想见你了,不过你刚来总得让你歇一晚,不是有句话叫皇帝不差饿兵么,那我这监国也不能不让人休息嘛。” 陆四示意广远给这位枢密院副使搬只凳子,亲切模样同当初在淮安与这位河南节度会面时几乎一模一样。 吕弼周忙谢过监国,此时心态却是跟当初与淮阴侯会面时完全两样,更是感慨万千,不想当年同他一起看油菜花的淮扬农家子如今竟成了再造大顺的天子,当真是世事难料。 “枢密院去过了吧?胶侯那里该与你交接的东西都交接过了?”陆四给吕弼周扔烟,后者却是不会抽。 贾汉复之前一直担任行营参军一职,淮军及顺军方面的诸多事务都由他一手统管,如今出任兵政府侍郎自是要将军中事务向枢密院移交。 “臣与贾侍郎已经交接,一些东西也看了。”吕弼周坐姿端正,不是特意如此,而是他向来如此,是谓身正做事便正。 陆四点了点头,道:“那就请咱大顺的枢密副使说说,我这个监国闯王现在有多少家当。” 言罢,朝高英看了一眼。高英忙带着几个宫人施礼退出大殿。 吕弼周注意到大殿宝座后方上侧悬挂了一块牌匾,上面是“天下为公”四字。 “回监国,臣草草整理了下,现我大顺各地驻军计四十万众。” “四十万?” 这个数字让陆四和侄子广远都有些惊讶,叔侄二人都诧异怎么这么多的。 陆四是真惊讶,他一直以为自己现在最多二十几万兵马,没想却是达到了四十万。 这是什么概念? 把南明军队和张献忠的大西军加一起,恐怕也达不到这个数字。不说要降明的阿济格部,就说南明那边实力最强的淮西凤阳集团,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四万人。 现在归左梦庚指挥的原左良玉集团,号称二十万大军,但能战之兵有个五万怕都顶天了。 而这两家,已经是占了南明军队实力的三分之二。 张献忠那里同样如此,出川时号称二十万,马科、贺珍他们给出的情报显示顶多七八万能称精锐。 大顺这边却一下冒出四十万来! 这么多军队是哪来的? 陆四诧异。 吕弼周当下一一报称。 原淮军编有八镇,每镇定额兵员是一万出头,这便是八万余人。但是各镇超编现象严重,如通泰的第三镇实有兵员连同水营在内就有近三万人,扬州的第四镇也有两万余,如此算上徐州驻军,仅江北省的驻军就多达六万人。 “第一镇超编5000余,第二镇收得绿营和汉军八旗又超6000余,第五镇于河南收拢了臣的河南兵同定南侯的兵马,如今怕也有两万多人。第六镇高杰部超编最严重,收降大量绿营兵并裹挟了不少北直隶青壮,如今至少有四万人,而第七镇出关时报行营的兵额就有一万六千余人,第八镇于天津收编了城中清军……” 吕弼周思路清晰,把个账一算,光是淮军一到八镇就有多达二十万的兵马。 此外炮镇、重甲、骑兵三个建制兵种又有两万人,由原先旗牌亲兵扩充改编的羽林禁军有五千多,新降的耿仲明部六千多人。 这样总体算下来,淮军实有兵员就是23万人。 第六百八十五章 十大提督 陆四心中估算了下,大体如吕弼周所说,他的老淮军真有二十来万人。 也真应了一个人拉一个排,一个排拉一个营,一个营拉一个团…… 短短三年多,淮军本部从几千河工滚雪球般发展到二十余万的军事集团,发展速度真是让人惊奇的很。 不过同多铎两万多人四个月时间就扩充为三十余万大军的速度相比,淮军这个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而淮军所扩编的兵员其实就是多铎滚雪球的那些绿营兵。 灭清如砍树。 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陆四就精准对满清号过脉,此后每一步都是一针针的戳在满清的最薄弱处,终是把这个明明强于自己若干倍的庞大对手给打成了死狗。 伟大的军事家、战略家,陆四自认是当之无愧的。 吕弼周接着再算原顺军西路军那边,仅以原西路军为主编成的高一功第一军、刘体纯第二军、贺珍第三军及后来收编的忠贞营,总计兵力就有七万余人。 “监国东征之时,绵侯袁宗第于南阳收拢残兵聚得近两万众,后监国命党守素率三万人赴河南与绵侯连兵拒南下清军北上,如此不计臣部同张国柱第五镇,便是约五万之众。” “陕西方面,兴国公李过麾下王进才、武大定、郭登先驻防汉中,有兵两万。白鸣鹤驻防凤翔有兵9000。牛先勇、牛万才统所部8000将士进驻巩昌府。党孟安、田虎统所部12000人驻西安府。延安总兵李元胤自入山西以后,收编招降所部扩至两万余人……” 吕弼周是扳着手指头算的,再加上以陕西抗清群雄改编的杀奴军,如此又是近十万之众。 此外大顺还有辽东水师和淮扬水师这两支水军。 初步估算四十万众乃是保守了,很有可能这个数字要往五十靠。 真正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要知道李自成兵锋最盛时号称百万大军,但实际却只有三十余万人,其余多是并不可靠的降兵。 陆四这个女婿眼下的实力已然不弱老丈人,号称百万是完全够格的。 除去老弱和收编的绿营、土匪,裹挟的百姓,顺军现在能战之兵至少也有三十万,这个兵力绝对是顺、明、西三家最强者了。 “兵不在多,在于精。” 感慨自家如今兵强马壮后,陆四挑明自己的意见,就是要由吕弼周这个枢密副使主持顺军的精简裁撤,以及诸军整顿事项。 吕弼周迟疑了下,却说自己资历不足,要是奉命精简诸军,恐怕很难服众。 的确,吕弼周是前明的河南副使,乃是降官,虽然李自成任他为河南节度,但不管是资历还是功绩远不足以同健在的那些顺军将领相提并论。 现在陆四提他于枢密院任副使,暂时全面主持枢密院工作,并且还要其领头主持顺军精简裁撤,怕是那些顺军老将包括淮军的后起之秀们没一个肯服的。 “什么叫资历不足?” 陆四掐灭烟头,对那吕弼周道:“你是我大顺的枢密副使,这就是资历。你只管大胆放手去做,我这个监国就是你的后台,谁敢反对你就是反对我。” 闻言,吕弼周略作迟疑,起身道:“臣领命!” 陆四点头,告诉吕弼周他的意思是首先将各部裹挟的青壮裁撤释放,叫人家回去和妻儿团聚,同时充实地方以利恢复民生。 吕弼周说这部分人大概有五万左右。 有人,才有生机。 五万青壮从军中回到地方,代表的可不是五万个青壮劳动力,而是五万户家庭。 “原先河南、河北、顺天及山西、天津等地的绿营,汰其老弱,择其精壮,五人选一个编入正军,其他视其归顺日期,逾一年者一人给发十两银着其回家,有地者务农,无地者由当地给予分配土地,若不愿务农可在乡村给予安排,如地方治安相关的岗位。不够一年的发其几两银为路费,令其回乡务农便是。” 投降的八旗兵,陆四却没有说要裁撤。 根据吕弼周的估算,如果精简各部收编的绿营老弱,大概能裁撤两到三万人。 “我意可以多裁撤一些,最终保留三十万军队就可以,这样一来可以减少军队所需钱粮,另外也可让这十几万人解甲归田。” 陆四同时要吕弼周尽快在从前淮军伤残军人安置办法基础上拟定大顺伤残军人退役条例,从怃恤、津贴、回乡后的安置、治疗、待遇方面都要形成定制。 并透露等灭掉明朝同大西后,大顺要进行正规化的军事调整,对于军中老卒年限较长却不能晋升者要予以安排退役,享受军官待遇至地方当差,如淮扬那般担任地方的乡长、村长,甚至是县令的佐贰官。还可以到军校任职,担任府县缉盗捕私工作等。 这样一来能让士兵不致在军中困熬一生,无论生死都如前明一样乃是军户,甚至子子孙孙都如此。 二来则加强大顺的基层统治。 等国家完全统一后,实现义务兵制的条件成熟,陆四便要推行义务兵制,使大顺的军事力量完全正规化,从而形成国家力量对外开拓。 监国所说吕弼周自是用心记下,就是记不全也不要紧,殿边角落有两个书记员正在案桌上认真记着。 回头枢密副使与监国交谈内容都会抄录一份正本转至枢密院。 “精简过后,我意组建至少十个主力军,每个军原则上两镇编制,若战事需要也可三镇编制,统称大顺陆军。海军那边稍后我们再议。” 军一级编制吕弼周在河南已经知道,并同率第二军赶到河南的提督刘体纯见过两次面,对淮军的军、镇、旅体系有清晰的认知。 陆四希望吕弼周借着这次精简裁撤整顿的机会,将大顺军事力量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理顺一遍,无论是人员组成还是战斗力都要焕然一新,更上一个台阶,从而为即将进行的统一之战奠定基础。 十个军提督人选陆四这边也早有腹案。 高一功的第一军提督、刘体纯的第二军提督、贺珍的第三军提督暂不动,又以左潘安为第四军提督、徐广大(和尚)为第五军提督、程霖为第六军提督、高杰为第七军提督、蒋魁为第八军提督、李成栋为第九军提督、党守素为第十军提督。 原镇帅中,夏大军任河北巡抚,袁宗第任河南巡抚,张国柱任陕西巡抚,陆文亮任江北巡抚,不再兼军职。 但巡抚节制辖区军政。 又因刘体纯为美国公、高一功为法国公,这两位国公衔军提督肯定不可能受侯爵衔或伯爵衔的巡抚节制,因此陆四拟将第一军、第二军升格为集团军,一军辖三镇编制,使之成为大顺中央的机动力量,也就是相当于从前的禁军。 十军提督,大顺十大将也。 第六百八十六章 北地第一军事集团 高一功的第一军提督、刘体纯的第二军提督、贺珍的第三军提督,陆四暂时是不会调整的。 因为这三位任职军提督才几个月时间,又刚刚同所辖两个镇熟悉,冒然将他们调离换其他人来,肯定会让这三个主力军下面的将领有所不适,进而影响战斗力,甚至还会让各军将领人心浮动。 所以,不动最好。 陆四心中其余七位军提督人选是左潘安出任第四军提督。 左追随陆四起事自淮安南下攻打扬州,率先攀登宝应,又于高邮卫浴血在前,其后参与瓜洲之战、安东之战、小淮海战役、山东剿匪、沧州之战、香河之战。 虽不曾参与歼灭豪格、孔有德集团,但左潘安率第二镇收复胶东半岛,稳定青州,从侧翼威胁清军,一定程度上干扰了清军用兵,功劳亦是显著。 加上第二镇是老淮军主力四镇之一,身为第二镇的当家人,又是陆四最忠实的追随者,肯定要出任一军提督。 有一点陆四不得不承认,他那光着膀子挥大刀很大程度上是受左大柱子感染。 第四军将由老淮军第二镇为主,抽调部分顺军组建。 第五军提督人选陆四中意徐广大,这位老家朦胧院的菩萨信徒敢打敢拼,忠心更是无二,虽所部第八镇为新编战斗力较差,但和平解放天津使得大顺成功保住北地如今最为繁华的大城市,徐广大功不可没。 不过徐广大好色这个毛病着实让陆四头疼,好色不要紧,是男人都好色,不好色的就不是男人了。 然而好色到当街公然强抢“民女”,放眼淮军上下,还就徐和尚一人了。 前番陆四已经变相敲打过徐和尚,再有一次他肯定是不能轻饶了的。 第五军也将由第八镇同部分顺军合编。 第六军提督程霖,也就是陆四于大运河畔发出谁跟我来第一个响应的新兴场卖油郎。 说来也是稀奇,这个卖油郎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从前也没有行伍经验,甚至都没有领头人经验,可自随陆四起事后却表现的极为亮眼。 攻下扬州后,陆四给了程霖一千五百人让他和沈瞎子去打泰州和通州,二人兵不血刃就占领了这两处江北太平之地,并且将所部由一千五百人扩充到如今的三万人。 通州和泰州也被程霖治理的有模有一样,以致陆四特意将这两州从扬州府剥离出来,单独组建江北省的第四府——通州府。 在陆四率淮军主力北上重点打击清军时,程霖和沈瞎子却在长江边成天琢磨打过大江去。 可以说,如今对发起渡江之役扫平江南心思最热的就是程霖和沈瞎子了。 程霖既出任第六军提督,那所部第六军肯定是以其与沈瞎子打造的通泰驻军改编。 陆四也不从其它地方抽调人员,直接就给程、沈三个镇编制,将来第六军就是大军南下的先锋。 第七军提督是高杰,淮军各镇扩编最凶的就属高杰的第六镇。 如今算上由高杰部衍生出来的李成栋部、胡茂桢部、杨清泉部、李本深部以及陆四外甥李延宗部,第六镇实有兵员多达五万余人,而在山东向淮军投降时,高杰本部只有步骑七千余人,算上李延宗带来的曹元、齐宝两千人,也不过万人。 虽然这五万多人中有一半是被高杰部裹挟的北地青壮,但高部实力也属可观了。 陆四属意的大顺辽东方面大员就是高杰,所以提高杰为军提督,未来可能高杰的第七军要辖三个镇,因为第七军要从关外配合讨伐蒙古,并且不断往北地拓展,未来势必会同罗刹人相遇,因此第七军实力要强,也要配备大量骑兵和火器兵。 第八军提督是陆四的邻居蒋魁,这位此前倒没什么战功,但胜在做人踏实,之前也一直同郭啸天等协助陆文亮筹建第四镇,属于忠厚老实人,进取可能不足,但守成却是有余。 陆文亮要出任江北巡抚,郭啸天是战将,蒋魁作为淮左老人中的守成者,暂时担任第八军提督一职倒也合适,将来可视形势发展予以更替。 第九军提督却是原高杰部下李成栋。 提李成栋为军提督,可以说是陆四对此人的器重,也与其子李元胤深得陆四喜欢有关。 如今李元胤已经率兵接收驻防太原,不仅是实质的太原总兵还兼着延安总兵,麾下有兵马两万余人,做爹的李成栋在北地战功显赫,杀人如麻,满洲人最是惧他,因此其出任军提督并无问题。 当然,在外人眼中看中,这也是监国对高杰的提防。 毕竟李成栋是高杰的部将,如今却同高杰一样为军提督,自是意味着高杰的本部实力被分化。 陆四倒真没有分化削弱高杰实力的意思,而是李成栋这等悍将确是可以替大顺,替他陆四分忧。 第十军提督是顺军老八队出身的党守素。 党于顺军资历很足,又率领三万顺军西路军入河南参加封堵兵团,现在袁宗第出任河南巡抚,张国柱出任陕西巡抚,驰援河南的刘体纯既是军提督又是美国公,那作为顺军的另一老人党守素肯定要升任军提督一职。 陆四规划中,出任巡抚的将领原则上都是不兼军职的,但巡抚却又节制辖区内军政,这样一旦出事,巡抚便能有快速调兵处置权力,不使乱事蔓延。 如此问题便来了。 如刘体纯为美国公、高一功为法国公,这两位国公衔军提督肯定不可能受侯爵衔或伯爵衔的巡抚节制,就是陆四强硬要求他们服从巡抚节制,那巡抚难道还真能使得动两位国公?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爵高资历老问题,陆四拟将第一军、第二军升格为集团军,一军辖三镇编制,使之成为大顺中央的机动力量,也就是相当于从前的禁军。 或者说,是直属于陆四这个大顺天子的军事力量,御驾若亲征,则第一军、第二军必然随行。 十个军提督人选吕弼周这边算是知道了,但十个军具体如何编组却要看他精简裁撤的效果。 陆四的要求还有一个,就是要打破顺军、淮军或者明军、绿营等乱七八糟的出身山头,使新顺军通过这次精简整顿成为中国最强有力的军事集团。 “如何做,都交给你,你是咱大顺的枢密副使,我既叫你做这个官,便是充分相信你的。” 陆四亲自送吕弼周出武英殿,正准备去吃饭时,兵政府侍朗贾汉复一脸喜色的跑了过来,给监国带来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大同的姜骧在反复权衡之后,终是决定向北京奉降表。 第六百八十七章 姜骧反正 山西光复 姜骧反正,陕西总督孟乔芳、山西巡抚吴惟华居功至伟。 早在知道西安被顺军重新占领光复之后,尚在西北同白广恩、唐通等前明降军一起替清廷镇压当地反清势力的姜骧就觉满洲大势已去,怕是难以再坐中国天下。 未过多久,姜骧便接到反正归顺的陕西总督孟乔芳密信,信中孟劝姜骧立即易帜反正,诛杀清官清将,重为中国之人。 孟更称姜骧若此时易帜反正,于北地局势将起至关重用,大顺将来必以侯爵相酬。 孟乔芳所言也是事实,当时顺军刚刚恢复西安及左近地区,对山西及延绥、西北诸地尚无力染指,因此姜骧若率部反正或助大顺平定西北,或挥师杀入山西,兵锋直指北京,必然能替大顺军牵制北方清军,从而立下大功。 然而姜骧这边既觉得满洲人恐怕兔子尾巴长不了,不大愿意继续替满洲人效命,然而对于重新归顺一事又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 原因就是他当初背叛过李自成,并且造成大顺军在山西布防的全面崩溃,迫使李自成不得不放弃山西退入陕西,后果相当严重。 如今顺军重新得势,虽然李自成死了,但李自成麾下的将领们还在,因此姜骧担心他要是再次归顺的话,大顺方面就算眼下为了大局着想对他安抚,将来也一定会把过去的旧账拿出来跟他算,到时候他姜骧可就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 所以尽管孟乔芳多次书信于其言明大顺监国新闯王宽宏待人,只要姜骧再次来归定相诚相待,绝不追究从前,可姜骧却是始终不信。 直到大西军出川迅速席卷西北,清廷于甘肃、青海的统治一夜之间被摧毁,白广恩和唐通这两位“难友”逃的逃,降的降,姜骧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吓的赶紧带兵撤回大同。 刚到大同,就收到陕西顺军大举东征的消息。 下面的将领都说清朝这回是肯定玩蛋了,他们得赶紧有所动作,别让顺军把他们当汉奸给灭了。 于是,姜骧乘清廷委任的宣大总督耿焞出城验草的机会,突然关闭城门,然后下令“易冠服”,自称大将军,公开反清。 耿焞逃往陽和,家属被姜瓖处死。 清廷委任的山西巡抚吴惟华得知姜骧在大同作乱后,倒是想派兵去镇压,可他手里绿营不过几千,皆是收编的散兵游勇,哪里是姜骧手下那两万多建制前明军的对手。 因此只能一边赶紧于太原附近布防,一边向北京告急。 没等北京那边有什么旨意到太原,山西境内也是处处皆反,到处都是举兵抗清的汉族官绅,大同附近十几个城池也均响应姜骧。 形势最危急的时候,吴惟华这个山西巡抚都不敢出太原城一步。雪上加霜的是顺军延安总兵李元胤率部渡过黄河杀奔太原,为了保住自家性命,吴惟华也只有选择公开反清了。 不过他没和姜骧联系,而是直接同正向太原进攻的顺军李元胤部联系,表示可以太原全城归顺。 很快,吴惟华以太原反正的行为得到了大顺方面的高度肯定,监国行营又颁谕令至太原,叫吴惟华仍为山西巡抚,协助延安总兵李元胤稳定地方,搜剿土匪。 接下来的山西大概有个把月时间的“平静”,山西境内的官绅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手头的事,目光都聚焦在了几百里外的北京城。 九月,顺军攻占北京,满洲灭亡的消息正式传入山西。 巡抚吴惟华三天时间接到上百封地方士绅愿意归附的书信,前来太原城内商洽归顺的地方官员代表更是络驿不绝。 吴惟华的腰杆,一下又直了。 这回,轮到他来考虑如何解决占据山西北部大同的姜骧问题了。 姜骧这边在大同宣布易冠服反清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拥立了一个名叫朱鼎珊的明朝宗室(代藩枣强王后裔),说什么“以续先帝之祀”,并且要治下府州县重新用明朝的年号。因不知南都那边现在是什么天子,所以继续用了崇祯,是谓崇祯二十年。 待北京被顺军光复的消息传到大同,姜骧一下慌了,那个朱鼎珊也吓的躲在家里再也不愿抛头露面。 生怕顺军会调集兵马攻打大同的姜骧一方面给一直想招降他的孟乔芳写信,希望对方能够替自己向大顺这边争取一二,另一方面则是派人给太原的吴惟华送礼示好。 结果礼物吴惟华收了,却当着姜骧使者面痛陈姜骧擅拥明宗室为“大不合理”,并言如今大顺再次中兴,留给姜骧的时间不多了。 姜骧害怕吴惟华这个先一步降顺的巡抚在大顺那边说自己坏话,引来攻进北京的大顺军入大同境内,便又写信给吴惟华。 信中请这位巡抚中丞原谅他姜骧不学无术之罪,并试探说若他重新归顺,不求领兵,但请大顺能解他兵柄,另选贤能以镇大同,从此他姜骧回老家休息田间,有生之日皆歌咏太平之年。 吴惟华比姜骧还猴精,一看就知姜骧现在虚的很,便回信先吓唬了姜骧一通,再说只要姜骧意识到错识,明了天下大势,则率部来归可继续为大同总兵。 与此同时,陕西总督孟乔芳的书信也至大同,信中孟警告姜骧“洗心易虑,倘仍前不悛,越分干预,国有定法,毋自取戾”。 意思是如今局势比先前还要明朗,你姜骧难道以为自己这点兵马可以据大同自保吗? 若是再不易帜,恐兵灾复起,届时你姜骧又能跑到哪去,难不成还要出口外做那胡人不成。 进驻太原的延安总兵李元胤也趁机提兵至与大同接壤的代州,造成接应顺军主力入大同的假象。 几方共同努力下,姜骧终于不再迟疑,宣布易帜重新归顺,并派人专门携降表进京。 “大同既归,则山西全省光复,如此河东防线便可建立,再使一二主力军进入山西,当能短期震慑那位八大王。” 考虑姜骧刚降,心中怕对从前旧事还很害怕,此时要是调其出大同恐会造成大同归降之事反复,陆四便命姜骧仍为大同总兵,但却让姜骧将长子姜之升送来北京。 为人质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 第六百八十八章 平台召对 贾汉复认为应当马上派遣主力部队进入山西,同已进入山西的延安总兵李元胤部一起稳定山西局面,并接手大同重镇,避免姜骧降而复叛。 陆四采纳此议,急命将出任第四军提督、现为第二镇帅的左潘安领所部第二镇星夜由京东地区启程前往山西大同,另抽胡茂桢部骑兵4000予左潘安指挥。 待左部进入大同后,便与延安总兵李元胤部所属兵马、反正归降的姜骧部合编第四军,如此使第四军辖三镇编制,为大顺山西集团,抵御、控扼西军及口外蒙古。 并要求枢密院精简裁撤整编以第四军为优先,在确保第四军战斗力的前提下尽快整合山西境内的降军。 不过第四军虽给予三镇编制,但全军兵员也不过三万余人,若张献忠的大西军真的东渡黄河,以第四军一个军的兵马肯定是抵挡不住的。 因此陆四准备年后再派第五军进驻山西,如此使山西有两个集团军编制,可视形势发展整合为方面军,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顺西争霸。 陆四估计有可能他这大顺隆武帝的第一次御驾亲征就是西北方向。 因为西北的大西军对大顺的威胁远在南明军队之上。 只有扫平西北消灭张献忠后,大顺政权才能挟北方之兵威浩荡南征,以现宇内一统。 另外,以山西地理环境,大顺也必须在其境内屯驻至少两个主力军,因为除了大西军的威胁外,还有口外蒙古的威胁。 如今漠北蒙古正在合力攻打漠南蒙古,为了避免大顺灭清之后间接导致蒙古重新统合,再诞生一个“北元”出来,大顺势必要武装干涉蒙古。 因为新生政权的种种不足,陆四暂时无法组织大规模的北征军,但政治上的攻势却是要做的。 将姑姑哲哲配给自己老爹,将侄女布木布泰纳入帐中,便是陆四对漠南蒙古诸部的“示好”。 被降两级为遵化知府的前遵化巡抚宋权已经奉命出使科尔沁,漠南诸部如果能够接受自家姑娘“改嫁”这一现实,蒙古的女婿已经从爱新觉罗变成陆,那高杰所部第七军就可以从辽东进入漠南帮助科尔沁诸部抵挡漠北的攻击。 以对漠北诸部的了解,陆四不认为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漠北三部现时会有胆量与灭掉了满清的大顺为敌。 他估计现阶段只要能保住漠南诸部不被漠北吞并,最多三年,大顺军就可以大规模出塞,重现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伟业。 除姜骧主力外,山西境内其余归降抗清士绅武装力量及收编剿灭之土匪,择其精壮改编为各府州县地方治安力量,仿江北淮扬地区模式,以大队、中队为编制,为二线地方武装力量。 为了安抚大同地区随姜骧归顺的文武官员,陆四命传谕大同:“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不论原属明军、清军,或为土寇肆扰地方者,今能归服我朝,仍准录用。” 不降格,也就是原先是知府的还当知府,知县还当知县。 而对于大同以外地区归降地方武装力量,除收编为地方治安维持力量外,其中原前明、前清官员,一律降两级选用。 原因是这些地方力量同姜骧部的建制兵肯定不能相提并论,大顺总不能因为一个前明或前清的巡抚在家乡拉了几百乌合之众,就要仍给予此人巡抚重职吧。 并谕传山西巡抚吴惟华:“速设按察司,前番降清文武助纣为虐者,对我大顺军民有血债者,自前明年间便通东奴乾,当速抓捕入有司严加审讯。罪责稍轻者捕杀首犯,罪责重者诛灭其族,家产一律入库。” 并道:“山西地方不可隐匿不报,收受贿赂枉法,稍后都察院将使两道御史往该省协查,若地方清查不严,必重惩不怠。” 在给第四军提督左潘安、延安兼太原总兵李元胤的密信中,陆四要求:“多搜粮,多集财,送来京中为中央所用。” 严令之外,又有宽松政策,以大顺政务院名义行文山西省,清查土地,有被夺田产者“归还本土”,无主者分于流民。并免山西一年赋税,停征前明时期沿袭至前清时期的三饷,并取消与官府有人身依附关系的民户,使之统为自由民。 大同地区因姜骧缘故仍存在前明卫所军制,陆四诏谕姜骧部为一镇编制,其余军士或为地方兵,或解散发田务农,于军中年限较长者另给予一定银、铜,或可给予无人居住空屋,由地方给予一定资助,使其自力更生。 此外还有各项政策,都是政务院那边早就拟定好用于大顺全国的。 种种政策之下,自是陆四有意减轻山西及大同地区百姓负担,避免晋省再次发生大规模动乱,对社会生产造成大面积破坏。 为了避免“恩诏纷纷下,差官滚滚来。朝廷无一事,黄纸骗人财。”这一前清口惠而实不至的现象,陆四除措词严厉,命进驻山西各部监督地方政策实施外,便是要在中央政府成立后选调专门人员进驻山西,协助山西地方进行全面的改制、清理。以后每占一地,都要如此,确保大顺的各项政策得到全面执行。 这个由中央派驻的组织可以称为督导,也可以称为中央改制小组,成员这一块将由正在通州“集训”的上千前明、前清降官中抽调。 确定山西地区军政部署后,陆四接见了从扬州前来的宋应星一行。 除了被扬州方面强行“绑”来的本时代科技大能宋应星外,还有原扬州军工局抽调出来充实中央督造局的人员,此外是从澳门引进的“洋专家”代表4人。 这些人由中央督造局提督蔡士英陪同进宫。 “《天工开物》是好书,你宋应星也是大能,前明从朝廷到地方有不少衙门,可这些衙门没做多少好事,倒是你宋应星一本书干了大事。真要把你书中写的全面推广,何愁我中国不兴,百姓无福。” 陆四不是在武英大殿中正式接见的宋应星等人,而是在建极殿的云台门。 于此地召见臣子,明朝有个专门称呼,是谓“平台召对”。 能于此地面见皇帝者,非封疆阁臣不能也! 第六百八十九章 捐输 平台召对,明代时的规矩必须是群臣肃立,皇帝坐在龙椅之上,遇问题则点召对官员,后者须立即上前恭敬答话。所回皇帝点头之后,官员方能继续奏对,否则不得再言。 前明历代皇帝中,可能是崇祯这个亡国之君在平台召对次数最多,可惜崇祯召见的官员再多,也没能改变明朝灭亡的结局,而那些被他召对的封疆阁臣,却有大半死于他这皇帝之手。 及至最后,臣子都无人敢与这位天子说真话。 然而在大顺,在即将登基的隆武帝陆四这里,平台召对规矩却是大为改变。 首先,陆四命赐所有人座椅,并高兴的走到宋应星面前,拉着后者将他按坐在对面中间椅子上,充满感情说道:“你宋应星是咱大顺的宝贝,你脑袋中装的那些知识啊,我看能顶咱大顺五个镇咧。” “知识”一说,众人并不陌生,因为当下知识一词与后世理解并不差别。万历年间状元焦竑所著《焦氏笔乘·读孟子》便有“孩提之童,则知识生,混沌凿矣。”一说。 一边陪同的督造局提督蔡士英闻言心中一惊,不知这只在前明崇祯十六年才任南直隶凤阳府亳州知州的宋应星,怎么就能顶大顺五个主力镇的。且这宋应星说起来也不著名,声名远不及江南文坛大宗师们,也无督抚封疆之能,说来说去也就是写了本杂书而矣。 宋应星也是心惊,不想这流寇首领对他如此推崇,言语间恍若以国士待他般,当下内心难免有些波动。 其实对于北方的大顺,宋本人内心是抵触的,因为他是辞官返回江西老家后被一帮土匪强行绑到扬州,之后被迫在扬州的军械场替贼寇效力。虽说贼寇待他很好,但一直身为明臣的宋应星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成为“贰臣”的事实。这次北上,心中更有许多无奈凄凉。 而在此之前,潞王于南都成立的弘光政权曾委宋应星为滁和兵巡道及南瑞兵巡道,然而宋应星却认为潞王继统不正,所以辞而不就。 待宋应星落座之后,陆四又笑着招呼扬州军工方面“专家”及那四位西洋技工代表落座,等众人都拘束的坐下后,他方才落座,然后看着众人笑道:“你们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最高兴的是哪一天?就是今天!” 陆四示意侄孙义良给一众科技人才散烟,自己也点了一根,深情说道:“你们肯定要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只因为你们这些人能让我大顺的国力更加强盛,能让我们大顺的百姓更加富足,能让我华夏从此变成太平盛世!” 吐出烟圈后,又道:“你们脑袋中的那些知识,那些想法对我们大顺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常说咱大顺不能像从前的朝代光重视当官的,却不重视你们这些杂流。所以前几日我与左辅顾先生就讨论过此事,决定以后咱大顺的官要多方面选拔,不能再靠八股取士,搞什么经典策论,而是要倾向官员实际能力,比如你们只要做出成绩来,将来就都能为官,甚至还可入阁拜相。” 陆四不是空口给在座这些科技人材开支票,而是这事已成定制,未来大顺官员选拔至少要有五分之一名额用于从“科技人才”中选用。甚至政务院大学士中也将由至少一名科技方面人员出任。 也就是大顺不仅彻底废除匠户与官府的人身依附关系,也就对科举制、官员选拔制进行一定改革,提高杂流、匠户的政治及社会地位,从而确保华夏的科技力量不落后于同时代的西方,进而保障大顺的对外开拓。 这番话如果从大顺其他官员口中说出,给包括宋应星在内的“专家”们可能震憾力有限,但从大顺天子口中说出,且是在平台这个地方说出,即便宋应星心中对大顺仍就充满抵触和狐疑,也不禁感到震惊。 因为这是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一深深烙于世人心中印象的一次重大冲击,也是历朝历代第一次将杂流(杂科、术科)提高到经典策论同等地位。 “宋先生,我最近一直在读你的《天工开物》,这本书真的很全面,于工、于农、于军各方面都很重要,所以我准备将你的《天工开物》大量刊发,不仅朝廷的官员要人手一本,将来我大顺于各地的学校也都要列为经典讲解,从而能够让先生的心血真正利国利民,而不是束之高阁。” 陆四有些激动,声音也有些激昂。 “知识,光写在书里不行,要能传播,要能应用,不仅要当官的知道其中道理,更要让老百姓知道书里写的东西能帮他们增产增收,能体在与百姓息息相关的日常生活中,如此才叫知识,那些孔孟经典不算知识,顶多算道理。问题是咱们大顺需要的是知识,不是道理。” 陆四这话说的比先前更加叫人震憾了,以致有人心中嘀咕难道大顺朝今后不讲道理了? “这次宋先生同诸位来北京,我这个监国是百分之一百欢迎的,为了表明我这个监国对各位的重视,随后都将授予相应官职,从此诸位就是我大顺朝的一分子,还望诸位能够为我大顺的强盛多多出力。另外,诸位也要多帮我们大顺培养年轻人,这样一代又一代,师傅带徒弟,我们的人才就将越来越多……” 给专业人才授官的事督造局已有定制,宋应星便将出任督造局大使,暂为正三品官,其余也有任命,最低也是等同县令的正七品。而那些从澳门请来的西洋技工,如果对方愿意担任大顺官职则根据其对大顺的贡献给予任命,若不愿意则高薪继续聘用。 “现时督造局有两个主要任务,一是为我大顺军多造火器、火炮,另外就是为咱农民多造农业器械,提高农田产量。诸位也知道,咱中国乱了这么多年,天灾人祸的,眼下什么都缺,但最缺的还是粮食啊。老百姓有了粮食才能活,没粮,这世道还得乱。” 陆四问蔡士英他给督造的《督造十法》有没有给宋应星看过,后者说宋先生早看了。 “先生以为督造十法可行?”陆四关切问道,也想从宋应星这位科技专家口中得到确定答案。 宋应星犹豫了下,坦言督造十法的确是利民的好法子,其中有些更是于《天工开物》中有载,只要朝廷用心组织人力、物力进行相应的攻关钻研,肯定能取得成效。 陆四鼓励宋应星一行今后在督造局要敢想敢做,不要怕失败,一次不行就两次、十次、百次,总之只要大顺朝在一日,大顺朝就无条件、全方位的支持科技工作者。 这让一众“专家”不住点头,于他们这些从前的“匠人”而言,别的不怕,就怕官府提出要求却不给予资金支持,或者太过严苛,那样的话他们就很难发挥,最后多半就是应付了事,比如东西是造出来了,但质量却是极差。 蔡士英报告督造局正在集中力量攻研燧发火铳,陆四听后大手一挥,对兵政府侍郎贾汉复道:“你们兵政府现在主建,火器火炮开发这块你给拟个方案来,要多少银子跟户政府要,要多少人手你来调配,以后咱大顺军工这一块,你胶侯要放在心上。有什么困难便直接跟我说,只要我这个监国能给你们办到的就一定办到!” 陆四又要督造局这边制定详细的薪资及奖励体制出来,并要求科技人材的待遇要高于同级别的官员一成或两成,家属及家庭方面也要给予合理安排,务必要让科技人材能够安心为大顺服务。 “只要我们上下一心,有想法,有干劲,有动力,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大顺搞不出来的!” 陆四明确指示,督造局的一切事务除向兵政府报告外,也要直接向他报告,也就是蔡士英这个提督可以有直接上书皇帝的权力。 会后,陆四专门留下蔡士英,对他嘱咐道:“你这个提督要当好这些人才的管家,不过不是要你去管人家,而是要你去服务人家。” 蔡士英仔细琢磨监国的意思,再想先前监国所说的那番话,自是知道他今后主要任务是什么,当下忙向监国表态一定将督造局的工作做好。 “出了成绩,我不会亏待你,你蔡士英也是有封疆潜力的。” 陆四满意点头,暂为行营掌书记的姜学一拿来政务院拟就的参加登基典礼人员名单,请监国做最后审定。 陆四粗略扫了一眼,道:“具体我就不看了,不过宋应星一定要在名单上,你们查查,如果没有一定要把他加上,并且到时候要离我近一些。” 姜学一忙点头记下,又提了一事,说是礼政府侍郎冯铨去通州前将一份奏疏呈了上来。 陆四问:“冯铨奏疏上写了什么?” “还是监国自己看吧。” 姜学一将袖中另一份奏疏取出。 陆四奇怪,打开冯铨的奏疏来看,这一看,脸色先是惊讶,继而眉头微挑,最后却是眼前一亮。 冯铨奏疏主要内容是解决大顺财政紧张问题的。 解决办法是可以行文各地,允许地方士绅通过捐输方式前来北京参加监国登基典礼。 通俗理解就是卖门票。 比如寻常观礼台一个位置可以卖一千两,好位置卖五千两,甚至还能卖上万两。 第六百九十章 生擒张献忠,封亲王 冯铨这个多功能大学士对人心的掌握比之陆四这个监国还要更胜一筹。 无论古今,有钱人最好的是什么? 当然是权势。 而眼下陆四这个大顺监国闯王、即将登基的隆武皇帝无疑便是北方权势最大者。 所以,花一点身外之物就能出席这位北地第一权势者的登基典礼,于有钱人而言肯定是趋之如骛的。 因为,这件事不仅能让他们涨脸,更能让他们同大顺政权更加紧密亲近,至少在外人眼里就是这么个情况。 可惜的是,冯铨的奏疏上的太晚,现在离陆四的登基之日不到半个月,就算速度再快,恐怕也只有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部分区域的有钱士绅赶得及,其它地方的就是想来也来不了。 但即便能赶来参加的士绅不是大顺控制区全部,数量也应当十分可观。 如果于顺天门两侧各增加三百观礼席位,一席就算一千两,六百席也能为中央财政挣来六十万两,要是再在距离主城楼近一些的地方设些“VIP”,陆四估计这次登基典礼弄不好能为大顺紧张的财政挣来百万两巨资。 如此,能解决好多问题。 真是一个开源的好法子。 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买卖。 从古至今,没有哪朝哪代把皇帝的登基典礼当生意来做的。 冯铨的构思十分大胆,且有新意。 完美诠释了这位的出身,起于东林却飞黄腾达于阉党的必然性,当真是有了小冯相公,国事无忧矣。 当然,如此做法于传统文官士大夫眼中,肯定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有违礼制,群情汹湧的很。 于陆四这里却是真心觉得这买卖不错! 陆四是务实的人。 只要合法,不损害人民利益,如此暴利进项,凭什么不做? 要说丢人也可以,但陆四是宁可自家脸皮少一分,百姓福利多一分。 务实,也是大顺与前朝最大的区别。 对内如此,对外更是如此,从前各朝的朝贡制大顺是不为的,大顺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什么狗屁虚名,陆四一概不要。 所谓仁义天朝的虚名给本国百姓带来的灾难,前世教训太过深刻。 所以,陆四迅速通过冯侍郎的提案,并将此事交由姜学一具体操办。 并要求今天就将此重大喜事传知能够传知到的所有地方,并要侄孙陆义良马上到工政府去落实观礼台搭建事项,务必要在登基典礼前完成至少可容六百人的观礼台。 当然,为了显示此次登基典礼的隆重性,陆四也要求工政府那边赶紧组织工匠打造纯金、纯银、纯铜制成的勋章千枚,以感谢那些积极捐输来京观礼的地方贤达。 授予何等勋章则根据贤达捐输金额发予,务必做到童叟无欺,人人满意。 同时要求姜学一以行营名义加贤印制邀请帖,帖子最好烫金,气派,使获邀者身心愉悦。 登顺天门近距离瞻仰大顺隆武帝威武之姿的社会贤达最少万两白银,若有需要想与隆武皇帝说上一两句话的,则按一句五千两价码予以落实。 总之,在冯铨方案的基础上,陆四准备竭泽而渔,横征暴敛一回。 反正,能来北京的社会贤达也不会在乎花多少银子。 这些人家中地窖不知埋了多少银子呢。 除交纳白银外,也可折换相对应的粮食或其它实物,总之,交钱方式多样化,绝对让每一位社会贤达充分感受到大顺政权的便利性。 交了银子,也会相应享受大顺政权给予的特殊照顾,比如可以将其摘出“土豪劣绅”名单。 “这件事要速办,顶着压力办。” 陆四将压力担在了姜学一肩上,这位行营掌书记能把典礼事务操办妥当,可以入政务院兼任大学士。 忙完此事后,陆四草草吃过午饭又于武英殿接见了从淮扬赶来的原淮扬通会刘暴。刘暴也即将出任大顺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一职。 于刘暴谈话主要是围绕都察院体系建立一事上,陆四强调都察院任用的御史一定要站得住,就是必须本身清廉,绝不能用人不明。 都察院建立后,近期也主要是围绕内部整风开展工作。 陆四给刘暴放了权,大顺政权任何官员都察院都有弹劾的权力,并且可以组织御史出京巡视各省,加强地方军政官风官纪建设。 于刘暴做了几点部署后,陆四亲自送刘暴出武英殿,兵政府另一侍郎、原前明刘泽清部将柏永馥却是着急来报,说是刚刚收到陕西王永强急递,大西军突然于五日前攻击了王永强部,其后约有数万西军经榆林南下攻占了米脂、绥德、吴堡、临县等地。 王永强原是陕西明军,降清后任绿营神木副将,闻大顺重新光复西安后迅速来投,并出席于汉中举行的抗清杀鞑大会。 会后,王永强率所部与大顺委任的延安总兵李元胤一起收复延安府全境,并协助李元胤东渡黄河攻入山西。 两个多月前,王永强改任延绥总兵,奉兴国公李过、陕西总督孟乔芳之命率所部六千余人收复榆林及附近大小堡塞十余座。 此举,自是出于防范西军的目的。 然而,一个多月前攻占了宁夏的西军迅速东进,先后攻克靖边、龙州、清平、威武等地,一部南下至保安等地,另一部则由张献忠义子孙可望、李定国领兵继续东进榆林等地。 起初,西军并没有对攻占榆林的王永强部表现出明显敌意,并派人同榆林驻军接洽,交换彼此情报。 然而,就在十一天前,西军大将李定国突率两万骑兵突袭榆林城南边的归德堡和银州关,切断了驻守在榆林城中的王永强同延安方面的联系。 其后李定国驱使降将原满清榆林总兵王大业、宁武总兵高勋、宣府总兵康镇邦等人猛攻榆林城。 王永强兵马不多,难以抵挡,不得不冒死突围至东面的山西兴县,所部损失大半,仅余数百人。 攻占榆林后,孙可望亲率数万主力东进,以李定国为先锋攻击保德州,自己则率兵南下突入延安府境,大有直逼西安之势。 王永强的急递是从山西兴县发来,时间上算的话,李过同孟乔芳的告急明后天肯定能到北京。 “张献忠言而无信,果是流寇本性!” 柏永馥气急败坏之下浑不知这话说的不当,因为面前的大顺监国也是流寇出身。 而流寇乃是前明统治阶级对农民义军的蔑称,哪怕李自成、张献忠都建立地方政权,在前明统治阶级眼里仍是所谓的流寇。 “监国,大同姜骧刚刚来降,山西也刚刚归我大顺,若张献忠使孙可望、李定国兵入山西,恐怕山西地界立时就会动摇。即便西军不渡黄河,改为兵进西安,以我大顺在陕西的军力恐怕也难以敌挡二十万西军。” 柏永馥甚是焦急,请监国赶紧调集主力入陕、入晋,以免为西军所趁,动摇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我知张献忠不会甘愿臣服于我这后辈之下,但不想他八大王摩擦来的这么快。” 陆四负手远眺巍峨宫墙,淡淡说了一句:“也罢,晚打不如早打,我大顺自先帝时就是打惯了仗的,能有今天这局面也全是靠将士们奋勇杀敌所致,我这个监国闯王也不是平白无故捡来的!虽说我这个监国的愿望是以后不要再打仗,但既然人家一定要打,那就只好同他打!” 言罢,狠狠踩了踩脚下的烟头,扭头对柏永馥道:“传我的话出去,我大顺的公侯伯爵再加二十个,生擒张献忠者封亲王,生擒孙可望、李定国之辈,封郡王!” 第六百九十一章 打不过岳父还打不过女婿? 北京,大顺监国陆文宗因为西军的“摩擦”及野心,拟亲率大军“御驾”亲征大西军,以彻底解决北地最大祸患,尔后挟大胜之威以百万大军横下东南,以现宇内一统,奠定陆家不世基业。 然而,时设“御营”在陕西固原的张献忠也几乎于同一时间也做出了东征灭顺的决策。 “吊你娘个球,俺好歹是个秀才,那黄毛小子想叫我做楚霸王,他做刘邦,门都没有!” “先前让着黄毛小子,总念着李瞎子的情,寻思咱汉人的江山不能叫满鞑子占了,这才同他一同抗清,如今鞑子亡了,俺可得和他黄毛小子好生说道说道,这朱家的龙椅他坐得住坐不住!” 固原御前会议上,张献忠直接与西军众文武表明攻顺态度,并计划发三路大军灭顺。 同时命拟诏谕发那顺军的黄毛小子,说什么只要顺军向大西投降,他可对天发誓封黄毛小子为顺王,世袭罔替。 “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是李瞎子的女婿,俺这个做长辈的也不能倚老卖老不念旧情。” 张献忠嘟囔说什么当年李自成兵临北京,对崇祯说什么只要割西北数省于他李瞎子便可继续向明朝称臣,如今他张献忠也学学李瞎子,只要陆黄毛归顺,他张献忠也可以划出一两个省份归陆黄毛世镇。 “俺就是没闺女,要有闺女这会也许他一个。” 西军横扫西北的势头让张献忠对于灭顺极有信心,自出川以后,西军进展也的确顺利,不仅连克巩昌、泯州、临洮、安定、甘州、凉州、兰州、靖远、宁夏、肃州、西宁、延绥等地,还斩杀清朝甘肃巡抚张文衡、甘肃总兵刘良臣、凉州副总兵毛镔、肃州副总兵潘云腾、甘凉道林维造、同知赵冲学、知县赵翀等,前后攻占大小城池76座,堡寨103处,杀伤清军四万余人,迫降唐通、白广恩、高勋、王大业、康镇邦等绿营将领50余人。 兵力上,西军未出川前就养兵一百二十营,其中张献忠自率五十营,其余分别为平东将军孙可望监十九营,安西将军李定国监十六营,定北将军艾能奇监十五营,抚南将军刘文秀监二十营,总兵力21万余人。 如今却是在一百二十营兵力基础上收降扩编六十余营,使得西军总兵力达了三十四万余人。 声势之振,是谓西北之地只知有大西,不知有大顺,更不知有大清、大明。 清廷委任的庄浪道范芝闻知大西军至,吓的一个人跑到山里潜藏,后有乡民上山砍柴,范芝误以为是西军来搜捕他的,竟吓的直接从崖上跳下。 张献忠义子孙可望、李定国领军自宁夏东征延绥,突入榆林、保德、延安等地时,又有当地抗清义军首领陈杜、何守忠、张斗光、刘登楼、任一贵等人率部来投。 更有前明崇祯朝内阁首辅李建泰、原明朝宁夏巡抚李虞夔二人向孙可望投诚,清廷委任的汉羌总兵张天福、兴安镇游击盛嘉定,延绥巡抚黄尔性、副将马宁等人也在闻知北京失陷后相继投降西军。 姜骧的部将牛光天在姜骧急速返回大同时没有选择跟随,而是率所部留在了保德州境内,自称山西大总统。(作者注:此人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自称总统的人物) 不过这位总统在西军李定国部刚入保德境内就知趣的率部向西军投降,被李定国任命为保德副将。 军事实力的急剧扩张成了张献忠最大的底气,西军占领区域也比之在四川时多出近十倍来。 然而,西军兵力扩充导致的一个后果就是张献忠急需新的钱粮来源地以养军,因为西北实在是太过贫瘠。 所谓高楼大厦,根基不稳。 而想要获得新的钱粮来源地,张献忠要么就选择挥师南下重新入川,进而攻占明朝的云贵、湖广,要么就是向“邻居”大顺开战。 而这位八大王直到九月以前一直没有灭顺的想法,直到顺军东征成功光复北京的消息传到。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大顺大西只能有一个为北方之主。” 张献忠的左丞相汪兆龄在收到北京被顺军重新占领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向大西皇帝张献忠进献灭顺方针。 根据汪兆麟的方案,大西军应当趁顺军主力都被调去东征灭清,陕西驻军空虚这一千载良机,迅速挥师夺取西安,然后将大西的都城直接定在西安,学当年李自成一样以陕西为基地渡河东征,一举灭顺。 “现顺军已下北京,满洲已经灭亡,若陛下此时不向顺军宣战,假以时日,顺军获得喘息之机,必定倾师伐我大西。” 汪兆龄看的很清楚,同大顺相比,大西虽然兵马实力不弱,然而治下人口、钱粮却是远远不及。 尤其是顺军据有富庶之地的淮扬、山东,因此即便北直隶残破,顺军也能依靠淮扬、山东的钱粮度过眼下的困难。 而西军所占区域虽广,但放眼看去,却是没有一处地方能够为大西提供稳定且长久的钱粮来源。 此消彼涨,一方国力蒸蒸日上,一方却是捉襟见肘,将来大西拿什么抵挡顺军的进攻。 “吊他妈个球,早知道这鞑子这么不经打,当初俺就带儿郎们东征了。” 张献忠也是颇为后悔当初选择攻打西北,而不是挥师东征的决策。抗清杀鞑子,护卫汉人江山,他八大王是不怂的,也是坚决的,然而当时还是有了私念,认为李瞎子都打不过满鞑子,可见满鞑子的兵真的厉害,所以便想让李瞎子的黄毛女婿先领着那帮顺军的残兵败将同满鞑子拼个你死我活,尔后他大西再出手肯定要轻松的多。 哪曾想,传的多牛逼的满鞑子,竟是一帮纸老虎! “日他个先人板板,当初吃了亏,现在可不能再犯傻了。老汪的话在理,俺这会不打他,等他吃饱喝足长了个子了,就要过来打俺了!” “吊他个驴球的,俺打不过李瞎子,还打不过小黄毛!” 不甘心受制于人的张献忠桌子一拍,就要先发制人。 第六百九十二章 双雄会 汪兆麟的方案是以主力迅速夺取西安,因为据细作探明顺军留守西安及其附近的兵马虽有六万余人,更有马兵七千余,但披甲率并不高,真正能战的最多只有两万人。 因此只要大西集中精锐主力猛攻西安,顺军留守西安的李过同陕西总督孟乔芳肯定难以敌挡,而东征的顺军主力收到陕西有警消息匆匆回调,最快也要一个多月。 时间,是完且站在大西这一边的。 看上去就似乎同顺军东征灭清一样,西安便是满清的北京,顺军的主力就是南下荆襄的清军主力。 张献忠却考虑得更多,或者说这位八大王要么不干,要干就来次大的。他意分兵三路,第一路以义子孙可望为统帅,自延安南下攻打西安;第二路以义子李定国为统帅,自保德、榆林突入山西,牵制顺军东征主力。第三路则以白文选、刘文秀等自平凉一带东进凤翔,攻占凤翔后挥师入汉中,切断驻守汉中的顺军王进才、郭登先等部同西安的联络,使西安成为一座孤城。 三路兵马中,孙可望部辖其本部十九营及新编十营,合计二十九营兵七万人。 李定国部辖其本部十六营及高勋、康镇邦等降将,合计二十四营兵五万人。 刘文秀、白文选这一路除御营十五营兵外,又有新编及降兵十三营,合计二十八营兵六万余人。 除李定国部渡河进入山西牵制顺军于北京一带的主力外,孙可望及刘文秀这两路兵马多达十三万余人,对付手头最多只有两万能战之兵的李过同孟乔芳,应当是小菜一碟,西安也当是唾手可得的。 张献忠甚至特意嘱咐义子们若攻占西安,万不可杀害李过,若李瞎子的老婆高桂英也在西安,也当尊以太后礼,万不能慢怠。 对于灭顺,西军内部肯定有不同声音。 左丞相汪兆龄、吏部尚书胡默等人坚决支持老万岁灭顺,甚至开始着手准备定都西安事宜。 右丞相严锡命、兵部尚书龚完敬等人却反对这一背信弃义行为。 严锡命称即便满洲这一共同敌人已被消灭,但无论是大顺还是大西还有一个共同敌人,那就是于南都立国的弘光政权。 因此,当务之急是顺、西继续合作,顺从淮扬进军江南,西则陕西再次入川夺取云贵等地,待消灭明朝残余势力之后,再同顺军一决雌雄。 兵部尚书龚完敬是崇祯年间进士出身,前明云南临安府的推官,他甚至直接说出肉烂在锅里的道理。 也就是眼下大顺和大西相互攻伐,便宜的是朱明,所谓亲者痛,仇者快。但要是两家继续合力消灭明朝,那将来顺西争鼎,不管哪家失败,都算肉烂在锅里。 毕竟,大顺、大西同根同源,两家的战败者结局也不会太惨。 户部尚书王国宁从财政方面也劝说皇帝不要攻打大顺,而是应当调兵重新入川,将四川这一天府之地控制在大西手中。 “连月用兵讨叛、恩饷、劳饷去银约三十万余两,粮约三十万石。朝廷这边五府、六部、诸司、官府诸费,半年来耗银又要六十万两。目前库存,不过银数万两,粮十万石及若干棉布而矣。” 作为大西朝的财政大管家,王国宁对家底可是一清二楚,他说自大军出川后,原先大西任命的地方官吏几乎被四川明军屠戮干净,成都也被明军夺去,而大西此前所有的钱粮赋税均是从川中取得,如今虽占西北之地,但赋税却同四川相去甚远,若现在挥师同顺军为敌,恐怕户部这边难以维持例支,无力应付。 张献忠却不爱听王国宁算账,直接骂道:“吊你妈,我的兵纵不发饷,只叫他们仍遵流军成规,随地取给,吃穿享用,怎么也能维持下去。最多打仗的时候给些犒赏,这能花多少钱?你这个户部尚书是干什么的?不仅是给俺老张管钱来,更是要弄钱来,没有钱你就想办法嘛!” 生气的张献忠直接叫左丞相汪兆麟以后不要弄多少官来,投降过来的官能少用的就少用,省的把钱给这帮吃干饭的给糟蹋了。 “道理与你们说的明白,这会不打他陆黄毛,日后人家就要来割俺的脑袋咧!” 张献忠心情稍作平静,想起一事,忙又叮嘱王国宁:“你弄钱可以,但别把主意打在西北的农民头上,俺老张也是西北人,可不能叫西北的百姓戳俺老张的脊梁骨!” 王国宁心下犯难,不准在百姓头上征税,怎么维持大西如今这三十多万大军以及东征灭顺的开支? 严锡命见皇帝东征主意已定,知道这位老万岁的性子听不进劝,便道:“陛下体恤百姓,乃是开国宏图。不过军队仍宜严加约束,不能扰民。粮饷必须按月拨付,无使亏短,若有不足之数,臣以为可向地方大户暂借。” 所谓“暂借”,大概就是抢的意思了。 张献忠一拍脑袋,“嘿嘿”一声:“老严说的有理,俺宁可叫有钱人变成穷光蛋,也不能让穷光蛋饿死!” 之后拿着大烟袋走到众臣中间,边抽边说道:“就这么着了,另外叫可望开东府,叫定国开西府,东府领军把西安给咱拿了,西府渡过黄河把山西给咱夺了。” 说完,看了看一脸愁容的兵部尚书龚完敬,想骂几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讲道理。 “莫摆这脸子,你们说的俺都懂,可你们要知道俺大西兵马虽多,粮饷却是不足,不能取陕西同山西把地方给盘活了,肯定活脱脱的叫那毛没长齐的小黄毛给耗死。” 龚完敬无奈暗叹一声,忙说兵部全力支持东征。 张献忠大为满意,殿中又有三员小将出班请求东征,分别是虎威将军张能、都督张化龙、张广才,此三人皆献忠近年所收养子,军中称三小王子,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眼看着大哥孙可望开东府,二哥李定国开西府,心中都是大热,想着能从此次东征灭顺得些功劳,将来也好同大哥、二哥他们一样威风。 “都去都去,一个个吊都不小了,也该是去冲一冲,闯一闯了。” 张献忠自是不无答应,御营军令很快颁下,正在延安统领狄三品、冯双礼诸将的孙可望马上召集诸将商议攻占西安军机,会后命人将自己的亲笔信带给东进保德的义弟李定国。 信中说顺军在山西立足未稳,那个姜骧是个墙头草,只要定国驱了唐通、高勋这帮降将快速拿下太原,姜骧这个墙头草肯定要向大西归降。 并叮嘱李定国进入山西之后务必威抚并用,对于从前明朝、清朝甚至顺军方面的降官都要予以妥善安置,并严明军纪秋毫无犯,必要时候可以督使降兵于山西肥沃之地屯田,以解决粮草不足。另外若姜骧愿以大同来降,还可从大同与口外蒙古进行贸易,换取蒙古人的牛马以壮实西军。 又将当初李自成进入山西的路线及沿途布置写成具体文稿交二弟定国,同时拨付大量火药供定国使用。 原因是西军在川中时掌握了以棺材火药破坚城的办法,万一太原坚守,则定国可继续以此办法破此重镇。 同抚南将军刘文秀一起率兵驻扎在平凉的白文选在大西皇帝东征军令下达的次日,便点精兵六千人先行攻打凤翔府的陇州。 陇州当面顺军一直在监视西军动向,发现西军欲侵入陇州后立时向凤翔及西安方面发去告急文书。 大顺凤翔总兵白鸣鹤亲自领兵三千进驻陇州,与城中原守军两千余一起加强陇州城防。 白文选领军先至后,先是以骑兵千余隔断陇州同凤翔的联系,尔后亲自督兵攻城。其命军士高架云梯,颁出巨赏,锐意攻城。 白鸣鹤部披甲率不到三成,根本无法与白文选麾下数千西军精锐正面交战,只能凭借城墙坚守,然而战及未到一个时辰,南城那边就开始告急不支。 白文选见南城有破城迹象,兴奋之下命人往城中射箭劝降,亲来南城督战,又命亲兵队以敢死之士披双甲参与攀城。 下午,西军数十勇士攀上南城,眼见破城在即,白文选高兴之下竟是直接骑马行至南门外不足里许外,结果不防城上突然打出一炮,那炮手瞄得极准,一发炮弹不偏不倚就朝白文选所在砸来。 白文选也是身手矫健,在炮弹砸落其坐骑之时翻身跳马,坐骑当场惨死,白的左胳膊也因落地之时力量过大折断,疼的白文选惨叫一声。 左右亲兵见状只以为前军都督受了重伤,慌忙冲上将白文选抢到后方。白的将旗也随之后移,结果攻城的西军不知所措,竟被城上顺军赶了下来。 白文选虽疼痛,意识却是清楚,见今日不能破城,便速令退军。顺军白鸣鹤也是胆大,见西军撤退,竟带了数百骑兵开门追杀,结果西军慌乱死伤上千。白文选在部下护卫下拼死往西边的安戎关逃去,若非刘文秀派中军都督王尚礼赶来增援白文选,弄不好这位大西军的前军都督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攻打陇州的失败让刘文秀这一路西军立时陷入被动,因为要破凤翔必先攻占陇州,白文选这一败折的不仅是西军锐取的士气,更是让顺军有了充足时间加强陇州及凤翔的防守力量。 消息很快传到御营所在的固原,张献忠闻听白文选战败,怒不可遏,不顾左右丞相劝阻,执意亲率御营东进。 北京,陕西方面的告急文书如雪花般飞入紫禁城中。 “家里的事情交给你,外面的事情我来办,不把张献忠的头按下,这个八大王就会越来越疯。” 乾清宫前,陆四对刚刚到来的妻子李翠微如此说道,明天他就要率军回援陕西同那八大王一较高下。 李翠微摇了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来北京了。” “为什么?” 陆四微愕。 “因为我是女将,也能带兵的女将。” 李翠微笑了笑。 事实上,这位大顺长公主跟着她爹同明军打过不少仗。 第六百九十三章 李成栋、李定国山西会战 前明时期为抵御北方蒙古在山西、河北境内不断修筑防线,形成外边与内边。 所谓外边,即偏头、宁武、雁门三关。 其中偏头为极边,雁门为冲要,宁武介于两关之中。 所谓内边,乃指自山西偏关县经神池、宁武、代县、朔县、蔚县一直延升至环庆的内长城,长一千多公里,有三关最重,即紫荆、倒马、居庸三关,又称内三关。 内外六关,宁武最重,以重兵驻此,东可以卫雁门,西可以援偏关,北可以应云朔,盖地利得势。 几年前李自成东征山西一举夺得太原后,便立即挥师攻占了北部的忻州,进而急攻代州,时明朝山西总兵周遇吉在代州坚守数天,弹尽援绝,不得不率军突围退保宁武关。 李自成本可以不理会周遇吉,直接从代州挥师东进攻取倒马、紫荆,拿下居庸关直接破入北京,然而军师宋献策、大将刘宗敏等人认为大同地区的明军有可能会从侧翼对大军构成威胁,所以必须先拿下宁武关这一通往大同的要关,全面夺取大同之后毫无后顾之忧再兵临北京。 李自成采纳此议,遂派大军攻打宁武关。 宁武关地势极其险要,顺军又是志在必得,因此攻防之战打的相当惨烈,最终经两日激战,宁武关失守,周遇吉被斩杀。 降顺的明朝总兵尤世禄纵兵屠戮数千百姓,此事后被污蔑大顺军的文人记为“遂屠宁武,婴幼不遗”,更夸大宁武关之战惨烈,说此战持续半个月之久,顺军伤亡数万,以致到北京的大顺军将士十人中就有两人不是断腿就是断胳膊。 事实上周遇吉自代州退入宁武关时已是强弩之末,士气不扬,军士皆言逃往大同,无心死守,只是在周遇吉强迫下勉强迎敌,因此两日遂陷。 不过尽管当年周遇吉只在宁武关坚守了两日,但此关的重要性于山西整体却是依旧突出的,尤其此关牵涉大同地区同太原地区的联络,故而拟升任第九军提督的顺军大将李成栋在接到行营军令后,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率部星夜兼程赶往宁武关布防。 在此之前,已获知将出任第四军提督的左潘安已领所部老淮军第二镇先行进入山西,不过因为第二镇皆是步兵原因,速度反而比骑兵为主的李成栋部慢了许多。 李成栋部于十月十一抵达宁武关时,左潘安的第二镇刚刚经紫荆关到达大同的灵丘县,调归其指挥的骑兵胡茂桢部业已奉命同李成栋会合,共同布防宁武关。 除左潘安、李成栋、胡茂桢三部外,又有以耿仲明部改编而成的炮兵第二镇正在向山西开进,统帅是原耿仲明之子耿继茂及部将徐绍宗。炮二镇携带大小火炮400余门,火铳4200余杆。 至此,连同已经进驻山西的原延安总兵李元胤部,顺军在山西的总兵力达到了六万人,骑兵一万两千人,炮兵七千人,步卒近四万余。另外于大同归顺的姜骧部两万余人。 而西军方面攻入山西的李定国部初步探明有步骑五万余,其中西军精锐两万余人,余皆是收编的降兵,如高勋、唐通、康镇邦、白广恩等。 总体实力上,顺军是优于西军的,但是由于紧急调拨缘故,顺军短期内无法会合,在局部兵力弱于西军,因此陆四给山西方面总指挥左潘安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确保宁武关,将李定国的西军阻在山西的西北区域。 否则宁武关一旦失守,李定国北可直入大同,迫降墙头草姜骧,如此一来大同立时就会成为北京近在咫尺的威胁; 南可攻占忻州,兵临太原,使山西顺军顾头失尾,疲于奔命,最终因为兵力分散及长途机动原因被西军以逸待劳一一歼灭。 山西全省一旦被西军夺取,则意味北京无险可依,局面就同李自成东征时一般了。 在延绥总兵王永强急报北京西军攻入榆林、延安之时,陆四便知道张献忠有“争霸问鼎”之心,而东入保德的李定国也必定会进入山西,以偏师牵制云集在北直隶的顺军主力,从而让孙可望部及张献忠的御营能够轻松拿下西安。 对此,陆四的应对方针是全力应战。 其亲自率军增援西安,再由左潘安、李成栋率军进入山西同李定国会战。河北地区则由夏大军镇守,北京、天津及辽东地区则由高杰统一负责,徐和尚、高一功所部及行营直属的重甲、羽林、炮一镇随他回师西安,必要时还可抽调河南封堵兵团一部。其余各部包括淮扬驻军则进入临战状态,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明军“趁火打劫”。 张献忠出全力,陆文宗也是使出浑身解数。 顺西决战,并不使人意外,但却于陆四设想的时间点提前发生,但既然提前发生了,于陆四而言也就是欣然受之,晚打不如早打,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在给直接率兵赶至宁武关布防的李成栋秘信中,陆四告诉这位翻山鹞子麾下第一悍将,曾于前世历史一人消灭南明三个政权的大将,西军李定国用兵好奇,敢于搏命,然而却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此人用兵不够坚韧,若战事一旦呈两方拉锯僵持状态,李定国就会心生退意,从而不敢坚持用兵。 另外,就是李定国部自榆林至保德又入山西境内,其粮道必被拖长,且西军粮草来源有限,这便注定李定国只能速战速决。一旦战事无法如李定国期盼的速决,其只有退兵一途,别无它法。 所以,李成栋就是死也要死在宁武关! 李定国也显然意识宁武关的重要性,所以在收到义父旨意后也立即从保德出兵攻入山西境内,沿途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迅速进军至距宁武关不到百里的义进屯堡。 庆幸的是,就在李定国继续催逼高勋、康镇邦等降将速取宁武关时,李成栋及时率部赶到宁武关驻防。至此,两员陆四前世都曾一度中兴明朝的将领在陆四带来的不一样时空中,将在宁武关一较高下。 李定国,晋王,世人称南明第一名将,然自孙可望降清后却是屡战屡败,最终客死异乡。 李成栋,人称江南第一刽子手,却幡然悔悟,毅然反正归明,却不幸溺毙于水中。 这一次,却不知二人命运如何,但这一次他们都不是为了明朝,而是各为其主。 第六百九十四章 李成栋设伏摩天岭 随李成栋一起赶到宁武关的除了胡茂桢外,还有李成栋的部将杜永和、阎可义,李部另一悍将郝尚久数月前阵亡于京畿地区。 北京兵政府正按监国谕旨清查自崇祯三年以后同明军、清军作战陆续阵亡的义军将领名单,尔后将于北京建武勋祠祭奠阵亡将领。第一代闯王高迎祥便是名单中的第一人。 据说,监国曾对左辅顾君说过一句话,是谓:“这些人不仅是我们的先辈,更是人民的英雄。” 除义军首领及大顺阵亡将领外,监国更有特诏,自前明万历四十五年以后于东奴(清军)作战阵亡的明朝将领,也将于武勋祠有世代香火供奉,现兵政府正在统计相关人员名单。 郝尚久阵亡之后,其子郝尧同接任其父生前标统一职。据说郝尚久可能会被追赠世袭职务,但具体尚未拟定。 郝尧同如今不过17岁,无论是战功还是资历都很浅薄,临战经验也是不足,因此郝尚久生前所统的兵马暂由李成栋直接提调,并将郝尧同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除李成栋、胡茂桢两部骑兵外,李成栋之子李元胤也从代州率所部六千能战精兵前来宁武关,另外还将山西巡抚吴惟华筹措的两万石军粮押至宁武关,确保他爹不会因为缺粮被迫放弃这六关之首。 宁武关原先驻军是清朝绿营的几百营兵,随着山西巡抚降顺,这些绿营兵自然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大顺军。 李成栋见过这些营兵后却是将他们全部解散,因为李成栋认为这些营兵尽皆老弱,根本不堪大用,与其留在军中徒耗粮草不如遣散归乡。 也好在李成栋赶来及时,否则靠这几百老弱营兵驻守,宁武关早被西军一举攻下了。 宁武关曾被李自成的顺军拆毁过不少建筑,这几年也不曾进行大的修建,很多地方破损严重,因此李成栋下令各部马上加固关隘,并增修若干箭垛,以应对接下来的西军强攻。 此时宁武关的顺军总兵力连同李元胤带来的六千士兵,共约一万七千余人,相比当年周遇吉的三千余残兵,守军兵力高出五倍有余。 西军兵马虽是宁武关方面的三倍有余,但精锐西军只有两万多人,其余多是前绿营降兵,因此只要李成栋凭关固守,粮草不绝,完全可以凭借宁武关拖跨李定国的西军。更关键的是,老淮军主力第二镇也正向宁武关赶来。 然而李成栋在出关探察过地形后,却认为可以于关前择一地形有利之地伏击西军,这样可以大量杀伤西军士卒,折损其士气,确保宁武关万无一失。 胡茂桢同杜永和等人商量之后均是认同此议,别看他们现在兵马不及李定国多,但骑兵却有一万一千人,且都是纵横北地的精锐老卒,若将此骑兵精锐放在宁武关内弃马上城,无疑是对自家兵力运用的极大浪费。 最后,众人将伏击地点选在了义井屯堡至宁武关的必经之地——摩天岭。 此岭虽名摩天,但最高不过四百多米(一米三尺,一丈九尺,文中用米方便计量),然而地形却是复杂,只有一条小径穿越当中抵达宁武关。故而若于岭上两侧埋伏,待西军通过之时突然杀出,西军定然不备。 说干就干,李成栋当下留杜永和同其子元胤驻防宁武关,同胡茂桢、阎可义领八千将士奔赴摩天岭。尔后李成栋领一半士卒藏于岭南,胡茂桢领一半士卒藏于岭北。 为免战马声音泄露伏兵使西军有所防备,李成栋命士卒缚马嘴,以布包马蹄,不淮于岭上生烟火。 可谓是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在义井屯堡休整一日后,急于占领宁武关的李定国便率所部两万余精锐,连同降将唐通、高勋、康镇邦、白广恩四人所部近三万士卒气势汹汹向宁武关进发。 早前探马有往东边探查,各路皆报并无顺军动静,加之自保德出发后沿途根本没有顺军敢予阻拦,堡寨城池也尽皆望风而降,东征以来也是兵贵神速,所以李定国判断顺军主力赶来山西最快也要在几日之后,因此不疑前方有大股顺军已经设伏等他。 浩荡西军以降军为前驱至摩天岭时,李定国便见此岭地形凶险,遂命停止前进,在部将贺九仪、赵得胜、祁三升等人簇拥下打马来到岭下,扬鞭环视一圈,问探马除岭中这条小道外,有无其它道路可过。 探马报称最近的一条路要迂至南方卢沟山一带,倘若大军改道便要多走八十余里地。 “府爷可是担心这岭上有伏兵?” 说话的祁三升原是抚南将军刘文秀的部将,此次却是随李定国东征。又因大西皇帝诏令孙可望开东府,李定国开西府,所以将领多称李定国为府爷。 27岁的李定国微微点头,道:“此岭看着的确凶险,虽入晋以来我军进展顺利,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也须防顺军一二。” 言罢,与诸将打马至岭下细察,一路看来都无问题,但于岭东南某处山脚却发现地上有许多足迹。 细细察看,这些足迹明显除了人的脚印外,还有战马的蹄印。并且人马足迹还被人刻意清理过。 “岭上有人!” 李定国目中精光一闪,抬头向岭上看去,四下里却是寂静无声,岭上及半腰也无鸟雀惊起迹象。 “府爷,末将带人上山看看!” 部将贺九仪抬手招呼一声,一队全身甲衣的西军精锐立时从马上翻身而下,执刀在手往山上一字排开小心搜索起来。 搜到半山腰时,仍无发现。 祁三升猜测道:“许是本地贼寇土匪闻知我大西军至,不敢为敌,又怕我军剿灭他们这才躲到山上。” “或许吧。” 李定国点了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假,但要是因为疑神疑鬼耽误夺取宁武关,却是得不偿失了。 当下便欲让高勋部先行通过岭下,若高勋部无事其余诸部再行通过,这样即便高勋部中伏,损失的也不过是帮降军,于西军并无损失。 正要下令时,中军前来禀报说是有两个宁武关守军前来投奔,并说有重大军情要向大西军主帅禀报。 “噢,快把人带来!” 李定国正愁不知宁武关虚实,一听这节骨眼有人来降,自是心中一喜,命人立即将那二人带来。 第六百九十五章 顺西第一次交锋 当日李成栋解散宁武关那几百由前绿营改编的守军时,只是单纯认为这些营兵老弱不堪战,而且上面也有意精简各部,故而想也未想就将几百营兵就地解散,免得其部因为纳降收编臃肿不堪,多耗粮草并不能使战力有所提升。 不曾想,被解散的几百营兵中大部分人高兴回乡务农,却有少部分人在这军中当差吃粮惯了,已然是混吃混饷的老兵油子,哪还受得了回乡种地的苦。再者,从前不管是当明军还是清军都有他们的饭碗,如今降了大顺却被砸了饭碗,心中自是不甘,进而对大顺产生怨恨。 于是一些人没有选择回乡种地而是去当了盗贼,另有两人却本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念头生出投奔西军的心思。 二人一个叫葛义全,一个叫刘得贵。 葛、刘二人在宁武关也有不少时日,于关中城防、虚实自是熟悉,若是投了西军将所知全盘托出,肯定少不得他们的功劳。 偏老天爷要降他们一场富贵,就在二人结伴往义进屯堡方向摸去时,却发现宁武关的顺军骑兵突然往摩天岭奔去。 二人起先以为是顺军主动攻击宁井屯的西军,随后才发现这些顺军竟然悄悄的上山藏在了岭上。 目的是什么,二人不用屁股想也知道,都知机会难得,赶紧往西军报讯,半道正好撞上浩荡奔至摩天岭的西军。 “大帅万不可使大军入此岭中,那顺贼已在山上设下伏兵,大帅的兵马若入岭中必遭顺贼袭击!” 葛义全绘声绘色将他与刘得贵看到的顺军藏于岭上那幕,道给眼前年轻的西军大将知,并说前天有顺贼大股兵马自代州而来,现宁武关守军不是之前的几百人,而是有上万人之多。 又道出领军前来的是顺军大将李成栋,据说此人从前和他们一样都是明朝的兵。 “李成栋?!” 李定国勃然变色,下意识转身向那摩天岭上看去。 于李成栋这人,李定国并不陌生且印象深刻的很,因为七年前他险些被此人一枪刺中。 崇祯十三年李定国随义父张献忠在湖北玛瑙山被陕西同湖广、河南的明军联合击败,不得不逃往兴山、归州的大山中。明将贺人龙在后紧追不舍,而贺人龙部下就有高杰这支从前李自成麾下的义军。 高杰这狗娘养的前义军追起张献忠来比明军还要卖命,其部将李成栋、胡茂桢更是凶悍,硬是在盐井一带追上疲于逃命的张献忠。 一场大战下来,张献忠再次大败,不仅被斩杀数千人,妻妾军师也都叫明军给俘了去,李定国本人也险些被李成栋刺死,虽侥幸逃脱,但坐骑却被李成栋夺了去,这让当时才20岁的李定国一直记在心头,发誓要报这夺马之恨。只是后来张献忠部却是再也未能和高杰部相遇,直到高杰部摇身一变成了顺军。 如今惊闻那李成栋竟率兵伏于摩天岭,李定国自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李成栋凶悍无比,胆敢于摩天岭设伏阴他;喜的是已知李成栋设伏,如此哪里还能着他的道。 微微沉吟,立时便命赵得胜马上调集军中携带的大小火炮朝山上开炮,又叫各部速点火把沿山放火,不能烧死山上的顺军也要呛死他们。 为防打草惊蛇,李定国又命上山搜索的祁三升故作没有发现返回山下,以此迷惑山上的李成栋。 很快,赵得胜便将火炮调来对着摩天岭上就是一阵乱轰。 因为未得命令不敢擅出的顺军一时不防,被西军炮火砸死砸伤不少人,战马也有不少受惊于山上乱跑。 “妈啦个逼的,叫李定国看出来了!” 阎可义见此情形,知道他们已被西军发现,又见西军竟在山下开始放火,连忙劝说李成栋趁火势未蔓延之际赶紧下山冲击西军,趁西军立足未稳,首尾难顾之际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干了!” 李成栋也知战机已失,再在山上磨蹭弄不好就要被西军活烤了,旋即一把拉住因炮火而受惊的战马,猛的翻身上马持长枪向下冲去。 岭南顺军呼啸而下,岭北胡茂桢部也没有畏战,在号角声中纷纷从藏身之地驱马向山下西军冲去。 山脚下的康镇邦部首当其冲,虽说已知山上伏有顺军做了些准备,可面对呼啸而下的顺军骑兵,康部还是难以抵挡,一下就被李成栋部给冲了个对穿,血肉横飞,人嘶马喊。 见顺军下山冲击己方阵营,李定国眉头微皱,因为这摩天岭虽是山岭地区,但地势并不险阻,并呈斜坡地形,顺军以骑兵居高临下猛冲,下面的西军兵马虽众,但因山下地形狭窄原因反而阵型难以施展,尤其是前面的都是降军,如此倒是让顺军“狗急跳墙”压制住了西军阵营。 “杀!” 一身铁甲的李成栋冲锋在前,以一当十,连续枪挑数名西军。康镇邦部降兵大溃,纷纷往后跑去,结果冲乱了后面的白广恩部。 白广恩急得直跺脚,赶紧派人向西府爷求救。 李定国却在顺军突入白广恩部时下令炮火猛击白广恩部所在区域。 “府爷,那里有咱们自己人!” 赵得胜一惊,愕然回头。 “放炮!” 李定国神情镇定。 “遵令!” 赵得胜不敢违令,连忙点火放炮轰向白广恩部,顿时炮声轰鸣,炮子不分敌我落下,不仅砸死了不少顺军骑兵,也砸死了许多白广恩部士卒。 白广恩顾不得咒骂李定国心狠,督兵拼死力战,否则一旦顺军骑兵冲破他的阵脚,他们这帮人就是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李成栋、胡茂桢也是头疼,西军炮火也是猛烈,虽说当面西军不堪一击,一冲即溃,可人数却是众多,随着顺军骑兵越往前方突入,地形也开始不利于骑兵展开。 李定国此时已经下令西军精锐从两侧攀上摩天岭抢占高处,不断使用火铳、弓箭射杀顺军。 西军精锐骑兵也已接到命令往前阵靠拢,随时准备扑前杀敌。 又战了片刻,李成栋发现无法扩大战果,又担心后路被西军迂回切断,无奈只得下令收兵退回宁武关。 此战,激战不到一个时辰,顺军伤亡过千,西军方面则伤亡数千降军。胡茂桢在撤退时被岭上的西军箭枝射中面目,虽不致命也疼得胡茂桢钻心惨痛。 李定国命贺九仪督率骑兵追击,但因顺军方面李成栋亲自垫后,贺九仪驱兵冲击不果反折上百人,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垫后顺军在李成栋的带领下撤走。 此战,于顺军方面来说虎头蛇尾,本是伏击战却打成了强攻战,损失颇大。 于西军而言,也谈不上胜利,因为白广恩同康镇邦部损失较大,另外就是顺军主力撤回宁武关增加了西军夺关的难度。 一想宁武关还有上万顺军坚守,李定国对于夺取此关的信心便有些不足,毕竟他军中粮草需靠就地筹措,难以在宁武关下长期坚持,踌躇之下竟生了退出山西,返回陕西同义兄孙可望一起夺取西安的念头。 第六百九十六章 最后的宗室 十月,于关外已然是入冬,天寒地冻。 辽阳城,曾经明朝的辽东最高军政中心如今成了关外满洲仅存的两座城池之一。 守卫辽阳的是满洲黄带子费雅三,他的阿玛就是太祖皇帝第三个儿子阿拜。 早在去年二月,辽阳城就遭到了渡海而来的尼堪贼兵袭击,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辽阳一直面临被尼堪贼兵攻陷的危险。 直到何洛会奉命出关为盛京总管,率所部八旗将士击退了围困辽阳城的尼堪兵,辽阳之围方解。 然而辽阳城外虽然没了尼堪兵,但整个辽东的形势却比辽阳被围之前更加险峻。 宁远、锦州、广宁的相继失陷使得辽阳方面彻底同关内失去了联络,最近的一次消息是费雅三派出的阿哈细作冒死从广宁那边打探回来的。 说是关内的北京城被尼堪兵围死了,朝廷很有可能已经覆没。 这个消息,费雅三断然是不信的,并且将那冒死打探军情的汉人阿哈给处死了。 因为他不能让这荒诞的谣言传播出去,那样会动摇辽阳城内的军心民心。 为了稳定人心,同时为了得到粮食,费雅三在八月的时候下令麾下的满章京纳尔苏组织军士攻打广宁城。 辽阳城的守军原本是不多,算得上精锐的只有180名披甲满洲兵,其余都是汉人阿哈。但何洛会北上增援盛京时给辽阳又留了一个牛录骑兵,同时费雅三也将大量汉奴武装起来,如此使得辽阳的守军人数增加到了2000人,战马700多匹。 纳尔苏带了150名披甲满洲兵连同600汉人阿哈带了几十辆大车前往攻打广宁,根据那个被处死的汉人阿哈说广宁城内并没有多少尼堪贼兵,因为大部分尼堪贼兵都杀向关内了,留在广宁的只是造反的汉奴,为首者叫吴国平。 因此纳尔苏对于夺取广宁还是很有信心的,然而他还没有到达广宁,就被原锦州驻防汉章京耿云生带领的广宁兵击败。 那股广宁兵数量其实也不多,但冲锋在前的满洲兵却让纳尔苏的部下一下都泄了气,更让那些随军出战的汉人阿哈们惊恐。 越来越多的传闻开始在辽阳城内传播,等到了十月几乎辽阳城内所有的满洲人、蒙古人包括那些汉人都相信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大清很有可能真的在关内被尼堪亡了。 否则何以迟迟不见关内八旗兵出关收复宁远、锦州、广宁,打通同辽阳、盛京联络的锦西要道呢。 费雅三派人向盛京的阿玛、哥哥以及代替他阿玛出任总管的何洛会求援,希望盛京方面能够派出更多的八旗兵协助辽阳收复广宁,进而攻打锦州、宁远,这样不管关内什么情况,他们总能知道山海关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盛京方面却是没有兵马派出,原因是盛京承受着比辽阳更大的压力。 半年多前被何洛会领军撵到朝鲜境内的那支尼堪兵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不仅占领了宽甸地区,还攻占了凤凰、兴京、义州等地区,据逃到盛京的人说,朝鲜国也背信弃义派出大量火铳兵协助尼堪兵反攻。 这一次尼堪兵同朝鲜兵的联军倒是没有直接攻打盛京,可能是兵力不足又许是先前吃过亏的原因,但他们却不断在盛京周边地区烧杀抢掠,大肆放火,哪怕快要收割的庄稼也被他们放火烧毁,这使得盛京面临的粮荒比辽阳还要严重。 要知道辽阳城内连八旗兵、披甲阿哈不过一万余人,而盛京城内却有六七万人! 盛京对粮食的渴望比之辽阳更迫切,甚至比之飘渺的关内援军还要迫切。 费雅三不知道盛京还能撑多久,他只知道辽阳最多还能撑个把月,届时要关内还没有援军过来,辽阳城内可能就要将人骨当柴禾烧了。 当年他可是随过八叔太宗皇帝围困过大凌河的,知道人没了吃的会做出哪些疯狂的事来。 幸运的是,广宁方面的尼堪兵虽然击退了纳尔苏,但他们也拿高大的辽阳城没有办法,因此在纳尔苏退走后,这些广宁兵便撤了回去。 双方一时倒形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过了几天确认广宁尼堪兵没有胆量攻打辽阳,费雅三又做了一个决定,就是组织城中军士和青壮出城去打猎,挖野菜,以及如蝗虫过境般搜索周围那些被尼堪放火焚毁的屯寨内是否还有埋藏的粮食。 每天都有辽阳组织的搜粮队外出,有时有收获,有时没有收获。当一次搜粮队突然撞上同样外出找粮的广宁兵时,双方竟然不约而同的选择同时后撤。 此后,你找你的,我找我的便成了辽阳清军同附近汉人军队不成文的默契。 关内的噩耗最终还是传进了辽阳。 随饶余郡王阿巴泰首级一起送到辽阳城的还有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郎分别写给阿拜、何洛会的书信。 而作为辽阳城守卫,费雅三也接到了两个叔叔的劝降信,让他马上开城向大顺军投降,并组织城中的真满洲进关听侯大顺军的处置。 出乎两个叔叔意料的是,在他们眼中向来胆小的侄子费雅三却将叔叔们的劝降信撕了个粉碎,然后斩杀了十几个动摇的部下,包括他的得力助手纳尔苏,以此行动来表明他对爱新觉罗家族最坚绝的捍卫。 费雅三做好了尼堪大军来攻的准备,反正他已决心以死殉国,便希望尼堪大军来得越快越好。 因为,死也能死个痛快。 死前也能多杀几个尼堪为战死的同胞报仇。 不过尼堪大军却迟迟没有来。 城中军民却是饿的肚皮贴肚皮。 半个月后,辽阳城的大门再次打开,由满洲兵、汉人阿哈组成的打粮队又开始在荒郊野外搜寻能够填饱肚子的粮食。 到后来,老人、妇女、孩子都出来了。 不这样做,光靠打粮队根本找不到足够的粮食。 费雅三的妻子和女儿们也跟汉人的妇女一样,提着篮子,拎着小铲子开始漫山遍野的挖野菜。 养尊处忧惯了的满洲宗室女人却是连什么野菜能吃,什么不能吃也分辨不出来,还是那些汉人妇女帮忙才勉强挖到几棵。 第六百九十七章 李延宗兵进辽阳城 这么冷的天还能挖到野菜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运气好找到田鼠窝的话,对满洲人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蜜罐子。 现在辽阳城内最好吃的食物就是烤老鼠肉了。 汉人有个故事叫狼来了,说是小孩子向大人撒谎狼来了,结果狼没有来,于是大人们渐渐的就不相信小孩子。最后狼真的来了,小孩子被咬死。 一开始,出来挖野菜找食的满洲人还担心汉人的大军会突然杀出来,那样他们连回城的机会都没有,因此每次出城费雅三都会组织披甲兵骑马警戒。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 个把月时间也没见有汉人的军队打过来,费雅三彻底把心放下了,估计可能是天越来越冷的缘故,不耐寒的汉人大军今年可能不会出关来。 所以,他不能再浪费人力,尤其是披甲兵都是精壮,比那些妇孺来可是能干的多。 这段时间他们也得抓紧从野外弄些能吃的进城,柴禾也要多砍,要不然大雪一降,辽阳城内不知要被冻死多少人。 十月十六,太阳依旧升起,除了吐出的气雾比昨天更深一些外,辽阳内外还是一片平静。 成群结队的辽阳人跟往常一样继续出城寻找食物,因为附近除了树皮没有被剥几乎看不到一点绿色的原因,这次满洲人连同汉人阿哈们将前往更远的地方找吃的。 出发前,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每人都分到了一个菜团子,这东西是用野菜和糠麸及少量的面混合制成。 吃起来除了有野菜的苦外,并无任何滋味。 因为,辽阳城内没有盐,也没有糖,更没有油。 即使有,也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 一百多满洲人连同几百汉人结伴来到辽阳城以西几十里的长宁河,他们是专门到这条河里打鱼的。队伍中那几个满洲老人就是打鱼的好手,据这几个老人说他们最多还有半个月,半个月后这长宁河肯定结冰,到时就算想打鱼也打不到了。 带队的军官是壮大阿尔福尼,这是个五十多岁的满洲老兵,左胳膊在打朝鲜的时候叫棒子火铳给打断了。 嘱咐交待几句后,阿尔福尼便来到河畔一棵树下坐了下去,他左手废了光靠右手使不上劲,而且还是带队的,拉网的活肯定不需要他来做。 这边刚坐下,正看着那帮汉人阿哈将网拖到河边,阿尔福尼的心突然就颤了一下,本能的回头看向远方的开阔地。 很多满洲人都跟阿尔福尼一样似乎听到什么,将身体或脑袋转了过去,只有那帮汉人阿哈还在喊着号子一块使力将渔网往河边拖。 是蹄声! 数十年征战生涯让阿尔福尼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他听到的是什么,他惊恐的朝河畔手下们呜呜几句,一些满洲人连忙往岸上跑,有的去拿兵器,有的将残破的甲衣往身上披,有的则去拉那些已经瘦得不能再瘦的战马。 汉人阿哈们都呆住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等发现满洲主子们脸色慌张去拿兵器时,纷纷意识不好,也赶紧冲过去找他们的兵器。 来的是顺军的骑兵。 十天前从京东滦州奉命出关的李延宗部。 他们一路从广宁疾奔而来,此刻发现前方似有敌军,也根本没有畏惧,甚至没有半点顾虑就纵马前驱,前面的人口中甚至不断发出兴奋的吼喊声,好像前方的不是什么敌军,而是一群待宰的猪羊。 将旗下的李延宗习惯性的将手中的红缨长枪往斜空一指,立时身边的几个传令兵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用力吹响。 尖厉的哨子声代表的是进攻,杀光。 伴随着哨子声与蹄声,上千衣甲犀利的骑兵出现在了慌作一团的满洲人视线中。 战马卷起的扬灰远远看去,就好像乌云压了过来。 “鞑子,鞑子!”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骑兵是几个月前反正的锦州驻防满州兵,此次为大军向导的他们发现前方河畔那一群小辫子后,立时高声呼喊起来,然后一个个如获至宝般拔出兵器,纵马冲了上去。 对面满洲人看到的这些“同胞”的脸上无一不是挂满笑容,然而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却让人寒意迭生,近而所有人心中都充满恐惧。 恐惧是会感染的,感染的速度如狂风吹过,从最前面瞬间传到后面。 “尼堪来了,尼堪来了!” 满洲人惊慌的叫喊声响彻在长宁河畔,很多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惊慌失措的同伴撞倒在地。 汉人阿哈同样如此。 这些人在看到汉人骑兵的那刻,并不是想到这才是他们的军队,而是同满洲人一样恐惧。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所有人都在跑,面对上千骑兵的冲锋,哪怕手中拿到了武器也赶紧扔下,因为他们知道挡不住。 阿尔福尼这个老满洲倒是想鼓起勇气去和汉人的兵决一生死,然而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而过——他跑的比所有人都快。 几十名冲在前面的原满洲反正骑兵将手中的骑枪纷纷放平,枪矛笔直的对着前方正在疯跑的前族人们。 上千骑兵奔跑卷起的灰尘如黑线笼罩河畔,马上的骑士如死神般收割着人命。 没有冲锋的喊杀声,没有刀刃闪动的寒光,有的只是马蹄的沉闷踏动声。 无形的铁墙罩在了辽阳逃跑队伍后方,令他们心生恶魇,颤抖而不能抗拒。 蹄声踏至,血光一闪,或是一具人首分离的尸体倒地,或是一具被骑枪穿透继而如同挂在马上的冤魂,更多的是被战马直接撞翻在地。 如黑夜之中被鬼魂缠身一般,逃跑的满洲人同那些汉人阿哈怎么也甩不掉身后的恶灵。 有人跪倒在地上,他们磕头,他们哀求。 可是,蹄声依旧向他们的耳畔直直传来。 杀戮的骑兵呼啸而过,没有半点停滞,继续向着辽阳城驰骋而去。 身后,留下几百具被践踏成肉泥的尸体。 野地,被鲜血染红。 渔网,被马蹄踏入烂泥之中。 一条条血溪往河畔汇聚,不知名的鱼儿从水中忽的跃出,忽的落下。 大地,重新归于寂静。 第六百九十八章 辽阳光复,兵进沈阳 之前一个多月顺军之所以迟迟没有扑向辽阳,的确是因为顺军腾不出手,加之中央政府即将成立,故而云集北方的顺军主要是负责地方维持,安置流民,剿灭土匪、搜捕散兵游勇,同时进行整训,因此大的军事行动要等到年后再说。 现在,整个北方的顺军主力都收到了紧急动员令。 高杰收到的军令就是立即出关收复辽阳、沈阳,彻底消灭这两座城池中尚在负隅顽抗的满洲余孽。 监国外甥李延宗仍同从前隶属高杰指挥,并主动请缨为先锋夺取辽阳城。 高杰自是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这出关第一功交给李延宗,并让其外甥李本深统率数千步兵随同李延宗部骑兵一同进军。 李延宗出关之后会拢宁远、锦州、广宁三城守军,又得两千余众,分叫麾下第七镇将领翟五和尚、秦奉行等人统速,其则率精锐骑兵两千余先行突往辽阳。 名为死守,实为苟延残喘的辽阳守军面对突然杀到的顺军骑兵,仅仅放了两箭后便化为乌合众四散而逃。 为了震摄另一座大城沈阳,李延宗于城下发布尽屠不封刀的残酷军令。 此前,顺军有组织、大规模的屠城是在通州。 当时面对屠城令,小将李延宗尚心怀不忍,然而此次屠城令却是从他口中发出。 皆因行营的军令是速定辽东。 辽阳方面拒不投降也激怒了这位立志要做大顺冠军侯的小将。 城破之时,辽阳城内一片混乱,街道之上满是逃跑人群,无人知发生何事,只知大家都在跑,他也要跑。 冲进城的顺军骑兵纵马于城中大肆砍杀,许多旗人尚不知道发生什么,就早到顺军骑兵的无情杀戮。 城中到处都是奔走哀嚎的旗人同汉人阿哈,到处都是纵骑驰骋的顺军骑兵,到处都是血腥的杀戮! 不论老弱,但凡见到的活人,统统被顺军一刀杀了。 纠兵官阿尔尼亚是最先往城外跑的,跑到半道之时便被人群堵住,心急如焚之时朝后看去,只见几十骑至西而东而来,马上骑兵手端骑枪其势如波涌,所到之处伏倒之人不计其数。而因为骑枪捅刺的人实在太多,那些骑兵的马速都被延缓,迫使马上骑士不得不丢掉骑枪,转而拔出佩刀朝前继续砍杀。 四下里除了被杀的人就是逃命的人,旗人也好,汉人阿哈也好,都在争先恐后逃命。 这节骨眼,哪还有什么主子不主子。 唯恐被后面汉人骑兵杀死的阿尔尼亚猛的将前面的几个旗人妇女推倒在地,踩着她们的身体就往前跑。 一个旗人老姑奶奶的二把头都被踩掉,趴在地上疼的直哭。 快到城门时,阿尔尼亚竟然看到了城守卫费雅三大人的身影,此时这位黄带子宗室坐在一匹马上,捂着半边脸哀号不止。马下有一个汉人包衣拽着主子的坐骑拼命往外拉。 城门洞下,上百名从各处逃过来的披甲兵在那你推我挤,城头上还有人往下跑。因为城洞实在不大,士兵同妇孺上千人挤在那,真正是水泄不通。有性急的拉着太太、玛法,抱着孩子就上了城,往下看一眼,一阵眩晕,再回头一看,却是咬牙就往下跳。 外面是护城河,运气好的载进去后很快扑通冒出来,继而大口呼着气往对岸游。运气不好的却是跳下就没了身影,只看到水中不断有泡泡泛出。 相比城门,城中其它地方才叫惨不忍睹。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拥挤、相互践踏的逃命人群。有旗人见街上走不通,便爬上屋顶,跟个猴子似的在屋顶一跳一跳。 有不少倒霉蛋无意跳上年久失修的屋顶,结果脚下的瓦片突然碎裂,整个身子便扑扑的掉落下去。 越来越多的顺军冲进了城中,随着顺军人数的增多,杀戮更加剧烈化。 被堵在大街上的人群尖叫着往两边的屋子躲,好多人都爬上屋顶,结果因为屋顶承受不住那么多人的重量,便如落叶般坠下。 摔死摔伤者到处都是。 躲在屋子里的旗人同阿哈更是骇然,一家老小抱着在那哆嗦发抖。 事态发展到最后,一两个顺军提刀便能驱赶数十甚至上百旗人,然后让他们乖乖跪下一一挨刀。 杀戮直直持续到了深夜,整座辽阳城遍布尸体,到处都是鲜血,血入水中,最后则在寒风中结成一块块的血冰。 阳光照上去后,五颜六色。 封刀令后的次日,整个辽阳城幸存的人不过七十余。 辽阳守将费雅三于出城之后被顺军骑兵撵上,首级割回悬于城墙,身体则抛之荒野任那野狗狼群啃食。 而白日出城找粮的旗人、阿哈也多被顺军发现继而遭到屠戮,只有两百多汉人妇孺幸免于难。 辽阳发生的惨案被顺军有意放回的满洲人带进了沈阳城中,与之一同带到的是顺军将领李延宗残酷的威胁——“沈阳不降,例如辽阳,男女皆屠,玉石皆碎,以泄我中国三十年来怨气。” 奉命同大顺义军合攻沈阳的朝鲜人金元正在其日记中如此记录:“如果中国不是有大顺这些义士,那满洲人恐怕连汉字都不会保留。如果当年中国有十倍这样的义士,满洲人根本入不了关,他们甚至连野林都出不去。” 朝鲜人更是将中国重新崛起,入关满洲尽皆败亡的消息传回国内,加急快马直达义州。 李化鲸率领的“顺朝”联军在得知辽阳已光复消息后,也是立即从兴京往沈阳进发,形成南北合击之势。 沈阳城中,满洲一片末日景像。 于辽阳休整三日,从山海关出发的运粮队赶到后,李延宗下令兵进沈阳,并遣人劝降。 与此同时,原第七镇将领、山东绿林好汉翟五和尚却奉小爷将命带了一支人马前往福陵、昭陵。 此二陵为满洲所谓太祖奴尔哈赤与太宗洪太的陵墓,修建极其宏大,据反正的满洲兵说,当时往二陵拖去陪葬的金银财富多达上百辆车,无一不是自辽东汉人抢掠而得。 第六百九十九章 兵临城下 李延宗、李本深部步骑万余人自辽阳北上,沿途不见人烟,原先的驿寨、堡屯也皆是被拆毁,一路过来连鸡鸣狗叫都不闻。 李延宗以为是沈阳的清军搞坚壁清野,随同的第七镇将领郭把牌却说这些都是第七镇的功劳。 李本深四下环顾,叹息道:“辽东破坏之大,将来恢复困难。”言下之意是即便攻下沈阳,大顺短期内甚至二三十年间辽东地区都将处于破败状态。 李延宗不以为然:“大破大立。舅父说过要想待客必先将屋子打扫干净,于这辽东也是同理,不将满洲根基彻底拔起,将来总有胡风胡气。再者,若非第七镇于这关外大肆破坏,我等今日焉能进展迅速?东西没了,咱们可以再建;地荒了,咱们可以再耕。只要有人总好办。” 李本深知这道理,勒马立定命传令后方加快行军速度,今日务必要抵达浑河驻营。 加快行军命令传下后,大军速度果然加快,至傍晚终于抵达距离沈阳城外浑河边。 此前,曾有沈阳方面派出的几拨探马一直远远查看顺军动向,但却没有清军来攻,哪怕顺军于浑河扎营,沈阳城内也是一无动静。 看上去好像沈阳守军根本不关心,或者是不在乎远道而来的顺军。 “鞑子,畏我也!” 李延宗遥看远处沈阳城墙,面露寒光,继而与诸将于浑河边设香案祭奠二十余年前于此地阵亡的前明浙军、川军将士。 这并非李延宗或李本深的主意,而是出关前行营监国亲自发的手诏,谕若大军至浑河,务必要祭祀先烈。 诏曰:“凡国战阵亡将士,皆中国英雄,大顺世代供奉。” 此时天已大黑,气温极低,但无大风。 浑河除中间尚未结冰,两侧都已上冻,隐约还能听见结冻声。 香案摆设简单,一坛酒、一只猪头、一只牛头、一只羊头、一颗鞑子头。 三炷香后,李延宗率诸将三跪三拜。 恍惚间,年轻的小将似乎能听见耳畔似有隆隆炮声、阵阵杀声。 “陈帅,我辈不能救沈阳,在此三年何为!” “童帅,北营完了!” “都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们了!” “人死吊朝天,袁兄、赵兄,张某我先行一步了!” “你个矮冬瓜着什么急?要死,一起死!”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辈不死,谁来死!” “万岁,我们尽力了!” “杀,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 箭雨之中,一百二十名明军最后的将校,向着前方毅无返顾冲去。 他们没有一个存活,都死了,死在了这个叫浑河的地方。 他们的名字不可能都留存史上,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汉人的军队! …… 辽阳顺军赶到沈阳时,北方的第七镇尚未赶到,仅凭辽阳万余步骑肯定难以合围沈阳,又因考虑沈阳城头有不少大炮,故而李延宗下令在浑河南岸的二道岗子驻扎等侯第七镇赶到,同时也待后续增援的高帅主力。 高杰率主力迟于李延宗部三日出关,除步军主力外又携带了不少火炮,另外就是有一批降官跟随出关,用于辽东省搭建及地方政权构建。 次日,沈阳城中依旧没有动静,甚至连探马也没有再出现。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站在沈阳城头拿千里镜就能清楚观察浑河南岸顺军动向。 李本深分析沈阳守军不出来攻击他们的原因是作着凭城坚守的意图,另外就是他们的野战实力不足。 李延宗也懒得理会沈阳守军出不出来,出也好,不出也好,沈阳城都是一座孤城,方圆百里、千里、万里,他们也没有援军。 这城,就是一座死城。 现在就看城中的满洲人是不是要让沈阳变成辽阳。 出于减少伤亡的念头,李本深还是派人再次进城劝降,接待顺军使者的是盛京总管何洛会,然而对方从头到尾表情冷漠,或者说是麻木,没有就投降于否给出明确答案。 天,一天天冷下去。 李延宗终于猜出沈阳守军的意图了,他们是寄希望于极寒天气迫使顺军撤退。 如果天降大雪导致道路冰冻的话,弄不好沈阳清军还能趁机给予顺军重创。 算盘是好的,机会也是有的。 冻得两耳、两手都红仲的小将却是打定主意非要破了沈阳城,然后把城中的鞑子扒光衣服扔野地里,看他们挨得住挨不住。 高帅所率的主力已经抵达广宁,现正向辽阳开来,一切顺利的话,最多还有十天就能赶到沈阳。 这期间,李延宗能做的事情除了和后方高帅、北方第七镇联络外,就是命军士四下砍伐树木用于取暖。 棉衣这块,倒是不缺。 如何攻打沈阳,也成了顺军上下最关心的事。 沈阳城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由辽东都指挥使司指挥闵忠督建。在努尔哈赤和明军的数年征战中,沈阳明城墙除北门外,几乎全部被毁坏。 故而顺军现在所看到的沈阳城是努尔哈赤及洪太父子陆续后建的,整个城池的格局和明时也大不一样,仅城门就多修了四个。 反正的锦州汉章京耿云生在沈阳生活多年,对城中情形可谓是了如指掌,因此成了李延宗的特别参谋。 据耿云生说沈阳现有内外城之分,内城有努尔哈赤时期修建的汗王宫,还有各大小贝勒府、留守的六部衙门。 外城则是沈阳旗人和蒙、汉百姓居住所在,杂乱得很,人口却是众多,原先鼎盛时有二三十万众,现在怕是只有六七万人,且以汉人居多。其余大多随入关的八旗兵进了北京。 汉人阿哈人数虽然众多,但李延宗同李本深都认为城内的阿拜、何洛会不会征发太多汉人上城助战,因为那样他们就得担心会不会有汉人和当年建奴攻打明国城池一样内乱开城。 收买汉人奸细在城中放火,抢夺城门这把戏当年满洲人玩得不亦乐呼,且屡屡奏效。虽说现在能留在沈阳的汉人及阿哈多是奴性十足,被满洲人驯服了的,个个以真旗人自居,可也难保其中没有人还念着故国,知道自己是汉人,因此铤而走险内应城外顺军。 毕竟,大清已经亡了。 真要大量武装组织汉人守城,内中出现内应开城,沈阳城再高再大也无济于事。 至于沈阳城内能拼凑多少守军,耿云生给出的数字可能有上万人,因为之前何洛会曾在关内带了4500名披甲八旗兵出关,而沈阳城内原先留守也应有三到四个牛录。这些牛录八旗兵当算真满,余披甲阿哈、包衣凑一凑,上万人应该是有的。 这个兵力同李延宗之前以为的相差很大,他一直以为沈阳城内的清军全凑起来也不到五千,没想光是真满就可能有五千,难怪李化鲸的第七镇主力会被何洛会击败跑到朝鲜去。 “小爷还须知道,满洲定都沈阳后,为防有朝一日明军会打回来,不仅将沈阳城修建得格外牢固,还将历年从明军手中缴获的火炮摆放在沈阳城头,奴才估计这会沈阳城上的大小火炮怕是不下百门……” 耿云生说当年明军同金军的浑河之战之所以战败,就是因为金兵驱使城中投降的明军炮手往浑河开炮。 “难怪人家不肯降,原来也是有些本钱的。” 李延宗有些庆幸自己把营扎在了南岸二道岗子,这要是稀里糊涂的扎在北岸,半夜睡觉时怕不得被清军轰出魂来。 “不过要取沈阳也容易。” 耿云生说沈阳城防虽坚固,火炮众多,然而当年为了让盛京看起来气派,在一个风水师的指点下,在原明沈阳城的基础上增建了四个城门,城内又修八条大街,所谓“八门对八街”。 这等格局自然让沈阳城一下变得宽大整齐起来,能够一下容纳不下十万人口居住,很适合一个小国初兴定都所在,可问题是这八个城门却在不经意间分摊了沈阳守军的力量。 “以前满洲兴起的时候连战连胜,对明军采取攻势,压得关外的明军根本喘不过气来,烧香拜菩萨求着清军不要来打他们都来不及,哪里有胆量去打清军,更别提沈阳城了。就是明军有胆量攻打沈阳,也要先越过广宁和辽阳这个坎,不拿下这两座城,明军根本不可能长趋直入兵临沈阳的……” 耿云生说可惜有明一代,别说广宁和辽阳,就是离锦州只几十里的大小凌河明军都没能迈过去,耗费了无数钱粮人力尽跟清军玩我建你拆的游戏了。 故而虽然洪太等满洲高层知道沈阳城守卫的弊端,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他们看来担心明军攻打沈阳,还不如担心今年要冻死多少汉人阿哈呢。 现在好了,洪太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才死了三年时间,不仅老婆孩子叫汉人弄了去,费尽心思打造的盛京也要迎来汉人的屠刀。 八座城门,万余守军,沈阳城防的弱点一下就突显出来。 李延宗得了舅舅陆四一个很好的习惯,就是每战前必推演,战后必总结。 于是一众将领就在大帐中围着火炉,就着桌上用木头拼出的沈阳城开始推演如何进攻。 沈阳守军兵力不可能全部集在一起,而顺军可以在任意一个城门发起进攻,这就是顺军的天然优势。 最后得出的方案就是待高帅主力和第七镇赶到,以少部分兵马佯攻其余各部,集中火炮猛轰南门,再以主力由此强攻。 这样当能以数千伤亡夺取沈阳城。 不过还有个更好的法子,就是围而不攻,同当年清军围明朝的大凌河城一样,让城中断粮,活活饿死他们。 然而这个法子有个缺点,就是耗时太长,倘若春暖花开,顺军大可围它个半年,可现在关外的第一场雪怕是随时都能落下。 因此,顺军必须强攻。 否则,极寒的天气比清军更为可怕。 第七百章 辽东总督 十月十九,浑河南岸,人头攒动,沿河十数里旌旗飞扬,战马长啸。 已得行营急令升任第七军提督,并任辽东总督的高杰率步军主力两万余并携带104门火炮赶至沈阳。 枢密院命令,第七军由原淮军第六镇一部、第七镇全部及第三军马科镇一部,李延宗部连同北直部分降兵、辽东义兵联合编成,共辖三镇步兵,并两骑兵旅,炮兵一旅,计步骑四万余人。 又因辽东地域极大,牵涉朝鲜、蒙古、北地诸多事项,不过人口却是稀少,出于关外全盘考虑,监国陆四特令高杰为辽东总督,全权处置辽东军政事宜。 至此,辽东省全面建立,下设沈阳、辽阳、锦州、金州、定辽五府。 总督府驻地为沈阳。 高杰升任辽东总督兼第七军提督后,其部三镇分别由高杰举荐的杨清泉出任第十八镇帅,李延宗出任第十九镇帅,原第七镇帅李化鲸改任第二十镇帅。两个骑兵旅帅分别是李本深、曹元。 降将祖可法出任第七军炮兵特别部队指挥官,并兼第七军辎重使一职。原监国亲卫队长齐宝出任第七军军法官。 高杰是在抵达辽阳时获知自己出任辽东总督并兼第七军提督,精神振奋之下立时率部向沈阳急行军,因为沈阳城将是他高总督的驻地。 世上哪有睡觉的地方还叫他人占着的道理! 高杰的赶到意味沈阳之战即将爆发。 李化鲸率领的“顺朝联军”一万余人已经抚顺向沈阳靠拢,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两天就能出现在沈阳城下。 在详细听取了监国外甥李延宗同自家外甥李本深共同制定的攻城方案后,高杰很是满意,问指挥第七军炮兵并负责第七军后勤事务的祖可法炮兵方面能不能做到压制沈阳守军炮火。 祖可法对此却是没打包票,因为据他所知沈阳城上是有十几门红夷大炮的,这种炮射程比他带来的那些火炮要远。 李延宗提议:“如果不能一鼓而克,可以挖掘地道、壕沟掩护我方人马抵近城下,然后以爆破之术炸塌沈阳城墙。” 高杰早从李延宗那里知道此法可破坚城,当初他率第六镇攻占通州后还曾想以此法炸毁北京城墙攻进去,奈何城中清军反应迅速,没等他们向北京靠近就由多铎领军扑向通州,高杰无奈只得率部往京东方向机动,期以实现监国所说的“在运动之中调动敌人,在运动之中拖垮敌人,在运动之中消灭敌人”的意图。 “行营调了多少闯王包给我们?” 高杰问出任第十八镇帅的老部下杨清泉,一直以来其部与行营的联络及物资军械交接都是杨清泉在负责。 杨清泉道:“第一批给了我们100包,后来又紧接调了80包给我们。” “不多,但对付沈阳城内的鞑子应该够了。” 高杰的意思是如果强攻不克就改以李延宗的法子爆破沈阳城墙,与此同时将大量闯王包抛射入城墙之上,双管齐下,定能炸得城内鞑子哭爹喊娘。 “等第七镇一到就攻城!” 高杰拍板定下攻城方案,这边李延宗又悄声告诉他翟五和尚派人从福陵赶回。 “福临?那个鞑子小皇帝?”高杰没听明白。 “高帅,不是福临,是福陵。” 见高杰误会,李延宗忙说那福陵就是当年老奴的葬身之地,前后兴建了好几年,地下埋了不少从辽东汉人抢得的金银财货。 高杰眼前一亮:“这么说来,翟五和尚得手了?” 李延宗微微点头,请高帅同他去看看翟五和尚刚刚送来的部分“战利品”——四十多辆马车满载的各式珍宝及金银。 福陵及永陵那边几乎没有什么守军,原先的守陵总管大臣早在顺军未到沈阳前就吓得溜回了城中,余下守陵旗兵逃的逃,散的散,即便没有翟五和尚,也会有民间胆大之人盗取。 四十多辆马车在中军大帐外一字排开,阳光一照,很多车厢都是闪闪发光,里面更有若干高杰都不曾见过的宝贝,大东珠什么的怕有千颗都不止,看得高杰都是直了眼,想不到老奴的墓穴中竟藏了这么多好东西。 随意在几个车厢扒了扒,高杰就命将这些东西先送到辽阳。 金银珍宝再好,如今也不及粮食宝贵。而且中央刚刚建立,国库急需资金,他这个还没进入自家驻地的辽东总督可不能叫金银蒙了眼把东西给擅自扣了。 无意看到中间有辆车上放着一堆残骸,不禁好奇问李延宗这些骨头是什么人的。 李延宗也不知道,问那押送的军官,方知都是从福陵取来的骸骨,内中不仅有老奴哈赤的,还有老奴妻妾的。 因为当时发掘时有些乱,军士进入墓穴后还发生过争抢,故而对老奴及陪葬的妻妾等人的骸骨便没有加以保护,导致全散了架。 “听说多尔衮、阿济格的娘是被代善、洪太生生闷死在老奴墓中,却不知当中有没有这个女人。” 高杰让人将这些骸骨从车中取出,拿脚随意扒拉了下,然后踩在一颗不知是男是女的头盖骨上,随口说道:“都拿去当柴禾烧了,老奴及其后代祸害我中国长达三十年,此罪魁祸首理当挫骨扬灰!” 诸将没有意见,士兵正准备拎去烧时,李延宗却道:“高帅,一把火烧了未免可惜。” 高杰问道:“延宗的意思是?” 李延宗弯腰捡起一颗头盖骨,吩咐亲兵:“你去城下喊话,就说老奴的尸骨在我军手中,沈阳城内的阿拜要是还有孝心就赶紧出城投降,咱们可以将老奴骸骨重新安葬,否则咱大顺就把阿拜他阿玛连同祖宗的头骨全制成酒器。” “这个好!” 高杰哈哈大笑,补了一句:“这玩意做成酒器未免大了些,做个夜壶倒是正好!” 众将闻言,哄堂大笑。 李延宗的亲兵忙带人到城下喊话,为了证明所说不是假的,还特意将福陵那边送来的一些物品摆在城下以为证据。 城上守卫的满洲兵一听福陵叫顺军掘了,吓的赶紧去向总管何洛会报告。何洛会震惊之下赶到城头看了几眼就知此事是真,忙去向关外仅存的太祖之子阿拜禀报。 第七百零一章 我的好阿玛啊! 阿拜是眼下沈阳城内资历最老,也是太祖血脉最贵者,然而这位当年的三阿哥却不如二哥代善、弟弟阿巴泰、阿济格、多尔衮他们显赫,如今不过是个三等镇国将军。 这是个极其低的爵位,阿拜弟弟洪太在世时制定的满洲宗室封爵制度有十四等:和硕亲王、世子、多罗郡王、长子、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镇国公、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其中,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各有一、二、三等之分。 照此爵位,阿拜这个堂堂太祖之子显然不够瞧,除了阿拜并无显赫军功外,也与其弟弟洪太刻意打压有关。 然而即便只是个三等镇国将军,如今的阿拜却是这沈阳城内所有人的主心骨,因为他是爱新觉罗,是太祖皇帝的儿子! 可惜,阿拜老了,在被弟弟多尔衮以年事已高为由罢去吏部承政一职后,63岁的阿拜就对权势再不留恋,平日不是在沈阳府上窝着,就是坐马车回老寨感怀一下当年岁月。 多尔衮的心腹何洛会出关接替阿拜为盛京留守后,阿拜更是不问世事,身子骨也是越发的不行,同他那位二哥代善一样老病缠身。 何洛会前往阿拜府上要报“噩耗”时,阿拜正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长子席特库回忆满洲过去的荣光,当说到当年太祖亲率大军攻占沈阳时,老阿拜更是目中含泪恨恨的握拳砸在了床塌之上。 这是因为阿拜的四子干图告诉了阿玛一件事,就是顺军派兵去了爱新觉罗祖宗陵寝之地,据逃回来的守陵士兵说尼堪放火焚毁了陵上地表建筑,并且似乎有挖掘福陵的打算。好在福陵夯土很实,墓道入口十分隐秘,尼堪应该不会找到。 “先帝创业艰辛才有我大清之基业,不想今日大清却有此劫,以使先帝陵寝都被尼堪惊扰,我真愧为爱新觉罗子孙,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啊!……” 阿拜的声音很是虚弱,内心更是痛苦万分。 他,真的是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席特库瞪了眼弟弟干图,他不是不知道阿玛的身子骨不行,怎的偏要将这事说出来,这是存心要让阿玛病情加重吗! 干图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同阿玛说福陵被烧的事,有些愧疚的低下头,又见阿玛被窗外的阳光一直晒着,怕阿玛发热,便悄悄往窗台下挪了挪,好替阿玛遮住阳光。 “不要挡住阿玛的光,阿玛心里难受,也冷的很。” 听了阿玛这话,席特库同干图都是心头难受,鼻子一酸,兄弟二人竟然想要流泪,又怕阿玛看到更加难过,便都生生忍住。 “你们的弟弟费雅三多半为国捐躯了,阿玛对你们兄弟也没有什么期盼,但求你们谨记自己是爱新觉罗便好……” 促使何洛会不顾顺军破城会屠沈阳威胁执意固守的原因,一方面是沈阳城内尚有上万人马,且天气寒冷有利守军。另外就是阿拜这个太祖三子不愿投降,而阿拜的态度肯定影响很多满洲将领。 “阿玛,你还是好生歇息吧,等阿玛的身子好一些后,咱们便将外面的尼堪杀个干净。” 席特库安慰阿玛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何洛会同他说汉人的军队不耐严寒,关外的气温已经越来越低,只要他们能撑住这段时间,大雪一落汉人的军队就要撤走。可他上午在城上观察过,汉人的军队不仅没有撤走的迹象,反而又来了许多兵马,看起来汉人的军队是执意要强攻沈阳的。 而沈阳城内八旗将士人心惶惶,连同阿哈、包衣也不过拼凑了万把人,城内的粮食也快要断了,纵是天降大雪城外的顺军只要有粮可吃,未必就会如何洛会所想撤军。顺军不撤军,沈阳城内没了吃的,又怎么坚守到明年春暖花开? 阿拜也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不行了,带兵打仗这种事他年轻的时候就不行,更何况现在。 如今,也唯有期望老天爷赶紧下雪把汉人的军队逼走。 以后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本来阿拜倒是想带沈阳军民退回黑图阿拉,甚至退往更北的原建州老寨,然而北边却被尼堪的匪兵洗劫一空,几万人没吃没喝的想从沈阳撤到几百里外去,简直是痴人说梦。更莫说汉人的军队也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撤走。 “阿玛,您先歇着,孩儿先退下了。” 席特库拉了拉弟弟干图,示意不要在这里影响阿玛休息。 然而兄弟二人还没出房门,外面的包衣奴才麻安就毛毛燥燥的跑了过来,路上还撞翻了一盆花栽,动静很大惊到了屋内卧床的主子,气得干图破口就骂:“狗奴才,瞎跑什么!” “大阿哥,四阿哥,不好了!” 麻安气喘吁吁,此人的父亲于前明天启年间就被建州掳去为奴,并在为奴期间生下麻安,因此麻安算是阿拜府上的家生奴,忠心的很。 “什么不好了?” 席特库同干图都是面色一变,不等麻安说话,里间传来阿拜的声音:“让奴才进来。” 席特库犹豫了一下,示意麻安随他兄弟进屋。 “发生什么事了?” 打从知道关内的汉人军队渡海攻伐辽东起,阿拜已经听到太多不好的消息,多到他已经对“不好”麻木了。 麻安硬着头皮将他在城上看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只见他“扑通”跪在地上,一脸戚色道:“主子,城外的汉贼把咱大清的太祖皇帝给刨出来了,骸骨就在城外呢!” “什么?!” 阿拜父子三人同时变色,均是不敢相信顺军竟然挖开了福陵!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阿玛,阿玛啊……” 阿拜本就苍白的老脸此时更无一丝血色,突然用力撑着半边身子,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奴才麻安,就那么死死盯着,一动不动。 “阿玛,您别激动……” 席特库怕阿玛被皇玛法叫尼堪挖出来的消息急坏身子,赶紧上前想将阿玛扶躺下,然后触手那刻却觉阿玛的身子无比僵硬,再一细瞧,阿玛竟然没了呼吸。 “阿玛啊!” 三等镇国将军府上传出的哭声让刚刚进府的何洛会惊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七百零二章 号角吹响 阿玛被汉人从地里刨起的噩耗,成了压垮老病缠身的阿拜最后一根稻草,也动摇了沈阳城内不少八旗将领与城共存亡,替大清守护最后一座城池的念头。 三等镇国将军府上传出的哭声犹如哀歌,在沈阳内城的六部衙门、在当年热闹无比的汗王宫、在高大的城墙上无声传递着。 高杰又命人向沈阳城中射进一道劝降书,劝降书说沈阳城中军民不论满、汉、蒙古,只要有人打开城门迎大顺天军入城,不仅赦免从前罪过,并可立升三级,赏千金。反之,大军破城之后,城中不论男女老少,尽诛无遗。 这封劝降书从沈阳外城不同方向射入城中,搞的沈阳城中是人心惶惶。因为他们知道顺军不是在恐吓威吓他们,辽阳那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忧心的何洛会召集城中八旗将校,这位从前肃亲王豪格的亲信,后来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心腹的盛京总管俨然成了满洲一族最后的希望。 当真是世事弄人。 总管衙门的大堂中虽然坐满了人,但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绝望二字。 没有人对守住盛京这座孤城有什么信心,即便他们真的守住了顺军的这次攻势,下一次他们也守不住。 这是事实。 顺军屠城的威胁更是让这些八旗将校为之恐惧,他们太清楚屠城的可怕了,因为,他们干过很多。 然而就此投降,这些八旗将校也有所不甘,毕竟他们占着天利,而且天气对守军也是越来越有利。 一种很奇怪的心理。 明知道守不住,也不可能赢,偏偏又不想就这么投降。 如同一个输得只剩最后一枚铜子的赌徒,红着眼睛将这枚铜子押了上去,赢了,依旧改变不了他输光的结局。但就是这么押了上去,以为自己将有逆天的运气,会用一枚铜板赢到上百两银子。 何洛会是不愿意就此投降的,因为按照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的要求,他必须同关内一样向顺军交出武器,并出战马,并出所有年轻的女人。 这是奇耻,是奇耻大辱! 何洛会不明白礼亲王同郑亲王他们是怎么接受这耻辱的,不明白关内那些八旗将校是怎么能够咬牙将妻女交出去的,反正他是做不到的。 沉默的总管衙门大堂短短几句话后,八旗将校们达成了一致。 那就是现在还不能投降,他们必须打起精神坚守。 因为,他们需要让顺军意识盛京城内反抗的意志之强,让顺军明白他们想要通过强攻占领盛京就必须付出巨大的伤亡,这个伤亡大到顺军自身不能接受,如此,他们才能迫使顺军做出退让,从而给城中这几万军民一个不算太悲凉的下场。 何洛会知道盛京肯定是保不住,顺军也一定会进入这座从前的前明重镇,他只希望顺军方面能够在这辽东之地划一块地方给他们,让他们满洲自己管理自己,如同以前的建州一样。 将来,这大顺朝也一定会同明朝一样步入衰弱,那时,满洲的后代子孙们未必不能替先祖报今日之仇。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何洛会起身扫视一众八旗将校。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八旗将校们知道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会议中,没有人提到被顺军挖掘的太祖陵墓,便是席特库这个黄带子也对爷爷的头骨落在顺军手中只字不提。 事已至此,提了又有何意义? 他们现在关心的是能不能迫使顺军给他们一条生路,而不是去关心死去的人。 统一了八旗将校意志后,何洛会要解决另一件大事,那就是必须阻止城中的汉人受顺军重赏诱惑内应开城。 沈阳城内情形并不乐观,由于大清的败亡及顺军的兵临城下,旗汉之间的猜忌肯定是难以避免的。 旗人怕汉人这些奴才会有翻身做主人的愚蠢想法,进而铤而走险暴乱内应顺军。而汉人则怕旗人可能在灭亡之前将怒火发泄到他们这些奴才身上。 所以,必须在大战即将爆发前将城内旗汉军民安抚住,使之共同对外。 对此,何洛会的部署是将所有八旗家眷全部迁入内城,这样使外城旗汉之间的矛盾因为旗人的撤走而得到暂时压制。 光是撤走外城的旗人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这个举动也可能会让一部分汉人以为旗人软弱,反而让他们变得胆大。 因此,何洛会外松内紧,撤走城外旗人家眷同时,却将内城大量八旗兵全部调到外城驻守,这样即便汉人生乱,八旗兵也能第一时间予以镇压,且不必担心镇压过程中会伤及旗人。 然而让何洛会庆幸的是,他担心发生的汉人作乱竟然没有发生。 或许是城外的汉人在满洲治下奴才当得太久已然没有了血性,或许是仍对满洲大兵的威风感到害怕,竟是没有人趁机生乱。 而让何洛会等人更为惊讶的是,就在他们撤走城外旗人时,那些旗人名下的包衣奴才和阿哈们却自发的组织起来监视他们认为不够忠心的汉人邻居,甚至是亲戚,更有许多包衣协助八旗兵备战。 何洛会无法理解这一现象。 满章京达尔什尼克则说了一句:“他们,是真满洲。” 是啊,三十多年下来,即便老一代的汉人包衣和阿哈尚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为满洲人的奴才,知道他们从前是不留辫子的,但那些年轻人又哪里知道呢? 他们只知道他们一出生就是奴才,他们只知道他们只要随主子出征就能改善家里的条件,他们只知道只要他们勇敢,他们甚至能被主子恩赏入旗。 他们只知道,当他们牵着主子战马出现在关内那些尼堪汉人面前时,对方是多么的敬畏他们,将他们视作真满洲大兵。 长期形成的固有印象以及对尼堪汉人高高在上的自豪感,让沈阳城内大部分的包衣阿哈们成了心理上的“真满洲”。 而当大部分决意做主子的好奴才时,那些少得可怜的尚知祖宗的汉人,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异类。 不需要满洲人动手,这些好奴才就会将那些异类杀死,甚至骂死。 外城的真实一面让何洛会彻底放下心来,于是他派笔贴式安得瑚出城与顺军商谈,希望对方能够给予盛京城内满洲军民体面的下场。 “什么盛京,此乃中国沈阳!” 杀人如麻的高杰哪里会将沈阳城内的可怜鞑子放在眼里,毫不犹豫的拒绝安得瑚的任何请求,表示除了无条件投降没有任何出路。 谈判破裂便是号角吹响之时。 第七百零三章 炮击沈阳 协助何洛会负责沈阳城防的是蒙八旗章京木多布济、汉军镶红旗甲喇章京巴颜。 这个巴颜的父亲就是早年降金的明将李永芳,外公则是于山海关被杀的满洲饶余郡王阿巴泰。 巴颜虽是汉军八旗,但母亲却是大清的郡王之女,因此同普通汉军将领肯定不同,深得何洛会信任。 巴颜麾下的汉军有一千多人,这些汉军大多在清军入关之前娶过满洲女子为妻。(作者注:奴尔哈赤、洪太时期是允许满汉通婚的,后多尔衮入关后方禁满汉通婚。) 身为汉军八旗,又多娶满洲女为妻,巴颜部下的这些汉军严格来说都算真满洲大兵,忠诚可靠,故而被安排在沈阳外城的地载门和福胜门驻守。 木多布济统领的蒙古八旗兵数量不多,只有两个牛录不到六百人,因此被安排在天佑门驻守。 其余各门都是由何洛会带到关外的满八旗兵单独驻守。 协守的包衣阿哈被编成了六个营,每营约五百人,充为各城门的辅兵使用。除了汉人包衣阿哈外,沈阳城其实还有一支数百人的阿哈队伍,这些人是由朝鲜人、巴尔虎、黄羊野人组成,大多是近年来满洲从北边掳过来的生女真。 多尔衮当年率军入关时,鉴于关外及关内用兵需要,曾要求盛京留守方面往北地多掳生女真充实八旗,不过因为顺军突然东渡辽东打乱了清军的阵脚,这一行动被迫中止。不然,估计这两年至少会有数千生女真被从深山老林强行搜出补入八旗。 沈阳城内的火炮连同十六门红夷炮在内,共有84门,操炮的除了小部分汉军外,都是当年曾在乌真超哈呆过的满洲炮手。 这些满洲炮手的平均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半数以上身有残缺。 本该是在这盛京城中颐养天年,如今却因为大清的社稷崩塌,不得不再次披挂上阵。 也是可悲。 何洛会也是无奈,如果不能动员盛京城中所有力量,他是很难达到“以战求和”目的。 火药方面清军却是充足,哪怕之前沈阳遭到过顺军的攻击消耗了不少药子,眼下库存的药子连铳、炮使用在内都有数万斤之多。 原因便是沈阳之前一直是满清火药生产基地,历年从明军、朝鲜掳来的火器工匠大多集中在沈阳,从洪太到多尔衮都对火器无比重视,使得盛京的火器制造压过了关内的明朝,从而保证清军所到之处不再是如从前绕城而走,而是遇城即克。 如果不是因为城内能够操炮的炮手数量有限,何洛会随时可以让那些火器工匠再弄几十门大炮到城上。 巴颜作为爱新觉罗的外孙,很有股凶悍劲,认为可以由他率领骑兵从西门出城,绕至浑河南岸对顺军发起一次攻击,打乱他们的部署,即便不能如愿也可以此行动提升城中军民士气。 单纯被动的守城总不如有攻有守来的更让人振奋。 何洛会倒是有点动心,但等发现北面也来了顺军后,便害怕巴颜冒然出城的话北侧顺军万一堵掉过河浮桥,巴颜部很有可能回不了城,这样会让本就不多的守军力量变得更加薄弱,因此最终还是没有同意巴颜的冒险。 安得瑚回城将顺军方面提出的“无条件投降”说出后,所有的八旗将校都默默的披甲上了城头,他们知道尼堪的攻击即将开始。 城外顺军依如之前制定的方案,巳时刚过,大量步骑、炮兵便从浑河上新建的三座浮桥陆续开拔过河。 远远看去,千军万马,声势浩荡。 与此同时,从抚顺方向抵近的顺军第七镇同四千多朝鲜火铳兵在顺军将领李化鲸的指挥下,都没来得及休整便开始猛攻沈阳北门。 但第七镇攻势虽猛,却不是攻城的主力,他们的目的是牵制北门一带的清军。 第七镇自身的火炮并不多,其中一部分还在去年的盛京之战被清军缴获,因此打向沈阳城头的火炮主要是来自朝鲜军。 李化鲸在沈阳周边立不住脚被迫向北退入宽甸,再退入朝鲜境内后,却是靠着几千残兵震住了朝鲜方面,加上朝鲜也从各个间道得知中国起了大乱,入关的满清面临关内汉人力量的大反抗,接连吃了败仗,随时朝不保夕,因此本就对满清不够忠心的朝鲜方面立即改变态度,将退入本国的几千顺军视为“友军”,不仅提供临时安身之地,还给予粮草接济。 并在顺军方面要求下彻底断了向盛京运送粮食的“上贡”,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关外清军的粮荒,后来更是应顺军要求如同当年协助明军进攻萨尔浒一样派兵助战。 只是这个助战兵力却是有限,仅四千人,而当年协助明军作战的朝鲜军却有一万三千人。 原因是对于顺军这个原宗主国大明境内的“流寇”,朝鲜国内的两班贵族很是抵触。 不久前,朝鲜方面还派出使臣渡海前往中国的南方,欲同前宗主国明朝的势力取得联系。 再造藩邦的恩情,朝鲜贵族们是不敢忘的。 但是流寇势大以及对建奴女真的仇恨却让他们不得不现实一些。 根本上,是朝鲜两班贵族矛盾心理的体现。 既想趁女真势弱配合流寇消灭他们,又害怕全力配合流寇会让退到南方的宗主大明势力对他们心寒。 更怕万一流寇灭了蛮夷女真,反过来又被大明势力所灭,那朝鲜就更加无脸叩跪天朝上使了。 最后,在两班贵族同国王的几次争论下,才有了为报“丙子胡乱”之仇出兵四千的决断。 李化鲸是草莽出身,对朝鲜人的心理摸的不是太清楚,但他也根本不在乎朝鲜人在想什么,只知道如果他不能在沈阳之战表现突出,当年淮军陆大都督许给他的公侯之封恐怕就再与他无缘。 因此收到辽东总督高杰的军令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到城下后也是二话不说就催促朝鲜兵用火炮攻城,并亲自带人到前沿查看沈阳北门情形,琢磨是不是将他第七镇由“助攻”变成“主攻”,从而能为第七镇正名,也为他李化鲸正名。 草莽绿林、江湖好汉,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第七百零四章 许留守燕京大王为妾 “等会攻城叫那些棒子卖力些,破了沈阳城,总少不得他们好处!” 43岁的李化鲸草草将手中的大饼塞进嘴里,也没细嚼就了口酒便咽进了肚子。 身为镇帅的李化鲸于山东的绿林道上威信很高,当年靠着时任淮军大都督的陆文宗给其的一道委任状,一个月之内便拉起了上万人马,其中骑兵(响马盗)的数量更是多达数千,几乎没有费淮军一兵一卒便将满清势力占据的登州、青州、莱州收复,此后便彻底“洗白”成了淮军大将,所部更是被运到辽东承担“直捣黄龙”的重任。 绿林道上威信之高,除了李化鲸本人重义轻财,豪气云天,年轻时便广泛结交直隶、山东绿林好汉打下基础外,也是因为其族兄李连堂的缘故。 李连堂便是前明崇祯十四年山东绿林起义军的首领,此人又名李青山,屠户出身,在当地颇有名望,身边汇集了绿林不少亡命之徒,一开始只在山东、河北为响马盗,四处抢掠过活,属于百姓眼中的土匪。 然而到了崇祯十四年,李青山听说书人讲《水浒传》时,觉得里面的一百零八好汉都是响当当的英雄汉,又见明朝残酷压迫百姓,北地多是卖儿卖女,甚至人尽相食,于是决定效仿梁山好汉以梁山为根据地,从此再也不抢百姓,而是专抢明朝的漕粮。 举义当日,李青山封兽医艾双双、书生王邻臣为军师,封弟弟李明山为黑虎庙元帅,余城印为临湖集元帅,陈维新为戴家庙元帅,又以族弟李明芳、李化鲸等为前锋十八将。 不过可能是受了《水浒传》中宋江一心想要招安的影响,李青山起义打一开始就没有李自成、张献忠那般雄心壮志,反而就是想让明朝招安他们。对此,明朝方面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地方官府只称这帮人为土贼。 有意思的是,在族弟李化鲸的劝说下,李青山效仿《水浒传》中宋江拦截宿景太尉一事,也拦住了进京的内阁首辅周延儒,请他向朝廷转达招安一事。 当时被清军和李自成、张献忠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明朝无力调动兵马镇压,为了缓和山东的局势,崇祯便派人前去招安李青山。但双方对招安后授予的官职未能达成一致,因为李青山索要的是山东总兵一职,而崇祯最多只给一个游击。 招安不成,李青山遂率部下山,攻略州县,以作为和明朝谈判的筹码。不想这个举动却彻底激怒北京的崇祯。明朝放弃招安,采用武力镇压。崇祯勒令山东巡抚王国宾、临清总兵刘泽清率领两万五千兵马剿灭刘青山。 在朝廷大军的全力围攻下,李青山屡战屡败,最终被官军生擒,随后被押送到北京处死。 而在李青山被处死三个月后,刑科右给事中左懋第上书:“《水浒传》以破城劫狱为能事,以杀人放火为豪举,日日破城劫狱,杀人放火,而日日讲招安以为玩弄将吏之口实。不但邪说乱世,以作贼无伤,而如何聚众竖旗,如何破城劫狱,如何杀人放火,如何讲招安,明明开载,且预为逆贼策算矣。臣故曰:此贼书也。” 左懋第的意思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水浒传》不是好书,专教人造反,必须封了。 崇祯一听有道理,于是下旨全国封禁《水浒传》。 这也是《水浒传》一书面世以来遭到的第一次封禁。 李化鲸却成了这次山东梁山好汉大起义的漏网之鱼,随后化名李三在直隶、山东多地辗转,直到遇上了刘泽清的侄子刘之榦,摇身一变成了山东总兵幕下的管账李先生。 但暗地里,李化鲸仍与山东各路好汉保持着紧密联系。李青山绿林大起义虽然失败,但对山东绿林的影响却是巨大,加之李化鲸弄了层“官”皮,便隐隐成了李青山起义后山东绿林的总瓢把子,之后更是在淮军的支持下号召山东绿林好汉们扯旗抗清,结果竟叫他拉出两万多人来,“逼的”淮军方面硬是给了其一个镇的编制。 随后,由于战局的进一步发展,淮军都督陆四考虑“双管齐下”,文体两开花,便让水师沈廷扬将李化鲸第七镇这两万多绿林好汉运到辽东去,起初本意是辽东清军的留守兵马不多,第七镇轰轰烈烈渡过大海引发的声势肯定会逼迫多尔衮从关内抽调兵马回援关外,这样能稍稍减轻一点淮军及顺军方面的压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第七镇绿林好汉太多,陆四为了将来着想,也有意识的想将这个第七镇消耗在辽东。 不然,一帮子土匪将来怎么论功行赏? 要说军纪,简直是惨不忍睹。 水师沈廷扬密奏第七镇在辽东简直就是禽兽,绝非王者之师,更无义军气象。 综合考虑,陆四的算盘就是让绿林好汉们在辽东跟鞑子拼个你死我活,最好是鞑子死的差不多,好汉们也不剩几个。 不曾想,陆四还是高估了清军在关外的留守兵力,第七镇渡海之后轻而易举就攻占金、盖、复等州,然后跟蝗虫过境似的将驻防兵多则几十,少则十几的清军屯堡、旗庄全部焚毁,造成了辽东大粮荒,前后歼敌四千余,使得满清在关外的统治被重创。 陆四外甥李延宗奇兵出山海关又引来第七镇的翟五和尚、秦尚行、郭把牌等老土匪入关。 这帮老土匪不知道是觉悟高还是运气好,竟然难得的听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指挥,有模有样,在关内表现跟百战精兵一样,硬是让陆四怀疑沈廷扬当初的密奏是不是有偏见。 李化鲸这个第七镇“老大”在何洛会手里吃了大亏后,竟也没就此颓废,成了关外彻头彻尾的响马盗,反而靠着一口心气聚拢残兵北上“扫荡”满清老巢的老巢——黑图阿拉地区。 克宽甸、洗阿拉、屠义州,烧老寨,吓得那些留在北方老寨的满洲人拖家带口往老林子跑。最后没粮食吃了脑袋一热搞了十几条渔船雄赳赳、气昂昂的渡过鸭绿江,假称什么中国要惩朝鲜背信弃义,吓得朝鲜方面赶紧派使来和谈,最后连蒙带骗竟在朝鲜站住了脚。 后来沈廷扬将水师派到鸭绿江替李化鲸撑场子,朝鲜自己也从各个间道知道了中国发生的事情,于是便有了四千汉城御营厅军“北伐”之事。 按朝鲜军制,御营厅军属于朝鲜国王的禁军。 现任朝鲜国王李淏在“丙子胡乱”时曾被清军掳走到沈阳为质,因此对满清非常反感,而朝鲜国内的老臣也均认为臣服于蛮夷是奇耻大辱。在这些老臣的支持下,李淏压制住了朝堂上以金自点为首的亲清派势力,派出御营厅军“北伐”,以报中国大恩。 统帅这四千朝鲜禁军的是李淏亲信、兵马节制使宋泰吉,但宋泰吉身后还有一人,此人就是朝鲜司宪府掌令宋时烈。 宋时烈随军秘密参与“北伐”之事就是李化鲸都不知道,此人接到的密令有两个,一是观察“流寇”出身的大顺是否能彻底取代明朝成为中国的新政权,以便朝鲜方面判断是否继续同退到南方的明朝接触。 二是设法解救当年李淏登基之后嫁给多尔衮的义顺公主,这位义顺公主并非李淏的女儿,而是义女,其父是朝鲜王族锦林君李恺胤,按王室说法当是国王的侄女。 宋时烈一路观察,对于满洲蛮夷即将覆没是不存怀疑的,因为盛京方面的确成了一座孤城,直接印证了蛮夷主力已经不存的事实。 但却认为这个大顺可能不会成为中国的新王朝,因为顺军的军纪败坏,无论将领还是士卒都十分粗卑,军中也无儒家文人。 照过往中国史书推论,宋时烈得出“顺,必不长久”的断言。 义顺公主的下落,倒是在宋时烈的请求下,李化鲸派人往高帅军中问询,得知多尔衮死后,这位义顺公主一直同诸多满洲宗室女关押,后来大顺君主在出征之前将义顺公主配于其侄子为妾。 宋时烈闻讯心惊,若此事为真,只怕这位义顺公主怕是再也不能回朝鲜了。 当下秘信汉城,信中说已探得义顺公主许为留守燕京大王为妾。 …… 宋泰吉接到顺军方面要求攻城的命令时,很是诧异和不解,因为他们刚刚抵达盛京,按道理现在应当扎营休整,而不是在将士疲惫之时冒然攻城。 出于稳妥,宋泰吉赶紧来到顺军李帅大帐,提出暂缓攻城的请求,却被李帅身边的大将,绰号“赶日王”的秦广昌痛骂了一顿。 李帅也冷着脸表示,大顺的主力已从关内赶至,现就在沈阳南边的浑河,朝鲜方面是不是真心悔罪,重新为中国藩属,全看他们对满洲最后一城的攻击态度。 一听关内的顺军主力已经到了,宋泰吉便不敢再争,无奈退下将此事告知宋时烈。 宋时烈也无好的办法,只好叫宋泰吉先行准备攻城,免得顺军方面认为他们朝鲜不肯出力。 第七百零五章 红日东出,祥云西来 “这些个棒子就不能对他们太好,明朝对他们够好了吧,反过头来帮着鞑子打明军,真他娘的一窝白眼狼。” “赶日王”秦广昌当年也参加过李青山起义,不过在一百零八将里没能排上座次,如今却是第七镇的旅帅,地位比之从前提高不少。 “棒子”是辽东及山东地区百姓对朝鲜人的称呼,来源于何处有两个说法,一说朝鲜贡使来中国的时候带了不少奔走服役者,这些人便叫棒子。另一种说法是朝鲜官妓所生之子叫棒子。 总体上,“棒子”是汉人对朝鲜人的一种歧视说法,甚至是一种恶毒叫法。 满清入关后有大量朝鲜人随清军一起入关,于京畿大肆圈地抢迫汉人为奴,所建庄田或叫高丽庄,或叫高丽营。很多时候,这些高丽棒子八旗兵比之汉军八旗同满洲、蒙古还要狠毒,尤其是缉拿汉人逃奴。 “你去盯着些,要是棒子出工不出力,就砍他几十颗脑袋!” 李化鲸对朝鲜也没什么好感,当下叫秦广昌带所部骑兵督阵,万一朝鲜兵畏战不前便纵兵屠戮。 宋泰吉急匆匆的组织攻城队伍,首先是让部下将他们携带的火炮从车上卸下,用于对盛京城炮击。 大约一个时辰后,朝鲜军队的火炮方才打响,沈阳城内的清军也不甘示弱以火炮加以回击。 两方的炮击一直在持续,约摸大半个时辰后,城外的炮声渐渐停歇,朝鲜军队开始组织步兵,扛着他们从义州带来的云梯和撞车缓缓向着沈阳城墙挺进。 顺军督战的骑兵在阵后缓缓驱前。 攀城这种伤亡极大的事,李化鲸肯定不会让手下的绿林好汉们去干。 为了刺激朝鲜人卖命,李化鲸在没有得到辽东总督高杰的允许下擅自许诺朝鲜人——若朝鲜军率先破城,城破之后便能分到城中一半战利品,还可以将城中的鞑子女人带回朝鲜享用。 这个许诺起到了一定效果,左右都要攻城,能有额外的赏赐自是能提升那帮朝鲜兵的士气。 虽说心有不甘被顺军当成炮灰,但宋泰吉也不傻,知道汉人的军队都包围盛京了,说明早前传到朝鲜的消息没有假,女真蛮夷的主力真的葬送在关内了。 既然如此,那就是棍打落水狗! 而且,这盛京可是满洲鞑子当了十几年的都城,里面的财富恐怕会多的吓人。 “赶日王”秦广昌为什么说棒子狡猾? 因为他们真的狡猾。 宋泰吉没有出动全部士兵攻城,只组织了两千人。这样能破城最好,破不了城也可以保存一定的元气,毕竟这首攻是朝鲜军队发起的,要是朝鲜军队伤亡过大,后面的进攻顺军也不太好意思再逼迫他们。 李化鲸也知道朝鲜人没使全力,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因为他想看看朝鲜军队的战斗力究竟如何,另外也想探一探沈阳城上的清军实力。 攻城战很快打响。 两千名朝鲜兵扛着云梯、推着撞车往城下接近时,不可避免的遭到城上清军炮火的袭击。 伴随炮弹的尖利呼啸声,几颗沉重的炮子落在正在行进的朝鲜兵队伍上,不断的横飞弹跳,瞬间夺走数十条人命。 越来越多炮子落下,呈进攻队形的朝鲜军队立时就显得混乱不堪。 宋泰吉见状,赶紧下令冷却下来的火炮继续炮击盛京城墙,以求能减轻己方步兵的伤亡。 李化鲸也让人将他军中仅剩的几门火炮推到前面助战。 攻城的朝鲜军队顶着清军的炮子硬着头皮前进,城上的清军也不好受,时不时有清兵被突然掉落的炮子击中,有被碎裂的铁壳直接击中,也有是被飞溅的碎石打在要害。 耳畔炮弹的呼啸声更是让人的耳朵似要聋了般。 驻守北门的清军是由满洲八旗兵组成,为了保护满洲最后的城池,也为了保护他们的妻儿老小,这些满洲兵爆发出了顽强的斗志。 城下,一发炮弹将一个顶着盾牌的朝鲜兵直接砸成肉泥后,后面的几个朝鲜兵吓的哇哇大叫,然后竟掉头往回跑。 朝鲜人的队伍立时乱成一团。 在后方督战的“赶日王”秦广昌见朝鲜兵往回跑,也是丝毫不客气,手中三角小令旗一挥,上百名披甲的骑兵立时从阵中窜出,“嗖嗖”声中,上百枝利箭将几十名逃跑的朝鲜兵钉死在当场。 十几骑顺军骑兵更是纵马冲近,长刀挥落,十几颗人头落地。 血腥弹压的一幕让朝鲜兵不敢再往回跑,只得硬着头皮顶着鞑子的炮弹继续向城下冲去。 目睹此状的宋泰吉脸色也不好看,但无可奈何,只能哀恨朝鲜小国,根本无法与大国抗衡。 又哀自家兵马不争,以致出此丑态。 自“丙子胡乱”之后,朝鲜军队就越发不能打。现任国王李淏因为对满清的反感一心想要北伐,不顾国力扩编军队,将原先都城的御营厅军由七千增加到两万一千人,还新训练都监军一万名,可是人数的扩充却没有使得朝鲜军的战斗力有所提高,反而因为国内连续六七年的粮食歉收导致军队都吃不饱肚子。 吃不饱肚子又哪里能得到有效训练? 一支连训练都无法实现的军队,又靠什么去作战? 沈阳城下这些朝鲜兵能顶着清军的炮子往城墙靠近,已经属于禁军的精锐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 能被国王派来“北伐”的士兵,能是弱卒? 但,也仅如此了。 幸运的是,由于城上清军守卫力量的不足,朝鲜军队在付出了三四百人的伤亡后,还是成功的到了城墙脚下,并将一架架云梯搭在了城上,两架撞车也推到了城门。 不远处的朝鲜炮兵停止了炮击,不是药子打光,而是连续的炮击已使得炮膛过热,要是不停下散热,药子装进去就立即炸开。而且登城的步军已经靠近城墙,这会再开炮射击只怕炸死的自己人比敌人还多。 清军的炮火也哑了火。 接下去是真正的肉搏战,火炮已经起不到作用。 李化鲸有些期待和兴奋,万一这帮朝鲜兵真的瞎猫撞上死耗子破了沈阳,他李化鲸可就算是扬眉吐气了。 可惜,接下来事态的发展让这位山东绿林总盟主大为扫兴。 “妈的西巴!” “赶日王”秦广昌气的一鞭子甩在空气中,他看的分明,几十架云梯才倒了七八架,朝鲜人就哇拉拉的往回撤了,跑的比兔子还快,云梯、盾车什么都不要了。 这不是几十人跑,而是所有人都在跑,秦广昌都没法派兵去威逼他们回头。 清军打的很顽强,城头上堆满了各式守城器械,并且前所未有的团结。 他们成功击退了敌人的进攻。 城墙下受伤未死的朝鲜兵无助的看着同伴远去的身影,在那绝望的哀嚎。 显然,他们被遗弃了。 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他们不是被砸死,就是被射死,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阿玛尼了。 “赢了,赢了!” “玛法,尼堪退了,退了!” “狗汉人叫咱们打跑了!” “……” 城上的清军在确认攻城的顺军撤走后,也是激动的泪流满面,老的老,小的小,在那蹦蹦跳跳。 一帮七八岁的满洲孩子抬着比他们身子还重的箭捆,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 可是,他们的欢呼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远处传来的怒吼比他们的欢呼更加响亮,也更具声势。 怒吼声,不是出自于当面正在撤退的顺军,而是在南方。 “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数万人发出的震天吼叫声,如惊雷般响彻在沈阳城上空。 尼堪真正的进攻开始了。 沈阳城将迎来最血腥的一幕。 红日东出,祥云西来。 第七百零六章 最后的满洲 南门的攻击比北门要激烈的多,也残酷的多。 顺军投入了包括辽东女真义勇队在内的六千兵马,以及第七军所属的炮兵大队猛攻沈阳南门。 辽东女真义勇队是隶属于第七军指挥的独立大队,主要是由辽东地区陆续反正归降的原满蒙八旗兵组成,总兵力1400人,大队长(标统)是原满洲盖州城守卫哈什纳,副大队长是锦州汉章京耿云生。 哈什纳作为辽东地区第一个向顺军归降的原八旗将领,得到了原第七镇帅李化鲸的重用,并将其子米思翰收为义子,赐汉名李荣保。 其后哈什纳一直带领随其归降顺军的三百多女真兵协助第七镇与清军作战,更于沈阳之战不顾个人安危猛冲何洛会将旗,确保主力得以从容撤退,被李化鲸呼为“哈大胆”。 高杰至辽东后,开始着手对辽东各部的整编,特意将各部所属的原八旗兵全部调出单独组建隶属第七军的独立大队(编制为一标),故而严格意义上沈阳之战也是独立大队成军后的第一次作战。 在谁人出任独立大队长(标统)一职上,李化鲸极力向高杰推荐哈什纳,最终使得哈什纳出任此职,正式成为大顺军队的建制将领。 和李化鲸驱使朝鲜兵充当炮灰攻城不一样,高杰是十分重视这支由原八旗兵组成的独立大军。战前便从各部抽调了大量甲衣供女真义勇队使用,甚至还拨来了几十付铁甲,盾牌、弓弩、大刀长矛样样齐全,另外还给配了300匹战马,使得义勇队可以说武装到了牙齿。 同北门李化鲸指挥的攻城战一样,南门这边顺军同样也是先以火炮轰击沈阳城墙。 双方炮击之时,顺军的攻城步兵六千余以三个方阵向沈阳城下进发,每个方阵上方都竖满密密麻麻的盾牌。 随着顺军的推进,城上清军的反击也越发厉害,各种火炮不惜药子的往城外轰去,造成顺军很大伤亡。 但顺军攻城的战鼓声却是始终不停,并且从顺军后方出现十几架类似抛石机的装置。 在城上清军尚未弄清那些高高的装置是什么时,曾在关内给清军留下震骇印象的“闯王包”便被抛到了沈阳城头,继而震天的巨响一声接一声,每声巨响之下都有大量的清军要么被活活震死,要么就是如断线风筝般从城上坠落。 十几门摆放于城上的火炮也被掉落的“闯王包”炸得不是炮身飞向半空,就是横七竖八再也无法使用。 被半空掉落炮身砸死砸伤的清军也是大有人在。 很多清军的口、耳、鼻、眼都在往外渗着鲜血,他们听不到,也看不见,更喊不出,或是在那双手在虚空中来回抓着什么,或是在地上不住翻滚,或是如僵尸一般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一发“闯王包”正好落在城门楼上,结果轰的一声巨响,砖瓦四溅,高达三层的城门楼一下轰塌,将躲在里面的几十名八旗兵全部掩埋于当中。 两个满洲兵的身子更是被吊在门楼半空的大铜钟直接砸成两半,硬生生的砸成两半。 上半身与两条腿脱离的时候,那两个满洲兵连痛苦都没有,等到剧痛侵袭他们的神经时,他们却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目光惊恐的望着紧贴大铜钟的上半身,一个则双手撑动使劲往前挪,带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满洲幸运也不幸运。 幸运的是铜钟掉落的时候,他正好笔直的蹲在下方,结果铜钟一下将他罩在钟身内,使得他没有像两个同伴一样身子分成两半,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不幸的是,铜钟掉落于地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当场就将他震晕过去。 等他醒来时,耳朵仍是嗡嗡一片,眼前更是漆黑一团,他拼命的锤打铜钟,试图让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救他。 可是,外面却是一片废墟,铜钟被整个埋在了砖瓦之中。 几天之后,当这片废墟被人重新清理出来后,人们才发现了掩埋于其中的铜钟。 当铜钟被上百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吊起时,才发现里面竟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以及两根腿骨。 这个老人也是沈阳城唯一的幸存者。 他的名字叫外库,满洲老姓钮祜禄氏。 行营调拨的180包“闯王包”被高杰毫不吝啬的全用在了沈阳南城,“闯王包”威力惊人的爆炸也没让高杰失望,甚至将一些区域变成了“无人区”。 巨大的爆炸让清军魂飞魄散,也让攻城的顺军为之扎舌。 哈什纳更是庆幸他早在去年就做了英明决定,否则他和他的族人一定会被凶残的汉人杀光。 城上近三个牛录的清军在经历“闯王包”的洗礼之后,活下来的人已然十不存一。 紧急从北门赶来的何洛会跑上城墙发现一地狼藉和那遍地死尸时,下意识的倒吸一口冷气。 城下,耳中塞满棉花的攻城顺军趁着闯王包炸得城上清军鬼哭狼嚎之时,迅速通过清军火炮的射程潮水般涌向城下。 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墙,一个个身披双甲的敢死之士口含大刀,奋手攀梯。 城上的清军在回过神来后也立即开始反击。 得益于何洛会的部署,沈阳南门驻扎的清军数量是各门最多,这使得爆炸过后大量清军迅速从城下登上城,接替死去同胞的战斗岗位,踩着同胞的尸体和鲜血拼死阻止城下的汉人军队攻上城来。 一场再典型不过的攻城肉搏在沈阳南城上演。 与此同时,沈阳东、西两门也遭到顺军的进攻,但攻城兵力明显不如南门,却是起牵制作用。 初攻北门不利的李化鲸也得到了高杰军令,令他马上再次攻城,绝对不能让北门清军分出人手增援南门。 喊杀声和各式呐喊声响彻沈阳上空,令得外城同内城的妇孺惊恐不已。她们无法同男人一样做战,只能跪在各种神像前不断祈祷上天能够保佑最后的满洲。 天色,突然变得昏暗,继而有雪花落下。 第七百零七章 不破沈阳不生还 雪一开始并不大,但很快就越下越大。 因为,起风了。 “下雪了,下雪了!” 城头上的清军从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到狂喜的大喊大叫,只用了不到十几个呼吸。 天空飘落的雪花如濒死之人看到长生天,让垂死挣扎的清军心中涌现无限的希望。 何洛会同巴颜、席特库等人也是惊喜交加。 辽东,下雪,不冷。 雪停之后,大地却像冰封一般,冻人心骨。 因此只要他们能撑住,这场大雪就一定能帮助他们击退城下那些该死的尼堪汉人。 “他妈啦个逼的,早不下,晚不下,这个时候下什么东西啊!老天爷做怪!”李延宗“呸”了一口掉落在手掌上的几片雪花后来到高杰面前。 高杰却是不为风雪所动,只半眯着眼凝视着沈阳城头。 视线中,城墙上很多垛口都被炸断,而那座原本高高耸立的城门楼子也被炸塌。 可惜,行营只给了他180枚“闯王包”,要是有1800枚,他高杰甚至不需要让士兵攀城就能拿下这座满洲最后的巢穴。 “传令下去,莫说下雪,就是下锥子,下刀子,今日也要破城!” 大雪没有动摇高杰半点破沈阳的决心,甚至使他越发坚定要攻破此城。 李延宗没有说话,杨清泉也没有说话。 远处城墙的鏖杀还在继续,震天的喊杀声似要将风雪声淹没一般。 清军使出了全力,老天爷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可他们也要能坚持得住。 顺军也是不顾一切,城墙下密密麻麻的盾牌下一队队披双甲的勇士从一架架云梯上蚁附而上。 弓箭、火铳,只要能打上城头的武器都在拼命往城上射去。 城上,石头、砖块、滚木…… 只要能夺人性命的东西都在拼命往下丢。 甚至,红了眼的清军将战死的同伴尸体也往下抛。 从将校到士卒,从披甲兵到协守的包衣阿哈,城上的清军全力抗击着蚁附而上的顺军,不少人的胳膊因为挥刀次数太多已经酸的举不起来,那些帮忙抬石块的满洲少年们也有不少累的瘫坐在地直喘气,更有太祖太宗时期就征战的满洲老人为了不让敌人涌上来,不畏生死的跳到垛口然后伸开双手往下坠去。 悲壮的一幕让何洛会双眼为之通红,让黄带子席特库更是泪流满面,他想到了死去的阿玛,想到了被汉人从地里刨出来的皇玛法。 城下的顺军伤亡惨重,哈什纳指挥的义勇队更是死伤过半,然而这位“哈大胆”却没有半点逃走的念头,反而亲自挥刀爬上云梯。 其余各门的厮杀也在继续,虽然烈度不如南门这边,但却让驻守在那里的清军无法腾出手增援南门。 惨烈的厮杀在风雪中不停的继续,几乎每一次眨眼都会有鲜活的生命永久离开这个人世间。 人命在这惨烈的厮杀中毫不值钱,浓郁的血腥味在开始会让人有不适厌恶之感,甚至还有畏惧,心有戚戚之感,然而随着血腥味越来越浓,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血腥味却激发起活着的人心底的杀气。 清军全神贯注应对顺军的攻城,他们有限的兵力只能寄希望于击退这次顺军的进攻,从而让大雪帮助他们击败敌人。 可是,顺军的注意力却并不完全在城墙处。 很多顺军士卒正在奋力挥动铁锹,一锹锹的将冻得坚硬的泥土刨出,他们要挖出一条直通城墙的壕沟。 也许是根本不在乎清军,士兵们直接将泥土刨出堆在壕沟两侧,而不是悄悄的将冻土运到后方。 一个标三个营的士兵不断的轮换作业,在沈阳清军全力对付攻城部队时,他们成功挖出一条深达两米,宽约一米多的壕沟,并抵近到距离城墙只有五百米的地方。 随着号角声,李本深部四千步兵加入了攻城队伍之中。 顺军的火炮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沈阳城上清军的炮火反击明显变弱。因为他们不少火炮在先前被顺军的“闯王炮”炸毁。 “能不能挖地道!” 李延宗跳下壕沟。 负责挖掘壕沟的几名军官是从耿仲明部调来的原东江矿工,这帮人对于挖洞十分有经验。 “可以!” 带队的赵二目测之后,给了李延宗肯定的回答。 “挖!” 李延宗爬出壕沟,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可是他舅舅对他的教诲。 很快,新的挖掘开始,这次是在壕沟基础上往下挖掘地道,不同挖壕沟,掘进地道的速度不会太快,虽说距离沈阳城墙只有不到一里地,但是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成功。 高杰是两手准备。 强攻是一手,地道爆破是二手。 李本深部加入攻城队伍后,顺军曾一度攀上城头,然而困兽犹斗的清军爆发出的战斗力还是让顺军无奈退了下来。 战斗又持续了半个时辰,雪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天色更是黑的无法辨物,无奈,高杰只得下令吹号收兵。 但是顺军在撤退时,却是带走了伤员,死去的人无法带走,只能任由尸体在风雪中渐渐变硬,尔后彻底被雪花淹没。 撤下去的顺军经清点,竟然伤亡达到了两千余人,其余各门伤亡在数百左右。 闻知南门攻城失利,李化鲸急忙骑马赶来想询问高帅下一步怎么办,是撤退还是明日继续。 到地方时,却见浑河两岸到处都是篝火,撤下来的士兵正围着火堆烤火,而火堆上要么就是烤着全羊,要么就是煮着大骨汤。 这让李化鲸极为震惊,没想大军出关竟然携带了这么多的牲畜。 事实上,大军并没有这么多牲畜供士兵宰杀,李化鲸见到的已经是高杰能拿出的肉食大半了。 之所以这样做,一是提升军心士气,毕竟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热腾腾的骨头汤和烫嘴的羊肉来得更实在了。 另一方面则是以此告诉沈阳城内的清军,大顺军有的是食物,不要以为大雪能让大顺退军。 大概是攻心的意思。 高杰是第一次李化鲸,对这个前山东绿林盟主颇是好奇,在询问了第七镇同朝鲜军情况后,高杰将李化鲸带到了一座帐篷。 帐篷内竟是两具大棺材! 第七百零八章 雪冷血热 “这是?!” 李化鲸愣住了,他以为这两具棺材是高杰给自己打造的棺材,以达不破沈阳不生还之壮志。 然而,棺材中怎么装满火药的? 前山东绿林盟主一下子困惑无比。 几个工匠正在小心翼翼的给棺材合盖封钉,并用糯米制成的胶水和关内带来的生漆对棺材进行密封,确保棺材上没有任何透气孔。 李延宗替高帅向李化鲸解释了棺材爆破城墙的法子,李化鲸听后却是有点不相信这两具棺材就能把沈阳城墙炸塌。 他指挥顺朝联军攻北门时,朝鲜人的火炮可是对着沈阳城墙炸的,然而直到最后也没见哪处地方叫炸塌了。所以区区两口棺材就能把城墙炸了,李化鲸真是有点不信。 “张献忠的西军在四川就是以此法炸开的重庆城墙,重庆城墙可不比沈阳差……” 李延宗将西军将棺材爆破法用于实战,并且在西北一些地方再次运用的情报说了出来。 “这么说来,这法子还真有用。” 听了李延宗肯定的说法,李化鲸这才对此爆破法来了兴趣也生了信心。祖可法那边来报,说是地道已经往城墙掘进一百多米,照此速度下去,不用天亮就能通到城墙。 高杰点头,叫来外甥李本深和曹元,命二人率所部骑兵严密监视城中动向,防止城中清军昏了头趁下雪出城偷袭顺军。 李化鲸认为清军不可能有这个胆,虽说白日他们攻城失利,可城中清军死伤也惨重,应该没有能力组织兵马出城偷袭。 高杰笑道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别打了一辈子鹰临了叫鹰啄了眼。 当夜风雪一直没有减弱迹象,清军也没有大胆出城偷袭,因为城外一片白茫茫。 黎明前,两口装满火药的棺材被悄悄运进地道,由几十名士兵吃力的拽到沈阳城墙下。 清军对此一无所知。 大雪是他们的希望,却也遮盖了隐藏在大雪下的凶险。 两根长达数十米的火绳也被连夜赶制出来,负责爆破的是祖可法麾下的一个精于火器的军官贾老六。 一切准备就绪后,天色尚黑,东方天边不见亮光,只能依稀看到一点鱼肚白。 第七军所有部队都奉命集结,静默在城外。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城墙一旦倒塌便于第一时间冲进城中,迅速控制外城并攻入内城。 同时,破城之后鸡犬不留的命令被再一次传达到参战官兵耳中。 为了刺激军心士气,高杰甚至允许士兵破城之后休沐一日。 休沐是放假的意思,破城之后放假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对于屠沈阳,第七军上下都没有心理负担,因为这座城中没有他们的同胞,有的只是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的满洲鞑子以及为虎作伥的汉奸。 昨日攻城失利导致三千多伤亡也让第七军上下包括“友军”朝鲜兵,都对沈阳城内的清军恨之入骨。 在正式攻击开始前,高杰带领众将来到距离城墙两里地左右的一处地形稍高处,这里可以将沈阳城尽收眼底。 持续一夜的大雪让沈阳城外大地犹如银妆素裹,白茫茫一片。 很冷,所有顺军士卒都在哆嗦,哈着气,但心却是暖和,血也是热的,破城之后军功和财富以及对女人的渴望如欲望黑洞深深刺激着他们。 残余的独立大队士卒也蹲在地上的积雪中,哈什纳看着远处沈阳城的眼神更满是狂热。 “喝两口,暖和暖和。” 高杰将手中的皮囊扔给外甥李本深,里面装的是烈酒,冰天雪地喝上那么一口,心都烧得慌。 一面三角红色小旗从昨日挖出的壕沟中突然伸了出来。 “舅舅!” 李本深目光如炬。 高杰缓缓点头,顿时三发讯号弹于黎明之际“嗖嗖”升空,继而在半空炸出三朵红色烟花。 “点火!” 听到远处地道口传来的命令,贾老六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火把朝地上的火绳子烧去。 “哧!”的一声,两条火绳火星闪动,青烟冒起,以极快的速度轨迹往地道尽头燃烧。 “走,快走!” 贾老六一把拉出同伴,二人头也不回便朝地道外边跑去。虽然火绳很长,足够他二人跑到安全地区,但这种爆破法他们从前都没有经历过,谁知道棺材炸响后会不会把二人也给活埋在地下。 拼命的跑,火把也不要了,闭着眼睛拼命的向前跑着,脑袋上不知磕了多少次,也不知跑了多远,贾老六盘算着该炸了吧。 正想着,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脚下的大地猛烈抖动,旋即一股热浪从后袭来,一下将贾老六与同伴扑到在地,伴随着热浪的是无数泥土和碎粒,呛得他二人是眼睛鼻子眼泪鼻涕一把抓,好像窒息一般,无法呼吸,然后眼睛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地道外,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声闷响,都感受到了地底下传来的剧烈晃动。 “炸了!炸了!” 等得鼻子都渗出汗水的李延宗一下跳了起来,一点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手舞足蹈的在那叫唤着。 杨清泉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高杰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沈阳的城墙。 爆炸是发生在地底的,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并没有出现,只觉脚底下的大地猛烈的晃动了一下,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意想中,此时沈阳城墙应该塌下来了,可是几个呼吸过去,想象中的城墙并没有如期垮塌下来,仍是屹立在前方。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回事,怎么没垮的?” 众人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均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沈阳南门。 为什么城墙没有倒?! 所有人都在心底这样问,欢呼声在瞬间消失了,军官、士兵们睁大眼睛一脸疑惑的看着前方。 被人从地道里抬出来的贾老六也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狗日的城墙垮了没?”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所有人都在怔怔的看着远处的城墙,脸上是疑惑,是失望。 “没垮?!” 贾老六挣扎着爬了起来,果然,那段本应该垮塌的城墙仍然屹立在那。 “妈的,怎么炸不垮的!” 贾老六的脸上满是失望和愤怒,为了炸塌这该死的城墙,他可是险些被活埋在地道中的! 第七百零九章 雪白,血红 爆炸发生时,城墙上的清军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知地底下突然有一股气流涌动般,然后城墙就开始剧烈的抖动。 不少清军当时就感觉站立不稳,有年纪大、见识广的满洲兵甚至以为是翻地龙了,吓的赶紧大喊起来示警。 翻地龙可不是闹着玩的,十几年前辽阳翻过地龙,当时倒塌的房屋压死了上千人。几年前兴京也翻过地龙,死伤好几百人。 这要是沈阳城也翻了地龙,又恰逢尼堪汉人攻城,那对城中军民而言无疑就是灭顶之灾! 只是很快脚下的大地就平静了下去,刚才城墙的剧烈抖动感也瞬间消失,快到惊慌的清军都没反应过来,不少人还吓得抱着身边的柱子、垛口生怕自己掉下去。 “怎么回事?” 一夜没合眼的巴颜披着貂皮匆匆跑出来,他以为是城外的汉人军队又炮击了,但视野里却并没有顺军进攻的身影,耳畔也没有火炮的轰鸣声。 没有人能回答巴颜的疑惑,清军或傻傻的站着,或蹲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上战战兢兢,彼此的眼神都满是困惑。 在城下的何洛会也被地底动静惊醒,同巴颜一样以为顺军攻城,吓得衣服都顾不得穿全就跑上城头,然而四下里却是一片平静。 寒风刺骨,冻得何洛会本能一个哆嗦。 哆嗦之后,再见城上士卒模样,何洛会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问了好多人,都确定刚才脚下突然颤动前,似乎听到了地底深处有闷沉的声音传来。 “不像是翻地龙。” 巴颜摇头,地震时的动静虽然和刚才很像,但他可以确定绝不是地震,因为城墙上并没有裂口,城墙下的房屋也没有倒塌。不然即便再轻的翻地龙,总会倒一些草棚、木棚的。 “一定是汉人搞的鬼,你马上带人排查城墙!” 何洛会走到垛口,朝远处的汉军大营看去,已经不见夜间的篝火,四下里也依旧是白茫茫一片。很静,但静的让他却是心慌,总觉有什么不对。 巴颜这边带了几个军官开始沿城墙查看,想搞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没走多远,却听城外突然响起无数人的怒吼声:“垮!垮!垮!” 伴随着“垮垮垮”的怒吼声,原本被积雪覆盖的城外白茫茫一片荒野中,突然闪现无数人影。 有骑兵,有步兵。 他们举着手中的武器,再也不掩饰自身的踪迹,拼了命的朝着城墙这边怒吼。 所有人都在吼,甚至是高杰也在心底跟着怒吼:“垮!垮!垮啊!” 快他娘的垮啊! 李本深、曹元等将领紧握拳头,不甘心的望着依旧屹立的沈阳城墙。 李延宗的眉头紧锁,他明明按舅舅的交待完整的实施了这次爆破,而两具棺材的装药量莫说沈阳城了,就是北京城都能轰塌,可为什么爆炸过后眼前的城墙依旧不倒! 到底是这个法子没有用,还是自己记错了什么? 小将急得恨不得拿身子去撞开沈阳的城墙。 “垮!垮!垮!” 数万人的怒吼声传递在沈阳城外的旷野之中,也让沈阳城上的清军为之心悸,很多清军开始意识刚才脚下的颤动绝不是偶然,而是顺军使用了什么特别的攻击手段,比如地道攻城。 他们惊慌的朝城墙后看去,眼睛仔细的在每一片区域搜索着,但看来看去也没看到有尼堪兵从地底下冒出来。 “他妈的,不可能!” 李延宗突然推开身边的亲卫急步跑向炮兵阵地,猛的从一个炮手手中夺过火把,点燃了引信。 “轰”的一声,一发实心铁弹伴随着上万人的怒吼声笔直的射向沈阳城墙,尔后这发炮弹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直直砸在了城墙之上。 怒吼声一下停歇。 上万人张大嘴巴紧张的看着,就如这发炮弹是所有人的心脏般。 炮弹砸在城墙上凹在了当中,没有掉落,但依旧平静,高大的城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怎么会?” 李延宗气的一脚踹向炮管,却疼的他猛的一缩,抱着单脚来回直蹦。 突然,距离城墙最近的贾老六好像看到什么,然后他的瞳孔一下扩大——他看到一处裂缝如同碎裂冰面一般迅速向整个城墙蔓延,继而一块城砖从墙上掉落。 那块掉落的城砖也一下揪住了很多人的心。 吼声随着那块掉落的城砖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是怒吼,而是欢呼。 “城塌了,城塌了!” 第一块城砖掉落的时候,城上的清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无数块城砖一起掉落,耳边传来尼堪们的欢呼声时,他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然而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结束。 很多清军甚至连拔腿跑的机会都没有,就随着突然崩塌的城墙一起掉落,然后被活埋进了废墟之中。 整整一个牛录的满八旗兵就这样被积雪和石块、城砖掩埋,死的突然,也死的无声无息。 几丈高的城墙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雪之中晃悠悠的倒下。 城墙,塌了。 从东到西,整整塌了一里多地。 豁出的缺口让城外的顺军直觉沈阳就是一个被扒光衣服的娘们。 从未见过此景象的清军惊恐的向着两边城墙跑去,过于恐惧的他们甚至只知道跑,而不敢从口中发出任何声响。 “杀,鸡犬不留!” 高杰的长刀出鞘,数十枚红色发烟弹升腾上空。 藏身于壕沟中被冻的手脚都麻木的顺军呐喊着,奋不顾身的向着倒塌的城墙冲去。 上万名士兵如同无数条小溪一样汇聚到一处,喊杀声、火铳声、刀剑声如同交响合奏一样,响彻在整个沈阳上空。 骑兵的蹄声更像是翻地龙,闷沉有力,马上的骑士挥舞着闪光的长刀,纵马越过废墟,直冲城中。 无数人从废墟中踏过,却没有人注意到废墟中有几只手无助的伸出。 李延宗骑马踏过废墟时,因为过于兴奋,以致胯下坐骑踩断了一只伸出的手臂都毫无察觉。 沈阳城的清军,失去了反抗意志,也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到处都是杀戮。 高杰用血腥向世人强调脚下的这座城池是中国的沈阳,而不是什么满洲的盛京。 雪白,血红。 第七百一十章 江南大奴变 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 说起江阴县,不得不提一百多年前的一个人物,此人名叫徐经,不仅是江阴巨富且少时酷爱读书,一心立志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徐经之所以一心想考功名,主要是明朝商人地位低下,哪怕再有钱于社会地位也不如普通人。比如商人可以卖轿子却不可以坐轿子,可以卖绫罗绸缎却不能穿绫罗绸缎。明朝初年,甚至不许商人的子嗣参加科举考试。 为了提高徐家的地位,徐经便一心要考科举,因为徐家乃江阴首富的缘故,徐经与江南文士便多有交往,毕竟文人皆好与有钱人结交,一方取其名,一方取其利,两相便宜,各取所需,花花轿子众人抬,不亦乐呼。 徐经最好的莫逆便是姑苏的唐寅,关系好的可以同睡一床。 待到大比之年,徐经便约唐寅一同进京会试。因为家里有钱的缘故,徐经带的奴仆多达十数人,每日与唐寅于京中驰聘,招摇过市,惹人注目。结果会试结束,京中便流言蜚语,皆传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 此事迅速发酵,虽经大学士李东阳会同其他试官复审,证明徐经、唐寅皆不在录取名单之中,所谓重金买题一说乃是乌有。然而舆论仍喧哗不已,为平息坊间议论,弘治帝着锦衣卫审讯,仍查无实据。 最终以徐经进京晋见主考官程敏政时曾送过见面礼,唐寅也因曾用一个金币向程敏政乞文送乡试座主梁储为由,将二人均削除仕籍,发充县衙小吏使用。 事后三个被告均不服,程敏政归家后愤郁发疽而亡。 唐寅耻不就吏,归家后夫妻反目,自己消极颓废,筑室“桃花坞”以自娱,没事再喝点小酒,无形之中倒成了一代书画大师。 徐经与仕途无缘,自此回家专心继承祖上留下的万贯家财,当他的江阴首富去了。后来产业越做越大,倒是由江阴首富做成了江南巨富。 徐经死后,徐家家产由三子分别继承,又过数十年,徐家又出一天下知名人物,此人便是徐经的曾孙、走遍大明万水千山的徐霞客。 虽说徐家如今的家境不及曾祖徐经那会,但依旧堪称豪富,故而徐霞客一出生便是含着金汤勺长大。他家的产业遍布江南诸府,名下更有良田一万二千余亩,家中奴仆多达三百余人。其他祖产,现银更是不计其数。 如此富庶,自是让徐霞客不思学业,不思劳作,整日游山玩水,不过也不是一无是处,倒是给世人留下若干游记。 徐霞客于崇祯十三年逝去,其死之后徐家由其子徐屺继承,徐家也恢复正常,继续从事祖上经商蓄田的老行当,家境比之徐霞客在时要好许多。 只是徐家同江南诸多豪富之家一样,对奴仆都极其严苛,动辄打骂,丝毫不把奴仆当人看。 而明代是承认并保护奴仆制度的,明太祖朱元璋便曾一次赏给大臣李善长“奴军”一百余人。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成功之后,又将大量“不附燕兵者”清洗,家眷全部编入奴籍,尤又女眷最惨,入教坊司为官妓。 江南地区自正德以后经济越发繁荣,因为经济发展的必然性,很多农民将土地变卖换取现银,并有大量手工业者在“市场经济”作用下破产,于是这些人为了生计便将自己卖于富户为奴。 而富户因为家产的急剧扩大,也需要大量奴仆打理家产。个别富户家中奴仆更是多达数千人,比如嘉靖朝的名臣徐阶家。 签了卖身契的奴仆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不能脱离贱籍,除江南以外,其余省份富户也是蓄奴成风。 倘若做主人的富户能善待,或者稍稍平等对待其家奴仆,主仆之间的矛盾也说不上太激烈,毕竟明朝的律法除了承认保护奴仆制度外,也对奴仆的性命和主人有相当的约束。 然而世上事,有钱总能使鬼推磨,有钱也总能使自己凌驾于王法之上,有钱也总会高高在上。 于是,主人欺辱奴仆之事层出不穷,害人命者更是数不胜数,霸奴之妻女更是家常便饭。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受北方李自成、张献忠农民起义影响,南方各地奴仆也多有反抗。 如崇祯年间江西永新等地的奴仆捆绑主人索要卖身契,质问那些富户主人凭什么要以奴呼他们,更是喊出“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的口号,起事的奴军占据田产,散发粮食,虽最终被明军镇压,但影响却极其深远,也将反抗的种子传播到了江南地区。 徐霞客家中便有一奴仆名徐有量,此人秘密参加了“削鼻班”,而这“削鼻班”便是受江西奴仆反抗由江南大富之家奴仆秘密成立的一个地下组织。 这个组织的宗旨就是号召江南奴仆起来反抗主人,获取平等,因此很得奴仆之心,发展两年多以来,已有成员数万人,分布在松江、苏州、常州及应天,甚至是浙江的湖州等地。 前几天,因为受主家命令下乡收田租时免了一个寡妇五分地租,徐有量被家主徐屺命人打了十棍,伤势未好又叫他再次下乡到那寡妇家将免去的五分地租重新收上来。 气不打一处来的徐有量找到了“削鼻社”江阴地区的负责人高二爷诉苦。 这个高二爷倒不是江阴本地人,而是打河南逃荒过来的,据说之前是福王府的家奴。 听了徐有量所说,高二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同徐有量喝了几碗酒后竟劝徐有量干脆带着大伙起事,他想办法给徐有量他们搞些兵器来。要不然徐有量已经得罪徐家家主,日后怕没他好日子过。 不知是早对家主不满,还是酒精上头,徐有量竟真的应了高二爷,两人当场就写了血书约定起事。 次日酒醒之后,徐有量也没反悔昨夜决定,当下找到与他一同参加“削鼻社”的十几个徐家奴仆,将决意起事的事情同大伙说了,并告诉大伙“削鼻班”会全力支持江阴的这次行动,如果江阴举事成功,说不定就能迫使南京修改律法还奴仆自由。 众人听后都是热血上头,纷纷表示愿随徐有量起事,然而其中却出了一个叛徒,回去之后就将这事偷偷告诉了徐府大管家徐通。 第七百一十一章 攘外必先安内 这个徐通同徐有量打小一块长大,算是有些情份,不想这事闹大于是带人来找徐有量,想劝他安份一些,别闹出杀头的事来。 “只要你别乱来,这事我就给你瞒了,天不知地不知,全当不曾有过,但你要是执迷不悟,那就莫怪做老哥哥的我无情了……” 徐通恐吓徐有量,他要不听话就去告发,到时都不用劳烦官兵,主家那边就能把他擒了,届时重则杀头,轻则也会要他半条命。 徐有量眉头微皱,突然横眉一挑,从怀中摸出一把尖刀就捅进了徐通的胸膛。 中刀的徐通大吃一惊,捂着胸膛怒道:“有量,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杀人啊!……” 徐有量却是“呸”了一声:“老子我就是杀你了,你能拿我怎么办!告诉你,我不是为了自个,而是为了大伙……人活一世受的就不是窝囊气,我不想再做徐家的奴仆,我也不要我的子子孙孙做他徐家的奴仆!” 说完一脚将徐通踹通于地,怒骂道:“我们是人,不是奴!你要做奴才是你的事,反正我不做!” 可怜徐管家倒下那刻,还不信儿时一块长大的徐小二会杀自己。 那两名同徐管家一起来的班奴见此情形,也是吓的魂不附体。 二人正要往外跑准备回去报讯,外面却冲出几个徐家奴仆上前将他们抱住,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就这么将二人活活打死。 拳脚极其有力,每一拳、每一脚都劲道十足。 那是恨意! 全因这帮班奴平日狗仗人势,不知殴打了他们多少回。 三条人命就这么当场逝去,只余三具尸体。 “要做人,不当奴,今天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徐有量擦拭染血尖刀,对着一众聚集的徐家奴仆振臂高呼道:“事已至此,不干也得干了!大伙愿意跟我徐有量闹的就豁出去干,不愿意干的这会回去还来得及,别的我徐有量不敢保证,不连累你们却是能做到的!” “有量哥这是说什么话!人都打死了,还有回头的余地吗!”人群中有人叫道。 “干就干了,咱们要做人,不做奴!” “北边的农民都敢站出来造反,咱们又有什么不敢!人死不过碗大的疤!” “……” “要做人,不做奴!” 众多徐家奴仆早就受够徐家的压迫,又见死了人,个个热血高涨,想到这些年被徐家的欺辱,只恨不得立时冲进徐家把那帮为富不仁的东西全杀个干净才好。 徐有量环顾众人,将尖刀笔直插在桌上,问大伙:“那大伙跟我说句捣心窝子的话,你们要不要让你们的儿子、孙子给徐家当奴!” “不要,不要!” 众奴仆异口同声,群情激愤,他们已然受够当奴仆的罪,绝不让他们的儿女还要同他们一样。 “那成,为了咱们子子孙孙不做奴,大伙抄家伙,咱们杀进徐府去!” 徐有量二话不说,抄起尖刀就往外走。 人群顿时响应,但有一人犹豫了一下却问道:“徐二哥,要是官兵来打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徐有量长出一气,“能怎么办?跟他们拼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再逼咱们当奴仆,不管是谁!” “干了,干了!” 众人义愤填膺,拿菜刀的拿菜刀,拿扁担的拿扁担,拿凳子的拿凳子,呼拉拉的就跟着徐有量朝徐府杀去。 路上却有越来越多的徐家奴仆听到动静参与当中,至徐府时,人群已达上百人。 待知道外面有一大帮奴仆手持凶器冲进府,徐霞客的长子徐屺惊得都快站不住。 反应过来,急忙吩咐几个信得过的奴仆赶紧去把没反的奴仆都召集过来,今日是万万不能让徐有量那个扒皮货反了天,同时去县衙报讯,叫知县老爷速派差役过来捕贼。 可不等奴仆去报讯,外面造反的奴仆已经将大门砸开,带头的徐有量杀气腾腾的直冲内院,一眼看到正要逃跑的徐屺,徐有量立时从人群中冲出,手中尖刀笔直朝徐屺身前一指,喝道:“姓徐的,今儿大伙不做你徐家的奴仆了,你把大伙的卖身契拿出来!” “有量,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舞刀弄枪的做什么!” 徐屺急乱之下寻思先安抚住徐有量,不想刚才出去报讯的一个家生子却急慌慌的过来喊道:“老爷,后门叫他们堵住了,我去不了县衙啊!” 徐有量大怒:“你敢报官!” “有量,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报官……” 徐屺急忙解释,可没等他话说完,徐有量就凶狠上前一把尖刀扎进了他的心窝。 边上徐屺的夫人缪氏见到这一幕,吓得天旋地转:“我的天爷啊!杀人了,杀人了!” “救我,救我,我心窝子叫扎了,叫扎了……”徐屺捂着出血的心窝艰难的要往厅外跑,没跑几步就重重倒地,在那不断抽搐。 可怜徐霞客的长子就这么死于非命。 “扎了,扎了,老爷叫扎了!” 徐府内忠心的奴仆丫鬟们啊呀大叫,四散而逃。 徐有量一不做二不休,带领众人将徐家人都找出来,或用刀扎死,或用扁担打死。 一通杀戮之下,徐霞客长子满门二十余口都被奴仆所杀,只儿媳缪氏带着两个儿子徐建极、徐建枢逃出。 杀了主家一门后,徐有量也有些后怕,更不知如何是好,随后赶到的高二爷却将带来的上百把兵器分发于徐家众奴仆,号召众人去攻打县衙,说什么左右都是反了,不如反得彻底,叫这江南之地彻底变天。 徐有量得了高二爷煽动,立时带人攻打县衙,江阴知县不备仓皇出逃,一日之间,江阴全城变天。 江阴点燃的奴仆造反之火也迅速蔓延整个常州府,松江、苏州等地的奴仆也闻讯响应,一夜之间,江南数府全部大乱,到处都是反抗主人要获自由的奴仆大军,多则数千人,少则数百人。 部分奴军甚至武器精良,竟有弓弩、火铳、铁甲。 奴变消息很快传到南都,京城为之哗然,百官士大夫皆骂豪奴欺主,纷纷上书要朝廷速发兵镇压,还士绅太平。 京营统制,南都禁军大将孙武进也在得知江南奴变后,以“攘外必先安内”为由,请皇帝下旨由他统帅禁军往江南平叛。 远在芜湖的督师史可法闻知江南奴变后,也是错愕,于左右道:“今闻顺贼西贼内讧,此正是我大明北伐中兴之际,江南却陡发奴变,焉知不是顺贼之阴谋。” 第七百一十二章 北伐良机 江南奴变越演越烈,又发生在弘光朝赋税重地江南,常州府的奴军甚至打到了应天府的溧阳、镇江府的金坛等地,严重动摇了弘光朝的统治。 除奴军四出杀富主、均田产外,又有浙江长兴人赤脚张三等人在太湖地区率渔民响应奴军,他们攻占了宜兴为根据地,袭击横山、木渎等镇。 相较以富户家中奴仆为主力的大小奴军,太湖渔民的战斗力显然高出一筹。 就在江南各地奴变告急消息雪片飞往南都城中时,赤脚张三等人组织三千余“渔军”自太湖威逼苏州,吓得苏州城内士绅富户纷纷逃离。当地官府组织官兵进剿渔军,均被渔军击败,不得不紧闭城门派人向南京告急,请发大军围剿乱民。 十月底,又有崇明岛海匪数百以白布缠头上岸袭击官府,自称“白头军”,所到之处严刑镇压当地的官吏富豪,然对商民交易却是公平,提出“不抢民,不杀民,不欺民”的“三不”口号,使得松江、上海、吴淞、嘉定、太仓等地的穷苦百姓争相归附,旋扩至数千人,扬言要同争取平等自由的奴军一起西攻南都,以现鼎革盛世。 江南驻军本就薄弱,实力最强的乃是镇江总兵张天禄,麾下大概有五六千人,然张天禄与其弟张天福麾下这些兵马多是从北方带来的散兵游勇,原先驻屯于长江北岸的瓜洲,后来因为闻听李自成派军南下淮扬,淮扬境内又有河工作乱,兄弟二人害怕李自成大军到淮扬后会消灭他兄弟二人,所以在没有得到南京兵部的允许下私自过江跑到了镇江。 结果因为手下有兵,南京兵部对二张兄弟擅自逃跑的行径不仅不能予以训斥,反而还要捏着鼻子任命张天禄为镇江副总兵。 江北的淮军攻占扬州后,史可法亲自督兵过江欲灭此眼皮之贼,然而二张兄弟却根本不听史可法号令,于渡江作战消极怠慢,致使大军于瓜洲渡惨败,战后,史可法亦是奈何不得二张,甚至因为担心二张投敌还筹了些钱饷予以安抚。 等到潞王在北兵孙武进部保护下由海州自崇明往南京后,二张兄弟眼见南京那边没兵,又久久议不出个米和豆子,索性派人同潞王联系,结果摇身一变成了同孙武进一样的从龙护驾勋臣。 张天禄得授镇江总兵官,张天福则得授神机营副将。 江阴奴变消息是最早由常州府快马传到南京的,兵部尚书、东林党人吕大器第一时间便行文镇江,要张天禄速率本部兵马前往江阴平乱。 可张天禄接到兵部公文后,先是回复士兵开拨需要开拔银,拖了两天又说什么江阴奴变不过地方小患,当地驻军可以自行镇压,反正就是不肯动身。 气得吕大器亲自拟了公文严厉训斥张天禄,不想张天禄也急眼了,对着兵部派来催逼进军的郎中道:“吊你妈的,一不给钱二不给粮,天子还不差饿兵呢。回去告诉你们本兵,将爷我守着镇江乃是京都门户,要是江北的淮贼趁将爷我去了江阴乘机渡江,丢了这镇江城,罪过谁来担!” 一句话,江阴之乱远不及镇江之重。 听了郎中所言,吕大器气得如同吃汤圆被噎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天禄是调不动了,苏州、常州、松江三府也无多少驻军可用,这会凭城固守还能撑上一撑,叫他们出城平乱恐怕只会让局面更坏。 吕大器扒着手指头想,总算想到吴淞那边还有一支兵马可用。 这支兵马就是吴淞总兵吴志葵节制的水军,可该部船不过百,兵不过两千,且闻听有白头军自崇明岛上来犯,吓得收拢战船连给松江府打声招呼都来不及,便赶紧逃往浙江去了,哪里能指望得上。 最后,能指望的也就是南京城里的“北兵”了。 朝堂这会也是乱了套,以东林党为主的朝廷官员大部分都是江南人士,所以江南发生的奴变直接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毕竟,这些官员家中都蓄有家奴,若是家奴个个同那些胆大包天的奴军一样敢于反抗,那各家各户岂不是都叫奴军给灭了门。 江阴徐霞客家被灭门之事更是叫百官心都揪了起来。 “奴中有黠者,倡为索契之说,以鼎革故,奴例何得如初。一呼百应,各至主门,立逼身契,主人捧纸待,稍后即举火焚屋,间有缚主人者。虽最相得、最受恩,此时各易面孔为虎狼,老拳恶声相加……” “北方贼兵渡江之信方传,吾镇即有乡兵,即无赖奴仆之削鼻班也。收集党羽,拳勇斗狠,各置兵器,广造谣言,如鱼腹陈胜王故事,谋于大举……” 关于奴变的危害性,也是各种流言纷传,有人说奴变是江北淮贼指使,欲使江南大乱,从而使淮贼轻松过江,颠覆南都。 所以必须马上调派大军平定江南,绝不能让江北的淮贼有机可乘。 而离江南最近的兵马肯定就是南京城里以“北兵”为基础扩编的三大营了。 尽管江南各地传来的消息把奴军同乱民描绘的极其强大,但在当朝诸公眼里不过是地方推卸责任的说辞,真等朝廷建制兵马去了,那些以农具为武器的奴仆和乱民难道还能打得过官兵不成。 出于共同利益,原先被东林诸公深为厌恶的北兵之首、粗卑无礼、目中无人、坏事干透、凌驾百官、欺瞒天子、视财如命的京营统制孙武进一下就成了江南的大救星。 孙武进也觉得不能让江南乱事蔓延持续下去,所以主动上书请求皇帝下旨让他带兵平定江南奴变。 除了稳定江南地区这块大明最大的赋税重地外,孙大将另一个理由是攘外必先安内。 攘外必先安内则是建立在弘光朝如今已有中兴气象基础上,而造成这一中兴气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满洲亲英王阿济格、平西王吴三桂率部向大明归降。 二部十余万大军归明,不仅让朝堂为之士气鼓舞,百官士绅皆言中兴有望,就是民间也沸腾一片,北伐肃清流寇,恢复北京之声不绝于耳。 第七百一十三章 阿鞑子 孙秦桧 南京城一片狂热之下,亦不乏清流。 这股清流以南京中下级官员及北来官员为主,他们的代表人物是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翰林学士陈名夏、工科给事中于允中等。 在过往有关国策到底是“联虏平寇”还是“联寇抗虏”,章正宸、陈名夏等与当政诸公进行了激烈的争执,又由于他们的官位相对都不高,所以被朝堂称为“小臣派”。 这个“小臣派”成员也比较复杂,南逃官员有之,东林党人也有之,复社、几社等江南新兴社团成员也有,甚至还有一些是从江北“贼区”被释放回来的官员。 对应的,以东林党人为主的朝廷重臣们则被世人称为“大臣派”。 弘光皇帝乃潞王远藩承继大统,起初东林党对这位潞王拥立也不甚积极,后来因为北兵保了潞王到了南京这才被迫开门迎立潞王,但此后朝堂依旧被以史可法为首的东林党势力掌控,而弘光为了朝廷的稳定性也不得不依赖于东南极有影响力的东林党。 但出于某些特殊原因,亦或帝王心术,好佛的弘光帝支持了“小臣派”的联寇抗虏主张,后来更是在“小臣派”掀起的舆论大潮中以督兵名义将史可法撵出了朝堂。 史可法出外也是“小臣派”取得的一次重大政治胜利,史可法的出外也让其一直主张的“联虏平寇”主张被搁置,随后北方形势大变,北京的满洲朝廷都叫流寇一锅端了,“联虏平寇”自是无人再提。 然而,以满洲英亲王阿济格为首的清军余部向大明乞和,让差不多已蒙灰尘的“联虏平寇”再次被端到了台面上。 自与阿济格使者密商之后,史可法及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北巡抚章旷、偏沅巡抚傅上瑞等“一线”督抚便不断上书朝廷,请求收编合营满洲兵,供给钱粮,以为大明北伐先驱,“化不利为有利”。 为了让朝廷同意收编清军,湖广总督何腾蛟更是夸大北方战报,称顺军已今非昔比,足有百万大军,内中精兵强将如云,并且顺贼新的首领、原淮贼陆文宗不日就将在北京登基,届时百万顺军便将大举南下攻打大明。 因此,大明的形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若朝廷不收编阿济格部,则恐该部迫于顺军压力转而降顺,届时必为顺贼南侵先锋。面对近二十万原清军南下,大明如何抗争? 远在安庆的史可法也上疏阐明必须纳降清军的意义。 疏中道:“先帝以圣明之主,遘变非常,即枭逆闯之头,不足纾宗社臣民之恨。是目前最急者,莫逾于办寇矣。然以我之全力用之寇,而从旁有牵我者,则我之力分;以寇之全力用之我,而从旁有助我者,则寇之势弱……” 史可法的意思很清楚,若不纳阿济格、吴三桂,则二人必为顺军祸害大明。 若朝廷不计从前,诚意收编,则立时便得二十万精兵,只要供给些钱粮就能使这二十万大军为大明出力杀贼,为先帝报仇,有何不可? “予以义名,因其顺势,先国仇之大,而特宥前辜;借兵力之强,而尽歼丑类,亦今日不得不然之着数也!” 为了让朝廷不要再磨磨蹭蹭,速定此事,史可法疏中更是直言“流寇即将南下,未见庙堂之上议定遣何官,用何敕,办何银币,派何从人对敌?” 更是痛斥朝中小臣清流,道:“本朝所重者皇上之封疆,所轻者先帝之仇耻,既示我弱,益长虏骄,不益叹中国之无人,而北伐之无望邪!伏乞敕下兵部,会集廷臣,既定应遣文武之人速往满营宣旨,应给若干廪费,一并料理完备。” 接替首辅王铎为礼部尚书的东林党人、原礼部侍郎姜曰广同史可法关系最为密切,二人时常书信往来,因此在史可法上书后也立即上“陈恢复大计”,说:“阿济格、吴三桂当速行接济,叫湖广先行拨给粮草,另可册封阿济格为郡王,吴三桂为国公。二人麾下将士升赏任用,朝廷绝不能吝啬封爵。” 大臣派们的主张立时引发了小臣派激烈反对,他们纷纷上书朝廷,认为东奴祸乱中国长达三十余载,致使中国军民死伤过千万,今东奴力衰,朝廷当乘机予以彻底歼灭,不使引狼入室,重现“侯景之乱”。 侯景本为东魏叛将,被梁武帝萧衍所收留,因对梁朝与东魏通好心怀不满,遂以清君侧为名义在寿阳起兵叛乱,攻占梁朝都城建康,将梁武帝活活饿死,掌控梁朝军政大权。后被梁朝驻守岭南的陈霸先与王僧辨等人消灭,叛乱方才平息。 但“侯景之乱”却让江南之地几成赤地,加剧“南弱北强”形势,也彻底终结了梁朝。 “小臣们”中坚人物、吏科都给事中章正宸上疏道:“今日江左形势视之晋、宋更为艰难,肩背腹心,三面受敌。” 请求朝廷既需“念先帝、先后殉社稷之烈”,又应“念三百年生养黔黎尽为被发左衽”。 章正宸指责当国大臣收编满洲余部乃是引狼入室,因那满洲阿济格同那羯族侯景一样都是异族,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今虏之朝廷覆没于流寇之手,虏王阿济格进不可恢复其朝廷,退无地据守,不得已方向我朝乞降,然其部尽皆满洲精兵,多达十数万,军力之强远非我朝各镇可比,若冒然援引为我朝之兵,将其视为中兴依助力量,将来中国必有披发左衽之险。” 给事中马嘉植也上言:“昔满洲祸我中国,为害甚烈,今不加以歼除,反引为义师,如同乞师突厥,召兵契丹,自昔为患。万一满洲趁我不备,饮马长江,侈功邀赏,将来亦何辞于虏?” 因为“小臣派”背后有些弘光帝心知肚明的影响力所在,因此也是拿不定主意,便召集群臣讨论是否收纳满兵一事。 “几社”中人、兵科给事中陈子龙于朝会中认为当国大臣求好太急,遂“饮鸩止渴”将那满洲余部视为救国力量,此绝非明智选择,而是自取祸端。 义愤之下,更是振臂于朝堂高呼:“胆敢引满洲于我国者,实乃通敌,可称汉奸!” 陈名夏出班泣奏:“陛下,自强才是本计,臣恳乞严谕地方督抚不得纳编满兵,朝廷更要大诫疆臣急修武备事,如此方是我大明中兴之道。” “今满兵阿济格有众十万,又有吴三桂、王体中、王得仁等兵数万,近二十万众,朝廷根本制之不得。且如此众多兵马,要耗多少兵帑?”工科给事中于允中也是痛心疾肺。 “我朝之有流寇,根本在于辽事,中国之难源于东奴,今国家当政大臣不思剿灭根本,反而蓄谋引贼,执词甚正,实在荒唐,为本朝立国两百余年来第一丑事!” “小臣派”的激烈反驳自是引来“大臣派”的横加指责,怒骂他们不当家不知国家利害关系,更说这些小臣清流只顾口头,不顾实际。真满兵闹将为流寇所用,打来长江,小臣是不是都披挂去杀敌。 朝堂之上,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当真是东林党人对东林,复社对复社,清流对清流,乌烟瘴气,闹得不可开交。 气得弘光连连拍案,最后也是议不出个子卯寅丑,弘光便命内侍召来京营孙大将,询问北边那位可有甚说法。 孙大将便将北边回信取出,称可予阿济格亲王之封。 弘光闻言心中一动,赶紧仔细看信,确认北边那位真的允许他收编二十万清军,心中是惊喜交加,同时也难免生出一丝不甘的异心。 先前没有机会,不甘也要受制,哪怕为此葬送祖宗江山。但如今二十万大军唾手可得,佛天子总要为朱家的列祖列宗想一想。 孙大将对大都督的回信也是充满疑惑,不明白大都督怎么就要南京这边把那帮鞑子给收了。 按正常道理,不应是极力阻止此事,然后南北夹击将鞑子斩草除根么。 此间寇娘娘却是启程前往北方,大将一时半会也没个知心人能唠唠,寻思既然都督有令,他就照做便是。 又想着都督是要他在南京做秦桧的,那秦桧是干什么的? 议和,杀大将呗。 嗯? 杀大将? 孙大将心中泛起涟漪:都督爷是不是叫俺把阿大将弄死? 是咧,八成是这样! 那阿鞑子虽说山穷水尽,可手下也有十来万鞑子兵,都督这会恐怕是吞不掉阿鞑子那伙人,这才顺水推舟让阿鞑子他们降了明朝。 既做了明朝的亲王,那阿鞑子要不要来南京觐见天子? 他要敢来我这个秦桧的地盘,弄死他还不是跟捏蚂蚁一样? 孙大将越想心思越热,便琢磨怎么才能把阿鞑子同吴汉奸弄来南京搞死。 那边佛天子只觉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松动了好大一截,唯恐北边那位反悔,赶紧命内阁起草加封阿济格为大明忠王,封吴三桂为蓟国公,其下将领名单着报兵部,另给阿济格坐蟒一袭,纻丝八表里,银一百两,示宠异也。 又旨湖广总督何腾蛟速筹措粮草二十万石、银三十万两接济犒劳,使忠王、蓟国公部暂驻荆襄,何时北伐则待朝廷另旨。 北伐不北伐的,佛天子眼下还真不敢寻思。 第七百一十四章 亲王者,兵强马壮者当之 从前讲北伐,伐的是东奴满洲。 今日讲北伐,伐的是顺贼流寇。 北伐对象的改变,直接关系弘光政权的稳定性和可持续发展性。 别人或许不知,可佛天子自个却是门清,要不是人家顺贼陆都督出于共同抗清需要,鼎力“赞助”他这根本没有法统承序的潞王到南京继位,能有他黄袍加身坐龙椅的福份? 吃水不忘挖井人。 更何况挖井人手里除了铁锹外,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弘光这时候胆敢叫嚷北伐,恐怕立时南京城内就会大变,眼面前的孙大将怕是能用裤腰带勒死他,然后说一句皇帝暴崩,囚在江北的好侄子福王过来主持工作。 自古能成大事,无不忍字为先。 因此,佛天子明智的选择不谈北伐,先为大明争来二十万精兵再言。 事情便就这么定了,但在内阁那边却遭到了首辅王铎的反对。 王铎身为史可法走后的朝堂第一号人物,对于收编清军余部为大明所用,“化不利为有利”是支持的,但他却坚决不同意以王爵酬那满洲英亲王阿济格,故而听到宫中传话要内阁草拟旨意后,立即上书称:“阿济格,满洲贼也,不可以王封,请收之。” 一心想给自己弄一支军队的佛天子不假思索便将首辅的上疏留中不发,叫内侍再往内阁催促。 王铎一见天子不理会自己这个首辅的意见,气得赶紧再次上疏,这回是搬出祖制无异姓封王为例进行劝阻。 弘光则以时事紧急,祖宗成例当因特殊情况予以破例为由,执意要封阿济格为忠王,并要湖广方面马上着手清军纳编之事。 正在安庆一带率军与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对峙的凤阳总督马士英闻讯,倒是不怎么反对收编满洲余部,因为顺贼一旦消灭满洲必将南下,而他淮西之地位于江北之地,肯定会第一个面临顺军的打击。 所以为了淮西的安全,也为了增强明军的实力,马士英是赞同收编清军的。 可他却是主张以我为主收编,即将清军打散调入各地,不能仍由满王阿济格统帅,更不能封阿济格为大明的亲王。 那样的话,朝廷一无绝对实力压制这十几万清军,二来阿济格这个亲王兵强马壮,即便现在能够替大明抗阻顺贼南下,将来也必为藩镇,尾大不掉,从而导致中国再次为东奴所害。 马士英上书建议可封阿济格为侯,吴三桂仍封为国公,并往阿济格部派出监军,至少要抽取其部三分之一的兵力到它处,削弱阿济格的兵马实力,同时以吴三桂等监视压制满兵。 可是因为早先凤阳方面对南都政权合法性的不承认,以及马士英曾和路振飞等人密议擅立唐王为帝,近来又宣传崇祯太子在凤阳,勾结左良玉东犯,诸事累加,使得南都方面对马士英这个凤阳总督完全不信任。 如此,马士英的上书肯定就是石沉大海。 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日前对马士英这边也有些阳奉阴为,为了打破这一僵局,马士英在其好友阮大铖的建议下决定同左梦庚秘密议和,两家重新结盟。 左梦庚此时也因为淮西军的抗阻不能如愿东下南京,处于安庆、九江进不得进,退不得退,马士英伸来的橄榄枝一下就搔到了左梦庚的心窝,当下就让父亲左良玉生前重用的湖广巡按黄澎同马士英接触。 马士英为凤阳总督,麾下有朱纪、方国安、刘良佐等将领为其节制,另外名义上还节制黄得功这个悍将,又据淮西地区,左梦庚麾下则有二十余万兵马,两家若能重新结盟,声势肯定比现在两家互相为敌要好的多。 分之两败,合则两利。 双方接触几次基本就差不多敲定了,可这时左梦庚也听说南京要封降明的满洲阿济格为亲王的事,眼珠子一转便同马士英的秘使阮大铖说要他臣服南京也行,但必须也要封他为亲王。 理由是十分充足的,满洲阿济格以十数万无根浮萍的兵马可封亲王,他左梦庚麾下十总兵,二十余万马兵,凭什么不能封亲王? “我父子皆忠心于朝廷,今同为大明重柱,朝廷岂可偏爱满洲而舍我汉家儿郎道理?” 左梦庚铁了心也要当亲王,甚至叫嚣,若不给他封王,则立率大军再攻南都。 届时哪怕是淮西军,他左梦庚也要与他们拼了。 左部下十总兵这回倒是难得的团结起来,因为左梦庚要封亲王,他们这些人怎么也能弄个侯爷干干,甚至国公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为了共同的利益,左良玉死后已经实际上成为一般散沙的左军再次凝聚在一起,共同向南都施压。 马士英闻讯急得直跺脚,左梦庚没什么打紧,可他麾下那十总兵可个个都不是善茬,真要拧成一股绳同他淮西兵火拼,怕是淮西这两三万兵马还真挡不住。 同时也觉左梦庚请求封王的道理是站得住脚的,朝廷连鞑子都能封王,凭什么不能给汉人封王。 既然都是违了祖制,那就一起封好了。 这样,多个拥兵的亲王出来也能对阿济格起到牵制作用。 于是,马士英向南都上书为左梦庚请封亲王,又为左梦庚部下十总兵向朝廷请爵。 不想,马士英这一举动又开了个不好的例子。 湖广总督何腾蛟一听马士英为左梦庚那个败家崽请封亲王,也横插一杠,上书朝廷为吴三桂请封亲王。 偏沅巡抚傅上瑞也向朝廷上书陈明厉害,疏中道:“三桂兵强,皆为原关宁明军,可籍可用,何惜一封号不以收拾人心,反令三桂心寒。” 大意是满清都能封吴三桂为平西王,大明这边难道还不如满清。 并且同阿济格不同的是,吴三桂是单独同湖广方面接触,因此操作得当,吴三桂部是可以作为一支忠心可靠军队监督阿济格麾下满洲兵的。 这下子南都嗡嗡一片了。 阿济格要封王,左梦庚要封王,吴三桂也要封王,这王怎么个封法? 总不能一次封三个亲王吧? 那大明的亲王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偏是屋漏又逢雨,湖北巡抚章旷一道急递进京,竟是为原顺军大将王体中、王得仁请封的。 王体中、王得仁麾下五六万兵马都是原顺军荆襄精兵,战斗力不低,且李自成之死与他二人有直接关系,故而二人是不可能降顺。 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湖北巡抚章旷眼见总督何腾蛟一心拉拢吴三桂,寻思他这个湖北巡抚眼下是个空架子,这要是不趁机拉拢点兵马过来,以后怕是湖广没他说话的份。 于是,诚心派出秘使,背着何腾蛟同王体中、王得仁接触,说可以湖北为二王汛地,把正愁在明朝这边没有门路的二王激动坏了,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再之后,听说吴三桂那里要封王,王体中不干了,桌子一拍说吴三桂只有两万人要是能封亲王,他麾下五万人更能封亲王了。 “亲王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王得仁更是直接喊出这一口号。 第七百一十五章 忠王、辽王、秦王(大明三杰) 事情简直就是乱了套,南都的首辅大学士王铎本就不同意给阿济格封王,这下好了,“特例一开,一日数王,国将不国”,于是私下鼓动往常经常骂他的“小臣派”集体上书反对封王,称最多只能给予侯爵之封。 正在铜陵畅想亲往满兵督师,“以虏之力量涤荡北地流寇,恢复社稷,祭拜思宗”的史可法也叫这突然冒出来的若干“请王封”弄得有些晕头转向,更是不知湖广总督何腾蛟胆敢背着他这督师阁部先一步拉拢吴三桂。 何腾蛟那边也是痛骂湖北巡抚章旷乃他一手保荐之抚臣,结果不思督抚齐心共办国事,反而因私心作祟擅接触王体中、王得仁等将,使二将挟兵自重邀封王事,致使事态扩大,闹得不可开交。 一片乱象之下,南都城的弘光帝却显得有些兴奋。 如马士英所奏为实,只消给出一亲王封号予那左梦庚,其部二十万将士便向他弘光皇帝称臣俯首,“以虚号而实朝廷”,不是比满洲兵来归还要让人高兴的事么。 至于吴三桂,封王也是可以,毕竟关门旧兵原就是大明强兵,且三桂“借兵东虏”并非真心降清也是可以原谅。 前番满洲未亡之前,吴三桂便对明朝士绅极为礼遇,不曾助清军用兵于明朝,其于崇祯年间口碑也是极好,南都朝堂为之鸣屈都不在少数,故而弘光帝对于封吴三桂为王一点也不排斥。 毕竟那阿济格一旦封王,其部兵马过于强大,有吴三桂、左梦庚等加以平衡也是正招。 至于湖北巡抚章旷所奏王体中、王得仁辈,弘光却是有点瞧不上,有心不让这两个流寇出身的草贼窃了大明的国器。 只是首辅王铎同朝中不少官员反对之声过于强烈,弘光也不能强行下旨封王,这会倒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在外督师的史可法,瞒着京营孙大将悄悄派出从前潞王府长史、现为太常少卿的曾国辅偷偷去见史可法。 在确定天子态度后,史可法遂上书建议朝廷可封阿济格、吴三桂、左梦庚三人为郡王,王体中、王得仁为国公,至于三郡王麾下的满汉将领,可酌情封授侯、伯二爵。 改封郡王,且全部是二字郡王,首辅王铎在同阁臣、六部堂官商议后,认为眼下情形是有些特殊,毕竟北方顺贼消灭满洲之后气焰极大,随时会发兵南下,因此特事特办,便拟了旨意,分授阿济格为平顺王、吴三桂为平北王、左梦庚为兴北王。王体中为广国公、王得仁为豫国公,其余获封侯爵者有六人,伯爵者十三人,世袭锦衣卫24人。又封总兵以下将官70余人。 事情到了这里,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了。 可老天爷真的是对大明开尽了玩笑,这边南都内阁的旨意还没发出,远在长沙的湖广总督何腾蛟因为担心湖北巡抚章旷拉拢二王之事损及自身利益,因此在没有朝廷明令诏可的情况下,擅自利用弘光朝廷初建时颁给湖广的空白敕书私自填写,暗中铸造“辽王之宝”金印,由吴晋锡冒充朝廷使臣迳自前往吴三桂军中直接册封吴三桂为辽王。 吴三桂不知道南京那边根本没有封亲王于他,且先前一直以为自己投明之后会是大明的蓟国公,不想朝廷对他吴三桂竟然如此重视,授予辽王之封,这让吴三桂喜出望外。 不仅亲自出城迎接朝廷册封使吴晋锡,更是在城中发动军民安排了隆重封王仪式。 吴三桂部下也因吴三桂得封大明辽王兴奋不已,众人均沉浸在大明待他们不薄,除钱粮供给外又有大量恩赏的喜悦之中。 谁知不久后朝廷正使前来,给吴三桂带来的是平北王的封号,这让吴三桂大为惊异,对那南京来的钦使道:“我已为辽王,怎的新旨却是平北王?” 情况很快弄明白了,原来那辽王之封竟是湖广总督何腾蛟背着朝廷许给他的,吴三桂是又气又怒,并且处境瞬间变得尴尬起来。要知道他可是在数万军民面前举行的隆重受封辽王典礼,这时突然从辽王这个亲王变成平北王这个郡王,军民会怎么想? 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 吴三桂麾下的将领们更是愤愤不平,又因为家眷多在北京,所以很多人鼓噪明朝官员把王爷当猴耍,不如投了北京的大顺引来大兵攻灭那明朝,洗涮此辱! 对此,吴三桂却是犹豫,他实是不敢再降顺。军师方之琛认为此事也过于奇怪,不如先问明白何腾蛟再说。 何腾蛟那边也知道私封辽王之事终究纸包不住火,然而此时已大错铸成,或者说生米煮成熟饭,由不得他何总督退后,索性把心一横,再派吴晋锡过来对吴三桂说以他的功绩本就当获封亲王,岂能居于那满洲阿济格之下,又或与这帮鞑子同席而语。 “公既为辽王,便当为辽王,上书南都即可。” 吴晋锡授意吴三桂别理会什么平北王,直接就以辽王身份给南都上谢表,造成既定事实。 “公有强兵,总督有大义,南都虚弱,必不敢驳公。” 又表示只要吴三桂同何总督结盟,日后总督大人还当为辽王争取一省之地世镇。 一套诱辞下来,吴三桂大是心动,于是便按吴晋锡所言以辽王身份向南京上表称谢。 左梦庚这里的“兴北王”封也完全不被左梦庚承认,马士英派阮大铖同左梦庚商量,不为兴北王便请改封南赣王,左梦庚却是不理会,表示当下大明诸军就他兵强马壮,因此要封就封亲王,亲王以下管它什么王一律不受。并说不要封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号,要么秦王、要么楚王、要么赵王。 听了阮大铖回复,马士英也棘手了,担心给左梦庚请封秦王怕是南京通不过,便说不如于秦上加一字,或兴秦王,或定秦王,简称秦王可否。 左梦庚又不是小孩子,哪有亲王有简称的,执意要封秦王。 为了给马士英施压,也为了展示自己的实力,左梦庚调四总兵5万兵马自安庆,又令打造战船,大有再度东征之意。 此时吴三桂上表拜谢朝廷封他为辽王的消息传出,举世哗然,朝野更是震惊一片。 但正如何腾蛟所料,面对吴三桂自称辽王这一事实,当朝诸公竟然集体保持沉默,而宫中的弘光帝在知道这事后索性以不能内乱为由,重新拟旨封吴三桂为辽王,左梦庚为秦王,阿济格为忠王,王体中为兴安王、王得仁为建国公。 秦王左梦庚与凤阳总督马士英“合流”,辽王吴三桂与湖广总督何腾蛟“合流”,忠王阿济格则言“非史公不能令我低头。” 王体中又与湖北巡抚章旷勾搭成奸,此人对于兴安王一封倒也满意。然而王得仁却没能如愿封王,只获了个建国公,心下对章旷及南都都有怨恨,对封王的王体中也是不服,结果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和秦王左梦庚麾下总兵、获封赣国公的金声桓联络起来,酝酿率部脱离王体中到江西与金声桓“合伙”。 阿济格那边对获封忠王态度诚恳,以汉文上表南京,其部满洲将校大多情绪平定。 纷纷乱乱的十月,大明朝一夜多了三个亲王、一个郡王、四个国公、九个侯爷、二十多个伯爵,虽然“小臣派”痛称此乱象为亡国之兆,然而如此众多封爵却让大明一夜之间坐收大军四十万余,要说于国家没有利处也是不可能的。 可惜就在史可法、何腾蛟、马士英等人就兵强马壮之后当如何北伐收复失地,剿灭流寇之事各行商议时,江南却传来奴变消息。 此消息让众多督抚的目光不得不从北方投回江南,统领三大营的京营统制孙武进于南都朝堂那句:“攘外必先安内,江南不稳,我朝焉能用兵北方?”的质问让不少大臣派的有识之士深刻赞同。 因此,孙武进开始调集三大营准备往江南用兵,然而新封秦王的左梦庚却突然以新晋亲王当为国报效为由,上书南都请求由他这个秦王率兵到江南平乱。 秦王要为国家出力的奏疏还没冷透,湖广总督何腾蛟上书可由辽王吴三桂率精兵乘船至江南平乱,而督师阁部史可法为了平息朝堂对于收纳满洲兵的质疑,综合考虑之下提议可由忠王阿济格领两万精兵往江南。 只有湖北巡抚章旷出于保住自己地盘就行的念头,没有替王得仁这个兴安王上书去江南。 三位亲王都要带兵去江南平乱,朝堂一时议论纷纷,最后形成的一个观点就是无论哪位亲王带兵过来,江南民乱都可迅速平定。言下之意以“北兵”为主扩编的三大营跟三位亲王的兵比起来,可能差了那么一点。 弘光这位佛天子也出于爱惜之意不同意孙大将领兵出外,说什么朕的安危全赖统制,若统制不在,朕夜里怕是都不能安心睡觉。 皇帝情深意切,孙大将却总觉这位佛天子有点口是心非,但哪里不对,又一时想不明白。 待弘光在朝堂上稍露口风之后,孙大将这个离江南最近的大救星便被排斥在领军平乱的名单外了。 呼声最高的是吴三桂部往江南平乱,其次是左梦庚,再其次是阿济格。 弘光也属意辽王吴三桂带兵来江南,相较左梦庚和阿济格,弘光还是很相信大明忠臣吴三桂的。 孙武进这下不干了,江南可是老子的地盘,吴三桂那个王八蛋把关宁兵带过来,老子往哪安。 而且,凭什么连鞑子和汉奸都封亲王了,他老孙想弄个武安伯都不成! 第七百一十六章 俺也有王者之象 孙大将是越想越气,最后竟然摞挑子不干了,反正你南京城的勋戚百官也看不上他。不是说请吴三桂过来平乱么,那就让那个汉奸王过来就是。 弘光听说孙大将病了,赶紧派内侍拿来宫中若干珍贵药材,又派太医前来为孙大将诊治。 偏是不提要三大营出南京城平乱的事,不过倒是说大将劳苦功高,封伯之事未必不可。 孙大将却是看不上这个伯爵了,原先明朝的爵位还挺值钱,挺让大将心动,可现在光亲王就封了三个,这伯爵还值个屁钱。 又不禁寻思大都督叫给那个阿鞑子封亲王,是不是就是在给明朝设套,让明朝的爵位烂大街? 就眼下这遍地的公侯,都督大军南征,这明朝的公侯是谁听谁的? 王不服王,公不服公,侯不服侯的,还怎么打仗? 果然,圣明不过都督矣! 又想自己工作已经完成,如今南京方面是攘外必先安内,至少年前那帮吊大褂子是不可能再叫喊什么北伐了。而且江南这一乱,钱粮方面都征不上来,就算朝堂依旧叫嚣北伐,也没有能力北伐。眼下就看都督是不是能集中力量,一举歼灭那个大寇张献忠了。 龙气在北方,淮扬出天子,可是孙大将和至交好友徐和尚最虔诚的信仰。 不过江南毕竟是财赋重地,吴三桂那个汉奸王真要来了江南,肯定就挪不开腿,而且以吴三桂的关宁军战斗力剿灭江南奴军和各地乱民应该是小菜一碟,真让吴三桂借平乱机会占住江南,于将来大军过江也有不小麻烦。 思来想去,孙大将便几道密令发出,大将心腹、曾勇登淮安府城的68勇士之一、现为三千营总兵的程大木连夜带人乔装出城。 兵部行文调辽王吴三桂部于江南平乱的加急调令刚出大胜关,便有一支奴军自镇江丹阳攻到句容,又至淳化,继而竟窜至方山,距离南京城不足百里。 应天巡抚、原崇祯朝郧陽抚院王永祚督兵往方山平贼,可是所督之兵除部分卫所兵外,多是临时组织起来的乡民,根本没有作战经验,故而人数虽多,却难以同此奴军作战。 虽王永祚再三勉以忠义,于阵前言与泪俱,令乡兵感奋,更言鼓众赴敌者,每人给白布两匹,每日发折饷银二钱。若能斩贼兵首级者,一颗给银十两。 然而两军交战,明军排挤拥塞,只知一窝蜂往前冲去,浑然没有章法。反观那支奴军,人不到两千,却分左右两翼。以乡民组成的明军不识阵势,冒然冲击,结果被奴军以火铳、劲弩大量杀伤,死伤不过百余,明军便难以支撑,待奴军以数十披甲兵持刀反冲,明军顿时崩溃,四下溃散。 奴军也不追击,于战场缴了武器战利品后便立时分发下去,继而竖起红旗一面,上书“均田免赋”四字,大举向南京攻来。 京师震动,全城戒严。 祸不单行,苏州府报,有白头军自崇明来犯,裹挟百姓数千,先犯刘何堡中所,官兵100余遇难。后沿江西窜常熟境内,闻官兵自苏州来,并不接战,乃由常熟至无锡县,驻惠山。一昼夜奔百八十里,窜入宜兴、溧阳,所到之处,卫所皆遁,无兵敢阻,县城俱闭,无官敢治。 镇江府亦报,有一支数百人的乱民自丹徒登陆,之后攻击丹徒城未果,但占领了城外一片居民楼。 丹徒知县刘子锡同典史汪大洋等分率乡兵、差役围攻,然乱民携有大量火铳,于夜色之中杀伤乡兵众多。 至天亮,更有十数名乱民身披甲衣,手持大刀反杀而出,典史汪大洋遇难,知县刘子锡逃回。之后这股乱民趁势向镇江进发,沿途大杀富户,劫得大量金银粮食,扬言要破府城,镇江城中一片恐慌。 镇江总兵张天禄派千总于安淳率部进剿该股乱民,不想却被乱民冲溃,折损官兵90余人。其后乱民挟所裹挟百姓号上万人马至句容,再度击败知县陆时成的队伍。 句容周边卫所闻乱民大举来攻,纷纷逃窜,都道明朝气数已尽,东南变天就在年前。 “臣等引弓射之,贼悉手接其矢,诸军相顾愕贻,遂俱溃”。 句容知县陆时成在给应天巡抚衙门的急报中如此描绘贼军,而这一描绘让南京城内的文武百官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因为能徒手接箭者,是何等之悍兵? 如此悍兵,又岂是奴仆乱民这种乌合之众可比的! 矛头迅速指向江北淮贼,大部分官员都确信奴变背后定是江北指使,并且江北淮贼定有精锐渡江参与当中,否则奴军乱民不可能如此有章法。 而江北之目的,明显就是要颠覆南都。 松江府则报奴军数千纠集猛攻府城,城内军民同奴军进行了激烈战斗,商民义勇登城墙以瓦石灰礶击之,奴军多伤者,遂奔去,各商兵下屋生缚二奴首,斩从奴者数十级。 奴军攻松江不果,转攻攻嘉定县城,嘉定知县周名善派出乡兵对战,结果被打得大败,不得已斩断护城河桥才未让奴军突入城中。 周名善于城上看的明白,奴军不能得手后,也不耽搁,浩荡西进,言称要取苏州。 而时苏州正被太湖渔军所制,若松江奴军会同太湖渔军合攻苏州,苏州必不存矣。 急递、求援纷至南京,形势比之奴变初起更要激烈,诸多地方官员于告急求援书中以血泪声称,朝廷再不发大兵前来,他们也只能一死报国了。 这下子南京城内又慌了。 照奴军如此战力,如此推进推演,不等吴三桂的兵马动身,江南已然沦于贼手,甚至南京都要动摇。 正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当朝诸公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先前被他们鄙夷不屑的“北兵”之首孙大将。 然而京营统制孙大将却真是叫天子百官寒了心,病入膏肓,如今只能躺在床上,哪里还能下得了地带得了兵。 孙大将不能带兵,那就让三大营其他将领去吧。 神机营副将张天福骑马摔断了腿,三千营总兵程大木因为染了风寒导致出沙子也见不了人,五军营副将郑大发倒是没生病也没受伤,可就是闭门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兵部派来的人都不准入营。 南京城内除了三大营外,倒还有些兵,一是外守备魏国公提督操江的兵马,另是内守备司礼秉笔韩赞周提调的兵马,两部加起来倒是有上万人,但那是名册上的,实际二位守备公如今能指挥得动的不过三四千人。 原因是潞王登基之后削弱了内外守备的兵权,将南京城的兵马大权都交给了孙武进,北兵揉合南京原有兵马编练了现在的三大营,每营兵12000人,三大营合计36000人,但现在却只有30000人。另有五千当初拨给督师史可法过江平叛去了,还有一千跑了。据说史可法带去的五千人也跑回来三四千人。 除此之外,南京城内能用得上就是各家勋臣府上的家兵了,凑一凑估计也能凑个万把人出来。 可问题是没法凑。 没法凑的原因是勋臣们各自一摊,谁管谁啊。 并且,这些开国功臣之后们,如今畏贼如虎。 哪怕是乱民,他们也怕。 唯一的办法还是得出动三大营。 可因为弘光帝宠信以及三大营乃是由北兵为主编成,故而孙武进这两年于三大营经营厉害,水泼不进,这便导致孙武进不肯出力,三大营的将领便谁都不肯动。 一句话,孙大将愿意出兵,大家伙就上。孙大将不动,大家伙也不动。 大不了一块死。 那边应天巡抚王永祚方山大败消息传来,朝堂慌作一团,弘光也意识不好,但实在抹不开面子,毕竟这事他干的不地道。 人孙大将对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他这个天子连鞑子和汉奸都能封亲王,凭什么人孙大将要个伯爵都迟迟不答应的。 正急着想何人能去劝说孙大将带兵出城平乱时,因为跑到崇明“迎驾”而升任礼部大学士,又在史可法督师出外任内阁首辅的王铎却是主动上门拜访孙大将,请求孙大将能够带领京营将士平定江南奴患,否则大明江山社稷必为之动摇。 “按理说你老王来找俺,俺怎么也要卖你个面子,毕竟你老王同俺那是有交情的,不过嘛……” 孙武进一巴掌拍在怀中秦淮相好屁股上,示意小娘子别耽搁他谈正事,这两天大将的身子也被抽取了不少精华。 首辅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是丝毫不吃惊,反而有些羡慕。 披了件貂皮大衣保保暖后,孙大将话锋却是一转:“不过俺寻思,这外面乱不乱的跟俺有什么关系?” 王铎急啊,外面乱了,你个猴崽子还能在这玩女人?装傻子! 于是,从国家利益到私人利益,首辅着实是掏心窝子同孙大将进行了深入交流。 跟什么人讲什么话,王大学士混迹官场几十年,也是一绝。 所说也真是叫孙大将听的明白,听的动心。 许久,叹了一声:“罢了,若换旁人来,俺是不会同他多说一句屁话的,也就是冲你老王的面子了。” 从丫鬟手中接过燕窝漱了漱口,孙大将眉头皱皱,道:“这么着吧,马士英帮左梦庚求了个秦王,何腾蛟给吴三桂弄了个辽王,史老头给阿鞑子求了个忠王,据俺得到的消息这帮人都是穿一条裤子了,而你老王身为首辅阁臣,却没个亲王帮衬着,这往后还能使得动他们?” “大将的意思是?” 王铎这声“大将”叫的真是别扭,可面前这姓孙的猴崽子打当了京营统制在陛下面前得宠后,就喜欢别人叫他大将。 没法子,只能投其所好。 见老褂子竟没听出自己的意思,孙大将不禁有些埋怨,但还是将貂皮大衣往肩上提了一提,认真的看着首辅大学士,郑重问道:“老王觉得俺有王者之象吗?” 第七百一十七章 雄主焉能称臣! 河南汝州府鲁阳关,大顺监国闯王陆四刚刚命人宣读袁宗第为河南巡抚,张国柱调任陕西巡抚的诏谕。 河南巡抚衙门现暂驻汝州,待河南全境统一后可迁往开封,河南布政使袁有龙则率大小官吏前往开封组建河南布政衙门,按察衙门,暂时由袁有龙全权负责河南民政、刑律诸事。 张国柱调任陕西巡抚后,其部原淮军第五镇同顺军党守素部合编第十军,军提督由党守素担任,辖两步兵镇、一军直属骑兵旅。 两名镇帅分别由谢金生、董学礼担任,直属骑兵旅帅则由郝摇旗担任。河工出身、原先一直在第一镇担任旅帅一职的大团麻三调任第十军军法官,并暂负责军辎重。 军法官是陆四于枢密院军制改建时特意提出必须于军、镇、旅、标设军法官职务,而军法官为副镇,镇法官为副旅,旅法官为副标,标法官为副营。 设立军法官一职,目的便是整顿军纪,以实现大顺军队的正规化,进而在正规化基础上由现在的半冷兵器、半火器军队向陆四前世的近现代化军队演变。 虽然军法官只是副镇,无法处置副镇以上将领,但却有向行营监国上书权力,使得这个职务绝不是摆设,而是实权在握。 陆四的计划这个军法官依旧是过渡,等到顺军正规化基础夯实后,军法官便向参谋官转变,而大顺的参谋总部也将出炉。 原定南侯董学礼部残兵4000人并洛阳降将刘忠部7000人同徐和尚第八镇合编,组建第五军,也辖两个步兵镇、一骑兵旅。 两名镇帅分别由杨祥、任继荣担任,军直属骑兵旅帅则由原明军降将曹彦虎担任,老淮军悍将草堰孙四表婶家的侄子张二出任第五军军法官。 大团麻三本名不知道叫什么(陆四给他取名叫麻守忠),张二本名叫张庆祥,陆四是特意将这二人从夏大军麾下抽调来的。对于老淮军尤其是跟随起事的老河工中的杰出人物,陆四都是有意提拔并安插在要职之上。 至此,河南境内便有第一军高一功部、第二军刘体纯部、第五军徐和尚部、第十军党守素部四个军,总兵力11万余人。 高一功的第一军同刘体纯的第二军是陆四已内定为中央“机动力量”,两军现在都是两镇编制,将同行营直属由福建人黄昭指挥的重甲兵、山东绿林出身樊霸指挥的羽林军、及另一个福建人洪宝指挥的炮一镇一起驰援西安。 贺珍的第三军则留在京畿归留守陆广远指挥。 第一军同第二军前往陕西后,留在河南境内归河南巡抚袁宗第统一指挥的就是徐和尚的第五军、党守素的第十军。 另外,袁宗第还指挥由满洲、蒙古降兵组成的忠贞营,该部清一色骑兵,总兵力近八千人。 开封、汝宁等地还有原属淮军第五镇建制的黄中色、虞绍勋、马三宝、詹世勋等部,合计总兵力也有17000余人。 过卫辉时,陆四已传谕黄、虞、马、詹四将率各自主力全部进驻汝宁府,以应对淮西、湖北方向有可能的明军来犯。 三部各为一旅编制,临时给予河南独立镇建制。 因考虑河南方面将有大的战事,因此陆四让负责精简的枢密副使吕弼周暂时不要精简河南这边兵马,现主要着手河北、京畿、辽东、淮扬、山东等地淮军兵力裁撤精简工作。 如此,袁宗第这个河南巡抚成了顺军能够指挥军队最多的大将,各路兵马合计达到七万余。 陆四给袁宗第这个河南巡抚的任务不是略取荆襄,甚至也不必收复被阿济格部占领的南阳城,仍就全力封堵伏牛、商洛山区,在解决西军之前,河南这边完全守势。 对此,袁宗第并无异议,因为他知道张献忠那边和大顺决裂后,大顺面对的敌人不仅是张献忠的西军,更有南方的明军及降明的清军,而以大顺眼下的实力虽冠绝明、西之上,但同时对明军和西军采取攻势也是不可能,只能集中力量先消灭一家。 现在监国决意亲自驰援西安同张献忠决战,河南这边自然不能冒然发起攻势,因为这样做极有可能让大顺同时遭到明军和西军的夹击。 对于继续守住河南,不让明军(清军)北上,袁宗第是十分有信心的,毕竟他现在也算是兵强马壮,就是兵马实力不及从前,单有监国给出的破坏交通策略,也能让明军(清军)无法快速推进。 就是粮食问题反而超过军事问题成了袁宗第这位新任巡抚的最大麻烦,河南实在是残破,全省总人口不过百万,很多地方刚刚占领,也刚刚搭建地方政权,农耕恢复工作进展不快,先前河南封堵兵团靠的是西安输送粮草在坚持,如今西安方面遭到西军主力进攻,根本不可能再往河南输粮。 所以袁宗第这个巡抚现在倒成了找粮的官。 好在监国谕令山东那边将淮扬输送在济宁的部分粮草全部拨到河南来,又给袁宗第留下了价值百万的金银(缴获自满洲出关队伍),手里有钱找找粮食还是能有办法想的。 被李自成封为伯爵,后降清豫亲王多铎打开洛阳,致使李自成无法在河南喘息的降将刘忠被陆四一道谕令,调往中央任职。虽然还没确定担任何职,但肯定是不低于侍郎的职务,也算是高升。 刘忠这会也是有自知之明,自再次降顺后,他的兵马就被要求随行营共同行动,结果打来打去,满洲人被打败了,他的兵权也没了。 眼看大顺重新强大,年轻的监国闯王又真是雄主,刘忠心底便是有些小心思,这会也都收敛了。调令一至,收拾东西便往北京报到去了,下半生弄个侍郎致仕,又或是由尚书回乡,就看他运气了。 张国柱在知道自己调任陕西巡抚后,二话没说就将第五镇全部交出,只带了亲兵百多人立即前往西安,准备协助陕西总督孟乔芳组建防线,调动兵马迎击张献忠大军。 不过临行前陆四却将张国柱叫住,要他到西安主持同西军议和的事。 “只要张献忠不打西安城,其它的条件都可以答应他。”陆四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轻描淡写,似乎这个条件压根不是事。 “什么?!” 张国柱却惊住:监国亲率大军驰援西安不是要与张献忠决战么,怎么这会反倒要同那八大王议和了,而且态度还这么软弱。 那张献忠要大顺向他臣服,也能答应不成? 可能是猜出张国柱在想什么,陆四笑了笑,随口说了句:“便是要我这个大顺监国称臣,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随手点了根烟走到帐中挂着的巨大地图前,目光却不是在西北方向,而是在江南。 第七百一十八章 欲称天子,先灭大西 间道送来的消息,江南奴变终于爆发,不过原本这场奴变应该是三个月前的中元节(农历七月半),而不是现在爆发。 这内中,当然有陆四运筹帷幄,千里治人的原因。 “攘外必先安内”这一口号南都的孙武进可想不出,乃是陆四亲自题写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的。 可以说,为了大明朝的稳定和可持续发展,陆四也是操碎了心。 阿济格、吴三桂等人走投无路之下降明,算是让南都的弘光朝一下就阔了。这人呐,没钱也就罢了,突然有了钱,且还是巨款,不得瑟不显摆是不可能的。 陆四相信弘光是具有一定政治头脑的,但他不相信南明那些官员也同样具有智慧。 尤其是对农民起义极度仇视的史可法、何腾蛟之流。 所以,江南必须有事。 江南要没事,史、何之流就要闹事了。 搁从前,陆四也不怕他们闹事,现在因为张献忠的不可控因素,他就必须三思了。 两线开战自古就是兵家大忌。 因此,有了如今的江南大奴变。 为了让这场奴变比之原本的历史还要声势浩大,从而让南方“北伐”呼声为之息火,陆四指示江北方面必须无条件援助奴军,甚至可以换装过江。 一线对接奴军的便是通泰的程沈集团,也就是以程沈集团为主扩编的第六军。 程霖、沈瞎子联名奏报,已向江南投放精兵千余,供给甲衣七百余,火铳千余杆,另外刀矛弓弩若干。 而先期工作则是由在江南负责情报网络的高武负责,在大量资金运作下,高武通过在江南建立“削鼻班”这一奴仆地下秘密组织,暗中操控各路奴军。现奴军及各路民军约有三分之一的领头人都是从江北过去的老淮军骨干。 最新情报则是南都三大营也有部分人员参与奴军,并在方山击溃应天巡抚组织的乡兵万余。 程霖提出如有必要,还可以再向奴军提供“军援”,并上报行营是否可派出旅级单位渡江参战,尝试夺取江南部分富饶之地以资大顺。 不会写名字,只会在公文上画三个圈的沈瞎子更是向行营请战,允他率军直接过江“先破苏州、再克常州、复定镇江,饮马紫金”。 陆四肯定是要按下沈瞎子火热的战意,他是要南明“攘外必先安内”,不是让南明狗急跳墙。 第六军真要浩荡过江攻占江南,攻克南京,于大顺绝对不是好事。 可以肯定,弘光投降后,南方大地肯定会一夜之间冒出好几个抗顺的政权来。 所以,陆四暂时还需要弘光这个眼下还算正统的皇帝替他压着,因此否决了程霖、沈瞎子将事态扩大的方案。 “奴变”也将呈阶段性发展,过于强大不可控时要往回拉一拉;过于弱小时,则要扶一扶,保一保。 总之在西军未平定之前,江南这场奴变就不能消亡。 至于弘光朝新三王,陆四嗤之以鼻。 忠王阿济格,败家之犬; 辽王吴三桂,反复小人; 秦王左梦庚,纨绔二代。 不过陆四也没想到吴三桂和左梦庚也能弄个亲王当当,他当初授意孙武进让弘光封阿济格为忠王,完全是出于恶趣味。 结果不曾想却搞出三个亲王,一个郡王来。 要知道孙武进这会也在闹着要弘光给他封王,陆四怕是更得苦笑不得了,因为那样的话,以南明地方实力派和诸多军头的德性,搞不好封王的字都不够用。 至于南明主政大臣史可法、何腾蛟,以及在广西对南京阳奉阴违的瞿式耜等人,也就剩个气节可嘉了。 除此,一无是处。 战略上,陆四是居高临下看待南明。战术上,却是予以重视。 河南方面仍以守为主,江南则鼓动奴变,迫使南明方面腾不出手对大顺用兵。 而对于西军这边,陆四则是要给予雷霆重击。 要么不打,要打,就彻底将西军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你到了西安之后,可以公开宣称我大顺有意与张献忠议和,甚至可以示弱……” 目光从江南地区收回后,陆四将山西李成栋发来的一份急递拿给张国柱,自己则提笔写信。 李成栋的急递将其于宁武关前凤凰山,伏击西军李定国部的战斗经过具体说了。 此战严格来说是败了,因为李成栋没能达成重创李定国部的目的,反而折损精兵近两千。 不过李定国部取得凤凰山之战胜利后,却因为宁武关守军实力增加难以夺关,不得不退到武州,不知是想等西军进一步增援,还是另有他图。 对山西方面,陆四的要求就是一个,确保宁武关不失。 单以这个要求来看,李成栋无疑是完成了任务。只要宁武关在顺军手中,大同方面的姜骧就不会动摇,而太原更是不会受到西军的威胁。 山西稳,京畿就稳。 京畿稳,大顺就稳。 张国柱看过李成栋的急道道:“李定国部不过是张献忠的偏师,其入晋地只是为牵制我京畿主力,或迫我主力回援,现在看来,李定国只要攻不下宁武关就难以达成此目的,末将以为用不了多久其必会退军同孙可望合营。届时监国可令左帅挥师西进榆林,断了孙可望与李定国的后路。” 陆四没有说话,却是赞同张国柱所言。 现在就要看李定国能在山西境内撑多久,李定国要撑得久一些,入晋的几万顺军就要被其拖住。李定国要撑不住退回陕北,左潘安、李成栋他们就可以同阿济格入陕一样席卷延绥,南下断孙可望的后路。 稍后,将所写之信示意张国柱来看,张国柱看后更是一惊,信中监国竟是以晚辈口吻请张献忠念及顺西同源,勿犯西安,两家当前大敌仍是朱明云云,更说大顺可向大西提供一定钱粮军械,助其重新夺取四川。 陆四没有理会张国柱的惊异,吩咐道:“你先同张献忠谈,他要还是执意攻打西安,再将我这信拿于他看。” 张国柱犹豫了一下,道:“此信是否过于软弱?”未等监国开口,忽有所悟,“监国是想示弱于张献忠,趁其骄狂不备袭杀之?” 第七百一十九章 八大王的真理 陕西凤翔陇州。 前军都督白文选攻陇州不克不仅折损数千将士,自己也身受伤重伤后,张献忠大怒不顾左右丞相劝阻,亲率御营主力并抚南将军刘文秀、中军都督王尚礼、后军都督王自奇、左军都督马元利、右军都督张化龙等合计56营兵18余万大军亲攻陇州。 又谕“东府”、平东将军孙可望所部速破延安南下与大军合击西安。 顺军陇州守将、凤翔总兵白鸣鹤闻张献忠亲率大军来攻,自知仅凭手下两三千人根本不敌,遂放弃陇州退守凤翔。 西抚南将军刘文秀率部入驻陇州,闻陇州守军弃城而逃,张献忠大喜,同中军都督王尚礼、右军都督张化龙急率御营骑兵赶至陇州,亲自指挥攻打凤翔。 白鸣鹤退至凤翔后行坚壁清野之策,将府城左近上百里乡村城寨尽数焚毁,迁居民入城中死守。 此策虽使西军东进途中无有粮草接济,增加行军困难,却使凤翔所辖各县皆为西军轻易占领。 陕西总督孟乔芳一面向行营告急,一面飞檄调巩昌总兵牛万才部5000兵,西安总兵党孟安4000兵,汉中总兵郭登先7000兵三路急援凤翔。 又命李来亨、田虎、贺兰急率西安兵5000驰援延安,调潼关总兵胡守龙部6000兵回防西安。 鉴于张献忠攻势甚急,兵马众多,兴国公李过决定亲自带兵前往凤翔抵御张献忠。 孟乔芳担心李过有失,动摇原顺军人心士气,遂加以劝阻。 “孟公有所不知,白鸣鹤、牛万才、党孟安等人虽都是我的部将,然而这些人意志并不坚韧,若我军占据上风尚可,现居下风,若迟迟不见援军至,恐会寻自保之策。” 李过道出其担心,当初牛万才、党孟安等之所以能够随他从西北一路转进到四川,全因为他与高一功坐镇西路军的缘故,但如今高一功随监国东征,李过又身在西安,牛万才、党孟安他们若在凤翔被西军所困,而大顺主力远在北京,不知何时才能赶到西安,凤翔那边时日一久不见援军到来,肯定会生动摇,故必须由他亲往凤翔坐镇,牛、党、白、郭诸将才能听命。 “此事我意已决,孟公也不必再劝,大顺能有今日全赖监国,我自留守西安以来寸功未立,反为兴国公,心中本就不安,今局势凶险,我若再不为大顺出力,将来何以见监国?” 李过打定主意亲往凤翔镇守,孟乔芳盘算监国得西安告急调兵回援,最快也得一个月,而眼下西军已夺陇州,正向凤翔大举逼近,万一凤翔诸将不能团结对敌反思自保开城降西,那西安恐怕就等不到监国主力回援,思来想去只能无奈同意李过前往凤翔。 李过前往凤翔之后,孟乔芳想尽办法拼凑兵马,筹措粮草以应对西安光复以来最大危机,然而陕西留守兵马虽多达七万余,但却散在各地,延安总兵李元胤部万余人又东进山西,一时之间根本无法从山西回援。 神木副将王永强又被西军李定国所败,其余各处兵马战力有高有下,披甲率不高,抽调往凤翔的三路援军已经是陕西顺军仅有的能战之兵,西军来势汹汹,又叫他孟乔芳到哪调兵遣将,当下也只有做好坚守准备,等待东征主力返回。 张献忠到陇州后,即发谕旨晓顺军方面,“审识天时,率众来归,自当优加厚叙,世世子孙永享富贵,所部将领头目兵丁人等,各照次第升赏,倘迟延观望,不早迎降,大军既至,悔之无及。” 凤翔府内诸县官员原多是降清官吏,今见西军势大,顺军退守凤翔,因担心西军破城杀戮,各县多半开城迎西军入内,又有曾参与汉中大会的白天爵、马德、孙守全等受了顺军封官的义军将领率部来投,使得张献忠倍加高兴,对两位大西的“天学国师”利类思、安文思道:“二位是上帝门生,且说说朕能否为中国皇帝?” 意大利人利类思对中国眼下情形实际并不了解,但见所经之地中国军民无一不拜于大西皇帝脚下,遂敬佩道:“大西士兵精壮,皇帝不日定将成为中国之主!” 葡萄牙人安文思亦是不迭附和,并趁机请求中国大皇帝能予耶稣会在华传教便利。 张献忠哈哈大笑,却不予正面回答,只叫利类思、安文思抓紧叫教会多搜罗一些天文术学之法往中国来,并命内侍拿来西王赏功十枚分赐二位天学国师。 未几,前方来报,后军都督王自奇、左军都督马元利已领军进至凤翔城,城中顺军闭门不出,明显畏战、惧战。 “传朕的话给凤翔城,与他们说明白些,今我大西军盛,数十万大军他们哪里能挡得了。莫想着在城中窝着死守,还是速速来降的好。只要降了,凡文武官员兵民人等,不论原属前明满洲,或为顺军逼勒投降者,都可录用为我大西命官。但要是不听知,不识趣的,那就莫怪格老子的朕发火了,破了城,砍了脑袋不算,老婆孩子全部为奴!” 东征的无比顺利让张献忠意气风发,不无感慨对左右道:“跟你们说实话,想当初朕带着你们占了四川两年,可那四川人却不肯真心附我,威吓他们吧也不怎怕,朕一次次安抚他们,他们却一次次背叛朕,实叫朕窝火的很。所以老早前朕就不想窝在四川,一心想打回陕西。” 左右众臣听了老万岁这话,既觉得对,也觉不对,但这会可没人敢打断老万岁的话。 张献忠烟袋又是一敲,嘿嘿道:“长安这地方可是好地方,得了长安,则中原首领自我而据,再者,关中是朕的故乡,朕的儿郎将士也大多是陕西人,自来强兵战马皆产于秦,所以说到底要图大事还是得陕西!这么好的地方朕能叫他黄毛小子占了!不能! 所以你们也莫说朕什么没信义,朕就认一个死理,兵强马壮地盘大,就是天老子,说啥就是啥!反之,就是个驴蛋,说啥啥不是!” 第七百二十章 长安当为大西新京 西军后军都督王自奇、左军都督马元利所部皆为大西御营精锐,其中又以八卦营、振武营、隆兴营、三奇营声名最显,除此御营精锐外又指挥由西北各地绿营、土匪改编而来的八营杂兵。 八卦营将是河南汝州人王明,振武营将为湖北麻城人洪飞龙,隆兴营将为泾阳郭嘉无,三奇营将为凤阳宋官。 此四人于御营之中又被呼为四小将,年纪都不大,最大的洪飞龙今年不过24岁,最小的王明才21岁。 四人也俱是出身西军的孩儿营,孩儿营乃是西军与早年顺军一大特色,营中少年孩童皆是孤儿,于战场冲杀极其不要命,长大成人后往往都是军中骨干。 如西军现在已获开府资格的孙可望、李定国也是孩儿营出身。 同其它各营不同的是,西军御营兵大多配备火器,每营约有兵卒三千余,光火铳就配千杆,精锐营头还配有若干火炮。 王明的八卦营就有火炮36门,宋官的三奇营也有炮40门。 洪飞龙的振武营同郭嘉无的隆兴营则是清一色骑兵,约有半数以上军士配备的是前明制式武器三眼铁铳。 自由湖广入川之后,张献忠便格外重视火器,在御封天学国师利类思、安文思的帮助下,西军已掌握火器制造办法,不过由于在四川经营时间太短,且各地反复叛乱,使得铁矿、铜矿开采停滞原因,西军一直无法大规模制造火器,因此军中大半火器还是来源于从前对明军的缴获。 出川入西北之后,西军缴获甚多,俘虏工匠及绿营士兵众多,使得西军方才有条件开始批量自制火器。现西军火器主要制造基地是定西和靖远两地。 王自奇同马元利率部一路无阻直达凤翔城时,顺军的西安总兵党孟安于前一日刚率所部四千兵入城,另外两部援军巩昌总兵牛万才同汉中的郭登先尚未赶到,因此城中顺军总兵力不到八千人,另外还有数千白鸣鹤征发的青壮。 拿着从清军手中缴获来的千里镜仔细观察凤翔城防后,马元利认为城中的白鸣鹤不会轻易投降。 “老白这人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咱们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那翅膀就扇得凶咧。” 王自奇同顺军守将白鸣鹤是相识的,十几年前老闯王高迎祥于河南荥阳开大会时,他和白鸣鹤只是义军中的小队长。后来两人一个跟着八大王,一个跟着李自成,后来王自奇成了大西的后军都督,白鸣鹤则成了大顺的右威武将军。 “那就攻城吧,最好是能擒住白鸣鹤,也好给白跛子报个仇。” 马元利口中的“白跛子”说的是前军都督白文选,不久前在陇州叫白鸣鹤击败,断了胳膊。 王自奇点头同意,道:“叫王明的八卦营先去试探,能拿下最好,拿不下也无关紧要,总能看出虚实来。” 当下便有亲兵前往八卦营传令,八卦营守将王明也不含糊,点起所部兵马连同调来归自己指挥的两营杂兵率先向凤翔西门发起攻势。 宋官的三奇营也将火炮运至前方,同八卦营的火炮一起轰击凤翔城。 此时西军并不知道凤翔城中不仅是白鸣鹤一部,还有昨天刚刚抵达的党孟安部,因此炮击片刻王明便指挥兵马攻城,却立时遭到城上顺军顽强反击。 八卦营是御营精锐,自是不可能一触即溃,但那两营以绿营兵扩编而来的杂营却有些撑不住。 王明亲自带兵在后督阵,严令不许后撤,敢擅于掉头者一律正法。 那些杂营兵无奈,只能顶着顺军的箭雨扛着云梯继续攻城。但城上顺军也是毫不退让,大量石块往城下砸来,一包包生石灰长刀一割便往下抛,呛得攻城的西军苦不堪言。 又死一片后,杂营兵们撑不住开始往回退。王明抬手一挥,众披甲亲兵便上前砍下几十颗退兵脑袋,逼得这些杂营兵哭丧着脸心中咒骂着再次涌到城下,顶着城上不时落下的石块、木头,手脚并用的往上攀爬。 城下的尸体已经累得好高,先前营兵攀城还是将云梯架在地面上,这会是直接架在人身上,有的云梯上爬得人多了,云梯的重量竟将下面的尸体给刺穿。乍一看,好像这云梯就是长在人身上一般,好不恐怖! 王明自是不会将破城的希望放在那些杂营兵身上,趁着杂营兵消耗城中器械,吸引注意之时,他亲自指挥所啊八卦营集中一处以密集火铳往城上抬头,借以压制城上的顺军,后调上百死士头顶盾牌拼死攀梯,意图一举登顶。 城上顺军被西军这猛的一压制,反击力量顿时为之一轻,有些在城上帮助顺军抬器械的青壮被身边同伴的死亡吓得两腿哆嗦,牙齿打颤,更有一个胆小鬼吓得裤裆都湿了。 西军八卦营的死士披着两层甲衣,趁机不要命的往上爬,有数人竟是翻过了垛口。 白鸣鹤见势不妙,拔刀带着亲兵就向那处城墙奔来,一阵殊死搏斗总算将攀上城的西军死士砍倒,又用长钩推倒架在墙上的七八架云梯,这才化解了危机。 王明心有不甘,准备再组织死士攀城,后方却传来收兵的锣声,只得讪讪下令后撤。 此战,城上顺军伤亡并不大只两三百人,城下西军却是丢下了六七百具尸体。 王自奇下令收兵,是因为马元利观察到城上顺军的将旗并不只白鸣鹤一部,另有党姓旗,猜测是顺军另一将领党孟安的。 如果城内并不只是白鸣鹤一部,那王自奇、马元利就要重新评估凤翔城的守卫力量。 二人商议一番后,准备等抚南将军刘文秀的兵马赶到,用爆破法炸毁凤翔城墙。 结果尚未等到抚南将军的兵马,倒是等来一个好消息,顺军的巩昌总兵牛万才在驰援凤翔途中于香泉县被西军大败,牛万才本人被西军生俘。击败牛万才的是刘文秀部下小将决胜营的周尚贤、定远营的张成。 牛万才被俘之后迅速被押到抚南将军刘文秀处,刘文秀稍加严辞便从牛万才口中得知他是奉降顺的陕西总督孟乔芳之命驰援凤翔的,并说西安城现在极度空虚,顺军主力的确都随新闯王陆文宗东征北京去了,因此只要西军快速攻下凤翔城,便可如入无人之境直达西安城下。 刘文秀立时将这一消息送到御营父皇处,张献忠更是大喜,翻身上马便往凤翔急赶,并传谕前方:“速破凤翔,夺取长安,以为我大西新京。” 第七百二十一章 李过困守凤翔城 刘文秀同中军都督王尚礼还需要数日才能赶到凤翔,御营老万岁催逼破城旨意甚急,王自奇同马元利商议之下决定继续强攻。 然前后组织的两次攻势西军都没有得手,总是功亏一篑,王自奇便使人射书城中,劝白鸣鹤、党孟安投降,直言西军万岁大军不日将至,届时小小凤翔如何能守住。又将巩昌总兵牛万才被西军所败之事告于城中,称只要白、党二人开城,大西皇帝必会重用。 白鸣鹤对大顺甚为忠心,知大顺已克北京,尽歼北方鞑子,此时陕西方面固然吃紧,但只要东征主力能及时回返,西军来势再凶也不可能夺取西安,又见城外西军接连三次攻城不克,更是坚定据守之意,对王自奇、马元利的劝降不予理睬。 党孟安心里却犯嘀咕。 此人早前为顺军将领,但李自成撤离西安后,其和贺珍、郭登先、武大定等人认为李自成大势已去,故为自保便于汉中降了满清的阿济格,更在贺珍的带领下袭击过率领顺军西路军转进入川的李过,后经大顺新监国闯王陆文宗的再三劝说,方与贺珍等重新易帜归顺。 贺珍率部随监国东征后,党孟安同另一顺将田虎率兵驻防西安城,党被授予西安总兵一职,大顺方面待他不可谓不信重。 然而眼见八大王张献忠将率大军前来攻打凤翔,己方一路援军巩昌总兵牛万才全军覆没,另一路援军汉中的郭登先也是迟迟不至,党孟安心中难免焦虑起来,担心以他和白鸣鹤的兵马难以守住凤翔。 又过两日,西军方面的抚南将军刘文秀率部赶至,在听了王自奇、马元利三次攻城失利的具体后,刘文秀一方面派中军都督王尚礼率骑兵数千南下堵截有可能至汉中方面来援的顺军,另一方面再次射书城中劝降白、党二将。 同时命各部于城外展开阵营,表面大张旗鼓似要再次强攻,实则暗地偷掘地道准备以棺材火药法炸塌凤翔城墙。 不出意外,刘文秀的劝降再次被城中的白鸣鹤拒绝。 党孟安虽心中犯疑,畏惧西军势大,但汉中援军不日将至,倒也抱了不少期望。 然而郭登先部却没能如期赶到凤翔。 奉刘文秀之命前往封堵汉中方向的王尚礼率精锐骑兵抢占了汉中同凤翔必经之地的大散关,这让刚刚率部穿过武都山刚出和尚原的郭登先被生生堵在了大散关前。 十一月初七,郭登先督其部强攻大散关,起初攻势还算顺利,然而未几大散关门突然大开,其后王尚礼亲率骑兵冲击郭登先部。 郭部不防西军出关袭杀,瞬间被西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等郭登先退到和尚原收拢残兵时已不足千人,再也无法北进一步,无奈只得率部退回汉中同总兵罗岱会合,再作它图。 王尚礼将缴获的郭登先将旗并汉中顺军的诸多旗帜使人快马送到凤翔城下,城中的白鸣鹤同党孟安见状都是大吃一惊,心头也俱是阴沉一片,因为汉中军的败亡意味着当初驰援凤翔的三路援军已去其二。 而西安方面很难再调兵驰援凤翔,随监国东征的主力最快也得下个月才能赶回来。 刘文秀出于顺军西军本是同根,不忍两家厮杀太惨,所以再次使人进城劝降。 这一回,白鸣鹤依旧没有动摇,但党孟安却有了投降之意,而曾于白鸣鹤率部攻打凤翔时于城上砍倒清旗,树立顺旗,率城中绅民奉上黄册丁薄口呼“迎大顺天兵”的凤翔知府闻元,更是早早的准备起奉迎大西皇帝的香案来。 城外西军越来越多,用连营三十里都不能形容,每日于凤翔城下纵马驰骋的西军骑兵扬起的灰尘简直是遮天蔽日,而城上顺军却是士气越发低迷。 白鸣鹤已经做好死在凤翔城内的准备,其也不指望西安方面能再向凤翔派来援军,现如今只盼着能多拖西军一日好过一日。 党孟安这会则是心中天人交战,既想绑了白鸣鹤开门迎大西皇帝,又觉这样做会里外不是人,叫西军方面耻笑。而且再怎么说大顺和大西当年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对于出卖兄弟这种事不管是顺军还是西军都是瞧不起的。 他党孟安当年已经犯过一次糊涂,难道这一次再犯不成? 可不开门,那八大王真到城下,三通鼓炮,凤翔能守住? 正当党孟安为之苦恼时,让人想不到一幕发生了——凤翔竟来了援军。 留守西安的征西将军、兴国公李过率领陕西总督孟乔芳拼凑的四千余兵马,冒着被西军合围的风险拼死突入凤翔城内。 李过的到来让白鸣鹤顿时有了主心骨,也让党孟安动摇的心思稍稍定了下。 城外刘文秀听说突进城中的是李过,并没有责骂部将放李过入城,只命各部将先前有些疏松的包围圈合拢,对凤翔严加监视即可。 同时命加快掘进地道。 先前西军挖掘的地道离凤翔城墙已是极近,然而却突然于地底挖到大量石板地基,使得所挖地道无法通到城下。 询问当地人方知,这凤翔城是在先秦古都雍城旧城基础上修建而成,所以地下埋有很长一段雍城的旧地基。 不得已,刘文秀只能命改从凤翔南门地底重新开挖地道,这一插曲使得凤翔城避免了今明两日就被炸塌的危险。 两天后,只带了几千御营骑兵赶来的张献忠终是抵达凤翔城下,见义子刘文秀同几个都督迟迟没能破取凤翔城,张献忠很不高兴,不过待得知李自成的侄子李过也在凤翔,不禁又变得十分高兴,让刘文秀派人进城劝李过投降,说只要李过肯降,他就封李过当顺王。 “李过就算不肯降,破了城之后你们也千万别杀他,将他好生带到我面前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李瞎子同朕的情份,朕也不能亏待了这个大侄子。” 张献忠是真心想劝降李过,同时也是想借李过分裂现在的顺军。 毕竟李过才是李瞎子家当的真正继承人,如今却让李瞎子的女婿把家给当了,这道理李过能想通于他大顺是好事,想不通于他大顺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大西皇帝万万岁 造反十几年,一次次起起落落,或直接或间接死于张献忠之手的明朝官员多达数百人,其中不乏如杨嗣昌这样的经略重臣,藩王也有好几人,因此如何看不出眼下他西军在陕西是占了上风,但实际上他大西的家底子拿已经攻克了北京,占据数省之地的大顺差的远。 故而即便他西军能趁顺军主力不在陕西之际轻松夺取西安,也将迎来刚刚消灭满洲鞑子的顺军主力重击。 于兵马实力,张献忠倒不虑那黄毛小儿。 但于钱粮这一块,八大王却是真的心虚。 若非西北贫瘠,难以养大西这数十万大军,他也不会不顾一切同顺军撕破脸皮。 东征陆黄毛,对张献忠乃至整个大西而言,就是长痛不如短痛的事。 此次东征西安可以说是张献忠拿家底子进行的一次豪赌,赢了才可以凭借陕西和顺军扳一扳手腕,进而同李自成一样问鼎中原。 可要是输了,怕是他八大王连底裤都要赔没了,天大地大,可能再也没有他张献忠流窜之地喽。 因此张献忠需要李过,因为李过能帮他赢了那黄毛小子。 只要李过肯向张献忠归降,其李自成亲侄的身份肯定会让陆黄毛手下的原顺军将领脱离大顺阵营,而现在的顺军主力有三分之一,甚至多达一半都是原李自成的兵马,这帮人要听从李过号召改投大西,陆顺不亡也得亡! 为了让李过来降,张献忠更是亲笔给李过写信。老张原就是秀才出身,写的一手好字。信中张献忠大量篇幅述说从前与李自成一起并肩战斗的友情,尔后表达自己听闻李自成之死的惋惜和震怒,总之,无论是口吻还是用笔,张献忠都是以一个自家长辈的身份同李过说话,并表明对大顺如今姓陆而不姓李的诧异和不满。 除了封李过为顺王外,张献忠更是许诺只要肯随李过来降的顺军将领,一律比之在顺军时官升一级,所谓“西王赏功,金银多赐。” 可惜张献忠诚意十足,李过却当着西军使者面直接将此信焚毁,看也不看,并对西军使者道:“你回去与八大王说,秦人不可无信。” 使者将此话带回后,张献忠先是一怒,继而忽的一笑,嘿嘿一声:“也是,是咱老张不讲信用在前,怪不得我那大侄子。” 尔后桌子却是重重一拍,吩咐左右:“传朕旨意,叫三小子压上去,今日誓破凤翔!” 老万岁发了话,顿时就有侍卫前去传令。 “三小子”便是西军的“三小王子”,分别是虎威将军张能、右军都督张化龙,领御营援剿、英勇二营的总兵张广才。 三小王子麾下都是追随张献忠至少十年的精锐老卒,更是张献忠御营的禁军,甚得张献忠喜欢,打起仗来更是悍不畏死,为大西立下不小功劳。 而但凡用兵,如攻坚城,拔硬寨,拼得都是人命,非不得已,嫡系精锐是不会动用的,故而张献忠要三小王子所部当先攻城的军令一下,刘文秀、王自奇、马元利等将都是诧异,不知老万岁怎舍得叫老本兵们打这损耗战的。 刘文秀打马来到御营,试图劝说义父不要让精锐本兵在这凤翔多消耗,还是先叫新编的杂营兵攻城,他这边继续督促挖掘地道,到时双管齐下,包准拿下凤翔,生擒李过。 “这要多久?不能等了,今天必须拿下凤翔,明日你们几个就同我去打西安。” 张献忠看了眼义子,拍拍他的肩膀道:“四小子,兵事如水无常态,西安于我大西关系甚紧,于那陆小子也是关系重大,此刻定在率军往陕西赶,咱们和陆小子拼的就是速度,谁先拿下西安,把潼关锁了,谁就占上风。要不然,咱们兵马再多,又有什么用?” 刘文秀思虑眼下局面的确如此,十几万大军可不能叫凤翔给拖住,那李过从西安跑来凤翔恐怕也是为西安方面争取时间的,因此诚如父皇所言,这凤翔必须速下。 当下也不二话,回营调拨兵马配合三个义弟攻城。 三小王子在义父身边呆久了早就摩拳擦掌,盼着能够多立战功同几个大哥一样独当一面,因此得了军令吹号的吹号,传令的传令,一时凤翔城外好大声势。 首先动的是指挥援剿、英勇二营的总兵张广才,两营五千兵皆披甲衣,手执却非火铳,而是清一色大刀。 同前番杂营兵攻城不一样,此二营兵不是一窝蜂往前冲,而是集成一个个方阵往城墙下推进。 虎威将军张能部下则是几千火铳兵,排成一行行人阵,每隔三行便有军官手执三角旗,看着好不威风。 其余各部配合的兵马也都向凤翔各城抵近,炮声隆隆,喊杀震天。 李过望城外动静,知是西军主力精兵来攻,不敢怠慢,亲自在城头督战。双方在鼓炮声中上演残杀一幕,城墙上下坠落士卒跟下饺子似的不绝。 西军此次攻势太猛,城上顺军伤亡极大,抬运伤员和尸体的青壮队伍几乎就没停过手。城道上也满是血迹,个别地段的血泊甚至滑脚,不时有顺军和经过此地的青壮不小心摔倒。 城上的伤亡开始大多是西军炮火和火铳造成,等到西军蚁附攻城后,刀矛和弓箭造成的伤兵便多了起来。 不过相对城下到处都是的西军尸体而言,顺军的伤亡要小得多,敌我双方的伤亡交换比甚至估计能有三比一甚至更多,这其中还包括征发的那些青壮伤亡。 白鸣鹤在督战时一枝羽箭贴着他的脸射过,还有一发炮子就在他几尺外炸开,要不是身边的亲兵替他挡了下,那发炮子崩起的石子险些打瞎白鸣鹤的眼睛。 抬运尸体的青壮很快就有人受不了眼前一幕,蹲在地上不断呕吐,也不能怪这些青壮如此,实是那些尸体上的一道道红肉翻起的伤口让平日从未见过此血腥的人本能感到麻木,感到难受,就如同这些伤口是砍在自己身上一样。 顺军的抵抗是坚强的,然而城外的西军却仗着雄厚的兵力优势,一波又一波发起进攻,根本不敢城上的顺军任何喘息之机。 显然,张献忠是真的决意今日必破凤翔了。 一开始,精锐的巨大伤亡让刘文秀等将领都是心疼,但等发现顺军的反击越来越弱时,就又觉得精兵的牺牲是值得的了。 一心要立功在义父面前表现一下的三小王子更是卖力,都督张化龙甚至穿着铁甲就在城墙下亲自执刀为攀城将士鼓劲。 每面城墙涌来的敌人都是守军数倍的压力,终于让顺军支撑不住了,尤其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敌人有撤退的迹象。 党孟安终是动摇,他不敢去绑李过和白鸣鹤献给西军,却敢打开自己镇守的北门。 然而就在其准备动手开门时,南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继而就听城外的西军高声欢呼“城破了”。 城,的确破了。 这个世上不止是顺军掌握爆破法,西军同样也会,甚至他们还多次实战过。 大量西军随着城墙的豁口攻进城中,李过同白鸣鹤率士卒宁死不退,与西军展开激烈的巷战,然而大势已去,最终李、白二人连同部分士卒被西军逼到了凤翔知府衙门外。 李过准备退入衙门时,却发现衙门大门被里面的知府闻元带领差役死死抵住,并听那闻知府朝外大声喊叫:“大西皇帝万万岁,万万岁!” 党孟安开城及时,使得他没有成为俘虏,心中有愧的他却是不敢引西军去追杀李过。 “万岁有旨,不得对顺王无礼!” 马元利带着一众亲兵纵马入城一路高呼,很多西军士卒不知道顺王是哪个,但围住了李过同白鸣鹤的张化龙却是清楚义父所说的顺王是哪个。 “李过,听到了吗?我万岁封你为顺王,你还不赶紧放下刀随我去见万岁!” 马元利好声劝降李过。 “我乃大顺兴国公李过!” 李过将手中长刀朝当面一众西军指去,喝了这一句后再无一言。 态度不言自明。 “没有万岁的命令,绝不能杀李过。” 马元利担心年纪轻轻的张化龙会胡来,赶回御营报讯时不忘嘱咐这个年轻的右军都督。 张化龙当然明白眼前这个义父要封顺王的李自成侄子重要性,笑嘻嘻的答应下来,命部下只将李过等人围住,不许进逼。 “我那大侄子性子犟的很,不像他叔李瞎子同俺老张圆滑些,这样吧,四小子你过去对我那大侄子说,不降就不降吧,但眼下我这个当叔父的也不好放他走,就请他在凤翔城中先住着,回头再接他去长安。” 张献忠只要有李过在手中就行,至于李过降还是不降,倒不是太在意。吩咐完四小子刘文秀后,又不忘叫来一个内侍,命他专门去伺候李过,好酒好菜招呼着。 “委屈了我那大侄子,朕就把你蛋都给你捏碎!” 说完,张献忠哈哈一笑,凤翔一破,通往西安门户洞开,棋盘全活,岂能不高兴。 第七百二十三章 朕都打了,你能昨滴? 入凤翔后,张献忠并没有去见李过,而是召来投降的党孟安同那凤翔知府闻元,对二人好生夸赞之后,仍授党孟安为西安总兵,又叫闻元留任凤翔知府,恢复市面,安抚民心。 从党孟安处得知西安守军大多调来凤翔,城内的陕西总督孟乔芳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结合前番牛万才供状,张献忠更加坚信取长安易如反掌。唯一遗憾的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于月前启程去了北京,要不然能捉住高氏对于分裂陆顺更有好处。 “原先西安城中尚还有些兵马,不过末将来凤翔时,那孟乔芳令李来亨、田虎、贺兰带了五千兵去延安抵挡孙将军,李过来凤翔带了三四千人,这会城中恐怕守军不足两千人。” 新降的党孟安为了在大西军中有一席之地,将所知西安城中虚实尽数托出,并提醒张献忠西安最大的援军是河南方面封堵满洲英亲王阿济格的兵团,至于那潼关总兵胡守龙部多是乌合之众,来与不来于大局起不到多大作用。汉中方面留守的顺军罗岱和武大定部因郭登先战败,此时估计也对救援西安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张献忠问河南方面顺军都有哪些将领,党说有绵侯袁宗第、载侯党守素、定南侯董学礼等部,又有老淮军张国柱一部,总兵力大概有五六万人。 张献忠分析之后认为河南方面的顺军即便正向西安来援,也不会倾巢而出,因为河南当面还有占据了南阳城的满洲阿济格部,故而袁宗第同党守素他们一定会在河南留下相当兵力,那么能赶到西安的兵马最多也就两万人。 不然,若袁宗第和党守素敢全力回援西安,河南就会叫南阳阿济格所趁,到时清军横在北方顺军主力同西安顺军中间,便等于将顺军又重新切为东西两个集团。 这种错误,前番李自成已犯过一次,袁宗第、党守素他们深受顺军东西分割之苦,肯定不可能再犯。 退一万步,丢了西安顺军仍占据北直隶、山东、河南大部和山西,依旧可以和西军决一生死。 但要是丢了中原,顺军就要面对西军同明军(清军)的联合攻击,怎么撑也撑不住的。 后军都督王自奇认为长安方面此时当不知凤翔已被大西攻占,故而要趁他们不知这一重要情报以骑兵疾行,一举夺城。 刘文秀补充一点,就是可以让党孟安扮作从凤翔突围而出的样子骗开西安城门。 张献忠深以为然,当下命左军都督马元利、禁军都指挥使窦名望二将率步军主力于后,其亲领抚南将军刘文秀、后军都督王自奇、右军都督张化龙等将领率骑兵三万,带了那党孟安先行出发。 次日,西军精锐骑兵便从凤翔大出一路往东奔袭,沿途岐山、扶风、郿县诸县大顺委任的官吏或因贪生怕死,或因城中无兵,或怕西军破城屠城,尽皆望风而降。 这令得西军士气更是大振,从上到下个个意气风发,张献忠更是心思炙热,盘算起他这大西皇帝于长安是不是再隆重举行一次登基典礼。 然而,让张献忠没想到的,眼看就能攻到西安城下,西军却在距离西安城只有一百八十里的武功县城碰了个大钉子。 武功知县江某早在听闻西军杀到本县境内时就吓得弃印逃跑了,城中其他官吏也都人心惶惶,大多准备西军一到便同前面的几县一样开城投降,不想却有老义军首领何柴山从乡下带了一群家族后生赶到城中,召集城内士绅百姓,号召青壮上城协守。 这个何柴山杀官造反的时间比李自成、张献忠都早,其崇祯二年就参加义军起事,不过两年后却突然不闹了回乡隐姓埋名。大顺军进入西安后,这位汉子也没到西安找当年的战友谋个富贵,依旧在乡种田。 但当听说雒南县城来了一群辫子兵,一直在乡种地的何柴山却将两个儿子同一个孙子叫上,持了两把镰刀、一把斧头,还有一把柴刀冲进县衙砍死清廷委任的知县,继而于街上振臂高呼开始了雒南抗清斗争。 顺军光复西安于汉中举行群雄抗清大会,何柴山是第一个响应的义军首领,后来其部六百多人由他两个儿子带领加入了杀奴军,现在山西境内。 促使何柴山站出来守卫武功县城的原因除了这位老前辈觉得张献忠背盟不地道,另外就是他早先拉起来的队伍包括他的两个儿子这会都替大顺效命。 何柴山深知武功是控扼凤翔直驱西安的要地,绝不能轻易被西军夺取,因此带了家乡子弟连同城中青壮誓死坚守。 一路进展顺利的西军没想到小小的武功县竟会闭门不纳他们,前锋张化龙大怒之下率部攻城,结果因为缺乏攻城器械被何柴山组织的乡兵击退,平白损了两百多骑兵精锐。 张献忠闻讯也是大怒,可他为了急于赶到西安只带了精锐骑兵,步兵大队尚在后方,因此再怒也拿武功县城没有办法,总不能叫骑兵统统下马打梯子去爬城吧。 若不攻武功,西军可以北上取乾州、之后往东攻咸阳再至西安,但这条道要绕三百来里路,对于急于夺取西安的张献忠太不划算。而且谁也不能保证乾州、咸阳那边是不是也会同武功县一样闭门坚守。 西营诸将合计,只能等后面的步兵大队赶到。 张献忠也是发了狠,不顾自己也是陕西人,命叫破武功县后将城中人全部杀死。 正当张献忠在武功县等待后方的步军大队时,西安方面却遣使来西营,愿同大西方面和谈。 使者竟然是大顺的陕西巡抚张国柱。 在见到张献忠后,张国柱首先询问了兴国公李过下落,待知李过被西军俘虏囚在凤翔并无性命之忧后,这位新任陕西巡抚暗松一口气,继而整理措词,先是指责西军不应该背信弃义攻打大顺,其后提出大顺方面可以钱粮换取西军退兵,两家日后仍共同对付明朝。 张献忠却是哈哈一笑,对那张国柱道:“朕背信弃义是不好,值得你们骂上一通,可如今朕信也背了,义也弃了,这大军都要到长安城了,你反过来叫朕退兵,换你,答应么?” 第七百二十四章 衔枚疾驱三百里 八大王言简意赅,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们骂老子是可以的,因为的确是老子有错在先,但你们骂过了,就不能再说老子我坏话了吧。那样不地道的就不是老子,而是你们这帮小子。 至于顺军方面什么拿钱粮、军械换取大西退兵,不攻长安,张献忠更是想都不想,甚至觉得这是傻子才去考虑的事情。 道理很简单,大西拿下了西安城,那城中的钱粮还不是立即改姓了张! 拿我老张家的东西换我老张拍屁股走人,世上哪有这浑账道理? 要论心计,八大王把明朝耍得团团转的时候,那陆家小子还不知在哪堆泥巴咧。 张国柱当然知道张献忠不可能就此退兵,于是便将临来西安前监国亲手所写的那封信取出。 此信表明大顺此番议和是真心诚意,而非虚与委蛇。 “咦,陆家那小子倒知道称朕一声叔父咧,不错不错,尊卑有序,晓得些礼数。从他老丈人论起来,这声叔父朕是受得坦当……” 张献忠看过陆家小子的信后不无惊讶,因为这小子真的是想向他求和,说什么共同大敌未灭,顺西便大动干戈,是什么狗屁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两家又是同根同源,倘因内讧而使明朝捡取便宜,对不起历年死难将士云云…… 不动声色将信递于一边的义子刘文秀,张献忠命人将张国柱先带出去,说是议和之事兹事体大,他这个大西皇帝要和诸将好生商议。 待张国柱被带下去后,后军都督王自奇凑到刘文秀边上共同看那陆家小子的信,之后不由“嘿”了一声,道:“万岁,看样子西安城真虚的很,要不然也不会来向咱们求和。” “当年朕打不过明军,不也向明朝求了和么,后来怎么着,杨嗣昌那老儿不是被朕活活拖死了么。” 张献忠也嘿了一声,看向义子陆文秀:“四小子,这陆家黄毛真要向朕称臣,是饶他还是不饶他?” 刘文秀在大西军四大王子中排第四,上面三位是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所以张献忠平日就以“四小子”呼他。 “父皇,我以为陆文宗不可能向我大西称臣,这张国柱此来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麻痹于我……” 刘文秀一针见血,大西现在是绝对不能同顺军议和的,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顺军方面更不可能同大西议和,因为他们刚刚占领北京,歼灭了满洲鞑子,正是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之时,怎么可能突然自降身价向大西称臣呢。 所以,求和不过是个幌子,目的就是替可能正向西安赶来的顺军主力争取时间。 张献忠点了点头,道:“这点鬼伎量朕玩得不比他陆家小子少,不过也好,他想糊弄朕,朕就陪他耍耍。” 如果武功县已破,张献忠才懒得陪顺军弄花样,直接挥师打到西安就是。但现在有武功县横在往西安的必经之道上,而己方缺乏功城器械,三万精锐骑兵就这么被拖在小小武功县,他就算对西安再是急火焚心,也得暂时压压性子等步军主力上来。 当下便叫刘文秀替他同那张国柱装模作样谈判,陆小子不是想以议和麻痹于他么,这边就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也把议和的架子拉出来,看双方谁信谁。 刘文秀因听党孟安说陆文宗对张国柱十分重视,此人之前率领陆文宗的嫡系兵马淮军第五镇在河南很有建树,因此劝义父扣下张国柱,让西安重新派人来谈。 “弄这小家子气做什么?” 张献忠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老规矩,不能破。再者人家说的没错,咱西军同他顺军都一个娘生的,就算打出屎来,也不至于连个使者都要杀,传出去岂不显得朕没肚量嘛。” 这要是换了袁宗第、高一功、刘体纯、李双喜他们,张献忠说不定真就给扣下了,因为这几个人同李过一样都可以用作拉拢分裂陆顺的棋子。但一个从前的明军降将,便真有天大的本事,张献忠也不放在眼里。 见状,刘文秀便也作罢,奉他父皇之命同王自奇去找张国柱,直接于对方道:“大顺和大西同根同源不假,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我大西已于成都建国改元,你家陆闯王若真愿臣服我大西皇帝,可亲来我大西御营……” 这个条件张国柱显然没法答应,一时面上有难色。 刘文秀退了一步,称顺军若真想和大西重新结盟交好,便让出西安,大西方面保证不再东进河南,与顺军以潼关为界,东西各治。至于共同对付明朝,日后可以细谈。 张国柱依旧面有难色,提出西安为大顺正式建国的西京,不能轻易让给西军,但可以承认已被西军占领的府县为西军所有,另外可让出延安、榆林等地,并向西军提供粮草十万石,银三十万。 “莫说这些虚的,延安、榆林等地我东府兵随时可以攻取,你拿来做条件没有道理……” 刘文秀也懒得和张国柱太多废话,道:“你且回去同孟乔芳商量,我军暂时先不动兵,不过最迟五日之后你方要给出正式答复。” 张国柱答应下来,走时却提出一个要求,便是请求西军释放被俘的兴国公李过同凤翔总兵白鸣鹤,以及西安总兵党孟安。(西安方面此时不知党孟安叛变) 刘文秀微哼一声:“要放李过也可以,你们拿西安城来换。” 闻言,张国柱沉默,起身向刘、白二人抱拳行礼,离开西营。 隔日,西安方面派人快马至西营,称让出西安城陕西总督孟乔芳和巡抚张国柱无法做主,须请示北京行营,请西军再宽限几日。待监国八百里加急批复下来立时予以通告。 张献忠浑不当回事,只叫刘文秀假意应付。又过一日,自凤翔出发的西军步军主力终是赶至武功县城。 未及休整,张献忠就迫不及待下令攻打武功县城。 与此同时,一支骑兵正于商洛山区疾奔,队伍长达数十里,马上骑士皆风尘仆仆,一人三马,所有战马都是口中衔枚疾驰。 无论人马,都不得歇。 第七百二十五章 赏官赏银赏女人 命张国柱先行往西安赴任陕西巡抚并寻求同西军议和之事后,陆四在鲁阳关滞留一日,一方面督促河南巡抚袁宗第落实河南防务,另一方面则是同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做了一番详谈,随后传谕李自敬为山东布政使。 因大嫂高皇后对女婿的器重扶持,以及大顺眼下实际已经由“李顺”变为“陆顺”,且陆文宗这个侄女婿率领大顺光复北京,歼灭满洲朝廷,于顺军上下已然威望远超当年李自成,侄儿李过亦无有争雄之心甘愿在西安留守,故李自敬审时度势,散了从前些许野心,领了谕旨后便带仆从数十往山东任职。 其做山东布政也算合适,早前随大哥李自成征战四方时,李自敬便一直是同大嫂高氏负责老营事务。 对于叔丈人,陆四自是礼敬,故亲送李自敬往山东就职,直出鲁阳关十里方罢。 李自敬拜别时请求侄女婿无论如何也要寻得大哥李自成尸首,将来亦不赦牛金星父子,对牛氏父子当千刀万剐才好。 牛金星父子乃是岳父李自成之死的直接元凶,陆四当然不会赦免二人,就算他肯妻子李翠微也不会同意。 只是李自成首级一事北京方面一直在寻找,但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找寻不出。而李自成的尸身却在襄阳,想要寻回李自成的尸首除非大军南征一举攻破阿济格,或私下派人同阿济格接触重金赎回。 眼下陕西战事吃紧,陆四自不会对阿济格用兵,故而将赎回李自成尸首一事交予袁宗第去办,并告知袁宗第可拿阿济格在京家眷用于交换,必要时甚至可以拿他养在宫中的那两个满洲小格格(多尔衮、多铎之女)去换。 近来阿济格部下的满洲士卒有不少从南阳跑来向顺军投降,忠贞营在其中立了不少功劳,对于这些来降的满洲及蒙古兵,袁宗第都是命编在忠贞营,同时将来降人员名单定期统计报送北京,除死者外,余尚活着的满兵家眷多半有望能够相见。 陆四离京时,便赦免了一百多蒙八旗将校妻女为自由身,安置在京畿一带的农庄。 陆四示意袁宗第要加大对阿济格部下满蒙八旗兵的分裂拉拢工作,也即战局上顺军是守,但战术上顺军却是要攻。 这个攻不是出兵,而是所谓的统战。 袁宗第又问是否纳降尚可喜,道半月前尚可喜曾派人同顺军接触,希望举义反正,然又说阿济格和吴三桂一直监视他智顺藩,故而希望能够于大顺南征之时阵前举义,这样可以避免起事之后因为得不到顺军的接应而被降明的阿济格和吴三桂攻打。 对尚可喜这个竟然反过来要挟自己的蛇鼠之辈,陆四甚是厌恶,但既将河南方面事务交给袁宗第,便询问袁的意思。 袁认为可以同尚可喜继续接触,也容他暂时留在明营之中,不然现在堵掉他归顺之路,此人说不定就会破罐子破摔了。 陆四同意,但心中却有决断,将来无论如何也要砍了尚可喜脑袋。 正欲领军出发赴援西安,北京留守陆广远转来辽东捷报。半月前辽东总督兼第七军提督高杰督兵大破沈阳,但却纵兵屠城,致使城中满汉蒙军连同家眷死亡七万余人,仅一满洲老人得以独活。 陆广远的意思是高杰攻破沈阳是功,但纵兵屠城却是过,且辽东现在人口稀少,一下就将七万人给屠了实在是有些浪费。若是能将这几万沈阳人迁到其它处屯田,将来繁衍生息也能得人丁数十万不止。 故陆广远希望叔父能够下谕训斥高杰,并严禁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都杀了,还骂了干什么?” 陆四知道侄子是从恢复辽东这个长远角度看待屠城事,几万人就这么被杀了也确是有些浪费,但事情已经出了就没必要再揪着此事不放。 他对随军的兵政府侍郎贾汉复道:“高杰屠了沈阳有利有弊,但总体来说利大于弊,至少蒙古人那边对我大顺肯定要恭顺的多。过去咱们汉人总讲以理服人,如今时代不同,往后咱们大顺要多讲以武服人,等人服了之后再同他们讲理,这样子效果要比一开始就以理服人好得多。” 贾汉复点头道:“蛮夷异族,畏威而不怀德。与他们讲再多大道理,不如杀他个尸山血海来得实在。” 陆四叫贾汉复拟谕以行营名义嘉奖高杰及第七军参战有功将士,至于参战将士功劳封赏则由兵政府暂记,将来一一落实。 此次随陆四赴援陕西的主要是高一功的第一军、刘体纯的第二军,以及重甲、羽林、炮兵约七万人。 赴援兵力相对于西军方面明显不足,但却都是顺军主力精锐兵马,无一不是参加过与与清军大战的,因此从装备到军队士气都是优于西军,并且西安城在顺军手中,因此即便总兵力不足西军三分之一,也足以将张献忠钉在西安城下。 毕竟张献忠也不可能把他那滚雪球壮大的三十来万西军全用在西安城下。 另外陆四还有山西方面的左、李集团,一旦李定国从山西抽身,便是左、李集团出晋入陕之时。 李定国是名将,左大柱子也不含糊,李成栋更是能比肩李定国,有这二人统领山西集团从延安方面对西军形成牵制,对西军的压力也不小。 最重要的是西军兵马虽多,粮草却是困顿,时日一久不退也要退,那时就是顺军与西军的决战之时。然而西安方面不断传来的急报却让陆四改变求稳战略,改以求险。 因为,西军进展实在太快,顺军多路兵马被击败,李过也被西军围在了凤翔城。 凤翔一失,西军通往西军的道路就再无险要可制,因此陆四再如之前的救援计划,恐怕大军刚出商洛西安城就已经被西军攻破。 因此急命以骑兵为主的辛思忠第十一镇,赵忠义第十二镇,及樊霸所领羽林亲军随他快马加鞭先赶往西安,高一功兼任的第九镇、蔺养成的第十镇同十一、十二镇的步卒,以及黄昭的重甲、洪宝的炮一镇于后跟进。 为加快行军速度,陆四让徐和尚的第五军、党守素的第十军将两军的战马都调拨出来,但还是不够,便又命忠贞营拨来战马4200匹,这才使得随他先行赶往西安的骑兵做到一人三马。 等到了商南县时,西安传来噩耗,凤翔城被西军攻破,现西军以势如破竹之势正向西安进军,沿途各县大多未经抵抗就开城投降。 陆四更是心惊,不顾将士疲倦,命衔枚疾驰,昼夜行三百里,仅用一天便赶到西安城下。 然而就当随监国西进的将士们皆以为他们要入西安城时,却见监国只看了眼西安城,便毅然掉转马头打马西去。 “监国有令,大破西营,赏官赏银赏女人!” 行营亲卫旗牌兵纵马四出,呼吼之声不绝于耳,响彻西安城外。 …… 作者注:豪格破西军,命衔枚疾行,昼夜行三百里。 第七百二十六章 虎焰班 跑得快 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监国率师越西京而走。 长安城头上,陕西总督孟乔芳望着纵马西去的监国身影,不禁对身边与其一同降顺的原汉军旗甲喇额真刘之源感慨说道:“我朝监国之武勇胜唐宗宋祖若干,大顺能否一统北方,也全在武功。” 此武功有两层意思,一为赫赫武功,以武定天下之意;二为地名,即西安门户武功县。 “西军已破武功,监国此去,恐凶险万分。” 于满清汉八旗中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刘之源曾经历明清若干战事,更随阿济格追李自成于北直、山西、陕西,于当下战局心中洞然。 深知若武功城尚在顺军手中,监国此去胜败可能五五之分。但如今武功县城已被西军夺取,此刻张献忠的大军想必正向西安推进,监国以不到三万骑兵长途奔袭,人马俱困迎面向十数万西军撞去,胜负已非五五,而是极其凶险。 万一战败,恐怕大顺也只能放弃西安退守中原了。 孟乔芳也知监国率不到三万骑兵奔袭西军乃是凶险之举,但此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否则西军一路无有阻拦兵临西安城下,只须以一部分兵力围困城中,再使精兵东去堵塞商洛山区,便能使回援的步军主力寸步不能行。 到时西安城中就算得了监国这两三万骑兵助守,恐城陷也是迟早的事。据从凤翔逃出来的士卒说,西军攻打凤翔时采用掘地埋药爆破之法,此法孟乔芳早有耳闻,因此担心西军也以此法来炸西安城墙,那样的话城中守军就是再多上一些怕也无济于事。 最重要的是,监国一旦被困西安,则便相当于整个大顺被困,那对大顺而言更是致命,弄得不好便同李自成进北京一样,高楼起得快,塌得也快。 而自榆林南下的孙可望部西军也是来势汹汹,李来亨同田虎只带了五千人马过去增援延安,若被孙可望击溃,则西安就是绝地,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故而接到监国密信他将率骑兵突袭张献忠时,孟乔芳震惊之余却感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求监国能够大胜西营,但求能阻得西军数日便可,届时步军主力赶至,西安就算被围也有足够底气与他西营一较高下。 现在,全赖武功了。 心中祈祷监国能大胜同时,孟乔芳亦与从西营归来的巡抚张国柱开始组织城中军民开始准备撤退,监国能胜最好,不能胜的话也只能一把火烧掉西安城,尤其是城中的存粮,万不可同田见秀般妇人之仁。 …… 陆四没有入城,也没有下令将士歇马,而是继续带领已经人困马乏的骑兵继续西进,因为他实在没有时间了。 武功县城离西安只有一百八十里,昨日武功失守,便算西军休整半日,今日也当出兵东进,因此若不能挫其前锋,滞其攻势,陆四将陷入极大的被动。 最好的结局是弃西安退入河南,最坏的结局就是跟李自成被阿济格追一样,仓皇东窜。 因为给李自成服丧的原因,陆四依旧是一袭白衣,不发一言,双手勒缰,纵马疾驰。 陆四本来的坐骑是缴获的多尔衮坐骑,此马可称千里马,但也不可能供主人昼夜疾行,因此另有数匹马供陆四换乘使用,其中一匹驼着陆四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的铁甲。 众羽林将士见监国一马当先,毫不喊累,虽个个都很疲倦,然此时也都是抖擞精神奋力驱马。 第十一镇、十二镇官兵同样如此,西安往凤翔官道上,但见铁蹄铮铮,扬尘如龙。 可哪怕再急,人马也不是铁打的,往西疾驰约数十里后,陆四传令歇马半个时辰。 很多将士勒马停住后因为双腿内侧磨损出血缘故都难以下马,一些战马也因为主人驱使太急耗尽马力瘫痪在地,好一些的鼻子不住喘着粗气,差一些的直接口吐白沫。 这些战马随后就被主人强行拖到道路两侧,也不喂水更不喂粮,任其自生自灭。 有限的时间内,人和尚能用的战马都在拼命的吃着东西,喝着水,有实在累的很的索性就在草地上眯上那么一会。 “呜呜”的号角声很快响起,继而各部的哨子声从东到西尖利的鸣响,士兵们扑扑用凉水把脸一激便忍着疼痛翻身上马。 “驾,驾,驾!” 随着军旗的指引,一匹又一匹战马开始撒蹄往西疾驰,官道上再次扬起遮天蔽日的灰尘。 陆四没有困意,他是真的没有困意。 因为,他的心事比泰山还重。 当年北上攻打豪格、孔有德集团,都不曾有今日这般紧张。 未几,就见前方第十一镇的镇帅辛思忠勒马立在道边与部下几名军校说话。 远见监国纵马驰到,辛思忠正待上前行礼,马上监国却远远笑问他一句:“虎焰班,还能动否!” 辛思忠闻言一愣,虎焰班乃是他早年于义军绰号,形容他领骑兵作战如风驰电疾般快。 只此绰号自他获任大顺右威武将军后,已经多年不曾被人叫过,今再闻旧号,当真是惊讶之余更感亲切。 旋即马鞭一扬,脖子一昂,扬声喊道:“监国还能动否?” “当然能动,没见我在跑吗!嘿,就是下面两颗蛋颠得疼!” 陆四放声大笑,纵马从辛思忠身边一越而过,一众亲卫扬起的灰尘呛了虎焰班一脸。 辛思忠却是哈哈大笑,挥鞭落下,跨下刚换的坐骑立时吃疼撒腿往前疾驰。 就听前方监国掉头喝问:“虎焰班,一比比,先至西营者得百金,如何?” “监国要赌,末将自当奉陪!” 辛思忠双腿一夹,跨下战马速度更快,他可是大顺有名的骑将,监国这百金岂不是送于他花销的! “监国有令,跑得比他快的,花花银子用箩筐挑,不要花花银子就给花花女人!” 羽林侍卫将陈威力扯着嗓子高呼,就差唱上一首老家的淫曲了。 第七百二十七章 火冒三丈八大王 武功以东六十里兴平县境,渭水至此将陕西分为东西二部,渭水以西多黄土丘陵沟壑,渭水以东则为关中平原,又有秦岭横亘,县境大小山峰林立,更有西汉武帝茂陵远依九骏山,南面遥屏终南山,使得兴平自汉唐以来便为长安达官贵人游玩踏青胜地。 只今日兴平,自前明崇祯以来,连年兵灾,百姓多避兵灾藏于山林之中,县境荒田若干,杂草丛生,破败异常。 马嵬驿,大西御营驻地。 相传马嵬本为东晋一武官名,因他在此筑城而命名地名,后来此地一直是长安往陇西、剑南的第一驿站。 唐朝爆发安史之乱后,唐玄宗逃至马嵬驿,随行将士突发兵变处死宰相杨国忠,并强迫贵妃杨玉环自尽,史称“马嵬驿兵变”。 西军半日便破武功城后,为了发泄被堵数日怒气,张献忠命人将据城顽抗的何柴山乱刀分尸,又尽屠城中抗西军民两万余人,仅百多孩童得以生还归入西军孩儿营。 武功城既破,张献忠自是再也无心同西安方面搞什么议和的鬼把戏,命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中军都督王尚礼统领步军大队,义子刘文秀、张化龙、后军都督王自奇、左军都督马元利连同赶来的左丞相汪兆龄、吏部尚书胡默、礼部尚书吴继善、降将党孟安等文武百余人随他亲征西安城。 三万余西军精锐骑兵自武功东进疾驰数十里,由文武簇拥于其中的张献忠意气风发,大有当年李自成大败孙传庭夺取西安的豪迈景象。 行经尚存村庄时,内中村民皆拜于道路两侧,口呼“大西皇帝万岁”,不敢抬首视目。 张献忠一时高兴,命人取粮分发这些村民,按人头一人得三斤,喜得那些百姓连连磕头,都说大西皇帝仁义。 大军行至马嵬驿时,左丞相汪兆龄说此地就是当年杨贵妃身死之地。 张献忠于马上环顾四周,但见远处古柏参天,泉水哗哗,山川极为秀丽,不禁感慨此地风光当秦地第一。 “万岁有所不知,不远处的黄山宫相传是道教始祖老子传经布道之处……” 左丞相汪兆龄虽是湖北人,但于陕西地理倒也熟知。 “李唐好像说老子是他们的先祖,今日朕也来了长安,便去瞧瞧他老子的道场是什么个模样。” 张献忠得意之极,竟下令于马嵬驿歇马扎营,明日再往西安。 抚南将军刘文秀急忙劝说大军离西军已不到百里,此时当快马加鞭直抵城下,不可于途中耽搁。 汪兆龄笑道:“抚南将军多虑了,长安城中兵不过两千,守城者孟乔芳、张国柱皆是降将,有何可虑的?说不定这会二人闻武功已失,我大军西来,早已吓得弃城而逃了。” “无妨,误不了事。” 张献忠也认为西安城可唾手而得,加之将士疾行数十里人马也有所困顿,不妨在这马嵬驿歇上半日,养足精神明日好以最佳状态入那西安城,好让那城中百姓好生看看大西将士的风采。 见父皇也这样说,刘文秀寻思西安城肯定已成惊弓之鸟,且顺军援军不可能这么快赶到,为免扫父皇的兴便没有再劝。 当下,御营传令扎营,诸将各自忙碌。 在汪兆龄的陪同下,张献忠一行径直去了离马嵬驿不远的老子道场黄山宫,随行的还有大西的两位天学国师利类思同安文思。 不过两位耶稣会来中国的教士对大西皇帝游道教道场却是极不舒服,并都有些失落,因为看起来他们这两年多时间似乎并没有让大西皇帝对天主教产生太多兴趣。 只再不舒服,再失望,二位天学国士也得耐着性子陪同皇帝陛下游玩,并不时给出一些违心的赞赏。 游了有大半时辰,张献忠便没了继续游玩兴致,正准备吩咐回营,却有探马数骑自山脚而来,匆匆来报说前方十几里外的渭水发现有顺军骑兵数十人正往御营所在奔来。 顺军来了么? 利类思同安文思都是吃惊,彼此对视一眼,二位天学国师可是听说这中国有“大贼”两股,一号顺,一号西的。而那顺贼从前无论是声势还是实力,都是超过大西的。 汪兆龄也是一惊,正待询问探马那股顺军骑兵底细时,耳畔却传来张献忠的怒骂声:“你们探的什么东西?那西安城内都叫朕吓破胆了,哪里敢派兵来窥伺朕的军机?你们几个混账东西八成是将土匪当成顺军报于朕知!” 言罢,竟叫将那为首的报讯士兵斩杀,随同的后军都督王自奇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劝阻,说这人是跟随皇帝多年的勇士,可能只是一时失察这才来误报,绝非有意为之,还请万岁饶他性命。 “还愣着干什么,再去探!究竟是顺军还是土匪,给朕瞧仔细了!” 张献忠摇了摇头,示意众人随同下山,还未到大营所在,探马又来报,说的确有一股顺军骑兵出现在渭水北岸山坡上,这次人数更多,怕有几百骑。 王自奇嘀咕:“是不是顺军主力赶来了?” “从北京到西安,两千多里地,他顺军是插上翅膀飞过来的不成!就算赶得再快,这会也当在河南境内。去,再探!” 张献忠依旧没有将此事当一回事,甚至认为有可能是西安的孟乔芳和张国柱在故布疑兵,而让他这个大西皇帝疑神疑鬼,从而停止向西安进军。 便同那个诸葛亮的劳什子空城计差不多。 王自奇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就偷偷派亲兵也去探查清楚。 回营之后,张献忠眉头微皱,命人将路上抓获的一个从西安逃出来的顺军官吏连同夫人带来,他亲自提审这夫妇二人西安城中的虚实。 如此,又用了小半个时辰。 被抓的那顺军官吏夫妻二人还是很肯定的说西安城中并无大军,总督府内外都是慌作一团什么的。 张献忠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正要命人传膳,结果又有探马来报,说在渭水北岸的几百骑兵不是土匪散兵,而是打着“闯”字旗的顺军精锐骑兵。 “妈拉个巴子的,活见鬼了!” 张献忠气急之下一脚将案桌踹翻,直接冲出大帐翻身上马,他竟是要亲自去看个明白。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万岁没了 渭水北岸一处丘陵,陵上满是树叶掉落干净的枣树。 远看,光秃秃一片,半点绿都无。 秃山上,却有一杆“闯”字大旗屹立于半坡之上。 坡上、坡下,都有甲衣俱全的骑兵列在各处,丝毫不掩饰踪迹。 数里外的渭水南岸,上万匹衔枚战马半蹲于地,困乏至极的士兵席地而睡,哪怕冻土寒意透身,亦是呼噜声此起彼伏。 渭水之上,河水结冰,不听水流之声,只见一座石桥横跨两岸。桥头一顶部泛黑石狮已是历经千年风霜,底座“开元”二字依晰可见。 爬到半坡之上,陆四在一棵硕大枣树下忽的停住,心有所思伸手摇了摇尚存几片枯叶的老枣树,不无感慨对左右道:“听说八大王早年贩过枣,今日我却在这枣树坡上与他对阵,不知是命运还是巧合。” 言罢,取出千里镜向西边遥看。 “闯王,这里太危险了,离西军太近了,您还是回去吧,这里让末将看着就行!” 说话的是正同旗牌亲兵上坡来的十一镇帅辛思忠,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位虎焰班刚刚赢了监国一百两金子。虽说是记账,但监国还能赖了他辛将军赌注不成。 “这里对我危险,对你,对这些儿郎就不危险了?” 陆四放下千里镜,环顾四周脸上都是灰尘,也都疲倦至极的将士,笑了笑,不再言语,重新拿起千里镜凝视西方。 “辛帅,要是能劝得动,我等早就把监国劝回去了。” 羽林军统领樊霸比辛思忠还要紧张,因为就在先前西军的探马已经连续数拨出现,这会西军大营肯定知道大顺的监国就在渭水北岸。 侍卫将陈威力可能是太累的原因,兀自靠着一棵枣树在打盹。 辛思忠知是劝不回监国了,只得传令下去让士兵打起精神,千万不能出差子。 这边陆四放下千里镜,抬头看了看天,继而摸出一根烟点上,抽上一口长出一气,问了一个让辛思忠有些错愕的问题。 “虎焰班,你相信宿命吗?” “宿命?这……” 辛思忠愣在那里,实不知监国怎么问这个,且实在是没法回答。宿命这东西太玄。 “其实我是不信的,但冥冥之中我又突然觉得可以信一信。” 陆四一动不动看着远处,任由香烟在他两指间燃烧。 宿命,到底有没有?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可以争取。 “监国即便是想以身诱敌,但西军兵马毕竟多过我军,万一诱敌不成,监国还是当早归西安才好。” 辛思忠是做的最坏打算。有句话他没敢说,就是万一形势继续对大顺不利,那该放弃西安就放弃,万不能犹豫不决被西军咬在西安。 “放心,天命在我。” 陆四朝坡下几丈走去,那里第一眼看去就是一片枯黄杂草,但仔细看却能发现杂草下面隐藏着什么东西。 “监国!” 正在校准的羽林军旅帅徐传超听见坡上动静,下意识抬头看去,发现是监国后赶紧起身行礼。 “弄好了没有?” 陆四拍了拍徐传超的肩膀,他记得此人是从山东逃荒到盐城的猎户子弟,一手箭法于淮军当中不敢说第一,但也绝对排得进前三。当年老淮军的箭营就是这个徐传超在负责,如今也是升任旅帅了。 “弄好了!” 徐传超弯腰扒拉覆盖在上的杂草,露出一架巨大的弩机。 不是一架,在徐身前杂草做的伪装下,足足有八架弩机。 这些就是当初扬州军械制造局仿宋代神臂弓制成的重箭,然而这些弩机在淮军随后的历次战斗中都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因为论射程不及火炮,论发射的连续性和覆盖性又不如火铳弓箭,很是鸡胁。 好多将领在实际看过弩机发射后,认为这玩意太蠢,除非敌人傻傻的站在那一动不动才有可能命中目标,否则,连吓唬人都做不到。 结果就是谁也不要这玩意,最后八架弩机被调给了炮镇,炮镇那里也对这东西不重视,一直扔在那生灰,没想监国突然询问这几架弩机的下落,好一番寻找之后才从炮镇调拨给羽林军。 徐传超也是刚接手这几架弩机,好多地方搞不明白,幸亏从炮镇一块调来的几个弩机手本领没生疏,好一番捣腾后才算让徐旅帅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发射出去。 陆四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那就等着吧。” “等什么?” 徐传超疑惑。 “张献忠。” 陆四并拢双手,哈了一口热气,这天还真是冷的很。 …… 闯字旗出现于渭水北岸让张献忠暴跳如雷,因为这根本不可能,他绝对不信李瞎子那个黄毛女婿会插上翅膀飞到陕西来。 气急败坏的他只穿了飞蟒半臂袍就翻身上马朝渭水北岸疾奔而来,随行的除了一个义子虎威将军张能,一个内侍太监和上百名御营侍卫外,竟是没有其它护军。 等到抚南将军刘文秀闻听父皇只带了极少数人就往渭水查探军情,吓了一跳,赶紧召集军士急追而去。 “吁!” 纵马疾行了十来里,张献忠忽的勒马停住,因为他发现前方二三里外的一座山坡上真的有旗帜插在那,且隐约看去好像确有几百骑兵在那里驻足。 “父皇,真的是顺军!” “三小王子”中的虎威将军张能勒马停在父皇身边,向那山坡眺望,怎么看坡上的旗帜和身影都不像是一般土匪。 张献忠也是疑惑,喝令随他同来的内侍:“把朕的千里镜拿来!” 不想那内侍却道来得匆忙没能带上此物。 “混账!” 张献忠大怒,扬鞭抽了这内侍太监一下,双腿猛的勒马,竟是打马继续往前奔去,显是想靠近些看清楚。 张能见状,赶紧打马跟上,并喊道:“父皇,别离得太近,小心暗箭!” “怕什么!区区疑兵之计还能唬得了朕不成!” 根本不信前方坡上会是陆文宗那小子的张献忠不听义子的劝说,执意打马近前。 张能只能招呼众侍卫速速跟上,万不可让父皇出意外。好在他父皇虽怒极,但也不是真的无谋之辈,往前又奔了里许地后便勒马停住了。 此地距离那山坡足有近二三百丈远,坡上不管是顺军还是土匪休想暗箭伤人。 但张献忠同时也真是看清了,坡上的确树着一面“闯”字大旗,而那大旗之下也正有一帮披甲锐挂的人正在朝他看来,其中有一人似乎还与身边的人打了什么手势。 张献忠不担心自己会有危险,但此时心中也不禁犯愁,因为他不知道那闯字大旗下被一群人簇拥的将领是不是李瞎子的女婿陆文宗。而西军之中见过陆文宗的只有他的长子孙可望、四子刘文秀同右丞相严锡命还有王尚礼几人,眼下这几人却都不在身边,不禁有些着急,侧身往后看去,想看四小子刘文秀是不是闻讯赶了过来。 坡上的陆四此时也是激动,虽然他同左右都没见过张献忠,但他能确定前方不远处勒马停住的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张献忠,因为对方身上穿的似乎是龙袍(飞蟒)。 不管是不是龙袍,来人于西军之中也一定是身份极为重要人物,故而陆四当即立断,朝徐传超猛喝一声:“射那未披甲之人!” 徐传超立时蹲下将一具弩机稍稍调了调,尔后一锤砸下,顿时便听“嗖”的一声,一枝同长矛差不多长的大箭脱弦而出,向着远处的张献忠飞射而去。 “父皇小心!” 张能眼尖,见坡上突有一物射出,赶紧纵马上前想将父皇的身子按伏下,但没等他伸臂,那枝大箭便已从半空落下,继而“噗嗤”一声笔直扎入距离张献忠马头只有一尺的地面之上,雄厚有劲的箭头破土而入,瞬间扎进半尺来深。 “咝!” 张献忠倒吸一口冷气,这枝突然飞射而来差点就射中他的大箭让这位八大王本能的也是心头狂跳。 旋即意识自己所在之处不再安全,本能掉转马头就要往后退去。 可已经是迟了,就听“嗖嗖”又是几声,四柄矛箭同时落下,然而幸运的是竟无一柄扎中张献忠,每柄都距这位大西皇帝尺许远。 “父皇快走!” 张能大叫,纵马跃到父皇马前,竟是想以自己的身驱替父皇去挡有可能再射来的利箭。 “吊你个驴球的!走!” 张献忠哪还敢耽搁,扬鞭大喝一声就要纵马逃去,然而半空之中又有数箭射到,但此刻张献忠已纵马奔出数步,那几枝箭想要射中他除非神仙施法。 “能要朕命的人,还没出生呢!” 张献忠怒极反笑,笑声在旷野之中传出好许,然后便听“轰”的一声惊天巨响。 大西皇帝壮硕的身躯竟同坐骑一样瞬间飞裂,好似虚空中有无数铁丝紧缚大西皇帝,铁丝另一边是无数战马同时使力一般。 尸首四肢规则亦不规则的往东南西北、天上地下飞射而去。 “万岁!” 众御营侍卫被爆炸炸得东倒西歪,侥幸未死不待烟雾散净,就发现他们的皇帝陛下连同虎威将军都在眼前神奇的消失了。 而地上,到处是残肢断臂。 内侍太监王成也被受惊的战马摔落马下,疼得他直喊,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时,却发现万岁的脑袋就在他前方两尺处死死瞪大看着他,顿时吓得这位王公公魂飞魄散,跌跌撞撞一路往西狂奔,边跑边喊:“万岁没了,万岁没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张献忠身死 “炸了,炸了,炸了!” 远处传来的爆炸让徐传超一下跳了起来,因为爆炸就在西军当中炸开,他看的清楚,监国要求射中的那个未披甲之人连同坐骑被当场撕裂! “中了,打中了!” 众弩手也欢呼起来,尤其是发射那两枚箭头捆有“闯王包”的弩手更是兴奋不已,同时也被那闯王包的威力惊的咂舌头。 刚才众人看的明明白白,西军涌近的那上百骑大部分几乎是眨眼之间一扫而空,余下人的也是乱作一团,惊马四奔,黑烟弥漫,嗷嚎之声不绝于耳。 正在打盹的陈威力更是叫爆炸声吓得一个激灵往上一蹿,不曾想脑袋猛的扎在上面的树枝上,戳得他疼的抱着脑袋嗷嗷叫。 那树枝原先好好的,偏陈威力嫌它碍事,自个把树枝给折断了,结果算是搬起石头把自己脑袋给顶了。 “哪里炸了,哪里炸了!” “西贼攻上来了?!” “他娘的,俺跟这帮王八蛋拼了!” 顾不得叫人给自己包扎伤口,陈威力顺手提起自己的大刀从坡上冲下,然而因为冲得急没收得住脚,反把前面正趴在石头上紧张朝远处眺望的樊霸给撞的“咕噜”几下滚了丈许远。 “陈二癞子,你急着投胎啊!妈的撞死老子,你以为就不用还钱了!” 要不是头上戴着尖盔,樊霸的脑袋铁定也叫撞出大包,气得从地上爬起破口就骂了起来,刚骂一句,不远处的监国却突然将手中的千里镜狠狠朝地上一摔,然后箭步冲向坡下,振臂疾呼:“张献忠已死,诸将随我破西军!” 张献忠死了?! 樊霸一怔,“哎呀”一声提着大刀就跟着监国身影朝坡下冲了过去。 “张献忠死了,弟兄们随监国破敌啊!” 陈威力狂喜万分,连蹦带跳,对被自个撞翻的樊老大是半点愧疚也没有。 陆四根本不知道被炸死的是张献忠还是西营的其他重要人物,比如四大王子中的哪一个,但于此时却是一口咬定炸死的就是张献忠。 “发讯号!” 辛思忠一把从亲兵手中抢过发烟弹,点燃升空,红色烟花顿时在半山坡上空炸响。 “嗖嗖”声自渭水北岸一路向南岸炸去,每隔里许便有耀眼红色烟花弹腾空,如南北接力般一直在渭水南岸上空炸响。 “吹号!” 一直站在石桥边的第十二镇帅赵忠义瞥见北岸烟花弹升空之后,立时下令吹号,尔后翻身上马,猛扬马鞭子纵马向渭水北岸奔去。 “集合!” “上马!” 号角声中,上万名正在抓紧时间休息的顺军骑兵将士纷纷从地上跃起,拉起衔枚战马快速飞跃而上。 平静的渭水南岸如地龙滚过天翻地动,兵器碰撞金戈之声响彻荒野,上万骑兵沿着石桥冲向北岸,呼啸向西。 …… 从爆炸中残存下来的西军御营侍卫尚未从皇帝同虎威将军消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前方半坡之上的顺军已经纵马向他们冲杀而来。 “万岁!” 一名侍卫于慌乱中发现了大西皇帝的首级就在前方不远处,嚎啕大哭上前捡起万岁首级,忍着悲痛跌跌撞撞向大营方向跑去。 “走,快走,快回大营报讯!” 眼见顺军就要冲到近前,残存御营侍卫自知敌挡不住,纷纷打马往大营方向逃去。 一名侍卫队长发现吓掉了魂的内侍王公公,本是想不管这个万岁宠信的太监,但想万岁被顺军炸死,他们这帮侍卫逃回肯定难辞其咎,所以便一把将正跑着的王公公拽上马,指着这位同汪丞相交好的公公能替他们这帮人求个情。 后方顺军骑兵追击甚急,一匹马坐两人马速肯定快不了,几次那侍卫队长都想将王公公推下马,几次又生生忍了下来,幸运的是跑了几里地后,前方便出现了大西的兵马。 抚南将军刘文秀同右军都督张化龙闻知父皇只带百余侍卫便往渭水探查,均是放心不下赶紧带人赶来。 先前探马几次急报渭水北岸发现小股骑兵,万一此地还有其余顺军隐藏,父皇身边只百余侍卫可就凶险万分。 二位王子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多调人马,各自带了亲兵约几百人便先行赶了过来。 迎面便撞见十余骑正向他们飞奔过来,而北方扬灰一片,似有许多骑兵正在追杀。 张化龙同刘文秀俱是吃了一惊,纵马向前离的近了才发现那十几骑飞奔而来的骑兵正是父皇身边的御营侍卫。 有一匹马上坐了两人,当中一人不是父皇身边的王公公又是哪个! “是抚南将军,是抚南将军!” 飞奔众侍卫看到自己人出现,都同抓到救命稻草般加快速度靠过来。 那王公公更是在马上泣声喊道:“万岁没了,万岁没了!” 阉人声音本就尖利,此时又是哭腔,听着当真是既刺耳又叫人心惊。 “什么万岁没了?” 右军都督张化龙叫王公公的哭喊听的震住,待见靠上来的众侍卫人人如丧考妣,个个泪流满面,顿时心中一突,扬鞭暴喝:“出什么事了!万岁在哪!” “万岁在哪,出什么事了!” 刘文秀纵马上来,也是察觉不对,声音都已发颤。 “刘将军,万岁没了,万岁没了……”马上的王公公不住哭喊。 侍卫队长勒马降速,不及到抚南将军身前就已哭喊:“万岁叫炸死了!” “虎威将军也死了,也死了……都叫炸死了,炸死了……”王公公语无伦次,哭得跟泪人似的。 “什么?万岁死了!” 刘文秀脑袋当时就“嗡”的一声,先是空白一片,之后便是悲从心来,痛捶胸口,大呼:“父皇,父皇!” “父皇是被谁炸死的!” 张化龙也是叫噩耗惊的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怒不可遏,纵马过来一把揪住那侍卫队长连声喝问。 “是顺军,是顺军!” 侍卫队长被右军都督拽得都吸不上气来。 “顺贼!” 张化龙一把将侍卫队长摔落马下,猛然打马向东疾奔而去。 第七百三十章 破西营 “父皇,儿臣来了!” 被怒火烧了心神的张化龙不断鞭打着坐骑,一心想为义父复仇,不顾一切就向那冲杀而来的顺军骑兵冲了过去,活脱脱一个亡命徒。 “九弟,不可!” 身为义兄的刘文秀见状,下意识就想叫住义弟,可义弟此时已经匹马冲出,根本听不得他这义兄的劝。 “跟我来!” 刘文秀大急,也顾不得审视战场形势赶紧打马冲上去,父皇是死了,可他不能让义弟也丧命于此。 到底是年龄大些,刘文秀惊骇之时也知此时不是悲痛父皇身死之时,而是当打起精神挡住顺军骑兵攻势,否则任由这股顺军骑兵冲杀,大营必为被其冲垮。 大营要是垮了,大西就完了! 张化龙的亲兵见主将往顺军冲去,也都打马跟上,然而追击而至的顺军来势凶猛,虽远观不过数百骑,但却如一枝利箭般根本无法遏制,双方瞬间碰撞在一起。 几乎不闻厮杀声,追击而来的顺军骑兵一掠而过,没有任何豪言壮语,也不闻悲壮至极的疾呼声,就笔直的向刘文秀所在冲杀过来。 再看顺军骑兵之后,张化龙于马上摇摇晃晃片刻,突然重重坠马,其胸前鲜血直喷,却是被刚才瞬息杀至的顺军大将辛思忠一刀砍在要害。 “父……父皇!” 带着对义父的诸多崇敬及诸多不甘,右军都督张龙化凄惨悲呼,嚎叫声中其身躯坠马重重落地,那不甘、那不可置信、那万分的愤怒都随着这位右军都督落马戛然而止。 “杀!” 辛思忠一刀砍落张化龙,看也不看这个在他眼中纯粹是无名小卒的不知名之辈,纵马挥刀向前狂奔,长刀所至立时又有四个西军骑兵惨叫着从马上落下。 “破西营!” 陆四也于阵中疾呼,虽被众多亲卫簇拥当中,但见前方辛思忠大刀挥落,敌兵不住落马,亦是热血沸腾,恍若他监国闯王喝了几碗酒,此刻只知天大地大我最大般。 后方更是传来急促蹄声,扬起的灰尘遮天蔽地,却是第十一镇、第十二镇的骑兵大队渡过渭水冲杀而来。 “破西营,破西营!” 数百顺军骑兵大声疾吼向西军杀去,太阳光辉照耀着他们手中冰冷的刀刃,反射出死亡的森寒。 “撤,快撤!” 张化龙的丧命让刘文秀方寸大乱,又见西军攻势太急太猛,根本遏制不住只得下令后撤。 仓促之中连义弟的尸体都没法夺回,只能含泪掩面西撤。 数百西军精锐骑兵闻听撤退军令,也是纷纷打马西蹿,这会人人脸上再也没有东征时的骄狂,无一不是惊疑惧色。 很多西军将士心中更是万念俱灰,只一个“完了”的念头。 “杀!” 西军的后撤让顺军上下精神大振,人人奋勇上前追杀,连番冲杀之下,几百人竟像是几千人般。 “大破西军,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被众亲卫簇拥保护的陆四不失时机的长刀上扬,奋力怒吼。周遭亲兵本能大声重复监国军令,令得纵马冲杀的顺军将士个个如喝了几碗酒般头脑发热,再不畏惧。 怒吼声中,陆四一马当先直冲前方西军骑兵,羽林骑兵紧随身后,如拳头砸向正惊惶失措的西军骑兵阵中。 “虎焰班”辛思忠以大刀开道,一路所向披糜,无人可挡。 一名西军将领被撵得骇然,鼓起勇气勒马欲与辛思忠以命搏命,但见这名西军将领大吼一声,刷刷两刀将一名持矛刺他的顺军从马上砍翻,尔后纵马往前一跃,手中马刀往一名顺军脖子上一拉又一挑,那顺军的头颅便已经被切了下来。 此举让目睹的十几名西军士气大振,倍受鼓舞,然而未等他们提起心气同顺军决一死战,就见十数骑突驰而至,继而那西军将领哀嚎落马。几个呼吸间,西军再次大溃,亡命打马奔逃。 抚南将军刘文秀亦在拼命打马狂奔,他几次想回头迟滞顺军攻势,然而几次都无法组织士卒,只能不断抽马往大营方向疾奔。 顺军来势凶猛,西军敌无可敌,官道之上一方在追,一方在逃。 当真是兵败如山倒! 顺军越追越急,不时有西军士卒被撵上砍倒坠马,疲于奔命的西军士卒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刘文秀再是勇猛,也知自己无力改变战局,只得咬牙不住抽打坐骑,拼命往大营方向逃去。更是祈祷大营有兵冲来接应,否则今日他刘文秀怕也是难逃一死。 此间动静之大,大营不可能不知晓。而大营尚有两三万精锐骑兵在,只须稳住阵脚予以反扑,顺军绝无可能靠这点人就冲破大营。 念及于此,刘文秀打马更快。 “追,快追!” 陆四此时也不知道他正在追击的是大西四王子之一抚南将军刘文秀,也不知先前叫炸死的就是张献忠本人,只是一门心思打马狂冲。又追数里,前方有一股西军骑兵突然掉头不要命的向追杀而来的顺军发起反冲锋。 “放箭!” 见当面有一股西军不怕死的反击而来,冲在最前的辛思忠大刀一挥,暴喝一声:“放箭!” 闻令顺军立时张弓搭箭,顷刻间利箭刺破长空的尖啸声在西军耳中响起,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几十枝利箭就从他们上空射了下来。 “啊,我的眼睛!” “呃啊!” “嗷!” 连绵不绝地惨嚎声中,二三十个西军惨叫落马,其余西军纵是仍就欲与顺军拼个你死我活,也被瞬息被如潮水涌来的顺军吞没。 个人的武勇和胆量在这狂潮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身为监国的陆四纵马疾奔,身为镇帅的辛思忠也在打马狂奔,几百顺军羽林骑兵如离弦的箭疯狂追击向西边狂逃的西军,后方上万骑兵则在烟花弹的指引下汹涌而来。 没有任何迟滞,也没有任何抵挡,几百顺军羽林骑兵紧追西军冲入马嵬驿。 前锋之后的大队人马,扬起的灰尘更是让乌云压顶一般。 而此时马嵬驿大营,却浑然不知发生什么事。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大西皇帝的下任人选 西军大营中,大西左丞相汪兆龄正同礼部尚书吴继善讨论大西夺取西安后,当采用前明旧制登基还是用成都建国时的制度。 二人看法有些不同,举人出身的汪兆龄颇是有些农民造反的觉悟,坚持认为应当按成都建国时的规矩办,因为那些规矩都是万岁钦定的。并说过往明朝的所有规矩都当废除,再有来降的什么明朝官员也尽量不要再任用,以显大西同明朝的不同。 某些方面汪兆龄措词十分激烈。 礼部尚书吴继善是前明成都知县,不过却是南直隶太仓人,而南直隶地区外国教士颇多,又受徐光启、李之藻等崇西学之士影响,江南士绅普遍对西学及教士抱有好感。 吴继善自也受了影响,故而在任职成都知县时对那耶稣会窜至成都传教的利类思、安文思颇是友好。 因为二位教士西洋面孔,又是传的外来和尚经,成都本地的道士很厌恶他们,便通过贿赂蜀王府太监聚集几千人威胁官府驱逐两个外来和尚。最后是吴继善帮忙向蜀王出示北京汤若望书信,这才将此事平息。 西军攻破成都后,巡按刘之渤被射死、华阳知县沈云祚被杀,本应与这两位好友一同殉国的吴继善却见西军军纪良好且释放俘虏,招安居民,网罗乡居六官充六部,理州县,又见张献忠有大志便欣然投降,出任大西政权的礼部尚书。 任上除帮助制定大西礼制,主持礼务事务,还不断向张献忠举荐人才,利类思、安文思就是在其举荐下得张献忠重视,授天学国师。 但关于在长安定都兴制一事,吴继善有很多想法是同汪兆龄不同的。 他认为大西若能击败大顺,便是真正的北方一统者,如此就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行过激政策,对明朝也要给予正面承认,对前明官绅和地主阶级也要尽量拉拢,不能国库一没银子就打这些地主士绅的主意,甚至还要保护这些地主士绅的田产,收取北方士绅读书人之心,从而为一统中国奠定基础,实现“以西代明”的朝代更替。 中国人自古以来重礼制,由此吴继善便坚持长安定制应当以明制为核心只做些许调整即可。 礼制确定之后,其余各项政策肯定要受影响,如此一来大西就能光明正大的继承朱明法统,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为正史所承认的朝代。 吴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句话——“大西虽是农民泥腿子打下的江山,可真正治国治天下还得靠士绅读书人。” 吏部尚书胡默是广济生员,前明多次科举不中,对朱明很是失望,因此于大西政权中同汪兆龄是一贯坚持彻底否定明朝的,故而听了汪、吴的争执,立即旗帜鲜明的表示大西绝不能重复朱明老路,将来统一全国之后也当行新政,革旧弊,不给地主士绅过多参与朝政的机会。 大概意思就是今后大西的科举不许前明官员子孙,甚至地主后代参与,要多让寒门子弟出来做大西的官,朝廷也要拨重金扶持穷人孩子读书。 这样就能避免那些前明官员子弟和地主后代通过科举掌握权力之后,为他们的祖上翻案,甚至全盘否定大西起义军推翻腐朽明朝的正面性。 真要如吴继善主张的那样,那千千万万为大西建立流血牺牲的农民算什么? 辛苦打下的江山又拱手交给那些剥削农民的地主士绅后代手中,那当初泥腿子们又何必铤身而出造朱明的反,继续当饿死鬼不好吗! 吴继善当然是继续坚持己见,历朝历代以来想要得天下,哪个王者不是积极拉拢士绅的,真要再将从前的过激政策搬到整个北方,使得北方地主士绅和读书人都同大西不共戴天,大西又怎么可能成为取明代之的新朝。 汪兆龄被吴继善说的真是来了气,怒拍桌子道:“你这个礼部尚书坏的很,照我看,你哪里是我大西的礼部尚书,分明还是从前明朝的成都知县!” “万岁在四川开特科杀了五千多读书人,外人都说咱万岁杀的多了,我看是杀的少了,要是能再多一个你吴尚书,那就正好了。”胡默也是冷言冷语。 “吴尚书当初把家眷送出成都,后来做了咱大西的官又把人追回,倒是深明大义的很。” 汪兆龄话中不无讥讽,其人虽深得张献忠信任,但于西军之中其实人缘并不好,原因就是他说话刻薄,做人激烈,做官也不懂圆滑。 大西军在四川杀了几千与西军做对的读书人就是他出的主意,有人当时劝阻不可,汪言道:“这年头还怕没人做文官?” “你们这是什么话!就事论事,怎的就攻击起本官来了!” 吴继善也是有气,别人怕汪兆龄他却是不怕的,当下又针锋相对。汪兆龄更是气极,今日定要好生驳斥吴继善一番,否则真叫此人在万岁那里进了谗言,又用什么西洋鬼子,又用什么朱明狗官,大西的旗帜便是变了色! 正欲怒斥,帐外远远却传来惊呼之声,继而便听急促蹄声,原本安静的大营如同瞬间烧开的铁锅沸腾无比。 汪兆龄一惊,不知发生什么事,正要命人去看何事,耳畔就传来好多人的惊呼声:“顺军来了,顺军杀来了!” “什么?!” 汪兆龄震惊之余箭步冲到帐外,外间景象只叫这位大西左丞相身心颤了下。 视野中,大营已是一片大乱,许多士兵正仓皇往各处奔逃,而远处却有无数骑兵纵马踏入大营,撞翻无数营帐,砍杀无数将校。 “发生什么事了?……啊!……这……” 吴继善奔出来时不知是过于惊惧还是真的失足,竟一下摔了一跤,左脸上被磨破了一块脸皮。 “丞相,坏了,坏了!” 吏部尚书胡默手足无措,望着眼前大乱的景象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众御营及丞相府、六部官员也都叫动静惊出,三五成群的在那有的啊啊乱叫,有的跟士卒一样乱奔,只一部分人尚能保持镇定跑来丞相这边。 “慌什么!” 汪兆龄一脚将一个慌不择路的小吏踹倒在地,远见有熟悉身影正在奔来,却是万岁身边的亲信太监王成,赶紧迎了上去,喝问道:“万岁在哪里!” “丞相,万岁没了,没了,叫顺军炸死了,炸死了……”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跑回大营的王公公此时已经是心肝都快叫吓跳出了,乱军之中又不知抚南将军刘文秀去了何处,只下意识的往这边奔,因为汪丞相在这里! “什么!” 王成带来的消息让汪兆龄、胡默、吴继善及一众官员都是惊的目瞪口呆,但最先反应过来的汪兆龄却突然冲向大西皇帝赐给自己的御马,上马之后见胡默、王成等人还傻在那,不由气的大骂:“你们是想留在这儿叫人家砍脑袋吗!” 众人闻言都是清醒过来,七手八脚去找马的找马,拿东西的拿东西。 “别拿东西了,快走!” 汪兆龄见胡默还想着去将他的吏部尚书大印取来,急得一把拽过胡默,叫随从牵来马匹扶这位尚书大人上马。 那边王公公脑子也转得快,一见汪丞相他们要走,也赶紧找了匹无主的惊马牵住翻了上去。 “驾!” 汪兆龄扬鞭抽马,此时这位大西左丞相除了身上的常服再无一物。 胡默刚想纵马,忽的问了一声:“丞相,我们去哪?” “快去凤翔,实在不成就与东、西二府会合!”吴继善叫道。 万岁虽然死了,可大西还有大军,又有东、西二府在,只要朝廷与二府会合,事还有可为。 可汪兆龄却不理会吴继善,打马向那内侍王成奔去,又朝其余一众官员喊了声:“诸位速与本相去固原!” “去固原?!” 吴继善听的一怔,东府大王子在延安,西府二王子在山西,汪兆龄不带百官去同东西二府会合,不同武功步军会合,叫嚷跑固原干什么。 胡默先也是不解,但却迅速明白汪兆龄的意思。 大西的万岁不在了,可皇后杨娘娘却在,值此危急关头,当然是先去固原同杨皇后会合稳住阵脚,再以皇后娘娘名义指挥东、西二府及其余各路西军反攻顺军。 汪兆龄正是这个打算,他与东府孙可望、西府李定国关系都不算太好,但与三王子艾能奇关系却好,如今万岁不在了,这大西几十万大军难道要群龙无首不成! 故谁能成为大西下一任皇帝,只在杨皇后一念之间! “走,快走!” 汪兆龄纵马疾驰于乱军之中只往西奔,不忘将内侍王成拖住,此人虽是阉人,但万岁的遗诏可着落在此人身上,可不能叫他顺在别人手中。 远处,越来越多的顺军骑兵突入西军大营,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顺军骑兵以集团方式不断的往西军大营深处突入,那阵阵蹄声就如夏天闷雷紧贴着地面传来。 接连撞倒若干四奔的士卒后,汪兆龄一行成功冲出大营,其于马上扭头向后方望去,就见一支骑兵正向万岁生前的御帐冲去。 四下里,漫山遍野尽是败逃的西军将士。 第七百三十二章 顺皇赏功 西军大营,如同不防! 一路东征逢城便克的西军骄狂至极,于马嵬驿虽说扎营,然一没有令士兵挖掘壕沟,二没有设置拒马栅栏,三没有于营外密布陷坑,结果一路紧追刘文秀不放的辛思忠轻而易举就顺着败逃西军攻入西军大营。 刘文秀西逃之时也知顺军必会随他冲入大营,可部下人皆因万岁之死而胆丧,哪有半点勇气随他回头拒敌,沿途又无别的岔道,刘文秀只能眼睁睁的引着“祸水”突入大营。 顺军入,西营崩。 春秋笔法,大致六字。 张献忠的御营大帐于西军众营帐中最是显眼,辛思忠率部奋勇突进西军大营之后,曾有破清军豪格大营、多尔衮大营的樊霸、陈威力率羽林军如两枝利箭分向大营不同方向冲杀,眨眼之间就将毫无防备的西军大营搅得一团狼藉。 突出的缺口随后就被自渭水南岸赶来的骑兵主力扩大,待半个西军大营都已大乱之后,西营的大败就已板上钉钉,八大王复生拿再多的金银洒到地上也无用。 只不过,尚不能明确炸死的究竟是否张献忠的陆四却一刻不敢松懈,在几百羽林侍卫的簇拥保护下冲进西军大营后,一袭白衣的他毫不犹豫向那耀眼处的大帐挥刀指去。 “杀!” 几百羽林侍卫都是老淮军旗牌亲兵出身,无一不是随监国参与淮军起事以来大小战役,此时人人铁甲,手握斩马大刀纵马如铁墙般往前推进。 一柄柄斩马大刀就同从血桶中抽出般,血红血红。 已经大乱的西军根本无法组织抵抗,陆四一行数百骑当真是横冲直撞,蹄声如雷。 挡在前方的不管是人还是马,无一不是在铁骑过后成为地上的碎肢肉泥。 毫无办法解此危机的刘文秀望着大营的一片乱象,除了长叹只能咬牙打马继续往西边冲,否则再叫顺军缠住,他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唯今他抚南将军也只有火速赶到武功,会合步军大队稳住阵脚,聚拢残兵再作它图。 除此,别无它法。 父皇的死,便如大西的天塌一般,让这位四王子惊惧,不知路在何方。 一片混乱之中,刘文秀也实是没有办法找寻左丞相汪兆龄等人,却不知汪丞相已经先他一步往武功窜去。 四下里,到处是乱跑的大西将士,很多将士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老万岁的死让这些西营精兵也都是失了主心骨,很多人浑浑噩噩,就觉一切都完了。 三万将士之中,也不都是如此乱象,西军将士也总有临危不惧的好汉。 “为万岁复仇!” “同顺军拼了!” 御营总兵龙韬营麻城商元在顺军突进来时才晓得万岁死了,骇然之后却是没有同其他的将领一样仓皇西逃,而是带着自己亲兵上马与冲上来的顺军拼命。 可惜,如商元这样于绝境敢于拼命,置生死不顾的将领实在太少,在顺军呼啸而来的骑兵集团前,商元浴血死战终是不幸被扫落马下。 另一总兵、干城营六安汪万象反应也不慢,但没有选择去阻挡冲来的顺军铁墙,而是上马狂奔。可他的运气实在不走运,前方几座帐篷竟被受到惊吓的战马牲畜撞翻,使得他无法飞奔过去,结果被追上来的顺军用长矛活活捅死。 副将杜兴文被一名顺军士兵用长刀砍在后背之上,在马上兀自颠了几丈远方才从马上坠下去。 其余被杀的西军将校多达数十人,这些西军骨干指挥人员的死亡连同抚南将军刘文秀、左丞相汪兆龄的逃跑让西军彻底成为待宰的羔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西军将士血流大营。 “莫管往山上跑的!” 第一个冲进西军大营的辛思忠此时却没有带领部下在营中到处冲杀溃逃的西军,而是带了一支两三百人的精锐打马往西狂追。 沿途到处都是往附近山上逃的西军,辛思忠却下令部下不要理会这些西军,只随他一路往大道直追,只要发现有西军纠结在一起就猛冲他们,从而让西军根本聚拢不了任何反抗力量。 大营中、大营外,到处都是大群逃窜躲避顺军追杀的西军将士,很多人慌不择路挤在一起,结果就是连人带马互相冲撞,令得外逃之路哀声四起。 随着大营的完全被冲垮,大量顺军骑兵开始追杀出来,几十乃至上百人的西军逃兵转瞬之间就被追来的顺军浪头吞没。 乱象到处蔓延,哪里有西军,哪里就乱,马嵬驿方圆十数里,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追了十来里,辛思忠终是停下追击的脚步,前方不是没有西军骑兵狂奔的身影,但他知道自己是捉不住刘文秀了,因为他的坐骑口鼻都在吐白沫。 回头看到身后道上还有大量西军士兵,辛思忠本想使尽最后的马力,哪怕坐骑累死也要再行冲杀,可刀举了举终是放下,命人纵马向那些西军大呼:“跪地者不杀!” 顺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很多西军士兵听到顺军的喊话后,大部分人不假思索就听话跪于道旁两侧。 也有一些人不愿投降,弃马往山上爬去。 赵忠义也领兵追了过来,见到前方辛思忠正在劝降西军,也下令停止砍杀。 此时的顺军将士虽个个累的手酸腰酸,甚至有人连刀都提不稳,可大脑却是个个兴奋至极。 如此大胜,天大的疲倦也都烟消云散了。 从马嵬驿一路过来,道上到处都是死尸,有被顺军杀死的,有被战马活活踩死的。 樊霸在大营中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像样的目标,大为失望,正灰心时,几十骑西军骑兵突然在右前方的岔路口出现,当中有人浑身着甲,一看就是大人物。 那股西军之中还真有大人物,却是后军都督王自奇。 可现在王自奇这个后军都督也失去了对部下兵马的掌控,同抚南将军刘文秀一样急于逃命,只往西的道路被败兵堵住,顺军又追杀甚急,王自奇只能选择向北逃,不想还是有顺军阴魂不散的追了上来。 “都督,快走!” 王自奇的亲兵见顺军冲来了,赶紧喝喊。 然而他们的都督拉了拉马缰,突然对部下挥了挥手,叹了一声道:“我的马不行了,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说罢,竟是翻身从马上跳下,然后就这么坐在地上,竟是有意让顺军俘虏于他。 众亲兵个个惊疑,你看我,我看你,无一人打马逃走,均是同都督一样翻身下马走到道旁。 樊霸也叫前面西军大人物的举动弄懵了,反应也快赶紧喝令不要杀人,纵马近前后翻身下马,走到那坐着的西军大人物面前,先是好生打量两眼,尔后抱了抱拳:“俺是大顺羽林将樊霸,敢问阁下是?” 王自奇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大汉,沉声道:“大西后军都督王自奇。” 一听是后军都督,樊霸立时心中大喜,虽说不是孙可望、李定国那种擒了能封郡王的主,可西军之中都督同大顺的巡抚、军提督也差不多,这擒了回去怎么也能给他樊大将弄个伯爷当当吧。 “王都督可愿与俺去见俺家监国?”樊霸对面前的“活大功”很是客气。 王自奇却是没有半点拒绝,很自然的起身拍了拍屁股:“请将军带路。” “好,好,好。” 樊霸一看对方如此识趣,心中更是高兴,寻思这王都督是个可人,日后同朝为官,得好生照顾些才是。 …… 西军大营之中,喊杀声已近歇了。 张献忠御营大帐外,一袭白衣的陆四勒马远眺,视线中遍地的西军将士尸体让他有些不忍。 这些人,于他顺军一样,都是为了活命而反抗的农民而矣! 这些人,在没有他的时空中,是捍卫中华至死的勇士! 他们中的很多人永远回不到故土,回不到生他养他的家乡,而是留在了异国他乡,成为了后世中国眼中的“异族”——明明是汉人,却成不了中国人。 蔡锷说愿吾滇人永不忘晋王李定国,但陆四想说愿我中国人,永不忘大西将士! 如果不是张献忠猪油蒙了心,他陆四绝不愿意与西军兵戎相见。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陆四要赢得这场农民军的“内战”,他就不能有妇人之仁。 张献忠的死已经从几个西军御营俘虏口中得到证实,这让陆四彻底安了心,失去了张献忠的西军已然不能对大顺形成威胁,而他大顺监国闯王也绝不会让孙可望成为大西军的第二代领袖。 天下,只能有一个抗击暴政、抗击异族的领袖,这个领袖只能是他淮扬陆文宗。 这是天命! “闯王,大印!大印!” 几个冲进张献忠御营大帐搜寻的羽林军将士欢呼着将一枚大印从帐中取了出来。 一听搜到了张献忠的大印,陆四也是高兴,可接过那枚金印一看,却是有些愕然。 因为这颗金印上刻的不是大西皇帝印,而是永昌大元帅印。 永昌是岳父李自成的年号,可李自成什么时候封过张献忠做大元帅了? 张献忠都在成都自立为帝,建国大西,年号大顺,又怎么不用他大西皇帝印,用了这个永昌大元帅印的? 陆四好生不解,但不管是皇帝印还是大元帅印,总是张献忠的大印没错。 大帐附近帐中又陆续发现大量金、银、铜制的“西王赏功钱”,其它珍宝金银倒是不多。 想来也是,张献忠急于夺取西安,又怎么可能将金银珍宝带在身边。 看着将士们抬出的一筐筐金银铜制的“西王赏功钱”,陆四从马上翻身跃下,抓起一大把金制的“西王赏功钱”抛于半空,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喝道:“此钱既叫赏功,便赏我大顺三军将士!” 第七百三十三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随着天色渐黑,各路追击顺军将士陆续回返,大营内外已经稍作收拾,阵亡战死的顺、西将士都俱单独安置,再行归葬。 受伤士兵则不问顺军还是西军,都妥善收治,绝不歧视。 陆四为此特意传谕:“救死扶伤,一视同仁。” 除顺军本部随军郎中医官外,又命西安方面速派医官前来,如重伤者明日便以车马送往西安救治,能活一人便活一人。 至太阳下山,各部陆续将战果递来,计斩杀西军六千有余,俘虏上万人,缴获骡马三万余匹(头),另缴获大量火铳、弓弩、甲衣、矛盾。 顺军方面的伤亡则不足千人,两方战损对比,无疑大顺取得了一次重大且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役胜利。 此战过后,所有人都清楚意识到大西将退出北方争霸的历史舞台,大顺的崛起再无人可阻。 西军方面除张献忠外,又有虎威将军张能、右军都督张化龙、御营总兵商元、汪万象、副将杜兴文以下76名将校被杀。 张献忠义子抚南将军刘文秀、大西政权的左丞相汪兆龄、吏部尚书胡默、礼部尚书吴继善等官员逃脱。 听闻此事的陆四不由大为遗憾,否则便真是将大西的领袖连同大西的朝廷一锅端了。 官员方面,顺军倒是抓获了十几个大西政权的底层官员,这些人于西军之中都无足轻重,多是做些书办文抄之类的事务。不过抓住了张献忠册封的两个西洋天学国师利类思和安文思。 对这二人,陆四颇感兴趣,前世印象中对张献忠及大西抹黑最狠的一本书《圣教入川记》,就是出于这两位西洋教士之手。 另外三本则是《续编绥寇纪略》和满修《明史》、毛奇龄的《后鉴录》,前两本说张献忠在四川杀川人六亿,后者则是肯定大西军四路屠川,以致“自成都起由城北威凤山至南北桐子园绵亘七十余里,尸积若丘山。其妇不胜杀,则引絙而批于水……平东一路,杀男五千九百八十八万,女九千五百万;抚南一路,杀男九千九百六十余万,女八千八百余万;安西一路,杀男九千九百余万,杀女八千八百余万;定北七千六百余万,女九千四百余万。” 前后总计杀七亿川人,然后几本书共同得出最后结果,四川几亿百姓被大西军杀的就剩六万人。 四本书加上所谓的“七杀碑”使得张献忠及大西军在此后三百多年时间内,一直被视为最凶残,最无人性的农民起义军,流毒至广,以致后世竟有许多无知之人深信不疑。 却不曾想,几百年后四川不过人口过亿,几百年前又哪来六七亿人让几十万西军杀的。 《圣教入川记》说西军自入武昌以后便每日大杀,在四川每天都杀四十万人,如此西军在川两年,也杀了两三亿人。 当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如今看到作者了,陆四当然要当面问问有没有这事。 若有,依据在何处。 若没有,你们是怎么脑洞大开的。 “你二人可写有中国游记?” 陆四开门见山,估摸这会《圣教入川记》的书名可能没定好,两个西洋和尚多半是以记录文性质在写日记。 利类思迟疑了一下,安文思摄于厉害,不敢隐瞒,乖乖将日记文稿交出。 陆四拿来翻阅,结果都是西洋文字,他是中国人,不学ABC,因此反手递还那安文思,命其读于他听。 结果听来听去,除了日记中满是吹颂张献忠“智识宏深、决断过人”、“天姿英敏、知足多谋、其才足以治国”的马屁话,怎么也没听到什么每日杀人四十万,命令西军派兵分剿成都府属三十二州县,定例每杀一人,剁两手掌、割两耳及一鼻解验准一功,妇女四双手准一功,小孩六双准一功的荒唐记录。 倒是对西军军纪良好多有记录,除此还有记录张献忠派人安民招抚的记录,听起来最狠的大概就是命使者对明将杨展说的“暂取巴蜀为根,然后兴师平定天下。归诚则草木不动,抗拒即老幼不留。” 这就是一个罗生门了。 明明《圣教入川记》大量描写西军残暴,杀人上亿,司铎心惊,怎么这日记原稿却是只字无一个呢。 陆四很自然的想到了凤阳花鼓戏的前世今生,当下微微一笑将这日记原稿还给那安文思,对他二人说大顺同大西一样重视科学,善待教士,只要教士于中国遵守法纪,劝民良善,则大顺欢迎耶稣会在华传播,并可以进行更深层次的中西科技、文化交流。如有必要,澳门的耶稣会甚至可以在北京设立堂口。 “……待平定西北,二位司铎可以随我去北京,我大顺意与西洋诸国及耶稣会建交,届时少不得要二位司铎从中牵线……” 陆四这番话让利类思和安文思震惊万分,狂喜万分,待听这位年轻的大顺皇帝陛下说他还要亲自写信给教廷,二位教士就已经不单单是震惊与狂喜了,而是无形之上似有十字架的荣光在他二人身后冉冉升起。 阿弥托佛,上帝之光终于要普照东土大唐了,阿门。 这位大顺皇帝比之智识无双的大西皇帝更有明君之像啊! 命人将两个西洋和尚带下去安置后,贾汉复好奇问监国难道大顺真要同意那帮洋和尚在中国传教,要和那些西洋红毛鬼打交道,叫他们来朝贡不成? “咱大顺不搞朝贡,咱大顺搞外交。” 陆四简单说了说外交的意思,贾汉复一听就明白,点头道:“若能与西洋诸国互通有无,倒也是善政。” 陆四瞥了眼贾汉复,没吱声,因为他心目中的外交不是互通有无,而是我没有的你要给我,你不给,我就要码人码到你给。当然,我有的也可以给你,但你要拿钱来买,或拿东西来换,不是跑来歌颂一下天朝仁义,我就要无偿援助于你的。 这才叫外交。 公平、公正、公道。 外交本质,就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两国交换。 没有利益,就没有外交。 任何脱离外交本质的一切交流方式,都不是长久之道,甚至不过是叫人窃笑的迂傻呆子。 所谓人傻钱多,速来。 利类思和安文思于当下是可以利用的好和尚,二人传教之心热切,耶稣会也一直想打开中国之门,一穷二白的大顺如何能赶上已经出洋抢劫的西洋各国,初期的确需要洋和尚们的帮助。 施以洋技以制洋。 远交近攻,这是汉人老祖宗留给后人的法宝。 至于那日记原稿变成《圣教入川记》怎么就变了味,怎么就完全颠倒,道理也很简单。 因为,这本书后来有人整理,呈献清廷。 牛二过来报称已经找到张献忠的尸首,但除了首级完整,其余身体部位多被炸烂,有的更是没法找到,而能找到的也是凭借其身上的飞蟒服才分辨出来的。 陆四沉吟片刻,命找来厚重棺材收敛张献忠的尸首,并将那枚永昌大元帅印放于棺材中,暂安棺在西安,日后可运回张的老家以亲王之礼厚葬,并拨一部西军降兵用于守陵。 其余阵亡西军将领尸体也都妥善处置,棺木有限便先放在离马嵬驿不远的黄山宫,待西北事定再择地统一安葬。 又令各部将被俘西军将士予以收编,收编之前可问对方意思,不愿参加顺军的给予盘缠命其回乡务农,其家乡若是在大顺治下,则要行文地方对这些西军将士在土地拨给方面予以一定照顾。若愿参加顺军,军官降一级使用,士卒则视为正卒,不加歧视。 处置完这些事后,陆四叫人将白日被俘的西军后军都督王自奇带来。 “罪将参见闯王!” 已有觉悟的王自奇入帐便行大礼,抬首后有些恍惚,因为白天这座大帐还是大西万岁张献忠的亲帐,如今却成了大顺监国闯王的大帐。 不到数个时辰,天翻地覆,大西便如昨日黄花般,如何不让这西军大将心中唏嘘。 再看帐中与老万岁相关的物件都已不在,内心深处更是感慨物是人非。 待见大顺监国闯王正打量自己,立时收起杂念,恭敬立之待询。 陆四对西军将领熟悉的不少,如白文选、冯双礼、王尚礼等人,但对这个后军都督王自奇却不甚了解。 但想此人既能为西军的五大都督之一,仅次于四位大王子,想来也是才能俱全之人,于西军之中也当有一定影响力,故而便欲以此人为突破口,争取对西军能够开展一定政治攻势,即便不能使整个西军就此降服大顺,也当使西军为之分裂,从而不能凝聚,方便大顺分而击之。 当下示意侍卫搬只凳子给王自奇坐,他也坐下,首先问的却不是西军现在的虚实,而是问了白天困惑之事——就是为何在张献忠大帐中搜到的不是西王之宝,而是永昌大元帅印。 王自奇肯定了解此事,当下回到此印是张献忠前明崇祯十六年铸造,而铸造此印的原因却非是不知情的人以为是李自成赐了这枚印给张献忠,而张献忠出于顺军势强、西军势弱假意臣服接了此印,纯粹就是张献忠不服李自成,所以自己铸的永昌大元帅印。 “永昌是我大顺年号,你家八大王怎的想起以我大顺年号自命大元帅的?” 听了王自奇的解释,陆四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闯王有所不知,万岁……西王在世之时很是逞强,事事都要高于李闯王一头……这才闹出许多不伦不类之事,如前番建国成都国号为大西,年号却是大顺……”王自奇脸上也有些讪讪和尴尬,因为老万岁在世时搞的很多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儿戏。 “这样啊。” 陆四倒不觉得张献忠很有小孩子气,反而觉得张献忠还真是个率性而为的枭雄,就跟他给徐州武备学堂题的校训“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一样有异曲同功之效。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既然八大王已死,你又愿归我麾下,西军方面的事,你便说说吧。”陆四一脸嗑家常的样子,浑无架子,并不忘扔给王自奇一根烟,叫牛二给他点上。 抽了口闯王烟后,王自奇未加迟疑便将西军虚实托出,告诉大顺监国闯王此时于武功县尚有西军步兵主力十万有余,统领是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同中军都督王尚礼。此外又有东府数万兵、西府数万兵在陕北方向。定北将军艾能奇领十几营兵驻守固原,张献忠所立的皇后杨氏也在固原。 又说窦名望同西府李定国关系极好,王尚礼则同东府孙可望关系好,而逃走的左军都督马元利则同抚南将军刘文秀关系紧密,大西朝廷的左丞相汪兆龄则同定北将军艾能奇关系较近。 “这么说来,刘文秀同汪兆龄当是逃去武功同窦名望、王尚礼会合,凭城拒我了。” 陆四眉头微皱,若王自奇交待属实则武功便有十万出头的西军精锐,他虽领两镇骑兵趁西军不备阵杀张献忠,覆没其御营精锐骑兵,但面对十万出头的西军步兵主力,胜算却是不大。 又寻思既然西营内部也派系林立,这会最好是不要再继续追击,等这些王子都督因为西军领导权起内讧时再收渔翁之利。否则逼得过急,反而会让西军拧成一股绳“共御外敌”。 念及于此,陆四便有意自马嵬驿退兵先回西安,集中步骑主力往陕北征讨孙可望这个他眼中的西军第一人。 然而那王自奇犹豫了一下,却站起躬身道:“罪将以为闯王此时千万不可退兵,当以剩勇直逼武功。” “我这次没有带多少兵马来,怕是难下武功。” 陆四摇头。 王自奇却道:“闯王大军一至,武功西军必分崩离析,争相西窜。” “噢?为何?” 陆四惊讶,武功可是有十万出头西军精锐的,怎么可能不敢拒敌反而争相西窜呢。 “如罪将没有猜错,怕是武功城内已经内讧。” 王自奇很是斩钉截铁,“左丞相汪兆龄绝不会死守武功,必急于返回固原以奉杨皇后为主,节制诸军。窦名望、刘文秀等也不会坐视汪兆龄窃得大权,加之老万岁……加之西王一死,西军各营都会大乱,此时便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闯王便是不发大兵,但以探马至武功,城内西军也会瓦解西走!” 第七百三十四章 富贵只能搏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道理是正确的,诚如当年阿济格猛追李自成,如果不是淮扬陆文宗横空出世,如今这中国的大半江山便都姓了爱新觉罗,哪还有什么大顺。 陆四前世印象中张献忠被清军突袭而死后,西军主力同精锐兵马都在,然而张献忠之死确让西营诸将全部乱了阵脚,不击自散,各奔一方逃跑,从而让清军毫不费力的便攻占川中。西军余部在孙可望发动兵变夺取领导权后带入云贵,经营几年之后方才重新成为抗清主力。 所以王自奇的说法极有可能是对的,由于张献忠的死太过突然,武功那边的西军将领此时多半都失去了斗志和信心,并极有可能因为张献忠死后的西军领导权出现真空发生内讧,从而进一步加速西军的自溃。若能一举消灭武功一带的西营步军主力,对彻底击败西营将起决定作用。 然而随陆四突袭马嵬驿的顺军将士也都快到崩溃边缘,即便能够使用缴获的西营战马向西追击,士兵的体力也断难支撑。 思来想去,陆四决定召集诸将,将继续突击武功的念头与诸将一说,诸将立时个个请战,都说要棍打落水狗,绝不能让西军得到喘息之机。 陆四最终决定由辛思忠带领1000名将士疾奔武功,而这1000将士除500羽林军外,其余都从各将的旗牌亲兵挑选,原因自是这些士兵相对而言比其他人要更精锐一些。又命其余诸将抓紧时间休整部下,天亮之后由他亲自带领出发。 诸将轰然应命,退下各自准备,陆四让王自奇随辛思忠一起出发,争取能够劝降一些西军将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王自奇自是欣然领命,待出去时,陆四忽想起一事,问他道:“张献忠生前可曾说过谁做他的继承人?” 王自奇道当初北上抗清时,张献忠认为自己可能会牺牲,所以命李定国斩杀了其幼子,并召开过一次高级将领会议,会上张说如果他死了,诸将须以孙可望为首。 “前番又令可望开东府,显是要立可望为太子,不过汪兆龄与孙可望关系不好,故罪将以为汪兆龄多半不会遵从西王生前意思,或许会蛊惑杨皇后另立他人。”王自奇猜测道。 陆四点了点头,张献忠杀子这件事被后世认为是其精神病、残暴的表现,但从西营实际情况来看,却是避免西营将来内乱的一招好棋。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张献忠将幼子除去,才避免了西军在其死亡后陷入更大的危机。 张献忠杀子于其父亲身份显然不合格,但于一个抗击异族侵略的统帅而言,却是对得起这个国家和追随他的将士了。 陆四没问王自奇张献忠生前是否有过联明抗清的打算,因为大顺没有亡,所以张献忠根本不可能有这个念头。 想了想,陆四对王自奇道:“那便不能捉了这位汪丞相,你若与辛将军撞见此人,不要拿他,其他人则不必如此,刘文秀、马元利、窦名望、王尚礼等人若能生擒最好,不能生擒则一定要击杀。” 为什么有这个交待,自是陆四考虑西军余部问题。 印象中张献忠死后,孙可望同李定国他们几个发动兵变处死了张献忠的皇后同汪兆龄这个大西左丞相,才正式接管了西军余部。如果张献忠没有处死自己的幼子,显然这个大西太子一定会被年壮的义兄们除掉。 从这件事看来,汪兆龄这个左丞相以及那位大西皇后肯定是不支持孙可望当“接班人”的,既然如此,陆四当然要做个顺水推舟。要不然辛思忠他们稀里糊涂把汪丞相给杀了,倒是便宜孙可望了。 放汪兆龄去固原同那位杨皇后会合,短期内应当能起到牵制孙可望、李定国的作用。 王自奇自是明白大顺监国用意,当下称是。 一千名精兵很快调齐,虽然一个个都是疲倦不堪,但在听到他们将疾袭西军主力后,却是个个精神抖擞。 大顺重军功,诚如监国当年在淮安城下所言,王侯将相皆要拿命去搏。 你不搏命,怎指望将来富贵。 如今西军的首领张献忠都叫大顺打死了,余下那些人又怎可能有多大的斗志,故而此军功不取白不取。 不少没能参加此次行动的将领同士兵闻讯之后,都是遗憾不能再搏新功。 辛思忠待士兵全了之后也不废话,直接命人打出火把往武功方向奔去。天色很黑,虽有火把,但马速一旦快起,火把也多是息灭。天上也是乌云没有月光,千余精锐疾行困难可想而知。 好在辛思忠是大顺有名的骑将,“虎焰班”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当年在西北青海、西宁之时曾多次组织骑兵夜袭明军及当地土司,因而在其指挥之下顺军行进虽有困难,但除了两名士兵因为没看清道路失蹄摔落,其余人都安全通过。 此时的武功城中,一场内乱却在发生。 投降顺军的王自奇说对了,逃到武功的大西左丞相汪兆龄同抚南将军刘文秀、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中军都督王尚礼等人因是否坚守武功城发生争执。 汪兆龄欲放弃武功甚至是凤翔城,将步军主力全部撤回固原,然后檄传由榆林、延安方向攻击顺军的孙可望、李定国撤回,改变张献忠生前“击顺”政策,西军重新入川“攻明”。 这样既可以修复同顺军的关系,也可以通过重新入川掠取云贵二省,从而使得大西能在西南有一处根据之地。 刘文秀不同意汪兆龄的全盘撤退方案,因为那样大西就要放弃已经占领的西北地区,并且还不能为父皇报仇。他意坚守武功,实在不行就退守凤翔。 “万岁虽然不在了,但东府、西府还在,我大西依旧有数十万兵马,岂能一昧惧顺,不报万岁大仇!” 刘文秀的意见得到了与他关系不错的左军都督马元利的支持,只是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却叫皇帝战死,三万精锐骑兵覆没的消息吓到,竟然支持汪丞相的大撤退方案。 就在左丞相同抚南将军争执之时,中军都督王尚礼提出一个中间方案,就是大军在武功暂时先守几日,然后派人快马将马嵬驿之败的消息传到东府那边,由东府决定西军今后走向。 汪兆龄立即反对,道:“万岁虽不在,皇后娘娘尚在,我等当下应当速奉皇后娘娘主持国政,怎可由东府越俎代庖?” 第七百三十五章 数万西军齐解甲 与东府孙可望关系紧密的王尚礼打的什么主意,汪兆龄岂能不知,倘真同意王尚礼的意见待东府决断,便等于承认孙可望是大西新君。 孙可望若为新君,怕第一个就要拿下他汪丞相了,故而汪兆龄直接否定王尚礼的意见。 吏部尚书胡默也叫白日御营惨败吓倒,坐在边角不吭声,细加注意看,明显其腿脚在微颤。 同汪兆龄向来意见不合的礼部尚书吴继善却难得的支持起这个对头来,认为大西文武现在应当奉皇后为尊,而不是现在就遥尊东府。 原因倒不是吴尚书想示好汪兆龄,而是根据礼制东府即便要称新皇,也要得到杨皇后的同意才行。毕竟之前老万岁只是说他死后要诸将以东府为首,不曾说过东府就是大西太子。故而现在就要奉东府为新君,于礼是不合的。 八卦营将王明、振武营将洪飞龙、三奇营将宋官等人因为曾受刘文秀指挥缘故,肯定都是支持抚南将军。 隆兴营将郭嘉无、永定营将郭尚义、三才营将娄文等人却是支持汪丞相,其余诸将态度不一。 汪兆龄同刘文秀争了一阵,双方都不能说服对方,不欢而散。 内侍太监王成私下劝汪丞相不要在武功同抚南将军争那无用之辞,当速回固原以皇后娘娘名义直接命令诸军,而且一定要抢在右丞相严锡命等人前头先见皇后,谓此是根本。 汪兆龄一想也是,而且刘文秀真同意与他一同回固原也将影响他以奉皇后为名,把持朝政的初衷,便秘见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劝其领军同自己一同回固原。 窦名望犹豫之后答应下来,于是在刘文秀正同马元利、王尚礼等人商议如何沿武功布防抵御顺军之时,窦名望指挥御营兵两万余人突然拔营而走,隆兴营、永定营、三才营等十四个营头也在发现御营兵西撤后蜂涌出城,其余不知情的西军诸营只以为是顺军来袭,结果也是吓得出城西窜。 等刘文秀同王尚礼等人反应过来时,城内城外十数万大军竟然散了大半,余下各营也是人心惶惶。 等弄清楚是汪兆龄同窦名望跑了后,刘文秀恨得直想拿刀砍了二人,然而事已至此,这武功县城是想守也不能守了,遂咬牙下令剩下的人马同他撤走。 等到辛思忠带着一千骑兵赶至武功城下时,城内已是空无一人,内外到处都是散落遗弃的辎重军械,往西边的道路之上旗帜兵器也是丢了许多。 大喜过望的辛思忠立即命人将此消息回报监国,尔后领着所部不顾疲倦向西猛追。 追了十几里就发现前方路上有大量西军步卒在奔走,发现后面有顺军骑兵追来,这些西军步卒更是大乱。 辛部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逼降了数千西军,问过俘虏后知刘文秀就在前方,辛思忠二话不说拍马就追。 又追数里,前方景象让辛思忠心头狂跳,只见蜿蜒道路之上几万人黑压压的正在往西行进,队伍之长一眼望不到头。 “顺军追上来了!” 惊呼声很快在逃窜的西军中响起,惊得这些西军步卒惊慌失措,不顾道路已经极度拥挤拼命往前冲撞,结果让本就混乱的队伍变得更加混乱。 随着顺军骑兵的迫近,很多西军士卒绝望大叫,一些凶悍的西军士兵甚至开始抽刀砍杀起挡路的自己人。 “不要乱,不要乱!” 一些清醒的西军将校在马上拼命维持秩序,然而只以为顺军大队追来的西军士卒哪里还有半点精兵模样,急于逃生的他们根本不理会军官叫喊。一个拔刀欲砍乱兵的游击都被两个红了眼的士兵从马上拖下活活打死。 等到顺军骑兵冲到,后面的西军士兵连抵抗都没有,纷纷跪地投降。投降的西军人数之多一度令顺军骑兵难以纵马往前,迫使辛思忠不得不分出一些人手去“组织”那些西军士兵离开官道,好让他往前继续追刘文秀。 可很快辛思忠就发现他的人手不够用了,因为投降的西军数量实在是太多,如果再将剩下的几百人也分派去收拢降兵,辛思忠就要光杆去追刘文秀了。 王自奇这个西军后军都督的身份于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迅速从降军中找到一些熟悉的将校,然后让这些将校再组织一些信得过的人手帮助顺军收拢。 有了王自奇的帮助,辛思忠才得到腾出手继续带人往前追赶。 前方还有数量更多的西军士兵在逃跑,路上不时能看到被自己人杀死的西军士卒尸体。 此时的西军再也没有人去维持秩序,所有人都在跑,除了赌自己的腿脚利索外,就是赌运气了。 刘文秀朝后看去,追兵距离不到两三里地,虽然他想带着这些士兵逃走,但事实已经注定他这个抚南将军不可能如愿,只能将这些西军精锐遗弃,带少许精锐骑兵匆匆西逃。 抚南将军一行的消失让正在奔逃的几万西军彻底成了没娘的孩子,赶过来的辛部也早已经不是追杀,而是成了收容队。 甚至在他们还没有冲过来时,前面就已经有西军的将领组织手下坐在路边等待顺军接收了。 粗略估计,一路下来少说也有两三万西军向顺军投降,这一幕倘若是陆四亲自过来也会惊的目瞪口呆。 辛思忠也被这辉煌的战果惊呆,要不是监国果断下令由他先带人来追,岂会有这么大的收获! 只是让辛思忠再次失望的是,他想要的大鱼刘文秀还是跑掉了,又担心投降的西军人数太多,若是让他们发现追过来的顺军不过千人,恐会哗乱,遂下令停止追击带人返回震慑降兵。 不过辛思忠还是多虑了,西军之中其实有不少将领意识到顺军追过来的人马并不多,但却没有人因此生出不降之念,都很老实的坐在原地等侯顺军到来。 张献忠的死,让这些堪称精锐的西军是彻底的垮了。 而顺西同源的根本,也让这些西军将士不愿再厮杀下去。 正在带领大队人马向武功赶来的陆四闻听辛思忠竟然收降了几万西军,高兴的就差在马上跳上一曲,更是放声对左右道:“西北战事,年前当定!” 第七百三十六章 父皇,你死的好惨! 延安。 大顺政权委任的延安总兵李元胤率部东征入晋之后,延安地区顺军实力薄弱,孙可望自靖边、龙州等地南下侵入延安地区后,留守顺军根本抵挡不住,丢城失地,军心焕散,不少城池堡寨更是直接倒向西军,致使孙可望部得以长驱直入于十月十七日攻占延安府城。 大顺陕西总督孟乔芳闻延安有警,急令兴国公李过之子李来亨、原西路军将领田虎、贺兰领兵五千赴援延安城。 三将率部赶至延安以南甘泉县时方知延安已失,顿时进退失据。李来亨同贺兰意立即退至麟州组织防线。 田虎则从溃兵口中听说西军在延安以北的安塞屯有粮草后,不顾贺兰同李来亨劝阻,执意带领3000骑兵绕延安城越袭安塞,想一举烧掉西军粮草迫使西军因无粮止步延安。 两军交战,断敌粮道自古就是用兵正道。 谁知孙可望早已断定顺军必会打他粮道主意,因此早就使兵密伏往安塞的道路上,结果田虎不备正中西军埋伏。 西军将领祁三升、李本高各领数千兵马于东西合攻田虎,东府另一大将张虎同时指挥兵马封堵田虎退路,使之不能南撤。 面对数倍于己的西军,老八队出身的田虎临危不乱,奋力指挥所部突围,然而包围他的西军实在太多,苦战之下始终不能突围。其部下骑兵不断被西军以铳射杀,部将(族侄)田雄亦被西军火铳射中,从马背上一头载落下来。 左冲右突都不得出的田虎逐渐焦虑不安,情知已难突围,遂咬牙率领一队亲兵欲冲击西军祁三升的将旗,争取最后的生机。 可惜半道却被陷马坑掀翻在地,几个亲兵奋不顾身将主将扶起,正欲扶着主将上马走时,就听铳声大作,不等黑烟散去,几个亲兵便发现自家主将胸前尽是血洞。 “妈啦个逼的!” 望着远处合围逼近的西军,田虎骂了一句不甘心的仰倒在地。 主将之死让残余顺军彻底失去抵抗意志,在西军的进逼下终是崩溃,纷纷下马乞降。最终只有十几人侥幸逃出重围往甘泉报讯。 得知田虎奇袭失利全军覆没的李来亨同贺兰都是顿足惋惜,但二人此时麾下除了从西安带来的两千步卒就是沿途抽调的杂兵乡役,根本不可能再向西军发起任何攻势,遂商议之下决定退出甘泉城往麟州而去。甘泉城实在太小,且易被西军合围,麟州城则有险可据,能够坚守。 挫败袭击粮道的顺军后,孙可望不再耽搁,亲率兵马向南挺进,旋即占领已被顺军弃守的甘泉城,未经休整就命前锋向麟州进军。 为了展示西军威风,孙可望命各部多打旗帜,约束部卒,使得往南挺进的西军看着军容威武,森然有序,从上至下除有杀伐之气更有王者之师,令得沿途士绅百姓纷纷来附。 通过对俘虏的审讯,孙可望基本弄清当面顺军李来亨、贺兰的虚实,又知其父皇正领御营主力自固原东征凤翔,几乎调动了顺军兴国公李过、陕西总督孟乔芳所能指挥的全部兵马,因此他这一路根本没有强力顺军阻拦。 故而只要他能攻破麟州就能一路畅通挺进西安府境,届时或可直接挥师攻战西安,或可迫使李过、孟乔芳放弃西安。 不管哪一个,西安都是唾手可得。 南下攻顺以来军事上的不断胜利让孙可望不禁有些志得意满,诚如其父皇张献忠所言,大西一旦占领西安,则顺强西弱格局立时颠倒,重新据有优势的大西彻底击败顺军统一北方绝不是痴人说梦,将来南征朱明更不是异想天开。 而父皇如今膝下无子,又已叫他这义子之长开了东府,视为继承人,那将来这天下还不是他孙可望的。 如此动力,更是叫孙可望对进军西安无比积极,于马上对身旁骑马的一老者扬鞭笑问:“李相以为我东府之兵如何?” 这位“李相”便是原前明崇祯朝的首辅大学士李建泰,也就是那位奉皇命出京抗清结果不敢攻击清军,反令部下兵马炮击自家县城并纵兵屠城的李大学士。 李建泰是同原明朝宁夏巡抚李虞夔一同起兵抗清,然后归降西军的。 孙可望开东府之后认为这个李建泰毕竟做过明朝的首辅大学士,于前明官绅有很大影响力,便命其在东府幕下效力,更向父皇张献忠为李建泰请了一个招讨使的官衔。 为表对这位崇祯朝首辅的重视,孙可望则是以“李相”称呼,这让李建泰倍觉荣光。 毫不迟疑,李建泰就肯定的回答了东府所问,道:“殿下兵马,那是当世强军!” 这话说的不违心,因为在李建泰眼中大西征东将军所属的兵马真的举世无双,精锐的很。 “噢?” 孙可望哈哈一笑,复问:“那李相以为此强军可取长安否?可取中原否?可取北京否?” “可!可!可!” 李建泰一连三个“可”,言辞激动,面容兴奋,长须飘飘。 首先取长安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顺贼在陕西兵力本就薄弱,而大西数十万将士同时用命,顺贼就是把脑袋想破了也不可能守住长安。 至于取中原更没有问题,大西得了长安自会再得潼关,居高临下兵进中原,如此王霸之局立成。 再观顺贼,先丢西安,再丢中原,北京又如何能守住? 不过又一个窃取神器的满洲而矣。 当下局面,李大学士相信,天命在西。 那所谓顺贼便同当年李自成般,根本没有多少回旋余地,最终只会灭亡。 孙可望再次开怀大笑,心中无比舒坦,点了点头道:“长安已是我大西囊中之物,我现在考虑的不是长安,而是河南,自古能中原者得天下。有中原在手,我大西进可攻,退可守。” “殿下所言甚是,以顺贼现在局面如大厦将倾,无力可支……” 李建泰一番恭维加自身见解听得孙可望连连点头,此时却有探马来报,说是有一支顺军渡过黄河自山西方向向延安攻来。 山西方向? 孙可望微一沉吟,不认为山西会有顺军重兵渡河而来,便命祁三升领兵五千前往阻截。 自山西大宁方向来援延安的是随满清山西巡抚吴惟华降顺的太原副将南一魁,此人原是明朝的副将后降李自成,太原城破之后率所部向清军投降,被清廷任为太原副将,现在则是重新归顺还是太原副将。 南一魁所率兵马是山西巡抚吴惟华从各州县拼凑的几千原绿营乌合之众,本意不过是应付行营驰援延安的旨意,不想西军这边却派出大将祁三升东征而来。 结果两军在延安城东北的延长一带相遇,西军一个冲锋南一魁部就有些支撑不住,眼看西军来的是精锐骑兵,南一魁自知不明,遂带头逃跑,结果遗尸千具,另有两千余人被祁三升俘虏。 逃回大宁的南一魁躲在城中不敢再出,败讯传到太原,吴惟华也是牙疼。 退回麟州的李来亨同贺兰组织部下加固城防,发动城中青壮决意坚守待援。 四天后,西军前锋李本高部抵达麟州,遂开始攻城,但连攻两次都不能破城。 孙可望率步军主力赶到后,带人纵马仔细察看麟州城墙,与诸将商议如何破城时,义弟西府李定国派人快马急报,称其在宁武关前虽击败顺军将领李成栋,但因宁武关守军增加,其部缺乏攻城器械,因而无法破取宁武,现大军在宁武与保德之间扎营,粮草已经困顿,怕是不能在山西境内久留。 孙可望思虑之后,回信义弟李定国命其留一支兵驻守保德控扼榆林,将当面顺军堵在山西境内不能让他们出延绥威胁西军后方,李定国本人则率本部兵从速南下同他会合。 次日,孙可望亲自督兵猛攻麟州,将主攻方向放在麟州东门,并用随军携带的火炮猛击城中,诸将轮流督兵攻城,自清晨直攻到下午,城内顺军死伤惨重,李来亨、贺兰情知难以守住麟州,被迫于夜间弃城突围南逃。 孙可望命大将张虎带兵追击,李来亨、贺兰逃至凤凰谷下金锁关时只余残兵三百余,至此延安府全境被西军攻占。 金锁关是延安同西安府交接的一座重要关隘,此关若失,关南的同川、富平、耀州、渭南等地一路无险可据,因此李、贺二人接连派人往西安告急求援。 陕西总督孟乔芳闻李过、贺兰兵败,田虎被杀,西军孙可望已逼近西安府境,情急之下只得将战斗力低下的潼关总兵胡守龙部派往金锁关增援。 胡守龙本是道人,清军攻占西安后聚众抗清,所部都是由信众和平民组成,虽被授予大顺潼关总兵一职,但其部堪用兵丁不过千人,其余都是乌合之众。 好在胡守龙部只需同李来亨、贺兰守住金锁关,不需野战,否则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为了激励李来亨、贺兰二将,孟乔芳将监国已领大军入陕,现正全力对付西军张献忠主力之事相告,盼二将能够在金锁关坚守七日,届时从河南赶来的高一功部便将接防金锁关。 高一功部是大顺最早成立的一个军,士兵都是西路军的精锐,比之胡守龙的乌合之众要强数倍,有此精锐来援,西军孙可望再是能打,怕也无法破关。 果然,听说监国已经入陕,高一功也即将率兵来援,被孙可望接连击败的李来亨、贺兰重拾信心,日夜督促军士加固关防,誓将金锁锁住孙可望南进之路。 孙可望攻占麟州后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就是在麟州停留了三天,原因是麟州城被李来亨、贺兰走时命人纵火,使随后入城的西军在城中没能缴获到粮草补充。 因此孙可望便令暂停攻势,一方面等待安塞粮草运来,另一方面也是等义弟李定国的西府兵前来。 结果这三天的耽搁让原本只有几百人的金锁关得到了潼关总兵胡守龙部增援,守军多达六千余,给了李来亨、贺兰喘息之机。 此后孙可望兵至金锁关下,接连督兵夺关都不能取,最危急的时候顺军大将贺兰被西军炮火击中受伤,李来亨亦险些叫城下的西军冷箭射中。 胡守龙虽是道人,从前不曾领过兵打过仗,却在守关过程中表现出了难得的勇气,亲自带兵拒敌登城,更于夜间带了两百多死士攀绳下关突入西营放火。 金锁关之战从十月二十七日一直打到十一月初五,整整八天,西军除了伤亡近万将士,硬是望关兴叹,这让孙可望感到沮丧。 好在义弟李定国已领本部兵赶到麟州,最迟两天就能同东府合兵,有了西府这一支有生力量加入,孙可望对于破关的信心提升不少。 然而十一月初六日,就在孙可望带领麾下诸将眺望八天未能夺下的金锁关时,关门忽然大开,紧接着大群顺军从关内冲出。 孙可望的亲信将领郑国、王爱秀首先遭到这支顺军的攻击,因为连日夺关苦战,西军将士大多疲倦,又不曾想顺军竟敢出关来战,上下都是猝不及防,结果很快被出关的顺军突入,冲成两段。 孙可望于千里镜中发现出关的顺军打的是“高”字旗及第一军字样后,立时想到了顺军大将、李自成的小舅子高一功,又见出关顺军怕有上万人,情知郑国、王爱秀不能敌挡,急令吹号命二将退回大营,不要与高一功厮杀。但还是迟了一步,收兵号角声响起时,高一功部顺军已经攻破郑国同王爱秀所部,许多西军士兵被如猛虎下山般的顺军冲垮斩杀。 “殿下,坏了,坏了!” “李相”李大学士建泰哪懂什么军事,就见前方西军不住败退,顺军冲杀勇猛,吓的竟要翻身上马准备一跑了之。 孙可望虽惊顺军高一功出现,但却不乱,急命张虎、李本高等将接应郑国、王爱秀,利用弓弩、火铳迟滞顺军。 经历了初期混乱后,在孙可望的指挥下,西军迅速稳住阵脚,甚至张虎同李本高有反包围吞掉出关顺军的迹象。 见此情形,高一功也是果断下令脱离与西军的接触,撤回关中。 此战,顺军伤亡千人,西军伤亡四千余。 金锁关前平静之后,关中却突然有几骑再次出关,这几骑径直纵马来到西军阵前射出书信,指名要征东将军孙可望亲览。 孙可望疑惑,命人将信拿来,展开来看,却是眉头急跳,胸口如被巨石压住难以呼吸,继而痛心疾首,泪流满面,仰天悲呼:“父皇,你死的好惨!” 第七百三十七章 大西的生死存亡 顺军射来的信不会有假,因为写信人笔迹孙可望太熟悉了,正是后军都督王自奇。 王自奇信中如实叙述了大西大顺皇帝张献忠如何被顺军炸死,顺军又是如何突袭御营,追击步军主力的。 “二十万将士猝失万岁,顷刻全线败退,各部建制被顺军冲得是七零八落,三十余营土崩瓦解,战死者两三万,被俘者七八万,文臣将校损失几乎怠尽,尚书重臣被俘者四人,都督以下将领或俘或降多达数百,此外马匹辎重尽为顺军所得。抚南将军刘文秀独木难支向陇州逃去……” 王自奇除将西营大败实情相告外,更是将左丞相汪兆龄先刘文秀前奔往固原之事透露。 “大顺监国久闻西营征东将军大名,顺西本是同源,只因西王在世糊涂以致两家相煎,今西王既死,顺西当抛弃前嫌共图未来,他日顺西一家,共享富贵……” 王自奇称大顺监国陆闯王对西营诸将都是久慕,因此只要西营诸将愿投大顺,皆不吝封爵。 更说孙可望愿降,必酬以亲王,可称“义王”。 悲痛万分的孙可望没有将此信撕毁,他知道即便他现在能将御营败讯压住,诸将很快也会收到消息。于其诸将到时慌乱,不如实情以告,当下将王自奇的信交祁三升、张虎、李本高等将领传阅。 果然,顺军射来书信后未过多久,金锁关上便传出“西王已死,西军当归”的万众吼声。 至此,西营上下皆知老万岁驾崩,哀哭之声四起。 孙可望深知军心已乱,高一功部的到来也让他意识到顺军的增援主力已经赶到西安,如果他再不撤兵,追击御营主力的顺军精锐骑兵一旦赶至,以现在低迷的士气怕是会成为顺军下一个消灭对象。 投降顺营成为大顺的义王,孙可望是不考虑的,御营主力虽败,可他与义弟李定国、艾能奇等仍手握二十万重兵,义父又刚刚惨死,他这个义子怎么可能向杀死义父的仇人投诚。 唯今之计是火速退兵同李定国会合,集中东、西两府兵力与顺军相持于延安,实在不成就退到固原同艾能奇合兵。 王自奇信中透露的汪兆龄抢在刘文秀之前往固原这一信息,也让孙可望心头紧张,他与汪兆龄素来不和,杨皇后又对他这个事实上的大西继承人不满,万一汪兆龄蛊惑杨皇后另立他人为大西新君,不仅会分裂西军余部,更会让他孙可望陷入危机,因此是绝不能让汪兆龄成事。 东府麾下诸将皆是孙可望的亲信,初始皆沉浸于御营大败,万岁归天的噩耗悲痛之中,但领军之人又哪里不晓得轻重,孙可望将所担心的事情与诸将一说,诸将立时达成一致立即退兵回固原。 撤军命令一下,西军诸部动作也快。 然而来时容易,想走却不容易。 当面顺军显然知道孙可望一定会撤兵,所以在高一功的指挥下,李来亨、贺兰、胡守龙不断袭击骚扰撤退的西军。 虽然金锁关的顺军骑兵不多,但赶来增援的第一军第十镇却有大量骡马,属于“半骑兵”性质,配合随李来亨、贺兰退下的三百多骑兵,倒也拼凑了一支两三千人的“马队”。 孙可望麾下骑兵此时仍有近两万之众,然而张献忠之死令得西军士气低迷,连攻金锁关不克又使西军将士极度困乏,故而哪怕追击的顺军人数不多,却也严重影响西军撤退速度。 顺军战法也是狡猾,往往以小股精锐突袭袭扰,一旦西军调集重兵前来就立即后退,可等西军重兵撤走顺军又重新咬上来,如此反复几次,令得西军的撤退变得极为缓慢。 西军扎营之后也不得安宁,半夜三更甚至都有烟火在西营周边响起,铜锣、号角、鼓声更是不断,让人困马乏的西军将士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 孙可望知道再这样下去,顺军的主力骑兵一定会追过来,便同诸将商议如何对付顺军的疲军之计。 诸将都知道顺军用此诡计就是想拖住他们,但此时军心人人思退,一时半会还真是拿顺军的袭击没有办法。 大将张虎担心道:“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行,走走停停,将士们得不到休整,伤员又多,顺军好像狼一样盯着咱们,稍有不慎,我军就可能覆没。” “眼下军中已有不稳迹象,有些士卒认为万岁已死,何必再和顺军为敌……” 王爱秀听到的一些风声相比顺军袭击更加要命,事实上顺军除了不断袭扰之外,也常使人劝降西营,说什么大伙本来都是提着脑袋造明朝反的汉子,原先只是因为八大王头脑昏了两家才兵戎相见,如今八大王不在了,大家就没必要再自相残杀,合兵一处继续把那朱明推翻不好么。 类似风声,孙可望肯定是听到的,对此也甚感忧虑,王自奇这个后军都督降敌效果很恶劣,虽然现在尚没有发生大规模叛逃事件,但局势再继续发展下去,恐怕此类事件就会增多。 千里长堤毁于蚁穴,叛逃事件一旦发生,就会不可控的扩大,几万人一哄而散亦是常事。 这时祁三升主动站出来请求由他带兵留下殿后,东府同其余诸将带领主力继续北撤同西府合兵。 这个祁三升原先不是东府节制的将领,而是抚南将军刘文秀的部下,此时主动站出请求殿后,让孙可望同其余将领都是动容。 “顺军兵马不少,高一功不是好相与的,你的人太少留下危险。” 孙可望一方面为祁三升的忠心和勇气感动,另一方面却担心祁三升恐怕挡不住李自成的小舅子高一功。 “事到如今,总要有人留下垫后,要不然大伙谁都走不脱。” 面对祁三升的再三请求,孙可望一番思量之后只得答应下来,除祁三升本部五千兵外,孙可望又调了三千人给他,并反复叮嘱祁三升见机行事,千万不要和高一功硬拼,如果实在挡不住就丢下大队人马逃回,千万不要让自己身陷险地。 祁三升自是答应下来,当下孙可望组织其余人马撤离,祁三升带着归他指挥的八千兵马负责垫后。 一开始顺军也没有发现孙可望率主力北撤,留在西军大营中的只是祁三升的八千人。 等到发现后,高一功立时下令对祁三升发起攻击,出动所属第一军的第十镇、胡守龙部连番攻击西营。 兵力上,顺军此时约有不到两万人,祁三升则有八千人,明面顺军兵力占优,但祁三升依托修好的营盘拒守,顺军想以两万人攻下八千人的西营难度也不小。 然而,事实上顺军的攻击却极其顺利,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突进了西营。 原因是大部分随祁三升留下垫后的西营士卒都已失去战斗信心,而且很多人认为是他们是被东府抛弃了。 故而战斗打响后,除了一开始进行象征性的抵抗后,大部分西军将士很快就放下武器任由顺军冲入。 顺军攻入西营之后对那些放下武器的西军士兵也不杀害,甚至呼朋唤友,到处都是同乡,西营内几乎都是秦腔。 见此局面,祁三升知道大势已去,然而却不肯就此降顺,反带着千余嫡系兵负隅顽抗,造成顺军不小伤亡。 高一功闻知祁三升还在顽抗,出于旧日相识派人劝降祁三升。 祁三升仍是不降,不得已高一功只得下令使用闯王包。 几十枚闯王包被顺军用抛射机投入后,随祁三升负隅顽抗的西军士卒伤亡惨重。 李来亨亲自带领披甲锐士数百人冲入,祁三升已是无任何挽天之力,由其亲兵保护上马向北奔逃。 贺兰带百余骑兵在后猛追,在距黄陵不远的谷河追上祁三升。贺兰于马上张弓,一箭射中祁三升左肩使其坠马,随后冲来生擒了祁三升。 孙可望率主力北撤后,很快就因为粮草丢失怠尽陷入困难,而因为撤离狼狈,不少士兵甚至连衣甲武器都丢了,有的人在奔逃路上鞋子也没了,看起来哪还有半点南征时的王者威武,倒像是群蓬头垢面乞丐兵。 “李相”李建泰大学士于半道见西军不行,便悄悄脱离大队想溜,未曾想才跑出几里又被孙可望派出的人马抓回,好一番辩解以迷路为名这才保住性命。 孙可望其实知道李建泰是想跑,但没有杀他的原因是这个人还有用处,不然换了其他人早被他命人一刀砍了。 原以为祁三升部至少能替他拖住顺军至少三天时间,哪曾想祁三升半天就被顺军消灭,这让西军北撤之路再次变得艰难,好在天不绝东府兵,麟州来报西府军已至。 为了让主力能够顺利退回麟州,孙可望竟决定亲自引兵断后,这让消灭祁三升部后继续追击而来的高一功吃了个大亏,于麟州以南的洛川被孙可望指挥的西军骑兵击败,损兵三千余。 孙可望获胜之后也没有趁胜想一举歼灭高一功部,因为他担心顺军其余主力人马很有可能已经前来,为防夜长梦多,草草收拾战场之后便火速北撤。 高一功经此一败,也不敢再继续进逼,等侯正率骑兵主力赶来的监国。 …… 刚刚赶到麟州的西府诸将望着狼狈退回的东府兵,个个都是目瞪口呆。起初只以为是东府吃了大败仗,可待从东府诸将那里知道老万岁竟然战死的消息,众人都是骇然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心惊之余皆是不知如何是好。西府安西将军李定国更是悲痛万分,待义兄孙可望领军回来后,抱着义兄就是嚎啕大哭。 兄弟二人一番哭泣后,擦去眼泪。 孙可望将王自奇信中所说义父之死经过详细告知李定国,然后长叹一声,道:“父皇兴师东征,不幸崩殂,今御营尽毁,顺军已回师西安,南征复仇已无机会。我意你我兄弟当马上回师固原同老三、老四会合,再作它图。” 李定国点了点头,道:“大哥所言极是,顺军获此大胜使我军损失惨重,父皇之死更是让我军士气低迷,即便你我两家现有十万大军,恐也难再同顺军争锋。” 孙可望则道:“我西营如今是不能再与他顺军争锋,但天下之大,我大西将士找一块立足之地也非难事。” 李定国忙问:“兄长的意思是?” “我意……” 孙可望将自己的意思说出,即不在西北与顺军争锋,这样做只会让大西更加困难,并且西北贫瘠难养大军,再者西军惨败,原先归降的前明军、清军绿营肯定会叛乱四起,再要在西北呆下去,大西一定会被内乱消耗,从而让顺军一一加以歼灭。 “我意现在当马上赶去固原收拢诸军,重建朝廷,稳定人心,尔后重新入川。” 孙可望不知道他这思路与已经往固原逃去的左丞相汪兆龄差不多。 “朱明残存东南,虽据半壁江山,然兵马不精,朝堂腐朽,为政者、当官者、领军者皆迂腐守旧之辈,故为兄断定残明必不能持久……而我大西有过入川经验,山川地形较为熟悉,今既不能在西北立足,便当火速入川再取成都,尔后封锁陕西入川要地,使顺军不能追我……于川中养精蓄锐一两年,届时或南取滇黔,或沿江东下,或伺机而动,待顺明相争……总之,只要你我兄弟齐心,总能再竟父皇遗志,也定能为父皇报仇雪恨!” 孙可望斩钉截铁,不仅向义弟表明自己的战略,更向义弟表明他为父皇报仇的决心。 “兄长所言甚是,父皇生前曾说他若有事,则我等兄弟便以兄长为首,今日父皇蒙难,大西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兄长若不果断,恐天下再无我大西。” 李定国对义兄的谋略向来佩服,心中思索一番也知义兄所言的确是大西能继续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 “只是……” 孙可望见李定国如此支持自己,心中也是欣慰,但有一事却不好与李定国直言,面有为难之色。 李定国怔了一下,继而却是说了一句:“只要能存我大西,兄长大可放手而为,定国必全力支持兄长!” 第七百三十八章 兄弟二人俱封王 李定国清楚认识到父皇张献忠的死让西军现在面临严峻考验,一个不慎西营余部就会有灭顶之灾。 而自古人心惶乱之时,首要便是要推出一个能够稳定军心,收拾局面,为所有人都能敬服的统帅出来。 当下之大西,李定国深知没有人再比义兄孙可望更合适担此重任了,诚然他西府于西营威望也不弱,可于此生死存亡之际他若站出来要与东府分庭抗礼,岂不是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大西拖入深渊么。 并且父皇张献忠生前亦指定孙可望为诸将之首,因此出于大西未来考虑,李定国选择支持孙可望成为大西新的领导者。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西军内部有不满孙可望继承皇位者,李定国这位“西府”就要同孙可望一起采取果断行动。而行动目标,无疑是那个与东、西二府关系都不融洽的大西丞相了。 有了义弟定国的明确表态,孙可望也是暗中松了口气,退往麟州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大西的走向问题,考虑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但关键只在于西府愿不愿意听从他这个东府的号令。 如果不愿,大西肯定会走向分裂、内讧的最不堪局面。 好在,义弟定国深明大义,及时“拥护”了他这位义兄。 定下将来大计后,孙可望、李定国两兄弟立时召集东、西府诸将前来军议。 此次军议自是由孙可望主持。 诸将前来之后发现西府侧站于东府之下,也皆是心中了然。 在孙可望的示意下,李定国将东府为大西制定的下一步路线告知诸将。众将听后都是眼前一亮,如迷途之人寻找到光明的方向。 前番半路曾要逃跑的李建泰大学士也不失时机的歌颂起东府的英明圣武,很是吹捧了一番,好以此来打消孙可望对他的不满。 只是这位“李相”是不是真心诚意,就不太好说了。 高勋、唐通、白广恩等前清军降将这会面上肯定是百分百支持征东大将军的决定,心下却是个个在嘀咕怎生才能下了西营这条快沉的船。 也均是后悔早前看走了眼,脑袋瓜子坏了才不理会顺军的拉拢,反而一个个的猪油蒙了心朝西军这座火坑跳。 对高勋这帮降将,李定国早就密以布置,这帮人现在除了跟西军一头走到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带兵脱离西军阵营。 见诸将没有异议,孙可望当即下令各部整兵,由西府将领狄三品领所部一万兵马为前锋,迅速回师延安、安塞,据守靖边堡,为大军撤出延安提供有力保障。 另外让义弟定国传令留守保德的西军将领勒统武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保德一个月,待西军主力退入宁夏境内后再伺机撤下,从而防止山西境内的顺军自堡德西进切断西军撤退道路。同时命人快马向固原杨皇后、定北将军艾能奇通报东、西二府转移路线,让固原方面及早派人接应。 一切部置妥当后,孙可望凝视诸将,只下一条军令,即“自今非接斗,不得杀人。” 这道军令是孙可望知道西军撤离时肯定会军纪焕散,从而不可避免伤害百姓,如此定会激起沿途百姓的反抗,增加西军撤离困难。 当初李自成从北直隶退入山西后,就是遭到山西士绅组织的民团武装袭击从而丧失在山西的战略优势,进一步导致顺军败亡的。 前车之鉴,孙可望岂能不吸取。 只是西军东、西二府虽精诚团结,齐心合力,然而二府合军之后兵马足有三十余营十四万众,可随军携带的粮草却只能维持数日。 从麟州一路急退,经甘泉至延安,沿途也根本没有粮草补给,不得已为缓解缺粮之危,孙可望只得下令军中宰杀骡马充饥。 此令一下,只数天,西军便损失骡马数千头。 为了防止被南边的顺军主力追上,孙可望同李定国只在延安城休整一日便火速向安塞退去,每日行军上百里,不顾人力马力只欲赶紧退到靖边堡。 在前面开道的东府大将张虎率部渡过安塞以西七十里的延河,距离芦关岭不足四十里时,因其部士卒都是累的精疲力竭,不少人的脚底都磨破,实是走不动,又见此地离芦关已是极近,张虎便下令歇息,同时命人往后方报讯。 可没等张虎部歇息半炷香,东北方向突有蹄声传来,似有千军万马杀来。 张虎吃了一惊,上马远眺,有探马匆匆来报说是东北方向有一支骑兵正在向延水冲来,远望打的是顺军旗帜,将旗似乎是“李”字。 张虎不知这李字将旗的顺军将领是哪个,但知道不好,赶紧传令部下列队准备拒敌。 向延水而来的顺军骑兵正是顺军有名骑将李成栋带领的8000精锐骑兵。 在发现当面西军大将李定国撤军之后,李成栋并没有选择攻打有西军驻守的保德州,而是将宁武关的防务交给部将杜永和命其等待提督左帅步军主力,然后听从左帅指挥统一行动。 李成栋自与其子元胤、胡茂桢领骑兵八千转而自宁武关南下绕道四百里经静乐、岚县抵兴县,同退至兴县的神木副将王永强合兵一处突袭柏家堡、高家堡等长城一线的各处堡寨。 西军虽占领长城沿线诸堡寨,但留守兵力却是不多,多的不过千人,少的不过两三百人,甚至半数以上都是降军据守,哪里打得过李成栋、胡茂桢统领的这支顺军精锐骑兵,纷纷失陷。 李成栋也不在意长城沿线这些西军堡寨,能得手便得,不能得手打马越过,直奔李自成老家米脂县。 此是监国原先军令,命李成栋若发现当面西军李定国部退回陕西,则另僻道路奇袭入陕,从而切断李定国同孙可望的联络,将西军一分为二。若不能阻李定国,则以精骑先李定国奔袭南下的孙可望,或牵制、或打击,纵不能使之攻陷西安。 但李成栋虽进军迅速,但因绕道数百里缘故,还是慢了李定国一部。 攻取米脂后,李成栋同胡茂桢商议,二将皆认为孙可望同李定国合营之后,以他们这八千人马肯定难以战胜,不若趁孙、李二人领军南下转而袭击其后方粮道,如此恐怕会起更好效果。 当下顺军便在李、胡共同指挥下奔袭绥德州,经怀宁河向高柏山方面疾行而去,准备从芦关岭再次突入长城沿线,将西军原先占据的大小地盘全部扫荡一尽,使南下的孙、李大军既失粮草来源,又失退路。 不想,却在延水边突然同正急于撤退靖边的西军相遇。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都不需李成栋、胡茂桢鼓动,顺军将士便打马往前方于延水岸边列阵的西军冲去。 一时之间,延水河畔喊杀声天,蹄声如雷。 张虎部纵是东府节制的精兵,人马兵甲尚能保持,但士卒连日以百里速度行军,延水河畔又无险可持,哪里能经得起那八千曾经在北直隶纵横、杀人如麻的顺军骑兵对手。 李成栋之子李元胤更是向其父主动请缨为先锋,率领千余将士猛冲。 西军撑了片刻,左翼就被李元胤冲的七零八落。胡茂桢率部冲西军右翼,李成栋再冲中军,反复几下,西军阵脚全乱,不少士兵因为过于惊惧只得往延水河中逃去。 正值冷冬,河水刺人寒骨,跳水西军士卒又都穿着棉衣,又哪里有几个能游得过去。 “直娘贼的,跟他们拼了!” 张虎不愧是孙可望最器重的大将,临危不乱,奋不顾身带领亲军向顺军反冲。 可惜,张虎的个人悍勇挽救不了兵败局面。 兀自坚持了小半个时辰后,战事便宣告结束。 延水河畔到处都是受伤的西军士兵同战死者的尸体,河中漂浮的尸体多达数百具。 张虎被顺军一名普通士兵当场斩杀,被俘投降的西军将士多达五千余人。 胡茂桢审了一名投降的西军军官,得知孙可望、李定国的主力就在后方不足二十里处,且他们是在南边受了大败要往靖边撤退,一下就知道他们误打误撞卡在了西军的喉咙间。 李成栋二话不说命令士兵迅速收拾战场,叫那些投降被俘的西军在延水河畔挖沟布置陷进,多撒铁蒺藜,集中火器,准备就在此处生生拖住西军主力,然后同正在追击西军的高一功部合围西军主力。 为了让西军走投无路,李成栋又命人将此地上下游数十里的船只全部搜剿,或凿沉,或放火烧毁,使得西军没有办法从其它地方渡河。就是能够绕到他处,也要耽搁他们至少两三天时间。 当孙可望、李定国接到张虎部急报说是前方有顺军骑兵来袭时,李定国立即意识到来的顺军骑兵很有可能是在山西同他交过手的李成栋,但一时又难以相信李成栋怎么会插上翅膀飞到这里,因为他在保德留下的足足七营兵一万三千人,主将又是以擅守闻名的西营猛将勒统武。 当初李定国因为缺乏攻城器械拿宁武关没有办法,但观当面顺军同样也缺乏攻城器械,而且勒统武本事也不小,这才放心大胆领军回陕准备同义兄孙可望一起先攻取西安。 现在李成栋却从山西出现在延水河畔,要么是勒统武没能守住保德,要么就是这个李成栋几乎是在自己撤离的同时就绕道入陕。 不管是哪一个,都足以让李定国吃惊。 尤其是后者,几乎表明顺军从一开始就将他吃的死死,甚至连他不会在山西境内久持都想到了。 前方突有拦路猛虎,后方则有要命追兵,饶是孙可望在西营诸将中以善谋善断善治闻名,遇事也多临危不乱,此时亦不紧心头狂跳,眉头紧皱。 “兄长,我军已经断粮,若不能往靖边,光杀牲畜最多撑得数日,与其饿死,不如拼死一搏!” 李定国一席话让孙可望再也不迟疑,命将领郑国、王爱秀率骑军增援张虎,务必要将那支由李成栋统领的顺军骑兵击溃。 其与李定国率步军主力继续向前推进,今日兄弟二人哪怕就是战死,也一定不能让顺军封了他们的退路! “大西存亡,在此一战!” 孙可望对郑国、王爱秀只说了这么一句,区区八字,份量之重,郑、王二将如何不知,当下领骑军疾驰增援张虎。 延水河畔,大胜西军的李成栋心情大好,又知连张献忠都叫监国杀了,更是兴奋连连,如此自是对西军起了轻视之意,认为这帮人兵马虽还有不少,可一无士气,二缺粮草,三缺兵甲,怎么算这帮西军都没有生机。 “要说张献忠倒是一条好汉子,可他那帮义子算什么,一个个年纪不大,倒称起大将军来了。” 李成栋挼须,将亲兵刚刚烤熟的一块马肉先抛给胡茂桢。 “监国曾言,他不怕张献忠,但于孙、李二人却有忌惮。故而谕旨,擒张献忠者封亲王,擒孙可望、李定国者封郡王……” 胡茂桢对西军却是相当重视,因此委婉提醒李成栋不要骄狂。 李成栋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道:“正好!我擒孙可望,你擒李定国,你我兄弟二人王爵加身!” 胡茂桢听后虽觉李虎子有点过于狂妄,但想孙、李二人现在跟丧家之犬也没什么区别,真要能擒斩这二人,监国必定不会食言,那他胡茂桢可就真能祖坟冒烟得封郡王了。 这么一想,心思也是灼热。 探马来报,有西军大股骑兵正向延水赶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且看这帮丧家犬还有何能耐!” 李成栋翻身上马,传令备战。 “父亲,孩儿愿率兵斩那西营贼将!” 小将李元胤立功心切,再次向父亲请战。 “好,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富贵,别光惦记着你老子,自个也去挣!” 李成栋于马上朝义子重重一点头,李元胤当下拍马而去。 胡茂桢的目光却突然看向那些正在河畔替顺军扎营的西军降兵。 李成栋目中凶光一闪,朝部将阎可义看去。 阎可义自知李帅什么意思,有心想劝,但想自家兵马不多,西军大举杀来,若是放任这些降军不管,在后方做起乱来却是后悔都来不及。 遂默不作声带人前去做事。 第七百三十九章 定北将军 杨皇后 杀俘,且是归降的西军,也就是李成栋敢这么做了。 大顺监国闯王再三谕旨诸将“顺西同源,本为一家”,故严禁杀戮西军降卒,更不许虐待,对西军受伤之人也要全力救治。 李成栋却将监国谕令抛诸脑后,公然下令屠杀西军降卒,这可是等同抗旨的大逆行为。 然而李成栋不这么做,那几千西军降兵一定会趁西军攻来之时作乱,这几乎是不用怀疑的事。 一旦这些降军趁顺军忙于应付西军攻击之时哗乱,在后方放火烧毁顺军大营,这一仗顺军不败也要败。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 身为一军统帅,李成栋肩负的使命是消灭敌人,而不是被敌人所败。 因此哪怕那些西军降军有很多都是他的陕西同乡,哪怕监国再三传谕,在这关系能否全歼西军另一主力集团的节骨眼上,李成栋毅然顶着压力决定杀俘,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否则,将来大顺必将付出更大的牺牲才能消灭西军余部。 所谓屠一县活一府,屠一府活一省,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当初李成栋随高杰北上直隶之时,所过之处可都是人间惨剧,甚至死于顺军刀下的汉人比满洲、比蒙古更多。 新任大顺顺天府尹的前清山东巡抚方大猷就曾上书叹言:“前番高李北伐,于地方祸患比之东奴更厉。” 大顺监国闯王也曾在目睹真定府滋河无数从上游飘下的浮尸时,感慨言称:“高李都是杀人王”。 那位一直追随李成栋于军中生死不离的爱妾曾劝李成栋不要乱杀人,可李成栋却说这世上手上有刀的人都在杀人,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都是为了活下去才杀人。 那么,他杀人有什么不对? 他如果不杀人,怎么活下去?又怎么为大顺赢得这天下?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正是因为高杰、李成栋对北直隶地区的荼毒,才使得满清难以动员这一地区的人力物力,连基本统治都难以维持,始终被顺军牵着鼻子走,最终重蹈前明覆辙,被顺军大举围城,从而走向最终的败亡。 当初听说监国评价他与高帅是“杀人王”,李成栋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反而引以自豪。 他不是农夫,他也不是商贩,他是带兵打仗的人。 活下去,是他唯一的任务。 他更不介意被世人称为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屠夫,他介意的是如果他败了,或者大顺败了,那他李成栋才会真正成为后人眼中的万人屠。 活下来,成为胜利者,他李成栋才是大顺的开国元勋,是后人膜拜的大英雄。 他也相信,只要自己一心一意为大顺效命,那不管他做了什么,大顺那位年轻的监国闯王都不会怪罪于他。 用百姓的话讲,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李成栋对得起陆闯王,陆闯王当然也要对得起这位替他冲杀在前的悍将。 今日杀俘之事,将来也定有公断。 “事后,我会向监国请罪。” 李成栋淡淡对胡茂桢说了一句,勒马上前,不去看那些西军降卒悲惨的场景,眼中只有奔腾而来的孙、李集团。 只是阎可义却没有完全执行李成栋杀俘的命令,正常程序对付几千手无寸铁的降兵,只要派人将他们围住,再纵马乱刀砍杀便是。 但是阎可义却只是让人纵马将几千降军往延水中赶,并不叫挥刀砍杀,甚至在驱赶之前还有意在岸边留了几条船。这样虽说仍会溺死很多西军士卒,但起码会有一部分人生还。 相比主帅,阎可义也是对得起良心。 这些西军,毕竟是他的老乡,于心不忍。 他做不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从手指缝里漏点米来还是能做到的。 事实上只要将降军作乱的威胁排除掉,杀一部分同杀死全部,效果是一样的。 冰冻的延水中,再次挤满了蜂涌往北岸游去的西军士卒。 很多人游着游着就沉了下去。 也有很多人争抢着船只朝对岸划去,更多的是在顺军有意放他们活路的情况下,抱着一块块木板,甚至是一捆芦柴往对岸划。 岸上的顺军骑兵沉默的望着这些往对岸求活的西军士卒。 侥幸游到对岸的西军士卒脱去冰冷满是冰水的棉衣在那不断哆嗦,可没有人向对岸的顺军咒骂,因为他们知道,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换作他们,大概也是这样做。 …… 号角声不住吹响。 随着探马的不断来报,西军增援部队距离顺军越来越近。 再次请缨要挫败西军的初生牛犊李元胤,望着远处比自己兵马多出十数倍的西军骑兵,却是半点惧色也没有,反而抓紧时间将烤好的马肉塞进肚,然后一拍肚子,将手中的长枪往半空一指,没有任何动员命令,也没有吼杀声,就那么一马当先的向着西军方向疾驰而去。 千余精骑随同主将奋勇出击。 最先赶到的西军将领郑国见状,心一下就沉了下来,因为顺军敢于放手冲击,说明张虎部已经覆没。 西营存亡,在此一战了。 顺、西双方很快在延水河南岸数里处厮杀成一团。 李元胤部虽只千余人,但士气之高昂远非低迷西军可比,加之刚刚获得大胜,锐气无双,如一柄利剑般将郑国部一砍为二。 李成栋、胡茂桢也各领三千骑兵前来,郑国部阵脚大乱,被顺军冲散成十数股,幸亏王爱秀部及时上来挡住一部顺军,这才没被顺军一鼓而穿。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西军明显开始势颓,被凶猛的顺军压得喘不过气来。 危急关头,却有另一支西军赶到。 这支西军骑马赶到,但却没有纵马冲击顺军,反而士卒皆从马上跃下,尔后集成一个大阵往前推进。 原是西府李定国担心郑国、王爱秀不能敌,特意选出敢死之士800人,为他们凑齐盔甲,令各执大刀、钩牌,于顺军接战之时专砍(钩)顺军马腿。 急进的顺军小将李元胤不防西军阵后会冒出一支专砍马腿的重甲步卒来,一时收不住马带人冲撞了上去。 结果被这支西军敢死重甲步兵当时就砍翻两百余骑,要不是部下替他挡了一下,李元胤的坐骑恐怕也会被西军的步卒砍断马腿。 “西贼砍马腿厉害,撤回去!” 李元胤情知难以冲垮西军这支重甲兵,赶紧打马绕方向往后方。见到自家重甲步兵挫败先前那支打得己方阵脚大乱的骑兵,西军上下顿时爆发出欢呼声,顺军攻势为之一滞。 李成栋当即立断撤兵,他以为西军的步军主力也上来了。 此战,西军伤亡两千余,顺军伤亡亦有五百余。 两方损失其实都不大,但西军凭此一战却稳住阵脚,没有被顺军再次冲垮。顺军这边因为没能解决掉西营的主力骑兵,加之自身兵力不足,只得退至渡口大营。 …… “孙可望同李定国合营了?” 中部县黄陵以东数里地,正准备带人往华夏始祖黄陵凭吊的陆四听闻孙可望同李定国已经会合后,立时打消凭吊黄陵的念头,传令诸部火速向麟州进军。 此前顺军于凤翔再次大败西军,除西营左丞相汪兆龄、抚南将军刘文秀、礼部尚书吴继善、中军都督王尚礼、左军都督马元利等人逃脱外,西营右丞相严锡命、兵部尚书龚完敬、刑部尚书李时英、工部尚书王化龙、吏部尚书胡默,御营总兵宋官,永定营将郭尚义,决胜营汾州周尚贤,英勇营黄冈张其在等西军文武148人被俘,被俘西军士卒多达九万余人。 诚如陆四前世张献忠死后的西营反应,弃武功不守的西军御营主力余部几乎是狼狈向西逃窜,使得追击的顺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兵临凤翔城下。 镇帅辛思忠、赵忠义原是做好强攻凤翔准备,哪知同武功一样顺军还没有到,城中的西军就跟惊弓之鸟弃城而逃。 同汪兆龄一起逃到凤翔的西营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在弃城之前,原是想杀掉顺军兴国公李过同不肯降的凤翔总兵白鸣鹤替死去的老万岁泄口怒气,然而却被汪兆龄所阻。 后一步赶到的刘文秀、马元利等西营将领也没有杀害李过同白鸣鹤,但为防顺军以凤翔城为基继续追击西军,刘文秀下令将城中百姓赶出,然后一把火烧毁了凤翔城,之后带领残部继续往西急奔。 李过、白鸣鹤等被俘的顺军将士就这么被西军扔在一边。 陆四率军赶到凤翔时见到的便是一座还在冒烟的废城,轻叹一声赶紧去见大舅子李过,好一番唏嘘后便令由李过统领第十一镇、第十二镇及王自奇收编的西军两万人继续向陇州追击西军,并交待西军若是连陇州也弃了则直接攻入平凉境内,争取直捣固原,将西军御营主力及定北将军艾能奇这一部人马彻底解决掉。 而他本人则将率羽林军回师西安,对付从延安方向南进的孙可望集团。 同时下令西安的陕西巡抚张国柱速来凤翔整编归降的西军,恢复地方秩序。 “你等随兴国公西追途中,不许杀降坑俘,也不与抢掠百姓财物,更不得伤害百姓,与百姓买卖必须公平,倘若违了我这军令,任你是我再看重再信任的股肱,我亦要你们严办!” 颁下严令之后,陆四又命人传谕前番向西营投降的地方官吏,只要他们再次反正,前番降罪概不追究。 如此,自是为了迅速安定人心,构建大顺地方政权。 不然,陕西境内前番降西的官吏太多,若对这些人概不赦免,这些降官逼得急了领着军民死守抗拒顺军,岂不是拿自家士卒性命开玩笑。 而且,重新恢复陕西是其次,如何治理陕西才是首重。 陆四眼下抽不出太多官员前来填充陕西,只能继续依赖先前的降官替大顺把地方政权先构架起来。 把人都杀了,谁来替大顺干活? 对于先前死守不降的地方官员,陆四更是要予以嘉奖封赏,传谕张国柱要大力提拔为大顺“守节”的地方官员,对战死的官员更是要隆重表彰,可以省里、甚至中央名义对这些官员追谥,有子侄在的也要荫其官职。 “都说穷寇莫追,但于此时,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将继续追击的任务交给李过后,陆四即马不停蹄赶回西安。 固原是张献忠在世时的御营临时行在,其率军东征之时命义子、定北将军艾能奇奉皇后杨氏于固原。 艾能奇虽没有同兄长孙可望、李定国一样开府,但作为大西四大王子排名第三的大将军,其也节制15营兵6万余人,另外还节制提调青海、西宁、甘州等地的西军,这些地方留守的西军虽不是精锐,大多是收编的乌合之众,也有数万人之多。 自义父率军东征之后,艾能奇便与户部尚书王国宁全力为前线筹措粮草,唯恐前线因为断粮而失军机。 只西营钱粮多是得自川中,出川入西北之后所得不多,国库更是入不敷出,所以在知道万岁决定攻顺后,户部尚书王国宁才千方百计反对,原因自是王国宁清楚如果东征顺利还好,一旦不顺,大西便立即就要陷入无钱无粮的危局。 可张献忠不听王国宁谏言,执意东征攻顺,王国宁无奈也只得竭力筹措。可是西军控制区内要么就是贫瘠之地,要么就是地方土司甚多,强行征粮住往引得土司反抗,因此眼下西军后方也有多地在闹叛乱。 艾能奇为此大开杀戒,仅在甘州便一次杀了当地人两万多,这才将甘州的叛乱暂时压制。 然而任艾能奇同王国宁如何想尽办法,筹来的钱粮总是有限,所以不可避免的还是要“打土豪”,这就使得西北各地的叛乱按下这头,那边却又冒头,是怎么也没法平住。 没办法,也只能头疼医头,脚疼治脚了。 唯今也是寄希望于父皇东征顺利,早日夺取长安。 除与尚书王国宁筹钱粮外,艾能奇也每日督造军器,对“母后”杨氏更是极为孝顺,每日都要奉案问侯杨氏,并为杨氏从民间访来若干珍玩稀罕物,故这位定北将军深得杨氏喜欢。 第七百四十章 皇城指挥使愿降大顺! 杨氏是张献忠的第二位妻子,在此之前张献忠曾娶前明崇祯朝首辅大学士陈演的女儿为妻,然陈氏随张献忠生活不到半年就病死,后在礼部尚书吴继善劝说下纳了杨氏为妻,立册为大西皇后。 杨氏家是成都人,其父是秀才,算是小门小户,但也正因如此杨氏深得张献忠喜爱。 骨子里,张献忠对前明官绅有彻骨恨意,尤其是那些口口蔑称自己是贼的读书人,这才有了于川中开“恩科”杀五千余读书人的劣事。 决意北上抗清后,张献忠为表明自己破斧沉舟的决心,命义子定国杀妃嫔及幼子,独留皇后杨氏,这个幼子便是杨氏所生。 儿子的死让杨氏痛不欲生,连带着对没有劝阻的孙可望、直接动手的李定国都是心存怨意。只是这一切都是丈夫张献忠下令所为,杨氏空有怨恨也不敢有所表露。 而且孙可望、李定国不久便被她的丈夫下旨开府,实际成为大西军的两位继承人,威望之高更是让杨氏不敢有任何想法。 说白了,张献忠在一日,杨氏这个大西皇后就是空有虚名,于大西朝政根本没有任何说话的份。 艾能奇尊重这位“义母”,只因为人子尽孝而矣,哪怕这位“义母”比他还小。 但这份孝心却让杨氏于深冬的固原心生暖意,也从不插手固原军务,母子相处融洽。 然而固原的平静很快就被前线传来的噩耗搅乱。 连凤翔都放弃了的大西左丞相汪兆龄到了陇州之后,便派密使快马加鞭往固原报讯,“请定北将军早作打算。” 汪兆龄本意是趁东西二府领军在外,奉杨皇后立与他关系较好的艾能奇为大西新君,可是艾能奇却没有按汪兆龄的意思行动,反而却让户部尚书王国宁于固原安定人心,其亲率所部十五营兵进至平凉准备拒敌。 汪兆龄无奈只得于平凉暂驻,等侯艾能奇率部赶至。 顺军方面,李过指挥辛思忠、赵忠义、白鸣鹤、王自奇等将一路追击西军余部至陇州。 刘文秀同马元利、王尚礼等人聚拢了万余兵马于陇州以东越山岭一带阻击顺军,双方战了不到片刻,马元利临阵脱逃致使西军再次大败,刘文秀不得不继续西逃,陇州重新被顺军占领。 一心要报凤翔兵败之仇的李过命全军昼夜行军,直扑平凉境内,准备一举夺下平凉城再扫灭固原。 顺军一路疾进,先后占领华亭、崇信、泾州等地,所到之处西军如骨牌轰塌,大小城池皆是易帜,士绅百姓皆俯首迎拜。 得报定北将军正率部赶来平凉后,刘文秀同诸将商议认为绝不能再轻弃平凉,但此时西军余部不过三两万人,个个如惊弓之鸟般哪里有勇气拒敌。 前番陇州战败于平凉养伤的前军都督白文选分析时局,认为李过这人为人仁义,重信守诺,此是优点也是缺点,故可以使人往李过军中伪降趁其不备突然袭杀,当能重创顺军,为定北将军那边争取时间。 刘文秀采纳白文选的建议,遂命随他一起西逃的天威营总兵王见明、忠勇营总兵彭德广二将往李过军中诈降。 李过本就以仁义著称,加之监国又有善待安抚来降西军的谕旨,又见大顺已经胜券在握,所以闻听王见明、彭德广二将率众来投,欣然命人纳之,命驻于马铺岭下。 随李过一起西进的王自奇提醒李过当打散王、彭二将的兵马,以免二人是假降。 李过却以若现在加以监视,势必会让王、彭二人寒心,也不利大顺招抚西营诸将,未对马铺岭做任何布置。 结果当夜王见明、彭德广先后发难,率精锐披甲猛冲顺军大营,致使顺军连失十三垒,狼狈撤至华亭城才算稳住阵脚。 此役,顺军竟是阵亡将士三千余人,内中多半都是精锐。 马铺岭之战让惊魂未定的西军上下都是为之鼓舞,躲在平凉城中的左丞相汪兆龄更是喜的命人往固原杨皇后报捷,同时请杨皇后下懿旨封赏有功将士,可晋王见明为右军都督,彭德广为虎威将军,以接替前番阵亡的张化龙同张能。 正向平凉城赶来的艾能奇闻听义弟刘文秀等总算止住溃势,不禁喜出望外,传令诸军加快速度准备配合刘文秀对顺军发起反击,不求能大败顺军,但也要将顺军逐回凤翔,否则对固原的威胁太大。 刚刚奉命赶到凤翔城的大顺陕西巡抚张国柱收到前线兴国公战败急报后,立时写信命人送往兴国公处,信中张国柱说大顺如今已占绝对优势,便是败上一两阵并不足以改变顺强西弱的局面,所以兴国公只要在华亭一县稳住阵脚,不要轻易放弃已占领的平凉诸城即可。 同时张国柱开始大力整顿收编的西军降卒,将其中大半军官都调到汉中,另以他从西安带来的军官填充,如此短期内就能确保有一定数量的降军可用。 十一月十九日,艾能奇率军赶至平凉城。 此时汇聚在平凉城的除了艾部七万人马外,就是窦名望、刘文秀、白文选等人从东边带下来的残兵三万多人。而此前西军自平凉东进的兵马近二十万众,损失之大,令人心惊。 义兄义弟碰面,自是难免要对义父之死痛哭一番。 之后,平凉城内却是发生了争执。 反击顺军为万岁报仇是争执双方的共同心愿,这一点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如何反击顺军,却是两派观点。 左丞相汪兆龄以国不可一日无主为由,拟派人奉请杨皇后至平凉,定下大西新君人选,从而凝聚军心士气再行反击。 刘文秀却意先将顺军逐出平凉再商议新君人选,即“以新胜消弥旧败,使三军气振”。 最后争执的关键到了艾能奇这边。 面对汪兆龄几番“提醒”,艾能奇却是没有如这位汪丞相愿皇袍加身,而是站在了义弟刘文秀这边,认为应当趁马铺岭新胜,顺军于平凉立足不稳进行一次大的反击。 至于大西新君人选,艾能奇本人并没有表现出对皇位的渴望,反而意思是待东府、西府会合之后,由文武共商群推。 这让汪兆龄大失所望,虽然他明白艾能奇能够如此实是顾大局,但这个大局对他汪丞相却是极为不利。 原先被汪兆龄鼓动弃守武功的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此时也是大为后悔,因为他这一路西逃损失也是极大。急于逃命时不能冷静去想,如今有了喘息之机再细想从前过往,那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二十万大军,就这么瓦解只余两三万人,任是谁看了都得痛心万分。 要是继续逃跑,窦名望倒也没什么好想,现如今马铺岭大胜,定北将军也率军赶来,他窦名望实是没理由再随汪丞相胡来。 没有窦名望的支持,艾能奇又另有心思,手中没有兵权的汪丞相便是压不住了,只得讪讪点头同意刘文秀反击计划。 两天后,八万余西军将士就在艾能奇、刘文秀指挥下东进,一路收复泾州,一路收复崇信,另一路在白文选的指挥下由马铺岭方向进逼华亭,对顺军形成三路威胁。 此时华亭的顺军主力只有辛思忠部7000余骑兵,赵忠义部6000余骑兵,王自奇收编带来的两万多西军降兵,此外就是白鸣鹤收容的万余人,总兵力达到了近五万人,然而能战之兵其实还是辛、赵二人统率的万余骑兵。 面对西军三路进逼,李过倒是有心先攻一路,然后挟胜再攻西军另外两路。然而华亭周围多是丛山峻岭,道路狭窄,不适合骑军作战,也没有足够的空间供李过腾挪指挥。 思来想去,李过决定坚守华亭,等待陕西巡抚张国柱的增援。 镇帅赵忠义却认为别看西军大举反击,但却是空架子无有内表,所以主力可在华亭坚守吸引西军,但却可发一支精兵由他带领前往袭平凉城,只要端掉平凉城,他西军莫说是三路了,就是三十路也得统统瓦解。 李过一听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华亭往平凉的官道都处于西军进军路上,赵忠义如何能从西军眼皮底下钻到平凉城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赵忠义命人在华亭县城找寻六十以上老人,尤其是做过猎户或商贩的,果然在重金利诱下,一个老猎户向顺军交待出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山路可以秘密抵达平凉城。不过这条山路十分危险,最窄处只能容一人通过,走马都不行。 “过不得马就用腿!” 赵忠义二话不说,亲自选了800锐卒,每人只带五天口粮和兵器,在那老猎户的带领下开始穿山越岭。 赵忠义出发后的第三天,刘文秀部就由崇信方向杀到华亭,顺西双方就此展开华亭保卫战。 另两路艾能奇、白文选部也相继赶到,小小的华亭县城竟是云集了顺西两家十数万人马。 每日都是战鼓咚咚,号角不绝。 双方为了华亭,也为了各自命运展开了激烈厮杀,城墙下的尸体垒得都有丈许高。 翻山越岭的赵忠义却趁着西军注意力全部在华亭时,以掉入山崖8人的代价成功从山中冒出。 前方不远处的平凉城让792名随镇帅奇袭的顺军将士都是眼眶通红,赵忠义更是难掩心中兴奋,但他没有直接带领冒然攻城,而是叫部下潜在山中等待天黑。又叫十几名胆大心细的亲兵或扮作西军,或扮作百姓悄悄潜入平凉城。 因为己方大军正在出征顺军缘故,位于后方的平凉城显然没有全城戒严。 顺军的细作入城之后也是耐心等待,直到天黑城中军民大多睡去之后,这些细作才突然冲出,一边于城中到处放火,一边大叫:“西军败了,西军败了!” 又叫:“大顺军进城了,大顺军进城了!” 顷刻间,平凉城中大乱,恰适大风,风助火势,未几小半个平凉城便是火焰滔天。 守城西军也好,城中百姓也好,都叫这大乱慌成一团,一些好不容易从东边跑回来的西军士卒以为顺军真的进了城,惊慌失措之下争相往城外冲去。 正寻思怎么内应还没有夺门的赵忠义见城门大开,立时率部冲杀过去。 平凉守将、原西营水军左都督王复臣眼见城中大乱,到处都是顺军的喊杀声,自家士卒更是东奔西跑,争相往城外逃去,知大势已去,遂写下“大西忠臣,义固当死”八个大字,拔刀自尽而亡。 汪兆龄再一次展现了自己逃跑的本领,城中刚有一点乱的苗头时,这位大西左丞相已经打马消失在城外的夜色中,逃跑之急连随从都叫丢下了。 “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留守的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初始听到士兵来报说是顺军来袭,还以为是这士兵妄言惑众命人将其处斩。可怜那士兵人头刚刚落地,顺军进城的叫喊声和喊杀声便响彻平凉上空。 “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窦名望这下是彻底慌了手脚,也是急得直跺脚,有心领兵镇乱,可城中军民大乱,精兵又都叫定北将军和抚南将军带去攻打华亭了,他哪里有什么兵可以调。 部下们眼见城中局势失控,纷纷劝说指挥使赶紧撤离,要不然就要被顺军擒住了。 “唉!” 窦名望能如何? 只能长叹一声:“天亡我大西!” 随后在部下簇拥下拔腿就跑,然而窦指挥使终是不及汪丞相手脚快,也不及汪丞相果断,他跑出来时城中大小城门都已被急于出城的军民堵得水泄不通。 一队冲进城中的顺军发现了前方有一群西军,内中还有将领模样的人,顿时喊杀冲了过来。 窦名望的部下早就是失了胆气,哪里提得起勇气与顺军厮杀,纷纷叫喊乞降。 望着那帮跪在地上乞降的不争气部下,窦名望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拔自己的佩刀,却是拔了个空,竟是逃跑匆忙连刀都没顾得上拿。 又是一声长叹,在几个持刀顺军就要砍来时,窦指挥“扑通”跪地,疾呼:“皇城指挥使愿降大顺!” 第七百四十一章 天下形势,顺军独大 汪兆龄逃跑,王复臣自尽,窦名望投降,西军控制的平凉重镇就这么落入顺军之手。 城中另有京畿道御史齐之奂、陕西巡抚杨以为、御营学士任元佑,前成都知府向用宾、前重庆知府高凌云等西营官员百余人降顺,但亦有七人不降,赵忠义再三劝降不果,命将这七人全部处斩。 为了安抚城中降军同百姓,赵忠义仍叫大西政权的平凉知州顾道唯任大顺平凉知州,同那投降的陕西巡抚杨以为等人一起出榜安民,又叫窦名望协助收编降军俘虏,并下令动员军民灭火。 对于房屋被大火烧毁的百姓,赵忠义叫高凌云带人统计,然后打开平凉州库给予补偿。暂时无家可归的也都予以妥善安置,等战事结束由州衙门专门拨款为这些人重建家园。 一番措施及对西营官员的善待,使得平凉城中很快稳定下来。 御营学士任元佑为顺军起草劝降定北将军艾能奇、抚南将军刘文秀的檄文,其中写道:“既不能为首阳之饿夫,便当为识时之俊杰。” 窦名望、齐之奂、向用宾等投降官员亦在赵忠义要求下,各自向西营熟悉之人写去劝降信。 平凉城的易手使得正在攻打华亭的西军一下变成孤军,粮道也随之断绝。 消息传到艾能奇、刘文秀等人耳中时,几乎都是难以置信,不明顺军怎么会在他们的包围圈中钻到后方平凉的。 艾、刘不约而同选择将平凉丢失的消息压住,秘令白文选部以押运粮草辎重为名火速回师夺回平凉。 白文选接令后不敢耽搁,率所部两万余将士立即沿底水回师。 赵忠义所部实际只有不到八百人,虽收得西军降卒万余,但这些降卒根本不可靠,因此接到细作传来西军白文选部正在向马铺岭进军后,一时也有些焦虑,担心仅靠他这点人马难以守住平凉。 此时窦名望却提出可以他的名义派人出城送信给白文选,告知白文选夺取平凉的顺军人数有限,说窦名望等人身在顺营心却仍思大顺,因此只要白文选快速赶回平凉,他们这帮投降的人可以为内应。只要白文选中计,便于其回师必经之地设伏,白文选要是死了,其部西军便不足为虑,所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赵忠义不知窦名望是否真心相助,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死马当活马医,由窦名望写信给白文选约其速至。 接信之后的白文选轻信了窦名望这个老“同袍”,并且也相信窦名望信中所述夺取平凉的顺军人数很少,因为如果顺军人数很多的话他们不可能不察觉到。 急于收复平凉替大军解难的白文选只带千余骑兵向平凉疾进,结果在马铺岭西边的可蓝山一带遭到赵忠义的伏击。 赵选择的伏击地点跟一条弯肠子似的,首先命人在道路两侧的山坡堆积落石和大木,这样一旦白文选进入其中,就能立刻将两头锁死,使白文选冲不出去,也退不出来。 中午时分,浑然不知自己被窦名望出卖的白文选带人奔入了伏击圈。随着一发红色烟花弹的升天,顺军伏兵立时从两侧山上出现,继而无数落石、大木推下。 突然冒出的伏兵令山下的西军大吃一惊,不等反应过来前后道路就被封死,然后被顺军居高临下以火铳、弓箭射杀,惨叫一片,哀声连连。 白文选的战马被顺军伏兵推落的大石砸死,失去战马的白文选同部下拥挤在狭长山道之上进退不得,苦苦躲避山上顺军的射杀。 顺军又将从平凉城中带来的火油罐子推向山脚,然后无数火把落下,顷刻间山脚便燃起大火,被困的西军或是被大火烧死,或是被浓烟呛死。 白文选被当场烧死,其部下除数人逃脱外皆死于火海之中。 尸体焚化的味道弥漫山谷,使得不少顺军呕吐不止。 望着下方白文选等人的死状,窦名望心头亦十分不好受,毕竟他与白文选共事多年。但很快就再次献计由其带人赶往白文选所带的西军大队,以皇城都指挥使的身份接手白部兵马,然后向顺军投降。 赵忠义哪还怀疑窦名望,当下便放窦名望前往白部,但前脚放人离去,后脚却突然后悔起来。 因为窦名望一旦复叛,平凉城中虚实便立即为西军所知,此人要是带领西军向平凉杀来,他赵忠义是铁定守不住城的。 然而后悔已经没用,窦名望已经带人离去,只能一面寄希望于刚交“投名状”的窦名望是真心归顺,另一面带人赶回平凉部署守城事宜。 好在窦名望没有欺骗赵忠义,此人的确是真心归顺,一方面是其认为即便夺回平凉西营也不可能战胜顺军,另一方面则是其不想再让顺西两家再厮杀下去。 白文选的死让随其回师平凉的两万余西军将士群龙无首,大西皇帝生前信重的窦指挥使突然出现,自然凭其身份轻松接替白文选成为这一路西军的主帅。 成功夺了兵权后,窦名望便召集大小将领到其帐中,却不是部署夺取平凉的军务,而是坦诚与诸将说明他有意带领大家降顺,并说大伙本是同根生,相兼何太急。 “当初同顺军开战是老万岁一时糊涂导致,如今老万岁不在了,大伙实是没有必要再同顺军拼个你死我活。想当年我们都是义军,老万岁同李闯王也是生死同袍,并肩战斗的。后来分了家,一个叫大顺,一个叫大西,但不管叫什么,大伙总还是义军!……” “二十年了,你们中有人是一路随老万岁过来的,也有半道加入的,能活到现在是大伙的造化。可大伙想过没有,这二十年来死了多少人?原先大伙一同跟明军干,是为求条活路,谁让他明朝不让大伙活!老万岁当初带大伙出川抗清,是因为那鞑子是异族,咱们自家闹的再凶也不能叫个鞑子捡了便宜,所以那时拼命没啥好说的,可是现在大伙为什么拼命?” “……老万岁是叫顺军炸死的,你们中肯定有人想为老万岁报仇,怎么也不肯听咱的降了他顺军。可大伙要知道,咱们不占理,是咱们先背弃盟约打人家顺军的,他大顺陆闯王对咱西营也是始终高看一眼的……” “要是我领着大伙投降明朝,那大伙要打要骂都由大伙,可我是领着大伙投他大顺!大伙都是好汉子,好汉子最佩服什么?不就是大英雄!如今这天下,谁是大英雄?他大顺的陆闯王!人家是杀鞑子的好汉,这等好汉咱们凭什么不服?!” 窦名望没有在帐中埋伏什么刀斧手,更没有强迫所有人都随他降顺,只是将一番道理说出。 “我的话就这么些,总之,我不想大伙再这么没道理的打下去,也不希望咱老兄弟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这天下乱了这么多年该太平了!该叫老百姓有个活路了!弟兄们也该享享福了!” 窦名望来到诸将中间,一个接一个的看去。 “愿意听我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可以带人离开,我窦名望绝不阻挠,要是敢背后下刀子就他娘的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帐中大小将领数十人,叫窦名望这番话听得都是发怔,众人都在思考窦名望所言,最后竟是无一人出帐。 很快,窦名望便派人向平凉城通报他同白部愿降大顺,另外派人前往华亭将此事告知艾能奇、刘文秀等人,希望他们也能够为了这凋敝的国家,为了这天下的苍生,不要再同顺军打下去了。 但是窦名望没有带领随他降顺的这路兵马去攻打艾能奇和刘文秀,献策除掉白文选已让他心中极是愧疚,再难同艾能奇、刘文秀厮杀。 况且随他投降的西军将士也不可能立即掉转刀口向自家人杀去,因此窦名望仍将大军驻在马铺岭,按兵不动。 …… 窦名望的来信同白部集体叛变降顺,令得华亭城下的西军雪上加霜。 平凉丢失的消息再也压不住,西军上下再次人心惶惶,如同当初听闻老万岁被顺军炸死情形。 艾能奇、刘文秀、马元利、王见明、彭德广、王尚礼,志义、天讨,金戈、神策、虎贲等诸营将无一不收到了熟悉之人送来的劝降信。 华亭城中的顺军兴国公李过从城外西军兵力的突然减少也意识到赵忠义有可能得手了,于是便派人出城劝降艾能奇同刘文秀。 当初在凤翔监国陆文宗命李过全权处置当面西军文武事,同时也说过要是艾能奇、刘文秀愿意率部来降,不吝封侯。 故李过便给艾能奇、刘文秀开出侯爵砝码,承诺只要二将愿降,便给二将各一军编制,成为大顺的提督。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待了,须知现在大顺的十位提督可都是于顺(淮)军有大功劳之人。 艾能奇、刘文秀以敌营身份来降便能跃居提督高职,实是不易。 面对顺军的劝降以及当下局面的不利,艾能奇同刘文秀也不得不召集诸将商议。 左军都督马元利已是动摇,第一个站起直言道:“今天下形势,顺军一家独大,我与朱明皆不能敌也。然我与顺军同源同根,今既不能敌之,不若举军降顺。” 马元利降顺建议得到不少将领的支持,都认为大西已经难存,为这数万将士性命计,也当明智降顺。 艾能奇同刘文秀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犹豫不决。 中军都督王尚礼愤然起身,斥责马元利道:“老万岁创业艰难,历经二十年方才称帝创我大西基业。如今虽不幸蒙难,但老万岁在时待我等不薄,我等不思为老万岁复仇也当思如何存大西基业,怎么能向杀害老万岁的顺军屈膝弯腰,做他陆文宗的部属呢!” “老万岁之死是意外,但老万岁的死也不是人家顺军相逼的。”马元利同王尚礼都是都督,自是针锋相对。 “如今我军已是死局,降顺还可保全,不降顺怎么办?”志义营主将、四川人郭进忠问王尚礼。 王尚礼竟道:“不降顺可以降明!残明虽只半壁,兵马不精,毕竟是正统,传承三百年,总比他陆顺要好吧,我看实在不行就去投那明朝好了。” “降明?” 诸将哗然。 马元利冷哼一声:“大顺好歹与我们同源,那朱明可是一直视我等为贼,你王尚礼脑袋怎么想的,不去投本是一家的大顺,倒投那唯恐我等不死的残明,真是想让大伙一个个被他朱明弄死么?再说,如今他朱明哪还有正统可言,若论得国之正,大顺驱逐鞑子,恢复北方,定都北京,不比他朱明更有正统!” 想了想,不禁又是讥讽一句,“你王尚礼一个反贼倒把朱明给捧上天,既然如此,你当初何必追随老万岁造他朱明的反?” “我!” 王尚礼语滞。 接替阵亡的张化龙出任右军都督的王见明见状,起身道:“投顺不成,投明不可,实在不成就拼死冲出去同东府会合便是。” “对!东府本就是老世岁的世子,如今老万岁既已驾崩,东府便当是我大西当仁不让的皇帝!我等拼死也要同东府会合,共拥东府继位,重整我大西江山!” 神策营主将,也是东府孙可望亲信的汪广元欣然附和。 “同东府会合?” 马元利“嘿”了一声,“李过就在我们前面,平凉叫顺军占了,我们现在是腹背受敌,加之万岁驾崩,人心慌乱,军中也没多少粮草,我且问你们真要突围,能突出去几个?” “哪怕突出去一个也要突围!总比降顺的好。” 汪广远嘴上不孬,但心里也是虚的很,就现在这状况真突围的话,弄不好现在全军就要崩溃瓦解。 因为,有人要跑,也有人要降。 心不能往一处使,人数越多完蛋得就越快。 “行了,别吵了,脑壳都被你们吵疼了!” 同张化龙、张能一起被称为“三小王子”的小将张广才走到两位义兄面前,道:“是降是走,二位哥哥拿主意便是!若是降,大伙这就去给他李过奉降表!若是走,弟弟我拼了命也要护得二位兄长脱险!” 第七百四十二章 定北抚南俱归顺 是降还是走? 刘文秀依旧是拿不定主意,艾能奇也是头疼,遂摆手对众人道:“你们且先退下,我与抚南将军商议之后再召你等过来。” 众人见状,只得先行退下。 帐中便只剩兄弟二人。 艾能奇看了眼义弟,问道:“老四,你怎么想?” 刘文秀沉思片刻,道:“三哥,你我都是父皇义子,父皇生前对大哥、二哥还有你我也最是看重。当年我们四兄弟也曾发誓要随父皇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现在父皇不幸蒙难,但你我兄弟四人却还在,三哥难道真忍心让父皇毕生心血化为乌有吗?” 言下之意竟是不愿就此降顺。 知道义弟心思后,艾能奇不由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若不降,顺军是绝不会放我们走的,以军中现在的情况,我们想突出去同大哥、二哥会合,简直难于上青天。” 这是实情,第一人心不齐,如马元利等人都生了投降之意,若艾能奇同刘文秀坚持不降率军突围,怕是有一半将士不肯追随。 第二西军粮草本就不多,平凉城一丢后方更是再无粮草运来,故而即便西军能够顺利转移,也要面临无粮可食的局面。且现在还不知道东府、西府兵在何处,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第三,华亭城中的顺军不可能任由城下西军撤走,只要西军敢走,李过必定下令追击,那么极大的可能是西军将再次被顺军追垮。 人心、士气、粮草、追兵、无援五方面因素结合起来,不管从哪方面看西军都不可能突围成功,因此艾能奇才有了动摇之意。 “数万人性命在你我一念之间,为兄真是不忍这几万人化为白骨。”艾能奇有些痛苦的朝帐外看去。 “三哥,自古有言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西营将士自随父皇那刻起,便是将生死置之脑后的,也曾无数次被明军追的喘不过气来,但最终父皇还是坚持了下来,这才有了今天的大西和你我兄弟……” 刘文秀却是坚持不降,甚至说要将马元利等有投降念头的将领杀掉,免得他们动摇军心,至于突围之后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便看各人造化了。 艾能奇听后却是沉默,许久之后长出一气,对义弟说道:“窦名望信中有一句话说的还是在理的。” 刘文秀一怔,道:“哪句话?” “这世间经不得再杀伐了。” 说完,艾能奇打定主意,道:“还是降了吧。” 刘文秀急道:“三哥,父皇尸骨未寒,你这样做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啊!” 艾能奇摇了摇头:“我相信父皇在天之灵不会怪我。” “不行,我不同意!” 刘文秀霍的站起,气乎乎的瞪着义兄。 艾能奇一拍桌子,也是急道:“老四,没别的路了!” “怎么会没有!” “……” 兄弟二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这让帐外侯着的诸将表情各异。 突然,营门处一阵骚动,继而有军官奔来喘着粗气说:“李过来了,李过来了!” “啊?!” 西营诸将皆是震惊,便是帐中正在争吵的艾能奇同刘文秀也被这一消息惊住,双双冲出大帐。 李过真的来了西营,什么人也没带,就一个人过来的。 过来时看见西营一大帮子将领都在这,也没觉奇怪,很是坦然上前朝众人微微点头示意。 “亳侯难道不怕我们杀你?” 刘文秀面色复杂的望着单枪匹马进入西营的李自成亲侄。 亳侯是李自成在时给李过的爵位,刘文秀故意不称李过现在的兴国公爵位而是叫其亳侯,显然是不承认那位接替李自成成为第三任闯王的陆文宗政权。 李过笑了笑,上前拍了拍比他要小得多的刘文秀肩膀,道:“你抚南将军要杀我的话在凤翔便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刘文秀没吭声,他当初没杀李过不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是因为同他义父张献忠一样对李过都很敬重。 “国公倒是好胆色。” 艾能奇有些佩服,却是以国公相称,显然同其决意降顺有关。 “你们说我来干什么?” 李过反客为主,一手拉住刘文秀,一手拉住艾能奇,又朝一众发愣的西营诸将道:“有什么话到帐中说,外头怪冷的。” 艾能奇任由李过拉着,刘文秀想挣脱,但觉这样未免小家子气,便默默随李过入账。 外间西营诸将见状,自是赶紧跟着入帐。 待众人都进来后,李过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们:“你们啥时候回家?” 回家? 西营众人一个个呆住,不知李过这话什么意思。 李过哈哈一笑,道:“大顺就是你们的家。” “胡说!” 刘文秀一听这话再次发急,可李过却抬手示意刘文秀别急着反驳,继而笑着问这位大西的抚南将军道:“你义父早年是跟着王嘉胤的,对不对?” “对。” 这件事是事实,刘文秀自是不会否认。 李过笑着点头,又问:“高闯王、我叔叔同你义父当年都是跟王嘉胤的,对不对?” “对。” 刘文秀闷声道。 “王嘉胤死后,你义父同高闯王、我叔父又跟老盟主王自用,对不对?” “对。” “王盟主死后,你义父同我叔叔又一起跟着高闯王继续和明军干,对不对?” “对。” 一连几个事实让刘文秀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李过继续说道:“那你说,我叔叔和你义父是不是一家人?就同你抚南将军与定北将军一样,是不是?” 刘文秀这次不吭声了。 边上马元利却是连连称是,其余诸将也都点头,便是不肯降的王尚礼他们也没有反驳,因为这真的是事实。 李过走到不吭声的刘文秀面前,很是诚恳道:“以前你义父同我叔叔为了对付明朝各自领军转战,这才分了家。好比两个亲兄弟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但你能说这两个兄弟就是两家人了?” 言罢,转身看向西营诸将,“如今我叔叔同八大王这对兄弟都不在了,但我们这些子侄部下却还在,所以咱们是不是不要再单干,从此两家重新合为一家?” 帐中先是一片沉寂,尔后便听忠义营主将郭进忠说了一句:“那咱们就回家吧。” “对,回家,回家!” 马元利一脸激动,大多西营将领都已下定决心归顺,更有几人目中含泪。 艾能奇也是心中动容,李过不拿投降说事,而是拿回家说事,足见顺军方面对他们西营的重视。 李过突然走到两人面前,说了一句:“你二人害的我好惨,险些就让我丢了命。” 二人竟是前番诈降的王见明与彭德广。 听李过说这话,王、彭二人都是心中一跳,但李过紧接着却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我可一点没记恨你们,相反我还蛮佩服你们俩的……从前的事,大家都不用去算了,也不要去想了,大伙以后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反正我李过把话摞在这了,将来我李过要是敢找二位的麻烦,便叫我死后不入祖坟!” 这话说的可严重了,慌得王见明同彭德广手足无措的同时,却是对李过及大顺真生了归心。 李过又对艾能奇道:“对了,大顺监国陆闯王托我带几句话给你们。” 艾能奇忙道:“国公请说!” 李过“嗯”了一声,环顾西营诸将,沉声说道:“监国言道,从前人家说我们顺军同西军都是贼寇,说我们只会杀人放火,只晓得破坏给百姓带去灾难,说我们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诚然,虽然我们本心不想这样,但有的时候也的确害了百姓,毕竟我们被明军追的喘不上气,我们得活下去。 现在,满鞑子叫咱们打败了,这北方眼看着也要太平了,那么咱们这些人是不是可以用双手去建设我们这个国家,为这世上还活着的百姓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而不是继续让人家骂我们是贼寇,背负这个骂名自相残杀,哪怕死后也得不到一个公正的评价?” 说完,李过将自己的双手在众人面前摊开,语重心长道:“这双手从前拿刀拿惯了,杀人也杀多了,如今是该让这双手为百姓,为咱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做些事了。” “我等愿归大顺,从此为天下苍生谋福!” 马元利第一个跪下,瞬间帐中跪下一片。 只艾能奇、刘文秀、王尚礼、张广才、汪广远等少数几人尚站着。 李过侧身看着艾能奇、刘文秀二人:“定北将军,抚南将军,你们俩是这里的头,也是他们的主心骨,你俩能不能给老哥哥一句准话,回不回家!” 艾能奇再不迟疑,上前拜倒:“能奇愿随大顺监国!” 李过微微点头,看向刘文秀。 刘文秀直视李过眼睛,缓缓问道:“敢问我父皇尸身何在?” 李过道:“监国已命收敛,择日运往八大王故乡以亲王之礼厚葬。” “敢问大顺如何处置我军?” “编为两军,定北将军、抚南将军各为提督,军中大小将校由二位提督任命,家眷人等妥善安置。” “敢问大顺如何处置我义兄孙可望、李定国?” “监国已经亲征。” “四弟。” 艾能奇抬头看向义弟,目中满是渴望。 刘文秀脸颊微抽,扫视帐中跪伏一片的将领,又看了看王尚礼等人,终是长叹一声,上前拜倒在李过面前:“我等愿回家!” “我等愿回家!” 唯两位义兄马首是瞻的张广才跪倒,汪广远纵是不甘也只能跟着跪下,王尚礼跺了跺脚“唉”了一声,终也是跪下。 至此,西军御营主力余部及定北将军艾能奇所部近六万官兵归降大顺。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大西皇后改嫁 艾能奇、刘文秀的归降,不仅使数万西军将士归顺,减少顺西两家不必要的伤亡,也令大顺对西北诸地的攻略再无困难。 艾能奇以定北将军名义派人前往固原劝说杨皇后,同左丞相汪兆龄奉表降顺,并传檄西北诸地命其部将易帜,暂仍驻原地安抚军民,待大顺接收。 坚持要张献忠皇后杨氏同左丞相汪兆龄奉表归降,是陕西总督孟乔芳同巡抚张国柱的意思。 艾能奇同刘文秀虽一个是西营的定北将军,一个是抚南将军,但二人是臣而非君。 法理上,张献忠死后西营只要没有推出新君,那么杨氏这个大西皇后就代表西营的最高权力,而汪兆龄这个丞相则代表大西政权(中央)。 所以,只要杨氏同汪兆龄奉表,便代表大西政权彻底向大顺朝归降,哪怕领军在外的孙可望同李定国依旧不降,他们也不能再代表西营,现仍在西军控制下的各地官吏法理上也不受孙、李节制提调,从而从根本上瓦解孙、李这两支西军的抵抗意志,为进一步解决孙、李集团创造有力条件。 得悉艾能奇、刘文秀归顺之后,大顺监国陆四大为高兴,命李过以兴国公领衔文武平定西北,又改任孟乔芳为甘陕总督,张国柱仍为陕西巡抚。西北诸地巡抚以下官员任免由孟乔芳推荐,李过总揽,报行营知晓、吏部报备便可。 陆四更写亲笔信给李过,要求注意任用西营有识之士,如前番被俘或投降的西营文臣择才视用。 如原西营右丞相严锡命,陆四对他印象不错,意可为布政人选。其余尚书、侍郎、学士等人,或选西北任职,或报呈吏部选调山东、山西、河南等地任职,从此使顺西人材彻底合流,再也不分彼此。 同时,这些“革命”阵营的西营官员大量补入大顺政权,对巩固大顺政权也将起到积极作用和正面意义,否则,大顺初期从中央到地方的统治构架不可避免的会充斥大量降官。 这些原统治阶级降官的任免,肯定会让大顺这个农民起义造就的政权出现“旗帜向左,实际向右”的局面。 针对西北境内其余西军力量,陆四指示以抚为主。对西北各地的土司力量,却是授意李过要加大打击力度,改土归流,顺者为流官,不顺者大军剿杀,不留后患。 至于张献忠妻子杨氏如何安排,陆四仔细思量之后给李过两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就是尊张献忠为西亲王,则杨氏为西王妃,可于张献忠老家或西安建西王府,使杨氏为张献忠守节。 第二个方案则是仿明朝旧例,封杨氏为大顺的一品诰命夫人。杨氏是否替张献忠守节或改嫁,任由杨氏自己决定。 不管杨氏选择哪个方案,陆四都表示对杨氏及其家族都予以善待,其兄弟子侄有才能者也都可以给予一定官职。 相对第一个方案,第二个方案显然更加“文明”,也更加人道,毕竟杨氏年纪尚小。 乱世之中,改嫁也是常态,程朱礼纲早已崩乱,倒不虞杨氏改嫁会引发什么风波。 当然,如果杨氏不肯归顺,则大顺肯定无法给予优待。 至于汪兆龄这个大西左丞相,如果愿降,陆四的意思是其可任甘肃巡抚。 总之,只要杨氏同汪兆龄能将大西“法统”交出,陆四就绝不亏待。 李过将行营转来的监国亲笔信交艾能奇、刘文秀看,二将看后都没有异议,当下各自遣人往固原劝“义母”降顺。 张国柱从凤翔赶到华亭帮助李过处置西营归降事务。 李过现在麻烦的是如何整编西军的事,这件事可不是仅仅给出两个军编制这么简单的事。 华亭城下艾能奇、刘文秀统领的西军有六万三千余人,马铺岭那边有被窦名望收编的两万余西军,凤翔、武功、陇州等地收编和俘虏的西军士卒更是多达十余万人,其余西北各地又有几万西军等待收编,足足二十多万西军降兵又岂是两个军编制能够解决的,即使从中汰其老弱只择精壮,至少也要保留十五万人。 西营将领任命这一块,也是问题多多。 艾能奇、刘文秀领军归顺不仅封侯还给予军提督官职,那窦名望献计杀白文选,又收编其部两万余西军,要不要给予重用?王自奇自降顺以后便极力配合顺军西进,整编收拢两万余人一直配合顺军作战,又要不要给予酬谢? 张国柱却说这事好办,首先既然监国同兴国公都对艾能奇和刘文秀表态不动其部,那就将华亭城下这六万西军编成两个军,即第十一军、第十二军,每军三镇建制,以艾能奇为十一军提督,以刘文秀为十二军提督。 此外将辛思忠部同王自奇部合编为一军,将赵忠义部同窦名望部合编为一军,每军也是三镇编制。 不过因为辛思忠同赵忠义原属第二军编制,现在将二将各编为一军,那么原先的第二军如何补充法就需要行营核议,因此辛思忠部同赵忠义部都为暂编,故可称暂编第一军,暂编第二军。 张国柱建议可由辛思忠领暂一军进驻兰州,因为辛思忠早前在李自成麾下时就同贺锦攻略过西北,对西北人文地理很熟悉,且其惯用骑兵作战,在西北更能发挥作用。 赵忠义的暂二军则可以进驻宁夏。 艾能奇的第十一军同刘文秀的第十二军一支可调到河南战场,一支可调往汉中,为南征做准备。 其余西军部分补充顺军,部分为地方兵马,协助地方缉捕盗匪,维持治安及驿道。 李过沉思之后同意张国柱的这个暂时过渡法,便将此方略书写成文报送行营备案,同时将整编方案通报西营诸将。 但却没有立即让艾能奇同刘文秀一往河南,一往汉中,而是以老哥哥身份带领二将前往平凉,等待固原方面回信。 这也是为了安定艾、刘二将之心,而且西北眼下也离不开艾、刘二将,须等固原方面奉表定局之后,才可以让二将另调他处。 固原城中此时已是人心大乱,很多留守的西营官吏在知道平凉丢失后就纷纷弃官不做逃往他方,杨氏所居的行宫内侍宫人也跑了不少,甚至有个胆大包天的太监竟想抢夺杨氏的珠宝,幸亏汪兆龄带人赶来及时,才没有出现大西皇后被太监抢劫的闹剧。 “夫君死了,儿子降了,叫我这个皇后怎么办?” 看到跟汪兆龄一起进宫的兄长杨万年,杨氏顿时泣不成声,一头拥在兄长怀中哭泣。 “娘娘莫哭,天还没塌下来,万事有哥哥在,有哥哥在……” 杨万年心疼妹妹,嘴里说着有哥哥在,可他这个哥哥又能做什么。要兵没兵,要权没权,宫人太监都敢抢劫皇后娘娘,他这个空有虚名的国舅又能济得甚事。 “将这狗贼给我乱棍打死!” 汪兆龄命人将那胆敢抢劫皇后的太监打死后,来到杨皇后面前,轻叹一声,此时饶是他从前多么机变善断,也不知如何是好。 “丞相,万岁在时就信重你,如今万岁不在了,丞相总得拿个章程才好。” 杨氏渴求的看着汪兆龄。 杨万年看了眼汪兆龄,犹豫之后说道:“丞相有什么要对皇后说的,只管说便是。” 汪兆龄又叹一声,将刚刚收到的艾能奇来信从怀中摸出,恭敬递给杨氏。 “娘娘,这是定北将军给臣的信,信中内容委实大逆不道,臣不敢擅断,还请娘娘做主。” “什么?” 杨氏用帕子擦去眼角泪水,接过汪兆龄递来的书信仔细看了起来。 阅后,面上阴晴不定,久久不语。 见状,汪兆龄道:“娘娘若不愿降顺,臣拼死也要护娘娘往东府那边。” “东府?” 杨氏却是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万岁在时,东府敬我为皇后。如今万岁不在,东府还能认我这个母亲?” 汪兆龄没吭声,因为他知道皇后绝不会同意去孙可望那里的。 杨万年事先便已看过此信,听了妹妹的话,又见汪兆龄不吭声,遂轻声对妹妹道:“定北、抚南、窦指挥、马、王二都督皆已降顺,我大西实际已是山穷水尽,妹妹若有想法但说出来便是,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哥哥我都支持你。” 杨氏踌躇,似心中煎熬,半晌看向沉默的汪兆龄:“现下看来,似乎只有奉表一途了。” 汪兆龄不能再不吭声了,顺军给出的条件的确够优待了,他可不能不识时务,当下点头道:“大顺对娘娘,对臣,都算仁至义尽。” “那好,既然丞相都说大顺对本宫优待,那本宫奉表降他便是,只是……” 杨氏话锋一转,“我不要做什么西王妃,什么王妃,听起来好听,实际不过寡妇而矣。” 汪兆龄一怔,却是不敢接这话。 “妹妹的意思是?” 杨万年听妹妹语气不愿做西王妃不由有些失望,因为妹妹要是西王妃的话,他这王妃的兄长怎么也要沾些光的。 杨氏未答其兄,反神情平静对汪兆龄道:“丞相替我回话顺军,要本宫奉表归顺可以,但本宫要改嫁他大顺监国。” 第七百四十四章 我是不是跟曹操一样? 张献忠遗孀杨氏愿以改嫁顺监国为条件,换取大西奉表称臣消息传到已至安塞的陆四耳中时,陆四是哭笑不得。 “果然年少有为者,不出房门媒婆便踏破门槛。你四爷爷我文成武德,武功盖世,又年轻俊杰,那杨氏倒是好眼光,也是好算计啊。嘿,你四爷爷我现在还真是癞蛤蟆……啊,不对,还真是块天鹅肉咧。” 陆四扔下手中已经看到最后一章的《三国演义》如此与侄孙陆义良打趣道。 义良最近识字用功,认得不下千余字,知道那最后一章的回目叫“降孙X三分归一统”。 孙字后面那个是啥字,现在还是有些难度。 “四爷爷,那张献忠的女将长得好看么?”义良关心重点问题,这要是个丑八怪,那四爷爷这身子可就亏了。 “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 陆四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肯定杨氏定是貌相极美的,要不然八大王也不会立她为后。 陇西传来消息说这个杨氏是十八岁被张献忠“强聘”继而册立为后,算起来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年纪倒是同陆四差不多。 杨氏也曾为张献忠生育一子,可惜此子被已存牺牲之志决意出川抗清的张献忠杀掉了。 说来,也是个可怜女人。 若是没有陆四,这个可怜女人是被她四个义子联合起来绞死的,罪名是“傲居诸将之上”。 嘿,人家皇后不傲居你们四个义儿臣子之上,居哪里? 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刘文秀这四个好义子这件事干的相当不地道,你兵变就兵变,夺取就夺权,非要把一个空有虚名的“义母”给杀了,实在是有违人伦。 不过嘛,现在杨氏的命运肯定不会那么惨了。 自古太祖豪杰,不问妇人出身。 对于杨氏的“非份”要求,陆四本人不置可否,即纳也行,不纳也行。 纳的话,有道理。 毕竟,自古以来战败一方的女眷多半是要躺在胜利者卧塌之上的,尤其是这种年轻的皇后。 政治上,杨氏若入大顺后宫,则等于彻底将大西法统交出,对于稳定西营文武人心及对西北的治理是有极大好处的。 陆四现在也是急于从西北抽身,故而对西北问题的指示就是速定。 如何速定? 当然是传檄而下。 因此,杨氏的配合将加快西北大定的进程。 而且,给自己再娶一个老婆,身为男人的陆四肯定不排斥。 尴尬的是,杨氏的身份有点敏感。 不是皇后这个身份,而是其辈份。 张献忠生前同陆四的老丈人李自成那是称兄道弟,所以理论上陆四见着杨氏得叫声婶婶。 这天下哪有侄子纳婶婶的道理。 别的民族可以,汉族这边,有点说不过去。 名义上的婶婶,也是婶婶。 再者,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刘文秀四将名义上也是杨氏的义子,虽说艾、刘已降,但陆四总不能厚着脸皮给张献忠擦皮鞋,做人家四个大小伙的干老子吧。 况孙、李尚在负隅顽抗,真要知道陆四成了他们的后干老子,东、西二府就算不为他们义父张献忠争口气,也得为他们自个争口气。 难办。 陆四棘手,拿不定主意,便问贾汉复、高一功、刘体纯等人的意思。 贾汉复竟“噗嗤”一声笑道:“此监国私事,臣下不便进言。” “监国哪有私事可言,我看你贾胶侯是存心看我的笑话。” 陆四笑骂一句,问高一功、刘体纯。这二人论辈份都是李自成、张献忠一辈的,因此二人的意见很重要。 “兴国公怎么说?” 刘体纯没有先说自己看法,而是问具体负责人李过的意思。 “刘帅,兴国公的意思是监国许杨氏可以不为张献忠守节,那杨氏如今选择改嫁且指名改嫁监国,似乎没有问题。” 贾汉复顿了顿,补充一句,“逻辑上没有问题。” “逻辑”是监国陆四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话,大致就是道理通不通的意思。 李过其实也是含糊其辞,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总之是把这皮球踢给了当事人。 新任甘陕总督孟乔芳也是踢皮球,倒是陕西巡抚张国柱力谏监国速纳杨氏,“以为大局计”。 刘体纯点了点头,又问:“西营那帮人怎么看此事?” “西营那边。” 贾汉复摇了摇头,笑了笑道:“那帮人能有什么意见,便是有怕也不敢直言。” 事实上艾能奇、刘文秀等西营将领听了皇后娘娘竟以改嫁大顺监国为奉表条件,一个个也是哭笑不得。 恼火,怒不可遏倒真没有几人。 艾能奇、刘文秀这两个比杨氏都大的义子,怎么可能对这个年纪小的义母真有什么母子之情。 顶多一时之间觉得没法接受,但从各个角度再细想,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他二人反对也没有意思,都已经是大西的叛将、大顺的新臣了,哪还有资格说什么忠贞名节的事。 再者,退一万步讲,人杨氏才二十二岁,没有理由叫人家就此当一辈子寡妇吧。 其他人,如马元利、窦名望、王自奇等,则是纯当一乐。 说白了,西营上下大多都是“泥腿子”,于什么封建伦礼并不看重,反而较为务实。 虽然张献忠同李自成生前平辈而交,也称呼唤弟,但两人没有血缘,也没有八拜过,如此大顺陆监国客气一声叫杨氏婶婶,不客气也就是个“贼婆娘”。 马元利、窦名望他们也是巴不得陆监国能纳杨皇后,因为杨氏这个大西皇后真的嫁入大顺后宫,对他们这些西营降将未必不是“利好”大事。 这要是杨氏肚子争气能给尚无子嗣的大顺监国诞下长子,将来这位长子肯定要依重西营,届时西营于大顺朝可就是威风八面了。 唯一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杨氏不守妇道的是那原西营中军都督、现为第十一军镇帅的王尚礼。 王都督对老万岁当真是忠心耿耿的很,即便是无奈跟着定北、抚南降了大顺,内心对大西总还是有千万感情的,故而实在接受不了老万岁尸骨未寒,婆姨便叫老万岁之死元凶给睡了的。 刘体纯若有所思。 高一功插嘴问道:“汪兆龄什么意思?” 贾汉复讥笑道:“汪丞相给监国的信中已自称罪臣,他还能有什么意思,巴不得监国把那杨氏娶了,好做他的甘肃巡抚。” “老汪这人还是不错的,要我说,咱们顺西两家就这位汪丞相最合我的脾气。” 陆四不是无故冒出这话来,事实上他的前世诸多史料将汪兆龄这个大西中央政权的一把手说的极其不堪,生生给刻画成奸臣小人,鼓动张献忠滥杀的奸贼形象。 但实际上,汪兆龄这个举人才是西营之中最具革命者气质的领导者。 此人不仅一手帮助张献忠创立了大西政权,更在施政过程中处处透着“共产主义”的革命斗士形象。 最典型的一点就是汪兆龄主张绝不与地主士绅妥协,哪怕他本人实际就是出身于地主士绅阶级,为了彻底消灭地主士绅阶级,汪兆龄激进劝说张献忠开恩科,将川中几千读书人处死,以根绝读书人为地主士绅张目,并为地主士绅效力反对大西政权。 西军在川中推行过的杀尽地主政策同汪兆龄是断然脱不了关系的。 中国最早提倡使用简笔字的也是这位大西汪丞相,原因是汪丞相认为不能再让地主士绅把持“教化”继续愚民,欺压民众,所以要将“教化”普及到所有人民,使大西朝的所有百姓都能识文断字。 但是过去的繁体字过于繁琐,不利百姓学习,因此在汪兆龄的主持下大西朝开始去繁易简,同时大力推广白话文运动。 这个运动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大西政权榜文、公告以及军政相关文报,甚至是六部奏疏都是用白话文叙述,让人一看就懂,一看就明。要是哪个官员还咬文嚼字的用八股文形式写公文,汪丞相是发现一个杀一个。 陆四从前番缴获的西营诸多策令上,看到许多后世改革的影子,当了解这些策令多是汪兆龄起草,对这位西营一把手当然是刮目相看,因为他的大顺也要推行简化字及白话文。 所以,这才愿意给汪兆龄甘肃巡抚的重任。 大顺,也需要汪这种全心全意为百姓的革命者。 将来诸多律法政策的施行,更是需要汪兆龄这种“激进者”去执行,指着那帮降官去干这些与他们固有观点相悖的政策,估计也就是听个响,没啥实际效果。 便同有的皇帝爱用酷吏一样,酷吏有害,但不能缺少。 “妇女丧夫改嫁乃是寻常之事,任何人都不当阻拦,只是这个杨氏身份特别,其突然提出改嫁监国,我怀疑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 刘体纯想了半天竟将此事往阴谋上去想。 也不由这位已经内定为国公的刘帅如此想,杨氏一个“小丫头”怎么就突然有了要嫁大顺监国的念头的? 如果说无人指使,那杨氏可是真有心机了。如果有人指使,那背后性质更恶。 “有人指使也好,无人指使也好,杨氏不过一介妇人,便是真改嫁了监国,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 高一功不以为然,对监国外甥女婿道:“臣以为若是能换来西宁、兰州、宁夏等地的和平,监国可以纳杨氏为妃,否则杨氏潜逃出固原,西北之地怕是一两年不得安宁,到时免不了大军征剿,劳民伤财。” 陆义良瞄了眼高一功,心道你高帅不怕外甥女背后埋怨你?哪有做舅舅的给外甥女婿纳妾的道理。 “高帅所言固然有理,然而唯今所虑是纳杨氏恐会让孙、李与我大顺死拼下去。” 贾汉复提醒最关键的一层。 几天前孙可望、李定国被李成栋、胡茂桢部阻于延水,本是能将孙、李集团十万人拖住,等待监国率主力赶至合围消灭,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急于突破延水的孙可望、李定国一方面连番督兵猛攻顺军营地,另一方面竟让数百西营健卒每人饮了两碗酒后,在李成栋部扎营所在的渡口上游三十余里地处冒死渡河,以冻死冻伤三分之一兵员的代价成功以铁链接通两岸,再于铁链之上铺设木板,从而“声东击西”成功,大部西军得以渡过延水逃往靖边堡。 只是代价也大,西军几乎抛弃了所有辎重及牲畜战马,不可谓不狼狈。 山西方面,左潘安率所部抵宁武关后,飞檄大同的姜骧领军前来助战。本欲在顺西之间继续做墙头草的姜骧得知西军攻宁武不克主力已退,知道局面再也不容他在大同继续观望,遂领所部两万人前来宁武关接受左潘安指挥攻打保德州。 驻守保德州城的西军守将靳统武不愿孤军困守,所以率军出城野战顺军,结果被左潘安指挥的顺军以数倍优势兵力击退,被迫退回城中。顺军其后围城,将保德围的跟铁桶一般。 左部有顺军最早成立的纯火器部队郑思华旅,该旅携带了大量火药以及闯王包,另外还有耿仲明之子耿继茂同徐绍宗指挥的顺军新编炮兵第二镇,该镇大小火炮四百余门,火铳四千余杆。 每日于城外以火炮及闯王包轰城,令得城中西军苦不堪言。接连炮轰两日后,左潘安下令姜骧部奋勇攻城,经半日鏖战顺军终是夺城,西军守将靳统武同李定国委任的保德知州郭桂之被生擒。 靳统武部的覆没标志延绥东北一带再无西军主力,左潘安趁势命姜骧为前锋沿长城南下攻打延绥另一重镇神木。 不想神木城中驻守的西军虽是杂牌军,但守将秦勇却是防守甚严,姜骧未能得手。 左潘安闻讯大怒,亲领主力前来助战姜骧。面对顺军优势兵力及强势炮火,秦勇竭力支撑,还是难以敌挡,最终神木城破,城中西军官兵3600余人被杀,另有战马600余匹被顺军缴获。 顺军其后迅速攻占神木附近的建安、双山、永兴等西军驻守的堡寨,现前锋已经抵达榆林。接李成栋急报他与西军主力在延水交上火后,左潘安没有立即带兵前去增援李成栋,而是继续沿延绥境内的长城内线向西进军。 因为李成栋说的明白,西军孙、李集团是要往靖边逃窜,所以只要顺军抢在孙、李集团前抢占靖边等地,哪怕李成栋在延水兵败,孙、李集团也无路可逃。 可惜,正向靖边急行军的左潘安不知道李成栋在延水边上没能拖住孙可望、李定国。 各方面的情报汇聚到行营这里,陆四通过不断完善的地图大致也判明了孙、李集团的下一步动静。 首先孙可望和李定国已经不可能去固原,他们唯一的逃跑方向就是宁夏。 心中盘算一番后,陆四让侄孙义良去弄些酒肉来,要高一功他们同自己吃酒。 众人没想到正议着大事,监国却突然要吃酒都是愣了一下,但一个个很快精神起来。 喝酒吃肉,人生一大块事! 很快,酒肉就备好。 酒是监国最爱喝的洋河大曲,肉是亲兵们早就烤好的羊排。 两碗酒下肚,面红耳热的陆四突然起身离案,举着酒杯缓缓踱步来到众人面前,打了一个酒嗝问众人道:“我这监国若纳了那大西皇后,是不是便同那曹操一样了?” 曹操? 高一功、刘体纯等人都是泥腿子造反,知道曹操是哪个,但监国纳杨氏同曹操有什么关系,以他们的水平实在是想不到。 第七百四十五章 俺对不住大兄弟啊! 最终,还是贾汉复这个秀才出身的前明副将给出了标准答案,其言:“二位大帅有所不知,魏武好他人之妻。” 高一功、刘体纯为之愕然,继而莞尔失笑。 细论起来,杨氏同样也是他人之妻。 陆四亦是发笑,继而大臂一挥,豪迈言道:“我思来想去,人生一世,当洒脱自然,率性而为,若天与我斗,便当与天斗;若地与我斗,便当与地斗!正所谓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今他大西皇后指名要嫁我这大顺监国,我若不娶,岂不是显我这大顺监国不如他大西皇帝!” 言罢,便颁谕旨,“传谕兴国公李过、甘陕总督孟乔芳,杨氏的条件我大顺全盘接受,其可入我后宫当册贤妃。” 又谕授汪兆龄为甘肃巡抚,辛思忠率所部暂编第一军入驻固原、兰州,平定甘肃全境。 谕前明陕西省、陕西行都司即日之起分陕西、甘肃、青海、宁夏四省,除陕西巡抚张国柱、甘肃巡抚汪兆龄,再命艾能奇为青海巡抚兼第十一军提督,负责替大顺平定青海全境。 谕暂编第二军提督赵忠义部立时北进宁夏,暂任宁夏巡抚。 第十二军提督刘文秀部仍驻固原、平凉,同其余陕西诸军统归兴国公李过节制。 “冬月天兵征残西,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陆四重重一掌拍在帐中所挂巨幅地图之上,“东西并进,南北用力,誓要将孙李集团全歼于花马池,尔后大军南下钦马长江,以现中国一统,再现朗朗乾坤,太平盛世!” “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汉复酒意上头,纳头便拜。 “此时称万岁还早!” 陆四端起酒碗,哈哈一笑:“诸位与我痛饮此酒,扫平那孙可望、李定国,再称万岁不迟!干!” “干!” 众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俱是热血沸腾。 …… 几百里外,由左潘安指挥的顺军山西集团(以原淮军第二镇、炮兵第二镇、姜骧部、延安总兵李元胤部分兵马组成)正由榆林快速行军,目标是靖边堡以东的龙州城。 龙州城是靖边以东最后一座城池,为了减少伤亡也为了顺利通过,左潘安兵临龙州城前派了前番投降的西军保德知州郭桂之前往龙州劝降,许诺守军只要愿降便编为大顺一旅,同时给予万两军饷。 然而龙州守将高文贵非但不降,还将劝降的郭桂之斩首悬于城前,以示与顺军势不两立。 这个高文贵同西军四大王子一样都是孩儿营出身,13岁便随军征战,一直都在李定国麾下效命。前番李定国兵进延绥略取山西时,便留高文贵领兵七千余驻守龙州城。 高文贵其实已经收到先期赶至靖边堡的西府将领狄三品的急信,知道大西万岁已经蒙难,御营主力大溃,东府和西府两军合师也无力再攻西安,现正向靖边转移。然而高文贵却没有因此而丧失战斗意志,反而拒绝狄三品让他率部退到靖边同他会合的请求,执意坚守龙州以为两府屏住东北门户,不致让顺军由龙州突进尾随。 为了加强龙州守卫力量,高文贵除募集城中青壮外,还将一千余原满清绿营降兵给坑杀了。 原因是他认为这些绿营降兵不可靠,虽有些许战力,但还不如百姓中的青壮忠诚。 劝降失败及郭桂之的被杀,让左潘安怒不可遏,亲率大军前来攻打龙州,准备让城中的西军晓得大顺军威不容冒犯。 只是左潘安有些轻敌了,不知道高文贵敢杀劝降使者的原因除了其本人忠于大西外,还因为龙州城易守难攻。 作为沿边长城的重镇,龙州同其它城镇不同,其三面环水,城墙每隔六十步就筑有一处向外凸出的矩形墩台,这座墩台可以让守军能够同时从三个方向向攻城敌军攻击,一点也没有视野屏障及攻城死角。 此城据说是由当年明朝开国名将傅友德亲自带人筑成的,建成近三百年来还从没有被任何敌人攻破过。 左潘安是到了城外才知道这龙州城不好打,为了尽快攻克龙州西进靖边,这位已由枢密院定编,监国亲自谕旨升任第四军提督的左大帅便于中军大帐召集诸将,共商攻城之策。 指挥由其父原属怀顺藩兵马改编而成顺军炮二镇的耿继茂首先进言,认为龙州城战据地利,三面环水,易守难攻,所以可围三阙一,留出一条通道放西军突围。 这样顺军不仅可以集中优势兵力攻击龙州城的薄弱之处,还能避免城中的西军做困兽之斗。 “若西军突围,则我军乘势追杀,定能一举将其击溃!” 耿继茂的意见得到了姜骧的认同,这位历经明、清、顺的三朝墙头草将领坚韧不足,但于军事上还是有些见识的。他认为大顺如今进展顺利,只要各方步步为营,稳步推进,西军余部便无法在西北立足苟延残喘下去,所以没有必要为了急于求成强攻龙州城,那样肯定会造成顺军自身的大量伤亡。 当然,姜骧更多的是从保存他自身实力这一点出发,毕竟率师听从左大帅指挥后,这位举止怎么看都怎么有些别扭的左大帅就老是将他当成前锋使用。 说好听点是让他姜骧去捞取军功,为大顺效力。说难听点,就是把他姜骧当成炮灰在用。 左帅左大柱子坐在那装模作样听着众人议论,实际却是早就有了主张,他认为西营主力都败了,孙可望、李定国也被监国撵得狼狈逃窜,自个率师西进以来除了拿下保德同榆林两座城池外,还没有什么大的军功,相比其它几路兵马未免显得有些逊色,所以真采纳耿继茂的主张围三放一什么的,万一弄巧成拙让城中的西军跑掉了,那他左大帅就成了大伙笑话了。 因此,下令诸将全面合围龙州,彻底堵死城内西军退往靖边的道路,以求一劳永逸,让第四军再打一次漂亮的歼灭战。 接替左潘安任原淮军第二镇帅的郑思华却是当即表示反对,他道:“提督,兵法有云,围师必阙!我军若放开西路,西军必将毫无斗志,弃城遁走,虽不能全歼西军,但却能让我军顺利攻至靖边,但要是把龙州围死,末将以为反而徒耗钱粮人力……” 郑思华认为城中西军有七千余人马,己方虽有四万人,但西军若无路可退,肯定会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么西军这七千人马依城坚守可不是己方四万人马短期内就能攻破的。 保德、榆林能够被迅速攻下,全因己方携带大量火炮,然而这龙州城三面环水,有护城河保护,炮击效果显然不佳。 左潘安不以为然:“费那么多事干什么?不就一个高文贵,几千残兵吗!就这么定了,本提督心意已决!” 郑思华却是仍就劝阻不可,其余将领多数也不赞成强攻。 见部下竟然质疑自己的决定,左潘安心中很是不满,拍案而起,怒道:“你们呐一个个就知道老成持重,是,俺晓得按你们的做法这龙州肯定能拿下,但你们想过没有,真放跑了城中这几千西军,叫他们逃到靖边去,到时人家守城的力量更多,而咱们还是这点人…… 那话怎么讲的?噢,对,此消彼长!打仗嘛,最怕的就是缩手缩脚,顾虑这顾虑那,俺就不明白有什么好顾虑的!要打就打痛快些,把王八羔子们一网打尽,要不然让他们跑了出去,后边没完没了,这西北的战事哪天才能结束!” 郑思华还想再说,左潘安眉头一挑:“要不你来当提督,我给你当下手!” 郑思华为之一滞。 姜骧、耿继茂等降将见郑帅都在提督面前吃了憋,哪还敢再说什么。 “就这么办了,你们速去准备,他个麻花子的,老子倒要看看他高文贵有几个脑袋够老子砍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个道理,他高文贵难道不知道吗!” 左潘安怒气冲冲颁下军令,命各部于龙州城外结阵,郑思华领老淮军第二镇主力攻东门,姜骧领所部攻西门,耿继茂则从炮镇抽出兵马攻南门,他亲自领其余兵马攻北门。 “遵令!” 军令既下,众将只得遵令,各自去准备。 不过左潘安虽听不进部下劝告,但还是多了个心眼,为防止高文贵逃脱,又命一部兵速去占领西边的墩沟堡。 四万兵马分出三千占领墩沟堡,余下摊成四块,看着声势浩荡,其实却是让顺军的力量大为消散,无法集中,兵力使用明显捉襟见肘。 二十七日,隆隆炮声中,顺军发起强攻。 龙州城内的西军见没有退路,也是拼死抵抗。 为激励军心士气,高文贵亲自披甲于城楼之上督战,更是将城中不多的牲畜宰杀吃肉,西军上下为之鼓舞。 攻城开始后,正如郑思华、姜骧等判断,龙州城的不利地形让顺军难以集中力量,而西军因为没有退路做的困兽之斗让攻城的顺军伤亡大增。 除西面外,其余三面顺军都不得不顶着西军的箭枝、铳子背土填河,结果一天下来,一面都没有取得进展。 此时本应及时调整策略,因为事实验证了左潘安合围攻城的决定是错误的,然而这位左提督却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拉不下脸结果犟着下令次日继续强攻。 结果,这路本应及时进取靖边的顺军在龙州城下足足耗了五天。 城中西军伤亡也很大,几次差点被顺军攻上城,然而几次却又被奋不畏死的西军击退。 顺军也是杀红了眼,诸将也不再劝左帅调整,加紧进攻,西军逐渐不支,眼看就要破城。 高文贵已经绝望,突然发现南门守军伤亡要较其它三门要小,不禁觉得奇怪,遂到南门在城墙上仔细查看,结果发现当面攻城的顺军虽说火器众多,后方还有大量火炮,然而观其军容并不严整,每次攻城那些顺军都是一波来一波去,看着好像出工不出力似的。 “对面顺军主将是谁?” 高文贵意识到当面顺军“应付”式的攻城很有可能是他突围的希望。 部下有人告知说是原满洲鞑子怀顺藩的降军。 “原来如此!” 高文贵大喜过望,认为这怀顺藩新降顺军,肯定不得顺军重视,所以攻城时也不肯卖命,于是果断选择从南门突围。 密作部署之后,于黄昏时分高文贵亲率两千多残余西军将士突然打开南门,往当面顺军猛冲。 而此时耿继茂部的顺军士卒都在排队等着打饭,根本没想到快要完蛋的西军竟敢突出城来,结果猝不及防之下被西军冲得人仰马翻。 要不是高文贵是为了突围而不是为了反击,弄不好炮兵第二镇的建制都能被这两千多西军残兵给抹去。 由于西军的突袭太快,直到西军跑出几里外,耿继茂部下的顺军士卒还在乱成一团,当中竟有数十人被自家人践踏而死。 正在北门捧着饭盒喝汤的左潘安听闻城中西军竟然从南门突围跑了,目瞪口呆,烂菜叶子汤也是失手打翻在地。 “他妈啦个逼的,丢人,丢人,真他娘的丢人!” 也不知左大柱子是在骂耿继茂丢人,还是在说自己丢人,气得直跺脚,然后在众将惊呆的目光中竟将自己的提督大印往郑思华手里一塞,嘴一咧丢下一句:“你接替我指挥,我去向大兄弟负荆请罪去!” 言罢,不待郑思华等人反应过来,就气乎乎的跑到坐骑边翻身上马,扬手一鞭子,跑了! “这……” 反应过来的郑思华张大嘴巴,望着远去的左提督背影,久久无语。 其余众将领也是看的发愣,饶是姜骧见多识广,也是有点晕头晃脑。 突然,发愣的众将听到一声暴喝:“墩沟在我手中,高文贵绝计跑不了,谁愿带兵去斩此人首级!” 喝者,正是手持提督大印的郑思华。 “我去!” 一名脸庞无比白皙,身形极其高大,眉如卧蚕,好像那画中吕布一样的年轻将领从人群中轰然跃出。 有将领认出此人是姜骧麾下游击王辅臣,绰号“马鹞子”。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大印不如破碗 延安城有嘉岭山,山上有唐代所建九层宝塔,登临塔顶,全城风貌尽收眼底,为延安府有名景点。 大顺监国率军至延安当日,不顾风尘疲倦便领文武登嘉岭山,更亲上九层宝塔,于此塔驻足许久,凝视许久,若万千气象在胸间。 远看宝塔,夕阳余辉,塔尖金光闪耀,似真龙现,令人无限遐想。 “三百年后,当有圣人现!” 在塔顶留下三枝点燃的香烟,并给文武留下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后,陆四欣然下塔。 “此山更名宝塔山可好?” 下塔之后,陆四问随行的陕西布政使、原西营工部尚书王化龙改嘉岭山为宝塔山如何。 “可。” 皮肤黝黑、双手老茧、背部略有弯曲的王化龙不善言辞,自被俘降顺以来监国奏对,多以“可”,“不可”对答。 次数多了,顺营便管这人叫“可不可”尚书,且对这同老农无两样的原西营工部尚书都是鄙视。 陆四却对王化龙无比看重,未询问任何人的意思便直接将还是“俘虏”的王化龙直接任命为陕西布政使,同时任命其子王应元为延安知府。 王化龙不是同老农差不多,实际就是一个老农民,目不识字却朴实憨厚正直,是张献忠生前最爱的老伙计,也是大西政权唯一的不识字尚书。 王化龙还有一个特长,就是善制弓,出任西营工部尚书后对西营武器装备完善及提升贡献很大。现在固原的西营军械所就是王化龙一手建立。 当然,单此不足以让陆四对王化龙看重,他看重王氏父子的原因是,这父子二人事迹可与“岭南三忠”媲美,为汉家长歌。 张献忠死后,王化龙与其子王应元就跟着孙可望去了云南,后来孙可望仍用王化龙为工部尚书。孙可望兵败降清时,王化龙却没有追随其一同降清,而是和儿子继续追随晋王李定国扶保明朝。 只是当时王应龙已经年过七十,实是老迈不能驰驱,所以在晋王不断被清军击败被迫放弃昆明后,王化龙有感时事艰难,遂对其子王应元道:“你爹我本是微贱之人,只因乱世靠了制弓手艺得了西王宠信,这才得窃禄位。如今国事艰难,你爹我老的上不能提刀,下不能问事,更无法匡扶社稷,现晋王保着天子播迁缅甸,我腿脚实是跟不上御驾,又绝不能做汉奸,唯有一死报国。” 说完,王化龙自缢而死。 王应元痛哭之后对左右人等道:“自古父殉君,子岂能不殉父!” 遂自缢追随其父一同入黄泉,谱写了一曲父子忠魂哀歌,也展现了汉家最后的骨气。 因了这个“忠”字,陆四对王化龙父子当然就要高看,且给予父子二人高职。 用王化龙为陕西布政、王应元为延安知府的另一个原因是张献忠的家乡就在延安府的定边县。 陆四明谕天下以亲王礼厚葬张献忠,在其家乡定边为张献忠修建亲王陵寝,这个工程由王化龙这个原西营工部尚书来做最好不过。 “我前番命将陕西一省分为三省,以西安(陕西)、西宁(青海)、灵州(宁夏)为三省省治所在,再以陕西行都司为甘肃行省,以兰州为省治,如此西北之地除乌斯藏外便为四省之地。四省之地如今人口怕不过六七百万,真正是地广人稀,西北之地也本贫瘠,巡抚担一省军政大权,然民生恢复还是要你这布政来具体施策,你且说说如何治理这陕西省。” 说完,陆四看向王化龙之子王应元,笑道:“你这延安知府也说说看,你父子二人与我这监国一样都是百姓出身,百姓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想来你们当比我清楚。” 这显然是大顺监国考校王氏父子了。 王应元肯定不能先答,看向父亲。 向来不善言辞的王化龙略微想了想,道:“臣以为治民首在治官。” “噢?” 治民首在治官,其实是老生常谈,个个都晓得的道理,但为了鼓励不识字的王化龙,陆四还是做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 “就是要监视当官的,一人贪污,全家杀头。” 王化龙的回答不仅让陆四吓了一跳,贾汉复等人也叫这老农民杀气腾腾的话听得一愣。 “别的臣不知道,臣只知道臣之所以追随西王造反,是因为狗日的县官不给开仓放粮,他为啥不开仓放粮?还不是因为没人管着他,上头对下头太宽松。这要是有专门的人盯着这帮当官的,不办事砍你的头,贪赃枉法砍你的头,这当官的还敢占着茅坑不拉屎,活活逼死咱百姓!” 以前对答时,王化龙不太肯说话,这会却是话多,且明显语气激愤。 陆四当然不能如王化龙这般激进,过去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对官员够狠了吧,可架不住人亡政息。历朝历代国初之始对吏治都是抓的极严,然后最多三十年吏治就不断宽松,除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形成了彻底的官僚体系外,也与社会经济的发展脱不了关系。 好比朱元璋时贪污十两就砍头,那会的十两能买一百石大米,是笔可观的财富。可几十上百年后,社会经济的高度发展使得市场活跃,银子购买力下降,十两只能买一千斤大米,为了一千斤大米就把一个官员给砍了,肯定显得律法苛严,近乎酷法了。 于是乎,先开一点小口子,这个小口子随着社会的继续发展不断再开口子,最后就成了末期王朝弊政。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行政效率低下,如王化龙所言其家乡知县明知灾民即将饿死,却死不开仓放粮。 原因有可能是上面没批来放粮的公文,也有可能是这个知县同士绅勾结准备大赚一笔,还有可能是批粮的公文实际上面早就批了,但因为整个行政体系效率的极端低下,一级一级层层批示,层层转达,却不知那灾民一天都等不了。 归根结底四个字——吃拿卡要。 这四个字看上去都不是大事,然而四个字加在一块,遇到大事却是要出人命的。 朝廷从中央到基层,官员们惯性思维出不了事,结果却出了事,出天大的事,后悔都来不及。 “大顺对贪赃枉法是绝不容忍的,中央现正在拟定律法,整顿吏治也是我大顺的头等大事。” 陆四对王化龙所言予以正面肯定,虽然他不准备推行太过激的政策。 王化龙却摇头道:“整顿吏治千百年来都一样,但臣以为整来顿去也没什么用,只要律法明文官员贪污枉法必祸及血亲,这吏治不须整顿也会大好。” “你的意思是?”陆四微微皱眉。 “一人贪污,杀子灭妻!” 说出这八个字时,王化龙压根不理会周遭脸色都有些异样,甚至难看的官员。 “当官的为啥贪银子?还不是要给自个,给老婆孩子捞好处。律法要是定了他敢贪污,就把他老婆孩子都宰了,他贪再多的银子留给谁用?”王化龙愤愤不平,略微弯曲的驼背亦在微微颤动,看来是是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 “布使此言未免过激了,官员贪污自当问罪,可妻子又未贪污,岂可一并治罪。” 贾汉复听不下去了,他过去做明朝副将时没少捞银子,当了行营参军、大顺的兵政府侍郎后也没少收银子,这要按王化龙的说法岂不自个要被杀头,还连带着断子绝孙? 监国那里,向来是重才不重德。 谁能替大顺办事,谁能给监国解决问题,才是合格的大顺臣子,而不是光说要杀人而不能干实事。 “妻子或许没有贪污,但却享了那贪污得来的银子好处!俺虽大字不识一个,但俺就知道一个道理,谁得了好处谁就该担责。” 王化龙在西营就以正直闻名,如今虽是降臣,但说到他最痛恨的事情,那却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 “歪理。” 贾汉复刚想驳斥王化龙是不是在西营呆傻了,才建议株连子女这等荒谬之事,却见监国若有所思。 一人贪污,祸及妻子。 谁得利,谁担责。 两句话联系在一起,让陆四有点茅塞顿开。 是啊,你贪官的老婆孩子因为你贪官大食其利,大得好处,东窗事发之后将你们一并问罪,有什么问题? 符合逻辑。 不过,全部杀头肯定不现实。 陆四寻思是不是回京之后亲自过问一下律法修订,如官员贪污这块要明律祸及子孙,贪污重的老婆孩子一块宰了,轻些的则给予刑罚,取消子孙两代或三代的科举权,便如从前顺军所到对于拒不投降的汉奸必株其亲族,连根拔起一般。 为人父者,有几个不爱子女? 不想子女因为自己的贪赃枉法被牵连,自当要守法。 律法配套,再施以监察、审计等手段,当能使大顺的吏治良性运转几十年。 当然,陆四不喜欢胡乱施政。 株连当仅限于“治官”,而非“治民”。 百姓犯法,只问其身,株其无辜子女却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不让官吏贪污的前提是大顺也要保证这些官吏的社会地位、政治地位、家庭财富能高于当地平均水平。 否则,落差太大,官吏心态肯定会不平衡。 便同朱元璋给官员定的极低俸禄一样,这当官的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如何能安心替朝廷办事,替百姓做事呢。 陆四让王化龙将他的想法抽空写成奏疏递交行营,又问王应元延安府具体情况,如人丁多少,耕地多少,市面是否恢复等。 王应元一一作答,称前番大顺光复延安及西军入侵延安都没有造成延安大的破坏,现在延安府连同各县百姓黄册上的人丁有五十多万人,躲避兵灾的流民大概也有十几万人,初步统计延安府总人口当有七八十万。 大顺监国同延安知府的安民榜文已相继颁发,府县衙门成立之后便当以劝民耕桑之事,免以三年赋税当能休生养息。 不过王应元却提出一个问题,就是延安虽未经大的兵灾,但府县妇女流失率却是极大,现人口中半数以上都是男性,女性只占了不到三成。 这个问题不是延安一府,而是西北乃至整个北方的问题。 原因当然是兵灾造成的。 妇女由于身体构造原因于天灾人祸中生存能力本就不及男人,而无论是当年的明军还是清军,亦或顺军、西军,无论军纪如何都不可避免的会造成所经之地的妇女流失及死亡,背后也一定是斑斑血迹,难以直书。 而妇女的大量死亡及流失必然会造成当地性别失衡,性别失衡造成的后果肯定是娶不到老婆,生不了孩子,如果不能及时“止损”,当地的人口也休想恢复。 贾汉复低声提醒:“甘陕总督奏称西军方面可裁撤十余万人,这些人安于各地,如果不能成家,恐成当地不安因素。” “女人嘛,想办法就是。” 陆四问贾汉复孔有德部的家眷大概有多少人,贾汉复说万余人左右,内中大半都是女性。因为男的基本被顺军杀光了。 “少了,这样,传我谕令,叫北京将孔有德部家眷中年满14岁未满40岁的女眷全部送来西安,另外再选两万名满洲女子一并送来。由甘陕总督孟乔芳予以分配各府,六成发西营降卒,四成发当地婚配。” 陆四转头对王应元道:“多了我也给不了太多,你延安府分4000,其他的你这个知府自己想办法。” 4000妇女说多不多,却能让4000个光棍有老婆,有了老婆这心思就安了,便能本份种地,4000个光棍也代表4000户家庭,怎么也是他这延安知府为治下百姓带来的一大“福利”,王应元当然喜出望外,赶紧谢恩。 陆四让他好生当差,用心为百姓谋利,正欲回去时,他最亲密的老伙计、那位险些被他装麻袋扔运河淹死的大柱子来了。 望着大柱子背上插着的几根杨树枝,陆四真是哭笑不得,打仗嘛胜负兵家常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一听这家伙连提督大印都丢给别人弃了大军跑来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拿了一根树枝就狠狠抽了一下,骂道:“你他娘的真是活德性!老子给你的提督大印难道还不如要饭花子的破碗不成!” 第七百四十七章 监国御令 什么叫恨铁不成钢? 就是陆四鞭打左大柱了。 当年淮安城中当众问出哪边是左,哪边是右这个具有无限想象问题的左大柱子,说来还真是陆四的心头肉。 因为,大柱子憨厚、实在,虽然娘里娘气,有点像大话西游里的三当家瞎子。 不过诚如瞎子对帮主的一片忠心,大柱子对陆四大兄弟的忠诚是绝对的。 夺宝应、战高邮、下扬州、瓜州大战、安陆奇袭、徐州会战、北伐中原……自淮军起事以来,左潘安除未参与对巴哈纳、豪格集团的战斗,其它大小战役几乎全程参与,是陆四最为器重的北征四大将之一。 为此,陆四不仅将第四军提督高职交予大柱子,更是内定其为隆武开国的十大侯爷首位。 然而,就在这到处凯歌,北方即将一统的大好局面下,大柱子却干出摞印不干的闹剧来,陆四着实是被气到。 此事性质十分恶劣。 绝不是几个牌友在一块斗小牛,输点钱屁股一抬说不玩就不玩的! 要是不加严惩,大顺上下有样学样,监国能安心睡觉吗! “身为一军提督,肩负数万将士身家性命,你左潘安竟敢一走了之,是你脑袋烧坏了还是我这个监国对你太好了!” “叭叭”又是三下,脆弱的杨树枝不经打,“啪”的一下断了。 将半截断枝随手扔出丈许,陆四余怒未消,朝左右怒吼:“拿我马鞭来!” 左右却是无人应声。 “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我说的吗!” 陆四怒视亲兵队长牛二。 “啊?啊,呃……” 牛二被监国犀利的眼光射得实是没有办法,只得上前硬着头皮说监国的鞭子昨儿泡了水,这会叫人拿去晒了,暂时怕是不能用。 “嗯……” 陆四深呼吸,理由还是充分的,可以理解,便寻思接下来当如何处置这脑袋坏了的大柱子。 可大柱子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在那噘着嘴嘟囔道:“泡水的鞭子打人更疼,赶紧给我取来……大兄弟打死我,我也无怨,谁让我罪有应得!” “娘希匹……” 骑虎难下的大顺监国暴怒,未几,鞭子便到了手上。 然而鞭子扬至半空,瞧着大柱子那一脸虔诚愧疚的表情,这鞭子纵是扬至半空,却是怎么也抽不下去。 这鞭子抽下去,疼在大柱子身上,但伤的却是监国自己啊。 陆四这人,最重情义。 扬州城外那朵小红花不经意间便让他坚硬如铁的心瞬间脆化。 大柱子啊大柱子,你……你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咧! 为臣子者,首当替君王解忧。 不能替君王解决难题的臣子,绝不是好臣子。 行营参军、兵政府侍郎贾汉复深谙此道理,果断上前挡在了监国与左帅中间,从侧面看去便如同这位贾侍郎要替左大帅生生挨监国一鞭似的。 “敢问左帅,龙州是否拿下?” 一心替君上解忧,替左帅排难的贾侍郎疾声大呼。 大柱子微愣,想了想道:“好像是拿下了吧,嗯,对,拿下了,就是叫高文贵跑了……” 还想再说,被贾侍郎及时打断,尔后向着监国深深一躬道:“监国,既然龙州已为我军占领,左帅便不是兵败,更加说不上失地,至于临阵脱逃……” 若有所思看向背负几根杨树枝的左潘安,“左帅来见监国前将提督大印交予镇帅郑思华,如此便是说左帅暂将第四军指挥权交由郑思华,而第四军新破龙州,大败高文贵部,此役乃是大捷,怎可能是临阵脱逃……” 暴怒中的陆四被贾汉复说的一愣一怔,细究起来,好像自己的确没有理由鞭打左大柱子,可左大柱子又的确好像犯了什么错误。 错在哪里,一时倒也想不起。 环顾四下,见不少西营降官降将都被此间动静惊动,便闷声叫大柱子同他到宝塔中。 即便真有家丑,也断不外传。 入得宝塔,陆四习惯性的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又丢给大柱子一根,这回却没有给他点上,而是劈头盖脸骂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北伐以来,打的胜仗多了,你就忘乎所以了!以为这世上没高人了,以为你左大柱子战无不胜了!” 大柱子倒也实在,一屁股往地上一坐,顺手点起大兄弟扔给他的香烟,抽上两口,但不说话。 陆四是又爱又气,跺脚道:“胶侯刚才替你说话,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龙州生生耽搁五日,致使孙李集团由靖边逃脱,你说你有罪没罪!” 大柱子猛抽一口,斩钉截铁:“大兄弟说的对,我有罪!” 这个态度让陆四神情稍缓,他不怕大柱子犯错,怕的是大柱子不知道自己犯错。 只要态度端正,孺子总是可教的。 所谓亡羊补牢,治病救人。 “那你说,你有什么罪?” 陆四决意要同老伙计好生谈谈心。 大柱子又是猛吸一口烟,脑袋重重一点:“我有罪。” 陆四“嗯”了一声:“知道有罪就好,那我问你有什么罪!” 大柱子还是脑袋重重一点:“是啊,我有罪!” “你什么罪?” “我有罪!” “……” 陆四一口烟倒呛入肺,呛得直咳,眼泪都出来了,气急败坏道:“你当然有罪!四万对七千,你兵力不占多大优势,龙州城又是易守难攻,你搞四面合围,把人家退路都给封死,以为能瓮中捉鳖,结果呢!嘿,鳖没捉到,吊倒是给人家咬了!平白折损我好几千将士,还让孙、李集团从咱们眼皮底下跑了,你没有罪谁有罪!……” 稍顿,按按心情,长吐一气:“错也犯了,罪也认了,你现在给我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办?” 这显然是不想深究左大柱子摞印不干,准备再给他一次机会。毕竟,大柱子是他陆监国的亲密老伙计,也是淮军的老弟兄。不到万不得已,陆四没法拿老伙计们开刀。 “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吧!” 天大的台阶陆四给大柱子放下了,现在只要对方认个错,说几句对错误的认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大柱子太实在,竟道:“我有罪,请大兄弟责罚!” “你有什么罪?” “我有罪!” “……” 陆四气的眉头胡须一把抓,幸好及时刹车,要不然再问下去又要把自己绕进去了。 “这次就算了,你马上回去接管第四军!记住,不管出了什么事,赢也好败也好,你他娘的再敢把部队丢下跑我这来,就别怪我拿你的脑袋踢球!” 陆四连吓带唬。 “回去?” 左潘安“噢”了一声,挠挠脑袋,却是嘟囔一声:“大兄弟,我路上没吃饭。” “嗞!” 陆四实是没好气,唤来亲兵:“带左帅去吃饭,吃完让他赶紧滚。” …… 固原甘州所。 顺军“和平”接收固原之后,原西营丞相汪兆龄恭送大西皇后前往西安后,便摇身一变成为大顺的甘肃巡抚。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由丞相变成巡抚原是官阶大为降低,但汪丞相却丝毫不以为意,一门心思投入到新职,仅用几日便将甘肃行省所辖府州县的架构基本完成,并正着手选拔官吏。 与此同时,暂编第一军提督辛思忠率所部进驻固原,并向兰州进军。 由于甘肃行省辖境原西营驻军多是定北将军艾能奇的部下,故而在艾能奇的协助下,这些西军大多向大顺投降,其中实力较大的的便是丁国栋同米喇印。 丁、米二人都是信教汉民,也都是前明驻防甘州的军官,清军攻入西北后二人一起降清,后不久清廷颁令命绿营兵皆剃发留辫。 米喇印同丁国栋对剃发令都深恶痛绝,但因清军势大不得不剃发,之后一直替清廷剿杀当地抗清义军。 未几,顺军重新光复西安,秦州义师首领马德同丁、米二人一样都是信教汉民,马德与米喇印更是一个经师的弟子,便向大顺监国陆闯王进言愿前往河西策反丁、米二人。 大顺监国陆文宗时正忙于东征满清之事,对于西北了解不多,但又急于稳定西北,故十分重视马德的提议,写亲笔信交由马德带于米、丁二人,许诺只要米、丁二人愿意反正降顺,则前者授河西总兵,后者授兰州总兵。 陕西总督孟乔芳也派人往丁、米二将处劝降。 然而丁国栋和米喇印却没有接受大顺的招抚,反而意在观望,认为顺军或许仍同从前一般难以在西北立足,这时降顺就会把后路断掉,所以不妨观望,待顺、清分出胜负再做选择。 然而局势突变万化,顺军东征之后西军出川横扫西北,所向披靡,西北清军绿营根本无从抵挡,眼看清廷在西北的统治就要瓦解,米喇印便同丁国栋密商,说道:“与其拖着猪尾巴,不如鸿飞远走。” 丁国栋早有反清之意,当下就道:“顺军光复西安,西军横扫西北,大明已亡此是天数,满洲不长亦是天数,如果有志恢复,当速杀满洲官员以占据河西,如此可在顺西之间择价高者从。” 米喇印自是支持,说:“昔日鲁阳公举起长戈向日挥舞,助周武王全歼了敌军。狄仁杰帮助庐陵王李显恢复为太子,使得唐朝得以延续。今日你我二人便效鲁阳王、狄仁杰,共同反清,以为我西北教民安身。” 遂密谋起事,二人先后占领甘州、凉州、兰州、渭源等地,一时关陇大震,信教汉民蜂拥而起,高峰时二人部下一度多达十万人。 然而西军声势更大,出川旬月便成席卷之势,面对西军的强势进逼,丁国栋同米喇印虽占据不少城池,拥众十万,但能战者也不过万余,倘若同西军硬抗定是全军覆没的多,所以便心生惧意,同时又觉大顺给二人的总兵官衔过低,因此再三商议之后便率众降西。 只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归降西营不过数月,那大西皇帝张献忠就叫顺军炸上了天,紧接着大西朝廷便“举国”降顺了。 接到朝廷诏令及定北将军艾能奇命令后,米喇印同丁国栋面面相嘘,再三推演都知难以抵抗顺军,于是二人只得奉“朝廷”诏令率部前来甘州所向大顺投诚,并接受顺军的改编。 收编米、丁二部的正是暂一军提督辛思忠。 在知道米、丁二将带了三万多人来甘州所接受大顺改编后,辛思忠便要二将先选军中身强体壮之辈报备。 此也是自古常事,选精兵以充自身。 丁国栋、米喇印没有怀疑此事的不妥,经两日挑选,报呈顺军共选精锐士卒4600余人。 辛思忠看了这个数字后却认为米、丁二将有所隐瞒,不愿将真实实力暴露,便又派人过来亲自挑选。 挑选标准不看其它,只看手掌茧子。 凡长年握刀者必是精锐,而长期握刀者手掌茧子也必定比一般人厚,握刀形成的厚茧子同拿锄头形成的厚茧子也是一眼就能区别。 即便有所差错,也是个别。 丁国栋和米喇印的确有保存实力的意思,所以只报选了4600余人,实际二人部下堪称能战之兵者多达万余人,其中骑兵便有近五千。 原是以为少报一些能够瞒混过关,不想顺军那边却较起真来,此时若不降顺必遭顺军大举进攻,得不偿失,无奈只得让顺军派来的人挨个检选,最后又选出6000余身强力壮的士卒出来。 这几乎是米喇印、丁国栋带到甘州所兵马的一半了。 二将有苦难言。 所谓形势比人强,二将纵是心中不愿,然面对顺军的强势也只能配合,然而二人部下中却有人对顺军如此“精细”的挑选感到怀疑,甚至有人从中嗅到危险,怀疑顺军这么做是不是想将他们中的能战者屠戮掉。 米喇印起初不疑,架不住部下怀疑,便派人问先前的大西丞相汪兆龄顺军究竟想干什么。 汪兆龄此时正忙于构建大顺甘肃地方政权架构,哪有心思理会米、丁二部,可米喇印既找到自己,他不过问一下也有些对不住人家,便亲自前来甘州所问暂一军辛提督到底如何整编米、丁二部。 辛提督却是什么也不与这位甘肃巡抚说,只将一道公文拿于他看。 汪巡抚看后大吃一惊,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七百四十八章 两手都要硬 辛思忠给汪兆龄出示的是监国手谕。 这道手谕吓得原大西左丞相出了一身冷汗,是一刻也不敢再留在甘州所,连夜就奔回固原。 回到固原之后,惊魂未定的汪巡抚才派人给米喇印送去一封信,信中说大顺如今正在全军整编,此事是由北京的枢密院负责,他这个甘肃巡抚插不上手,但却让米喇印放心听从改编,全力配合此次大顺的军改,他也将为丁、米二将向朝廷争取一定的高位。 由于没有明确证据以及顺军的强势,米喇印和丁国栋商议之后还是选择听从顺军安排,不然他们二人稍有抵制,恐怕挟大胜之威的顺军就会将他二人连根除掉。 过得两日,临时设在甘州所的暂一军提督行辕便给米喇印部发去一道命令,命令要求米部先期挑选出的5000精壮士卒即日起为编成暂一军的西北独立旅,并立即启程进驻葫芦河北边的镇戎所,配合主力部队北进宁夏三卫,完成对西军残余力量的最后打击。 随同军令一块发下的还有西北独立旅番号、旗帜、将领军官的印信等,另外还发来长弓500付,棉甲500付。 米喇印再是不疑,连忙命全军改旗易帜,并立即率部沿葫芦河北进镇戎所。 葫芦河,是固原北部渭河支流,古称陇水,其河道因狭窄多曲折,形似“葫芦”故而得名。 葫芦河流经区域地势较为平坦,土地也很肥沃,因此早在先秦时期便有先民开始灌溉种植,两千年下来,河谷盆地已然成为甘州北部人口较为稠密地区。 此地在前明时期也主要归九边之一的固原镇管辖,有镇戎、平虏、西安、甘州四大千户所,另有堡塞百户所数十处。 明朝灭亡之后,清军接管了固原镇,不过由于清军占领时间较短,所以当地依旧是使用前明的边镇管理体系。西军攻占这些地方后,也因为时间原因顾不上架构当地政权。 几天前,甘陕总督孟乔芳接大顺监国分陕西为三省,设陕西行都司为一省的谕令后,便开始为新设四省划界,有意将固原、平凉等沿葫芦河盆地地区划归宁夏省,这样宁夏省的地盘便主要是前明九边的宁夏镇同固原镇,人口初步估算约有三百万人左右。其中固原、平凉地区就有一百余万人,几乎占了新设宁夏省人口的一半。 固原、平凉地区由于顺军的占领及西营杨皇后已上奉表,因此顺军的接收工作很是顺利,除了极少数西军逃走外,大部分都老实易帜。 然而宁夏镇却有不少西军不愿遵奉“朝廷”向大顺投降,除了顺军暂时未能逼近宁夏外,就是驻防在宁夏境内的西军多是东、西二府部下有关。 顺军想要在宁夏境内彻底歼灭西军孙李集团,势必就要夺取灵州,从而将正在宁夏后卫地区流窜的孙李集团堵死在弹丸之地,那么镇戎所作为固原镇同宁夏镇的交接重镇,自是成了顺西双方争夺的焦点。 米喇印也正是知道镇戎所对于顺军的重要性,所以根本不疑此次调令有问题率部启程,并一心想为顺军夺去镇戎所,并最好在随后的宁夏之役之中建功立业,如此他不仅能给自己谋取大顺的高位,也能为族人在西北的利益张目。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葫芦河结冰厚达两三尺,人马皆能在上行走,甚至装运粮草的几百斤重的粮车都能安全渡过冰面。 米喇印又陆续收到暂一军的催促命令,命其部必须于十二月初五日占领镇戎所。 无奈,米喇印只得下令加快行军速度。 初二日,米部行至黑水苑时,一支顺军骑兵赶到。就在米喇印派人持印信与这支顺军接洽时,这支顺军骑兵突然毫无征兆的向米部发起攻击。 陡然的攻击让米部阵脚大乱,在顺军骑兵的不断袭击之下无法组织有效抵御,不得不往葫芦河对岸撤去。 很多急于逃跑的米部士卒由于跑得急,在冰面上不断摔倒,有人甚至摔倒之后能滑出去丈许。 顺军骑兵可能知道他们的战马无法在冰面追逐米部,所以停止了攻击。 被部下保护逃到葫芦河上的米喇印直至这会也不明白顺军为何要袭击他们,但此时也顾不得弄清发生什么事,四下里几千部下正在仓皇渡河,如果不赶紧加以约束,及时收拢,几千人就算渡过河也会成为一支乱军。 然而正当米喇印带人往河对岸走去时,脚下一直沉静的冰面突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声音极小,若不细心留神倾听,根本不可能察觉。 急于渡河的米部逃卒也根本不可能去观察脚底下的冰面发生什么变化,他们也不可能怀疑冻成两三尺厚的冰层会崩塌。 一个士兵因为跑得过急突然摔倒,重重的趴在冰面上。当他撑着胳膊准备爬起来时,却惊恐的发现手掌下的冰面竟然裂开一条条条的裂痕。 裂痕从起初的几尺变成几丈、几十丈,越来越长,眨眼间,厚实无比的葫芦河冰面就如同蜘蛛网一般——到处都是长长的口子。 怎么可能?! 摔倒的士兵难以置信的望着脚下的冰面,一股寒意打他的心底升腾,这冰面要是塌了的话,他们可就要活活被冻死在葫芦河了。 “快跑,冰要塌了!” 几乎与此同时,士兵的耳中传来清脆碎冰声,如同蜘蛛网一般平坦的冰面好像被拧过后的白纸,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 这皱纹却是危险的讯号。 冰层的碎裂声也开始到处响起,从一开始的闷沉到清脆,从一开始的一点到全部。 所有米部士兵都发现了脚下的异状,他们的目中无一不是惊恐,然后不约而同加快速度向着对岸疯狂跑去。 哪怕一路不断的滑倒摔倒,他们也是一步也不敢停留。 有的士兵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被冰封一般,他们的神情是一样的,动作也是一样,个个都是面如死灰的直直望着脚下。 一个双腿哆嗦的士兵艰难的准备迈出一只脚,好踏过随时都要破裂的冰面时,却感到脚下一轻,整个人掉了下去。 消失的速度让人骇然。 伴随着巨大的破冰声,“扑通”落水声到处都是。 无数穿着厚实棉衣的米部士兵掉进了无情的冰冻河水中,他们在冰窟窿下面挣扎,叫喊,挥舞双手求救,可是冰冷的河水却没有任何一根稻草。 冰层下面,到处都是用双手拼命击打厚冰的士兵,他们的脸因为憋气,因为无法呼吸变得通红通红。 他们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口中不断的冒出泡泡。 冰上面,米部士兵跑得越快,冰层碎裂的速度就更快。 “救命!救命!” 葫芦河上空救命的尖叫声却没能让岸上勒马而立的顺军骑兵有一丝心理波动,他们就那么静静的立在岸上无动于衷的看着。 因为,眼前这一幕,是他们搞出来的,也是他们一直等待的。 一个又一个活人堕入极寒之中,要多绝望有多绝望。 有一块较大的浮冰上,十几个米部士兵或站,或趴,一动不动。 他们只要敢动,冰块就会立时失去平衡。 可是,掉落水中的同伴却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很多掉进冰水的士兵看到身边的浮冰就不顾一切游过来,然后拼命的攀在上面,用双臂支撑着想要爬上去。 可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让大的浮冰变成小的浮冰,让上面正惊恐的人一个又一个的落水。 为了争夺一块浮冰,哪怕这块浮冰只能趴一两个人,这些在死亡线上的米部士兵都会本能的将武器砍向对方。 冰块上到处是血,冰块下更是通红的血水。 刺骨的河水瞬间夺走人的体温,御寒的棉衣成了要命的裹尸布,将一条条生命拽进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浮冰救不了这些俘虏,很多俘虏甚至是被同伴从浮冰上推下溺毙。 会水的,不会水的,在这冰冻的葫芦河中没有任何区别,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寒冷使得人麻木,使得人无力再挣扎。 一条条生命沉了下去,一具具尸体浮了上来。 落水之人掀起的浪花撞击着冰面,发出一声声闷沉的回响,似乎是那些死去之人的哭泣。 几千人就这么消失在眼前,岸上的顺军脸色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静,窒息的静,没有一丝声响。 他们亦是始终定定看着河面,没有先前挥动长刀纵马驱驶的凶狠。 随着对岸的铳声打响,一切尘埃落定。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暂一军的镇帅王自奇。 这位原西军的后军都督带领他的部下执行了对米喇印部的绞杀。 当提督辛思忠将监国谕令向王自奇出示,并要求解决米喇印时,王自奇想到了葫芦河。 只要利用好沿河平坦地形,莫说是几千人,就是几万人,他也能保证一个也别想逃。 只是王自奇没有想到,不断的降温却让葫芦河的河面冰冻住,这让他原本纵马驱赶米部入河的计划无法实现。 在彻骨寒风中,王自奇在葫芦河冰面上站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不费什么事的杀人好法子。 那就是把本坚硬无比的河面弄成米喇印部的坟地。 具体办法就是在设定好的区域事先开凿无数孔洞,让本是一块整体的冰面变得脆弱无比。 响彻救命、咒骂、诅咒声的葫芦河上空再次恢复安静。 又是一夜的急冻。 天亮之后,王自奇带人踏上冰面,除了绞杀米喇印的任务外,他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攻占镇戎所。 牵着坐骑走到河中央时,王自奇突然停住,然后一动不动看着脚下的冰层。 亲兵们奇怪,也向脚下看去,这一看却是让亲兵们都是心中一凛。 冰层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紧紧贴着冰面。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看也看不到头。 王自奇微叹一声,他不知道监国为什么下令要斩除米喇印、丁国栋部,但他身为军人,又是刚刚归顺的降将,必须无条件执行监国的谕令。 他,真的没有选择。 片刻之后,王自奇离开,未多时,其先前驻足的冰下一具背浮的尸体突然翻动过来,正是那上任才几日的西北独立旅帅米喇印。 …… 丁国栋死的很不甘心,他没想到顺军的辛提督竟然会以军议借口将他诓至甘州所内杀害。 若是知道辛思忠会杀他,他是怎么也不可能自投罗网的,哪怕带着族人拼到最后一人,也总之这般窝囊死去要好。 辛思忠走到还在抽搐的丁国栋面前,蹲下身伸手合上他的眼皮。辛没有告诉丁国栋他的搭档米喇印已经先他一步而去。 “速度要快,一个都不能遗漏,此事关系西北万年太平!” 随着辛思忠的命令,一道道残酷的军令从甘州所中不断向外发布。 很快,失去主将指挥的丁国栋部被辛思忠抽调的暂一军精锐兵马分割包围,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抵抗,丁国栋部下上万人马就被顺军全部缴械,并分别被带至不同的地方处置。 几百双手被缚的丁部士卒被顺军推进了早就挖好的壕沟中,从那些手拿铁锹的顺军表情中,这些丁部士卒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他们没有想到顺军会这么残忍对待他们,望着不断朝他们挥洒泥土的顺军,他们哭着求着,说他们是真心归顺,绝没有参与丁国栋的谋反,可是没有用。 半个时辰后,几百米长的壕沟就被填平,什么也看不到。 不久后,这道壕沟就被种上了柳树。 更多的丁部降卒被以不同的方式予以镇压,仅暂一军在固原、平凉先后处死三万余。 丁国栋、米喇印的被杀虽然引发一些西军降兵和当地人的骚乱,但由于辛思忠、汪兆龄等提前部署,这些骚乱很快被平定。 丁、米二将的被杀也彻底震慑了固原、平凉、甘州等地的地方武装力量,汪兆龄以抚,辛思忠以杀,迅速推行改土为流政策,为大顺在这些地方的政权构架和巩固出力甚大。 监国陆四言道:“两手都要硬。” 第七百四十九章 请典史出山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南明抗清三公阎应元、陈明遇、冯厚墩。 …… 自两年前奉命潜往江南从事情报工作以来,高武还是头一次收到监国的亲笔手谕。 这封手谕与从前高武收到由扬州转来的若干行营公文不同,上面没有任何指示,只有三个人名。 分别是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 这三个人名让高武好一阵纳闷,其让专门负责调查明朝官员的二局再三调查之后,才晓得这三人竟然都在一个地方——江阴。 并且这三人都有一个特征,那便是名不经传,是属于连二局这个专门调查明朝官员底细的机构都懒得理会的存在。 实在是太没有名气了。 其中阎应元乃是北直隶通州人,举人出身,崇祯末年出任江阴典史,曾领兵抗拒海寇顾三麻子。 北京沦陷,弘光朝立后,吏部调阎应元转任广东英德县为主薄,然阎母病重,且南下道路堵塞,故阎应元未能前往广东上任,全家就在江阴城外的砂山脚下散居,生活也是相当贫苦。 陈明遇者,现任江阴典史,本是浙江上虞人,来江阴上任前并无什么名声,据说连举人都不是,只是一个有秀才功名的生员。能来江阴出任典史,还是其家出钱打点的结果。 冯厚墩,常州金坛人,崇祯十六年为江阴训导,现仍为原职。 三人官职,无论典史还是训导,都是不入流的小官。曲史主掌县中缉捕、监狱事;训导则为县学教谕副手,协助教谕管理生员而矣。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三人都没有拉拢价值,而之前高武负责的情报体系重点关注及拉拢收买的要不就是手握实权的官员,要么就是江南有名声的士子,因此对这种不入流的小官是压根不接触。 因为,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对局势根本无助。 不曾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监国却对三个不入流的小官吏无比重视,且亲笔题写三人姓名交间道快马专人送达。 这可是高武收到的第一封监国亲谕,哪里敢怠慢,立时便带人赶往江阴。 江阴这地方,高武是很熟悉的,因为他曾在这个地方活动了好几个月。不仅是帮助“削鼻班”在江阴开设分坛,架构组织力量,还一手推动江南大奴变导火索的徐有量造反。 为了扶持徐有量部,高武可是厚着脸皮向江北的程、沈二帅要了不少军械物资。 徐有量聚众起事后先杀了主家满门,之后就在高武这个“高二爷”的支持下率部围攻县衙。 事起仓促,明朝任命的江阴知县林之骥被吓得翻墙逃脱赶往常州府报讯求援。 常州知府宗灏闻讯大惊,急派兵丁300人赶来江阴镇压奴变。 虽说常州派来的官兵人数不多,但徐有量麾下都是没有临阵经验的奴仆,让他们纠合在一起杀主家,分财富,围县衙可以,真拉出去同官兵对战却是半点把握也没有。 徐有量也觉打不过官兵,所以想率部坐船投奔江北。关键时候,高武不得不亲自上阵,带领他从各“削鼻班”分坛调来的百余好汉“裹挟”徐有量部出城对决常州官兵。 高二爷和总坛好汉们的“助拳”让徐有量勇气大振,其部几百奴军也叫煽动得热血沸腾。 最终在高武的部署下,奴军于江阴城外的秦望山设伏一举全歼那三百常州官兵,此战不仅让徐有量的奴军声势大振,也让常州及苏州等地陷入恐慌之中。 因为事先情报显示常州府没有多少官兵力量,所以取得秦望山之战胜利后,为了更好更快的在江南掀起大奴变声势,从而配合南都孙二爷提出的“嚷外必先安内”口号,高武即将奴军指挥权交还徐有量,带人前往苏州、松江等地发动更多奴仆起事。 只是高武前脚刚走,江阴城中却发生巨变。 城中的士绅竟趁奴军出城对付官兵之际,悄然发难将徐有量留在城中的兄弟徐有全等人杀死,然后组织人手闭门自守。 发难的领导者就是没有被奴军杀死的典史陈明遇同训导冯厚墩。 因害怕城中大户府上的奴仆会同城外奴军内应,陈明遇带人严查奴仆,宣布有能检举,抓获奸细者赏银五十两。同时为了震慑奴仆,又将抓到的17名参与徐有量造反的奴仆全部吊死于菜市口,首级悬于东门。 此举虽然残忍,但也有效的稳定江阴城中人心,让那些原本想参与奴军的奴仆不敢再动。 听说弟弟徐有全被杀,江阴城又被士绅夺去,徐有良大怒誓要报杀弟之仇。 然而他们虽取得秦望山之战的胜利,可在战斗过程中还是有不少奴兵因为没有经验被官兵反杀,高二爷又带总坛好汉们去了苏州,实力受损的徐部根本没有能力返回江阴夺城。 加之高二爷临走前命其广泛发动奴仆及无地贫民,形成更大声势从而有实力与更强官兵对战的计策,徐有量无奈只得带领跟随他的奴仆在江阴及常州、无锡左近农村活动。 每到一处,必先杀大户士绅,发动百姓分田分房,吸引大量奴仆和贫民参加奴军,不到半个月所部竟然扩充到上万人,内中还有一些官兵、乡兵参加,这些人使得徐部的战斗力相对应的又有所提升。 而此时,江阴最先发生的奴仆造反之潮迅速蔓延常州、苏州、松江、镇江、嘉定、湖州等地,整个江南都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各地起事的奴仆和义师多达数十支,人数高达十数万。 松江、苏州等地出现的奴军当中竟然还有铁甲、火铳、弓弩等武器,战斗力之强一度使得明军闻之前来便望风而逃。 部下已扩充至上万人的徐有量围攻常州不果后,便向镇江境内进军,于句容附近击败镇江总兵张天禄所派千总于安淳部,杀官兵90余人,尔后再败句容知县陆时成的队伍,斩官兵40余人。 连战连捷之下,徐有量胆气更盛,便有拿下镇江之意,然而就在其率部向镇江府城进军的路上,却接到高二爷紧急派人送来的密信,要其不要攻打镇江城,当率部迂回金坛配合白头军义师及太湖赤脚张三部向南都进逼。 徐有量接信后倒是没有再攻镇江,但也没有如高二爷要求率部配合其他义师攻打南京,因为徐担心南京那边明军实力肯定很强,他要冒然过去必会被官军击败,所以不顾高二爷派在他军中的“削鼻班”人员反对,强行率部又返回常州境内,准备攻打江阴城替自己的弟弟徐有全报仇。 接到徐部要打江阴消息的高二爷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减少了供应徐部的军械。 徐有量率领扩充的上万大军一路无阻来到江阴城下,先是命人将招降书射进城中,说只要城中的人交出杀害他弟弟的元凶,大军入城之后念在都是同乡份上,不乱杀一人。 前番翻墙逃到常州的江阴知县林之骥不久前刚被吏部解职,并且选出新任江阴知县王某。然而这个王某接到吏部任命后却以生病为由拒不出发就任,因此现在主持江阴城的还是陈明遇同冯双墩二人。 但是城中守军力量却得到了增强,十几天前被太湖义军赤脚张三部击败的守备顾元泌带领残部千余人逃到了江阴。 正愁无兵的陈明遇立时就将顾元泌部当成了江阴的“压舱石”,好酒好菜招待,指着这些官兵能为江阴百姓护得一方安全。 常州传来消息说南京已派大军前来江南平乱,加之又有正经官兵驻防,陈明遇等人肯定是不可能向徐有量投降。 徐有量见劝降无果,又见自己人强马壮,便命人强行攻城。 城中严密防御,守城的兵丁和青壮因为没有盾牌,就拿着老百姓家中的锅盖顶在头上挡箭,每天能捡到城外奴军射进城的箭枝五六百枝。 缺伐攻城器械的徐部连番攻城数日,除了浪费本就不多的箭枝和火药外,再无任何作用。 好在江南奴变此时越演越烈,到处都是起义的奴军和义师,明朝在江南的驻军躲在城中根本不敢出城,因此徐有量虽在江阴攻城受挫,但一时半会军心士气也不可能就此消弥。 于是暂时放弃强攻江阴,转而在周遭地带征集钱粮,并开始打造攻城器械。 几天下来也不见援军的江阴城中士绅此时开始恐慌了,陈明遇虽忠于明朝然感自身缺乏军事才能,于是想推荐因母病重在城外砂山散居的阎应元接替自己守城。 阎应元先前任江阴典吏时很得民心,所以这个提议得到了城中士绅的一致支持,然而却遭到守备顾元泌的坚决反对。 顾元泌志大才疏,以为城外奴军攻城几日不能破城,是自己守城有功,因此若将江阴城防大权交给那个什么阎应元,不就等于将到手的功劳交出去么。 私利作祟,极尽阻挠,请阎应元入城主持的计划便不得实施。 殊不知,却有另一方正在砂山苦劝阎典史。 高武是在来江阴的路上才知道陈明遇同冯双墩二人正在替明朝守江阴城,也晓得徐有量没有听从自己的意见去配合白头军打南京,而是又跑回江阴来了。 “人家这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便不理会咱们这些人喽。” 高武冷笑一声,没有同意部下解决徐有量的意见,因为他认为暂时留着徐有量还有好处,而且现在天大的事情也赶不上监国亲自交办的事重要。 一行人扮作乡民从徐部眼皮底下偷偷潜到砂山,多方打探之下找到了在山中散居的阎应元。 看着几名乡民打扮,双目透露的眼神却绝不是乡民这般简单的高武等人,阎应元平静的让妻子到后院照顾生病的母亲,然后不慌不忙示意为首者落座,替对方倒了一杯茶。 茶壶是宜兴特产的紫砂壶,茶叶则是常州人爱喝的竹叶青——用竹子叶子制成的茶叶。 “请用茶。” “多谢典史!” 高武端起茶碗轻饮一口,淡淡竹香,十分惬口。 “听阁下口音不是江南人士?”阎应元不愧是作过典史的。 高武点头道:“不瞒典史,在下从江北来。” “当不是淮扬人,听着倒像是中原人士。” “典史好耳力,在下确是河南人,现为大顺朝人。” “大顺?” 阎应元没有任何震惊和害怕的样子,只是“噢”了一声,道:“近来江南各地多是奴军造反,想来与你大顺有关了。” “是。” 高武坦率点头。 “难怪。” 阎应元轻叩桌面,他虽散居砂山之中,但于外界的事却是关心的。短短一个多月,江南就大乱,若说背后没有江北顺军在策划支持,那真是连鬼都不信的。 “典史家乡现已光复重为中国之地。” 这件事高武有必要告知阎应元,虽说阎应元的母亲同妻子都在此间,但通州那里还是有不少阎家亲族的。 不想阎应元反应依旧平静,只是点头挼须道:“只要不是遍地胡膻,就好,就好。” 高武略有诧异:“典史倒是与在下所见他人很大不同。” “噢?” “我来江南两年,旁人但听江北,无不痛骂一声贼寇,典史这里却是平静,故而在下奇怪。” “什么贼寇,都是百姓罢了。” 此话阎应元有感而发,他于崇祯十五年自京师南下江南赴任,沿途看到的一幕幕令他痛心不矣,那闯贼、西贼闹的再厉害,究其根本原因还不是朝廷给不了百姓活路。 他虽是举人出身,但出仕不过典史,与朝堂大员不同,身在最底层,对百姓疾苦,对世道悲惨,比之朝堂大员们不知要感受多深。 “此直言!” 高武敬佩道。 阎应远忽摆手,道:“其余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想阎某从前不过区区小吏,如今亦不过是这山中一草民,却不知阁下何以至此?” 高武面色变得郑重,起身抱拳道:“奉我大顺监国谕令,请典史出山!” 第七百五十章 待赎汉将 上海县虽是胡元时期方才设县,然在春秋战国时期却是有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故该县又被称为“申”。 春申君得上海为封地时,境内皆是荒凉沼泽地,一条大江蜿蜒流经其中。雨水多了,就泛滥成灾;雨水少了,又河底朝天。 百姓深受其害,咒此江为“断头河”。 春申君遂带领百姓疏浚治理,使此断头河向北直接入长江,一泻而入东海。从此大江两岸,不怕旱涝,安居乐业,百姓感春申君恩德,将此江称为黄歇江,又叫黄埔江。 两千多年以来,上海一直为华亭县与昆山县、嘉定县分治,直至胡元时期方又分上海县,统隶松江府。 松江之富,又冠绝江南。 也正因富庶,松江便多大户富绅,家中蓄奴过千者便有数十家都不止,如此江阴发生的奴变风潮席卷江南之后,松江不可避免受到波及,先后有齐三、陆甲等人率奴仆起事,松江府城一度告急。 其中声势最大的却不是奴仆组成的奴军,而以海寇顾三麻子为首的海匪。这帮海匪以白布裹头,号“白头军”,初始只有数百人,但未过多久便拥众上万。除所到之处严厉镇压士绅大户外,这支“白头军”对商民交易却是公平,提出“不抢民、不杀民、不欺民”的“三不”口号,因此极得民心,得到了松江、苏州农民的大力拥护。 驻防松江、苏州明军曾多次进剿,然每每却被白头军击败。其后在首领顾三麻子的指挥下,白头军西进犯刘何堡中所,官兵100余遇难。又沿江西窜常熟境内,闻官兵自苏州来,并不接战,乃由常熟至无锡县,驻惠山。一昼夜奔百八十里,窜入宜兴、溧阳,所到之处,卫所皆遁,无兵敢阻,县城俱闭,无官敢治。 不过不知为何,白头军在窜至离南京城不到四十余里地的时候突然又折返回苏州,然后东窜松江境内,紧接着又杀了个回马枪直奔嘉定城而来。 嘉定城乃是南宋宁宗时期方置的县,该县也是以年号为名,县城就依境内练祁河而建。 闻知白头军又窜来嘉定,时在城中的嘉清参政侯峒曾与同乡进士黄淳耀急忙同退入城中的吴淞游击吴志葵协商守城事宜。 这个吴志葵是华亭县人,崇祯六年武举曾名动京师,后经张国维推荐出任金山定波营把总。弘光朝立后,升任吴淞游击,曾于崇明被白头军击败,但却没有吓得逃到浙江去,而是领着几百溃兵撤进了嘉定城中。 有鉴于白头军兵强马壮,人数众多,吴志葵便请侯峒曾组织官吏发动百姓,然后将组织起来的义民于嘉定四门布置。 在侯峒曾和黄氏兄弟的组织以及官兵的逼迫下,嘉定城中民众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投入了抗击海匪白头军行列。 为鼓舞士气,侯峒曾下令在嘉定城楼上悬挂一面“嘉定恢剿义师”的大旗,同时在城楼上集众公议,决定划地分守嘉定城。 分别由诸生张锡眉率众守南门,秀水县教师龚用圆佐之; 国子监太学生朱长祚守北门,乡绅唐咨佐之; 黄淳耀兄弟守西门; 侯峒曾亲自守东门,诸生龚孙炫佐之。此外,由70岁的诸生马元调与唐昌全,夏云蛟等负责后勤供给。 吴志葵则率本部兵同乡兵千余为中坚。 果然,顾三麻子指挥的白头军有意夺取嘉定城,于十一月二十日出现在嘉定城外的练祁河边。 白头军一到,便开始组织渡河。 因为练祁河中的船只早被嘉定守军搜集烧毁,顾三麻子只能命人伐木编成木排用以渡河。 见海匪白头军在河对岸伐木编排,城中有人建议可以派兵出城袭击白头军,烧毁他们的木排,挫其锐气。 吴志葵在城上再三察看,河对岸的白头军怕是有万人之众,内中更有甲衣精兵几百,火铳、弓弩也有一些,冒然出城实无胜算,不如凭城坚守。 木排编好的次日,顾三麻子便迫不及待下令渡河,为了激励士气,于河畔对首批渡河的千余人道:“渡过河的重赏,死了的,老子养他爹娘妻儿!伤了的,老子管治,治不了的,老子照养!” “三爷,这南直地界上您老说的话,那就是天上的雷,一打一个响!弟兄们不信旁人,就信三爷的!” “打追随三爷那日,大伙就是提着脑袋吃的舔血饭,今儿打他嘉定城,哪怕三爷不给大伙重赏,大伙也得卖这条命!” “都他奶奶的别犹豫了,是男人的痛快叫一声,这时候不拼命什么时候拼命!” “……” 白头军成份复杂,三分之二都是松江、苏州二府参加的奴仆和贫民,骨干是顾三麻子原先的海匪部下。首批渡河的千余人一半都是海匪,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亡命徒,听了顾三麻子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纷纷叫嚣着渡河杀官兵个人仰马翻。 见部下们士气高昂,顾三麻子也是心中高兴,又布置一番后忽对军中一穿白袍之人道:“管兄弟,你在此压阵,我亲自带人过去!”说着就要人将一付甲衣给他穿上。 被顾三麻子呼为管兄弟的汉子姓管名效忠,关外抚顺人,原满洲汉军正红旗出身,曾随明军与明军大战于大凌河、松河,后追随多尔衮入关,积军功为汉军正红旗昂邦章京。 此资历同海匪出身的顾三麻子简直天壤之别。 不过此时管效忠的身份却是“待赎汉将”,所谓“待赎汉将”是顺军对于被俘及投降的汉军八旗将领的私下称呼。 “待赎”二字其实戴罪立功的意思。 两个月前,一批“待赎汉将”由北京抵达江北省,一部分拨到驻守通泰的第六军,一部拨到驻守淮扬的第八军。 其中拨到第六军的有六人,分别是原汉军正红旗昂邦章京管效忠,原汉军镶黄旗人、满清国史院侍读郎廷佐,原明朝将领、降清任天津守备的吴胜兆,原汉军正红旗人焦安民,原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李国翰,汉军镶黄旗人、都察院启心郎蒋国柱。 第七百五十一章 江南大联保 据说,拨往第六军的六名“待赎汉将”名单是监国亲自选定的,并要求第六军对这六人予以简用。 第六军提督程霖同老搭档沈瞎子商量了一下,认为眼下第六军各镇改制已经完成,军中没什么好的职位安排这六人。而且这六人都是待赎汉将,之前于大顺寸功没有,就这么将六人安排在第六军对于其他将领不公平。 但监国又说要予以简用,那肯定不能弃之不用。 卖油郎好一番琢磨,最后决定派这六人前往江南,以参军名义协助第六军策反支持的奴军义师,这样一来可以通过这六人过往的才识能力帮助江南奴军义师壮大,也能就此考查六人能力以便将来择才视用。 其中管效忠出任收编的特别部队顾三麻子部参军,其余五人也以各式身份参与江南奴变各军。 顾三麻子是南直有名的海匪,此人崇祯五年就因家贫铤而走险出海为盗,后来拉起一支队伍在南直隶沿海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崇祯十六年顾三麻子曾率几百手下沿江窜至江阴境内,结果被时任江阴典史的阎应元以三箭逼退。 程霖驻防通泰期间一直有心渡过大江攻略江南富庶之地,所以在通州组建了一支规模三千人的水营。 监国率主力攻破北京建立大顺中央政府后,通泰地区的原淮军定制为第六军,淮扬地区的淮军定编为第八军,由此江北一下就有了两个军编制。 兵员实力和编制的壮大让程霖南征之心更是炽热,随后行营密谕于江南地区进行旨在颠覆的奴变,程霖意识到大军南下不是梦想,开始扶持江南奴军义师。 并以第六军名义收编了海匪顾三麻子,给予武装之后命这支“白头军”从崇明内犯,试探江南明军底细。若能打垮江南明军最好,不能打垮也可以借机摸清江南实情,为大军渡江做准备。 看过六名待赎汉将在清廷那边的“履历”后,程霖认为管效忠很适合白头军。 管效忠渡江来到被暂时定名为第六军特别部队的白头军后,便帮助顾三麻子整顿部队,教习各式战法,尤其是陆战之法,从而让白头军屡屡击败明军,成为江南奴变各部中实力比较强大的一部。 夺取嘉定城是白头军收到的最新命令,也是江南奴变以来各路奴军义师第一次真正坚决夺取城镇。 故而管效忠格外重视,战前多次派人探查嘉定城,制定了一套详细的攻城计划。 只是,顾三麻子这个白头军首领竟然要亲自带人渡河,让管效忠有点意外,出于稳妥起见,他忙劝住对方,道:“顾旅,你乃一军统帅,如何能以身犯险!” “哎,什么顾旅,我顾三麻子有几斤几两,难道自个不清楚?也就是程提督高看我一眼,要不然,我顾三麻子也就是个把总的命。” 顾三麻子不由分说挣脱管效忠,嘿嘿笑道:“管兄弟便瞧好就是,这嘉定城算我顾三给程提督的孝敬了,要不然我这个旅帅干着也不踏实!” 说完,便朝管效忠一抱拳,大刀一拿就带人上了木排。 见状,管效忠知道拦不住顾三麻子,只好反复叮嘱他小心。 江北方面发来的指令是要求各路奴军义师尽可能攻占府城、县城及关隘要道,确保行营要求的“江南联保”能够落实。 江南联保这个说法,管效忠觉得不妥,他对行营这道命令的理解是使江南地区脱离南都明政权的统治。 这就要求现在闹得很凶的各路奴军义师,一起合力彻底瓦解明朝在江南地区的统治才行。 但是,南都方面又怎么可能让财赋重地江南脱离他们统治呢? 听说英亲王阿济格同平西王吴三桂都已向南都投降,这些清军现在可能没有胆量反击顺军,但要平定江南这帮乌合之众显然是极其轻松的。而且除了新近归降明朝的清军外,南都方面能够控制的明军也有相当数量,尤其是南京城中有三大营。 故而,管效忠认为即便各路奴军义师能够攻取江南所有府州县城,也断然挡不住南都抽调的明军主力反扑。 因此,实是不解大顺那边为何要费尽气力搞什么江南联保,真要南征直接大军过江便是。 思来想去,北京方面可能是想以江南奴变这个乱局牵制南都。 临过江前,管效忠可是听说张献忠的大西正在猛攻顺军占据的西安,北方顺军主力正在全面向西北调动。 如此才需要在江南搞些小动作,牵制吸引南都朱明注意力,避免陷入西、明联手夹击。 单从战略层面上来说,此策略极是高明。 不过从战术层面上来说,未必就能成功。 听说南都方面已派出京营主力,如果各路奴军义师不能合力,被一一击破是迟早的事。 不过再差,总还有江北这条退路,眼下还是集中精神先夺下嘉定吧。 管效忠正寻思着,远处顾三麻子已经跳上木排,朝一众已经等侯的部下吼了一句:“弟兄们,渡河!”随手接过一支竹篙往岸上一撑,木排便迅速往河中央淌去。 “渡河!” 几十条木排上的汉子们见三爷亲自渡河,一个个都是士气高昂,高呼着奋力撑排往河对岸划去。 阳光映射下,千名男儿手握大刀、长矛、弓弩、火铳如铁塔般屹立在一架架木排上方。 清风微拂,河水涟漪,宽阔的河面光影重现,浮出水面吸氧的鱼儿不住的吐着小泡泡。 升腾的水气中,木排在汉子们用力的划动下,如脱弦之箭般直刺对岸。 …… 当顾三麻子所在的木排划到河中央时,嘉定城中的守军已能将这些“海匪”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吴淞游击吴志葵虽不敢带兵渡河袭击白头军,但也不可能让白头军就这么顺利渡过练祁河,已然带着几百士兵赶到河畔准备阻击。 “三爷,狗日的官兵出来了!” “狗日的有铳!” 顾三麻子的拜把兄弟周五在一艘靠前的木排上高声提醒众人。顾三麻子朝岸上看去,果然有明军铳手在沿河畔展开,正在紧张的装着药子。 “竖盾!” “挡铳子!” 伴随着一声声叫喊,各架木排上的汉子纷纷将盾牌和铁锅、从附近百姓家中拆来的床板、木板挡在木排前面。除了架挡箭挡铳牌的,其他人则全部半蹲,以免叫明军的铳子打到。 “放铳!” 白头军的木排驶入鸟铳发射距离后,吴志葵毫不犹豫立即下令开枪。“砰砰”的铳声过后,黑烟弥漫,可河上的白头军却没几个掉入河中的,倒是铁锅被铳子击中后发出的“叮当咣当”响脆声余音绕耳。 “放,放!” 哪怕效果不佳,明军依旧在放铳,有弓的也开始放箭。除此之外,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可以阻止白头军渡河。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渡河的白头军终是有了一些伤亡,不时有汉子中铳中箭坠落河中。 但更多的汉子却是咬牙一声不吭蹲在各式挡铳挡箭牌后面,拼命在划手中的木板。 “跳!” 顶着明军的铳子箭枝,一架木排最先抵达岸边,上面的汉子们发一声喊同刚才一样躲在挡铳挡箭牌后面向前猛冲。 这种战法就是管效忠传授,从前在关外以此战法对战明军的火器部队效果显著。 一般只要撑过明军火器几轮射击,近身的清军就能毫不费力的冲垮那些不敢近战搏杀的明军。 江南地区的明军拿北方明军差的太多,故而白头军之前以此战法屡败明军,上下对此不仅极其熟练,更是信心十足。 随着第一架木排上的十几个汉子向岸上冲去,一架又一架的木排相继靠岸。手拿武器的白头汉子们前赴后继如同一个个小阵般迅速向明军挺近。 空着的木排被撑手又迅速往河对岸划去。 “哎呀,海寇上岸了!” “吴游击怕是挡不住!” 城头上观战的嘉湖参政侯峒曾见海匪渡过了河,急得一拳打在城垛上都不觉疼,边上的进士黄淳耀等人也都是心头大突,盼着吴游击的官兵能把渡过河的海匪赶回河中,可是视线中官兵却已然往城池退来。 “撤,撤!” 吴志葵先前在崇明就吃过白头军的亏,哪敢与冲上来的披甲白头军近战,不待白头军靠近就立时下令往城中撤。 练祁河对岸,管效忠见顾三麻子已经稳住阵脚,急忙下令后续人马赶紧渡河。 “狗日的跑得倒是快!” 眼看着出城的明军仓皇又溜回了嘉定城中,顾三麻子气的破口大骂,不过这样也好,可以瓮中捉鳖了。 叫几个把兄弟带人把嘉定围住后,急急就去找管兄弟,他可不知道怎么攻城。 “顾旅!” 管效忠带人抵近嘉定城门再三观察,发现城门虽然很厚实,但不是全铁而是包裹铁皮的木门,凭借人力用撞木撞击,次数一多这大门肯定顶不住。 但是这样做城上的守军肯定会给城下的攻城队伍造成大的伤亡,因此命人请来第六军派在白头军的联络小组军官郭七。 郭七拿大拇指朝嘉定城门瞄了又瞄,然后朝管效忠点了点头,道:“城门交给我。”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东南谁人不通顺 郭七是化名,其人原名宋德,应天府江宁县人,明朝南都神机营炮营管教领队,曾于崇祯初年奉命护送西洋炮队往京助战,在此过程中除全程师从西洋炮队学习新式火炮用法外,更参与了对后金军的数次战事,使之成为南都神机营不可多得的炮兵军官。 崇祯帝刚登基的时候,一心备武收复辽东,故而听说澳门葡人与荷兰红夷对战大胜并缴获10门新式火炮后,特意遣兵部右侍郎李逢节往澳门购买新式火炮用于对付关外后金。同时招募西洋炮师20人用以教习明军使用新式火炮,并帮助明军组建新式火器部队。 澳门葡萄牙人因为明朝的善待及贸易需求,对明廷的购买军器要求一口答应,派出军官以公沙的西劳担任队伍指挥官,率领炮师4名、副炮师2名、翻译4名、炮手15名、随从3名,以及随军传教士陆若汉合计32人前往北京。队伍携带了新式火炮10门及鹰嘴铳30支。 明朝广东地方派了一支队伍沿途护送至徐州,后由南都守备衙门派出的兵马继续护送往京,这支队伍就是时任营队官的宋德带领的300神机营兵。 宋德此行除护送西洋炮队外也担负学习任务,不过很不巧的时队伍刚好碰上后金方面大举入关,即“己巳之变”。 当时后金军已经入关,炮队却才到济宁,兵部便派人往山东催促,时值寒冬运河结冰,公沙的西劳同宋德等人商议后舍舟登陆,昼夜兼程带炮向京师赶路。(作者注:此段故事小说《碧血剑》有描写,不过西洋炮队是作为反面角色。只当时李自成等尚未造反,明朝大敌乃是异族后金,故小说作者有丑化明军之嫌。) 结果西洋炮队同后金军在涿州城外遭遇,当时涿州附近的良乡已被后金军攻破并屠城,闻有明军炮队自南方来,后金军遂打马袭来。山东地方派来护送的几百官兵竟然一哄而散。 宋德虽是南都神机营一个小小营队,但却没有同山东兵一样畏敌逃散,而是护送着西洋炮队往涿州避难。 公沙的西劳也临危不乱,入城之后便将所带十门炮全放在涿州城头,随行葡萄牙炮师迅速组装调整好射击角度,填装炮弹后向尾随而来的后金军开炮。结果炮声一响把明军和后金军都震住了,后金军不敢强攻撤退。 虽然此战双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战,涿州城确因这批新式火炮而保住。徐光启战后上书称,后金军之所以“环视涿州而不攻”,乃因“畏铳”,可见这批铳炮的威力确实不小。 此后因为后金军无法攻克京师,遂在劫掠一通后率军北还,公沙的西劳等人也得以平安抵达京师。 火炮运抵京师后,崇祯帝给大炮命名为“神威大将军”,总督京营戎政李守锜等明朝文官武将,在目睹了公沙的等人对铳炮的演练后,反响继位强烈和满意。对铳师公沙的西劳、传教士陆若汉等葡人,赐以丝绸、礼袍和银两等礼物,期间双方还就澳门问题进行过交涉。 明廷提出重金聘请公沙的西劳留在明军效力,公沙的西劳欣然答应,此后指挥炮队帮助明军收复被后金军占领的遵化、永平、迁安三城。 后来公沙的西劳随孙元化前往皮岛,曾在副总兵张焘指挥下在东江一带击败后金军,取得了不小的大捷。此后公沙等葡人铳师,又在鸭绿江口附近的朝鲜宣川一带,配合明军以西洋炮与后金军交战,再次凭借新式火器重创后金军。战绩大概是毙敌近七百人。 最后因为东江镇统帅毛文龙被杀,东江局势不稳,公沙的西劳等人便随孙元化去了登州,协助孙元化编练新军,带出的徒弟便有后来降金的孔有德等人。 而宋德本应该在抵京之后交差返回南都,但由于当时明军缺少火炮人材,兵部便让他继续跟随西洋炮队进一步学习,后一同前往东江。但不久后因为明廷要继续采购西洋火器装备新军,便是葡人翻译数人启程回返南方,又亲往澳门帮助招幕铳手。当他从澳门回返时,登州发生大变。 孔有德叛乱后攻打登州城,公沙率葡人炮师在城头坚决予以还击,打死打伤不少叛军。公沙的西劳更是无比英雄,可惜其在城楼上向叛军投掷装满火药的铁锅时不幸中箭牺牲。随行葡人炮师及雇佣兵等除传教士陆若汉侥幸翻墙逃走,其余皆阵亡。 崇祯下旨追赠公沙的西劳为大明参将,副手鲁未略,追赠游击。以下殉国的葡人铳师和雇佣军等,全部追赠为把总职衔,并赐予白银十两,给其留居在澳门的妻儿进行抚恤。 时明朝兵部尚书熊明遇曾悲切的称赞这些西洋炮师,道:“澳人慕义输忠,见于援辽守涿之日,垂五年所矣。若赴登教练,以供调遣者,自掌教而下,统领、铳师,并奋灭贼之志!” 西洋炮队及新式军队的覆没使得崇祯朝再也没有能力组建西洋军队,宋德便只得再次回到南都神机营。 本来以他的本领及能力回去之后升官是理所当然之事,只因其人耿直,不善奉承上官,所以几年下来还是小小营队。独弘光朝成立后因为安抚人心缘故,才从营队升成了炮营管教领队。 领队一官相当于总旗,饷银较营队要高,但在南京这种繁华之地,小小总旗的俸禄想要养活一大家子,大抵也就是能做到个温饱。要是平日亲朋好友间出人情,还得跟同僚借些钱才好。 且南都三大营空有其名,不论是三千营还是五军营,亦或宋德所在的神机营,半数兵额空缺,那饷银全叫上面的将领同爵爷们喝了兵血。 但逢点卯校操,都是临时用三五十个铜子雇来的无赖充演,站在那一个个的沐猴而冠,东倒西歪,哈欠连天的,哪里有半点京营将士面貌。 后来发生的瓜州之战将三大营最后的遮羞布是给撕得一干二净,可以说是尚未过江,三大营抽调的兵马就跑了一大半,把个带兵剿寇的将爷们气得是直跺脚偏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人心焕散之下,宋德空有一肚子本事也只能浑噩度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直到某日突然有人夜访其家,并给这位不得志的宋领队开出了近乎天价的报酬。 这个报酬达到了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在那边干一年,就可以回乡买上十几亩良田做个收租的太平翁了。干个三五年,便不是太平翁,而是富家翁了。 只是,世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报酬是高,却是要担掉脑袋风险的。 但正如老话说的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当今之天下,朱明已失气数,更失人心,不见秦淮河上醉生梦死,朝堂上下屁声一片,就这腐朽气象怎么可能驱逐鞑虏,剿平流寇,收复故都,祭祀先帝呢。 这南京,迟早是叫人家攻破的! 现下去冒这风险,眼面前就是能让家人生活迅速提升,将来也未必不能混个显贵前程。 再三犹豫之下,宋德咬牙答应。 但还是给留了条后路,就是没有将家眷都带到江北去,而是孤身一人去江北。 遂向营中请了病假,那上官见是宋德来请病假还愣了一下,不是疑惑宋德怎么生的病,而是疑惑这人是谁。然后大笔一挥就准了假,并关怀部下好生养病,莫要多想什么。 转头却把这事给压下不报,为啥? 因为你宋德请了长期病假不能为朝廷效劳,那朝廷就没有理由继续把俸禄发你吧?就算发,也不能发全,这省出来的当然就得由将军先保管着了。 宋德也没心思去想自个那份俸禄还有没有,化名郭七偷偷与中间人一起前往镇江,结果到地一看,一条船上几十人无一不是他三大营的人。 挨个数过去,也无一不是如他宋德这般有本事却没前途的底层军官。 此去江北做甚,大伙是心知肚明,互相点头示意,也不多问,就这么在夜色中随着船橹的一摇一晃去了江北。 从此南京少了个宋领队,江北却多了个郭教官。 再往后,南都三大营倒是经过大力整顿有了新气象,那位新任孙统制对三大营的改革也真是大刀阔斧,几斧头就把一半的军官和那些充数的兵丁给砍了,唯独对于军中长期请病假的军官却给留着位子。每月发饷,也准时派人将那份饷银给送到家去,当真是厚道无比。 郭七在江北干得也是如鱼得水,江北淮军对他这个曾跟随西洋炮师学技术的人材很重视,不仅给出高报酬,军中还给营官的待遇,到哪都被尊称一声“郭营官”。 除了郭七这帮从江南重金挖来的人材,郭七还发现淮军竟然还派人去澳门招募了不少西洋技师,买了一批西洋火炮过来。天知道这批西洋火炮是怎么从明军眼皮底下从澳门一路送到泰州来的。 随着局面的越来越清晰,继承李自成衣钵的淮军正式成为大顺军,郭七赫然发现他遇到的三大营同僚越来越多,多到一度让他误以为三大营全搬到了江北来。 更离谱的是,每隔五天,顺军这边就在扬州的瓜州渡和泰州的风口渡两地,安排专门船只供江北教官回家探亲。 而驻防在江对岸的镇江明军及不时在江上巡逻的郑鸿魁部水师官兵,对此竟然好像没瞧见。 有一次郭七回家探亲回来,还看到几个镇江驻防的将领同他在一条船上。 这让郭七是目瞪口呆,一次与友人喝酒,忍不住感慨一声:“朱明不亡也得亡了,试问这东南文武,谁人不通顺!” 第七百五十三章 江南乱事,非王者不能平! 一个多月前,郭七接到了“出外差”的任务,率领一支由50人组成的精干小队携带4门火炮,30杆火铳渡江参加白头军。 起初,对这个“外差”郭七是拒绝的,因为他担心白头军在江南大闹的话会死伤很多无辜百姓。 毕竟那支所谓白头军不过是顺军刚刚收编的海匪,这帮亡命之徒一旦得了顺军支持在江南大闹,得手之后哪个手会软,必然会造成江南地区的糜烂和百姓的死难。 但是面对“外差”的高额补助,以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心态,郭七最终还是同意出这趟外差。 结果白头军并不像郭七以为的那般到处杀人放火,除了对当地富户士绅进行严厉镇压之外,对百姓秋毫无犯,买卖也公平,这让郭七悬着的一颗心算是踏实下来。 其同管参军一起协助顾三麻子整编人马,并在两次与明军交战中亲自指挥炮击,不断打败明军的同时也帮助白头军不断壮大,算是对得起他拿的那份“高薪”了。 不过之前郭七也没有炮击城门的经验,因此反复瞄准确认后才让部下炮手固定炮位,校准炮口。 随即开始一发试射。 火炮的引线被迅速点燃,但听一声巨响,一发炮弹笔直打在嘉定城门上方的城墙,不仅在城墙上打出一个凹坑,也震落不少砖石碎块。 “不好,贼人有炮,贼人有炮!” 嘉定城中守军不防海匪竟然有炮,一个个都叫炮声惊的呆了。进士黄淳耀更是吓得不住自语:“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见炮弹落点与自己测的有些距离,郭七挥手作下压动作,一边炮手自是明白连忙将炮口往下微调。 “放!” 又是一声炮响,这次实心铁弹重重砸在嘉定东门之上。 厚重的城门上方瞬间被生生砸出一个洞来,整座城门也是剧烈一震,不断落下积灰。 守在城后的明军同乡兵不备一发炮弹从城门上方穿过落下,三人当场被铁弹击中,连叫疼的声音都没发出一声便见了阎王。 “两发炸门,两发炸楼!” 在郭七的部署下,4门火炮同时发力。 轰隆巨响中,嘉定的东门再次被击中,上面的城门楼子也叫炮弹砸中,砖瓦轰然而下,险些砸中下面的嘉湖参政侯峒曾。 “城门要塌了,城门要塌了!” 下方守城兵丁的惊叫声令得城上一众嘉定官吏和士绅手脚都在颤抖,眼看城外的海匪已经叫嚷着要来夺城,侯峒曾赶紧趴在城墙上对城下一众官兵同乡兵青壮声泪俱下道:“城门快撑不住了,贼人很快就要进城,为免全城死难,还望诸位能够奋勇杀贼!” 言罢,更叫小吏叫嚷鼓动,说只要能杀海匪一人就给白布一匹,或发银二钱。 然而这些官兵、乡兵青壮哪里还有勇气同城外呼啸涌来的白头军为敌,根本不听官员鼓动,发一声喊便四下溃了。 吴淞游击吴志葵见状,也是迅速脚底抹油往北门逃去,试图趁海匪急于夺城之时趁乱逃走。 随着白头军涌进城中,嘉定城大势已去。 侯峒曾等人皆已做好满城死难的心理准备,然那入城的白头军却没有逢人便杀,而是在城中大呼:“不杀人,不杀人!” 又或叫唤:“各家归各家,莫出来,莫出来!” 未几,嘉定城便被白头军控制。 侯峒曾一心报效明廷,不愿为海匪生擒,竟纵身跃入城中一池塘,可随后就被赶到的白头军救起。同侯峒曾一起主持嘉定防务的进士黄淳耀等人也相继被白头军生擒。 “贼子,速杀老夫,速杀老夫!” 侯峒曾不愿受辱,疾声大呼,其子侯玄演、侯玄洁二人也对擒他们的白头军破口大骂,父子三人皆存死志。 不想,那赶来的白头军首领顾三麻子却没有怒而杀人,反命人取来干衣服给侯峒曾换下,尔后再叫人直接将其架起抬到嘉定县衙。 之后一众白头军纳头便拜,口呼:“请老参政率领我等共抗暴明!” “贼子安敢坏我名声!” 侯峒曾面如死灰,跺脚直跳,哪里愿意同这帮海匪合流,可是那帮海匪却将他的怒骂视若不见,双手给他一绑,嘴中棉花一塞,便就在那嘉定县衙中以其名义向松江、苏州等地广发檄文,要江南各府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南都,是谓“保一方水土,活一方百姓”。 两天后,昆山县被奴军齐三部围城,城中绅民原在知县杨永言带领下誓死坚守,可在乡的翰林院编修朱天麟却突然发难带人捆绑杨永言,又杀县丞阎茂才开门迎那奴军入城。 齐三攻占昆山县城后,又强绑大儒顾炎武、归庄等人充入军中,再以这些大儒名义传檄东南,声称即日起各地当废奴,还仆从于自由,如此江南奴变才能快速平息,否则精华之地必毁于旦夕。 松江府城也在几天后横生陡变。 苏淞总兵黄蜚原为东江镇总兵黄龙外甥,年少时便随舅舅在辽东对抗清军。后黄龙与后金军在旅顺激战中牺牲,黄蜚便以外甥承袭舅舅,从守备升到都督同知,再至援剿东北水师总兵、提督关辽通津淮海江镇水师便宜行事。 清军攻破北京后,黄蜚领残兵以海船南下,被弘光朝任为吴淞总兵。早在白头军自崇明内犯时,黄蜚便领兵拒敌,奈何不敌无奈逃往浙江。后兵部遣人问罪,黄蜚迫于压力不得不率部回到松江。 然而这位黄总兵不思杀贼报效朝廷,反在嘉定、昆山相继被奴军贼兵占领后,竟带部下在松江城中发难,软禁了松江知府徐汧、吏部考功司主事夏允彝等人。 松江府城的沦陷使得松江府属各县士绅顿时惶恐,逃的逃,跑的跑,很快上海、华亭二县便被义师占领。 苏州那边,太湖鱼民赤脚张三聚众造反后曾经围攻过苏州城,然而却被城中的明朝副总兵鲁之逊带人击败。 兵败之后的张三带残部逃入太湖,又转而在无锡、金坛等地活动,皆连击败多股明军,更是与其他奴军共同进逼南都,于方山一带大败明朝应天巡抚王永祚指挥的乡兵,声势一时高涨,以致南京那边吓得闭门封城。 不过张三等人也没有真的去攻南京城,而是返回太湖休整数日后大张旗鼓再攻苏州城。 这一次张三的太湖水军展现了比起事之初更强的战斗力,以四百披甲兵猛冲明副总兵鲁之逊的兵马,尔后多方合力将鲁之逊残部围困于泖湖。 张三采纳其部参军蒋国柱的计重,用小船截断泖湖出口,之后乘风纵火,明军水师船只高大,运转不灵,被烈火一一焚毁。鲁之逊同从嘉定逃出窜至其部的吴淞游击吴志葵都被活捉。 不久后,苏州城内的苏松巡抚祁彪佳便接到以鲁之逊名义发出的檄文,称明朝无道,于江南地区强征暴敛,所得财富一不思北伐驱逐鞑虏,恢复故都;二不用于整兵备战,却大笔大笔的拨于那鞑子阿济格同汉奸吴三桂,以江南人民血汗养此二奸。如此朝廷可谓昏庸无道,故天下有志之士当群起而攻,革新社稷。 江阴方面,原江阴典史阎应元突然袭杀奴军首领徐有量,夺其兵权后派人往城中劝降陈明遇、冯厚墩。陈、冯二公不肯出降,守备顾元泌却被削鼻班重金收买,连夜率部出城。 没了顾元泌部助守,陈明遇、冯厚墩独臂难支,加上阎应元再三保证不犯江阴百姓,迫不得已只好开城投降。 随后,阎应元自封江南提督,号召左近共抗南都。 另有义师吴胜兆领兵攻入吴江县,杀明知县朱廷佐,树旗响应愿奉阎应元为首。 阎应元据江阴之后,遣兵攻常熟,该县知县陈日升吓的魂不附体,向苏松巡抚祁彪佳求救,祁彪佳遣兵800往援,半道却被吴胜兆部截住,双方在常熟境内的南湖荡、沙家浜一带交战。 苏松巡抚祁彪佳所遣800兵原是北方沦陷后逃至江南的溃兵,这些士兵不习水战,吴胜兆利用此点,事先派部下操舟好手混于民间。 待明军抢掠百姓船只载兵追击之时,吴部下操舟好手即扮成水手为之操舟,行至湖中,却是纷纷跳入水中,取出工具把船只凿沉,致使明军淹死两百多人,带兵守备彭某也被击毙。 吴胜兆获胜之后,又同奴军李国翰部、义师郎廷佐部会合,纠集上万人攻打苏州。 取得泖湖之捷的赤脚张三也从太湖向苏州进攻,松江一带也有多支奴军义师前来助战。 多股义军会师苏州,人马多达五六万人。 苏州城中人心惶惶,副总兵鲁之逊被捉,守备彭某被杀,城中守军不足千人,南都援军迟迟不至,为保全城中商民百姓,苏松巡抚祁彪佳不得不派人出城与义军协商,终以苏州不奉南都之命,并为多路奴军提供钱粮为条件换得诸军不攻城。 苏州、松江二府的彻底“沦陷”,使得江南奴变形成新的高潮。 各路奴军从起事之初的流窜乡野,破坏袭击明军卫所转而营建城镇,发动百姓,事实上形成根据之地,已经对南京明朝统治形成足以颠覆的威胁。 当苏州被奴军所围消息传到南京时,实在是坐不住的弘光皇帝终是拉下脸来亲自拜访养病的孙武进,好话说尽,以武安伯爵位换取孙统制带病领军出征。 可孙伯爷领大军出城三日,却才走到淳化镇,这可把南京城中急坏了。不得已,在首辅王铎的劝说下,弘光帝再晋孙武进为武安侯。 敕书一到,孙武进精神一振,一日便行三十里,但之后却以遇贼为名又停留不进。 而此时,苏松巡抚祁彪佳已同各路奴军和谈,并以个人名义发表支持废奴的公揭。 这可是自奴变以来第一个转而支持废奴,并向贼寇公开纳降的督抚大员。 性质十分恶劣,随后顾炎武、归庄等江南有名大儒的公揭也不断传到南京,造成朝野哗然一片。 老家常熟被奴军所占的文坛大宗师钱谦益痛心疾首,称“朝廷再不能平乱,则乾坤必然颠倒”。 一道晋武安侯为武安公的敕书快马出了南京城。 不想,领着大军在句容正与几百“强敌”对峙的武安侯却看也不看国公的丹书铁券,带着一众部将就去游玩律宗第一名山宝华山去了。 临行前给那来宣旨的内侍摞下一句话——“江南乱事,非王者不能平!” 第七百五十四章 入川 南北 女子封侯 陕西延安府保安县顺宁镇,大顺监国行营临时驻跸处。 看过江北传来的明朝几大势力动向、及江南奴变最新形势后,陆四随手便将这些密档扔在案中。 因为,除了细节上的不同,南明那边形势的发展整体与陆四的判断并无两样,有的甚至直接是按照陆四给出的“发展模板”进行的。 “现在看来,原是准备三年时间打过大江扫平朱明残余,一统宇内,现在看来,最多一年便可以了。” 陆四心情不错,因为刚刚他接见了生擒西军悍将高文贵的王辅臣。 这个“马鹞子”也的确名不虚传,长得真同画中吕布一样,武艺也是了得,若大顺将领有武力值排名,这个马鹞子要排第二,怕是没人敢当第一。纵是高杰、李成栋、辛思忠、夏大军等都不如。 出于对王辅臣的喜爱,陆四直接挖了姜骧墙角,命王辅臣就在行营听命。那个曾逼得第四军提督左潘安摞挑子不干的高文贵,陆四也没有杀他,而是命人将其连同俘虏的数千西营士卒送到辽东拨第七军提督高杰看管。 “一个翻山鹞子,一个马鹞子,好,好,好啊,两个鹞子都为我所用,何愁天下不平。” 陆四爽朗大笑。 见监国心情不错,贾汉复这个兵政府侍郎、行营参军也笑道:“监国,南都忙于平江南之乱,只要乱事持续一天,南都必不敢北伐,孙可望、李定国现向花马池逃窜,只要封死二人逃往宁夏三卫的道路,臣以为西北战事当能速决,尔后当能挥师南征,先灭阿济格,再灭吴三桂,拿下淮西与荆襄,大军东西两路同时进军,南都大抵只能奉表出降了。” “嗯。” 陆四点了点头,南明方面除了被江南奴变牵制吸引外,其他封疆大吏多是狐狗无能之辈。 如史可法、如何腾蛟、如章旷、如傅上沅等,虽通过所谓“纵横”收心之法纳降了大批清军,可彼此之间却无法合力形成一个实力强大的军事集团,甚至暗中互相拆台,争权夺利,朝堂之上更是有大臣派、小臣派互相攻击,如此便是有阿济格麾下那十万真满洲为明朝所用,南明的覆没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救。 而这一切,全是他陆监国千里之外运筹帷幄的结果,现在看来,真当之无愧17世纪第一人矣。 不过陆四对南征用兵显然另有想法,他道:“攻略荆襄、淮西之前,须先将四川拿下。” “四川?” 贾汉复微怔。 “是啊,这天府之国如今可是有趣的很。” 陆四轻声一笑,将高进派在四川细作发回的“川案”拿给贾汉复看。 大西军主力出川之后,明朝在四川的军队很快就击败了西军留守兵力,攻占四川全境,不断派人往南京报捷。 弘光虽暗受大顺牵制,但听闻四川全境光复,身为朱明后人内心也是喜悦,所以对四川有功之人都是予以封赏,任命崇祯年间的东阁大学士王应熊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总督川、湖、云、贵军务,楚、郧、贵、广悉听应熊节制,给银三万两,赐尚方宝剑。又命副都御史马乾接替接替战死的龙文光为四川巡抚。 如此上有总督,下有巡抚,四川全省又全境光复,怎么也不可能再出乱子。 可是王应熊总督川、湖、云、贵军事却让湖广总督何腾蛟大为恼火,因为如果湖北的军务由王应熊节制,那他这个湖广总督的权力岂不是一下就被分走一半。 不满朝廷胡乱任命的何腾蛟便授意湖北驻防明军不奉王应熊之令,湖北巡抚章旷因为拉拢王得仁、王体中二将使得实力大增,对原本提携他的何腾蛟都敢“平起平坐”,况一个王应熊。 结果就是王应熊这个总督四省军务的大员尚在半道,便受到湖北官场的一致冷遇。 寻思湖北这边不受调遣也没事,毕竟还有四川和云贵三省,然而到了成都才发现他这个总督大人根本使动不了一人。 因为那帮大小军头仗着“平西”有功,一个个趾高气昂,浑然不将朝廷派来的总督大人放在眼中。 照理这位王总督此时当想办法团结四川巡抚马乾,共同压制四川诸将,偏王总督不知脑子少了哪根弦,上任第一份上书竟是弹劾马乾淫掠不法。 马乾是崇祯六年举人出身,曾做过广安知州,后四川巡抚邵捷春令马乾管理夔州府事务。张献忠入蜀攻夔州三十余日,但在马乾固守下没有攻陷。成都失陷后,马乾同曾英等人率军收复重庆,击走西将刘廷举。南都命马乾接任四川巡抚前,其带人驻守重庆,曾英则驻守佛图关。 曾英是四川诸路明军中实力最强,也是最为精锐敢战的一支,因为同马乾共同收复重庆,故而与马巡抚关系也密切。 王总督弹劾马巡抚,肯定使得曾英大为不满,曾英一不满,其部将于大海、杨占春等肯定更不鸟王应熊这个总督。 而王应熊未到任前,四川这些“复地”有功的大小军头们便是彼此敌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名为朝廷官兵,实际同土匪差不多。 势力较大的还有崇祯十二年武进士出身的杨展,此人在西军攻入四川后曾经被俘,后逃出在叙州拼凑了一支军队,一直活动在嘉定、峨眉一带。 相比其它各路明军以劫掠为主,杨展倒是能注重恢复生产,予农民牛种,使择地而耕,也不强拉壮丁,对生员也极为优待,所以很得治下百姓拥护,地盘钱粮也能自给有余。 另外还有王祥,西军入川后此人收拢部分残兵盘距在遵义地区,趁西军主力出川立即攻占顺庆府。 和杨展注重生产,恢复秩序不同,王祥是竭泽而渔榨取地方。在顺庆府竟要求每家都花钱买他发的免死牌一张。百姓有牛的也要买牛票,可是百姓买了牛票王祥的兵照样把牛牵走。“掠其人,掘其粮,焚其室”,残暴无比,百姓深为痛恨,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王祥为了扩充实力想尽办法弄钱,将税收都收到了弘光二十年。 此外就是据守永宁的侯永锡,据守泸州的马应试,占据忠州、万县、夔州的“三谭”。 除这些明军大小势力外,四川同湖广交壤地区还有摇、黄各式土匪,因为互不统属,号“摇黄十三家”。首领人物有争天王袁韬、逼反王刘惟明、震天王白蛟龙、行十万呼九思、二哨杨秉胤、黄鹞子景可勤、整齐王张显等。 可以说,大西军出川之后的四川可以说是群魔乱舞,百姓苦难远甚西军,因此当有流言说大西军将要重新打回四川,竟有多地爆发农民起义,起义的农民也多是自封大西的官,一些原本十分仇视大西政权的地主士绅也聚众响应。 据在四川境内活动的大顺探子们统计,现下四川能够称为官兵的队伍大小有十七支,计有明军八万余人。摇黄等土匪拥众也是几万,其余土司武装也是各地不一。 总之现在的四川手上有刀的武装力量总数怕不下三十万之众。 这个数据可能是探子们摸不清真实情况略有夸大,陆四仔细推敲倒也相信。在他眼中,有甲有兵器的军队同无甲只有刀锄的武装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他判断四川有兵者可能三十万,但能称为军队者,怕也就是六七万,内中能战敢战估计一半。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咱们大顺便打破这个定语,就先平了四川。” 前番兴国公李过、甘陕总督孟乔芳、陕西巡抚张国柱等上书行营,定艾能奇部为大顺新编第十一军,刘文秀部为大顺新编第十二军,陆四准纳。张国柱复建议调第十一军往河南加入中原战场,第十二军往汉中准备入川。 陆四没有同意调艾能奇的第十一军往河南,而是要艾能奇同汪兆龄、辛思忠、赵忠义等一起经略甘肃、宁夏,完成对孙可望、李定国集团的封堵。 却同意调刘文秀的第十二军往汉中整编,原因是刘文秀的归降略有不甘,让其部参与对其义兄孙可望、李定国的讨伐可能会横生枝节,所以调到汉中不使其参与接下来的对西作战是稳妥方案。 而汉中又是入川门户,由刘文秀的第十二军先期入川征讨四川明军,倒是十分合适的。 毕竟西军对入川作战有经验,对四川境内的大小军头也有一定的震慑。 战略上,陆四也是想以四川为跳板夺取云贵二省,进而挥师两广,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将朱明残余势力合围,从而彻底解决朱明问题。 否则,即便南都的弘光投降,南方诸省的明军残余也肯定会奉其他朱明宗室为帝,继续同大顺为敌。 比如广西桂林那位。 国家经二十年内乱及外族入侵,已是残破万分,如今的北方很多地方的人口是十不存一,独南方保存元气,故陆四实是不愿因为持续的战争导致南方诸省也遭破坏。 当满洲解决那一天,为中国保留更多元气,已然是陆四不可推卸的使命。 从四川着手用兵,也有点像当年的蒙元侵宋。 贾汉复先是称颂监国决策英明,然后提醒单以刘文秀部入川或许有所不妥。 建议可调李来亨、贺兰、武大定等军同刘文秀一起入川,兵力规模上除刘文秀的第十二军三万余人外,再辅以两万左右的“真顺军”。 “具体方案你着手制定,另外对四川明军要区别对待。对百姓残暴不仁的,要坚决予以消灭。对百姓不错的,当先争取,不能争取的再予以痛击。至于摇黄等土匪,可重金收买几人,使匪攻匪……入川之后,当告我将士,凡我大顺兵至每一处土地,都为我大顺治下土地,百姓也皆为我大顺百姓,断不得乱杀一人……” 其实陆四想让李过统帅军队入川,因为这位大舅子兴国公为人仁厚,于顺西两军又威望极大,由他统帅大军入川对于凝聚新降西军,安抚四川军民有极大好处。 可惜李过前番在凤翔兵败,显示其军事才能欠佳,而且现在又在固原坐镇无法抽离,便只能让李来亨同刘文秀一起入川,也算是给李来亨一个立功机会,同时也好生锻炼一下这个小老虎,毕竟将来李过的亲王爵位是要由李来亨继承的,不能没有军功资历。 贾汉复一一记下。 陆四又道:“入川用兵定额和钱粮调配可与甘陕总督孟乔芳商议,孟乔芳不能解决的报于我知,我命北京予以调拨。” 说到这,想起一事,忙道:“另外,有件事得派人专门去办。” 贾汉复忙问:“监国说的是?” 陆四看了贾汉复一眼,问道:“你可知秦良玉?” “那石砫秦良玉?”贾汉复面有疑惑。 “正是。” 陆四沉吟片刻,来到案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却是劝降秦良玉的信,写完将墨吹干,递于贾汉复,吩咐道:“你选两个精明之人持我书信往石砫,对那秦良玉晓以大义,于她明说夫人若愿降我大顺,可封忠贞侯,世袭罔替。” “封侯?!” 贾汉复惊住,失声道:“监国,秦良玉乃一介女流,如何封得侯!” “女流为何不可封侯?” 陆四大手一挥,不以为然道:“秦良玉虽一土舍妇人,然提兵裹粮,崎岖转斗,急公赴义,此天下少有英雄也。况巾帼效命疆场,古所未有,迹其忠忱武略,足愧须眉。世间如良玉者,实难多得,我仰她气节,慕她英雄,不吝拜侯!” 贾汉复从前为明朝副将,自是知秦良玉为国报效事迹,实是男人愧不如矣。然而自古以来未有女子封侯,监国真心劝降秦良玉可以理解,但以侯爵相酬未免有些封赏太过,或者说小题大作。 “胶侯不必多言。” 陆四却是心意已决,扬声一笑:“若说自古未有女子封侯者,那便从我大顺始!也愿我中国女子,人人皆学秦良玉!” 第七百五十五章 监国三大事 纪念花木兰,要学秦良玉。 对于秦良玉这个正史唯一承认的女侯爷,陆四那是打心眼里敬佩的,尤其是秦家在对后金作战表现出的忠烈让人动容。 崇祯在世时对秦良玉也是推崇,特制御诗四首褒扬秦良玉,大顺虽是建立在明朝之上,但陆四对于明朝过去的正统是予以承认的,在很多领域也是顺承明制,如此,即便秦家曾与农民军战斗过,但陆四依旧对秦家高看一眼,不吝封侯。 印象中,秦良玉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病逝时间也就这一两年,因此陆四便要抓紧招降秦良玉,一来是表达自己对秦良玉的敬佩之意;二来也是希望能够通过招降秦良玉来影响川、贵各地的土司。 不过,虽自己诚意满满,但秦良玉多半不会来降,因为她对明朝太过忠贞。故而陆四也做了两手准备,一是秦良玉来降最好,若不来降则使入川部队先平定石砫以外地区,暂不予消灭秦良玉。 当年张献忠入川,四处招降土司,独不去石砫,想来这位八大王内心深处对秦良玉这个女英雄也是相当敬佩的。 交待完秦良玉的事后,陆四草草吃过饭便命召开行营会议。 会议主题有两个,一是西北各地土司问题;二是乌斯藏问题。 由于陆四明令兴国公李过、甘陕总督孟乔芳、陕西巡抚张国柱、甘肃巡抚汪兆龄、青海巡抚艾能奇对土司问题采取铁碗手段,即不降者坚决予以消灭,原土司地盘改土归流,彻底消灭蒙元及前明留下的土司势力,以实现国家对西北地区的真正统治。 这个命令无疑侵犯到了西北各地土司利益,导致一些地方发生土司聚众抗拒大顺事件,不仅一定程度影响大顺对西军残部的用兵,也使得当地的治理难以落实。 一些大顺任命的地方官员对上面强制要求“改土归流”,结果导致已经投降的土司复叛也怨声载道,不少官员在这件事上明显消极怠工,使得“改土归流”这一大顺监国亲自制定的国策难以落实。 故,陆四必须从“中央”层面主持召开一次会议,除了要统一大顺上下层官吏的思想外,也对土司问题给出一个战略性的解决方案。 出席这次会议的除了兵政府侍郎贾汉复、提督高一功、刘体纯等顺军高级将领外,还有拟任礼政府尚书的巩焴、拟任吏政府尚书的宋企郊、拟任兵政府尚书的陆之祺,这三人都是当年李自成在北京任命的六政府高官。 当初陆四为了尽快构建中央政府框架,以及对原大顺政权的安抚,六政府尚书除了一个刑政府尚书陈不平是他的老淮军底子,其余五人都是老岳父生前任命的。现在除户政府尚书喻上猷依旧下落不明外,工政府尚书宁绍先已经在北京“坐堂”,巩焴、宋企郊、陆之祺三人则是于最近刚刚从家乡来行营“报到”。 巩焴是前明崇祯四年进士出身,此人当县令时爱民如子,体恤百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因此离任之时,所任林县男女老少夹道远送,哭声一片,自发为这位巩知县立生人祠。 李自成攻陷西安时,巩焴时被明廷补授河南学政、布政司参政,不过巩焴未及上任就被围于西安,后从城中逃出隐藏于终南山下。李自成改元永昌时百官皆推荐巩焴,称其是文武全才之士。李自成也听说巩焴是好官,所以便任其为礼政府尚书,然而巩焴避隐未仕。后李自成兵败,巩焴也坚不降清,隐居家乡官家洞,发誓再不做官。 按理,巩焴虽被李自成任为礼政府尚书,但并没有在大顺出仕,所以不应再为大顺礼政府尚书,可时负责政务院的左辅顾君恩却对巩焴推崇倍至,因此仍将此人列为大顺礼政府尚书人选,且是唯一。 陆四没有反对,便使人寻访巩焴,查出其于家乡官家洞隐居,特派侄孙陆义良前去拜请巩焴出山就任。 巩焴却是不肯,陆义良来了脾气,竟命人在官家洞外面堆积柴禾,想将巩焴熏出来,结果差点没把这位巩尚书给熏死。 陆四知道此事大骂侄孙胡来,赶紧又派高一功往官家洞再请,并向巩焴表达他这监国的愧意。 高一功还是没能请来巩焴。 陆四不放弃,又叫甘陕总督孟乔芳去劝。 巩焴还是不肯。 陆四虽没有三顾茅庐,但接连派人三请都请不来巩焴,也是来了心气,竟直接命人颁谕,说巩焴再不来行营,便尽杀巩焴家族,屠其家乡。 这回,巩焴来了。 不等这位老尚书张口骂大顺监国残暴,陆四抢先开口喝问于他:“你做明朝官时,百姓皆说你是好官,既是好官便当为百姓谋利造福,何以躲在那洞中不为百姓出力?” 不待巩焴反驳,又道:“你不做我大顺的官,于我大顺又有什么损失?尚书高位,你不做有的是人做!但你可知你不做我大顺的官,却是害了这天下的百姓!因为这天下少了一个好官!” 言罢,又上前握住巩焴双手道:“可能先生心中有气节,要为那朱明守忠贞,可如今天下大势已明,我大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致力于天下一统,结束二十年来灾乱,还百姓太平,给百姓活路,先生这气节于这天下苍生又哪个重?” 几番话一说,巩焴张了张口却是默认了。 倒不是大顺陆监国的话对他有多大打动,实因他要不答应的话,族人要死,家乡人也要死。 相比巩焴这个被强弄来的礼政府尚书,宋企郊这个吏政府尚书、陆之祺这个兵政府尚书却是识趣的多,早在听闻大顺光复北京便已有了出仕之心。 所以在大顺监国又一次亲自派人寻访他二人后,于民间消失一年多的两位尚书终于现了踪迹。 宋、陆二人包括巩焴能被李自成欣赏任用,自是都有本事,非一个清官可以形容。 西北局势,三位就了如指掌,而这些恰恰是泥腿子造反的顺淮军将领们所不知道的。 好比为何皇帝都需翰林学士,因为好多事情和典故等,都在这些饱读经典的学士肚中。 因此行营会议之初,便由兵政府尚书陆之祺于与会众人简单说了当下西北土司问题。 陆之祺首先说土司问题实际是蒙元时期留下的一个弊政,而土司势力又分西北土司和西南土司。 西南土司有名的就是万历年间造反的杨应龙,天启年间造反的奢崇明、安邦彦之流的。西北地区土司相对没什么有名的,但相较西南土司却又复杂的多。 “西北地区土司多半是武土司,便是从前隶属兵部管辖,但却掺杂于流官卫所之间的力量,比如嘉峪关以西沙州、赤斤、曲先等地的关西七卫……” 据陆之祺介绍,西南地区的土司文武结合,有武进士,也有文土司,不仅有土官世系知州,知县,也有宣慰司,招讨司,长官司等震慑蛮夷的武土司机构。 而西南地区因为特殊人文地理原因,形成“大姓相擅,世积威约”的统治基础,故而土司大多独立自主且统治权强大,便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统治,采纳用世袭土官为主管理当地民政,流官为辅起监督管理的方法,即“文武相济”,结果便导致西南土司一个个都成了当地的“土霸王”,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一旦有事便能形成大乱,如平播之役、奢安之役。 西北地区因为没有西南那样复杂的民族成分和地理环境,所以一开始便是以流官为主,土官为辅,故而造成的危害不如西南,前明两百余年来,西北土司叛乱较少,且都形不成气候。 陆之祺进一步为众人说了西北土司大致可分为三种。 “第一种大多源于蒙元时期驻守西北地区的官员,这些人有的是献城归附,有的是率部投降,鉴于这些人在当地的威信,明太祖便赐为土官,允他们子孙世袭。” “第二种是本人并非在西北任职,但在明初时因为各种原因来到西北被封为土官的人,如西宁卫土官陈子明,其原是蒙元的淮南右丞,投降明朝后随长兴侯耿炳文攻克大宁,后留守西宁遂子孙世袭为土官。” “第三种就是原西北各个部落首领,多是蒙古人,明朝为安抚他们便将他们封为世袭土官。” 说到这,陆之祺顿了顿,“这些人也多是各个部落的豪酋,相当于过去的豪强,有事能一呼百应。” 陆四点了点头,自古以来无论是汉族还是非汉族,豪强都能形成一定势力。而所谓豪强,也大多源于兄弟子侄多,打起架来帮手多。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道:“各位需要注意,西北土司所辖部落多是蒙古人,这些人没有固定辖地,因此需要明朝为他们划分土地,这就导致土司的地盘往往夹杂在府州县同卫所之间,如此一来是可以有效监督扼制他们,另外就是可以随时抽调这些土司出外作战。” 高一功眼前一亮:“也就是说若我大顺要消灭这些土司,只需在重要关镇驻军,便能使他们不能呼应,从而可以各个歼灭?” 陆之祺点了点头:“看上去,是这样。” “那便不足为虑。” 高一功颇有信心道:“先前是怕这些土司势力会合流,现在看来这些土司本就被明朝给羁绊住,一股脑的打是有困难,但一个个的吃掉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没有说话,解决西北土司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些土司有多么不好对付,而在于如何统一思想,制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 任何问题,只要执行力到位,再难也能解决。 贾汉复问陆之祺现在西北势力较大的土司都有哪些,他好在制定剿灭方案时着重打击。 陆之祺记得的庄浪鲁家族,这个家族原先是蒙元丞相脱欢的部下,隆庆年间时扩充至三万多人,大概有兵四千左右。 “洮州卓尼杨土官家族,统治五百二十族,一万一千五百六十九户,五万五千八百三十八口,其领有士兵两千人。” “关西七卫有民不到十万,可用之兵几千人。” “西宁冶土官家族,统治七千多户,有兵千余人。” “……” 陆之祺这个兵政府尚书还算合格,在知道监国要对西北土司大动干戈,推行改土归流后,便早早查阅了相关资料,虽不能做到对答如流,但在关键的几个问题上还是给出了大致答案。 行营这边也有甘陕总督孟乔芳同甘肃巡抚汪兆龄等呈报的一些土司情况说明,综合下来,陆四得出的结论是西北土司虽不像西南土司那样势力强大,但却较西南土司更为复杂。 这个复杂就体系在一个“多”字上,大大小小的土司势力加起来怕有百家都不止,如果这些土司合流起来,对大顺造成的危害是相当大的。 好的方面是这些土司因为明朝的种种安排,都处在“汉军”势力范围之内,也就是被包围分割,这就使得西北的土司不可能出现另一个杨应龙或者奢崇明。 只要动作快,不留余力,是能在第一时间先扫平一半土司,接下来对付另一半就会更加轻松。 陆四要“改土归流”,实现国家对西北地区的完全统治,甚至将一些他认为不好的宗教因素从西北去除,杀人就难以避免。 但这是利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情,不做也得做。 但有件事情必须引起大顺的高度重视,那就是有一些利益被大顺侵害的汉族地主士绅同土司势力勾结。 这件事对大顺是有过教训的。 当年李自成派大将贺锦征讨西北,西宁周边土司祁廷谏、鲁胤昌等人就和明军及反对大顺的地主士绅勾结伏击杀害了贺锦。 最近辛思忠、赵忠义、艾能奇等领军在一线的将领也多有上书行营,指称土司作乱背后有对大顺不满的地主士绅身影,而这些人当中除了忠于明朝的外,也有一些是曾经降过清的。 “我这个监国这辈子干了两件大事,一是扛起大顺的天,让我大顺再次光荣!二是带着将士们痛击满洲鞑虏,光复北京,恢复中华!” 陆四起身看向文武众人,“但现在我还要干一件大事,那就是彻底解决西北土司问题!此事关系我大顺能不能在西北立足,能不能建设好西北,能不能让西北的百姓永享太平!所以,谁跟我做对,我就让谁去见阎王!” 第七百五十六章 统统灭杀 要办成这第三件大事,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人。 如何让人去办事,关键就在于统一思想。 如何统一思想? 自古以来无外乎是新的理论取代旧的理论,百家争鸣也好,一花独秀也好,总要有个系统的理念。 陆四却懒得搞,因为他这人看待事物喜欢扒开表面直达深层。 因此,他的结论是想要人的思想统一,办法就一个——听话的留下,不听话的滚蛋。 陆四明谕,自即日起,凡于“改土归流”这项国策落实不到位者,无论何官,一律罢免。 是谓“中央督省,省督府州、府督各县。” 对于执行不力的各级官员,一律就地罢免,有丧地失城者,更当追其刑责。 如此严法之下,积极者也好,消极者也好,必当全力而为。也能于此严法之下留精去糟,为大顺在西北各级地方挑选出一批合格官吏。 基层中坚力量打造出来,便是政治的基础,辅以铁血的军事手腕,长治久安便不是梦想。 “各省府州县当速确定,府州县主官、佐贰官皆为命官,各县都要设乡兵,县为中队、府为大队、省为总队,一是缉盗捕匪,二是配合主力清剿土司残余。” 明朝也好,张献忠的大西也好,李自成的大顺也好,乡兵都是维持地方治安的唯一手段,不过说法不同而矣。 早在淮扬地区时,陆四就于地方推行预备兵,也就是乡兵,规定府县乡三级兵制,以淮军伤残及老弱充实乡兵,从而实现淮军对淮扬地区的完全掌控。 现在陆四成为北方主宰,对地方建设自是更加重视,因此在筹建四省时便计划以西军降兵及部分顺军建立西北各省的治安队伍(乡兵)。 土司问题使乡兵的筹建正好纳上日程,前番在武功、凤翔、固原等地俘虏的大批西军降卒用于填补西北新建数省乡兵空额,一来能够安置降兵,二来充实地方,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又命各省速呈辖区详图,以便进驻甘、宁、青、陕四省的顺军主力依图布防主要关节,从战略态势上将西北各地土司地盘“卡死”,再辅以乡兵围剿,不使叛乱土司流窜,成为李自成、张献忠那种“流寇”。 “要告诉那些土司,我大顺不是蒙元,也不是前明,我大顺只对顺者施以仁法,对不顺者唯有长刀!” 陆四难得面露凶光,“这西北之地敢有不服大顺者,就杀他个人头滚滚!” 众文武闻令均是心凛。 “顺者,其辖地设县的设县,设乡的设乡,原先土司诸官调其它省份任职,新任官吏皆由中央同省调派……” 陆四当然也会堵死土司投顺之路,一昧将他们逼死,故而铁腕之下又有宽松对待。 他让贾汉复记录,只要土司们献出土地、人口、牲畜,其原有私产大顺是予以保护,并且根据其土司原有品级高低调往其它省份任职。 如原有为千户土司往它省便可出任守备一职,许带近亲十人以下,随从二十左右往它省就职。所安排的职务可文可武,由归顺土司自由选择,另外千户以上官品土司子弟中可以录一人为中央太学生。 这和从前明朝在西北地方实行的“文武相济”有本质区别,前者以流官制土司,虽能确保土司始终受控于流官监督,但却无法使土司所拥有的地盘和人口成为朝廷的赋税来源。 也就是“空有虚名”。 并且因为土司是民族的产物,土司治下的各族百姓因为特殊性同汉民族的融合势必会缓慢,甚至排斥,汉王朝的中央政权强大稳定,这个问题就会始终处于水平面之下。可一旦汉王朝的中央政权衰弱,平静的水面必将风波骤起。 陆四这人不要名义上的统一,他要实质的内外一统。 土地收归国家,人口入国家正册,由国家委任的官吏进行直接管理,从教育文化、传统习俗等日常各个方面予以改革,从而实现根本性的中华大融合,才是正本清源之策。 因此,对土司动大刀是第一步。 第二步自然就是西北地区的融合,以中央政权主体民族为文明核心的融合。 一代不行,就两代,三代。 只要这个既定国策不改变,西北这个华夏文明的创始之地必将重新成为这个文明坚不可分的一部分。 现在负责对土司问题解决的主要是进驻青海的辛思忠暂一军,进驻宁夏的赵忠义暂二军,进驻甘肃的艾能奇第十一军,以及其他陕西顺军。 不过赵忠义的暂二军同艾能奇的第十一军将承担封堵西军孙李集团的任务,故而当下实际着手土司问题的其实就是辛思忠的暂一军。 而青海这个新建省也极其复杂,不同于宁夏省是从陕西省剥离出来,也不同于甘肃省是原明朝的陕西行都司,这个省除了原先的明朝西宁卫同塞外四卫外,又有朵甘行都指挥使司,必里卫、答思麻万户府两个前明机构。 境内除汉族以外,又有蒙古、藏人,复杂程度比之由陕西行都司演变而来的甘肃一省还要复杂。 行政管辖方面,明代主要是以西宁兵备道直接管理蒙、藏各部和西宁卫的。但是在青海南部所建的朵甘行都指挥使司、必里卫、答思麻万户府等却是实行“土汉官参”制度,并且境内佛教体系旺盛,当地佛教领袖对于地方治理有很大的发言权。 因此辛思忠奉命进军西宁并兼青海巡抚,首先就是理清青海一省的人文政治环境,从而为青海省的建立提供可行方案。 要不然就是光有省名,而无有省实了。 陆四对辛思忠这个“虎焰斑”是十分看重的,此人除了是难得骑将外,对西北问题了解的也比其他人多,毕竟当年李自成派往西北经营的两员大将一个是贺锦,一个就是他辛思忠。 贺锦被甘肃土司伏击遇害后,辛思忠一人扛起了西北重任,在其经营下大顺方才在西北沿边地区建立稳固统治,如果不是中央主力遇挫转进,辛接到诏令率军撤离西北,假以时日,此人一定能成为西北最耀眼的将星。 被大顺监国亲自划定的青海省境的复杂情况,辛思忠从投降的西军官吏那边基本摸清了情况,稍后便给行营上书,但这道上书却不是就青海本省情况给中央的建议,而是将乌斯藏问题也一块列入。 辛思忠认为如果大顺建立青海省并在境内进行“改土归流”,遇到的阻力来源最大的不会是朵甘行都指挥使司、必里卫、答思麻万户府这些当地土司,而是来自乌斯藏方面。 原因是青海一省的几个土司卫所和指挥使司都受乌斯藏方面的佛教势力影响。 “欲解决青海,必先解决乌斯藏。欲解决乌斯藏,必灭佛。” 给监国上书的末尾,辛思忠直接给出自己的最直接的看法,那就是大顺必须仿效从前的三武灭佛,对青海及乌斯藏的佛教势力给予毁灭性的打击,否则由于两地的土官性质,以及当地百姓多被佛教荼毒迷惑,只简单的进行改土归流根本无法实现青海省的建立,也根本不能保证青海一省的稳固。 也就是一日不在青海及藏地灭佛,受佛教影响的当地人就一日会同大顺为敌,从此地方不宁,使中央难以有效治理。 “虎焰斑的上书你们都看过了吧?” 陆四环顾众人,抛出自己的看法,他点了根烟,道:“我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这个监国是不信佛的。” “天子者,上天之子!上天者,天帝。” 贾汉复跟随监国日久,对监国揣摩到位,当下高声表态,同时这个表态也是对监国皇权至高的肯定。 “说国家大事,什么天子天帝的。” 陆四轻斥一声,语中不快。 “臣失言!” 贾汉复慌忙躬身,倍感惭愧。 “虎焰斑说青海的事就是乌斯藏的事,这个乌斯藏的事是不是礼部尚书能给我这个监国解惑?” 陆四看向巩焴。 被点名的巩焴无奈出班道:“回监国,乌斯藏本是蒙元对藏人所称,明朝建立之后太祖皇帝朱元璋曾多次派人前往乌斯藏,又命蒙元时期所任乌斯藏故官赴南京授职,不来者皆予罢除……为了对乌斯藏进行治理,明太祖置乌斯藏指挥使司予以管辖,至此乌斯藏方为明朝所有,也是第一次为我中国所有。” 兵政府尚书陆之祺又补充说道明成祖时为了更加有效管理乌斯藏,便增设了若干卫所驻军,先后设奔寨和牛儿宗寨两个行都指挥使司,后又于藏地其它地方设了一些宣慰司、招讨司、万户府和千户所,前后派遣了大量驻军入驻藏地,从而使得明朝对藏地的管辖更具实际。 “后明成祖因为藏地与中原交通不便,觉藏地有事,中原难以立时支援,因此又命修筑到藏地的驿路。时明朝征蒙古,下西洋,耗资甚巨,国库紧张,修建驿路需穿越崇山骏岭,所耗人力、钱粮无数,故百官皆上书劝阻,然成祖力排众异,命修此驿路,遂使藏地与中原交通便利,并以藏地交通西域诸国,使臣往还数万里,无虞寇盗矣……成祖,真圣君也!” 陆四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明朝对西藏地区的治理方式,即设官、派兵、修路、贡道、贸易。 而符合这几条,便说明明朝对西藏地区是有实际统治权的,而非他那前世不肯读书查史的那般人所言,明朝对西藏没有实际管辖权,从而将藏地归属中国这一功劳移到满清头上,也就是所谓“嫁妆论”。 但随后陆四明白为何前世有些人不肯承认明朝对西藏实际统治了。 “可惜嘉靖皇帝因笃信道教,对佛教极其厌恶,便命罢废乌斯藏指挥使,将在京法王、番僧全部驱逐,至此明朝对藏地便不能行使管理权……” 陆之祺说明朝为了安抚藏地,并考虑佛教在藏地的影响很深,因此就封了八个法王,使这八个法王互相牵制,而明朝所派官员便成为这八个法王有纠纷时的“仲裁者”。 法王以下又有僧官等,但无一例外,凡是明朝所封的法王、番僧、首领全部都要在北京为人质,所以藏地的实际管理都是明朝派去的巡察官员和当地的明军卫所官员。 另外一方面,明朝为了解决藏地缺少汉人的问题,就将大量犯人流放到了藏地,一百多年下来成效显著。可惜嘉靖因为厌恶佛教把乌斯藏指挥使给废了,还把一大批对藏地有影响力的人质给赶了回去,结果导致明朝不能再如从前一样直接对西藏进行治理。 虽万历年间藏地重新来附,但明朝再也不能如从前一样直接派官派兵治事,收税堪丁了。 辛思忠上书提到了要灭佛,而陆四对藏佛也是印象深刻,便问藏佛相关事项。 “当年明朝制定乌斯藏僧官制度,分为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都纲、喇嘛等级,各级僧官都由明廷授予不同品级和职位……” 巩焴没去过藏地,但身为西北人对藏地的事也是有所耳闻的,据他说现在的藏地其实就是被佛教僧官统治着,原先那些为人质的法王、僧官们现在就是藏地的实际统治者。 而僧官本质上并不是佛主的信徒,而是披着佛衣的吸血之人。 又因青海与藏地交接,当地百姓多受藏佛影响,所以连带青海大半地区也被佛教制度深深影响。 说白了,当地的土司就是僧官。 “如此说来,青海要平,首重便真是要灭佛了。佛不除,民之愚昧便不能除。先前我考虑的简单了,这个佛教对青海,对藏地影响是极大,需要着手解决。” 陆四又吸了一口烟,大手一挥,道:“告诉虎焰斑,他是大顺的青海巡抚,只要大顺一天不撤换他,他就是青海百姓头上唯一的天!不管是西方的和尚还是东方的道士,谁想要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法王也好、佛子也好,国师也好,统统灭杀!” 第七百五十七章 千年下来,积蓄甚多 青海藏地佛事,于陆四而言其实很容易解决,因为大顺不像蒙元一样要利用藏佛,在宫中搞什么帝师,如此使得藏佛不仅在藏地得到极大发展,反过来还吞噬了蒙元主体,使得蒙元贵族集体信仰这个他们从藏地请来的佛,最终造成尾大不掉。 说白了就是信仰问题。 蒙古原先信奉萨满教,可在东征西战中见识过更多高级的教派,原先的萨满教因为过于“低级”不能满足蒙元贵族需求,于是自然开始考虑选择新的信仰。 窝阔台三子阔端在进军藏地时引入藏传佛教,后来忽必烈封红教上层八思巴为国师,至此,蒙元贵族全盘改信藏佛。 自淮安运河起事以来,淮军可从不信佛,也不信道,也不是跟元末红巾军一样搞什么石人一只眼,可以说对佛、道,淮军上下都是敬而远之的,除了一个特例,那就是杀人之后会放下屠刀念一声“阿弥托佛”的朦胧院信徒徐和尚。 但徐和尚对于佛的信仰只是个人的,并且他这个菩萨信徒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太合格,对菩萨更多的是“交换”,而非全身心投入,用投机分子形容可能更准确一些。 比如徐和尚曾在佛前许愿他日为从龙功臣后,便为佛像度金身。 这个许愿明显就是一个“交易”,菩萨想要弄个金光灿灿衣服的前提是,必须保证跪在下面许愿的信徒先当上从龙功臣。 做不到这条,菩萨显灵也没用。 而如现在江南正向弘光皇帝讨要王爵的孙武进,此人到处宣扬淮扬陆大都督真龙气象,又同徐和尚一起卖力为都督家续龙气,但同样也是个交易,于信菩萨无关,最多跟龙虎山的张天师能挂上钩。 淮军对神仙如此,顺军、西军这边就更不用说了。 李自成也好,张献忠也好,还是顺西军的将领们,没一个信鬼神之说的,对那菩萨道爷都是敬而远之。 宋献策这个半道士也是托了会造谣的福,才有幸混成了大顺的高级领导干部。 同佛、道毫无瓜葛的新顺军及建立的大顺王朝,当然不会有需要利用佛教的可能。 汉家的神,从来都是汉家所用,而不是汉家为神所用。 不好用了,换一个,才是汉家对神佛的基本原则。 再精准一点的说,财神爷说话都比如来佛好使。 形象一点,陆四这个穿越者要是号召部下们跟他西天取经怕是没人肯,但要是号召部下们去跟他到大雷音寺抢劫发财,恐怕人潮汹涌,红旗招展,个个带劲。 佛管的是来世,汉家更看重的是现在。 没有信仰的需求,去解决局部地区的信仰问题,就是迎刃而解的事。 大顺也不用同前明一样一定要对西北各地土司、及藏佛宗派施以抚柔之策,搞什么僧官制度、土汉制度,而是可以采取强硬铁腕政策一揽子解决。 从宏观历史来看,似乎解决藏佛是个大难题,因为人家打唐初就开始传道发展,一千多年根深蒂固的很。 然而事实上,除了蒙元是主动利用藏佛外,其余各朝都是因为自身受到牵制缘故,也就是中原王朝周边布满可以威胁它的政权,因此不得不采取缓和手段以腾出更多力量用于应对急迫威胁,这样一来就给了藏佛传播和生存空间。 强如前明,开国之初也是面临北元威胁,后来的瓦剌、鞑靼、建州都是劲敌。 正统年间瓦剌人连明朝皇帝都能俘虏;嘉靖年间鞑靼人打到北京城下导致“庚戌之变”;后来的建州更是占据辽东,兵入北京,席卷北方,要不是淮扬出了个陆文宗,此时天下已尽胡膻。 诚然,局面上大顺也有敌人,但不管是西军残余还是南明乌合之众,都对大顺构成不了实质威胁。 而原先困扰明朝的蒙古因为两百多年的打击(后金也打击)变得虚弱不堪,对青藏二地失去干涉及影响能力,如此,在没有任何外敌威胁,也没有人指手画脚,不必担心这个影响不好那个友邦惊诧的前提下,陆四如不能彻底解决青藏问题,他这个隆武帝便连满清的十全老人都不如了。 区区青藏,尔今不过百万人口,现在不着手,难道还要留给后人解决不成? 这绝不是陆四的作风。 另一方面,由于连年战乱及满洲入侵导致北方人口大规模下降,虽然此让中国北方元气大伤,人口总数不及两千万,但这个人口下降过程也将过去明王朝的种种弊端也涤荡一空。 形象的说,现在的北方虽然残破,一穷二白,但由于大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影响,以及刚刚取得对大西政权的作战胜利,人心以及军民凝聚力已然变得空前强大。 换言之,陆四这个大顺领袖决定的事,不会遭到任何阻力。 故只要陆四不走老路,能够坚定的带领大顺基本盘推行新政改革,甚至可以将占中国主导思想两千年的儒教一网打尽,或者说改良儒教,使之成为符合大顺发展,符合时代进程的一个新思想宗派。 三大宗,儒、道、佛。 道教现在不敢叫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彻底老实,前明时龙虎山虽很风光,但也是半点手不敢插向世俗的。 儒教因为孔夫子的不孝子孙骚操作,已然让大顺陆监国决意另立衍圣公,搞出人人都可当圣公的新观念出来,随着大顺各项新政的推行,儒教的改良或者说退出历史舞台是必然的事。 那么剩下来就是这个佛了。 中原的佛,比龙虎山还老实,顶多有个把如少林寺那般强占田产、欺男霸女的,其它的寺庙,大抵都是向钱看。 陆四对文武痛心疾首指出青藏等地佛宗对当地百姓荼毒至劣。 辛思忠的上书中说当地人活在佛子阴影之下,连生老病死、嫁娶节日都由佛和尚们一手主导。和尚们为了衣食无忧,强迫当地人将一生劳动所得大部供奉给寺庙,自己必须节衣缩食,哪怕孩子饿死都要先保证和尚们吃的好,说什么只有这样就能显示对菩萨的虔诚,才能得到神明的保佑,能够超度苦海,死后升入天国,来世会有幸福。 “都说和尚是出家人,与世无争,六根清净,不问红尘,然何以这青藏和尚却可以渔肉百姓!……自古以来道场以无事为兴旺,何以听说法师变官爷,佛陀成主子的?……虎焰斑上书血泪斑斑,什么和尚以人身做法器,以女子为法具,种种恶迹,当真是人神共愤!” 陆四越说越是恼怒,简直难以相信出家人会成为一个地区让百姓连怒都不敢的存在。 “不依国主,法事何能立!世间便是有真佛,也当奉公守法,否则真佛也是伪佛!” 陆四怒拍案桌。 “我虽不信佛,但也知佛,佛家常言佛法非外道天魔能破,然僧人不守戒律,破坏僧团,不守清规,视信徒如奴役,岂不是狮子身上虫,自食狮子肉?这等僧人绝非佛之信徒,实是大奸大恶之人,是假佛,必杀之方后快!” 陆四灭假佛之意坚定。 众文武心思各异,但对佛家都无好感。如贾汉复这种带兵打仗的自是不信菩萨,而如三位尚书这等读孔圣人书的,那就更加不信佛了,甚至对和尚也是仇视的很。 儒佛世仇死敌也。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立时表态,道:“昔年韩愈上书反佛,认为佛只是夷狄之法,非中国所固有,因而不合先王之道……臣对此极为赞同,我中原自三武一宗灭佛以来,佛家还算老实,然这青藏之地由于边远,中原管辖不便,遂使佛荼毒百姓甚厉……今我大顺既纳青藏于版图之内,当地百姓便是我大顺子民,朝廷自当要为他们做主,不可再使僧官欺压于百姓,如此势必要治理佛法,不然此佛背弃纲常,愚昧百姓,边境便永不安宁。” 陆四欣然赞道:“是啊,我中国从不缺智慧之人,佛法弃君臣,去父子,禁生养,以求所谓清净寂灭,实是纲常毁绝,人伦断丧,当以霹雳手段严惩假佛僧官,还百姓朗朗乾坤,予百姓一条活路。” 言罢,命贾汉复记录。 “诏令辛思忠,谕青海土官僧官,晓以我大顺律法,命他们皆来投顺,并配合官府勘验所有寺院所属僧官、僧兵、奴婢、财产,但有不遵不从乃至聚兵抗拒者,大军立至,夷为平地……” 同处置西北土司一样,对青海境内的土官僧官,陆四虽痛恨,但仍留一线生机。 即命当地僧官献出大半财产还俗,所领地盘改土归流,由官府统一治理百姓,编丁成册,彻底与寺庙僧官脱离。 投顺的原先土官、僧官不得留任,但可许他们携亲族十人左右迁往内地,或从商、或务农、或读书、或其它市业。 土官有品者可任官,僧官却不得任官,不愿还俗者发予戒牒准其往内地其它省份寺院挂靠继续修行。无朝廷给予戒牒者私自挂靠,或潜回原籍者,以谋反论处。 “青海境内不愿还俗普通番僧当尊重其选择,但须集中于一地进行修行,由朝廷聘请内地有名法师前来主持,朝廷亦要出资购买印刷经文供青海番僧修行之用,若言语文字不便,当地官府须配以翻译通事……” 考虑藏佛同中原修行的佛法有很大不同,陆四便决心采取“留学”、“交换”、“支教”、“挂靠”等方式从内地著名寺院调拨僧人前来青海,主持当地佛事,再通过官府手段渐渐取缔旧法,这样不仅保证一些百姓信仰需求,也能从根本上杜绝再出现法王、僧王骑在百姓头上的恶事。 当地真心信佛的僧人也当区别对待,定期往内地寺庙交流,保证经法畅通,学真佛真经。 “出家人除非还俗,否则不许娶妻生子,违者处斩。还俗者当与寺庙无关,官府入册,耕牧商业,从军读书,都由自便……” 陆四认为光这些还不够,此外也要开展群众运动,先是让那些从寺庙治下获得解脱的百姓真真实实尝到利益,再动员他们揭发寺庙恶行,从而瓦解佛法罪恶,也保证百姓从此能听官府说,而不是听寺庙说。 至于内地的高僧大和尚们是不是肯来青藏,那就由不得他们了。愿意来的,才是真大师。不愿意来的,一律视为假和尚。 佛祖割肉伺鹰都能做到,大师们到苦寒之地传播真经又有何不可。 辛思忠说要彻底解决青藏问题,必要灭佛。 陆四赞同这个结论,但如何灭佛却是值得商榷的。 若强硬,则肯定要出兵入藏。藏地人口倒是不多,武装力量也有限,但虽说有明代修建的驿路可以入藏,然牵涉极大,动员力量至少要一个军,且耗时漫长,钱粮物资消耗也大,入藏之后也会有种种想不到的困难,因此现在入藏对大顺的财政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故陆四决定先解决青海,然后以佛治佛。诏令青海方面先封堵入藏道路,腾出手全力处置土官、僧官,先将青海的佛子问题解决,再组织当地被“解放”的民众参军配合一部顺军主力等待合适时机入藏,如明太祖、成祖时那般在藏地真正驻军,治理百姓,使当地输马作赋、承担徭役、输纳租米,并推行“改土归流”,将藏地正式纳入大顺省治。 青海这边实在是不好进藏,就先巩固,待大顺解决蒙古问题后,走旧元入藏道路。 青海境内有多少寺庙,陆四要等青海方面进一步的报告上来再作决定。但是至少要拆毁八成是必须的,而且寺中财产必须收缴国库。 大顺无钱,佛子有钱。 中国北方此时劫后余灰,民生凋敝,陆四欲一统天下,除均田免赋,予民生息,发展生产,恢复市井外,就是增加大顺的国家收入。 钱从何处来? 当然是佛子们了。 千年下来,积蓄甚多。 “我听闻佛祖说以身为妄,而以利人为急。此意为何?便是只要真身尚在,便当于世人利益。既然佛可以舍身救人急难,佛的后继者们又岂能吝啬。寺中财产捐输国用,造福于民,想来佛祖知道,也当道一声大善。” 陆四面朝西北,双手合十,无比虔诚,“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现实。” 言罢,长呼佛号:“阿弥托佛!” 第七百五十八章 穷途末日东西二府 被迫从延安撤军后,西军东、西二府残军在孙可望、李定国的共同指挥下,突破顺军于延水的封锁成功撤到靖边堡,然后却丧失大量辎重粮草,折损近半将士,军心士气低迷至冰点,每日离营士卒多达百余人。 更有前番绿营降将唐通率部于唐毛山向顺军投降,若不是孙可望当即立断派人看管高勋、白广恩等人,恐怕降兵皆要复叛,如此,大势必去。 唐通投降之后,立即将孙、李集团实情向顺军全盘托出,说西军虽据有靖边,然粮草断绝,不能久持,请顺军不予西军喘息之机,当速进兵以求一役而决。 延水阻击失败的顺军大将李成栋、胡茂桢二人听了唐通交待,立时率所部骑兵数千越过延水河,向靖边堡突进。 唐通随后也接大顺行营谕令,命其往汉中第十二军三十五镇任军法官一职,随其归降的三千余原绿营兵交由第一军补充。 十二军是以西军刘文秀部为主整编的新军,其第三十五镇更是刘文秀的嫡系人马,让唐通前往这个镇担任军法官,等于剥夺唐通的兵权,因此明眼人都知道行营这道谕令是直接宣告唐通这个前明手握兵权,举足轻重的宣化总兵、密云总兵,被崇祯帝两次召见赐予蟒袍、玉带,寄予极大厚望的大将,就此结束他“墙头草”的生涯。 接到调令的唐通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然而不敢有半点不满,收拾东西只带亲随六人便匆匆启程前往汉中。 因为对于唐通个人而言,这已经是其最好的下场。 兵政府尚书陆之祺曾询问监国何以不杀唐通这个屡次叛变的小人,要知道当年唐通在随李自成逃到府谷后,见李自成已经没有前途便转而变脸袭击了李过,占据绥德州,以宁武关向满州英亲王阿济格归降,彻底堵死了顺军再入山西的战略企图。 陆四给出的答复是降者不杀,不能因唐通前番罪过而使大顺失信于天下。 实际上他没有杀唐通的主要原因是这个墙头草不管怎么说,也随他老丈人在一片石大战过,虽然这仗打败了,但失败的原因不能怪唐通。 毕竟,一片石之战,唐通的表现还是对得起大顺的。 后面发生的事,不过人性使然,指望唐通这个前明将领有多忠心于大顺,也不太现实。 而且唐通曾被岳父李自成封为大顺的伯爵,到女婿这只给了一个镇军法官的职务,算是对唐通的正式定性了。 当然,还能给唐通一个军法官职务,也是出于继续招降西营其他将领及高勋、白广恩等人的因素。 不然,直接把唐通押回原籍交地方看管。 …… 用“狼狈”二字形容渡过延水撤到靖边堡的西军最是合适不过。 孙可望让人秘密统计过,除损失士卒四万余人外,武甲盔甲、军器弓弩、粮草大车损失也是巨大。 奉义父张献忠之命东征之前,东府提调有本部19营兵、新降兵10营,合计二十九营兵七万余人;西府提调有本部16营兵,高勋、康镇邦、白广恩、唐通等绿营降将等,合计二十四营兵五万余人。 此后东、西二府一路东征所向披靡,又各自纳降两三万人不等,至西营东征声势最盛时,孙可望这个东府提调兵马近十万,李定国这个西府也提调兵马九万余,二位“王子”加起来拥兵近二十万众。 然而现在东西二府剩下的兵力却只有十万余人,损失最大的是孙可望,他在金锁关下损失上万,北撤途中又前后损失两万多人,如今只有不到七万人。 李定国这边稍好些,除在延水损失数千人,其本部基本没有大的损失。然而因为要在保德及榆林等沿边留守兵马的缘故,李定国现在能够直接指挥的兵马仅有三万左右本部兵及诸降将兵两万左右。 单从兵力而言,孙、李集团兵力规模仍属可观,相当于顺军三个军的总兵力,然而由于为了突破延水丢弃了大量武器辎重,使得西军士卒如今有兵器的竟然不到六成,而战马数量更是从战前的三万余匹锐减到四千余匹,其它牲畜损失更是没法统计。 原本孙可望是准备在靖边稍作休整,并部署防线迟滞顺军尾随之势,然而尚未喘息,就传来保德、榆林、龙州等地被从山西方面过来的顺军逐个击破,靖边以东沿边长城关隘重镇几乎全部丢失的噩耗。 这些地区的守军几乎都是西府李定国的部下,尤其是保德的勒统武、龙州的高文贵更是李定国最器重的将领,如今却全部葬于顺军之手,令得李定国痛心疾首,握拳长叹,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轻易从晋西北撤出,致使前番东征心血全部东流,更损兵折将无数。 龙州城这个靖边堡东边的最后一道防线丢守,当面顺军肯定直扑靖边,为避免再次陷入顺军南北两面夹击的不利情形发生,孙可望召开军议,同李定国等人商议后决定立即向宁夏后卫转进,然后折道往西南经镇戎所入固原,同定北将军艾能奇、抚南将军刘文秀等会合。 只是未等孙可望同李定国商议好主力转进,何人留守替主力垫后拖延顺军时,降将唐通趁西军看管不备潜至旧部于唐毛山向顺军投降,此举不仅使西军虚实完全暴露,也使本就动摇的军心士气再遭沉重打击。 孙可望大怒之下竟欲将康镇邦、高勋等降将全部杀掉以绝后患,幸李定国再三劝阻方才作罢。 虽没有杀人,但孙可望为防万一还是命人将康、高、白等降将全部召在他大营,命其他人兼领这些降将部下兵马。 唐通的投降迫使孙可望、李定国无法制定完整的转进策略,只得于腊月初三这天匆匆离开靖边向西边的宁塞营转移。 许是大西气数已尽,转移当天下午竟风云变色,天降大雪,寒冷异常。 陡降的大雪使得西军将士的转移之路变得更加艰难,此时此刻唯一支撑西军将士甘愿跟随东、西二府转进除了东、西二府的威望外,也是那几百里之外的固原朝廷。 靖边到宁塞不过一百多里的路,西军整整走了四天多,途中冻死士卒千余人,冻伤不计其数,掉队者也有数千。 孙可望认为可以号召西北士绅的崇祯朝首辅大学士李建泰也再一次掉队,这一次掉队同先前迷路一样,都是李大学士故意而为,因为李大学士夜观天象,再结合西营当前实际局面,断定西营必亡,顺营必兴!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 因此,一身貂皮棉袄根本不怕冻的大学士掉队了,接着这位李大学士不畏艰难,在两个仆从的搀扶下冒着风雪向着大顺境内前行。 然而,让李大学士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却真的迷路了。 几天后,一队从靖边西进的顺军队伍发现了道路旁有一具冻硬的僵尸,这具僵尸除了身上的衣服被人脱光外,没有任何受伤的地方,且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表明他身份的东西。 可能见这僵尸上了年纪的缘故,几个顺军士兵出于好心将僵尸就地埋了。后来他们又在十几里外发现了两个迷路的男子。 这两个男子不同一般百姓,一个身上穿着貂皮棉袄,一个脚上套着厚毛皮靴,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那种。 可惜,本应好生盘查这两个男子的顺军却因为急着追击西军,竟然没有细加审问,反而一人给了他们两张大饼,告之正确道路后走了。 这两人如蒙大赦,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乡山西曲沃,继而引发了曲沃县有名的前首辅家仆争产案。 这桩案件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惊动了山西地方,还惊动了北京刑部,最后隆武帝亲自过问此案,才审出当年崇祯朝李大学士遇害真相。 后来民间有好事之人不知怎的寻到李大学士埋骨之地,竟然为其堆了坟头,上立一碑。 碑中只二字——“活该”。 …… 屋漏偏逢连绵雨。 孙可望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同义弟李定国好不容易将队伍带到宁塞,准备在此停留休整两天时,一封宁夏巡抚的急报却让他如遭雷击。 大西的宁夏巡抚李虞夔就是同李建泰一起兴兵抗清的前明宁夏巡抚,其在举兵抗清时散尽家财招募义勇,收复了两个州城。后来见西军声势太大,便在李建泰的劝说下一同降了西营,被张献忠任命为宁夏巡抚。 李虞夔是冬月(十一月)二十六日方知道皇后同丞相汪兆龄、定北将军艾能奇、抚南将军刘文秀及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等大西文武向顺军投降的事。 宁夏巡抚驻地并不在灵州所,而是在青铜峡北边的金积堡。由于李虞夔是降官,因此宁夏西营驻军实际指挥者是留守灵州的东府大将张应科,此人早在崇祯七年便追随张献忠,是西军铁杆之辈。 故而宁夏是否奉皇后诏令降顺,李虞夔并不能做主,于是一方面派人将此消息通传灵州,另一方面赶紧将此消息向东府通传。 由于东府领军东征及天降大雪导致道路难行原因,原本快马五六天就能送到的消息足足耽搁了近十天。 “能奇、文秀,误我,误父皇!” 孙可望万万没想到三弟艾能奇同四弟刘文秀竟然会背叛大西降顺,气的一刀将他最喜爱的坐骑劈死。 李定国尚算理智,连忙命人将宁夏巡抚派来报讯的人秘密关押,不使其与外界接触,打算先封锁朝廷同定北、抚南降顺的消息,要不然恐怕大军立时就要分崩离析。 毕竟支撑将士们冒风雪长途至此最主要的原因是,大西将士对大西国还有感情,还有信念,若是让这些将士知道大西已经不存,不亚于天崩地裂。 孙可望也渐渐清醒过来,望着被自己一刀劈死的爱马却也不心疼,同义弟定国商议他们何去何从。 “固原既已投降,陕西及行都司定然不保,当初兄长计议重新入川道路肯定会被顺军堵死,此计已不能行,唯今之计只有先往灵州,凭山川地利之险先阻住顺军再说。若灵州不能守,还可退往塞外。” 李定国短时间就拿出方案,事实也如西府所料,随着固原朝廷的覆没,他们这支大西残军根本不可能再有南下入川的可能,所以退往如今尚未被顺军占据的灵州就成了他们这支残军唯一的退路。 实在不行,退到塞外也是一个办法,只是那样一来这支西军残军或许就要胡化了。 孙可望略加思索,采纳义弟方案。 天降大雪虽让西军转进困难,但同样也让顺军追击变得困难,故而只要他们加紧行军赶往灵州,是可以抢在顺军主力入宁夏前占据有利地形的。 二人又召来军中主要将领,将朝廷覆没及定北、抚南二将降顺之事告知,众将听后惊诧万分,咬牙咒骂的有之,唉声叹气的有之,默不作声的有之,但经孙可望、李定国再三晓以利害,众将领还是愿意随东西二府撤往灵州。 靖边堡方面,当顺军李成栋部出现在堡外时,堡中西军守将自知难以抵御顺军的进攻,遂开城投降。 轻易取得靖边的李成栋大喜过望,便同胡茂桢又领军往西追击,但未几行营却有急令命李成栋部停止追击,等待监国亲至靖边。 李成栋对此有些困惑,虽天降大雪,但他们面临的困难显然比西军要小。 “我追得越急,孙可望跑的就越凶,监国命我们暂停追击,许是不想孙可望跑得太快。” 胡茂桢倒是猜出监国用意,判断当是固原、凉州一线的兵马正在向宁夏境内推进,所以监国这才要他们暂停追击,以迷惑孙李二人,为从南线进军宁夏的兵马争取时间。要不然不等南线兵马夺取灵州,孙、李集团就被他们追进了灵州,到时解决起来肯定会麻烦得多。 李成栋觉得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心中虽有不甘,毕竟监国曾谕令生擒孙可望、李定国便封郡王,故要是他李成栋能将孙、李二人当中任何一人擒住,这王爵便到手。 现在却被要求暂停追击,与王爵错身而过,李成栋当然不爽,可监国谕令却不敢违,只得闷闷不乐的下令停止追击。 第七百五十九章 马鞭所指,便是大顺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长城镇靖堡,望着内外白茫一片,于长城之上远眺的陆四不禁想到那首《沁园春·雪》,初读此词便觉豪迈万分,今居长城之上内外远眺,身临其境,更使胸间豪情万丈,如红日东出,霞光万千。 当真是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大丈夫,当做风流人物! 镇靖堡段长城是前明九边长城的枢钮段,西连宁夏三卫,东连延绥重镇,直面河套地区。 “四爷爷,风大。” 侄孙义良见四爷爷凝视北方久久不语,担心长城上的大风会冻着四爷爷,赶紧将前天四奶奶从京里派人送来的狐袄披风给四爷爷披上。 陆四倒也没有拒绝,由着侄孙替他披上披风,系上扣带后,对左右随行感慨一声,说道:“可惜了河套啊。” “河套实,则无边患。河套虚,则边患烈。” 兵政府尚书陆之祺叹息一声,河套地区实是太过重要,此地位处蒙古草原与黄土高原交界之处,黄河三面环绕,凭借黄河灌溉之利,河套地区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又兼得阴山、贺兰山之地利,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战国时,赵国在此设云中郡,后秦改置九原郡,汉则为五原郡。唐时设朔方军,至唐末藩镇割据,河套遂为党项占据,并以此为基业建国西夏。元灭西夏,河套为甘肃行省所治。 明朝驱逐胡元于塞外,光复河套地区并设东胜左右二卫管治,从此河套为长城北部重要屏障。只要河套一日不失,便不虞有胡虏寇边之患。 然而当年成祖靖难时曾得蒙古兀良哈相助,靖难成功后成祖将大宁都司内迁,又将河套的东胜二卫裁撤用于酬谢兀良哈,结果导致河套地区脱离明朝统治,北京以北几百里也为蒙古人占据,为后来明朝不断的边患埋下伏笔。 “朱棣虽是圣君,但圣君也有自大不足之处,轻以边塞重镇相酬异族,自以为明朝强大,异族不足为虑,却不想他死后这大明便一日不如一日,当年不过酬谢之物却成了明朝百年祸患……此事也当为我后人鉴,你们记住,日后边塞大事,大到一城一地得失,小到一堡一塞存亡废撤,都须三问朝堂方可决断,绝不可因我一言而得失。” 陆四所言,边上自有行营学士记录,这些不仅将作为实录留存后世,也将定期整理成册供大顺军民学习,有的更要成为朝廷定制。 “不过也是为君者的权术之道。” 长城上的风真是很大,陆四打了个喷嚏,却不在意对众人道:“朱棣以边塞重镇相酬助他一臂之力的蒙古人只是表因,内在却也是他这篡位之君怕漠南诸王及塞王异动,学他也来个靖难……所谓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想要龙椅坐得稳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削夺兵权了。” 陆之祺微微点头,监国所言有理,当年的大宁都司及东胜二卫分别由宁王、晋王据有,二王兵强马壮,成祖岂能不忧。索性便将这塞外重镇全部裁撤,军民内迁,如此便使宁、晋二王羽翼皆折,不复威胁。 “我这几日读书,仁宣弃地让人扼腕,土木之变让人心惊,不过正统初年明廷倒也气象一新,有进取精神,可惜前人因果,后人无法不受。” 陆四一边往堡城走去,一边对众人说道。 其言指的是正统三年明朝曾重新在河套地区设立东胜卫,但因新设东胜卫孤悬草原、粮草不济,守御困难,又迁至延、绥地区。期间河套地区防务空虚,逐渐为漠南蒙古诸部占据,成为其侵扰明朝内地的基地。 “河套之重要,朝堂有识之士不是不知,明朝与蒙古人为这河套争了一百多年,成化、弘治、正德三朝颇有收获。嘉靖年间总督三边侍郎曾铣力主收复河套,上疏《请复河套疏》得到内阁首辅夏言的支持。 但权臣严嵩为打击政敌,称收复河套会轻启边衅,同时勾结败将仇鸾,诬告曾铣对俺答实败未胜,克扣军饷,贿赂夏言以求加官晋爵。后为严嵩勾连诛杀,自此,明朝内部无敢言边事者。此后,明朝对蒙古完全采守势,河套也完全落入蒙古诸部的手中,遂使边患愈加严重。” 贾汉复揣磨上意,在知监国要往直面河套第一堡的镇靖堡时,便知监国许是对河套地区有些想法,因此连夜翻案查史,又找了好几个人询问,这才做到对河套地区的往事了如指掌。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番准备没有白费心机,听得监国不住点头。 “党争误国!” 陆四停下轻拍城垛,面上无比痛心。 河套地区毁在党争,辽东地区也是毁在党争,这明朝的党争实是可恶的很。然而这世上只要有人就必有派系,有派系就必有利益牵扯,想要世上无党,等于痴人说梦。 他这大顺监国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大顺日后的“党争”框起来,并不断给出引导方向,如此才能确保党争再烈,对国事的损害也有限。 稍后,又摇了摇头,对众文武道:“嘉靖这个皇帝说不上好,也说不上有多不好,施展权术平衡朝堂也是一种本事,然而其在位期间将河套,哈密两地拱手送人,使北方屏障尽失,虏患加剧,进而催生辽东祸事,实为国家之罪人。” “监国所言甚是!” 众文武齐致附和。 陆四微一点头,指了指北面的河套地区,道:“河套事关我大顺北方屏障,不能同前明一样拱手送人,给我大顺子民留下祸患,故我思来想去,决定重设五原府,遣大将征伐此地,并以五原、灵州、平罗、镇戎、平虏五府为宁夏省境,省治便为五原,尔等可有异议?” “用兵河套?” 兵政府尚书陆之祺一惊,脱口便道:“不可!臣以为残明尚未灭亡,监国若对河套用兵势必使蒙古诸部与我大顺为敌,将来蒙古诸部也必牵制我南征,用兵河套也需大量钱粮物资,非短期就能平定……” 既是“兵部尚书”,陆之祺考虑的就是现实问题,眼下大顺虽兵强马壮,可实际也有点强弩之末,毕竟北方残破空虚,难以提供大军用兵北方的钱粮,要是用兵河套深陷进去,恐怕南征之事便要一拖再拖了。 “尚书所说,我自是清楚,国库眼下是空乏,但也不是同崇祯朝一般。钱粮方面,我另有筹备……” 陆四也不是心血来潮就要用兵河套,而是再三斟酌的结果。眼下河套地区蒙古势力相对而言比较弱小。而蒙古人的主力漠北蒙古又正在对漠南蒙古用兵,因此现在用兵河套战事规模较小,不会太过激烈。 另一个原因是河套地区原本是明朝册封的顺义王卜失兔的地盘,也就是原来的鞑靼俺答汗所属的鄂尔多斯部,后来蒙古林丹汗崛起打败了卜失兔,占领河套地区。 后金崛起,洪太率军攻打林丹汗,吞并了林丹汗的察哈尔故土,林丹汗便只据有河套及土默川一带。林丹汗与明朝关系也恶化,曾率军入侵大同,杀死明朝军民数万人,并险些攻占大同。可惜林丹汗辛苦一番还是给后金做了嫁衣,其被洪太击败逃到青海后,河套地区的蒙古人都降了后金。 虽说如今清廷已亡,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讯息落后或者说不知道怎么办的原因,河套地区那些蒙古伪军还奉着满洲。 首领是被满清封为郡王的塔什海同虎鲁克寨桑,二人原先都是林丹汗的两翼大总官。 据高进派到塞外的细作禀报,河套地区现在的蒙古人不会超过十万,能上马的士兵也不过万余人,甚至只有几千人。并且由于后金在崇祯年间的数次打击,以及明朝对河套的物资封锁,这些残留在河套地区的蒙古人严重缺少铁器,弓弩什么的装备极少。 因此过去清军入关抽调蒙古人随军时,河套地区的蒙古兵十分踊跃,原因便是能够随满洲大兵到中原抢劫,哪怕只得些残汤剩羹也让他们极为满足。 而河套地区地域辽阔,土地肥沃,可容数百万人于此繁衍生息。 不到十万蒙古人于此居住放牧,好比一大片湖泊,只有几千只野鸭,此时不将这这千只野鸭捕杀,等他们繁衍几万甚至几十万只出来,再想去扑灭无形之中就增加了若干困难,也会多增伤亡。 故,陆四决意用兵河套,收复这一自古汉家必争之地,并将宁夏省府放在更名为五原府的河套地区,以此来确保大顺对河套地区的永久占领。 他意由高一功率第一军出河套,除了解决掉塔什海同虎鲁克寨桑这两个满清伪官外,也能通过对河套地区的占领彻底让西军的孙、李集团被围死,连跑出长城的机会都没有。 粮食方面,陆四拟让中央政府解决三分之一,其余由高一功自己想办法就食于当地。军饷这一块,却是要着落于正在青海拆寺的辛思忠头上了。 众人见监国连领军出征的人选都已定下,哪里有人还敢说不可用兵。 “你们要记住,恢复故土是我们每个汉人的使命!” 陆四突然于风中将手执马鞭朝北方一指,掷地有声道:“我之马鞭所指,便是大顺!” 第七百六十章 天罗地网 宁夏。 接到进军灵州命令的暂编第二军提督赵忠义督其本部兵,并原西营皇城都指挥使窦名望指挥的两镇降军火速沿葫芦河北进,沿途不作任何停留。 堵在顺军进入宁夏的第一道关卡就是镇戎所,原是明军的一个千户所,西军占领此地后留四千余兵马在此驻守,隶定北将军艾能奇提调,同时还有一个西营工部直属的军械维修厂和马厂。 窦名望率部到此后即命人劝降镇戎所守军,守将郭槐先前已经接到定北将军艾能奇命其归顺的书信,心中早就动摇,再见顺军来势汹汹,他孤军难以守住镇戎所,便审时度势率部开堡出降。 好生安抚郭槐,命其仍为镇戎所守备之后,窦名望便又领骑兵沿镇戎所境内的清水河直奔上游宣和堡。 宣和堡守将为东府将领马远,原是本地豪强,清军入西北曾降清为绿营游击一职,后清军势颓遂向西军投降,被孙可望收编授予副将一职。 早在半个月前,马远就听闻大西皇帝远征西安身死,西军在陕西境内遭到大败,当时就生出反叛之心,决心改投门楣归顺。然而顺军在固原、平凉境内突然捕杀米喇印、丁国栋二将,杀害其部军民六万余人,此事让马远不敢降顺,转而决定坚守宣和堡待援。 行营给暂编第二军的军令是必须于腊月初十以前夺取灵州,从而一举断掉自宁夏后卫方向逃窜的孙、李集团入灵州可能,最终将此部西军残余封死在宁夏后卫花马池一带。 窦名望作为暂编第二军的副提督,又是第二军入宁先锋,比之顺军本兵更加急于夺取灵州,甚至可以说其想歼灭孙可望、李定国的心思比顺军将领还要坚定,故急于进军灵州的窦名望立时下令强攻宣和堡。 经两日激战,窦部以损失一千多士卒的代价终是破堡,杀马远以下将士六百余人,余者未杀。 暂二军提督赵忠义率本部兵赶至宣和堡后,痛恨马远坚守行为导致顺军耽搁两天时间,便将那些没有被窦名望下令杀害的马部士卒尽数坑杀于堡外,又遣兵捕杀方圆五十里活人,以此震慑及警告其余西军控制州府城堡抗拒大顺的下场。 此残暴行为很快取得成效,宣和堡以北及附近西军控制地区的官绅士民都被顺军的屠杀吓住,也都知西营大势已去,所以相继在城(堡)外设案焚香祈祷:“愿苍天庇佑,使生灵免于屠戮,彼若仁义之师,我等必竭力奉顺。”祷毕,旋即杀猪备酒,运送粮草至城外十里,又派使者迎接大顺军的到来。 如此,暂编第二军兵不血刃进驻青铜峡一线,沿途相继占领大小城堡寨所32处,收降西军一万六千余人,收得百姓七八万。 暂二军的一支偏旅由永康堡方向沿长城一路西进,相继占领永康堡、胜金关、镇虏堡、进至沙山,屯兵大小松山堡,打通了已定名甘肃省的原陕西行都司同宁夏省的驿路通道。 由于宁夏前卫、中卫众多城堡寨所绅民因害怕顺军屠杀主动献出的粮草,让因为突入过快战线拉长导致断粮危机的暂编第二军得以继续北进。 在赵忠义的严令下,除宣和堡屠杀外,顺军未在其它地方屠城,所到之处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与当地百姓市买也极为公平,这让那些提心吊胆的投降官绅都是放下心来,庆幸当初没有选择同宣和堡马远一样与顺军死战。 腊月初二,暂编第二军前锋暂五镇旅帅傅贵带领下抵达青铜峡南侧的硖口山,而当面就是据守金积堡的宁夏巡抚李虞夔。 傅贵于军中有一绰号叫“三拐子”,原因是此人打小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三拐子”也是最早追随大顺监国陆文宗于运河起事的河工,也是随监国勇夺淮安的七十六勇士之一,先是在淮军中做队官,后来升任营官。随军北上攻打满洲豪格集团因功升标统,现从原第二军调任由西军白文选部改编而成的暂五镇任旅帅一职。 当初随傅贵一起造反的同村老乡齐隆现在第七军担任旅帅,另一同乡宋老瓜则在第二军当镇军法官。 两个多月前傅贵和宋老瓜曾在商洛遇见,交谈得知当年由监国亲自许配给宋老瓜的那个官太太已替老宋家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这让傅贵很是眼红,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成家呢。 女人倒是有,攻占北京时上面曾发给傅贵两个满洲的亲王格格,那两个格格因为身子没长开,看着显丑,傅贵不太乐意,便一个送给了族弟当老婆,另一个以纹银三十两的价码卖给了北京城中一个老光棍。 这位傅旅帅是一门心思等天下太平,就回趟盐城老家娶个当地姑娘做女将,外地的,尤其是满鞑子的女人,他不待见。 按上面意思,傅贵派人劝降据守金积堡的西营宁夏巡抚李虞夔。 李虞夔早在知道镇戎所、宣和堡等相继“沦陷”后便知道顺军是冲灵州来的,也知道以西军在宁夏中前卫的力量根本挡不住顺军,又知顺军为了逼迫西军投降于宣和堡屠遍方圆五十里,故他若坚守的话很有可能会让金积堡百姓同宣和堡一样遭到顺军屠戮。 所以再三思虑,为免百姓无辜受戮,李虞夔决意归降大顺,然而其子李弘却说金积堡控扼青铜峡,占尽地利,有一夫当关万夫不开之势,因此哪怕金积堡只有三千守军,也足以将顺军十万人马挡在关前。 “父亲若不战而降,恐母亲与弟弟他们就要死于非命!” 李弘坚持不降除了金积堡有地利可依外,就是他的母亲和弟弟都在灵州城内。 灵州守将张应科是东府亲信,要知道李虞夔父子不战而降,一定会杀李虞夔的妻子泄愤。 “这……” 被儿子反复相劝,又想老妻及幼子等人在张应科手中,李虞夔于是改变主意决心死守金积堡。 金积堡不降消息传来,傅贵无奈也只得开始攻堡,但此堡的确占尽地利,他连番督兵猛攻都不能破堡,反而折损三四百人。 无奈,只得停止进攻,一面抓紧打造器械,一边向镇部及军部告急。 暂编第二军提督赵忠义听闻西营那个宁夏巡抚竟敢拒堡死守,大怒之下亲自带兵前来攻打。 不过赵忠义也非有勇无谋之人,在实地察看过金积堡一带地形后,赵忠义命人在金积堡东南一里多处堆土成高台,然后将军中携带火炮拉上高台,尔后大小火炮同时朝堡中开火。又用投掷器将数十枚闯王包往堡中投出,如此反复炮击轰炸,终使堡内守军难以支撑,顺军步卒披甲死士持盾正面猛攻,终是大破该堡。 李虞夔之子李弘于顺军破堡之后犹自死战,后被顺军逼到悬崖投崖而死。李虞夔本人则在顺军破堡之时被亲随数人架起逃出,因不敢去灵州便往韦州其女婿王某家躲避。 两个多月后,李虞夔被顺军搜出,伏法于韦州。 驻守灵州的东府亲信张应科在接到金积堡求援信后,心知绝不能让顺军攻占金积堡,遂抽调兵马由他本人亲领准备救援金积堡。 未想顺军破堡太速,张应科率领援军还在半道之时金积堡已经丢失,其于马上呆滞,万分沮丧,对左右言道:“灵州之地素为塞上江南,然此富饶之地却无兵马可拒顺军,我纵是有心为东府经营这塞上江南,怕是也无法再支撑下去。” 金积堡如同灵州南大门,此堡一丢,西军再无地利可依,张应科纵是不肯归顺,面对来势汹汹的顺军也是计无可出。 灵州与东西二府间的音讯也断了,不知二府在何处的张应科垂头丧气撤回灵州,准备做最后的坚守,以全其气节。 然而灵州城内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已经覆没的大西流尽最后一滴血,最终张应科被其麾下将领杀害,随后灵州城遣人向顺军投降。 此时是腊月初九,距离行营给出夺取灵州的时间提前一天。 灵州城的投降直接动摇了西军在宁夏前卫及左右中屯卫所有驻军,一时之间,驿道之上往来皆是奉书投降的西军使者,各地城堡寨所也是纷纷易帜。 赵忠义以宁夏巡抚身份率军入驻灵州,同时大顺行营任命的宁夏布政使、原西营右丞相严锡命也抵灵州城。 根据行营命令,严锡命这个宁夏布政使开着始着宁夏省境及府境划定,最终将原宁夏前卫所在划为灵州府;将原陕西布政使所属的固原、平凉及宁夏后卫南边划为镇戎府;将宁夏中卫及以西靠近甘肃地区大小114堡所划为平罗府;将宁夏后卫及原延绥部分地区划为平虏府; 原是准备以灵州为宁夏省府所在,但不久又接行营谕文,设河套地区为五原府,命宁夏省府设五原,暂宁夏巡抚衙门、宁夏布政使衙门、宁夏按察使司衙门于灵州先行开衙,待五原并属大顺之后三衙即着迁往五原。 随着暂编第二军进驻宁夏,接手原西军控扼盐池、惠安、阳宁三堡,兴武、安定、柳杨、天池等沿边长城堡塞;顺军第一军出河套,第二军、第四军及第九军相继从延绥、陕西境内进逼,一道针对孙可望、李定国集团的大包围圈已经初步形成。 这个大包围圈也可以用天罗地网来形容。 第七百六十一章 西府长子 逼进死路 自张应科被杀灵州归降,原前明宁夏前卫境内的大小城堡寨营几乎都向顺军投降,独一军不肯降。 此军约有三千余人,带兵的将领是西府李定国麾下的副将吴三省,驻地是宁夏前卫最北端的镇远关。 闻灵州大变,吴三省大吃一惊,本意招拢左近堡寨西军固守,然而宁夏大势已去,其军令左近皆不肯奉。无奈,不愿降顺的吴三省便带所部欲东奔寻找东、西二府,会合之后再图将来。 这一情况很快被灵州的大顺巡抚、暂编第二军提督赵忠义知晓,因吴三省部兵马不多,遂命旅帅傅贵率军阻击吴三省。 傅贵自李纲堡出兵,除所部数千人外又收得雷福、张亮、常信、洪广、姚福、镇信等堡寨西营降军数千人,共计兵马一万四千余恢剿吴三省,并在威镇堡一带成功截住吴三省部。 两军阵前,吴三省突执马勒缰朝傅贵部喝喊:“尔等可知忠义二字作何写法!尔等叛西归顺,向昔日同袍亮出刀剑,可对得起十多年来的同生死义!可对得起老万岁!” 此话令得不少刚降的西军将士面有愧色,有些在西营时间较长的军士更是暗自落泪。 傅贵见状,知不能让吴三省继续动摇军心,遂发烟花弹命攻击。 吴三省也是狡猾,知傅贵所部多半是西营降卒,且都是新降之人,对顺军忠心不够,且大半仍对大西有感情,故使兵士纵马大呼:“大西军不打大西军!大西军不打大西军!” 西营降兵听闻此言,竟是不肯出力,结果让吴三省一举冲破防线。 傅贵无法约束败逃降兵,不得不跟着狼狈而逃。战后清点,除本兵折损五百余外,降兵竟是散了三千余人之多,堪称大败。 灰头土脸的傅贵只得一方面将败讯老实报于灵州军部,一方面收拢残兵继续追击吴三省,以求将功赎罪。 “大西军不打大西军,嘿,这个吴三省倒是个好脑筋!” 宁夏巡抚赵忠义闻傅贵败讯,不怒反笑,又问窦名望吴三省和吴三桂那个大汉奸有什么关系,是否族兄弟。 窦名望回说吴三省和吴三桂并无关系,此人是崇祯十三年在湖广加入的大西军,一直被西府李定国看重。 “不是汉奸的兄弟便好。” 赵忠义笑着点了点头,亲点本部精兵四千并窦名望部六千人合兵往横城堡封堵吴三省。 这个横城堡距离灵州不到百里,吴三省若想东奔必经此地,不然只有绕道河套蒙古人的地盘。 吴三省虽在威镇堡击败顺军,但所部兵马毕竟只有三千余人,根本不可能经由蒙古诸部落占据的河套地区南奔延绥,因此只得趁着顺军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沿外边长城诸堡一路东进。 由于宁夏前卫诸堡都是新降顺军,有些城堡顺军已经接手,有的则尚未进驻,这便导致吴三省东奔途中时常遇到那些新降城堡故意“放水”,两日急奔一百余里,竟是无有兵马阻拦。 可惜,其东奔意图太过明显,且沿边长城封锁太易,最终还是被赵忠义亲率的主力堵在了其东奔必经之地横城堡。 战前,未等吴三省故计重施,叫嚷什么大西军不打大西军,赵忠义先命人朝吴部大喊:“汉人不打汉人!” 又叫:“顺西合营,共保闯王,共享富贵!”云云。 再以精骑本兵率先冲阵,结果吴三省没能再创造奇迹,只一个回合便被顺军精锐骑兵击溃。 吴三省的亲兵也被冲散,只几人被顺军团团围住。 赵忠义拿千里镜看的分明,发现吴三省背上似绑着一个孩童,不由好奇问窦名望吴三省所背何人。 窦名望接过千里镜瞧了瞧,突然面色一喜,道:“难怪吴三省如此拼命,原来是西府长子在他军中!” “西府长子?” 赵忠义惊奇。 窦名望赶紧解释说吴三省所背负的孩童就是李定国同妻子刘氏所生的长子李溥兴,今年才八岁。 “若能擒了这西府长子,李定国或许会降。” 窦名望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是十分有底,据他对李定国的了解,莫说长子了,就是两个儿子都被俘虏,其也未必肯降。 不过不管李定国是不是肯降,先擒了他长子总没错。 赵忠义也是大喜,又怕士兵误伤李定国长子,赶紧下令要军前多加注意,不可射杀吴三省背负孩童。 吴三省心中大急,背着西府大公子左突右冲,坐骑被顺军火铳击毙,无奈只得下马步行,然始终无法突出重围。 见此情形,吴三省知已是无路可走,不愿被顺军俘虏蒙羞,遂生自尽之意,但又不忍西府交于自己照看的溥兴也遇难,便将溥兴交给一名亲兵,自己则引刀欲自刎,结果右臂却被顺军箭枝射中,疼痛之下长刀落地,尔后一众顺军蜂拥而上将其生擒,继而将其押至主帅面前。 “要杀要剐,悉听遵便!” 吴三省倒也是硬汉,面对顺军一众将领也不求饶,只求速死。 同吴三省一起押来的那位西府大公子虽年纪尚幼,但却颇有乃父之风,迎着寒风站在师傅吴三省边上不发一言,但小眼睛中却满是仇恨。 窦名望知吴三省悍勇,也知其忠于西府李定国,便欲了结吴的性命。 然赵忠义却制止了他,对那吴三省笑道:“先前本提督使人已经告知你等,大顺大西本是一家,自家兄弟有什么问题大可坐下来说,何必非要你死我活的。” 又道:“你今既已败阵,若是鞑子明军,我是定不饶你的,但你我两家同根同源,我大顺监国又明谕天下善待你西营将士,故本提督不杀你,你且去灵州侯着。” 当下命人将吴三省连同李定国的长子一同押去灵州,好生看押,其余吴部被俘将士也都妥善处置,死者予以埋葬,伤者予以救治。 解决了吴三省部后,赵忠义率本军主力奔红山、兴武营,完成对孙可望、李定国集团包围封堵的西线最后一环。 …… 宁夏后卫。 孙可望、李定国率残部自靖边西逃后,虽天降大雪使西军行军困难,冻死冻伤甚多,逃兵也是众多。 然而顺军也因为这场大雪放缓了追击速度,遂使西军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由宁塞一路退至定边营、盐场堡一带。 风雪停后,顺军又开始自靖边西追,由于孙可望、李定国急于撤回灵州,沿途大小堡寨都没有留兵据守,使得顺军进展迅速。 九日,孙可望同李定国于定边营召集诸将商议,李定国认为当尽弃宁夏后卫退入宁夏前卫,不然分兵据守会让兵力本就不多的西军更加分散。 与会诸将大多认同西府所言,孙可望却认为应当组织一次反击之势,一来可以迟滞屁股后面的顺军,二来是能将动摇的军心士气稍稍恢复。当然,如果能给予顺军一次重创是最好不过。 眼下大西将军急需一场胜利! “绝不可使顺军以为我西营乃是丧家之犬!” 孙可望主意坚定。 李定国等人考虑一直被顺军这样追击对军心士气的确大有影响,遂没有再劝,根据孙可望的军令开始部署。 反击地点孙可望就定在了定边营,军中仅有的四千余匹战马也统一归调东府大将杨普指挥,期以关键时候能给顺军重击。 一直向西急追,沿途没有遇到任何西军阻击的李成栋部一头撞了上来,结果在定边营以东南的三山堡被李定国指挥的西军伏击。 战事起初西军因为占了突然及地利优势,给了李成栋部极大杀伤,然而由于西军武器装备及辎重大多丢失,缺少后续攻坚能力,结果让李成栋成功稳住阵脚。其子李元胤率一支数百人的骑兵迂回西军东侧猛攻,李定国再三调兵反击都不果,眼看顺军越战越强,只得匆匆下令撤兵。 双方脱离接触后,顺军清点伤亡两千余,西军伤亡也不低于此数。但整体西军占了优势,因为顺军伤亡多是骑兵,西军伤亡多是步卒。 算起来,这是李成栋在李定国手下吃的第三回败仗了。 第一回是宁武关前的凤凰山之战;第二回是延水河前;第三回就是此战。 连吃三个亏的李成栋也有点慌了,不敢再追击北撤的西军,结果让也是强弩之末的西军在李定国指挥下成功撤回定边营。 后续的顺军第四军在提督左潘安的指挥下与李成栋部会合在三山堡,听了李成栋部战败经过,左潘安有些惊讶,以为西军实力仍很强大,故便想等侯监国主力前来。 姜骧却认为西营此次伏击明显虎头蛇尾,更像是为了撤退做的一次“吓唬”式反击,而不是真的要与顺军决一死战。 这从李定国匆匆下令退兵就能看出。 参与此战的军官们也表示西军的火器用的不多,铳声了了,这表明西营在此前的撤退过程中可能已经丢弃了大部分装备辎重和药子。 左潘安越听越有理,加之急于挣回在龙州城下丢的脸,便督兵北上攻打定边。 战役在腊月十七打响。 孙可望亲率主力据守定边营,李定国率军守盐场堡,两地互为依靠。 不论顺军攻哪地,则另一立即予以出击,从而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便是不能夹击顺军也能起到牵制顺军作用。 左潘安率军抵达定边后,却是没有同孙可望以为的先派兵切断定边与盐场的道路,而是督兵猛攻定边东门,西门及定边与盐场交接一兵一卒都没有派。 这让孙可望顿时头疼,因为顺军光攻定边东门,其兵力就集中在一起,使得他同义弟李定国同攻同动、南北夹击的作战意图就无法达成。 而且这种打法也太过愚蠢,顺军光攻一门,看着也是集中兵力火力,可城中西军同样也能源源不断补充,打到最后就形成了添油战法。 却不知对面的顺军主帅压根就没想过全歼西军,而是想着步步为营,一点点往前推进。 孙可望要率军走,顺军也根本不会阻拦。 因为,顺军高层已经接到行营军令,要将西军不断的朝花马池一带压缩,所以一线指挥的左潘安这次才没有犯围死的错误,而是大大方方的给了孙可望一条“活路”。 “活路俺可是给了,他孙可望要是不走,那就不能怪俺喽。” 左潘安对夺取定边营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现在对监国大兄弟的那句“一切恐惧的不足皆是来源于火力不足”特别推崇,所以,他将能搜罗到的火炮全带来了。 战斗打响后,西军很快就知道顺军为何就攻一门了,因为他们的火力实在是太过强大。 不仅顺军炮火猛烈,还使用了大量威力巨大的闯王包,火铳射速也较从前明军使用的鸟铳快,两日激战下来,定边营城墙被炸毁多处,整座营城摇摇欲坠。 担心城墙撑不住的孙可望决意撤出定边同义弟李定国会合,便让大将杨普领兵七千继续守定边。 可是让谁也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孙可望率部向盐场堡方向退去并渡过浮桥后,让大将王爱秀带人于此据守接应杨普撤回来,然后两将一起领兵退回盐场堡。 然而郑爱秀却在杨普部尚在坚守的时候就命人将浮桥砍断了,原因是当时对岸出现了顺军骑兵身影。 担心顺军会来抢夺浮桥的王爱秀也没多考虑就命砍断浮桥,结果不知浮桥已断的杨普见东府爷已经过河,便赶紧带着几千部下出城渡河。 到了河边西军才发现浮桥已断,几千人因此无法过河,要么被追上来的顺军杀死,要么落水淹死,要么就地投降。 因为浮桥被砍断,顺军也无法过河继续追击西军,战役就此结束。 整体上,除了杨普部全军覆没,孙可望部实力尚在,盐场堡的李定国也没有参与此战,然而新兴堡落于顺军之手,却让大顺监国套在孙、李集团脖子上的绳索又勒紧了一层。 只是这道绳索,孙可望同李定国并不知道。 原定的反击不仅没有达到战前目的,反而损兵近万,让孙可望也变得有些消极。 半道遇到带兵来接应的义弟定国,可望视之久久无语,兄弟二人最后皆是叹息一声。 第七百六十二章 大师会挨刀否? 安边营,原名深井,前明成化陕西右参政余子俊于此设营增建,东至永济堡34里,西至新兴堡70里,驻兵1404名,马782匹,守备一员,都司一员。 明天启年间,因明朝重心转向辽事,安边营逐渐废弃。 七天前,安边营被大顺第四军一部占领,因其地既西扼花马池,北控河套,第四军遂在此驻一营兵,并开始着手修缮城墙,恢复了安边东西烽火墩台数处。 四天后,大顺监国行营自镇靖堡移驻于此。 当天,监国陆四率文武百官再登长城,与在镇靖堡长城留下名言“马鞭所指即是大顺”不同,这一次监国陆四在安边长城上留诗一首。 诗云:“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程行程上万。 马勒山上高峰,彩旗漫卷西风。 今日雄师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文武当中有人推测监国诗中“苍龙”当指西军残余,即孙李集团。又有人推测此“苍龙”当是指南都的残明政权。 但不管是西军残余还是残明政权,监国此诗雄心壮志一览无遗,定鼎天下之气象亦是如东升红日光芒万千。 不到长城非好汉更是传遍大顺上下,长城内外,至此凡大顺将领皆以亲登长城为荣。 从长城下来之后,行营接到青海巡抚辛思忠急递,称于青海整治佛寺遭到不少土官僧官反对,原答思麻万户府境内的大小僧官相互勾结,多次袭击顺军。一支往朵甘思宣慰司所在宣读大顺谕令的使者队伍也遭到僧官袭击,全队69人无一生还。 “敢飞上天的就把它翅膀打断,把头砍下。敢潜入湖中的,就把它尾巴砍断!敢钻进土里的,就把泥都给我挖出来!对于冥顽不灵者,不必心存幻想,告诉青海方面,一处一处的清,也不必急于求成,我大顺有的是时间。但是,清一地必须要固一地,哪怕石头也要过刀,宁杀错,勿放过。唯有行此霹雳手段,方能显我大顺菩萨心肠!” 言罢,陆四又冷哼一声,“虎焰班是我大顺在青海的天,敢与天斗者,必以五雷轰之,叫他身死族灭!” 此话意思再明显不过,贾汉复立即命学士原文记录转递青海。 陆四对辛思忠的能力是不怀疑的,对其所属暂一军的战斗力也是高度肯定的,因为暂一军的本兵是顺军精锐骑兵,其余兵马也是西军精锐,所以根本不担心辛思忠手握三万多精兵会“摆不平”青海境内的土官僧官。 另外青海核心西宁一带已为大顺所有,其余地区的土官僧官虽庞杂,但势力并不强大,能凭借的不过是地利而矣。 因此只要将青海地区进行相对势力划分,大力解救百姓,以精兵占控要道关隘,土官僧官即便现在还能维持,在顺军的精准打击及物资封锁下,最终还是会走向消亡一途。 陆四已要求辛思忠将解救青海百姓及动员百姓当作头等大事来办,以求达到以当地人治当地人的效果。 但这个当地人绝不包括过去的土官、僧官。 对这些人,陆四的要求是连根拔起,反抗的族诛,顺服的调往内地,绝不给他们再在青海生根发芽的机会。 “监国可还要往甘露寺?” 礼部尚书巩焴担心因青海的事,监国会取消原定往甘露寺的行程。毕竟,这甘露寺也是佛寺。 “去,为何不去?你们不是把那个智能和尚说的如同真佛么,如此尊神本监国当然要一睹其风采才好。” 陆四挥手示意文武随他上马。 他对佛家并不“感冒”,甚至连敬重之意都谈不上,否则也不会要在青藏行三武一宗旧事,然而这个甘露寺却被巩焴、宋企郊他们吹的很厉害,说寺中主持智能和尚有大智慧,且精于相面之术,能断人前程生死,十分灵验。 据说当年洪承畴任三边总督之时便曾来拜访过智能和尚,结果智能和尚说洪生前定享高位,死后却会被世人唾骂。 这个定语很有意思,也符合洪承畴的过往。其在明朝做高官,降清后在清廷也是大学士总督高职,但于沧州被顺军处死后,一个汉奸的骂名却是要让洪背负千年、万年之久。 结合当年智能和尚所批,还真是准的很,陆四也是来了兴趣,想看一看这位能断人前程生死的和尚到底有什么本事。 甘露寺离安边营城不远,也就二十多里地,不一会陆四与众随从便至山门。远远一看,这甘露寺倒也气派,占地不小,寺中房屋建筑也是甚多,并且看不出有任何破败之象。通往寺中的道路上,不时还能见到当地信徒。 负责监国安全的羽林将陈威力已带人在前方开道警戒,并将那些信徒驱散,确保监国不会遇到刺客。 陆四对此是有些不满意的,他来寺中参观同百姓来上香有何冲突,但羽林军职责所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叫对百姓和善一些,不可用强。对一些行动不便的百姓也当予以一些帮助。 至山门,须下马步行一段。 陆四也不在意,携文武欣然上山。 途中,巩焴为监国简单说了这甘露寺的来历。 “传宋仁宗年间,党项犯境,宋将狄青奉命西征,在此驻军于党项隔河对望,互有胜负。然宋军粮草乃由内地输送,路途遥远,供给不及时,若战事旷日持久,势必难支……” 按巩焴的说法,当时狄青意在速快,苦无良策,由是烦闷。一日悃眠,梦中见一神人曰:“汝与党项对敌,只可智取不可力抵,否则难以取胜。”青于梦中惊醒,沉思良久,忽然省悟。 次日狄青令将马鞍收集起来,依山势堆放,上覆草席。又令将马粪集中,于同一时间倾入黄河,顿时河面飘满马粪,厚达尺余,对岸及下游党项军见了相谓曰:“天朝兵多,光马鞍堆满了一架山,河里飘的马粪有一尺多厚,看来我们难以取胜了。” 一时党项军心动摇,狄青趁机遣人晓以大义,双方罢兵言和。 “狄青因神人指点获得胜利,为酬神人点化之恩,即在此地建了这甘露寺。” 巩焴的说法其实是多年流传,真假这位大顺的礼政府尚书也不确定。 陆四停步,面带笑容问巩焴:“尚书以为神人之说可信乎?” “这……” 巩焴摇头,“当不可信。” 语气却是迟疑,想来又觉不可信,但又觉可信。信在何处,不信在何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四笑道:“定是不可信的!……从尚书先前所言,我只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宋军因缺粮急于议和,二是党项人来犯兵马不多,故而双方虽摆开阵势,但实则都不想打,于是狄青命人同党项议和双方罢兵。但这事内中实情外人并不知道,于是乎便有了什么神人托梦一说,千年演变,越传越悬,倒真跟有这事一般。” 说完,又语重心长对百官道:“我大顺不能同前朝一般,我这个监国向来主张凡事要多调查,弄清楚原因再下定语,万不可风闻奏事,如此既是对朝廷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当事人的不负责任。” 此言深意,自是针对前明党争。 党争之利剑,便是风闻奏事。 何谓“风闻”? 就是听到点流言或是什么风吹草动,就不加实际调查便急忙向朝廷上书,或揭发、或弹劾,而奏疏一旦递上,被风闻的官员就得放下手头的事情或闭门、或辞官待调查。 如此,若风闻为假,岂不是让朝廷大事陷于瘫痪,万一是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那无疑于通敌资敌。 前明年间,此类教训还少么。 “监国圣明!” 众臣皆称颂,究竟是否铭记,就不得而知。 陆四轻笑,示意众人随他上山,至山门接引楼,便见一座三凤朝阳牌坊,后方不远有数座大殿。 “阿弥托佛!” 随着一声法号,就见一光头老僧携寺中弟子上百人早已侯立,模样皆肃敬。 陆四有些惊讶这寺中和尚怎的消息这么灵通,转念即知多半是行营这边早就通知了寺中,将他监国上山一事当成皇帝亲访来办了。 “贫僧智能,参见监国陛下!” 智能和尚口称贫僧,但却红光满面,显得营养极好。再看其身后一众弟子,大多如此。独几个小和尚身材较瘦,想来是在这寺中做苦力杂活的“学徒”,属于年资不够者。 “甘露寺,嗯,真如甘露一样。” 陆四这莫名其妙的话让智能一愣,不知何意。 “大师于这寺中多少年了?”陆四打量起甘露寺来,古风古气伴随香火味道,倒让人心中生出一丝庄严之意。 智能忙合什道:“四十余三。” “那真是有些年头了。” 陆四点了点头,负手在大殿外凝神观看,却没有入内迹象,这让智能与一众随从都有些困惑。 忽,那年轻监国说话了,但听他道:“听闻大师智慧超群,且精于相面之术,能断人生死前程,却不知大师观我这面相如何?” 见大顺监国问这个,智能如释重负,合什道:“观监国面相,雄主也!” 此语,引得大顺众文武都是不住点头。 陆四也笑了起来,继而突然伸手抽出羽林将樊霸的佩刀,然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把架在了智能和尚的脖子上。 “大师能断人生死前程,那么大师可否告知在下,大师今日是生是死?” 握刀的陆四,面上是亲切笑意。 第七百六十三章 二十万军重重围 大师肯定算不出他今天是生还是死。 因为,拿刀的不是大师本人。 唯物主义,大师想生,监国却会要他死。大师想死,监国却未必要他死。 唯心主义,生死悬于他人之手,漫天神佛也休想保佑。 陆四当然不会胡乱杀人,他只不过是想通过这个让智能心惊肉跳的选择题,让大顺文武明白一个道理——信别人不如信自己。 不过既然来了,陆四也不会空手而还。 所以他问大师出家人对身外之物如何看。 最终,拥有智慧的智能大师为当地重建积极捐输,价值差不多是他甘露寺几年收入。 这真是和尚当了一辈子出家人,化缘了一辈子,到了却被人家给化了缘。 甘露寺的事只是陆四在安边营的一个小插曲,从寺中回到安边后,第四军的捷报就传了过来,称于新兴堡大破西军孙可望部,斩杀俘虏西军上万,并夺取新兴堡这一宁夏后卫境内的重镇。 陆四让侄孙义良将地图取来,这个侄孙在他身边也呆不了多长时间,等过完年就要去宁夏任镇戎知府一职了。 镇戎府虽贫瘠,人口不多,但此地乃是陕西同宁夏交接所在,地方情形颇为复杂,尤其境内有外来教寺存在,故而陆义良任此地父母官着实也是考验。 做得好,陆四脸上有光。 做得不好,陆四这个四爷爷肯定也跟着丢人。 陆四其实给了侄孙更好的选择,比如在陕西境内选一富饶之地任主官,但义良自己选了镇戎,称愿在此贫瘠苦寒之地为四爷爷解忧,而且越是情况复杂地区也越容易干出成绩来。 孙儿如此心愿,陆四当然高兴,也甚是欣慰。 通州那边一帮陆氏宗亲正在礼部侍郎冯铨办的学习班集中学习,老爹同大伯发来的书信多达十几封,陆四却是一封也没拆开过,因为他知道肯定是老爹跟大伯为陆家人求情甚至是指责他的内容。 所以,不如不看。 不给老爹、大伯情面同时,陆四更是谕令冯铨对陆氏宗亲子弟要从严,万不可因为这些人是他监国的宗亲就放低要求,甚至做出违心之举。 等西北战事平定,陆四是要亲自到通州看看冯铨办班效果的,对于宗亲子弟中能力突出者,他肯定也是要予以提拔重用的。 这倒不是家天下的观念作祟,而是平等观念。 举贤不避亲。 但在此之前,必须煞煞那帮陆氏宗亲的心性,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行营参军、兵政府侍郎贾汉复结合各方面奏报,对当下战事向文武众人做了一个简单汇报。 “花马池西南的惠安、盐池、阳宁三堡皆在我军手中,由暂编第二军的一个镇驻守于此。” “花马池西北的兴武营、永清、安定二堡由宁夏巡抚、暂编第二军提督赵忠义亲领本军驻守,如此,孙、李集团想要西进灵州或窜入固原、平凉已无可能。” 陕西方面,巡抚张国柱在收到行营谕令后,已命凤翔总兵白鸣鹤督兵两万,北进至陕西庆阳府同宁夏后卫交壤的要地青风峡。 虽然白鸣鹤所部有一半是西军降卒,另一半是前番甘陕总督孟乔芳拼凑的人马,整体战斗力较低,但青风峡易守难攻,白以两万人马驻守于此足以封死孙、李集团南逃之路。 第十一军提督艾能奇也出兵万余在青风峡西面的甜水堡、下马关,如此,针对西军残余,顺军的包围圈已经合拢。 西线兵力以暂编第二军为主,计有四万人马。 南线由白鸣鹤部及第十一军一部组成,计有三万人马。 东线左潘安第四军、李成栋第九军两个军已抵新兴堡,两军步骑连同炮兵将近六万人。 监国这边又亲自指挥的第二军、炮镇及行营重甲、羽林诸军种,也是将近五万人马。 算上已从镇靖堡出河套的高一功第一军,用以围歼孙可望、李定国的西军残部的顺军将近二十万,而孙李集团现在兵力最多也就六七万人,且被围于花马池周边不到百里地区,周遭要镇关隘皆在顺军手中,即便顺军不对他们发起进攻,孙李集团也绝不可能撑到开春。 事实上西军余部已经开始粮草紧张,新兴堡之战的失利更是让西军上下好不容易鼓起来的一丝勇气又彻底不存,此战之后西军上下再无人敢提反击,而在顺军反复招降之下,不少西军将领都已经动摇。 战后数日,每日从西营潜逃向顺军投降的西军士卒多达数百人,逼得孙可望不得不派出亲信人马封堵道路,对抓获的逃兵立行斩首,这才止住了溃逃降顺之风。 可如今摆在孙可望面前的并不是止住军士溃逃,而是要为西营余下的将士找一条活路。 内心也实是不敢与顺军再战的孙可望同义弟李定国商议后,由其领军先行撤到花马池,并沿长城诸堡向灵州进军。李定国则率本部兵暂在盐场堡垫后阻击顺军,待孙可望率部至灵州后再退到花马池。 这个计划李定国承担的风险极大,因为其与孙可望分兵后本部兵连同降兵不过两三万人,面对步步逼进的顺军,尤其是顺军拥有强大火力的情况下,李定国很难支撑。 但是向来顾全大局的李定国毅然接下了这个垫后重任,兄弟二人互相激勉一通后,孙可望方领军往花马池撤去。 目送义兄离开后,李定国心中也极是惆怅,仍强撑着部署诸将,一通忙碌后已是深夜,身心俱疲的李定国方才在部将的再三劝说下往临处处歇息。 西府的居住就是盐场堡的玉皇阁,从堡中百姓家找的一张木床就是这位西府爷的休息所在。 李定国回来时才发现妻子刘氏竟是抱着次子嗣兴在等他,桌上的饭食早已冰凉。 “夫君回来了。” 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刘氏欣喜将怀中早已熟睡的嗣兴放到床上,便要去给夫君热一热饭菜。 “别弄了,我先前吃过饼子了,不饿。” 李定国拉着妻子的手,看了眼床上熟睡的次子,心中有一股暖流生出,又有些心疼妻子问她怎么不睡。 刘氏正要说话,阁外却传来低呼声:“府爷!” 声音是西府将领贺九仪。 李定国眉头微皱,抬脚来到阁外,问脸色有异样的贺九仪:“出什么事了?” 贺九仪朝阁中看了眼,不敢大声便凑近西府身边,低语一句。 闻言,李定国心神一惊,没来由的一痛。 竟是他的长子溥兴落在了顺军手中! 第七百六十四章 狂风扫落叶 前明嘉靖后期到隆庆年间,在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的主持下,明朝开始对河套地区采取攻势,即通过变被动防御为主动出塞,采取赶马、打帐、烧荒、捣巢等军事手段对蒙古人进行反击,这种办法在成化年间也称为“搜套”。 虽然搜套过程中明军伤亡也大,但却使占据河套地区的俺答汗部损失更大,逐渐陷入被动。 隆庆五年,明朝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其妻三娘子为忠顺夫人,双方就此互市,河套地区遂保持安定。 万历四十一年三娘子去世后,原本为顺义王控制的鄂尔多斯、土默特等部群龙无首,开始各行其事,屡犯明朝边境。只是由于蒙古本身已经衰弱,这种犯境对明朝构不成实质威胁。 后金的兴起让明朝与蒙古在河套地区的争夺不再成为战略重点,随着林丹汗的崛起以及后金军对蒙古部落的打击,原本占据河套地区的鄂尔多斯部及土默特部开始没落。 崇祯五年,后金酋长洪太亲自率军远征河套,时为河套之主的蒙古林丹汗不敌败走青海,后金军遂占领包括河套地区的所有漠南蒙古地区,其版图也从辽东一直延伸到嘉峪关,对明朝形成了彻底边防优势,再也不必局限于山海关或北京附近的长城关隘入寇,而是随时随地可从长城沿线任何一处突入,使明朝防不甚防。 为了统一管理蒙古人,洪太将漠南蒙古定为“内属蒙古”,其余蒙古部落为“外藩蒙古”。 凡内属蒙古都编成旗,以梅勒章京或总管为旗长,其下同八旗蒙古一样也设参领、佐领,骁骑校、护军校、前锋校等官吏。 前明崇祯年间清军五次入关,内属蒙古各旗随同入关的蒙古兵都在两万人左右。因为这些内属蒙古兵装备极差,并且相对满蒙八旗而言更是穷困,所以入关杀戮抢劫也最是凶残,同随清军入寇的朝鲜八旗兵一样被关内汉人称为二鞑子。 河套地区降金的蒙古诸部落并没有被清廷划入内属蒙古,而是定为外藩蒙古,以札萨克的方式管理这些蒙古部落。 这个札萨克同满洲封爵大致相同,即汗、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均由清廷册封,受清廷理藩院、当地办事大臣或参赞大臣节制。 河套地区原林丹汗部下两翼大总管的塔什海,虎鲁克寨桑投降后金后,均被授予札萨克世袭郡王。 早在大顺攻破北京之时,监国陆文宗就对今后大顺战事定下了三个方向,即南明、西张、北蒙。 在张献忠未背盟攻顺前,陆文宗意先通过哲哲嫁其父陆有文,自身纳布木布泰为妃,继而实现与漠南蒙古诸部,尤其是实力最强的科尔沁部联姻,从而合力牵制漠北蒙古,不使漠北趁满清灭亡之际吞并漠南诸部,成为大顺在北方新的强敌。 这个办法是可行的,不过是将从前的满蒙联姻变成汉蒙联姻,对于哲哲这对姑侄来说,她们也没损失什么。 要说牺牲,也是牺牲的大顺监国父子的身体,是陆家父子吃亏而不是她们博尔济吉特氏吃亏。 做这个决定时,陆四也觉委屈过,可一想这是为了大顺的将来,便也没什么好委屈。 前满清遵化巡抚宋权出使漠南诸部,便是这个“曲线联姻”的政治衍伸。高杰出任辽东总督,第七军进驻辽东,则是为“曲线联姻”做的军事辅助。 只要漠南诸部改奉大顺为主,则辽东的第七军便可以助漠南蒙古抵御漠北,如此短期内漠北就不可能吞并漠南,等大顺统一南方之后,在举国钱粮、百战精兵、先进武器的支持下,封狼居胥,饮马翰海这等赫赫武功便将重现东方。 张献忠的背盟却让陆四先缓西,短图北,真图南的战略构思破产,不得不倾尽全力先解决西军,这使得对漠南蒙古诸部的各方面动作相应也受到牵制。 这个牵制主要是钱粮方面的牵制。 原定年前驻辽东的第七军要派出部分人马西进,通过政治和军事的双重手段稳住漠南蒙古,现在第七军却因为缺少粮草无法出兵漠南。 为了缓解辽东的粮荒和人荒,辽东总督高杰走起了李化鲸敲诈朝鲜的老路,往义州鸭绿江不断增兵,还请水师封锁了鸭绿江口,摆出大顺将会入朝的姿态。 此举令汉城方面既惊又怒,不少亲顺派也痛斥燕京方面背信弃义,只知追究前番朝鲜被迫助满一事,而不顾朝鲜出兵助顺灭清的事实。 北京方面,左辅顾君恩对高杰擅自启动边衅意对朝鲜用兵不满,六政府及枢密院也都认为大顺不可对朝鲜用兵,仍当仿前明旧例册封朝鲜为藩属,都察院弹劾高杰的奏疏多达数份。 对此,陆四却一律留中不发。 在给外甥李延宗的家书中却有那么一句:“何为汉城?” 高杰是真想对朝鲜用兵,还是敲诈勒索,陆四都不在意,他既让高杰主持辽东大局,便当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高杰去办。 天塌下来不要慌,找个子高的去顶。但是没钱没粮却是要命的,仁义可换不来钱粮,朝鲜国虽于满清势弱之时再次改换阵营,并且出兵助战,但这个举动同先前朝鲜替满清立下的那些功劳却是不能比的。 适当教训完全可以,趁机灭其国也不是不行。 经后金两次打击,朝鲜的实力连现在的西军残余孙、李集团都不如,一昧抱着过去的观点真将朝鲜当作不征之国,也是完全迂腐的看法。 陆四不喜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但东方即中国这个说法,他是十分吹捧的。 此事便由高杰去,朝鲜能勒紧裤腰带举国出钱出粮出人出兵助满洲,为何不可助大顺? 莫非以为大顺的刀不比他满洲锋利不成。 辽东现在无法干涉蒙古“内战”,陆四也只能从西线着手。 让高一功率第一军出兵河套,不仅是彻底堵死孙可望、李定国外逃之路,也是从西线展示大顺对漠北、漠南蒙古部落的“内战”有干涉能力。 为了尽快平定收复河套地区,陆四谕令高一功:“首先,进兵过程中,只杀抗拒的敌军,投降我们的一律不杀。其次,不要拆散离散蒙古部众的家庭,不许奸银妇女,如果有滥杀无辜以及奸银妇女的,一律处死。” 这是将河套地区的蒙古部落视作大顺子民对待的政策。 但是又严令第一军所到之处,无论是俘虏还是归降蒙古部众,一律改其满洲衣冠为中华衣冠,如仍遵满洲剃发令或恢复过去蒙古衣饰的,则依蒙古办法车轮来办。 改满洲衣冠为中华衣冠,对于河套地区的蒙古部落而言,当是不存在抵触的,因为他们抛弃过去蒙古衣冠遵满洲人令剃发蓄辫,也很是痛快。 根据河套地回军情司细作传回的消息,河套地区两个最大的势力塔什海同虎鲁克寨桑的部众各自为万人左右,其余散居各处的大小部落几十处,总人口不超过十万。 兵政府尚书陆之祺则认为这个十万也不可能,整个河套地区的所有蒙古人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四万人。 根据是当年洪太率军穷追林丹汗,收降其部六万余。后来林丹汗之子额哲率领余部向洪太投降时,跟随他的部众只有一万余人。而河套地区在嘉靖年间俺答汗最鼎盛之时不过部众十来万。 所以,陆之祺给出四万人的估计。 这四万人只是河套地区蒙古人总数,单计能上马作战的蒙古人,可能几千都不到,加之明朝、后金对蒙古的多次打击,河套地区的蒙古人几乎是穷的连铁锅都要几家合用一口,故而在崇祯年间入关抢劫最是积极,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喝点满洲人给的剩汤。毕竟,满洲人防这些外藩蒙古比防汉人还要狠,不可能让他们重新恢复武装和实力。 顺军兵进河套的第一军是以原先大顺西路军的两万余精锐改编而成的主力,不管是军提督高一功兼镇帅的第九镇,还是悍将蔺养成的第十镇,在得到充足武器装备后都是能力战满洲的精锐。 高一功作为李自成的小舅子于顺军威望及资历不用多说,蔺养成也堪称是大顺朝尚健在的造反老前辈。 此人当年与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争世王刘希尧皆为“乱世王者”,大名鼎鼎的革左五营便是这五人所部。 如今马守应、贺一龙、刘希尧三人已死,贺锦战死于西北甘州,五营便只剩蔺养成一人,无论是造反年头还是领军经验,都是大顺不可多得的老将。 故由高一功与蔺养成领军入河套,陆四是一万个放心。 然而河套地区地域太广,蒙古部落太过分散,纯步兵于此地作战显然不合适,第一军当初建立时仅有战马千余匹,牲畜四千余头,故为加强第一军机动作战能力,陆四又将途经河南从袁宗第兵团调来的三千余匹战马,连同第二军刘体纯部留守的两千多骑兵都调给了高一功,使第一军的骑兵作战能力极大增强。 高一功、蔺养成率部自镇靖堡出长城后,便在当地向导的指引下直奔被清廷封为郡王的塔什海部。 据细作探明,塔什海部就驻扎在离镇靖堡北面不到两百里的白城子,此地有一条名红柳的大河,沿河两岸土地肥沃,牧草茂盛,曾是当年俺答汗庭所在,前明一度曾属泰宁卫。 白城子在宋代又被叫为夏州,党项人便是据此建立西夏基业,其西边就是五胡时期的统万城。 塔什海是林丹汗原先重用的左翼大总管,其与右翼大总管虎鲁克寨桑的叛变直接导致林丹汗被逐出河套,远奔青海并最终死在那里,因此二人都得到了时后金酋长洪太的赏识,在金军班师后洪太将河套地区交由此二人管辖。 高一功同蔺养成商议后,认为他们携带的军粮有限,进入河套之后须就食于当地,也就是必须通过对蒙古部落的打击获取牛羊来维持,因此首先必须打击蒙古人的老巢,最终二人将打击目标定在了白城子。 高一功也没有分兵,而是采取直捣黄龙之势。出长城后就在当地人带领下直扑白城,沿途修建了两处营寨,留守部分士兵驻守,一是便于同长城内的联系,二是卡扼关键节点,避免蒙古人逃窜。 此时的白城子方面却对顺军出塞一无所知,因为白城子中的蒙古高层刚刚才知道满洲覆没的消息,而这个消息还是漠南蒙古的巴林部落派人告知才知道。 巴林方面意欲拉拢塔什海共同对抗苏尼特部的腾机思兄弟,但年近六旬的塔什海却不想同漠北为敌,因为不久前漠北三部之一的车臣汗硕垒派人送给他一份大礼,原因就是希望鄂尔多斯部不要相助漠南诸部。 科尔沁苏尼特部的腾机思兄弟之所以背叛满清,也是硕垒诱使结果,就在今年八月,为了让腾机思兄弟打败漠南诸部,硕垒直接派三万兵马助腾机思兄弟。 自知实力弱小的塔什海不想在漠北三汗同漠南诸部的战争中损失实力,便采取观望之策,同时满洲的覆灭也让塔什海将十几年不曾往南边投来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长城一线,这位满洲册封的郡王担心长城内的汉人在打败了满洲人之后,会重新搞什么收套,复套。 细作传回的消息却让这位郡王变得轻松起来,原来那个消灭了满洲人的汉人军队还面临更多的敌人,而不管哪个敌人都远比他鄂尔多斯部更为强大,尤其是那支汉人军队正在陕西境内同另一支强大的汉人军队作战,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派兵出塞。 然而年事已高,也无心争战的塔什海却在睡梦中被惊醒了。 深夜的白城子外的草原上,突然传来响亮的号角声。 帐篷中的蒙古人惊恐疑惑的从帐中奔出,然后他们惊住了。 幽暗的大地苍穹下,一条长长的火蛇正在向白城子快速游来。 第七百六十五章 不得不进 花马池乃是宁夏三卫境内最大的盐池,其产食盐不仅固定销往陕北和关中,还供应陕西行都司(现在的大顺甘肃省)。 前明天顺、正德年间,明朝曾用花马池所产食盐同塞外蒙古人换取矫健西夏马,“花马池”这个地名也是由此而来。 有明一代,对花马池十分重视,先是于正统年间修城池护卫,后因所修城池地处塞外,孤悬难援方改建于长城内,并设副将驻守。 当初随大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一同领军,南下驰援淮扬义军的定南侯董学礼,在降顺前便是花马池的副将。 西军攻占宁夏三卫后,对花马池这一产盐要地同样也是重视。孙可望东征前命归其节制的天讨营总兵杨惺先率本部兵4000余,并绿营降兵3000余驻守此地。 杨惺先驻守花马池期间,配合宁夏巡抚李虞夔将花马池所产食盐往各地经销,前后获利三万余两,更是用盐从塞外的几个蒙古部落换来2000匹战马,受到当时在固原的大西皇帝张献忠下旨褒奖。 与义弟李定国自盐场堡分兵后,孙可望率本部东府兵近四万人昼夜不歇往花马池急赶,并派人以快马先行告知驻花马池的杨惺先,让他想办法为大军筹措御寒棉衣及粮草军械,并遣人向灵州方面通传东府大军不日即将进驻灵州,好让灵州方面能够提前准备。 然而让孙可望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紧赶急赶,却还是慢了顺军一步。 腊月二十三日,也就是陕西人习俗小年那天,正在向花马池急行军的孙可望收到了杨惺先传来的噩耗——宁夏巡抚李虞夔在金积堡被顺军击败下落不明,驻守灵州的张应科被叛徒杀害,现顺军已经进驻灵州,并占领控制了沿边长城诸多要塞城堡。 杨惺先是腊月十九那天才知道灵州已被顺军攻占,之后顺军曾前后派了两拨人过来劝降杨惺先,但都被杨惺先拒绝。 如果杨惺先所报军情不假的话,意味着孙可望同义弟李定国尚在陕西境内往沿边撤退时,顺军已经从西线固原、凉州方向进军宁夏。 灵州的丢失也意味着孙可望原先同义弟定国商量的,退守宁夏前卫与顺军相峙的战略再也无法实现,摆在他同义弟李定国面前的其实已经是死局。 再结合先前与顺军的多次交战,以及顺军突然停止追击的举动,孙可望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比一张棋盘,自始至终,他这个大西东府爷都被对手牢牢的困在一隅之地,他所能想到的每一条出路都被对手提前落子堵的结结实实。 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孙可望强撑着率部抵达花马池。 杨惺先力尽所能为东府统领的这支残军提供吃喝,可花马池的盐是有不少,但粮食却同样不多。即便他杨惺先想破脑袋,最多也只能维持大军半个月。 半个月后,不管是东府的大军,还是西府的大军都将断粮,届时根本不必顺军动手,西军也会自行瓦解。 唯一退路的被堵让孙可望陷入进退两难境地,虽然他还可以带着残部冲出长城,但那同样意味着他孙可望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踏入故土一步,不到万不得已,孙可望是绝不会带着部下逃到草原上去的。 在与部将再三商议之后,孙可望决定放手一搏抢在断粮之前收复灵州,为此调动包括冯双礼、郑国、刘镇国、关有才、王爱秀、杨惺先在内的各部兵近五万人(骑兵三千余)齐出花马池攻向灵州。 冯双礼建议当在花马池留下一支兵马以策应后路西府军,孙可望却道若是不能收复灵州,再有两个花马池大西也将不存。 当日,孙可望命杨惺先将军中猪羊等牲畜尽皆宰杀,让将士们痛餐一顿后便领军出发。 欲收复灵州,必先夺取长城沿边诸堡,而挡在孙可望面前的第一个钉子就是距离花马池不到百里的天池寨。 孙可望命冯双礼为前锋,率关有才、刘镇国二将计一万四千余人先行攻取天池寨。 冯双礼等人率军赶到天池寨后,却发现这座本应由顺军重兵驻守的堡寨已被顺军纵火烧毁。冯命人在左近搜寻后没有发现任何顺军踪迹,但也没有任何粮草缴获。 消息传到孙可望那里,孙判断顺军攻占宁夏的兵力可能也不多,所以他们不可能分兵把守沿边长城诸堡,那样只会分散他们的军力,故而采取的是坚壁清野之策,将主力聚集于一地等着西军来攻。 这个计策不得不说是十分聪明的,吃准了西军残部在即将断粮的情况下不得不冒险突进,从而收取以逸待劳之效。 然孙可望明知顺军是诱他急进,却不得不吞下这颗“阳谋”之果,命冯双礼继续统军向灵州进发。 果然,冯双礼继续西进途中仍是没有遇到顺军,永清、安定两座重要城寨也同样被顺军烧毁放弃,这让冯双礼忧心忡忡,不知顺军是在何处等待于他。一路行来无颗粒粮食缴获,甚至连水井都被顺军用泥土淹埋的西军将士,也是饥渴交加。 未知的敌人有时候比能看到的敌人,更加可怕。 忐忑不安的冯双礼觉得不能再这样盲目西进,遂于永清堡停止进军。孙可望率部赶到后怒斥冯双礼畏敌,亲自督兵西进。 就这么西军又行两日,来到了距离灵州已经极近的兴武营所,孙可望本以为顺军不会放弃兴武营这座宁夏前卫的重要关隘,没想到兴武营竟然也被顺军废弃。 此时如骑虎难下,孙可望强忍内心不安,沉着脸继续领军向灵州进发。至石硖子沟,却见前方沟谷上空有飞鸟盘旋,随义父张献忠征战多年的孙可望立时疑沟中有顺军伏兵,急命诸将停止前进,派一队骑兵前去查探。 未等西军侦骑抵达,沟谷之中便有几发红色烟花弹升空,旋即就听蹄声自谷中传出,未几便见大队骑兵从谷中冲出,人数约有数千。出谷之后这些顺军骑兵一分为二,一支往西军南侧奔去,一支往西军北侧奔去。 第七百六十六章 动手之后不纳降 从峡谷中冲出的骑兵便是隶属暂编第二军的顺军精锐骑兵,最新建制是暂编第四镇,一半人马都是出自老淮军第十二镇。 该镇自武功西追西军御营主力,曾创下昼夜急行三百里,以一镇逼降俘虏西军六万余的傲人战绩。 除暂编第四镇骑兵外,沟谷中尚有大队步卒。在看到信号之后,这些步兵立时从各自部署方向列阵冲出,于谷口东方长数里区域组成八个方阵,将后方的沟谷口堵得严严实实。 暂编第二军的步兵主要是由原白文选指挥、后被窦名望接手的西军降兵,以及宁夏前卫境内降顺的西军组成。 除三分之一军官是从顺军调派过来外,其余都是原先的西军将领,经窦名望“调整”,这些西军将领有一半都是原窦名望皇城指挥使司的人,所以忠心相当可靠。 加之窦名望于固原降顺之后的表现,暂编第二军提督也是宁夏巡抚的赵忠义,便放心大胆的将步军二镇的指挥权交予窦名望。 放弃兴武营、永清、安定、天池等地诱使孙可望西进,也是窦名望献上的计策。 窦认为孙可望一旦得知灵州已被大顺夺取,在走投无路之下绝不可能困守花马池,很有可能会铤而走险率部猛攻灵州,故若顺军按原先计划分兵驻守沿边各堡寨,容易被孙可望主力一一击溃,这样不仅会让孙可望从这些堡寨获得一些粮草补给,还会让西军残余变得空前团结,对顺军西线拒阻孙李集团造成威胁。 因此,当舍弃一些重要性相对较低的堡寨,集中暂编第二军主力待敌来攻,同时采取坚壁清野之策,如此西军一路既无法得到补给,也会因为急于进军变得疲惫不堪,顺军以逸待劳定能重创孙李集团。 赵忠义虽是明军将领金声恒亲兵出身,资历不显,却擅于采纳旁人建议,加之作战勇猛,这才凭借战功积升一军提督,并兼任宁夏巡抚一职。 与一众部下商议后,都认为窦名望所献之策实是对付孙李集团的妙计,赵忠义当下便采纳窦的提议,除西南三堡兵马不动外,其余各堡寨立行毁寨弃堡,并坚壁清野,主力聚集于石硖沟谷一带,本是想利用石硖沟谷有利地形伏击孙可望,不想却被孙可望识破,索性直接摆出架势与孙可望一决高下。 眼见顺军竟在沟谷伏有大量兵马,西军上下都是心惊。孙可望原是想趁顺军出谷列阵之时率先发起进攻,好打顺军一个立足不稳,但顺军的骑兵却在南北两翼虎视眈眈,迫使孙可望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其仅有的三千多骑兵冒然派出,顺军骑兵从南北扑上很有可能会将西军骑兵围歼。 “东府,是战是退?” 大将郑国打马过来低声询问。 孙可望未说是战是退,而是召来杨惺先问其顺军在宁夏的领军之人是谁。 杨惺先说是一个叫赵忠义的将领。 孙可望摇了摇头,不知此人是谁,但多半不是李自成的旧部,否则他当是知道的。 再观顺军步卒列阵,却是眼熟,因为那些顺军步卒不少人身上穿的还是西营服饰,不同的是脖子上系了红巾,再看步军阵前一众顺军将领,当时就有人破口大骂起来:“是窦名望那个叛徒!” 孙可望脸色阴沉,他看的分明,对面顺军步卒不仅大半都是他西营将士,领军的将领中更有许多是义父生前看重的御营将领,尤其是那个窦名望更是义父生前最为亲信的大将,否则也不会让其担任皇城都指挥使,负责御营直属禁兵。 “我看孙可望未必敢战。” 沟谷半坡,身披战甲立于马上的提督赵忠义放下千里镜,对身边的前西营陕西巡抚杨以民道:“你去劝劝孙可望,他若肯降的话,我大顺监国不吝王爵封赏。” 杨以民点了点头,他自在固原随窦名望降顺后,便被任命为大顺的陕西按察使。不过并没有立即前往西安就任,而是奉兴国公李过之令随赵提督北上宁夏,原因是他同孙可望私交极好,所以大顺方面希望他能劝降孙可望。 杨以民虽是秀才出身,但随西营征战也达十年之久,早练得一身好马术,不然早就死于明军的追击了。 当下纵马下坡,直奔西军而去,并不担心万一劝降不成,孙可望会杀了他这“叛徒”,毕竟他除了与孙可望私交极好之外,当年对孙可望也有过救命之恩。 杨以民很快就被带到了孙可望面前,望着已着大顺官服的昔日好友兼救命恩人,孙可望轻叹一声,知道对方来意,却是没有让对方开口说话,反而问他定北和抚南二将军为何降顺。 “当日定北、抚南二将军……” 杨以民将华亭城下艾能奇、刘文秀被李过劝降,及之前二将军如何试图挽回危局的种种努力都说了。 待知定北、抚南乃是因为平凉城被顺军奇袭,粮道断绝,军心动摇之后不得不降,孙可望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府爷,定北、抚南皆为大顺封侯,老万岁也被大顺陆监国以亲王之礼厚葬,汪丞相如今为甘肃巡抚,严丞相为宁夏布政,马元利、王自奇二都督各为镇帅,窦指挥亦得顺军重用……” 杨以民内心还是希望大顺大西能就此罢兵,双方从分家再行合家,故而将大顺方面善待西营文武将士之事如实说出,并说定北、抚南二部现都为大顺主力军,只要孙可望愿降,大顺监国当以王爵相封,引为重臣云云。 “你不必多说,且回去带话于那赵忠义,你我两家既已摆开架势,那便一战好了。” 孙可望没有被大顺的王爵吸引就此下马投降,但左右西营将领不少人心中却是突突。 “府爷!” 杨以民还想再劝,孙可望直接扭过头去挥手命亲兵将他拖走。无奈,杨以民只得回去复命。 “孙可望这人如此不识好歹的?非要死上几万人才心甘吗!” 赵忠义有些生气,马鞭一抽,纵马从坡上疾驰而出,冲至西军阵前猛勒马缰,生生止住,尔后放声喝道:“我乃大顺宁夏巡抚赵忠义,现与尔西军将士只说一句,未交战前来降者,原居何官仍为何官!交战后力不能敌再降者,一律不赦!” 第七百六十七章 奉顺王,奉顺王! 赵忠义阵前所呼即行营不久前下发的《对西营作战几点须知》中的一点。 根据这份由大顺监国亲自核定并盖印的须知要求,对于交战后再行投降的西营将领,大顺不再纳降,更不会优待,也就是说对于那些追随孙可望与顺军力战者,不会再同从前那般俘虏之后仍会善待。 本质上是将原顺西之间的兄弟矛盾上升到敌我矛盾来对待,这也是时势发展的必然。 随着顺军对中国北方的全面统治,以及大西朝廷的正式奉表投降,大顺已然成为中国北方唯一合法政权。 如此便意味,如孙可望、李定国统率的西军残余,青海境内的土官僧官,亦或其它地区的零星叛军,都将是已转型为“官军”的顺军剿灭对象。 官军剿灭的对象,当然就是贼寇了。 对贼寇,自是不能再一昧主抚。 套用民间的话讲,机会已经给了无数次,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西营诸将仍是不能把握,那么他们就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降,还是不降!” 赵忠义中气十足,话音带着典型的淮扬腔。 “降,还是不降!” 上万顺军齐致喝喊,声波之中满是肃杀,无形压力。 西军阵中明显有骚动。 对于这最后的机会,孙可望依旧没有把握,其明知西营已经不可能再同顺军争鼎,并且由于近番连期败仗导致军械钱粮丧失怠尽,军心士气也极度低迷,根本无法再战。 当此数万人生死存亡关键,作为残余西军的“领袖”,孙可望理当摒弃过往顺西门户之见,追根溯源,果断率部加入以顺军为核心的新兴政权,从而不仅能够保存西军残余,也能为农民军出身的顺西两家彻底消灭腐朽残存的明朝势力助力,结束自崇祯元年起长达二十余年的战乱,还这天下苦难百姓一个太平。 如此,以孙可望在西营威望资历,于大顺贵为王爵根本不是难事,其才智亦能在大顺得以施展。 可惜,孙可望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 “降?难道要我称他黄毛小儿一声义父不成!” 孙可望仍是不肯降,这位东府爷或许认为他麾下这四万人马尚可一战,所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擂鼓,备战!” “咚咚”战鼓声于石硖沟谷东方响起,然而鼓声正急时,西军阵中却有一将纵马冲出于阵前朝将士疾呼:“大顺、大西,旧主皆兄弟。今大顺消灭满清,入主北京,恢复中华,名正言顺,我等亦有所依,当遵大顺为主!” 言罢,该将径直带所部千余士卒脱离大阵,直接往对面顺军涌去。 该将正是东府节制副总兵吴之凤。 “愿降,愿降!” 吴之凤怕对面顺军误会他是来进攻的,令军士奔跑相呼。 对面顺军见状,立时有数十骑持红旗纵马奔来,尔后直接转向为吴部向导,令该部随红旗往石峡沟谷南侧一山脚而去。 这也是应有之意,否则若吴之凤假降不加防备引入阵中,突然发难,顺军立时就要大乱。 “有人往顺军那边跑了,有人往顺军那边跑了!” “是吴总兵的人!” “……” 吴之凤部临阵叛变让西军阵中大哗,将领士卒皆是骚动。 “是吴之凤那个狗贼!府爷,末将去宰了他!” 孙可望爱将郑国气得催马便欲带人追击,可未等郑国冲出,大阵之中又有两将打马兜出。 一将为天击营总兵张胜,一将为得胜营副将龚彝。 二将各领本部兵如那吴之凤一样脱离大阵,其后便在顺军红旗骑兵接应下也奔沟谷南侧而去。 随张胜叛降军士两千余,随龚彝叛逃军士千余。 当真是眨眼之间,便叛了三将五千人。 “张胜焉敢叛我!” 吴之凤的叛降并不让孙可望多震惊,此人本就是明军降将,然而张胜却是与他幼时一起在孩儿营长大,虽非兄弟胜似兄弟,前番对张胜也是多加重用,只要没有战事必定使人召来张胜把酒言欢。 未想此生死关头,那张胜全然不顾待他恩重的东府爷领军降顺而去,这同一把尖刀刺在孙可望心窝之中,让他怒不可遏,更是痛心万分。 “为何无人拦阻!” 先前因畏战遭到孙可望斥责的大将冯双礼眼见张胜等人叛出,左右诸军竟无一部予以阻止,也是又气又急。 “府爷当快速弹压,否则如蚁穴溃长堤!” 孙可望的亲信谋臣吴逢圣见势不对,赶紧提醒恩主速作防备,不然必有更多意志动摇者领军叛出。 “你们几个各去督阵,再有叛我者,格杀无论!” 回过神来的孙可望急命郑国、冯双礼、王爱秀等将分别去督各部,可真如吴逢圣所言,千里长堤毁于蚁穴! 大将李本高也叛出了! 此人本是明将,崇祯年间以材官守舒州,后为大西皇帝张献忠迫降,追随日久,有勇有谋,现为都督。 “弟兄们,别打了,大顺也好,大西也好,本来就是一家人,连定北将军、抚南将军,皇城窦指挥都降了,我们还犯什么糊涂!” “大伙都随我去奉顺王,奉顺王!” 在李本高的疾呼声中,数千西营将士从阵中一哄而出,齐呼:“奉顺王,奉顺王!” 局面已非孙可望使人弹压可阻,继而又有将领李承爵、郭胜、白飞虎、王进忠等七人各自引兵脱出。 四万余兵马的西军阵脚散了近一半,其余一半也是惊慌失措,只将孙可望看得是心惊肉跳。 顺军阵中见有大量西军将士来降,也是精神大振,齐呼:“奉顺王,奉顺王!” 红旗接引骑兵一拨拨络绎不绝。 “平东亡也!” 窦名望抚须轻笑。 冯双礼带亲兵纵马冲至拦在正带兵往顺军投去的李承爵前方,李原系他的部将,其部兵马也多是冯双礼的老本兵,哪里能容李承爵将这些人带去。 “李承爵,汝为部将,何敢叛我!” “我非叛将军,实是奉顺王!” 李承爵竟是挥手命人冲上前将马上的冯双礼一把拽下,使人架着往顺军而去。 第七百六十八章 孙可望降顺 冯双礼未想李承爵连他也敢下手,气得连连大呼怒骂,可架着他的那些士兵却是浑然不理会老主将,未几便将冯双礼直接架到了顺军那边。 将近一半的西军将士叛降归顺,令得西军阵营大乱,余下西军士卒即便未降,也都失去了与顺军一战的勇气,此时人人皆惊皆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孙可望知大势已去,却仍不肯降,但也知不可能再与顺军一战,遂急忙传令吹号撤军。 “想跑!” 顺军提督赵忠义见状,哪里会放过到手的郡王封爵,右臂狠狠挥落,立时步军某阵前排士兵往两侧移去,露出藏在他们身后的三十余门火炮。 伴随着火炮的轰鸣声,炮弹在因为急于撤退而阵形大乱的西军阵中一颗颗落下,带走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轰隆隆的炮声中,顺军的骑兵也同时从南北两个方向,如同一对铁钳般朝着西军无情冲了上去。 急于撤退的孙可望根本没有时间调整阵形,也根本没有力量阻止顺军骑兵的冲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顺军骑兵无情的冲撞过来。 顺军骑兵冲击西军那刻,那些没有甲衣保护的西军士卒被顺军的骑兵不断往里冲撞,要么成为马下亡魂,要么就是被一柄柄长矛戳得透心凉。 好像狂风吹过,成片的西军士卒如地上的枯叶般被卷起,又掉落。 “进!” 窦名望指挥的步军也不失时机的开始追击,由于顺军骑兵的南北夹击,截断了很多西军后撤之路,使得顺军的步军攻击变得更加有效。 一千多顺军的弓箭手拼命挽弓、搭箭、朝前方半空飞射,一波接一波的箭枝在空中变成一阵阵箭雨,带着刺耳的尖啸声成片的掉落在惶乱崩溃的西军士卒上空。 “嗖嗖”声中,同被顺军骑兵冲撞一般,成片的西军士兵中箭倒地,哀嚎一片。 西军再难支撑,撤退变成了彻底的崩溃。 “不要乱,不要乱!” 孙可望爱将关有才在马上拔刀试图想要稳住溃散部下,胸前的铁甲却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声,定睛一看几枝箭落在了马下。 有铁甲保护的关有才很幸运,箭枝伤不了他,可那些没有甲衣的普通士兵却是被顺军的箭枝射得惨叫连连。 很多士兵都是后背中箭,因为他们是在疯狂朝后跑的路上被顺军射中。 失去主人的战马也被顺军的弓箭射中,疼痛让这些战马变得疯狂,在人群中四处冲撞,直到无力倒地。 “活捉孙可望!” “活捉孙可望!” 石峡沟南东方,顺军的呼吼声一浪高似一浪。 兵败如山倒,孙可望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在杨惺先等将领的保护下拼命东逃。 东府大将郑国在乱军之中与孙可望走失,眼见顺军的骑兵正在疯狂追击东逃的西营将士,郑国神色落寞,知道根本不可能挽回败局,本意就此下马投降。 然而远处几声铳响传来,继而就见郑国闷哼一声,痛感让他本能抬头看向铳响方向,最后在马上颠簸片刻,无力叹息一声从马上摔下。 东府另一大将王爱秀的战马被顺军弓箭射中,马上的王爱秀不防被突然摔倒的坐骑摔下马去,不等其支撑站起,几十骑顺军骑兵从左后方飞驰而来。一匹战马的双蹄毫不留情的踏在了王爱秀的背上,当场令这位东府大将肋骨尽断。 刘镇国于乱军之中既无法同东府会合,也无法有效指挥其部兵马,只得打马自逃,却于逃跑路上被顺军骑兵撵上。 一名顺军骑兵以长矛戳中刘镇国后背,刘身上有甲衣,那矛头未能洞入刘镇国身体,又由于惯性作用过大,致使顺军手中的长矛直接断成两杆。 侥幸不死的刘镇国顾不得庆幸,奋力甩鞭打马,可是坐骑却未能腾跳奔跑,反而惨叫一声前蹄一弯落地。 刘镇国同个皮球一般从马上滚向前侧,好不容易爬起却被顺军步兵团团围住。 几杆长矛同时刺向刘镇国,避无可避的刘镇国怒吼着硬生生抱住两杆长矛,拼命向前顶去。 直将那两名顺军步兵顶出几丈,却是再也顶不动。 没有铁甲的双腿被顺军的大刀生生斩断。 整个战场形势一边倒,那些被顺军接引到石峡沟谷南侧待降的西军将士望着这一幕,人人说不出的滋味,也是人人庆幸早降,否则便如那些不肯降的同袍一般身死当场。 四万大军倾刻瓦解,孙可望泪无可流,在少数兵马保护下只知仓皇东窜。 逃至先前占领的永清堡时,已被顺军烧毁的该堡却不能给这位大西平东将军提供任何保护,只得继续向东逃窜。 沿途根本无法停留喘息,因为顺军骑兵在后疾追。 于柳杨堡,孙可望一行被顺军骑兵再次追上,一番激战,杨惺先阵亡,孙可望仅带数百人逃出,其中包括其妻子王氏,及二子孙征淇、孙征淳。随行文臣有吴逢圣,将领杨万年、王会、张明志等人。 逃出后的孙可望也是无路可走,只能重走老路欲由花马池去寻义弟李定国。 然孙一行逃至花马池时,城中却是飘扬顺旗。 原是花马池西南的盐积堡顺军哨骑发现西军未在花马池留驻人马,于是直接将这宁夏境内的产盐重地给占了。 前有花马池顺军阻其东逃之路,后有人马不歇的顺军拼命追击,于孙可望而言,局面已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绝望之下,孙可望竟欲杀妻灭子,尔后自尽。 谋臣吴逢圣同将领杨万年苦苦拉住孙可望,再三相劝。 吴逢圣道:“府爷乃大西太子,今大西虽亡,但西军将士于大顺多得重用,且西府尚在,府爷如今虽兵败,威望影响尚在,若能降顺并劝说西府,大顺未必不重用府爷。” 杨万年、王会等将领虽对孙可望忠心耿耿,然此际若能有活路,也未必要随可望同死。 故皆云:“今我大西,人心思变,惟有降顺可免。” 在众人再三劝说下,孙可望终是去了心底最后一丝骄傲,让吴逢圣替他写信送于顺军,愿向大顺乞降。 接到孙可望降书的宁夏巡抚赵忠义大喜过望,急命将孙可望一行押入花马池,并命快马向行营报捷。 同时在杨以民的建议下,称“西逆可旺携子来降,所带伪西官丁、妇女共两百余口,马三百来匹…… 臣判可旺言辞,可着其抚李定国,若定国愿降,则西北再无战事,此监国如天之福,此大顺如天之福矣。” 第七百六十九章 一统天下势已成 “传超啊,我记得几年前在高邮那会,你给我打了只野鸭,可惜那会我也不会烤,结果把好东西给烤糊了……这回咱们得小心些烤,油啊盐的都要洒均匀,不能糟塌东西喽。” 长城脚下,大顺监国刚刚打猎回来,这会忙着烧水烫鸡毛。 陆四的箭法不好,叫他自个射些野鸡野兔子肯定是不成的,好在身边有个猎户出身的徐传超,所以下午在长城边上着实收获不少,打了十几只野鸡,另外还射中了三只兔子。当然,其中有只兔子说是监国射中的,但实际上监国只是补射。 主射手徐传超自是要称所有的鸡兔都是监国射中,以此突显监国文武双全。 陆四却笑骂:“你们莫不如说我这个监国一天射几百只兔子好了。” 做人要实事求是,可是陆四一直对自己,也是对部下的要求,岂会为了什么文武双全的虚名,自吹日射兔三百只呢。 况,他隆武帝的武功还需要几百只兔子来证明么。 不过,监国一行回去之后,当地却流传这么一段故事,说是隆武元年监国北巡长城经此,忽遇一猛虎,亲换雕射之,虎应弦而毙,因此该地名射虎川。 陆四北巡长城已有数日,今日却是他第一次出长城,虽然只是在边墙下打打猎,射了一些鸡兔,但此举意义却是极为重大。 因为,这是自前明武宗正德皇帝以来,又一个驰马出长城的汉人帝王(监国)。 在此之前,无论是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亦或永昌皇帝李自成,都无出塞经历。 出塞打猎,是谓“北狩”,此创基帝王作为。 也许,陆四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他沿长城西进,以及出边墙打猎是什么“北狩”之举,但在官员眼中,在史家眼中,却是意义深远之举。 回到驻地后,陆四命人拿了几只野鸡给那帮随行的尚书文官们补补身子,其余的则同一众将领各自瓜分。他本人只取一只鸡用来烧汤,另外拿了只兔子来烤。 水烧好后,陆四以监国之尊亲自烫毛拔毛,并给那野鸡开膛剖肚,认真模样,便如村野民夫。 处理完野鸡,陆四又同徐传超一起处理野兔,不经意间想起几年前他自淮安率军南攻扬州,于高邮大败扬州三将那夜,顿时感触良多。 一晃数年,昔年淮扬大寇摇身一跃而为北地主宰,陆四自忖其“发迹”速度比之二十来岁当军长还要夸张。 短短三四年便从一布衣升为正国,古往今来也独他一家了。 野鸡肉实际上并不好吃,吃在嘴里跟木头塞子似的,汤却是真鲜美,即便没放一滴油,陆四也是连喝了两碗。 再想到当年同侄子广远去出河工时,大嫂把下蛋的母鸡杀了给他叔侄吃肉喝汤,自又是一番感慨。 兔子是陆四自己动手烤的,这年头没有色拉油一说,就是用的菜油。内外那么一抹,在架子上不断翻烤,时不时的洒上些芝麻盐花,未几便是扑鼻香味。 深夜之中,围于火堆前,闻着扑鼻肉香,倒也是人生一大难得享受。 第二军提督刘体纯、兵政府侍郎贾汉复同陆义良等人有说有笑,陆四同徐传超专心烤肉,气氛特别融洽。 随着兔肉的渐熟,不时有油滴落于下面没有明火的木炭之上。每一滴落下都会使木炭生出明火。 刘体纯有所感触道:“这油可是好东西,以前在家时一年最多几斤油,爹娘做菜时都不拿小勺舀,而是拿筷子沾一下放锅里,小时不懂,以为爹娘不舍得,后来大了才知道这油可金贵着。要是不省着用,一年之中倒要大半年连油花子都看不到。” 说完,刘体纯叹了一口气,显是想到他那早就饿死的爹娘。 陆四对此也有同感,身体主人记忆告诉他,一碗白米饭配小勺猪油拌饭,那就是人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贾汉复点头道:“油盐酱醋,油在首,足以说明这油对百姓之重要。”继而想到什么,摇了摇头,“这人要是没油吃的话,小子不长个子,姑娘不长乃子,大人干活都没得力气。” “干活没得力气还罢了,总是不受活罪,早年我随老闯王征战叫那明军困在商洛山半年之久,嘿,那真是肚中一点油星也没有,这罪遭的可不是没力气这般简单,而是要死人的。” “嗯?” 贾汉复一愣,没油吃怎么就要死人了。 刘体纯嘿嘿一声,道:“你贾侍郎从前是官军,过的滋润,可不知咱们这帮人的苦……这肚中半年不见油水,你猜会怎样?那可是肚中干结,大半个月拉不出屎来的,能把人活活憋死!那滋味,比他娘的挨上几刀都难受。” 贾汉复惊讶:“那最后昨弄出来的?” “实在是没办法了,闯王便让我们十来个兄弟相互用手帮着往外抠呗,要不然昨整,活活叫屎胀死不成?” 刘体纯哈哈一笑。 贾汉复怔了一下,然后本能的把屁股往边上挪了挪。 陆四听着有趣,转头问刘体纯:“谁帮我岳父抠的?” “除了刘宗敏,还有哪个?”刘体纯笑道。 “都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但活人是真会被屎憋死的。” 陆四示意徐传超接着烤,走到众人面前坐下,“老刘说的这事,听着感觉恶心,可却是关系咱们大顺存亡,关系咱们百姓生死的大事。老刘刚才那话说的好,肚中没油,小子不长个,姑娘不长乃,这能成?所以咱们大顺不仅要让百姓有粮吃,更要让百姓有油吃!咱们呐,不能让咱们从前受的苦,再让咱们的后人再去受了!” 怎么才能让百姓有油吃呢,这便着眼于民生商业的恢复了,尤其是经济类作物的种植。 现在大顺一穷二白,喊个什么让百姓有肉吃的口号是可以,然而根本做不到,但在这一穷二白,却地多人少的情况下,合理进行主粮和农副作物的种植却是能通过“植物油”让百姓吃得起油的。 眼下的植物油无非是菜籽油同花生油、大豆油三种,这三种作物当下于中国都有种植,但存在种植规模小,产量低,运输难,以及地域限制问题。 明朝灭亡除了天灾人祸外,也与土地兼并离不开。大多数自耕农的土地只能勉强维持一家老小不被饿死,要他们将口粮地拿出来种些经济作物是极为困难的,最多就是在杂边地,房屋周围少量种植一些,如此便有刘体纯所感触的“油金贵”问题。 现在土地兼并问题已经不存在,中国北方就是地多人少,那么于大顺而言,便可以在这张“白纸”上进行类似计划经济的着墨,以国家力量解决从前无法解决的问题。 陆四开始酝酿要选择几块大的区域,主要种植油类作物,通过国营方式收取粮油,然后以国家力量进行大范围调度,确保大顺的百姓能够吃到便宜油。 华北、西北、东北、中原都要如此部署。 盐这一块同样如此。 油盐酱醋不是小事,国家根本在于百姓,百姓根本在于生活,生活根本便是这不起眼的油盐酱醋。 解决百姓吃盐难,吃油难的问题,这个国家想不富强也难。 而且这也是最易得民心的举措。 还有什么比老百姓的“菜篮子”、“锅盖子”更值得统治者关心与重视的么。 当初陆四进京后多次在北京近郊乡镇调查,每至一地都要到百姓家中掀开锅看看,可不是搞什么形式主义,而是那口锅才是中国的根本。 历来中国官场便是上行下效。 陆四一个人是治理不好这个国家的,因此需要无数“下效”的官员去执行,去推动。 “老刘啊,等打完该打的仗,是不是可以考虑让咱们的将士们去为百姓的油盐酱醋出出力?” 陆四这话是随口说的。 “昨出力?” 刘体纯不解。 陆四笑了笑,拿棍子拨了拨火堆,道:“过去拿刀,将来拿锄头嘛。你不是说百姓没油吃么,那你这个提督就带着手下儿郎去给百姓们弄些油吃嘛。好比我这个监国也去弄块地种些花生,这样收了花生打了油,就不必再吃百姓们的供给。 我们这些人少吃百姓一分,百姓手里就多一分,这要是再能给百姓打上一分,那百姓就多两分。积少成多,日积月累,总得让百姓做饭时舍得放油,叫咱大顺的男娃娃们把个头长高高,叫女娃娃们把身体长大些嘛,将来出了嫁也好让孩子们有口喝的不是…… 不然,我们打生打死的图的啥?图的还是让百姓受罪,没粮吃,没油吃?” “嘿,监国能这样想,真是我大顺子民的福份啊!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俺老刘听监国的,上半辈子杀人放火,下半辈子修路铺桥!” 农民出身的刘体纯自是对陆四的话无比支持,倒是前明“官僚”出身的贾汉复心下开始嘀咕:听监国这意思,莫不是想杯酒释兵权? “监国,兔子烤好了!” 徐传超将烤熟的兔子从架子上取下,放在盘子里用刀一块块的切下。这只兔子可是在长城边长大的,没人弄它,长得特别肥大,怕是有六七斤,去了毛血后也有五斤重的样子,足以让众人一饱口腹了。 陆四接过一块吹了吹,咬了一口,露出满足的表情。 正吃着,贾汉复忽问监国何以不速发大军围歼盐场堡的李定国,据探骑侦察,孙可望同李定国已经分兵,现李定国部兵马不超三万,孤军困守盐场堡乃是必败之局。 “兵法上说,勿以军重而轻敌,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陆四放下啃了一半的兔子肉,抬头看了看北斗七星,挼须道:“所谓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合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合于战,不可以决胜。李定国虽困守盐场堡,兵马不过三万,缺粮缺械,然而其人是难得将才,且极得部下拥戴,故虽残军困守,然我却不可轻敌于他。” 对李定国,陆四当然不会轻视于他,但对其也没有什么可虑,毕竟李定国已是困兽,若命第四军、第九军合攻定国,虽可能造成两军伤亡过大,但擒斩定国应无问题。 只,陆四对定国犹有招揽之意,不欲晋王魂断西北。 这世上,有许多人能死,独晋王不能死。 故,陆四在等待。 孙可望部西进花马池后必定会发现宁夏已为大顺所有,其东进无路,西进无门,南奔无法,北逃出塞亦无可能,届时,想来那位东府爷当思量前途如何了。 孙可望若降,则李定国必能降。 贾汉复献策:“宁夏方面擒了李定国的长子,臣以为可以其子要挟定国来降。” 闻言,陆四不悦,斥道:“定国虽为我之敌人,但顺西同源,两家交战大可光明交锋,岂可使此下作手段?想那定国为人,又岂会因一子被缚便来降我?真行此事,徒让我陆文宗为天下人耻笑。” “臣糊涂!” 贾汉复羞愧低头。 刘体纯也认为这样做不好,见监国未纳,微微点头。 “且再派人往定国处,与定国及其部诸将言明我诚心相待……”未确定孙可望部动静前,陆四对李定国还是采取政治攻势为主。 正吩咐时,有快马急报,称宁夏大捷。 贾汉复激动之下一跃而起,接过捷报看后,不禁狂喜,跪于监国面前,高呼:“恭喜监国,贺喜监国,宁夏巡抚赵忠义急报,孙可望携子官丁愿降我大顺!” “噢!” 陆四也是一惊,迅捷从贾汉复手中拿过宁夏奏报,再三看后,也是激动连连。 虽知孙可望已绝无翻天之力,但其亡败如此迅速,也是大出陆四意料,他原以为最快也要月余方能解决孙可望,未想孙可望已然兵败。 “赵忠义不错,不错,不错。” 陆四一连三个“不错”,足见心中对击败孙可望的赵忠义之喜欢。 刘体纯亦是激动起身,躬身贺道:“可望既降,西北太平有日,臣以为西营余众定闻风来归,监国一统天下之势已成,此我大顺千万军民之喜,亦是中国之喜!” 第七百七十章 天下人不如陆闯王 孙可望归降是件大事,因为这位平东将军关系安西将军能否也来降。 因此陆四十分重视,立命召集群臣商议可望来降之事。 文武听闻可望于花马池归降大顺,皆是振奋,齐向监国贺喜。 但在如何安置孙可望的问题上,大顺政权的文武却出现两种不同意见。 首先,文武众人都认为当优待孙可望,但在如何个优待法上面,却是各执一辞。 刘体纯、贾汉复等人主张将孙可望同艾能奇、刘文秀等同对待,即封其为侯,但能否为实侯,却要看其能否助大顺劝降招来李定国。若不能,则连侯爵也不给,将其押往北京连同妻子看管,日后也是以布衣对待。 原因是孙可望冥顽不灵,屡次抗拒大顺招抚,致使战事拖延,官兵死难,其最后也是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下才降的大顺,所以,孙可望若不能劝来李定国将功赎罪,大顺依旧给其高位,于大顺死难将士是极为不公的。 “臣记得前番监国谕令各省诸军,西营官兵凡战前来降者,封赏优待。凡战后力不能战者再来降者,一律不赦。今何以孙可望倒能破例的!照我说,监国既有谕旨,便当依谕旨行事,不可食言于天下!” 反对优待孙可望意见最强烈的是第二军的新任镇帅,原西路军将领马腾云。 第二军原先的建制是辛思忠的第十一镇、赵忠义的第十二镇,这两镇也是集合西路军骑兵及原淮军入陕精锐编成的主力。 只如今第十一镇在辛思忠的带领下已经扩编为暂编第一军,第十二镇也在赵忠义的带领下扩编为暂编第二军,因此第二军提督刘体纯实际能够指挥的兵马不足四千人。 为此,行营抽调原潼关总兵胡守龙部、神木副将王永强部补充第二军,又将在武功俘虏的两万余西军降卒补入,虽然战斗力相较从前第二军明显降低,但所拥有的建制镇却变成了三个。 三位镇帅分别是马腾云、李友、胡守龙。 第二军新编之后也是一直随行营活动,在外界看来倒像是御林军般。 三位镇帅,除胡守龙是道人出身,马腾云同李友都是顺军老将,马腾云擅攻,当年也是力破孙传庭的功臣。李友曾随袁宗第、白鸣鹤等人往山东送婚,算是翠微公主的“嫁妆”,后来奉监国之命曾往西路军传信。 马腾云将监国谕令拿出来说事,且诸将联想当下实际情况,倒是有大半人都不赞成优待孙可望,尤其是给其封侯。 “可望虽败将,于西北却仍当两个军。” 礼政府尚书巩焴、吏政府尚书宋企郊等人出于西北尚有不少西军残余活动,从政治角度及西北长治久安考虑,认为必须对孙可望优待,且不当使孙可望居于艾能奇、刘文秀二侯之下。 原因有三。 第一是孙可望于西营威望高于其他三将军,现在来降冒然将其置于已被封侯的艾能奇同刘文秀之下,势必会让孙可望心生芥蒂,不利对孙的安抚。 第二,李定国能否来降全系可望一身,要是可望因为大顺的冷遇而不愿出力劝降定国,则双方难免一战,徒增死伤。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孙可望是张献忠实际的太子继承人,既然大顺大西同源,监国也多次谕令天下善待西营文武,那么对于孙可望这个西营第一人又岂能随意对待。 “西军数十万众新降,人心各异,若我大顺不能善待可望,恐生隐患。故臣等以为当授可望郡王,以体现大顺朝对西营的厚重,如此于我大顺治理西北也大有好处。” 巩焴直接提出当封王。 马腾云听后立时不满,嗤道:“老先生糊涂了,他孙可望若能为王,我大顺王爵岂不是如白菜一般了!” 刘体纯、贾汉复、李友等人也无法接受孙可望封王,一片哗然。也不能怪他们不满,实是一个战败降将也能为大顺郡王,真是叫人无法接受。 须知,大顺如今除了监国外,还没有王爵呢!(这些人尚不知监国于北京时,已命左辅顾君恩拟定顺爵封赏,定李过为晋亲王、陆广远为楚亲王。又定四大国公、十二侯爷初封) 文武赞成反对者交锋激烈。 陆四的意见是孙可望是要优待的,但是给其封王却不太合适。先前他命人劝降孙可望时是给出郡王待遇,然那时孙可望手握重兵与现在妻子官丁两百余人不可同日而语。 但将孙可望摆于艾能奇、刘文秀之下也不好,毕竟孙可望于西军的影响力摆在那,再者人家张献忠活的时候都说过只要他陆文宗来投,不吝顺亲王之封。如今轮到他陆文宗得势,怎么也要给八大王继承人一个说得过去的待遇才行。 思来想去,陆四决意授孙可望韩国公。 韩是春秋小国,不同于齐楚秦赵所含意义。使孙可望为韩国公,一是能显大顺对其优待重视,二来也能从这国公封号表明约束之意,倒也两全其美。 要不是考虑已内定美德法英四国公,再封一个西国公实在有些恶趣味,陆四说不定还真就将西班牙给孙可望了。 监国定了国公基调,说是询问文武,谁赞成,谁反对? 但又有哪个会脖子硬的继续反对。 两相折中,封王太过,封侯不合适,便是国公了。 为体现赏不逾时,也为抓紧“和平”解决盐场堡的李定国,陆四在兵政府尚书陆之祺的建议下,特命礼政府尚书巩焴代表自己,也代表大顺朝廷亲往花马池册封孙可望为韩国公。 同时传谕嘉奖宁夏巡抚赵忠义以下官兵,命行营记功叙优,待班师京师再行封赏。 文武私下议论,监国曾许擒斩孙可望、李定国者皆封郡王,如今孙可望被宁夏巡抚赵忠义击败迫降,怕那淮扬小子一个郡王封爵是跑不掉了。 正在盐场堡同李定国对峙的第四军提督左潘安、第九军提督李成栋对郡王之封也是极为眼热,恨不得马上提兵攻进盐场堡擒斩李定国,偏行营不让进军,无奈只得憋屈在营中。 陆四原是准备让巩焴直接将孙可望带来行营,并立让孙可望前去盐场堡说服李定国来降,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却建议让孙可望先往固原一行,以让西北军民皆知可望来降,好达“政治攻势”。 左右李定国困守盐场堡也飞不出去,陆四便同意宋企郊的建议,让巩焴带着孙可望先到固原去“游下街”,并谕令兴国公李过、甘陕总督孟乔芳、陕西巡抚张国柱、甘肃巡抚汪兆龄等可在固原或平凉同孙可望见见面,“以显我朝优渥其心”。 巩焴一行快马加鞭,数日便抵花马池。 于城中已被宁夏巡抚赵忠义等人款待数天的孙可望闻大顺监国特使至,心中忐忑,不知命运如何。 待知大顺以国公相授,并派礼政府尚书亲来册封,孙可望疑虑之心顿去,也是倍感荣光,立时向行营递上“愿抚义弟定国,以成一统之盛事”的奏疏。 疏中有这么一句“西营兵马将士愿咸奉大顺监国陛下,地方百姓皆入大顺之版图。” 奏疏急递至行营,陆四看后不禁莞尔一笑,对左右道:“东府爷雄心不再喽。” …… 镇戎所。 甘肃巡抚汪兆龄、陕西巡抚张国柱接谕令后,两位大顺的封疆一前一后赶来此地,一番部署之下热烈欢迎由礼政府尚书巩焴陪同前来的韩国公孙可望。 原本第十一军提督,原西营定北将军艾能奇也接到谕令,要其同义兄孙可望一会,可艾能奇却是没有奉谕前往镇戎所,而是上书行营称自己染了风寒不便行动。 陆四接艾能奇回奏,知艾能奇可能是为了避嫌,也可能是不好意思与义兄见面,所以这才托辞不肯去镇戎。也不点破,回信艾能奇好生“养病”,又命选三根从辽东缴获的百年人参为艾能奇送去。 从前的大西左丞相,今日的大顺汪巡抚与韩国公也是面子上的应付,二位五十步莫笑一百步,各有春秋,心中彼此如何看对方,也都没有意义。 倒是陕西巡抚张国柱对韩国公很是热情,宴会之后便请孙可望为军情献策。 没用张国柱多说,孙可望就结合现西北各地西军残余活动情况献策,还同张国柱等人进行图上作业。 “可望绘图极为讲究,有同聚米为山,了如指掌。” 在给监国的密奏上,张国柱由衷佩服孙可望的军事才能,感慨道:“可望,实良帅。” 为了不负大顺给予的韩国公,孙可望建议其部将杨万年、王会等人由张国柱节制,又留吴逢圣等十几人于甘肃巡抚汪兆龄,以备“军前不时应用”。 固原短短数日,孙可望于政、于军、于民各有良策建言。待出发前往行营时,孙可望闻大顺意欲以其义弟刘文秀第十二军入川作战,急忙上疏奏言:“大兵入川,臣报效之日。川中形势,臣所熟悉。或偕诸将进讨,或随大臣招抚诸境,庶少效奉国初心……” 听闻孙可望有入川为大顺效命之意,甘陕总督孟乔芳却是上了一道密奏,称第十二军提督刘文秀仍心怀故西,所以绝不可使孙可望同刘文秀合营,重掌兵权。当置其于监国心腹之中,不可令脱。 看过孟乔芳的密奏,陆四留中未发,只叫人催促可望速至行营。 孙可望的归降也的确令西北各地形势大好,甘肃、宁夏、陕西三省境内小股西军残余,在听闻东府爷都降了大顺后,纷纷放弃抵抗往顺军占据地方投诚,前后多达十数股,近两万余众。 西军残余势力的平定不仅使得西北各省再无兵乱,也为青海方面提供稳定后方。 腊月二十六日,河南巡抚袁宗第奏报,称意外于军中发现孙可望的弟弟孙可升。 这个孙可升早年就与其兄可望失散,至此兄弟二人天各一方。孙可升几经飘零,先是混迹于明军董学礼的队伍中,后来董学礼被清军击败,孙可升又成了清军绿营一员。再之后清廷覆没,孙可升这个绿营兵又被收编为顺军,现在军中当队官。 知道孙可望的弟弟竟然在自己麾下后,袁宗第便将此事急报行营。 “兄弟失散近二十年,如今却能重新聚合,实是奇缘。” 陆四也是感慨,命袁宗第使人快马将孙可升送来行营,并遣人告知可望。正在路上的孙可望听说弟弟孙可升还活着,不禁惊喜交加,上书谢恩,称“今日兄弟重逢,皆监国大恩。” 言下之意,若无监国平定北方,又岂会有他兄弟重逢之日。 不过随后却发生一件小事,孙可望因为归降时丢尽了从前所得金银,身上无有分文。恰值追随其的部下有人想归乡务农,可望有心赠于钱财,然摸遍兜中却拿不出一个铜板。 无奈之下,便向行营上书,请监国能借他些银子馈赠部下。 这本是一件小事,然而甘陕总督孟乔芳始终对孙可望提防,并且十分鄙夷其人,得知此事竟是上书称:“可望奉献忠令领兵犯顺,逆我颜行,屡劝屡不降……后迨众叛亲离,计无复之,率数百疲倦之卒,亡命来归,有何功何德于社稷得封国公爵位。 臣观其之疏章者屡可骇异,新来归承便请从征入川,阴谋兵权。若可望文足经邦,武能戡乱,何至有前番大败,今日来降之局面?可谓不自揣量,冒昧无知。臣闻天子穆穆,端拱垂裳,岂有借财与人,亦岂有人臣借财于天子之事?……” 总之孟乔芳拼了命的借题发挥,恨不得监国能一怒之下夺回孙可望的韩国公封爵,并将此人处死才好。 这让陆四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孟乔芳何以如何仇视孙可望。对其奏疏,一笑了之,留中不发。 腊月二十九日,在尚书巩焴的陪同下,孙可望一行终是抵达监国行营所在。 陆四闻讯极为高兴,命刘体纯代表自己出城迎接,上万将士列阵相迎,场面十分隆重。 孙可望涕零,身微颤。 当日,陆四又亲自接见孙可望,并赐宴,又赐银一万两,再赐蟒袍、朝衣、缎匹等,一时之间,败军之将孙可望倒成了大顺监国行营红极一时的人物。 大顺上下除孟乔芳等人外,也均是对监国礼遇优待孙可望敬佩,道监国胸怀天下,眼光长远。 便是远在汉中的刘文秀也不禁对部下说了一句:“若论气度,崇祯以来,天下人不如陆闯王。” 第七百七十一章 只有刀,才是我们的长城 前明沃尔都司(又译鄂尔多司万户)唐时当为朔方郡,成化十六年鞑靼入侵此地,自太祖、成祖以后明武功第一的成化皇帝令太监汪直监军,兵部尚书王越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为总兵前往御虏。 王越说服汪直请朱永率大军自南路走,自己则与汪自榆林出边。汪直部下精骑箭队探知鞑靼王庭在威宁海一带,于是尽调大同、宣府两镇精兵两万,昼伏夜行二十七日至猫儿庄。 时天降大风雪,汪直同王越亲自披甲,率精骑连夜奔袭威宁海,鞑靼犹未发觉,明军纵兵掩杀,获大胜。此战,鞑靼达延汗巴图蒙克(小王子)仅以身逃,达延汗的妻子、蒙古传奇女英雄满都海战死。 战后,王越功封威宁伯,成为明朝仅有的三位以战功封伯的文臣之一。 汪直则因此役边功震惊内外,因太监无秩可升,只能加食米,以年十二石为一级。成化帝便一次给汪直加三百石,前所未有,创有明一朝纪录。此后更是命汪直总督西北军务,并赐制敕曰各地镇守、总兵、巡抚俱受其节制,有不遵号令者可先以军法处治,然后奏闻。 至此,汪直权势自开西厂后达到鼎峰,权势比之“内相”司礼监印也不遑多让。 而威宁海及猫儿庄等地,皆在河套境内。 顺军第一军提督高一功奉命出塞入河套作战后,立即奔袭白城子,大破满清册封的郡王塔什海,杀其子、侄、孙29人,并斩蒙古兵3240余,缴获战马两万余匹,牛羊九万余只(头),俘虏蒙古人一万余,堪称大捷。 美中不足的是塔什海的妻子带了两个孙子并部分族人西逃虎鲁克寨桑部,而虎鲁克寨桑部的驻地就在威宁海,也就是白城子以西数百里的都思兔河畔。 河套地区蒙古势力最强者便是塔什海同虎鲁克寨桑,现塔什海部已灭,高一功自是要尽全功再灭虎鲁克寨桑部,完成监国要求的“复套”目标,故而留副将郝摇旗率一部兵马镇守白城子,自己则率步骑万余准备长途奔袭威宁海。 高一功出发后,郝摇旗突然集合将士,命人将被俘的蒙古人选出两千精壮者押到城外。 时天寒地冻,狂风呼啸。 被押到城外的两千蒙古青壮在风中被冻得直哆嗦,一个个都不知道汉人将他们赶出城干什么。 郝摇旗面无表情纵马看了一圈后,便挥动了令旗。 四千顺军步卒立时向着蒙古人进逼而来,这些士兵都是在长城内新补充进第一军的兵员,大部分都是时任陕西总督孟乔芳在西安拼凑的乡兵,基本上毫无战斗力,甚至大部分人都没有杀过人。 随着顺军的进逼,蒙古青壮似乎意识要发生什么,他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本能想跑,可四面八方除了同波浪推进来的顺军步兵,便是那一群群蠢蠢欲动的骑兵。 风越来越大,渐渐已有雪花落下。 狂风的呼号中,郝摇旗命人发出动手的讯号。 随着红色烟花弹的腾空炸响,一条条排成长队的顺军步卒手持长矛向着被围的蒙古青壮冲了上去。 他们中不少人目中都是不忍,可上官的命令却又不敢违抗。 长矛刺出那刻,很多人的眼睛是闭着的。 哀嚎惨叫声再次响彻在白城子外。 随着屠杀的继续,随着鲜血的四流,那些长城内的农家子弟一个个眼神变得凶狠。 “杀鞑子,杀鞑子!” 不止一个农家子弟在刺死当面的蒙古人后,兴奋的高声呼叫着。 郝摇旗更是催马踏入蒙古人群中,锋利长刀不时劈下,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让枯黄的草地变得无比红艳。 纷飞的鹅毛大雪很快掩盖了草原上的血迹,天地间变得白茫茫一片。 一切结束后,浑身上下都是雪花的郝摇旗咧嘴笑了笑,拿起亲兵递来的一壶酒便“嘟嘟”的往嘴里灌。 一壶酒下肚,火辣辣的烧心,郝摇旗却是浑不在意,打了个酒嗝对部下吩咐道:“上报行营,塔什海余部趁提督领军西进作乱,叫我老郝杀了两千乱贼!” 言罢,很是得意打马进城。 这两千人头,也是战功。 而郝摇旗是陕北人。 有明一代,陕北人最恨塞外鞑子。 虽然监国再三谕要要求善待河套地区投降的蒙古人,可郝摇旗觉得善待是可以的,但这个善待可以放在后面。 至少,不除掉这两千蒙古青壮,他郝副将晚上睡觉不怎么塌实。 自家应该算是菩萨了,这事换成党守素,多半是一个活口都不留的。 老党他全家可都是叫蒙古鞑子杀光的。 …… 随高一功奔袭威宁海的还有行营调拨至第一军的六名待赎汉将,六人分别是前明大凌河副将孙定辽、前明游击刘武元、前明屯卫副将邓常春、前明万历武进士,镇武堡都司的金励。 另外两人一个是满清册封的续顺公沈志祥之侄沈永忠,还有一个是随阿巴泰入关败明朝总兵张登科、和应荐,又攻破太原击败顺军大将陈永福的吴汝玠。 这六名待赎汉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擅长于骑兵奔袭作战。 将此六人拨至第一军听用,显然是有深意的。 六名待赎汉将眼下都在第一军的军部“帐前听用”,并无实际差遣,有需要时即发令箭,无需要时帐前侯命。 战前,前明万历武进士出身的金砺,将成化年间的威宁海之战详细与高提督说了一通。 因为这次威宁海之战很值得顺军借鉴。 高一功听得振奋,挼须遥看西方对一众部将道:“妈啦个逼的,人家一个没吊子的都能横扫王庭,咱们这帮人难道还不如个阉人!” 言罢,督兵万余长途奔袭威宁海。 当年太监汪直以两万明军横扫鞑靼王庭,今日高一功只以步骑万余便想再演此役,看来是大胆,实际却是牛刀小试,轻松的很。只因河套地区的蒙古各部早已衰弱,远非一百多年前强盛之时的鞑靼。 不过即便那时的鞑靼无比强盛,也被一个太监领着两万人给捣了黄龙。 此事证明一个事实——只要敢想敢干,任何事都能发生。 太监不读书,所以能干成。 文官书读太多,所以干不成。 …… 自白城子西进要横穿两百里沙漠戈壁地区,顺军以归降蒙古人为向导,携带大量饮水及牲畜,虽万余士兵,却做到一人两马,沿途也是昼夜不停,换马不换人。 腊月底的塞外,那真是冷的出奇。 狂风呼啸、黄沙漫卷之中更是大雪纷飞。 万余顺军在高一功的带领下,以再扫王庭之决心奔袭于沙漠之中,当真是大雪满弓刀。 “我们是一百年来第一支出塞的汉人军队!” 高一功所说的这个事实,让万余顺军将士即便大字不识,都能于这塞外大地的严寒之中,从胸膛泛起滚滚热血。 “出塞之前,监国于我言,万里长城绝非我汉人御敌之墙,而是我汉人饮马草原,横扫胡虏的根据之地!” “从今往后,我大顺宁死不退长城!” “如果长城消磨了我们的意志,如果长城滋长了我们的安逸,如果长城让我们变得懦弱,如果长城让我们变成胡虏的牛羊,那就拆掉长城!” 深夜中的军议,高一功不无豪情对诸将道,“刀,只有刀,才是我们真正的长城!” …… 由于塔什海的妻子带人逃出白城子,因此随高一功奔袭的将领们都认为虎鲁克寨桑部肯定已有准备。 待赎汉将沈永忠劝高提督先派一支精锐探马至威宁海打探,摸清虎鲁克寨桑部虚实,以免扑空,或被虎鲁克寨桑部伏击。 高一功却判断塔什海的妻子一行虽已逃出两日,但他们逃走匆忙并未携带多少物资,故而未必已经赶到威宁海。就算赶到,虎鲁克寨桑部也不会想到大顺的军队会来得这么快。 “出塞作战,就是一个快字!” 虽然自己也是第一次出塞,但高一功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抢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出现,哪怕不能取得奇袭效果,也一定能让敌人陷入极度恐慌之中。 到时,辅以监国所说的“政治”手段,同样也能解决虎鲁克寨桑,从而河套地区在脱离中国百年后再次来归。 威宁海,虎鲁克寨桑部。 当夕阳终于落下时,天色已经黑的不能再黑,苍茫大地完全笼罩在黑夜之中,让置身于中的人类既感到无比渺小,也感到一种无形的畏惧。 虎鲁克寨桑部以都思兔河为部落歇息地,他们不像塔什海部以白城子为部落核心,而是传统的蒙古放牧组织方式。 这意味着只要顺军能够在虎鲁克寨桑没有任何防备前出现,这支为虎作伥的满洲附属部落就一定会被消灭掉。 天黑之后,都思兔河两岸便陆续燃起无数篝火,忙碌了一天的蒙古人开始围着火堆烤羊。 羊肉是蒙古人最主要的食物,吃完羊肉再喝上一碗关内汉人的贩来的茶,那真是无比惬意的很。 可惜这两年关内那些汉人的商贩却是在河套草原绝了迹,没了汉人商贩,蒙古人没了盐,没了茶,也没了布匹,更是没了铁锅,很多勇士的兵器都因为无人维修而变成废铁。产出的各式皮毛也因为没了买主不得不堆在那里,任由虫咬腐烂。 虎鲁克寨桑王爷一直为这些事情苦恼,他曾经派人往长城试图同守关的汉人军队商量互市的事,可是那些汉人的军队却经常换来换去,一会绿营一会西军,一会又变成顺军什么的,使得虎鲁克寨桑王爷摸不清楚现在长城内到底是谁说了算。 眼下也只能先维持着,让族人们节省一些盐巴,等关内的事情定了之后,那些汉人的商贩总会再出现的。 这世上,有谁会嫌钱多呢。 前些年山西的商人往关外运火药,运粮食贩往辽东时,虎鲁克寨桑可是从中吃了不少好处。 没法子,谁让那些明朝不让卖的东西只能经他河套地区往辽东贩呢。 虎鲁克寨桑现在考虑最多的是谣言是否真实,强大无比的满洲人是不是真的被汉人的军队击败,如果是真的话,那他虎鲁克寨桑就要马上扔掉满洲给予的大印,派人同关内的汉人和好。 毕竟,他虎鲁克寨桑部只不过是一支弱小的可怜存在,满洲人他惹不起,汉人他同样也惹不起。 当然,如果汉人不强大的话,他还是很乐意从汉人手中抢一些好东西过来的。 部落里就有几百个汉人妇女,是十年前他随满洲人入关抢来的。这些汉人妇女可好的很,已经为他的部落生下上千名孩子了。 虎鲁克寨桑最喜欢的一个汉人女子又大了肚子,而她的丈夫已经为王爷放了整整九年的牛羊,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奴才。 不过虎鲁克寨桑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那种事已经力不从心,而且最近这两年身子也是一直不太好,因此他准备在死前就将这个喜欢的汉女赏给他的长子阿达,免得他死后几个儿子为了他的女人大打出手。 同往常一样,虎鲁克寨桑同子孙们合聚一帐,吃了两块羊肉后,虎鲁克寨桑便先去休息了。 人呐,不得不服老。 回到自己大帐时,他看了眼漆黑的天空,知道今天夜里可能会下雪,但愿这雪不要下的太大,要不然形成白灾的话,对他的部落又是一个致命打击。 明天还是派人去白城子一趟,塔什海和漠南那帮人靠的近,家底子也厚一些,看在多年情份上,总能卖些东西给自己吧。 虎鲁克寨桑如此想道,然后在那个挺着肚子的汉女搀扶下,悠悠晃晃的进了帐篷。 寒冷的夜里,王爷并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他的族人们同样也不知道。 “是这里了!” 几里外高低起伏不平的一处丘陵戈壁上,几十名骑兵聚精会神的看着远处。 视线中,一堆堆的篝火从南到北,沿着一条大河绵延十几里地。 在派人回去禀报提督后,难掩心中兴奋的“待赎汉将”吴汝玠带着这些探马骑兵往河边摸去。 对于远处的都思兔河,吴汝玠再熟悉不过,因为他曾随汗王洪太远征过林丹汗。 不同的是,当年他是作为大清汉军将领出现在河套,今天却是以大顺将领的身份出现。 两个身份的转换,体现的不仅仅是降将,而是认祖归宗。 他吴汝玠,留上一万条辫子,还是汉人。 第七百七十二章 高一功复套 “阿爸,那是什么?” 正从岸边父亲手中接过水桶的蒙古少女好奇的看着东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什么?” 正在打水的父亲直腰向女儿看去的方向望去,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同那荒原中被野狼扒出来的骷颅头于夜间会闪现鬼火一般。 “是狼群么?” 少女吉日格拉有些担心,几年前她跟随阿爸放牧时遭到过狼群袭击,她亲手养大的小黑狗就是被狼群活活咬死的,把她难过了整整好几天。 狼的眼睛在夜里会发光。 “狼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到这里来。” 白音笑了起来,心道可能是什么小兽在那里,也没当一回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道:“回去吧,你阿妈和弟弟还等着我们的水呢。” “噢。” 吉日格拉将水桶重新拎起,她虽然只有十三岁,却能同大人一样提起几十斤重的水桶。 为此,邻居们都说她该嫁人做人家的妻子,而不是再做阿爸的乖女儿呢。甚至连阿妈都这样说,气得吉日格拉两天都没有和阿妈说话,还是阿爸说舍不得让乖女儿嫁人,小吉日才重新和阿妈说话。 “阿爸,不是狼,是什么?” 少女一边吃力的提着水桶,一边仍盯着那发光的远处,她真的很好奇那团亮光究竟是什么。 漆黑的夜色,会发光的东西真的很惹人好奇。 “可能是有人去找走失的羊群回来了吧。” 白音觉得那亮光是有人在打火把过来,因为离的太远看起来太模糊。草原上牛羊走失的事情再正常不过,他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说完,心弦好像被人用什么东西拨了一下,突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爸,怎么了?” 少女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有些不解。 “不要出声。” 白音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死死盯着远处的亮光,继而神情变得无比惊慌,一下将手中的水桶扔在地上,拽住女儿的手就往自家帐篷跑。 他听到了蹄声——战马的蹄声。 都思兔河畔很多人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蹄声,当这些人从帐篷中疑惑的走出要看个究竟时,远方已有无数火把正在随着蹄声向他们冲来。 “骑兵,是骑兵!” 马背上生活的蒙古人对于战马的蹄声再熟悉不过,他们大呼小叫起来,恐惧也从心底升起。 这么黑的夜里纵马奔来的绝不会是朋友! 敌人,敌人! …… “杀!” “待赎汉将”吴汝玠一马当先,冲杀在前,其拼命的样子比之当年追随满洲人残杀同胞还要勇猛。 因为,他需要向大顺证明他对大顺的忠诚,也需要向大顺证明他的价值。 否则,他很有可能会同那些被顺军活埋在通州的汉军同袍一样,成为荒野下的一具腐尸。 如果单是这样,或许也是一种痛快和解脱。 但要跟范文程那样被顺军拉去一刀一刀的剔成骨架子,最后那颗心还在微微颤抖,那鼻间还在微微呼吸,那眼睛还在微微张合,那就是真的生不如死了。 比起被凌迟的范文程,他吴汝玠无疑是幸运的。 虽然他的妻女暂时为奴,但至少她们还活着。 只要他吴汝玠真正的洗心革面,愿意为从前的罪孽赎过,他还是能够同妻女团圆的。 甚至,他还能在大顺有个很不错的前程。 “杀!” 数千人发出的喊杀声响彻都思兔河畔上空,让那些惊惧的蒙古人心中寒意更甚。 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只能跑。 “烧!” 吴汝玠将手中的火把毫不迟疑的甩进前面一座帐篷,继而纵马朝那些慌乱的蒙古人冲去,手中的长刀在对方惊愕眼神中砍出,“噗嗤”一声,战马的冲撞力令得长刀劲道更足,一颗留有辫子的人头眨眼间同主人分离。 血淋淋的一幕吓得周围的蒙古人尖叫起来。 吴汝玠听不懂蒙古人叫喊什么,但他知道,尖叫代表着害怕。 “一个!” 心中默数的吴汝玠继续挥刀砍杀,毫无防备的蒙古人同木头桩子一般,接连被他砍倒六七个。 “烧!” 几十名顺军探马精锐不住往前冲刺,杀人,放火,所到之处除了一地的尸首,便是那一座座燃起大火的帐篷。 火光如同黑夜的启明星,指引着更多的顺军将士向着都思兔河畔冲杀而来。 连日的行军疲倦一扫而空,所有人都攒着劲如同一条条恶龙钻进虎鲁克寨桑部落的核心地带。 到处都是砍杀,到处都是大火,到处都是惊叫逃奔的蒙古人。 威宁海,一百多年后,再次陷入火海。 …… “阿爸!” 在少女吉日格拉绝望的目光和哭喊中,她的阿爸被一名呼啸而来的骑士砍倒在地。 中刀的白音在地上呆呆的望着哭喊的女儿,他的半边脸都被长刀砍没了,他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他想爬到女儿身边,可他的身子却跟被寒冰冻住般,怎么也无法挪动一步。 恍惚间,白音有一种错觉。 时空回到了九年前,地点来到了长城内。 一个抱着女儿的汉人女子趴在丈夫的尸体上拼命的呼喊,丈夫却再也回答不了妻子。 体温在渐渐流失,原本温暖的身体很快在寒风吹拂下,变成一具发硬的尸体。 白音和同伴在那汉人的家中翻箱倒柜着,他记得他在那汉人家中找到了一口铁锅,找到了半罐子盐,找到了两床棉被,还有几十枚铜板。而他的同伴则将那汉人家中所有的衣物都给打包了起来,说是这样回去就能让一家老小穿得体面一些。 有点让人发笑的是,白音的同伴还将那家女人用的残余脂粉也装进了袋子中。 这家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在白音和同伴眼里看来,却是大有收获。城中那些有钱的汉人家中可轮不到他们这些人去搜,但只要他们卖力些,多搜几家,总能满载而归。 将找到的东西用棉被裹起放在马背上后,白音走到那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身边,将她的女儿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草原上的规矩是只杀身高超过车轮的,但这里是长城内,是汉人的地方,草原的规矩不适用。 而且汉人实在是太多了,多杀一些不会是坏事。 做完这件事后,白音将那可怜的汉人女子拖进了屋中,因为女人拼命反抗,他气的将女人的头颅割下摆在一边。 临走时,他看到女人的手指上有一枚银戒指,他便拿刀切断了女人的指头,将那枚银戒指取了下来。 现在,那枚银戒指被妻子收着,他准备等女儿吉日出嫁的时候送给她做嫁妆。 这才是一个好父亲。 可是,他等不到女儿出嫁了。 时空回到真实的时候,白音对这个世界最后一幕印象是他家的帐篷正在燃烧。 喇嘛们说这一世人活着受苦,下一世就会享富。 却不知道我的下一世是不是会变成王爷和台吉。 白音死了。 他的名字就叫富有。 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变成富有的人。 或许,下辈子他会如愿以偿。 …… 呼啸的大风助长着都思兔河畔的火势,从起初的十几座帐篷到绵延十几里的火龙。 长龙所至,一座又一座的蒙古包被火焰吞噬,寒冷被通天的火焰驱散,让身处火场之中的所有人都感到无比的烫热。 通天的火光更是将都思兔河畔照亮得有如白昼,冰冻的都思兔河上也在不断的反射着红光。 同白城子的塔什海部一样,威宁海的虎鲁克寨桑部面对突然的袭击,完全就是待宰的牛羊,没有任何有效抵抗。 让人难以想象,为何这么一支孱弱的蒙古部落都可以霸占河套地区这么久。 长城内的那些汉人在北望故土时,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女人在跑,男人也在跑。 昔日高傲黄金家族的黄金三卫后裔们,此刻没有表现出任何蒙古勇士的勇敢,也没有体现任何蒙古勇士的血性,反而如同一群被狼驱赶的山羊般,只知到处乱跑。 他们彼此撞在一起,彼此拼命的推挤,在同伴的身体上接连踏过…… “是什么人,什么人!……” 刚刚睡下的虎鲁克寨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来,视线中,他的族人们都在奔跑,火光大得好像威宁海被天神降下惩罚般。 “是汉人,是汉人!” 虎鲁克寨桑的长子皮格图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就在刚刚,汉人的骑兵将他的妻子活活烧死在了帐篷中。 帐篷内妻儿的求救声没有让皮格图像个男人一样冲进去,而是本能的逃了出来。 大概是他听过汉人的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汉人?!” 虎鲁克寨桑怔住了,他不知道汉人怎么会出现在威宁海的,这里已经一百多年没有过汉人的踪影了。而且这些年来除了随满洲人进过长城两次,他并没有得罪过长城那边的汉人。 所以就算汉人要报复,他们也当报复满洲人才是,找他们这些同样被满洲人压迫的可怜人,算怎么回事? 虎鲁克寨桑可能是年纪大了,有点糊涂,威宁海是有汉人的。 或许,在这位王爷眼中那些替他放牧的奴才不算汉人,那些替他部落繁衍后代的女人也不算汉人。 他(她)们只是财产。 “阿爸,快跑吧,再不跑都要死在这了!” 皮格图一把推倒怀有他父亲骨肉的汉人女子,蒙古人的传统部落毁了不要紧,只要根还在就行。 什么是根? 就是传承。 世袭职务的传承。 “走,快走,快走!” 虎鲁克寨桑反应得也很迅速,今天不管汉人在威宁海杀了他多少族人,烧了他多少财产,只要他这个族长还在,虎鲁克寨桑部就能再次聚拢。至于那个被儿子推倒的女人,他根本不在乎,哪怕这个女人的身子很美妙。 可惜父子二人很快就知道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如闷雷般的蹄声在整个都思兔河畔不断的持续着,通往河对岸的浮桥上也尽是纵马的汉人骑兵。 很多被汉人骑兵追赶的蒙古人无法从浮桥渡河,只能尝试从冰面过去。 一匹战马在奔逃的虎鲁克寨桑父子面前骤然人立而起,战马强壮的前脚凌空踏腾,落地后重重一顿。 重顿之间,一柄锋利的长刀朝着皮格图挥来。 可怜这个将来会继承他阿爸族长之位的世子,就这么被人砍掉了右臂,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一击得手后,那名汉人骑兵正要挥刀再朝虎鲁克寨桑挥来,这位满头白发的王爷却突然朝地上一滚,险险的避开了这刀,然后爬起来拼命往远处奔去。 骑兵看了眼逃跑的虎鲁克寨桑,他不知道这个人便是提督下令擒斩的蒙古王爷,只以为是个将死的蒙古老头,没当一回事便打马继续往前奔去。 虎鲁克寨桑跑了差不多有一百多丈,他的身子骨已经不再年轻,这么点距离便让他心都好像要跳出来,不得已只好停下大口喘着粗气。 他必须得歇上一歇,要不然怕是能跑死。 周围到处都是奔逃的人群,没有人顾得上他们的族长王爷。 喘了好几大口,觉得心渐渐有些平稳的虎鲁克寨桑准备继续跑,但一个身影突然从他身后出现,然后将他死死抱住。 那身影力气极大,饶是虎鲁克寨桑拼命挣扎还是被对方死死按住,最终,这位王爷的双手被羊鞭死死系住,然后被人生生的往回拖。 虎鲁克寨桑看清楚了,是那个奴才,那个替他放牧的汉人奴才! “我是汉人,是汉人!” 董大一路不断的朝那些挥刀经过的骑兵喊叫着,每一个经过的汉人骑兵都冲正在拖人的董大点了点头,有人甚至问要不要帮忙,但均被董大谢绝,可他也没有告诉这些同胞他拖着的人是谁。 他在找妻子。 在燃烧的大帐旁,董大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妻子刘氏。 丈夫的出现让刘氏哭了。 夫妻俩对视之后,挺着肚子的刘氏艰难爬起,从地上颤颤巍巍的摸到了一把剪子,然后走到霸占了她九年的虎鲁克寨桑面前。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对你不错,不错的……” 刘氏的神情让虎鲁克寨桑心惊肉跳,嘶哑着求饶。 刘氏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剪子插进了虎鲁克寨桑的右眼,然后拔出又插进了虎鲁克寨桑的左眼。 剪刀在虎鲁克寨桑的双眼窝中不断的插,不断的插,直将虎鲁克寨桑的眼睛插得稀巴烂。 虎鲁克寨桑却奇迹般的没有死,但跟死也没有什么区别,疼得在那连叫喊都发不出来。 刘氏再一次哭了起来。 董大也哭了,九年了,整整九年。 哭够了,他抽泣着握住妻子的手,目光落在了妻子的肚子上,禁不住叹息一声。 他没有怪妻子的意思,不管这孩子是谁的,以后他都会抚养。 可是,刘氏却突然将剪刀对准自己的肚子狠狠刺了进去,然后又是狠狠的横着一划。 “为什么,为什么!” 董大抱着濒死的妻子大叫着,嚎哭着。 “我生是你董家的人,死是你董家的鬼……我不会让祖宗蒙羞,我不会让董家有一个杂种……” 刘氏死前很平静,眼神中满是对丈夫的温柔。 董大崩溃了,抱着妻子的尸体呆呆痴坐着。 许久之后,一行顺军将领从董大身旁经过。 看着边上抱着妻子尸体的可怜男人,高一功叹了口气,这种人间悲剧,他看过太多太多。 “传令,降者不杀。” 军令颁下后,大片大片的蒙古人跪地投降,望着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一队又一队汉人的骑兵,这些蒙古人的心中只有一个沉重的念头——草原的浩劫来了。 第七百七十三章 那伪后不错 “前明崇祯元年,后金兵大破林丹汗于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一带,林丹汗势力被逐出西辽河流域。崇祯五年,后金主洪太会同归附的漠南蒙古各部大举进攻林丹汗。后金军冒雨西进,越兴安岭至达勒鄂漠。林丹汗不意敌军突至,渡上都河西奔,部众沿途散走十之七八。 后林丹汗逃至喀喇莽乃,闻追军将至,仓猝走归化城,又西渡黄河而南。后金军在追击中飞骑散发布告,瓦解察哈尔部众。洪太进归化城后,兵骑四出,俘获甚众,土默特余部亦降于后金……” 大顺行营监国御帐中,正在进行每日长达一个时辰的“国事召讲”。 这个“国事召讲”实际是明代经筵制度的一种延续,乃是礼政府尚书巩焴及吏政府尚书宋企郊二人再三奏请,陆四这才命于行营开设的。 两位政府尚书都是前明进士出身,可能是认为大顺现在已经统一北方,并且出兵塞外,已具正统王朝基础,而无论朝中还是军中却多有“流寇”习气,诸多典章不规范,武风严重,文气孱弱,此不符新王朝气象,因此希望通过重设经筵,使大顺朝渐渐向正统王朝转变。 只是让二位尚书没有想到的是,监国纳是纳了他们的奏请,然而所讲却不大同。 明代经筵所讲多为儒家经典,即以四书五经为基础教材,以《大学衍义》、《贞观政要》、《帝鉴图说》、《通鉴纲目》等书为辅材,巩、宋二人也是想让大顺的经筵继续沿用明制。然而经筵真开后,二位尚书却发现监国竟是不令讲儒家经典,反而谕令国事召讲只说两事,即国事、军事。 羽林军将领樊霸为此笑道:“吊大褂子尽想好事,尚书尚书还不如上树。” 今日主讲的是兵政府尚书陆之祺,其是“命题讲”,因为昨日他便接到今日召讲题为“蒙古事”。 蒙古帝国的过去,陆四多半是了解的,但于近百年来蒙古之变化,以及现在蒙古之情况,却是不甚清楚,而大顺在平定西北之后必然会面临南、北两线问题,南线问题他不担心,北线问题却是要多多知晓才好。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故开此命题讲,要那陆之祺为其讲百年蒙古史。 参加国事召讲的还有第二军提督刘体纯、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兵政府侍郎贾汉复、刚刚奉谕前来行营叙职的甘陕总督孟乔芳,从前线赶来的第九军提督李成栋、李元胤、耿继茂等将领,另外有前西营户部尚书王国宁、礼部尚书吴继善、吏部尚书胡默等共三十余人。 其中吴继善同胡默都是于凤翔被顺军俘虏,暂在行营听侯并无差遣。王国宁则是刚刚护送大西皇后杨氏前来行营,属于“送婚使”。 已为大顺韩国公的孙可望并不曾前去拜见杨氏,对于杨氏自己选择改嫁一事,孙可望虽心中别扭,但也没有因此生出芥蒂。 诚如陆四所言,这位大西的东府爷雄心不再。 “归化?” 陆四顿住,这个地名他耳熟。 陆之祺忙道:“归化城便是前明隆庆年间,驻牧于土默川的阿勒坦汗仿蒙元大都,于大青山之阳,黄河之深所建之城。城建好之后,阿勒坦汗向明朝请赐名,隆庆皇帝特以归化赐之。” “应该是在这里了。” 帐中另有两张大桌拼凑在一起,桌上又沙、糯米、粘土制成巨幅山川地图。此是孙可望所置,因其精于制图,陕西巡抚张国柱曾密奏可望绘图极为讲究,聚米为山,了如指掌,攻守占据,实是不可多得良帅。 陆四对孙可望的本事也是肚中有数的,故而也让其发挥特长,干起了贾汉复之前干过的参军(参谋)一事。 如此既显他大顺监国对孙可望的重视,也能让孙可望发挥生平所长,为大顺发光发热。 孙可望长棍所指之处,陆四瞧过去看了眼,微微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归化城就是他前世的呼和浩特——青色之城了。 “此地占据山川地形之势,我大顺将来务必要收回。” 陆四从袋中摸出烟来。 侄孙义良那边则将早已拆开的几包烟取出,一一散给在场文武众人。 有抽的,有不抽的。 主讲的兵政府尚书陆之祺同吏政府尚书宋企郊见状,眉头微皱,无它,这烟气腾腾的,没半点皇家气派,倒像是草寇开会,与经筵肃穆庄严完全不搭边。 可监国生性如此,二尚书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寻思“缓图”。 甘陕总督孟乔芳熟络接过烟,在桌上轻轻叩了一叩,再用火折点上。西营那三位归降尚书都是拘束,婉拒监国赐烟。 孙可望没接,但他抽的是自己的大烟袋。早年间随义父征战,大西军的几个“王子”们都喜欢抽烟。 陆四示意本兵继续。 陆之祺又讲了一些后,忽地说道:“……昔林丹汗为蒙古黄金家族嫡系继承,称蒙古大汗,后林丹汗为满洲洪太所败,其子额哲以传国玉玺奉表降满,漠南诸部为洪太上尊号博格达彻辰汗。今满洲为我大顺所灭,其传国玉玺也为我大顺所有,依此传承,监国当为蒙古大汗。此法统于我大顺出兵漠南、漠北,并服蒙古诸部有极大好处。” 陆之祺当年能被李自成看重,也不是吃干饭的人物,点出了当下长城以外形势于大顺最有利的一点就是,除了蒙古诸部处于分裂互相攻伐外,就是大顺从满洲那里获得所谓蒙古大汗的法统。 据此法统,理论上大顺也是可以同满洲一样号令蒙古诸部的。 虽然大顺是汉家政权与蒙古人毫不相关,可满洲人同样也和蒙古人不沾边。 蒙古能奉满洲为主,献蒙古大汗于满洲主,自当也能奉大顺为主,奉大顺天子为蒙古大汗。 “蒙古大汗?” 陆四“噢”了一声,并没有对这个大汗法统有多大兴趣。他又不是李世民,喜欢劳什子“天可汗”的虚名。 其实那枚从哲哲手中获得的所谓传国玉玺,陆四早已找若干“专家”验证,结果证实那块被蒙古黄金家族所有,并对外宣称是传国玉玺的大印其实是假的,实为汉篆“制诰之宝”。 当年满洲也有不少汉官,这些人虽当了汉奸,可也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肯定能判明这枚玉玺是假的。然而洪太君臣仍是对外宣传得天授传国玺,将假当真,假戏真做,除了政治上的宣传需要外,其实也是洪太想要成为天下之主野心的表现。 陆之祺现在将这枚假玉玺和什么蒙古大汗法统拿来说事,便是受到洪太君臣宣传的蒙蔽。 不过,陆四暂时也没必要澄清此事,传国玉玺也好,漠南诸部给洪太上的“博格达彻辰汗”这个所谓蒙古大汗称号也好,拿来做做文章也是可以的。 毕竟,蒙古人中有不少是吃这一套的。 那么想要成为蒙古人敬畏的蒙古大汗,就得弄清现在蒙古到底有多少大小势力,然后将之分门归类,必须打击的算一拨,能拉拢的算一拨,哪些打也可以,不打也可以算一拨。 搞明白敌人是谁,以后解决起来就好办得多。 陆之祺梳理了一下,除漠南蒙古诸部外,青海那边有厄鲁特蒙古,藏地也有一支,但这些蒙古人势力都不太强,原因是被明朝和满洲双重打击的原因,倒是漠北蒙古诸部实力强大。 “漠北蒙古主要为喀尔喀部,其实为西北强国,共为七部,有三汗:中曰土谢图汗,东曰车臣汗,西曰扎萨克图汗……洪太在时,三汗曾遣使入朝沈阳,定各贡白马八,白驼一,谓之九白之贡,岁以为常……” “九白之贡”使得满洲在洪太时名义上统治所有蒙古人,然而这“九白之贡”在陆四看来不过是漠北蒙古“以和平换取发展”的一种手段。 满洲还没有被他陆四消灭前,漠北蒙古便对漠南动手,就足以证明漠北三汗的野心。 “监国命宋权出使漠南诸部,使高杰坐镇辽东,又使高一功复套,臣以为我大顺眼下虽兵强马壮,然钱粮缺乏,西北太平之后还是首当南征,尔后再经略北地。” 陆之祺害怕年轻的大顺监国“好大喜功”,不顾中国尚未统一这个事实,就冒然倾举国之兵伐北,那样的话,弄得不好就是隋炀帝的下场。 陆四这边虽让高一功复套,将河套地区重新收归中国所有,但他也清楚大顺眼下没有实力学明成祖朱棣伐北,所以不管是高杰坐镇辽东还是高一功复套,都是属于进攻性的战略防御。 真要有能力伐北的话,他也不会让宋权去拉拢漠南诸部,又牺牲自家父子的身体纳那姑侄,将“满蒙一体”变成“汉蒙一体”了。 “河套实,则西北无边患。辽东实,则东北无虏患。将来可以两地为伐北根据。” 说话的是甘陕总督孟乔芳,这位孟总督自打入座之后,总是时不时的瞥两眼韩国公孙可望。 孟话音刚落,急递入内。 陆四看过随手放在一边,问孙可望道:“韩国公以为复套之后,当如何治套?” 孙可望一怔,旋即躬身道:“听闻监国以河套重设五原?” 陆四点头,并说五原府城所在便是今后的宁夏省城所在。而无论是东套还是西套,都归于宁夏一省。 “复设五原,重现汉唐盛世,指日可期,臣向监国贺!” 孙可望突然的“马屁”让陆四有些错愕,但旋即也是释然。前世历史上这位义王降清后,对顺治的吹捧那也是无节操的。 这人呐,一旦没了雄心壮志,也就是随波逐流,沦于俗人了。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自保的智慧。只是孙可望不会想到他再怎么藏拙,甚至学萧何放高利以污自身,还是被人家满大爷一箭射死。 陆四当然不会杀孙可望,否则也不必如此礼待于其,只是对孙可望的小心思觉得有些好笑。 离孙可望不远的李成栋之子李元胤起身道:“既设五原,便当筑城以重兵守之,不可再如前明一般轻易丢弃。” “元胤有何想法,说与大家听听。”陆四笑着鼓励李元胤将自己对于治套的想法说出。 李元胤也不怯场,当下扬声说道首先必须从长城内迁移大量汉人充实河套地区,否则河套地区光有城,光有兵,却无民,便是无根浮萍,难以持续。 陆四称赞移民河套确是首要,复问可望当移民多少才能实了河套之地。 孙可望答至少十万。 陆四问:“十万之民出移塞外,实是浩荡工程,如何迁民而使民不怨?” 孙可望称移民可使三个办法,一是重利相诱。即以河套地区土地为“诱饵”,吸引长城内的贫苦之人前往安居。 “一人百亩不能诱来,便以五百亩,千亩相诱。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百姓亦是如此。” 第二个办法则是迁关内盗寇罪犯往河套,倘若一县移十犯,则一府便能移百犯,一省可移千犯,北方数省万余罪犯总是有的。此法还可年年持续,如前明将犯人流于西宁以充青海,数十年下去,河套地区的汉人数量必将占据绝对主导。 “汉人多,则地宁。汉人少,则地乱。” 第三个办法则是使一些军队仿效明军屯于五原,一方面驻守,一方面开垦,朝廷则想办法为这些驻边军人娶妻,如此一代、两代下去,亦能极大充实人口。 陆四命人一一记录,因为孙可望提出的移民三法都是切实可行的。 孙可望又建议要将河套地区的归降蒙古人与迁移汉人混居,打乱其原先聚族为部落的习俗。并且要设营庄加以统一管理,辖区内土地所产以十为总额,官府得四,民得六。 官四民六,看上去民众负担极大,然而民众却无地主盘剥,其拥有土地规模较之家乡极大,因此净得利远比家乡要多。 如此,既能使五原民众得实利,也能让官府军队有钱粮维持。 “钱法,盐法、朝廷也当予以理顺,辅以市贸,无论汉蒙,一视同仁,用廉吏,除贪酷,河套虽失我中国百年,但必将我为永固之地。” 孙可望又结合河套地区多被蒙古人用于牧原的实际情况,认为还可以五原城为中心,于附近多筑小城。 “筑城人力,一半军队,一半民夫。可谕令陕西、宁夏二省每户出夫一人,领官米二斗,至五原交米一斗五千,余五升给夫作口粮。每夫另给脚价银二三两不等,筑城期间再予体恤,如此民夫乐于出役,必不为地方乱源。” “韩国公所言皆是良策,朝廷当一一施行。” 听罢孙可望诸法,陆四这才将高一功已破威宁海的好消息于众人道出,文武自是欢喜恭贺。 “传谕宁夏巡抚赵忠义速遣人同第一军交洽筑城之事,再晓谕蒙古诸部,叫他们速速来归,往后各安城池,或牧马、或耕织,汉蒙一视同仁,皆为我大顺子民,使子子孙孙永享太平。” “如此一来,蒙古降者当络驿不绝!” 众人再次称赞监国圣明。 陆四走到孙可望面前,点头道:“河套故土已复,今西北便只韩国公义弟定国一人,望韩国公能替大顺解此难题。” 孙可望欣然说道:“臣明日便往定国处,断不负监国厚遇!” “好生与定国说,他非降我大顺,而是重归一家,共造太平。” 陆四又交待孙可望几句,这才结束国事召讲,未与文武多言匆匆离去。 却是要同那张献忠伪后一会。 侄孙义良先前密言那小娘子长得不错。 第七百七十四章 顺西一体 “杨氏是个可怜人,乱世之中,身不由己,不可对其生出鄙夷之心。不过这杨氏也是个颇有心计的女子,不能小瞧。” 要问陆四对张献忠那个“未亡人”的看法,大概就是对侄孙义良说的这句话了。 当初固原来报,说是杨氏愿改嫁大顺监国,陆四还真是吃惊不小,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其实自古皇后改嫁并不新鲜,晋时有羊献容先为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再为前赵刘曜的皇后。唐初也有隋炀帝杨广的萧皇后改嫁数次。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皇后改嫁平常不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亡国之君的妻妾甚至母亲被人当成玩物,更是数不胜数。 本已有丈夫却改嫁皇帝的女子更是多如牛毛,有名者包括汉景帝的皇后王娡(汉武帝生母),宋真宗的皇后刘娥。尤其是后者,更是中国历史上公认的武则天之后又一临朝称制的“女帝”。 南北朝时还有有个奇女子叫尔朱英娥,其是北魏权臣尔朱荣的女儿,先后嫁给了三个皇帝——北魏孝明帝元诩、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北齐神武帝高欢。 张献忠的大西政权虽不为史学界承认,但有一点却是谁也避不过的事实,那就是张献忠称了帝,那么杨氏这个皇后就是名副其实的皇后,哪怕这个大西政权鼎盛之时仅据有四川一省之地。 大顺、大西同根同源,陆四不会因为消灭了大西就否定大西的一切,同他正视明朝一样,将来同样也会命人为这个存在不过两三年的大西朝修史。一切都实事求是,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绝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敌人,就在史书中将对方贬得一无是处。 对待满洲同样也是如此。 故而,翻翻史书,想想现实,在初期的惊讶之后,陆四欣然表态愿纳杨氏。 这绝不是陆四有好他人之妻的恶俗,而是从政治层面考虑,毕竟张献忠死后只要孙可望没有登基为帝,那杨氏这个大西皇后才是大西法统的第一继承人。 便同纳布木布泰为妻,以哲哲为“继母”,纳杨氏,也是国事,是谓大公无私。 天子无小事,监国同样也无小事。 只要能为国家出力,为民族作贡献,陆四向来是舍生取义的。 当然,同对布木布泰更多是征服者的“玩弄”不同,对杨氏,陆四还是极为同情的。 只不过,侄孙义良也没有说错,杨氏长得真的是挺不错。 当初张献忠开始立的皇后是前明崇祯朝首辅陈演的女儿,但很快发现这个陈氏由于出身缘故同他八大王格格不入,并且立其为后严重影响大西军心,毕竟大西军的根本宗旨是打倒腐朽明朝统治阶级,故而张献忠最终还是立了小门小户出身的杨氏为皇后。 杨氏同万历帝的生母李太后颇为相似。 据说李太后的爹是村里的泥瓦匠,家中生活非常贫寒,由于家乡遇到了虫害,所以她爹只能带着全家来到了京城混日子。只不过他们一家的生活还是没有起色,所以李太后的爹只好将她卖进了大户人家,也就是裕王府。没想到就是李太后她爹的这个决定,却改变了李太后的一生。 由于李太后出身贫寒,所以很是有些小家子出身的精明劲,就是那种年龄不大却看透人间世故,擅于做人经营,其能得宠于裕王除了美貌外,与其的精明脱不了干系。 杨氏就是这种人。 陆四见她的第一眼就感觉这个女人很像一个人,像谁呢? 像他前世的初中政治老师。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特别斯文,特别有气质,但同样也很聪明的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精明到什么程度呢? 陆四初中没毕业的时候,这位女老师就成了教导主任。等到陆四上高中不到两年,这位女老师又成了校长。最后,听说升到教育局去了。 客观来讲,陆四觉得杨氏如果戴上眼镜,那举手投足便俨然就是那位女政治老师的翻版了。 出身低,有知性,相貌又极为不错,自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莫名吸引人的气质。 陆四事先得到的消息是杨氏的父亲是个在乡下教社学的秀才,所以理论上讲杨氏应该也能算是“书香门第”。 秀才,也是圣贤门生嘛。 “坐。” 往大了说,陆四是主,杨氏是客;往小了说,陆四是夫,杨氏是妾。因此陆四肯定要表现得大方一些。 这杨氏再如何有小心计,便是地虎,也终要由天王来盖。 显然对于自己选择改嫁的夫君竟如此年轻,且相貌比她那死去的丈夫老张要英俊得多,杨氏本能的有些错愕,继而又不禁下意识的觉得自己选择太正确了。 不过这也是意外之喜,这位大顺监国真是个粗汉子,杨氏只怕会往英雄就该如此去想。 待人奉茶后,陆四客气的朝杨氏点了点头,关心地问道:“一路过来有没有不适?” “没有,还好。” 杨氏顿了一下,又补了句,“沿途待我这亡国之后皆恭顺。” “亡国之后这个说法不好。” 陆四摇了摇头,不认可杨氏的说法。 杨氏愣了一下,旋即自嘲道:“也是,世间何来大西,又何来我这个皇后的。” “不是这个意思。” 听杨氏语气,倒是有点被当作冒牌货的委屈,陆四忙解释了下:“我是说大西其实没有亡。” “没有亡?” 杨氏不解,猜测年轻的大顺监国可能是说大西尚有李定国在坚持的缘故。 陆四没让杨氏胡乱猜想他的意思,直接说道:“我的意思是大西的名字可能不存,但大西的精神却在。” 这话杨氏听得更是糊涂,什么叫名字不存,精神却在? 陆四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想了想,道:“就是大顺大西彻底融入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融入一体?” 杨氏细品年轻监国的话,突然脸红了一下,头微微下垂。 这付样子让陆四有些尴尬。 第七百七十五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 古今,文多通意,言多达辞。 然有时字面之意却与所表之意大相径庭。 杨氏便是如此。 其对年轻监国所言生出另外遐想,又涉及那床欢之事,虽早已是妇人,但亦不禁生羞。 生羞之余不禁心思涟漪,暗道这年轻监国既明谕天下纳她为妃,她便是其女人,监国若是现在就想与她融入一体,只管明说就是,何由来这些弯弯绕绕。 左右,她现在也方便着。 须知,周公之礼一成,她杨贞儿便再无顾虑。 当日,她决意改嫁于这大顺监国,只是单纯自保。 首先,她方年轻,岂愿为已死的张献忠守什么节,做那寡妇。大西帝后之间可谈不上什么感情,甚至从嫁于张献忠那日起,杨氏便愁苦在心,恨不得这个逼迫她的男人早日死去才好。 其次,杨氏贵为大西皇后,若是改嫁的话,这天下人能配得上她的,除了大顺的监国(天子),还能有谁? 若能改嫁大顺监国,于她杨氏下半辈子是福,于她杨氏一族也是福,否则将来谁知她杨氏会不会落个横死下场。 因为只要有那么一二人打出大西,打出她杨氏的旗号,杨氏离死便不远矣。 虽然书读得并不多,可杨氏对有些事还是很清楚的。 她明白,除了自己改嫁大顺监国一途能保自身安全,保家人安危外,再无它法。 内心深处,已经当过皇后的杨氏对“皇后”的滋味,自也有些留恋。 诸般因素之下,杨氏这才不顾天下人如何看她,毅然选择改嫁。 陆四这人,胜在脸皮微厚,尴尬之余,以笑声掩饰道:“我意顺西同源同根,当年老闯王同八大王同袍兄弟,顺西反目只是因八大王一时糊涂,今八大王不在,我大顺虽取西北之地,但大西上下无论是文是武,我大顺都一并接纳并善待,今降者数十万,我皆不分前番阵营所属,一视同仁,故我言大西未亡。” 说罢又道所谓精神永存实是指大西、大顺将士自揭竿而起为天下百姓求活路,造太平的意愿。 “此意愿于我大顺,于我这个监国而言,都是首重,无论大顺将士还是大西将士,今后也只为此精神奋斗!” 陆四一番解释下来,杨氏这才知道她多想了,结果又是脸红。 “你怎么了?” 陆四见杨氏脸又红起来,不禁故意问了句。 “没,没什么……” 杨氏反应也快,端庄说道:“监国能有此心,真是我大西军民的福份,更是天下人的福份。” 说完之后,双方却是无言,帐中一时沉默。 陆四不知从何说起,便欲同杨氏出去走走,好让双方能够更加了解并加深印象。 毕竟,凡事都要润滑。 他与杨氏虽有“名份”,然二人只是初次见面,又一个贵为大顺监国,一个是前大西皇后,哪里能同俗人般立时“苟合”呢。 虽然,陆四想。 西征以来,他这个监国也渴的很。 杨氏自是无不愿,当下陆四叫侄孙义良备马,要与杨氏一游长城。不想杨氏却是不擅骑马,上马之时无意失足,结果扭到脚踝,疼的轻呼一声,花容色变。 陆四吓了一跳,赶紧下马上前将杨氏扶起,知其脚踝扭到很是心疼,忙叫人赶来马车亲自送杨氏回行营。 因关切原因,陆四没有多想,直接将杨氏扶进了自己寝室,又命义良去找医生拿来军中用的治疗跌打伤的红花油。 之后让义良自去,自己也是没有多想就扶杨氏坐在他的床边,尔后也没问杨氏,就轻轻脱掉杨氏鞋子,露出玉足,倒了药水便在脚踝处反复揉搓起来。 动作很是轻柔,身心也是全神贯注。 揉了有那么半炷香,陆四这才停下,抬头看向杨氏,准备问问她好一点没有,却见杨氏正痴痴看着自己。 因为,从来没有人如陆四这般对她。 “你真好。” 杨氏轻轻说道,大着胆子说出这三个字。眼前这年轻的大顺监国比之她那亡夫,简直是一个天下,一个地下。 “哪里好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么?要不是我执意带你去长城,你又岂会伤到脚?唉,也不知伤的怎样,要严重的话可麻烦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陆四眉头微皱,真怕杨氏要三个月不能下地。 “应该不打紧的。” 杨氏试着动了动右脚,虽有些疼,但想来不会影响走路。看着一脸温柔的年轻监国,不禁又轻声说了句:“我长这么大,还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继而面色一红。 陆四心中一动,轻轻的捏着杨氏的右足,柔声道:“你就睡这吧。” 正红着的杨氏刚要嗯,陆四却怕她误会,又解释说这样要是再疼,他就可以帮杨氏再揉揉。 说完,起身,看了看外面,转身对杨氏道:“你先歇着,我去处理些事情。” 杨氏却是坐在那既不说话,也不动。 “怎么?” 陆四奇怪。 杨氏犹豫了下,低声道:“我不方便解衣,你……你帮我。” 声音犹如蚊子。 “瞧我这糊涂劲。” 陆四忙会意,知杨氏脚疼不方便,赶紧半蹲小心翼翼替杨氏轻轻褪去裤子。杨氏面颊微垂,任由陆四动作。 一点点将杨氏的玉腿从束缚中解脱后,陆四却看到了一处让他心头大跳的所在,继而一股女人特有的味道传入陆四鼻中,让他下意识的嗅了嗅。 杨氏适时的身子往后微倾,可能是脚还疼的原因,稍稍将腿分了开些。 天冷,虽生有火炉,但陆四不敢再让杨氏冻着,伸手欲替杨氏盖上被子。 可他刚伸手拎被子,手却被杨氏握住,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 “我……” 陆四喉咙微动,用另一只手伸进被子中,“凉么?” 不凉。 因为,体温。 清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屋外北风呼呼,屋内春意盎然。 隔壁屋,一个打北京随行营过来的太监看了看沙漏,又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提笔写道:“永昌三年腊月二十九,监国幸杨贞儿,前后三炷香,不曾传进。” 第七百七十六章 李定国归顺 腊月三十,除夕。 明代管大年初一叫“正旦”,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春节。 同陆四前世一样,明代春节也是放假的。太祖时给放五天假,到成祖朱棣时改为十五天,也就是延长假期到元宵节。 而整个明朝的春节假期,官方也好,民间也好,都要大放烟花爆竹,大抵就是从今天晚上开始一直放到正月十五。 如此燃放烟花爆竹,乡野还罢了,风一吹便散。城镇却是充斥硫磺硝烟味,尤其是北京几乎是全城罩于烟味之中,原因是皇宫会开办大型烟火表演,俗称“鳌山灯会”,此灯会的重头戏就是鸣放来自全国各地的“奇花”,持续一夜。 然而即便是皇帝也被那硫磺烟味所熏,却没哪一个皇帝脑门一拍禁止京师放花,除了皇帝想与民同乐,以显盛世外,根本还是防疫需要。 过去所言过年放爆竹驱赶所谓“年兽”,这“年兽”实际就是瘟疫。 通过烟花爆竹燃放产生的硫磺杀灭空气中一年一度最活跃的疫菌,可是古人千年积累的一大智慧。 不让放烟花爆竹,后果就是瘟疫横行。 崇祯朝便是如此。 崇祯十一年以后,因为天灾兵乱,流民四起,明朝国库空虚,皇室内库也空的跑马,再无钱于每年春节在京中大办烟火会,结果一场持续五年,死亡数百万,导致北京城几乎死绝的大瘟疫肆虐北方。 陆四是支持大鸣大放的,尤其是过年,没个烟花爆竹算什么过年? 不过大军在外,又是西北苦寒之地,匆忙之间没法弄来太多烟花爆竹,所以陆四便叫炮镇于除夕之夜“放空炮”,又命军中大办篝火,宰牛杀羊,官兵同乐。 陕西巡抚张国柱、陕西布政使王化龙、延安知府王应元等竭力为行营筹措过年物资,出力甚巨,陆四命颁谕褒奖。 山西巡抚吴惟华自太愿进献行营汾酒七千坛,其余肉蔬粮草若干,由副将南一魁押解送至,陆四甚喜,命将酒肉分发。又颁谕赐吴惟华玉如意一柄,赏副将南一魁金一锭。 炮声隆隆,火光映射之下,一年一度,辞旧迎新。 中国北方,即将迎来永昌四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永昌四年很快就会变成隆武元年。 …… 自淮扬兴兵起事以来,陆四从未有过一觉睡到午后的,除夕这天却做到了。 究其根本,除了夜间太过操劳,主要是杨氏可人水嫩。 虽已是妇人,并孕有一子,然还如初春小溪一般尚未泛滥成灾,让人望景心怡,探水心旷。 起床后,活动了一下筋骨,想着今儿是除夕,自家两个多月前曾对将士有言年前结束西北战事。 虽然尚有李定国未来降,青海仍在用兵,总体上西北战事是大定了的,如此又值春节,陆四这个大顺监国肯定要大派利是。 所以,吃过饭后,陆四便同侄孙义良及一众亲兵在帐中开始包红包。 这红包倒不是纸质的,而是用红布缝成的兜子。 分三等,分别是金包、银包、铜包,内中所包其实就是缴获张献忠的“西王赏功钱”。 这西王赏功钱在陆四前世,那可真是价值惊人,被称为中国古钱“五十名珍”之一,泉界大珍,不管是金质还是银质或铜质,一枚至少都值百万。 然而那是因为陆四前世这钱出土太少,大多沉于江中缘故,所以物以稀为贵。而现在,这西王赏功陆四手里还有好几筐。当然,金质的少,多是银质和铜质。 毕竟,张献忠是将这赏功钱当作“勋章”发给有功将士,好比青天白日,铁十字什么的具有特别意义,不可能跟铜钱一样一铸就几十几百万的。 实际铸造赏功钱的前西营工部尚书王化龙便是现任大顺陕西布政使,据他说当初铸造赏功钱时,金银铜共铸约一万四千余枚。除已被张献忠赏发三千余枚外,余下万枚都落在了大顺手中。 陆四手里大概还有不到五千枚,其余的被他在武功赏给将士了。 拿张献忠的赏功钱当大顺监国的红包派发,这也是独具一格的事了。不过大顺大西同宗同源,两家已融入一体,喜气之事也不在意那字面是西还是顺。 另外陆四也是有深意的,这西王赏功钱虽没有沉入江底,但是存世量也就万余枚,能够流传到后世的品相完好的估计也不会太多,因此只要收藏好,也是能给子孙留下的一笔财富。 如何派发红包,陆四也是有标准的。 军中镇帅以上将领发金包,标统以上发银包,以下一律铜包。 文官方面,巡抚以上发金包,知州以上发银包,以下一律铜包。 又有其它标准,如镇帅得一金包,提督便得两金包。巡抚得一金包,总督肯定要两金包。至于政府尚书、侍郎这一块,陆四规定尚书等同总督,侍郎等同巡抚。 此次监国红包发放对象仅限西北,至于其它各地暂不涉及。 毕竟,这是西北赏功。 至于普通士兵也有红包,但可发不了赏功钱了,陆四叫甘陕总督孟乔芳同陕西巡抚张国柱、甘肃巡抚汪兆龄、宁夏巡抚赵忠义、青海巡抚辛思忠这几位西北封疆大吏各自出力,为辖境内的大顺官兵筹集年赏银。 初定,参军满两年以上者发年赏银十两,不满两年以上者发五两。原西军降卒一律以不满两年发年赏。平定西北军功升赏,则各有薄录记下,待年后由枢密院同兵部核定堪升封赏。 现下云集西北的大军军建制便有八个,即第一军、第二军、第四军、第九军,以及第十一军,第十二军,暂编第一、第二两军,这八个主力军就有二十余万将士,此外还有行营直属诸兵,各地还有驻防兵及正在整编的西营降军,总兵力足有四十万,不计军饷单以这次年赏银计算,一次便需白银近三百万两。 摊算到四省头上,一省要筹七八十万两,陕西这边还罢了,毕竟仍有积蓄,青海、甘肃、宁夏三省可就困难了,单以钱粮赋税想凑上银子难于登天,毕竟有些地方大顺还要免税三年。而且这新建三省实在是贫瘠,属于典型的地盘大,人口少。 不过办法总是人想的。 好比青海那边有肥得流油的僧官,宁夏甘肃也有连根拔起的土武官,陕西境内有不少曾留有辫子的乡贤。 监国一日未班师回京,西北便仍属战争状态,紧急法令之下,政权构架又未完善,一些虽不合朝廷体面,也不合法令的权宜之计总是难免。 甘肃巡抚汪兆龄可是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者”,对于土豪劣绅和富户阶层,这位汪中丞早就磨刀霍霍。 原西营吏部尚书胡默、礼部尚书吴继善也被临时派遣,一个加以“西北安抚使”职衔,一个加以“西北巡阅使”职衔,各去督促地方完善民生。 可以说,当前西北局势已经从军事转向政治,而政治体现在两件事上,一是地方政权构架,二就是搞钱。 连年用兵,大顺财政已然紧张,这一年来军饷支出的大头还是来源于从清军缴获,主要就是清军入关后从李自成那里抢来的几千万两白银,此外满洲历年对明、对蒙古、对朝鲜劫掠的几千万两。 左辅顾君恩半个月前的一份奏疏中曾统计,“计前后得满虏银亿。” 当初清军能够短时间内迅速席卷北方,便同其本身已经通过抢劫成为中国第一富豪有关。 否则,清军入关初期采取的安抚关内民众,大量收编降军以及对李自成穷追猛打的政策根本实施不了。等到清廷发现他们的“家底子”根本支撑不了关内局面,这才迫不及待南征,最后同明朝一样也是家底子打光,遂把目光放在江南富户头上。 本质上,顺(淮)军同清军是一样的,都是以战养战,甚至可以说是清廷入关早期政策的另一个执行者。 若说辽东是满清的根据,那淮扬就是陆四的根据。 只是这前后上亿两白银缴获是巨,但开支同样也巨,当真是花钱如流水。中央政府构建要钱,地方官府构建也要钱,迁移流民,安置民生要钱,军队不打仗要钱,打仗还要钱,装备要钱,造船要钱…… 北方残破,千万人嗷嗷待哺,在没有大的收入来源前,陆四也真是为银子绞尽脑汁,甚至搞出取地下死人钱以养世间活人的不耻手段来。 因此,也自是会“纵容”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诸如高杰想从朝鲜身上割肉,诸如山西正在进行的大抄晋商运动,诸如东南富户大肆收购的古董字画,诸如辛思忠在青海的拆寺夺产运动等等。 只要不是从老百姓身上剥皮,陆四不管西北的封疆用什么办法,他只要钱。 除夕夜,监国肯定要设宴款待行营文武。 除韩国公孙可望出使盐场堡劝降义弟李定国外,在行营的原西营文武俱都参加监国年宴。 宴开之前,杨氏坦然素衣随监国陆四出现在众人眼前,并无羞怯之色,眉眼之中还带了些许喜色,比之从前凄苦样不知美了多少。 杨氏本是不想参加这宴会的,因为她想留种,好为将来依靠,又或可母凭子贵。 出嫁之时,母亲曾于她密言男女之事,其中便有留种之法,重点便是事后多卧,不要走动,如此能孕机率倍增。 杨氏听的害羞面红,却依法而为,果然嫁于张献忠不久便身怀有孕,为大西皇帝产下一子,可惜她那苦命的儿子却不及长大便惨死于义兄之手。 此事让杨氏一直耿耿于怀,故而早对丈夫张献忠生出恨意,对那直接杀死自家儿子的李定国也是心有怨恨。 往事已过,人死不能复生,为自己将来着想,又知这大顺年轻监国尚无子嗣,杨氏便想趁别的女人无法染身的机会,多加缠绵,好能为大顺监国诞下长子。 不过监国命人再三相请,杨氏也不好推脱,又想这也是她这前大西皇后以大顺监国女人身份首次出现在大顺文武面前,于是盛妆一番欣然前来。 陆四对杨贞儿的扮像还是满意的,携其手来到众人面前,命人上酒,举杯于众人道:“今日除夕,明日新年,诸位与我在这西北风霜数月,忱刀卧戈,倍加辛苦……天有幸西北太平有日,便与诸位共饮此庆功酒,为我大顺贺,为我大顺子民贺!” “为我大顺贺,为我大顺子民贺!” 众文武起身举杯同饮。 …… 百里外,盐场堡。 昨天定边营的顺军突然赶来几十辆大车,车上堆放的都是粮食和猪肉,说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大顺第四军左提督念顺西同源,不忍西营将士过年都要饿肚子,所以特意叫人送来。 听了部下叙说,李定国并没有去察看,而是让人将顺军送来的东西收下。 对于是否降顺,李定国同其部下们也在犹豫。 在听说东府已经归顺后,大部分西府将领都认为应当归顺,其中不乏李定国的亲信如总兵狄三品、参将杨宣、总兵张建、施尚久等人。 定国的表弟马思良也不想再打下去,与总兵胡顺都、王道亨甚至密谋脱离定国。此事被人密告定国,定国却没有任何处置。 至于降将高勋、康镇邦等人,则更是不可能为已经灭亡的大西战斗到最后一刻了。 定国的妻子刘氏也劝定国归顺,除了其子李浦兴在顺军手中外,刘氏本人也认为既然大局已定,夫君便当为部下将士性命考虑,而不是让这些忠心于他的将士于这绝地坐以待毙。 前番降顺的原西营文武也多使人送来书信劝说李定国归顺,如汪兆龄、艾能奇、王自奇、窦名望、马元利等。 李定国仍是迟迟不下了决心,因为他总觉就此降顺实是愧对义父张献忠。 直到除夕这天下午,义兄孙可望单骑前来。 兄弟二人再次相见,内心均是苦涩。 孙可望也不知如何对这义弟说起自己降顺的事,踌躇再三,还是苦笑一声,从怀中摸出几个红包塞到义弟手中,道:“这是监国给你及妻子,还有嗣兴的红包。” “红包?” 定国愣住。 “过年了。” 孙可望看了眼远处的塞墙,轻叹一声:“自随义父起,你我兄弟有多少年没有过年了?” “崇祯三年到如今,十七年了,这日子过得是真快,当年兄长十六岁,我才十岁。” 回忆往事,李定国也是感慨万千。 孙可望沉默一阵,轻声问定国:“事已如此,你还要坚持么?” 李定国不知如何回答大哥。 孙可望拍了拍义弟的肩膀:“监国让我带话于你,你非降大顺,实是重归一家,共造太平。” 言罢,又微叹一声:“这么多年,你我兄弟始终没有个安生日子,没睡过安稳觉,如今便放下那心中包袱,好生做个大顺臣子吧。” “我……” 定国心中煎熬,抬头向外看去,已是聚满人群。 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看着屋内,定国的妻子抱着嗣兴也在人群之中。 许久,定国终是长叹一声,朝兄长孙可望缓缓点了点头。 永昌三年除夕,李定国归顺。 第七百七十七章 康王武安伯 广西巡抚衙门驻地在桂林,省城之内除了广西巡抚瞿式耜这位明朝的封疆之外,还有两位宗室亲藩。 一位便是神宗六子惠王朱常润,另一位则是朱常润同母弟桂王朱常瀛之子、永明王朱由榔。 前年潞王朱常淓以远支宗藩承继大统,于南京祭孝陵登基为帝年号弘光时,除当时南都城不少官员觉得潞王承继不符礼法外,远在广东的两广总督丁魁楚同广西巡抚瞿式耜、巡按王化澄等官员也都认为潞王不当继大统。 两广总督丁魁楚本是崇祯朝任命的河南、湖广总督,兼巡抚承天、德安、襄阳,可是其还未上任,北京就已经被李自成攻破。朝廷都没了,丁魁楚这个河南、湖广总督又如何就职。 等到弘光朝建立,丁魁楚这个前河南、湖广总督却被内阁首辅史可法改任为两广总督。 于天下诸省而言,除去不在弘光朝控制下的河南,湖广之地肯定比两广之地更加重要,所以好好的湖广总督变成两广总督,丁魁楚对于南都自是一肚子不满。 只是这个不满一开始丁魁楚也没有表现出来,到了广东后这位总督大人也不思政务,每日以享乐为事。为了供个人享乐,竟派水师到肇庆附近的羚羊峡放干河水,在斧柯山下的老坑取砚石。 选用官吏方面,也是弊端丛生,大致做到了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把个两广吏治搞得是一塌糊涂。 约过了半年,一封凤阳来信让丁魁楚突然抖擞起来。 这封信是凤阳总督马士英送来的,信中告诉丁魁楚崇祯太子尚在,所以南都的潞王政权是不合法,也不合伦序的。 “为国事计,当另立新君。” 马士英的言外之意就是两广方面当同凤阳方面合作,共同推翻南都的潞王政权,拥立先帝太子登基为帝。并明确告诉丁魁楚,凤阳已同武昌左良玉联系,平南侯也对潞王窃居大统十分不满,愿率大军沿江东下,以正国统。 马士英所告之事让丁魁楚真是大喜过望,并且丝毫不疑马士英所言崇祯太子真假,因为其与马士英私交甚厚,甚至可以说没有马士英就没有他丁魁楚。 原因便是崇祯九年丁魁楚官至河北巡抚,可同年清军阿济格率师八万余从独石口入犯,袭击延庆、昌平等地,侵掠京城,掠人畜十八万东归。 身为河北巡抚的丁魁楚既不敢率部抗击清军,也不敢带人解救被清军掳去的人畜,所以事后被囚禁遣戍边卫。最终此事以丁魁楚向朝廷交纳饷银获得释放,随后便罢官居故乡永城。 也就是在家居永城期间,发生总兵刘超叛乱事件。 当时率军平叛的就是马士英,而丁魁楚偕同练国事辅助马士英设诱降免罪之计,擒获刘超杀死。由于这个功劳,丁魁楚又被起复为总督河南湖广加兵部尚书衔。同时,因平刘超之乱与马士英的“甜蜜”共事,使其与马士英成了至交好友,关系极为紧密。 现在好友马士英准备搞个“大的”,除凤阳精兵强将数万人外,又有左良玉的几十万大军可依靠,成功的可能性至少六七成,丁魁楚原本“冷”下来的心思自是大动,想趁机能够重回中枢将史可法等东林党人赶出朝堂。 因此,丁魁楚便秘密派人同马士英联络,准备以两广呼应凤阳同平南。 不过丁魁楚嘴上说两广会一同起事,可直到左良玉大军启程,两广方面对于正国本之事也没有任何实际动作,甚至官场和民间都没有任何质疑潞王的“舆论”准备。 广东布政使顾元镜倒是想先煽煽风,结果没等着手就被总督大人派到潮州治水灾去了。 丁魁楚这显然是打着不见桃子不伸手的念头,不想其观望风头再下注的想法倒是对的。 因为,左良玉突然死了。 没了左良玉,原本被马士英当成“正国本”依靠的几十万大军,一下子变成了威胁社稷,荼毒生灵的祸患。 所有人都知道左良玉之子左梦庚根本控制不住其父那些骄兵悍将,因此只要这帮虎狼窜到南京城下,富庶的东南必然要被这些虎狼之兵毁于一旦。 生怕左军几十万虎狼入东南之后会生灵涂炭的马士英偃旗息鼓,从“引狼”变成了“拒狼”,在其部署调遣下,淮西兵将终是将左部大军堵在了安庆一带,此后南都令史可法以首辅阁部身份督师平叛,到了最后南都最大的威胁却被“流寇”给解了。 左梦庚封王、阿济格封王、吴三桂封王,弘光朝一夜之间冒出几十个公侯伯来,此事令得天下大哗。 有识之士皆说朝廷不智,此举无疑让国家名器泛滥成灾,进而动摇国本。而且不论是左梦庚麾下的大军,还是阿济格麾下的满兵,又或吴三桂麾下的关宁军,三者本质上都是大明的叛军,三家同时归降不过是因为北方顺贼势大原因,又哪里是真心要扶保大明江山社稷的。 故即便朝廷要接纳三家,也要施以平衡制夺之策,或使兵将分离,或控其钱粮命脉,然今日观地方督抚所为,个个以叛军为依重,反过来借助拉拢叛军巩固自身权位,向朝廷要这要那,又哪里是什么中兴气象。 不少人都说朝廷再如此胡乱作为下去,这天下终归是归了顺。 对于南都的胡乱封赏,接引满虏大肆封赏,欲“以虏制寇”之策,丁魁楚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因为若不如此,南都拿什么应对? “不能诱来,便是敌人。” 清流长篇议论,说这不好,那不好,可叫他们实际去办事,大概也就是抚一途了。 纵是火烧起来了,也烧不到远在两广的丁总督。 但是好友马士英临阵变卦,或者说临阵脱逃却让一心想重回中枢的丁魁楚大为不满,但没有马士英打头阵,他丁魁楚远在广东又能如何。 此时广西发生一件大事。 封于广西桂林的靖江王朱亨嘉闻听南都竟然纳降满虏阿济格,还将其封为忠王,气愤之下怒而起兵自称监国于桂林。 平蛮将军杨国威等广西兵将也对南都朝廷引仇人为亲人之举痛恨,于是率部拥戴靖江王。 起兵前,朱亨嘉曾派亲信孙金鼎劝广西巡抚瞿式耜主持拥立一事,遭其拒绝,便将瞿式耜囚禁。心急如焚的瞿式耜暗中派人联络丁魁楚、陈邦傅和杨国威的部下焦琏,以他们火速平乱。 接到瞿式耜的求援,丁魁楚倒也不含糊,他是不认可潞王承继,但靖江王又算个什么东西。于是出兵击杀杨国威,擒获造反自立的朱亨嘉。 此事上奏南都后,经廷议,弘光帝封丁魁楚为平粤伯。 不过弘光做梦也想不到他所封的平粤伯正与广西巡抚瞿式耜,密谋拥立他人为新君。 瞿式耜是东林党人,也是东林大宗师、江南文坛领袖钱谦益的弟子,早年曾为户科给事中,后与其师钱谦益参劾温体仁、周延儒等早贬削,与其师一同罢归常熟。 无官可做的瞿式耜于常熟每日以诗酒自遣,过得甚是潇洒。后来李自成攻克北京,潞王于南都登基。于东南毫无根基的潞王为了尽快巩固朝廷,极是信任东林党人,所以在其师钱谦益的举荐下,瞿式耜被任为应天府丞,后来又在钱谦益的一番努力下,升右佥都御史,出任广西巡抚。 当初钱谦益等无奈放弃去凤阳拥立唐王是因为潞王被北兵护着过了江,虽说潞王登基之后将朝政都交给了东林党人,但却也偏用北来诸将及顺案逆案等官,最终逼得首辅史可法出外督师。 这件事让钱谦益极为气愤,对于当初拥立潞王为帝颇感后悔。身为学生的瞿式耜对于老师的心意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在他眼中也一直认为能够承继大统的必须是先帝崇祯最亲宗室,也就是神宗嫡亲血脉,故而他认为福藩、惠藩、桂藩、瑞藩这四位神宗嫡嗣才有资格成为大明新君。 福藩这边因为当年郑贵妃原因,瞿式耜肯定是不愿拥戴的,而且福王下落不明,多半已经死了。 瑞王朱常浩原封陕西汉中,崇祯十六年李自成攻入潼关,常浩逃到四川重庆;次年张献忠军攻克重庆,常浩全家被杀,瑞藩便算断了。 但惠藩、桂藩尚在,因此怎么轮也轮不到一个远宗潞王。 靖江王朱亨嘉的造反让瞿式耜意识到,不仅宗室对于潞王不满,天下也有很多人对潞王承继大统不满。 并且南都方面近来无论施政还是国策,都有极大问题。朝堂之上党争不断,朝堂之外滥封勋爵,引狼入室。朝廷赋税重地江南也是奴变四起,而奴变肆虐月余,南都竟无一兵一卒出,也无一计出,当真是让远在广西的瞿式耜忧心肿肿,担心再这样下去大明不是亡于流寇,而是亡于自身。 这一切乱象的根源,瞿式耜将其归结在潞王得统不正。 倘是神宗嫡系血脉为帝,天下人又岂有不服,岂有不从的? 不管是惠藩还是桂藩登基,恐怕都不会有左良玉引军东下这场大祸。左良玉不东下,又岂会有后面的史可法出外。史公不出外,朝堂岂能如此混乱,以致小小奴变月余便成糜烂之势,动摇国本。 忧国忧民的瞿式耜在平定靖江王叛乱后,终是决定另拥新君,以澄清当前混乱,开大明气象。 他首先想到的新君人选肯定是惠王朱常润。 可是一番接触下来,瞿式耜发现惠王并非可立之人,因为其同潞王一样都崇信佛教,并且还举办过皈依之礼,整日礼佛参禅,不通人间事理,对朝政一无所知。 这种人立为天子,哪里会有什么担当。 惠藩不行,剩下来的便只有桂藩了。 桂王朱常瀛是神宗七子,原封湖南衡州,天启七年就藩。崇祯十六年,张献忠部进军湖南,朱常瀛逃往广西。由于奔窜慌忙,乱兵乘机抢劫,朱常瀛只带着第三子安仁王由楥逃到了广西梧州。 第四子永明王朱由榔在永州被大西军俘获,正在性命难保时,受到一个混入大西政权的明朝官员暗中保护,又恰逢张献忠决定作战略转移,率领大西军入川。 西军入川后,明朝广西征蛮将军杨国威和部将焦琏率领四千多名士卒开进湖南永州等地,朱由榔才得以死里逃生,被护送到梧州同其父聚合。不久桂王朱常瀛在梧州病死,安仁王朱由楥掌府事。 所以瞿式耜决意拥立的便是这位代掌桂藩事的安仁王朱由楥,不想朱由楥同他父亲一样一病不起,不久也死了,最后桂藩便剩下永明王朱由榔一人。 在同朱由榔的接触中,瞿式耜感觉这位永明王相貌堂堂,颇有帝王之象,让人见而便有下拜冲动。观其谈吐,也是大方得体,于国事有相当之见解,绝对是大明新君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瞿式耜不过是广西巡抚,拥立份量不足,所以便想得到两广总督丁魁楚的支持。 因为不知丁魁楚对于继统人选态度,瞿式耜就暗中先同广东布政使顾元镜联络,结果顾元镜极是赞成拥立桂藩为帝。继而顾元镜又将此事告于丁魁楚,总督大人听后不置可否,既未说可立,也未说不可立。 但是提醒顾元镜永明王虽是桂藩唯一继承人,然现在仍是永明王,非亲藩。 言外之意若永明非桂王,并同靖江王朱亨嘉一样,乃小宗。 小宗又岂可入承大统? 顾元镜恍然大悟,立即修书广西,让瞿式耜赶紧向南都上书为永明王请封桂王,以为亲藩。 瞿式耜也是大骂自己糊涂,当下写好为朱由榔请封桂王的奏疏,命快马急递南都。 而此时的南都城中,弘光皇帝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虔诚祈祷着。 这一跪,竟跪了一个多时辰,直将外面侯着的首辅王铎及内阁众学士急得团团转。 可天子礼佛事大,诸臣又岂敢轻易进去打断。 终于,礼佛完毕的潞天子在内侍簇拥下出了大殿,见首辅等人还在等着,这位潞天子摘下手指上的长长护套,叹息一声悠悠对诸臣说道:“武安平乱有功,朕以为当不吝王爵封赏,内阁拟诏吧。” 闻听此言,王铎松了口气,赶紧接着问道:“陛下以为,当封何王?” “喔。” 潞天子内心一阵煎熬,“就封康王吧。” 第七百七十八章 孙二爷平贼 大顺江北省,通州。 顺军在江北驻防两个主力军,一是驻淮扬的第八军,一个就是驻通泰的第六军。 第八军提督蒋魁是大顺监国陆四的同乡近邻,与陆四堂兄陆文亮等人于河工起事后一直督领老营,负责后方安定。 蒋魁虽战功不显,不及同期参于起事的夏大军、徐和尚等人,但胜在忠诚可靠,为人踏实。 淮扬是陆四老家,“龙兴之地”,绝不能有失,故而在多方面综合考虑后,陆四命蒋魁为第八军提督,其兄陆文亮为江北巡抚,再辅以通泰的第六军(原程沈集团),如此以两个军的实力,别说南都那个傀儡皇帝,便是近在咫尺的明军淮西集团也不敢来犯。 更何况明军淮西集团的两大领袖之一监军太监卢九德,早已在降顺的太监高歧凤穿针引线下向大顺陆监国表达了“叶落归根”的强烈念头。 而淮西明军集团的两大悍将黄得功、朱纪便奉命于卢九德,按明朝监军太监的制度,只要卢九德不想带兵回家乡扬州,黄得功和朱纪纵是有心攻打淮扬,他们也无法调动得了军队。 历史上黄得功能跃居为藩镇,便同卢九德被从凤阳调至南都提督京营有关。 由于陆四和淮军集团的横空出世,“四镇”的苗头早被掐死,一镇高杰成了大顺的辽东总督; 一镇刘泽清墓前情绪稳定; 一镇刘良佐被淮军在徐州的萧县重创,如今只能带着残兵在凤阳总督马士英手下混口饭吃。 黄得功则依旧是总兵,对于一手提拔他的卢九德也是感恩戴德的很。 驻军就在宝应西边的另一个明军总兵徐大绥,更是早在淮军初创北上解淮安之围时,收取陆四赠送的二十万两白银巨资,双方形成了事实上的合作伙伴关系。 此后双方虽一个是贼寇,一个是官兵,但兵贼两相安,地方和谐,百姓相通,商贩往来,倒是这乱世难得的太平景。 更加难得的是,徐大绥甚至将侄女徐有凤嫁给了驻在宝应的原淮军标统李大祥。 此举,无疑让徐总兵倍受江北方面亲近,逢年过节,扬州方面都会有专人送上节礼。 再加上淮西明军被左梦庚部牵制,结果便是明军都知淮扬富庶,然而对于身边的这块肥肉,一个个也只能是干看流口水。 陆文亮为江北巡抚后,其本身治政能力欠佳,胜在为人忠厚。 江北省的四个知府扬州郑元勋、淮安郑标、徐州武愫、通州鲁吉英也都是这个时代的务实人才。 因此在四位知府的治理之下,江北省可谓是蒸蒸日上,不仅漕运恢复,盐业也全部恢复,治下人口财富都为大顺第一,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齐夸大顺政策好。 蒋魁的第八军主要是“防西”,也就是淮西明军集团。程霖的第六军则是“防南”,也就是严盯对面的江南明军。 北方未平定之前,顺军主力肯定不会南征,不过卖油郎出身的程霖同副手沈瞎子却是小动作不断,尤其是江南奴变后,二人对于南征的意愿就更得更加殷切,屡次上书行营要求南征,然却被监国陆四屡屡压制。 无奈,二将只能采取曲线办法,即通过派遣小分队渡江参加江南奴军义师,并且为这些反抗明朝的武装力量提供军援,以求能通过这个方式间接达到他们控制江南的目的,至少也要在江南控制一定数量的兵马,好为大军渡江扫清障碍。 临近年关,第六军提督行辕驻地来了几位神秘客人。 几人名声在江南可谓是无人不晓,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大儒顾炎武同归庄。 顾、归二人实际是被强迫到江北来的,原因是不久前奴军齐三部攻打昆山县城时,城中的在乡翰林编修朱天麟突然发难带人捆绑知县杨永言,杀死县丞阎茂才开门放奴军入城。 昆山县城被奴军攻占后,朱天麟让奴军首领齐三派人将昆山有名的大儒顾炎武同归庄给绑了,还以二人名义发布公揭,声称即日起各地当废奴,还仆从自由,如此江南奴变才能平息,精华之地也才能得以保全。 顾炎武、归庄在江南文坛名气实在太大,虽那废奴公揭并非二人所写,但传播出去后还是让江南士林为之震动。 随后苏松巡抚祁彪佳同奴军和谈,认同顾、归二位大儒所发公揭,并以个人名义发布支持废奴的公揭。 此后不管是民间还是士林都就是否废奴展开了大讨论,令得东南文坛大宗师钱谦益痛心疾首道:“奴变再不能平息,江南必乾坤颠倒。” 南都那边听闻顾炎武、归庄等大儒支持奴军,朝廷大员苏松巡抚祁彪佳也向奴军纳款,影响当真正是不亚于一场地震。 为了尽快平息江南奴乱,在首辅大学士王铎的再三请求下,弘光帝这才同意册封京营统制孙武进为伯爵,可这位常自比武安君的孙统制对于伯爵的封赏一点也瞧不上,认为自己不比阿济格那个满鞑子,吴三桂那个大汉奸,左梦庚那个败家子差,所以这帮人能封王,他孙二爷凭什么不能封王! 要说你潞天子能皇袍加身,背后出力最大的不是他孙二爷又是谁! 总之一句话,不给老子封王,老子就不给你出力。 是谓:“江南之事,非王者不可平。” 孙武进不肯带兵平乱,可把王铎急坏了,好言相劝说是即便要封王,也须有些战功才好。 “阿鞑子有啥战功,吴汉奸有啥战功,左家子有啥战功?” 孙武进不屑一顾,对随他一起南来的亲信郑大发道:“这鸟天子怕是有了不臣之心,须得看紧些,莫让他胡来。” 但事后仔细想想,王铎说的未必没有道理,自古赏罚分明,有过要罚,有功当然要赏。 所以,自家要是能立下大大的战功,岂不是就能让那个有二心的鸟天子乖乖就范,好生把王爵封下来。 孙武进为何执意要弘光给他封王,却不是图眼前利益,而是为长远着想。 虽说他是临危受命前来江南,也深得监国信任,然而自来南都后他与监国便天各一方,所谓距离拉远关系,便时常担心监国对他不再宠信。 而且那帮随监国北伐的老伙计们一个个都是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听说连徐和尚都当了提督,手下好几万人,这可把孙武进愁坏了。 监国乃真龙天子,孙武进是深心不疑的,因此大顺将来一定会灭亡南都这个小明朝。 那时,也是他孙二爷重回大顺怀抱,重回监国身边之时。 然而,同那帮子一直随监国征战的文武相比,他孙二爷还能如从前那般在监国身边占据份量足足的一席么。 故而,孙二爷要为自己弄个明朝的亲王当当。 那样,重回大顺后,他孙武进才能以来归亲王的身份于大顺有一份大大的荣华富贵。 这么想着,在句容宝华山率领三万京营将士,同四百贼寇对峙长达半个月的孙二爷终是奋发图强,决意为朝廷荡平贼寇。 为了让南京城中都知道自家这个京营统制不是贪生怕死,也并非庸碌无能,只知争权夺利,纳财好色之徒,孙武进搞出了好大一番动作,命人用马车将南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来上百车,其中不乏勋戚。 听闻孙武进终是要平乱,弘光也很高兴,命司礼太监韩赞周代表自己前往军中观战。 当真是浩浩荡荡,战事未起,宝华山方圆百里便已被惊动,鸟兽走狗一概不存。 第七百七十九章 大明威武,京营威武 “什么,要我们进攻?” 号“丹阳贼”的郎廷佐犯了难,不是他不想奉命行事,实是他手下虽只有四百来号人,却都是从江北带来的精锐,不仅人人披甲,更配有一百杆扬州军械局制造的燧发火铳。 燧发火铳是扬州军械局根据监国指示,耗时一年多在多方共同努力下方才试验成功的新火铳。 这种火铳改变了从前火铳靠火绳引火的方式,改以“点火石”击发,不但射速较从前的火铳快了几倍,所使用的颗粒定装火药也极大提高了填充速度,威力更是惊人。 不过这种火铳刚刚造出,尚未经实战证明是否可行,所以在请示行营后,扬州军械局将造好的一百杆火铳交由第六军试训,结果却被第六军提督程霖交给了待赎汉将郎廷佐指挥的渡江小分队使用。 郎部渡江之后,靠着比火绳铳先进得多的燧发铳屡败明军,更是参加了在方山大破明应天巡抚王永祚之战。几场仗打下来,已然证明燧发火铳的实用性和威力,结果报到江北,扬州军械局这才放心,将燧发铳制图及相应工艺报送北京军械总局,并组织人力物力开始批量制造。 任军械局提督的蔡士英深知监国对火器研发的重视,同军械局的专家宋应星等仔细察看过新式火铳后,立即报请行营将此铳列为永昌四年军械局武器生产第一批项目,请户政府多拨预算,以便大量制造。 行营回谕,准。 有厉害的武器,加之郎廷佐麾下这四百多“贼兵”是由第六军从所辖各旅选出的精兵,其中更有百多号人是从北边调回来的,这帮人在山东和真满洲大战过,那一个个可都是朗廷佐这个“待赎汉将”眼中的真尼堪好汉,了不得的很。 因此,郎廷佐担心他要是听令行事,万一掌握不好手下这帮真好汉将对面的明军京营给冲垮了,会不会屁功没有,反而遭来上峰降罪。 毕竟,在江南都快三个月了,他郎廷佐嗅觉再迟钝,也琢磨出对面同他对峙的明军京营非敌似友,要不然,对面那三万明军怎么可能同他几百人在这对峙半个月呢。甚至,这江南包括南京城中的明朝文武官员,可能大半都被顺军收买。 果然,事实证明郎廷佐的猜测是正确的。 明军方面派来使者,而这个使者到了郎部后,不等郎廷佐询问,就见同其一块渡江的营官王五等人就向那明军使者行起礼来,口呼什么冯头。 “你小子不错啊,都升营官了嘛……” 原淮军骑兵标统、现明军三千营总兵冯汉笑眯眯的同一众老部下打起招呼,尔后走到有些发愣的郎廷佐面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告诉对方明天要向明军发起进攻,并且声势要搞得大一些。 “呃?” 郎廷佐还糊涂着,不知道这位冯头是什么来头。 对方见状,将一枚牌子取出亮了一亮。 郎廷佐见了那牌子,立时变得很是恭敬,赶紧说道:“卑职听命!” 原是其渡江之前被告知,若有人持牌来见,便是上官,无论何事均要服从。 只是还是有些迟疑,便问:“不知上官要卑职是胜还是败?” “当然是败了。” 冯汉嘿了一声,“不过要败得好看些。” “这……” 郎廷佐琢磨让他胜容易,让他败却是难,寻思得和部下们好生商量一下,免得明天出错。 冯汉这边当然也要有详细吩咐,便将大致说了一下。 “卑职明白,明白!” 郎廷佐不住点头,表示一切都会按吩咐行事,绝不会出错。 冯汉满意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郎廷佐:“你姓郎?” “回大人话,卑职是姓郎。” “咱汉人有这个姓吗?” 冯汉是真的好奇,因为没听说有谁姓郎的。 “有的,有的。” 郎廷佐赶紧解释郎姓源于姬姓,实是正宗汉家姓氏。这番说辞也是他在通州接受顺军调查时的说法,不过这郎廷佐还是不老实,因为他家实际上并不是汉人,而是女真人。其郎姓也是从女真老姓纽祜禄氏改过的。 当年建州未崛起时,如郎家这类熟女真为了更好的得到明朝照顾,方便他们在明朝治下谋利,便纷纷改汉姓以汉人自居。 很多改姓的女真人甚至在明朝做官,有的还做了要职,诸如佟养性、石廷柱等。 郎廷佐也是考中了明朝的秀才,却同佟养性、石廷柱等人一样,在金军打过来时立即归降,再也不肯以汉人自居,后来成为满清的汉军镶黄旗人。但他却不认为自己是汉军,一直说自己是真满洲。 多尔衮、多铎相继死后,满清大势已去,郎廷佐投降之后为防被顺军杀掉,又说自己是汉军,正宗汉人。 主持调查汉军八旗的大顺官员也没有详查,结果让郎廷佐成了待赎汉将,来到了几千里外的江南。 这让郎廷佐庆幸万分,暗道天老爷保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的名字出现在监国案头时,就被正抽着烟的监国随手划了个红圈。 外人不知道,行营学士和参军们却是知道的,凡被监国用红圈画名的人,就是可用但不能重用。 冯汉也是大字不识,只是对郎姓好奇,听了郎廷佐解释后,也没有深想,又叮嘱一番后便离去。 郎与部下则按冯汉的交待开始部署明日的攻势,确保做到声势浩大,惊人万分,如此才能显出大明京营将士的无敌。 傍晚,明军那里又给郎部送来几十门炮,说是让他们明天进攻时用的。 这可把郎廷佐吓坏了,因为炮弹可不受他控制,万一砸到了大明将士如何得了。 好在,炮是有,但炮弹却没有。 到了开战那日,被大明京营孙统制请来观战的士绅官员们刚下马车,便听远处炮声隆隆,继而喊杀震天,远远看去,黑烟弥漫,此场景一直从早间持续到晚间。 期间不时见到受伤将士被医兵用担架从前线抬下,有的将士身受重伤却仍在担架上吼叫杀敌,此情此景让一众官员士绅都是动容。 司礼太监韩赞周作为皇帝代表前来观战,肯定不会同士绅官员们在一起,他是同大军统帅孙武进一起的。 中军大帐中,将领进出不断,一道道军令从大帐中发出,一队队军士奋勇开出。 不时来报,说是贼兵突入何处,何处吃急,请求增援。 孙统制却是半点忧色也无,从容镇定指挥各军作战。 下午,再报寇万余即将突至中军大帐,孙武进大怒,一面请人保护韩公公退至后方,一面不顾韩公公苦劝亲自披甲上马,带领亲兵向突来的贼兵发起反击。 战事越发残酷,远处观战的士绅官员们被那一车车,从他们眼前驰过的拉尸车看得是气血翻腾,不少人忍不出呕吐。一个个心惊肉跳,虽未身临其境,但也都骇得魂不守舍。 胆小者阿弥托佛,求那漫天神佛下来保大明官军取胜。 胆大一些的也开始不镇定,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官军是否能取胜,大明的命运又将如此。 一些士绅官员见官兵死伤颇大,担心贼兵会大败官兵冲来此处,趁人不备撒腿就跑。 可未等这些人跑回南京,官道上一匹又一匹的报讯快马就向南京城飞奔而去。 “大捷,大捷,宝华山大捷!” “武安公力破贼兵,斩首上万!” “大明威武,京营威武!” “……” 往南京城报捷的快马竟是露布告捷,因为此役实是江南奴变以来大明官军取得的第一次胜利,也是最大的胜利! 第七百八十章 大宗师岂能通寇 “贼约数万,啸聚山野,张旗吹号,竟言占都城,易天子座,臣实愤慨……前番江南诸军皆畏贼兵,而不怯百姓,闻贼远循,欺民如虎,何如京营劲旅……国难当头,战事当前,臣不欲为亡国之人,使陛下蒙尘…… 贼兵突至,臣披甲上马,不惧贼势纵兵冲击,反复数次,纵身中数矢亦不退半步……蒙陛下之福,将士奋武,大破贼兵,斩首万余,余众或溃或俘……此战,南都无危矣,江南可定矣。”——提督京营武安公《为飞报大捷事》揭贴。 “武安威名震天下,阵前言今日之计,有进无退。有将惧贼众难敌之,公曰:世人皆可退,独京营不可退。有言退者自去,吾独进,与贼不两立矣。与吾同进退者皆须用命,否则不死于贼,必死于法……将士皆服,遂进兵,大捷。”——司礼太监韩赞周立呈题本。 “武安公用兵如神,有小诸葛之称。所部纪律严明,东征秋毫无犯,所至人争归之。军民皆有职事,凡士伍破衣敝絮,皆送入后营,纫织为衬甲、快鞋之用,无弃遗者。凡百姓衣不蔽体者,公使钱资之,劝以安生。”——吏科都给事中章宸《观武安用兵招抚疏》 …… 宝华山大捷无疑如雪中送炭,令得奴变以来始终环绕在南都上空的阴影一扫而空。 露布当日,都城内外,鞭炮大作。 有那因奴变逃难至京的士绅富户激动难按,自掏腰包请来戏班开锣,请那京中百姓免费看戏。 从老家常熟狼狈逃到南都的大宗师钱谦益闻捷报,喜极而泣,于夫人柳如是道:“武安实今日武穆,有此武功,江南平定指日可期,再是不惧奴仆刀戈,为夫与你也终有归乡之日矣。” 却是浑然忘记从前对那位北来护驾功臣鄙夷万分,因不屑与其同列朝班,指使党徒上书攻劾,以致百官于朝堂之中大打出手,结果尚书受伤者三人,侍郎受伤者五人,为民间一时谈笑之资。 年近三十的钱妻“河东君”柳如是却不如丈夫这般乐观,称江南奴军遍地都是,数不胜数,如今是处处都乱,今京营虽得胜,然只是击败奴军一部,江南之地尚有十数万奴军为祸,而京营不过两三万人,平乱犹如水中葫芦,按住这头翘起那头。 “妾恐京营如救火之人,疲于奔命,如何能持久。” 柳如是虽是妇道人家,于如今局面倒也看得透彻。 “夫人多虑了,奴军贼兵是多,但多是乌合之众,怎能与京营精兵相比。”钱谦益挼须大笑,告诉夫人京营经武安整顿之后可不是从前了,内中更有上万武安自北边带来的强军,消灭江南贼寇简直如杀鸡用牛刀,大军所至必摧枯拉朽,反贼末日指日可期。 说这话时又忘记自家曾在去年向天子密奏,言称京营禁军甚至是锦衣亲军都以北来兵马为主,而北兵多是淮扬山东人,其亲人家眷现都在顺贼治下,万一北兵生有异心,便是肘腋之疾,心腹之患。 “或许吧。” 柳如是轻叹一声,“只是那什么奴军,什么反贼,也不过一帮可怜百姓而矣。” 见妻子竟对反贼抱有同情,钱谦益顿时感到不悦,闷声道:“夫人忘记你我是如何狼狈离乡的吗?当日若非官军及时出现,恐你我夫妻二人早成了那帮刁奴刀下鬼了!” 柳如是摇了摇头:“刁奴固是可恨,但妾以为今日局面一昧强硬镇压并非良策。” “夫人的意思是?”钱谦益疑惑道。 柳如是道:“妾意顾归二人公揭才是正理,欲平江南,首当废奴。” “大户之家并非刻意蓄奴,实家大业大打理不便,这才雇佣人手,且雇主对奴仆也并非人身捆绑,生杀予夺……今日乱象,实是那帮刁奴故意生事……” 钱谦益可不主张废奴,因为他家也蓄有大量奴仆。某种程度上,这些奴仆也是大户的私有财产。 且正如钱谦益所言,今日参加奴军反贼的奴仆中确有一些欺主刁奴、豪奴存在。于这些刁奴而言,那是唯恐天下不乱,欲趁火打劫,私分家主财产而矣。如此小人,岂能安抚纵容,理当严厉打击。 于柳如是眼中,这类刁奴是有,但终究少数,大部分参加奴军的奴仆确是受主家盘剥欺压太狠,这才铤而走险。 夫妻双方因各自出身不同,看待奴变的角度自是不同。 只是见丈夫不喜自己支持废奴言辞,柳如是也不便再言,便转了话题,说起北方的事。 “妾闻顺军正与西军作战,却不知谁胜谁负。” “是贼,顺贼,西贼!” 北方顺贼在攻灭满虏之后突然同张献忠的西贼火拼,此事已经传遍江南,如钱谦益等文坛宗师对顺西火拼之事大多持乐见其成态度,因为在他们眼中两贼厮杀无疑两条恶狗对咬,巴不得两狗都被对方咬死才好。 咬得越狠,于南方明朝官绅就越是高兴。到时死了一条,另一条也必受重伤,届时就是朝廷北伐灭寇、恢复燕京之时。 钱谦益最近收到的顺西战事消息是西贼张献忠举兵攻打西安,顺贼陆文宗率兵驰援,现下胜负如何,钱却是不知道了。 因为两个多月前,河南和淮扬的顺贼就加强了沿途关卡巡查,令得明朝在北方的间道被断,如同当年燕京失陷后一般,南都这边迟迟无法得到北方准确情报,因此朝廷难以判断北方局势进展。加之江南发生奴变,使得朝廷上下对江南的关注盖过了北方顺西战事。 想到什么,钱谦益便吩咐妻子少与从前好友寇白门走动。 “为何?” 柳如是不解。 钱看了妻子一眼后,淡淡道:“那寇白门自江北赎夫后,便一直为贼张目,当时为夫不阻止你与她走动,皆因为满虏势大,朝廷可能会联寇抗虏,然今满虏已亡,你若再与通寇之人交往,外界如何看为夫?难道你要为夫背上通寇之名不成?” “我与白门已有好些日子不见了,现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柳如是不曾欺瞒丈夫,她最后一次见寇白门是四个月前,之后便一直没有见过这位好友,真是不知这位女侠又到哪里去了。 “那便最好。” 钱谦益点了点头,又要与妻子说些家里的事,管家过来说他的学生郑森求见。 第七百八十一章 闽粤总督郑芝龙 “大木来了么?快,快让他进来。” 闻听门生郑森求见,钱谦益赶紧叫管家把人领过来。 这个郑森于三年前拜入钱门下,不仅名字森是钱谦益所起,表字大木也是钱起的,由此可见钱对这个弟子有多么喜爱。 当然,这个郑森也是大有来头,其父便是崇祯年大败荷兰红毛夷的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堪称大明海上第一霸主。 此言绝非不虚,福建地方称“八闽以郑氏为长城”,海上通贩洋货皆用郑旗,势力范围北至倭国日本,南至麻六甲、暹罗、占城,郑氏所有的私军包括汉人、日本人、朝鲜人、南洋诸番、黑奴等高达二十余万,拥有大小战船三千余艘,比之嘉靖朝的海上霸主汪直还要强上数倍,而明朝于东南总军力不及郑氏,于海贸更是没有半点“发言权”。 如此,身为东南文坛大宗师的钱谦益自是对海霸王之子郑森喜爱万分,除东林有意援引郑氏为强助外,也与东林党人背后的家族势力大多参与海贸有关。 世人皆知通海之富,而通海之富又多为东南士绅把持,滔天巨利之下,即便是钱谦益这位文坛大宗师、东林领袖对郑芝龙这个福建海霸王也是客气万分,高看几眼。 当年郑芝龙也是因为东林党与自家关系密切,江南士绅所贩货物都由自己经手,不怕他们自绝财路,这才在漕运总督路振飞的介绍下令其子郑福松拜入钱谦益门下,于南都国子监就读。 此举,也是郑芝龙希望郑氏能从海上走到陆上,从地方走到朝堂的运作。便是他这一代不能成为朝廷权贵,也叫郑家下一代成为人中龙凤。 在既得了好学生,也得了郑家重利的钱谦益帮助下,郑芝龙的四弟郑鸿逵(原名芝凤)得以为操江总兵,实际控制了长江水防。 当年在福建便对郑芝龙刮目相看的漕运总督路振飞,更是以郑部水兵为漕兵,使郑家势力第一次触及江北之地。 时北京危急,郑芝龙甚至已经做好率军北上勤王的准备,若能成功,他郑芝龙便不是八闽长城,而是中华重柱了。 可惜不久后淮扬爆发河工起事,使郑芝龙欲图北上发展的意图失败。随后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自缢,关外满虏入关,席卷北方则让郑芝龙对北地心生畏惧,不敢再生北上之心,转而想参与拥立之事,好划江而治,继续保他郑家富贵。 因此郑芝龙便给其弟操江总兵郑鸿魁送去密信,不久郑鸿魁同路振飞一起欲拥唐王为帝,郑芝龙也派人给能在继统方面说上话的南都勋戚官员送去重礼,试图促成此事。 其中又以东林领袖钱谦益所得最巨。 在郑家金钱运作以及东林党私心作祟下,这件事差点成功。可惜的是,江北的潞王在北兵护送下靠着军队抢先于南都登基,让郑芝龙欲染指“中央”的意图再一次破产。 由于郑家一开始对潞王的不屑,潞王登基称帝后对郑家也是大为不满,结果便是郑家这两年在朝中种种努力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前番郑芝龙欲求福建总镇的事也被弘光帝不许,甚至下旨训斥。 郑芝龙一气之下去了一趟日本,还要其子郑森从国子监退学,期以此同南都一刀两断,大伙往后各走各的路。 可郑森求学心切,并且以东晋闻鸡起舞的祖逊为榜样,立志将来要率师北伐恢复燕京,所以不肯答应父亲退学,并写信劝父亲不要同朝廷闹僵,当为大明忠臣。 儿大不由爹。 郑芝龙奈何不了儿子,只好由他在南都继续学业。 只不过身为侄子的郑森不知道的是,他的叔父郑鸿魁却背着他私下同江北的贼寇接触,不仅对江北往江南的“渗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帮江北往南洋大量贩运货物,甚至在兄长郑芝龙不知道的情况下,暗中替江北从澳门采购大量军械物资,雇佣技师,着着实实的“通寇”。 “大木怕是要回福建过年了。” 若是别人来访,除非通家之好,柳如是这个内眷都要退避。然而来的是丈夫的学生,柳如是身为师母长辈却是不须回避。 倒真叫柳如是说着了,郑森此次前来拜见恩师,正是向恩师辞行归乡过年的,但与此同时却有另一件要事要密禀恩师。 不一会,一身儒衫的郑森便来到了先生的书房,见到师娘也在,忙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最近学业如何?为师有些日子不曾督促于你,你可不能荒废了学业。”望着相貌堂堂的学生郑森,钱谦益越看越是喜欢。 郑森忙说不敢耽搁学业,前番年考也是优等。 “大木如此好学,为师也是高兴……”钱谦益挼须点头,弟子在国子监的学业如何,他当然是知道的。 “学业之事,当要持久,不可因一时之优而沾沾自喜……”身为师母的柳如是也是勉励告诫郑森几句。 郑森一一听在耳中,迟疑片刻后,便将压在心头之事托出,面带忧色道:“弟子不敢隐瞒恩师,昨日收到父亲来信,信中说顺贼遣使至金厦。” “顺贼?” 钱谦益一愣,旋即一惊,意识到什么,失声道:“莫不是顺贼要劝反你父?” 柳如是也是一惊。 郑森点了点头道:“父亲信中说顺贼许父亲为闽国公,许以闽粤总督一职。” “啊?!” 钱谦益色变,既不料顺贼竟会拉拢郑芝龙,更不料顺贼竟如此大方,不吝封爵。须知前番郑芝龙曾请他运作欲争取福建总镇一职,并求一伯爵,可天子却是不肯。如今顺贼给出国公、总督,那郑芝龙岂能不动心。 若郑芝龙被顺贼拉拢劝反,又值奴变,东南岂不立时就要倾覆! “你父亲……你父亲可答应了顺贼?” 钱谦益又惊又怒,生怕郑芝龙已反。 好在弟子郑森摇了摇头,道:“父亲信中并未明言,只叫弟子速速回乡……弟子以为,父亲当是与我商量。” 闻言,钱谦益略缓,只要郑芝龙没有立时就反便好,此事重大当速报朝廷知晓。 斟酌一番,忽问郑森:“若你父亲为顺贼所蒙蔽,你当如何?”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弟子立誓要当忠臣!” 郑森回答,斩钉截铁。 第七百八十二章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 郑芝龙于福建乃是土霸王,其部私军足有二十余万,若被顺贼劝反,率军出闽北上,社稷便危矣。 虽弟子郑森表明自己立誓要当大明忠臣,且回福建之后一定劝说其父莫为顺贼利诱,可钱谦益又哪里放得了心。 待郑森辞别后,钱宗师再三思量,晚饭也顾不得吃便叫人备轿前往大学士、礼部尚书黄道周府邸。 黄道周与那郑芝龙一样也是闽人,天启二年三十八岁方考中进士,该科考中的还有现任弘光朝首辅大学士的王铎,及那在北京自缢殉节的户部尚书倪元璐。 黄出仕便为翰林编修,崇祯朝时为翰林侍讲学士。崇祯三年皇帝对袁崇焕案进行追究,大学士钱龙锡被牵连,论定死罪。时朝廷上下无一敢为钱龙锡辩护,独黄道周出于义愤,半夜起草奏疏,送进宫内向皇帝申诉冤抑,为钱龙锡辩冤,疏中直指皇帝过失,指皇帝滥杀重臣定为国家祸事,长此以往,朝廷重臣人人思危,谁还敢为天子真心用命? 年轻气盛的崇祯帝看了黄的奏疏后大怒,降黄道周三级调用。弘光朝成立后,黄道周在同科王铎的推荐下任吏部侍郎。王铎接替出外的史可法为首辅时,弘光问及何人能继任礼部尚书时,王铎又举黄道周。 弘光亦知黄道周为人刚直,不追随世俗,便同意王铎的举荐,着黄道周为礼部尚书,上个月加授文华殿学士入阁参政。 许是知道封阿济格为忠王、吴三桂为辽王、左梦庚为秦王,王体中为兴安王使国家名器泛滥,失了不少人心,故为收揽人心,弘光一次又以蒋德璟、苏观生、何吾驺、黄鸣俊、曾樱、朱继祚、傅冠七人入阁理事,连同原本的阁臣王铎、吕大器、姜曰广、张慎言、黄道周五人,内阁一下便有十二位阁臣,人称“十二学士”,或称“十二老爷”。 黄道周乃闽人,并非江浙人士,故而其并非东林党人,且其对朋党深为厌恶。 钱谦益身为东林领袖,按理不当去找黄道周,然而国家名器封赏都出自礼部,郑芝龙能否忠心又在其是否能如愿封爵,因此钱谦益需在这件事上得到黄道周的支持。 钱谦益的突然来访让黄道周也是惊讶,待知其来意后也是心惊,皱眉道:“北方两贼正在相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那顺贼何来便将手伸到福建去了?” 这件事钱谦益也奇怪,要说流贼即便南征总要待其一统北方之后才能着手,可如今顺贼西贼在西北正斗得你死我活,不知北方归属,燕京许谁,那顺贼哪来底气就敢开出国公爵位、闽粤总督一职拉拢劝反郑芝龙的。 “事有蹊跷。” 黄道周认为当派人到江北刺探顺贼军情,否则南都这边如聋子、瞎子般,敌人渡过江来怕是朝堂诸公都还浑噩着。 钱谦益称这是自然,然而当务之急却是要稳住郑芝龙,绝不能让这个八闽长城反了朝廷。 “顺贼许郑芝龙国公,老夫意朝廷当授其南安侯,并为福建军务总镇,节制水陆兵马……” 除了授郑芝龙为南安侯外,钱谦益还欲为郑芝龙之弟郑鸿魁请封伯爵,以此表明朝廷对郑家的看重,从而不使郑家短视为顺贼虚利所诱。 “顺贼诱以国公,我朝便要还以侯爵,此不是滋长郑家,使其更加蛇鼠两端,坐地起价,以私要挟朝廷,长此下去,地方尽行效仿,怕是政令不出南京。” 黄道周并不赞同钱谦益的意见,并指出朝廷要是同顺贼一样尽以名爵拉拢军镇,恐怕便同唐朝一样养出一个又一个军镇来。 “幼玄糊涂,事急从权!” 钱谦益当然知道同顺军“抢”着拉拢郑芝龙肯定会有祸端,然还有什么事比郑芝龙现在就反还急的。 “若郑氏自闽地北上浙江,朝廷有什么兵马可用?江南奴变至今,这南直的兵马又哪家堪用?便一能战京营,又岂能同时应御南北?是江山社稷重要,还是将来隐患重要?” 钱谦益苦口婆心,希望黄道周不要迂腐己见,能同他一起面见圣上奏封郑芝龙。 “这……” 黄道周迟疑片刻,对当前局面也是有心无力。这乱世,总是军队来得重要。真要叫顺贼劝反了郑芝龙,大明江山便真要亡了。 念及于此,便同钱谦益连夜进宫。 守卫宫门的是由六百北兵组成的锦衣亲军,其首领是北镇抚司指挥佥事郑大发,郑以宫门已闭,百官有奏可由通政司代呈为名,拒绝钱、黄二人入宫。 黄道周大怒,指着那郑大发道:“竖子,误了大事,老夫取你脑袋!” “有能,大好脑袋,但管来取!” 曾在朝堂上助上司孙武进群殴百官的郑大发,哪里会把一个新入阁的学士放在眼中,将所佩绣春刀“咣”的拔出半截,竟是威胁起阁臣来。 一众锦衣亲军也俱是横眉怒目,大有一声令下便群拥上前将人剁了的架势。 “反了,反了!” 亲军的跋扈让黄道周跺脚怒斥,尔后不顾钱谦益的拉阻,直着身子便向那郑大发撞去。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下哪有怕死的黄道周!” “幼玄,不能啊!” 钱谦益心中也是热血升涌,真想同黄道周一起朝那锦衣卫撞去,然而步子动了一步还是僵在了那。 大约,是想自家堂堂文坛大宗师,岂能同丘八武夫一般计较吧。 哎! 郑大发其实也是吓唬人,不想对面老小子竟还真不怕死朝他撞来,结果也是被吓了一跳,没想这吊大褂子比他还横。再寻思二爷只是交待自己看管好狗皇帝,注意狗皇帝身边的内侍太监,并没有让他不准朝中大臣入宫见狗皇帝,便抢在黄道周撞到自己前让到一边。 “学士动的什么怒?既有紧要大事要见天子,下官怎会真的拦着。”郑大发一脸的讪笑。 “还不开宫门!” 黄道周微哼一声。 郑大发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宫门这才被缓缓打开,露出仅容一人过的缝隙。 黄道周也不看众锦衣卫,当先入宫。 钱谦益在后面看得是佩服万分,当即也是昂首挺胸往宫中而去,走到那郑大发面前,还不忘冷哼一声。 结果哼完便听“咣”的一声,明明是长刀入鞘声,偏是让大宗师眼皮猛跳,见到天子都没停下来。 第七百八十三章 知根知底的国公 北兵跋扈无礼,黄道周早在福建时就听说,后来南都任吏部侍郎时也着实见过那北兵的混账,也见识过北兵首领孙武进的嚣张、贪婪、目无法纪,但如今日这般不令大臣入宫,甚至拔刀威胁,他还是第一次碰上。 怒火中烧之下,便要向天子进言裁撤整顿北兵,否则朝臣颜面何存,朝廷颜面又何存。 跟在后面的钱谦益心里也嘀咕这些个以北兵为主的亲军太是过份,却没有同黄道周般生了劝谏之心,原因是朝廷眼下还要靠京营平定江南奴变。 武安公刚取大捷,这边就上书弹劾北兵,不是给前线添乱,给武安添堵嘛。何况江南奴变不平,他大宗师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回常熟老家。 大局观。 钱谦益自认于大局上,比起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搏的黄道周要更好些,所以便决定黄道周真要将今日之事奏于天子,他还是要从中劝说一二才行。 南都宫城规制同北京宫城一样,就是小一些。天子所居亦在乾清殿,钱、黄二人在内侍带领下到了大殿侧边的小阁时,发现已经有人在见天子。 却是兵部尚书吕大器、司礼太监韩赞周,保国公朱国弼三人。 吕大器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崇祯十四年任甘肃巡抚时曾平定总兵柴时华叛乱。又有塞外蒙古酋长尔迭尼、黄台吉等拥兵以乞赏为名企图进犯肃州,大器借犒赏名义投毒于饮马泉,杀其部卒无数。后遣兵攻讨塞外为首作乱者,斩七百余人,抚三十八族。 因此役,吕大器入了崇祯眼中,命其出任兵部右侍郎。可吕大器却不敢再任军旅之事,迟迟不肯上任。尔后也一直不敢与农民军作战,北京被攻破后,其在安庆任上同史可法等人合议新君之事,后出任弘光朝的兵部侍郎,现晋为本兵尚书。 当日拟调吴三桂部去江南平奴军,便是吕大器的主意。 司礼太监韩赞周是崇祯帝“潜邸”出身,其出任南都内守备乃是崇祯帝为南迁做的准备(另一准备是以路振飞为漕运总督),不想有心南逃的崇祯却因为寒了百官之心,没人肯“让”他走,最终不得不自缢死在北京。 当初韩赞周为大局着想,主动派人到潞王这里表态,得到了正苦于没人支持的潞王信任,所以潞王当了皇帝后便任韩赞周为司礼太监,并还管内守备衙门。 朱国弼便是原先同史可法一起率军渡江攻打淮军的抚宁侯,后被淮军生擒,要不是其妾寇白门拼死营救,这位侯爷只怕已然为国捐躯。 被营救回到南都后,朱国弼消停了一阵,等到潞王在北兵护送下前来南都时,这位抚宁侯却鼻子灵敏的很,早早就跑到苏州去迎潞王,结果摇身一变成了拥戴潞王的从龙功臣。于是弘光朝建立后,朱国弼很顺利的继承了祖上爵位,成为大明第八代保国公。 原先南都守备勋臣魏国公徐弘基在拥立潞王一事上迟疑不决,并且种种迹象显示这位魏国公曾与史可法等人计议拥立唐王,因此潞王登基后一方面是为了巩固自己帝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击削弱南都勋臣势力,便罢了魏国公提督操江、佥书南京军府、领五军后府的诸项差事,改由保国公朱国弼接任。 这使得朱国弼成为南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不过有小道消息说当初朱国弼能被淮贼放回南京,是他那爱妾寇白门叫贼首睡了的原因,而为了能活着回去,朱国弼更是厚言无耻的将寇白门转送给了那位淮贼。 这种行为,是十分叫人不耻的。 所以,南都勋臣内部私下都嘲笑保国公是龟国公。 对此,朱国弼本人是不曾听闻的,也没人敢当面告诉他这些流言,纵是知道,多半也会一笑了之,所谓谣言止于智者。 见天子正在召见臣子,黄道周火性不由更大,却不知道吕大器三人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进宫了,那时天色未晚,宫门未闭。而他与钱谦益闭宫之后方才求见,于规矩上本就不符。因此,人家亲军不让他们进去,本身是没有错的。 要说有错,可能是态度差了些。 吕大器身为兵部尚书,自是为了武安公宝华山大捷一事前来。只是这位本兵却怀疑宝华山之战可能是虚报战功。 弘光也有些怀疑,毕竟斩首上万的战果实是惊人的,加之那位武安公近来一直要挟封王,因此担心是不是孙武爷为了封王故意谎报战果。 为了弄清楚真假,弘光召来韩赞周询问。 韩公公却说战果不会为虚,因其一直在武安公帐中观战,又绘声绘色描述了当时战况。 “陛下若有疑虑,使兵部遣员堪验首级便是。”为了打消天子疑虑,韩赞周建议派人查验,这样省得兵部那边以为自己是武安一党。 吕大器摇头道:“首级好验,杀良冒功。” 韩赞周道:“是否杀良冒功,只需刚直之人一验便知。” 弘光问:“何人能为朕验?” “臣以为苏学士可。” 吕大器推荐的苏学士是近来刚刚奉诏入阁的苏观生,此人三十岁时才考中秀才,崇祯九年出任无极知县,因平反冤案得罪上案,遂遭诬陷。 苏观生却道:“我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奈我何!” 故人称“三不要老爷”。 为官清廉耿直,做官八年,没有余款,年迈的母亲,尚赖他人资助,才能维持生活。 弘光听过苏观生的事迹,当下觉得由他去京营堪验很是合适。 韩赞周却提出不同意见,认为京营眼下为朝堂可用第一武力,统制孙武进又为国公,若朝廷遣内阁学士前去堪验其功,怕是会让孙武进对朝廷不满,也会让京营上下寒心,万一不再用命,则事态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弘光琢磨韩赞周说的有道理,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位武安公是何等底细之人,便问:“韩卿的意思是?” 韩赞周提出自己的看法,即兵部那边按程序遣人正常堪验,但朝廷可让保国公代天子前往犒赏三军,暗中调查。 这样兵部在明,保国公在暗,可以确保宝华山一役战果是真是假。 弘光点了点头,韩公公到底是先帝潜邸出身考虑的周到。只是略微那么一寻思,却道:“朕以为保国公可留在京营,同武安协领大军。” 说完,若有深意的看向保国公朱国弼。 “协领大军?” 朱国弼面颊一抽,陛下何不干脆明说要他监视武安? 这件事他身为臣子的理当遵领而行,问题是朱国公同孙国公是相交的,还是知根知底的那种。 当年,朱国公是被孙国公从江淤中生生扛上岸的! 第七百八十四章 一切拜托国公了 朱国弼有苦难言。 当日潞王由北兵护送自崇明登陆,江南百姓人皆拥护,而朝中以史可法为首的群臣对立唐王为帝,还是立神宗子嗣为帝始终不能拿定主意,面对北兵“护驾”而来的潞王也拿不出应对方针,因此朱国弼便生了窃夺拥立之功的念头。 此念头产生除了因为朱国弼这抚宁侯跟史可法去趟江北后,成了勋臣间的笑话有关外,也因为了从淮军手中赎身搞得他抚宁侯府差点倾家荡产有关。 朱国弼从江北带回来的几千兵马也被淮军全歼,赖以为依仗的小袁营余部更成了淮军一部。重新回到南都的朱国弼风光不再,一无权,二无钱,三也无兵,渐渐的便被勋臣冷落,朝中大事也没人通知他,更休说拥立大事了。 潞王的北来无疑让被人遗忘的朱国弼看到了咸鱼翻身的机会,权衡再三,认为潞王有万余北兵护卫而来,远比囚在凤阳高墙中的唐王更有机会祭拜孝陵,故而朱国弼果断以抚宁侯的身份往苏州“接驾”。 潞王顺利登基,他朱国弼就是南京城中第一个支持潞王的勋臣,将来朝堂之上岂能没有他一席之地。 怎料在潞王身边,朱国弼却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这个人影曾在一段时间几乎是他抚宁侯梦魇们的存在。 孙武进也没想到会在苏州撞见熟人,并且立即意识到这个吊侯爷很有可能会坏了都督的大事。 因为,这吊侯爷毕竟是明朝的侯爷。 这要是发现护送潞王南来的兵马竟是“贼兵”,纵是潞王这里再如何解释,说贼兵为他忠义感动投诚什么的,南京那边也多半不会信。 就在孙武进准备杀人灭口时,不想吊侯爷却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口呼:“不知老爷到此,小侯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嗯? 孙武进眉头一挑,旋即一落。 原是吊侯爷竟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轻车熟路的塞在了他手中,瞥一眼,都是千两一张,盖有江南有名钱庄大通号的印迹。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尽管因为赎身被淮军那边狠狠敲诈了一番,可朱国弼他家七代保国公积累下来,又怎么可能没点底蕴。 也就是手里能动用的活钱(现银)紧张些,其它土地、店铺及各式产业还是数目可观的。 潞王这里不知道抚宁侯同孙二爷过往,但知这抚宁侯是南都勋臣第一个跑来支持自己的,也是感动连连,摸遍身上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玩意,便将自己亲手抄写的一本《金刚经》赐给了抚宁侯。 朱国弼也是七窍玲珑心,隐隐琢磨出点什么,可隐隐又觉不可能,大体介于真相即将揭开前的困惑中。 但他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 不管姓孙的带来的这帮北兵是不是贼兵假扮,这个潞王总是货真价实的。因此只要潞王抢先进了南京城,这天子也是货真价实。 于是,把心一横,管他北兵是不是贼兵,便在潞王这里打起他抚宁侯的旗号,派人给南京其他勋臣致书,要大伙一起来拥潞王这位贤王。 后来的事情发展特别顺利,没有兵马能够抵御北兵的南都接受了潞王“兵临城下”的事实,等到潞王监国登基改元弘光后,朱国弼也是如愿以偿的继承了他家国公爵位,成为第八代大明保国公。 在潞王的器重下,朱国弼又顶替了魏国公徐弘基的差事,如今赫然是南京城中能排在前五的大人物。 只是保国公和武安公的关系却是十分不好。 倒不是保国公不懂做人,自晋爵国公后,朱国弼就屡次向京营孙统制表达“亲善”之意,然而却屡屡被孙统制怒斥拒绝,甚至有一回孙统制更是在百官面前狠狠羞辱了一通保国公,令朱国弼颜面无存。 在外人眼中,保国公自绝非武安一党,如此才有弘光起意以保国公协领京营一事。 这也是佛天子在为祖宗江山和自家性命做的一层保障,保国公乃开国勋臣之后,与那孙贼关系极坏,有他在京营监视,纵是起不到多少作用,总能起个提前示警的作用吧。 朱国弼这边正犹豫是不是接下这烫手差事时,内侍来报说是大学士黄道周同吏部尚书钱谦益求见。 弘光命二人入内。 果然,如钱谦益所料,黄道周开口便先奏亲军跋扈,目无重臣,请求天子下旨训斥,并整顿亲军。 弘光面色平静,内心也是愤怒,但也尴尬。 因为那帮锦衣亲军其实是他这个皇帝管不了的,名义上这帮亲军是保护他这个天子,实际却是看管。 没办法,谁让他这个弘光帝是北边那位一手扶保出来的。 “陛下,臣以为……” 有大局观的钱谦益赶紧出来打圆场,指出当前平奴战事要紧,不宜整顿亲军,可待江南平定之后再作决夺。 给天子化了难堪后,钱谦益忙将顺贼拉拢劝反郑芝龙之事道出,请朝廷为社稷着想,能封侯郑家。 “流贼海盗,蛇鼠一窝,俱不足信!” 兵部尚书吕大器反对给郑芝龙封侯,对于郑家这帮从前的海盗也是极为厌恶。 “郑芝龙自崇祯元年受抚,对朝廷还算忠心,并败红毛夷,长年备海剪除夷寇、剿平诸盗,还是为朝廷立了不少功劳的。” 司礼太监韩赞周说了句公道话。 钱谦益亦为郑芝龙说了不少好话,言下之意此事非封侯不能定。黄道周没有说话。 保国公朱国弼也是低头不语,不知心中想什么。 “东南为我朝腹心之地,万不能有失……” 弘光思索一番,尽管内心对郑家那帮海盗十分不耻,可想到万一郑家被江北那位劝反,他这天子宝座立时就要不稳,只能先行安抚之策。 除此,也实在是没有其它办法。 总不能派人去福建责骂郑芝龙蛇鼠两端吧。 见皇帝纳了自己的建议,钱谦益不由松了口气,想起还没给天子贺喜,赶紧贺起喜来,说京营如此堪战,江南不日必能平定,我朝也必将中兴。 弘光微微点头,却是看向一直没说话的保国公朱国弼。 朱国弼知皇帝心思,便道他愿往宝华山犒赏京营将士。 “那,一切便拜托保国公了。” 弘光走到朱国弼面前,对这位南京城第一个支持自己的开国勋臣之后,他内心是真的万分信任的。 第七百八十五章 武装游行 兵部前往京营堪验的是右侍郎谢三宾,此人曾在天启年间为嘉定知县。 崇祯五年,孔有德、李九成等围莱州,谢三宾疏言成事在人,不过数月,即敕巡按监军。后莱州围解,登州平,谢三宾叙功进太仆少卿,然而不久却因母亲病故丁忧归。 弘光朝成立后,在籍的谢三宾先被重启为太仆少卿,不过一年又举为兵部右侍郎,成为弘光朝的重臣。 而这一切,全因谢三宾有个叫钱谦益的老师。 只是南京城中几乎人人都知道,谢三宾同他恩师钱谦益关系并不好。 导致师生不和的原因却是“师母”柳如是。 当年谢三宾中举时,钱谦益是主考官,爱才心切的钱谦益立时就将谢三宾收入门下,然而这对师生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在十几年后双双爱上秦淮名妓柳如是。 同恩师钱谦益一样,谢三宾家也是浙江巨富,其对柳如是情有独钟,曾多次为柳如是写诗,并耗费巨资欲得美人心,最后可以称得上是死缠烂打了。 可惜的是,柳如是最终还是选择了年纪更大的东南大文豪,这让谢三宾耿耿于怀。 钱谦益这边因同弟子争女人撕破脸皮大为恼火,但最终抱得美人归的钱谦益也是大度,不与弟子一般计较。后来因为给柳如是建两座楼导致手中缺钱,还向弟子兼情敌的谢三宾借钱。 谢三宾恨老师抢自己的女人,便趁机提出要老师将珍藏的宋版《汉书》孤本卖给他,趁机压价,以泄心头之恨。但也仅是如此,此后谢三宾再没敢骚扰柳如是。 毕竟,名分已定。 钱谦益这边可能是出于愧疚,不断以自己的身份和影响力向朝中推荐谢三宾,加之当年谢三宾曾在平登莱叛军任过巡按监军,有“从戎”经验,是南京城中少有的识军人材,弘光便命谢三牢出任兵部右侍郎,主管武库司和职方司。 谢三宾来南京后也没有去过钱府,让人觉得这对师生关系已经闹僵,谢能为侍郎,大概也是那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补偿。 按理报功堪验由职方司派一个主事前去即可,根本无须侍郎前往。 但为了表明朝廷绝不是怀疑武安公杀良冒功,此次堪验仅是程序需要,弘光便特意让谢三宾这个右侍郎同保国公朱国弼一起前往,并且再三强调此往京营主要目的是犒赏有功将士,为此特意让户部拨银三万两,又命备美酒百坛运往军中。 接旨之后,谢三宾便同保国公朱国弼会合前往武安军中。二人到时,京营上下正在庆功。 闻听陛下遣兵部侍郎同保国公来犒赏三军,武安公孙武进立时眉开眼笑,叫统领三千营的总兵冯汉亲自来接。 三千营原是以归降蒙古兵为主建成的京营,后来成祖北迁带走了原三千营官兵及家眷,南都这边的三千营名存实亡。 孙武进接管京营兵权后,以冯汉所领的一千骑兵为主,重新扩编整顿三千营。现营中有骑兵5600人,战马7000余匹,乃三大营最精锐的一支。 宣读了皇帝犒赏京营将士的圣旨后,谢三宾以“程序”为由让随从的职方司人员点验贼兵首级,然后具功上表,为将士请赏。 朱国弼一听急了,心想谢三宾未免太过急切,怕是会叫孙二爷同京营将士对朝廷不满,连带着给他们这帮人难堪。 这年头,秀才遇上兵,那可是有理说不清。 更何况是这帮北来的兵。 正想说此事明日再验也不迟,那位孙二爷却是一点也不介意,笑呵呵的直接带领众人来到一处山脚,然后随手指了指山脚下的一片空地,扬声道:“贼人首级俱在此,还请兵部点验!” 什么? 朱国弼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听的没错,眼前看到的也是一片空白不假,不禁脸皮一抽,暗道孙二爷这是跋扈的连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了。就算你孙二爷冒领军功,谎报大捷,你好歹也杀些百姓弄些人头来充充数啊!那个病死的宁南侯不就是靠这起家的么。 这般指鹿为马,啥都没有,任是他朱国公再想同二爷亲善,也不能厚着脸皮、昧着良心说眼前这空地上,真有上万贼人首级吧! 做戏也要做全套,哪怕做不了全套,总得有个底子吧。 这干干净净的,叫人如何帮衬你? 胡闹,胡闹,这丘八,这贼子,当真是…… “武安公,贼人首级莫非在林中?” 自知得罪不起孙武进的朱国弼没法硬挺着当睁眼瞎子,便装模作样的问了一句。 言下之意他这保国公不打紧,可人谢侍郎却是朝中派来的,不能胡乱来。 哪怕现在派些兵去到附近砍上几百上千百姓人头回来,总能算个数。 “哎,就在那里。” 孙武进却是重新指了指,还是那片空地。 朱国弼脸上一讪,心道老孙办事也太不讲究了,让他的面子往哪搁,让人谢侍郎同兵部的人怎么想? 这事传到京里,那朝堂还不得炸锅! 正愁如何打圆场,把这事先压一压时,耳畔却传来谢侍郎的声音。 “既然贼人首级在此,那你们就去验吧。” 一脸长须、年过五十的谢三宾在看过武安公所指处后,微微点头,与随行的职方司人员低语几句,一帮职方司人员便去了那空地处。 转来转去,不久便来报,说是贼人首级核验无语,宝华山之战,确是大捷! “武安公真乃国家栋梁,大明兴盛于否,全赖武安公了!” 谢三宾一脸敬佩的看着戎装在身的孙武进:武安公不愧是南都首臣,社稷重柱啊。 兵部一众人员也都是向武安公道贺,否则对不住武安公给他们的银票。 朱国弼面颊微抽,饶有深意看着谢三宾和那帮瞎子似的兵部人员,不用问,这帮人都叫银子塞得饱饱。 “保国公以为如何?” 孙武进习惯性的拍了拍朱国弼的肩膀,这个动作自他从都督那里学来后,几乎就成了他孙二爷的标志性动作。 “好,很好。” 朱国弼深深一躬,这事当然好了,你孙二爷连兵部右侍郎都给买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战功堪验不假,自是好事,接下来武安公自当乘胜追击,再奏凯歌。 可是京营又不动了。 转而朝堂上就有奏疏递上,说是武安公孙武进率领京营将士取得大捷,理当晋封王爵。 “阿、吴、左、王等人于朝廷寸功未有,皆能封王,况大功之人乎?” 也不知什么人在煽动,反正朝堂上为武安公请封王爵的臣子不少,民间更是接连几天为宝华山大捷搭台唱戏,热闹庆祝。 “吊皇帝再不给我封王,我便叫儿郎们到京中武装游行去!” 自觉功课做足,银子也花了不少的孙武进没了耐心,原型毕露。 第七百八十六章 新编桃花扇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远离伟大的、敬爱的、具有太阳般光辉、世间绝无仅有的真龙都督两年时间来,孙武进时刻以都督当年教诲激励并提醒自己,所以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把五蟒王袍穿在身。 因为,时不我待! 数天前,当接到都督亲笔信时,得知都督已领大军平定西北,招降原西营大将孙可望、李定国等人后,孙武进喜极而泣,对搭档冯汉道:“北方的事定了,现在,终于轮到我们了!” 是啊,大顺已经一统北方,甚至连河套地区都收复了,接下来兵强马壮的大顺必然要南征伐明,完成这天下的大一统。 留给孙武进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不能赶在大军过江前为自己弄个明朝的亲王爵位,将来他拿什么同那帮老伙计去争。 功课,该做的他孙二爷都做了。 银子,该花的他孙二爷也都花了。 京中的舆论已经起来,在东林眼中“顺逆”(北来官员)如高斗先、于允中、陈明夏等人的积极运作下,现在的南京城中百姓可是把武安公视为这半壁江山的活武穆。 孙武进身边也不乏智囊人物,如前崇祯朝户部尚书侯恂之子侯方域。这个侯方域在北京陷落后随其父侯恂逃至南京,其后一直隐居南京郊外,不知怎的就被应天府查获。 侯恂是崇祯朝的罪囚,原因是他奉命督师解开封之围时,不敢与农民军作战,坐视开封陷落,所以被罢官下狱。 可笑的是,救出侯恂的正是他不敢与之作战的农民军。被李自成从狱中放出后,侯恂并没有生出归顺之意,反而与其子侯方域等悄悄潜逃南京,本是想观望局势再决定下一步,没想被应天府给查获了。 这件事很快被孙武进控制的锦衣卫探知,侯恂是崇祯钦定的罪囚,甚至可以说是死刑犯,因此按理当收捕入狱等侯新朝处置。 当时正逢左良玉领军东犯,众所周知侯恂与左良玉关系密切,甚至传闻左良玉年轻时是侯恂的“男宠”,因此朝中都说是侯恂勾结左良玉来犯,按律当诛。 孙武进哪知道什么侯恂,但寻思这老小子和左良玉关系好,而现在左良玉有二十万大军,他孙二爷手里不过两三万人,万一打不过左良玉倒是可以通过侯恂同左良玉谈一谈合作的事。 便将人给救了下来,对外宣称侯恂死在牢中,实际却是秘密关押在他的府邸中。 后来左良玉病死,左梦庚没打得过马士英,南京之危解除。侯恂的价值便不大了,不过孙武进却发现其子侯方域却是不错,当真是文采斐然,生了惜才之心,便将侯方域收在自家幕帐用为参军。 侯方域落魄之下能得武安公搭救收留,且委以重任,并且对方同他侯家父子一样都是河南人,因而倒是真心辅佐。 孙武进大字不识,向喜阳谋,对阴谋和私底下的东西不太懂,也不太喜欢同那些大褂子文人交道,便将那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交给侯方域来办。 没想却是捡到宝了,这个侯方域不知哪来的能量,竟将江南有名的复社不少成员引见给了孙武进,使得孙武进除了北来“顺逆”这帮文人底子外,又得了复社相助。此外还有寇女侠拉来的几社中人,一时之间,除了他孙二爷本人不识字外,手底下倒是群英荟萃。 就是叫孙武进闹心的是,这个原本破落的侯公子竟然有个名气不比寇女侠低的老相好,号称“香扇坠”的李香君。 在见过李香君一面后,孙武进便生出将此女抢了的心思。 倒是不是留下自家享用,而是作为都督登基的贺礼。 只是侯方域现在替自家办事,孙武进也不好明抢,便偷偷派人去媚香楼重金为李香君赎身,又虚构一个方公子身份,派人吹吹打打准备迎接李香君做妾。 不想这个李香君坚决不从,誓死抗争老鸨等人,甚至一头撞在栏杆上,血溅在了侯方域送她的扇子上。 娶亲的人见再强来要闹出人命来,只好灰溜溜的抬着花轿走人。事后侯方域的朋友杨龙友赶到媚香楼,利用血点在扇中画出一树桃花。 虽然没能将人骗来,孙武进却不打算就此罢手,只是因为江南奴变的事,这件事便先搁在一边。 生怕侯方域会给都督戴绿帽子,孙武进便以军务为由让侯方域天天在营中。 完全不知“上司”准备把自己的女人献给上司的上司的侯方域,倒是全身心的为武安公谋封王爵之事忙得不可开交。 …… 被武安公亲切称呼为“老王”的内阁首辅王铎又一次被架在了火堆上。 孙二爷派人传话给他,大概意思就是王爵再不封的话,大军便要回京问侯他老人家。 因为,孙二爷这次学聪明了,他采纳了侯方域献的策,说南京城中有奸臣,所以需要“清君侧”,以此来逼迫天子和朝廷。 王铎急了。 真让京营回来清君侧,作为当朝内阁首辅,第一个挨刀的除了他王阁老,还能有谁? 好在孙二爷也不是一昧强硬压迫王铎,毕竟当年这位是第一个主动跑苏州接驾的文臣,同保国公朱国弼一样,都是简在圣心之人。 且在潞王监国、登基等系列事务上,王铎始终坚定站在以孙武进为首的北来兵将一侧,单这份心思也值得给予表扬。 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孙二爷又是大手笔,直接给王铎在南京城中买了一座好园子。 于是,反复权衡利弊的王铎开始为武安公力争王爵,甚至不惜以请辞首辅逼请天子。 弘光这一下傻眼了,因为他宫中的用度突然少了许多。 京营的战功,兵部堪验明白回报属实。 保国公朱国弼的密奏也确认宝华山确是大捷。 有功不赏乃人皇最大忌讳。 可没有人比佛天子更晓得那个孙二爷的鬼把戏——那厮哪里是真心想当大明的亲王,分明就是想拿大明的王爵去做卖身的筹码。 眼看内阁顶将起来,朝中上书不断,宫中也隐隐有些不对劲的弘光在万般无奈之下,先是询问了佛祖的意思后,终是无奈松口给出王爵。 但给出的王爵却耐人寻味,乃是康王。 一般人闻听康王,首先想到的便是延续赵宋的南宋高宗赵构,结合现在的局面,天子封武安为康王,倒是有激励其扶保大明社稷之意。 是个好兆头。 可是弘光心中的康王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自负狂妄,以为自己可以当皇帝结果被诛的后梁康王朱友孜。 不管什么王,只要是亲王就行。 封王诏书一到,喜出望外的孙武进立时二话不说,带着大军就向西挺进至句容。 沿途击溃贼人数股,收降纳叛千余人。 官军所至,百姓箪食壶浆。 第七百八十七章 是汉奸还是人材? 西北。 年前为筹西北赏功银,大顺监国陆文宗命西北数省各自筹银。 谕令颁下后,陕西巡抚张国柱、甘肃巡抚汪兆龄、宁夏巡抚赵忠义、青海巡抚辛思忠便竭力筹措此赏功银,然西北地方贫瘠,百姓无有积蓄,行营又严禁摊派百姓,不得已四位封疆便将目光统一放在了境内乡绅头上。 腊月后,陕西巡抚张国柱第一个动手,“布州县官吏,毒掠缙绅”,为了获得更多缙绅藏银,张国柱命人张榜公示,鼓励百姓密告大户富户藏银,所得者十分之一赏告发者。 又命组建清乡队,每县一百至两百人,对凡土地过千亩,或产业店铺过三家者定下捐输比例,或五抽一,或四抽一。若有不交者,清乡队即抄没其家。敢于抗拒者,则调大兵捕杀之。 深知监国心念贫民,张国柱又命清乡队成员多以贫民、无地佃农为主,此举令得贫苦农民除参军之外,又得一条为大顺“体制”之路,不仅极大巩固加强了大顺于地方的统治,也极大打击了陕西境内的土豪乡绅。 在顺军平定西北的强大声势下,土豪乡绅不敢反抗,其家族势力被大大削弱,难以再同前明时一样左右地方,形成地方一霸。 甘肃巡抚汪兆龄参加大西军之前虽是举人士绅阶级,然深恶此阶级害民残民,因而在四川时便曾劝张献忠杀尽地主士绅,归降大顺后,此念依旧不改。 汪于固原召集官员公议,会上公然称“缙绅皆无道之人,不可同情”,随后便令前降清士绅以官职大小定输银多寡,多者六七成,少者二三成。有曾造成顺军(西军)伤亡的降清士绅,更是派兵直接抄杀其家,家产皆没入府库。 为了更好更快更方便的完成监国所定任务,又为彻底清除士绅土豪于乡野势力,汪兆龄更是私设甘肃催收司,以原西军降卒四千余人为催军,分遣各地。 催军一至,立时从地方手中拿取名单,以拷掠方式拿来名单中人,迫其出饷。 汪所定拷掠者以万历四十年后乡绅科目为断,即万历四十年后有功名在身者,全省计270余家。 催军更有若干刑具,除基本夹桚外,又有铁梨花、吕公绦、红绣鞋等物。 诸般手段轮番上阵,使被拷掠者叫苦不已,纷纷捐输交饷。 固原有大户两三家不肯交饷,串连谋反,举乡兵两三千人合攻县城。知县周某率人坚守,命往省城求援。 汪兆龄急请驻甘肃的第十一军艾能奇出兵进剿,斩杀作乱乡兵千余,诛杀为首者上百。 汪兆龄深恨大户不为国家出力,反而聚众作乱,密令催军将第十一军俘虏的上千人尽行扑杀,惨不可言。 此事被原西营礼部尚书、现任大顺西北巡阅使的吴继善得知后,因其原就与汪兆龄不合,反对其对地主阶级大杀特杀的政策,因此上书行营揭发汪兆龄乱杀无辜事。 弹章送至,监国陆文宗阅后,提笔批:“知道了。” 又命颁口谕于汪兆龄,谓:“历来西北之乱首恶多为地方势大者,此类人等若能严守华夷大防,忠于民族,当行招抚器重,委以官职,使之参与我大顺国事。反之,当严行打击,能杀头者不使其牢狱,能牢狱者不使其在家。” “自古治国,首治豪强,监国圣明。” 得到监国明示后,汪兆龄立时变本加厉于甘肃推行一些官员眼中的激进之举,虽死者甚多,然地方却是秩序清明,民生恢复极快。 宁夏巡抚赵忠义同青海巡抚辛思忠都是带兵之人,不仅有地方治理之权,更有统兵提调之权,奉谕筹银后,赵忠义即命兵丁逼索乡绅,名曰“纳饷”。又命将不肯纳饷的乡绅解入大狱,毁其坊匾,烧其田契,分其屋产,“凡无地者分地之后,皆免三年税。” 青海巡抚辛思忠则多令部将持符巡省境,勒土官捐饷,迫僧官积蓄,横暴异常,然所得也是四省最多。 率军收复河套地区的顺军大将高一功虽没有得到筹银任务,但于五原置城期间,张官置吏,四出赴任,旬日间遍于两套。 又派精骑略行两套,追索蒙古部落大小酋长,少者千金,多者万金。有不能献金银者,追其牛羊过半。敢于抗拒者,刀兵相加。 五原知府、顺监国族侄陆义良上任后,“陽言蠲赀租,刑逼乡官,渐及富户,谓之追饷”。 追饷最重者无疑西安城。 西安为西北中心,聚集大量前明士绅官员,此帮人等九成降清,有汉奸之罪。 甘陕总督孟乔芳奉监国谕,召此等士绅,先是痛斥这帮人等从前罪过,尔后要他们戴罪立功。 言:“西北刚经大乱,想要大治,必须钱粮。国家初立,一穷二白,正是尔等赎罪之时。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两者都不出者,分明视我大顺为贼寇。既是敌非友,则断然处置矣。” 在孟乔芳的威逼下,西安城中富户迫于压力,纷纷解囊。 一时之间,西北四省处处捐输追赃,大顺所任官吏皆以输银竞比,原定西北赏功银三百余万两不足半月便凑齐,追赃之风尤在继续,部分地区出现为追赃而灭门之事。 原西营吏部尚书、大顺西北安抚使胡默上书,请停追赃之风,以免重蹈永昌元年旧事。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兵政府尚书陆之祺等人也认为此风不可继续滋长,也不当再行蔓延,因为当年永昌皇帝退出北京与追赃之事有莫大干系。 “永昌元年失败之事,根源乃轻敌满洲,非士绅。前番永昌皇帝于北京追赃也无不妥,概历年以来前明士绅官员所得,非盗上即剥下,无一合法所得。倘若不行追赃,便是默认此类人等财富合法,他等若合法,我大顺便不合法也!” 已经班师回京至潼关的陆四无意停止西北四省追赃助饷之事,在他看来在满洲大敌已亡,北方已经统一的情况下,追赃助饷实际是巩固大顺根本的头等大事,也是最好的时机。 但也颁下谕令,命各地注意“尺度”,不要乱杀人。无论是追赃还是助饷,都要“师出有名”,有理有据,不可胡乱捏造,肆意害人性命。 在潼关,陆四接见了一百多名西北各地往京师赴考的士子,这帮人有举人,有秀才,但亦有许多无功名之人。 去年左辅顾君恩建议大顺恢复科举,陆四采纳,却命开恩科,要天下人皆来考。 此天下人非天下读书人,而是天下人。 “识字者,有见解者,有能者,都可来考。大顺用人,不拘一格。” 潼关城楼下,陆四见赴京赶考的士子中有一人穿得单薄,于寒风中冻得面红耳赤,不禁解下自己的貂袄上前披在此人身上,随口问对方姓名。 “学生于成龙。” 没想大顺监国竟解貂袄于己的于成龙激动的跪伏于地。 第七百八十八章 南北一统是中国 于成龙? 陆四目中一动,仔细看了眼面前穿着甚为寒酸的中年人。 见状,有关人员忙禀称于成龙是山西巡抚推荐的士子,曾于崇祯十二年考取山西乡试副榜贡生(非举人,但有会试资格)。前年亦曾参加满清的山西乡试,但没有考中。原籍永宁州,现为蒲州士子。 因蒲州邻近潼关,所以山西方面闻听监国班师,便特意让蒲州等地士子前来潼关观监国凤采,以为西北大定贺。 换言之,就是山西同陕西等地的官员用士子赶考来拍监国“武功”马屁。 陆四对此,一肚子数,但也享用。 只见他微微点头,不用人介绍,对于成龙也熟悉的很,因为此人曾被康熙称为清官第一,“天下第一廉吏”。 “起来吧,进京之后好生考试,大顺择人不拘出身,但有本事,自有施展之地。到了考场之上,也不必过于紧张,心中想什么便答什么,字是否好看,文章是否条理明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秉心而书。要讲真话。” 陆四这番话可不是随口说的,因为大顺的恩科不再同于明朝的科举过于注重八股,更求实务。所以,文章内容才是录取第一要素,文采于否,字迹如何,倒是其次。 有聪明的士子听了这话,自是心中盘算起来。 陆四叫来负责士子进京赶考的官员,命他们不仅要承担士子赶考来回车马费用,吃住费用,更要给士子每人添两件衣,备文房笔墨一套,纸一扎,另外再发银五两,以供途中使用。对有其它需求的士子,只要是与考试有关的,都当提供。 又询问了众士子一些个人情况后,陆四便命士子先行进京,沿途多加照顾,没有再同那“天下第一廉吏”于成龙言语。 因为,陆四对此人评价不高。 客观来讲,于成龙一生的确廉洁奉公,堪称官吏榜样。 只是,陆四认为此人无气节,并且是典型汉奸。 原因是顺治元年清廷刚入关,天下未定,明社稷未亡,于成龙身为崇祯朝副榜贡生,却迫不及待参加立足未稳的清廷科举,由此可见其钻研仕途之心已远甚家国情怀及民族气节。 老话讲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于成龙在崇祯朝虽没有中举,可也享受会试资格,并且也领取山西地方对举人的优待,却在胡虏入关国家危难之时,同诸多汉奸一般选择为胡朝效力,单这人品就差了许多。 当然,人各有志。 这世间,可以说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不愿为国家与民族奉献自己。大概就是贼来降贼,虏来降虏,一切只为自家利益,其它的与他无关。 可惜选择仕清的于成龙学业实在太差,连考十几年都不得中,直到顺治十八年才以国子监生得以出仕,而其出仕的地方广西罗城刚被清军占领,境内仍有众多抗清义师。 于用所谓“治乱世,用重典”的方式严酷镇压抗清义师,大搞株连,残酷对待义师及其家眷,制造多处无人区,名声有如“剃头”,这才靠着所谓地方安靖的政绩受到清廷派在广西的巡抚金光祖认可,从而扶摇直上,最终官致清廷两江总督,留下天下第一廉吏的美名。 纵观其一生,大致也就是两事。 一是清廉,这点陆四也不得不承认。 二是镇压反清力量,初任广西知县,后任武昌知府,二任皆以镇压抗清军民为政绩。 如此,一个汉奸的评价,于成龙也是当之无愧的。 事情也不矛盾。 汉奸也有清官,贪官也有忠臣。 自古如是。 陆四不会苛责于成龙,毕竟此子为清廷正式效力已是顺治十八年。 “恩科由礼政府主持,此次恩科不落士子,只分正副榜……” 待士子上马车东去后,陆四交待礼政府尚书巩焴此次恩科原则,才学皆佳者选入正榜,即甲榜。按前明三甲的话,正榜为一甲、二甲,赐进士出身;副榜则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除非一塌糊涂,错误连天,狗屁不通,否则此次恩科不使士子落选。 要不然瞎子画三个圈也给选入副榜,未免就太儿戏了。 “入正榜士子进士出身,一半拨入中央各政府参政实习,一半拨入地方省级参政实习。入副榜士子,则一律在国子监统一学习半年,尔后派任地方。根据国子监学业优劣评定,低则正八品,高则正七品……” 也就是说正榜考生起步比副榜考生高一级,这也是应有之义。 想了想,又交待巩焴:“那个于成龙,你单独阅他卷。” “监国认为此子可用?” 巩焴以为监国看中此子,欲点其上正榜,甚至赐一甲,正觉此子运气不错,不想监国却摇头道:“阅他卷,如上佳,则入正榜选用。若不佳,则拨副榜,派他地方知县差用,不必特殊照顾。以后是否升迁,看其政绩。” 前世历史上于成龙升迁靠的是镇压抗清力量及自身清名,到大顺朝,于是否能如前世般扶摇直上,陆四却要看其真正的治政能力。 清官,大顺需要。 但大顺更需要让老百姓过上富裕日子的官员。 历来,官清民穷,也是个无解的事实。 此次恩科去年便就定下于今年二月举行,然而因为西北张献忠的缘故,登基典礼被拖了下来,恩科自也被拖了下来。左辅顾君恩意监国回京之后便举行登基典礼,恩科则放在四月。 对此,陆四原则上同意。 随着大顺消灭满洲、平定西北,实际统一中国北方,很多藏匿在民间的明朝官员都已“幡然醒悟”,他们争先恐后往大顺各级政权报录,请求录用,其中又以往北京的最多。 光景同当年李自成入北京几乎是一模一样,如当年有考功司郎中刘廷谏朝见请求录用时,时丞相牛金星见他一头白须,便道:“公老矣,须白了。” 言下之意你这老头还想做官? 急得刘廷谏连忙分辩道:“太师用我则须自然变黑,某未老也。” 结果勉强被录用。 这一次是原明朝的吏科都给事中朱徽跑到左辅顾君恩那里求录用,朱已经是65岁的人了,胡子、头发都白,顾君恩便不想用他。 结果朱徽竟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打了一套太极拳,尔后自称“发须虽白,然老当益壮,当可为大顺再干二十年。” 事情传到陆四这里,真是莞尔一笑,然后颁谕对这朱徽破格录用,命其出使朝鲜。 前明官员只要愿出仕大顺的,陆四原则上都给予机会,但又都不给予实职。而前满洲汉军降官,又作区别对待。文官等,大多拿下杀头。武官等,则视才分派各军。 前番已经凌迟了范文程,现尚有宁完我等还关押在狱中,等侯监国回京处置。 巩焴一一记下后,忽问:“不知监国可曾选题?” 选题即出题——恩科之题。 当年李自成定都西安开大顺首届科举,由宁绍先为主考官,用《定鼎长安赋》为题,拔扶风举人张文熙为第一。 现在轮到女婿开恩科出题,又值大顺统一北方,这题目如何出法,都是有深意的。 陆四沉吟片刻,道:“此次恩科,便以《南北一统是中国》为题。” 第七百八十九章 监国归京 《定都长安赋》表达的是李自成对于推翻明朝,建立大顺朝的喜悦。 《南北一统是中国》则无疑是陆四对消灭残明政权,统一中国的渴望。 自潼关班师东归,陆四特意在洛阳停留数日。 洛阳,十三朝古都,曾繁华为天下之最,如今却是残垣断壁,一片萧条。 河南巡抚是袁宗第兼任,但其主要在南线负责防御荆襄阿济格集团,因此河南民政事务是由布政使袁有龙负责。 这个袁有龙以前便是满清的河南右参政,其与河南巡按田文启擒杀清将刘天禄,为卫辉的“和平解决”出了大力。 夺取卫辉后,自西安东征的顺军主力便一路坦途,直奔北直隶境内。故而陆四命袁有龙为河南布政使,田文启为按察使。左参政是从山东调来的原权德州防御使,现兼着洛阳知府一职的朱廷翰。 “崇祯十四年以前,洛阳有丁口四百余万人,现今各县统计人丁不足三十万,民生极为凋敝……” 朱廷翰也是有一年多没见着监国了,可刚见面就大倒苦水,说洛阳百姓实在是苦,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请求中央给洛阳调拨一些钱粮,最好再免三五年赋税,不如此,他朱廷翰就是老死洛阳任上怕也不能恢复民生。 “中央要统筹全局,不是光看你洛阳一家,如今是处处要银子,处处要吃喝,你们这些地方父母能为百姓向中央讨要是好事,但也要多想办法,不能一昧跟中央伸手要,还得发挥一下自身能动性……” 话是这么讲,陆四还是命行文户政府再免洛阳三年赋税,另外让山东方面给洛阳调些农具种子。 毕竟,他一路看来,十三朝古都所在,简直就是赤地。 这倒不是清军作的恶,而是当年他岳父李自成在洛阳这里与明军实在是打的狠了。 “福王的尸首找到没有?” 站在长满杂草,一片废墟的福王府前,陆四心有唏嘘。 “臣接了监国谕令后,便使人在邙山寻找,果然发现福王墓。” 据朱廷翰说福王死后,王府两个太监向义军请求安葬主人,义军怜其忠义,答应其请求。后来这两个太监将福王的尸体用车运到邙山安葬,崇祯十六年明廷还曾派人过来专门敛葬,一切从优,丧礼视诸藩倍。 “朱常洵还是有种的,当年落在我们手中也不害怕,指着闯王大骂。事前也曾散尽王府家财募人抵抗我军。”第二军提督刘体纯插了句道。 陆四点了点头,那朱常洵又不是木头人、傻子,怎么可能大兵压境要他性命还无动于衷。 “既然葬在邙山就不要动了,洛阳府可以给朱常洵立碑,稍稍修缮其墓,其后人前来祭拜不可刁难。” 朱常洵的后人自是那位被陆四扣在徐州的福世子,也就是原本的弘光帝。对于这位小福王,陆四原本是想拥立两个明朝,从而渔利,不过现在大顺已经统一北方,于军事上对南明已经形成压倒性优势,两个明朝甚至三个明朝的构思,倒是可以搁置。 静观其变吧。 朱家那帮宗室真要不省心,陆四也不介意让他们来个八王之乱。 吩咐完这件事后,陆四又指了指一片废墟的福王府,说此王府虽成废墟,但砖石等物都是好东西,不妨使人清理用于城中营建。 来洛阳前,为了弄清前世谣言困惑,陆四特意询问过顺军参与洛阳之战的将领,以及明军降臣方面,经多方调查得知当年洛阳确有一人被分食,不过不是福王朱常洵,而是洛阳通判白尚文。此人在义军破城后坠城而亡,尸骨被城外饥民分食。 这种事,便是现在也不稀奇,崇祯末年,人相食可不是单单纸面三字,赤地千里更不是什么气势成语。 朱廷翰的洛阳知府衙门就设在城中原西关的城隍庙,这里也是当年平南侯刘忠的驻驿所在。 之所以如此“落魄”,自是与陆四他岳父李自成破洛阳后,却又因为无法守住就一把火烧了洛阳城,拆了洛阳城墙有关。 “城墙既不存,便无须再费力修城。只要官员一心为百姓,百姓便是官府的城墙。” 陆四生怕朱廷翰脑子发热要大兴土木重修洛阳城墙,特意叮嘱他今后不许修墙。所有重心只放在恢复民生,安定市井上面。 接下来几日,陆四除携孙可望、李定国等人游了洛阳有名的龙门石窟外,就是忙于对河南恢复事项及南线封堵兵团进行下一步指示。 河南巡抚袁宗第,第十军提督党守素、镇帅谢金生、董学礼、杨祥、任继荣、曹彦虎等均上书行营,希望能够来洛阳见见监国。 其中又以第十军军法官大团麻三来信最为真诚。 当然,麻三本人不识字,所以这封上书是他请参军写的,信中说自随监国北上伐清以来,除在山东能与监国日夜相伴,后便再也不能追随监国左右。便是当日监国率军西征匆匆路过河南,麻三也没能一睹天颜,因此心中实是想念的很。 这回听说监国西征大胜,班师凯旋而归,麻三再也抑止不住心中对监国,对都督的思念之情,无论如何也想来洛阳听监国说上几句话,哪怕骂他几句都行。 对此,陆四一笑了之,给麻三的回信中说道:“我又不是小娘子,惹得你麻三日思夜想的。这次经过河南,我就不去看你们了,你们好生养精蓄锐,用不了几个月我将再次亲率你们南征。 到时你们这帮老弟兄们就随我到南京城瞧一瞧,走一走,好生尽个兴。嗯,听说秦淮河的姐儿不错,我便破例一回包了秦淮河,请你们玩上三天三夜。” 信末,想想不得劲,又补写了一句,“谁他娘的打姐儿房中出来腿还硬实,我就再请他三天三夜。” 写完这封信后,陆四又接见了从开封赶来的河南按察使田文启,此人原是清廷的河南巡按。 在就刑律和剿匪缉盗作了若干指示后,正月十三,陆四自洛阳归京。 北京,左辅顾君恩、留守陆广远等正在领群臣准备大顺隆武皇帝的登基典礼。 第七百九十章 老农当宰相 北京方面,政务院去年便已就监国登基进行筹备,基本典礼制度都是沿用永昌元年规制,只是因监国率军西征张献忠这才暂搁。故登基典礼一旦重启,各方面规办也是迅速。 在京政府高官除左辅顾君恩外,尚书另有两人,分是刑政府尚书陈不平、工政府尚书宁绍先。 礼政府尚书巩焴、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兵政府尚书陆之祺现在行营,因此实际负责礼政府堂务的是侍郎冯铨;实际负责吏政府堂务的是侍郎文彦杰;实际负责兵政府堂务的是侍郎柏永馥。 另一户政府尚书喻上猷因下落一直不明,因此实际负责户政府堂务的是侍郎宋炳奎。 原定侍郎中也有两人未到任,一位是吏政府侍郎金汝砺,一位是户政府侍郎张之奇。 当年左辅顾君恩拟定六政府尚书侍郎名单时,出于大顺延续和安抚因素,多是沿用永昌元年名单,这导致六政府尚书中除陈不平、侍郎除贾汉复、文彦杰、柏永馥、冯铨、房可壮、李化熙、党崇雅外都是陆四所不熟悉的人选。 现在西营既定,北方实际一统,陆四即将登基为帝,自是要对这个名单进行相对应调整。 首先,陆四命罢除下落不明的户政府尚书喻上猷,改用孙可望为户政府尚书。 此项任命引发顺营内部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监国会如此重用孙可望,将大顺财脉交于这位原西营大王子之手。孙可望自己也没想到,接到调令时着实震住,半天才缓过神来。 任用孙可望管户政府,陆四自是有他的考虑,他认为这个任命是非常合适的,一来可以加深大顺用人“顺西”不分的印象,二来孙可望的确是难得的人材。 凭一己之力,将贫瘠的云南、贵州二省打造成对抗满清的坚实基地,不但军队精锐,百姓也安居乐业,足见孙可望治政理财能力。 所谓用人用才,当下大顺一穷二白,财政方面极其紧张,陆四自是要让有本事的人替大顺解决财政问题。 西营四王子中,艾能奇为十一军提督,刘文秀为十二军提督,孙可望任户政府尚书,李定国这边自也要任用。 思考再三后,陆四谕令李定国出任枢密院右使,同左使吕弼周一同负责枢密院事务。 孙、李二人的任命可以说是十分有针对性了,孙可望擅后勤治政,李定国擅攻坚作战,一个放在户政府,一个放在枢密院,可谓一举两全了。 吏政府侍郎金汝砺、户政府侍郎张之奇也下落不明,陆四同样罢除,命原山东招抚大使胡尚友出任户政府侍郎,命原济南知府、坚持抗清不降的周祚鼎进京出任吏政府侍郎。 胡尚友这人是明朝降将出身,大的本事没有,但招人拉人却有一套,且搞钱也有办法,放在户政府也算对口。 当然,这也是陆四嫡系这边实在是没什么人能在政府任职,不然也不会便宜胡尚友这个降将。 户政府另一个侍郎宋炳奎是崇祯十年的进士,与西营没有瓜葛,由他同胡尚友在户政府帮衬孙可望,不必担心堂官同侍郎合流。 周祚鼎是淮军北上山东之前,唯一始终打着大顺旗帜,带领军民拒不降清的官吏,为人也是清廉,因此深得陆四看重叫他做济南知府,现命周为吏政府侍郎,可以确保吏政府这个管大顺官员的最高衙门能够良性运转。 如此,六政府尚书、十二侍郎无一缺位,枢密院左右二使也都到任。 都察院那边,原淮扬通会刘暴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负责构建大顺的御史台。 政务院这边却是差一个右弼,还差几个学士。 左辅右弼是陆四他岳父李自成设的官职,另外还有一个上相,也就是李自成把宰相设成三人。 上相为首,左辅为次,右弼再次。 这个官制始设于崇祯十六年,当时李自成尚没有夺取西安正式建国。而上相张国绅不久就被李自成处死,右弼来仪也下落不明,后来打下北京后李自成改内阁为天祐殿,以牛金星为天佑殿大学士,也就是大顺朝的首辅。左辅右弼这两个官职没有再设。 内阁制度是个好制度,不管是叫内阁还是天佑殿,本质都是原先的明朝内阁,陆四这边肯定不会罢撤,但改名为政务院。 他拿来岳父的左辅右弼制,以顾君恩为左辅,相当于政务院一把手——总理大臣,或叫首辅。 有左辅就要有右弼,这也是制衡左辅应有之设。 那么谁来当右弼,也就是政务院的次辅? 首先右弼人选肯定要排除西营出身,因为顾君恩是老顺营出身,这要是将右弼再给西营,那陆四的老淮系在整个朝堂中就被压制的快站不住脚了。 但右弼同左辅一样实际是大顺的宰相,故而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一是读书识字,这是最基本的,要不然连公文都看不懂,怎么处理政务,怎么能为宰相。 二是资历必须要高,即便不能同顾君恩等老顺营的人相比,在淮军之中也要是德高望重,或者说能够服众的人。 这样的人选,放眼老淮军上下,除了陆四堂兄陆文亮外,陆四还真找不到别人。 可堂兄陆文亮现任江北巡抚,替兄弟镇守淮扬老家,加之不识字,所以没法进京任副相。 陆四为难了,把当初随他在运河起事的老弟兄挨个过了一圈。 周旺同甘二毛肯定不行,二人虽参加起事,但一直没有什么表现。蒋魁是第八军提督,夏大军是河北巡抚,程霖是第六军提督,沈瞎子在程霖那里当镇帅,左大柱子是第四军提督,其他人把手指头挨个扒一扒,哪个能当宰相? 突然,陆四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 陆四觉得可以。 此人就是带陆四挑河工的宋五爷。 “是我把你们带出来的,我就要把你们带回去。” 陆四犹记得宋五在运河起事那晚对众人说的话。 这是一个朴实汉子对同乡,对邻居们的承诺。 第七百九十一章 登基敛财 宋五在乡时在里正老马手下出差役,会写字,陆四的大名文宗就是宋五给录在名册中的。 这就具备做宰相的基本条件了。 资历这一块,宋五却是有些不能服众,因为运河起事后宋五同蒋魁一直是随陆文亮负责老营,安顿家小,没有独当一面过。 后来淮军拿下扬州、淮安建镇时,宋五因为没有什么战功一直没能在淮军中有一席之地,陆四便让其出任山阳知县一职,转为民政官。 建立江北省时,宋五方才在知县任上晋升为淮安府通判,正六品,主要负责协助淮安知府郑标处理府内粮盐油面及漕运市船等事。 要用陆四前世的话讲,宋五大致就相当于市商贸局长。 因此,将仅正六品的宋五提拔为从一品的中央政府宰相,实是有些惊世骇俗的。 但这正是陆四用人不拘一格之所在,也是大顺新朝任官特别之处。 官职上,宋五不能服众,但宋五又能服众。 这个服众不是服老顺营、西营出身的那些人,而是能服老淮军,也就是大顺新朝的中坚力量。 不管是陆四这个监国,还是夏大军、左大柱、陆文亮、程霖、蒋魁、徐和尚这六位督抚,还是谢金生、沈瞎子、杨祥、麻三、孙五这些个镇帅,对宋五这人都是服气的。 因为,打根上论,宋五才是他们这帮人的头。 宋五的人品,更是值得信任。 能在生死之际,不想着自身安危,却想着将随他出来的人一个不少带回去,为此冒着丢掉性命风险去找主事的人,单这份品性和乡情,世间便是罕见。其后参加淮军之后,也是始终以乡亲利益为重,不惧不怕,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曾是“官家人”而起异心,对陆四这个年轻的邻居后生也极是推崇,这份忠心也值得陆四肯定。 故而在反复思考之后,陆四颁谕淮安府,免宋有福(宋五)淮安通判一职,接谕即刻进京,中央另有任用。 知道监国调一个正六品小官进京任副相的人,只有行营参军、兵政府侍郎贾汉复一人。 在进一步弄清楚那个宋有福在当淮安通判前,不过是一个给里长跑腿的乡役,贾汉复更是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实是难抑心中困惑,便问监国何以如此,又说自古以来宰相可没有从农民中起拔的。 “老农为何不可为宰相?相者,治国者。治国者首治民,治民首在知民。世间岂有比老农更知民的?” 陆四点起一根烟,对“官僚”出身的贾汉复道:“从前有没有老农为宰相我不管,但我大顺朝老农是能为宰相的。胶侯要知道一点,那就是我大顺朝绝不同于前朝任何一个朝代,我们的官员不仅仅是读书人,更要有其它各行各业的人。诸如木匠能为尚书,织工能为侍郎,挑夫能做元帅,菜农能当首辅……” 稍顿,又道:“总之,朝堂之上,绝不可使读书人一家为大。我大顺的朝堂,当有各行各业之代表见言施策。倘若仍如从前那般使读书人占据朝堂,那几十年过后,国家名器又为读书人所有,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形成盘根错结的利益集团,到头来这当官的又要视百姓为贱种,为蝼蚁,重走明朝的老路了。” 陆四坦然告诉贾汉复,不仅中央政府要有各行各业出身做“高官”,地方也要如此,今后官员任用至少三分之一须简拔民间。 “唯有如此,才能确保我们这些人流血牺牲打下来的江山,不变色,我的后人也不致同崇祯一样上那煤山。” 陆四意味深长。 …… 北京,就登基典礼相关的上书获行营谕准后,左辅顾君恩就命暂管礼政府堂务事的侍郎冯铨着手部署。 冯铨首先同宫内厅提督高歧凤通气,大规模清理整治皇城,为此请顺天府尹方大猷组织几千百姓进入皇城打扫卫生,重新装饰。北京各门及主要街道亦是大规模部署,无外是张灯结彩,营造喜气。 时值元宵,在准皇后李翠微的支持下,顺天府于京师大办焰火,礼政府更是拿出缴自满洲存银十万两购置各式货物,免费发放京中百姓,此举使北京城中军民欢天喜地。不少百姓闲来无事都在城门聚集,只为能一睹打西北凯旋归来的新天子龙颜。 登基礼仪有永昌元年定制可依,主要“承办人”冯铨又精于礼部事务,自是不会出太大纰漏。 为了在监国心中留下他冯侍郎特别能办事的深刻印象,冯铨将登基仪式放在了顺天门(原承天门)。 因为冯侍郎记得监国进京时特意在这顺天门停留很长时间。 “先登基,正名天下。后阅兵,扬武八方。” 冯铨的方案大体得到了顾君恩的同意,所以顺天门上也开始大作部署,城楼下的广场也被大量士兵清理出来,以备登基典礼及随后的阅兵礼用。 将监国“少花钱,多办事”的教诲时刻牢记在心的冯铨,更是将原本就想好的方案正式实施起来。 即以中央政府名义行文各地,“邀请”地方贤达、士绅富户前来北京观礼。 “礼票”分甲、乙、丙、丁四等,一千两到五万两不等。 大致捐输越多,座席距城楼越近。 城楼之上更是给出十个名额,价值十万两。 冯铨宣称凡购买此城楼之上礼票者,不仅可以近距离一睹天子龙颜,运气好还能得到天子召见。 结果,消息传出,抢购如潮,使得城楼之上十个席位价码每日都在疯涨。 山东孔家就在争抢城楼之上席位,原因是自前任衍圣公被杀之后,大顺朝迟迟不定新的衍圣公,甚至有传言说大顺朝要废衍圣公。 故而孔家现在的当家人们为了使家族能够继续在大顺保享富贵,便竭尽全力要争抢那城楼上的席位。 因为,这样才能让孔家再次引起大顺新君的注意。 否则,大顺真就废了衍圣公,孔家必然要家道中落。 有关冯铨借监国登基大肆敛财的弹章,正在途中的陆四收到不少,份量最重的就是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刘暴上书。 不过刘暴不知道的是,冯铨能够如此肆意敛财,根本还是监国的默许。 如此,弹章上的再多,也是石沉大海留中不发。 “为君者,当与民亲近,与民同乐。” 在给自家妻子李翠微的私信中,陆四是这么解释何以登基典礼竟然同敛财挂钩的。 “这银子啊,你不去想办法它就不来。你一想办法它就来,你说怪不怪?所以啊,别看咱中央政府穷的要命,这北方也是残破的很,但却蕴藏着无数财富。只要肯动脑筋,财富总能源源不断,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比让那银子在地窖不见天日的好。” 陆四如此对贾汉复道。 第七百九十二章 四贼 京中除监国登基典礼外,尚有若干政事要处置,左辅顾君恩这些日子忙的是团团转,却必于每日抽出一个时辰用于接见持各种名贴前来拜访的前明士绅官员。 能有资格拜见大顺首辅的前明官员文官多为知府以上,武将也多为参将以上。因为大顺中央及地方有大量官员名额空缺,因此监国谕令政务院及吏政府可对前明官员择才录用。 原则是未降清官员优于降清官员。 初始,这个政策并没有得到多少前明官员积极响应,因为很多人担心大顺会同三年前一样再次兵败。但等西北平定消息传出,京师内外以及各省前明士绅官员便瞬间热闹起来,纷纷赶赴北京。 顾君恩本着实务为要,对吏政府用人也做出进一步指示,即做过地方实职的前明官员可优先录用,发任地方补缺。 为了更好的为大顺择选干才,顾君恩除参照前明吏部考核外,也亲自堪核录用人员。 只是接连几天接见一帮前明官员后,顾君恩发现这帮人大多是夸夸其谈之辈,内中并无多少真材实学者,因此便没有再接见此类官员,只要吏政府那边视情择用。 暂管吏政府堂务事的侍郎文彦杰起于曲阜主薄,资历甚浅,然为人却是正直,对于那些钻营投机之辈一概不用,但却向监国特别推荐两人,请求重用。 一人是前明最后一任辽东巡抚黎玉田,一人是翰林院庶吉士张家玉。 陆四对黎玉田有些印象,其在辽东任上曾打败过清军,后来降李自成同马科一起率军入川,被西营击败。 张家玉更是大名鼎鼎,乃民族英雄“岭南三忠”之一。不过张家玉是广东人,何以却在北京的? 陆四特命查询,回报说张家玉考取进士后便在京翰林院任职,北京城破后被大顺军拘捕,但不曾降顺。后被顺军释放,原是要南逃的,却因南下之路生乱无法南归,就一直潜藏在天津。 “衍圣公推荐的人不会有错。” 文彦杰是陆四拟封的衍圣公,因为这样做可以使衍圣公这一世职从孔家手中转到任何一个“圣贤弟子”头上,达成“亲可祭祀,近可祭祀,子弟同样可祭祀”的目的,从而拔除曲阜孔家这颗寄生在中国的大毒瘤。 陆四对文彦杰也颇看重。 遂颁谕命黎玉田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命张家玉为左副都御史,以此加强大顺“纪检”部门都察院。 当初顾君恩构架中央政府时,将原先的太常寺、鸿胪寺均改隶礼政府,太仆寺改隶兵政府,只通政司同大理寺保留。 通政司职能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大理寺在前明主要负责死刑案件及重大案件的会审,同刑部、都察院合称“三法司”。 这两个机构肯定是要保留的,通政司使现为姜学一暂管,品级仍同前明正三品。 大理寺这一块,留用基本是前明(降清)人员,大理寺卿为从三品,因涉及刑律专业事项,并且直接关系死刑复核,顾君恩推荐过几人,陆四都没有看中,故而暂时尚未有实任。 正月十七,就在陆四率行营行至北直隶真定府时,京中忽来急报,说是查获以原满州礼亲王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大学士宁完我、刚林等人为首的谋反集团。 此案证据确凿,首告者乃是代善亲孙、原满洲镇国公齐兰布。 据齐兰布供称,代善同济尔哈朗等人自归降大顺以后,便一直心存不甘,暗中秘密使人同南方阿济格联络密谋,欲趁监国西征于北京再次作乱,妄图复辟满洲江山。甚至组织了一帮满蒙降兵准备刺杀监国。 此案经刑部同大理寺共同堪查,确认无误上报政务院。 左辅顾君恩不敢耽搁,立时将此案详细经过呈报行营。 “我待满洲归降人员如同胞,以最大之善心安抚他们,他们焉敢背我!欺我!” 陆四得知此案,怒不可遏,命严惩一干人犯,以正国法。 政务院接监国谕令,遂命刑部对有关案犯从严惩处。 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核定,定首犯代善、济尔哈朗、宁完我、刚林四人凌迟之刑。 …… 北京,刑部大牢。 “奉监国谕令,将四贼活剐,调血酒、剜心肝!” 刑政府侍朗党崇雅大呼一声,立时就有刑部数名刽子手应声而出,一人带两助手行至被绑缚四贼身前。 活剐? 代善愣在那,他知道自己必死,可没想到顺贼竟是要将他们活剐凌迟! 饶是宁完我死心为大清,这会听了活剐二字,也是浑身哆嗦。 济尔哈朗半天没有反应,但行刑人员看的明白,这位满洲郑亲王裆下已是湿了。 刚林倒是硬气,被绑在那一声不吭,死到临头,倒也有几分英雄豪气。 四贼也不喊冤,任由行刑人员拖出大牢,押至崇文门前。 之所以不喊冤,实是四贼知道他们喊也无用。 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之前范文程被杀之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 不是不曾后悔过,但世间哪有后悔之药。 “行刑!” 伴随行刑官党崇雅一声令下,数位行刑小刀手立即上前。 凌迟分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不管割多少刀,最后一刀下去,罪犯才应毙命。在此之前罪犯要是死了,那行刑的刀手便会受到责罚。 如此苛刻要求,意味着行刑过程中不能有任何误差。每块割下来的肉大小都必须差不多,要不然,根本凑不了行刑所需刀数。刀手在行刑时必须平心静气,心中不能有任何波动,更不能心燥气浮,否则,这刑便行不下去。 前番活剐范文程时,便是动刀一千五百八十五。 虽是谋反大罪,四贼行刑前照例也给予一顿饱食。 待四贼用完饭食,便被缚在一人多高的木桩之上,动弹不得。 “上刀喽!” 一个年长的刀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然后手中尖刀一晃,便削去了面前满洲郑亲王济尔哈朗胸前的一片肉。 济尔哈朗嗯了一声,竭力做出视死如归的模样,嘴唇颤抖不止,脸上也掩不住的恐惧。 胸口片肉飞出,一线鲜血的血便从那凹处射了出来。血顺着刀口边缘下落,染红了他的身子。一刀又一刀,一片又一片,很快,济尔哈朗的胸前就没有一片完整的肉,俱是被削了皮的红肉。 与此同时,代善、宁完我、刚林四贼也在受刑。 刚林真能忍,一直紧咬牙关,双眼也不看眼前的刽子手,更不看脸前,只抬头看天。 唯有如此,刚林才能将恐惧降到最低。 然而,几声细微的呻吟还是传进了刀手耳中,让刀手知道自己是对一个活人在动刑,而不是一个毫无知觉的死人。 代善如同木头桩子一直不动。 不是不疼,只是下意识或出于本能的封闭自己。 然而再如何自我封闭,那一刀刀下来总是疼的。 代善疼的直喘粗气,他不知道刽子手对自己下了多少刀,只知道眼前的一柄尖刀不断的落下又扬起,带起的除了血液,便是一块块他身上的肉。一刀刀的下去,代善的胸膛上肋骨毕现,骨头与骨头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隐约可见。 宁完我的表现让刀手感到佩服和惊讶,自始至终,眼前这个犯人都没有发出一声号叫。 除了开始时的两刀,宁完我发出了几声若有若无的声音之外,往后他就不出声息了。 随着行刑的继续,四贼无一再也不能忍受。 济尔哈朗的声音很是疹人,如半夜鬼叫,又如发情的猫被猛的踹了一脚;刚林的声音很尖,像是瞬间变成了女人般。 代善“呜呜”的叫唤着,疼得浑身扭曲,身子在木桩上不停的蹭,如同被阉了的公狗般惨叫。 四贼的凄惨嚎叫,让在场观刑的官员士绅中不少人吓得扭过头不敢再看。 第七百九十三章 天不亡中华 代善、济尔哈朗、宁完我、刚林四贼被诛后,参与此案的原满蒙八旗官兵及满洲宗室七百余人伏法。 为了深挖,保证大顺政权的稳定,不致谋逆分子潜藏,刑政府尚书陈不平指示相关人员继续彻查,务求将藏在满洲降人中的谋反分子全部捕获,结果此案持续近一年,最终查实事涉谋反的满洲、蒙古、汉军降人七千余。 除一千余发往军中为奴外,余者皆伏法。 因此案持续整个隆武元年,故称隆武第一大案,后世史学家又将此案同隆武三年的江南钱粮舞弊案、隆武九年的两广海贸案合称“隆武三大案”。 听说伯父代善同济尔哈朗被大顺凌迟处死后,被安置在北京西山碧云寺随大师玉林通修习佛法的原满洲顺治帝、大顺安乐公福临极度恐惧,唯恐大顺将他拖到城中活剐,竟是当场吓晕,之后生出一场大病,接连数日不食。 每日都做恶梦,梦醒只一语:“莫剐我,莫剐我。” 玉林通深爱福临这个有慧根的弟子,不以其出身为嫌,便命弟子茆溪森进京请托,希望宫中的福临生母布木布泰能够为儿子求来一线生机。 茆溪森辗转找到京中西洋教士汤若望。 这个汤若望于甲申年也就是顺治元年,曾将修订的《崇祯历书》改为《西洋新法历书》103卷,进献满洲摄政王多尔衮。 清廷大喜,改此历书为《时宪历》,颁行天下。汤若望也凭借此功被清廷任为钦天监正,乃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西洋教士监正。 满清灭亡后,汤若望降顺。 当年李自成入北京时曾命修订永昌历法,但未及实施,而历法又关系国计民生,在实际看过汤若望进献给清廷的《时宪历》后,陆四认为此历修订极为严谨,与其前世所看到的农历几乎一模一样,又考虑此历原是崇祯历书,便命政务院以此历书颁行天下,更名为《大顺历》。 汤若望这个洋监正也没有被裁撤,而是继续担任大顺的钦天监正,任上除本职工作外,也参与军器局相关军械制造事项。 茆溪森找到汤若望将满洲那位小国主事情说出后,汤若望念在自己这个钦天监正原是满洲所任,故而便找到军器局提督蔡士英想办法。 蔡士英本是满清汉军八旗出身,对于旧主自有一线情谊,便重贿提督宫内厅太监高歧凤,从而居于永寿宫的布木布泰这才知道儿子将死的消息,后半生在佛像面前为大顺天子乞求平安。 急于救子的布木布泰立时写信给自己的“新夫”,信中以极其卑怜语气请求大顺监国能够饶她儿子一命,甚至说她可以剃度出家为尼。 “瞧把那孩子吓的。” 念布木布泰身段不错,又考虑南征之后还需福临这个吉祥物招降阿济格麾下的满蒙八旗兵,陆四便命人快马往西山给福临送了一本《法华严相经》,要其抄临十遍。 果然,经书一到,福临的病立时就去了,当日就喝了一碗粥,随后在灯火下开始抄临经书。 …… 行营至涿州。 在昔日围歼多尔衮集团的战场上,陆四特意来到一地,仔细看了看脚下,发现残留不少南瓜枯萎的藤蔓。划去枯叶黄草,地表之上赫然有嫩芽正在生长。 “去年当是结了不少南瓜。” 陆四右脚随意轻踩地面,很是结实。 脚下的这片土地同视线中的荒野,也都很肥沃。 不远处,刘体纯正在同孙可望、李定国等西营出身的文武说当初的战事。 “以奇兵北上,击满洲留守兵力不足软肋,用兵机动,使北京以外州县残破,再以重兵压境,迫多尔衮不得不亲征,随后断其粮道,耗其耐心……” 在听了刘体纯所说顺军当初在山东、北直隶如何与八旗军决战的过程,李定国心中对不远处那位年轻的大顺监国更加佩服。 “哎,对了,多尔衮的尸首埋在哪了?” 从自己亲手撒下种子的南瓜地走出后,陆四随口问一边的羽林将樊霸。 “啊?” 樊霸也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当初他把多尔衮的脑袋交给陈威力了。 很快,陈威力就赶了过来,然后告诉监国他把多尔衮的脑袋埋在了一棵槐树下。多尔衮的尸首则不知道埋哪了。 “噢。” 陆四点了点头,要陈威力去找那棵槐树。 虽是敌人,但多尔衮也算是个枭雄,既然路过此地,陆四觉得还是可以凭吊一下的。 却是忘记自己早年在山东有次夜里做恶梦醒来,将摆在营帐中的豪格同孔有德脑袋斩得稀巴烂的事。 事隔一年,战场如此大,且因为大量尸体埋于这片土地之下的原因,使得杂草长得都比人高。 陈威力一时半会哪里能找到那棵槐树,看看这棵觉得像,望望那棵也觉得就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确认埋有多尔衮首级的槐树是哪棵。 “取酒来。” 在槐树前站了一刻后,陆四命取酒,先是往树下洒了一碗,这是于对手的尊重。 尔后直接痛饮第二碗。 因为,实是痛快! 大丈夫人生一世,岂有比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更为痛快之事! 礼政府尚书巩焴突然失声哭了起来。 这位老尚书心中万般感触,永昌元年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后,他原是以为这汉家江山要沦于满虏腥膻,从此亡国亡天下,未想汉家英雄不绝,军民齐心尽诛满虏,使天下不亡,使大仇得报,如此,怎能不大哭一场。 兵政府尚书陆之祺也不禁落泪,有道是自古书生无用,文章经纶不能救国,满腹锦绣也不能驱虏! 想从前,他虽是进士出身,可面对那满洲八旗的刀箭,硬是无法与之相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满洲铁骑一次次破关劫掠屠杀。 如今,祸害了中国三十年的噩梦,终于得解! 如何不令人欣慰。 陆尚书是为自己而哭,也是为这三十年死于满虏刀下的千万同胞在哭。 不少顺营出身的将领想到山海关兵败后的一幕幕往事,想到老闯王被鞑子逼到荆襄无路可走,想到他们险些就此死绝,一个个亦是哽咽。 孙可望、李定国等西营出身文武没有顺营这边感慨,毕竟他们出川后并没有同清军主力交过手,但想这三十年来满虏对中华之祸害,个个也是胸中万千思绪。 第七百九十四章 高职低配 百官郊迎 自涿州北返,陆四于良乡停留二日,因河北巡抚夏大军从京东赶来。 去年,陆四命改北直隶为河北省,以夏大军为河北巡抚,省治原先拟设在真定府,后考虑真定离河北省域东部较远,境内人口不及东边的保定府,故夏大军上任后结合实际,上书请求将巡抚衙门驻地改设保定。 陆四准,又命罢裁天津总督、巡抚职衔,降为府,划归河北。 这样,河北省便是东至山海关,西至真定府,南至大名府,北至长城龙门所,全省人口现查实入册计三百一十五万六千二百余。 河北的人口数据相比河南要好多得多,因为整个河南省现在总人口不过一百余万。 河北(北直隶)前明时期总人口在千万以上,其人口下降并非农民起义造成,而是受清军四次入关影响。 山东省也是如此,人口下降接近三分之二。 顺天府在前明行政规划中是受北直隶领导的,现在则从北直隶剥离,直接隶属政务院。 天津地区实际是河北省人口最多,经济最繁荣的地区,甚至天津是整个明末以来北方保存最完好的地区,可以说未经战乱。 一方面是因为天津在明朝时期为锦衣卫都指挥驻所,拥有完整的军政体系和坚固高大的城墙,另一方面则同满洲入关后天津实际领导人、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降清有关。 因为天津的政治地位在明朝时同北直隶平起平座,人口经济也是“发达”,故而不少人认为不应该将天津划给河北省。即便要划的话,也应当将河北巡抚衙门放在天津这座繁荣之城。 对于河北省治究竟放在何处的问题,陆四曾与夏大军书信两次。 夏大军从前不识字,但自任淮军镇帅以来,却是自请老师学习,如今已能读书,提笔写信更是不在话下。 虽然文笔远不如那些进士老爷们,甚至信中偶尔会出现别字、误句,但相比左潘安、徐和尚等同一级别的高级将领们,显然是胜出许多了。 至于那个只会画三个圈圈的沈瞎子,更是远远不如。 陆四拟南征结束,于北京组建一个高级将领军政培训班,这个培训班不培训别的,就是让一帮带兵打仗的将领坐下来同孩童一样读书识字,如此才能让这些将领们更适应工作,否则长期不识字,手中的权势肯定会被幕僚(师爷、参军)们变相夺走。 对于河北省治设于何处,夏大军给出一个陆四有些意外的答复。 他认为河北全省残破,若将巡抚衙门放在天津,则其余各府将来必受“冷遇”,进而导致河北省于将来发展重心难以平衡的问题。 陆四问天津很富,人口也多,将省府放于此处,以先富带动后富不好么。 夏答:“哪个有钱人肯和穷鬼称兄道弟?” 陆四遂确定以保定为河北省治的决心,并谕河北省域规划政务院不得更改。如此为河北保留两个大港口,一为天津,二为秦皇岛。 原清廷任命的天津总督骆养性在归顺后仍被任命为天津总督,现天津划归河北,总督自是不再设立,考虑骆养性于天津任上表现还是不错,陆四便改任骆养性为河北布政使。 由从一品总督改任从二品布政,骆养性的“政治”待遇肯定降低,故而陆四又在给骆养性改任谕令上特意补了一句,即“该臣仍享总督俸禄”。 此事被北京方面总结为四个字——“高职低配”。 高职低配可以很好的解决当下大顺降官问题,前番满清为了拉拢安抚前明士绅官员,只要来降都官升一级任用,结果造成若干总督、巡抚。这些人有的汉奸一条道走到黑,死在大顺军刀之下,有的却也审时度势,光荣反正。 人反正归顺,大顺肯定不能将他们罢官赶回家,于是高职低配就可以很合理的解决这批降官工作问题。 天津方面除骆养性这个总督改任河北布政使外,原天津巡抚张忻则改任河道参议。 同样,西营降臣也适用“高职低配”。 除孙可望、李定国及汪兆龄、胡默等原大西中央政府的官员外,近来陆四又将张献忠任命的四川总督张以泽改任为山东布政使,天授府知府周综文往淮安任职漕运参政官。 陆四这次专门在保定停留两天,一是就河北境内官田罚没问题于夏大军这个实际主政官交待,另外就是就河北发展问题讲几点自己的看法。 河北因原是北直隶,境内有很多前明时期的皇庄官田,清军入关后在河北也大肆圈地,现在大顺成了北方之主,关于这些土地如何分配就成了为政者必须解决的问题。 在陆四实事求是的方针下,夏大军首先将被清军圈占的田地发还原主,没有原主的则同皇庄官田一起统计。 整体上执行两个策略,一是就近,一是就军。 “就近”原则就是先行发配土地附近贫民,使百姓有地可耕。 “就军”原则就是将大量成片土在一无原主,二无百姓可分的情况下,专门拨出用于配分大顺有功将士。 对此,陆四原则上同意。 自家即将做天子,追随自家的将士们肯定也要有富贵。 富贵之基础,一是权,二是钱,三是地。 三者之中,地又为基。 这是古往今来封赏基础,陆四这边纵有其它方式,但也必须尊重这个基础。 夏大军又请求废除明末以来一切加派钱粮,如三大饷一律停征,今后赋税只征正额及火耗。 “今后赋税如何征法,待我回京后会另有安排。” 陆四所说的另有安排自是“摊丁入亩”这一政策。 现下北方多地少人,原地主阶级在农民起义的打击下可以说是被削弱了七成,因此大顺看上去是一穷二白,举目为艰,但却又是一张可供陆四泼墨的白纸。 任何前人、后者的改革措施,在陆四这里都可以得到自由发挥。 因为,根本没有反对者。 反之,南方就不是陆四想干嘛就干嘛的了。 “河北眼下困难,但只要抓住地和海,河北将来是大有作为的。” 陆四明白告诉夏大军,除了恢复地方民生,与民休养,轻徭免役外,他这个河北巡抚也要将眼光看远些,不要盯着河北这点人和地。 因此,河北省可以利用天津港口,组织官方的海贸船队,与朝鲜、倭国互通有无。规模上去后,中央这边也会给予政策支持,将来整个大顺朝都要走出国门到海外去做生意。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地里的东西再多,也不及大海中一瓢水。” “都说当官要为百姓负责,要让百姓过得好,所以千百年以来当官的就想着让百姓在家好生种地,面朝黄土干一辈子,累死累活不过养家糊口。这个不好,咱们大顺的官不能这样干,咱们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有地不叫有钱,有地也不叫好日子,得有钱。怎样才能有钱,那就是得做生意,同天下人交往……” 陆四将天津这个出海口的重要性详细于夏大军说明,并且给了夏大军可以调动水师的权力。 只要夏大军不傻,他这个河北巡抚一定能够通过天津给全省的百姓谋取福利。 但如何防止天津将来因为海贸坐大,形成官商集团进而导致天津这个府压过河北这个省,陆四也有些想法,只是这些想法怕是他这个隆武帝驾崩也不会有实施的时候。 将来事,总有后人解决。 离开良乡时,同夏大军一起赶来的河北布政使骆养性向监国推荐了一个人材,是原通政使王公弼。 陆四觉得骆养性这人很有意思,虽然气节不昨样,但识人眼光却是不错,其向清廷推荐的党崇雅、房可壮、李化熙、张忻等虽然都属于“汉奸”,可偏偏又都是治世人材。 如党崇雅、房可壮、李化熙现在都在六政府担任侍郎,属于“专业对口”,很大程度上巩固了大顺中央政府,解决了不少迫在眉睫的问题。 王公弼这个人的履历也不错,在明朝时可谓是铁骨铮铮的好官,曾做过山东巡抚,可惜却在通政使任上降了清。 不过失节于当下已是小事,因此在结合王公弼过去任职情况后,陆四欣然命王公弼赴青海出任布政使一职,以协助青海巡抚辛思忠治理青海。 同河北巡抚、布政等会晤后,行营便直接赴京。 至卢沟桥,大顺左辅顾君恩率文武百官前来郊迎。 第七百九十五章 谁敢称天子! “臣等恭迎监国凯旋归京!” 卢沟桥前两蹲石狮前,顾君恩率前来郊迎的百官下跪行礼。 陆四内心对跪礼不满,但考虑时代实际情况,也只得无奈受之。随后下马上前亲扶顾君恩、宁绍先、陈不平、文彦杰等人,并亲切示意文武群臣起身。 侄儿广远未与百官同来,现在遵化同降臣、原清遵化巡抚宋权部署漠南蒙古事。 “此地离京城不过几十里,我直接纵马回了就是,大伙何必如此辛苦……你们心意我领了,但以后却无须如此。有这功夫,于那堂上为国家多办几件事也是好的……” 对顾君恩搞出的百官郊迎,陆四嘴里批评了几句,心里却还是受用的。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顾君恩道:“此典制,不可不从。” “典制也是人定的,既是人定的便能改嘛。” 负责礼政府堂务的冯铨正毕恭毕敬的侯在宁绍先身后,陆四一眼便瞧着了对方,下意识便微微对这冯侍郎点了点头。 老冯,是有功的,也是能办事的。 前番筹建大顺中央政府时,虽礼制沿用永昌元年规制,但内中也有很多地方不太合适宜,故而在陆四实事求是的指导精神下,冯铨熬了几个通宵将永昌礼制进行了针对性改动,其中最大的改动就是使本繁琐的礼仪程序变得相对精简,这让陆四十分满意。 关于自家是继统还是继嗣,大顺如何从李姓合法合理转移到陆姓、老丈人李自成的政治待遇安排怎么个“盖棺定性”法,冯铨在当中也是出力甚多。 加之布木布泰和陈圆圆,以及通州的陆氏宗亲集训班,不客气的说,冯铨虽没有替大顺斩杀一名满虏,但对大顺的贡献却是有目共睹的,故而陆四有次在行营笑着对已经赴宁夏出任知府的侄孙义良说道:“这个冯学士,能顶一个镇啊。” 冯铨那边发现监国竟特意朝自己点头示意,顿觉祖坟冒青烟,无比亲切感动,激动的立时腰杆一直,一行老泪险些流出,看向监国的目光更是十分虔诚。 如看大英雄,如看大豪杰,如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百官郊迎出征归来的监国为礼,并无政事要禀。 陆四这边又将孙可望、李定国等西营归降文武一一向顾君恩介绍。顾前些日子已得行营谕令,知孙可望将出任户政府尚书,李定国将出任枢密院右使,对二人任职并无意见。 可能是顺西同源连带的亲近因素。 换作是清廷或明廷降臣出任此重要职务,顾君恩势必要劝谏。 另一方面,孙可望出任户政府尚书虽说是大顺的财政大管家,但户政府受政务院领导,堂官以下官员尽是吏政府任命,并非孙可望私党,也没有西营出身的官员,因此根本不必担心孙可望会在户政府结党营私。 李定国出任的枢密院右使是负责大顺军队作战事务,兵政府方面则负责军队将领任免、封赏、建设事项,兵政府不对枢密院负责,只对政务院负责。同理,枢密院也是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因此李定国这个枢密院右使即使有异心,他也根本不可能在军中安插亲信。 在顾君恩这个李自成谋士面前,孙可望同李定国即便贵为曾今的大西四将军,也都是以晚辈身份见礼。 双方初次见面也带有观察性质,所言也皆表面。 陆四看在眼中,笑了笑,在百官簇拥之下纵马回京。 到了北京城又发现竟有上万军民,于城门下列队恭迎监国凯旋而归,组织者是顺天府尹方大猷。 气氛很是热闹。 即使知道这是方大猷同一些官员搞出来的马屁形式主义,陆四依旧下马亲切同官绅百姓交谈。 不想,那方大猷突然率领众人跪地,恭请监国即大顺皇帝位。 就在陆四诧异方大猷是自己起了抢功心思,率先带头打第一炮,还是有人授意时,顾君恩等已然上前劝进。 “监国,此古礼,须三辞。” 原先行营掌学士,现任通政使的姜学一知监国对礼制不甚熟悉,在边上低声提醒。 陆四噢了一声,是啊,这封建时代就是王八当皇帝,也得三辞三就。 没办法,礼。 出于尊重时代特色,陆四必须假意推辞,称当日得高太后看重,于危难之中暂行监国事,不敢有窃登大宝之念,也绝不僭位。 又无比感慨道:“大顺乃圣武天王所立,今天王尸骨未寒,我何德何能敢称天子?再者,兴国公李过乃天王嫡侄,我又岂能越过于他。” 这话也是半真半假的场面话。 顾君恩不紧不慢取出兴国公李过等西北文武百官的劝进表。 从劝进表递呈时间来看,竟是陆四刚出潼关那会就已经快马递京了。 陆四心头很是暖和,大舅子打仗不行,做人处事还是顶呱呱的。 再看联合署名文武中,还有前番被他调到山东做布政,现调任河道总督,负责全国河道整修事务的叔丈人李自敬。 前世历史上,李自敬被李过推出成为李自成的继承人,后在荆州阵亡(一说弃军),李过方才成为顺军第三任领袖。 现在李自敬同李过都表达了对陆四的臣服,这个大顺对李家而言,其实已经是过去式,这一点无论何人都看得清。 所以,陆四登基称帝是板上钉钉,现在只是履行一些基本程序。 “你们这是何苦来哉?我于淮扬起事,乃心系百姓……今据半壁江山,武赖将士奋勇杀敌,文赖群臣鼎力辅佐,我于当中又有何功劳,何至黄袍加身?” 既然是逢场作戏,陆四觉得也当有所发挥。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主角,而不是龙套。 “监国此言差矣!” 震耳之声出自冯侍郎,只见这位四朝学士一脸通红,掷地有声道:“当年国家不幸,燕京沦陷,满虏破关,永昌西狩,北方亡于一旦,百姓皆为异族之奴……若非监国举义师北上,驱逐满虏,恢复中华,我中国今日只怕已是遍地腥膻,文明断绝。故臣以为,监国不做天子,何人能做天子,何人敢称天子!” 老冯这人,贵在能说真话,敢说真话。 陆四对冯铨的评价一下又上了一个档次,这家伙不是值一个镇,是值一个军啊。 第七百九十六章 天王首级 冯铨中肯且极其真诚的态度还是未能打动监国。 这也是应有之义。 因为,须三辞。 在表明自己才德皆薄不能堪当大任态度后,陆四便进了宫,却没有立即回他的寝宫乾清宫,而是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于前明时期乃太后居住,满洲入关后国主福晋哲哲便是居于此宫,不过如今住在慈宁宫的却是高太后。 高氏作为李自成的正妻,居慈宁宫于礼甚合。 陆四的正妻李翠微也在慈宁宫。 翠微本是想同百官一起去卢沟桥郊迎的,但高太后这两日身子不太好,所以只能留在宫中侍侯名义上的“嫡母”。 陆四见到翠微时,后者正同两个女人蹲在殿角落的炭炉上为母亲熬药。 这两个女人一个竟是陈圆圆,一个则是江南寇白门。 看到陆四身影出现,陈圆圆下意识站起准备行礼。 寇白门则喜上眉梢,径直朝正在走来的男将奔去。 李翠微只是看了眼丈夫,便依旧将目光放在了炉上的药壶上。 寇白门奔出去十几步,才意识到什么,赶紧收住脚,有些拘束的立在那,目光已然不是看向她翘首等待多日的男人,而是落在丈夫正妻李翠微脸上。 陈圆圆默不作声。 “怎的停在这?” 陆四一脸笑意的上前拉住寇白门,打趣道:“女侠就是女侠,这身子还是这般矫健轻盈。” 寇白门似有千言万语要同眼前这个男人说,但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看其神情似对那位蹲在地上熬药的女子很是忌惮。 陆四心知肚明,要论姿色李翠微不及陈圆圆和寇白门,但论“领导”能力,这位曾经上阵同明军厮杀的大顺长公主,那真是甩这两位秦淮八艳若干了。 加之自家这江山仍号大顺,朝中军中原顺之旧臣、旧将遍布,李翠微这个长公主于后宫之中的地位便是任何人都难以捍动的。 也就是强势。 有一强势皇后,陈圆圆同寇白门自是不敢造次。 并未见布木布泰同原先在徐州已下聘礼的常宁在,大概两者一个是满洲降后,一个是明朝宗室原因。 陈圆圆同寇白门的出身不能与二女相提并论。 翠微这人有时看着马虎粗心,但确也内藏精致。 “殿下。” 陈圆圆屈身行礼,身段依旧饱涨,比之寇女侠要大出一个等级。 陆四不由多看两眼,结果引得边上的寇女侠小嘴一噘。 “回来了,桌上有吃的,还热着,不够我再去弄。” 李翠微只是抬头打量了丈夫一眼。 言语平淡,却让陆四倍觉舒服,因为这才是夫妻相处之道。倘翠微此时带着二女向他这监国行一番大礼,倒叫他觉得无比疏远。 “嗯哪,回来了,孙可望、李定国他们跟我一起回来的,西北没事了,过些日子得着手南征。” 陆四不饿,走到妻子身边也蹲了下来用扇子朝炉下吹拂。 “听高歧凤说,阿娘病了好几天,怎么样,严重么?”刚才在慈宁宫外,提督宫内厅太监高歧凤将宫中近来发生的事简短禀报了一些。 听说高太后生病,陆四这个女婿还真是担心的很。 某种程度上,高太后同李过都是维系大顺政权稳定的关键。 “不严重,就是前几天一下陡冷,阿娘一时疏忽穿得少了叫冻着,太医给看了,好生调养没什么大障碍,不过……” 李翠微告诉丈夫,阿娘的病主要还是心病。 “是爹的事?” 陆四隐约猜到高太后的心病是什么。 果然,就是这事。 李翠微轻叹一声:“这件事别说阿娘心里难受,老想着,就是我也难受。” “北京城几乎就叫翻了个遍,可真是找不着。” 岳父首级不知下落这事,陆四也犯愁,高进那边几乎将北京城中所有角落都翻寻了一遍,凡是满洲知道此事的人员也几乎都拷问了一遍,却愣是没人知道李自成首级究竟去了哪里。 为此,前番代善、济尔哈朗谋反案时,刑部方面也专门彻查此事,查来查去,对那代善等人动了若干大刑,还是没能找到李自成首级。 这事,真成了悬案。 陆四怀疑是不是当时北京城中有忠于李自成的人,将其首级偷盗出去掩埋,故而难以找寻。 这件事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李自成撤离北京时有不少顺军的伤员留在了京畿一带,也有不少忠于大顺的官员因为各种原因留在了北京,这些人有的被清军捕杀,有的则隐姓瞒名潜藏了下来,有的则是被迫仕清,但身在满营心在顺。 根据这条线索,高进负责的军情司也在追查,但时至今日却是一无所获。倒是荆襄传来好消息,已经降明为明朝忠王的阿济格本同意将李自成首级归还,提出的条件是大顺归还其妻眷子侄,包括多尔衮及多铎的两个女儿。 这件事倒是没法答应阿济格,因为阿济格的妻妾都被配给顺军有功将士了,其诸子多半被杀。 陆四这边给出的极限是可以释放多尔衮同多铎的女儿,另外将阿济格三个没有成年的女儿连同其一个妾李氏归还。 眼下这件事双方还在秘密洽淡中,不过事情越来越复杂。 原因是史可法从南直前往阿济格军中后,首先便要阿济格将李自成尸首送到南京告天。 大概史可法是想将已死的李自成当成当年的高迎祥处置,哪怕是无头尸体也要送到南京千刀万剐。 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陆四密谕河南巡抚袁宗第,命归降忠贞营统领满洲人永安向阿济格麾下满蒙将士传话,倘李自成尸体去往南京,则大顺将尽数诛戮这帮人被俘的家眷。 在一众担心亲人安危的满蒙将领的劝阻下,阿济格这才没有将李自成的尸体送往南京,但在史可法的压力下,也不便将尸体归还。 “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要将爹的遗体找回,这不是孝不孝的事,而是大顺的颜面问题。阿娘为这事已经病了,真再找不到,万一阿娘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放过你。” 李翠微紧盯着丈夫。 陆四正要说话,边上寇白门忽的插了一句,道:“会不会有人将天王的首级盗埋在了崇祯的陵墓中?” 第七百九十七章 孝儿接老爹 秦淮女侠的脑洞未免大开了,因为满洲人将崇祯同周皇后葬入思陵时,已将墓道完全封死,仅凭个人能力想要破坏墓道将李自成首级送到崇祯面前,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这却给了陆四另一条思路,北京城中忠于明朝的人员肯定有很多,这些人可能做梦都想用李自成这个“祸害”大明江山社稷的祸首祭奠崇祯,因此不排除这些人有可能真的在李自成首级上做了文章。 陆四“豁”的起身,传谕侍卫统领陈威力速带人去煤山,于崇祯吊死的老槐树下掘地三尺,看看是否有发现。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总要挖了看看才放心。 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交待完此事后,陆四便同李翠微一起进殿去见高太后。 陈圆圆和寇白门识趣的没有跟随,一个默默退下,一个则是心有期盼,恋恋不舍。 陆四将二女神情看在眼中,亲近自又有一番心底考量。 整个皇宫在满洲人放弃北京出关时遭到巨大破坏,虽然没被放火,但宫中财物和各种装饰都遭到了破坏。 陆四入主北京后,提倡一切从简,因此在入宫当天就在乾清宫打的地铺。此后于宫中修缮也指示宫内厅尽可能节约,故而不管是乾清宫还是慈宁宫,相应摆设都很朴素。 “奴婢见过陛下!” 负责慈宁宫务的正是当日带陆四上煤山的那个魏姓老太监,领着一众宫人太监诚惶诚恐跪侯。 “起来吧。” 陆四注意到整个慈宁宫的宫人和太监加在一起不过十数人,心下不由对负责宫内厅的高歧凤很是满意,因为对方完全执行了他一切从简的指示。 这个从简,不仅是宫中用度、摆设,也涉及人事。 太监、宫女,大顺朝同样也是要用,但用多少,怎么用,则要有相应改进。 翠微叫宫人将她刚煎好的药汤呈进,走到母亲床前,轻声唤了一句道:“娘,文宗回来了。” 病床上的高太后看着不是太憔悴,眉宇间的忧色却是明显。 “不孝儿文宗给娘磕头了!” 陆四说着就要下跪行大礼,床上的高太后却抬手道:“自个家里弄这些做什么?这百姓家哪个女婿见面就要给丈母娘磕头的?” 说完,要女儿扶自己半躺,看着尚未解除戎装的女婿,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你爹在时都说张献忠不好对付,不想你这个女婿一出手就让张献忠见了你爹,想他八大王见着你爹后,怕是都不好意思叫自己黄面虎了。” 岳母的这个说法让陆四有趣,寻思以后谁敢与自己做对,就请他去见自己的老丈人。 “娘,您先把药服了。” 翠微将药汤端到高太后面前,试了试温度正好。 “坐吧。” 高太后示意女儿给女婿搬来凳子,一边喝药,一边真同丈母娘看女婿般,越看越欢喜,对陆四道:“西北既然平了,这北边就没什么战事了,往后要好生对待百姓,不能让他们再遭罪了。” 又叮嘱女婿用人一定要用清廉之人,不可用酷吏,不能叫这北方的百姓觉得大顺朝还不如那个明朝。 “娘教诲的是,孩儿当谨记于心……” 陆四一边听着,一边不住点头,态度很让高太后满意。 “对了,你这次回来怕是要登基了吧?” 高太后突然冒出这话来,陆四想也不想便道:“孩儿何德何能敢登九五大宝……” 话还没说话,就被高太后打断,轻笑一声道:“外人面前你装装无所谓,在阿娘面前你也要装吗?” 陆四无语,索性点头承认:“外朝是在准备孩儿登基的事,年号定的是隆武。” “隆武?” 高太后目中闪现一丝诧异,一时失神,只觉这年号好熟悉。 半晌回过神来,道:“隆武这个年号好,不比你爹的永昌差……没有你,就没有大顺,也没有我们娘俩,登基做皇帝是情理中的事,你不要推辞……不过你做了皇帝可不能对不住跟随你的将士,还有那帮跟随过你爹的将士,一定要善待他们,万万不可苛待,同那朱元璋一样杀害功臣。” 陆四自是不迭说请阿娘放心,他绝不会寒了将士之心。至于朱元璋杀功臣这事,他却是不以为然的。因为事实上明朝开国功臣绝大多数活得好好的,也都善终。 朱元璋所杀都是当杀之人,于百姓也是好事。功臣如果不能时刻牢记自己的出身,必然会转为渔肉百姓的权贵,千百年来,不管前世后世,都是改变不了的铁律。 大顺朝将来也会面临功臣集团转为权贵集团的事,任陆四怎么制止,这事也不可避免。 故而,除了采取各种手段限制权贵集团外,陆四可能也要采取一些整风运动,打击功臣集团。 但打击不是杀害,而是保护。 高太后沉默片刻后,突然指了指女儿翠微,对女婿很是郑重说道:“你这个女婿比你爹强得太多,好多事情看得也比我远,有些话我就不与你多说,省得你嫌烦。不过有件事我是必须要说的。” “娘是指?” 陆四不解何事。 高太后一指女儿肚子,道:“在翠微肚子大起来前,这宫里别的女人可不能大肚子。” “啊?娘,你说什么呢。” 没想到母亲会说这种事的翠微,脸一下变得通红,羞得恨不得从地上扒拉条缝钻进去。 陆四也是尴尬,但想丈母娘平民出身,性格也是侠义,属于有什么说什么的直性子,心中也释然。 “这件事关系的可是大顺的将来,娘可不希望将来孙子们为这皇位争来争去的。” 高太后竟是如此高瞻远嘱。 陆四也不好说别的,只点头道:“孩儿听娘的便是。” “那就好。” 得到女婿的承诺后,高太后很是高兴,转而又忧容满面,难过道:“你爹的首级和身子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将来你这个女婿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棺材里吧。” 陆四自是宽慰高太后,说这件事一直在办,并且已经有了些眉目。听女婿这么说,高太后心里稍好过些。 “行了,去忙你们的吧,我这没什么事。” 女婿亲征回来,高太后过来人肯定不会耽搁小两口,带着些许笑意看了眼女儿翠微,把女儿刚平复的脸又羞得通红。 打慈宁宫出来,陆四便拉着翠微去了慈宁宫,尔后便于白日行起夫妻之事,尽了那周公之礼。 高太后先前所说听着粗俗,但实际也是有大道理的。 为了不让将来麻烦,陆四这几天也只能多在翠微身上耕耘。 一番辛苦后,陆四唤来宫内厅提督太监高歧凤,命其准备车驾前往通州。 通州那里,可是有太上皇同一帮陆家宗亲在。 做儿子的岂能不亲自去接爹。 第七百九十八章 太公好身手 太上皇连襟雷家那小子老五自打不情不愿的进了宗亲集训班后,倒是看明白了些,故而进班之后便托人买了几十本书。 打这之后,不管去哪,这雷老五身上都要塞本书,闲着无事就坐在那看书,有事便将书往胳膊下一夹,嘴里还呢喃着:“干啥子嘛?人这还要读书咧,耽误我进步你拿什么赔?” 因为过年原因,集训班年后一直没有开课,可这雷老五依旧同往常一样坐在集训班大门口的门房中认真看书。 如此景象,也有七八日,算是风雨无阻了。 只这日雷老五坐下看了没大一会,赌友吴大德就来了,硬要拉雷老五去甩钱。 “看什呢吊子书,玩牌去,走撒。” “去去去,我哪还有银子同你们耍?” 雷老五好不来气,搁家来时身上揣的几十两银子叫吴大德他们赢去不说,老太公许的知府老爷官衔也叫这帮孙子赢了去。 如今一没见着自家马上要当皇帝的监国姨大爷,二是没到吏部领印做官,愣是在这集训班呆了几个月,虽说吃穿不愁,可他身上真是没有银子耍了。 不然,能这么老实? “乖乖你个冬啊,活德性,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不晓得啊,这书中的字认得你,你认得它?嘿,装模作样假把戏的,你糊弄鬼呢?” 吴大德一脸贼笑。 别人不晓得雷老五在这装蒜,他能不知道。 被吴大德挤兑的没办法,雷老五只好放下手中的书,眼皮一翻:“你能不在这嚼蛆啊?……对了,外头人说大爷把大西贼给杀光了,已经班师回京了,有这回事?” 雷老五放下的书封面是几个大字——《三言两拍》。 “听说大爷是回来了,可回来也不可能来通州啊。”吴大德这话说的在理,通州城去年叫大顺军给屠过城,破破败败的不像样子,他表大爷没理由往这破地方跑。 “噢。” 雷老五有些失望,大爷不来通州,他装给谁看呢? 怏怏道:“就算大爷不来,我也不和你们耍钱,万一冯大人回来怎么办?” 说这话时,雷老五心里是很痒痒的,只是担心冯大人回来撞见这事,要是叫冯大人在考绩上给批个下等,他到哪当官去? “冯大人回京办事了,放心吧,一时半会回不来。”吴大德急着拉雷老五去耍钱,极力鼓动。 “不去。” 雷老五摇摇头。 “没银子了?” 吴大德嘿嘿一笑,“没事,我借你,等做了官还我便是。” “德哥,咱们还能做官?” 雷老五一脸怀疑,“这都把咱们晒在通州几个月了,真是要叫咱们做官,能这样?” “放心吧,老大爷们拍板的事,大爷能不听?现在就是做给外人看的,等这班结束,肯定给咱们放实缺。” 吴大德对此十分有信心。 “嗯。” 雷老五还是犹豫不决,然而在吴大德的再三“蛊惑”下,还是没忍住心中的馋虫,屁颠屁颠的跟着去了。 …… 原通州衙门。 太公陆有文正和大老太爷陆有才、二老太爷陆有富在太阳底下下棋呢。 通州知府、前清降官马文全来了有小半炷香时辰,先是给三位太公问了好,然后便自来熟的站在太公边上,时不时的赞一声:“太公这棋下得真妙!” 陆有才同陆有富呵呵笑。 陆有文这个“太上皇”因为不善言辞,所以没大吭声,不过对马知府的叫好显然也很受用。 “老太爷,这棋下得绝了,大太爷怕是难以招架喽……” 马文全知道淮扬那边对上了年纪的老人称呼是“老太爷”,所以一口一个老太爷叫着,还刻意带了点扬州腔,让三位太爷听着都觉亲切。 陆有富忽地问道:“马知府这是有事?” 马文全赶紧摇头:“没事没事,下官就是专门过来给三位太爷问好的。” “那倒是有心了。” 陆有才点了点头,打他们三位住在通州,这马文全衣食住行安排的十分妥当,叫人挑不出错处。当然,那位回京公办的冯侍郎也不错,说话特别好听。 马文全哪里是真没事,实际有事,但不知道如何说,正犯愁时,就见一身穿满洲服饰的女人端了三碗茶和点心从屋内走出。再一瞧,这女人竟然有了孕肚。 然后,这马知府就下意识的要跪下喊太后吉祥,好在反应够快,这才把膝盖给稳住。 同时内心难免龌蹉想法,目光在原满洲太后的肚子上瞥来瞥去。 哲哲原先对侍侯“贼父”肯定是万分不愿的,但打肚子被“贼父”弄大之后,倒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毕竟,哲哲是女人,女人都有母性。 “回屋吧,外面冷,别冻着。” 陆有文对儿子给自己讨的这房老婆很是满意,光棍了二十年,也是憋的很了,故而这些日子没少在哲哲身上花功夫。 结果,苍天不负有心人,太后肚子叫他搞大了。 这事一直没给儿子说,因为怕儿子搁应。 哲哲低声答应,拿起托盘便回了屋。 陆有才对这弟媳妇也是满意,笑着正要落子,忽的见马知府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便随口问是什么。 马文全忙道:“回大老太爷话,这是辽东高总督特意给太公和二位老太爷送的礼物……” 说着就将礼单递了过去。 可三位老太爷都不识字。 马文全见状赶紧赔笑收回,然后照单念了一遍。 乖几,都是上等的人参,貂皮,大东珠什么的,值不少钱。难得的是三位老太爷人人有份。 “那位高总督也是有心了。” 陆有文点了点头,想说记下这份情义,但话到嘴边却只是“嗯”了下。 伺候“太上皇”几个月了的马文全当然看出太上皇这会高兴,于是才将犯愁的事给说了出来,只见他一脸为难道:“太公,二位太爷,有件事下官实在是办不了,须得三位太爷发话才行。” 陆有富问:“甚事?” “这……咳咳……” 马文全面露苦色,“下官听人说有几位宗亲又聚在一起耍钱了。” 说完,赶紧又道:“这耍钱实际也没什么打不了,不过冯侍郎交待过,不许宗亲们乱耍,还对下官再三严令……所以这事下官不知道还罢了,如今晓得了,你说处理吧,怕宗亲们对下官有意见。这不处理吧,也不好。思来想去,也只好请三位太爷给下官做个主了。” “烂泥糊不上墙,跟他们说了多少次了,怎么一个个就不听的,这钱有什么耍头的?” 陆有富很生气。 陆有文也是眉头微皱。 陆有才问马文全都有哪些人在耍钱。 马文全说有雷德、吴大德等人。 陆家三老听了这些人后,彼此看了眼,都是头疼。 无它,都是亲戚。 半晌,还是陆有富说了句:“知府大人看着办便是,莫要看我们的颜面,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马文全看向“太上皇”。 陆有文“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意思他也是这么想的。 马文全这下算是有底了,又与三位太爷客气几句,便要带人去纠察了。 …… 孔庙后堂,七八个人聚在一张桌上,有几个还抽着烟袋,污烟障气,熏得孔圣人脸都黄了。 “我说老五,你有牌没牌?有牌就开,没牌就赔钱!” 见雷老五迟迟不开牌,陆小三子有些着急,伸手就要抢牌。 “急什么?” 雷老五一脸涨红,“我这不正在摸点子么。” “你这点子打算摸到明天去么?”陆小三性急。 其他人也都说雷老五这开牌太慢了,磨磨蹭蹭的没意思。 “怕是没牌吧。” 吴大德轻叩桌面,这把众人下注很大,雷老五没牌的话,这把可得赔死。先前借他的五十两银子就剩三四两了,估摸这家伙磨磨蹭蹭的是不是准备赖账跑人。 生怕雷老五扔牌耍赖的吴大德鬼精似的问边上人:“桌面上一共多少钱?” 那人听了这话,还真数了起来,结果桌面上足足下了三十多两银子,外加三百多铜钱。 “老五,就这么点钱,你要是没钱赔跟我说下,打个欠条就是。”吴大德还是敞亮的,因为雷老五输的钱大多到了他腰包。 也不怕雷老五没钱还,这年头当了官还能不发财? “你晓得我手里这牌没点子啊?” 雷老五没好气的看了眼吴大德,心里却是虚的很,因为他这牌真没点子。 “有点子就开啊!” 众人催促。 雷老五却还是没开,把几付牌拿在手里堆来堆去,右手中指在牌面摸来摸去。 众人见状可真是急了,吵嚷起来。 却听有人说道:“什么牌这么难开?”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十几名持刀军汉涌进了庙中,尔后一个年轻人笑眯眯走向他们。 陡然进来十几名军汉,可把这帮陆氏宗亲吓坏了。 再见那年轻人,众人也都是不认识。 “打牌?不错,挺好。” 陆四眯眯带笑的从一众宗亲脸上一一看过,发现大多数他都不认识。 吴大德硬着头皮问了句:“你谁啊?” “你大爷啊。” 陆四笑容不减。 他真是对面这家伙的大爷——表大爷。 第七百九十九章 二劝登基 所谓不祭祖宗,不知辈份多高。 要不是表侄吴大德的一一介绍,陆四还真不知道他身兼“大爷”、“表大爷”、“姨大爷”、“四叔公”等一系列尊崇长辈身份。 造成陆四辈份奇高的原因是他的爷爷乃是最小一房,他父亲成婚也晚,这也是为何陆四会有一个比他还大一岁侄儿的原因。 这是家内,放在族内,陆四那也是不少人的老太爷。 真是爱之深,责之深。 现在看来,冯铨是瞒报了,或者说这位冯侍郎压根就没将集训班的实情上报。又有可能是光报好的,不报差的。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管怎么说,宗亲们都能算皇亲国戚嘛。 学习不成,那就实际锻炼。 在去见爹、大伯、二伯之前,陆四直接拍板,首先将冯铨奏报“才学皆优”的十七个晚辈发往西北甘肃、青海二省任职,官职最高为知县,最低为县教谕。 这是给了前途和官身的,只要任上没有大的差错,将来混个五品官退休是没有问题的。要是政绩好,成为高官的巡抚、布政、按察,甚至进入中央政府也不是没有可能。 余下考绩尚可的数十人则发往各地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及河道、漕运等衙门,充任书办行走,类似吏员。 虽没有给官身,却是给了“编制”,今后这帮人能否进步,就全看他们个人能力及造化了。 余下数十人,包括雷老五、吴大德这帮屡教不改的,陆四也没有将他们赶回老家务农,而是大笔一批,各封总兵、参将、巡阅、招抚等职,拨往海军,要求海军提督沈廷扬保证在半年内,这些未来“洋外大员”能做到在船上如履平地。 如此,才能担负四大爷对他们的厚望。 吃饭不能光盯着碗里的,得放眼天下。 雷老五、吴大德这帮人学习不成,品性不佳,但有个优点却是陆四看重的。 那就是这帮人无一例外胆肥。 胆肥是大顺殖民海外的前提条件,无胆之人如何在茫茫异域打拼天下呢。 南征灭明,统一中国之后,大顺必然要按照陆四给出的方针向海外进军,同欧罗巴的白人争抢世界财富。 这个财富盘子大的很。 陆四为中国争取,也要为陆家人争取。 让宗亲们先出海,也是陆四给整个大顺文武百官的信号。 同时也是向世人表明他这个隆武帝志在开拓! 否则何以会先遣皇亲国戚们出海。 至于雷老五这帮宗亲们愿不愿意,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陆四离开孔庙时,几十辆马车已经侯在了城门处。 老老实实听话,替大爷出海开拓,将来好处大大的。 不听话,半道想溜,出工不出力的,将来好处自是小小滴。 …… 老爹有文可是有两三年没见儿子了,按道理得欢喜的老泪纵横,没想却在儿子面前跟个犯错的小孩似的,把陆四也搞得头稀晕,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待挺着个肚子的哲哲出现,陆四方晓得老爹这付样子的由来。 “咳咳……” 陆四也不知道说啥好,为人子的不好评说做爹的那种事。 “末将可以替监国分忧。” 随同前来通州的羽林将樊霸觉得这个原满洲太后肚子里的孩子,对监国大大的不利,于是自告奋勇,悄悄表明可以替监国解除一切忧患的忠心。 “岂有长兄杀幼弟的道理?” 陆四当然不会给哲哲来个强行掉胎,毕竟是他老爹的种。 “如此,也是汉蒙一家最好的证据嘛。” 陆四笑眯眯的承认了哲哲正式晋升为他继母的事实,并且默认哲哲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弟(妹),这把老爹有文始终悬着的一颗心彻底给落了下来。 离京时,陆四曾问礼政府尚书巩焴对太上皇安置问题。 回复有两,一是于宫中择一宫殿专供太上皇居住;二是由监国选择一地供太上皇居住。 陆四思来想去,觉得老爹是地道淮扬人,怕是不服北方水土,让他留在京中时间一长定会想念家乡,于是便命工政府于扬州营造太上皇居处。 礼政府认为太上皇可仿前明亲王供养例,年给粮一万石(或等值钱财),并可在江北省划取一定土地供太上皇享禄。 一石依明制约一百二十斤,一万石就是差不多一百二十万斤粮食。前明万历年间,一两银子大约可以购买两石米,现在因为战乱天灾,一两银子买不到一石,因此折算开来一万石粮食约合计白银也就是不到万两。 陆四孝顺,为了让老爹在扬州生活得更好,手头不紧(时不时要接济“宗亲”),便让礼政府定太上皇供奉为年两万石粮食,此外自己再从内库拨付,直到老爹驾鹤西游。 哲哲既已成太上皇妻,肚中又有孕,那肯定也要给予正式名份。 陆四封哲哲为一品奉国夫人,享前明郡主供养待遇。 哲哲到时生下的男孩还是女孩,则另有相应处置。 法礼上,不须陆四劳心,因为太上皇是没有继承儿子帝位资格的,太上皇的儿子同样也没有资格。 哲哲真生下儿子,将来最多也就是个郡王。 在见过大伯有才、二伯有富后,陆四便恭请三老同他一起进京。途中命将哲哲有喜之事传谕在遵化的侄儿广远,再由遵化将此喜事传到漠南蒙古诸部,尤其是实力最强的科尔沁部。 相信科尔沁人在知道这件喜事后,一定会彻底倒向大顺,从而成为大顺暂时遏制漠北蒙古诸部的强有力帮手,依如其助满清讨平蒙古般。 回京之后,二劝便上演了。 “今燕京光复,北方一统,大宝虚悬,海内无主,监国一日不正大位,人心何安?还请监国以江山社稷,以天下苍生为念,弃私节而从大义,速登大宝,君临天下,一统我国!” 这次领头劝进的是以礼政府尚书巩焴为首的六政府高官。 陆四这边又是一番假推辞。 “燕京虽复,满虏虽灭,然残明尚未讨平,且闻残明群臣纠集丑类,窥视大顺,一日未平残明,我又有何心敢窥大宝……” 表现,陆四是绝对合格的。 第八百章 屠龙者终成龙 二劝也就是走个过场,众人一番恳请不果后,自是迅速结束。 规矩是三劝推让,四劝方能郊天登基,如此才合乎礼法。 陆四真是嫌烦了,授意从简。 于是,在礼政府侍郎冯铨的操办下,三劝便成最后一劝。 二劝之后第四天,三劝上演。 这一次,为首的劝进官员除了左辅顾君恩外,还有新近从江北省快马赶来的右弼宋义忠。 宋义忠便是宋五,义忠是其任官后请秀才特意改的,本是叫宋三才。 进京之后,宋义忠便先行拜见监国,看到当年的邻家小四子竟成这天下的主宰,宋五当真是感慨万千,同时也是欢喜不已。 “五爷好啊!” 到了饭点,陆四便亲切的拉着宋五到隔壁用餐。 席间,见宋五很少动筷子,陆四遂热情招呼道:“五爷吃菜,吃菜嘛!”随手为宋五夹了一块大大的五花肉,道:“这个肉烧得好,外焦里嫩,吃吃,千万莫拘束,老家也好,这里也好,都不要客气……你这客气了,倒显得我这个当侄儿的是外人了,不亲切咧……” 宋五当初能在里正老马手下弄份交易,为人自是活的,人情世故也是明白,虽说这陆家小四子是自个打小看大的,可人家现在贵为一国之君,他可不能再依老卖老,哪怕陆小四子是真心,他也要将臣子的心态摆正。 吃了一块红烧肉后,宋五放下筷子,有些疑惑问起监国调他进京做什么。 陆四笑了笑,道:“让你进京,是要你宋五爷当咱大顺的右弼,用民间的话讲,这个右弼就是右宰相。” “什么,当宰相?!” 宋五愣在那,回过神来真是吓了一跳,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道:“不成不成,我有什么本事能当宰相?那宰相可是天上的文曲星才能当的,就我这点怂本事,叫我做宰相,还不如让我回家杀猪呢!” “杀猪?五爷你可莫要小看杀猪宰狗的,这帮人出将入相的数不甚数,就是当皇帝的都有噢。” 陆四哈哈一笑,继而告诉宋五他心意已决,大顺的右弼就是你宋五来做。 “为啥非让我做宰相?” 宋五还是想不明白。 “因为,你是农民。” 陆四也放下筷子,轻呡了一口他爹打江北带来的洋河大曲,道:“朝廷里当官的大多数都是读书人,有很多还是前明当过官的,这些人呐,不瞒你五爷,我还信不着咧。” 宋五微微点头,他们这帮泥腿子说实话确是和读书人尿不到一个壶中,而且那读书人一个个坏的要死,那明朝不就是被这帮读书人给折腾坏了的么。 只是话是这么讲,这国家还是要用读书人的,而且不管读书人怎么个用法,他宋五这个庄稼汉成为读书人的头头当宰相,怎么寻思这差事也没法接啊。 “右弼职责甚大,监国还是……” “五爷是不是大顺的臣子?”陆四一脸严肃。 “当然是,臣对监国,对大顺忠心耿耿!” 宋五急着起身便要下跪,陆四忙起身制止他,尔后语重心长且不容拒绝道:“五爷既是咱大顺的臣子,那就不要再推辞,按侄儿说的办便是。” 犹豫片刻之后,宋五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却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他一脸为难道:“我怎么当这个宰相?” “简单,朝堂上你觉得对咱百姓好的,你就支持。觉着对咱百姓没好处的,你就反对。” 陆四为宋五斟满酒杯,从工作角度出发,宋五这个右弼实际就是起监察作用。 监察什么? 自是朝廷政策于百姓是否有利,是否侵害。 …… 出宫之后,宋五便在政务院等侯官员迎领下前往政务院所在,此地也是前明和前清内阁所在,也在皇城之内。 宋五上任开印之后,面临的第一件大事自是举朝劝进之事。 在左辅顾君恩主持的政务院会议中,宋五大致了解了劝进的流程问题,之后第一个表态监国须速登大宝,以安黎民。 劝进地点在大顺临时处置国政的武英殿。 这一次中央六政府尚书、侍郎全部到齐,计礼政府尚书巩焴、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兵政府尚书陆之祺、户政府尚书孙可望、工政府尚书宁绍先、刑政府尚书陈不平。 六政府侍郎贾汉复、文彦杰、柏永馥、冯铨、房可壮、李化熙、党崇雅、胡尚友、周祚鼎、宋炳奎等全部到位。 都察院方面,以左都御史刘暴、右都御史黎玉田领衔,左副都御史张家玉、右副都御史李振邦等28人也齐列班殿上。 枢密院左使吕弼周、右使李定国二人也率枢密院四品以上官员18人上朝。此外,参与劝进的还有通政使姜学一,顺天府尹方大猷、军器局提督蔡士英、钦天监正汤若望等计316名在京中央政府官员。 军队方面则有第二军提督刘体纯、第三军提督贺珍、第五军提督徐和尚、第九军提督李成栋、暂编第三军提督姜骧及羽林军将樊霸、耿仲明等28人在殿。 朝会初始,由礼政府官员向监国开读地方督抚呈递的恭请监国登基疏。 甘陕总督孟乔芳、辽东总督高杰、江北巡抚陆文亮、山东巡抚李棲凤、河南巡抚袁宗第、河北巡抚夏大军、陕西巡抚张国柱、宁夏巡抚赵忠义、甘肃巡抚汪兆龄、青海巡抚辛思忠、山西巡抚吴惟华等十一位大顺督抚重臣均遣使者进京劝进。 第一军提督高一功、第四军提督左潘安、第六军提督程霖、第八军提督蒋魁、第十军提督党守素等均已上书劝进。 第十一军提督艾能奇在劝进书中称:“陛下明并日月,无幽不烛,深谋远虑,出自胸怀,不胜犬马忧国之情,迟睹人神开泰之路。是以陈其乃诚,布之执事,君临天下,如泰山之重。” 当日对降顺颇有些不心甘情愿,现正率所部第十二军自汉中入川的刘文秀在得知义兄李定国也归降大顺,原先不少西营文武在大顺都得以出任要职,大顺更是以亲王之礼厚葬张献忠后,也提笔往北京递进劝进疏。 疏中有道:“臣忝守方任,职在遐外,不得陪列阙庭,共观盛礼,踊跃之怀,南望罔极。谨上……” 言语极尽恭谨。 各地督抚劝进疏一一开读后,左辅顾君恩即出班奏请,从前明嘉靖以后历数明室衰落迹象,指出大顺取代明室成为中国正统的几大依据,并着重指出根据钦天监观测星象,大顺监国于此时称帝符合“天人之应”一说。 “臣请监国畏天知命,无所与让!” 顾君恩三拜,提醒监国必须敬畏天意,服从上天安排,万勿推辞。 有关星象一说,陆四是打心眼里不信的,觉得是主持钦天监的洋和尚汤若望在拍中国新天子马屁。 但这个时代的人信这个,自己称帝也需要上天造势,所以可由不得他张嘴胡说封建迷信什么的。 之前经同僚指点过的新任右弼宋义忠也出班劝说道:“监国,天下都知明室气数已尽,而且自古以来能为民除害并让百姓信服归顺之人,便当是万民之主。监国戎马三年,驱逐满虏、恢复中华,实功高德勋,天下归心,万民景仰!故监国称帝顺应天命,合乎民心,臣请监国万勿谦让!” 六政府尚书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暴、右都御史黎玉田也纷纷出班劝进。 枢密左使吕弼周同右使李定国也各自发表对监国称帝的支持。 让陆四最惊奇的是紧接着出来劝进的人竟是明朝的秦王、德王,还有周王府的世子等。 “监国不肯担这天下的大任,是惜私名乎?!”明秦王朱存极于大殿掷地有声。 “监国不愿登基,是要复陷国家于危亡耶?” 周王府世子,陆四大舅哥朱绍烱更是态度激烈,大有监国不愿称帝,他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的迹象。 前明宗室尚且如此,大顺文武岂能落后! 百官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恭请监国登基,有的人因为过于激动,唾沫星子喷了周围同僚一脸。 第八百零一章 隆武元年 “你们为何非要逼我做这皇帝!” 陆四也急了,脸色通红,心下却是暖流股股:群臣如此拥戴,问世间,还有何人? 因深知殿中这一幕是要入史册的,所以陆四决意给后人留一个深刻印象。 只见他突然从殿上走下,环顾群臣,掷地有声道:“我的性子你们都是知道的,我既说过不会僭位,便绝不僭位,你们何苦如此逼我……我这就出宫去,敢有人拦我,我便一头撞死在这乾清大殿上,好让你们看看我的心迹!” 言罢,命侍卫统领陈威力前面开路。 “监国?!” 陈威力愣了一下,偷偷朝上级羽林将樊霸看了眼,樊霸眉头一挑示意照办,迅速明白,大步上前喝令群臣让开。 “监国!” “殿下!” “……” 群臣甚是着急,然监国毕竟是君,百官终归是臣,君臣有分,群臣并不好强行阻拦,只能起身跟在监国后面,一个个群情激动,难以自制,随在后面哭的哭、喊的喊。 最为激动的还当属前明宗室,一个个如丧考妣,似大顺监国陆闯王不做皇帝,他们这帮前明宗室便猪狗不如般。 混乱之中,礼政府侍郎冯铨却是悄悄的提前出了大殿,又有兵政府侍郎贾汉复紧随其后。 陆四这边一付毅然模样,头戴大绒帽,身穿天蓝箭衣,看着同当年的老闯王李自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 群臣劝进不得,眼看监国竟是真的上马要出宫城,一个个更是急甚。 陆四也不理会群臣着急,翻身上马勒缰而行,亲军侍卫数百前呼后拥,至顺天门下,却有雷鸣呼号:“闯王做天子!闯王做天子!闯王做天子!” 陆四一惊,抬眼看去,但见顺天门前广场之上,上万将士跪伏在地,俱都是山呼万岁,请他登极的。 为首者赫然是他那从遵化赶回的侄儿广远,除广远外,驻防京畿的第三军提督贺珍及马科等若干将领也均在人群前面。 “伏请闯王顺天应人,登基称帝!” 广远同贺珍等将领上前再拜。 “伏请闯王顺天应人,登基称帝!” 上万将士又是齐声再呼,声震云宵,令得那在皇城上空盘旋的鸟儿始终不敢落下。 “这……” 望着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将士们也是如此真诚劝进,陆四一时失语,近乎哽咽,然却未应。 “闯王!” 眼见监国还不肯答应,竟有几十个第三军的将领当场卸甲解衣,露出满身伤疤跪在陆四马前。 为首那人大声说道:“大都督!你还记得末将了吗!” “你是……阿福?” 陆四当然认得这人,正是那桃花坞随他起事的好汉子吴水福,如今也是积功升了旅帅。 “当年要不是都督带领大伙起事,末将哪能替惨死的女儿报仇!……这天下,都督不做天子,哪个还能替我们百姓出头!都督不做天子,我们这帮淮军老弟兄不答应!” 看着吴水福等将领身上的斑斑疤痕,陆四鼻子一酸,和那些平时满口忠孝仁义却各怀心机的文臣不同,这些和敌人拼命的汉子才是他眼中真正可爱之人。 “闯王做天子!” 众将猛一叩首,近万将士亦是齐叩,却是无有半点声息。 紫禁城为之一静。 北京城为之一静。 陆四肃然,正欲开口,又见上千百姓从人群正中走来,为首皆是古稀,不少人甚至是在儿孙搀扶下才能颤巍巍地行走。 到了大顺监国面前,一众老人立时便要跪下,陆四于心何忍,连忙就要阻止,可老人们还是跪了下去。 陆四急得跺脚:“老人家,你们这是作何!” 为首一老者抬头凝视陆四,泣不成声道:“监国,二十年了,我等北方之人受尽鞑子荼毒,百姓无一日不盼望朝廷出个英雄能打败鞑子……天幸出了监国这等大英雄,办成了他朱家皇帝办不成的事!……我等将死之人再也不必担心儿孙叫那鞑子抓去做奴,再也不必担心那鞑子的铁骑荼毒乡里……监国于我等北方之人便是再造菩萨,监国不肯登位,我等百姓不答应!” 又有老人泪流满面:“若非监国,老朽这辈子怕是都回不去辽东故乡!” “监国是百姓的大救星,监国不做天子,神人共愤!” “……” 有情绪激动的老人甚至晃悠悠的起身,咬牙道:“监国今日若不肯依了我们,就请从老朽们的身上踏过去!” 面对一群痛哭流涕的老人,陆四哪里还能铁石心肠。 见监国面有松动,左辅顾君恩忙道:“请监国应承天下军民之心,勿辞大任!” “今百官之心、将士之心、百姓父老之心尽在监国之身。天心即是民心,监国岂能为小节而负天下?!臣等请死谏!” 群臣见状,再次跪在陆四跟前,趁热打铁,才能收效! 陆四呆立了一会儿,终于对着耆老、群臣落泪,近乎哽咽道:“我非贪大位,今为中华,为天下父老,不得已称九五!” 话音刚落,便是如山呼般万岁之声。 远处更是响起雷鸣炮声。 “请监国祭天!” 在顾君恩的安排下,陆四前往天坛郊天,完成这一步,方是正式登基。 郊天之礼毕后,乾清宫早已换了新颜,在百官簇拥下,陆四于此殿正式登基称帝。 皇袍加身后,颁谕天下,即日改元隆武,并快马行文大顺各地,大赦天下。 在陆四的力争之下,谕诏之后添上一语:“今起,天下不必讳字,皇帝亦可直呼其名,百姓不论士农工商,见官不跪。” 登基诏书后又颁册后诏书,立李自成之女李翠微为正宫皇后,主持六宫事务。封前明周王郡王朱常宁为皇贵妃,以寇白门为顺妃、以陈圆圆为宜妃,以布木布泰为淑妃,以高英为庄妃。 按各朝旧制,追封三代为帝,以父陆有文为太上皇,封伯父陆有才、陆有富为郡王。 追封李自成为圣武天王,于各地岳王庙旁建圣武天王庙,以使世代祭祀,永使闯王精神万代流传。 登基礼毕后,陆四命提督宫内厅太监高歧凤备笔墨,题“天大地大,人民最大”八字牌匾永悬乾清宫大殿。 次日,再于顺天门行大顺皇帝阅兵礼,以扬隆武威风。 第八百零二章 历代太祖,哪个不是如此! 参加顺天门阅兵式的除了西北回返的第一军、第二军部分将士,也有驻防京畿的第三军、第五军部分将士,受阅官兵共两万四千余人,战马七千余匹,火炮四百余门。 陆广远为阅兵总制,兵政府侍郎贾汉复为阅兵协制。 当日参加阅兵式的除大顺在京中央各政府官员外,也有各地进京劝进的官员,此外士农工商学各界代表数千人。 陆四携皇后李翠微出现在顺天门上时,门上门下数万军民齐呼万岁,令陆四心潮澎湃。 典礼正式开始前,陆四于城头观礼台接见了十四位士绅代表。 据冯铨递交的“账簿”显示,这十四位士绅贤达为大顺新朝自愿捐输了价值近百万两之巨的银钱及粮食、其它物资,于国家贡献极大,理当受到国家之重视。 捐输最多的无疑是山东孔家。 当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衍圣公府毁于大火,孔林也遭到挖掘性保护,孔家在山东的田产、店铺大多被查抄,孔家现在的族人们依旧能凑出十万两白银捐献大顺。 代表孔家前来北京观礼的叫孔尚德,其是被淮军所杀上任衍圣公孔衍植的叔叔,也是上上任衍圣公孔尚贤的弟弟。 其他人有前明定远侯邓文明、西宁侯宗裕德、襄城伯李国桢之子李源本,都督袁佑、吏部侍郎沈惟炳、户部侍郎王正志等。 十四人中有十人都是前明勋戚官员,余四人虽没有出仕,但父祖都曾为明朝高官,于地方也都是显赫之人,若非如此,这些人也没有那么多钱能来北京“一睹天颜”。 国家无钱,众志成城。 陆四对冯铨借观礼“敛财”并不反感,因为大顺的国库真的紧巴巴。 对于前明及降过清的汉族士绅官僚,淮军时期陆四对这帮人任用的标准是能秀才则不用举人,能举人则不用进士,这个政策可以极大的巩固淮军自身势力,培养忠心可靠的基本盘,但吸收的明朝官员所占比例由于“就小”原则,肯定会很少,这使得淮军时期前明的官绅地主基本上是处于被打击的地位。 因此不少淮军治下的前明官绅地主在经历淮军铁拳之后,不胜愤慨地说什么淮扬义师,不过又一流贼而已矣。 然而由于陆四率领顺(淮)军消灭满清,歼灭张献忠,取得了中国北方的完全统治权,地盘一下扩大无数倍,于官吏这一块自然出现极大空缺,单靠崛起不过三四年的淮军自身,根本难以向中央及地方各级政权提供大量官吏。 而一个政权如果没有足够的行政人员,是绝难维持这个政权对地方统治的。不管陆四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大量任用前明(满清)降官以填补当下严重的“官缺”。 即便陆四也大量启用西营文武,现时保守估计,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也要有一半出身于前明那帮士绅,否则他根本实现不了国家政权从中央到地方的完全构架。 在自己的私人日记中,陆四称此现事实为被迫“封建化”,但认为这个“封建化”本身对大顺的巩固和发展也是有好处的,因为在他看来前世历史将李自成的失败归咎于进京的迅速腐败,导致大量降官士绅叛乱遂被满清击败是不对的,真正导致李自成永昌政权失败的原因,还是李自成没有完成封建化的质变,本质上大顺还是一个彻头彻尾敌视官绅地主的革命政权。 什么是封建化的质变,就是陆四现在面对的大量任用降官的事实。 追赃助饷则是违反了这个封建化质变。 不过陆四接见的十四名代表中有半数被大顺军追过赃、助过饷,而在永昌元年的这次追赃助饷中由于顺军一些将领对政策理解偏颇,导致扩大化以及刑讯化,使得这些官员体面扫地以尽。 自家作为李自成的女婿,也是大顺的新皇帝,当然不能否定岳父生前的政策,也不能一昧的想要巩固势力就对这些前明官绅地主笑脸相迎,因此陆四的态度是两手都要硬。 也就是可以给士绅地主们当官的机会,但是对这些人却要保留使用,不能任由他们如前时一般再次形成利益集团,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需要定期搞一搞这些士绅地主,让他们脑子时刻绷着一根弦。 另一个事实也让陆四警醒,就是这帮人在经历过追赃助饷后,依旧能够拿出巨资来“一睹龙颜”,说明即使不是这帮人敛财有方,就是他们的祖上很会弄钱。 换言之,家底子甚厚,不是一次两次的查抄就能让他们变回原形的。 北方如今虽然残破,地多人少,但其实巨富也是很多的,毕竟银子这东西想要藏起来太简单了。 为了尽可能的挖掘北方士绅地主的资金链为大顺所用,陆四也要在表面上对这些人予以重视。 可就在接见这十四人时,突然有一人躬身道:“陛下,江南不难平!” 这句话很抢眼,也很动人心,一下就吸引陆四朝那说话之人看去。一边的冯铨赶紧低声介绍此人叫周钟,是前明翰林院的庶吉士,曾因有文名倍受牛金星重视,积极参加大顺在北京的各项活动,不过其在李自成退出北京后畏罪潜逃。 许是发现大顺皇帝竟被周钟吸引过去,正等着要和皇帝“诉苦”的孔尚德不干了,带有些许酸意说了一句:“陛下,江南是不难平,如今天下唯陛下武功最盛,唯我大顺官兵勇武最甚,南征残明不过摧枯拉朽而矣,只是……” “只是什么?” 陆四对最大的金主赞助商孔尚德还是很客气的。 孔尚德犹豫了一下,道:“只虑大顺将士过往残杀太甚,若平江南也是如此,怕会坏陛下大业。” “噢?” 陆四轻莞一笑,正待开言,却见那周钟颇是愤愤不平地说道:“此一派胡言!便是残杀太甚又如何?历代开国太祖,哪个初起不是如此!” 此言令陆四再次心动,不想周钟紧接着一语让他眼前大亮。 那周钟说的是:“陛下,自古推翻腐朽之王朝,必然伴随腥风血雨,不扫清前朝旧人,何来新朝新人!不荡平前朝旧策,何来新朝新策!” 第八百零三章 一念皆在朕心中 周钟的发言令大顺皇帝陆四遐想连篇,依周钟的意思,大顺要将前明残余势力彻底清除干净,不给他们留下活动余动,然后再考虑大顺新朝新策问题。否则,前朝余孽于大顺继续盘根错节,势必会对大顺造成危害。 这番道理也可以用“打扫屋子再请客”这句话归纳。 陆四欣以为然,对周钟这个畏罪潜逃的明朝庶吉士也是刮目相看。 真是叛出阶级的英雄啊。 细论起来,你周钟也属于前朝余孽噢。 不过,陆四喜欢给人发挥的机会,不喜一棍将人打死,所以心下便对这个周钟大有印象,寻思回宫之后要题在屏风中,等南征之后着此人于江南进行吏治及经济整顿。 这种人,虽有投机性质,但也属于有本事的,用得好了,便是大顺的尖刀,能真正为君上解忧的。 朝那周钟轻许点头后,陆四忽的话锋一转对那大金主孔尚德微一摇头,尔后道:“你们孔家不好。” “啊?陛下!” 孔尚德一个激灵,双腿为之发软。 陆四一手扶着雕栏玉砌,一手轻挼胡须,语气加重:“不是圣人不好,是衍圣公不好!” “这……” 孔尚德更是发怔,不知皇帝此言何意。 倒是边上的刑部尚书陈不平心中冷哼一声,不动声色看着那孔家代家主。 当日陈不平在济宁主持淮军后勤事项时,可是亲自拍板对孔林进行挖掘性保护的,大量从孔林以及衍圣公府、孔家若干家业中查抄的古董字画、珍玩宝物也多是经陈不平之手往江南贩运。 由于大量古玩突然面世并且一下涌进江南市场,造成市场供大于求,导致原本可以卖几万两一幅的书画只能卖出几千两,贬值的厉害。甚至有两幅名画得搭一付八大家字贴发卖的。 但架不住量大,前后至今,仅地下挖掘性保护所得给淮军及大顺政权输入的白银就高达数百万两,很大程度上支撑了大顺统一北方之战。并且这个古玩行业也为大顺对江南的渗透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所以,现为刑部尚书的陈不平最喜之事就是办案、抄家、挖掘。 对于办案所得各式古玩,陈不平也归档划类。年代久远具有极其珍贵意义的单独保存,其它都由秘密渠道往江南发售,以换取大顺急缺的金银。 根据陆四的指示,陈尚书前几日上书请求于京中建一展馆,使天下人不管富贵贫贱都能一睹先人遗产,而不使这天下人共有之宝藏沦于私人玩物,带到地下不见天日。 辽东总督高杰听闻京师要建展馆,上书请为辽东提供独馆,概因高总督自辽东满洲数陵缴获甚大。 对皇帝陛下心意最了解不过的也是陈不平这位刑部尚书,故而对孔家将来也是心中有数,就看这孔尚德知趣不知趣了。 若是不知趣,北孔全族拔起于大顺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圣人之后,衢州的南孔更名副其实一些。 眼看阅兵式在即,陆四也无意与孔尚德歪歪绕绕,直言道:“你既然来了,朕就不妨与你们掏心窝子说几句……这个衍圣公你们孔家还是让出来吧。” “啊?!” 这回不止孔尚德大惊失色,就是前明定远侯邓文明、都督袁佑等人也都是闻言震惊。 要知道衍圣公可是孔子嫡长子孙世袭封号,始于北宋年间,历经宋、金、远、明四朝,不论哪朝哪代,这衍圣公都是由孔家人担任,怎的到了这大顺朝,却要孔家让出来呢? 不姓孔的人当了衍圣公,这衍圣公还是衍圣公么?还是班列文官之首的超品么?那孔家的种种特权还有没有了? “我看你们孔家就不要再争这个衍圣公了,朕以为凡圣贤子弟都可为衍圣公,都可祭祀大成先师。何以把个衍圣公定成你孔家一家了?” 陆四语气带有询问,实际却是不容置疑,就是你孔家没有选择余地。 之所以保留衍圣公,也是出于时代特色考虑,否则按陆四心意直接废了便是。 当然,他也允许重修衍圣公府,但新衍圣公府不在曲阜,就在北京城。并且新衍圣公府的规模不是仅次于皇宫的最大府第,而是类似文庙一样的建筑。至于曲阜哪里,除了是孔圣故乡外,于政府层面不再具有任何象征性意义。 衍圣公的“改土归流”是势在必行的,新一任衍圣公陆四早就定了现在的吏部侍郎文彦杰担任。 任期为五年一任。 后面则统由礼部侍郎兼任,专事祭祀大成先师,从前衍圣公府各种特权当然是一律没收,赐田祭田全部分配百姓。 换言之,孔家自此后完全丧失任何政治特权,所有族人都必须自食其力。 “陛下,使不得啊!……” 孔尚德险些要吐血,族人凑了十万两白银供他进京,为的是请大顺册封新任衍圣公,最好是能册封他,尔后如历代一样继续享受朝廷给予的特权尊贵,不想这位大顺新皇帝却将他孔家直接一棍子按到底,连祖传的衍圣公名号都要交出,简直是欺人太甚,也不可理喻,无法无天的很。 其余各家代表也是面面相窥,孔家的衍圣公有没有,他们不在意。但是大顺皇帝对孔家的态度让他们意识到,往后在大顺新朝可能要夹着尾巴做人。 “陛下,吉时快到了。” 侍卫统领陈威力过来提醒皇帝要开始阅兵。 陆四点了点头,看向那脸色极度难看的孔尚德,说道:“朕这人向喜平等公正,不喜强人所难,故你们孔家若觉得朕不应该剥夺历朝给你们的特权,可以离开大顺。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你们去嘛。” 孔尚德刚要开口,抬头却见大顺皇帝双眼竟有寒意,骇得他一句也不敢说。 陆四不再理会孔尚德,上到城楼举目眺望下面广场,远处大顺将士正在列队,让人豪气大发。 从刑部尚书陈不平那里得知陛下对孔尚德所言后,左辅顾君恩坐不住了,赶紧过来提醒皇帝道:“陛下,孔家万一南迁,怕是影响不好。” “所谓千年世家,朕想让它存在,它便能存在。朕不想让它存在,不过南朝四百八十寺而矣。” 陆四轻笑一声,右手挥起,顿时几十支烟火弹腾空而起,广场下方鼓声雷动,号角声声。 阅兵仪式后,陆四于顺天门颁大顺定国功勋册,计封亲王二人、郡王四人,国公六人、侯三十二、伯四十七,共计九十一人。 九十一人名单是陆四亲自拟定的,此名单相较朱元璋建立明朝所封一百五十名功勋少了近一半,但全部是在世者。对淮军及顺军战死有功之臣的追封,政务院同礼政府会另行拟定报批。 第八百零四章 人民的意愿 江北省立后,设巡抚衙门于淮安,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同设淮安,巡抚掌总,布政管民政,按察管刑律。 大顺沿明制,巡抚、布政使皆为从二品,按察使则为正三品。江北所辖扬州、淮安、徐州、通州四府知府统为正四品。 此外,淮安还设有协理漕运衙门,此衙门是在前明总督漕运衙门基础上改建而来,由正二品总督降格为正四品协理,所属理漕参政、监兑、理刑、主事等官皆六七品不等。 同前明将漕运重心放在淮安不同,大顺将漕运重心放在了山东济宁,于此地设总理漕运衙门,总理便是前明降将,曾任山东招抚大使的胡尚友。 也就是说淮安的协理漕运衙门属于山东总理衙门的分支,前者主要负责扬州至徐州段漕运事务,后者则主要负责徐州至北京的漕运段事务。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中央政府考虑江北地区比山东繁荣,如果仍同明朝一样将漕运总督衙门设在淮安,除了让淮扬地区愈加繁荣,对于运河流经的山东地区无任何好处。 但要是将漕运总理衙门设在济宁,则能使济宁代表的山东南部地区获得一个政治及经济特权。 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个政治与经济带来的特权便可以让山东南部得到空前的发展,如此有利于整个山东地区的发展与建设。 因此在陆四的拍板下,总理漕运衙门改在了济宁。 大顺各省省会所设也大多遵循这一原则,即不将省级衙门设在人口多、经济较好地区,而是设在省内相对贫穷地区,以避免“富者更富,穷者更穷”的畸形发展现象出现。 现任淮安漕运协理是前明时期的漕运清江司主事宋庆,此人在投靠淮军后一直负责淮军的船队和辎重,后出任盐城县令负责盐业整顿。 淮扬地区改建江北省后,宋庆重新回到熟悉的漕运领域,任职漕运协理。从正七品的县令升为正四品的协理,肯定是高升,对于才36岁的宋庆而言,当真是前程锦绣,不可限量。 淮扬地区是淮军最早经营的地盘,漕运这一块恢复得也是最快,所以在宋庆的主持下,江北地区的漕运全部贯通,船只通行率也恢复到明万历时期的六成,极大促进了江北地区经济发展,也确保了北方地区的钱粮输送和贸易往来。 短期内,漕运仍将是联接大顺政权南北的大动脉,这一点哪怕志在开海远拓的陆四也不得不承认。 江北省还有一个正三品的衙门,便是设在盐城县东部海子里的江北清盐司。 清盐使便是当年在运河同余淮书一起发动河工起事的算命先生王二,由于在淮安事变中王二坚定支持“盟主”余淮书,事后虽没有被陆四诛杀,但也将其调离淮军。不过考虑到王二先生毕竟在起事之初对淮军的稳定和壮大起到了积极作用,故陆四命其率800兵丁前往盐城县主持清盐任务。 管盐,自古就是肥缺。 此前由于宋庆在任盐城县令时大力整顿盐业,打击豪强盐商,使得淮盐生产极大恢复,各项建设也是有条不紊,这让王二接手清盐工作后相对较为轻松。 任职一年后,王二上书行营,认为当下盐业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私盐泛滥,所以建议开行“票制”,即认票卖盐。 此法同前明时期的开中法很相似,不过手续变得精简,也就是盐商在得到准许后便可以在清盐司领票前往盐场购盐,之后再运往各地发卖。 而清盐司只要将盐场牢牢控制,没有票盐商就购不到盐,就能保证私盐不会继续泛滥。 接到王二的上书后,陆四因为对盐业领域调研不够,便找来户政府尚书孙可望,问其意见。 孙可望称前朝各代私盐大致为六类,分为场私、军私、官私、邻私、船私以及商私。 也就是说在生产盐的每个环节,实际都有人私下偷盐并私卖,根本无法杜绝。 六类私盐中,其实以商私最轻,最重的反而是场私、军私、官私。 陆四问为何如此。 孙可望奏称:“有权者,即为私。” 陆四了然,用前世话来说,只要是垄断,那就必不可免会有腐败。 对着食盐这一块肥肉,上上下下有权力的官吏,哪个会不伸手? 就是以制盐灶户来讲,他们平时肯定会多制额外的盐,私下将盐运输出去以低于官盐价格售卖百姓,这是人的逐利天性导致,也是无法杜绝。 因此若同意王二的认票制度,就一定会让这个“票盐制”沦为上下官员捞钱的工具。 盐铁专卖这一块,又是上千年来历朝历代最为稳定的赋税来源,在没有统一南方大规模开海之前,大顺对于盐税的需求渴望也是极大。 那么私盐泛滥问题就一定要加以解决。 陆四问孙可望如何解决私盐。 孙可望奏称统一征税即可。 “私盐能够存在且泛滥的根源不过是无税,百姓贪小利而矣。如此,只要统一征税,放开盐业,私盐问题纵是仍就存在,也不过皮毛,妨碍不了大局……” 孙可望的意见很简单,那就是政府今后只管生产,不管销售。 只管生产具体来讲就是紧盯制盐这个环节,而这个环节的私盐问题其实就是灶工。 孙可望认为可以通过提高灶工待遇,提高盐户收盐价格,使灶工、盐户的收入相对高于,或与其偷贩私盐持平,就可以遏制食盐生产环节的私盐问题。 销售这一环节则彻底放开,不论是盐商还是小贩,都可以到盐场直接购盐。至于他们如何定价往外贩卖,商人自有算盘。 陆四摇头说到那不行,万一商贩将食盐价格定得死贵,岂不是叫百姓骂大顺,骂他隆武帝的娘了。 孙可望补充可以由中央政府定下一个“指导价”,商贩所售价格在这一“指导价”的两成左右浮动,若高于两成,政府即行干涉,或从源头进行解决。 “大盐商可以通过规模组织船队、马队大量运输食盐往外地出售,获利自会高。小贩走街穿巷也能有所得,使大商小贩互相竞争,不虞盐价过高。” 听了孙可望的一番盐说后,陆四仔细想了想后欣然同意,命户政府出台《盐案专制》,拟定可行税率后便颁行全国四大盐场。 《盐案专制》于隆武元年三月份出台后,各地食盐市场立时为之风动,盐场附近百姓多投身贩盐大潮之中,人人皆以贩盐为利,以贩盐为乐。甚至有一家老小包括七八岁孩童都到盐场挑盐出来卖的现象。 可以说,大顺对于食盐销售的放开政策于北方掀起了人人卖盐的高潮,这一现象很快就演变成了一个市场饱合的问题。 北方虽然地广,然而却是人少。 三大盐场全部开动,老少爷们全部卖盐,大量船队、马队往大顺各省而去,初始看不出什么,可时间一久,那盐就不可避免出现存货了。 盐商盐贩拿真金白银同政府购的盐,就指着把盐卖出去回收本钱挣利,如今盐因为需求量变少堆积在那卖不出去,这盐商盐贩们能不心急如焚? 于是,在一些大盐商的推动下,竟有御史上书请求皇帝即早南征。 因为,南方市场远比北方市场更让盐商们动心。 此前朝中请求南征的上书不是没有,但无一不是建立在国家统一,消灭残明的基础之上,独这次的上书竟然与“市场”挂钩,让已经贵为大顺天子的陆四着实惊讶,并且很是欣喜若狂。 激动之下,对侄子广远道:“看,这就是人民的意愿!” 第八百零五章 史阁部请饷 南征之事,自陆四登基称帝后,文武群臣便不断上书请求伐明,以完成国家社稷之一统。 其中又以驻防通泰的第六军提督程霖最为激进,其在上书中甚至主张“宜乘我国之兵威,由一亲王领大军南征,南朝军民但有顽抗者,当大肆屠戮。” 河南巡抚袁宗第亦上书称当集结重兵突进荆襄,歼灭前满洲阿济格集团,尔后顺江东下,现两路大兵共伐南都之势,如此南朝必定覆没。 朝中方面,左辅顾君恩等也认为当尽速南下,以取东南钱粮稳定国家。掌管户部,成为大顺钱粮大管家的孙可望对此也持积极态度,其认为南明军队多为从前杂兵,即便有阿济格、吴三桂等投效,其兵马堪战能力也不及大顺百战精兵。 同当年多尔衮入主北京时一样,大顺朝中那帮籍贯南方的官员们也不断上书,鼓吹大兵及早南下,不少官员密奏称已联络家乡门生故旧,只待天兵一到,必定群起响应。 一时间,取江南如探囊取物,几成大顺文武百官共识,就是那前明的秦王朱存仁也接连三次上书,请发大军速定天下,以使百姓早日安享太平。 朱存仁更表示若大军南下,他当随军共为先锋,以前明亲藩宗室之首身份,对南方宗室晓以大义,使国家得存,使家族得存。 出任刑部侍郎的东林党人房可壮也上书向皇帝表明自己坚决支持统一的态度,称绝不可演南北朝之事。 不过,让百官奇怪的是,天子对于南征好像并不积极。 登基之后,天子于军事方面只做了两个部署,一是令河南的袁宗第、江北的程霖整兵;二是则命自汉中入川的刘文秀第十二军迅速攻取重庆。 此外,再无任何军事部署,也没有在朝会及私下场合流露对南征的急迫性,倒是一心忙于大顺恩科之事,这令文武都是奇怪。 想历代开国皇帝,哪个不是龙袍加身之后便迫不及待要一统四方的,如那宋太祖,如那明太祖,无不如此。 今大顺崛起北方,兵强马壮,天子何以却对一统事业偃旗息鼓呢。 要知道,今届恩科可是以《南北一统是中国》为题的。 当真是怪事。 皇后李翠微也问夫君为何不南征,陆四笑了笑,告诉妻子道:“现时南征,南边那条破船倒是能够齐心,对我无甚益处。缓它一缓,我估摸着南边那条破船多半自个就能沉一半。” 陆四将南征的时间放在了下半年,因为南方传来的各种情报显示,一个比之前世弘光朝四镇还要恶劣的局面已经出现。 虽说大顺对南明实行了严格的消息封锁,但有些间道还是不能拔除,因此南京方面在陆四登基称帝后的第九天就从间道得知了这一消息。 当时正在宫中礼佛的弘光帝得知此事后,惊愕之下,竟将自己花费月余抄写的经书撕得粉碎,随后将自己关在佛堂中整整一下午,出来时声形俱是憔悴。 兵部侍郎左懋第主张立即北进,赶紧调集兵马收复河南、淮扬、山东等地,最好是命四镇强兵一同北上,光复中原。 所谓四镇,乃指忠王阿济格部、辽王吴三桂部、秦王左梦庚部、兴安王王得仁部。 四镇兵中,论兵马最多当属秦王左梦庚部,其部用饷者高达二十七万余人。 次者忠王阿济格部,用饷者八万九千余。 再次者兴安王王得仁部,用饷者六万余。 辽王吴三桂部兵员最少,只不到四万人。 然四镇兵中,却数忠王阿济格部同辽王吴三桂部最是能战,原因自是不必多说。前者所统尽皆满蒙大兵,后者所统也是当年大明重金打造的关宁铁骑。 左梦庚部虽兵马最多,然成份复杂,据兵部估测实际能战之兵最多四五万。 兴安王王得仁部原是顺贼荆襄驻军,为顺贼大将白旺一手打造,属李自成部南方兵马精锐,可惜由于王得仁和王体中造反使得军心丧失,如今堪称能战者万余最多。 然而不管能战于否,四镇兵马高达五十万,每日人吃马嚼实乃天文数字。 当初封王时,兵部派员核实各王兵员,规定忠王额兵六万,每年供应米四十万石、银八十万两;辽王额兵四万,每年供应米三十万石,银六十万两;秦王额兵八万,每年供应米六十万石,银一百万两;兴安王额兵三万,每年供应米二十五万石,银四十万两。 这些是朝廷正式发给的钱粮,对于实际兵员明显高于额定兵员的各王而言,显然是不够用的。不足部分,自是地方补齐,结果因为地方文武对这四位王爷的拉拢,不惜穷尽民力,导致地方鸡飞狗跳,百姓困苦不已。 那位获封秦王的左梦庚回到武昌后,一件正事都没干,光顾着修建他的秦王府,真是治府壮丽,日费千金。而武昌城由于他爹左良玉的纵火及屠城,存活百姓不过几千人。 江南奴变之前,弘光朝的财政收入其实就很困难,当年潞王登基之时准备发恩诏减免赋税,以换取百姓对他这个远支宗王入承大统的支持,从而争取民心。 可是这个建议却被实际把持朝政的史可法给拒绝了,史的理由是“天下半坏,岁赋不过四百五十余万,将来军饷繁费,则练饷、剿饷等项不可除也。” 史可法的意思是崇祯年间的三大饷都不能费除,除了辽饷变个名目,练饷和剿饷原封不动收取,此外还要征收加税。 只有在南都管不到的地方,史可法才慷慨的上书为这些地方请求免税,如山东,如河南。好比弘光登极诏书中那条“自弘光元年始,山东钱粮全免三年,北直钱粮全免五年。” 也就是江南富裕,能够支撑弘光朝,否则这弘光朝打建立起,就要面对崇祯朝一样的下场。 可如今江南经大奴变,地方糜烂,南都财政几乎入不敷出,因此左懋第提出立即北伐的主张纵然得到了很多有识文武的支持,却因为无钱而让北伐一时难以实现。 更要命的是,弘光朝不光是四王的四镇兵,此外还有康王孙武进部、凤阳总督马士英部,又有江督、安抚、芜抚、文武操江、郑鸿逵、郑彩、黄斌卿、黄蜚、卜从善等八镇,共兵又是二十余万,计饷二百四十万。 四川那边又遭顺贼攻击,处处要钱。 说得难听点,南都现在就是个烂摊子。 所以管国库的户部直接说道:“今天下兵马钱粮通盘打算,缺额至二百二十五万有奇,户部见存库银止一千有零耳。” 言外之意,北伐也好,守江也好,户部反正是没钱的。 民间对于北伐也罕有支持,有人作诗称:“一年血比五年税,今岁监追来岁银。加二重头犹未足,连三后手急须称。可怜卖得贫儿女,不饱奸胥一夕荤。” 真可谓是内外皆忧。 因此陆四分析以弘光朝现在的局面,倒是可以让他多喘息一阵。因为弘光朝喘息越多,内部矛盾就会越大。 而他隆武帝现在要做的是除了内政民生外,就是往南明那边大发喜诏。 什么是喜诏? 大顺隆武帝登极喜诏。 南方官民士绅,接喜诏者为顺民,不接喜诏者为刁民。 隆武朝的第一道喜诏就是发给弘光帝的。 这道喜诏是通过秘密渠道发往南京的,如此安排,充分显示陆四对于潞王的尊重。 就在弘光接到喜诏,犹豫要不要打开时,一道紧急奏疏被快马加鞭送进了南京城。 奏疏乃督师阁部史可法所书,疏中内容只一条,乃为忠王阿济格请饷请粮。 “臣皇皇北上,岂真南北分治哉!……忠王阿济格忠信可嘉,与顺贼有不共戴天之仇,今为我朝所用,岂可处处刁难!臣近来与忠王多议,以此镇兵精锐北进,必能直捣黄龙,收取开、归,南、汝诸府,其志甚锐。 ……臣前番多次请粮,然至今数月粮草调拨寥寥,世上宁有不食之卒可杀贼乎?……近阅诸臣条奏,但知催兵,不为计饷,天下宁有不食之兵、不饲之马,可以进取者?目前但有饷银可应,臣即躬率槖鞬,愿与忠王为诸镇前驱。” 史可法的上书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以及连串反应。 很快,湖广总督何腾蛟为辽王吴三桂请饷请粮的奏疏进了京,湖北巡抚章旷为兴安王王得仁请饷的奏疏也紧随其后。 秦王左梦庚倒是不需要人替他向朝廷请粮,直接自个上书索要。 四镇纷纷请饷请粮,可把弘光急得上火,于朝会时怒对群臣道:“东南饷额不满五百万,四镇已给三百万,岂能以有限之财供无己之求?” 当初为了安抚住四王,弘光还是很大度的一次给四王发了半年饷,何况四王驻地的屯粮、商税也拨给了四王,因此在弘光看来即便还有缺额,也不会太大,故而四王此时当积极进取为国家分忧,怎么能以粮饷不足不愿进取呢。 第八百零六章 弘光朝的忠臣 生性懦弱的弘光虽受制于不得公开之事,但内心却仍想保住祖宗基业,哪怕半壁江山。 因此真是希望四王能够精忠为国,统兵北上与那顺贼决战,哪怕不能光复中原,收复燕京,也能为他争取保住半壁的机会。 因为,划江而治,称侄甚至称子,弘光内心都是愿意的。 只四镇兵马不动一个,请饷却是不甘落后,实叫弘光无可奈何。 史可法奏疏中密奏探得顺贼伪朝大肆起用降官降臣,更有若干籍贯南方人士为顺贼启用,显是意图南下,故大明如今只能先发制人,先行收复中原稳定人心,不然顺军一旦南下,恐无法收拾。 史可法将北伐收复中原的希望放在了“忠心可嘉”的忠王阿济格身上,称满蒙大兵俱是忠心,内中不少将士家眷或被顺贼屠戮,或被顺贼奴役,“上下愤慨”,当能起哀兵之效。 尤为重要的是,陆贼重演当年李自成旧事,于京中公开处决代善、济尔哈朗等降顺的原满洲亲王,拷刑虐杀满洲宗室将士数千人,此举让忠王部下的满蒙将士彻底看清顺贼嘴脸,“不虞通敌投敌”。 所以,只要朝廷能够调派足额钱粮,忠王部必定挥师北上,与顺贼决战中原。 除为忠王请饷请粮外,史可法又恳请皇帝发诏求贤,让北方心念大明的官绅南下,不使为虎作伥。同时仿效顺贼重用北方籍贯官员,使北人涌跃为大明效力,以起瓦解渗透顺贼目的。 湖广总督何腾蛟也向朝廷建议,认为江北、山东、河南等人心尚可收拾。故朝廷可传檄这些地区的义民,委其官职,授其权力,当能起搅敌之效。又说朝廷要起用河北、山东、河南在籍各官及科甲贡监,但怀忠报国,便当破格用之。 为了证明自己所奏不虚,忠王阿济格部的确堪用,史可法于三月初七指挥阿济格部将、获封定义侯的谭泰督兵攻入河南新野,其后传檄河南各路,号召忠义。 明军实际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新野向南阳方向,一路由新野向商南方向。 当面顺军不敌,再次放弃已是空城的南阳,明军遂收复南阳。不过另一路由章京爱松古指挥的明军却在浙川遭到顺军忠贞营的坚决抵抗,双方交战一个下午,爱松古部下牛录额真塔吉克临阵叛变,导致爱松古部满蒙军五千余侧翼失去掩护,大溃而逃。 顺军忠贞营尾随爱松古败兵复攻新野,史可法闻顺军至毫无畏惧,上阵激励满蒙将士奋力死守,更是与其义子史德威言若其战死于新野,则尸骸不必运回家乡,就地掩埋。 “阁部与我等同在,我等焉不敢用命!” 新野城中数千满蒙士卒深为史可法忠义感动,人人披甲死战,无一人言退言降。 忠贞营因为缺乏火器及攻城器械,迟迟拿不下新野,又探阿济格率明军主力赶至,不得不放弃攻打新野撤退。 此战,顺军忠贞营阵亡三千余,明军满蒙兵伤亡近四千,但明军相继收复南阳、新野、唐县等七座城池。 战后,史可法向南都报捷,弘光帝闻新南大捷,喜不自泣,仿崇祯朝卢象升例,任命史可法为总督河南、陕西、山东、南直、湖广五省军务经略总理,加封太子太保。又任命忠王阿济格推荐的宋献策为河南巡抚,谭泰为河南总兵。 由史可法一手主导的新南之役大是激励弘光朝人心,主伐派占据上风。 三月底,弘光帝命原任蓟辽总督、后任山东总督的王永吉同陈洪范等料理伐北事宜,又任王溁为登莱东江等处巡抚。 这两项任命表明弘光帝积极北伐的态度,除此以外,又依史可法奏言起用大量北方籍贯官员,并命这些人持诏书官印北上联络。 只是,包括督抚在内临时派封的上百名官员,除了一个翰林院官杨士聪外,余者无一人动身。 原因无它,手中无兵耳! 那翰林院官杨士聪带了家仆数人渡江,本应经淮西之地潜入山东,不想其途经天长时却突然改道跑到了顺军控制下的高邮城,扬言反正。 原来这杨士聪虽早年做过崇祯太子的老师,但在李自成攻入北京后却悄悄降了大顺,被任为兵部侍郎。杨原是想替大顺效命,不想李自成看不起他们这帮没气节的降官,仍对杨士聪追赃两万两。杨无奈只得付清两万两换了个安然无事。 但此事也让杨士聪对李自成感到失望,便悄悄溜出北京逃到南都。到了南都后杨士聪自是不敢对人说自己降顺之事,俨然一幅忠臣模样,结果启用为翰林院编修。 可眼见弘光朝滥封王爵,江南又糜烂,朝堂党争不断,根本没有中兴气象。北方的陆顺先是消灭满虏,后是平定西张,对前朝降官的态度与李自成截然不同,杨士聪便又生了降顺之心,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只能隐忍。 结果便是弘光朝唯一敢于北上的官员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大顺的新臣。 消息传到南京城,当真是朝堂上下一片寂静。 户部也没有如弘光所愿为忠王部筹集饷银百万,搜刮库藏也不过凑了七万余两。 弘光无奈,只得向收复苏州的康王孙武进下诏,希望能够将缴获所得解一半递京。 康王孙武进果是当朝良将,自宝华山大捷后便连奏凯歌,于丹阳迫降贼寇千余,又于太湖重创湖匪,紧急着又百里行军出现在江阴。为不使江阴百姓生灵涂炭,孙武进派人劝降奴军首领、原江阴典吏阎应元。 阎应元审时度势,率领所部奴军归降孙武进。成功收复江阴后,孙武进檄令镇江总兵张天禄领军西进同他合取苏州。 大军未到苏州,苏州巡抚祁彪佳就派人来请康王入城。就这么孙武进不费一兵一卒就光复苏州城,且收降纳编奴军两三万余人。 苏州的光复意味着此次江南大奴变进入尾声,随着顾三麻子、管效忠、郎廷佐等奴军首领的相继归降,明军再一次控制江南局势。 然而朝堂上下为之庆贺,弘光却是有苦难言,但事实已是如此,那孙武进尾大不掉,自家身边也尽是孙的人,饶是弘光想设下鸿门宴也无人敢当项庄。 第八百零七章 大臣束手,小臣无策 江南钱粮重地落于孙武进之手,四镇则是连连请饷,朝堂主伐呼声也是愈发激烈,有心为自己争取半壁江山机会的弘光思来想去,也只能厚着脸皮派身边内侍葛洪全持密诏前往苏州。 密诏自是求钱求粮。 当然,弘光不会在密诏中说这些钱粮是要用来北伐,而是说朝廷尚欠四镇钱粮若干,若不能及时拨付,恐酿危祸。 言辞极其诚恳,大有朕如今只有康王可信可用,若康王不能解朕之忧,这天下就再无人能为臣分难了。 不想那康王孙武进却是油泼不进,根本不接诏,还当着苏松巡抚祁彪佳、苏州知府王翰、大儒归庄、顾炎武等人面声称江南好不容易平定,如今百姓困顿,何来钱粮供那贪婪四镇。 “所谓忠王者,满虏鞑子耳!所谓辽王者,三姓汉奸耳!所谓秦王者,窃得名器耳!所谓兴安者,流寇顺贼耳!此四贼安能为国家重器,安能护大明江山!” 在痛斥朝廷用人失误,指出四王不可信之余,孙武进矛头又指向那亲往阿济格军中督师的阁部史可法,先是说史可法当年同满虏议和,坐视北方沦陷,有不可恕之罪。后不顾三十年辽事死难军民,上书朝廷收降阿济格部,此漠视死难军民,为鼠目寸光、毫无人性可言。今又将北伐希望放在满虏余部身上,根本是本末颠倒,愚蠢透顶。 “倘朝廷应了那史可法所求,使我江南钱粮尽予满虏,那阿济格真的收复中原,光复燕京,我朝廷便能迁都,就此中兴?……真一腔情愿,做那痴人大梦!怕那阿济格又是一个奴尔哈赤耳!” 真北伐也好,假北伐也好,孙武进是不搭理的,反正他要替都督守住江南这个钱袋子。 次日,苏松巡抚祁彪佳就在孙武进的授意下上奏朝廷,指出当下大明积弊重生,江南又经奴变,无论国力还是军力都无法支撑北伐,故当下还是需与北方议和,为本朝求得一两年时机。 这道议和奏疏便同石头落入谭中,激起了千尺浪。 巧合的是,奉旨与山东总督王永吉同料理伐北事宜的都督同知陈洪范,也在祁彪佳奏疏进京的当天自告奋勇奏请北使,希望朝廷能够与燕京和谈。 这两道奏疏着实气到弘光,也让朝中主伐派愤怒不已,国子监学生甚至围攻陈洪范家,吓得这位都督同知从后院翻墙逃走。 阁臣、礼部尚书黄道周亦大骂祁彪佳、陈洪范为无耻之徒,请皇帝下旨罢斥二人。 弘光对所谓议和却是有些兴趣,因他帝位本就得自北边那位,如今对方既已称帝,要是能用金银之物换取两家划江而治,不用大动干戈,倒是两全其美的事。 只是弘光刚刚流露可遣“北使”的口风,朝堂就一片哗然。阁臣高弘图、姜曰广、张慎言等俱是反对同“顺贼”议和。远在荆襄的史可法听闻朝中竟有议和之图,惊怒之余连番上书反对议和,更称敢有议和者,便同当年土木之后倡议迁都的徐有贞一样,俱是十恶不赦的奸臣。 地方督抚也十之七八反对同顺贼议和,湖广总督何腾蛟更是声泪俱下,扬称朝堂不愿北伐,他何总督便率亲兵标营独力北上。 不过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多日过去,湖广方面并无一兵一卒北进。同何腾蛟关系极密的辽王吴三桂也是拥兵盘驻地方,似有观望之色。 弘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四川巡抚马乾急报,投降顺贼的原西贼大将刘文秀领军数万至汉中攻入四川,于保宁击败副总兵王祥,现已攻至重庆。 马乾称顺军来势汹汹,顺将刘文秀、李来亨等皆悍勇难以匹敌,重庆孤城兵微,请朝廷速发大军援川。否则川省必为顺贼夺取,届时顺贼顺江东下,湖广危矣、南都危矣。 离四川最近的明军集团无疑是荆襄的忠王阿济格部,再远些是武昌一带的秦王左梦庚部。 弘光先派使者至阿济格部,命这位满洲忠王派兵援川。史可法也心忧四川局面,请阿济格能够派一万精兵紧急驰援四川。阿济格倒是有心援川,然其部将多不肯入川,原因是这些满蒙大兵认为若是去了四川便是离故土越来越远,将来怕是再难回家。 阿济格部不肯出兵,弘光朝将援川希望放在了秦王左梦庚身上。左梦庚倒也爽快,当下命麾下总兵李国英带兵八千入川,可李国英部刚到施州卫就与当地土司发生冲突。结果李国英纵兵屠了土司二城,引发施州卫土司大乱,援川之事自是无从提起。 消息传到南都,当真是大臣束手,小臣无策。 阁臣黄道周眼看竟无一忠勇之人督兵援川,不胜愤慨,自告奋勇督兵援川,联络云贵,不使川中要地落入顺贼之手。 可朝廷无兵,黄道周便散尽家财,勉强拼凑了三千多人随他踏上征途。弘光帝感黄道周忠心,特赐节旗一面,命其总督四川、云贵军务,又派兵部职方司主事赵士超为军前监纪。 黄道周率部出发时,兵部实际就给拨了一个月钱粮。结果师出不久,兵饷就接济不上。途经地方实力督抚对这支临时拼凑的“扁担军”当成笑资,根本不给供应。 黄道周无奈只好利用自己的声望和书法亲笔书写大量委任状,计任命总兵官十九人、副将三十四人、游击以下多达数百,结果真吸引大批人士来投。 可惜的是黄道周身为文臣从来没有指挥过军队,所募兵将或凭一腔热血,或为官禄而来,缺伐行军经验。 唯一有行伍经验的是黄道周手下的一名偏裨施郎,此人自称“十七岁作贼”,凭过往经验看出黄道周所募之兵根本不可能担负援川重任,因此向黄道周建议将这支兵马遣散,只带少数精心挑选的人快马赶往四川,再以阁臣总督名义节制四川军队,檄发云贵驻军前来,如此事情尚有可为。 黄道周为人迂执,不达权变,以为自己有这么一支松松垮垮的军队总比没有好,又把自己的声望估计过高,认为所到之处必将群起响应。何况在他心目中施郎不过一介卑微末将,哪能有什么奇谋良策。 见黄道周不采纳自己的意见,施郎不愿陪着他送死,又见沿途明军大多不堪,索性出营径直往北去投那大顺。 最终事情如施郎所料,黄道周带着的这支临时拼凑和大量“送官”得来的军队还没有抵达四川,就因没有吃喝一哄而散。 要不是驻军在江西的金声桓及时搭救,黄道周怕是能在路上活活饿死。 第八百零八章 皇后娘娘喜礼 皇帝不差饿兵。 兵马未动,钱粮先行,乃自古定律。 淮西贫瘠、荆襄糜烂、云贵两广太远、江南赋税重地又无一文可输,福建那边郑芝龙又隐有降贼之意,实在无法凑齐北伐钱粮的弘光帝在知道黄道周部自行溃散后,沉默许久,传诏命陈洪范明日陛见。 四月十七日,陈洪范入朝,于朝堂之中大讲议和对于大明的重要性,并请为北使,愿用身家性命为大明换得喘息之机。 弘光帝深为感动,进陈洪范太子太傅,本意以陈为北使正使,然内阁那边却认为兵部侍郎左懋第堪用。 左懋第也没有推辞,上书“以母死北京,愿同陈洪范北使”,弘光斟酌之后,下旨命左懋第经理河北,联络关东军务,以左懋第为正使,陈洪范为副使。另命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为太仆寺少卿,随同使北。 二十一日,由一百二十余人组成的使团正式由南京出发,除携带“大明皇帝致书北国主”的御书外,另携带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绸缎一万匹。 为了朝廷及皇帝的体面,内阁草拟的诏书中称使团前往北京乃是谒陵,祭告先帝。并通谢北主,以酬灭虏文武劳勋。 这一次,弘光朝上下终是不再以贼称顺,也第一次公开表示对大顺消灭宿敌满洲的感谢。 据说,在如何称呼北边大顺隆武皇帝上,弘光同朝臣有过争议。朝臣一致商议用北国主称呼大顺方面,弘光却表示可以帝号相称。 最终,在大学士苏观生等力谏之下,终是以国主相称,为大明朝争得一丝体面。 苏州那边,得知朝廷正式组建北使团,愿同大顺议和后,康王孙武进立即让苏松巡抚祁彪佳调拨十万石粮食,经镇江总兵张天禄、水师总兵郑鸿魁之手运到江北瓜洲渡,此举无疑是向江北方面表明明朝真心议和态度。 使团出发前,弘光召见内阁朝臣,问重臣如何和议。 朝臣大多言以现在双方分界为线,两国就此罢兵,这也是对明朝最有利的局面。 首辅王铎认为必要时可将史可法、阿济格收复的河南七城交还顺军,但是务必要让顺军退出四川。 阁臣姜曰广疑虑顺军已包围重庆,恐怕不会轻易撤兵。 “我看实在不成,可将淮西之地让出。” 阁臣高弘图语出惊人。 此建议遭到大学士苏观生的极力反对,其言守江必守淮,今淮左之地已被顺军占领,若再让出淮右之地,则两淮之地尽失,仅凭长江天险如何能保半壁。 “顺军真要渡江,自瓜洲便可。” 高弘图摇头,事实确如他所言,淮西之地现于大明好比鸡肋,因为顺军真要南渡的话完全可以走扬州,而不必大费周章经淮西之地。 如今淮西之地虽有马士英、卢九德节制的五万兵马,但地方实在贫瘠,钱粮完全靠南都拨给,又处于顺军几面威胁之下,不如尽弃将淮西兵撤回,否则便如当年辽东一般,又是一个无底洞。 弘光拿不定主意,问首辅王铎。 王铎道:“待至北京,便宜行事。”言外之意淮西之地是否放弃,由使团自行掌握,但前提是以淮西之地换取四川平安。 弘光点头默认。 其它岁币等事,王铎等皆放权给使团。 北使团自镇江乘船北上,对岸大顺江北巡抚陆文亮闻知南都遣使,立即命扬州知府郑元勋隆重接待。 镇江总兵张天禄派1500兵护送使团北行,但护送明军却被顺军方面要求不得登岸,说至此北上皆大顺领土,使团安危自有大顺将士操劳,不必明军跟随。 左懋第无奈,只得让张天禄的兵回去,当天即在顺军方面安排下在扬州城外短暂休息。 殊料入夜之后,随同使团出行的兵部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就偷偷溜进扬州城中,拜见了自家恩师、大顺南方招抚使、年已七十许的东林老宗师惠世扬。 此后明朝使团乘船沿运河北上,所到之处大顺文武皆趾高气昂,甚至有称此不是什么使团,而是乞降团,或是什么贺喜团。 贺什么喜? 贺大顺隆武皇帝登极喜! 那陈洪范更是处处自降身份,便是对顺军方面小吏都卑颜屈膝,让左懋第十分不悦,同时心中也更是没有底气,但形势比人强,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是保持明朝正使的颜面,保住自家气节而矣。 …… 北京,刚刚结束大顺首届恩科,录用士子356人,钦定山东曹县举子万元林为状元的陆四接到了南明遣使的正式消息。 “来就来吧,谈一谈也挺好。” 陆四本就无意上半年南征,如今即然南明主动派使团前来议和,他也乐得陪南明玩一玩。 至于使团底细,却是如肚中蛔虫般一清二楚。 几天前,降顺的明朝参将唐虞时就密奏皇帝,称使团副使镇臣陈洪范可以招抚,因为唐虞时的儿子唐起龙是陈洪范的女婿。 “臣子起龙乃洪范婿,曾为史可法标下参将,彼中将领多所亲识,乞令其赍谕往招,则近悦远来,一统之功可成矣。” 看过密奏的陆四嘿嘿一笑,颁诏唐虞时“书招总兵陈洪范”。 唐虞时接诏后立即前往济宁等侯南明使团,于城中见到陈洪范立时备颂大顺恩德,随后悄悄将喜诏交于陈洪范。 陈洪范果断接诏,并密言:“有我在,大顺定当一统。” 此后使团北上期间,陈洪范将与南都的行间机密俱密奏大顺,堂堂副使摇身一变成为北使团中的大奸细。 四月底,使团进入临清,原明朝锦衣卫都督骆养性奉皇帝旨意前来迎接,并大张告示云:“奉旨:陈洪范经过地方,有司不必敬他,着自备盘费。陈洪范、左懋第、马绍愉止许百人进京朝见,其余俱留置静海。” 五月初六,使团抵达通州张家湾,大顺差礼政府尚书巩焴来迎。八日,使团捧“御书”从正阳门入城,被安置于鸿胪寺居住。 次日,枢密院副使李定国来到鸿胪寺问使团一行:“南来诸公有何事至我国?” 左懋第答道:“我朝天子遣使为先帝发丧成服,并谢贵国驱逐满虏,恢复中华之功。” 李定国点了点头,复问:“即如此,便将国书给我。” 左懋第却没有将“御书”交于李定国,说“御书”只能交大顺国主,不能交于他人。 李定国冷哼一声道:“我皇帝旨意,着我全权负责,你国进贡文书,俱由我转启。” 左懋第声称自己所赍乃“天朝国书”,不是进贡文书,双方坚持不下。 李定国不便硬索,便离场而去。 第二天,礼政府侍郎冯铨忽然来到鸿胪寺,指责江南所立皇帝伦序不合,大顺绝不承认。 左懋第气极,说弘光皇帝乃大明宗室贤王,为百官推进,即位完全合乎礼法。 “什么礼法?真要礼法,立嫡立序,他潞王算哪门子葱?实话相告你们,神宗嫡嗣福王便在我大顺手中,你等再多言,我方便遣百万雄师送福王去南京争位!” 冯铨一点也不念从前为明臣的情份,蛮横无礼不说,还咄咄逼人。 左懋第回敬以“江南尚大,兵马甚多,莫便小觑了”,双方不欢而散。 因左懋第坚持御书必须当面呈交大顺国主,大顺这边则坚决要求代转,两方闹的很僵。 身负和谈使命的左懋第不得不给北京城中降顺的前明官员写信,送名贴,希望这些人能够替使团说话,可是连投几十封书信名贴,却无一回音。 就这么又僵持几日后,大顺提督宫内厅太监高歧凤突然带了一帮兵丁前来,二话不说就将使团携带的金银绸缎全部拿去。 左懋第怒极,指责大顺无视外交礼仪。 “此为皇后娘娘贺!” 高歧凤嘿嘿一声:“我大顺皇后有喜,陛下后继有人,你们这礼送还是不送?” 第八百零九章 南征风云起 辛苦耕耘两月有余,皇后肚中终是传出喜讯,虽不知是男是女,陆四仍是欢喜无比,又值大顺恩科圆满结束,可谓是喜上加喜,当真是龙颜大悦。 此次恩科,共录取北方士子316人,南方士子40人。北方士子录取人数最多的是淮扬地区,计有32人,余下各省差不多均摊,辽东地区最少只9人。 所录南方籍贯士子40人多为南直隶、湖广人士,这些人大半都是籍贯在南方却生活在北方,因此严格来说隆武元年的这次恩科其实录用的都是北人。只不过礼政府那边为了宣传大顺一统天下、四海来归的新朝气象,将籍贯南方的进士大表特表,以达成对南人“宣传”效果。 于成龙也被录取,不过其文章实在差劲,要不是陆四事先有过叮嘱,恐这位天下第一廉吏就成了这届恩科唯一不录者。 状元郎是淮安府的万元林,榜眼是徐州的柳毅、探花则是西安的巩成文。 主持恩科的礼政府原拟定的状元是柳毅,不过柳毅的状元却被右弼宋义忠一句“陛下出自淮扬,今届恩科也是我大顺首届科举,是否可让陛下家乡之人沾沾喜气”给生生变成了榜眼。 陆四亲自阅过三人文章,都写得很不错,所以哪个当状元都行,加上对家乡也的确有感情,便点了万元林为状元。 柳毅由状元变成榜眼肯定有些亏,陆四便格外照顾了这位徐州士子,破格命其任宫内厅近侍学士。 这个宫内厅近侍学士相当于皇帝“秘书”,从政治前程讲,含金量可比状元郎要高许多。 历朝历代,状元为宰辅者并不多,反倒是二甲进士入阁拜相的占多数。 那个探花巩成文是名副其实的,因为三人中他长相最好。历朝所遵循的“潜规则”就是长相好看的为探花,大顺也不例外。 按陆四旨意,今届所录士子都入国子监学习半年,吃住花销都由礼政府开支,入监之后即领俸禄,半年之后再依考绩分派工作。 国子监所学不再是八股文章,而是策论实务,授课老师也多是从六政府及地方挑选的干材官吏。 如兵政府侍郎贾汉复、礼政府侍郎冯铨等都会在国子监兼一门导课老师。陆四这位皇帝也将每月前往国子监一次,至于讲什么,则是皇帝自定了。 恩科的圆满举行让武科也提上议程,礼政府报请于今年八月举行大顺武科。 陆四欣然同意,并将武科等级规模提升到文科一样的程度,责令礼政府、兵政府、枢密院三家共同负责,且指定侄儿晋王陆广远为武科总裁官。此次恩科的主考官是礼政府尚书。 南明那支使团拒不转交国书的事,陆四不生气,这件事他全权交给李定国负责了,并且默许李定国“尺度”可以大一些。 不想这位李晋王于外交上面倒是很守规矩,并没有对南明使团用强,所以冯铨便出面当了回恶人。 陆四意让冯铨给南明的使团施加压力,从而让南京那边感到恐慌害怕,遂在大军南征之前可以起到分化南明作用,另外就是通过所谓和谈从南明身上割些肉。 比如迫使南明割让淮西之地,向大顺输送若干钱粮以解燃眉之急。 也就是让历史重演——多铎拿着史可法提供的钱粮率军打明朝。 宫厅内太监高歧凤往鸿胪寺向使团索要财礼,也是陆四的授意,此举是在向南明使团表明大顺的强势。 陈洪范密奏可议淮西得失,不过须大顺从四川撤军。陆四对此是不屑的,淮西他要,四川他也要。 因此在使团抵京的第七天,陆四授意左辅顾君恩出面同南明使团进行了一次正式接触。 会谈前,陆四接河南巡抚袁宗第奏报,有一明将施郎来投,并献东南地理图,请大顺军早日南下。 陆四觉得这名字熟悉,问枢密使吕弼周:“这个施郎是闽人?” 吕弼周详细看了下袁宗第的奏报,确是福建人。 “想必是他了。” 陆四点了点头,传诏赏施郎游击衔,调天津海军听用。 “陛下,郑芝龙尚在犹豫,未肯表明是否归顺之心。” 吕弼周是枢密使,枢密院统管军务,对南方诸镇的招抚策反皆由枢密院负责,而郑芝龙作为福建地方实力派,又是海上“霸主”,拥兵二十余万,若能策反归顺意义重大,因此这件事吕弼周是亲自负责的。 “一个闽国公,一个闽浙总督,郑芝龙还嫌不够么?”陆四冷笑一声。 吕弼周道:“郑芝龙原是愿归我大顺的,不过南都方面册其为南安侯,倒是叫郑芝龙自觉身份又涨了,故而便又观望起来。” “那便也晾晾这位南安侯,待大军南下,朕倒要看看他郑芝龙有无胆量与我大军一决高下!” 陆四将案上已经批阅的奏疏交内侍整理归档,同吕弼周说起与南明使团会谈的事,最终定下须强硬的态度。 次日,顺方直接提出南明须向大顺称臣,岁贡三百万两,割淮西、四川等地方能达成和约的条件。 岁贡称臣,问题并不大。割淮西之地,弘光君臣也有心理准备,授意左懋第便宜行事,可割让四川肯定超出左懋第的权限,所以左懋第无法答应。 左辅顾君恩道:“既然贵使不能做主,那你们也没必要留在北京,明天便走,我朝下月自发兵去夺淮西,至于四川,不议了。” 左懋第等见顺方态度强硬,毫无和谈之意,便要求赴昌平祭告陵寝,议葬崇祯帝。 顾君恩断然拒绝道:“我皇帝入京之日即登煤山,哭过你们那位先帝,尔今还要你们哭什么,祭什么?” 并讥讽南京方面满洲势大之时惧虏之威不敢发兵,还一心想搞什么“联虏平寇”,将大顺视为洪水之祸,反将那异族满虏视为亲近之人,可谓是不忠不孝,如今却装成孝子贤孙要来哭祭什么先帝,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随即取出檄文一道,当场宣读,指责南京诸臣“不抗虏为罪一;擅立皇帝为罪二;擅留满虏封王为罪三;各镇拥兵虐民为罪四。旦夕发兵讨罪”。 次日,顺方派员领兵三百名押送使团南返。 南返前,陈弘范、马绍愉密奏可说服金声桓、刘良佐、余永寿等镇来降。 陆四要枢密院负责此事,明确南明诸将若来降,一律降两级用之。随后留晋王陆广远坐镇北京,自己则轻车快马前往河南。 速度比之回返的南明使团还要快。 甘陕总督孟乔芳密奏,原满洲智顺王尚可喜已向大顺奉表,并愿密攻阿济格。 这件事让南征比计划中提前。 第八百一十章 最后的满蒙集团 尚可喜如今的处境也着实尴尬,作为满洲的三顺王,麾下有近万兵马,且火器众多,按理随阿济格投明之后怎么也当获封一个郡王,再不济也当是一个国公,然而最终这位智顺王仅被南明封了一个顺义伯。 封号不伦不类。 阿济格归明之后,明廷不仅将荆襄作为阿济格部的驻防之地,还将荆襄东面的德安、黄州二府也划给阿济格部驻防。 名义上仍属阿济格节制的尚可喜被阿济格调至黄州驻防,然而黄州这块地盘原是左良玉的,左良玉虽死其子左梦庚同二十余万大军却在。 左梦庚获封秦王之后便率部回到武昌,除了于城中大修王府外就是派部将前往左近各府“接收”,只是因为惧怕满蒙兵,左梦庚不敢“收复”荆襄二府,遂将主意打在了德安同黄州二府。 哪想朝廷一纸诏令将德、黄二府交予阿济格驻防,左梦庚气的直咬牙却不敢同满蒙兵打。 不过很快左梦庚就得知阿济格将黄州交给了尚可喜,且探知阿济格对尚可喜很不信任,尚可喜部的家眷也都被顺贼扣着。 投明之后,阿济格向督师阁部史可法建议要么除掉尚可喜,要么将尚可喜部内调其它地方,否则此动摇之部定会影响战局。 史可法优柔寡断,考虑除掉尚可喜恐会引发降军不安,且会让朝廷落一个杀降的恶名,故而不同意杀尚可喜。倒是答应将尚可喜内调到江西,可尚可喜却不肯去江西。阿济格以军议之名召他去襄阳,尚可喜也托辞染病不去。 恼怒之下决意攻打尚可喜的阿济格又被史可法劝住,让阿济格将黄州交于尚可喜,使其能安心不生陷患。 阿济格没想到这位史阁部如此迂腐,明知尚可喜对大明不忠还要大力安抚,当真是哭笑不得。 奈何他阿济格现在也是无根浮萍,寄食落难之人,而史可法又是他在明朝这边最大的依靠,其部钱粮也要靠史可法向南京求拨,遂无奈答应史可法将黄州交给尚可喜。 尚可喜巴不得离满蒙兵越远越好,收到调令二话不说带着其部前往黄州。殊不知其前脚刚走,阿济格就派投降的牛金星去了武昌,想借左梦庚之手除掉尚可喜。 史可法这边不知阿济格想要借刀杀人,除了不断向朝廷上书请求钱粮北伐外,就是一心为阿济格部满蒙大军筹粮筹饷。 荆襄一带相对富裕,此前大顺将领白旺在此经营数年,使得荆襄不仅成为大顺军威慑南方明军的存在,也为大顺在河南怀庆的反攻提供了源源不断钱粮。当日如果不是王体中、王得仁叛变,有荆襄这块稳固根据地同数万精兵在手,李自成未必就不敌孤军深入的阿济格。 可惜再怎么富裕,以荆襄一地养阿济格麾下的十万满蒙大兵,百姓负担也是极重。为了筹集钱粮,阿济格更是纵容麾下满蒙兵大肆劫掠,对此史可法不仅视如未睹,反而向地方发文要求再加“北饷”。 民间一片嚎哭。 荆州士子辛升作《北饷》诗,诗云:“一年血比五年税,今岁监追来岁银。加二重头犹未足,连三后手急须称。可怜卖得贫儿女,不饱奸胥一夕荤。” 吏科给事中陈燕翼素对史可法不耻,闻荆襄之事气愤之下上书道:“今史可法为五省总理,不闻行间将、吏,不闻一筹一策,用间用奇,但知张口向内添官索饷,于百姓敲骨吸髓,此无能也。” 这边史可法仍对尚可喜抱有厚望,为了安抚尚可喜使之能真正为大明效力,其便微服前往黄州,准备同这位满门忠烈的前东江镇名将好生促膝长谈。 哪想刚到黄州境内,史可法就被尚可喜的士兵抓到山上当伐木的苦力,直到几天后尚可喜部将连得成前来视察营建情况,史可法逮到机会扔下肩上的巨木大叫:“老夫效力数日矣!” 这才被解救出来。 窝火的史可法黄州城也不去了,直接掉头回襄阳。尚可喜得知情况也是愕然,实不明白这位史总理为何不对其士兵表明身份,以致在山上吃了那几天苦。 把人追回肯定是来不及了,尚可喜只得写封赔罪信命人带给史可法。这边赔罪信刚送出去,那边武昌的左梦庚已遣部下总兵徐勇率两万士兵乘坐战船渡过长江,向黄州城浩浩荡荡杀来。 有人来抢自己的地盘,尚可喜哪里坐得住,立即率兵抵抗,双方在长江边上的新生洲口展开激战。 徐勇部虽兵力是尚可喜的两倍,却缺少火器,双方交战之后徐勇部就始终被尚可喜部的火炮压制,根本近不了尚部。 半个时辰后,尚可喜麾下悍将郭虎亲率六百披甲死士突击徐勇中军,徐勇不敌中军大旗被夺,只得狼狈逃跑,结果折损士兵近万人。 左梦庚闻徐勇战败,也是大怒,不信自己拿不下只有万人的尚可喜,再派大将马进忠率兵三万攻打黄州。 这个马进忠绰号“混十万”,曾是大顺军将领,后在洛阳之战被左良玉击败收服,后与金声桓、惠登相、王允成、李成五人并称“外五营大校”。 尚可喜这下对守住黄州没什么信心了,督师阁部史可法又被自己的士兵拿去当了几天苦力,肯定不能指望史可法替他做主。阿济格早在降明之前便对尚可喜生了杀机,更是没法指望满蒙兵来救他。 最终,在部将连得成、郭虎等人的劝说下,尚可喜决定以黄州府作为其反正投顺的礼物。 只是由于尚可喜之前多次拒绝大顺的招揽,河南巡抚袁宗第对其甚是厌恶,所以为了能让自己成功归顺,尚可喜派人找到甘陕总督孟乔芳,希望孟总督能够替他向大顺皇帝说情。 孟乔芳念在昔日同尚可喜交情不错,且尚可喜反正来归将一下打破中原战局的僵持局面,利用得好甚至可以重创阿济格集团,遂向北京上书为尚可喜请降。 尚的归降的确如同一根杠杆将中原战局给翘动了起来,陆四亲自南下,为的就是如何利用尚可喜反正这一有力良机,将阿济格这支最后的满蒙重兵集团瓦解。 第八百一十一章 但愿宇内平 四月,秘密抵达河南的陆四于汝州南部的鲁阳关召开荆襄作战会议。 与会的除了河南巡抚袁宗第、布政使袁有龙,驻河南战区的第十军提督党守素、军法官麻三、镇帅谢金生、杨祥、董学礼、任继荣、曹彦虎等高级将领外,另有随皇帝一同南下的第二军提督刘体纯,第三军提督贺珍、第五军提督徐和尚三位获封国公的重臣。 枢密院随行的是右使李定国,兵政府随行的是侍郎贾汉复。 刘体纯、袁宗第、高一功三人皆为李自成时大将,归顺陆四后各自为军提督,领所部不管是对满攻击还是平定张献忠的大西,都立下赫赫功劳,因此皆获封国公。 第五军提督徐和尚乃是从龙之臣,又是老淮军的重臣,获封国公也是理所当然。只贺珍这个国公看起来有些名不副实,其在重新降顺之后只参加了东征讨满,并未参加对西战事,因而在军功这一块相较其他几位国公明显逊色许多。 贺珍在政务院初定封爵时,考虑其是一军提督,便初拟授予侯爵,然而即便只是个侯爵,也有不少人对贺珍这个侯爷不满。 贺珍本人也觉得自家并无多少军功,前番还曾袭击过友军西路军,造成上万西路军将士伤亡,也因为他的叛变导致圣武天王李自成在陕西无法立足,因此内心对这个侯爵也是极为惶恐,上书表示自己功劳有限,能为大顺效力重新恢复中华已然心慰,绝不敢自居有功,故自请让侯。 主持封爵事务的左辅顾君恩和右弼宋义忠商量了一下,结合贺珍的历史表现,均同意降贺珍为伯爵。 宫中的陆四在看过政务院递交的贺珍降爵书上却大笔一挥,写道:“贺有功,侯晋公。” 顾、宋二位宰辅不明贺珍何来大功,以至于不降反晋。 “当年贺珍若不归我,西路军十万将士焉能回返大顺?朕又如何能挥师东征?” 陆四认为贺珍归顺之后虽然军功不及其他人,但其归顺本身意义却极其重大,不仅让他成功“夺取”西路军的军事指挥权,也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抢在阿济格北返之前,领着西路军攻打北京。 事实证明,正是贺珍的归顺才奠定了大顺此后一系列军事及政治胜利的基础。 贺珍不归,陆四无兵。 如此,岂能不封公。 而且贺珍代表的也不是他贺珍本人,而是代表武大定、严自明、石国玺等汉中军集团。 这些当初随贺珍叛变降清的将领现在都是大顺军的中坚力量,其中不少人还随刘文秀、李来亨出征四川,所以对贺珍的封赏不能草率。 当然,陆四高看贺珍一眼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位在李自成死后自称奉天倡义大将军举兵抗清,并坚持到最后,成为有名的“夔东十三家”之一有关。 听了陛下所言,顾君恩若有所思,遂道:“贺珍都能为国公,何愁天下人不来附我!” “贺有功,侯晋公”六字很快就传到贺珍耳中,令这位从前的明朝副将、清朝汉中总兵不禁泪流满面,跪拜宫城方向遥呼万岁。 会议开始后,即由李定国代表枢密院宣读关于河南驻军调整方案。 根据陆四的指示,枢密院的方案,河南地区的驻军将被整编为两个集团军,原第十军番号不变,但扩编为三镇,辖杨祥、董学礼、任继荣三镇。三镇番号为第十八镇、第十九镇、第二十一镇。 另新增第十三集团军,以原第十军镇帅谢金生为军提督。所辖三镇为谢金生原来的第十七镇、曹彦虎的第十八镇,永安部忠贞营。三镇新番号分别是第三十镇,第三十一镇,第三十二镇。 经过整编后,第十、第十三集团军合计总兵力六万人。 以两个集团军六万兵力南征阿济格肯定不够,为此枢密院奉皇帝诏意调天津的第五军(辖两镇)、驻北京的第三军(辖两镇)及御营直属第二集团军(辖三镇)南下加入荆襄战场,三个军总兵力近八万人。 除此外,原黄昭部重甲兵同御营羽林军合编为第十四集团军,辖两镇。因第十四集团军以骑兵与重甲见长,故又被称为特种军。此军除担负作战任务外,又负责御营宫禁宿卫,成为大顺朝真正的御林军。 第十四集团军提督黄昭,所辖两镇帅一个是原先羽林军统制樊霸,另一个是原第十军的军法官大团麻三。集团军总兵力一万七千人。 炮兵方面,耿继茂的炮兵第二镇也经运河南下,自卫辉折道赶来鲁阳关。由于对西战事缴获大量西军火炮,耿继茂的炮兵第二镇拥有大小火炮多达六百门(包括大杆子铳、虎蹲炮等小炮),计有炮兵正辅兵一万三千人。 也就是说,为了一口吞掉阿济格集团,陆四几乎动用了大顺一半家当,出动了六个集团军加一个炮兵镇,动员兵力十六万余,民夫五万多人。 另外没有调动的军队是辽东高杰的第七军,驻防河套防御蒙古的高一功第一军,驻防宁夏的赵忠义暂一军,驻防青海的辛思忠暂二军,驻江北的第六、第八两个军,以及驻甘肃的艾能奇第十一军。 第一军、第七军、暂一军、暂二军及第十一军五个军是陆四用于防御北方蒙古的五支精锐,非不得已是绝不会轻易抽调南下的。 故而在西安整休的左潘安的第四军、李成栋的第九军将成为陆四手头的总预备队使用,计划中或用于荆襄战场,或用于四川方向。 入川的刘文秀第十二军目前进展顺利,刘文秀奏报已围重庆近一月,只要确保粮草供给,最迟一个月就能拿下重庆。 将用于荆襄战场的各部队兵力及集结方向,何时到达,一一向诸将明确之后,李定国请皇帝陛下作开战动员。 “之前朕是想到年底再南征的,因为大伙不是不知道咱们大顺现在的处境,当真是钱没有,粮没有,政府就算搞来一些也没法捂在手里,这国家建设说白了就是用钱。而这大炮一响就是黄金万两,所以朕寻思等秋收后再南下,好让政府喘口气,让百姓们也喘口气,现在看来,倒是时势逼着朕不得不提前了。” 陆四从案上抄起缴获自多尔衮的那杆大烟袋,朝墙上地图标示的荆襄方向敲了敲,侧首看向诸将:“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你们封公的封公,封侯的封侯,封伯的封伯,朕在封赏这一块是对得住你们大伙的,现在就看大伙对不对得住朕了。” 说罢,大烟袋一扬:“戚少保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朕引戚少保的话,杀人非我意,但愿宇内平!” 第八百一十二章 四汉将 荆襄会战二十余万军民调动,不管是于明、于满,于大顺,都是前古无人的一次大动作。 当年多尔衮决意挥师入关,动员举国兵力,连十二岁以上的孩童都征发,从正月初范文程献策入关到四月最终定策,前后历时四月之久。李自成自西安决策东征,调集主力精兵六万,也耗时半月之久方才渡过黄河。 陆四这次倾半数身家投入二十万余军民参加荆襄会战,无论各集团军调拨,还是钱粮军械运输,亦或支前民夫出役等事,无不是繁琐至极,因此不可能会战命令一下,各部就能立时投入战场的。 因此,李定国制定了更加详细的荆襄会战部署,首先由距离阿济格集团最近的第十军党守素部向南阳发起进攻,牵制阿济格部,从而避免尚可喜遭到左梦庚部同阿济格的东西夹击。 整个战役能否成功的关键就着落在尚可喜部,因此必须保证尚可喜部的安全。 其次,由谢金生统领第十三集团军从汝宁府黄土关进入黄州境内,表面作出大举南征迹象,实际是增援接应尚可喜部。同时在尚部的配合下,从黄州府向西攻入德安,迫使阿济格屯于荆襄的主力分兵。 这是战役第一阶段,李定国指出第一阶段重点就在于迫使阿济格集团分为两支,即一东一西,从而为后续围歼其一部做铺垫。 兵政府侍郎贾汉复补充一个意见,认为第十军同第十三军一旦对阿济格动手,史可法很有可能会以五省总理的身份调令左梦庚支援阿济格。 “左梦庚虽是个纨绔子弟,不过他爹左良玉给其留的家底子也着实够厚,其麾下不但有二十余万人马,更有马进忠、徐勇、李国英、王允才、金声桓、张勇、卢光祖、徐恩盛这些人为其所用,故臣以为对左梦庚当施以招抚策,使其不敢派兵助战阿济格。” “那就派人去招抚左梦庚,嗯,既然弘光封他为秦王,朕这边也可以让他继续为秦王。” 陆四明白贾汉复的意思,拥兵二十余万的左梦庚虽然并不能实际控制麾下那帮将领,但有南明这个朝廷大义在,又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左梦庚再是愚蠢也不可能坐观阿济格覆没,因为那样的话,顺军下一个攻击目标就是武昌。 且事实上招抚左梦庚还是有很大把握的,前世历史上左梦庚就是在拥有重兵的情况下向阿济格投的降,可见左良玉这个儿子骨子里很是贪生怕死。 所以陆四只要给出既能保命又能保富贵的筹码,不怕左梦庚不上钩。 当然,为防万一,也要对左部有可能北上做出预案,这就是第二阶段作战方案了。 李定国排兵布阵,第二军在提督刘体纯的带领下自开封南下,尔后直接开进黄州,如果左梦庚愿意受抚于大顺,则第二军立即投入对西线阿济格的决战。如左梦庚执意与大顺为敌,则第二军直接渡江攻打武昌,迫使左梦庚老实呆在武昌别乱动。 “第二军是我精锐之师,拖住左良玉留下的那帮乌合之众绰绰有余。” 李定国对刘体纯统领的第二军印象深刻的很,他与孙可望在陕西境内曾被这支同满蒙兵血战多次的顺军精锐重创过。 陆四认同李定国的排兵布阵,他对左梦庚麾下将领有印象的也就是李国英、徐勇、张勇、金声桓等人。 那个李国英是个督抚人才,治政很有一手,实际带兵能力却不出众。徐勇、张勇都是明末历史上的名将,尤其张勇还是满清所谓河西四汉将之首,平定吴三桂这家伙出力甚大。 不过那个所谓河西四汉将另外三人却都在大顺,其中赵良栋就是甘陕总督孟乔芳节制的总督标营游击。孙思克是后金时期投降满洲的孙得功之子,现在京东地区作田奴。 至于王进宝,则就在陆四的侍卫队伍中。 在归顺之前,王进宝一直在同乡张勇手下当兵,不过他另外有个老乡叫刘晓亮则在大顺军中。 刘晓亮在归顺之前是甘肃总兵李棲凤的亲兵,归顺之后在徐州组织的大比武中脱颖而出,成为时淮军最精锐的百人队一员,后来调到陆四身边担任亲兵副队长。 有一次陆四与亲兵们闲聊问起他们家乡情况时,刘晓亮说自己有两个同乡在明朝那边,一个是当了总兵的张勇,一个则是跟他从小一块长大的王进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由于当时淮军还不算强大,充其量算一支地方义师,而不是北方霸王,因此陆四对于招揽已经是左良玉麾下总兵的张勇不抱希望,但对于招揽可能只是个小队长的王进宝倒是极有信心。 于是很自然的刘晓亮就写信托人带给同乡王进宝,信中对淮军这边自是一顿猛夸,然后让王进宝到淮军这边来,兄弟俩往后一起跟陆大都督干。 张勇虽也是王进宝的同乡,但张勇对于这个小自己很多的小老乡其实并不重视,因此王进宝在明军那里很不得志。收到同乡刘晓亮的信后,王进宝立时动心,不是对自己投过去就能拿五十两白银动心,而是对自己投过去能当营官动心。 在一次随队伍外出打粮时,王进宝带着几个弟兄开了小差,并成功带人潜到了顺(淮)军控制区。 陆四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这个来投奔自己的河西四汉将,因为他当时从徐州出发去了河南,但走之前将这件事对留守的侄子广远提了一下。 广远便按叔叔的意思将王进宝安排在军中当了营官,刘良佐率部袭扰徐州时,王进宝带兵坚守萧县。后来陆广远亲自率徐州驻军攻打刘良佐,王进宝又自请为先锋,带领所部死士披甲夜袭刘良佐。 此战不仅吓得“花马刘”再也不敢打淮军的主意,也让王进宝的本领得到了很好的展示,战后便晋升为标统。 仅仅半年不到时间,便从一名低级武官晋为中层将领,这在明朝那边是无法想象的,至此,王进宝对大顺可谓是忠心耿耿。 后来随部北上攻打洪承畴,又参加了顺军主力围歼多尔衮集团之战,积功升任副旅帅。 陆四在涿州接见有功将士时才想起王进宝来,连忙将其调入自己的亲军羽林军,同陈威力一起成为樊霸的左右手。 羽林军现同重甲合并为第十四集团军,本领出众又“简在帝心”的王进宝自是再升一级,成为第十四集团军所辖的第三十三镇甲旅旅帅。 招揽王进宝过来的刘晓亮则在第三十五镇任副旅帅,官做得反而比王进宝小了一级,主要原因是刘晓亮一直跟着陆四行动,无法获取大的战功。 如果左梦庚那小子胆敢不受抚同大顺为敌,且张勇率兵与顺军对阵,陆四便会让王进宝与之对阵,看看河西四汉将到底哪个本事大一些。王进宝不行就跟孟乔芳要来赵良栋,再不成就把那个田奴孙思克调来。 三打一,倒要看看他张勇有多大本事。 第八百一十三章 荆襄会战 李定国的计划中,刘体纯的第二军进驻黄州后,贺珍的第三军、徐和尚的第五军、耿继茂的炮二镇也大约在同时间加入河南战场,同第十军党守素部一起向荆襄当面满蒙军队发起总攻击。 第十四集团军则随御营行动,伺机破敌。 如此就形成东线顺军两个军主力,西线四个半军主力的兵力配备,而无论是东线还是西线,顺军对于满蒙军都将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尤其是在火炮方面拥有压倒性优势。 再有尚可喜部的配合,可以说只要不出大的变故,全歼阿济格集团都有可能。 “南阳城的谭泰是弘光朝任命的河南总兵,我军早前为了诱敌放弃南阳同新野,迫使满蒙军粮道拉长,也让他们的兵力更加分散……” 李定国强调第十军党守素部攻击南阳时不必过于激烈,免得谭泰部放弃南阳缩回襄阳,这样会让后续对阿济格主力的围歼变得困难。 “这让俺怎么打?” 党守素困惑,情报显示南阳城的谭泰麾下大概有七千多满八旗兵,而他第十军整编后辖三镇,总兵力三万,兵政府前段时间将缴获自西军的一批火器又调拨给了他,因此即便从前两次败于谭泰之手,但这回党守素却不认为自己还打不过谭泰,对于夺取南阳也是信心十足。 但听李定国的意思,又要他第十军攻打南阳,又不能一下就把城给破了,那这仗打起来可是有点缩头缩尾,憋屈的很了。 “不是不让你老党干,是让你别一下干得太猛,把人家谭总兵给吓跑了。” 陆四起身解释了李定国的意思,战役第一阶段要围绕南阳城做文章,在拖住谭泰部的前提下最好能够诱使阿济格自襄阳,不断向南阳增兵,形成添油局面,这样等第三军、第五军赶到,就能一下把谭泰给包圆。 河南巡抚袁宗第点头道:“谭泰是满洲名将,也是阿济格麾下最重要的将领,若能击杀此人,不亚于断阿济格一臂。” “夺取南阳,击败谭泰后,我军当迅速夺回新野,向襄阳进军,不给阿济格喘息之机,先给他来个兵临城下。另外,据我所知,阿济格现在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说话间,李定国将顺军在襄阳一带细作传来的一份情报读给众将听,这份情报不是满蒙军驻防情况,而是一份关于满蒙军中突发疾病的情报。 “据我军细作探明,三月以来,有不少满蒙军突然发热,腹泄,病情严重者捞起上衣明显能看到肝脏部位肿大……随着天气变热,疾病在满蒙军中传播更甚,初步探明至少有数千满蒙兵染上此疾病……” 听到这里,陆四突然说道:“不是瘟疫,是血吸虫。” “血吸虫?” 众将都是一愣,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陆四解释说这是南方水域中的一种寄生虫,多寄生在钉镙中,尤以湖广最多,因为湖广境内有长江,有洞庭湖,所以钉镙也是最多。 又说血吸虫初入人体看不出什么,一般会潜伏数月至一年之久才会爆发明显病症,从时间上看来,现在阿济格部生病的那些满蒙兵去年就已经被血吸虫寄生,而且可以肯定染上血吸虫病的满蒙兵人数将会越来越多。 “得了这种病的人,基本上就是生不如死,别说披甲拿刀了,就是搬几块砖头都会累的够呛,且十分折磨人。” 陆四想到率领淮军北上那年,曾想通过天花重创清军,甚至让满洲灭绝。不过最终仅是让豪格部染役三千多人,而这些染上天花的满蒙兵全部死在了山东,加上天气变冷,天花没有如陆四所愿传到北京去。 但上次是人为,这次却是大自然所为。 李定国想到一事,忙问:“陛下,臣在京时听人说太医院在组织人手生产打虫药,这个打虫药是否与血吸虫有关?” “那个打虫药打的是人肚子里的蛔虫,同血吸虫没有关系……这个血吸虫眼下没有好的医治手段,人一旦被血吸虫寄生,便是早死晚死的事。” 众将听了这话,都是面色一凝,因为血吸虫能寄生满蒙兵,同样也能寄生大顺的将士。 “这种病是没法治,但可以防。” 陆四想了想,叫河南布政使袁有龙听记,却是将自己知道的防治血吸虫的办法说了出来。 诸如于枯水期时组织民众扑杀钉镙,或是于江滩河滩多洒石灰,另外就是严禁靠近钉镙水域的百姓喝生水,必须待水煮开之后才能饮用。 “这个血吸虫不能因为让咱们的敌人染病,咱们就认为这个虫子是好东西。虫子不分人,它可不问谁是汉人,谁是鞑子……在朕眼里,这血吸虫比任何敌人都可怕,是真正的瘟神,要是咱们不重视这个虫子,咱们大顺的百姓就要吃大亏的。” 陆四不是怂人听闻,其的确对血吸虫忧心肿肿。前世国家建国之初,长江流域以南十三省上亿人口受血吸虫威胁,儿童患病之后影响发育,妇女得病多不生育。 湖北重灾区甚至由于患者相继死亡,导致人烟凋敝,田地荒芜,出现成片成片的无人区。 所以,必须根治血吸虫问题,将这个瘟神当成国家头等大事来办。 他对河南布政使袁有龙说道:“血吸虫这件事你们河南先做试验,将朕说的那些办法都用起来,政府组织,各级医院,百姓、驻军四者结合起来,给朕搞一个轰轰烈烈的送瘟神运动。事情办好了,你袁有龙就是朕的大功臣,大顺的大功臣!” 继而又语重心长对文武说道:“这个病,朕是真不能让它横行,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年轻人,那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要是得了血吸虫病,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刚刚登基就要下罪己诏?” 言罢,让各军提督、各镇帅回去之后在组织兵马调动时,都要将防治血吸虫病的法子教给每一名士兵。今后大军不管到哪里,只要发现地方上有这个病,就要组织人手帮助百姓防治,扑杀钉镙。 会议最后,陆四指出围歼阿济格的最后一步就是突入襄阳后,必须阻止阿济格东逃,绝不能让阿济格麾下这支还算能战的兵马继续为弘光朝所用。 结束之后,陆四命李定国留在鲁阳关负责各军调动联络之事,自己则前往汝宁府视察当地民生恢复情况。 途中,为迷惑南明朝廷,陆四授意江北巡抚陆文亮让在扬州不敢南下的那位东林老宗师惠世扬,代表大顺出使南都。又让河南巡抚袁宗第继续向阿济格索要李自成尸体,还让北京将阿济格同多尔衮的女儿送到了前线。 同时对山东、河南、淮扬、陕西等地组织粮草供应大军南征做出一系列指示。 参加荆襄会战的各军也在接到命令后纷纷动作,一时之间,运河布满装运士兵军械的船只,通往河南的官道也是旌旗招展,车马络驿不绝。 四月十三日,党守素指挥第十军率先攻击南阳城。 南阳城中的明河南总兵谭泰却是疼的连城头都不能上,原因是他也得了血吸虫病,肝部位异常肿大,脖子也异常粗,较之从前看上去如同胖了一圈。 并不知道自己在去年被长江边血吸虫寄生的谭泰,在得知顺军党守素部攻来后,强撑着部署守城事项,同时派人向襄阳求援。 得知顺军攻打南阳的史可法生怕南阳得而复失,急忙让忠王阿济格派兵支援,可血吸虫病的突然爆发让几千满蒙士兵一下丧失战斗力,加上从去年开始有几千满蒙士兵被顺军招降,阿济格麾下虽仍有数万人马,但由于粮草问题分散在襄阳、荆州、德安三府,一时之间也难以调集,只得让谭泰坚守十天。 第八百一十四章 王杀王 对于顺军突然攻打南阳,史可法虽甚为忧虑,却没有意识到这是顺军大举南征的前兆,反而认为这是顺军对于他上书反对和谈,以及督兵收取南阳、新野、唐县等地的报复。 同当年惧虏一心想要和谈,甚至不惜划江而治从而达成“联虏平寇”不同,史可法对农民军组建的大顺极度仇视,不仅看不清明朝自身根本无力北伐的现实,也错误估计北方大顺的实力。 在这位阁部督师眼中,明朝如今有四王强军数十万,又占东南财赋之地,绝非残破北方可抗,因而一心筹画北伐。 因此,史可法坚持不肯放弃南阳,催促阿济格尽快遣发援军,以确保“新唐大捷”之战果,不使南阳这座北伐前出基地沦于贼手。 史的幕僚应廷吉私下对同僚说道:“督师从前料敌不明,今日料敌同样晦暗。” 投降阿济格后被任命为襄阳知府的牛金星也私下对其子牛佺说,史阁部之所以不肯放弃南阳城,无非是图虚名,“此东林通病也。” 被俘投降又被阿济格看中向弘光朝举荐为河南巡抚的宋献策,结合多方面情报判断顺军是要大举南征,原因多种,然根本还是北方无饷无粮,所以他们不可能和明朝达成和谈,南征是必然之事,关键在于早打晚打而矣。 故宋献策反对向南阳增兵,并请阿济格撤回谭泰部只屯守新野,其余城池一律放弃,以集中兵力应对顺军的这次攻势。 “王爷能为忠王,全赖麾下满蒙将士,然明朝未必对王爷真的放心,而王爷又处接敌一线,若不能自保,则必为丧家之犬。” 因为自己曾是李自成的军师,宋献策深知他不可能得到明朝真正信任,也无法掉头重投陆顺,故而一心帮助阿济格谋划,欲使这位满洲英亲王能为湖广实质藩镇,届时方有资格在与顺与明周旋。 便是真的无法自立,也能讨一后路。 所以,宋献策不想阿济格的实力有太大折损。 阿济格帐下原甲喇额真珠玛喇同额真和讬,也认为坚守南阳这座空城实无意义,不如放弃。 对宋献策向来言听计从,并亲切称其为“宋爱塔”的阿济格思来想去,终是决定放弃南阳撤回谭泰部以保存实力。 不过未等撤军令下,谭泰那里有好消息传来,竟是顶住了顺军攻势,并“毙敌甚众”。 史可法闻战报高兴说道:“贼兵既不堪用,当速遣大兵北上,伺机破敌,光复中原!” 顺军的无能让阿济格实是找不到撤兵理由,加之史可法以督师总理身份给其压力,阿济格终是派将领爱松古、巴颜等率军六千驰援南阳。 爱松古、巴颜率军至南阳后,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想象的简单,谭泰部的确守住了南阳城,也击退顺军的多次进攻,但城中役病横生,竟有半数将士因役病卧床不能起。 谭泰本人病情也越发严重,先两次上城都是由军士用担架担上城的,脖子肿胀的连头盔都戴不了。 城中粮草倒是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但城内军士疫病情况让爱松古生出退堂鼓,其担心这波疫病会蔓延到他的部下,便同巴颜商议将城中实情相告后方忠王,还是主张放弃南阳,等疫情过后再择机北上与顺军对决。 然在史可法的压力下,阿济格未同意爱松古退兵请求,仍命其坚守。 事情到这里也令人匪夷所思,史可法自为南京兵部尚书以来,向来便指挥不动任何兵马,当年瓜州之战镇江总兵张天禄更是直接将这位堂堂阁部丢在江北,今日拥兵数万的忠王阿济格却将史可法视为恩主,事事奉令,当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阿济格也是有苦难言,作为丧家之人,若不依靠于明朝有极大威望的史可法,又哪里能在荆襄落脚。 襄阳派出一些医官郎中至南阳,可是药材稀少,且根本不知满蒙士兵所染并非瘟疫,也不是疟疾,而是血吸虫病,故而根本无法有效治疗,致使不少满蒙大兵病情加剧死去。 血吸虫病的狂虐之下,此时的阿济格部,无论是南阳前线还是后方的荆州,到处都是生不如死的满蒙大兵,军心士气极其低迷。 攻打南阳城的顺军党守素部虽不曾退兵,但之后组织的两次攻势也没有奏效,甚至还被爱松古袭营,双方在南阳城下你攻我守,你防我备的足足僵持了二十四天。 这二十四天内,除了阿济格自己向南阳派出援军,明朝于湖广地区的其它军队没有一支赶来增援,反而发生了两起内讧。 一是二王内讧; 二是吴王内讧。 二王指的是被明朝封为兴安王的王体中,封为建国公的王得仁。 王体中与湖北巡抚章旷勾搭成奸,此人对于兴安王一封倒也满意。然而王得仁却没能如愿封王,只获了个建国公,心下对章旷及南都都有怨恨,对封王的王体中也是不服,结果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和秦王左梦庚麾下总兵、获封赣国公的金声桓联络起来,酝酿率部脱离王体中到江西与金声桓“合伙”。 王体中这个兴安王自是不肯让王得仁分走他这个兴王安的实力,结果二人矛盾日益突出,终在四月十七日双方发生火拼,结果王体中被王得仁所伤,不得不率残部逃到岳州境内。 王得仁成功火拼王体中后立即沿江东下前往九江,与早已等侯的赣国公金声桓合兵。 两位大明的国公眼中毫无南都朝廷,竟公然派人持牌前往南昌,声称马步大军十万旦夕将至,要那江西巡抚邝昭立即开城迎二位国公入城。 因金、王二军麾下兵马军纪极差,邝昭害怕二人入城后会屠城,吓得解印而逃。南昌城中其他官员和士绅也一哄而散,余者只得推出一些代表到九江迎接二位大明国公。 金声桓、王得仁如愿拿下南昌,成为江西的“土霸王”。进入南昌后,金部驻西城,王部驻东城。紧接着二人又各派将领进驻南昌附近州县,还联名以向都上书称二人进驻江西实为安靖地方,筹备北伐。 南都方面接到金、王奏报,大臣小臣一片寂静,均是无可奈何。弘光还被迫下旨命金声桓提督江西全省军务,王得仁督理钱饷。 被王得仁击败带着残兵几千人跑到岳州的王体中初始是想投奔偏沅巡抚傅上瑞,可是还没等王体中有所行动,岳州境内的吴三桂部将杨坤代表吴三桂向王体中示好,并请王体中入城赴宴。 结果席间杨坤突然发难将王体中刺杀,事件发生后,城外的王体中残部兵校大为愤慨,拥至城下,喊杀震天。 杨坤督兵守城,经两天交锋,王体中余部无法破城,最终在吴三桂谋士方献亭的斡旋下,王体中余部六千人尽数归附吴三桂。 这两桩明军内部的内讧事件不仅让弘光朝廷颜面无存,暴露南都根本无法节制这些投降过来的原清军(顺贼),也让荆襄战局向着史可法料想的反方向急奔而去。 首先就是武昌城内的左梦庚在知道吴三桂吞并了王体中部后,害怕这个辽王会从长沙抄自己后路,把他这个秦王也当猪宰了,吓得赶紧让已经率兵渡过长江的大将马进忠火速回返,并让李国英、徐勇等将领率军至洞庭湖一带监视吴三桂的兵马。 得知马进忠撤兵后,黄州城中的尚可喜不禁喜极而泣,旋即秘密调遣所部精兵悄悄往西开拨,与此同时,尚可喜派大将班志富护送其子尚可信前往汝宁黄土关。 第八百一十五章 身家富贵皆在爷身上 班志富见到大顺第十三军提督谢金生时,后者正在一处帐中弹棉花。 这是谢金生起事前干的活,虽说如今已经贵为一军提督,但闲暇之余谢金生总是喜欢弄些棉花弹一弹,主要是他觉得别人弹的棉花不如他弹的好。 类似还有第六军提督程霖闲下来时也喜欢再当一次卖油郎。 河北巡抚夏大军有次到乡下看到村民出丧,竟不顾巡抚身份要屈尊替人家扶重,幸亏左右及时劝阻,不然巡抚大人怕是真就重操旧业了。 放下手中用以弹棉花的弦弓后,谢金生丝毫不理会班志富的愕然,拍了拍手又拍了拍头上的棉花,示意班志富随他到隔壁军帐。 回过神来的班志富觉得还是先向谢提督介绍一下长公子,但后者只是看了眼已经十岁的尚之信,也没多问一句便让人送这位长公子去北京。 京里对尚可喜的儿子已经有了安排,就是送入国子监学习。 实际,就是人质。 不需要谢金生开口询问,班志富便将尚可喜已带兵秘密西进,以及左梦庚部将马进忠退兵的事说了出来。 “马进忠退兵未必就是因为左梦庚怕吴三桂背后捅他一刀,也有可能是那位秦王殿下朝秦暮楚。” 说话的是接替谢金生担任第十三军第三十镇帅的王见明,此人曾同彭德广合谋诈降李过,差点令如今贵为大顺亲王的李过身死西北。 河南兵团整编为第十、第十三两个集团军时,有三十多名原西军将领被调到这两个集团军任职,此举不仅极大增加第十、第十三两个集团军的作战能力,也使得原西军将士更好融入大顺这个新集体,真正达到顺西合一的效果。 第十三集团军的军法官就是原西军大将、左军都督马元利。 谢金生自是知道皇帝派使前往武昌欲说服左梦庚归降大顺的事,眼下虽没有传出左梦庚是否肯降的消息,但从马进忠退兵一事上,多少能看出一点苗头。 驻守德安府的满蒙兵有两部,一部是原满洲内大臣吴拜统领的四千蒙古兵,另一部是原满洲贝子巩阿岱指挥的三千多满洲兵,除此外巩阿岱手下还有一支不足三千人的汉军。 由于阿济格一直不信任尚可喜,因此吴拜同巩阿岱两部扼守德安北部的金山关同南部的兴安镇,这两个地方是黄州进出德安的必经之地。 为了获得大顺的绝对信任,尚可喜这次秘密北进便是要攻打驻防兴安镇的巩阿岱部。 班志富前来黄土关则是请大顺军攻击北边的金山关,如此合两家之力必能歼灭德安的满蒙兵,尔后两家合力攻取德安府城安陆,这样上可配合西线顺军主力直接攻打襄阳,下可攻入荆州,使襄阳的阿济格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军。 大体上,尚可喜的行动部署符合荆襄会议枢密右使李定国制定的战役规划,第十三集团军的任务也是在尚可喜的配合下拿下德安,因此简单商议后,谢金生便命所属由曹彦虎指挥的第三十一镇、蒙古人永安指挥的第三十二镇(忠贞营)天亮之后出发前往金山关。 王见明的第三十镇则同军部一起行动。 第十三集团军入黄州携带的粮草并不多,原因是尚可喜为了“讨好”大顺,主动将其部在黄州搜刮的粮草供应顺军,这让顺军方面的后勤压力大减。 四月三十日,第十三集团军前锋第三十一镇在尚可喜部的配合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黄安、麻城二县。 二城明朝官绅同百姓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大顺官民,望着城上被砍倒的明朝旗帜以及换上的大顺龙旗,即便是忠于明朝的官绅在心底里也不由松了口气。 于地方而言,不经战事,没有生灵涂炭才是最好的下场。 唯一一个替明朝殉节的是正好在黄安县城的湖广提学道冯道元,大顺军进城后,这位崇祯四年湖广乡试的举人便在屋中悬梁自尽。 同为明朝官员出身的镇帅曹彦虎听闻此事后肃然起敬,命人厚葬冯道元,并亲笔题写“大明孤忠”四字命人为冯道元立碑。 五月初一深夜,曹彦虎指挥第三十一镇抵达满蒙兵驻守的金山关,守将原满洲内大臣吴拜初时以为是尚可喜造反,待发现关下兵马打的是顺旗,方知大事不好。 副将图音建议乘顺军大众未到,火炮未至,立足未稳,出关一战,如此方有守住机会。 未想吴拜这位曾随原满洲太祖、太宗征战天下多年的老将却丧了胆气,也失了交战信心,竟是不敢率部出城与顺军野战。 曹彦虎见关内满蒙军不敢出来战,大喜过望之下为了求得首功,不顾后方炮队未到便令强攻。 攻城半个时辰,除折损四百余官兵外却是一无所获,曹彦虎正着急时关内守军却是大乱,竟是那主将吴拜弃关出逃了,大喜过望之下再令所辖三旅猛攻。 吴拜的逃跑让金山关内的满蒙兵军心大去,副将图音再如何奋勇,也终是无法改变大势已去的局面。 当日,金山关被顺军攻占,副将图音以下阵亡六百余人,余皆向顺军投降。 吴拜弃关出逃后也是无路可去,想到贝子巩阿岱尚在兴安,便急忙打马逃去,原是想同巩阿岱一起弃德安逃回襄阳,到地方后才发现兴安正被尚可喜猛攻。 已经坚持抵抗三日之久的巩阿岱看到突然过来的吴拜大吃一惊,待知道这位内大臣竟是弃了金山关,又气又急之下跺脚不胜感慨道:“你若死守金山关,我侧翼便无危,就算我兵败尚可与你合兵再图。如今,我在这兴安再撑下去只会使将士陷于危地,被贼兵聚而歼之!” 深知再坚守下去只会让己方陷入顺军同尚可喜东西夹击的巩阿岱,只得挥泪放弃兴安,领残兵向西溃逃。 尚可喜闻知巩阿岱逃跑,知必是顺军在金山关得手,哪里会放过立功斩杀巩阿岱的机会,亲自带兵追杀巩阿岱。 巩阿岱同吴拜原是想逃到安陆,半道就有信使来报说是安陆已被北方来的顺军攻占,二人不敢停留只得往襄阳境内逃去。 途中又被尚可喜部将连得成的骑兵追上,一番激战,原护军统领阿山等人阵亡。 顺军方面,第十三集团军先破金山关,再奇兵夺取安陆后,立即派人同尚可喜部联络,闻知有一股满蒙兵自兴安向襄阳逃窜,以骑兵为主的第三十二镇(原忠贞营)迅速加入追击队伍。 第三十二镇的镇帅蒙古正白旗出身的永安同副将门都海等人不断诱降满蒙兵,在他们“现身说法”的招诱以及大顺重兵压境下,相继有甲喇额真吞齐、牛录额真额尔多尼、费达海等率部归降。 此时的巩阿岱麾下只有不到千人的满洲兵追随,汉军则是早就一哄而散,降的降,跑的跑。 西逃至襄阳同德安交界的洪山地界时,巩部已是筋疲力尽,后方追兵却是死死咬住不放。 知道难以逃脱的巩阿岱决意同顺军做最后一战,不想刚刚引兵出战,便有镶白旗出身的壮大安尔吉趁其不备,一箭射中其后背,尔后翻身下马同几名士兵死死缚住巩阿岱。 巩阿岱知难以逃跑,苦苦哀求安尔吉等人。 “贝子爷,不是奴才们不愿放你,实是奴才们的身家性命和富贵都在你身上,放不得咧!” 安尔吉等人不敢耽搁,将巩阿岱强行捆绑送入顺军。其余满洲兵见主将被擒,也是彻底没了斗志,相继向顺军归降。 那位弃守金山关的内大臣吴拜见大势已去,倒是没让自己成为他人的垫脚石,直接纵马往顺军乞降。 至此,德安境内的满蒙驻军被消灭大半,仅三百余人逃回。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头可断,辫不可剃 南阳城,在僵侍了二十四天后,城内的满蒙大兵发现城外的顺军不仅没有退兵,反而源源不断开来新的军队。 两天后,城外顺军的营寨竟比之前足足多了一倍多。 显然,至少数万顺军有生力量赶到了南阳城,这让南阳城变得岌岌可危。 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因为顺军正在修建更多的营寨,并且他们开始沿着南阳四城开挖壕沟,似乎想要将城中的满蒙大兵围死,不使一人走脱。 被吸血虫病折磨的不成人样的谭泰意识到这绝不是仅对南阳城的争夺,而是顺军大举南征。南阳不过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下一个目标必定是襄阳,直至远方的南京城。 如果南阳得不到援军,城中近万满蒙将士就再也无法替死难于北方的同胞报仇。 大清最后的种子也会在这远离家乡的异乡灭亡怠尽。 南阳城里的满蒙大兵也被城外密密麻麻的顺军营寨吓坏了,不少人都在猜测顺军还没有发起总攻是在等侯火炮。而只要顺军发起总攻,南阳城是绝对守不住的。 很多将领找到病重中的谭泰,希望这位大清的一等公、明朝的河南总兵能够立即放弃南阳城带领他们突围。 这么做的结果有可能突围成功,但代价却是要丢弃城内那三千多染疫的士兵,同样还会让尾随的顺军没有任何阻挡的攻到襄阳。 一夜辗转后,谭泰决意死守南阳城。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燕京丢了,辽东丢了,整个北方都丢了,难道我们八旗勇士真的要如狗一般在汉人的土地上继续苟延残喘吗!” “这里,就是我谭泰的死地,这里也是你们的死地!” 说话都痛苦的谭泰震住了想要突围的爱松古和巴颜,这位同鳌拜一样有着赫赫战功的一等公在关键时候拢住了南阳城中的满蒙大兵,告诉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也告诉他们英亲王一定不会放弃他们。 一拨拨告急求援的快马冲出了南阳城,可是前面五拨信使只成功跑出去了两拨,其余三拨都叫顺军给截住了。 而这三拨信使也没能带回援军。 第六次去求援的都是谭泰的亲兵,总共三人,都是身手了得。可是在冲出城后不久,一队顺军骑兵就撵上了他们,一番交手,当场就叫顺军给杀了两个,余下一个却是成功逃出,快马加鞭往新野方向奔去。 城头上,看到有一个信使成功突围,满蒙军官都是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就又气闷起来。 甲喇额真塞愣额将刀鞘往城砖上一砸,憋屈地骂道:“几天了,援军早该来了,他们在哪里!” 塞愣额边上的游击巴颜听了他这话,却是显得很平静,道:“援军什么时候来,咱们做不了主,只能在这等着。你发再大的火,骂上天,这援军就能被你骂来了?……消消火,还是琢磨着怎么把城给守住吧。” 塞愣额听了巴颜的话,心知他说的在理,闷头不再吭声。 “将军来了!” 伴随着脚步声,谭泰被一众亲兵用担架抬上了城头。 几天下来,这位大清的一等公眼眶变得更加凹陷,脖子却变得更加肿大,棉被下的身子看上去也好像在水中泡了很多天的死尸。 艰难的睁开眼环顾了城头上一众满蒙将校后,谭泰示意亲兵将他抬到城垛边扶他靠着垛口。 透过垛口,谭泰看到的是城外密密麻麻的连营,和那无数杆于风中飘动的旗帜,以及不时驰弋的顺军骑兵。 谭泰眼神有一点落寞,他想到当年随太宗皇帝征战锦州的一幕。 那时,大清的八旗将士也如这城外的顺贼一般威风无比。 “大哥,不能坐以待毙,任由顺贼把咱们围死!” 谭泰的弟弟谭布也是满洲悍将,当年清军攻打锦州时,守将祖大寿以步兵出战,谭泰冲坚力战大败明军步兵,后再败明军骑兵,威震八旗。松山之战时,明将曹变蛟悍勇冲击太宗御旗,也是谭布领人誓死抵抗,这才让太宗皇帝幸免于难。 一听谭布想要出战,巴颜顿时摇头上前道:“贼兵是咱们的好几倍,咱们又不是天兵天将,怎打得过?” 听闻此言,谭布勃然大怒,冲巴颜怒道:“你是被汉人给吓破胆了吧!” “你!……” 巴颜火上心头拉起衣服,指着那一个个伤口道:“我被汉人吓破胆?你以为我这身上的伤口,全是我自己拿刀捅的吗!”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爱松古忙呵斥道:“胡闹,在将军面前吵什么,是想被拖下去打军棍吗!” 谭布和巴颜听了这话,都是不敢再吵。 谭泰有些微怒,城上这些将领都是当年南征北战的满洲勇士,可如今除了弟弟谭布还敢出城与贼兵一战,其他人竟然都畏贼如虎,身上哪还有半点满洲勇士的样子。 这让他很是失望,也很痛心。 将领是一支军队的骨干核心,如果连将领都变得畏战,这支军队还能打么。 满洲儿郎们不敢再战,同顺贼的仇恨还能去报吗,大清还能东山再起吗! 想到这两年天翻地覆的变化,谭泰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或许当年入关时郑亲王济尔哈郎等人建议掳燕京财富退还辽东,坐观汉人内乱的主张,未必就不对了。 如若当年八旗果断从关内抽身,如今这关内同样还是任由八旗勇士揉虐的踏马之地! 哪怕九王不让英王领大军南下孤军追击李自成,这局面也不会像今天这般糟糕!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九王同朝廷都已覆没,还有什么可悔可想的。 心中的憋闷让谭泰呼吸有些急促,他不知道自己染的什么病,但他知道他撑不了太久。 但他一定要撑住,撑到英王的援军赶来,不然他对不住大清,对不住英王,对不住这城中的族人。 视线中,众人脑后的辫子让谭泰有些亲切。 这是英王为大伙极力争来的、代表满洲一族最后荣光的象征。 头可断,辫绝不可剃! 第八百一十七章 顺承郡王兵败 南阳城的满蒙大军并没有被他们的英亲王放弃,援军早在七天前就已派出,领兵的还是除了阿济格外满洲仅存的郡王勒克德浑。 这是曾被多尔衮寄予厚望,甚至想让他接替兄长阿济格的宗室年轻人中的翘楚。 可惜的是,南阳方面并不知道顺军在围困他们的同时,贺珍的第三军按战前部署已经秘密开拨至新野以西的邓县,御林军第十四集团军则在皇帝陆文宗的亲自指挥下南进瓦店。 陆四要的不仅仅是南阳城中的满蒙兵,他要的是所有满蒙兵。 种种情报显示,阿济格很有可能会调集他分散在荆襄的主力北上替谭泰解围,那样的话决战就会提前。 这是个好事情。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部署,云集在南阳一带的顺军主力,完全能歼灭阿济格麾下那支饱受血吸虫病困扰的满蒙集团。 不想,来的不是阿济格,而是勒克德浑。 探明勒克德浑部北上后,贺珍立即率所部第三军从邓县杀出,占领新野同襄阳交通要地泰山庙及白河口,形成了关门打狗局面。 得知后路出现顺军后,年轻的原满洲顺承郡王、明朝荆国公勒克德浑知道不妙,果断放弃驰援南阳掉头南下,想要先解决后方之敌。 可勒克德浑很快意识到他回不去了。 第十四集团军先是以骑兵猛攻勒克德浑部,后以重甲步兵形成封锁,成功将勒克德浑部围死在一处叫小双河口的地方。 双方的决战在勒克德浑被围两天后打响,因为从北方赶来的炮兵第二镇抵达战场。 激战过后,小双河两侧平原到处都是尸体,一片不大的树林正在燃烧。 没有人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空气中除了血腥味就是尸体的焦臭味。 放眼看去,死去的士兵一路铺了怕有几百丈,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但就是没有一个活人,哪怕一个重伤未死抽搐的都没有。 兵器、头盔散得到处都是,死人的鲜血将这一片土地变成了深秋的颜色,红艳艳的。 高高的树上,几只乌鸦“呱呱”叫喊着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呼!” 一处尸堆中,突然传出人的大口呼吸声。 最上面的胸膛中仍插着长矛的尸体动了一下,滚落一边,下面的两具尸体也动了起来,就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从两颗脑袋中伸了出来,满脸血污的人张大着嘴,拼命的呼吸,呼吸着。 直到胸中不再压抑,直到再也没有了窒息感后,那个光秃秃的脑袋才再一次往上挤,用力的挤,最终整个人的身子从尸堆中费力的钻了出来。 脑后的辫子在远处的火光映射下,好像一条小蛇。 他叫德启,原镶红旗第三甲喇十二佐领的什得拔,女真老姓钮祜禄。德启是被顺军的爆炸震晕过去的,等他再次苏醒时,这里就成了现在的模样。可能是爆炸时脑袋撞过树受到震荡的原因,德启的脑袋疼得厉害,也有一点晕乎。 他摇摇晃晃的从尸堆上爬出来,顺手捡了把不知道是谁的长刀。向四周看去,却是没有一个敌人,有的只是同伴的尸体。 德启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去哪,也不知道王爷在哪,他只能跌跌撞撞的朝前走,朝一个人也没有的前边走。 他想远离这些尸体,一个活人在遍地死尸的地方行走,那种恐怖感是德启从前没有过的。 走了一里多地,前面突然传来了人的说话声,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因为对方说的是汉话。 德启警惕的弯下腰,顺着林子悄悄的摸了过去,他想看清楚一些。 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蹲在一棵松树后面的德启看到了让他恐惧的一幕。 几百名和他同样留着辫子的士兵被绑着双手一排排的跪在地上,这些人中有的受了伤,有的却是没有受伤。四周到处都是头戴尖盔的顺军,当中还有很多脸上戴着铁面具的将领。 那些双手被绑跪在地上的满蒙士兵似乎知道他们的下场,然而他们却没有任何反抗的心思,只是默默的跪在那里,耷拉着脑袋。 有的睁着眼如行尸般呆呆的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地面,有的则是紧紧闭着眼,脑海中不断闪回从前的一幕幕,以及他们亲人的影像。 顺军没有动手,他们也似乎在等什么。 直到远处传来山呼般的万岁声。 “陛下!” 第十四集团军提督黄昭带领众将要行礼,却被陆四抬手制止,尔后看了眼那几百跪在地上的满蒙辫子兵,取下戴在双手的白手套,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纵马离开了。 待皇帝陛下的身影消失,第十四军提督黄昭向着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陈威力挥下了右手。 “砍了!” 随着陈威力一声令下,几百把长刀同时挥下,伴随着“噗嗤”入肉声,几百颗脑袋同时滚落。 几百具无头尸首并不是整齐倒地,而是稀稀拉拉的倒下。到最后,甚至还有几十具如被钉在那般屹立不动。 “他娘的!” 陈威力骂骂咧咧的上前对着一具不倒的无头尸体踹去,如同他小时候和小伙伴们踹乱葬岗的坟头般。 士兵们也纷纷上前帮忙,一具具无头尸体被踹倒后,又一个个的将那些辫子兵的人头当球般踢来踢去。 德眼前这一幕,让德启吓的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失了魂般往来处跑去。 他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哪怕跑到深山老林做野人,也比在这地狱煎熬的好! 一路上,他的脑中除了遍地的死尸,就是那被踢来踢去的脑袋,以及汉人的狞笑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满洲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德启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跌跌撞撞中,他竟撞倒了一个人,是他认识的人——第四牛录的纠兵官图尔纪。 图尔纪浑身上下都是血,同德启一样也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同样也不知道去哪。 “都死了,都死了……” 图尔纪的出现让德启紧绷且恐惧的内心再也绷不住,抱着图尔纪不停的哭。 可他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哽咽,并不断的抽搐,好像酒足饭饱的打嗝声。 图尔纪没有说话,拉着德启往他也分辨不了的一个方向狂奔。二人不停的跑,不停的跑,跑到喘息还在跑,直到心脏实在承受不住那激烈的跳动,才双双瘫痪在地,大口的呼吸着。 那一刻,直如天地间就他二人般。 但是不知为何,两人眼中的视线却特别的明亮。 距离他们不到半里地处,火光冲天。 图尔纪同德启彼此对视了一眼,两人小心翼翼的向那火光走了过去。 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片修罗地狱。 一支顺军正将那些死去的辫子兵尸体往一处干枯的沟渠中搬,沟渠正在燃烧着大火。 不断有新的尸体被搬运过来,也不断有人将火油一坛坛的倒进沟中。 尸体焚烧的味道弥漫四野,让人闻之欲吐。 可能是觉得尸体烧得太慢,太耽搁时间,一些顺军士兵在军官的授意下或用长刀在沟边将尸体分砍,或用长矛对着尸体乱捅,似乎这样做就能让尸体烧得更快,也不会出现燃烧时尸体因为充气炸开,溅得他们一身血污。 这桩差事实在是不好干。 大火一直在燃烧,一直在持续,尸体却渐渐的少了。 最后,一面面代表满洲过去荣光的军旗被丢进了沟中。 正白、镶白、正黄、镶黄…… 都烧了,都没了。 “几千人,几千条人命,就这么割草般的没了……就这么没了,没了……”德启喃喃着,痛苦的将视线看向另外的方向。 “要想不这么死,我们得换个活法。” 图尔纪微微颤颤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在德启疑惑的眼光中拽住自己的辫子,咬牙割了下来。 “不能再当满洲人了,还是做汉人好啊。” 看了眼手中的辫子,图尔纪突然发狠似的将辫子扔在地上,恨恨的拿脚去踹,一点点的将自己的辫子生生踹进了泥地中。 许久,他长出一口气,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经过内心斗争后,德启接受了图尔纪的想法,他要做汉人。只是他没有将自己的辫子同图尔纪一样埋进土中,而是藏在了怀中。 几天后,两个决意做汉人的满洲人被当地村民发现,因为不会说汉话德启当了哑巴,会说汉话的图尔纪则编造了一个让当地村民相信了的说辞。 淳朴的村民热情邀请二人到村子里吃饭,还烧热水让他们洗澡。 结果,德启的辫子被进来送热水的村民无意间发现,之后十几个拿着锄头、扁担的村民冲了进来,将骨子里真心想做汉人的图尔纪和德启活活打死。之后村民将二人尸体用牛车拉到顺军的军营,得到了两袋大米的奖赏。 此事也被当作典型案例通报各地,务要各地仔细盘查过境人等,以防奴奸混入破坏,由此导致一百多侥幸逃脱的满蒙士兵被抓正法。 大败南逃的勒克德浑现如丧家之犬,由于贺珍部第三军封锁了新野同襄阳进出的两条要道,在顺军的追击下,勒克德浑只能无奈向东沿着唐子山逃窜,欲找到一条小道逃回襄阳。 可尽管已经万分狼狈,勒克德浑一路上却始终对一辆马车里的人恭敬万分。 因为车内的人是明朝五省总理、督师阁部史可法。 第八百一十八章 史阁部又犯病了 史可法是主动向阿济格要求随勒克德浑驰援南阳的,因为他认为这样做的话可以更好激励满蒙将士,使这些从前为祸中国的“东奴”能“知感天朝,竭效死力”。 幕僚阎尔梅认为阁部身负五省重任,岂能轻陷险地,故再三劝说史可法坐镇襄阳统筹调度,“不使千金之躯立于危墙之下”。 史可法未纳,反责阎尔梅书生之论误国。 另一幕僚应廷吉也劝史可法不要北上,称南阳围城贼兵远甚明军,且己方对河南境内贼兵具体调度动向都不甚清楚,故阁部冒然北上恐中贼兵围点打援之策。 “汝等懂什么?兵者,精气也!贼兵纵多于我,我却精气强于他,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岂有不胜之理!” 史可法固执己见,认为自古以少胜多乃兵家常事,况这次由他亲自随军北上,于满蒙官兵心中所起激励作用不亚饷银若干,而满蒙官兵又皆是堪用之兵,贼再多亦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胜负尚未可知。 一众幕僚听了阁部总理这等言论,皆是无语,均心道那贼兵岂是乌合之众,真是乌合之众那满洲摄政王多尔衮又岂会被全歼,那满洲朝廷又岂会覆没。再有那大贼张献忠数十万大军,又岂会尽数降贼。 南阳那边,分明就是一个圈套! 但是智者,早在贼兵攻击之时就当弃守。 然史可法听不进幕僚劝说,坚信人定胜天,更信只要官兵士气高昂,人人皆有报效朝廷之心,就一定可以少胜多。 众幕僚至此对史可法彻底失望的太多,当日阎尔梅就不告而辞。 史可法自是不会理会一个书生去留,他除亲自北上外,还让义子史德威统率由何刚在浙江招得的忠贯营一同北上。 这个忠贯营便是当年史可法仿效戚继光招募义乌矿工所组,只是因戚家军惨死北方边军之手,义乌人痛恨再为明朝效力,所以即便何刚开出重金,最终也仅在义乌、东阳一带招得四百余人,连一营兵都不够,只能为督标亲兵使用。 不过史可法不顾危险亲自北上的举动,倒真是让襄阳城的一众满蒙将领感动不已,忠王阿济格更是惊叹阁部真是南朝第一人。 谭泰和爱松古两部是阿济格麾下的精锐,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阿济格都不可能放弃南阳这近万精兵,因此他有意亲自带兵同史可法一起援救南阳,只是不等他决策笃定,东边的德安就传来吴拜同巩阿岱兵败的噩耗。 吴拜同巩阿岱的兵败令得襄阳门户洞开,叛乱的尚可喜同顺贼合兵一处足有数万人马,已经严重威胁襄阳的安危。 如果这个时候阿济格率抽调的满蒙主力北上援救南阳,无疑等于将老巢襄阳拱手送人。 万一南阳那边援救失败,襄阳被占,天下再大,阿济格也无处可去。 无奈,阿济格同史可法再三商议后,终是定下由勒克德浑领七千兵马北上,而自己则率其余主力东进御敌的方案。 东线兵败也更让史可法坚定随军北上的念头,出发前他连给南都上三道奏疏。 一是请求朝廷下旨调秦王左梦庚部北上御敌; 二是请朝廷将湖广今年赋税全部拨于忠王部; 三是表明自己与贼势不两立的态度,故而这最后一道奏疏的末尾,史可法悲壮表示此或为绝命书。 受阿济格影响,勒克德浑对史可法这位南朝第一人也是甚为敬佩,故而对史可法言听计从,不想这个言听计从却是害了这位原满洲的顺承郡王。 大军行至新野与襄阳交界白河口时,勒克德浑考虑此地为交通要地,所以想留下一千兵马驻守,这样不仅能够确保退路,也能保证粮草运输。 史可法却不以为然,称此番援救须上下合力,万众一心,岂有本就兵马不多还要分散力量的道理。又道只要大破围城贼兵,缴获自是甚重,何必担心粮道。 勒克德浑听着有理,因为他麾下就七千人,真留下一千人驻守白河口,就等去将能用于攻击贼兵的力量折损七千之一,故而没有留兵驻防径直带兵向南阳疾奔。 结果无兵驻守的白河口被西线邓县突进的顺军第三军贺珍部轻易夺取,并以白河口同不远处的泰山庙镇为主构建了工事,生生堵死了明军的退路。 当勒克德浑发现后路出现顺军时,又是史可法以破斧沉舟、背水一战两个古代经典战例激励勒克德浑继续援救南阳。 可当勒克德浑部发现前路早有一支顺军精兵在等侯他们时,史可法却一改前态急劝勒克德浑赶紧撤兵,千万莫要与贼兵交战。 幕僚应廷吉急得肝火直冒,不顾身份当众指责史可法:“用兵当一鼓作气,今贼兵横于当面,阁部不令将士搏命,反要退兵,此葬送全军之道!” 史可法不听。 应廷吉无奈又劝史可法不要退回新野,可向东边的唐州退去,因为那里的贼兵必然不多。 史可法又不听。 应廷吉再劝:“若阁部执意不战,则退往新野坚守,如此贼兵既要围南阳,又要围新野,兵力调拨必有不济,我军届时或有转机。” 史可法依旧不听。 应廷吉心如死灰,作诗道:“左右有言使公惧,拔营退走襄阳去。满蒙义士雄心灰,号泣攀辕公不战。” 年轻的勒克德浑听从了史可法的意见,结果就是他本来可以七千满蒙精锐骑兵突击才抵达一天的顺军第十四集团军,即便不胜也能使第十四集团军的阵脚大乱,为接下来的战斗争取时间。 可是由于阿济格的嘱咐,以及对史可法这位南朝第一人的过度崇拜和信任,生机就这么被轻易丢弃。 很快,发现明军竟然不战掉头南逃的顺军立即展开追击,而那些一心想要援救南阳同胞的满蒙大兵的士气也在掉头那刻丧失怠尽,最终被顺军以极小的代价围在了双河口。 勒克德浑部毕竟是荆襄满蒙集团最精锐的存在,他们一路从关外打到南方,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都称百战精锐,因此即便被围,顺军的第十四集团军在没有得到火炮支援的情况下,想要攻破勒克德浑部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两天。 整整两天,顺军没有对包围圈内的满蒙兵做出任何攻击,而被围的满蒙兵也没有试图突围。 原因是,阁部总理史可法无一策出。 准确说,勒克德浑多次向他心目中的南朝第一人请策是否突围,而南朝第一人在这存亡关键时候再一次露出书生本性——只知枯坐帐中,多言此吾死地。 时间就这么被史可法消耗怠尽,两天后,顺军的火炮运到,伴随隆隆炮声,勒克德浑部遭到顺军的灭顶打击。 第八百一十九章 我史督师也 突围时,部下劝说勒克德浑不要管那个一心求死也害了他们的史可法,可勒克德浑却依旧冒死将这位南朝第一人给带了出来,理由是勒克德浑认为史可法是他们满洲崛起的希望。 这也是阿济格等为何对史可法无比敬重、甚至愿意奉其令行事的根本原因,在这些满蒙将校眼中,明朝如今唯一对他们信任的就是史可法。 如果史可法出事,明朝的朝堂之上再也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为他们争取利益,使他们能在明朝的旗帜下暂时喘息,并利用明朝的力量图谋复国。 因此,不管史可法现在是什么心态,哪怕就是一具行尸,勒克德浑也要不顾一切将人带出。 在被勒克德浑救出后,史可法依旧坐在那辆马车上,但心态又有了些稍许改变,不再一心求死,反而不断催促勒克德浑速走,又言可找当地百姓问路,但使百姓知道他的身份,必定会积极相助。 又在马车上同扶车奔走的幕僚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虽败,然无损大局,只需秦王左梦庚率军北上,则大明于湖广前线依旧有三十万重兵,绝非顺贼能够破之。 没有马只能拽着阁部马车逃跑的几个幕僚累得都快走不动道,哪里还能与督师计讨大事,无一人应声。 不愧是东林领袖,史可法的威望于当今天下盖世无双,以致河南境内乡野小民都知史阁部。 当地山民原是对辫子兵避之不及,可一听史阁部大名,真就有很多百姓为这支败退的满蒙军队指明方向,并告之山中有小道可以翻越。 顺军方面,几支人马都在追击搜寻勒克德浑,皇帝下了严旨,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沿着唐子山向东追了几十里的王进宝部,却是没有发现任何明军踪迹,问当地山民是否有辫子兵从此经过,山民也都摇头说没有。 王进宝心下怀疑这些山民可能在欺骗他,又觉不可能,因为山民不可能帮助辫子兵。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把人追丢了,又或者满蒙辫子兵找到了一条顺军不知道的小路。 “他娘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追了,回去,咱们去打襄阳!” 王进宝不愧是“四汉将”之一,深知襄阳才是战役的关键,只要拿下襄阳城,跑掉的勒克德浑就是瓮中之鳖,被抓是早晚的事。 旗牌兵正要传令回去,突见数里外的山岭上有群鸟惊起,盘空飞旋。 王进宝一个激灵,赶紧带人往高处爬,尔后取出顺军旅帅一级才能配备的千里镜远眺起来。 半晌,放下千里镜,嘿嘿一笑,传令所部立即随他去抓勒克德浑,并命人将消息通报给另一路追兵陈威力部。 …… “你是说史可法?” 新野城中听了黄昭急报,陆四也是一愣,老对手史可法的出现让他着实惊讶。 史可法在勒克德浑军中情报是被俘的忠贯营士兵交待的,黄昭开始也不大相信,等接连盘问数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后,立即意识到他们有可能会放跑一条大鱼,便赶紧向上奏报。 “陛下,臣这就亲自带人去追,绝不让史可法逃脱!” 黄昭很兴奋,活捉史可法这个五省总理对明朝那边可是一记重创,绝对能让不少明朝官绅放弃抵抗。 “不必了,跑就跑了吧。” 陆四对史可法却是半点兴趣都提不上,命黄昭速整兵前往白河口同贺珍会合,准备向襄阳发起进攻。同时传令党守素、徐和尚准备对南阳的辫子兵发起总攻。 德安第十三军谢金生已经同尚可喜会合,并成功吸引阿济格率满蒙主力东进,此时的襄阳很是空虚,西线必须将这一天载难逢的好机会牢牢把握。 “噢,对了,如果抓到史可法也不要解到朕这里来,更无须送到北京,给其一些食物、盘缠,令其自归便是。” 临行前,陆四多叮嘱了一句。 …… 群鸟盘旋下方就是逃进山中的勒克德浑部,精疲力竭的满蒙辫子兵此时正艰难的穿越山林。 当地山民告诉他们,只要爬过这座山就是德安。 翻山越岭的除了几百辫子兵,还有一百多史可法的忠贯营亲兵。 弃车步行的史可法体力不及士卒,爬了不到一半就已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副将何刚赶紧过来想要让两个士兵架着总理,却被史可法拒绝,无奈何刚只好用刀砍了一根树枝让总理充当拐棍用。 史可法的义子史德威带人在前面开刀,这处山林从未有如此多的人通过,荆棘密布,一个不注意就会被绊倒或被刮伤。 “朝廷想来已收到我的奏疏,朝廷动作快些的话,武昌当已出兵,忠王先我们一日率军出发,或许已克复黄州……” 撑着拐棍上了半山腰的史可法倚在一棵大树旁歇脚,头盔掉了露出光秃秃脑袋的勒克德浑将自己的水囊给这位南朝第一人递了过来。 经此一战,勒克德浑对顺军的战斗力重新审视,心下有些悲观,正准备开口说话时,山脚下突然传来急促蹄声,定睛看去,竟有上千顺贼从马上翻身跃下,尔后径直朝山上追来。 远处还有更多的顺贼纵马而至,或那里几十人,这里上百人,到了之后便纷纷上山。 山脚下更是不断有烟花弹升空而起,显是这些顺贼在彼此确认位置及联络。 史德威大吃一惊,大叫:“不好,贼兵发现我们了,快走,快走!” 一众辫子兵同那忠贯营亲兵们哪还敢停留,纷纷加快动作往山上爬去。史可法也不敢再歇,扔掉拐棍在何刚的搀扶下也向山上艰难走去。 山下顺军追兵因为追击方又是胜利方,士气高昂,动作神速,一边奋勇往上追,一边不时打响火铳。 而明军这边越往上越难走,渐渐速度都被迫拉下,结果被下面追上来的顺军缠住不少人。 一些辫子兵实在是没有力气再与顺军厮杀,只得扔掉武器跪地投降。忠贯营的明军也开始投降,并大叫他们不是辫子兵是汉人。 勒克德浑知道顾不了手下士卒了,只得同史德威商议由他们几人带着史可法离开大队,这样逃脱机会要大一些。 然而此时,却见那位明朝第一人突然抬脚往山下走去,且边走边喊:“我史督师也,我史督师也!” 这一喊让原本不知史可法等在何处的顺军立时循着声音搜了过来,结果不仅是史可法被捕,勒克德浑同史德威他们也被顺军擒住。 第八百二十章 道观无人矣?! 南阳府桐柏县出山镇。 前明朝内阁首辅、加兵部尚书衔总理五省军务大臣史可法在义子史德威的帮助下整理好衣襟,朝南端坐,其面容较黑,然目中烁烁有光。 “甲申以来,重臣殉国寥寥无几,本朝欲要中兴,光复燕京,必要有重臣之鲜血唤醒世人,如此,为父便做这殉国第一人罢。但愿为父之死能使陛下振作,能使百官警醒……” 交待完最后遗言后,史可法又将写给母亲的绝笔信郑重交托义子,并道:“汝尚年轻,若能生还,且伺奉祖母安老,再行伍报效国家,不辱为父生前志愿。” 稍顿,“记切,不可降贼!” “父亲!” 哽咽的史德威颤抖从义父手中接过绝笔信,却实不忍将真相告于其义父。这真相便是顺军那边先前已经通知,令他父子二人速走,根本不会杀害他义父。 “此,吾之死所在,便是刀斧加身,亦不可失我朝大臣体面。” 史可法没有注意到义子目中难言,只道不一会那顺贼就要前来杀害于他,心中甚是坦然,因他毕生以文天祥为榜样。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史可法殉国之心坚决,昨日荆国公勒克德浑已先他一步被顺军杀害在不远处的柴塘沟,据说荆国公临刑前大义凛然,顺贼强迫他跪下受刑都宁死不屈,这让史可法由衷敬佩,深感从前东奴亦能如此忠勇,况他国家重臣。 “我死后,贼若着你收尸,不必带着这具皮囊南下,就埋在这青山绿水间,使我坟头遥望家乡即可。” 史可法的家乡是开封府的祥兴县,此地虽是河南省境最南端,但仍属河南,这让史可法心中略感一丝欣慰。 生于河南,死于河南,虽离生长之地尚远,亦算叶落归根。 史德威正苦恼于如何告知义父实情时,屋外传来动静,数名军官打扮的贼人推开了屋门,见史可法穿着一身明朝大官服饰端坐在凳子上,为首一人很是惊讶地问道:“天不早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走?” 史可法一怔,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王进宝看了眼史德威,后者微微摇头,顿时知道史可法尚不知大顺已经释放他,便清咳一声,扬声道:“奉皇帝旨意,史可法于南朝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正直不回,堪称一代完人,故我皇帝甚为仰慕,诏令遣返南朝。” 言罢,王进宝朝史可法拱手抱拳,很是客气道:“请史公上路吧!” 史可法却是一阵头晕目炫,心头也是悲愤莫名,只觉奇耻大辱,脾气上来,今日定是要死于此地。 “豁”的起身,指着那帮贼将怒道:“吾大明忠臣,岂容尔贼戏弄!死则死矣,何来贪生怕死!速杀,速杀!” 说话间竟是朝贼将冲去。 “咦呀!” 王进宝被史可法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让人按住史可法,还好言相劝史可法回去。 史可法却如吃了秤砣铁了心,宁死也不肯走,只说速杀,不使其受辱什么的。 王进宝没了主意,上面要求善待史可法不能用强,要客客气气的让这位南朝第一人自个走人,但人家不走怎么办? 无奈,便去找正在吃酒的镇帅樊霸。 樊霸咧嘴一笑:“灌他一壶,扔到车上便是。” 于是,再次返回的王进宝带了两壶酒,叫军士强行按住史可法,整整灌了一壶。 史可法果是酒醉,就这么着被王进宝他们抬上了南归的马车,为防史可法中途酒醒从马车下来再跑回来给他们添麻烦,王进宝又命人拿来铁链把个车门给锁死。 “史德威,你可要晓得些好歹,老实把你义父送去南京城,再要叫他回来,莫怪老子拿你开刀!” 王进宝将一包食物同一些散乱的银钱、铜板一骨脑塞在史德威手里,又怕途中有什么散兵游勇、土匪什么的害了史可法,又叫选几个被俘的忠贯营亲兵跟着同走。 等史可法醒来时,其已在黄州境内。 …… 南阳。 天刚蒙蒙亮,城外的顺军营寨突然号角齐鸣,紧接着便有无数顺军从各营开出,向着南阳城摆出攻击阵形。 号角声停歇后,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等满蒙将领首级被顺军丢在了南阳城下。 至此,城中的谭泰等人才知道援军已经覆没。 为防辫子兵负隅顽抗,第十军提督党守素遣镇帅蒙古人永安至城下劝降,保证入城之后不屠城。 在永安等人的反复劝降下,爱松古最先动摇,于深夜突然打开其所驻防的北门放顺军放城。 漆黑之中,南阳城中大乱。 昔日的满蒙八旗精兵骨子里的骄傲早已荡然无存,如今皆是惊弓之鸟般的存在,听到北门传来的顺军入城声,大部分辫子兵选择放弃抵抗,或老实呆在营中,或扔掉武器跪在城墙之上。 谭泰的弟弟谭布困兽犹斗,死于乱军之中。巴颜、塞额图等人纷纷仿效爱松古归降,至天亮,归降满蒙辫子兵六千余人。 病得难以动弹的谭泰被爱松古命人抬到顺军大营,攻城的顺军第五军提督徐和尚、第十军提督党守素随后竟命人屠戮投降的辫子兵,连那三千多因血吸虫病无法行动的伤兵也一并屠戮。 爱松古等人被杀之时后悔不已,咒骂顺军不守信义,发誓变成厉鬼也要寻顺军报仇。 “活人俺都不怕,况死人?” 做出屠城决定的并非党守素,而是徐和尚。 本来徐和尚倒也没有屠城的意思,但是入城时看到城中几处掩埋原南阳居民的千人万人坑后,立时改变主意要替这些死在辫子兵之手的百姓报仇。 此,因果。 当日阿济格领军攻破南阳为了泄愤,纵兵屠城,致死军民七万余人。 不过可能因为徐和尚是佛教信徒,屠城过后其竟命人重金礼聘南阳附近几座寺庙的和尚,为被杀的辫子兵超度。 南阳发生的事情很快报到了陆四这里,陆四摇了摇头,对徐和尚的行为十分不满。 “杀便杀了,为何要请和尚超度?难道道观无人矣!” 陆四大恼徐和尚崇洋媚外。 第八百二十一章 唇亡齿寒 枢密院副使李定国认为南阳发生的事可能会影响顺军下一步的行动,比如会令残余满蒙辫子兵同大顺死战到底。 陆四对此回答则是六个字——“杀一人,少一人。” 李定国琢磨这六字言外之意,也觉确有道理,遂未对南阳屠城之事过多谏言。 勒克德浑部同南阳的解决,基本完成了李定国制定的荆襄会战第一阶段作战计划,顺军接下来便是要启动第二阶段作战,即攻入荆襄,彻底瓦解阿济格集团。 五月十八日,御营传令贺珍第三军、黄昭第十四集团军向襄阳进军,又令党守素第十军、徐和尚第五军在稍作整休后火速向襄阳以东的枣阳集结,以阻止德安的阿济格主力回援襄阳城。 此时整个战役局面是阿济格率满蒙主力四万余人被顺军第十三军谢金生部、尚可喜部牵制在德安境内,因此只要第五、第十两个军能死守枣阳,迫使阿济格无法回军,襄阳城便是顺军的囊中之物。 丢掉襄阳的阿济格不可能同顺军继续对峙下去,其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南下进入武昌,二是退到荆州,如此其还能保留一些实力。 不过武昌一带是左梦庚的地盘,阿济格要是跑到左梦庚的地盘,这个正在和大顺接触的秦王很有可能会帮助大顺解决掉阿济格,所以李定国判断阿济格为了避免同左梦庚火拼不会选择退到武昌,其极有可能会西逃荆州。 因此,为防止阿济格退入荆州,攻打襄阳的动作就要快,一旦攻击得手,就必须立即南下荆州,抢在阿济格前面将其唯一的退路堵死。 情报显示襄阳城内的满洲守军大概在七千到八千人之间,守将是原满洲贝勒博洛。另外还有几千人不等的明军,其中多半是随牛金星父子一块降清的原顺军。 除此外,襄阳城早些年由于白旺的修建变得异常高大坚固,属于短期内难以攻克的城池,且除了上万守军外,襄阳城内还有原李自成的军师宋献策及宰相牛金星等人,这些大顺的叛贼为了保命一定不惜代价死守,无形之中增加了顺军攻城难度。 李定国保守估计,以两个军的兵力想要攻破襄阳,起码需一个多月,即便南阳的炮兵第二镇也加入攻城,恐怕也得半个月以上。 为了争取时间,李定国请求传令在西安整休的左潘安第四军立即从西安出发,经商南攻入襄阳西边的勋阳,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切断辫子兵有可能逃往四川的通道,另一方面也可以增加攻击襄阳的力量。 陆四同意李定国抽调预备队第四军加入荆襄战场的方案,但同时也传令另一预备队李成栋的第九军经汉中入川作战,拿下重庆后立即攻打成都,夺取全川之后即图谋云贵。 江北的两个军却是没有收到任何渡江作战命令,李定国对此也是疑惑,因为如果江北的两个军渡江作战的话,明朝就是东西难以兼顾,必定顾此失彼,只需一处得手,则南方就能平定。 陆四却指着地图告诉李定国,他要将南明整个兜圆。 即先不动江南闽浙,而是将明朝的四川、云南、贵州、广东、广西这五个省拿下,如此就将明朝残余势力牢牢封锁,让明朝彻底失去和大顺对抗的勇气和机会。 所谓机会,大致是陆四害怕先攻江南,弘光投降的话,在中国的西南及两广方向会出现又一个永历朝廷,这样继续打来打去,害的还是整个国家及国民。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的战略,从当前局面及大顺军力而言,是有可能做到的。 陆四将进军西南的具体作战方案交李定国制定,并示意李定国可与北京的义兄孙可望多多讨论对云贵地区的经营,毕竟陆四前世,西军余部能拿下云贵同孙可望脱不了干系。 部署完毕后,各方便陆续动作。 贺珍部第三军从白河口、泰山庙镇南下后,深受明军辫子兵荼毒的襄阳所辖诸州县几乎是不战而定,凡顺军所到之处皆开门反正,未到之处也是蠢蠢欲动。一些官绅更是命人备好酒肉钱粮,只待顺军一到便开门迎接,百姓更是望顺军如见救星,向顺军将士控诉辫子兵在荆襄的种种罪行。 很快,明军襄阳守将博洛同城中的河南巡抚宋献策,就收到了顺军正在向襄阳开进的噩耗。 之所以是噩耗,实是博洛同宋献策均从顺军胆敢进攻襄阳这一行动本身,得出顺承郡王勒克德浑同南阳城的谭泰恐怕都已战败的事实。 虽说襄阳城中满汉明军有上万人,城墙也是高大坚固,粮草更是能支撑半年,但面对顺军大兵压境及附近州县皆降,博洛还是立刻向在德安的忠王阿济格告急。 宋献策也让使者告诉忠王:“襄阳为根本之地,王爷须速回。” 德安方面,阿济格刚刚重创了尚可喜部,歼敌三千余人,缴获火器若干。兵败的尚可喜被阿济格吓丢了魂,竟想带残部退回黄州。 结果尚可喜麾下诸将皆劝尚不要退兵,说阿济格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大顺两个集团军主力在东线,西线更有皇帝陛下亲率的主力,此时若退,则将来大顺必定没有他们这些人的富贵所在。 尚可喜一想也是,于是咬牙坚守,麾下将士为了性命和前程,以及被顺军控制的家眷,连日与攻城的辫子兵死战,迫使阿济格无法全歼尚可喜部。 顺军第十三军谢金生部在得知尚可喜被围后,也没有坐视尚部被歼,全力驰援尚可喜,在石潼河一带与阿济格主力交战。 此战虽没能突破辫子兵防线,自身损失也大,却也让阿济格不得不抽掉围攻尚可喜的一部兵马,给了尚部喘息之机。 与此同时,奉命进入黄州的刘体纯第二军开进黄州城,对当面武昌左梦庚部形成监督之势。 荆襄战事酣烈之时,湖广巡抚堵胤锡亲自前往长沙面见湖广总督何腾蛟,指出荆襄一旦失守,顺军必定趁势攻入湖南。 因此,堵胤锡建议辽王吴三桂当领主力由长沙北上,自己则领君子营及湖南其它驻军由岳州北上,帮助忠王阿济格一起抵御顺军。 唇亡齿寒的道理,湖广督抚封疆们当然知道。 第八百二十二章 湖南救湖北 早在上个月,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北巡抚章旷及吴三桂等人就从塘报得知顺军攻打南阳城。 但当时不管是五省总理史可法还是忠王阿济格他们,都没有想到这是顺军大举南征的开始,因此何腾蛟、章旷等人也没有太过关注此事,反而就王体中被杀之后湖南地盘、兵马驻防、钱粮归属开始明争暗斗。 王体中被杀损失最大的肯定是湖北巡抚章旷,因为当初是他一手拉拢二王,并为王体中请封郡王的,后来王体中为了报答章旷就领军支持这位湖北巡抚同湖广总督争权。 现在最大的兵马助力没了,岳州这块地盘也被吴三桂豪夺,明明巡抚衙门驻地在武昌,现在却被迫在岳州“开衙”的章旷当然要和吴三桂及顶头上司何腾蛟好好算账。 所以,章旷拉上偏沅巡抚傅上瑞上书状告吴三桂袭杀王体中一事。当时还拉上了从提学道升任湖南巡抚的堵胤锡,是谓“三抚联名”。不过堵胤锡出于大局考虑,并没有联名上书,这让章旷对其含恨在心。 当下之局面,有兵权才是真正封疆,没有兵权,便是总督也没人买账。当初南都任命的总督川贵、湖广军事的总督王应熊就由于没有直接归其节制的兵马,结果在途经湖广时连个接待他的地方官都没有。 官场炎热,可见一斑。 原本依靠二王敢和总督何腾蛟“叫板”的章旷哪能受得了被何腾蛟同吴三桂联合排挤,可是王得仁带兵跑去了江西,湖广境内除了忠王带来的满蒙兵就是吴三桂的关宁军,哪还有什么像样的兵马能供他拉拢。 最后,竟是把主意打在了秦王左梦庚那里,恰逢左梦庚麾下的总兵李国英因为带兵援川在恩州同土司发生冲突兵败,不知如何是好时,章旷及时向李国英伸出“橄榄枝”,不仅以湖北巡抚的名义压制了恩州土司,还筹集了一批钱粮供李国英募兵,就这么着把李国英拉上了自家“战船”,这才稍稍有了些底气。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王体中、王得仁有兵四五万,章旷这个湖北巡抚当得实在,如今李国英连同章旷募集的其他兵马也不过一万余人,这点兵马哪敢和关宁军相比,因此在堵胤锡提出湖南、湖北各镇当团结一致北上支援忠王“御贼”时,章旷立即以湖北兵不堪用为借口委婉拒绝。 湖广总督何腾蛟这边一开始也无意参和荆襄战事,同力主抚议满蒙兵的史可法不同,何腾蛟对这帮子东奴实是看不上眼,且深有仇恨,很有民族气节,故而当初他选择拉拢吴三桂而不是拉拢阿济格。 所以,顺贼和东奴打的越狠,何腾蛟心里就越高兴。然而,让这位湖广总督始料未及的是,顺贼的攻势竟然太过凶猛,以致荆襄那边不仅丢了南阳,黄州的尚可喜也造了反,德安更是被尚可喜同顺贼攻占。 即便再是不懂兵事,单从地图也能看出襄阳一丢,湖南及武昌立时就成了前线。 在堵胤锡共御大敌的劝说下,何腾蛟磨磨蹭蹭两天,终是决意派兵北上,但首先须要取得吴三桂的同意,因为何腾蛟如今能依赖的军队就是吴的关宁军。 事实证明吴三桂比何腾蛟、章旷、傅上瑞这帮明朝的督抚重臣更有眼光,在知道辫子兵没能守住南阳后,其就立即召集部将商议北上援救辫子兵的事。 吴三桂的部将一致认定辫子兵若亡,下一个肯定是关宁军。 谁让他们在一片石之战表现太过“优秀”呢。 何腾蛟的使者将出兵北上的意思一说,吴三桂立即答应,并调集所部精兵两万自洞庭湖方向北进。 得知吴三桂肯出兵后,何腾蛟顿觉有了信心,琢磨辫子兵现在被顺贼打的肯定实力大损,因此这次北上若能挡住顺贼,他这位湖广总督就能成为此战的大功臣,一举跃过五省总理史可法,真正握有湖广军政大权,并且还能顺势将辫子兵压制,让阿济格转投他这个湖广总督。 于是,何腾蛟也拼凑了万余人马自常德北进,又要湖南巡抚堵胤锡带领君子营及几千兵马同他一起,是谓“中军”。 章旷这边原是想隔岸观火,不想何腾蛟却不想让他在边上摘果子,先是以总督名义命令章旷北上,再要吴三桂的部将杨坤带兵监视章旷,大有章旷这个湖北巡抚不有所动作,便将其定为叛军的意思。 章旷无奈,只得拉了李国英一起北上进入荆州,是谓“左军”。 如此,在何腾蛟的组织下,湖广军队形成三路援襄动态,号称十万大军。 顺军密探给御营的密告说:“长沙、岳州、常德明军兵力甚盛。” 此时顺军已经兵临襄阳。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何腾蛟一方面组织湖广军队北上救援襄阳,另一方面又害怕吴三桂这支主力会脱离自己节制,被史可法这个五省总理拉过去,因此在粮草方面做了手脚,确保吴三桂军中粮草只能支撑七天。这样何腾蛟就能通过粮草卡住吴三桂的脖子,使这位大明朝的辽王事事都要受湖广总督所制。 吴三桂为此也是恼怒,若不是谋士方献策劝他大局为重,恐一怒之下便退兵回长沙了。 得到吴三桂领军援救后,阿济格略微松了口气,不管他是否真心为明朝效力,此时明朝的军事力量就是救他于水火,甚至可以说挽救满洲一族最后的希望。 在探明顺军最新动向后,阿济格决定派原护军统领、荆州总兵博尔惠领兵在随州、应山一带阻击东线顺军同尚可喜,自己则领其余兵马两万余回救襄阳。 这样的话,即便顺军在枣阳布下重兵阻止阿济格回救,从湖南北上的明军也能从荆州抵达襄阳,从而替襄阳解围。一旦襄阳解围,枣阳当面的顺军肯定也要退兵,如此战局再不济也能恢复到战前局面。 阿济格的盘算是好的,可惜他还是低估了明朝官员拆台的能力。 第八百二十三章 第四军助战变主战 最先出事的是湖北巡抚章旷。 本就不想北上荆州的章旷授意李国英借口购买的马匹未到,在岳州的澧县逗留不进,生生耽搁五天。 顺军方面,奉旨从西安经商州南下勋阳境内的顺军第四军,在提督左潘安的指挥下攻占了小城上津,尔后沿吉水东进,奇袭青铜关,歼灭驻守于此的明军三百余人。 经审讯俘虏得知勋阳府那边尚不知顺军打来,左潘安计上心来命人换上明军衣服大摇大摆开往勋阳府城。 结果根本不知顺军打来的勋阳府城就这么被顺军不费吹灰之力夺下,由于早先勋阳一带不少农民参加了张献忠的大西军,故而义师出身的顺军于当地很有农民基础,加上第四军内的一些原西军将领积极联络,勋阳府境同襄阳那边一样对顺军的到来热烈欢迎,根本没有任何抵抗。 原计划中,第四军攻占勋阳后应当立即主力东进,配合第三军、第十四集团军攻打襄阳城,然而军提督左潘安却不想率部前往襄阳“助战”,反而觉得他第四军攻占勋阳迅速,不仅襄阳那边不知道这边情况,荆州那边同样也不知道勋阳已被大顺攻占的情况,所以这个时候他第四军其实就是一支奇兵,完全可以趁荆州明军无备一举夺取荆州,这样不仅彻底将襄阳的辫子兵集团围死,也能让他第四军从全军的预备队摇身一变成为南征的急先锋。 左大柱子真是敢想敢干,脑袋一拍就决定了。不过还是派人向御营回报这一情况,并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什么的。 接到第四军决定南下攻打荆州的急报后,枢密院副使李定国气的大骂左潘安混账,放着好好的襄阳不攻反而去打荆州,万一荆州拿不下,襄阳这边也攻不克,战局岂不立时变成胶持状态。届时湖南三路明军北上,大好局面就会倾刻转变。 李定国之所以大怒,根本原因还是因为顺军粮草实际也无法久撑的原因。拿下襄阳,顺军几个集团军才有可能继续南下推进,通过对明军的缴获支撑。但拿不下襄阳,大军想要南进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陆四也认为左潘安决意攻打荆州太过冒险,因此命人拟诏以极其严厉口吻命第四军放弃南下,立即东进攻打襄阳。 诏令被快马加鞭送到正在南下的第四军,军提督左潘安却仍是不肯奉诏东进,坚称第四军有足够信心拿下荆州,届时可以完成对阿济格集团的总合围,并阻断湖南明军北上援救,比将第四军投入攻坚战更有效果,且更有意义。 陆四气的无语,仔细审视地图,再结合各方战报,竟是同意第四军南下荆州,并要求第四军要克服一切困难拿下荆州。 明军方面,在澧县逗留五天的湖北巡抚章旷同总兵李国英还是顶不住何腾蛟的压力继续北进,然而刚到荆州境内的松滋,却忽闻顺军攻占了勋阳正向荆州杀来,在没有探明情报真实性及没有向任何友军通报的情况下,章旷竟和李国英带人火速退兵。 驻防荆州要地猫儿关的守将马蛟麟在发现顺军已经出现在关外时,一没有尽职尽职率领部下同顺军死战,二也没有率部弃逃,而是命人砍断关上明旗,摇身一变成了大顺军。 马蛟麟的投降让第四军如提督左潘安所想,意外的成了一支可以决定整个荆襄战局的关键力量。 两天后,夷陵一带的明军也仓皇出逃,至此,通往荆州的道路完全摆在了第四军面前。 而当时出现在夷陵的顺军,不过是第四军派出的一支以侦察为主的先遣队,人数不过三百。结果夷陵明军误以为是顺军大举来攻,为了避免被顺军包围,守将同城中的官员连夜跑了路,速度之快,以致第二天城中百姓发现大街上都是顺军时,一个个还感到莫名其妙。 “怎么样,俺就说嘛,那帮子明军就是不中用!吓也吓死他们了!” 进展神速并接连得手的左潘安高兴的在部下面前为自己的决策能力,以及智慧的脑袋瓜子不吝赞美之词,随后将全军后勤辎重都屯在夷陵,点上四千精兵疾驰东进,于六月初三早晨出现在荆州城外。 此速度相比磨磨蹭蹭的李国英部要快上数倍,便是距离最近的吴三桂部也是远不如。 由于行军太过迅速,可谓不分昼夜,最终抵达荆州的顺军实际不到三千人,其余大多中途掉队。 荆州城中驻防的满洲兵对西线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等到扮成百姓的顺军死士突然开始夺门时,城中立时慌作一团。 身为军提督的左潘安更是身先士卒,结果无备的辫子兵被打的大败,多从东门逃出。 此战,第四军不仅成功夺下荆州,毙敌数百,还夺取了明军屯于此地的一千多艘船只,为顺军沿江东下夺取武昌、九江、南昌等地奠定基础。 随着第四军主力各镇的陆续到达,志得意满的左潘安派兵出击荆州附近各县,当阳、荆门等地驻防的辫子兵大多被抽调至襄阳,结果在兵力远多于己方的顺军攻击下纷纷被歼。 荆州失守的消息很快被城中逃出的明朝官吏告知正北进的湖广总督何腾蛟。 此时荆州城中实际只有两千多顺军,然而大惊失色的何腾蛟却以为是顺军主力打了过来,并认定必是襄阳已经被顺军攻占,否则顺军主力不可能出现在荆州,慌了心神的总督大人不顾堵胤锡劝说下令退兵。 而自岳阳北上的吴三桂在得知荆州失守后,也没有派人查清顺军的真实兵力和作战意图,火速后撤百里。 结果,三路北上援救襄阳的明军竟被一心抢功的左潘安轻松化解,让人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吴三桂的前锋兵马离荆州城其实只有不到四十里地。 在收到撤兵命令后,这支吴三桂的前锋兵却没有选择后撤,反而是派人向荆州的顺军表示愿意归降。 其中赫然就有吴三桂的弟弟吴三辅。 第八百二十四章 此屠夫,当寸搩! 除吴三辅外,降顺的明将还有吴三桂麾下的悍将郭云龙,此人当年与杨坤一起携吴三桂降清书信快马向多尔衮求援,告之山海关虚实。 随吴三辅、郭云龙归降的原关宁军将士有三千余,战马六百多匹。 荆州城内的顺军第四军提督左潘安获知此消息喜出望外,亲自出城相迎,并在城外筑高坛杀牛盟誓,意图以此继续诱降吴三桂的部下。 吴三辅身为吴三桂的亲兄弟却背叛吴三桂降顺,足见原关宁军内部对时局的悲观到了何种程度。 郭云龙更是于城外涕哭称:“昔年罪将猪油蒙了心,追随吴逆引东虏入关,致使燕京易主,永昌皇帝西狩,遂有襄京之难。此罪实属不赦之罪,今得将军及大顺厚待,罪将惶恐,但以此躯为大顺荡平吴逆,一洗前罪!” 吴三辅、郭云龙的叛降令荆楚大地为之震动,也让吴三桂怒不可遏,方寸大乱。 顺军此时若能善待吴、郭二人,并利用二人归降加大力度诱降吴三桂部,定能起极大作用,甚至可一举瓦解吴三桂集团。 然而当第四军将吴三辅、郭云龙归降事急递御营后,陆四沉默之后却下密诏,命将吴三辅、郭云龙及归降吴军把总以上军官全部诛杀,一个不留,余众尽行编散诸军,不使复聚。 接到密诏的左潘安尽管万分不情愿,但还是依诏设宴骗来吴三辅、郭云龙等人,随后刀斧手四出斩吴三辅以下军官37人。 对于为何要诛杀吴三辅、郭云龙等人,陆四并没有给第四军太多解释,此时的他对于荆襄战事也没有太多关注,而是忙于批阅通政使从北京转来的若干奏疏。 都察院监察御史万春元纠劾济南通判宋士炳、知县江某贪污虐民。 陆四批示:“各官赃私可恨,皆纱帽下虎狼也。若不严惩,民生何赖?着革职速解京师,究问追赃充饷,再着刑部明正典型。” 又有御史奏甘肃巡抚汪兆龄大起刑狱,几将省境七成前明官绅打入大牢,穷其钱粮,更将官绅私产充公,致使民怨极大。 陆四批示:“前番甘肃奏报民间甚多反动士绅,朕便要甘肃严办。现在看来,甘肃方面有曲解朕之意思,打击扩大不可取,着都察院遣人至甘肃访查,有则改之,无则最好。” 又命拟诏甘肃巡抚汪兆龄,道:“朕从前就叫你不要乱杀人,也不要乱抓人,你怎的就不听?治理天下,农工士商都当公正看待,不可以偏见度人。这道诏令说于你听,崇祯十七年前旧事莫要再究,对前明官绅亦当区别看待,不可一体打击。今后不可擅开大狱,便有反动士绅,亦当依律查办,切记。” 第三军贺珍部自入襄阳境内后,军纪着实严明,对百姓可谓秋毫无犯,陆四甚是高兴,发诏嘉奖。 荆州方面,由于荆州占守及湖南三路明军南撤,境内明军兵无固志,纷纷四逃。 第四军主力兵万余人北进荆门,城中明将原满洲正黄旗甲喇额真桂保计划据险扼守,然麾下满蒙辫子兵逃走十之六七,城防无兵可用。 有丁忧荆门的原江西巡抚李永茂等人募集三千余人入城助城,又有钟祥知府陈一清领两千人赶来助守。 顺军至城下,遣使劝降,桂保、李永茂等人不应。陈一清建议趁顺军初至,立足不稳尽遣城中壮士出城攻其锐气。 桂保纳此建议,尽发城中辫子兵及前来助守壮丁七千出城,结果大败。顺军尾随败军蜂涌入城,斩桂保,又将李永茂、陈一清等明朝官员吊死在城头之上。 六月,第四军一部攻占襄阳以南宜城县,至此襄阳彻底成为孤城一座。 十一日,顺军西线主力第三、第十四、第四、第五军各一部并炮兵第二镇对襄阳城发起总攻。 第三军攻西门;第十四军攻东门;第五军一部攻北门;第四军攻南门。 此役,除动用大量火炮外,又使用掘地爆炸法。 守城明军顽强抵抗,至当天晚上三更时分,顺军以爆炸法炸毁北门一段城墙,东门也竖梯登上,明军仍拼死抵抗。 顺军参战将领督促部下官兵由突破口上城大战。至初次日午时,城中明军终是抵敌不住,襄阳失守。 河南巡抚宋献策自知无生还之理,于顺军破城之前投一池塘自尽。武昌知府牛金星入城中一寺庙自焚死,其子牛佺死于乱军之中。同时遇难者还有明朝荆襄道彭发祥、吏部主事王维经等。 襄阳守将满洲人博洛领残兵数百于原李自成建国襄阳的国府负隅顽抗,顺军多次组织进攻均被博洛击退,后调来大量火油、木柴堆积国府外纵火焚烧。 随着大火蔓延,浓烟密布,内中明军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呛死。 至晚间火停,顺军入内发现焦尸数百。 此役,顺军以主力尽歼襄阳守军满汉万余,缴获钱粮军械甚多。 十五日,襄阳城外黄土净地,大顺隆武皇帝御驾入城。 入城之后,陆四立即命人在李自成遇难处设香案祭祀,并将早已打造好的金木棺材抬来城中,用以装敛在城中一处寺庙发现的李自成干尸。 当日,三军数万将士人皆着白,襄阳内外一片肃穆。 襄阳的丢失让被阻于枣阳以东、随州以西的阿济格残部成了瓮中之鳖。 十八日,陆四发皇帝诏书,晓谕阿济格部但使来降皆可保命,然独阿济格不赦。 “此战犯屠夫,当寸搩!” 二十二日,不甘心被困于绝地的阿济格率残部试图从随州南下攻取被尚可喜占领的安陆城,尔后经由此地退入武昌。 已知襄阳被大顺攻占的尚可喜部爆发惊悍战斗力,与辫子血战一天,安陆城下积尸无数,辫子兵却始终难以破城。 随着顺军第十三集团军的赶到,阿济格南逃的最后希望被掐灭,与其残部被被牢牢封锁在随州一带,四面八方皆是顺军,当真是插翅难逃。 第八百二十五章 平川(上) 四川。 刘文秀围重庆已经两个多月,却迟迟不能克之。 重庆此地位于长江和嘉陵江汇合之处,三面临江,乃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山城。 崇祯十七年张献忠领西军入川时,初时也拿重庆城没有办法,后李定国用棺材火药法炸开重庆通远门附近的城墙,西军这才一举攻克重庆,斩杀明瑞王朱常浩、四川巡抚陈士奇等明朝官员,此役也奠定了大西于四川建国的基础。 张献忠决意出川抗清后,只留将领刘廷举带很少人驻守重庆,结果重庆很快被卷土重来的明将曾英收复。 由于曾英同四川巡抚马乾关系紧密,因而与“空降”的四川总督王应熊关系极差,故在顺军大举从汉中攻入保宁,迅速击溃当地明军并兵临重庆时,王应熊身为四川总督未能第一时间做出援救重庆的决策,导致兵力不及顺军的曾英被顺军围在了重庆城。 最初,曾英部将于大海主张放弃重庆,诱顺军进入川中再行决战。曾英却认为重庆乃要害地,绝不可失,遂坚守此地并向四川巡抚马乾求救。 四月份的时候,四川巡抚马乾召集四川各处明军将领在成都军议,共商应对顺军入川之事。 由于马乾于四川威望极高,深得人心,所以川中明军各家山头几乎都参加这次军议。 明军正规军方面,有盘踞在遂宁的总兵李孝;有盘踞在遵义的总兵王祥;有盘踞在泸州的副将杨展;另外还有黎州的曹勋、夔州的谭宏、谭诣,巫山刘体仁、胡道明,梁山姚玉麟等人。 这些明军将领大多都是西军的手下败将,原本皆是朝不保夕,结果因为西军出川抗清重新活跃起来,成为四川明军的主要力量。 除明军正规军外,马乾又请了施州王光兴、王友进、扈九思,及樊一蘅、范文光、刘道贞、袁韬等摇黄土贼来参加军议。 在此之前,马乾为了巩固巡抚地位,更好的架空四川总督王应熊,对摇黄土贼不吝官职封赏,使得这帮盘踞地方的土贼摇身一变都成了官军。 不过据说去年的时候顺军方面也曾派人联络摇黄土贼,许以他们高官厚禄,内中有没有人被顺军秘密拉拢却是未知。 由于无兵无权,四川总督王应熊的总督行辕并没有设在成都,而是设在了嘉定,大概一是怕在成都受马乾的排挤,二是想在嘉定那边拉拢一些地方土司为己所用吧。 马乾以举人出身官至四川巡抚,可不是如太平年间地方官一般从小做起,一步步升迁而来,完全是靠着与农民军作战积攒出的功绩和威望才成为封疆,因此才能很强,并且对时局判断也极其准确。 其能将一盘散沙的四川各大军头及土贼聚合一起,便知这位四川巡抚的能力远甚那位总督。 会议上四川各方力量对援救重庆,拒敌于“国门”之外达成了一致,都认为不能让顺军攻占重庆,否则顺军必定会水陆发军攻打成都,再现张献忠当年夺取成都旧事。 远在石柱的秦良玉也派使者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向马乾表示若有需要,她愿再率石柱子弟同贼兵一较高下。 石柱兵战力颇强,天启年间曾与浙兵一同打过浑河之战,后来又一直同张献忠作战,虽说秦良玉的兄弟子侄大都为国捐躯,但石柱兵精华仍在,若能参加援救重庆之战,当能提高官军胜算。 然而马乾考虑秦良玉毕竟七十古稀老人,此等年纪如何能忍心让这位老将再上沙场,便拒绝秦良玉重新披挂的请求。 经过两天讨论及私下协调,或许以钱粮,或许以地盘,或许以官爵,马乾总算确定了援救方案。 该方案以总兵李孝部两万人、王祥部三万人、杨展部两万余为主力,其余各家又分三路,实际动员兵力十四万,号三十万大军救援重庆。 明军自合州方向向重庆出发,精兵出佛图关陆路,主力沿合州水道水路,欲水陆夹击围攻重庆的顺军刘文秀部。 探知明军大举来援,刘文秀却不惧怕,因为在他眼里那帮明将不过是手下败将而矣。 但刘文秀并不轻敌,其第十二军是以原西军精锐为主改编而成,将领多半都有过平川经验,因此无论是地形还是人文,顺军方面其实了解的并不比明军差。 仔细听取细作探得情报后,刘文秀最终决定让李来亨率一支兵马抵御自佛图关陆路而来的明军杨展部,又命贺兰、武大定率汉中兵抵御水路而来的明军。 命张元利、窦名望等原西军将领率两万人监视重庆城中的曾英部,刘文秀则领轻骑三千绕道迂回,从壁山、永川方向疾奔两百余里地,从明军后方发起奇袭,于亭溪大败明军李孝部。 总兵李孝被刘文秀阵斩,余部大溃。 王祥闻李孝大败,不敢出战,慌忙撤兵至綦江。杨展一路成了孤军,但没有被吓退,反而同阻击他的顺军李来亨部在佛图关展开激烈厮杀。 此战甚是激烈,顺明两方彼此互不退让,从上午一直厮杀到傍晚方才收兵,两方兵员折损都很大。 不过杨展部的任务是援救重庆城,因此不能突破佛图关杨展的任务就不能完成。 顺军方面即便伤亡再大,但只要能成功将杨展部挡在佛图关便是胜利。 自夔州出兵的二谭部有万余人,原本他们应当在江津同明军主力会合,谁想被四川巡抚马乾收编的摇黄土贼扈九思却带人袭击了二谭,致使二谭不得不退回夔州。 黎州曹勋、巫山刘体仁得知二谭撤兵,也纷纷停下进军脚步观望。结果就是除佛图关的杨展与顺军拼命,李孝部被奔袭的刘文秀率轻骑击败,其余各路明军都没有如成都军议商定般加入战场。 水路方面,顺军将领贺兰同武大定都是前明军出身,二将连夜派人在嘉陵江中拉起拦江铁链,并在两岸芦苇中密藏纵火船。等明军战船自下游驰来被拦江铁索横断,正在用火烧、斧砍时,上百条载满火油的纵火船利用风向迅速向明军船只驰去,结果烧毁明军战船上百艘,慌忙撤回。 被围在城中的曾英不知援军已败,见围城顺军多有调走迹象,判断必是援军已至,因此率部将李定、余冲、陶可法等尽移江中战船于南岸,准备趁顺军兵力分散攻其大营。 未想顺军留守的张元利、窦名望对曾英的打法太过熟悉,知此人擅夜袭,因此于营中挖掘大量陷坑,内中又埋有大量火药。曾英冲营后发现不对时,爆炸四起,顺军伏兵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杀出。 曾英知中计,顿失战意,慌忙传令撤军。明军大乱,阵亡三四千人。 侥幸逃回的曾英心有余悸,此后再也不敢出城,一心坚守待援。 四川巡抚马乾好不容易纠结的援军败的败、撤的撤,摇黄土贼扈三九思、樊一蘅、范文光等又举旗造反,使明军后方大乱,短期间就算马乾有心也实是无力组织援军再救重庆。 只是曾英虽败,刘文秀依旧拿不下重庆,原因是曾英知道当年西军用棺材密封火药炸开过重庆的城墙,因此不但加固了城墙,还于城墙多布听位,使得刘文秀组织的两次偷掘地道被明军发现并灌水破坏。 战事一时胶着。 五月十八日,刘文秀接到御营通知,李成栋的第九军已经从西安南下,最迟五天就能进入保宁。 第八百二十六章 平川(中) 李成栋的第九军是顺军的精锐集团军,不仅骑兵众多,还拥有大量火器。枢密院制定荆襄和平川两大战役部署时,为了加强入川顺军的攻坚力量,奏请炮军提督洪宝率炮一镇前往四川助战,又从第十一军及陕西驻军拼凑了一百余门火炮增强第九军。 第九军是五月十三日由西安南下汉中,二十一日自汉中七盘关进入保宁府境。此前保宁、顺庆二府已被刘文秀部攻占,并缴获明军船只两百余艘。 李成栋为加快行军,一面亲领步骑主力经顺庆向重庆进军,另一面令其子李元胤率炮队经嘉陵江水运赶往重庆。 炮军提督洪宝带领的炮一镇及陕西部分驻防兵一万四千余人于十七日方才经由西安出发,比第九军慢了几天。 李成栋部抵达顺庆渠县一带时,派部将胡茂桢率兵丁六千突然北上达州,又与万县、梁山一带的摇黄土贼联络,将夔州境内的明军二谭部、巫山一带的明军刘体仁、胡道明等部锁死,从而确保夔州境内及重庆北部的明军力量无法再对围攻重庆的顺军构成威胁。 大顺甘陕总督孟乔芳、陕西巡抚张国柱也加大对夔州二谭兄弟的劝降力度,本来就畏惧于顺军锋茫的二谭兄弟在被扈九思袭击后实力大损,又闻李孝、杨展等皆败于顺军,遂在五月二十二日接受甘陕总督孟乔芳的条件易帜降顺。 二谭的的叛变让巫山同奉节一带的明军刘体仁、胡道明二部成了孤军,但刘、胡二将并没有同二谭一样降顺,仍是在夔东地区坚持抗顺。只是二部兵马有限,夔东地区又极其贫瘠,固二将纵是不愿降顺,对整个四川战局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盘踞在梁山一带的副将姚玉麟害怕被二谭袭击,不得不经忠县退入石柱,得到了秦良玉的支应。 李成栋原意驱使二谭并派精兵进入石柱一举围剿姚玉麟,并占据石柱从而夺取重庆北部重镇涪陵,但随军的前大西右丞相、现为大顺西南招抚使的严锡命,却说皇帝曾派人前往石柱以封侯为条件劝降过秦良玉,且对秦良玉十分推崇,说愿我中国女人人人都学秦良玉,故对秦良玉当以抚为主,不到最后不要轻易对石柱动兵。 李成栋听罢遂息了进军石砫之心,改自长寿攻打涪陵。严锡命也以大顺西南招抚使的身份派人再次前往石砫劝降。 接到严锡命的劝降书信后,七十三岁的老将秦良玉召集族人对他们说道:“我兄弟二人都战死沙场,我一介妇人受国恩二十年,如今国家到了这种地步,老妇我仍与贼不共戴天!” 秦良玉有心带兵救援重庆,可石砫兵这二十年来不是在辽东与东奴大战,就是在关内与流贼血战,自身损失极大,可以说石砫几乎是家家带孝。 秦良玉的两个哥哥秦邦屏、秦邦翰都在浑河之役战死,弟弟秦民屏也于奢安之役殉国,儿子马祥麟战死于襄阳,儿媳张凤仪战死于侯家庄。 崇祯十六年西军进犯夔州时,秦良玉率残余石砫军迎战,结果寡不敌众被西军击败,此役让石砫成年男子丧失大半,故如今就算秦良玉有心与大顺死战,石砫能用之兵也不过两三千人。 当初四川巡抚马乾没有同意秦良玉参加北援重庆之役,除了考虑秦良玉年事已高,就是石砫那边实是无兵可用。 因此,即便秦良玉宁死也不愿降顺,她也只能分兵守卫石砫境,无法对正围攻重庆的顺军构成威胁。 六月一日,李成栋的第九军攻克涪陵,此役作为前锋的二谭兄弟出力甚大。 七日,第九军水陆两路齐聚重庆城下,稍作休整后,第九军接替围攻重庆两个多月的第十二军开始攻城。 十三日,洪宝指挥的炮军经嘉陵江乘船抵达重庆,至此,重庆城外的顺军兵力多达七万余人,大小火炮六百余门。 在实地堪察过重庆地形后,炮军提督洪宝亲自部署炮击,集中重型火炮48门、中型火炮200余门猛击曾被炸塌过的重庆通远门。 炮击持续整整两日,间歇还使用抛机大量投掷爆炸威力惊人的闯王包,使得通远门上的明军一度不得不全员撤下城墙。 孤立无援的曾英只能将希望放在四川巡抚马乾组织的第二次救援行动。 只是顺军方面却没有给明军机会,刘文秀同李成栋、严锡命商议后,决定从两个军各抽一个精锐镇为先锋,配合归降的二谭、扈九思等部,由李来亨统一指挥自佛图关向成都发起攻击,此举让明军失去组织援救重庆的机会,并在顺军强大攻势前纷纷瓦解。 内江县守令闻顺军杀至,吓得拿出库中银子募人守城,宣布只要上城助守者一律给白金五十两,结果所募皆城中游手无赖,而这些游手无赖刚领了登兵牌,拿了五十两,便怀钱逃跑。 李来亨向成都进军途中十分注意军纪,仿效当年岳飞提出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的口号,使得沿途四川百姓对顺军极为拥护。 由于西军经营四川期间采取对士绅地主的“屠杀”策略,使得一旦驻防明军被击败或逃跑,当地便无法形成自发的反抗力量,再加上四川明军各路军头面对顺军的大举进攻,纷纷采取自保措施,可谓是望风而逃,闻风远循,致使李来亨部只用了七天时间前锋就已抵达资阳。 四川巡抚马乾同总兵杨展等人防守资阳城,但左右都说资阳不可守,马乾道:“遇敌而死,吾之分也!” 并拒绝李来亨的劝降,对杨展等明将道:“自古封疆之臣,应死封疆,此地我毙命之所也。” 杨展虽在佛图关被李来亨阻击,兵马损失极大,然而李来亨当时也没讨到便宜。 资阳虽是小城,但城中粮草还算充足,杨展尚有兵一万四五,故而李来亨在没有得到增援之前很难攻下资阳城。 四川巡抚马乾亲自坐镇资阳也激励了明军士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资阳之战必是一场恶战。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杨展却被自己人杀害。 杀害杨展的是奉马乾之命前来资阳的总兵王祥,此人原来的地盘是顺庆府,于顺庆驻防期间竭泽而渔,为了想办法弄钱竟将赋税收到了弘光二十年。 顺军攻占保宁后,王祥畏惧顺军率部逃到潼川一带,此前闻李孝兵败慌忙撤军,致使杨展一路成了孤军。 而王祥、杨展二人之间原就有矛盾。 去年王祥有意将地盘扩到贵州,因此密请杨展出兵帮他,结果杨展不但没有帮他还派兵袭击王祥,由此二人便生了缝隙。王祥仓皇撤军时,未必不是想借顺军之手灭掉杨展,可惜没能如他愿。 杨展为人也有极大问题,此人性格傲慢,不愿假权于人。另一明将袁韬曾与李占春内讧,由于李占春是杨展的好友,所以杨展一直偏帮李占春,这让袁韬更加不满,因此私下同王祥结成同盟,请王祥领军前来资阳,他同杨展部将李乾德愿意除掉杨展。 只是王祥不能无缘无故前来资阳,此时马乾因为担心无法守住资阳便向王祥发出调令,好似瞌睡之人有人递于枕头一般。 杨展虽对王祥有怨恨,但此人还是顾大局的,计划得到王祥增援后可以击溃顺军,于是便没有对此事进行阻止。 王祥率部到达资阳的当天晚上,李乾德便设宴为其接风,并请杨展赴宴。袁韬的妻子于氏与杨展私下有染,许是从其丈夫口中知道了什么,急忙派家奴告诉杨展有变。 然而自大的杨展却不信有人敢在他的地盘害他,带三百亲兵赴宴,结果宴到一半被李乾德、袁韬伏下的上千人马所杀。 杨展的死让资阳城陷入大乱。 当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百二十七章 平川(下) 杨展被害后,袁韬同李乾德原以为能顺利接收杨展部下的士卒,从而扩充实力。 不想杨展麾下将士却不肯听从袁、李指挥,在几名杨展亲信的带领下聚集攻打袁韬和李乾德,誓要替总兵报仇。 袁韬与李乾德在城中兵马有限,在群情汹涌的杨展部攻击下险象环生。袁韬派人多次向王祥求救,称只要王祥能够镇压住杨展的兵马,他同李乾德以后就奉王祥为首。 王祥当下就率兵镇压杨展部,双方在资阳城东城展开激战。 紧急赶来的四川巡抚马乾在得知杨展已死后,痛心不矣,但知道事已至此只能安抚杨展部下士卒,令王祥、袁韬等人继续守卫资阳城,否则必定为城外顺贼所趁,故以巡抚身份出面要求杨展的部下都回营中听侯他的安排。 杨展部下军官却不肯听从马乾的要求,他们害怕王祥、袁韬会等他们回营包围他们,又对巡抚大人不能为杨总兵主持公道愤慨,索性齐往东门涌去,叫嚷“中丞不能为我主持,便引大顺兵来!” 随后在马乾、王祥等阻止未果情况下打开了资阳东门,继而有周宗保、江建成两名军官夜奔顺军大营,说明来意请顺军速速进城。 正苦于资阳难下的李来亨闻报城中有明军来降,并且还占据了东门请求顺军迅速入城,初时也是惊诧万分,因担心是明军诡计遂未轻举妄动。 城内王祥等人惊惧杨展部下向顺军投降,唯恐顺军入城造成不可收拾之后果,拼了命向东门发起攻击。 城内动静越来越大,李来亨这才意识绝不是明军诡计,连忙派人进至东门,果然那些守卫东门的明军没有抵抗顺军,反而争先恐后迎顺军入城,并于城中大呼:“顺军入城,顺军入城!” 顺军的入城让城中非杨展部明军彻底大乱,为逃命袁韬第一个带人飞奔出城。 王祥知事不可为也仓皇由南门向遵义方向逃去,巡抚马乾扼腕长叹,不想资阳竟是如此失守,悲愤之下欲引刃自尽,却被亲兵幕僚拦阻,趁顺军护着这位举人巡抚向成都方向飞奔。 城中另一明将李乾德于乱军之中下落不明。 天亮之后,顺军已全面控制资阳城,除投降的杨展部近万人外,又俘虏数千人。 原西营左军都督马元利言称王祥部明军虐民如虎狼,且曾将大西委任的地方官吏同被俘士卒皆砍去双手,故城中明军皆可赦,独王祥部下不能赦。 李来亨随即下令将被俘投降的王祥部下明军士卒一千六百余人统统砍去双手,再叫人予以包扎止血释放。 结果上千名没了双手的明军士卒从资阳逃窜到各地,惨状令得川中各部明军震骇,驻守简州阳安关的明军害怕落得同样下场,赶紧派人向顺军求降,并告之成都空虚。 李来亨大喜过望,领四千轻骑先行赶往阳安关接收并向成都进军。马元利则留在资阳整编投降明军,不使降兵异动。 获报攻克资阳,李来亨轻骑向成都进军,刘文秀、李成栋均是大喜,加快对重庆的攻击。 炮军提督洪宝要人将军中所有火药全部打光,六月二十一日,在死守长达四个月后,重庆城终是被顺军攻下。 明将曾英在部下李定冲、胡鸣凤等保护下从城中突出,但被顺军数万人围于江边。 陆上甲士密密麻麻,江上战船旌旗招展,陷入重围的曾英因坐骑被顺军射杀不得不下马冲突,然而始终无法突出。 刘文秀感曾英颇有将材又尚年轻,便于阵前劝降。 “大明只有死将军,没有降将军!” 曾英不愿投降,也不愿被俘虏受辱,纵身跃入长江,死时年仅二十八岁。其部下李定冲、胡鸣凤等人则选择归降。 夺取重庆后,刘文秀让武大定留兵驻守,负责大军粮道。其亲率第十二军主力西进成都,李成栋则领第九军主力攻打泸州。 先前跑到嘉定的四川总督王应熊闻重庆城破、顺军兵临成都,自知无力抵御顺军,更无力守住全川,只得向川西的黎州安抚司转移。 二十七日,李来亨部在阳安关明军的协助下夺取成都门户简州,三天后顺军抵达成都。 从资阳逃回的四川巡抚马乾不愿弃守,率总兵曹勋等人誓与成都共存亡。可惜的是曹勋畏惧顺军兵威,派其子曹昌祚秘密出城向顺军请降。 七月初三,曹勋突然发难擒住马乾与城中明朝官员,出城向顺军投降。 李来亨入城后即让曹勋颁安民告示,严令军士抢劫,并迅速恢复城中居民秩序。 市井安然,百业兴待。 刘文秀是初九那天抵达成都的,随后便坐镇该城,命贺兰统兵收取眉州,命张元利统兵攻打嘉定,命李来亨追击逃往黎州安抚司的四川总督王应熊。 大顺中央政府任命的西南招抚使严锡命率随员从官接管四川巡抚衙门,构建大顺在四川的政权体系,临时兼任四川巡抚。 严锡命早年与汪兆龄分别担任大西政权左右相时,很是注重对四川地方的安抚,对四川各地赋税钱粮情况也了如指掌,故而在其主持下四川府州县的政权构架很快就落实了下去。 张元利领军攻打嘉定,活捉了明总兵龙名扬。贺兰收取眉州也极其顺利,倒是李来亨那边因为黎州安抚司境内土司武装力量太多,明四川总督王应熊又在黎州“打起游击”来,一时半会倒是捉不住这位总督大人。 李成栋攻打泸州也很顺利,基本是顺军未到地方便易帜归降。李又遣将领杨清泉进攻叙州,叙州明军自知难以抵挡顺军便弃叙州退往永宁,至此,顺军相继攻占保宁、顺庆、重庆、泸州、成都、夔州、潼川等四川主要区域。 自保宁之战至叙州之战,共歼敌三万余,俘虏四万余,另收编降军近十万。 捷报纷传御营,枢密院副使李定国认为“全蜀渐次底定”,应当讲求“善后”之策,并着手进军云贵,以完成皇帝陛下关于大包围圈的战略理念。 第八百二十八章 史阁部又被擒了 陆四的大包围圈战略实际同蒙古侵宋有异曲同工之效,与前世人民军队挺进大西南的战略目的也是一致。 不过随着四川的平定及用兵云贵、两广,西南方面就必须有一个可以统筹全局、坐镇指挥的统帅。 陆四前世,满洲平定西南前后派出两个王爷,一是被李定国阵斩的尼堪,另一个是多铎的儿子多尼。 除了这两个满洲王爷外,还有孔有德和吴三桂这两个汉人异姓王,期间又有洪承畴为经略,阵容不可谓不豪华,也表明西南数省的重要性。 现在进军西南的顺军主力是刘文秀的第十二军、李成栋的第九军,以及洪宝统领的炮军、李来亨(贺兰、武大定)指挥的原汉中兵,总兵力近十万人。平定四川陆续收编纳降了近十万明军,使得顺军可用兵力达到了二十万。 这么多的兵马云集四川,又要负责攻略云贵,肯定需要一个级别很高的统帅坐镇指挥,否则各部自行为战,没有一个整体协调部署,极容易被明军所趁,从而拖延对西南数省的攻取步伐,进而影响陆四对江浙合围的战略。 经李定国提议,陆四首先下诏将整编的四川明军组建为两个集团军,即第十五、十六集团军。每个集团军辖三镇建制,汰裁下来的士卒给予土地及饷银补助,就地屯田务农。 第十五集团军提督一职由原小袁营出身的程思华出任。 第十六集团军提督一职由李来亨出任。 第十五集团军成立之后主要任务是继续攻打四川未复地方,如夔东、黎州等地,并担负剿匪、维持治安任务。 军驻地在泸州。 第十六集团军临时驻地在重庆,整休之后随时南下播州进入贵州作战。 程思华早前一直是第四军左潘安的助手,率部参加过徐州会战,登莱战役、沧州之战以及保定之战、延绥战役,虽都是以副手身份协助左潘安,但绝对是一个合格的主将人选。这一次由副转正,也算是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对李来亨这个侄儿,陆四是十分喜欢的,也一心想栽培重用于他,只是由于李来亨原先资历太浅,一直无法独当一面,都是领偏军作战,因而战功不是太显赫。 这一次随刘文秀入川表现却是优异,陆四自是要借此机会提拔李来亨,给这位小老虎一个能施展才华表现自己的舞台。 四个集团军加一个实际已有两镇编的炮军,当然需要一个级别比之西南诸将都要高的统帅指挥。 这个人选李定国建议的是晋亲王李过,因为李过同西营将士关系甚好,也是老顺军的精神支柱,由他出镇西南各军都不会有意见。 陆四倒是想让李过去西南担任方面统帅,可妻子家信中却说李过年后身体一直不是太好,便不忍心让李过前往西南,毕竟除了舟车劳顿外,西南那边也存在瘴役问题。 这要是李过因为身体原因倒在西南前线,于大顺、于陆四而言都是极大损失,且一个亲王的损折定会让西南明军产生回光返照的心思,不利战局。 最终,拍板决定调侄子广远这个楚亲王前往西南为方面统帅,除节制第九、第十二、第十五、第十六四个集团军并一个炮军外,又一体负责云贵、两广、四川军务。 考虑到侄子对西南不是太熟悉,而西营方面又是平定云贵的主力,所以陆四给侄子找了个副手,此人就是李定国。 当日即诏令李定国出任云贵总督一职,李成栋出任两广总督一职。 四川巡抚一职暂仍由西南招抚使严锡命兼任,贵州巡抚一职由刘文秀兼任,云南巡抚一职由李来亨兼任。 广东、广西二地巡抚任职待取云贵之后再议。 李定国在原西军阵营中地位本就高于刘文秀,由其出任云贵总督刘文秀及那帮西军将领不会有意见。 李成栋被授两广总督自是与其本就是替满洲平定广东的功臣有关,所辖第九军也将是收取两广的主力。 阵容方面,陆广远是亲王,李成栋是国公,李定国同刘文秀、黄昭皆是侯爵,李来亨、程思华、窦名望、马元利、胡茂桢、杨清泉等九人获封伯爵,如此一来,西南方面就是一王一公三侯九伯并二十万大军的豪华阵容。 明朝在云贵、两广的军事力量相对薄弱,陆广远又有李定国、李成栋、刘文秀等大将可用,平定西南当是指日可期。 诏令一道道发出后,李定国因接任云贵总督前来陛辞。 陆四并未与李定国多作交待,只说云南那边有土司力量作乱,顺军一旦夺取贵州进入云南,首要打击的就是云南境内的土司武装,每攻占一处地方就要行改土归流,将当地利益更多的转让给当地人,“多以政治攻势为主”,仿效辛思忠于青海将土司控制人口与土司分割,使与大顺为敌的土司得不到百姓支持,如此,云贵当能速定。 李定国走后,陆四又诏兵政府侍郎贾汉复前来襄阳出任御营总参一职,此职务贾汉复曾多次担任,也算轻车熟路。 荆襄战局方面,奇兵夺取荆州吓退了湖南三路明军的左潘安,派了一支兵马南下占领了洞庭湖北侧重镇华容,虽然此后第四军没有再对湖南方面采取进攻态势,但华容的顺军却如一根钉子般搅得湖南方面昼夜难安。 阿济格方面,在试图突围退入武昌境内不果后,阿济格与残余辫子兵两万余人被顺军三个军死死围在了随州。 由于辫子兵先前在荆襄的作为令他们得不到百姓支持,因此现在阿济格面临的最大危胁不是顺军的攻击,而是粮草的困乏。 《告阿济格书》已经发出近一个月,被围的辫子兵几乎是人手一张,书中内容乃是以满汉蒙古三方文字书写,明确告知被围辫子兵他们的出路在哪。 然而,陆四想象中辫子兵主动擒来阿济格,以一人之命换取全军性命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倒是发生了让他哭笑不得的一件事——史可法又被擒住了。 第八百二十九章 秦王未必反,国公一定降 史可法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擒了。 第一次是同勒克德浑在河南柏山被俘。 被释放后的史可法由义子史德威护送进入德安府境,原是准备去寻忠王阿济格再图大举的,不想在一处叫牛心寨的地方被一支侦察的顺军小分队发现并当场擒获。 尽管史德威多次解释他们是被释放的,但这支顺军小分队哪里知道什么皇帝旨意,眼见史可法穿戴的是一身明朝大官服饰,立功心切的他们还是不由分说将好不容易逮到的明朝大官押到了军部所在的应山。 由于消息的延误,第十三军提督谢金生也不知道皇帝特意下旨释放史可法的事,因此闻听逮住了史可法也是高兴坏了,在未与河南方面通气的情况下就派人向御营报喜。 等到御营那边八百里加急似的遣人过来说明一切,已是过去了四天。 “误会,误会,阁部受惊了!” 知道搞了乌龙的谢金生带着一众部下诚恳向史可法赔罪,并立即安排人护送这位史阁部南下。 为了表示愧意,谢金生还特意向史可法赠送仪金百两。 当然,谢金生不可能将史可法送给被围的阿济格,其也不会告知史可法阿济格部的情况,只是派专人将史可法送到了安陆,并告知驻防此地的尚可喜不可刁难截留,并派兵护送史可法进入武昌境内。 尚可喜这边自然也不会擅做主张杀害史可法,于是派部将郭虎带兵护送史可法到武昌府应城境。由于应城已经是左梦庚的地盘,郭虎便在两府交界处回去复命。 终是到了明军地盘,史可法同义子史德威等人一直悬着的心方才落下。先前,史可法还真担心顺军会食言杀害他,因为此时他已经不想就这么白白牺牲。 他想明白了,于其迂腐求得一忠名,不若为国事尽最后努力。 尽管顺军方面并未向史可法透露阿济格动向,但从顺军已经控制德安大部分区域来看,史可法知道阿济格那里的情况肯定不妙。 因此,史可法急于前往武昌去见秦王左梦庚,以期能够说服这位宁南之后以大局为重出兵北援忠王。 如此的话,荆襄战事尚有挽回之机。 然而让史可法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应城之后他刚向守将表明自己的身份,守将竟是二话不说便让士兵将他五花大绑,然后塞进马车又给德安境内的顺军送去。 应城守将名郝效忠,此人原是左良玉的副将,当初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从武昌起兵进军南京时,就是这个郝效忠暗中带兵进入九江城,然后公然于城中纵火,致使九江城一夜之间变成废墟。 因为此事,病重中的左良玉自觉对不起江西总督袁继咸,当场吐了几升血,当天夜里就死了。 故而严格说起来,这个郝效忠其实就是左良玉之死的元凶。郝效忠若不在九江城纵火,左良玉未必就死的那么快。 左良玉一死,其麾下那些悍将哪里把个纨绔子左梦庚放在眼里,阳奉阳违,有好几回还有人公然顶撞左梦庚,把左梦庚气的无语。 所以,左梦庚对郝效忠真是恨透了,只是由于当时左军还在与淮西兵对峙于安庆一带,左梦庚既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胆量敢杀郝效忠替他爹报仇。 后来在凤阳总督马士英的穿针引线下,加上阮大铖的极力奔走,总算给左梦庚弄来一个体面的下场,不仅获封秦王,其对左部各军的节制权还得到了南都朝廷的承认,如此才使左梦庚重新回到武昌,并握有部分兵权。 问题是左梦庚这边安稳了,郝效忠却不安心的很。 九江纵火之事他郝效忠干得很不地道,不仅气死了左良玉,还让一心图谋九江的金声桓、常登等人对他极为不满。 而其与李国英、徐勇、张勇等左部将领关系也不好,因此十分担心左梦庚会利用这些与其关系不好的将领对其下手,躲在应城当真是天天愁的睡不着觉。 等得知顺军大举南下攻打荆襄,那个前鞑子英亲王阿济格同一众辫子兵都叫顺军围在了德安后,郝效忠便有意脱离左良玉投顺。 只是他不仅名声不好,从前跟着左良玉还杀了不少顺军将士,因而担心顺军那边不会接纳他。 结果就是天上掉馅饼——史可法来了! 浑然不知内情的郝效忠只以为史可法是打荆襄逃出来的,高兴的也不问人史可法怎么回事,就敲锣打鼓的将人当作自己给大顺的贺礼给送了回去。 此,史可法三擒。 “这他娘的……真娘希匹。” 登基以后还没说过粗话的陆四叫郝效忠的赤诚给打动的骂了娘,也是哭笑不得,只觉此事太过荒唐。 当年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乃是有收孟获之心从而为蜀汉获得稳定后方,可他隆武皇帝对史可法那是真没半点收服之意,反而是一心想将这位阁部送的远远的。 无它,此公,不如没有。 然而仔细再想,此事又太过正常。 当前之局面,如前世阿济格风卷湖广般,莫说郝效忠等人要给自己谋个后路,就是左梦庚这个大明秦王也正在是否归顺之间摇摆呢。 扳指头数一数,卢光祖、李国英,张应祥、徐恩盛、郝效忠、金声桓、常登、徐勇、吴学礼、张应元、徐育贤、张勇这帮左良玉留给儿子的将领,哪一个不是墙头草,哪一个又有民族气节了。 因此,基本可以断定郝效忠是真心归顺。 传诏谢金生第十三军准备接收应城后,陆四忽对侍从学士,也就是那位被其“夺”了状元成为榜眼的宫内厅近侍学士柳毅道:“你去一趟武昌,对左梦庚说他现在若肯易帜归顺于朕,朕尚可使其为国公。迟之,朕百万雄师荡平他武昌城!” “啊?” 柳毅闻言愣住,一直以来大顺这边不是以承认左梦庚的秦王为条件诱其投降的么,怎么突然就降为国公了?左梦庚能答应? 陆四饶有深意看了柳毅一眼,微微一笑:“秦王未必反,国公一定降。” 第八百三十章 坐地起价 南京。 北使团自燕京回返南都途中,已暗中降顺的副使陈洪范借口若要和谈成功恐要割让淮西之地,故而当先往淮西争取凤阳总督马士英的支持。否则凤督不愿移镇,和谈必定破裂。 使团正使左懋第不认为和谈还有继续必要,因那顺贼连檄文都发出了,所以朝廷当务之急是立即整兵备战,而不是再与顺贼议和。 陈洪范见状改称纵是无法和谈,淮西战略要地也不能轻失,故他此番前往可实地查看淮西各镇兵备,好就不足之处向朝廷建言弥补。 一同前往北京的马绍榆早就和陈洪范狼狈为奸,便出言附议。左懋第急于回京禀明此番北使详情,便径领使团其他人继续沿运河抵达顺军控制的扬州南渡,独洪范以兵备为由前往淮西。 只是左懋第不曾料想,那陈洪范到淮西后并没有去凤阳见总督马士英,同这位中都重臣商议兵备之事,而是悄无声息的来到总兵黄得功的驻地泗州。 南返时,陈洪范曾向大顺皇帝密奏可说服金声桓、刘良佐、余永寿诸镇归降。时金声桓在江西,刘良佐同余永寿皆在淮西。而淮西兵马最强者乃总兵黄得功,因此陈洪范没有先去劝说刘良佐、余永寿归顺,而是想先说服黄德功归顺。 对说服黄得功降顺,陈洪范颇有信心,原因是黄曾在他麾下效力过。 崇祯十年朝鲜告急时,崇祯曾命陈洪范挂平虏将军印领兵八千救援。时黄得功任职勇卫营旗牌官,因此归陈洪范这个平虏将军节制。 正在营中的黄得功闻陈洪范前来很是欢喜,盛情招待。结果席间黄得功问起陈洪范北方虚实时,陈洪范趁势为顺军张目,说那顺军兵强马壮,皇帝年轻有为堪称一代贤主,将来必为天下共主。 为了让黄得功同自己一样降顺,陈洪范又诓骗黄得功,说刘良佐已经暗中派人向大顺纳款。 岂料黄得功根本无意降顺,气得拍案怒道:“你身为明臣竟替贼人劝降于我,良心何在!” 又愤而说道:“便是真想劝我归降倒也容易,叫那顺贼拿燕京与我换便是!” 陈洪范酒意当时就醒了,唯恐黄得功不念旧情命人抓他,慌忙间突作头痛状抱头躺倒在地,说自己酒多胡言,头痛欲裂什么的。 黄得功未想陈洪范如此不要脸,又气又急,索性不再理会。待黄得功走后,陈洪范越想越怕,当夜就悄悄溜出泗州。 事后黄得功也未将此事奏报凤阳总督马士英,致使陈洪范回到南京后竟无一人知他已经背节。 先陈洪范回到南京的左懋第将北使见闻详情告知朝廷上下,并认定顺贼根本无意与朝廷议和,“兵发江南也就旬月之间”,故上书朝廷希望各镇尽早备战。 然而陈洪范到了南京后却到处散布顺贼无力南下的谎言,见人就说:“吾观那大顺国主德似我神宗皇帝,意似可和。” 意思是北方伪君看起来有点像本朝的万历皇帝,不论军国大小事务一律不问,只知居于深宫。 如此君主,又哪来的一统天下之野心。 除麻痹弘光君臣外,陈洪范还使起了挑拨离间计,密奏黄得功、刘良佐等淮西兵将早与贼私通,其意挑起朝廷对淮西兵将猜疑,以便他继续拉拢淮西兵将投顺。 约四月中旬的时候,江北顺贼突然派人同明朝说,将有大顺使者代表皇帝陛下前来南都商议和谈之事。 这让陈洪范散布的顺贼有意和谈,只北使未能把握机会的论调大占上风。 四月十九日,大顺钦使惠世扬由镇江抵达南京城。 此人的到来引得万人空巷,原因是此人资历比之现在的东林老宗师钱谦益还要深厚,乃是和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并称的“东林五虎将”。 就算是出外督师的阁部史可法在惠世扬面前,都要执弟子晚辈礼。 不过南京城中万人空巷的根本原因,倒不是百姓们要争睹东林老宗师的风彩,而是人人都想看看这个老不死且老不要脸的东西有何面目来南京的。 惠世扬投贼,称“天生老臣,以遗陛下”的八字更是被人写在南京各大城门,以示羞辱。 朝中更是有人上书请皇帝下旨逮捕惠世扬,治他叛国投贼之罪。 好在朝中大臣们都是晓得好歹的,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况人家顺贼也没有对他们的北使团有过多刁难。 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那惠世扬怎么也是东林的老宗师,就算其现在投贼失了气节,于东林党而言也是师长之人,不可轻亵。 弘光也是明智,不仅派大学士苏观生前去迎接以惠世扬为首的顺使团,还赐惠世扬斗牛服,命礼部以隆接待。 苏州方面,在得知大顺派了使团前来南京议和,康王孙武进高兴的奉表为皇帝庆贺,并妥贴的安排一支兵马入京,美其名曰让那顺贼一睹大明官军威风,使之不敢小窥,实则是害怕南京城中哪个不开眼的把惠老宗师给刺杀了,所以特加保护。 至于惠老宗师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蛋蛋,孙二爷是压根不屑去刨根问底的,他只知道惠世扬是代表大都督而来,而南京城是他孙二爷的地盘,所以他是万万不能让大都督的脸面丢在南京的。 顺使团自镇江启程后,那位正使年近八旬的惠老宗师不知道是身子骨有什么问题,还是腿脚不太灵便,反正使团一行走的极是磨蹭。 整整三天,还在镇江境内。 不过这三天,经惠老宗师之手批发出去的喜诏却多达两百余份,镇江府境有头有脸的官绅,大半都欢天喜地的从大顺使团领了喜诏。 又两天后,大顺使团总算到了句容。 此时传来消息,说是顺军突然攻打南阳城。 南京城顿时哗然,人人都觉顺贼果是强盗,哪有一边遣使议和,一边却派兵攻打的。 弘光也是气恼,让内阁大学士张慎言到句容质问惠世扬大顺究竟有无议和诚意。 “据老夫所知,南阳事件乃局部冲突,事件起因也皆是由你明军而起……” 惠老宗师颤颤悠悠的摸起老花眼镜,不慌不忙的看着怒气冲冲的张慎言。 张慎言正待开口,屋外却有惠世扬的随从来报,说是有人来求喜诏。 竟是丝毫不避屋中这位明朝的内阁大学士。 那惠老宗师更是微微点头,竟道:“今时不同往日,凡低于五千两者一概不发。” 第八百三十一章 大势所趋 的确今时不同往日了。 惠老宗师在镇江如散财童子般大发喜诏,前后两百余份,但那领喜诏的镇江官绅未必就真愿做那大顺的臣子,多半还是投机取巧,两头下注。 所谓保家不保国。 老宗师身为东林党泰斗人物,为官数十年,历经明、顺、清三朝,岂是肚中无物之人,不知这帮人居心? 然,老宗师欣然发诏。 原因是,混乱人心而矣,东南官绅生不出顽拒大顺之心,如此于国家、于百姓乃天大善事。 大军真要南征,东南官绅不顾百姓死活组织抵抗,要死多少人? 大顺隆武皇帝曾说过:“该打的仗差不多都打了,接下来就不要再打了,你们可知每死一个人,朕都心痛啊……不管这人是朕的子民还是明朝的百姓,那都是中国人啊。” 老宗师对御音尤为重视,并铭刻在心。 只和平注定需在流血后。 之前中央不曾动手,老宗师无有依赖故而免费发放喜诏。如今中央动了手,老宗师岂能还当散财童子,不为中央争取? 南阳战事又岂是局部冲突? 实乃南征之号角也! “中央若不发兵,老夫这和使于南都未必有多少份量,但中央一旦发兵,老夫便是这南都诸公席上贵客。” 人情世故,无出惠老宗师。 随着荆襄战事的扩大及明朗,前来使团求讨喜诏的明朝官绅愈发众多。惠老宗师审时度势,果断创新,将那自江北带来的几车喜诏明码标价,谓之原官不动者五千两以上,新晋求官者至少也五千。又定各官各衔职码,倘五千两不够数者,便是连使团大门都进不得的。 好端端一使团,转眼便成市井,乌烟瘴气。 难得的是,南都的京营还派兵在使团外面维持秩序。当然也不白帮忙,几天下来,这帮京营兵门包进项也着实不少。 更有南京城中偷偷溜来的堂官们,那都是一万两起步,这还不保证能够原职留用,最多给句不扰家也。 至于勋贵们,那都是要与老宗师面谈、密谈的。 此大势耳。 使团副使、大顺第八军军法官裘某密奏御营,称:“目下大兵南征,江南传喜诏之官已封若干,日进斗金……若由钦使放任,则将来南方再无官可封。” “人生有三碗面最是难吃,人面、情面、场面。” 陆四深知惠老宗师不易,都八十岁的人了还在为国事操劳,江南那帮东林党又是人家的徒子徒孙,怎么也得搞够场面,给尽人面、情面,遂令不得干涉传喜诏,务使南边官绅人人都为大顺之官吏。 但又要裘某密切注意银车动向,免得老宗师把整船整船的银子往他老家陕西运。 “白日是明知府,晚间是我大顺人,甚好。” 陆四总结惠世扬在南方所为实为统一战线经典,收效堪比两个集团军。因为惠世扬“卖诏卖官”之举,如同抽水机般将那东南士绅的财富源源不断抽向大顺,功高盖世。 至于老宗师卖出去的官,将来也有讲究。 不伤大雅的认了也无妨,有伤大雅且有意见的可以请他去见老宗师嘛。 都八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 …… 南都方面,由于顺军大举进攻南阳引发荆襄战事,即便弘光同朝臣再怎么想同顺贼议和,此时也坚决不许使团入京,但也不令折返,每日仍由礼部同应天府支应开支,并派兵保护,捉拿了不少攻击使团所在的士子学生以及义民。 时间到了六月,基本上是个傻子都知道顺军是大举攻明,而不是如惠世扬这老王八蛋说的什么局部冲突。 你要说荆襄是局部冲突可以理解,四川那边难道也是局部冲突? 很快,湖南三路援军兵败、襄阳被克、忠王阿济格被围、四川巡抚马乾被俘,重庆被克等一系列噩耗如雪花般传到南京。 同南京城中弘光君臣一片惊慌且黯然不同的是,城外的大顺钦使团生意愈加兴隆。 甚至,据说,有国公级别的勋贵半夜来访。 大势所趋,人心动摇,国将不国。 束手无策的弘光只得派内阁次辅高弘图前来使团,希望大顺方面能够停战。给出的条件除被顺军已经占领的四川、荆襄都归大顺外,淮西之地也可割让,并且南都向燕京称臣,仿南宋例岁贡五百万两。 “我大顺煌煌天朝,我皇帝文成武德,岂是那女真鞑子可比!” 惠老宗师原则性很强,闭门不见高弘图,却私下会见了以东林第二代掌门人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党人们。 这次东林新老宗师的会面,老宗师措词严厉,要以钱谦益为首的江南东林党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开山祖师顾宪成所提的“事事为公”党训。 “在朝廷做官,志向并不在皇上,在边地做官,志向不在民生,居于水边林下,志向不在世道,君子是不这样做的。” 老宗师引用开山祖师的话,谆谆告诫钱谦益等人自古旧朝腐朽必兴新朝,身为圣贤子弟,所习乃孔孟之道,何为孔孟之道?天下正气矣! 何为正气? 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第二代领导集体自己寻思。 钱老宗师离开时,惠老宗师忽说了一事,却是大顺正在修明史,尚缺几位副总裁及若干编修。 此事让钱老宗师等人大为心动。 到了七月,眼见顺军就要歼灭忠王阿济格残部,又风传武昌的秦王左梦庚暗中在同顺军密谈,一旦阿济格被灭、左梦庚降顺,则长江上游尽为顺军所占,届时顺军必浩荡沿江进犯南都。 急了眼的弘光不得已,只好再派司礼秉笔太监韩赞周前来使团驻地,求问老宗师大顺如何才能停战。 这一次,弘光让步的特别彻底,称除了投降其它都可以谈,也都可以斟酌办理。 这也是韩赞周一个太监能代表皇帝谈事的主要原因,如此丧权辱国的事,内阁学士们哪个肯干。 老宗师琢磨了一番,将一封喜诏拿于韩太监。 再一次看到喜诏后,弘光沉思良久,终还是没有打开。 此时的弘光尚抱有一线希望,因为湖南那边正在组织兵马积极抵御顺军。若能奏捷,无疑能在谈判桌上为大明争取最后的生机。 第八百三十二章 合和店会议 湖广,随州。 一处名为合和店的名不经传小镇,突然一夜之间涌来无数兵马,且多打黄旗。 镇子外通往随州的官道上,打早上起就开始过大兵,直到傍晚时分道上的车队仍然络绎不绝,不知道有多少人从此奔向随州方向。 夜深之后,镇子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处人家的堂屋中,正有一人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聚津会神的看着挂在墙上的巨幅地图。 看地图的人正是大顺皇帝陆四。 只是同别人坐板凳是正坐不同,陆四却是将板凳倒过来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早些年为了苦练骑马,陆四曾摔下马背勒伤过手指,但也因此练就了一身好骑术,有时甚至还能倒骑马背。 所以行军途中遇到什么突发的军情,陆四索性就在马背上召集诸将军议。战马一边朝前,主人则面朝后方同将领们说话。 久而久之,倒是养成陆四倒骑马的习惯,连带着一个人无所拘束时,也喜欢将凳子当成战马般倒坐。 地上满是烟头。 陆四在这个屋中已经呆了快半个时辰。 “陛下,该吃饭了。” 接替陆义良担任皇帝近侍的是陆家另一后辈陆广庆,辈份上陆四这个大顺皇帝是广庆的三大爷。 广庆小心翼翼的将饭菜端到桌上,他刚来御营才几天,对眼前这位三大爷皇帝还有些畏惧,或者说陌生。 “噢。” 陆四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油灯放到桌上,回头问广庆:“他们到了没有?” 广庆正要说话时,外间传来第五军提督徐和尚的声音:“陛下,我们早到了。” “陛下莫听老徐胡扯,我们是刚到的。”说话的是第三军提督贺珍。 陆四哈哈一笑:“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这不见陛下在看图,怕扰着陛下么。” 第十三集团军提督谢金生呵呵笑着第一个进了屋,紧随其后的是徐和尚同贺珍。 除了这三位军提督外,另有第三、第五、第十三集团军的几名镇帅也来到了合和店。 这些人中有第三军的军法官马科,镇帅石国玺、马腾云。石国玺之前一直是贺珍的部将,在贺珍升任军提督后便领贺珍本部为镇帅,马腾云是老顺军将领,接替马科任第八镇帅。 第五军来了两个镇帅,一是曾在济南之战立下大功的万元、另一个是孙四。 这二人都是陆四老家盐城县草堰人,也是当年勇夺淮安的七十六勇士之一。 如今七十六勇士健在者只有四十八人,获封国公四人,侯爵六人,伯爵十九人,余官职最低的是标统。 这些人又被称为淮扬元勋。 第十三集团军随提督谢金生一起来的是镇帅曹彦虎同永安。曹原是明朝南都三大营出身,永安则是清军蒙古正白旗出身。 奉旨出任御营总参军的贾汉复抱着一堆奏贴进了屋。 “陛下将我们这帮人都召过来,想来是要对鞑子动手了?”第五军提督徐和尚自来熟的搬了只小凳子坐到了陆四身边。 当年朦胧寺信徒如今已然是大顺新朝的益国公。 “接到诏令时,臣估摸肯定是要动手解决阿济格集团,要不然陛下不会亲自来监咱们的阵。” 由侯爵晋升为皖国公的贺珍在陆四面前不敢像徐和尚那么放肆,恭敬的站在那。 “站着干什么?广庆,给这帮国公侯爷搬凳子来。”陆四顺手拿起桌上的烟盒要给诸将散烟,却发现烟早被他抽光了。 “陛下,抽我的。” 徐和尚忙将兜中的烟取出递了上去。 “嗯?” 陆四被徐和尚递来的烟吸引,原来这烟盒上正面印的竟是大大的一个佛字,反面则是一个卐字。 再瞧烟盒底部印了一行小字——天津卷烟总厂。 “天津什么时候开烟厂了?” 陆四奇怪,这卷烟行当可是他准备给老陆家承包的,徐和尚这家伙怎么从中嗅到了铜臭横插一杠的。 徐和尚嘿嘿道:“这不臣想弄些小钱花花嘛,要不然指着臣这点俸禄,一大家子老小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哪有秋风让他们打。” “你开烟厂就开烟厂,弄个佛烟算什么回事?菩萨也不抽烟啊?”陆四实是没好气,寻思赶明得抓紧陆家正宗中华烟在全国的经销,可不能让这帮家伙抢在皇家前头把钱给挣了。 “说正事。” 陆四轻咳一声,看向一众文武:“你们恐怕已经知道朕的意思。确实,这阿济格一伙老悬在那不解决,朕心里就老担着个事,叫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怎么个解决法。” 贾汉复起身道:“陛下,原先第三军、第五军、第十三集团军的任务,就是要吃掉阿济格集团。如今从形势进展来看,臣认为一举拿下随州是没有问题的,就算有些困难,我军事先也有充分估计,不会影响大局。” 众将闻言均是点头,就阿济格那两三万残兵败将困守随州,想翻天是万万不可能的,大顺真要全力解决阿济格,那帮辫子兵连泡泡都别想吐。 “现在整体局势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拿下荆州后,我军已对湖南明军形成威慑,并彻底封死阿济格。德安、黄州、荆州、勋阳、襄阳同我们的河南府又连成了一片,地方上对于支援战事所需的粮草有了保证,是时候动手了。”第十三集团军提督谢金生如此说道。 贺珍点头道:“明朝那边军事上的优势已经全部丧失,解决掉阿济格我军可以趁势再打武昌,拿下武昌我军就能沿江东下。” “灭了阿济格集团,对武昌的左梦庚肯定是个极大威慑,或许此人就会向我大顺归降。” 马科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因为现在不仅左梦庚本人正同大顺积极谈判,其麾下不少将领也都向大顺表示了善意。那个应城的郝效忠更是已经暗中归降。 陆四抽了两口佛烟,点头道:“如果做这样的设想,需要考虑湖南何腾蛟、吴三桂集团是不是会放弃湖南退入江西,这样的话淮西有马士英集团,情况不同,弄不好会造成很大的被动。因此一定要想办法把吴三桂集团滞留在湖南境内。” 第八百三十三章 最后的种子 湖南方面虽然有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南巡抚堵胤锡、跑到湖南的湖北巡抚章旷及偏沅巡抚傅上瑞这四位督抚在,但陆四很清楚除了堵胤锡外,其余三位那都是同史可法一般的人物,因此根本不视为对手。 至于吴三桂,陆四也不认为这个连弟弟都跑来归降的所谓辽王,能担负起如孙可望、李定国、李成栋般拯救南明的重任。 对吴三桂部的政治攻势一直在进行,第四军奉命斩杀吴三桂、郭云龙等吴军将领,却不杀吴军普通士卒,便是对吴三桂部瓦解分裂的最好手段。 即便吴三桂剩余的部下依旧要替吴三桂卖命到死,所谓的关宁军也不到两万人,怎么也不可能守住湖南的。 更何况还有何腾蛟这个出了名专坑队友的总督大人。 所以,不怕吴三桂呆在湖南不逃,就怕这位辽王见势不妙离开湖南。如同打扫屋子一般,被清扫的灰尘到最后会聚集成一堆。 陆四希望将明军一股股的歼灭,不希望明军因为溃逃最后反倒变成一大砣,变得反而难啃。 此次南征,贵在迅速二字,如秋风扫落叶。 荆襄战事刚起之时,陆四保守估计需要一到两年方能平定南方,现在却乐观的认为恐怕不用等到明年,他这个淮扬子就能实现国家的完全统一。 如何才能让吴三桂集团滞留在湖南,政治层面上显然没有好的办法,毕竟于明朝的军头而言保存自身实力才是他们的明智选择,皇帝同朝廷的命令于吴三桂这等人,那是根本没有效果的。 “如果不使吴三桂南撤,臣认为可以第四军立即进入湖南作战,不给吴三桂南撤机会……” 贾汉复说只要第四军动作迅速,吴三桂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就与之接触,那时吴三桂若选择与第四军交战更好,不想打的话他也逃不掉。真要弃守长沙东逃,就是同当年李自成一样被顺军活活撵死。 “你们认为如何?” 陆四问众将意见,众将纷纷点头。 贾汉复进一步补充说若左梦庚愿意归顺,则其部可以为先锋替大顺先行拿下江西,这样的话吴三桂跟现在的阿济格一样也是瓮中之鳖。 “那个谁谁谁来着的。” 陆四好一阵回忆方想起那个谁谁谁是个叫陈洪范的。 “陈洪范说他能替朕说来金声桓,这个金声桓朕是晓得的噢,当年运河起事时朕头一个打的就是他金声桓的兵……” 陆四对金声桓太了解了,而且也没想到历史被他改得一塌糊涂了,这个金声桓还能和王得仁搞到一块成了江西土霸王。 “金声桓愿意归顺最好,不愿归顺也不怕他……” 现下金声桓尚未干出屠赣之事,虽从前在左良玉麾下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但此类人如今的顺军之中太多。 陆四显然不会翻崇祯年间的旧账,所以金声桓愿意归顺他是拍掌高兴的,就是那个王得仁却是不能接受,因为此人也算是害死李自成的凶手。 “那好,就让第四军进入湖南,这边给你们三日时间,有没有把握将阿济格的首级拿给朕看?” 三个集团军加一个加强炮镇,还有尚可喜部的火器兵助战,三军提督同镇帅们轰然应声。 “要打,就要打大的,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战役发起后,对湖广全面光复,完全孤立南直隶同江西的明军。” 陆四起身一挥雄臂:“朕意隆武元年的中秋节就在南京过了。” 诸将离开时,陆四突然叫住马科,然后问他母亲是不是七十大寿快要到了。 “陛下?!” 马科吃了一惊,没想皇帝竟然知道他母亲的寿辰。 “你这个当儿子的不记得,朕却是要记得的。” 陆四叫广庆从自己私库中取五千两白银命人送给马母,另外还有一盒从襄阳带来的寿桃一并送去。 “这是朕的一番心意,你这个做儿子的替朕打天下,朕就替你马科尽回孝心嘛……” “陛下,臣……” 马科感动的险些要落泪。 等马科走后,徐和尚好奇了,打量陆四好一阵,方才小声问道:“陛下怎么知道马科他老母亲寿辰快到的?” 有句话却是没敢问出来,那就是陛下难道也同明朝一样搞起了厂卫,否则何以这等小事都能探查清楚的。 听人说当年魏忠贤的爪牙更厉害,半夜三更老百姓在屋子里有没有说九千岁的坏话都知道。 “朕是什么人?这天下间的事有哪桩能逃得过朕的眼睛?” 陆四甚是自得,早在去年他就让高进登记全军旅帅以上将领家庭情况,父母乃至妻子生辰籍贯无不记载。 为的就是能让部下们深刻感受到来自天子的关爱。 效果很好。 马科的样子就是证明。 怀疑皇帝私下建立厂卫爪牙的徐和尚很是不安,讪笑道:“陛下,臣的生日也快了。” “朕晓得,等你过生日那天,朕亲手给你做个蛋糕。” 陆四亲切的一拍徐和尚,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卖烟是要许可证的。” …… 随州城,明军满蒙辫子兵在做最后的顽抗。 在御营统一指挥下,顺军以三个集团军的优势兵力对随州发起了辫子兵从未感受过的猛烈攻击。 为了尽快拿下随州城,顺军将所有能用得上的攻城器具全部用了上去,炮兵的大炮更是打得炮膛都快红了。 随州城内的阿济格知道顺军这种不惜代价,毫无后顾之忧的进攻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没有任何明军会来救他这个忠王。 被困的辫子兵也知道他们不会有什么援军,他们能坚持到现在只因英亲王那句——“你们是我满洲一族最后的种子!” 攻坚的顺军损失也很大,尤其是第十三集团军的第三十二镇,这个镇是以满蒙降兵组成的忠贞营改编而来,而满蒙降兵的出身注定第三十二镇必须表现得比其他兵马更忠诚,代价自然而然就很大。 军提督谢金生对镇帅永安等人说的明白,他不要什么伤亡数字,他只要随州城。 第八百三十四章 好汉阿济格 “野草粘天雨未休,客心自冷不关秋。 寨西便是猿啼处,满目伤心悔上楼。” 沈括这首于随州所作的《登汉东楼》一诗,当符合城中被困阿济格的心境。 阿济格残部的奋勇抵抗让亲临前线观战的陆四很是心惊,因为如果先前遇到的辫子兵都是如此视死如归,他淮扬陆文宗是绝对夺不了北京,黄袍加身做了这大顺隆武皇帝的。 “是什么原因?” 陆四发问左右。 一时无人答之,片刻,有一小校上前道:“此满虏希望破灭之反应。” “是么?有理。” 陆四哈哈一笑,是咧,有希望与无希望给绝境中的满蒙兵,带来的心态变化是天壤之别的。 代善同济尔哈朗他们就是因为觉得有希望出关回老家,所以才做了“不抵抗”的愚蠢决定,从而被顺军如牛羊般屠戮。内讧的多尔衮大军同样也是因为有希望,这才将他们的摄政王砍了。 而现在随州城中的满蒙兵是彻底没了希望,先前忠贞营对他们极尽劝降,能降的都已经降了,余下这些可以说是满洲这一民族最后的气节了。 任何一个民族,在存亡最后的时刻,总会涌现一批愿意牺牲的英雄。 当然,也可以说随州城中的辫子兵不愿意接受事实,他们还沉浸在八旗无敌的荣光之中,所以哪怕死,他们也不想面对现实。 可惜,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辫子兵爆发出的最后悍勇依旧改变不了满洲彻底失败的命运。 弹尽粮未绝,是守军的悲哀。 顺军三个集团军外加尚可喜部的轮番强攻下,辫子兵仅存不多的箭枝和药子几乎耗尽,城中原本堆积如山的石块、滚木以及各式守械也都空空如也。 被火炮轰的摇摇欲坠的城墙终是在万众期待下,轰然倒塌。 城墙倒塌的那刻,依稀有一些辫子兵带着不甘和绝望,咆哮着从城上一跃而下。 他们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是的,一切都完了。 率先冲进城的就是由忠贞营改编的第三十二镇,这些大半年前还是英勇无敌的八旗军如潮水一般冲进城中,以致于有那么片刻城中传来的尽是满洲胡语。 英勇的第三十二镇官兵红着双眼,砍杀着他们视线中所能见到的每一个留有辫子的男人。 辫子军的防线荡然不存,东门、西门,顺军的攻坚部队如同利刃刺入随州胸膛。 奋勇的抵抗成了一边倒的屠杀,更多的是绝望的满洲士卒一个接一个的投进护城河中。 城中的每一座水井中都有尸体,是那些不愿被尼堪汉人俘虏的满洲兵尸体。 满洲的英亲王、大明的忠亲王阿济格在侍卫的保护下,退到了城中的魁星楼中。 这座魁星楼是天启年间东林党一代名臣杨涟率先捐资修建的。 为了纪念这位勇与阉党做斗争的名臣,楼内现在还刻有杨涟的名言——“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与我何有哉!” “杀尽奴兵,千刀万剐阿济格!” “杀尽奴兵,千刀万剐阿济格!” “……” 远处响起的顺军呼喊声,让曾经不可一世的英亲王默然。 原满洲一等伯、镶白旗甲喇额真程尼提着染血的长刀,痴痴的看着远方,双目犹如石珠般一动不动。 魁星楼前的战斗仍在继续,几十名阿济格的侍卫、披甲摆牙喇们拼死与涌上来的顺军做最后的殊死战斗。 他们不愿后退一步。 因为,后面是他们的旗主。 后面,也是他们的坟墓。 厮杀声越来越小,渐渐的已经听不到满洲儿郎的叫喊声。 正三品满洲正黄旗参领漕丹同试汉跌跌撞撞的推开了魁星楼的大门,望着楼中枯立的英亲王等人,漕丹同试汉突然觉得无比放松,然后双双不约而同的瘫坐在地。 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又像门神,又像在庙前求香主施舍的乞丐。 阿济格依旧矗立着,他身上的盔甲并不是很重,但此刻却如千斤般压得他的后背一点点的往下沉。 “走,和尼堪拼了!” 程尼突然拔刀朝众人吼叫一声,接着满目狰狞的挥刀便要去和顺军拼命,可有人却一把拉住了他。 是英亲王。 “事已至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后不被人羞辱。” 说完这句话后,阿济格很是平静的看向边上的戈什哈们,然后朝他们点了点头。 “主子!” 哽咽的戈什哈们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将早就准备在魁星楼中的火油罐子搬了出来,然后咣咣的砸碎。 瞬间,火油味弥漫整座魁星楼。 阿济格亲手点燃火把,在决意赴死之前,他再一次看向楼中这帮追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好奴才们。 “王爷!” 程尼抱着主子的腿嚎啕大哭,一众侍卫同戈什哈也都是掉泪。大门边的漕丹、试汉也强撑着身子缓缓站起,之后将楼门紧闭。 远处,无数铁甲精兵簇拥着大顺皇帝进入城中。 从城门一路过去,到处都是辫子兵的尸体,有被刀砍死的,也有被铳子打得都是血洞的,更有被落下的铁弹给砸得尸骨无存的。 一些地段,由于尸体太多导致一时难以通行。 陆四便耐心的等侯士兵为他清理出通往前方的道路。 城中的屠杀在继续,马上的陆四却是没有半点下令停止的意思,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违背了这八个字,活该被人家奴役数百年。 陆四想到了太多阿济格被擒到他面前的场景,也想过阿济格会自杀,但却没想到阿济格竟然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死了。 这个死法倒跟孔有德很相似。 望着被士兵们从楼中抬出来的十几具焦黑的尸体,陆四面色阴晴不定。 很快,阿济格的尸体就被永安等满蒙将领指认出来。 尘埃落定。 “这贼娃子总算是死了!” 徐和尚心情大好,却发现皇帝陛下的心情似乎很不好,想到什么,立时就要亲自给贼娃子超度,顺便挫骨扬灰,好让陛下的心情能够变得愉悦。 可陛下哪里会和死人过不去! 陆四气的是他刚刚才发现,这魁星楼里竟有杨涟的真迹,而这真迹已然烧了一大半。 没有了文物收藏价值,自然就不会有市场价值。 陆四甚是可惜,摇摇头负手离开。 第八百三十五章 灭明者,明军也 湖南方面,督抚们并非如大顺皇帝陆四所以为的一无是处,反而在第一次北援荆襄失败之后迅速酝酿二次北援。 鉴于顺军攻占了洞庭湖北侧重镇华容,对湖南境内形成威胁,若不拔除这颗钉子,明军也无法再次攻打荆州。 所以湖南巡抚堵胤锡前往长沙恳请总督何腾蛟统兵由常德北上,退到岳州的辽王吴三桂整军由临湘西进,堵胤锡则率君子营及自己募得的兵马万余人由澧州向东攻打华容,这样夺取华容后三路兵马可以会师形成“齐力”局面,避免如上次一样三家各自行事,结果被顺军轻易吓退的事再发生。 “公为湖广总督,岂有一退再退的道理?” 为了让何腾蛟鼓起勇气再次北进,堵胤锡不仅提出他的君子营仍为前锋,更委婉提醒何腾蛟若湖南再失,他这湖广总督便名存实亡,甚至还会因为湖广的丢失而被朝廷降罪。 为了保住自己的总督位子,也为了能够挽救危局,何腾蛟再次同意北进,为此拼凑成了一支三万多人的督标亲军,领军的将领有吴承宗、姚友兴、龙见明、满大壮等人。 而这些人要么就是溃散在湖南境内的散兵游勇,要么就是时而为兵时而为匪的杂牌,要么就是土司,战斗力十分堪忧。 吴三桂那边由于北援荆襄失败,弟弟吴三辅投敌而方寸大乱,本是连湖南都不愿呆下去,一心要往南逃。 谋士方献亭再三苦劝,指出若擅弃汛地南下,恐明朝再不容他。届时,一无饷二无粮,两万将士何以生存。并言我军一退尚可,再退恐将士离心,分崩离析。 吴三桂这才听从方献亭的意见,于岳州暂驻,并整顿余部,将一些他认为有可能投顺的将领私下处决。 接到何腾蛟再次北进的请求后,吴三桂犹豫不决,因为他自忖以自己不足两万人马肯定打不过顺贼,万一何腾蛟再如上一回未经交战就吓得狼狈而逃,他这路人马肯定要被顺军盯上。 又是方献亭劝说明军此时急需一场胜利,否则军心士气必然随着顺军的不断取胜而丧失,到那时候下面又有多少人还愿意替王爷效死力呢。 吴三桂一想也是,于是回信何腾蛟表示他愿意自临湘西进攻打华容,但前提是总督中军必须先至。 于是,在七月下旬的时候,湖南方面又凑出了三路兵马北进,由于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明军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会师华容。 攻占华容的是顺军第四军一部三千余人,领军的是旅帅傅贵,此人有一个绰号叫“三拐子”。 二十七日,傅贵撒在外面的探马发现了由澧县而来的明军堵胤锡部,又探查到明军洞庭湖水师有异动,似在集结人马有再次北上迹象。 因为手头只有三千余人,虽然不怕那帮打起仗来只会跑的明军,但傅贵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第一时间派人回荆州向军部求援。与此同时,撤回派在华容附近征粮的几百官兵,又动员城中青壮加固城防准备坚守。 二十九日,急于援救荆襄的堵胤锡指挥所部明军抵达华容,当日未经休整就向华容发起进攻。 堵部明军主力是堵胤锡一手打造训练的君子营,虽只有不到两千人,但都是湘中士子青年颇有血性,遇敌敢于交战不轻言溃逃。在君子营的感染下,其余明军士卒虽战力不强,但也勉强敢于攀城。 只是相比傅贵部,堵胤锡指挥的这支明军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力都差了一两个等级,因此攻城一日,明军并未取得任何突破,反而折损了几百人。 从长沙北上的何腾蛟督率三万大军由洞庭湖水师装运,于二十九日在明山古楼渡登陆。 闻听堵胤锡已经率军抵达并正在攻打华容城后,且据从华容逃出来的百姓说城中顺军人马并不多,这位湖广总督信心倍涨,在尚未收复华容的情况下竟然提笔向南都告捷,说已光复华容。 荆州。 早就想带兵杀进湖南的第四军提督左潘安在接到傅贵告急后,也不等御营新的指示,急忙点起步骑六千迅速南下驰援华容。 行至石首地界时,御营使者飞马追上,传达皇帝旨意命第四军即刻南征湖南。 左潘安心道大兄弟陛下果然处处和俺想的一样,越发兴奋督兵疾驰。途中遇细作来报,说是明军吴三桂部正从临湘西进,显是欲同攻打华容的明军会师。结合傅贵所报明军洞庭湖水师前些日子调动异常,左潘安不禁怀疑湖南明军是不是又倾巢出动了。 虽说不识字,但地图左潘安还是看得懂的,扒着地图看了半天,左潘安竟是放弃直接驰援华容,而是改向澧县方向突击。 澧县是湖南巡抚堵胤锡的驻地,其攻打华容的粮草都屯集在此。 左意围魏救赵,先迫使堵胤锡这路明军回撤,然后在他们回救途中以精锐骑兵冲垮他们。 为了让堵胤锡撤军,左潘安又命人假扮百姓到处散播顺军已占领澧县的消息。 华容城下的堵胤锡虽怀疑这个消息,但由于澧县城中屯集着他这路明军的粮草,还是决定带兵回援,遂留一部兵马交于赶来的何腾蛟指挥,自领另一部兵马约四千人匆忙赶回澧县。 结果在澧县东南的关山镇一带遭到顺军袭击,明军仓促接战很快就被顺军的骑兵冲乱。 堵胤锡无法节制所部被打得大败,本人也堕马折臂,在亲兵保护下向常德一带撤退。 关山镇伏击得手后,左潘安也不去打澧县,径直带兵掉头向华容杀来。 刚刚接管华容攻城指挥权的何腾蛟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其辛苦招揽的大将吴承宗同姚友兴竟直接背营叛降顺军,并立时向何腾蛟的中军大营发起进攻。 狼狈至极的何腾蛟无奈只得弃了大军,仅带十几名随从往洞庭湖逃去。余下明军多在龙见明、满大壮等将领带领下向顺军归降。 第四军提督左潘安勒令降军尽皆在臂上缠红带,由众降将带领立即攻打长沙。 有人劝左提督不可轻信这些降将,谁知放他们离开后这帮人会不会再与大顺为敌。 “大好前程不要,脑袋进水了不成!” 左潘安竟是大将气派,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结果由吴承宗、姚友兴、龙见明、满大壮等人指挥的原湖广总督督标三万大军摇身一变,成了替大顺攻取湖南的主力急先锋。 此事报知御营后,陆四莞尔一笑,却也不意外,因为灭明者,本就明军也。 第八百三十六章 湖广平,天下定 湖南,大溃。 何腾蛟自华容逃回古楼渡口连在此聚拢溃兵的胆量都没有,就带着随从上了水师一艘战船逃走。 从明军变成顺军的吴承宗想擒住何腾蛟好立下一桩大功,结果带着千余人赶到古楼渡时才发现何腾蛟已经跑了。 然而让吴总兵也始料未及的是,古楼渡口停泊的水师战船却是一艘没走,副将刘承胤领七千余水师官兵正在恭侯大顺天兵的到来。 洞庭湖水师在未与顺军有一兵厮杀的情况下,就这么全军降了大顺,使得缺乏水师的顺军一下有了沿江东下的底气和实力。 而刘承胤之所以降顺,除了对明朝不抱希望之外,也是因为其与何腾蛟有私怨。 当初弘光朝廷初立,身为湖广总督的何腾蛟向南都推荐了很多人挂帅印,充总兵官,然唯独没有刘承胤,这让刘承胤大怒认为何腾蛟轻视于他,又眼见何腾蛟接连两次如丧家之犬,顺军节节胜利,自是要给自己及部下官兵谋一条富贵之路。 在刘承胤的配合下,反正的三万新顺军原路返回,浩荡攻向长沙。何腾蛟闻三万兵马尽叛后心如死灰,匆匆逃往衡阳。长沙总兵黄朝宣果断投降,并引顺军直取燕子窠,又请以先锋愿为大顺攻取衡阳、永州等地。 不久,大顺皇帝下诏,授黄朝宣为衡宝总兵,授刘承胤为长江总兵,授吴承宗为长沙总兵,龙见明、满大壮等来降明朝总兵皆留原职,不日纵兵南下。 长沙失守后,又有明军将领曹志建,张先壁等人归降。 湖北巡抚章旷闻知何腾蛟南逃,顺军已经攻占长沙后,带了那总兵李国英一同前往长沙向大顺归降。 被陆四戏称为前方左大帅的第四军提督左潘安对来降明将一律重用,并命这些降将领降军攻略湖南、江西要镇,结果倒让第四军主力腾出手来对付进退失据的吴三桂部。 而湖南战局戏剧性的变化,以及阿济格部的覆没直接导致已与大顺多次接触的左梦庚下定决心归顺,陆四颁诏册左梦庚为靖国公。 随同左梦庚降顺的明将有卢光祖、张应祥、徐恩盛、常登、徐勇等十七人。 只有两名将领不肯随左梦庚归降,一个是马进忠,一个是王允成。二人在知道左梦庚要降大顺后,赶紧带人往东边的兴国逃,原是想逃到九江同金声桓会合,结果不知道马进忠怎么想的又突然决定归顺。 进驻武昌的顺军第二军提督刘体纯不疑马进忠归顺有假,因其部在兴国便要马进忠向江西进军,为此还特意将左梦庚上交的一百多门火炮派人运到兴国,好加强马进忠部的攻城力量。 结果马进忠得到这些大炮后却让士兵将炮都丢到河里,之后连夜逃进了江西。 刘体纯知道此事后,气得大骂马进忠不讲信用。 陆四闻知此事,也是传谕刘体纯若抓住马进忠绝不轻饶。 左梦庚投降后,其部下明军自是成了大顺军,被御营临时编为三个集团军,即第十五、十六、十七三个集团军。 第十五集团军提督为卢光祖; 第十六集团军提督为徐勇; 第十七集团军提督为徐恩盛。 因左部兵马成分复杂,又刚刚归降,陆四不可能下令整编,因此除给出三个集团军番号外,其余建制,将领统尾由左部自行决定。 卢光祖与徐勇同时接到命令向岳州进军,配合大顺第四集团军围歼吴三桂部。 八月十三日,徐勇指挥的第十六集团军五万余人(包括张勇部、张应祥部、常登部)最先出发,自武昌境内的崇阳攻占岳州所辖的临湘。 三天后,卢光祖的第十五集团军近七万人占领岳州东边的通城。 左大帅潘安亲自指挥第四集团军主力并长沙总兵吴承宗部等新降军四万余人自长沙、华容同时向岳州进军。 长江总兵刘承胤部水师也将岳州水道彻底封死,吴三桂的两万关宁军同阿济格集团一样也成了顺军的瓮中之鳖。 吴三桂这真是被何腾蛟害惨了,要不是何腾蛟先弃大军,再弃长沙,他纵是无法攻克华容,也能全身而退回到岳州从而做下一步打算。结果现在却是东南西北都是顺军,生生的被按在岳州动都动不了。 更让吴三桂咬牙切齿的是,包围他的顺军一大半在半个月前还是他的友军。 真是世道变了,人心变了。 二十一日,徐勇指挥第十六集团军主力两万余人猛攻关宁宁扼守的新墙、潼溪。 已经没有斗志的关宁军大败,纷纷败走。 二十四日,左大帅潘安命人向城中的吴三桂部送去劝降信,此劝降书却指明吴三桂等十七名原关宁军将领为不可赦战犯,其余人等均可得赦,或择才视用,或卸甲归田。 在顺军的强大攻势下,岳州城中的吴军人心浮动,被指名必杀的那十几名吴军将领人人自危,莫说指挥守城了,就是出帐都担心会不会有人冒出将他砍杀。 吴三桂知道大势已去,他最后一次同谋士方献亭登上了岳阳楼。 望着快要西下的夕阳,吴三桂很是落寞,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无叹惜道:“若知今日,当年必不引满洲入关。” 事已至此,饶是方献亭足智多谋,也想不出一个可以挽救关宁,挽救好朋友好吴三桂的办法。 就是他自己,也在战犯名单上。 远处的洞庭湖上,战船林立,船上的炮口却无一不对准着岳州城。 呆寂的眼神缓缓收回,最终落在自己的手心后,三十七岁的吴三桂面露痛苦,呢喃一声:“不知圆圆现在何处?” 说罢,又自嘲摇头一笑:“我这将死之人纵是得了圆圆又能如何?” 当夜,吴三桂自缢于岳阳楼,死前留下遗书,请求大顺能够赦免其妻子家属。 “万般罪由,皆三桂一人耳,望大顺皇帝陛下悲天闵人,恕我全家,恕我将士!” 吴三桂死后,城中大乱,有被列名战犯必杀之将领选择自尽,也有被军士擒获送出城。 方献亭以毒酒了断。 三天后,大顺皇帝下诏命将罪人吴三桂尸体送京解圣武天王陵前,千刀万剐。 吴三桂的死及关宁军的归降标志大顺对湖广的完全占领,也标志南都小朝廷的丧钟彻底敲响。 第八百三十七章 明室优待法案 九月,为统筹湖广,陆四命分湖广为湖南、湖北两省。 两省省府驻地分别为长沙、武昌。 湖北巡抚一职,陆四命江北省淮安知府郑标赴武昌任巡抚一职。 郑标是最早投降淮军的明朝官员,其治政理财能力很得陆四看重,是一个难得的务实官员,由其出任湖北巡抚一职稳定湖北局面当属优选。 湖南巡抚人选,陆四却做了一个让顺军上下大感意外的决定,即任命随明湖北巡抚章旷一同归降的李国英担任大顺的湖南巡抚。 这个任命就是连李国英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陆四力排众异,坚持任用李国英担任湖南巡抚,看重的其实就是李国英的政务能力。 此人带兵不行,于地方治理却是杰出,并且是一个很优秀的后勤保障官。前世满清便是用孟乔芳出任甘陕总督、李国英出任四川总督,这才确保了清军有持续进军西南的能力。 眼下四川方面正大举进军云贵,湖南又与贵州接壤,势必会牵涉进西南战事,因此陆四属意李国英出任湖南巡抚,借其能力进一步保障大顺对西南地区的攻略。 至于那个投降的湖北巡抚章旷,陆四一纸诏令调其人进京至都察院任职,算是给其一个养老的体面工作。 其他降顺的明朝官员,暂仍就原职,伺后由吏部组织人员考察,择绩任官。 总体上,对湖南、湖北两省,陆四采用的是安抚政策。而对归降明军组成的新顺军,陆四则明诏各部严禁劫掠百姓,更严禁屠城,但有违者,族诛。 这道旨意有效的约束了以左梦庚部、何腾蛟部为主改编的新顺军三个集团军及若干地方兵马。 陆四前世,平定南明的清军主力也恰恰就是这帮明军,在八旗兵的驱使下无不卖力,逢城必克,逢战必赢,堪称常胜之师。 如今这帮人落在陆四麾下,自是不遗余力驱使他们往南不断进攻。不过在约束这帮降军军纪之外,陆四也要采用恩赏手段激励士气。便诏令诸军,凡阵前缴获、入城所得只需上缴七成于中央,其余可赏有功将士。 这是道模糊的旨意。 因为缴获所得,来源众多,即便不乱杀人也能得来很多钱财。 陆四此举也是无奈,凭空多出近二十万兵马来,以大顺中央财政的实际能力根本担负不了这些降军吃穿赏用,只能用一些灰色手段来保证这些兵马的钱粮开支。 …… 欣喜上任湖南巡抚的李国英进入长沙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马上构建大顺在湖南的政权构架,以行使湖南巡抚职责,而是派人去沅州劝说偏沅巡抚傅上瑞降顺。 傅上瑞此人贪生怕死,早先连降清的心思都有,如今见大顺已据湖广,且李国英这等人物都能当上巡抚,心思顿时活动,连表面文章都不愿做立即派人向大顺湖广总督左潘安请降。 因偏沅地区顺军尚未进至,所以傅上瑞是第一个以所辖地盘及节制兵马来降的明朝巡抚,陆四便诏令其仍任偏沅巡抚一职,归湖广总督节制。 这也是给明朝其余总督、巡抚的一个信号——早早来降,早早安心。 九月,第十五集团军徐恩盛部以顺军身份再次沿江东下,攻占瑞昌、湖口,黄梅、鼓泽等地,控制了九江东西航道,对九江明军形成钳形攻势。 驻防九江的是明军金声桓部,守将是金声桓的中军官宋奎光,在徐恩盛部的压力下,宋奎光于十七日开城投降。 九江失守消息传到南昌,城中的金声桓同王得仁都是惊惧。 实际上金声桓早先已接陈洪范书信劝他降顺,并且其过去的亲兵、现为大顺宁夏巡抚,益国公的赵忠义也曾秘密派人携其亲笔信劝降旧日恩主,但金声桓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主要原因是王得仁不肯降顺。 王得仁不降顺的原因是他与王体中在南阳叛变才导致李自成兵败,最终于襄阳被牛金星父子谋害。 所以王得仁这会要是降了顺,李自成的女婿那位大顺隆武皇帝能饶得过他? 王得仁的兵马比金声桓的要骁勇,他不肯降顺,就逼得金声桓也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就在金声桓的犹豫不决中快速流逝。 第十五集团军在提督卢光祖的带领下也是进军神速,自通城东进江西境内,连下宁州、瑞昌、新昌、上高等地,前锋抵达临江府的丰城。同时卢光祖也分兵攻打赣州、吉安等地,确保被困在南昌的金、王成为孤军。 为了化解危局,十月初七,王得仁领精兵出城迎战自丰城方向而来的顺军,结果在七里街被卢光祖指挥的三万顺军合力击败,被迫退回南昌。 七里街大捷后,卢光祖乘胜挥军前进,于初十日包围南昌,分兵四出,扫除外围,切断南昌同南边各州县的一切联系。 北面,闻卢光祖得手,徐恩盛唯恐大功被卢光祖抢去,赶紧督兵攻下南昌北面门户建昌,于十一日兵临南昌城下。 因为担心金声桓同王得仁会率军突围,徐恩盛竟命军士强迫数以十万计的乡民在南昌城下挖掘壕沟,深广各二丈。又在赣江上搭建浮桥三座,用以运兵。 徐恩盛的第十七集团军原是左良玉的旧部,军纪实在败坏,虽不敢违抗皇帝旨意劫掠百姓,但对民夫却甚是苛刻,每日只给民夫一餐白粥,结果导致上千民夫因为饥饿死亡。 事情被密报到已至武昌的御营后,陆四大为恼怒,派内侍前往南昌喝斥徐恩盛,并夺其军提督一职,由镇帅徐育贤接任第十七集团军提督一职,徐恩盛戴罪阵前效命。 徐育贤接替徐恩盛指挥后,不敢再苛虐民夫,命人每日供给一顿白粥,一顿干饭,并将原先工作量减三分之一,更许诺攻下南昌之后民夫每人可得银三五两不等。 如此,才算将死人之事遏制住,也让民夫大为积极。 至十月底,在第十五、第十七两个集团军的合力下,南昌左近附郭东西数十里田禾、山木、庐舍、邱墓全部拆毁怠尽,南城昌也彻底被围成一座死城。 在此期间,金声桓、王得仁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们选择不同方向开城出战数次,其中王得仁亲自披甲冲锋三次,金声桓带领冲锋两次。然而在占据绝对优势的顺军面前,纵使金、王无比奋勇,杀伤大量顺军,但仍是改变不了被困现实。 由于南昌被围困日久,城外没有一粒粮食运进城中,也没有一根柴禾能入城,结果城中薪柴均告匮乏。米价在八月的时候就达到了一石要六十两银子,到了十月更是高达六百两。 至十一月,城中军民几乎都已断粮。 眼看城中就要杀人而食,为了防止出现悲剧,顺军方面紧急派人告知明军,可将城中百姓从东门放出。 “我等死便可,何苦要百姓也同死。” 王得仁同意放百姓出城,至此每日经由东门放出城的南昌居民多者上万,少者五六千。 南昌居民忐忑不安出城后,都做好了妇女被顺军拿去,自家被顺军逮去做苦役的心理准备。 然而,顺军却早已安排大量米粥供这些出城百姓食用,尔后有官吏组织或千人一批,或几百人一批,分往南昌左近不同地区安顿。并说此临时安置,等南昌城破后百姓仍可返回,城中房产皆归原主。 百姓皆涕零向北三拜大呼:“大顺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除了南昌居民为了活路出城外,城中也有不愿饿死的明军也悄悄出城,一开始是几人十几人,最多不过几十人。 等到后来,就是几百甚上千人了。 十一月下旬,金声桓的部将刘一鹏领兵及家眷千余人冲出东门向顺军投降。刘一鹏归降后很快带人于南昌城下喊话,号召城内士卒不要再替金声桓、王得仁卖命。 此间有句名言很快传遍大江南北,此话便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时间到了十二月,经长达五个月的围困后,已决意亲自南征的陆四发皇帝诏,命围攻南昌的顺军对顽敌发起总攻击。 十二月十一日,天寒地冻,顺军数万人发起猛攻,在火炮的助阵下,披甲士兵竖云梯登上城墙,南昌失守。 金声桓自觉不会被大顺放过,犹自率部死战,最后身中数铳投入帅府荷花池内自尽。 王得仁带人突围至德胜门,溃兵堵塞城门根本不能动弹,急于逃命的王得仁纵亲兵击杀溃兵,好不容易冲出城门却补迎面而来的卢光祖部生擒。 十九日,王得仁被押解大顺御营。 皇帝陆四亲自审问王得仁当初为何背叛圣武天王李自成,王得仁叹息一声,道:“一念之差。” 陆四问王得仁是否求饶以得皇帝特赦不杀。 “杀就是了,说那么多做什么。你说你是皇帝,我却不认你。”王得仁临死之前倒也有几分英雄豪爽气。 陆四大笑,命人将王得仁推出斩首,此后同金声桓首级一并传首四方,以显大顺军威。 隆武二年正旦,陆四于南昌发《告明朝军民书》,要求明朝立即向大顺投降,并提出对明室优待法案。 第八百三十八章 朕将亲祭明太祖 《告明朝军民书》是陆四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形势的发展已然让减少战争给国家带来的伤害,成了他这个隆武皇帝的首要任务。 随着湖南、湖北、四川、贵州、江西等地的陆续归顺,明朝残余势力已被压缩到一块极小的区域。 由于两广地区、云南在明朝的版图内一直不是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因此这三个省的明军兵力屈指可数。 福建地区虽郑氏拥兵二十万,且拥有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海军力量,但是陆四认为郑家的家主郑芝龙是可以争取的人物。 先前他已经开出国公、闽浙总督的筹码,不过那个时代大顺军尚未南征,对于时局向来看不清楚的郑芝龙有点待价而沽,所以并没有明确答复大顺方面是否归降。 然而现在,整体局面比之郑芝龙降清时的满洲力量还要强大的大顺军,应当会让这个福建王拿定主意。 一直以来,出于对争取郑家及大顺未来海军发展考虑,陆四对郑家是极为客气的。而淮军的壮大也离不开郑家早期的“赎金”。当初要不是郑家给淮军提供了一批小型火炮和火铳,还提供了一批火器教官,淮军的攻坚能力也不会短期间得以提升。 另外,事实上郑家还为淮军提供了一大批人材。 如现任炮军提督洪宝、第十四集团军提督黄昭、第二十九镇帅杨祥等人都是出自郑家。大顺军福建籍官兵总数虽然不多,但营官以上却多达七十六人。 这些福建将领的存在无疑也能拉近郑家同大顺的关系。 大顺的江北省也一直和郑家有海贸生意往来,淮扬很多商品货物也都通过郑鸿奎的长江水师往江南发运,其中就包括大量古董珍玩。 在派人前往福建秘密劝降郑芝龙时,陆四就将一幅得自曲阜孔府的宋徽宗的书画作为给郑芝龙的礼物。 可以断定,即使郑芝龙现在仍不肯表明立场,易帜归顺,但也绝不会愚蠢到率领他的郑家私兵北上替弘光朝卖命。 大概率在南都方面尘埃落定时,郑芝龙就会痛快的换上大顺官服,成为大顺的臣子。 至于他那位国姓长子,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国姓爷今世恐怕只能姓陆,而不姓朱了。 毕竟,这会的国姓尚年轻的很。 大顺也不是那个留着辫子的满洲异族。 江西金、王集团覆没后,明朝方面仅存的兵马能称为集团的只有两股了。 一股是淮西马士英集团,这个集团大约有兵马六到七万,但除了黄得功外,其余如刘良佐、余永绥、方国安、朱大纪等将领,怕都暗中做了改换阵营的准备了吧。 另一股就是借着平定江南奴变成功使苏州、常州、松江、嘉定四府脱离南都,名为大明康王实为大顺好臣子的孙武进集团。 此外能称为集团的一个都没有。 逃跑的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南巡抚堵胤锡现在连安生地都没有,又哪里还能卷土重来呢。 局面,大好。 根据新得各省黄册及实际人口数据来看,两湖地区以及川黔等地归入大顺版图后,使得大顺拥有的人口数量从早前的一千九百余万扩至四千一百万左右。 而明朝仍然据有的江浙、福建、广东、广西及淮西地区人口总数与大顺控制区总人口数,大体持平。 这个数据陆四是认可的,即便误差也不多会多。毕竟仅江南一地就有千万以上人口,比大顺江北一个省的人口都多。 江南奴变打击的是地主豪绅势力,虽然对当地经济有一定破坏,但人口方面是没有多大损失的。 因此,大顺现在无论是经济还是人口,亦或土地、粮食产量、工铁等矿,军队实力都完全压倒明朝。 而随着大顺在军事上取得一连串重大胜利,明朝内部已然发生重大分裂。 惠老宗师世扬在南京城外发出去的多达五百余份喜诏就是明朝内部分裂的铁证,而陆四手里现在就有明朝两位国公、三个侯爷、六个伯爷亲笔书写的贺大顺皇帝登极疏。 可以说,只要陆四愿意,那个被他扶起来的弘光皇帝立时就要倒台。 只是,弘光的法理的确存在问题,要是弘光就这么向大顺投降,那些忠于明朝的官员以及一些不甘心的宗室肯定还会跟大顺游击到底。 结果虽然注定,陆四却还是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在给两广总督李成栋谕旨中,陆四就要求第九军一旦进入广西作战,首要就是擒住那个桂王朱由榔,不给忠于明朝的官员任何幻想和希望。 八月份的时候,前往成都坐镇的晋王陆广远在听取了云贵总督李定国意见后,便命刘文秀率军五万进入遵义。 严格执行军令的刘文秀部进军途中秋毫无犯,所过之处百姓皆安定不惧,很是顺利的就占领了无兵防守的贵州省会贵阳。 明朝的贵州按察使张耀、布政司参议曾益、都指挥使陈瑞征等逃到定番州,拼凑了一批散兵及土司力量负隅顽抗。 刘文秀派在四川投降的总兵谭诣、武大定领军万余进攻番州,于十月中旬攻克定番,张耀被处死,曾益自杀。都指挥使陈瑞征率残部归降。 在贵阳休整期间,云南土司龙在田率部来降,并献策趁云南土司沙定洲叛乱攻取昆明。 龙在田崇祯年间曾率部进入中原与农民军作战,后来张献忠在谷城投降时,明朝命令龙在田部监视张献忠部。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龙在田与西军暗中建立了密切关系。张献忠更是拜龙在田为义父,并从龙在田那里得到了急需的马匹、火枪。 现在西军虽然成了顺军,张献忠这个义子也死于顺军之手,但西军的骨干力量却都成了大顺军一员,因此与龙在田之间的密切关系自然而然保留下来。 在龙在田的帮助下,刘文秀很快下令进军云南。 为了减少攻打昆明的困难,刘文秀事先派出大量细作前往去南,利用百姓对沙定洲的不满,散布假情报说进入云南的大顺军,是应明朝黔国公沐天波妻子焦氏的恳求来为沐氏复仇的。 这一策略果然取得效果,云南距离北方太远,因此对北方发生的战事知道的人很少。大顺军每至一处,必有当地百姓开门迎他们入内,就这么一路长驱直入,全无阻拦。 年前刘文秀奏报,其部于十一月初三占领平彝,后迅速攻克交水。十一日移兵曲靖,歼灭沙定洲部守军五百余名,俘虏明云南巡按御史罗国柄。 为了迷惑沙定洲,刘文秀在占领曲靖后没有立即西攻昆明,而是南下直趋阿迷州,在蛇花口击败沙定洲援军千余。 沙定洲见自己的士兵根本打不过顺军,只得于十一月底主动放弃昆明,逃回蒙自老家。其临走时还将软禁在昆明贡院的明大学士王锡衮杀害。 此时留在昆明城内的明朝云南巡抚吴兆元等人清楚顺军根本不可能是替什么沐氏复仇,但他们手头无兵,又加之痛恨沙定洲,所以带领城中绅民开城投降。 获知昆明已被攻占,李定国立即由贵阳启程前往昆明坐镇指挥刘文秀、李来亨平定沙定洲余部,以及云南境内效忠明朝的部分土司兵。 为了尽快平定云南,稳定地方,为大顺略取两广地区打下基础,李定国不仅派人同一直坚持抵抗沙定洲的明云南副使杨畏知谈判,还派人同逃到楚雄的明黔国公沐天波接触,希望对方能够承认大顺对云南的占领及统治。 李定国给出的条件是可以向大顺中央奏请仍封沐天波为黔国公,并保证不加害云南境内的忠于明室官员。有愿为官者可继续做官,不愿为官者给予金银任其自便。有要回明军控制区的也派人护送。 杨畏知初始不肯同顺军合作,可在发现顺军不仅兵马众多,且对云南百姓秋毫无犯外,这位副使终于动摇,但仅同意与顺军合作共同消灭沙定洲,自己军中仍用明朝弘光年号。 李定国考虑平定沙定洲乃顺军当务之急,因此同意杨畏知的条件。 得知杨畏知与顺军合作后,被沙定洲搞得家破人亡,麾下又没有多少兵马的沐天波也决心借大顺军复仇,双方合作条件同杨畏知差不多。 有人将李定国擅作主张同明朝官绅合作,不使对方归顺之事密报御营,陆四批示:“定国系总督封疆,区区黔国公同一副使,何来小题大作。自古,公道在人心。” 同顺军合作后,沐天波将自己的儿子派到昆明为人质,派人说服永昌府推官金腾、通判刘廷栋等人向大顺军缴印投降,但永昌方面拒绝。沐天波便说服永昌绅民不得抵抗大顺军,由于沐家世镇云南,威望很高,所以即便忠于明朝的官员不肯听从他的意见,但各地官绅、土司却纷纷听从沐天波的号召不与大顺军为敌。 如此,在李定国、刘文秀、李来亨等人的通力合作下,云南大半地方未经战火便归大顺,沙定洲的势力也被不断蚕食,最终只剩其老巢阿迷这块地盘。 李定国奏报御营,驻滇各军休整三月,待四月计划以四个镇的兵力并云南土司兵数万合攻沙定洲。 陆四准了这个计划,并指示李定国平定沙定洲后,前番对明朝官员及沐天波等人所许承诺,概皆不变,待南都归降之后由这些人自己决定是彻底归顺,还是要替明朝殉葬。 《告明朝军民书》于正旦颁行,前后共印一万四千余张,内中首次出现“和平”一词,文中前后多达七处。 陆四对和平提出了六个条件,第一,自然就是南都的弘光政权一切法统,立即予以废除。 第二,在大顺军队到达的明朝地区,原属明朝的地方政权即刻停止活动,并废止明朝律法,改以大顺律为准。 第三,凡属南都明朝政权的一切军事力量(包括水师),地方巡检、乡兵弓捕均应立即整体向大顺归诚,并根据一定原则相应改编为大顺军。 若有明朝军事力量继续抵抗大顺军,则不再视为明朝所属军事力量,当以土匪对待之;在大顺军尚未抵达接收以前,明朝地方武装力量有责任维持当地秩序,防止任何破坏事件发生。有故意破坏地方者,亦视为土匪。 第四,明朝官员在南都政权奉表之后,除朝廷六部立即停止活动,其余地方督抚及以下官员任应继续在职,并负责将权力移交大顺。明军士卒老弱残废者,经查验属实,当以退伍待之,即给予回家的便利及生活安置,务使各得其所,不致生活无着,发生不良行为。 第五,凡属南都政权的地方矿产、皇庄田园等财产,一律没收为大顺国有。对明朝勋贵,大顺原则上只解除其在明朝所获勋爵,对其家族私产予以承认。但若涉及侵吞民产、国产,经查证属犯罪行为,仍应当予以没收。 第六,大顺朝正式宣布,废除明朝所定一切加饷,只保留基本土地税。余杂税皆免,若有地方仍行征收,视为对大顺政权的攻击。 此六个条件,陆四明确要求南都方面必须无条件承认。 至于弘光这个皇帝,陆四也首次提出优待。即只要弘光向大顺投降,大顺皇帝封其为吴王,其本人及家族任何成员享受与大顺人民同等一切之权力。 投降后的弘光及其近亲属可居于凤阳朱明老家,大顺中央政府拨款修建吴王府,每年补助吴王府白银五十万两,并特支两百万两开办相应实业,优先任用、招募朱明宗室成员。 此外,对南都之孝陵、北京之明陵及朱明宗庙,大顺政府承诺永远祭祀,并派设卫兵继续妥为保护。 此书最后,陆四又正告天下,南都若降,他将于入城当日亲往孝陵祭拜明太祖朱元璋,并亲作祭文以示对这位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汉家皇帝尊崇。 同时也表明,大顺与明朝之间的战争属于汉室内部斗争,不论谁胜谁负,都是汉家王朝正统。 第八百三十九章 雄师过大江 隆武二年正旦到三月,长达三个月的时间对明朝占据绝对军事优势的大顺军,却突然集体停下了进军脚步。 一方面是因为顺军经过长达半年的征战也急需休整;另一方面则是大顺方面需要消化掉已经占领的湖南、湖北、江西三省。 此外,也是陆四给明朝方面时间,让他们认真审视《告明朝军民书》,好好想一想是继续顽抗到底,还是选择向大顺臣服,使和平真正降临华夏大地。 当然,军事手段是停止了,但政治手段却以数倍于隆武元年的措施进行着。 瓦解明军淮西集团成了大顺方面开春首等大事。 自正旦起,便有大量顺军的情报人员潜入明军控制区。而顺军方面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只要和明朝官员有一丁点关系的都是书信如雪片般飞往南方。 正月初九,原明朝秦王、晋王两个宗藩竟然由扬州抵达镇江。南都方面很多人以为这两个亲王是逃回来的,不想两亲王却坦诚自被俘后大顺方面从未禁他们自由,且对他们这些宗室亲藩甚是礼遇。 二王此来也并非是受大顺皇帝差使前来南都劝降,而是以大顺治下自由之人身份前来南京祭拜太祖皇帝。 接下来果如二王所言,他们除往孝陵祭拜,并不曾去谒见弘光皇帝,也不曾与南京的任何宗室有来往,更未与官员密谈。 在南京呆了数日,二王又去了苏州,之后又双双去了杭州,说是春暖花要开,从前因为封藩原因无法离开封地,如今为自由之身,当在死前多看看国家的大好山河。 未多久,又有消息传来说福王世子尚在人世,只不过如今是徐州城内一平民。这个消息让很多官员感叹顺军对大明宗室果然优待,却让宫中的弘光皇帝眉头连着跳了几天。 对明军淮西集团,大顺方面文武皆认为若能劝降马士英,则明淮西集团不攻自破,陆四深以为然。 早在去年,陆四就已经着手对马士英的劝降,首先就是下令刘文秀进军贵阳时不得侵扰马士英祖宅,对贵阳马士英亲族也要极尽照顾。 此事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传递到了凤阳方面,马士英本人对大顺照顾其亲族并未在公开场合有过任何表示。 《告明朝军民书》发布后,早已暗中降顺的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曾委婉劝说马士英以国家完整为计,不可使南北分治之事重演,也不当使东南百姓受兵灾荼毒。又言当下局势比之甲申更为恶劣,倘是满洲胡虏兵下江南,则士绅官民奋勇抵抗,然今日却是大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功非南都那位可比。 马士英听后依旧未有言语,但明显有松动之色。 时弘光朝廷已然大为恐慌,为防止顺军沿江东下,南都方面决定由兵部尚书高弘图会同黄得功、刘良佐及池口总兵方国安等淮西兵前往安庆堵截。 高弘图准备将黄得功的军队调到长江以南的太平府,刘良佐同方国安的兵马则部署于江北。 黄、刘、方等人的兵马皆由马士英节制,南京兵部绕过马士英直接调动归其节制的三总兵,显然不太合适,至少也当在事先将此情况通报马士英。 且黄得功、刘良佐、方国安三总兵的军队是淮西明军的主力,一旦尽数调往安庆,淮西必定被淮扬顺军所趁。 因此马士英极力反对,为此上书指出自九江东下的顺军固然是南都威胁,可淮扬近在咫尺的数万顺军难道就不是威胁了。 然而南京兵部还是力主调三总兵至安庆,东林党出身的兵部尚书高弘图、大学士张慎言、姜曰广等人更计划以召马士英入阁名义,使自湖广回返的史可法接替马士英掌管淮西兵权,如此说不定局面还有救。 这个消息被马士英的好友阮大铖探得,急忙派人密告之,马士英气得大骂东林党人全部是一群蠢猪,指出国事有今日之坏始于可法,岂能再用可法督军。 几天后,阮大铖亲自来到凤阳,这一回他给好友带来了大顺隆武皇帝的亲笔信。 陆四给马士英的信并没有太多废话,只是要求其能领淮西军归降,不使国家再添新疮,不使人民再生伤亡。 信末,一句“凤督实非救时之相,然却可为治国能臣。” 阮大铖实言相告,只要马士英愿意归降,大顺便委以江浙总督重任,他日更可入主中枢为一代贤相。 “瑶草当知,无论淮西兵是否去安庆,南都都有陷落之危险……” 阮大铖从实际局面及将来苦劝马士英降顺,如此卖力原因是大顺那边许了他一个侍郎官衔。 马士英知道阮大铖说的没错,不管明军现在集中兵力对付哪一边,都不可能挡住顺军渡江的步伐。 而他马士英到底是选择做明朝的死忠,还是选择做大顺的治国良相? 一夜难眠之后,马士英让其子马銮掌握住以贵州兵为主的督标,这支部队万万不能脱离他的控制。 原是想再等一等,看看南都那边是否真的想以史可法代替自己,未想内阁首辅王铎竟然认为马士英在淮西两年,不仅抵御左兵不力,也畏战不敢北伐,今逢国难更是只顾保全自身,故请求皇帝下旨让他“领兵视师上江以遏重敌”。 马士英哪里愿意放弃兵权。王铎急不可耐,又在十六日上疏说:“臣察得金山一带西至龙潭,兵不满七百,枢臣饰以为数十万,此何时尚以此固宠诳君欤?” 接着又说:“时不能持久,使顺贼大兵得乘胜顺流而下,吾无类矣。今皇上以本兵印纛授臣,臣勉竭死力西上,以当其势,以报朝廷。” 王铎拼命想从马士英手中抢夺兵权,看起来是对马士英督镇凤阳无为的不满,其实也是阻止史可法再次督师。 然而实际上,王铎上书是受康王孙武进指示的,而康王孙武进又是奉大顺御营之令行事。 目的是逼迫马士英归顺。 可怜王铎浑不知自己正在替大顺解决最头疼的一件大事。 到了二月中旬,马士英终是决定归顺。 早就同陈洪范密约归顺的刘良佐一听马士英都降了,赶紧让士兵换下城上的明军旗帜,扔身一变成了大顺军。 淮西其余兵将余大绥、朱纪等也在监军太监卢九德的带领下易帜,独黄得功耻于降贼,可其部下田雄、马得功等人却在顺军拉拢下决意投降,使诈将黄得功擒住却不敢杀黄,原因是大顺那边的使者说陛下曾赞黄闯子为忠臣,能得黄闯子便等同如虎添翼。 淮西兵将的集体降顺让已经风雨飘摇的南明小朝廷彻底失去了最后一口气。 休整了三个月的顺军西线主力十余万人自九江东下进驻安庆,并在淮西兵的配合下直趋南京。 顺军东线两个军也终是得到渡江命令,于三月二十一日自扬州、通州同时渡江。 当天,镇江总兵张天禄、操江总兵郑鸿奎宣布易帜,长江天险荡然无存,南都告危。 三月初九日,康王孙武进举兵入南都,表示要与南都共存亡。 第八百四十章 你我皆英雄(完) “常淓啊,这事你可得想清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这吴王还是老孙我好不容易在都督那给你争取过来的,你不要的话那抢着要的人多了去了,远的我就不说,你那大侄子由崧怕是第一个就跳出来了。” “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不是咱大都督你能当皇帝?老百姓还知道饮水之人不忘挖井人咧,你都当皇帝的人了,能不懂?” “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命。说你命好吧,都当过皇帝了能不好命?说你命不好吧,明儿就退位了,嘿,这事啊还真难说……行了,你就别往心里去了,都督明诏天下优待你,还封你当吴王,真金白银供着你,这条件搁从前,哪朝哪代有过?你啊,就知足吧!” 打傍晚进宫到现在,孙二爷已经苦口婆心劝了弘光都快半个时辰了,可弘光却跟个哑巴似的就是不说话。 又劝了一番,弘光还是不肯签字,孙二爷不免有些急了。这差事可是他主动跟都督争取过来的,原因是凡事讲究有个有始有终。 当年朱常淓能当皇帝还不是他孙二爷带兵保上去的,如今朱常淓不能当皇帝了,当然也得由他孙二爷亲自善后才行。 “朱常淓,你晓得点好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大老远从苏州过来难道就是过来看你这付苦瓜脸的!” 弘光的臭脸终是激起了孙二爷的火气。 “这字,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逼急了老子,叫你退位变殉国!” 孙二爷怒气腾腾,满面煞气,外加一脸横肉,把个弘光看得微微一哆嗦。 外面的宫女太监被殿中传来的康王怒吼声给惊住了,在他们印象中康王虽然有点放肆,可从没有在陛下面前这般无礼过。 有知道殿中正在上演什么事的太监兀自暗叹一声,依旧默立。 大明走到今日,任谁也救不了喽。 被一众锦衣卫看押在殿边小屋中的司礼秉笔太监韩赞周,此时如垂暮老者,面上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可怜朝堂上下都以为那孙武进是来救大明,救陛下的,天知道此人竟然是是来卖大明,卖陛下的啊! 老天爷啊,怎么不打雷劈死这狗贼的! 韩赞周心如刀绞,他很想冲出去掐死孙武进那个狗贼然后去见先帝。但他真的老了,只能在这小屋中等待那让人绝望的结果。 乾清殿内,弘光也是那个气啊。 就是泥捏的菩萨还有三分心气,孙武进来替陆都督逼咱投降就算了,可他怎么能连陛下也不称一声,一口一个常淓的! 深感受辱的佛天子也终是佛跳墙了,破天荒的鼓起勇气哼了一声:“朕就不降,就不签,你能拿朕怎么办!” “咦呀,你要造反啊!” 孙武进没想到常淓也有脾气,着实愣了一下,可一想到不仅这宫内宫外都是他康王的人,就是这南京城中也都是他康王的兵,他怕常淓个吊。 把脸一沉,摸出一把匕首就给拍在御案上,阴阳怪气道:“你若真不签,那咱兄弟俩之间可就没有情份好讲了。” 弘光气道:“你难道还敢杀朕不成!”说完可能真是被匕首吓到,又心虚嘟囔一句:“都督要是知道你杀了朕,肯定饶不了你。” “甚吊朕朕朕,你这个朕是怎么来的,你就没点逼数了!” 孙武进也是气坏了,上前一把拽住弘光的衣领,“实话告诉你,都督早就料到你这家伙不老实,龙椅坐几天脑后就要长反骨,所以说了你真不签字的话就让你福王侄儿签,大不了费点事让你先驾崩!” 听了这话,弘光终是脸色大变,骇然道:“都督……都督真是这么说的?” 孙武进松开双手将弘光推坐在龙椅上,呸了一声:“你孙二爷什么时候打过诳语!”说完朝弘光脖子瞄了瞄,哼哼一声,“说吧,你想怎么个驾崩法?要是不怕疼的话,老孙我替你抹了脖子。要是怕疼的话,老孙我找根绳子来。” “别别别……” 极度受到惊吓的弘光如兔子般一下跳起,上前一把拉住好兄弟孙二爷的肩膀,面上挤出一丝笑容,讪讪道:“其实这字不是不能签,只是,只是……唉,也不瞒二爷,朕这个……不不不,我这个皇帝其实早就不想当了。” “不想当你还磨蹭什么,赶紧把字签了,我好用大印,明儿到朝中一宣,事情就算成了。到时你有功,我有功,你好我好大家好,有什么不好的?是短了你胳膊还是少了你腿?”孙武进很是不耐烦。 “我……” 弘光却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孙武进奇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 半晌,弘光终是咬牙道:“我想能不能请都督再给我那吴王府每年加五十万两银子。” 说完,可能是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弘光又干笑一声道:“二爷,你晓得我这个人信佛,没事就喜欢礼佛,这一礼佛花销就要大些,真是一年才五十万两,我怕不够佛祖的香油钱。” 这话是事实,老百姓信佛礼佛都要被和尚骗去老多钱,况堂堂天子。打登基到现在,弘光施舍给庙宇及为礼佛开销的钱财怕有百万两都不止。 “钱呐?” 一听是这么回事,孙武进顿时乐了,道:“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都督不给你这五十万两,我私人掏腰包也给你补上,谁让我们也算共患难过嘛。” 弘光寻思你孙二爷哪来的钱,这事得都督来确保才行,可刚想再争取将增加五十万两开支写进优待条款中,就见孙二爷已经走到桌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 无奈,弘光只好走到桌边,看了眼摆在桌上的《大明皇帝退位诏》,他没来气的一阵落寞,心头又苦又酸又涩,最后终是在孙武进不耐烦的催促下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不识字,但如获至宝的孙武进将还是签了字的退位诏捧在手里仔细看了又看,最后甚是激动的朝殿外大吼一句:“来人啊,请大宝!” “大宝到!大宝到!” 伴随几个锦衣亲军嘹亮的响声,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玉玺被用盘子端了进来。 孙武进二话不说提起重好几斤的玉玺,“叭”的一声盖了上去。 远处秦淮河上空,此时一柱烟花飞射上空,于半空炸出绚丽的光芒,令过往的居民纷纷驻足欣赏。 当夜,南京城中竟是烟花整整放了一夜都没有停。 隆武元年四月初三日,明弘光帝接受大顺和平条件自愿退位,获封吴王,旋同皇后、贵妃及子女迁往凤阳中都。 至此,明朝正式灭亡。 浙江、福建、两广地区在闻知皇帝退位后,大多选择归顺,只少数明朝官员依旧组织力量抗顺,但已无关大局,徒垂死挣扎而矣。 四月初五,大顺隆武皇帝在文武百官簇拥下自扬州南渡镇江,南京城中以前明康王孙武进、魏国公徐弘基、保国公朱国弼、内阁首辅王铎为首的百官勋臣数百人亲往镇江接驾。 御驾抵达南京后,陆四如同其在《告明朝军民书》所言,亲往孝陵祭拜明太祖朱元璋。 此前一天,燕京刚刚传来喜讯,皇后李翠微诞下一子,重八斤八两,母子平安。 大喜过望的陆四当即按序为其长子取名陆广定,并册封为太子,大赦天下以示庆祝。 …… 明孝陵。 钟山之间尽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奇皇帝之御音。 “昔宋政不纲,辽元乘运,扰乱中夏,神人共愤。惟我太祖,奋起草野,攘除奸凶,光复旧物,十有二年,遂定大业,禹域清明,污涤膻绝。盖中夏见制于边境小夷数矣,其驱除光复之勋,未有能及太祖之伟硕者也。 后世子孙不肖,不能敪厥武,委政小人,为犹不远,卵翼东胡,坐兹强大,因缘盗乱,入据神京。凭肆淫威,宰割赤县,山川被其瑕秽,人民供其刀俎。虽义士逸民跋涉岭海,冀振冠裳之沉沦,续祚胤于一线,前仆后起,相继不绝…… 郁郁金陵,龙盘虎踞,宅是旧都,海宇无叱。有旆肃肃,有旅振振,我民来斯,言告厥成。乔木高城,后先有辉,长仰先型,以式来昆,伏维尚飨。” 虔诚敬读《谒明太祖陵文》后,陆四长出一口气,双手捧此祭文轻步上前,以明火烧之。 香火缭绕之中,祭文化为缕缕青烟,扶摇直上天际。 刚才有些阴霾的天空竟然有如神灵般拨开薄云,射下一道道斑斓的光线,山下望去,如金线千道,又如龙鳞万点。 好似两代帝王隔空互看,好似汉家子孙代代守望。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万军民齐呼之“万岁声”震于钟山,震于金陵,震于东南,震于华夏,震于宇内。 环顾群山,眺望金陵,陆四感慨,呢喃一句:“朱元璋,你我皆汉家英雄,你我将永为后世子孙铭记!”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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