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夫君猛如虎》 第1章 我是何人 “姑娘,多谢了。若日后得见,必定” 沙鸥坞岸边,许娘子对着小船上略有些清瘦的背影深深一拜。 话没说完,船上姑娘已经自顾自地低头钻研起来,素手撑篙,小船一震,摇摇晃晃朝着漆黑的江面上荡开来去,那细瘦挺直的背影很快就融进夜色,只剩船头一盏孤灯也影影绰绰越去越远,渐瞧不见了。 一阵江风吹来,许娘子忽然就红了眼眶。 冷到骇人的冬夜,又在江面沙鸥坞之上,若不是有这位胆大的姑娘愿意随她过江一趟,主子那伤 林江琬跳下小船,脚下绣鞋和粗布裙摆已湿了大半,用灯笼一照便能看见衣裙上头一层白霜,眼见着竟是要结冰了。 她紧紧抿了下嘴唇,有些懊恼自己不该逞强打诳,那受伤男子虽气势吓人了些,但也不至于对她这个救命恩人如何,她何必因为不敢要他们的人相送,就诓骗那娘子说自己会撑船,这下可好,救得别人,却要冻伤自己。 不过 想到药箱子里那锭沉甸甸的金子,这一趟却走得不亏。 有了这五两金子,表哥来年进学,足够使了。 回头再看一眼江心沙鸥坞,挥散脑海中受伤男子比江风更冷的眼神,转身急忙往家而去。 汝城夜禁,林江琬抄着小路摸回赵府,推开半掩着的旁门走进院子。 双脚早已已经冻得麻木了,她轻轻跺脚悄声道:“姨母,我回来了那人果然大方,除了先前给你的银子,又另外赏了五两金子,我换双鞋就拿给你。” 院子里空荡荡的,原本应该守在院内等她的姨母却并未应声。 林江琬有些奇怪地四下看了一圈。 这“赵府”,其实就是江琬的姨夫家,原住着姨夫姨母和表哥三人,前几年她父母蒙难没了,她便带着钱财投奔了过来。 一个两进的院落,一眼就看得到头,着实称不上“府”,之所以挂着气派的赵府匾额,是因姨夫赵大海是宣平侯府外院一个小小管事,平日里学了不少侯府派头,邻里乡亲又奉承的人极多,加上表哥赵清荣预备读书出仕,便这么挂上了。 姨夫姨母都很满意,就连表哥也顾盼自豪,林江琬一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人,又是打小跟表哥许了亲的,自然也是不好多说什么。 而眼下,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 往常她出去帮人瞧病,姨母都是守着院子,等她回来交了诊金赏银才罢,这一回莫不是是她去得太久,都先歇下了 “这笔银子,过几日就让你爹去来仪楼打了首饰,等年后,正有一天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赶紧将你和凤喜的亲事定下,娘这心里头也就踏实了。” 林江琬脚下一顿,看向表哥的厢房。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正是从表哥屋里传出来的,夜里安静,林江琬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听得清楚,却没听懂。 银子表哥和凤喜的亲事 胸口像是被一块重石压住,闷得难受,好在多年前家变让她养成个万事不拘性子,到了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 她面无表情靠近表哥厢房,垂手立在窗棂之下,继续听下去。 “娘,学里那边也要打点,这银子拿去给凤喜,学里该如何了”是表哥赵清荣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果真是姨母,她啧了一声,似是埋怨儿子短视:“凤喜虽是丫鬟,可却是宣平侯府三姑娘身边伺候的头等丫鬟那三姑娘是什么人是天上的月亮海里的珍珠宣平侯府的少爷们都不如她得宠她身边的丫鬟出嫁,她怎会不赏不但赏,而且定会厚赏你且放心吧,待打点好这第一步,凤喜嫁过来,往后你要什么没有” 姨母声音一顿,十分肯定地道:“就算是要往宣平侯府那几位小主子身边伴读去,让凤喜去求三姑娘,也是有的。” 屋子里一静,再没有任何争辩和疑问。 林江琬背靠在窗下,早忘了冻僵的双脚,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隔了许久,厢房里又传来表哥赵清荣的温吞声音:“那江琬表妹她” “还提她做什么”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姨母打断,“你俩的事情都是小时候瞎说的,能作数吗再说了,她爹娘死后,是我养活她这几年,她若不知恩,敢在你的大事上犯糊涂,看我不把她撵出去” “娘你别把表妹撵出去,要不要不让她给儿子做妾吧”赵清荣的声音一阵慌张,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对,娘,让她做妾,也不算是我负了她,将来万一儿子高中,名声也好听些” “让她做妾她心气高着呢,能应吗”姨母嘴上冷哼,却也考虑起来,“她那手给人瞧病的本事倒是有些用处,要是她肯,我自然不为难她。” “肯的她一定肯”赵清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了,她若不肯,儿子先强要了她,她也就肯了” 厢房里接下来说了什么,林江琬已不敢听。 来不及多想,深吸一口气,抱紧怀里的医药箱子,转身就向外疾步走去。 她想逃得远远的,可偏这时脚下结了冰的鞋子一滑,正踢到了厢房外种着药苗的陶盆。 清脆声在安静的夜里响起,瞬间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不好是她回来了快,拦住她别叫她跑了”姨母扬声高呼。 赵清荣立刻反应过来,慌慌张张拉开厢房门就冲了出来:“琬琬,你既然都听见了,我也不瞒你。可这都是为你好啊要不然,等凤喜姑娘来了,咱们家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林江琬炸起一身鸡皮疙瘩,头也不回。 咱们家 夜色再深,前路再险,她也不敢留在这样所谓的家里。 “琬琬,你别不懂事”赵清荣从身后追上来,一把拉住她手臂,直把她用力拖到自己眼前,瞪着她警告道:“我才跟娘说过你一定肯的,你胡闹什么” 林江琬冻僵的双脚根本跑不快,力气也抵不过赵清荣,被拉扯得一个趔趄,又被他的气息喷在脸上,顿时一阵恶心。 “我不肯。”她挣不脱,便固执说道:“你放我走,我绝不妨碍你分毫。” “不能放她走” 姨母的声音尖利刻薄:“既听见了,你就只有做妾这一条路否则传出去半句不好听的你不要脸面,荣儿却是要做大前程的。” 说着,便给儿子使了眼色。 赵清荣紧紧盯住林江琬,林江琬生就好看,此时有些惊慌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加上夜深人静,再怯懦的人也横生了几分恶胆。 林江琬心知不妙,脸色一白,不及后退,就听表哥忽然探到自己耳边,牙齿咯咯作响道:“琬琬,你真好看,你放心,我以后就对你一个好。” 一句话说完,更伸手发了狠直揉上她胸前。 从前父母在时,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就算后来父母去了,不得已寄人篱下,当年她带来的家财,还有这两年里靠着父亲亲传的医术,又何曾少贴补姨母家里了 至于和表哥的亲事,她确实听母亲从前说过一句,可他们不想认,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必这样糟践她 思及此处,她心头一阵委屈,猛地推开赵清荣的手,将来不及放下的医药箱子狠狠砸了过去 “都说了,我不肯” “哎” 赵清荣被那木箱结结实实正中额头,疼得立刻缩回去,想再上前,却又被她猩红而充满怒意的眼神吓得迟疑起来:“琬琬,我一向当你知书识礼的,你一个女儿家,怎能这般刁蛮” “你敢打我荣儿”姨母本来打算在一旁看儿子用强,却不想她这样烈性反而伤了儿子,顿时气急:“别跟她废话今天非让她尝尝厉害不可去,把门关好” 林江琬只觉头上猛地挨了一下,随后就是雨点一般的重拳,将她狠狠打倒在地。 姨母发疯一般连踢带打,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赵清荣本能想拉住母亲,可看着看着,却觉得格外痛快。 “让我来”他捡起木箱子,狠砸向林江琬的头脸:“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让你不肯让你不肯” 林江琬闭着眼,忍着浑身不适,搭上自己的腕脉。 脉象浮紧而滑,虚而无力,是湿寒犯体,乃至肺气败绝之象。 这等脉象她只在父亲留下的医书上瞧过,却从未真的遇见毕竟是实打实的落水之症,落水以致肺气败绝,八成是没救的,自然也就等不到郎中诊出这等脉象来。 这倒奇了不过,她何时落过水她分明是 不对 林江琬猛地坐起身子,顾不得心肺传来一阵虚疼,睁大眼睛朝周围看去,正看见床头立着个挺俊俏女子。 “姑娘,你终于醒了,奴婢这就去回了老夫人去” “你是何人”林江琬一张嘴便吃惊极了,她的声音哑的几乎听不出原样。 她非但没有被打死,更脉不对症,这也就算了,现在连声音也还有这精致富丽的厢房,这身边娇美温柔的婢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姑娘,奴婢是凤喜啊姑娘你不记得奴婢了”婢子吓得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漂亮的杏眼瞪得滚圆。 凤喜 人她不认识,但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过 林江琬死死攥着锦被:“你是凤喜,我是何人” 你是何人凤喜心里叫苦不已。 姑娘先前为了婚事哭闹一通,又投了湖,这好不容易总算醒来,原本以为就算过去了,偏偏现在脑子又糊涂起来 摊上这么一个没成算的主子,她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心中叹了一声,她眉头紧皱,结结巴巴答了话,“姑娘,你,你是宣平侯府的三姑娘” “你说,我是宣平侯府的三姑娘”林江琬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 耳边忽远忽近响起姨母的声音“凤喜可是宣平侯府三姑娘身边伺候的头等丫鬟那三姑娘是什么人是天上的月亮海里的珍珠宣平侯府的少爷们都不如她得宠她身边的丫鬟出嫁,她怎会不赏不但赏,而且定会厚赏你且放心吧,待打点好这第一步,凤喜嫁过来,往后你要什么没有” 第2章 她还是她 林江琬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凤喜脸上,整个人魔怔了一般。 她从不认得什么凤喜,更不知三姑娘是什么人,要不是那夜听得表哥和姨母背后闲话,这两个名字,对她来说实在是半分不相干。 可现在,凤喜就在她眼前跪着,而她成了她的主子 这是什么道理 眼前的凤喜生得还算好看,圆润丰盈的面孔,配上杏核一样的眼睛,并两道细弯的柳叶眉,看起来俏丽中带着几分精明。 搽过桂花油的黑发挽做个侧花髻,攒着镶了珠子的银簪,一身浅杏色衣裙,腰身像是特意收紧过,跪在地上的更显纤腰丰臀。 这样的姿容装扮,却只是个丫鬟,足可见宣平侯府显赫。 她忽然有些明白姨夫赵大海为何一定要在家挂上“赵府”的匾额日日在这样的地方进出伺候,再回到那丈许见方的破落小院里,但凡有点野心的,如何按捺得住 而得了凤喜这样的大家婢,放弃个孤女表妹,不足为奇 虽然凤喜就在眼前,但林江琬觉得,表哥与凤喜那婚事,说起来是不怨凤喜的。 何况自己现在成了凤喜的主子,婚事好像就捏在自己手上,便更不急着怨她了。 这些都不重要。 捋顺脑子里的思绪,人也渐渐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既没死,就算是挣出一条生路来。 想想那夜的不堪屈辱,往后这条生路该怎么走,她可要仔细为自己盘算。 而要盘算往后,眼下这奇怪的处境,也该先弄弄清楚。 这才是最重要的。 “凤喜,不忙去报信,”她侧脸转向一边,掩饰着自己初次使唤婢子的不自然,“给我打盆水来。” 凤喜柳叶细眉拧在一起,实在搞不明白姑娘这时候要水做什么。 可三姑娘的话,她不敢不听。 她答应一声,起身出了厅堂,打了帘子,向外吩咐了两句。 不多时,便另有小丫头托着铜盆进来,双手捧到床边。 氤氲的水气袅袅弥漫,林江琬顾不上冷水热水,连忙撑着身子,探头朝铜盆里望去。 水波微漾,映出她一张略显消瘦的小脸。 虽看不大清楚,但只一眼,她就狠狠松了口气。 什么三姑娘她明明还是她 水中人影,眉眼口鼻连一根眼毛都不差,虽面色惨黄了些,但人断没有认不出自己的道理。 也就是说,并没发生什么妖鬼精怪的事情,她也没突地就变做了旁人。 那为何凤喜喊她三姑娘呢 她伸着头左瞧右看,凤喜在一旁猜得心都拧了。 姑娘嫌水太烫不像。 姑娘想要自己动手洗漱不可能,她不会。 姑娘姑娘的头都要扎进去了莫不是要喝了这盆水 这可万万使不得 她赶紧豁出去打断:“姑娘,瞧什么呢” 林江琬正瞧得起劲,被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有些冒进。 她连忙将心事都藏了,摆出一副淡淡的姿态:“不过是瞧瞧我的样子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 她不说还好,这般一说,凤喜瞬间一脸悚然。 她哆哆嗦嗦从妆台前捧过一面菱花银镜:“姑娘可是要这个” 居然还有镜子 林江琬愣了愣,再看看凤喜那一脸无措的样子,很有些不好意思。 她家中从没镜子这等物什。 父亲虽是太医,母亲却只出身农家。 母亲因机缘与父亲相识,但身份实在天差地别,连入府为婢为妾都难,遂被养做外室。 她是个外室所出的女儿。 父母在时,算是她过得最富庶无忧的日子,也没有过什么菱花银镜。 更不用说后来父母蒙难故去,她在表哥姨母那里寄人篱下的时候了。 想瞧自己模样,可不都是往水里看的 这凤喜也真是不走运,看样子原三姑娘就是个难伺候的,现在主子换成她,仿佛脑子坏掉似的一通折腾,更难伺候。 林江琬揉揉额头,反正已经这样了,冒进便冒进吧。 挥手让那端着水的小丫头退下:“我不要镜子,可有我从前的画像,拿来我瞧。” 约么是这句总算蒙得像了些。 凤喜点头如鸡,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解释姑娘如今病着,怕姿容不如往日,所以才不敢瞧镜子,先在水中照出大概,再拿画像做个比较。 这样想着,便听话去外厅多宝阁架子旁的一个存书画的白瓷大瓮里,抽出一卷来,小心翼翼地递回给林江琬。 林江琬接过,缓缓打开。 一个年纪身量都与自己相当的女子跃然纸上。 画中女子身穿桃红织锦月裙,齐胸系着一根玉色丝绦,外罩荷叶色半臂,头上盘梳着百花双髻,髻上珠翠钗环缀满,两鬓又簪芙蓉花,富贵的眼花缭乱,令人几乎要忽视那张不过豆蔻年华的小脸。 她是来看脸的。 目光从衣裙配饰上挪开,朝画中人脸上看去,这一看之下,心底就是一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三姑娘容貌生的,与她竟九成九的相似。 原来是容貌相似,所以弄错了 虽说毫无关系的人,像成这样实在少见,但世间万象无奇不有,她也并没多想,只想问清楚到底两个人是怎么被弄错的。 她心里已有了些推断,一边望着画上人,一边继续问凤喜:“我这病症是怎得来的” 这一回,凤喜语气中终于带了些藏不住的委屈埋怨:“冬月的荷花池水正渗凉渗凉,姑娘你想也不想就跳了,咱们侯府荷花池连着沙鸥江,一下冲将出去,捞了三日都没捞到姑娘本就有咳冬的毛病,自然自然也就成了这样。” 现下,为了找三姑娘,荷花池里的淤泥都被尽数翻起,晾在岸边,半个侯府花园像是遭了灾一般。 按凤喜心底的想法,能捞着,又能救活,这就不错了,还问病症怎么得来 林江琬心道果然。 听凤喜这么一说,她心里原本的糊涂都豁然开朗起来。 那夜她最后的记忆,就是被姨母表哥一顿痛殴,醒来之后,却被宣平侯府救了回来。 所以,用膝盖想也知道,是姨母和表哥把她打晕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直接扔进了沙鸥江三姑娘也投江,这便捞错了。 难怪她一副落水之后肺气败绝的脉象。 那么冷的水啊 她真想抓着凤喜告诉她那二人为了娶她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可惜这话她现在还不敢说侯府是什么境况,凤喜是什么性子,她都不知道,万一说了,她们将她交出去 凤喜正在一旁委屈地瘪嘴。 存了委屈抱怨,说话也就没了顾忌。 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林江琬再问自己为何要投荷花池,凤喜口无遮拦地一股脑全道了出来。 林江琬这才知晓,这位三姑娘,打小就被宠得极其娇蛮,但凡有丝毫不顺心的就要哭闹不休。 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她自小指婚的那位小郡王是个野熊一般的莽夫,在京里动辄杀人,凶名赫赫。 就前几日,野熊从京城传信过来,说是三姑娘不日就要及笄,他要在及笄礼前从京城赶来汝城,登府拜访。 三姑娘听闻,当场便吓得拉扯着侯府老夫人要她给自己做主退婚。 老夫人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然而这一次却由不得她胡闹那位“野熊”小郡王乃是定国公府的嫡孙,身份压着这边一大截,岂是老夫人能说了算的 三姑娘一个不如意,不管不顾就跳了。 幸好捞上来还有口气,否则真是要连累死一众人。 凤喜也被连累得差点被打死发卖出不了嫁。 是以,她现在还来问这是怎么回事,难怪凤喜一脸不高兴。 事情捋明白了。 林江琬却更头疼了。 江水冰冷如刀,她这皮糙肉厚的身子骨都受不住。 三姑娘投江三日没捞起来。 这厢又将她错捞上来,想必已经撤了搜寻的下人。 三姑娘这条命怕是已经折了。 可惜。 可怜。 婚事指得不如意,就投了水死了跟她这种被逼着做妾,不从就被打死的,看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其实却不同。 一个是自己不想活,一个是很想活,别人却不给活路。 所以,命运就拿她填了三姑娘的位置,攒成现在这副境况 虽然匪夷所思,但先这么弄明白了,总算有个方向。 林江琬摇摇头,心中轻叹。 三姑娘不惜命,但侯府捞她上来,算是对她有恩。 她若真填了这个位置,三姑娘连尸身都回不来了。 “凤喜,我不是你们三姑娘。”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噗通一声,凤喜跪得比刚才干脆多了:“三姑娘,奴婢求你别闹了奴婢知道你不想嫁,可老夫人重病,明日小郡王就进城,这两日为了寻你,咱们侯府闹得天翻地覆,再经不起你这样闹腾了” 凤喜说着,竟不顾主仆有别,双手直将她又塞回被子里,然后死死按住 林江琬本来就虚,差点被她按死,翻着白眼挥手:“罢了罢了,我是你家三姑娘。” 凤喜缓缓松手,含泪警惕地看了她一回。 见她真的一脸认命,只当三姑娘终于想通了,这才起身:“姑娘先歇着,奴婢去禀了老夫人,她老人家不顾自己重病,一日七八次的遣人来问姑娘,姑娘可要体谅她的苦心。” 说完这番话,她再不跟林江琬啰嗦,咬着嘴唇快步跑了出去。 林江琬半天才喘匀了气,躺在床上,望着外厅里重重落下的帘子。 院里还传来凤喜嘱咐其他小婢的声音:“你们几个在这儿看紧了要是姑娘再出岔子,我撕了你们的皮” 第3章 老夫人 院里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林江琬望着帐子发呆。 三姑娘以前到底是何等作天作地,才能让她说一句“我不是你们三姑娘”都没人信 看凤喜刚才的表情,她就知道再努力解释也没用。 无论给出多少理由,恐怕在侯府人的眼中,只会有两个结果。 要么,她是三姑娘。 要么,她是脑袋坏掉的三姑娘。 非要在这两者选其一,她现在自身难保,还是老老实实当个脑袋正常的三姑娘为好。 而且,她现在也不敢出侯府去连累了这一院子下人不说,她势单力薄,身上连半两银子都无,又是一身病痛,若万一再叫姨母表哥那对畜生瞧见,岂不是要再死一回 就这么成了三姑娘,虽说仍有许多顾虑,但再多的顾虑也不及小命要紧。 她这边刚打定主意,就听外头一阵熙攘。 其中夹杂着一个年迈慈和的声音,带着十分焦急:“琬琬我苦命的孙儿啊” “老夫人您慢着点,当心脚下。”旁边还有好几个稍微年轻些的声音陪着,声音由远及近,风一般,转眼已经到了廊下。 凤喜的声音也在其中,想来是还没走远就碰上了:“回老夫人,三姑娘醒了,奴婢正要去给您回话。” “不长眼的奴才,我们人都到这儿了,还用等你回话”老夫人身边一个颇为厉害的女子声音斥责了一句。 只听外头“噗通”一声,又是膝盖着地。 林江琬摸摸鼻子,看来今晚她这个主子得给凤喜调个药膏当见面礼了。 一群人涌进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凤喜的身影了。 随着馥郁的脂粉花香刮过,她的床边很快被衣香鬓影团团围住。 左边梅花香,是个一身银红缎半袖头戴赤金八宝钗的,右边莲花香,是个一身宝绿攒珠长裙头戴翡翠簪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年纪稍轻的,同样一身眼花缭乱的富贵装扮 这么多人,她一个都叫不出。 不过即便对来人一无所知,还是能认出中间那位一头银发年长的,必是凤喜口中的老夫人。 不光是因为她年迈,更是因为她望着自己,神情中那种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的殷切关心,是极好辨认的。 林江琬迎上这种目光,再硬的心肠也说不出“我不是三姑娘”这种话。 心中微叹一声,便努力回忆着父亲曾提到过的大家礼数,从床上挣扎起身,态度恭顺,垂着眼行礼。 “孙女给祖母请安,让祖母忧心,是孙女不孝。” 她本以为,行礼这事所有人都一个样,怎么也不会出错。 谁知礼行到一半,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随着她这一礼,屋子里瞬间静了,静的落针可闻。 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生人,她已经很慌了,现在更是背后微微渗出一层冷汗。 是说错什么了还是叫错了人 这下可好,一时连头都不敢抬,不由暗恼自己刚才没多问凤喜几句。 “琬琬,你你这是” 老夫人凝着眉头看向她。 病容苍白,比从前稍显瘦弱,但明明是她的心肝宝贝三姑娘没错。 可是,怎么举止这么吓人呢 她和众媳妇方才正在正院里,想让侯爷再给北疆去信。 老国公手上有一本已故林太医的奇方,之前快马送信去求,原本是打算给她这个老太婆用的,但她一把年纪,早就不在乎有几天好活,救治琬琬的性命才最紧要。 几人正商议,就听闻有个三姑娘院子里末等丫头进门回禀说三姑娘醒了,还拉着凤喜说话。 她顿时激动万分,这就带了一群人直冲过来。 要不是怕姑娘刚醒来不方便,外头那些叔伯子侄兄弟们,也要过来探一探她的。 她们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琬琬哭闹不休的准备,侯府上下都知道,琬琬的脾气就像火上爆碳一样,别说哭闹了,就是长辈面前动手摔摔砸砸,也是常见。 可眼前这 半晌,她才上前托起林江琬的手,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句:“你从前从不对我行礼这般生分,可是在怪祖母” 林江琬听了老夫人的话,冷汗又多了一层。 三姑娘居然从不行礼 老夫人刚才说,行礼是为生分,若要不生分,那大概就是在长辈面前表现得亲昵娇憨了 撒娇什么的她极不擅长,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硬着头皮也得上 “祖母,你就别打趣孙女了,”她眼一闭心一横,上去抱住老夫人的手臂,将沙哑的声音尽量弄得甜腻一些,嗔道:“孙女哪能跟您生分呢孙女行礼,只是想让您放心,您瞧,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 屋子里顿时更静了。 静得林江琬一瞬间都听见了外头的鸟叫和自己的呼吸声,连那些花朵脂粉的香气都要凝固了一般。 老夫人先是被她恭敬的行礼弄懵了,又被她一连串的撒娇吓得头皮发麻。 手臂被她拉着,更僵硬的像跟木头,想了半天,跟媳妇们互相用眼神交流,心道要不要递给她几个花瓶让她砸一砸,也好找到大病初愈死而后生的感觉 所有人都看着她,神色百转千回,嘴唇张开又合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林江琬肩膀一跨,彻底泄气。 又弄错了。 三姑娘从前到底是个什么样 她是真没办法,索性松了手,自暴自弃瘫回床上。 这一瘫,老夫人适应多了,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一脸心痛:“琬琬,不嫁便不嫁吧祖母豁出性命,你爹也豁出爵位,再填上咱们侯府多年积攒的银子,等小郡王到了,咱们就跟国公爷退了这门亲你既不愿,咱们说什么也要护住你的。往后你万万别在做这样的傻事,也不用这么苦” 老夫人话音一落,身旁的梅花味夫人和莲花味夫人都上前来劝说,左一句又一句,都愿意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去赔给国公府。 眼神还十分期待地看着林江琬,仿佛她不发一通脾气,天都要塌了。 林江琬被她们吵得头疼,又觉得这颠倒她见识的场面真真好笑。 可咧了咧嘴角,还没笑出来,眼睛就先酸得难受了。 眼泪倏地滑落。 她使劲转着眼珠子四处看,可怎么也止不住。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就是心里一阵一阵委屈。 多年前,父亲被刑部定案抄斩,丢下她和母亲,母亲相思成疾一病不起,当时她只想着如何安慰母亲,来不及哭。 没过多久,母亲一根白绫随父亲去了,丢下她一人,街里恶霸要占她的房子,当时她急忙收拾细软投奔姨母,也来不及哭。 再后来,就是姨母表哥算计她做妾,将她打得昏死扔进江里,醒来人生地不熟,又剩下她一人 其实,她也不过同三姑娘一样的年纪,又能承受多少 一把泪忍了多年,忍到现在见了这位老人家却终是忍不住了。 老夫人见她哭了,先是一愣,连忙将她捞进怀里,又急又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一阵“心肝宝贝”地安抚她。 林江琬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要是没人哄她,她这性子,一个人哼哼两声也就好了。 可被人这么哄着,她的眼泪却越流越多。 她只能把头抵在老夫人胸前,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让自己看上去不要那么狼狈。 老夫人心都要碎了。 怀里孙女瘦得皮包骨头,紧绷着身子硬是不哭出声。 以前旁人都说自己这个孙女被宠坏了,眼底只知自己,从不顾念别人,也说侯府早晚有一点会被她的自私祸害。 可看她这样,分明是怕自己跟着难受,才忍着。 可见旁人说的都不对。 她的孙女行止虽然骄纵了些,心肠其实是顶好的。 “琬琬不哭,等明日,给你备上软轿,让你几位伯母陪着你到光明寺上个香,求佛祖保佑我们琬琬,回来之后一切就平平安安的了” 老夫人的话,像是温柔的歌谣,又像是悠远的祝祷。 林江琬却知道,明日就是那位凶神恶煞的小郡王进城的日子。 老夫人这是要她避出去。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反握住老夫人的手:“我不走,我要跟祖母一起。” 这哭都哭了,祖母也喊了,怎么好意思有祸事就先逃 老夫人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又故意板起脸来吓她:“你不怕了” 说到怕,林江琬心底也是发憷。 她不知三姑娘到底听说了什么,也不知小郡王何等粗鄙丑陋,才会让三姑娘怕成那样。 但现在是她说了算。 她哑着嗓子,固执道:“反正您别让他们准备了,我哪里都不去。” 这话是说到大家心里了,几位伯母婶娘互相交换了神色,都连连点头,顺着她的话劝老夫人。 “琬琬长大懂事了。” “侯府上下忙得一团乱,这时候还要准备去寺里祈福,不单我们,下人也都实在分身乏术。” “况且明日小郡王就进城,人家是冲着琬琬来的,这专程把人送去寺里,传到他耳朵里可是不好。” 大家说得有理,老夫人见她又坚持,终于不再多说。 只是这样一来,不但老夫人,就连那几位香喷喷的伯母婶娘,看着她的眼神也比之前又更多了许多慈爱心疼。 老夫人似是身子有恙,坐了一会就体力不支,被一位婶娘请回正院了。 剩下的婶娘又是喊了大夫进来给她看诊,又命厨房准备容易克化的饭菜,又是对凤喜一番敲打,让凤喜好生伺候。 等这一套忙完,天色都晚了。 大夫说她没大碍了,只需要好生将养,大家这才纷纷告辞离去。 林江琬趁众人不注意,让大夫多要开了几味药材的方子,等人都走了,就招了凤喜进屋。 凤喜在外头跪得腿都瘸了,这边还要照顾姑娘的药。 整个人憔悴得犹如霜打黄花,谁见谁怜。 “这一贴药你熬好之后,拿去敷膝盖。”林江琬一指桌上的药包。 凤喜一愣,这才发现除了姑娘的药,旁边还有一副小包。 看着她见鬼的神情,林江琬解释:“江中枯枝碎石不少,我身上也有伤,就问大夫多要了一副治跌打的,你放心用。” 凤喜拿起药,捂在胸口,眼神又是感激又是怀疑:“姑娘恩德,奴婢无以为报” 林江琬不好意思:“也不是白给你的” 凤喜一脸“果然”,垂头丧气:“听凭姑娘吩咐。” 其实就是不给药,三姑娘的话她也不能不听。 林江琬不再客气,换上严肃神情:“第一件,我投水之前,身上有个荷包,里头装了极重要的东西,你叫寻我的下人先别撤回,务必把荷包找回来。” 这事办好,兴许还能捞回三姑娘的尸首。 至于那时她该如何,一切听凭天意。 “这第二件,我记得你许的那户人家,家里似乎有人行医,你去问问,要是有没用的医书器具,拿来给我瞧瞧,我拿银子跟他们换。” 姨母表哥的账可以先不算,但父亲的遗物和她的东西是必须要讨回来的。 有凤喜这层关系,办这事倒是不难。 还有第三件事。 三件事情,最为重要的就是这一件那个小郡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现在不知己也不知彼,不管侯府如何应对,她这边总要先想出个章程。 “第三件,明日我要偷偷溜去看看那个小郡王,你把这院子给我管好,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第4章 初见 “卸甲换装” 雄浑低沉的声音,夹着江面冰冷的风,在黑夜中低低回荡。 陆承霆一声令下,沙鸥坞上,十二名身穿玄黑铁架的护卫齐齐应“是”。 众人利索的卸甲,将通身黑衣换下,着黄栌色的缺胯袍,又将黑甲换做一团和气的藤甲。 伸手不见五指的江边,这才终于显出了一个个高大的身影。 长风点燃手上的火折子,挨个照过去,咧着一口白牙:“郡王,当真要属下们穿成这样” 京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郡王府十二铁骑,向来只着玄衣黑甲。 谁能想到,到了汝城地界,为了一个小小宣平侯女儿,竟还要换一副亮堂的新面貌示人。 不过,换上这一身,盔甲上的血腥味闻不到了,到真是一团和气。 除亲卫长风之外,其余十一人也觉得颇为新鲜。 几人扯着衣领,你看我我看你,一张张脸因为平日里很少会笑,此时要呲出一口白牙,弯着眼睛,简直异常狰狞。 陆承霆没有回答,脸色却阴沉得实在可以。 要不是因为事关重大,必须得一探宣平侯府虚实,圣上又特意嘱托不得打草惊蛇,谁有空想起那桩莫名婚约 他在京里名声虽差,哭着喊着要嫁他的女人也多得是。 哪曾想到了汝城地界,居然要他和属下们换了衣服夹起尾巴装良善,否则将女儿家吓得再投了水,他要如何交代 看着小郡王阴沉的面色,众亲卫的牙更白了。 半月前,众人此行,其实是因为宫中截获一封国公爷从北疆发往宣平侯府的书信。 而信中内容又十分隐晦,无人能懂。 国公爷身领重兵戍守北疆,年年打仗,年年都有人说他要反。 而宣平侯曾官拜兵部,与国公爷一文一武乃是大历双擎,多年前还是先皇在时,不知什么缘故,主动缴了权,问先皇讨了个外姓候的封赏,拉家带口南下在汝城建府常住下来,从此彻底不理社稷朝堂之事。 两人除了从前定下小郡王和三姑娘的儿女亲事之外,避嫌一般再无来往,这忽然一封神神秘秘的书信,要说只是闲话家常,还真没人信。 右相大人便在圣上面前进言,一口咬定这回是真的要反了。 圣上不信国公爷,却信这个从小被国公爷扔在京城独自长大的小郡王。 于是郡王奉命南下汝城,借着婚事秘查侯府。 却不想,那侯府三姑娘怕他怕的,居然投湖自尽了 虽没死成,但说起来也是一桩“美谈佳话”。 在这他们些人眼里,造反哪有这事稀奇。 眼看众人又忍不住想笑,陆承霆冷哼打断:“给侯府的礼可备好了” 长风知道郡王不想再看大家狰狞的笑脸,连忙上前,一指角落里两口木箱:“都备下了,金银玉器,书画古玩,一应俱全只是” “有话就说。”陆承霆锁眉不耐烦道。 长风绷着嘴角,想笑又不敢:“只是三姑娘刚捞上来,据说身子比先前更弱,要不要拿这些财物去换些补身子的人参鹿茸,方显诚意” 陆承霆一记眼刀,让长风闭了嘴。 那等胆小如鼠的女流之辈,也配他费这周章。 又不是真要娶她。 长风立刻缩了缩脖子,换了话题:“对了郡王,还有一事,你让属下去买那女郎中手上的金疮药,属下去打探了一下,她家有个妇人说她去往乡下了,一时不会回来,家里剩了几盒子分不清是什么的药材,都愿意卖给咱们,但属下瞧着那妇人一脸奸猾,便没理睬。” 听见这个,陆承霆正要出发的脚步微微一顿。 目光斜向自己的肩膀。 肩甲下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当日遇袭事发突然,许娘子怕城中其他医药铺子早有埋伏,遂打听了个走街串巷不起眼的女郎中,又因女郎中年轻,故允她带了面纱前来。 本以为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没曾想女郎中医术手段比宫里太医还中用些。 想起那日,年纪不大的姑娘,粗布覆面,只露一对大眼,盯着自己肩头的血肉横飞面不改色,还嫌一旁干瞪眼的十二铁骑挡了烛光看不清伤口,挥手撵杂狗似的让他们躲开点。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日自己若真要娶亲,这样胆识的女子,还差不多 “着空再去打探,她手上的药非同一般,能讨来方子最好。” 说完这一句,眼看着天也快亮了,陆承霆一挥手不再废话:“过江” 宣平侯府一早就忙了起来。 府中换下陈旧的事物,扫尽灰尘浮土,甚至将花草树木的枯枝都剪了。 按说这是有大喜事的样子,可每个人都紧闭着嘴,心事重重。 卯时刚过,老夫人就在常妈妈的搀扶下,闭着眼在正厅中走来走去,手上佛珠不断转着,时不时还双手合十朝着四面一通默念。 这样走着念着,终于等来了消息。 “回老夫人,郡王进城朝咱们侯府来了。侯爷已经带人在外迎接。” 老夫人闭着眼皱着眉,尚没想好如何吩咐,踟蹰着走了两圈,外头又传来一道回禀。 “老夫人,郡王人马已经到了门口,正下马与侯爷见礼了。” 这么快 老夫人猛地睁开眼:“人马难道还带了不少仆役” 来回事的婢子捂着心头,脑袋被那一阵一阵的马蹄声震得嗡嗡直响:“没瞧见家仆,倒是带了护卫整整十二骑,只是并非玄衣黑甲,不知是不是京中传闻的那十二骑,奴婢这心里” 老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可瞧见与侯爷见的什么礼” 要是执晚辈礼,退婚的事还好说 “是,是平礼。”婢子一脸为难,心道哪有什么礼,拱了拱手,马鞭子朝身后一扔就进来了。 连同那十二骑也没客气,乌央乌央都跟了进来。 她就只来得及远远瞧了一眼,小郡王身量高大健硕看着小山一般,一身红衣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直视,侯爷也是武将出身,却端的被甩在身后。 老夫人身子朝后一跌,常妈妈眼疾手快连忙扶住:“早听闻小郡王桀骜,不知礼数也不代表什么,侯爷那边好好商量,未必不行。” 话是这么说,老夫人的脸色还是一片惨白。 昨夜因这事根本没睡安稳,今晨又起得早,此时这一报连一报,听起来皆不顺心,这油尽灯枯的身子也撑不住了。 她恨不能亲自去外院看看,但喘了两喘,终于是眼前发黑,不得不在常妈妈的搀扶下,寻椅子坐了。 厅内正焦灼着,门口忽多了个俏生生的身影。 老夫人抬头一看,自己的宝贝孙女不知何时就立在外头。 也不知刚才那几句回禀,三姑娘听去了没有,常妈妈赶紧上前招呼:“三姑娘身子未愈,怎么这时候过来。” 林江琬见终于轮到了自己,赶紧带着笑意迎进去:“我无碍,就是来陪着祖母的。” 说罢,进屋就着常妈妈的手,搀扶着老夫人:“祖母可用饭了赏孙女一道用饭吧。” 林江琬的声音还有些哑,但到底是小女儿家,一句话说出就让人心底一软。 尤其她又是这事的正主。 说到底,非要退婚还不是因为怕她又寻短见。 就算眼下不寻,万一婚事成了,嫁过去又寻,那也不行。 所以,与其到时候得罪郡王得罪国公爷,不如早早退了,赔礼赔罪赔钱,总好过亲家做成仇人。 现下她脸上都看不出焦急,其余的人的心,也就跟着缓了一缓。 “备饭吧。”老夫人的手被孙女握着,仿佛终于找到主心骨,她沉吟一刻:“遣人去外院看看,小郡王一行人想来也没用饭,也赶紧打听他们爱吃什么,务必要招待妥当。” 这样吩咐下去,大家仿佛都找到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也好看多了。 备饭的功夫,林江琬却转着眼珠子想事情。 她又搞错了。 本以为小郡王来了之后,会先来拜见长辈,她来祖母这里,正好可以遇上。 不想这高门大户规矩不同,外男也许是不进内院的。 这么一来,吃完饭她还得设法去外院碰碰运气。 不过,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她一进门就瞧见老夫人面色极差,刚刚扶着她的手时,她顺势探了探老夫人的脉象。 这一探才知道,老夫人的身子,比她这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险些死了的人还不如。 三姑娘和自己这么前后折腾,老人家哪里经得住 她的心里一阵不安,便借着进内室洗手的功夫,瞄见桌上纸笔,快速写了个方子,吹干又揉了揉捏在袖中。 等吃饭的时候,她便把这方子掏出来递给常妈妈:“常妈妈,上次大夫替我瞧病的时候,我让他也给祖母开了个方子,你拿着去抓药,祖母的身子不能耽搁了。” 林江琬急着去外院,搁下方子就行礼告退。 反倒是常妈妈和老夫人,两人被她这举止惊得都忘了小郡王那回事儿了。 待她走后,两人对着方子看了又看。 方子上的字迹清秀飘逸,虽然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药材名称也颇为奇怪,但并不是三姑娘那手鬼画符一般的丑字,看来真是找大夫写的。 三姑娘什么时候这么有心了。 老夫人满足地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真没白疼这个孙女,她的病前后请了多少名医,都说是药石无灵的,但孙女懂事贴心,让她觉得哪怕登时就这么去了,也能安心。 这方子她没当一回事,但孙女的孝心却弥足珍贵。 老夫人对常妈妈点点头,常妈妈便将方子仔细收好。 心想着等大夫再登门,不妨就按这方子试试 出了老夫人的屋,林江琬领着凤喜,一路急匆匆朝外院走去。 路过花园里的荷花池,果然像凤喜说的那样,为了捞她,荷叶全都连根拔起,池底的淤泥在岸边堆成一座座小山,让人不忍直视。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走过,很快就过了二门,七拐八拐地到了侯爷的书房之外。 侯府内外分割,原本二门处是有人守着的,而外院也常有小厮男仆走来走去。 但是今天为了迎接小郡王,大家都很忙。 这就让林江琬钻了空子,居然真被她摸到书房外头与正在待客的宣平侯爷不过一墙之隔。 她拉着凤喜,找了颗花树后头掩了身形,嘱咐凤喜盯着四周动静,自己则是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墙内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可见书房的门应该是开着的,并没避讳旁人。 可墙太厚了,她脸都扁了,也听不清里头到底在说什么。 但要就这么回去,她又不甘心。 望了望身边的花树,林江琬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书房之内,宣平侯李勋正坐上首。 小郡王陆承霆在他右手客座坐着,脚下的地毯上,摆着两口开了封的大箱子。 正是长风准备的那两箱里头金银珠翠,横竖乱摆,还有些古玩字画之类塞了个满满当当,晃得人眼花缭乱。 这礼重的非比寻常。粗略一算,折成金银也够买不少大宅肥田了。 千里迢迢奉上,足可见上门之人的诚意。 可此时李勋的眼神,却不在箱子之上。 他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暗自沉吟。 除去自己女儿不懂事的胡闹之外,他作为侯府之主,也觉得这婚事是万万不能结的。 老国公戍守北疆,不知被人参了多少本拥兵自重。 小郡王虽然早就独自在京中立府,又深得圣上器重,但到底还是国公爷的玄孙。 现在要是再跟国公爷绑在一处,他岂不是又踏进了那水深火热的是非之中。 按说这道理老国公也应该懂,两人多年不联系,就是存了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默契,以前说过的儿孙婚事,自然也不提了。 可偏这时候小郡王却自己来了。 难道是奉了圣上之意 李勋一时参不透。 参不透,就只能咬紧牙不答应,好在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这回投水倒是投的很有骨气,成了他的一个好借口。 “贤侄的意思我明白,不说侯府如今远离朝廷,我这闲散的外姓候连爵位都不能承袭子孙,单单说我那女儿,实在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这不是刚从湖里救起,就剩了半口气了,实在是福薄,福薄呀按说这样不懂事的女儿就该活活打死,可我这做父亲的,又到底舍不得小郡王如今可是前途无量,要什么样的千金贵女没有” 言下之意,一方面是配不上,另一方面,人家女儿为了这事,都要死了,你怎么忍心再逼 陆承霆将茶盏一放,在手几子上磕出重重一声。 本来就配不上,还用他说 他今天来,又是送礼又是换衣服,装得一副“好贤侄”模样,是为了在这侯府先住下来。 侯府的水有多深他不知道,但要是能一直住到三姑娘及笄礼的时候,再深的水他也能摸清楚了。 可是。 没想到这宣平侯居然对他这样防备,连饭都没备,上来就是一口回绝,看着这样子,是打算让他就这么抱着礼物打道回府 这就杠上了。 他要留下,但要是没个合适的理由硬强留下,只怕会让这狡猾的侯爷更生警惕。 到时候想查也查不出了。 宣平侯心中纠结,他心里又何尝不是。 陆承霆正纠结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小的动静。 他自幼习武,耳力精与常人,一听就觉得这动静不大对。 顺着敞开的书房门看出去,一眼就瞧见书房外墙头上,多了几枝娇艳的桃花。 寒冬腊月可不是桃花季节,再定睛一看,果然,那几枝桃花是生在一个漂亮的脑袋顶上的。 此时脑袋摇摇晃晃,像是在努力维持,而墙的那一端,还有个颤抖的声音在小声哭求:“三姑娘,你快下来吧,奴婢好害怕” 陆承霆顿时笑了。 他端起茶水,豪饮了一口,对宣平侯指指墙头:“侯爷,依我说,你这女儿,嘴上说不要,行止上倒是很诚实,知道我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特地来看我不如我就先住下吧,至于其他的,咱们慢慢商议。” 第5章 不是初见 片刻之前,林江琬正趴在墙头上,对着书房里地上那两只箱子发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值钱的玩意。 想想就在前几日,她还因为要给表哥挣读书银子奔波,得了点辛苦钱就高兴的什么似的。 所以当这么多金银珠宝就那样大喇喇地摊在眼前,书房里那两男人还一脸视如粪土谁都不想接手的样子她一时看花了眼,都快忘了自己这遭爬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她眯着眼睛琢磨,又觉得那两箱东西虽然值钱,却也透着古怪。 按说给女儿家送礼,就算不打听清楚她的喜好,也该照例送些时兴又贵重的首饰头面一类。 可瞧瞧那两箱子中的东西男子带的阴沉木腰牌,珊瑚和绿松镶嵌的弯刃匕首,几卷陈旧的黄裱手刻法典,一堆大小不一的散乱珍珠她甚至还在里面隐约瞧见了一个丢了盖子的翡翠香炉。 翡翠香炉透着碧绿的水光,一看就很贵,可这些东西胡乱堆在一起,说是从京中带来的礼物,她还真不信。 倒像是打劫来的 打劫来的不会吧 脚下的树枝晃了晃,她正不合时宜地琢磨这两箱东西的来历,一时忘了处境又往上爬了爬,露出半个脑袋想看得更仔细些。 凤喜在下面都快哭出来了:“三姑娘,你快下来吧,奴婢好怕” “怕什么” 林江琬刚想对凤喜说让她专心望风,一个“专”字还没出口就这时,只见之前还在僵持的两个男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竟然像她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向日葵那样,同时把脸转过来,齐刷刷地对准她。 两道目光,分毫不差地对上她的眼睛。 林江琬心里“咯噔”一声凉了半截。 完了被发现了。 于是,片刻之后,林江琬垂头丧气地出现在书房里。 她上前给宣平侯行了礼,又对陆承霆福了福身子。 宣平侯李勋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多年来心里第一次生出恨不得没生过她的念头。按说有了婚约的女儿家,是万不能出来面见外男的,但连爬墙都已经被看见,再藏回去已是不能,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喊出来见礼。 “身子大好了” 林江琬听出他声音里压抑的某种情绪,头都不敢抬:“谢父亲关怀,大好了。” 她倒是想说身上还疼着呢,可那么高的树都爬了,装可怜也不像。 而且第一回见“父亲”就被她弄成这样,还真是 李勋皱着眉,半晌没再说话。 昨夜听常妈妈来回禀,说三姑娘醒来之后一切安好且安分乖巧大有长进,让他专心应对前院之事,勿要担忧。 想不到这长进,竟是长进在爬树上了 但话说回来,三姑娘的性子也不是一日间养成这样的。 回想约莫十五年前,他还在京中时,曾无意得了安观寺住持一卦,住持大师说,他将来膝下需有个女儿,方才能保李氏一脉平安。 他们李氏这一支在生育上有些奇怪,从祖上几代起,就是儿子生得多,女孩儿却极少。 况且当时他已经有长子次子,对开枝散叶一事完全随缘,并不热衷强求,便没当回事。 可巧的是,那日回府后不久,娴君便查出有了身孕。 而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真诞下一对双胎,都是女儿。 老夫人与娴君欣喜至极,也就信了住持那一卦。 也就在次年,江北水涝不断幽郡又出了一支叛军,将半个大历朝搅得天翻地覆,彼时国公爷私下对他说朝中不日恐生巨变,要他立即辞官归隐。 他知道国公爷从不妄言,便果真辞官携家带口从京城一路南下前往汝城。 因是举家迁移,人多物杂,途径幽郡时正赶上叛军过境,大量灾民盘桓城外加上时疫肆虐,又遇上小股流寇掠夺财物等狼狈进城之后,众人这才发现奶娘与其中一个女儿已经走失。 沿途都是叛军流民,根本无从找起。 娴君也在那时染了时疫,不过半年光景就故去了。 是故,独独剩下的这一个女儿,便成了全家人的眼珠子心头肉,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中怕化。 至今,十四年过去,女儿的性子已经成了这样。 他现在再来苛责,连他自己都觉得纯属无用之功。 想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这女儿生养的,简直对不起当年住持大师那一卦。 李勋一边打量林江琬,一边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而此时,林江琬却没怎么关注这个父亲,一门心思都在旁边另一个男人身上。 方才她在墙头上,光顾着看金银珠宝了,没怎么看清人。 这一下来站到近前,才发现身边男人昂藏八尺,形容伟岸,剑眉凤目不怒自威,气势行止坦荡磊落,再配上通身气派炫目的红衣银甲,说是龙章凤姿也不为过。 这便是凤喜口中“野熊”一般的小郡王 他们没见过小郡王,还没见过野熊吗 还是说,她与侯府这等高门大户人家的眼光,竟差了这么多 这样想着,她都要有些为小郡王抱不平了。 她一边腹诽,一边皱眉又看了过去。 这一回,正赶上对方也朝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的功夫,对方先移开了眼神。 陆承霆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甚是乏味。 面前女孩儿瘦如柴鸡一般的身材,再怎么披绫罗着轻裘也显不出气派富贵。 尤其一身娇艳颜色,头上珠翠簪满,衬的小脸更黄更丑。 更何况,这女子因为厌恶他而投水,让他十分不喜。 不过么,刚才在墙头上只露一双眼睛的时候,却颇有些不同 看她那眼睛,几次飘着飘着就落在自己身上,怎么看也不像是怕自己怕得要投水的人。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熟悉。 当然,这念头在他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女人和后宅之类,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哪怕眼前这女人脸上能突然开出一朵花,他也不会当回事,更别提动脑子思索什么了。 见他将视线移走,林江琬这才淡淡地收起目光。 可与陆承霆那种乏味无聊之感不同,她表面不显,其实内心底却几乎掀起惊涛巨浪 起初她没认出来,但与他对视之后,那种乱人心神的冰冷目光,却让她瞬间就忆起来了。 这样的眼神,绝不会有第二人。 这个小郡王,她见过 就前几天,有位姓许的娘子深更半夜前来求医,说是主人病重不能行动,要她跟着走一趟,还留下了十分丰厚的银子。 她一听要深夜过江,还是给男子医治,本不想去。 可拗不过姨母表哥一见那银子就不肯松手,非说人家是富贵人家,也不屑会拿她怎么样。 她这才找出一块粗布覆了面,跟了许娘子过江去 她靠行医为生,对自己经手的病人不会忘。 更何况,她也算是“死”在了他赏的银子之上,又怎么可能不记得 如果不是今日他换了通身的行头,她方才在墙头上就必定一眼能认出他来。 可是这样一来,他分明前几日就到了汝城,还就在离侯府不远的沙鸥坞上住着,并且不知为何受了那么重的伤,一群人黑黢黢地聚在一起,一看就像是在密谋什么坏事他若是小郡王,若是为迎娶三姑娘而来,那他前几日那样是在做什么 林江琬的脑袋一团乱麻,心也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攥得她都要透不过起来。 她几乎不敢想,若是自己也被他认出,该如何是好。 李勋在一旁等了又等。 本来他留女儿片刻,是盼着她拿出往日哭闹的本事。 她一哭闹,说不定能让小郡王自己主动退了这门亲事。 谁知等了半天,却只见她淡淡扫了郡王一眼,便垂手而立,面上一片沉静。 他不甘心,给她使眼色,她却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 李勋扶额,这十几年,他就没见过女儿如此贤淑的一面。 感情这女儿该闹的时候却是不闹,而且只闹自己,也不闹别人。 他无奈对她挥手:“你且先回去吧。” 再留她,别说保李氏一脉平安了,连他都怕是要气得少活十年:“谨记,不可再行爬树爬墙那等孟浪之事” 林江琬正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听了这话,如蒙大赦。 她匆忙向两人行礼之后,转身抬腿便走。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抹粉红衣裙已出了院子,连影儿都瞧不见了,一点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连陆承霆都是一愣,当即扬眉鼓掌:“令嫒视高墙如无物,越门槛如平地,来去自如,当真好身手。” 李勋还能再说什么 他只能一脸尴尬重新拉着陆承霆坐下,遂了他的意嘱咐下人:“去将韶鸣院收拾出来,安顿郡王一行住下,顺带给诸位亲朋好友下帖,就说我要亲自为郡王一行设宴接风洗尘。” 第6章 纰漏 林江琬头也不回地逃回院子,还很有良心没忘记拉着凤喜。 凤喜感觉自己就像是姑娘手里的破风筝,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等进了院子,两人哪里还有主仆之分,一个歪在椅子上,一个靠在门框子上,又惊又累一起吐着舌头喘气。 “姑娘,你之前不是说,要偷偷去瞧小郡王”凤喜把“偷偷”二字咬得极重,满眼哀怨:“还说让奴婢管好院子不得泄露风声。” 这哪里是偷偷 简直是敲锣打鼓好吗就这还有必要管院子里人会不会泄露风声吗这会怕是整个侯府都知道了吧 林江琬摆摆手,一脸认栽。 今天的事真是一言难尽,有苦说不出。 以前她给人瞧病,因经常有病者家人急匆匆哭着来找她,又都是穷苦人,总住在弯绕极深的小巷子里,她为了赶时间抄近路,爬树翻墙头的事情没少做。 这原是很熟练的一门本事。 哪曾想今天出门前,被凤喜换了这么一身啰嗦衣服,又插了一头首饰和花枝,妨碍了她的发挥。 加上书房地上那两箱子实在诱人,她穷惯了,看见钱就有点忘我,这才导致被书房里的人发现。 但现在再说这些也晚了。 凤喜喘匀了气,走过来给她斟茶,嘴里还是少不得抱怨低估:“姑娘几时学会的爬树,奴婢觉得,要不一并把泅水也学了吧” 林江琬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想是刚才爬树一事,又让她想起三姑娘不管不顾地投水,这是跟她翻旧账呢。 不过也怨不得凤喜生气。 爬树这事,长辈们未必会怪她,却少不得又要敲打凤喜一番。 而投水一事,真正的三姑娘到现在还没半点音讯,若不是捞上她活生生坐在这里顶缸,让大家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单是今天侯府在小郡王面上就交代不了。 更不用说这一院子的奴婢会有什么下场了。 尤其凤喜这样贴身伺候的,三姑娘在她眼皮子底下投水没了,侯府就算再仁慈,不打杀也得发卖,还能放她出去过她的甜蜜小日子 她接过凤喜的茶,目光坚定:“放心吧,我是不会再投水了,而且你懂今天这叫什么这就叫共患难。” 奴婢陪主子一起经历过投水爬树这种事,自然比旁人更要亲厚。 更亲厚就会更器重,要是真连累她受了罚,自己一定会厚赏她些好东西好差事。 她这边安慰凤喜,凤喜却一点不给面子,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奴婢什么都不要,只要姑娘记得老爷那话,再别如此行事就阿弥陀佛了。” “行了,我应了你还不行吗”林江琬笑得有些尴尬,伸手推她,“这边不用你伺候了,你也先下去歇歇,喝口水去。” 凤喜经了这一遭,也真是吓的头疼腿软,这会缓过来才发觉自己一路跑得发髻散乱口干舌燥,连忙收了抱怨,道了声谢,行礼先告退修整去了。 等凤喜一退下,林江琬脸上的笑容就退了。 听凤喜刚才话里的意思,三姑娘以前可是不会爬树的。 顺着这个道儿再往深处一想,瞬间背后又是一层汗。 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摸摸自己的发髻。 今晨起来洗漱梳妆,她横竖看这些衣服穿戴都极不顺眼,但生怕自己露出了什么端倪,这才全顺了凤喜的意思。 凤喜送来什么衣裳,她就穿什么,头上腕上带的首饰也全是如此,不敢有半点自己的想法。 想不到就是这样,还是一不留神就干出与三姑娘大相径庭的举动来。 要说大家闺秀的礼数,她从小也跟着父亲母亲学过的,不过父亲门楣太高,她和母亲最终也没进去,所以那礼数都只是虚虚学了个表面。 就如同看那些写天上神仙的话本,里头的内容都懂,只是这辈子都存在想象之中,并用不上。 现在要她真仿着天上神仙的行止过日子,一天两天还成,谁还能有时时刻刻警醒留心的劲 再说了,三姑娘本身也不是个按礼数行事的人。 不顺心就投水,她的章法,比天上神仙更难捉摸。 所以,也就是侯府这两天乱成一团,从上到下都没人在她身上细看细想。 等过一阵子侯府太平下来,上到疼孙女疼到心窝子的老夫人,下到事无巨细贴身伺候的凤喜只要不是眼瞎,哪里还会瞧不出她的不对劲来 她疾步走到妆台前,抓起菱花银镜,瞧着里头跟三姑娘一模一样的脸,心中苦笑。 要说两人一样,也真就只有这张脸还说得过去。 现在她嗓子哑着,说话声音听不出,等过些日子嗓子好了,又是一个惹人怀疑的纰漏。 还有她写给老夫人的方子,常妈妈能信,也说明她与三姑娘字迹不同,此时妆台上正有三姑娘原先写的一张花笺,那字迹她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疼练字没有往丑里练的,三姑娘的字,她得背着人用脚写大约能练成 林江琬有气无力地揉那张花笺。 她本没有想顶着别人的名头过日子。 可自打睁眼之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硬是就推着她走到了这一步。 仿佛命里注定她非要担上三姑娘扔下的重担一般。 她自问不是个博爱之人,为了自己,她也想现在跳起来不认账,可别说会不会被送官,单是老夫人那身子也受不住。 想到这侯府老夫人,她心下又是一阵为难。 父母故去的时候,她尚且能强忍住不哭,但那日见了老夫人,不知怎得就有种委屈了十几年一般的感觉。 这厢她要是遛了,老夫人会该如何 但不说出来,怕是也藏不了多久。 这可如何是好 她心知这事不能再糊涂下去,须得快些琢磨出个法子才行。 可到底要想个怎样的法子才能两全其美呢 林江琬思来想去,脑海里始终隐隐飘过一点头绪,仿佛只要拉住这根头绪,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可却又一时怎么都抓不到关键法门。 她这边正没了主意,外头传来凤喜的声音。 凤喜手脚麻利地去梳洗了一番,正要回来伺候,就见外头几个婆子搬着两只箱子朝院里来。 她连忙领路,带着进了正厅。 林江琬坐在里间,能听见管事婆子对凤喜回话:“外院传侯爷的意思,说是既然姑娘喜欢,这两箱东西就不入府库了,直接抬来给姑娘瞧个够,还让奴婢带句话,说多亏了姑娘,小郡王一行人今就在府上住下了,现在安排在韶鸣院。” 凤喜朝里头看了一眼,见她没话示下,说了声知道了,请人先将箱子抬进厅里,等人走后绕过屏风,进来问她:“姑娘看这两箱东西怎么办是先放在房里赏玩,还是记账入咱们双筝院的小库” 不提这两箱东西也就算了,林江琬正被心事压着,看见这两箱东西,再想到那个曾经见过她“真容”的小郡王,顿时随三姑娘一起去了的心都有了。 “你没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么”林江琬还没傻到听不出侯爷的责怪之意,她恹恹提不起精神:“把这两箱东西原样送回去,入侯府的大库房,再替我跟父亲道个歉。” 侯府长辈们是真疼三姑娘。 今日她犯了这样大的错,侯爷也就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 凤喜自然是听得出话里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三姑娘也有明白事儿的时候。 她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林江琬,这就要行礼退出去办事。 “这样的好东西,妹妹怎么不留着玩竟让人给送回去” 凤喜还没行动,就听得院外传来清脆娇俏犹如黄莺出谷一般的娇声。 随着话音由远及近,帘子被一只纤纤素手撩开,从外头进来个眉目如画的女子。 女子说着笑着,顺手解了斗篷递给一旁的凤喜,露出里头一身月白留仙裙。 婀娜修长的身姿,莲步款款,裙摆上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仿佛鲜活的一般。 凤喜一见了她,顿时一脸喜色。 不等林江琬吩咐,她就赶紧请人坐下,一脸笑意也是林江琬从没见过的:“表姑娘稍坐,奴婢去斟茶,巧了半月前老夫人送来的上等花茶我们姑娘喝不惯,都给您留着呢。” 林江琬早上梳头时,跟凤喜有一搭没一搭聊过几句府里的情况,此时听她唤表姑娘,大致知道这位是谁。 宣平侯府女儿家少,算上旁支远亲里,能跟三姑娘年龄相仿的女孩,也只有这一位。 老夫人娇养三姑娘,怕她周围都是兄弟,没个作伴的心里孤寂,便着人将这位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接来同养。 反正侯府不缺一口吃穿,就是用度全比着三姑娘,也供得起。 就这样,这位苏琴柔勉强叫得一声表姑娘,便在府里住了下来。 不过她当时没细问,凤喜也就没细说。 现在听两人之间的熟稔,看得她一愣一愣的,怎么也觉得她们才像是主仆二人。 苏琴柔的熟稔不光是对着凤喜,她对凤喜笑着点点头,上来又拉起林江琬的手:“妹妹身子好些了吗出了这样的事,真叫我这做姐姐的放心不下,这几日,我都在佛前抄经祈福,盼着妹妹安好。” 说着,一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隐生水光。 林江琬望过去,见她乌黑油亮的长发挽做一个堕马髻,衬得一张小脸慵懒柔弱,此时在这样双目含泪殷殷切切的望着自己,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再说对方能为三姑娘抄经祈福,又与凤喜这样熟悉,想必是跟三姑娘关系极好了。 她也顾不上自己还没尝过的花茶,连忙反握住对方的手:“辛苦姐姐,我身子骨结实,早没事了,到叫姐姐笑话。” 苏琴柔微微一愣,望着她的眼神变了变,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吩咐凤喜道:“你先出去吧,我与你们姑娘有话要说,在外头守着,别让旁人靠近。” 凤喜答应一声,不等林江琬阻止,竟真的退了出去。 临出去时,还不忘将外头的门也带上。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苏琴柔一脸谨慎绕到门口,凝神听了听外头,这才调转回来,坐在林江琬身边:“行了,她们都不在外头,妹妹也不用装了。” 林江琬装三姑娘真的装得很辛苦,可这样被人说破顿时大惊。 她正要解释点什么,就听苏琴柔声音中带了些忿忿不平:“妹妹也是个可怜人,想不到老夫人和侯爷嘴上说疼妹妹,实际也不过如此投湖的法子不管用,退不了婚,这接下来可怎么办” 林江琬眨眨眼睛,原来并非看穿了自己,而是让三姑娘不必在她面前假装。 只是即便如此,话里的另一番意思还是让她下巴差点砸地上。 苏姑娘说投湖这法子 听这口气,难道跳湖这事,还是一早商量好的 她按下心中的吃惊,垂下眼睛,掩住神色试探道:“投湖的事姐姐莫要再提了,祖母和父亲对我关怀备至,是我自己不争气。” 苏琴柔只当她是低落,并未看出什么不同,也跟着她叹息:“不瞒妹妹,我刚才一路过来,路过韶鸣院,只听得里面一群男子喧哗之声四起,连房顶都要掀了,进出伺候的下人无不一脸惨色你说侯爷他怎么想的,怎能留那粗鄙的野熊在府中呢” 林江琬忍不住抬眼看了她一眼。 对方眼神清澈,脸上写满了对她的关心。 可是她今日去过外院,知道韶鸣院那一处正在外院西侧,与内院隔着一道九曲回廊。 按照内院女眷的居所,若不是绕远路从花园过去,是怎么也瞧不见听不见的。 这大冷天的逛花园,反正她是做不出。 再者说,郡王那一行人,她虽然怕之又怕,却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 当时在沙鸥坞上,那十二人立在她身后连喘气声都听不见,后来她嫌他们挡了烛光,让他们闪开些,小郡王一挥手,那十二人说退就退,举手投足沉稳肃杀,要不然也不会惊得她拿了赏钱宁愿独自撑船回去。 更不用说那位小郡王本人了。 粗鄙一词相去甚远,野熊什么的也绝谈不上。 三姑娘跳湖这事,她原先就理解不了。 侯府既然给她定了亲,按说一定会告诉她小郡王的好处,就算真的挑不出一丁点好处,也该默默想法子退婚,万不该说什么“粗鄙如野熊,动辄杀人”这样的话儿来吓唬她。 可就是这话就连凤喜也深信不疑,她之前还想着是谁在三姑娘跟前嚼舌来着。 莫不是,就是眼前这位 林江琬与三姑娘素不相识,对她以前的事情也不甚感兴趣,但这番听了苏琴柔的话,又想到三姑娘此时的处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她心底忽然就生出一阵隐隐作痛,攥着手指皱眉:“姐姐还不知道,我今日在父亲书房见了小郡王,他进退有度举止周正,并不像你所说。” 苏琴柔怔了怔,睁着一双秋水大眼,静静地朝林江琬上下打量。 往常她们在一起说话,永远都是一个说,另一个点头附和。 就连老夫人也常夸她,说她温婉聪慧,连一向不服人的三姑娘也只听她的。 可今日,她连说了几句都被反驳,她自然觉出不对味来。 这疑心之下,忽然瞧见林江琬床头放着的一卷画轴,顿时心中松了口气:“妹妹还留着表哥亲手所绘画像,想来心里是念着表哥的,那就是在怪我没让表哥入府来看你了” 林江琬放在床头的画像,正是那日让凤喜拿来的三姑娘的画像。 她看过之后,觉得像瞧见另一个自己似的,新鲜而又亲切,就没让凤喜再收起来。 想不到这画像还是什么“表哥”画的。 要说林江琬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表哥”二字,尤其还是这种读书画画的表哥。 她有个表哥也就算了,三姑娘也有个害人精表哥 还有眼前这位表姑娘,表面上看字字句句掏心掏肺,实际上没半句好话,之前说小郡王那些也就罢了,现在又扯出一个不清不白的“表哥”。 依照自己对三姑娘的了解又直又傻,说不定还真就着了道。 她心里不痛快,索性闭了嘴不说,打算看着苏姑娘一个人能说到什么地步。 苏琴柔见她终于不反驳自己了,只当自己又拿捏对了,脸上重新挂起关切的神情:“其实姐姐又何尝忍心见你与表哥不得相见,只是你这婚事一日不散,表哥又有何立场再来侯府探你他一向傲骨铮铮,我在他面前也开不了口,妹妹就莫要再怪我了。” 林江琬点头:“那依着姐姐,现在该如何” 苏琴柔袖子里的手捏了捏,目光中有种决心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那层层的水雾所遮掩。 只见她郑重地站起身子,对林江琬哀哀切切道:“自入了侯府,我便当妹妹是我的亲妹妹,如今事情已经这样,我也别无他法,唯有唯有” 她顿了一顿,贝齿轻咬朱唇:“唯有妹妹去向老夫人禀明,小郡王那里,由我待嫁” 说完这一句,她立刻望向林江琬。 这主意其实她已经思量了很久了,一步一步铺垫至今,终于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而且此事要是能成,不但林江琬会谢她,恐怕连老夫人和侯爷都会谢她。 到时候,她从侯府出嫁,还能嫁给小郡王,那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而这一切,现在只要林江琬点头。 林江琬坐在床边,差点一口喷她一脸。 她起初还为三姑娘不值,可听到这地步,她也不气了。 之前头脑中那丝抓不住的头绪,随着苏姑娘的话,也渐渐清晰起来 苏姑娘没来之前,她正发愁,怕自己与三姑娘不同,终究会被拆穿,伤了老夫人的心。 但苏姑娘这番话却提醒了她。 她冥思苦想的,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就是嫁人吗 她只需快点把自己这个“三姑娘”嫁出去,出了门子再逃就是了,侯府瞧不见她,自然也就不会知道她是真是假,只当三姑娘还活得好好的。 至于苏姑娘,她算计的三姑娘投了湖,还想算计她的婚事 林江琬忽然觉得自己落在侯府似乎冥冥之中自有道理。 本来她还想着自己要不要一走了之,现在偏不想走了。 她忽然对着苏琴柔咧嘴一笑:“姐姐的主意不错,多谢姐姐指点,我明日便去向老夫人禀明。” 第7章 韶鸣院 苏琴柔微微放松。 一切都很顺利,与她预计的一样。 这几个月来,她前前后后做了不少铺垫。 先让琬琬又哭又闹,主要是为了让侯爷和老夫人看清这件事真指望不上琬琬。 然后在小郡王即将抵达汝城之际,又给琬琬出主意让她假意投湖以性命相逼,是为了让侯府措手不及。 最后,再由琬琬自己提出这个办法,料想老夫人和侯爷都不会拒绝了。 从头到尾,最难过的是老夫人和侯爷那一关,现在走到这一步,看来已有十成把握。 而最容易的,则是琬琬这边,她只要提一提表哥的事情,就能让她答应。 不过,她也是没想到,琬琬会同意的这么爽快。 苏琴柔心中冷哼一声。 在琬琬心里,小郡王是粗鄙不堪的,现在同意代嫁,不就是把这不堪推给了她 说什么姐妹间不分彼此,真心相待。 到头来有了坏事,还不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要她去替她受苦 原本,自己心里还有一丝内疚,毕竟这是一桩极好的婚事,是以前宣平侯在京中地位显赫的时候定下的,要是错过了,纵然琬琬是侯府明珠,凭现在的宣平侯府的地位,怕是求也求不来这种婚事了。 可现在,看着她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自己心中那一丝内疚也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她自己答应的,将来可别怪她 想到这里,苏琴柔心中只剩下舒畅,眼角都漾出格外雀跃的光芒来。 她大大方方在林江琬身边坐下,露出得体的微笑:“等明天你去回禀了老夫人,你和小郡王的婚事就算除了,我明日就让人给表哥去口信,让他入府来看望你你不知道,表哥他听说你落水,其实很是着急呢。” 林江琬看了看那幅画,脸色通红。 她是气的,苏琴柔只当她是羞的:“这下开心了吧行了,天儿也不早了,你身子不好就早些歇息,明天我再来寻你。” 她说完,温柔地望了望江琬,又伸出手帮她顺了顺鬓发,像个大姐姐一样,在她鼻子上轻轻一点。 林江琬立刻捂了鼻子瞪她,她宽容一笑,起身向外道:“进来伺候吧,我这就要回去了。” 外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凤喜高高兴兴地迎进来:“表姑娘不多坐一会儿我们姑娘可盼着你来呢,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刚才那花茶喝着可好要不要带些回去” 苏琴柔今天走这一趟可谓是顺心得意,要是以往也不介意多留一会,不过这会她还有别的事情。 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估计了一下时间:“不留了,我在这换身衣服就走。” 她说着,自己走到西屋屏风后,凤喜也跟了过去。 两人在那边说的话,林江琬这边就听不大真切了。 不过两人也没背着她的意思,笑声不断传出来,好生热闹。 林江琬被气得直哼哼,很想跳起来把凤喜揪回来,但想也知道,以往三姑娘在的时候,她们大约就是这么相处的,她去阻止只会惹人生疑。 这样想想,更下定决心明日要找老夫人好好说道说道。 苏琴柔并没在里面耽搁多久,不多时,就一身整齐地出来了。 林江琬眼前一亮,只觉得她比来时更娇美了几分,但要细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苏琴柔回头对她挥了挥手,又提醒她早点安睡别忘了明日的大事,然后还不忘看了一眼刚才没来得及搬走的那两只放满礼物的箱子,那眼神中带着十足的满意,就像是在看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似的。 做完这一切,这才在凤喜的“恭送”之下离开。 “表姑娘慢走,有空常来坐坐啊”凤喜巴巴地跟出去,冲着远去的背影招手,等人真的看不见了,她才回身进屋,一抬头,就见床上自家主子乌眼鸡一样盯着她。 凤喜没来由打了个寒噤。 “姑娘,怎么了”她小心翼翼挪进来。 林江琬黑着脸:“谁是你姑娘,那花茶我还没喝过,就准你拿去送人了” 凤喜被说得一愣,姑娘有了好东西,从来都是先紧着表姑娘的。 尤其是这些花草脂粉之类的女儿家东西,表姑娘喜欢,三姑娘就说不喜欢,都是先送出去,回头就说用光了再找老夫人要。 不是一向如此吗怎么今天计较起来 林江琬见凤喜刚才在别人面前笑颜如花,在自己面前就木木呆呆的,知道这样责问也没用,反而会让下人更觉得表姑娘好。 她气一气就算了,左右这也不真是她的奴婢。 “你过来,我问你。”她招手让凤喜走近,“表姑娘姐姐她刚才到西屋去,说要换裙子换了什么装扮我怎么瞧她同来的时候一样,又不大一样呢” 见不揪着她送人花茶的事了,凤喜松了口气:“表姑娘换了身衣裳,她来的时候就带来了,姑娘没瞧见” 林江琬回忆了一下,她还真没注意,只记得苏琴柔来的时候,一身月白裙,裙摆绣着玉兰花。 走的时候,也是月白裙和玉兰花没错啊。 见她皱着眉头琢磨,凤喜心中不免轻叹。 这姑娘就是比不上表姑娘啊,表姑娘那样玲珑剔透的心思,姑娘这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了,要是她是表姑娘的奴婢该多好,那样的娴雅,那样的情致,在她手下当差,自己也能沾些仙气儿。 “姑娘别想了,奴婢告诉您吧,”凤喜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表姑娘适才进来时,衣裙上绣着的玉兰是含苞待放的,下午出去换上这一套,衣裙上玉兰是全然怒放的。” 林江琬怔了怔,回想一遍,恍然大悟。 苏琴柔出去的时候,裙摆上的花苞真都“怒放”了,比起早上的纯白,花瓣的边缘又多了一抹淡淡的萱红,像是天边的彩霞,又像是姑娘脸上的红晕。 难怪整个人都娇艳了起来。 凤喜的脸上又流露出向往之色来:“连味道也不一样呢,来时身上是淡淡的香,而走的时候这一套,应该是熏了两个时辰以上的” 她这边还在幻想里沉醉,林江琬已经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真是岂有此理,上双筝院来用得着这样 这厮怕是回去的路上,也要绕个圈子“顺路”韶鸣院了吧 不等明天了,她现在就要去找老夫人告状去。 冬日里天暗得早,酉时一到日暮就已西垂。 韶鸣院是侯府唯一有瞭亭的院子,高墙之上的亭子,三丈来高四面透风,实在没什么用处,加上侯府的人似乎也没有登高望远的雅趣,故而一把黄通锁封了石梯,只余下亭上四角挂着的铜铃,有风吹过时还能发出些许破音,为冬日傍晚添一丝空远寂寥。 此时,那亭子顶上却多了个硕大的影子。 长风像头巨大的脊兽一般蹲在上头,一动不动,隔了许久,他忽然一伸脖子,眯着眼看向花园方向。 瞭亭之下的两个身影见状,立刻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两侧。 “怎么,有什么异样没有” 亭子尖上位置不大,长风缩了缩身子,给另外两人挪出地方,三人一起蹲着朝花园里看。 眼看着那抹月白的身影渐渐近了。 身段玲珑,衣袂翩翩,再走近些,还能看见眉目如画,含情楚楚。 “来来回回走了两遭了。” “还换了身衣服。” “京中贵女玩剩下的把戏。” 长风发出一声扫兴的郁叹,其余两人也跟着脸色暗沉:“侯府亲眷别都这样吧” 都这么一脸蠢样,还能造反 姑娘勾搭郡王的手段,兄弟们在京里早看腻了,他们是来搜查宣平侯府与老国公互通书信意图谋反的证据的,怎么还给他们看这些。 话说回来,他们几个可不是明面上的兵卒衙役,他们在郡王手下,是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去查见不得人的勾当。 京中多少表面岸然背地藏奸之人,只要上头一声示意,不论藏得多深的秘密,他们都挖得出来,这些年来从无失手。 所以无论你是皇亲还是贵胄,听见十二骑的名声瞧见玄衣黑甲的行头,个个都声若寒蝉唯恐避之不及。 可这回,十二个人,从早上进了府就轮番在各处探查,这一天过去了,除了那大冬天逛园子的姑娘,却什么都没发现。 偌大的侯府,未养私兵,未藏甲械,连个像样的密道暗室都没有。 此时三人再瞧着那身影,顿觉十分碍眼。 “你去回禀郡王。” “我不去,你去。” “我也不去,把院门闩了吧,当没看见。” 苏琴柔走到韶鸣院前,望着紧闭的院门,一阵诧异。 方才远远看着,似乎还有下人进出,怎么她眨眼的功夫走过来,连门都闭了 是迁院了还是出去赴宴了 她想了想,走过门口的时候状若无意掉下一方帕子,又装作找不到,轻轻上前扣响了门扉。 韶鸣院主屋,陆承霆正对着一张地图沉思。 汝城地界,与北疆一南一北正成一条直线,而直线的正中便是京城。 北疆有兵有马,背靠外域可通外族,汝城有粮有草,又有沙欧江这样的天然屏障。 若南北结盟对京中形成夹攻之势,还真是大有可为。 也难怪皇上不能安心,但若是 他正思索着,就听院外传来敲门声,再看长风领着几个侍卫立在门口,都像没听见似的谁也不去开门。 “都闲着忘了是来干什么的了”陆承霆顿时皱了眉头,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跨出院子,自己亲去开门,“大白天锁什么院子。” 一挑门栓,两扇院门在他手上毫无重量一般被拉开。 待看清外头的人,陆承霆顿时狠狠瞪了长风一眼。 苏琴柔怎么也没想到,给自己开门的人居然是小郡王 她半是欣喜半是娇羞,上前一步就要福身行礼:“见过郡王” 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砰”一声,两扇大门就在她面前重重合上,险些撞着她的鼻尖。 里面还传来小郡王带着怒意的声音:“怎么不拦着我” 第8章 第八章 林江琬一路往老夫人的荣华院走去。 因为两处院落隔得不远,又已经来过一次,所以这次没有凤喜跟着,她也还认得路。 路过一个回廊岔路的时候,她不自觉朝花园那边看了一眼。 宣平侯府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富贵繁华的地方,可即便这样,冬日里的花园也没什么可看的。 女眷平时要用要带的花,想来应该都在暖房里由人照应着,此时园中百花早就尽落了,没了枝繁叶茂的遮挡,一眼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嶙峋假山,再剩下唯一看得过眼去的,也就是沿着石子曲径还有一圈四季常青的矮树,让整个花园显得不那么颓败。 但也仅此而已。 而且只要不是王府皇宫,后宅格局制式大抵差不多,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都有制式固定的路,常走的就是那一条。 专程绕道花园,做得也太明显了。 想到这里,她扭开脸,脚下又快了几分,没多时就到了荣华院。 院里洒扫的鹊儿见是她来了,连忙上前行礼问安,又见她脚步匆匆连凤喜都没带,心知她不是来闲逛的,便赶紧快着她两步,朝前面唱了声三姑娘来了。 正厅门口廊下候着的婢子鹭儿,连忙一道一道消息传进去。 等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常妈妈已经从里面打了帘子出来请她,竟是一步都没耽误就直接被请进屋里去。 厚厚的帘子掀起又放下,将外头的冷风全数隔绝了,屋子里不知是烧了地龙还是多摆了几个炭盆,一步跨进屋子,让人只觉浑身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 老夫人贴身伺候的雁儿鹤儿,左右上前往替她拆了斗篷,又在她手里塞了个鎏金手炉。 林江琬被这么一路伺候进了厅中,脚下踏上氍毯,人就彻底暖和过来。 她直走到老夫人面前,福了福身子:“祖母,孙女又来烦你了。” 老夫人面带微笑在正中坐着,右手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是林江琬见过的就是那日她刚醒来,随老夫人一同去看她,还呵斥凤喜伺候不周,罚她在外跪着的那个。 后来从凤喜那里得知,这位就是侯府二房的当家太太,她应唤做二婶娘。 二太太因闺字丁碧芀,故而装扮上也喜欢衬着这名字,林江琬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她绿油油的,这次见了还是如此,一身碧绿衣裙,头上配着成色上佳的翡翠簪子,虽说冬日这样妆点让人觉得冷了些,不过一眼看过去,也十分爽利干脆。 她一并行礼,笑得娇憨:“二婶娘也在,我扰了您和祖母说话了不过我是来问祖母讨东西的,坐坐就走。” 她这边说话的功夫,二太太丁碧芀已经笑着向她伸出手来:“琬琬现在的规矩越发大了,嘴也甜了呢我这儿和你祖母正想你,你来的巧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快到我这儿坐。” 林江琬看了老夫人一眼,见她面眼宠溺地微笑点头,便顺着二太太的手过去坐了。 老太太又让雁儿奉茶:“你缺什么,让人过来说一声,纵是我这边没有的,你二婶也能立时遣人给你送过去,你倒好,这大冷的天” 二太太连连点头,手上轻轻触了触林江琬的手,见摸着不凉,这才放心。 老夫人和二太太都好说话,林江琬也就省了客套。 她皱着眉头仰着小脸,像是遇到天大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上次祖母赏我的花茶还有吗,我见苏姐姐喝完那个,身上一阵一阵香,十分好闻,我也想要。” 老夫人瞧着她这小模小样,登时笑出来,对二太太摆手:“这傻孩子,喝花茶要是身上能带香,那咱们家这花茶只怕要抢进宫里头去了。你苏姐姐身上的香,大约是脂粉香吧” 林江琬摇头:“脂粉我也有,为何不香” 她说着,当着老夫人的面撑起袖子,掩着脸闻了闻,放下之后又是一脸沮丧:“确实不香。” 老夫人只觉得小女孩儿举动十分逗趣,坐在一旁的二太太却听出点意思来。 二太太现下,正掌宣平侯府中馈。 老夫人膝下共有四子二女,无一庶出,彼此间十分亲厚从无嫌隙。 而当年侯爷辞了兵部的差事南下,刚进汝城那年,琬琬的亲娘娴君便去了。 那时候二太太的几位弟媳还未嫁过来,小姑又是出门的年岁,故而侯府掌家之事,就由二房接了过来。 她掌家多年,孝顺公道克己守礼,兢兢业业将侯府上下打理的一团和气,没叫老夫人操半点心。 不过厚道归厚道,打理这么大的府邸,没点精明是不可能的。 此时她见琬琬只知道瞪眼睛,话也说的不大明白,便哄孩子一般的口气继续问她:“那花茶不是你和苏姑娘一人一份的,怎的她香你不香可见不是花茶香气,一定是别的缘由。” 林江琬起初见老夫人纯粹把她当孩子了,心里还担心办不成事,这时候二太太这句试探,简直正合她意。 她眨巴眨巴大眼:“我压根没喝着,之前不知道妙处,她说喜欢,便都给她了。” 二太太其实早已听出不对,只是一开始想着都是孩子而已,是不是自己多心,所以才哄着问她。 现在听见这一句,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起来。 苏姑娘也真是,年岁上还大了琬琬两岁,怎得这般不晓事,当年从远房表家将她带来教养,可是早已明说过是给琬琬作伴的。 想不到这日子一长竟就忘了分寸么 况且,那花茶可不是份例里的,是前儿老爷在外头得的。 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杯子里飘着花朵没的叫人笑话,宴客也不兴喝那个,而府里只有两个年轻女孩儿,好大一包,全给她们一人一半分了。 那分量,别说泡茶,就是给她泡澡也够了,做什么还要占了琬琬的 这茶本就是二太太分下去的,一点没剩,就算老夫人这儿也捯不出多余的。 二太太她越想越是不喜,脸带厉色,转身对跟来的婢女文竹耳语了几句,文竹得令疾步出去了。 林江琬扭头目送着文竹出门,转回头自己嘟囔:“难道祖母这里也没有了那可如何是好苏姐姐好像喜欢新送到我院儿里的那两箱东西,不然我拿那个跟她换” 先前的花茶也就算了,这一句一出,一旁的二太太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就连一直笑眯眯看着她有趣的老夫人,此时也收了笑容。 阖府上下,谁不知侯爷将小郡王的两箱子礼直接抬去了双筝院 那两箱东西不光是贵重,更是带着意思的,丢了一件将来都是麻烦,就是琬琬自己真想留下,也要一件件盯紧录了账才好,怎么可能谁喜欢就送给谁 这不是胡闹吗。 二太太这厢跳起来,想着再问姑娘也是白问,便对老夫人行礼,想要亲自走一趟。 谁知人还没出门,文竹就回来了。 “太太,奴婢方才去表姑娘院里,见她身边的知画和知书喝的都是这个茶” 文竹手上一个托盘,里头放着一包开了封的茶包,鲜艳的花瓣颜色,洒落出来,格外好看。 林江琬像个傻乎乎的大乌龟一样,伸着脖子去看,看过之后一脸笑意:“就是这个,是姐姐给我的吗” 这话文竹不好回,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二太太掌家,文竹是她贴身伺候的,要拿个表姑娘屋里的东西,根本无需跟谁商量,这不是表姑娘给的,是她自己动手夺的。 不但如此,此去居然还发觉有些别不合适的东西,她已经喊了婆子在那里彻底检查整理了。 她上前对二太太回道:“表姑娘不在屋里,奴婢过去的时候,知琴正在用这个给表姑娘熏衣裳,想来三姑娘说的香,就是这个,奴婢便一并带了来。” 二太太只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压不住火。 琬琬喝不到的花茶,紧着苏琴柔喜欢,她却给婢子喝,这也就算了,这熏香是如今外头时兴的“三宵”,一块香料投进薰笼,不到半个时辰就烧尽了,衣物被褥上的香气却能三日三夜不散不淡。 价钱也很是了得,托盘上这一块玉兰花的,估摸要二三十两银子。 苏姑娘这样的奢贵,侯府亲亲的姑娘却要大冷天独自前来眼巴巴讨她婢女喝剩下的花茶 “她人呢还不把人带过来”二太太声音中透着冷。 文竹犹豫了一下:“屋里的知琴说去逛园子去了,奴婢着人打探过,说是说是往韶鸣院去了。” 二太太浑身直哆嗦,再也顾不得哄着林江琬和老夫人了。 府里出了这么个妖精,她竟一直没察觉,此时都想自己戳了眼睛,在老夫人跟前谢罪。 “琬琬,你先回去,婶娘正好有事要跟你苏姐姐说,晚些就将花茶给你送去,再教你熏衣服,保证熏得香香的,可好” 林江琬想了想,二太太要她回避,肯定不会是单纯的谈心,怕是要“大开杀戒”的样子。 这个结果很好,她却说不上是该笑还是该叹。 她以前,只治病,从不治人。 而且作为郎中手下见多了生老病死,更不爱多管闲事。 这一次,她不但管了,还管得这么彻底,实在是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不过,就像凤喜所说,侯府这烂摊子,再经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她既然不能溜走不认账,左右侯府好她才能好。 这样想来,今儿这事也算办得漂亮。 她暗暗宽慰于自己的天赋,对上二太太,露出乖巧懵懂的笑容:“那我等伯母。” 第9章 第九章捉虫 将韶鸣院的大门打开,长风向外看了看,黑着脸道:“终于走了,还是被两个婆子架着走的。” 方才那姑娘在门口娇娇绕绕说了好大一通话,又是丢了帕子,又是心生敬仰,反正看那意思就是今天无论如何非要进来拜见一番。 这要不是在小郡王的“未来岳丈”府中,他们早就将人捆了远远扔去荒野之外。 可偏偏不能。 搞得几个大男人,被个女子“困”在院子里,不得不听她在外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魔音灌耳,好生郁闷。 还好侯府是懂事的,这就把人拎走了,要不真保不准他们忍无可忍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以为侯府带她走是因为你”陆承霆望着门外,面沉如水。 长风一愣:“难道不是因为她扰了咱们” 不过转念一想,又哂笑一声:“可能还真不是,要不然也不至于让她嗷嗷了这么半刻说实在的,属下也没见过侯府这等无规无矩的松散府邸。” 自从他们住进来后暗地搜了一圈,他算是看明白了。 侯府别说没有私兵,连个正经的看家护院都没有。 上到侯爷身边的总管,下到内院里的丫头婢女,各个都像没睡醒一般糊里糊涂毫无规矩。 好比今天这事,要是放在郡王府许娘子手下,那存了心思的姑娘压根走不到郡王门口,八成就能被堵了嘴拖下去埋了。 哪还能等她这一出大戏都唱完了才带走 这样说来,看来还真是出了别的事情。 陆承霆用下巴指指门口:“还愣着干嘛,你们不是一直入不得荣华院吗趁乱去瞧瞧。” 长风目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当即重重点头:“属下去去就回。” 荣华院里掌了灯,老夫人的四个婢女,加上二太太身边的两个,还有三五个婆子一溜从正厅到廊下,站得是整整齐齐。 苏琴柔跪在正中,一脸委屈:“老夫人二太太明察,那些东西确实是琬琬不要的,否则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抢她的呀。而且我一直将琬琬视作亲姐妹,对她只有照顾爱护,又怎能” 老夫人精神不好,并未露面,只是在里屋由常妈妈伺候垂帘听着。 厅中上首坐的是二太太。 二太太听完她这一番辩解,眼神如刀,水红的指甲一指身边候着的文竹:“你去跟苏姑娘说说,她这个亲姐姐是怎么当的。” 文竹看也没看苏琴柔,上前一步,躬身回禀:“奴婢先是看见了花茶和香料两样超了份例,便让婆子去搜,别的到也罢了,只是这几件” 她说着,招了招手,外头的小丫头双手捧进来一托盘物件。 “这是姑娘小时候打的金玉璎珞,上头刻着生辰八字的;这是侯爷亲刻的鸡血小印,与大公子二公子的是一块石头分出来的;还有老夫人上年赏的碧玺串子,奴婢记得是老夫人的嫁妆” 不等文竹说完,二夫人一掌重重拍在手边茶几子之上:“你说这都是琬琬不要的她不要,你就敢要了也不看看你当得起吗” 苏琴柔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 这些东西一搜出来,她再说不知情,也没人会相信了。 那璎珞琬琬从小就带着,一直不离身,府里上下无人不知,还有老夫人的碧玺手串,也是人人都见过的,更不用说侯爷那方小印了,那是在大公子生辰宴的时候,当着所有人面送的,侯府大房二子一女,一人一个。 她面色惨白,心知这一回是不能善了,两行眼泪划过,哭得凄楚:“二太太,是我错了,您知道我家里穷,没见过好东西,是我一时眼皮子浅。” 她说着,又哭着跪上前两步:“太太饶了我这一回吧,当年要不是您将我带到府中,我老子娘早将我卖到那种地方了,二太太知道我的情形,就可怜可怜我吧。” 二太太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来,苏琴柔确实是个可怜人。 她娘与侯府沾个远亲的边,父亲却是个好赌的闲汉,没出息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家产败光,便打了主意要卖女儿。 说来也巧,那日苏琴柔被他父亲捆着往汝城来,正遇上了自己去绸缎庄子采买衣料。 苏琴柔小时候跟着她娘来侯府打秋风,见过她一面。 那样小的年纪,眼睛却是雪亮,一下子跪到她面前,哭着求她救她。 场景犹在眼前,就如同今日一般模样。 她是那样的家世,又生得美貌,此时哭得楚楚可怜,二太太的心也跟着软了起来。 她正犹豫着该如何处理,就听外面一声回禀,说是小郡王身边的侍卫过来传话。 怎么这时候过来 二太太瞬间一惊,侯府虽规矩不大,但外院的事情一向由管事传到二门,外院的下人男仆等闲是不得进入内院的。 可小郡王的亲卫,又不在此例。 此时人已经到了了,再不合礼数,也不好拒之门外。 她看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场面一阵头疼,挥手让几个呈着“证物”的丫头退下,又让文竹扶起苏琴柔,先去屏风后梳洗,这才对廊下吩咐:“请进来说话。” 婢女打了帘子,长风也不客气,一低头就走了进来。 见着二太太,他拱了拱手:“属下长风,乃郡王亲卫,见过老夫人二太太。今因郡王有话要传,此行未带女奴,不得已叫属下过来走一趟,失礼之处还望老夫人二太太海涵。” 他声音极洪亮,一番话掷地有声,震得二太太几乎坐不住。 她气势没来由矮了半截:“长风亲卫无需客气,此来可是因为侯府招待不周” 长风摇头:“郡王的意思,别的倒无所谓,只是有一点莫要再让不相干的女子闹到他面前去二太太也知道,郡王此来一心只为了三姑娘,眼底断容不下其余的人。刚才那番作为,若是她个人的意思,还望侯府好生教导,若这是侯府的意思,便是事到如今还想借此推脱我们郡王的一番情谊” 说到此处,长风冷了脸,目光扫过屏风之后。 二太太哪里见过这阵仗,只觉他那一眼杀意满满,就跟要吃人似的。 她当下就吓得脸色煞白,脑子差点都不转了。 好在一旁文竹机灵,慌手慌脚地上前提醒了几句,说是刚才婆子去韶鸣院将苏琴柔带来的时候,她正对着小郡王院门往里说话呢,似乎有说到什么“仰慕已久,今日一见”之类的。 二太太这才明白长风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若说之前对苏琴柔还有一点怜惜,到了现在,她自己的脸面,连同侯府的脸面都叫踩在泥里了,哪里还有心再去同情别人。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仪态,强压住心头纷乱:“长风亲卫所言极是,此事我一定严加查问,势必会给郡王一个交代。” 长风本来就不是来带话的,方才在房顶上瞧着二太太心软,一场风波差点就这么过去。 他不得不下来添一把火,这才好趁乱行事。 此时眼看达到目的,他也不在啰嗦,将剩下的事情交给二太太,拱手告辞。 长风一走,二太太就下了令,立刻命人备牛车将苏琴柔送庄子上去,再让庄子上好生看管,这辈子也别想再来侯府兴风作浪。 苏琴柔从屏风后走出来,整个人就像失了魂魄一般,再也没有之前的温柔娇艳。 她一个劲的摇头,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明明算计的一分不差,为何事情会变成了这样。 “二太太,让我见琬琬,方才她还要我明天去陪她玩儿,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她会难过的”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谁才是她在这侯府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惜已经晚了,她动了琬琬的东西,二太太或许还能念她可怜忍她一回,但长风的话却一下子将她的心里的盘算都揭了出来,她已经将主意都打到琬琬的婚事上,侯府又岂能再容她 她这时候再哭,再想让琬琬来帮她说话,也打动不了二太太的心肠。 二太太挥挥手。 早就候着的婆子上前一把捂了苏琴柔的嘴。 二太太目送着婆子将人拖下去,这才踉跄着坐在椅子上,长长舒了口气。 可不等她这口气缓上来,里屋常妈妈忽然奔出来,说是老夫人一时急疾攻心,昏厥过去。 荣华院上下登时乱做一团,二太太一边令人速去请大夫入府,一边懊悔自己怎么就疏忽了老夫人的身子。 院里婆子进进出出,料理苏琴柔的,治疗老夫人的,去外院传话的,络绎不绝。 这样的纷乱之中,谁都没留意,一个身影自屋顶瓦上一跃而下。 长风再回到韶鸣院时,手里便多了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 第10章 第十章 林江琬正与凤喜商量晚上吃什么。 自打她来了这里,就发现宣平侯府有个怪癖自老夫人起,由上而下都喜甜腻食物。 就拿早上起那碗甜粥来说,四色细谷配在一处原本吃着就挺好,放在以前,粥里什么都不添,或者再来一小碟酱瓜咸菜,对她来说就是无上美味。 而侯府却不,粥里加了浓浓的蔗汁不说,还配了一色蜜三刀的面饯糖浸透又过了油,她连舔一下都觉得齁,更别说整盘子吃下去了。 老夫人的身子不好就与这个吃食大有关系,所以她的意思,是趁今晚二太太来的时候,让二太太在这儿留饭,顺便提一提给老夫人改换吃食的事儿。 凤喜根本没把她的意思当回事,掰着指头数给她听:“晚膳有冰糖藕糕,琉璃糖春卷,酥皮炸肉圆,还有松花蛋黄和奶酪子,都是姑娘喜欢的。” 林江琬也知道,在凤喜眼里,三姑娘极好糊弄,但这一套菜色是个人的身子就受不住。 她听得噎得慌,一口气把桌上茶干了,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乱了一阵。 “怎么回事” “回姑娘的话,”外头二太太身边的文竹裹着一身冷风探身进来,“二太太说今晚来不了了,让姑娘别等了。” 林江琬一愣,刚才从老夫人那儿出来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说是料理完苏姑娘的事情之后,就过来教她烹茶熏香。 莫不是苏姑娘的事没办妥 她用眼神询问,文竹看着她,眼神满是恭谨:“姑娘方才刚走,荣华院就闹起来了二太太审苏姑娘时,小郡王的人过来,说苏姑娘在郡王面前失礼,要侯府严惩,加上先前她对姑娘做的那些事,老夫人听见当场晕厥过去,而后二太太忙着请医时,苏姑娘又趁乱逃了。” 那边照应老夫人还忙不过来,还要分出人手去抓苏姑娘,故而二太太今晚是无论如何都要失约了。 凤喜听得咋舌。 看了看来回事文竹,又回头瞪着眼睛,不认识一般看着林江琬。 先不说文竹对姑娘的恭敬与以往不同。 她知道自家姑娘为了花茶的事情与苏姑娘闹别扭,也知道傍晚那会她大约是找老夫人告状去了。 但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最后的结果,还不都是自家主子走到半路就拐了弯,哭的可怜兮兮去给苏姑娘道歉 怎么可能闹成这样 苏姑娘在老夫人面前也是极得脸的,到底自家主子说了什么,让她至于趁乱逃了 再低头琢磨琢磨,回想这几日,自家主子确实变了,变得知进退明是非。 可是 凤喜一时想不明白,但对上林江琬并不惊讶太的眼神,她心底没来由一紧。 她慌地在大冬天里急出汗来:“姑娘,姑娘晨起说配粥的菜色太腻,大厨房里有新进的时蔬和鹿腿,奴婢这就去让厨房备了,时蔬按姑娘说的用清油香醋一拌,鹿腿只取精瘦的,切成透明的薄片用藤椒麻油少盐蒸上” 林江琬“嘁”一声,这会想起来拿她的话当回事了。 “拿我斗篷来。” 她快速穿戴好,打了帘子就跟着文竹往荣华院走去。 这种时候,别说菜色的事了,就连苏姑娘逃与不逃都没什么重要,要紧的是老夫人究竟如何。 夜间的回廊里寒风阵阵,文竹手里的灯在风下忽明忽暗,有好几次都要被吹灭。 文竹担心身后姑娘怕黑,不时想放慢脚步近身搀扶照应。 谁知却见对方脚下比她还利索,又快又稳,目不斜视。 她若脚下稍慢些,几乎都要落在后头了。 这样一来,多余那些平日里哄着劝着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专心手上灯笼,学着姑娘一脸严肃神色,引着她一路重回荣华院。 荣华院里果然乱了。 林江琬一进屋自己拆了斗篷就往里走,冲上前行礼的婢子婆子摆手,让她们不必理会自己。 到了里间,一眼就望老夫人双目紧闭一脸死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上前半跪在脚踏上,快速观察了一番老夫人的面色,又悄悄探过腕脉。 这一探,心就一沉。 常妈妈快步跟进来,见她这样,急忙搀扶她起身:“姑娘莫慌,大夫已经来过,药也快好了,一会儿奴婢服侍老夫人进了药,歇一晚,明日就好。” 林江琬缓缓站起来,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她。 只是再看常妈妈眼睛红得像个兔子,心知她比自己要难过百倍,此时却还要来安慰自己。 她点点头,就着这话问道:“常妈妈,我给你那个方子,可试过了” 常妈妈摇头,给那方子的时候正是小郡王入府的时候,忙到现在又出了这么多事,哪里顾得上。 加上那方子的来路也不大正经,像玩儿似的,便没请大夫过来。 林江琬给常妈妈方子的时候,其实也知道可能会是这个结果,可当时觉得再拖几日也无妨,有自己在,不管怎么说,总能叫老夫人好起来。 眼下境况却不同了。 她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老人,牙关紧闭印堂悬针,像是难受极了的样子,却又对这一屋子境况毫无意识,就那么气若游丝地昏着。 拖不起了。 “常妈妈听我一言,这时候了,有法子总要试试,万一能成呢” 常妈妈起初是没想起来,这时候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她当即走到厅中,往那日存方子的架子上一摸:“姑娘说的有理,奴婢这就让人去验看,若不错就立即将药送来备上。” 林江琬听她这样说,松了一口气。 老夫人的病症极罕见,要不是在父亲手著里见过,她也不知道原来还有人会因大富大贵心无烦忧又喜食油腻而病。 而方子是父亲行医手著里留的,父亲后来虽获罪被抄斩,但获罪前也是官拜四品的太医令使。 那是多大的官她弄不清楚,只知道父亲曾与她谈笑,说京中宫中,所有药丞医士们都要听他的。 这样奇罕病症加上这样的奇罕方子,寻常大夫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要证明没害处,自然最后还是会呈上来。 这就好了。 等抽个空,下人退下去,她再想个法子给老夫人施以螫针,便过了这个坎了。 她这样想着,一旁的常妈妈却迟迟不见动作。 “常妈妈,可有难处要是人手不够就让我院子里的人去办。” 常妈妈去拿方子的手僵着,半天才放下来,神色焦虑中透着惊疑:“姑娘,那方子不见了,奴婢明明放在这里的,还专程找了个信封封着,就怕丢了。” 那怎么说也是姑娘一片孝心,老夫人和她都十分欢喜,所以当时确实仔细收好了。 怎么会没了呢 林江琬眨眨眼。 没了 常妈妈伺候了一辈子,想来不会出这种错。 再说一般人没病拿那东西做什么,不能吃不能喝的,应该也不是下人手长拿了去。 她微微皱眉,方子丢了没什么,左右就在她脑子里,只是她却不能当着常妈妈面再写出一份来。 为了老夫人的病,她倒是豁得出去。 可就怕那样一来常妈妈就更不信了。 “常妈妈,我回去让人再让人去寻方子来,上回那大夫连我都能救活,一定能救活祖母。” 她说着就往外走,急忙之下也顾不上多想,只一路吩咐人传话备车,分派得有条有理。 常妈妈原地愣了楞,望着她来去一阵风似的背影,侧过脸去抹了抹眼角。 姑娘这样懂事了,老夫人可万要平安啊。 韶鸣院中,长风几人立得笔直,大气都不敢出。 郡王得了他拿来的东西之后,就在灯下,比对着另一封信,来回看了半刻了。 而那封信,正是之前从北疆老国公处传来侯府,却被京中拦截了的那封。 也就是那封信,因上面所书稀奇古怪毫无章法,任谁都看不懂,而被右相一口咬定是一封造反之信。 长风实在不知,和自己今天拿来的这一封有什么关系。 陆承霆又看了一个来回,面色深沉犹如外面的暗夜:“你说,这信是在老夫人房里发现的” 长风再次称是,也是一脸凝重。 宣平侯声称给老夫人寻方子而求助于远在北疆的国公爷,谁都知道,这是个借口。 故而国公爷的回信,京中想也未想就截下了。 而自己与郡王这一行南下,也是拿准了宣平侯府必有异心,这才不管不顾使尽解数住了进来。 哪怕住进来之后他们也从未对此有任何怀疑。 宣平侯府看着中庸和气得很,但他们这一路上受到的追杀却也不是假的。 越接近汝城,想阻碍他们的人就越多。 郡王肩头的伤就是这么来的,现在还没好全呢,他们自然是不信侯府表面的平静的。 可是,现在瞧着郡王神色,似乎又好像事情有变 长风几乎要沉不住气开口询问的时候,陆承霆终于抬了眼。 他将两封书信都藏于襟中,一字一顿道:“再去探,侯府老夫人这处的信从何而来,那人才是关键。” 第11章 第十一章 捉虫 林江琬忙了一晚上,终于把熬制好的汤药送到了老夫人的嘴边。 她一勺一勺亲手伺候着老夫人服下之后,就累得再也撑不住了。 算算日子,其实她被侯府从江里捞出来到现在也没多长时间。 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就掺和进这么一堆乱事里,提心吊胆不说,还要出工出力 她活动了一下脖子,起身将剩下的事情交给常妈妈和大夫,自己先回了双筝院。 凤喜一早在院子口守着,见了她回来了,眼睛放光地迎上去。 那态度比之前,简直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姑娘,老夫人的病可有好些”凤喜接过斗篷,在铜盆里打了热水让林江琬净手靧面。 林江琬摇头,她回来的时候老夫人刚服了药,好不好怕也要过一个时辰才知道。 凤喜连忙又道:“姑娘也别太担忧了,姑娘这一片孝心天地可鉴,老夫人心中定也有所感念,姑娘先歇歇,等明日一准儿有好消息。” 林江琬瞧了瞧外头的天色,黑中透处隐约蒙蒙的灰亮。 已然是明日了。 虽说她已经尽力,但心里却还是挂念,这时候歇下去恐怕也歇不安稳。 “我在屋里坐坐,你也别熬着了,去歇了吧。”她取了两个迎枕,一个靠着一个抱着,就倚在窗下罗汉床上,半瞌着眼睛等消息。 凤喜一见,连忙又去取来一张厚厚的锦被。 “姑娘不愿上床,就先用这个团一团,窗子下面最是走风,千万可别着了凉。” 不怪凤喜这样一步一趋地跟着献殷勤。 主要是这一晚上她也看出来了,姑娘做事沉稳中带着一股狠劲,老夫人的药,从请大夫到定方子抓药,几乎全是她在调配吩咐。 这深更半夜的,换成二太太也不一定能将事情做得这般利索。 而三姑娘没有半分迟疑就做好了。 最后还在自己院子里,盯着下人熬了药,直接用砂煲热着送过去,一路送到老夫人嘴里,伺候着服下才算完事。 三姑娘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哪里还敢像以前那样糊弄。 林江琬心里有事的时候话就不多,她知道自己要是不领情,凤喜会更加不安,于是默默接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团好,露出一个脑袋,继续一瞌一瞌地等。 她不睡,凤喜也不敢睡。 主仆二人就这样将就着等到天亮,终于等来了荣华院的好消息。 急匆匆的脚步带着轻快,从廊下传来,林江琬猛地惊醒,瞪着门口。 雁儿一进来就瞧见她这副模样。 三姑娘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疼发髻还是昨晚的发髻,身上也穿着随时能出门的罩衫,小而单薄的一个人,就那样缩在被子里团得像个粽子,看见自己来了,立刻就醒来,可见根本就是再等着那边的消息。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姑娘,托姑娘的福,大夫说老夫人转好了。” “真的” 林江琬一挣,从被子里钻出来:“可醒了” “醒了一会儿,问了几句府里的事儿,常妈妈和二太太都陪着,就又睡下了。大夫说救治得及时,总算没大碍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凤喜高兴的上来搀扶林江琬,“奴婢就说有姑娘这份孝心,老夫人一定吉人天相,这下姑娘总算能安心了。” 林江琬的脸上终于有了轻松之色。 醒了再睡,那就是睡着,跟晕过去可不一样。 这是过了坎了,接下来,悉心调理一番,总还能好。 “雁儿,帮我带个话,就说我这边一切都好,让二婶娘和常妈妈专心照顾祖母,等晚些我再过去探望。” 雁儿连连称是,领命去了。 听闻老夫人好了,林江琬也松了劲,起身就往床上踉跄。 “姑娘,要不要先用饭” 凤喜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她一头扎进床里,闭着眼睛拱了拱找到被子,原地一滚,将被子裹好,一句话都没说就已经响起了沉沉的呼吸声。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 黑乎乎的梦里,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那时她还有家,光线昏暗的闭塞小屋,有母亲坐在窗前。 母亲容貌平平,粗布粗衣,拿着自己纺的线在给邻里们织补衣服,而父亲则是绫罗加身手持书卷,一身贵气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给母亲和她讲述书里那些听不懂的精妙故事。 父母完全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出身农家,一个出身望族,谁也不沾谁的习气。 可那时三人即便鸡同鸭讲,笑声也总能盈满一屋。 那便是她记忆里最珍贵的温暖。 父亲是个极有耐心的男子,他要教她读书识字,母亲却觉得女孩儿家没那必要,不如学习纺织浆洗,于是不给父亲闲钱去买蒙学的书。 父亲不争不辩,得空便笑着用医书教她。 到了最后,诗歌词赋她都不会,却把父亲的医术学了个通透。 林江琬翘了翘嘴角,翻个身,紧紧抓着被子,就像抓住父亲的衣袖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她被晃得看不清父亲的笑脸。 用手揉了揉,却听得有些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醒了” 这一声,将她从云端带到地面。 林江琬迷迷糊糊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凤喜什么时辰了” 凤喜不明白,姑娘刚才在梦里明明还是一脸温和,醒来却看不出高兴。 不过她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答道:“午时了。姑娘身子还乏吗要不要奴婢去净房备上大桶热水,姑娘从头到脚泡一泡驱驱疲累” 一听说能泡澡,梦醒的遗憾慢慢消散,林江琬也终于来了精神。 说起来,宣平侯府虽然富贵,可自打她落到这里之后,就没享过半分福气。 饭菜甜腻的入不了口,衣服也十分繁琐难看。 更让人苦不堪言的,便是这府里一件轮一件的麻烦事。 从她刚来第一天起,本不承认自己是三姑娘的,可惜凤喜压根不信,自己又不敢闹大,生怕喊出去叫所有人都知道之后,表哥姨母得知再害她一回。 她以为那不过是缓兵之计,等有机会自己抽空脱身便是。 谁知后来又知晓了三姑娘投湖的真相。 她便又走不了了,若那时候走,一院子下人都得送命,老夫人身子也难承受,侯府在小郡王面前又无法交代。 她心一软脑子一糊涂,就想着再拖一二日。 可就是这一二日还没过,又得知了表姑娘的坏心,连着老夫人急疾突发 这一件接一件的,将她绕得晕晕乎乎,连她自己都早忘了最初是怎么打算的来着。 她只知道,对比从前的日子,那时她靠自己一手医术走街串巷给人瞧病的时候,也从没这么累过。 所以,既然现在总算得了片刻安生,凤喜这时候提议泡泡澡驱个乏,就委实是甚合她心意了。 她招招手,顾不上客气:“水要热一些,嗯,还要放些花瓣” 氤氲的热水蒸腾上来,果然浑身上下的筋骨都被打开。 林江琬不需人伺候,自己沉在桶子底下吐泡泡,等气息用完再慢慢伸直脖子探上来。 水面飘着一层花瓣,被蒸出淡淡的花香。 她用手捧着往自己头上倒,望着水面里戴胜鸟一样的自己,总算露出点笑。 泡够了时辰,凤喜按她的要求拿来了几件她喜欢的衣裳。 未染未浆的中衣,看上去略有些发黄,而且毫无形状,就松松散散地挎在她身上。 外头再配一件三姑娘平日最不喜欢的浅黎色罩衫,胸前系上一根中灰色丝绦。 再将刚梳洗过的长发随意挽了,捡了妆奁里最简单的一根镂空垂珠银簪,斜斜一簪。 成了。 镜子里的她,这回才彻底是她了。 凤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姑娘这副装扮,也太素净了些。” 要不是三千青丝尚在,简直跟女观里的姑子差不多了。 林江琬当然也知道自己这样不行,但之前她实在是憋闷太久,加上老夫人那儿这会都有人团团围着,一时也用不上她。 她便想着松快片刻,左右不出这个门也没人知道,等过了晚膳时候,再换回来就是了。 “这不是头发湿着,怕弄脏了衣裳么,先穿这身不碍的,”她敷衍凤喜,“你要是无事,就去打探打探老夫人那边的情况。” 凤喜拗不过,只能打着帘子出去了。 林江琬换上自己顺眼的衣服,心里都跟着开怀起来。 屋中无人,又没有凤喜括噪,她自己东摸摸西翻翻,找出之前压在妆奁下,三姑娘亲手写的花笺。 也不知她现在如何。 若说人不在了,那日她不许搜寻的人撤回,也总该有个尸首,既没见尸首,就难免让人又存了一线希望。 她一边毫无头绪地想着,一边用左手去学三姑娘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迹。 可还没练成一个,就听凤喜一阵气喘地赶了回来。 “怎么这是”她坐正身子,生怕又是老夫人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谁知凤喜却摇头。 “姑,姑娘,小郡王身边的管事嬷嬷来了,说是要求见姑娘。” 林江琬一愣,心头莫名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身边哪里来的管事嬷嬷,不都是一群护卫吗” 凤喜连连喘气摇头:“说是他们先行所以先到了,嬷嬷乘车在后面慢行,所以今日才到奴婢听说那嬷嬷姓许,他们都喊她许娘子。” 第12章 第十二章 许娘子她被姨母表哥“打死”之前,去请她给小郡王瞧病的那个许娘子 林江琬将手里的笔一扔,再也没心情模仿三姑娘的字了。 她使劲看了凤喜一眼,见凤喜始终没有改口的意思,知道自己并没听错。 凤喜说的就是许娘子。 其实要是放在以前,她听见这个名字可能会挺开心的。 许娘子有钱又大方。 回想那日请她过江,还没出门先给了姨母十两银子,这在她们那样的人家,可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的巨款。更别说等后来她回来的时候,许娘子一个眼神,就有黑衣侍卫用托盘呈上一小锭黄橙橙的金子。 她当时接过那金子,说不开心是不可能的。 兴许她当时心里还想着,这许娘子要是以后还能来找她该多好。 没想到还真就实现了哈 林江琬想抽自己一耳刮子。 凤喜见自家主子原地转了两圈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连忙上前拦住:“姑娘怎么了这许娘子来拜见,既是礼数,也是郡王给双筝院的脸面呀。” 凤喜想得挺简单的。 人人都知小郡王蛮横,就连之前给老夫人的荣华院传话,也是直接指使了侍卫,大模大样走进去的。 她当时就有些担心,心想着万一以后小郡王要传什么意思给姑娘,难道也让个侍卫闯了来 姑娘可是未出阁的,这传出去多不好听。 现在许娘子一来,她那些担心瞬间烟消云散,在外头看来,也知道郡王看重姑娘,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吗 林江琬撇了凤喜一眼,没话同她说。 她自然知道凤喜是怎么想的,不得不说,三姑娘傻,三姑娘的婢女也有点天真凤喜之前觉得跟着苏姑娘很有面子,这会又觉得能接待许娘子很有面子。 她还不知道,要真让许娘子进来分辨出什么,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这个贴身伺候的。 “凤喜,我见她是不是不合礼数你想想,她是郡王身边伺候的,我和郡王又有婚约在身,这算不算私相授受我怎么也是待字闺中,礼数还是要守的,这样大喇喇见他身边的下人,多不好意思”林江琬挤出一脸娇羞,眨巴眼睛看着凤喜。 凤喜喉咙一呕,强压下去:“姑娘那日为睹郡王风采爬树爬墙的轻盈身姿,奴婢仍历历在目。” 连爬树窥人那等没脸皮的事情都做了就别娇羞了吧 林江琬收了娇羞,换上正色:“那说我身子不爽利,想歇着了,这样可行吗” 凤喜一脸不解:“人都在外头候着了,说不见似乎不大好,再说姑娘身子不爽,不是更要让人进来问安了嘛。” 的确,装病也不行。 再说小郡王的身份实在太高,他身边的人就代表了他,可不是像凤喜这种缺心眼的傻丫头,一两句话就能打发的。 林江琬绞尽脑汁,忽然眼前一亮。 “对了,去,把西屋那扇屏风搬过来,然后再请许娘子进来。”而后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许娘子为何突然前来虽说早晚逃不过一见,但那也要等做好万全准备,并不是这么贸贸然的一见,眼下只有这么着挡上一挡” 不得不说,她这人还是很有一番急智的。 凤喜听了这话,再看看她身上穿的浅黎色罩衫,顿时明白了。 原来姑娘的意思是嫌自己穿得不好看,怕郡王身边的人看轻了去。 现在换装也的确来不及了。 姑娘这吩咐果然合情合理, 她急忙去西屋,将那面绿檀花鸟苏绣四开屏风挪了过来。 屏风摆好,屋子里一下闭塞了不少,不过林江琬终于长长松了口气:“请许娘子进来吧,记得奉咱这儿最好的茶。” 凤喜哎的一声答应下来,出去请人去了。 不多时,林江琬便见一年长妇人跟着凤喜进来,在屏风外站定,冲她行了个半礼:“奴婢许氏,代郡王问姑娘安。” 林江琬隔着屏风,在这头只能看见一个朦胧身影,简单的褙子服,盘一个妇人常见的圆髻,还不如凤喜身上花哨。 不过,说话音调和举手投足的规矩,果真就是自己曾见过的那位。 她背上渗出一层汗,尽量坐得笔直,低声清了清喉咙,“许嬷嬷客气了,您是郡王身边的,又远道而来,按说我该亲自迎你才对只是这两日府里事多,昨日我到祖母跟前侍疾,以至于颠倒了日夜黑白,这会正准备梳洗歇下,妆容不整,不便之处,您多担待。” 说罢,又轻轻抬手,“凤喜,请嬷嬷坐下说话。” 凤喜连忙请了上座。 许娘子应了一声,侧身坐了,抬头朝屏风看去。 织绣屏风半透不透,上面还有花鸟遮挡,更难看出什么。 一眼望去,只能看出屏风之后坐着个十四五身量的女孩儿,身上穿着极朴素的颜色款式,头上手上未见钗环镯子,发髻比常日居家还不讲究,看着就像刚洗漱过。 由此到见她撑着屏风确是因见客不便,并未说谎。 再瞧她身影虽比一般富贵人家贵女稍瘦弱些,但身板笔直颇有俊气,说话也是进退有度有条不紊,与之前外头听见的传言大不相同,让人一见便难免心生好感。 这侯府的三姑娘初见十分正常,连她这双在宫中练出来的眼睛也没瞧出什么。 不过郡王的意思,既是要明日亲自约她一见,她身上必是有什么等闲看不出的玄机。 这抬眼的功夫,凤喜已经奉上茶来。 许娘子谢过接过,便细说了来意:“奴婢此来奉郡王令,是想问问姑娘的意思不日就是姑娘及笄大礼,郡王想按京中贵女的规制替姑娘操办,这其中还有许多要添置的,若要随意采买,只怕买不到姑娘心上。姑娘可愿明日与奴婢一道出府走一趟” 林江琬打了个哆嗦。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许娘子对着三姑娘,还不如从前对着她林江琬和善。 虽然客套,言语中总带着试探和某种无形的压制。 就是这种感觉令她提心吊胆,又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想了想:“多谢郡王与嬷嬷美意,只是汝城不比京中规矩那般大,太过精细我也生受不起。再者及笄礼原本是交给二伯母张罗的,我要问问二伯母的意思,或许明日再回复嬷嬷又或者,嬷嬷直接去找我二伯母商议” 许娘子啜了口茶:“二太太已经允了。” 亏得林江琬自己没喝茶,不然这一口定然喷透屏风。 二伯母这两天正忙,估计也是怕自己揪心老夫人的病,所以府里的事情干脆不让她掺和,嬷嬷既然来了,就让嬷嬷将她带出去玩去。 说不定处好关系了,她也就不怕将来出嫁陆家了。 可这样一来,却实在是害惨了她。 脑海中忽然就响起那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合上跑不了庙,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避无可避,只能点头答应:“既如此,就谢过郡王与嬷嬷,明日巳时恭候嬷嬷。” 不知明日多穿几件鲜艳衣裳能不能躲得过,再在头上多簪些花朵,再涂一脸胭脂 凤喜将人送走之后,林江琬已经彻底脱力,只觉得自己后衫都被汗湿透了,白白浪费之前泡的那个舒服的澡。 凤喜一边撤屏风,一边格外高兴:“姑娘真厉害,谈吐一点都不比京中贵女差,奴婢都要听傻了,姑娘你这是打哪儿学的呀” 林江琬脑子里想得却不是这些。 她只觉得,许娘子今天来似乎不是为了采买礼物,而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自己从进了侯府之后,既没声张过也再没出去过,侯府规矩虽然不严,但后宅姑娘家,一出二门必是乘车乘轿,别说外人,就连府里外院的人等闲也是瞧不见三姑娘的。 连贴身伺候的凤喜都至今不知道,他们那行人跟自己又不十分熟悉,她咬牙硬是不认账也不是不行。 再者,他们要是真看出来,应该很生气,不会给自己留余地啊。 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想干什么呢 林江琬这边摸不着边际,许娘子那边也是一样。 韶鸣院中,许娘子插手立在陆承霆身侧,不像个婢女嬷嬷,倒像个侍卫谋事一般。 “郡王明日当真要亲会三姑娘”她平视陆承霆,眼中有关切也有不解。 林江琬和凤喜都不知道,许娘子其实来头极大。 当年先皇在时,她就是在皇后也就是如今太后身边伺候的。 十六年前国公爷领兵远驻北疆,将不足四岁的小郡王一人留在京城,名为为沙场无情为陆家留一条血脉,但人人都知皇家对陆家忌惮,实是留下为质。 稚子何辜,皇后不忍小郡王三四岁就没了庇佑,便让他做了太子的伴读,还让身边婢女前去照应。 这婢女便是许娘子。 十多年来,郡王从家中弃子门前冷落到受封立府炙手可热,可以说许娘子是一路看着过来的。 故而,无论在宫中,或是在郡王身边,她的分量可是不轻。 陆承霆点点头,没瞒她原因:“长风从老夫人那里所得书信,与北疆与侯爷私通的密信如出一辙,原本若真是药方,那侯府便是洗清了一半的冤屈,接下来只需查证追杀我等之人。可后又查明这封信根本不是出自于任何郎中大夫之手,而是出自于那位三姑娘” 许娘子听到这里,沉吟点头。 三姑娘一个后宅女儿,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写出这种东西。 如果是这样,那郡王亲自一见,果真很有必要。 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二天,林江琬早早醒了,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妆台前,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凤喜倒是很激动,找出姑娘素日里最喜欢的衣裳头饰,反复地给她试穿试带。 看她难得的配合,更是万分起劲地给她插了一头的各式簪钗。 林江琬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上一对镂空蝴蝶流苏,一副六支一套的虫草小簪,一副镶了珍珠的插梳,妆点得整个脑袋像闹了头疯一般。 再往下看脸,两道用石黛描画过的黢黑眉毛,长长的一直延进鬓角,白霜一般的肤色,将她任何的表情都掩盖的没了生气。 凤喜还不遗余力地将好几种口脂递给她让她选。 她抱着杀身成仁的心态,指了个最红的。 果然片刻之后,她觉得纵是爹妈在世,只怕也认不出她了。 但她仍高兴不起来,她并不觉得,容貌上的像与不像,能给她带来多大的安全。 尤其在许娘子那样的人跟前。 也就是她做事一向尽力,先做到这样,剩下还看老天意思吧。 妆容上收拾停当,西屋里撑起膳桌请她用饭,她也没什么胃口,直接领着凤喜往老夫人的荣华院去。 林江琬之所以要在这时候赶早过来,一来是惦记老夫人的病情,这二来,也是因为自从昨日里见了许娘子之后,她心里就一直不踏实若是此去逃不过,她也只能丢下侯府开溜。 这一回来荣华院,说不定便是与老夫人拜别了。 想到这里,她鼻子微微发酸。 父母走后这么多年,虽寄在姨母家,亲情上却淡薄得很,老夫人是长久以来第一个让她感受到亲人间那种温暖的。 她是冒名之辈,但对老夫人的孺慕之情却丝毫不假。 所以走之前,还是要看上一眼交代几句才能放心。 荣华院的婢女们见了她,都脸上带笑上前行礼:“三姑娘来了,来的正巧,老夫人可念着你呢。” 常妈妈在里面听见动静,也匆匆出来,一照面就紧紧托住了她的手:“姑娘,老夫人醒了,真的醒了,你不知这回有多险,要不是你那贴药” 常妈妈之前连半个不吉利的字都不敢说,可见凶险,这时候真的无事了,她才从心底一阵一阵的后怕。 对着林江琬,自然也就不只是以前那种单纯的宠溺,更觉得这孩子平日里虽不晓事,但关键时候,还真是能帮扶侯府的,这时候的掏心掏肺,是真将她当小主子看待了。 林江琬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慰般的用力点头:“祖母吉人天相,但起居上还要劳烦妈妈多多照顾,尤其那药不能停,药方上交代的其他事情,也要让祖母照做。” 常妈妈哪里有不应的,自然连连点头。 林江琬见她真心实意的答应,也放心了三分,进去给老夫人见礼。 老夫人听见她来,心中原本难免悲伤,毕竟这一遭差点天人永隔,再见不到自己的孙女儿了。 可当她进门一声“祖母”之后,老夫人眼泪瞬间没了不说,还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夫人笑得哎呦呦直拍胸口,伸手牵她:“我的好孙儿,你这是学那莱子斑衣吗不过是出门玩耍一趟,作甚穿成这样” 她病重虚弱,但孙女的样子实在好笑,小小的人儿那么大个脑袋,像个活香菇走进来,让人想忍也忍不住。 林江琬原本心口还有些闷闷的,见老夫人笑了,摸摸脑袋,也跟着笑出声来。 这样一笑,她心里终觉宽了些。 “祖母莫要打趣孙女了,您要安心养病,就要管束自己不得大喜大悲,孙女不在的时候还要听常妈妈话。” 老夫人笑过一通,又见她这副能耐模样,心中高兴,连连受教点头,还想留她用饭。 林江琬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推说自己已经用过了,又对着常妈妈一阵千叮咛万嘱咐,恋恋不舍地看了老夫人一眼,最后对老夫人深深行了一礼,这才告辞离开。 二门处有早就备好的车轿。 林江琬领着凤喜,远远就瞧见了那阵仗。 不得不说,缩在侯府里的时候,虽也觉得气派富贵,但她吃不好穿不好,也没觉得富贵日子有什么令人羡慕之处。 现在当车轿摆在眼前的时候,她却着着实实心动了一把。 两匹并驾的白马在前,拉着一辆足能乘下四人的青榆双軏车,车轿木料色泽温润犹如上好的墨玉,顶棚又连着轻纱帷幄泄下,四角坠着穗子,让车身如罩云雾之中,左右两扇雕花小窗,可开可闭,让车内人既能向外窥看风景,还能通风透气。 她以前大约乘过轿子,车马还是头一回。 这么好看的马车,就更是从未见过了。 “许嬷嬷怎么没来”凤喜左右看着,“是不是去往双筝院寻咱们了奴婢昨儿跟她说了今晨姑娘要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约她在这儿相见的” 林江琬没管那么多,人总有个前后脚,许是他们先到了,许娘子这会还在往二门的路上。 她没来正好,自己先上车看看,等她来着之后可就不好左顾右盼了。 车夫瞧着脸生,但林江琬来了不过几日,瞧谁不脸生便没多想。 她也不用人扶,自己榻上车边木梯,一躬身子,便钻了进去。 车内光线昏暗,待适应了这昏暗之后,她贪婪地眨巴着眼睛,准备大饱眼福一番车里的精致装饰, 可谁知这定睛一瞧,却差点将她惊得一哆嗦。 眼前不是她期待的精致装饰,也不是让她想了一晚上的许娘子。 而是 小郡王陆承霆 堂堂身高八尺的男人,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坐在本该属于她的位置上,一双凤目直盯着她,目光中不带任何温度,却又向包含了千百种含义。 林江琬昨夜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都在想今日该如何应对。 可她想了成百上千种场面,却独独没料到眼前这种。 “我上错车轿了冒犯冒犯。”她眨眨眼睛,软腿软脚往外爬,准备落荒而逃。 话没说完,只觉身子一轻,便被人单手钳住拖了回去。 不单如此,对方干燥而粗粝的大手直覆上她的脸,毫无怜香惜玉地将她捂了个严严实实 她挥舞着手臂,在心中高呼救命。 可惜也不知是她的脸太小还是对方手太大,这一捂,捂的严丝合缝,一点声儿都偷不出来。 正当林江琬心下惨然,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被捂死的时候。 陆承霆终于松手了。 他对着她的眼睛仔细瞧了瞧,松手将她扔开,冷冽的声音中带那么一点气闷:“原来是三姑娘,恕在下眼拙。” 陆承霆自然气闷。 本想着今日之事并没难处,一个内宅姑娘,落在他手上,盘问几句想知道什么自然轻而易举。 可在这儿候了多时,却爬进来这么一个香菇于是一时手上功夫快过脑子,便将她先制住了。 他不觉的自己有错,只是这样一来,再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有些不好开口。 但要道歉,他也做不出。 他略没好气地睨了一眼在一边瑟瑟打颤的香菇,这侯府三姑娘,还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有她那大头在眼前晃悠,马车都小了一圈。 “走吧,去来仪楼。”陆承霆扶着额头,尽量不去看她的脑袋,对外吩咐一声。 马车顺从地缓缓向前驶去,林江琬这才反应过来,扒着车壁爬起来拍窗户:“我婢女还在外头。” “姑娘放心,只要姑娘肯为本王解惑,等咱们回来的时候,你的婢女还会在外头等你。” 马车匀速驶出侯府,林江琬这才一脸凄惶地在陆承霆身边坐下。 她原想着,今日与许娘子一道出去,若露了马脚被许娘子看穿,自己也不想再隐瞒,索性将前因后果一并告知。 左右都是她的错,莫要让郡王一行人迁怒侯府。 至于说完之后,许娘子如若不能体谅,她便趁空偷偷溜走,保命要紧。 可眼前这情况 林江琬偷眼瞧了一眼就坐在距离自己半步不到的小郡王,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对方是个大男人,没有许娘子那般心细,也没有亲眼见过她的全貌,兴许一时半刻认不出她来。 而悲的是,对方身手摆在眼前,不管认不认得出,她今天是万万没有溜走的可能了。 陆承霆目光落在窗外,尽量不去看身边人脸上千奇百怪的神色。 可马车就这么大,他就是不看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眼见着她脸上唱大戏一般精彩,他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但撇开其余不说,只一点,之前听闻三姑娘怕她怕得投了湖,这绝对是假的。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不怕他的女子都这样了,还在他身边给自己挤了个位置,倒是一点不委屈自己。 他本身轻视女子,更不愿与女子为难。 仔细想想,这三姑娘模样虽丑了点,行止怪了点,但胆量却有些对他胃口。 看看马车已经驶出府外了,他便索性将襟中书信取出,递向她:“姑娘可见过这个” 第14章 第十四章 马车中地方不小,可那是对于林江琬以为车上只有自己和许娘子这种天真想法来说。 如果像现在这样,常妈妈无端硬生生变做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那就一点也不嫌大了。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不坐。 可车厢里地方就这么大,不坐,难道蹲在他脚下吗 想想那诡异的姿态,本来就无力抗衡的气势更矮了一截。 于是,她只能努力贴在轿身上,尽量拉长她和对方的距离。 马车疾驰向前,颠簸中,身边男人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阳刚和霸道气息,就在身边忽远忽近升腾弥漫,根本避不开。 要她说,跟这种人,避出一里地去都不觉得远。 尤其是当他拿着信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就更加欲哭无泪。 她撇了一眼那封信,立刻收回目光,一点都不想接他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怎么可能见过”她头摇出残影,一头零碎叮铃当啷,想也没想地答道。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见过这小郡王一行人猫在沙鸥坞上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人人带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身上血腥气老远就能闻见。 这种人递过来的东西,一定非同一般,就算里面没写什么密谋,万一有毒怎么办 陆承霆倒没意外,仿佛早料到她会这样。 京中刑讯人犯时,就算人赃俱获摆在眼前,第一句话往往也都是不认账。 他脸色不变,伸出去的手也就那么纹丝不动的举着,唯有声音低了半分:“你确定不仔细看看” 他的嗓音在男子中也属粗犷,此时开口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加上平日说一不二惯了,若真刻意拿了腔调,还罕有人不怕的。 其实他也想看看,这个三姑娘到底能胆大到何种地步,比起他往日动过刑罚的鼠雀之辈能强硬几分。 他刚生出这样的想法,谁料一没留神,就见一只白白软软的小手伸过来,一把从他手里将信抽走了。 再看,三姑娘已经将信拿在手中,认真点头:“我看看啊,我仔细看看。” 仿佛刚才摇头说没见过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顿时无语。 他不过压低了点声音,她就改口了。 可虽改口,脸上又没有他期待的那种惧怕之色,硬要说,她这种反应倒更像是“识时务”而已。 陆承霆的眼神一时挪不开了,就盯在她那个叮当响的大脑袋上。 他有些不明白,这种识时务的性子,就算宫里的奴才或市井谋生之人的身上也罕见。 宣平侯府家三姑娘,又是远近闻名的娇宠长大,侯府后宅怎能养出这种狡兔一般有意思的性子 “咦” 一声轻轻的惊诧,自她口中而出,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承霆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都从信上转到人上了。 他蹙眉,声音比之前更冷也更加克制几分:“有话就说,咦什么。” 身边小女子听闻咬了咬嘴唇,盯着信笺一脸盘算,那表情跟本就不像是要说实话。 他遂又补充:“你的婢女” 说完就见她嘴角微微向下,终于老实了。 林江琬将侥幸的心思一收,盯着手上的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的。 小郡王真的不好糊弄啊。 连她脑袋里想什么都知道么 虽说他长得不像传言那么粗蛮可怕,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有些理解三姑娘为什么宁愿冒着风险投湖,也不接受这桩婚事了。 这天下能与这样男子匹配的女子,究竟得什么样啊 容貌才识性子不说,单身份,最少是郡主不,最少是公主,有个皇帝爹撑腰,大概才能挺直脖子跟他说话吧 她脑子里杂念飘过,没忘了眼下处境,在他的注视下垂头丧气老老实实答道:“这封信我见过,是,是我给祖母的药方,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会在阁下手上,害得她和常妈妈一顿好找。 陆承霆点头。 这句话,总算是实话,不过这些他已经知道了,否则也不会找上她。 长风几人趁乱多次进出荣华院,从老夫人和下人们的口中,将这封信的来路探得一清二楚侯府上下都说三姑娘是老夫人的福星,随口问大夫求的方子,便在关键时刻救了老夫人一命。 但他要知道的,却不止是这些。 “你既认识,那就说说,这药方是从何而来吧。” 陆承霆说完这一句,才真正拿出几分认真,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看似轻松踈朗地盯住她的侧脸。 林江琬握着信的手指紧了紧:“我问郎中讨的。” “哪位郎中”陆承霆索性换了姿势,微微朝她倾斜,诚心诚意等她解惑的模样。 林江琬只觉中衣都湿透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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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按他最初的想法,无论他们在图谋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京中纵无雄兵百万,城防军骁骑营与陛下亲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何必这样怕东怕西小心翼翼去猜断。 但皇上与右相却不是这个想法,他们笃定此间有异,他也不得不按令行事。 所以说到底今日这种种都乃上意,这三姑娘要是不说出个一二,别说为她大肆操办及笄礼了,就是能不能活到那天都不一定。 林江琬要是知道自己无心之举改了父亲的药方,竟会被猜度成这个样子,估计早就找棵树自我了断了。 不过她既不知,那京中朝中天大的大事,也左右不了她的想法。 眼看自己已经快被拆穿,她只是自觉无颜也无甚必要再隐瞒下去。 深吸了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封信,轻轻闭上眼睛:“药方并非出自哪位郎中之手,其实其实是我写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林江琬垂着头,雪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那封信,睫毛微颤,难得的看上去有些可怜。 她这短短一生,遇见过很多困难。 但以往多大的困难当头,她都会坚持着挣扎一下,而最后的结果也都还不错。 她一直以为自己本事挺大。 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她从没遇到过真正的难题。 眼下,她承认了药方是她写的,接下来所有的主动权就都交给了对方。 要杀要剐,她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抽抽鼻子,回想前两天自己还好奇,传闻中小郡王爱杀人那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现在恐怕很快就要知道真假了。 她这边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着身边男人的雷霆震怒。 谁知陆承霆完全没转过弯来。 他看着她垂头丧气的认命样,心下对她的“谎言”有些不虞:“你说这是你写的你读过医书会行针问脉如何写的出这种东西” 后宅女子哪有修习这些的,就算学,又岂是一日之功 她这年纪,除非从小就学。 她从小就学,师从何人可别告诉他师从汝城那些没水准的药铺子老头手里。 据他所知,那些人早就被宣平侯李勋请来过,一个个连他家老夫人得的什么病都瞧不明白。 再说,侯府要是培养出这么一位活神医,哪里还用去信北疆给自己惹一身骚。 林江琬抿了抿嘴:“是我写的,其实我懂些医术,这事你也知道” 陆承霆脑中思绪突就断了,直盯着她,回味着她这句话的意思。 林江琬将话都说成这样,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她又往轿壁上贴了贴,捂着眼睛横了心一指他的肩头:“你那里的伤还是我刮的骨头,你问我会不会行针问脉,我若不会,你这会儿” 那伤口有毒,虽不致命,但要不是及时发现,你这会估计伤口会溃得更深。 林江琬还没说完,就觉一座小山般的身影直直朝她压了下来。 “你是何人” 陆承霆终于反应过来了,说了这么半天,只有一个条件,才能让种种不合理之处都有解释,那就是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三姑娘 林江琬在角落里缩成小小一团:“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头说给你听” 都这时候了,陆承霆哪有耐心听她从头说 他大手一挥,如同饿虎扑食一般一臂将她捞进怀里,用力钳住她的头,另一手几乎疯狂的开始拔她头上的簪子钗环。 林江琬还从未与男子这等近身接触,惊得魂不附体,使劲摇摆四肢扭动。 “放呜放开我。” 陆承霆没捏死她已是仁慈,这时候放开根本绝无可能 他边拔边扔,三五下将她满头的钗环尽数扔了一地。 失去了禁锢依托,三千青丝倾泻而下,贴着娇小的面庞,蜿蜒地自胸到腰勾勒出少女的身形。 陆承霆定睛看了看,尤嫌不够明白,又在马车中翻出一个小茶壶,将里头未烧热的水全浇在手中,伸手去抹她的脸。 林江琬“呜呜”叫着,用尽力气也推不开他,出门前那番苦心装扮,终于抵不过一道又一道的茶水涂抹。 不消片刻,陆承霆终于看清了怀中之人的本来面目。 有些瘦弱的小脸肤色苍白,白的十分晃眼,仔细看去额鬓处近乎晶莹透明,一抹淡而嫩的唇似开似合微微喘息,想来是刚刚咬了嘴,下唇上有个殷红血印,长发因被茶水沾湿,此时正凌乱地贴在唇边。 这样子居然有些看头,连他都是一愣。 与他之前对三姑娘的印象的确大相径庭。 但其实无论那夜的女郎中又或是三姑娘,他都不大记得具体容貌。 他忽略了自己这番拆发洗脸的所作所为其实乃是多余,将她拉近自己,仔仔细细去看她的眼睛。 漂亮的大眼彷如澄净的湖泊,又像是星坠九天般灿烂,里面的神色有些悲凉,还倒映出他一脸纠结的样子。 他认得这双眼,压抑许久的震惊终于自心底蔓延:“真是你” 林江琬浑身无力地跪坐在地,唯一的支撑就是下巴还被他捏在手里。 她被迫仰望着他,哀哀地点了头。 陆承霆脑子有点乱,看了她半响,才想起怔怔松手,他仍有许多疑问又不知该从何处整理,尤其还被她那样惨惨的望着,一时居然史无前例地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正这时,车帘被掀开一道小缝隙。 长风的声音带着些心虚,从那缝隙飘飘忽忽传进来:“郡王,你,你们轻些咳,到闹市了,车摇晃得太厉害外头瞧着也不大像样。” 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被另一种气氛所取代。 陆承霆随手将茶壶抛了出去,外头传来长风“哎呦”一声惨叫,再没别的动静了。 被长风这样一闹,他原本困惑狂躁的心总算渐渐沉稳下来。 见她还在地上坐着,一时也觉自己举动太过,双手将她一拎,拎到之前自己身边那位置安顿着坐好。 林江琬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她以前对男子的印象,大约就是表哥那样的。 可表哥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除了身量比她稍微高些,其余的也没什么差别用处。 而刚才落在小郡王手里,她才算真正见识了男子的劲道力量。 也不见他怎样用力,也知道他只是着急并非要伤她,但就他手上那么随便拨弄了她两下,让她觉得自己差点被拦腰折断,连肠子肚子都移了位了。 林江琬长发凌乱,面颊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此时因为浑身疼,只得紧紧抱着自己。 陆承霆看了一眼,便扭过脸转向另一边:“你刚才要从头说起现在说吧。” 林江琬顿时一阵哀怨,明明刚才就应该让她先说的。 不过她也只能在心里哀怨,万不敢再去惹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望着前方回忆起自己不太想回忆的经过:“那日许娘子去请我给你看诊,给了姨母十两银子,后来” 后来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上好事。 她一字一句不加隐瞒,就那样寡淡地说下去,像说着一件多么乏味无聊的事。 陆承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偶尔听到令人愤懑之处,忍不住又去看她,却只见她眼神黯黯地望着前方,连语调毫无起伏,就像那些事情与她无关一样。 陆承霆边听边思索,随着他终于明白事情始末,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烦躁之感。 他是个不与女人计较的人,而且讲道理来说,这事也确实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如何的。 反倒是她能保全她自己到现在,让人高看一眼。 所以他的烦躁倒也不是因为她骗了他。 他尽量让自己的思绪从她身上转到正事上来。 她的姨母表哥十分该死自不用多说。 宣平侯府的运道才是更让人生气。 原本先宣平侯府遭了皇帝的忌惮,那么就算他此行一无所获,他们仍不会好过,不死也总要脱层皮。 可偏偏遇上了身边这位。 她说能证明两张药方都与叛逆作乱无关,也能解释药方里那些难以理解的词句每一处的意思,这就等于误打误撞救了侯府全家。 而且,最可恨的是如果换做别人对他说这么一通话,他一定会觉得是早有预谋,连半个字都不会相信,可身边这位不但是他见过的,还动手给他治过病。 这样一来,连他竟然也被莫名其妙的被拖下水,成为了侯府的人证。 这让人怎能不生气宣平侯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吗 若她真的能解释药方陆承霆顿时觉得自己这一趟走得十分可笑。 他不甘心地接过的话:“你的意思,侯府是无辜的如果侯府没有反意,那你告诉我我身上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林江琬眼中终于恢复了点活气,不甘心瞪他:“我怎么可能知道。” 陆承霆顿时郁闷,他这么问确实没道理也很没风度。 盘查侯府的事情就断在她这里了,大事上不顺,加上又在她面前失礼失言。 他还从没觉得这般没面子,心中微微不忿,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竟然出丑是件令人懊恼的事,于是冷哼:“你别看我,我很好看吗我倒是要问问你,如果不是今天我拆穿了你,你接下来预备着怎么办不会是一直躺在侯府装三姑娘吧” 林江琬刚缓过来的那点鲜活气息,被他这句一浇,顿时灭了。 原本她没打算在侯府一直装三姑娘她打算假装三姑娘嫁给他来着。 她紧紧闭嘴不言,生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什么。 可陆承霆却忽然福至心灵,十分意外的在这时候跟她心灵相通起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她:“大胆” 林江琬赶紧缩回角落:“我什么都没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陆承霆原本觉得自己有些没面子,才会跟个女人计较这几句。 没想到这一计较,居然还计较出这样一番“内情”。 顿时又觉得面子回来了。 他撸起袖子:“来来,你细说说,是怎么打算来着” 林江琬像个没耳朵的鼹鼠,将头脸都抵在马车壁上,一动不动,留一个后脑勺给他,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陆承霆好不容易找回点场子,当然要继续问下去。 “一介庶民,小小游方郎中,居然胆敢肖想郡王妃之位”他眯着眼,语调平平,却比之前更叫人觉得危险,“这侯府也是眼瞎,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居然连自己的孙女都认不出再说你也是在汝城四处露脸的,就不怕有人将你认出来” 他已经猜到她和三姑娘长得像。 不过因他之前亲手洗了她的妆,自然知道她们就算长得像,也是截然不同的两副姿态。 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将她认出,又哼笑一声:“你就算从头到尾蒙着脸,若敢进郡王府,也必然不出三天就被拆穿。” 林江琬听了这话,想起自己之前的打算不等进了郡王府,说不定半路就跑了 不过彼时雄心壮志终究百密一疏,现在在他面前,那打算更犹如过眼云烟。 她之前以为把自己这个“三姑娘”嫁出去对谁都好,现在却落到这幅田地,也不知他打算什么时候杀她。 杀便杀吧,还要先这么半死不活不给个准信地吊着她闲聊。 她虚弱道:“郡王郡王慧眼如炬,旁人自然不如。不过这事不怪侯府眼瞎正正是因为太亲近了,所以才会被束缚了想法看法,也不怪以前见过我的那些人遇上这样的事情,就算是自己娘亲也认不出的。” 陆承霆有兴致听她说话,不代表愿意听她帮别人说话,尤其现在最不耐烦的就是侯府,听见她这么护着,心里越发觉得起宣平侯运气忒好,白捡个女儿养了两天就如此孝顺,他家祖坟上怕是冒得滚滚浓烟才对。 林江琬说完,听了听动静,见身后人不接茬,生怕他不能理解这事不是侯府的错,不得已只能接着说:“我是说真的,就,就好比一个人头天还看见自己娘亲在家中洗衣烧饭,第二天却看见她出现在皇后娘娘銮驾之上,身边仪仗随从无数,穿金戴银收万民叩拜这种时候就算眼力再精,也只会觉得“这个皇后与我娘亲长得真像”,而不会觉得“我娘亲怎么忽然变成皇后了” 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如此,毕竟谁能想到昨天还在眼皮子底下的人忽然就被调换了呢。 陆承嘴角一抽:“你倒是会比,先将自己比做本王亲娘,再将自己比做皇后” 林江琬额上冒汗:“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也是话糙理不糙。” “理也极糙。”陆承霆简直被她气乐了,又见她还拿后脑勺对着自己,顿时抬手忍不住想敲她一下。 正这时,马车一停,帘子又被掀开了一个缝隙。 “郡王,来仪楼到了,咱们是先在这附近找间茶楼去吃” 长风的声音又飘飘忽忽从外面传来,只是这一回,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缝隙里露出长风的半张脸,脸上满是悚然之色:“郡王,郡王你” 马车里一地凌乱钗环,地上的水渍浸湿了几片,姑娘的衣裙也湿了一片,再往上看,出门时还整整齐齐的人儿,现在披头散发,双目含泪,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 而自己家郡王居然还伸着手,像是要对人做些什么似的。 他家郡王绝不是这种人,长风默念一声,静静放下了帘子。 陆承霆再想敲她后脑勺也下不去手了。 他收起之前所有情绪,理了理被她搞的一团乱的思绪,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 “下车,去挑些及笄礼上的穿戴。” 说罢,率先一掀车帘走了出去。 车内光线随着他的离开一亮又暗下来,带给林江琬短暂的安全感。 她这时才透处些迷茫和脆弱的神色来。 刚才与他对话,她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他有些得意高兴,可细想想,又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任凭谁遇上这样的事,高兴是不可能的,怕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才对。 可他说让她去挑及笄礼穿戴,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三姑娘啊。 或者,先买了穿戴再碎尸位高权重之人果真规矩大得令人费解 汝城的最繁华的闹市叫做阮祠街,这里原本有一阮姓世家,家族极大,传了不知几十代人,一座祠堂又深又古,比这街市里其他房舍铺面都早。 而十几年前幽郡兵乱之时,他家族长带领子孙守城最后全数殉难断送,香火也再无以后继。 兵乱退后,城中百姓感念阮家之恩,将他们生前事物收拢纪念,日日有人打扫,时时有人祭奠。 这样一来,阮祠的香火竟比文武二庙更胜,这街市便以此为名,周围也渐渐多了许多营生店铺。 陆承霆下了马车一眼望过去,便见无数铺子围着一间幽深古老的宗祠,汝城最好的首饰铺子来仪楼也在其中。 宗祠肃穆,铺子鲜活热闹,有人买了吃食就蹲在宗祠门口大嚼大咽,也有人买了胭脂绫罗顺路进去祭拜的,但就是这样竟也丝毫不觉不敬,反而像是期頣老者庇佑着顽童胡闹,十分可亲。 他与长风看着这街上众人,街上众人也纷纷侧目看向他们。 汝城位处大历南郡,大历疆土万里,南北差异也大,南郡儿郎以睿智闻名,气质多为清秀俊朗,少有像他们这等高大威猛的。 况且他二人不但身姿高大,一身气势也极磅礴,尤其是陆承霆这般稍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路过的人露出崇敬仰慕之色。 就在陆承霆打算重回车里等时,车帘微微一动,一只白嫩细瘦的小手犹犹豫豫伸了出来。 林江琬花了些时间整理自己,马车里东西倒是齐全,虽没可换的衣衫,但梳篦帕子确是有的。 待她这般整好自己,一下车就见小郡王表情复杂地望着她,而他身边的亲卫又表情复杂地望着小郡王。 人来人往的街上,陆承霆倒是不好说什么。 抬头看了一眼来仪楼的招牌,转身先行。 而长风脸上的表情可就掩不住了。 他呆在原地,望着三姑娘自马车上缓缓下来。 一张俏脸脂粉未施,又将之前凌乱的长发挽在一侧作个简单的拈花髻,因为匆忙而有些松散,微垂下几绺来,那满头的簪子也不见了,只插了一把本固枝荣的白玉梳。 这样的装扮将她显得俏丽非常。 长风脸色黑中透出红来,忽然有些理解自家郡王在车里为何那样反常,见林江琬也朝他看过来,连忙惊慌转身:“郡王,郡王,你等等等等我。” 第17章 第十七章 长风一路追到陆承霆身后,差点撞上他冰冷的盔甲,这才冷静了点儿。 他跟着郡王这么久,自问在女子一事上算很有见识。 京中贵女打郡王主意的太多,而郡王又是铁板一块,那些正主便送些假表妹美婢女往他这里,意图迂回一下。 见的多了,眼光就高了就算是前儿侯府那位中上之姿的苏姑娘,都完完全全地入不得眼。 所以,刚才那一眼的震撼,对他来说确实意外。 长风回忆了一下,那一眼看到的,其实也不能算特别惊人的美貌,尤其三姑娘的五官还不是明丽浓艳那一类,而是让人一转眼就快忘了她到底长什么样的样儿。 这就怪了。 他想不出该如何形容。 也许还是因为她之前那香菇般的大头太令人难忘,以至于后来形成反差,才美得郡王都有些乱了方寸。 铁板郡王都乱了,他惊一惊也就没奇怪的。 这么琢磨,觉得有道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欲扬先抑嘛三姑娘这无意间的手段可比那位苏姑娘高明多了。 他正准备找郡王主子说说自己的这番高见,一回头见三姑娘也跟了进来,顿时又有点慌,连忙跟郡王身边儿一脸严肃站得笔直,坚决不敢再看。 林江琬踏进来仪楼,没急着往里走,而是先站在门口颇为感概地张望了一圈。 父亲常说她是在战乱瘟疫那年在幽郡往汝城那条小道上出生的,但三两岁有记忆后都是在汝城长大,不像小郡王他们是外地来的。 她知道来仪楼是汝城最好的首饰铺子,从前在城里营生,这门前来来回回不知路过了多少遍,但荷包里没钱而且也用不上这些排场,便从没进来过。 还有,那时候姨母和表哥说要娶凤喜,也想着拿银子到这儿来打首饰。 她就更好奇了。 不过可惜这地方似乎跟她犯煞。 上回听说这个地方的时候,晚上就被打晕扔江里了。 而这一回比上回还不如,一脚踏进来还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两说。 来仪楼内高两层,一进来左右便是四排长长的矮柜,柜上摆着各式银手镯银戒子一班的小件,再往深处走,高柜上有金的,还有珠翠宝石的整套头面,看样子越往里走便是越来越精,越来越贵。 要是以前,她能走到门口这里,在左右这么多银饰中转转,便一定很开心了。 她不爱红妆,倒不一定真有多喜欢,但总还知道这都是值钱玩意,要是能有一两件,心里的安全和满足是不难想象的。 就着微微发怔的功夫,再看向先着自己进来的两位,已经大步流星快走到铺子中央了。 两个原本就高的身影,杵在一群只到他们胸口的女子中间,周围还有大片黄澄澄的金子闪着,真是让人想不侧目也难。 她有些犹豫自己应不应该跟上去,还是就这么远远不情愿地吊在后面。 还没想好,就听楼上一声带着喜悦的惊呼,随后便是个身着绫罗的肥胖身影从楼梯上咚咚咚地冲下来,冲到小郡王面前,一撩袍子,跪下了。 “阁下可是宣平侯府上的贵客小的是来仪楼掌柜,不知郡王驾到,有罪有罪。” 他说着,深深一拜,一身的肉蜷在地上,诚意十足。 来仪楼掌柜名叫钱万里,家中几代行商做得不小,在京城中也有两间号子。 外头那些贩夫走卒不认识陆承霆,他确早有耳闻的。 前几日,小郡王陆承霆带着一行人马清晨入城,那等豪迈风光,震慑了不知多少人,这都过去好几日了,城里馆子中还有人时常谈起这事,连听的人都是一脸艳羡之色。 况且,那日郡王爷入宣平侯府之后,宣平侯李勋下了帖子,邀请城中世家贵胄去他府上赴宴,便称是要为郡王一行人接风洗尘只是听说郡王自身推脱这两日有事要忙,于是帖子发出去了,日子却没定下来。 他虽是商贾之流,但也算货通南北的大的商贾,又卖这些首饰珠宝,跟城中权贵各府后宅往来不少,也算跻进世家贵胄一层,而宣平侯府虽是侯府,但自从在如城安身立命之后,便无一人出仕,上到侯爷下到子弟个个清闲。这样一来,他这“商贾世家”使使力也搭得上,也得了一张请柬。 这已经是天大荣耀的事情。 更没想到,还没到赴宴的日子,郡王就先来自己这儿了。 他那两间铺子,在京中连小虾米都算不上,根本无缘得见这样身份的人,此时一见如何能不兴奋。 有掌柜的一跪下,周围其余人也隐隐反应过来,得知眼前这位是位身份高的了不得的贵人。一时没几人犹豫,也都纷纷行了大礼。 陆承霆见惯了人对他下跪叩拜,脸色丝毫不变,虚抬了抬手,“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钱万里一脸喜色,跪着仰头:“郡王爷今日前来陋室是需要些什么,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陆承霆这才回头望了望,望见林江琬一脸呆滞地站在门口,顿时扬眉。 “过来,掌柜的问你要什么。” 林江琬只觉四面八方的目光一瞬间全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差点同手同脚地走出一步。 她看见钱掌柜给陆承霆下跪的时候,就觉得隐隐不妙。 自幼的礼数都是父亲教的,父亲从没教她要对什么样的人行跪拜之礼,她便也没多想。 现在才反应过来,父亲所教的很多事情,都是基于他还是四品院首的缘故,这汝城小地方,比父亲官职高的没有几人,加上她行了医道,平时给她行礼的人倒是不少。 要不是看见别人的举动,她竟就差点忘了,剥掉三姑娘的身份,她才真真正正是个连商贾都不如的罪臣之女。 “我” 我什么都不要爹啊,我要回家 她在心里哭着喊了一声。 陆承霆见她站着不动,微微蹙眉:“要我说第二遍长风,去” 不等长风迈步,林江琬已经一个箭步到了身前。 虽然还是满眼如丧考妣的悲凉,但嘴上好听话倒是一点儿没含糊。 “一切自然是听凭君王爷的意思。” 说着,也深深一幅,行了个十分认真的礼。 陆承霆望着她的头顶,真的是差点冷笑出声 从沙鸥坞上一见至今,就从没见过她好好行礼,这是看见掌柜的都跪在地上,才想起来自己身份低微了 他仰着下巴,本想趁机教训她两句,话出口时却心软转了弯:“行了,去跟掌柜的说说,还缺什么。” 林江琬脑子还是懵的。 她前前后后犯在他手上的,加上行礼一事,都够死十回了,选首饰什么的她哪敢擅自做主。 他外人面前给她台阶她也不敢下。 既答不出,只能眼带为难地看着掌柜。 不得不说,钱万里是个机灵人,接到她这一个眼神,圆润的身子骨碌从地上滚起来,笑容可掬:“不如诸位先随小的上楼稍坐,楼上略备粗茶招待,小的再将上好的首饰一件件捧上来请姑娘挑选。” 陆承霆终于不耐烦站在人群中被观望,仰着下巴:“带路。” 钱万里连忙转身劈开人群,喜滋滋地领路上楼,陆承霆和长风也先后跟上。 林江琬终于暂时松了口气,强稳了稳心神,也跟了上去。 第18章 第十八章 一行人跟着掌柜的上楼后,楼下便慢慢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偶尔还能从挑选首饰的人口中,听见细细碎碎的议论。 林江琬要是知道此时那些议论中,有多少都是羡慕她的,估计真要哭出声来。 来仪楼二层布置得十分雅致,之前的两桌客人,此时都请下去了,专迎他们。 人少了,林江琬更不敢左顾右看,一心盯着前头人的脚跟,余光里大致知道四处装饰都是檀木雕花的,几个匚字雅间,一头开着口,可以从楼上俯视下去,也可以用屏风遮挡。 陆承霆懒得走路,选最近的匚字间,大马金刀坐了最中。 长风紧跟着,端正立在他右侧身后。 林江琬最后一个进去,眨巴了两下眼睛想了想,哆嗦着朝他左侧身后走去,打算像长风一样站成一左一右伺候。 陆承霆顿时瞪她:“是给我挑首饰带呢” 她赶紧哆嗦着又走回来,看着他的眼色,在他身边侧身坐了一半。 陆承霆看了她一眼。 此行大事未成,自然也见不得别人嚣张,现在见她终于收了爪子很收敛的模样,感觉就像刚驯成了马似的,心里一阵熨帖。 他点头,端了端掌柜亲自奉上的茶水,示意可以开始了。 钱万里是聪明人,这种时候他不需要花任何心思,郡王与姑娘中间的别扭他也无需知道,只需捡了最贵最新的首饰,一件件让女婢排着队用托盘往跟前送就行了。 林江琬屁股下面针扎似的,这边还没找到感觉,就见金光灿灿的金银珠玉被摆在托盘上,一双双青葱玉手端着从她面前走过。 金子,金子,还是金子 她小时候第一次听说金子,还是母亲说起父亲京中的府邸大而阔绰,一月吃食支出便是斗金之数。但父亲在汝城那段时间里,不知为何困顿得很,除了手里有几件日常用的好东西之外,真没见他有多少银钱。她说想要金子,父亲便解了官服革带上的金銙扣给她瞧。 后来她出来给人看诊,别说金子了,就连银子也少见,找她看诊的穷苦人多,花使的都是铜钱,她也不大计数,给一把给两把都无所谓。 她这人一向目光短浅只看眼前,是以既然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东西不易得,便从小就在心里彻底弃了对它的奢望。 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这么近的领会这些被精雕细琢制作成器的金子。 陆承霆见首饰都走过去两轮了这人还呆着没动,看了一眼长风,意思是不是自己把她弄傻了。 长风坚定摇头。 他皱眉看着林江琬,招手指了个婢女手里的一顶八面挑灯镶珠金冠,伸手掂了掂,往她头上一扣。 林江琬顿时被压的脖子矮下去半截,思路也断了,本能回过神来。 陆承霆受了个白眼,知她没傻,欣慰点头:“不错,这个要了。” 不等林江琬拒绝,又扣上一个:“这个也不错。” 等第三样扣上来的时候,林江琬终于醒悟了:这人居然跟凤喜是一个路数的 不消片刻,林江琬已经快被金子埋了。 也不知是因为见她终于不傻了,还是因为眼前颇为丰盛的收获,陆承霆心情也好了些。 他自幼被一人丢在京中,性格其实极其持重内敛,除了杀该杀之人,长这么大还没找到过什么让自己觉得新鲜有趣的东西事物,而今天居然在采买东西这事上琢磨出一点意思,一时思索着要不要再带她去买点别的。 “长风,算账吧。” 他说着,又左右指了两件,都在她头上扣了扣,挥手让一并算。 长风眼都不眨,上前一步从衣襟里掏出银票。 买了这么多东西,别说陆承霆了,就连长风都没有对账的意思,只吩咐几个小厮伙计将东西分批装进锦盒里,预备着一会儿往马车上装。 林江琬一早到现在被刺激得太过,此时都麻木了,见终于完事了,赶紧在婢女羡慕崇敬的目光中,走到屏风后去重新梳洗。 来仪楼平日里生意就不错,毕竟是城里最好的,所以就算贵,也绝不缺客。 好比之前林江琬在门口看见的那些小件银饰,价格都在百两之下,大几十两的也有,甚至七两八两的也有。 所以,哪怕三五两在别处能买更茁实的首饰,有些人还是愿意存够九十两到这儿来买,就图说出去体面好听。 “娘,不是说好了年后来买吗”门口那爿银饰跟前,站了个身穿青绿长衫的年轻男子,此时正微微皱眉。 他身边跟着个比他矮了一头的妇人,身穿陈皮色缎子褙,梳妇人常见的福禄髻,用帕子包着头,眼睛只闪着精光,在那一排排首饰上扫过。 听了儿子的话,她一挣肩膀,像是要甩开他的搀扶:“那时候说年后,不是因为银子不够,要等你爹趁过年时从侯府多拿些赏赐吗” 她说着,另一手按了按自己栓在腰上的荷包。 今天正好赶上那件事,银子够了,当然要先来看看。 见儿子似乎还有些不情愿,她打了下他的手背:“清荣,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你也不想想,凤喜今天让人给咱送来的银子,那是什么意思还不就是催咱们动作快点的意思” 赵清荣轻声答道:“不是说要买咱们家那堆破医书吗” “你懂什么那破医书,白给都没人要她不过是当个借口。”乔菊生想起当初那位“大主顾”那事儿之后,那些人又回来过,说是想求药,结果她把药给人看了,人又说不要了,一文银子都没给。 赵清荣还想在说什么,她彻底板起脸:“你还小,有许多事不懂,没听你爹说么,侯府里最近事情可不少,凤喜这么做说不定八成就是急了,她都知道为自己考虑,就你傻。” 说罢,又见儿子脸色难看,想着这大庭广众的没给儿子留面子,也怕他跟自己离心,赶紧补救道:“凤喜既然急了,说明三姑娘那边的出路怕是不怎么样,咱们也不必照着以前打算的给她买贵的,只买个外头大里头空的就行了,剩下的银子都给你平日应酬使,这总行了吧” 赵清荣脸色果然好多了。 能走进来仪楼这个门口,不论男女都是挺显身份的一件事,本来今天听娘说要来,他也是挺直腰杆高高兴兴进来的。 没想到刚一进来,见到旁边也是一对母子,说是家中媳妇刚生了子,两人便买了一对银梅花的耳坠子说是回去送她。 他见那母子掏钱时竟给了二十多两的银票,立刻就觉得心口一堵,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在外头读书,要应酬的地方极多,一起吃酒寻芳都不算了,光是偶尔书会诗会,要每人分摊笔墨茶水钱,真要花销不少。 而且同窗里从来没见别人为银钱发愁的,他就更觉得负担十分的重。 现在想想,女子只不过是生育而已,应当应分的,还要送二十多两的礼 这都够他去饮两回茶听两回曲了。 要是以后凤喜也这样,还不如当初留着表妹,让凤喜学着点表妹,少花银子 第19章 第十九章 赵清荣这边正讷讷想着,那边乔菊生已经看中了一只镯子,连忙拉着他去看。 镯子很特别,一半银的,另一半是玉的,而且玉质不错。 有个微胖女子跟伙计说要看那镯子,伙计刚拿出来,乔菊生上前从旁一把抢在手中,满脸喜色对赵清荣挤眼睛悄声说:“你看,薄些的地方看着还透亮呢,是好玉。想带玉就露出这一半,想带银就露出这一半,也不用买一对,买一只就行了。” 前头要看镯子的微胖女子有点不忿,又有点嫌弃,转身去选另一款了。 乔菊生这才转脸朝她的背影哼一声,随后展开笑容望着伙计:“这镯子是碎玉镯镶的吧,都碎过,意头就不好了,价儿给我们折算低些。” 伙计当然看到她横插一脚的举动,对她这样很瞧不上,再听她还要折价,顿时带了点酸腔:“您二位往里头走,前头有没碎的,都是上好的翠玉,咱们这有的是上千两的好意头。” 来仪楼从不二价,乔菊生本来也就是说嘴,想着买了这一件,伙计能在给搭个铜铃红绳什么的。 谁想竟然被个小伙计嘲讽。 她自然是没钱去买那上千两的好玉,可现在要她整价买这个,又有点抹不开面儿。 想了想,她冷哼了一声:“又不是只有来仪楼一家买首饰的,我还不稀罕了呢。” 她说着,就要放下镯子拉赵清荣走。 谁知就在这时候,之前被她抢了镯子的那微胖女子又掉头回来了,从她背后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地那么轻轻一撞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镯子落地,应声而裂。 小伙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乔菊生:“不买就不买,做什么砸我家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跟我去见官” 突发这样的变故,乔菊生哪里还有之前的心眼子,她整个人都傻在原地,口中只喃喃地分辨:“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推” 可不是她还能是谁呢,那微胖女子早就走了,周围人也都看见她之前跟伙计起了龃龉,还扬言说不稀罕。 乔菊生百口莫辩,又坚决不想赔钱,捂着心头尖叫一声哭着想往地下倒。 小伙计不松手,一手揪住她,另一边立刻喊人去拦赵清荣。 “别让他跑了那个绿衫男子跟这妇人是一起的” 赵清荣原本在母亲询价压价的时候觉得丢人,便悄悄躲开了一些,后来见发生争执,还推搡起来要见官,当然是立刻涨红了脸要走。 可来仪楼外厅处人最多,他一时还没走脱,就被几个伙计给拦了下来。 几个伙计粗手粗脚,直接抓上他的长衫,他顿时大惊,苍白着脸脱口而出:“我可是宣平侯府上的,你们也敢放肆今天要被送去见官的人还不知是谁” 宣平侯不过是先帝客气客气封的一外姓候,在陆承霆那样的人眼里自然什么都算不上,但在百姓中这样突然喊出来,那还是相当唬人的。 一时间场面顿时乱做一团,就连之前抓他的伙计也停了手,不知该怎么办。 林江琬正在梳头。 来仪楼是专卖首饰的,梳头婢女的手艺自然不凡。 此时她的长发已被婢女高高拢起,在头顶一阵盘绕,不多时便梳出个流云高髻。 因为是高髻,所以全部青丝都盘了上去,下面没有一丝碎发,显得格外精致贵气。 林江琬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眼角眉梢都被吊了起来,多了七分精神三分厉害。 陆承霆不知何时靠在屏风边上一边看着奴婢们整理之前买下的东西,一边看她梳妆:“把刚才那个金冠,对,就那个,给她带上。” 梳头婢女立刻称是,将金冠给她带好。 这样一来,发髻就更高了,眼角吊着,头顶又沉,不得已要往后仰,下巴便也抬起来了。 林江琬仰着下巴回头看陆承霆,正见陆承霆也用下巴尖看她,两人一模一样的动作。 他眯着眼,眼神半天不动,她不知他是何意,也不动。 梳头婢慌了,连忙行礼:“郡王和姑娘若是觉得不妥,奴婢还有别的样子” 陆承霆咳了一声,转身走了,临走时脑海里还是她那张脸,心说这乡下呆狸猫有几分本事,扮起太子来可能比真太子还像回事。 林江琬的头都是凤喜梳的,平时像满头老树根一般,此时终于正常一回,自然不会觉得不妥,她安抚那婢女几句,转身跟了出去。 外头不少人在忙着给他们收拾,一抬一抬的锦盒来来回回,她侧身让了两回才走到陆承霆身边。 陆承霆和长风正站在栏杆边上往下看,见她来了,一指下头一个绿衫男子:“你们侯府的人” 林江琬心里哼哼,她都被拆穿了,还算哪门子侯府的人,说起来小郡王才是侯府的挂名女婿,立刻点头:“是郡王侯府的人吧” “咱们侯府还有这种人”陆承霆斜眼看她,似笑非笑。 林江琬鼻子一皱,瘪着嘴败下阵来,小声道:“我看看,到底是谁侯府的。” 她在侯府待的时间其实没比小郡王多几个时辰,但后宅里她差不多都混熟了,想来能往这儿来的也应该多是女眷,于是放弃嘴上跟他抗争,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 这一看,整个人瞬间愣住。 楼下场面混乱,引来了不少人围观,但她还是一眼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姨母乔菊生,表哥赵清荣。 几日不见,恍如隔世 陆承霆的声音从旁传来:“嘿,眼睛都直了,就说是你们侯府的吧。” 低沉稳重的声音带着得意的尾音,更遭人恨。 林江琬之前每次都是被他这个调调激得想顶他几句,但这回,她却什么都没说。 陆承霆目光在她脸上一扫,眯着眼睛又看看楼下。 这一回的眼神,可就不是玩笑了。 他这边气势一沉,长风几乎反射一般立刻单手按上佩刀,不等拔刀就惊得身后小厮婢女仓皇逃进匚字间,连个头都不敢露。 陆承霆却并没下一部的举动,他一拎还在发呆的林江琬:“走了,下去会会。” 等走远了,还有他的声音传来:“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打咱们侯府的招牌” 赵清荣上前扶起自己的母亲,侯府名头一出,这些人哪个敢动他一根手指,他自然也就愿意做个孝子了。 “娘,等回去咱们就像侯府禀明,让侯爷治来仪楼的罪” “不必等回去了,侯府三姑娘在此,上前来回禀吧。” 陆承霆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不怒自威,人群犹如达摩分海一般,就算有那么几个吓傻的,也被长风用刀柄拨弄进去,给双方让开一条道来。 陆承霆说完,就将身后的林江琬往前面一拎:“既是侯府人,见了侯府姑娘为何不下跪行礼” 第20章 第二十章 赵清荣见突然生变,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尤其再看来人一身戎装满脸凶煞的武将模样,顿时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一抽一抽疼得他冷汗直流。 他原本搀扶乔菊生作孝子的,现在也完全靠在了乔菊生身上,反要她搀着才不至于摔倒。 至于跑,他脑子里倒是有这个念头,可惜脚下早就不听使唤了。 乔菊生双手扶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儿子,两人四手紧紧攥成一团,一齐惊疑不定去看来人。 别说陆承霆和长风就那么居高临下让他们看,就连林江琬也没退半步。 林江琬这段时间一直过得谨慎犹豫畏畏缩缩,但谨慎是对着小郡王才有的,犹豫是对着侯府才有的。 对于这两个把她打晕扔江里的,她没必要缩着。 她的眼神正对上二人,距离不过三步远,她连对姨母脸上的皱纹和表哥额头上的汗珠都能看清楚。 她觉得对方一定也能看清楚她。 不知道他们看见这样的自己,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她正这样想着,就见乔菊生双腿一曲,在她面前跪下了,还不住拉身边的赵清荣:“荣儿,快,快给见礼。” 赵清荣一脸慌张,也连忙噗通一声跪下了。 两人口中齐齐请安,可那句“三姑娘”却怎么都叫不出口。 不是他们胆大,而是眼前这张脸,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赵清荣跪在地上,要仰头才能看着面前女子,女子身穿绫罗,金冠束发,发冠上的金爪抓着拇指大的珍珠,映得她整个人都带上了一层贵气的莹光。 可五官上,又真的很像前几天被他们沉了水的表妹。 赵清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想从中获取一丝力量,可惜乔菊生的手跟他一样冰冷颤抖,根本就没任何用处。 林江琬俯视他们,淡淡说道:“你二位自称侯府中人,我如何不认得。” 赵清荣之前还高声厉喝小伙计,要让侯府定他的罪,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一脸窝囊样儿,立刻就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假的吧宣平侯府从不欺压百姓,侯爷还去我店里坐过呢,吃茶也给钱。” “一看就是假的了,三姑娘都不认得,怎么可能是真的” 赵清荣从没受过这样的辱骂,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心中痛苦至极,可咬着嘴唇却一个字也不敢说,无法,只好用胳膊肘把乔菊生顶到前面替他挡着,自己从母亲背后不住地偷看那张分明一样的容貌如果这是表妹,如果表妹还活着。 他一时悔恨非常,如果表妹还活着,他也就不会受今天这样的屈辱了。 乔菊生也吓坏了,只当是自己造孽遭了报应,她牙齿打颤半天,总算说出一句整话:“我们,我儿子说的亲事,正是姑娘院子里的,说起来,我们是算侯府上的,并没欺瞒姑娘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林江琬见她头磕得砰砰响,冷笑一声:“女子出嫁,便是别家的人,我身边的婢女倒给我娶回这么一家子来婚尚未成,就成了我侯府的人了。” 周围顿时又是一阵哄笑,哄笑中,人人都望着她,就像望着青天老爷一样,等着看她要如何处置这两位。 林江琬最知姨母弱点,看着乔菊生:“身上有多少银子都拿出来赔给伙计,反正日后你也用不着了。” 乔菊生一听要她拿银子赔给伙计,比要她死了还难受,一时涕泪聚下想要求情,可又听见后面半句,立时赶紧将银子银票都拿出来。 整整一百一十两。 林江琬望着那些银子,心生感慨,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她挣来的 一旁伙计起先不敢拿,后来长风硬递给他,钱掌柜也让他收下,他连忙上前行礼感谢。 林江琬见闹得差不多,吓唬的也差不多了,回头看看陆承霆:“我要把他们送官。” 陆承霆见她还知道征求自己的意见,心下满意,而且自己踩了她一路,这时也不知出于什心思,很愿意给她做脸面:“姑娘说送官就送官,长风,把人捆上,扔车上。” 马车在众人的欢呼中渐渐前行,林江琬听着那两人挂在车架上哭嚎哀求,心里一阵解恨。 等送了官,自然就能查出之前害她身死的事,她就能亲眼看他们的下场了。 说起来也实在是感谢小郡王,要不是他,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报仇。 她扭头看他,正要说话,发现马车的方向并非府衙,而是直往一片荒郊野地里驶去。 到了地方长风跳下车,一把将那两人也拽下去扔到地上。 林江琬跟着陆承霆也下车,望着杳无人迹的四周:“郡王这是何意” 陆承霆的意思简单,这俩人知道的多,送府衙不合适,杀了算了。 不用他说话,一个眼神长风就明白,立刻拔刀就往赵清荣脖子上比划。 林江琬刚还陶醉在报仇的快感中,此时一脸惊悚:“你们等等” 陆承霆平静看她:“舍不得” 她之前在来仪楼撑起的贵女气势顿时全无,心中哀嚎,这跟舍得舍不得有关系啊杀人,这是杀人,就算天大的仇顶着,正常人谁杀个牲口还不得考虑考虑犹豫犹豫下不下的去手,要都下得了手天下也就不会有屠夫这行当了。 哪能像他俩似的,杀熟手了切瓜一般。 “就这母子做的好事,那是罪有应得,送官跟落我们手里是一个下场,”长风跟她客气,那口气就像是哄孩子:“姑娘爱不爱看血喷泉要是不爱看就先上那边去一下就好。” 还爱不爱看血喷泉林江琬听着都发毛,掉头就走。 杀吧杀吧,罪有应得。 走一半,咬牙又回来了。 长风正准备落刀,双臂蕴力眼底泛红周身煞气四起,如修罗恶鬼一般看得让人害怕。 林江琬大着胆子往他身边跑:“再等等再等等。” 见长风一脸煞气红着眼地转过来,她捂着眼睛不敢看他:“要不别杀了,关起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拿皮鞭子抽一顿,泄泄恨也就算了” 长风还举着刀,半晌发现她没开玩笑,眼底红色渐渐褪去,和陆承霆异口同声:“你真残忍,一刀杀了多爽快,还用皮鞭抽,看你给他俩吓的。” 林江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臊之气,姨母表哥身下都湿了一片,表哥早就神志不清晕了,姨母面色苍白哆哆嗦嗦也不知嘟囔什么,像是在忏悔。 行吧,是她给吓的行了吧。 再回去的路上,马车后头就多了两根绳,拴着那二人。 长风也不管那二人是晕了还是尿了,反正专挑没人的小巷子走,一路扬鞭催马跑得飞快。 林江琬感觉后头俩人都快跑死了,拉开一边雕花小窗,不住朝外张望。 陆承霆觉得还是一刀杀了省事,可惜他也知道,一般女子都不会这么想。 世间女子最爱做的,不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等负心人回头么 别管是不是真回头,反正负心人给个笑脸,女子就又贤惠巴巴地伺候去了。 这要一刀杀了,狸猫还不得跟他急 想着就令人心中不适。 再看着旁边扒在窗口不断往后张望的林江琬,他顿时冷哼一声。 林江琬看得认真,感觉脖子后面阴风阵阵,她伸手挠了挠,回头看陆承霆,见他闭目养神,只当是自己多心生错觉,便没管他,继续看表哥倒霉去了。 不多时,脖子后又是一阵阴风 这样一路回了侯府,再下车时,马车后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长风没瞒她,告诉她已经让其他护卫接手,送去关外苦寒之地做苦工去了。 苦寒之地有去无回,多是累死在那边,永远回不来的。因为先前也不知他们听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活着都是个隐患,郡王不杀已是仁慈,再想留下来挨她的温柔鞭子绝无可能。 林江琬颇为感慨。 她没什么本事,原以为心中那被恨意丝丝绕成死结的地方,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没想到小郡王肯拉她一把恩怨在他手上,这样轻易就有了结果。 她的死结已解,表哥姨母自食其果,这感觉真好。 她愣了会神,最后还是反应过来管什么姨母表哥,她自己都顾不上了。 马车停在侯府门口,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侯府二字,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搓着马车坐垫,看着起身要下车的陆承霆,犹豫半晌低头轻声说道:“我,我不是三姑娘,就不进去了吧”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林江琬不想进去,有些事就像窗户纸,一旦拆穿了,一切都变了味,还怎么好意思。 所以她就那么抠着马车上的坐垫,嘴唇抿得死死的。 陆承霆听她说不想进去,正要下车的脚步一顿,停下来回头看她。 “不进去” 她点头,其实要是能让小郡王带话道个歉倒是好,只是她也不敢说。 陆承霆没有意料中的狂怒或反对,而是索性折了回来,在她身边重新坐好,陪着她一起看着前方:“姑娘为侯府做了这么多,难道打算这么不告而别” 林江琬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他有时也挺温和的。 被他这样一说,她都有点心中悲凉了,遂点头:“嗯” “你想得美。”陆承霆打断她。 林江琬这才听出“为侯府做了那么多”原来是句嘲讽来着。 她这回真悲凉了:“郡王买的那些东西我不要,也保证不会给郡王添麻烦” 陆承霆似是意外她的天真,眼神想往她脸上看,但又收住了。 他说起正事来,认真中没有半分玩笑:“你的事情了结了,本王的还没两条路给你选,要么接着当你的三姑娘,等本王起了侯府的底就放你走,绝不食言。” 他此行是圣上吩咐的事,办不成也不能糊涂着回去,至少伤他的人是怎么回事需挖个清楚。 要挖,就势必要在侯府接着住下去。 “三姑娘”要是这会跑了,他还怎么住 林江琬坚决摇头:“另一条路呢” “跟你表哥去做苦工,估计这会人还没出城,我让长风送你撵上他们,能赶上一路照应。” 林江琬只觉一阵眩晕。 她一见他就老鼠见了猫似的,提心吊胆伏低做小这么一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这中间受了他多少冷嘲热讽和带刺的话。 他不能看在她态度这样恭顺的份上,放她一马么。 就算不肯放过,两条路也该让人有个选头。 这样的第二条路,她又不是疯了傻了。 陆承霆终于还是微斜了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见她眉头紧锁,像是被怄得不行,但因为生性谨小慎微,脸都怄青了还是忍着。 这表情不错,看来已经选了该选的那条路。 本来他正心烦接下来该从哪里查起,有人跟他一起不开心挺好的,再说他看侯府处处不顺眼,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进去,就想有人陪着。 谁知正这样想,就听身边她终是忍不住了,仔细听还能听出原本弱而谦卑的声音中隐约多了一丝磨牙之音地:“不就是找刺伤郡王的人么郡王若能放我,我也许能帮上忙” 陆承霆眼睛一眯,说她傻吧,有时候到也不傻,知道他要什么,还知道交换条件。 说她不傻吧爱给自己揽一身破事既然她能帮上忙,那就更不能放她走了不是 “你知道是何人伤我”他敞着腿,闲适地靠在一边,就那么眯着眼睛看她。 他当然知道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那群人训练有素而且有周祥的计划和调度,更是从他们出了京城不远就开始咬在身后了。 这一路他与对方交过不止一次手,十二骑都探不出对方深浅来历,一个乡下土狸猫能知道个什么。 林江琬看了一眼他肩膀:“我认得伤,认得毒,认得汝城哪里能弄来这些,还认得我自幼在汝城长大,对此处知道的不少。” 说罢一脸固执看前面,等他松动好奇。 这法子到有可行之处,陆承霆坐直身子,忽然很想试试她经不经得住拷打,之前她说那什么皮鞭抽表哥一听便是信口胡诌,怕是没见过真家伙。 有心想让她开开眼,又想到她那性子,外头看着硬,其实一句狠话就怂了,唬她简直没意思。 眼看时辰不早了,他不愿在十拿九稳的狸猫身上耗费功夫,索性开了价:“除了现在离开侯府,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说出来我考虑考虑。” 说的跟她大限将至似的。 林江琬真的要忍不住了,想挠马车壁,也想挠郡王的脸。 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侯府,但也知绝无可能了。 退而求其次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也格外认真看他:“郡王若能把真的三姑娘找到,我就都听郡王的,愿告知药方的秘密,也愿全力襄助郡王找那行刺之人。” 陆承霆微微一愣。 找三姑娘下落怎么扯到这事上了之前在去来仪楼的路上,听她讲那些经过,那时候他就默认三姑娘是个死人了。 怎么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她居然提了这么个要求。 就他对她的了解,就是要把那车里那几盒子金首饰据为己有也比这合理些。 他斜眼看她:“想不到还是个善人。” 林江琬见他的眼神从金首饰盒子上略过,知道他想的什么,顿时一阵气闷。 这上哪说理去 她可不就是个善人吗 当初这事如果反过来,若换成是三姑娘大难不死,醒来变成她这个穷郎中,三姑娘闭口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自己往日身份,旁人也不会觉得是三姑娘存心隐瞒欺骗占了她的身份,只会觉得三姑娘一定是有说不出的苦衷,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说出来万一会有性命之忧呢。 而她变做三姑娘,只要没有第一时间跳起来大声嚷嚷说“我不是你家姑娘,我不能吃你家米穿你家绸”,那就怎么都觉得像是贪图侯府富贵,也贪图三姑娘身份。 其实事都是同一个事,说白了还是因为她又穷身份又低微没啥可贪的。 但在她眼里,其实侯府也没啥可贪的老夫人的病她给治的,陆承霆也算侯府女婿吧,肩上的伤也是她给治的,现在捞三姑娘还得她拿自己当条件去使劲。 虽然她做这些,一半都是为了自己,但她贪什么了怎么就不是善人了呢 可若说她不是贪,只是被搅合进来磕磕绊绊到了现在。 谁能信呢 不会有人信的,这道理连她自己都知道,真真是不做贼也心虚。 心虚归心虚,三姑娘还是要找。 她思来想去,若自己真把路走到绝处了,自出生到现在,心里唯一一点不妥就是三姑娘这事。 “找到她,你怎么办”陆承霆以为她就说说,没想到她还真要找,顿时有些好奇。 “不管死活,找着以后要是能相安无事地换回来,那最好,要是不愿意善了” 还是之前那个理,她不过一个穷郎中,别说亲人,今天之后,就连姨母表哥这俩仇人都没了,侯府也图不了她什么,除了打死扔出去还能怎么着 上回打死不是也没死么,说不定这回 这回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她其实不太敢想了。 见陆承霆还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她捋了捋胸口,当是帮自己顺气。 要不是今天表哥那事他帮忙了,她绝对不会这么好说话。 “我就不跟郡王分辨了,反正郡王把人找到,我便供郡王差遣。” 这话说完,她心中终于一松,也不知是因为觉得对侯府也尽了力,还是对郡王莫名信任,好像这事他一定能办成似得。 也许更重要的是这语气像使唤了郡王一回,日后打一顿撵出去死了也值了不就是再当几天三姑娘么,这回万一再被认出来,就说是他指使的,谁都别想好。 这般想着,再进侯府大门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跳下车,哼哼地朝侯府里大步走去。 陆承霆望着那背影,好一会才回神,嘴角勾了勾。 长风在一旁摇摇头,能把缩头缩脑的女子气成这种豁出去的模样,郡王也真是有本事。 不过找三姑娘的事怕是妄想了。 虽说他们十二骑找人的本事是一流的,别说活人死人,只要在这世上出现过的,哪怕死了埋下去十年,他们掘地三尺也能挖出来。 但找这个三姑娘,实在是没必要吧。 府里有一个这么好操控的假三姑娘,肯定比真的对他们有利,再来一个她不嫌麻烦,他们不是给自己找事么 郡王今天先是管了那小子的闲事,就已经很抬举她了,抬举得连他都觉得郡王像变了个人似的。 现在还要郡王接手接衙役官差的活,怎么可能 不是他没善心,只是天底下每天死的丢的多少人呢,他们不是干那个的,自然不管那事,这道理人家小姑娘不懂,郡王不会不懂。 他看了看林江琬梗着脖子远去的背影,把头伸进车厢咧嘴:“啧啧,还嘚瑟上了,以为真给她找啊。” 谁想陆承霆看他一眼,眼神比看林江琬冰冷多了。 长风瞪眼:“啊真找啊” 下一刻,头上挨了重重一记,脸直接被按进坐垫。 陆承霆的声音已经下了马车,远远传来:“去找,侯府的罪证抓不到,左右你们也是闲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也就是后天,10号,本文就要入v了,当天三更掉落,求多多捧场。 想到大家可能都放假了就有点紧张,假期玩开心之余还记得我的亲们记得回来捞我一把,含泪挥舞小手绢。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林江琬昂首挺胸地踏进侯府,一路朝内院而去,待走到二门处,偷偷回头张望。 身后并没小郡王的身影。 原本强挺着的身杆这才渐渐松沓下来,微微低头,无精打采地朝荣华院走去。 她前途未卜提不起精神,老夫人见她回来却是高兴极了。 全因为她前脚进门,后脚许娘子就借了几个侯府婢女去卸车上的东西,那一箱箱一件件的贵重首饰搬进来,稍微有点眼色的,谁还瞧不出郡王爷对三姑娘的看重 老夫人听说之后,连病都好了大半,靠在罗汉床边拉她的手:“从前生怕小郡王待你不好,又怕你性子执拗自伤,故而祖母原是也不赞成的。只是现在倒应了一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听许娘子回来夸你这一路都十分得体,还说天下再没有你与郡王这般相配的了,祖母真是打从心里高兴。” 林江琬原本就是硬撑,听见这话瞬间崩不住。 果然都不是寻常人,串供也如此快啊,一想到今天跟她挤在一辆马车里那个高大健硕的“许娘子”,她就觉得牙根痒痒的,总想咬点什么。 她低头绞着手指:“祖母放心,许娘子人也很好,一路上对孙女都十分照拂。” 老夫人并未注意她脸上的表情,又忽然想起今日他们走后侯府里发生的事,感概般跟她絮叨:“如今什么都好,只是你父亲那边又犯了别扭。你父亲一味的不要这门婚事,竟还为此跟你二叔父吵了嘴,我却是要责备他了。” 林江琬听过不少这位尚未谋面的二老爷的事。 二太太说过,二老爷早些年在京中也有官职,后来因为侯爷一人拍板定论,将全家都从朝中剥离出来南迁了,所以现在的二老爷与侯爷一样,闲赋在家,过得十分清闲。 府里下人也说过二老爷是个风雅之人,与二太太十分恩爱,与侯爷也是兄友弟恭。 没想到却会因为这次的婚事起了争执。 这事要是之前听说,她一定会倍感压力,不过这一趟回来之后,她却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担心也没用。 她不太清楚侯爷兄弟们的感情,这趟出去却瞧明白了一件事无论侯府里怎样打算,小郡王那边不过是拿婚事做个幌子。 小郡王陆承霆对三姑娘的死活毫不关心,今天就算真的三姑娘在此,也挡不住他要掀翻侯府彻查的心思,更别提自己这个假的现在还捏在他手上。 老夫人见她没答话,跟常妈妈笑道:“看我糊涂了也不拦着我,她父亲叔父的事情,说与她这个小辈做什么琬琬今日一定也累了,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林江琬今天确实累,而且都是累在了心里。 听见老夫人送客,她便起身又与常妈妈说了些日常起居照顾老夫人的细节,便行礼告辞,回了双筝院。 一进院子,总算是到了自己的地方,至少心理上有些安慰。 她正想着松口气,又听见屋里传来呜呜的哭。 林江琬细细分辨了一下,一拍脑袋差点把凤喜给忘了。 这厢连忙快步推门进去,迎面就见凤喜正抱着一个大木头箱子,坐在一堆旧医书中间,一张俏脸哭得花猫似的。 “这是怎么了”林江琬瞧见了自己的医书和行医箱子,但暂时顾不上,先上前去检查凤喜:“我走之后,他们为难你了” 凤喜一见她回来,柳叶一样细长的眼睛都快瞪成杏核了,她双目含泪扑将上来,一把抱住林江琬:“姑娘,你没事吧” 林江琬摇头:“我这不是好好的,反倒是你” 凤喜哭得更大声,只是脸上的仓皇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姑娘走后,许娘子就把奴婢堵在这儿,不让奴婢出去,问了奴婢好多话,奴婢以为,以为他们要对姑娘你不利。” 林江琬拍拍她的背,心道原来是这样她和高大威猛的许娘子走后,真的许娘子也没闲着,双管齐下,这一下是把自己和三姑娘都摸透了。 这虽让人不喜,但原也在意料之中那样的人面前,本来就什么都藏不住的。 让他们自己摸透了,知道她是无害的不会碍事,也许反而好。 她在斗柜里抽了条帕子递给凤喜:“既然许娘子与你一处,你便应当猜到与我一处的是何人了吧你放心,他们没有将我如何,有我在,也一定尽力护着你,只是这事不可对旁人说起,记住了” 凤喜连连点头,她之前哭,也只是怕三姑娘又像上回投水一样眨眼就没了。 现在人回来了,看着也平安,谈吐还这般有条有理,她自然什么都应的。 凤喜不哭了,抹着眼泪去给林江琬斟茶。 林江琬这边终于抽出空来,蹲下身去检查地上那一大堆自己的“遗物”。 她首先打开的便是父亲留下的医药箱子。 箱子十分古旧,看上去还有些脏,一般人单看外表是绝对不知里头的玄机的。 展开第一层,与一般郎中的箱子无二一个腕枕,一副开方子的笔墨纸张,还有几本常见的医书。 然而她抬手轻轻在旁一磕,箱子向上翻起,露出一个九格深槽,放着九只白瓷瓶,里头装得分别是通窍,止血,救心,和解毒镇痛一类的丸药,这些丸药药力非常,都是提前花很多心思制好,若遇上突发急症的,带上它们便能从阎王手中抢下些时间。 这还不算完,林江琬又触了下第二层的销器机括,从旁轻轻一拉,再拉出一个隔层。 她从中取出了一卷薄羊皮包裹的银针,打开看了一遍,没有放回去,而是直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 有了这副针,老夫人能好得快些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她三岁就同父亲学习下针走针,控银针如同控手指一般这东西贴身带着,往后谁要是再想强行带走她,就不一定那么容易了。 藏好银针之后,她又看了一眼那个隔层,父亲的那本亲笔手记就在里面,那张小郡王一直想知道的方子,也来自那里 “姑娘,让奴婢来吧。”凤喜端了茶进来,见她竟亲自上手翻检别人的旧物,顿时大惊。 林江琬站起身,重要的东西都还在她就放心了:“剩下的交给你收拾一下,这可都是好东西,多谢你了,凤喜。” 凤喜听前半句还觉得正常,听见后半句,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奴婢今日没照顾好姑娘,又被许娘子问走了好些事,奴婢心中害怕后来许娘子走后,奴婢想起姑娘几日前的吩咐,便赶紧拿了银子去办,总算办好一件事,奴婢心里也能踏实点,姑娘这声谢,奴婢是万万当不得的。” 林江琬点头,她刚被侯府捞回来时,确实有三个打算,还都吩咐了凤喜。 一是将自己这些东西拿回来。 二是去探探陆承霆,想做到知己知彼。 三是让侯府下人别撤回,借着寻物去寻三姑娘下落。 后两件事她都做砸了,好在凤喜比她强些,到底是将她的东西淘换回来了。 希望接下来,小郡王能比凤喜更强些,把三姑娘的下落也寻到才好。 想到这件事,林江琬心底又惆怅起来。 其实起初,她对找三姑娘这件事也并不抱希望,但是这两天,她总觉得似乎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被她忽略了。 虽说不上具体是什么事,但就是这种感觉,让她又觉得还有一线希望。 她在房中转了两圈,到底是什么事呢 夜色深沉,陆承霆与许娘子将这一日的事情都说了,两人均是没有丝毫隐瞒,说罢又商量了一番接下来的计划,而后便各自回屋准备歇息。 陆承霆刚吹了蜡烛,突听房檐上三五声脚步轻点。 长风的身影随后翻身进屋,一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了,只在黑暗里露出眼白和一口白牙。 “郡王,三姑娘,三姑娘她” “她怎么了”陆承霆脑子里浮现起那张狸猫脸,她不会是跑了吧 长风摇头:“属下说的是三姑娘,真的三姑娘,找到了。” 陆承霆愣了愣,半天才把脑海中的狸猫脸赶走,淡了语调:“找到了活的死的” “活的。”长风想说下去,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如果真的只是活的或者死的那么简单,他都不会急着在这个时候过来报信。 关键是,这个三姑娘她 陆承霆已经翻身上床了,活的有些碍事,要不要把她变成死的,他边睡边考虑一下。 “郡王,不是,你听我说。”长风终是急了,也不再考虑措辞,“那个三姑娘,她不是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个男子,属下听到她喊那男子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架啦,预计中午之前更新,求支持,谢谢大家。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林江琬梳洗穿戴整齐之后, 就在院里支了张椅子, 坐在上面发呆。 冬季里, 阳光惨惨淡淡的,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枯了,又十分的冷,既不是合适在院子里乘凉的季节,更不是合适在院子里发呆的时辰。 可她却急需这冷风让自己静一静。 因为今晨醒来,她终于想起来被自己忽略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记得几日之前,表姑娘苏琴柔来找她麻烦的时候, 见到那幅三姑娘的画像,曾经对她说过那是三姑娘“表哥”亲手所绘。 她当时一听见表哥就厌烦, 根本未去多想。 可自从昨天小郡王料理了赵清荣之后, 她心中没了障碍,脑袋也清楚了许多这脑袋一清楚, 就发现三姑娘的表哥与自己那丧尽天良的表哥只怕有些不同。 单从那画像上来说, 被画的三姑娘不难从眼神中看出信任与喜悦,而作画的表哥,何尝不是一丝一缕婉转描绘画工细腻下笔传神,画得格外认真 认真即是有情,苏姑娘暗指他们不清白的话并不可信,所以究竟是什么情还不好说。 但不管什么情总都算情分吧。 这么多天了, 这位表哥却从没入府来探过她这个“三姑娘”, 连句话也不曾有 林江琬在大冷的天里, 手心一阵阵冒汗,简直不知自己现在是该期待小郡王把人找到,还是期望他找不到了。 再怎么说他们二人也是婚约在身,就算小郡王再不稀罕这婚事,按他那性子,若是知道三姑娘比他还不稀罕这婚事 接下来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 这世上有些事确实不能想,因为想什么来什么。 林江琬也不知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正闭目头疼,忽觉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唯一一点光线也笼住了,睁眼抬头一看,红衣银甲,还能是谁 “郡见过郡王。”她赶紧从椅子上起身行礼,一边又去看院子里的下人,起身的时候,斗篷上的大兜帽随着她起身而滑落,她慌张地用手又拉上来,掩了半张脸,慌慌张张做贼似的。 “别看了,都支走了。”他的声音从脑袋顶传来,“令尊要为本王设宴接风,本王多点了几个菜,府上便忙不过来了。” 没下人看见就好,要不又多一重解释,林江琬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就又防备起来:“郡王此来是要” 陆承霆微微抬手,打断了她。 他原本是打算吩咐下人喊她过去问话,但他身边人太多,怕她见了许娘子和其他亲卫反而放不开。 不怕麻烦大老远屈尊降贵从韶鸣院过来,又支走了她身边的下人,自然不是打算在院子里站着说话的。 林江琬只得侧身谦让出一条路,跟在他身后往屋里走连侯府众人都在他翻手覆手的掌控之间,她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陆承霆毫不见外,一手顺便帮她把留在院里的椅子拎进去,也不顾及这是姑娘闺房,大马金刀在主位上坐了,又把手上那条可躺可坐的敞椅摆在自己身边,用下巴指指:“坐下说话。” 林江琬尽量忽略他恩赐一般的语气,目光悄悄测了测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跟昨天在马车上一样。 站着总不是办法,她有些贪恋地看了看离他最远的椅子,最后还是在他身边坐下。 陆承霆这才四下环视了一圈。 不得不说,屈尊降贵有屈尊降贵的好处,一进院子,就见她裹着件素色斗篷,冷风里如松如竹般坐着,头上未见装饰,脸上也未施脂粉,让人一看便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沙鸥坞那夜见她的模样,格外舒服。 现下进了屋,旁的也罢了,她那医药箱子在桌上搁着,更有一种她是她,而不是旁人的感觉。 “你这样穿着,不怕被人认出了”他难得对无用的事感兴趣。 林江琬防他如防洪水猛兽,不管是什么问题都答得格外紧张:“出了院子自然是不敢的,郡王放心,既然答应了与郡王的条件,就不会出差。” 至少不会故意出差。 这样严丝合缝的回答,顿时将陆承霆心头那丝叙旧的兴致扫了。 “本王履行承诺,将三姑娘找到了,你是打算先去看看她,还是先给本王解惑” 真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不但瞧不出一点得意,反而带着十足的不高兴。 莫非真被她猜对了,三姑娘不但平安无事,而且还跟表哥在一起,说不定被他找到的时候,正吟诗作画十分快活。 这样想着,便难免对陆承霆生出了点同情。 “要不我先为郡王解释药方吧。”她心中当然更愿意先去见三姑娘,但是看他这样也挺不容易的。 陆承霆顿时气结。 找她是为了药方没错,但按理说她应该百般推诿才是,推诿不过,再提一提找三姑娘的事情当做条件,这才是她。 今天听说找到了三姑娘,反而不急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方才我来时,你坐在院子里,想什么呢” 林江琬从没遇上过这么难缠的人,一句话就像掏进她心里似的,差点就挖到她隐藏的秘密。 她在想三姑娘是不是被别人先救走了,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三姑娘计划好的,苏琴柔,陆承霆,都只是她的借口,她与那表哥才是真正的同谋。 她这般想,当然不告诉他实话,便胡诌了一句:“我在想我该如何为郡王解惑,才能不负所托。” 陆承霆茶水刚送到嘴边,庆幸自己没喝。 这话太假,而且她看他的眼神还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同情 自己都朝不保夕了,居然敢同情他 还用说么,定然是也知晓了三姑娘的事。 他受不得这种窝囊气,正好也想见见那位害人不浅的三姑娘,起身就朝外走:“先带你去见人,也省了你那些猥琐心思。” 林江琬求之不得啊。 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尽心尽力不就为了这一刻当下赶紧收拾了情绪,打起精神整整衣服跟上,一时连猥琐这词扣在头上也不分辨。 出了双筝院,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大约是他真的下了狠心点菜,侯府又从没伺候过这么难伺候的主,所有下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也不知忙成什么样。 陆承霆走得飞快,他人高腿长,按他的想法,走不多远就能把林江琬甩掉。 可他走到二门马车处,回头一看,林江琬就粘在他背后。 见他回头,她朱唇半启,微微喘息,还不忘指着马车冲着他笑:“郡王先请。” 陆承霆还是第一次得她这种轻松灿烂的笑容,脑海中却还是浮现出“猥琐”二字。 他黑着脸钻进马车里,闭眼养气,再不跟她说一个字。 这回驾车的人仍然脸生,林江琬却一点没顾忌,几乎是跳了上去,在他身边找好位置,稳稳坐好。本想与他说话,见他闭口不言,也学他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一路驶出侯府,林江琬本以为是很远的地方,谁知只觉转了两圈一眨眼的功夫,便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了。 下车疑惑地四处看看,看见了站在路口的长风。 她连忙迎上去:“他们在哪里呢” 长风没有说话,眼神先是看向了陆承霆。 林江琬还在往前走,她已经看见前面有个后门了,应该是从那里进去吧。 可谁知她走了两步,身后两个大男人说了几句话,却都站住脚你看我我看你,不走了,俨然一副要反悔的架势。 林江琬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难不成之前的话都是骗人的 她尤不敢相信,一脸期待望着陆承霆:“郡王爷若是不便,请告知地点,我自己去也可。” 陆承霆被她看得受不住,转脸看向别处,顺便伸手把长风推到她面前。 长风深吸了一口气:“三姑娘跑了” 林江琬瞬间瞪着陆承霆,那目光里的怀疑十分:是跑了,还是被你们怎么样了堂堂八尺男儿竟然这样不守信,她这个做贼的都不怕与正主见面,他们居然用这种不入流的借口来骗她 陆承霆也是刚得知的这个消息,之前还嫌她猥琐,此时被她正义凛然的目光逼得节节败退,直皱着眉头给长风使眼色,让他从头到尾去细说一遍。 长风被推在前面,不得已,只能在林江琬的逼视下将经过说了。 亲卫们寻到这院子并没花费多大力气先是沿着沙欧江附近水域上的船家打探,打听到几日之前有条江船一直停在侯府内湖与沙欧江相连之处。 起初其他船家还以为那里有鱼,便也凑热闹去瞧过,结果只是瞧见一个清秀少年在船上读书,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而后有一天,那船不见了,紧接着便是侯府挖了内湖,一路从里面找出来,说是有人投湖自尽。 他一听便知有异,四下打听那少年公子的住处,倒也不难寻,亲卫的本事,不出一个时辰便摸将上门。 之后就见到一个斯文少年,与一个和林江琬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两人就住在离侯府不远的地方,同屋起居分床而眠,看上去关系十分不错。 不用说,那当然是三姑娘无疑。 林江琬急了:“然后呢” “然后属下就回来复命了,”长风比林江琬还抓狂,“然后今早再去,人就不见了,连屋子都空了。” 陆承霆听完这句,心中把那三姑娘和少年已经骂了不知多少遍。 原本找到她,自己的承诺就算尽了,接下来想怎么使唤林江琬就怎么使唤林江琬,想到能带着她验伤验毒分辨药方,公事公办也可,不开心还能踩上一踩,公器私用也可,何其爽快。 但是现在,成了个什么局面 成了他拿这等小事骗了人家姑娘,让人家乌眼鸡似的杵在他面前盯着他 他几乎要怀疑“三姑娘”就是个咒语,谁顶上这个名头,谁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赛一个的胆大。 可恨归恨,现在暴躁狂怒都于事无补,欠的承诺一时还真不知拿什么去还。 林江琬提出要去三姑娘住的地方看一看。 长风已经看过那屋子,当真是什么都没留下,原本是没这个必要了,但谁让他们有些理亏,她非要看,也就只好让她看。 他将林江琬和郡王引进去,空荡荡的屋子果真只剩下大件家什。 林江琬望着空屋,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顺手摸了摸桌子。 指尖一尘不染,长风没骗她,这确实是才住过人的。 她不甘心,又去抠桌上的妆奁。 女子的小物件都爱放在这里头,但走的时候也定然不会落下,她所以伸手去翻,其实只是本能,并未真想能找出点痕迹来。 谁知刚拉开第一个小屉,一张花笺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屋子里三个人都愣了,包括林江琬自己。 她一时又惊喜又郁闷,惊喜的是这确实是三姑娘的举动没错,之前在侯府,她也是从妆奁这个位置抠出来一张三姑娘鬼画符一般的花笺,她当时还照着练字来着。 郁闷的自然就是自己晚来一步,没能跟她见上一面。 “看看上面写的什么”陆承霆走近两步站在她身后。 自从得知三姑娘跑了,他语气就客气了很多,林江琬不情不愿地让开一点,跟他一起辨别花笺上的字迹。 她用手指着,皱眉读了两个字:“父欲” 陆承霆接着读下去:“父欲杀琬,不得已而逃,姑娘小心。” 林江琬手一抖,她没看错吧 这字虽然是丑了点,但每个字她都认得,陆承霆也没读错,但连起来怎么就不懂了呢 她不是因为喜欢表哥,不想嫁给陆承霆,所以借着苏琴柔的挑拨投湖跑了。 而是因为侯爷要杀她。 陆承霆摇头:“说不通,宣平侯你我都见过,他或许有些恼你不长进,但绝无杀心。” 林江琬点头,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所谓的“杀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她也觉得三姑娘似乎弄错了。 想杀一个身边的人,至少会对她有一些特别的关注,可宣平侯平时就像正常的严父一般,偶尔遇上,行礼之后问上两句起居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会不会是因为她不喜欢我”林江琬想了想,“这最后一句,应是知道我的存在。” 被长风发现藏身之处之后,不得已迅速离开,心情一定不好。 这样想,这字条也许是恐吓之意。 陆承霆轻哼一声,他又不认识那位三姑娘,哪里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再者,他在这上浪费的时间也太多了。 别说她,林江琬也觉得单凭这字条胡乱猜测,真是能猜出成千上万的答案,最后等于还是没有答案,反不如静观其变。 她想了想,其实不管他们在哪,对她来说,只要她活着就行。 找到固然好,但跑了也有跑了的好处,而且三姑娘或许傻,但看样子那表哥挺聪明,希望他能护着她躲好,反正侯府这堆事总会结束,小郡王也不可能一直在汝城盘桓,等小郡王走了,他们二人再回来就安全了。 兴许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呢。 回去的路上,林江琬从马车里翻出纸笔:“郡王算是找到了三姑娘的下落,之前答应与郡王解释的药方” 她在他面前低头信手默了个方子出来,语气中有些焦急:“郡王请看。” 这方子正是她写给老夫人的,被他盗走了一张,现在又写了一张,一共三遍,感觉闭着眼都能写了。 陆承霆原本想着回去之后还要再想个法子逼她说话,这样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他认真凑近:“愿闻其详。” 林江琬被在纸上圈出一段:“前头这几味是药材,郡王想必也找人查看过,虽不常见,但确实无误。” 陆承霆从未这样聆听一女子的指点,强正了心神,才让自己不去关注纸面上她小而柔软的手。 他点头承认自己查过前面的药材:“关键是后面那些像描绘地图一样的诗句。” “郡王可听说过富贵之症,”林江琬说起病症一事便格外认真,眼里也不份高低了:“一个人若吃喝太过油肥甜腻,再加上心无忧、体无劳,便会得上这种病症。” 陆承霆还是头一次听说一个人吃好喝好,不忧心不劳作便会生病:“这与那地图诗句又有何干” “得此症者,初时疲乏无力口渴多饮,日久气阴两虚五脏燥伤,更有甚者,自足下开始溃烂,绵延向上无休无止。”她说这么多,先让他明白这病的可怕之处,见他听得进去,随后又道:“男子多行四方,交游广阔,得此症者极少,女子后宅中琐事烦心,相夫教子更是体力活,得此症的也不多。但唯有一种人” 陆承霆似有所悟。 便是像侯府老夫人那样的,衣食富贵,儿女孝顺,无妻妾争端已成一家之主的。 而这样的人,多是不愿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病。 林江琬见他真的能懂,心中有些惊喜,指着药方上那几句词:“要治此症,便要少食少躺,多行多动。所谓地图,便是要她们照着行动。” 又要治病,又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会烂肢的怪病,便只命行医者将方子写得隐晦。 她初次见到那张方子的时候,也觉得十分稀奇,所以从未多想过,现在回头去想,才知道病者也许是比老夫人富贵千百倍的贵人。 陆承霆终于明白了。 病者为了隐瞒自己得了这种骇人的病,所以令医者写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子,他手上那张里所述都是皇宫内院殿宇之名,也就是说,病者便是宫内之人。 而且还是个衣食无忧从不劳作的主儿 这么说起来,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从前他几次进宫请安时似乎,确实 林江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对他来说有没有用处,但只见他面色越来越沉,她一时不敢开口询问,只得安静地候在一旁。 等马车临近侯府的时候,陆承霆的表情已经重新平静下来。 “还有一问,望能如实相告。”他直看着她的眼睛,“假设都如你所说,那此病极少,医者手段必然不俗,敢问姑娘究竟师从何人手上可有与这方子有关的其他事物” 林江琬微微垂下眼帘,她知道他们的本事。 侯府寻了多日的三姑娘,被他们一夜找到,自己那点事也藏不住。 只是她从未想过,经年封存在她心底的父亲的名字,会因这事再被重提。 “林茂郡王可听过林茂此人”她轻咬了下唇,“五年前,他因罪下狱,后被抄斩我无门无路,多方打听也不知他所犯何罪,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欲用虎狼之方毒害圣上行谋逆之事” 别人口中的真相,林江琬就知道这么多。 但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会害人,更不会用药方害人,她知道这才是真相。 可那罪名已定,父亲也已身首异处。 “郡王要我如实相告师从何处,其实,我叫林江琬,乃林茂外室之女。” 罪臣之女,这是她最深的秘密,一直不敢对人言明。 今天不得不说出来,说出来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怕,反而似乎离父亲更亲近了些。 她说完,终于鼓起勇气去看陆承霆,等着看他如何打算。 她洒脱了,陆承霆倒是一脸复杂起来。 这方子要出自林茂之手,便没什么稀奇了。 四品院首,进出皇宫内院,替某人隐藏个身上的病症秘密,同时对各个宫殿十分详熟,这合情合理。 况且,那高墙深宫之内的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他却是对上了。 她未失言,果真将他的疑团解开了。 这样一来,在这药方一事上,他便可以书信回去复命。 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她又给他扔下了另一个谜团林茂哪来的女儿 林茂之案震动朝野,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陆承霆怎么可能不知道。就算是林茂本人,虽然与他差了辈分,但却与国公爷关系及好,他小时候也是打过交道的。 抄斩并非只斩林茂一人,除却林茂正妻乃是宗女,又借合离保住一条性命。剩下的三族之内,那可是照着家谱斩的。 说句无情的话,当时林家连洗脚婢都验身问罪,未破身的充发奴役,破身的一概不留。 是以就算是外室也不可能落下活生生这么大一个女儿在外头,还活得如此精神。 不过,这问题再问下去,便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专门戳人痛处了。 但不问,他就需要自己去查,而且还必须越快越好。 她今天所说之事,实在是已经超乎他的意料。 侯府和国公爷的作乱嫌疑眼看就要洗清了,这时候又冒出来个林茂,这药方或许还涉及了宫中的某些秘事 但她终究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又见她喜悲难辨地站在那里,陆承霆平生第一次生出安慰一个人的念头。 他轻咳一声,拍上林江琬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要说这世上最无用的两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与太医院的药方,太医的方子向来都温吞,又怎么会扯上谋逆,林茂他兴许也是代人受过罢” 想了想,单是一句无用的安慰也太小气了,见她眼神复杂地朝自己看来,他连忙又补充道:“三姑娘的下落已经查明,你之前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本王,本王也不怪罪你了。” 林江琬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她也不是从今天才难过的,要不然听了他这番安慰,怕是真的要难过死了。 一件事在心中藏了五年,早就在灵魂上烙了印,平日里不大影响她喜怒,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失去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人。 她还得照样过日子,照样吃喝哭笑,更何况,她也不擅长在陌生人面前难过。 感受着肩膀上大手的力度,林江琬想飞速跳过这个话题:“此时已了,郡王还是早早解决刀伤一事。” 等解决了那事之后,就可以早点回京城了。 陆承霆暗暗观察她神色,见她并没呜咽着哭出来,心下稍松。 她说得对,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功不可没。不过现在他急于要将今日所知药方一事告知京中,而且又忽生了念头要再查查林茂越是功不可没的人就越不想放她走。 她既不可能是林茂之女,又长了这样一张脸,他便有个其他的猜想。 比起花时间去找三姑娘,他现在更愿意花时翻翻她的来历究竟如何。 马车停下,林江琬知道他还有事要忙,便自己下车回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小郡王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变化,下车的时候还说要送她一程。 她自然是连连摆手拒绝,催促他赶紧去忙正经事。 当晚的接风宴,陆承霆果然就没出现。 侯府来了不少人,在外院正厅里摆了酒席,因为邀请的人多,连相连的厢房和偏厅中都摆满了。 林江琬又穿回了三姑娘的衣服,坐在用屏风隔开的女席之上,虽然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接风宴,却也觉得除了饮酒闲聊互相奉承之外,似乎也没别的意思。 她浅浅喝了两杯淡酒,觉得身上冷,便搁下筷子听着周围人对侯府的议论和对小郡王陆承霆的猜测。 议论最多的,是男席那边说侯爷要起复入朝,也说郡王愿意结亲,便说明圣眷浓重,前途无量。 而女席这边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从前真的三姑娘人缘似乎不好,整个席面上,一个认得她跟她打招呼的都没有,坐在身边一位提督学正家的千金与旁人小声说起三姑娘的名字,神情中满是不屑。 “都说小郡王看重李琬,还一同亲去来仪楼采买首饰,哼我看却是侯府往自己脸上贴金。”她说完还看了一眼林江琬,“这都开宴多久了,小郡王连面都不露,让大家这样干坐着。” 林江琬连连点头附和,可不是么,若有他在,狂放不羁身材飞扬的,至少是道风景,大家也就不会有空说她坏话了。 见有人点头,那位千金顿时更来了高谈阔论的兴致:“我猜呀” 这回话没说完,就见凤喜从屏风外大咧咧地钻进来喊林江琬:“三姑娘,来仪楼的钱掌柜也来赴宴了,说上次的账目没算清楚你们就走了,再拿回银子太过小气,便做主给您折换成了两套金钗。” 林江琬被喊穿了身份,回头再看那千金俏脸变得跟盘子里酱排骨似的,顿时也知道没故事听了。 她客气地抱歉起身,离席跟凤喜去见钱掌柜,走出屏风挺远,还能听见身后哄笑中传来那千金的哭声。 出了屋子,外面空气清新渗凉,夜晚又静,往前走两步,就像是将酒色浊气都抛在身后似的。 她吩咐凤喜让她把人请到院子一侧的回廊那里去见,一方面安静,另一方面与这边遥遥相望都看得见,也不犯忌讳。 凤喜答应一声去了,她便一人先往回廊走去。 走着走着,忽觉得身后似乎有个很轻微的脚步声在跟着。 这样的脚步声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注意的,只是最近与陆承霆和长风处得多了,对这种刻意放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而更加敏感。 她心中有些疑惑,想是不是小郡王或长风忽然回来了,又觉得他找自己时从不顾及,说不定离得老远就喊住她了,必不会这么默默跟着。 那脚步声越近越轻,林江琬捏了捏袖子里的针,在转角处故意停了下来。 果然,身后人完全没想到她会停下,直接从转角处撞了出来,看见站在那里的她吓了一跳。 黑暗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面相端正儒雅,既不是她要等的钱掌柜,更不是其他宾客。 是宣平侯爷 林江琬只道自己是多心了,将手中银针隐去连忙行礼:“父亲。” 来人愣了愣:“我是你二叔父。” 林江琬顿时大窘,她只见过宣平侯一两面,每次都是匆匆一眼,至于二老爷,她更是一直无缘拜会。 直到被二老爷说明后,她才发现两人相貌不像,但身材轮廓乃至声音都很像。 黑暗中只看一个影子,确实容易认错。 她连忙再次行礼:“侄女刚在席面上喝了些酒,头晕眼花的,二叔父见谅。” “无妨,”二老爷不以为忤,摆手道:“席内酒气太重,叔父也多饮了几杯,怕被人缠上敬酒便从这边离席。” 说罢,又对她点点头,眼神在她身上流连片刻,笑着走了。 林江琬冲着那背影行了礼,隔了好一阵看不见了,才沉默着往回走。 二老爷之前,明明就是再跟着她。 他跟着她做什么呢 脑海中忽然想到三姑娘留下的那张花笺,上面说侯爷对她动了杀心,所以她不得不逃。 花笺上的字她全没信,而今看见这样的二老爷三姑娘会不会也同她一样,认错人了呢 如果是这样,那刚才 林江琬开始往回走,走了不多时,就遇见凤喜领着钱掌柜过来了。 她连忙迎了上去:“回廊里太暗了,看不清金钗的款式成色,辜负了钱掌柜的美意。”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对方重新带回了席上。 从暗处走进光亮处的时候,林江琬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条漆黑的回廊,极阴暗处隐约像是真有双眼睛在看着她似的。 她忽然就有点盼着陆承霆快点回来了。 有他在,至少不用一个人瞎猜这样的事情。 陆承霆是第三天才回侯府的,他在侯府就是一尊活神,进出只有人伺候,没人敢干涉过问,比如这一回宴席一事,之前分明是他点了一堆菜色,最后人都找不到了。 就这样,侯府从上到下也没人敢说他半个字的不是。 甚至连问一声他去了哪里都不敢。 他这样身份,连同跟他一起的长风和许娘子,也都是备受礼遇。 不过这一回他回来的时候,许娘子却不见了。 韶鸣院里,长风有些不解地问道:“郡王,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为什么就让许娘子亲自回去回禀” 回禀一个半截的事情,不说圣上会不会不满,右相又要挑拨离间了。 而且这边万一还用得着呢 他猜不透郡王的心思,但总觉得,自从那日郡王说要去查林茂,还非要亲自去查,回来之后就变了一个人。 也不急着让他们去抓人了,也不急着回京城了,尤其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之下总像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承霆躺在床上,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说话。 他双手枕在脑后:“三姑娘这两日在府里做什么” “反正没跑。”长风摇头,大家各自都有事情做,不是真用得着的时候,谁会去关注后宅女子在做什么 八成就是在绣花做女红,或者林姑娘特别一些,也许在熬药 其实自从知道林江琬不是三姑娘之后,他觉得私下还是喊他林姑娘合适,要不然分不清啊,郡王刚才问三姑娘,要不是加了“府里”二字,他还以为又要他们去找人了。 陆承霆对他这敷衍的回答居然很满意似的,长风仿佛看见他嘴角提了提,但仔细去看,又变成那种“平静无波且不可告人”的表情。 长风帮不上忙,摇着头叹气:“郡王要真想知道,让许娘子去请人过来问问不就得了。” 这话一出,他忽然想到许娘子已经被郡王派遣回京城了。 他瞬时一脸惊愕:“郡王爷,不是吧,你专程把许娘子弄走的” 李承霆翻身从床上起来,脸上还是那套表情:“许娘子不在,是有些麻烦,罢了,三姑娘那我麻烦些亲自走一趟罢” 他说着就朝外走去,想了想,又绕回来瞧了一眼镜子。 长风琢磨着他执意要管林姑娘叫三姑娘的用意,又看着郡王大步流星哪有一点嫌麻烦的背影,整个人都炸毛了,也不管跟上去会不会惹人讨厌,只飞速奔出去:“郡王爷,替属下问问姑娘,吃什么药材能补脑,属下近来脑袋似乎不大够用” 陆承霆再到双筝院的时候,林江琬果然正在捯药材,见他回来也是愣了愣。 她对他露出笑意:“郡王回来了,来得正好。” 从前她见他时总是想躲,今天竟笑着,陆承霆心里浮现一丝异样情绪,端正神色走过去,存了点希冀:“你在等我” 林江琬点头:“是,等郡王很久了。” 她说着,目光扫过他身上的衣服和盔甲,那眼神直直透过衣物像内看去,就差没上手了 他压下想翘起的嘴角:“等我做什么” 林江琬被他这话问的稀奇:“等郡王自然是给郡王验伤,郡王要是再不回来,肩头伤口好全了,便什么都看不出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陆承霆往前走的脚步一顿, 生出一种想掉头走的念头。 他这一去两日, 查到了不少东西, 许多都是关于她的。 当时她说她是林茂之女,还是外室女, 他便猜测这事恐怕有些误会,现在确定这不但是误会,而且误会大了 十几年前幽郡兵乱那阵子, 杀伐过后大历南郡瘟疫四起,隐有蔓延到北地京城的趋势。 当时林茂自请南下,官中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准了, 于是携车马药材人手一路向南直到幽郡。 原本应是要进汝城的, 但恰逢汝城阮家为防兵祸和瘟疫将城门关了, 外来的百姓一律不准入内,内里的也只准出而不准进。 林茂进城不得,也不慌乱,就在城外住了下来, 带着家仆和太医院的那些副手,搭个木棚给人治病。 他对老人,幼童, 乞儿, 不分贵贱来者不拒。 见一个救一个, 救不好就帮着埋了。 就这样, 渐渐竟成了气候。 活着的人留下帮助他继续救治别人, 还有沿途的百姓, 听闻了他的名声,会将病者或是被丢弃的幼儿孩童送到他这里放下。 也就是那两年中,他身边多了个叫做乔兰生的女子,后来,又多了个叫做林江琬的女儿,这两人一直在汝城这边,从未被他带去京中,林江琬这个名字,也从未在林谱庶出外室一目录过。 他按着猜测又去查宣平侯李勋。 这事更不难查,李勋正妻娴氏当年诞下双胎女儿时还在京中,长女排名第三,许名为琬,次女排名第四,取名为玥,为此李家还曾经宴请过宾客。 而后侯府南下,丢了的是排名第三的女儿,因娴氏思女重病,便又将四女改了名字排名全作慰藉 两件事都不是什么秘密,但若不是他,无人会知道这是两个人,也就无人会就此查下去。 而且定论也极容易,林江琬的那位姨母应该还没死,当年她那个自缢而亡的母亲到底有没有给林茂生过孩子,也并不难打探出来。 想到查到的这些往事陆承霆不自觉向四周一扫。 双筝院是侯府三姑娘的院子,三姑娘自幼受侯府娇宠,她的院子一花一木都富贵精致。 此时面前女子一身细布衣裙,仍是不醒目鲜艳的浅黎色,又因为嫌广绣碍事,手腕处竟还挽上寸许,露出一小截细瘦雪白的腕子。 这样粗蛮的衣着和行径,站在精致院落中,却丝毫不显违和。 难怪不违和,因为这本就该是她的院子。 当然,不光这里本该是她的院子,她也本该才是那个许给他的人。 其中的这些曲折,别说她不知道,就连林茂和侯府恐怕都不知道。 也就只有他这样眼光毒辣心智聪慧之人,才能即时察觉不对,也只有他这等消息手段迅速之人,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确定当时的猜测。 他得知真相,虽然不至于立时就对她有什么不同,但多少心里是十分得意的。 原本想回来就说与她听,可是 瞧她那样 这会还是罪臣之女呢,未问他路途奔波劳苦,更未表达她对他的日夜担忧,就连礼都不行了。 要让她知道她是谁,还不得反了天去 陆承霆下巴一扬:“姑娘急着给本王验伤,是想早早交差脱身吧。” 林江琬心下一惊她可不就是为了交差脱身么这理所应当的事情,怎么他像是才知道一般。 打从这人进来她就觉得他怪怪的,起初是带着笑容令人心中发毛,她当时被他眼中的笑意一晃虽心中莫名生暖,但之前被他踩多了,自然不敢造次,只能小心应对。 果然,翻脸像翻书,还没说两句话呢,眼底的笑容就跟错觉一样,半点寻不着了。 她连忙更收敛了些,将自己的衣袖打理好,上前行礼,“郡王说哪里话,请郡王偏厅里饮茶稍坐,这不是怕耽误了郡王的大事,脱身不脱身的,还不是郡王做主。” 说完,还讪讪笑了两声。 陆承霆起初真想送她去侯爷面前,让侯爷好生教导她一番,现在看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侯爷不行得直接送她去见阎王爷。 谁知这念头一起,她就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似的,已经招手让婢子奉茶,亲自小步在前带路了。 陆承霆拧着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验伤确实是正事,他狠盯了一眼那个背影,才忍下伸手敲她的冲动,跟着她进了偏厅。 林江琬把人带进来,心里稍踏实了点。 虽说他总有办法避开旁人,每次来时,院子里不亲近的婢子便都不见了。 但那么高大杵在那儿,还是让人心慌。 等进了偏厅,请他在上座做了,从凤喜手里接了茶,双手捧给他,趁着他喝茶的功夫,又去拿了自己的医药箱子,摆在一边。 自己恭顺地站在一旁,等着他吩咐。 陆承霆没反应过来,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气恼:“你不是说要验伤吗,快点吧,本王还有其余要紧事要忙。” 林江琬连连点头,她也想快点。 但现在,有一件事却让她有些为难。 她指指他身上的铠甲和缺胯袍:“劳动郡王把这衣裳解了” 陆承霆一愣,瞬间有热度直涌上头脸。 上次在江心,他便是半赤了身子背对着她。 他自小习武,又因为圣上办差长年在外与一群粗人为伍,从来也也混不在意这些的。 莫说赤着半身,有必要时,赤着全身也觉得无甚不可。 可不知为何,此时却忽然觉得青天白日的,日头有些大,寒冬腊月的,屋子有些凉,再加上他来时不愿让太多人扰了,特意找个借口又将这一院子下人都支了出去,就余下一个她和她那个傻婢女。 此时傻婢女估计早躲起来了。 屋子里就剩下两人 林江琬见他不动,微微皱了皱眉。 父亲曾说过,医者百无禁忌,无论老幼贫富,一视同仁。 她以前医治过的病人中,虽然没有小郡王这样位高权重的,但也有身份不差的,谁也没这么大架子说了验伤却一动不动,是要等着别人帮他宽衣吗 她身份虽低,但这种事却是不做的,不但她不做,按矩也不能叫凤喜做。 “郡王要是不愿自己动手,便请稍作一会儿,容我出去请个信得过的婆子来。” 陆承霆两条眉毛都拧了,他都脸热,她却无知无觉 见她居然真要去喊人,他伸手一把拉住她袖子攥在掌中:“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子同处一室,口口声声叫本王脱衣也就算了,这等坏名节的事还敢叫旁人来知道” 林江琬被他说的一愣,慢慢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又忍不住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清楚。 自己不是三姑娘,不是与他定亲的那位。 与他定亲的那位跟表哥跑了个没影,都没见他提起“名节”,自己这自小走街串巷给人瞧病的,哪有那么多规矩。 且不说父亲曾教导行医者百无禁忌,就单说他的身子她又不是没见过。 要不是看见他一身阳刚之气,她几乎要以为这话是嫌她坏了他的名节呢。 她为难道:“郡王不许叫人,又不愿自己脱衣恕我无能为力”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他腾然起身,因动作迅猛刚毅带得一身甲胄铮铮作响。 她不及后退,就见他大手一扬,将胸甲肩甲拆卸下来,往手边几子上一放。 精细的曲柳几子面顿时磕碰出几道白痕来。 他丝毫不觉,几乎是带着怒意紧紧盯着她,三两下又扯开缺胯跑和雪白的里衣。 瞬间,一副精壮的身子便曝露眼前。 两人原本就近,之前说话时,不过三步的距离,此时他边脱边走,竟又朝她走了两步。 林江琬身量与他相比实在不高,站直了微仰头目光才堪堪正对上他胸前。 只见一副极伟岸紧实的身子就在眼前,近到虬结的肌肉都瞧得一清二楚,一块块一道道,也不知是如何淬炼打熬之下,才能生出这般铜筋铁骨。 这一切太过突然,她根本没做好准备。 尤其这副身子还在逼近 林江琬漫身周遭都是他的气息,瞬间就把父亲那句“行医者百无禁忌”丢在脑后,只尖叫一声,捂着眼夺门而出。 等跑到院里,站定在四周空旷之地,她才放下双手睁开眼睛。 这人怎能这般又凶又妖 脱个衣服也非得要脱出这种骇人的气势吗 她握了握手心,感觉手心背后都出了一身薄汗,风吹过,渗人的凉。 再回头望着那黑洞洞的偏厅门口,就好像里头住着什么猛兽一般,明明应当回去,却半天也提不起勇气再进去一回了 陆承霆见她尖叫着跑出去,心里的怒意这下总算消了一半,他一时也辩不清这是什么道理,但直觉她跑了才是正常的,跑了至少说明她以前没见识过这么多,至少没见识过这么好看的。 这样想来,心绪稍平,坐下来就那么赤着等了一会儿。 见她还不进来,又不紧不慢地将茶盏中的茶都喝了,语调平稳地冲着外头喊了声:“添茶。” 他的耳力好,自然知道她并没跑远。 而且之前她跑走时未来得及关门,屋子里暗,外头看不进来,他往外看却一清二楚。 果然,喊了添茶之后,便听见一阵紧张的脚步声,在门外来回踟蹰了两圈,终于还是探了个脑袋。 林江琬端着茶盏往里偷看。 她已经想好了,要是他再那样站在当中炸起一身肌肉,那她无论如何都要请个婆子来了,或许一个不够,还得多请几个。 不过这回映入眼帘的画面却安分很多。 小郡王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之前胡乱扔在一旁的袍子也系在腰间了,挡住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受伤的肩背臂膀。 见他抬眼看她,她这才搓着步子进来,重新奉上茶水,然后站在他的身侧。 陆承霆这回也没再胡闹吓她,背侧过身子,将受过伤的那处朝向她:“验吧,看看能验出什么。”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林江琬先是带着警惕偷偷看了陆承霆几眼, 但见他真的一脸正经, 再没像之前那般,渐渐也放下心来。 她绕向背后,从箱子里取出熏蒸过的干净绵帕, 垫着手触碰上他肩头的伤。 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之前深可见骨的伤已经合拢,没有渗血溃破,内里新肉表面新皮都渐生长拉扯着,有愈合的趋势,虽然若过分用力还是会撕开, 但这种恢复速度,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她正这样想着,陆承霆忽然开口:“本王觉得伤口恢复很快, 可见你医术不错。” 林江琬愣了愣。 乍听见别人夸奖,她是十分高兴的, 尤其还是个挑剔难伺候的人,那就更觉得高兴, 甚至平复了心中因他之前狂放脱衣吓人留下的阴影。 但经验上来说, 这个人,一句好话后头通常势必还要转个弯。 所以这高兴还早了点。 她轻轻“嗯”了一声, 一边低头去查看伤口, 一边等着他的下半句。 陆承霆果然有下半句, 他神色平静, 语调也平平稳稳:“多谢。” 林江琬的手指就那样停在他肩头, 不禁怀疑自己的耳力道:“郡王说什么” 陆承霆眉头一皱,果然是享不得福的乡下狸猫,好话居然听不到的。 这种话他自是不可能再说一遍,便扯平了一张脸,端着架子问道:“怎么样,从这伤处能否看出端倪线索来” 林江琬还是更适应这样冷言冷语的郡王,便只道是自己方才果真听错了。 她再看一眼那伤痕,斟酌着答道:“我说我所见,未必全对,若有不对之处请郡王如实相告,这样对合一下线索才不至于找错方向。” 陆承霆点头,一边将系在腰上的衣服又紧一紧,以防止在她说道关键时刻忽然脱落。 林江琬微窘着移开视线,胡乱看着一旁花几上的香雪兰:“伤郡王的兵器乃是二尺余长的宽刃,前头,大约是个月牙形。” 她对兵器知之甚少,叫不上名字,但她对伤口却知道的多,见到一处伤,脑海中便能刻画出那凶器的样子,甚至是如何速度,如何角度,如何力量切皮入肉,她都有数。 陆承霆脸上微闪过一丝惊讶,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郎中技艺超群的,也未必能断这个。 又不是府衙仵作,能时常见残肢尸首之类的。 他扭头看她:“连刀刃形状都能看得出” 林江琬两只手还比作那弯刀形状,正要往下接着说,被他打断,连忙收住:“可有错处” 陆承霆摇头,就是没错才稀罕,她比划的长度宽窄大小都分毫不差,就如亲眼所见一般。 虽说正事要紧,但眼前这位就如射覆游戏一般,总是露出个谜面,下头又深藏着本事,叫他实在忍不住好奇。 他扭着脖子盯上她的面容:“你说你的医术是林茂所传,林茂还教你这些” 不怪他这么问,实在是他想不出,这种技法要如何教学要他去想,除非每日在她面前砍人给她瞧,日久天长才能瞧出经验和眼力来。 这当然不可能,他知道林茂乃是难得的儒雅君子,这事他陆承霆能干出来,林茂可干不出。 林江琬被他一问,不由想起心底那丝缕往事。 她现在所知一切,自然都拜父亲教导。 父亲在汝城那些年,治疗的病患里,一半是瘟疫,另一半便是幽郡兵祸之下的伤民。 刀伤箭伤,不计其数,故而如何处理这样的伤处,父亲一边做,一边也没忘记教导她。 她还记得,那时候母亲从集市上买来连皮的肥猪肉,父亲便趁母亲未留意时挽了袖子,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箭簇刀刃去切给她看。 最后切得整块猪肉千刀万剐的,都快成了饺子馅了才被母亲发现。 后来母亲将父亲和她一顿训斥赶出厨房,还罚晚上不准吃肉吃饭 想起那夜三人睡下,黑暗的房间里,她和父亲的肚子轮着咕咕叫,最后到底是母亲心软起身,将那堆肉馅配麦粉做了两大碗汤饺子,端进屋子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她至今也没忘记那顿饺子的美味,也记得她和父亲挤在微弱的烛光下,狼狈吞咽的好笑样子 陆承霆正盯着她等个答案,她这不经意恍惚的样子,自然也就落在他的眼中。 他抬手又想敲她,却不知为何,觉得她眼中那丝光芒,竟算得上是他所见过女子中最好看的样子。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个平生从来用不到的词:温柔。 伸出去敲她的手又放下来,准备撑着下巴再看一会。 林江琬脑中的思绪不过一瞬,失神也就是片刻的事,等反应过来,赶紧正色不安地道歉掩饰:“郡王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陆承霆原本还想欣赏她对着他的身子露出那等痴痴的笑容虽他也知道,那温柔笑容必然是因为想到了别的事,而不是因为他 可惜乡下狸猫在他面前总是格外警惕,连走神都不过一瞬就消散了。 他心存遗憾,对之前的问题好奇也寡淡了那么几分:“没什么,不过是问问你如何学得这门技艺。” 林江琬急忙正色,哪里敢说是猪皮猪肉上练的。只得含糊其辞:“父亲从前爱做些手记,他诊过的见过的,都记下来,像外伤一类画得尤其精细,一旁还有批注” 陆承霆点头,靠着描画和批注便学得这样精湛,也是她的本事。 他也不在这事上刨根究底了,指指自己肩上的伤,让她继续说伤口的事情。 林江琬长舒了一口气,这回再不敢走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他。 弯刃的刀剑不是来自大历的,应该是从北方来,大历这边武器尤其南郡,都是轻薄窄细,少有这种厚度。 但手法上来说,若用北边那种厚重的弯刀,姿势也更应当是大力劈砍才对,而他肩上这一刀,却仍是使长剑的法子。 还有刀刃上的毒,这个最好辨认,南郡气候湿热,出产一种名为“过山风”的毒蛇,这又是北地罕见的。 过山风乃是剧毒,若被咬住神仙难救,不过那东西都猫在深山沼泽深草中,寻常人也遇不到。 蛇毒大约是出自打蛇人之手,用在郡王身上的被稀释了许多,不至于将人毒死,只能让伤口一直溃破难以愈合,或者是四肢麻痹没有知觉。 她每说一句,就朝陆承霆看一眼,看自己有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 陆承霆却缓缓点了四次头。 从京中出来,他与那些人交手多次,对方从不曾伤他或者说,从没有那个本事伤他。 只有临近汝城这一次,对方只有一人,用的也不是从前那种明刀明枪的拦截阻碍,而是蒙住浑身头脸,只露一双眼睛,借着他们渡江时藏在水下船底,直到船离岸了,才忽然从水中一跃而出。 当时他们为了载马过江,一艘船只站得下两人两马,十二骑全数分散来不及协力。 加上他们水性一般,双脚踏在船上,功夫便大打折扣。 这才让对方侥幸得手。 他当时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现在被狸猫这样逐条分析,脑中渐渐明朗起来。 首先,一个南郡人,特意拿了北地才会用的兵器,前来行刺与他这一点,应当是对方故意在混淆身份。 其次对方又在兵刃上用毒,却并没打算毒死他这一点,说明对方的目的意在骚扰和威胁。 想明白这些,再看向狸猫的眼神就大有不同起来。 “你不会连怎么找人都想好了吧”他简直有些佩服林茂起来,究竟是怎么样的教养,才能让个女子有这样的见识和心思。 林江琬却不以为意,父亲说过医者头脑本就该如此,能从细微的脉象而知晓他人全身,当然也能从小事中窥探到大事。 她点头:“人和刀我找不到,但铸刀的铺子我知道在哪里,蛇毒的门路我也知道。” 林江琬刚说完,就见他猛地站起身来。 她连忙后退两步,生怕他又做出什么放荡狂狼之事。 陆承霆却三两下将衣服铠甲穿上,口中喃喃:“早知道就早脱给你看了。” 这话一出,林江琬又想起他之前脱衣时那股天下独尊舍我其谁的气势,顿时恨不得瞎了聋了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陆承霆整理停当,本能想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吩咐她一句:现在就随我去找那铸刀制毒的地方。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话再说不出口了。 他第一次认真凝视着林江琬,目光中不带轻蔑,也不带对女子的忍让,只有沉稳和幽深。 他拱了拱手:“此事需劳烦姑娘带路,不知姑娘何时方便” 林江琬被吓的差点往后跳了一步。 站定之后,连忙福了福算是还礼:“现在,现在就很方便,郡王只需像前次出门那样,打点好府里莫要让人知道就好。”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林江琬坐在马车中, 一路顺顺当当出了侯府,顺当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知道自己小门小户出来, 性子有些疏于管教,所以之前在侯府里都是夹着尾巴小心做人, 生怕惹祸。 但自从小郡王来了,她想收敛着都不成, 不但与个男子几次独处, 就连大喇喇进出侯府都快要习惯成自然了。 这短短几天里, 先是跟着他去采买首饰, 顺道了结了姨母表哥。 又跟着他去寻三姑娘, 得知她现在跟她表哥在一起, 不愿露面, 却也无性命之忧。 再就是这一回,还领和他去寻找那制刀制毒的铺子。 要知道,宣平侯府上下包括男子们都是无官无职的清闲人,这样说起来,最忙的反而成了她这个冒名的了 陆承霆斜睨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子。 小小的身子坐得端正笔直,细颈也硬撑着丝毫不见放松, 要不是看见她脸上乱转着哭笑不得的神色,恐怕还以为她也有紧张的时候。 换做以前看到她这样,他肯定会忍不住嘲弄她几句, 或者与她攀扯些刀伤之类的事情来吓唬她。 不过经刚才那一番了解, 他现在却是明白了她的见识远超寻常女子, 至少与医术相关之事, 简直可谓渊博。 见识得多,胆识胸襟自然也就不凡。 这样再忆起第一次在江心见她,还有后来在侯府中见她时候的种种反应,也就合情合理了。 他甚至在心底将她与太医院那些老朽木们做了比较,比较的结果,自然是觉得她更胜一筹。 但转念再想,要是太医署里都换成她这样的,以后岂不是人人都爱给自己肩头砍上两刀不妥不妥,老朽木也有老朽木的好处。 林江琬脑子里乱哄哄的,偶尔还要看看外面的街景以防止长风走错了路,是以完全没注意陆承霆这一路都在斜斜瞧她。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她也是头一个跳下马车,悄悄舒展了下四肢,便指向一处巷子:“就在那里了。” 陆承霆的闲情逸致一向收放自如,下车时脸上沉稳威严,完全瞧不出脑袋里的那些不着调。 他望着这窄小安静的巷子:“这也不像铺子,当真有铁器兵刃出售” 林江琬笑笑,她自幼在汝城长大,自然知道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玄机。 她一边前头带路,一边给他们介绍:“姚家铁铺子在阮祠街,但这姚铁匠是晚上打铁,白日睡觉,咱们白日去铺子里是寻不到他的。” 这样一说,陆承霆和长风就明白了。 那样的凶器兵刃,找铺子里的伙计,一定一问三不知不可能有什么头绪,是该直接找到打铁铸造之人。 这样想着,两人便跟她一起进了巷子,只是长风又奇道:“汝城不可能只有一家铁匠铺,姑娘又是怎知一定是姚铁匠所为呢” 林江琬已经伸手推开院门,停下脚步答他:“南郡习武之人本就不多,眼下太平世道,寻常铁匠只多是铸造锄头斧子一类粗用农具,手艺精巧的,最多会打个门环门钉。而钉兵刃这种东西,没见过的人你说与他听他也不懂姚铁匠是北地人,八成见过那种弯刀。” 要真动手行刺的家伙可不能掉链子,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哪怕给了图纸,造出来万一哪里不对劲呢。 这道理不难,只要换个角度想就明白了反正她要是那人,肯定来找姚铁匠。 长风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十二骑擅寻人,没想到林姑娘居然也有这样的本事。 他回头去看陆承霆,想从郡王主子眼里看见跟他一样的震惊。 谁知陆承霆仿佛见惯了般风轻云淡,居然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走过,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他少见多怪,而且还隐隐有点得意。 长风顿时不懂了,林姑娘又不是郡王什么人,她的能耐,郡王跟着得意什么啊 这边还没想通,那边陆承霆已经跟着林江琬进了院子。 姚铁匠的住所是单独的,周围没有别的住户,整个房舍看上去都有些凄凉破败。 他们是从后门进来,一进来便见到院中有口水井,水井旁是个巨大的封炉,炉子的一边支起座棚子,里头挂着许多没有手柄的锄头斧子,地上还有一堆未完成的马掌。 林江琬还要往里走,陆承霆微微拦了她一下:“你与姚铁匠是认识的吧,不怕被他认出来” 她知道铁匠白天睡觉不去铺子,还知道他是北地人,就算不是熟识,最少也是认识的。 林江琬没想到他还关心这种小事,听起来像是很关心她一样。 不过转念想想,自己这两重身份要是被人看破,还是会妨碍他的大事,一时也就不自作多情,认真答道:“是认识的,很多年前他打铁伤过手,我给他瞧过不过郡王放心,他常年夜间打铁,眼神不好,而且是特别不好的那种,所以就用我原来的身份也无妨。” 陆承霆自然无所谓,原本这么一说,只是怕她被人道破难堪,见她行事有分寸,便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江琬用起自己原先的身份,动作脚步都自在了几分,当下对着屋子里喊了一声:“姚大叔还睡觉呐,天黑该上工啦” 屋子里传来一个闷闷的温吞哼声,像是有人从床上跌下来了。 林江琬笑得清脆,小跑着进屋去看,陆承霆和长风也随即跟了进去。 简陋的屋里,身材矮胖的男人果然迷迷糊糊跌在地下,正使劲眯着眼睛看他们。 长风上前搀了一把,将人从地上提起来,正想着要如何开场,便听林江琬笑道:“姚大叔,你之前给人打的那把弯刀不错,我近来结识了两位朋友,也想要一件。” 姚铁匠初见两个大男人走进来,心里有些怕,但仔细看清了林江琬,才放下心来。 他拍着胸口:“那个不难,不过可贵。” 林江琬点头:“价钱好说,哪怕是双倍的价钱也可,我朋友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不过他们急着要,明天能来拿吗” “那怎么可能银子再多也不成,”姚铁匠摇头摆手,“那东西可不比农具,是需反复淬很多遍的最少要五天。” 林江琬一脸为难:“我这朋友不是本地人,后天就走了要不这样,姚大叔之前那把刀卖给谁了,我们找他买去。” 话说成这样,长风都要鼓掌了,再看自家郡王主子,虽然乍看表情没变,但眼底那种赞许得意分明更浓了。 林江琬与姚铁匠认识,又治过他的伤,算是有个人情,加上她又说明了这两人过两天就走,也让人觉得不会惹出什么事情。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心里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一般都会如实相告。 果然,姚铁匠也是如此。 他点头:“后日就走,那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了,一定想要弯刀的话,只能去找人家,不过人家也不缺钱,未必会让给你啊。” 林江琬竖起耳朵,道:“人家是谁” 陆承霆和长风也等着听这人的名字。 谁知姚铁匠却说出了个让三人顿时色变的名字。 姚铁匠指了指他们来时的方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的手艺连宣平侯爷都看中了那把弯刀就是他找我打的。” 林江琬瞬间瞪大了眼睛:“你说谁” 姚铁匠摆摆手笑得有些腼腆:“也不用这么惊讶,宣平侯爷也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平易近人得很,你们去求也未必没有可能。” 林江琬脸色惨白。 怎么会这样 之前的药方算是给侯府洗清了一大半嫌疑,可眼前这嫌疑居然又着落到侯府上了,而且还是直接落在了宣平侯爷身上。 她僵硬地回头去看身后陆承霆与长风。 果然见两人眼中皆是凶光。 她那便宜父亲宣平侯要是这时候在此,怕是不知道要挨这二位多少刀。 林江琬谢过姚铁匠,几乎连推带拉将两人弄出院子。 “不会是侯爷的,就算买刀的是他,万一他又将刀丢了呢” 她也知这解释牵强,毕竟两尺多长的弯刀又不是姑娘手上的帕子,能轻飘飘从袖子里掉出来 可她确实有种感觉,这事好像哪里不大对劲。 她使劲仰头去看陆承霆,“我们再去找找制毒的人,那边应该也有线索,一定不会是宣平侯爷的。” 陆承霆眼神冰冷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转而对长风吩咐:“去叫人。” 长风也再没之前呆头呆脑的样子,一脸厉色拱手道了声“是”,纵身一跃翻过墙头消失不见,不知是从哪个屋顶上抄近路回侯府让剩下的亲卫准备去了。 林江琬手心渗汗,只能眼巴巴望着陆承霆。 陆承霆这才看向她:“走吧,去看看你所说的制毒之人。” 林江琬只觉自己不用去看都能感受到身边人周身的威压,也不敢像等到了地方再一一细说了,便一口气将接下来要找的人说了个清楚。 她口中的制毒人,当然不是真的制作为生,毕竟大历盛世繁荣,府衙和官差也不是摆设,不可能有什么兜售之人。 那人名叫丁树,祖上本是猎户人家,后因爷爷辈有个姐妹被山中毒蛇咬伤不治身亡,便跟毒蛇长虫结下梁子,见蛇便打。 打了蛇之后,剥皮抽筋,粗些的蛇皮能做弦鼗秦琴的面子,蛇肉蛇胆也能买个好价钱,泡酒或者挂起来驱赶蚊虫都不错。 至于蛇毒,取来则都是用来稀释再做成饵药,用来毒老鼠的。 过山风别人可不敢抓,抓来也不敢用,毕竟这东西浓了淡了一不小心是要出人命的。 也就是说必然出自丁树之手。 丁树大哥从前找她买过一个药酒方子,用泡了药材的药酒再去炮制蛇骨,会有奇效,当时除了银子还送过她几袋蛇药,她试过,从此姨母家再没一只老鼠,连夏日里蚊虫也少,效果是极好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去问问丁树大哥,宣平侯爷或是侯府的下人有没有找过他。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丁树捕蛇为生, 住的地方在城外山郊。 长风不在,林江琬一出门就愣了她不会驾车,自然也不敢劳动小郡王驾车带着她。 正犹豫间, 就见陆承霆已经解了车套,牵出一匹马来一跃而上稳稳坐好。 他居高临下看向她:“丁树住在何处本王自去也可。” 林江琬连忙正色,仰头急切道:“西城门外大槐树村东头看见第九颗槐树往北走上了坡第三间房子后头有条小路走到岔路再选右边然后” 话音未落, 就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拎上了马背。 马背上的视野瞬间不同, 这是她头一回骑马,按说应该感觉格外新鲜兴奋的,可此时腰上多了一只粗壮的男人手臂, 饶是她再心大, 也不可能无视。 她不适应地扭了扭身子, 都快爬到马脖子上去了, 就为了跟身后人拉开一点距离:“郡王,此举不妥。” 虽说事情紧急, 但这样真的太近了。 陆承霆也是把人提上来之后才发觉不妥,驾车的马是侯府的白马, 马背自然不比他的坐骑宽敞。 他本就高大, 腾然间又多加一人,两人就这样紧紧贴着,他几乎都能感觉到胸前身子的柔软温热。 见她还在往马脖子上爬, 这一扭动之下, 那种难以形容的触感更是几乎穿透胸甲, 直击他内心深处。 陆承霆喉头微动,烫手一般放开她的腰肢。 再这样下去,可是要耽误正事了。 他沉了声音:“有何不妥,本王就当带了一张地图,你安分些,若乱动掉下去,本王可不会停下捡你。” 林江琬身子一僵,不敢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郡王此时的声音低沉得有些可怕,细一想也不难明白他刚从姚铁匠那里听说了买刀人是侯爷,想到侯爷表面与他客套非常,背地却是砍了他一刀之人,必然是气愤填膺,她虽是假的,但也将就着喊侯爷一声父亲,这样一来就难免迁怒。 这种时候她再提诸多要求才是自寻死路,乖乖当张地图是正经。 她忍了忍,缩小身子适应了一下,默默点头。 陆承霆也尽力摒了杂念,目光越过她头顶,直看向前。待她指了指方向,一拉缰绳将她环住,双腿用力沉声喝马,直朝城西大槐树村飞驰而去。 丁树住的地方不难找,只是说起来麻烦。 陆承霆到了之后才明白林江琬口中那一串“往左往右”是怎么回事。 乡下村里人迹稀疏,丁树还住在更深的山间,这地方也没条正经的街道,都是勉强能过一人一马的乡间小路,确实不好描述。 在转过了几个弯,又过了几个岔路口之后,林江琬终于一指前头的木屋:“到了,那里就是丁树大哥家。” 陆承霆翻身下马就要往那木屋走,迈出半步又停下回头,见她很自觉地一脸专心自己往下爬,心中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软和。 林江琬只觉一直大手将她身子一捞,稳稳落地。 再去看捞她的人的面色,人家已经大步前行,只留给她一个宽阔的后背了。 两人前后脚走过去,踏着门前的杂草石阶径直敲门,林江琬一边敲一边喊,喊了两声“丁树大哥”之后,见里面无人应答,便回头对陆承霆摇了摇头。 “可能不在。” 打蛇人可不像姚铁匠那样白天一定在睡觉,这万一进了深山,三五日不出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正想着该说点什么来劝陆承霆再等等,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 陆承霆比她敏锐,立刻按住她肩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果然,两人一安静下来细细去听,那声音就更明显了窸窸窣窣的,像是衣料摩挲的声音,而且动静还不小,不可能是蛇或其他爬虫。 林江琬指指屋里,用询问的眼神看陆承霆。 声音确实是从屋子里传出的,陆承霆点头,用手将她往后一拨,护在自己身后,上前用了五分力道抬腿一脚踩在门上。 只听“砰”的一声,门扉应声而开,不大结实的木料还被踩出两条裂痕。 陆承霆向内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口中塞着破布被勒住颈子吊在窗口,双腿不住地猛蹬,眼见要断气了 身后林江琬惊叫一声:“丁树大哥。” 陆承霆闻言立刻上前,一手将那人托起,先缓了他的断颈之急,另一手才取了他口中破布。 林江琬也连忙上来帮忙,三五下解除了绳子:“丁树大哥,出了什么事,你为何会被人勒在这里。” 丁树死里逃生,眼睛都翻白了,瘫软在地下几次想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艰难地指了指屋后,口中发出一阵声音。 林江琬赶紧扶正他的脖子,用巧力去按揉他的胸腔,趴低身子时,听见他口中不断说着的仿佛是一个“追”字。 再抬头,陆承霆已经快步追了出去。 林江琬掏出袖中的银针,替丁树下了几个大穴,扶着他缓慢地活动手脚。 他毕竟没真昏死过去,除了喉颈处已经被勒出重伤之外,在林江琬的帮助下,不一会也就缓过气来了。 他看着林江琬,一脸感激满眼含泪,嘶哑着嗓子用气声说道:“林姑娘” 林江琬眼见着他要哭了,知道他死里逃生心中难过,只得安慰他一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且放心,今日与我同来之人身手卓绝,一定能保你平安。” 丁树从没遇过这样的险,红着眼浑身发抖了许久,才想起林江琬来找他应该是有什么事。 他捂着脖子虚声说道:“冬日里蛇都进了地下,难寻得很,全城也就只我这里还有蛇药,你若要就都拿去吧,要不是你,我今日” 这到不是假话,他住这地方,十天半月无人经过,要不是林江琬忽然来访,等被人发现时只怕早被山中野豺啃得剩下一副白骨了。 林江琬听他清醒些,便对他摇了摇头:“丁树大哥,我不是来寻药的,今日前来是有事要问你你近来,可曾见过宣平侯爷” 丁树不知道林江琬怎么会问起宣平侯,不过还是照实回答:“不曾,我近几个月都不曾出山,上次见宣平侯爷,还是半年前他才城中馆子饮茶” 那就扯远了,半年前小郡王估计还没打算来汝城呢,况且宣平侯平日无事爱出去闲坐坐,跟百姓们也亲近,丁树那时候见过他并没问题。 林江琬心下松了口气,刚要问别的,就见丁树忽然面露恐惧之色,双手颤抖着攥紧她的衣袖:“你为何忽然提起宣平侯爷,我,刚那个要杀我的人,跟宣平侯爷有些像,但不是他” “你说什么”林江琬只觉他的恐惧像是顺着袖子传到自己身上,跟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跟侯爷有些像难道是” 她问完这一句,脑海中忽然一道白光闪过。 之前姚铁匠说是侯爷向他买刀,她疑心其中另有误会,一方面是对侯爷莫名信任偏袒,另一方面也实在是因为姚铁匠的眼神不好。 但丁树说那人与侯爷相似,她立刻就信了,那是因为丁树以打蛇为生,眼力耳力比常人可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所以他说像,就是“像”,不是“是”。 这点不会错。 她渐渐明悟,或许也正是因为丁树不会看错,所以姚铁匠能安心睡大觉,他却要被人灭口了。 林江琬浑身发冷,第一次觉得有些怕。 什么人会跟侯爷相似很不巧,她之前正见识了一位 那天侯府设宴,正是小郡王不在府中的时候,那个人曾经无声无息地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一步,一路跟到漆黑一片的回廊之上 如果真是她想的这样,那么那个人还曾经蛰伏在船底水下,忽然一跃而起砍了小郡王后逃之夭夭,还就在刚才从窗外扔进绳索,套住丁树大哥的脑袋,要将他挂在窗户上活活勒死。 这回不光是丁树哭,林江琬也吓得有些想哭。 她正想着要不要先扶了丁树大哥逃到山下去,就听外面一阵人马纷乱之声。 抬头一看,竟是陆承霆拎着人回来了,长风几人也从城中赶来,正好都到了屋子门口。 陆承霆微有些喘,将横扛在肩上的男子往地上一扔,对着林江琬走进两步:“先前果真是误会了,这人不是宣平侯,我追在他身后看他身形,也险些认错。” 他说完,对林江琬拱手:“打不过就要自尽,被本王拆卸了下巴和手脚,还请姑娘出手替他治治,今日必要让他开口说清他是什么来头。” 林江琬望了一眼那人,只见他一身黑衣就那么瘫软在地上,手脚都怪异地扭曲着,连下颚也歪斜在一边,看上去毫无生气,比丁树之前看着更像是濒死之态。 成年男子骨骼坚硬,能像拆小件玩意一样把人掰成这样,小郡王的力道可真是够骇人的。 想来如果不是上次在水中偷袭,这人也万不可能伤到他。 她抬头看了一眼只会拆不会接的小郡王,又转向那人:“你就算一死也不难被人认出身份,我这就替你将骨头复正,有话好好说,不可再动自尽的念头了。” 她说着,走过去扶住那人手脚用力推拉几次,骨节咔咔作响之后,四肢总算不再扭曲,不过经过这样的拆卸,几处关节要害定然青紫红肿,不修养个十天半月是难以恢复自如的。 林江琬再端着他的下巴用了巧力一推 扭曲的面容在她手上恢复原样,四目相对之下,林江琬望着那不久之前才见过脸,无奈地喊了声“二叔父”。 林江琬有很多话想问自己这位“二叔父”,可不等她问,二老爷反而一脸怒意地看她:“你竟跟这等乱臣贼子一处他与老国公乃是一丘之貉早有造反之心,偏你父亲信他们果真你也是如此愚笨,我满府皆是衷心大历之人,怎会养出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女儿” 林江琬一阵无奈,侯府女儿不是她,她听着倒也不难过,只是听这“二叔父”话里的意思,造反的人倒又成了小郡王了 这 事情到了这一步,远比她自己的身份还要糊涂,更不是她能弄得明白的。 更有甚,她现在知道了这么多,又要担心自己的性命。 她叹息一声,起身带着怀疑的眼神又看了一眼陆承霆,识趣地转身回屋里跟丁树大哥一起蹲在角落等结果去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林江琬一点也不想听外面的对话,可这地方就这么大, 破屋连门都被郡王踩在一边了, 大敞着往里灌冷风, 更隔不住外头的声音。 只听二老爷的声音铿锵有力, 被接上了下巴也不嫌疼,说得愈发起劲:“尔等乱臣贼子, 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你祖父陆老国公在北疆屯兵欲反, 留下你这个孙子在京中做了圣上面前的红人,一头唱黑一头,却将反贼的帽子扣在我们宣平侯府之上” 不等陆承霆说话, 他继而又冷笑道:“你别不承认,我大哥当年辞官还乡, 便是听了老国公的诓骗之言, 他说当时大历朝中要有巨变可后来呢朝纲稳固纹丝未动, 他自去了北疆给自己攒下雄兵百万, 我与大哥在南郡却冷落成了连府衙官差都不如的闲人就这一回, 就这一回你查我侯府,也是因为老国公的书信你怎么不去查他” 比起他的嘶喊怒喝,陆承霆的声音却冷静很多:“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既然知道我因何而来, 就该明白国公爷反与不反, 自有圣上定夺, 侯府与国公私通书信一事, 本王也早已弄清楚回奏陛下了。反倒是你现在抓你,不过是要先断一断你在江中行刺与我的私事,你攀扯那许多做什么” “我与你没有私事”二老爷的声音远压过陆承霆,“我大哥迂腐愚忠,听信你祖父之言,卸去了我李家所有兄弟子侄的官职,他不许我入朝也就罢了,侯府几位公子满腹经纶皆是栋梁之材,也被他圈在府中我行刺与你,是因你有心迎娶三姑娘又要替你祖父收买人心,当然不能让你如意我拼了一命,也要让大哥明白,唯有身在朝中实权在手,才能不被你们任意摆布” 林江琬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侯爷以前听了国公爷的话,不但不许二老爷入朝做官,还不许侯府任何子侄兄弟出仕,活活将一府栋梁之材全养成了闲人。 二老爷这时候又听说侯爷的女儿要嫁给小郡王,觉得小郡王与老国公是一伙的,便兵行险着行刺与他,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杀死小郡王,只是为了让小郡王不信侯爷,侯爷为了自保也不得不与小郡王对抗。 说白了,不管是为了他口中的忠心耿耿,还是因为他耐不住南郡的闲人生活,总之这一切就是他挑拨离间,想回朝当官。 陆承霆也听明白了,冷笑一声:“你做出这么多花样,先让本王怀疑宣平侯爷,但这事却又不是侯爷所为,所以我查得越清楚,他与侯府就越清白。反过来他倒是会因为我而心生怨恨或惧怕,与国公爷离心,从而遂了你的意,让你们复职为官。事情的关键在于,你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住。” 二老爷终于不说话了。 他瘫坐在地上,手脚都不能动,又被陆承霆几人围得严严实实,生死都不由他自己。 他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觉得自己逃不过一死,临死前不吐不快的肺腑之言罢了。 他纵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有道理,然而陆承霆最后一句话却是没错。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住。 这件事从一开始,他是没打算连累任何人的。 他起初对侯爷说,宁愿杀了三姑娘,也不能让她嫁给陆承霆。 可是侯爷没有同意。 他知道侯爷愚忠,便决定用行刺的方法,按照他的想法,刺伤陆承霆之后,一切就该按照他设计的方向发展。 他行刺归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回府之后听说三姑娘投湖,他还感慨了一阵,觉得三姑娘与他心思相通,比她的侯爷爹更有气节。 可谁知,后头的事情却与他想的不一样。 不知什么人治好了陆承霆的伤,让他大摇大摆住了进来,而这时候三姑娘也捞了回来,侯爷非但对陆承霆没有半点抱怨,还对他礼遇有加。 更让他内心不安的是,陆承霆似乎对三姑娘也很满意,还专程让随行嬷嬷采买了一堆金玉头饰送进府邸来。 他故意与侯爷吵架争执,说是希望三姑娘嫁给陆承霆,又将这话从老夫人口中传给三姑娘试探她,盼望她能再做一次贞烈之事。 谁知她这回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听说要嫁给郡王竟然也没反对。 全然是看上了那些首饰头面 回想这些日子,整个侯府宴客的宴客,备嫁的备嫁,四下欣欣向荣一派喜气洋洋。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而欢喜,只有他独自一人,为了家国大计心中悲凉夜不能寐。 他每日看见小郡王一行人进进出出去查探消息,心中又是憎恨又是害怕。 那夜小郡王不在府中,他原想着再对三姑娘动手,可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那眼神竟然像是发现了。 从那之后他越发心虚,寝食难安,莫说吃饭,连喝口水都会反胃吐出来。 他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想着做点什么,擦干净这些首尾。 只要没了证据,他以后还有机会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事情。 他确实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住,而且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陆承霆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的整个计划,明明完成的很好,可是每到关键之处却总是横生枝节,而这些枝节又好像都跟一个人有关。 他有些茫然地望向破木屋里那个纤细的身影。 想到她跟着郡王一同出现,刚才还为自己掰正了手脚他就更想不通了。 林江琬正在屋子里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希望外面的人不要注意到她,就见二老爷这样直愣愣地朝她看过来。 她浑身一个激灵,又想跳起来躲到屋子角落他看不见的地方。 谁知她这边还没动,二老爷忽然对着她笑了起来。 那声音,起初是“呵呵呵”的轻声低笑,而后越来越大,变成“哈哈哈”的奔放之音,再后来变做“桀桀桀”的狂笑之声,笑声响彻山野,震得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这是 疯了 她正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为他诊治,陆承霆倒是干脆,右手扬起一个手刀将二老爷重重砍晕,对长风吩咐道:“送回侯府交给侯爷,跟他说清楚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请郎中替他医治,治好还要再审,我随后就来。” 长风得令,与其他侍卫将人抬起往马背上一挂,纵马下山去了。 陆承霆这才转回头,进屋看着蹲坐在地上的林江琬。 林江琬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再回想三姑娘那张花笺,也想明白了她并不是无中生有向壁虚造,再联想前因后果,又岂会不知自己曾经险些送命在二老爷手上。 她算是胆大的了,此时都觉得自己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见陆承霆看她,她苦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却也实在不知下一步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陆承霆见她的身子微微抖着还强做镇定,心中直觉有些闷闷的似是生气,又似乎是心疼,总之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描述之感。 至于一旁比林江琬抖得还厉害的丁树,则是被他自动忽略了。 他蹲低了身子,在她面前半坐下,平视着她的眼睛:“之前本王曾经许诺,姑娘为本王解了药方,再依据刀伤找到害本王之人的线索,便允准姑娘离府。” 林江琬眼神一亮,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陆承霆却在心中暗叹一声。 她是侯府三姑娘,他原本想着再逗弄两天就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让她这成日提心吊胆的人也开心一下。 谁知忽然出了这事。 现在侯府二老爷认罪之后,必要押解进京,虽说这些事看上去确实是他一人所为,但会不会连累侯府,最后要看圣上怎么想了。 侯府要是被问罪,她这边刚认回亲爹,岂不是又成了罪臣之女 上回林茂那事不曾连累她,这一次她要是认了回去,却未必逃得过。 但让她再做回林江琬,她已经被他拉着四处露面,万一侯府有变,那时她孤身一人只会更加危险。 侯府平安之前不能认回身份,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在生活。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狸猫 见她还闪着大眼等自己的下文,他颇为不忍道:“本王原想着要放你走,不过现在本王改主意了,看你还有些用处,本王勉为其难,将你娶了吧。” 林江琬今天受得打击太多了,原想着若郡王能就此放过她,她这些打击也不算白受。 谁想等了半天,竟然等到这么一句晴天霹雳。 郡王说什么 勉为其难将她娶了 她被这晴天霹雳劈得晕头转向,身子一歪跪倒在地上,自己掐着自己的人中缓气:“郡王之前说过:一介庶民,小小游方郎中,居然胆敢肖想郡王妃之位音尤在耳。” 陆承霆将她的手从人中穴上摘下来,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你想好了再答应。” 林江琬拼命在他手里摇头:“我没答应。” 陆承霆瞪着眼睛看她,他平生头一遭跟人说起嫁娶之事,竟被拒了 下一刻,他双手一松,将她扔回地上,冷着脸起身:“说的有理,一介庶民自然不配,本王也不过随便说说,算你有自知之明。” 林江琬捂着胸口,刚要松一口气。 只听他又继续说道:“郡王妃是莫要肖想了,做个婢女却是使得待过些日子,你与本王一同北上京城。” 林江琬差点哭出来,刚要拼了小命再次拒绝,就见陆承霆忽然又弯下身子,凑近她,在她耳边低声一句:“去了京城,也许能打听到些林茂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定这一回,你真要想好了再答应,否则连正经婢女都做不成,就只能做个洗脚婢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林江琬乍听见父亲林茂的名字,瞬间瞪大了眼睛。 她这种籍籍之辈, 一辈子能接触到的人, 也都是像姚铁匠和丁树大哥这样的身份。 所以当年即便她认为父亲含冤, 却也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她还记得母亲自缢身亡后, 她单单是为母亲下葬一事,就狠狠见识了一遭人情冷暖, 村里恶霸来占她房子, 她向那些乡绅员外去苦苦告求, 企望能有人替她说句公道,自然也是又遭了一片白眼。 所以,听说父亲被抄斩之后, 她除了遥遥向京城叩拜磕头,磕到脑门淤青之外, 再站起身也只能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父亲的身份那么高, 斩了他的人是皇帝, 书写他罪行的是圣旨。 她连去京城的路在哪里都不知道, 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见皇帝, 去问问那圣旨是否写错了。 而现在,小郡王说带她去京中可以打听到父亲当年的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悲戚:“郡王说话算话吗真能带我去打听我父亲的事” 陆承霆瞧着她这样就有些气闷。 自己方才说了那么多,哪句不是为她着想, 连要娶她这种话都说了, 她左躲右闪就跟要了她小命似的。 偏就只听见林茂那一句。 但见她眼中隐隐闪动的悲伤, 加之自己已经失信于她一次, 这次便先不与她计较了。 他直起身子:“本王对自己人特别好,虽然你是洗脚婢,但从此也算是自己人,等回侯府料理了你的及笄礼,就带你去京中打听林茂当年的事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林江琬心头那点伤心顿时被气得荡然无存。 她好好一个人,就算不提给他治疗肩伤的救命之恩,这之后又帮他辨别药方,找寻线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怎么就沦为洗脚婢了 她真有心想跟父亲说声对不住,继承二老爷志向,直接拿银针将面前这男人戳死算了,可父亲的事情机会难得,被他的挂在前头当招牌,真让她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再看小郡王居然还真的一本正经等她回答,她长长吸了口气:“可是我手脚粗苯,从没伺候过人” 陆承霆倒也大气:“本王教你。” 林江琬一噎,如果说之前面对二老爷令她难过,提起父亲的事情又让她伤心,此时她真的是什么心思都没了。 再看一眼那张她曾认为龙章凤姿十分俊朗的脸,她跳起来捂着耳朵跑出屋子,一点都不想再听他口中的任何一个字。 “看看你,当个婢女怎么还高兴的哭了”陆承霆见她跑出去,又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这才收了脸上的顽劣。 他默默看了那背影一会。 如果说之前要娶她那话,算是他莽撞,但刚刚那一瞬,他却是有十分真心不想让她继续伤心下去。 生气总比伤心好。 先让她气着吧。 他跟出去翻身上马,顺手将她捞上来圈在身前,“从今日起,侯府的事情就不是你一个小婢女能胡乱伸手的了,你记清自己的身份,有什么事情都要第一时间先请示本王。” 林江琬一回了侯府,就一头撞进双筝院,将屋子门关上,还命凤喜在外守着。 虽然知道如果真有什么事这门和凤喜也挡不住。 但她就是打从心里觉得不安全,非要如此才能缓一口气似的。 可她没想到,这一招没拦住她不想见的那个人,却拦住了一脸焦急忧心的老夫人。 凤喜急匆匆从外进来:“姑娘,老夫人与二太太来了。” 林江琬这一日累得连想事情的劲都没了,正准备往床上钻,听见这一句,连忙又钻出来。 老夫人和二太太脚步匆匆已经进了门,一脸的焦灼急切。 “祖母二婶怎么这时候过来”林江琬她趿着鞋迎出去给两人问安,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候,这时候过来,恐怕也只能为了一件事。 果然,老夫人和二太太双双沉默了一阵之后,二太太率先开口了。 “琬琬,你年岁还小,正该无忧无虑,有些事原不该说与你听的,只是这一回婶娘与你祖母确实没法子,只能来求助于你。”二太太说着,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泪意:“府中出事了,你二叔父他” 二太太一边抽泣,一边说起刚发生的事。 就在刚才不久的时候,长风护卫将一身黑衣的二老爷提回来,直接扔进了侯爷书房。 紧接着没过一会儿,小郡王也回来了。 书房的门紧紧关闭了半个时辰,在外守着的都是郡王手下的人,谁也不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门再打开之后,二老爷就被捆得严严实实,连嘴都堵了,关押到郡王所在的韶鸣院去了。 听下人说,似乎还听见二老爷一直在笑。 她和老夫人知道了,当然惊慌失措,连忙去向侯爷问询,谁知问道的结果,却是二老爷曾经意图行刺小郡王,被人证据确凿抓了个正着。 老夫人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温文有礼的二子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二太太起初也是不信。 侯爷便将小郡王口述的那些事情一一说与她们知道。 这一下两人都无法辩驳了毕竟老夫人是为人亲娘的,知子莫若母,而二夫人又是枕边人就算二老爷掩饰得再好,平日也难免有些言行中显露了他郁郁不得志想要入朝又对侯爷大哥心生不满的念头,正应了小郡王的话。 两人知道二老爷犯了大错,便想着接下来该要如何弥补,至少要保住二老爷性命。 一时都想着是否要去郡王面前求情,或是舍了银子往京里疏通之类。 谁知侯爷却脸色怪异地说了郡王接下来的打算他说万事有圣上定夺,不过过两日就是三姑娘及笄的日子,让侯府把心思用到正经事上,好好准备及笄礼。 这一下,可将所有人都弄懵了。 虽然说郡王一开始带着那么多重礼来侯府,确实是打着要为三姑娘庆生的名头来的。 可现在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再说这些却是像在开玩笑了。 侯爷已经去想别的办法了,而她与老夫人这边,思来想去,觉得或许郡王对琬琬当真是有些情谊的。 于是便来了双筝院。 林江琬听说陆承霆还真要侯府准备过两日的及笄礼,一时瞠目结舌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之前在山上确实听陆承霆说了一嘴,还只当他又在无赖玩笑。 但不管他心里怎么打算的。 二老爷这事情太复杂了,早已超出她们这些后宅妇孺们的见识。 况且二老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真的说不上来。 在二太太眼里二老爷是个和善的夫君,在老夫人眼里他又是孝顺听话的孩儿。 可自己亲眼所见二老爷为了入朝为官,曾对她起过杀心,还有丁树大哥眼里,一定会觉得二老爷比毒蛇还恐怖。 所以在她看来,若二老爷真是那种野心勃勃之人,这回整个侯府搞不好都要被他连累进去,而且小郡王都不能轻易评定是非对错,只能将此事原原本本呈上,请圣意定夺,她又能做点什么呢 二太太急匆匆讲完外头的情况,紧接着就说明了来意:“琬琬,郡王现在什么人都不见,但过两日就是及笄礼,郡王既然这么吩咐,想来是真的看重,应该会来观礼的所以二婶想让你在笄礼上抽个空问问他的意思,至少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你你二叔性命无忧,咱们才能去想法子。” 她说完,再也忍不住,低低哭了起来。 老夫人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但既然跟着来了,又听着二太太说完,便也是这个意思。 林江琬一听到要让她去问陆承霆,顿时有些犯难。 她又没办法告诉老夫人,她一不小心将三姑娘原本的郡王妃混成了个洗脚婢,现在不被他每天欺负一回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说得上话。 更别提这种大事,小郡王能听她的 老夫人看出她的为难,心中不忍,但都这时候了,也只能开口:“琬琬,你与郡王的婚事还没一撇,娘家就成了你的拖累,祖母实在是对你不住,只是这一回,你无论如何要帮帮你二叔父” 其实在老夫人一开口的时候,林江琬心里就已经答应了。 她虽跟宣平侯府没有任何关系,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到老夫人就哭得委屈那样,对于侯府和老夫人,她总有种莫名牵念,老夫人的话,她根本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认真安慰:“祖母二婶放心,也不必等过两日了,我这就去寻他。”说完之后又怕老夫人和二太太还有不安,又咬着舌头加了一句,“依照孙女看来,郡王为人还算讲道理,也不是求他徇私枉法,只谈谈口风求个准信,他会答应的。” 老夫人和二太太此行其实没抱太大希望,三姑娘再懂事,毕竟也只是小女儿家,弄不清楚这里头的关系。 她原本身份就矮了郡王一截,又曾经对他那样的惧怕,现下二老爷又犯错再先,连她们这些老的都没办法,她一个小的,若真的不愿意去也是情有可原。 谁都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老太太望着她,仿佛又瞧见了点希望,二太太原本已经冰凉的心也开始回暖,拉住林江琬一阵啜泣感谢。 林江琬又说了些让她们放心的话,便先送走了二人,换了身衣服,起身朝韶鸣院走去。 第30章 第三十章 这一路脚步匆匆, 满脑子里全是老夫人的焦急和二太太的眼泪。 可等快走到韶鸣院了, 望着那高深的院墙, 林江琬又迟疑起来。 该如何去劝呢 她再没见识, 也知道二老爷所犯之事十分严重, 想想之前姨母表哥做了坏事,落在郡王手上, 那都是打算一刀砍了的结果。 这回二老爷可是砍了郡王一刀。 能善了吗 要是就这么空口去劝,别说会不会又被他奚落一顿, 便是她自己也不太说的出口。 眼见着天色真的晚了,再不进去又要等到明日,不得个准信今夜侯府谁能睡得着呢。 这样思来想去, 在韶鸣院门口转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还是只有一个法子小郡王曾答应找到三姑娘,后来人跑了, 这笔账细算算就算不能为她挺直腰杆,也能勉强成为她开口的资本。 一咬牙,她上前对着敞开的院门扣了扣。 韶鸣院虽敞着门,但戒备却严。 以前苏姑娘就不得其门而入, 后来也听说过三三两两不懂规矩的下人私自入内, 哪怕只是打算为众位浆洗衣物, 都被严审一翻扔了出来。 而今大约因为二老爷在里头捆着,这戒备就更严了。 林江琬这边才准备自报姓名, 就见一道黑影从天而落砸在面前, 细一瞧, 正是长风。 长风也瞧见她了,准备扔人的动作一停,表情声音都和善很多:“林姑娘怎么这时候过来” 林江琬笑得讪讪:“有些话想找郡王说说。” 长风扬眉,上下又打量了一遍这位林姑娘。 今日人赃俱获地抓了二老爷,其实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按说也就该走了。 谁知向郡王询问何时开拔,却得了一句话等后日过完及笄礼就走。 长风当时跟一众侍卫面面相觑,都差点没把自己耳朵掰下来。 郡王这是扮演好贤侄上瘾了真把自己当人女婿啊 而且不但如此,他们这趟捉了二老爷回来,连审都来不及细审,就被郡王又派出去做别的事情了,这件事,也是与眼前这位林姑娘很有关系的。 这些都算起来,长风再看林江琬的眼神自然不同。 听说她这时候过来找郡王说话,语调中也带了异样的拐弯:“郡王他正给姑娘准备了个惊喜,姑娘请随我来吧。” 说罢,转身朝着一间紧闭房门的屋子去了。 林江琬有点郁闷。 不是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惊喜呢这郡王真的是她见过平生第一大闲人了,没事就在她身边转悠,还赖在侯府不走,想躲都躲不开的那种,还有,按她对他之了解,惊喜大约也就是将她从洗脚婢擢升为正常的婢女,还能怎的 她还是拿三姑娘的事情逼一逼他,让他善待二老爷是正经。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着长风走进屋子。 谁知这一靠近,忽听一女子低低啜泣之声。 女子似乎哭得伤心,而后似乎是郡王拍了桌子,屋中终于安静下来。 林江琬顿时愣住,这屋子里的女人哭有什么可惊喜的惊吓还差不多。 惊吓中复又想起父亲的手记中有载,癫狂之人有时会忽然错乱了阴阳,哪怕之前是个彪形汉子,若一朝受了刺激脑袋坏掉,也有可能簪花抹粉,嗓音纤细,变成娇滴滴的大姑娘。 别是郡王把二老爷折磨成这样了还管这叫惊喜,若真如此,她可怎么去向老夫人说 她一揪心,也顾不上那么多,不等长风通报就提着裙子冲了进去。 此时天色将晚,屋子里光线有些暗。 屋门打开,她眯着眼适应了半息定睛去瞧,只见正中里纵向摆了张桌子,桌子的两头分别坐了两个人,面对着门这边的正是陆承霆,而背对着这边的,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 两人听见门被打开,一时齐齐朝门口看过来。 林江琬顾不上看小郡王,自然是先看向那女子,确认其并非是被吓得阴阳错乱的二老爷,正要松一口气,却再是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 她素日也算见识广博了,却从遇过这种看上去犹如照镜子一般的人。 眼前椅子上回头望她的,从头到脚装扮没有一处与她相同,但那种一个模子出来的感觉,却是让她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眼中含泪,回头无助看她的女子,不用旁人介绍她也能立刻认得 “三姑娘”她脱口而出,一时连自己之前的打算都忘了,只那么定定看着那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她这边站着不动,那三姑娘却不见外,跳下椅子直接冲到了她的身前。 林江琬见她动作又快又急,本能伸出双手去迎她,谁知她却像乳燕一般抱上她的腰一个回旋,转到她身后去了,口中还瑟瑟喊道:“姑娘,姑娘救我” 林江琬举着空落落的两手,被推得不得不直面陆承霆。 她侧脸回头看看躲在背后的人,又看看面前一脸阴云密布的小郡王,顿时心下一阵苦笑。 还想着用郡王失信的事情摆条件做交易,谁知郡王也有重诺的时候。 现在大活人都在这儿了,这笔账自然勾销。 但眼下这两人是做什么呢郡王一脸要吃人的样子,三姑娘又哭得发抖死抓着她的后襟不放 二老爷的事情不得已先放放,说和这个场面比较紧要:“三姑娘,郡王不是坏人,你无需怕他。” 见背后的人还不肯松手,她只得又道:“之前姑娘说侯爷要加害于你,就是郡王查清了此事与侯爷并无关系,其实是你二叔父所为当然,你二叔父也并非无缘无故,他也是为了侯府不管怎么说,有郡王在就没有人敢害你了,这还不好” 侯府二老爷所作所为,林江琬并不认同,之所以帮他说话,完全是因为怕吓到三姑娘。 她一见三姑娘便觉得她像个孩子似的。 明明身量与她一样,她却忍不住用哄孩子的口气与她说话。 她说完这一番,背后的三姑娘总算露了个头:“你去跟他讲,我已有意中人了,不会嫁给他的。” 林江琬偷偷看了一眼陆承霆,这人怎的见人就说要娶呢,才在山里吓唬她还不够,这下还要吓唬三姑娘 不过听了三姑娘的话,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一脸要吃人的样子了。 她平日里与他说话,真称得上为保小命低三下四唯恐哪句惹了他不痛快,谁知换成真的三姑娘,这分明都吓得浑身打颤,语气中的颐指气使却丝毫不减。 他那样暴躁脾气的人,如何忍得。 果然,她这边刚看了一眼,就见陆承霆猛地站起身,一把将身前桌子掀翻,朝她直直走了过来:“本王何时说过要娶她的话,就算娶那也不是她” 身后三姑娘不服气地继续哭:“那你就放我出去,我要与表哥在一处。” 说完,又转向林江琬:“我不想回侯府,姑娘你替我在侯府待着不是挺好的,你什么都会,不管是我父亲还是二叔父,他们那么厉害的人都杀不了你” 别的事情林江琬一定应她,可这事,她要如何答应 她几次设法寻她,一半是担心她的性命,但最重要的也是想要将自己换出来,不要每日担惊受怕,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 原本见了三姑娘,心里是该十分激动的,还有许多话打算与她说,这一下却是不知该怎么说了。 陆承霆之前听见三姑娘污蔑他说要娶她,心里就恨不能将她一掌拍死,现在又见她这样刁难林江琬,顿时来了真火气。 他上前一步,伸手抄过林江琬的身子就打算将人拎出来。 林江琬被他高大的身影压着,见他还要动手,连忙劝道:“三姑娘年幼无知,说出的话哪能作数,还是要看郡王如何打算” 陆承霆面对着她,心里那股怒意才总算消退一半。 他之前放任三姑娘在外,并非找不到她,而是觉得没那必要也懒得再去花费时间。 而今既然打算带走林江琬,便想着拿走侯府一个,再还给侯府一个,神不知鬼不觉换回来,也省了侯府纠缠的后顾之忧。 长风他们刚才回来之后又出去,就是被派去做这事了。 对于十二骑来说,能找到第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入夜前,果真又寻到了三姑娘和表哥的住处,现在表哥被人拘在原地,三姑娘被悄声带进府里,准备安排她们见上一面,等及笄礼后就换回来。 这事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哪知道这三姑娘居然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一见他就哭个不停。 还说要与表哥同生共死,坚决不肯回府。 要搁在以前,不管她愿不愿意都由不得她,真不愿意的话,她不是爱投湖吗再丢回湖里一次就是了。 但现在多了个林江琬,眼见她那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他,他忍了忍,尽量把话说得婉转漂亮些:“本王打算将她与她二叔父关在一处,看看她还敢不敢曲解忤逆本王的意思。” 这话一出,林江琬就觉得身后人双腿一软向地上坠去,她连忙转身扶住,将她揽进怀里。 三姑娘哪里知道原本还有更凶残的等着她,单是听见这一句就差点被吓破了胆,只觉眼前这男人就是恶鬼转世,是世上最残暴无良之人了。 见她终于老实下来,陆承霆的耐心也耗尽了,他对外喊了长风,让他进来把人带走找间干净屋子关起来,还不忘吩咐若是不听话,就与二老爷关在一处。 长风进门见三姑娘并没起到“惊喜”的作用,对她十分失望,提起来向外走去。 三姑娘起初还想大哭大叫,因为终究是怕被跟二老爷关在一起,眼泪汪汪地看了一眼林江琬,委屈地对她挥了挥手,跟着长风走了。 林江琬脚下不自觉向外追了几步,听身后传来陆承霆低沉不悦的声音:“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婢女现在人也见到了,说吧,这时候来找本王有什么事”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林江琬觉得侯府现在就像是一间四处漏风漏雨的破屋, 她堵上这个洞, 那个洞又灌进水来。 这边求二老爷的话还没出口, 三姑娘又落在郡王手里了。 见他语气不善地问自己找他什么事,她真是有口难言。 她往门口挪了两步,勉强露出个笑容:“今天太晚了, 见三姑娘又耽误了时间, 要不我明日” 话没说完, 就见陆承霆慢悠悠走到她身边, 站住看了她片刻, 又慢悠悠伸出手“啪”一声, 将屋门关了。 林江琬“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立刻小碎步逃离门边,重新回到屋子正中。 屋子里光线昏暗,加之门窗都关上了,又只有他们二人在内,更营造出一种私密氛围。 陆承霆对这氛围有些满意, 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 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你这时候过来, 是想说侯府二老爷的事情”他斜了她一眼,又用下巴指了个座儿给她。 林江琬原本都打了退缩的主意了,被他一句说穿,顿时红了脸。 见她仍不肯坐, 陆承霆嘴角勾了勾, 继续道:“三姑娘我也找回来了, 如今不欠你什么,你确实不好开口,不过老夫人和二太太可是等着呢,你这样回去可怎么交代” 说完又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座。 林江琬认命地闭了闭眼,摸索到椅子边侧身坐了一半:“郡,郡王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可否在二老爷一事上稍抬抬手,老夫人和二太太实在不放心,所以才让我来,想着求郡王多多照拂,别让二老爷太吃苦了。” 二老爷对郡王下手这事,换个脾气好的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何况凶神一般的小郡王和十二骑,老夫人和二太太也是生怕这人还不等送到圣上面前就先被他生吞活剥了。 所以并不求徇私枉法,只求一个说法,问问小郡王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陆承霆沉吟点头:“人之常情,来问问也是应当。” 林江琬见他信步在屋子里走着,随意举手投足都既洒脱又贵气,这时候居然还一本正经说出这话来,完全事不关己的轻松自在,不得已,只能仰着头小声开口再催:“那,郡王的意思是” 陆承霆正在屋子里踱步,一圈一圈离她越来越近,此时正像不经意走到她身边一样。 他停住,低头望着她:“本王的意思照拂他不难,好吃好喝送到京城给陛下处置也不难,甚至,在临走前,将他松开跟老夫人二太太说上一番话,这都不难。” 林江琬的眼睛瞬间亮了。 老夫人和二太太万般放心不下,不就是因为没瞧见二老爷人吗,不管是押解进京还是如何,要是能见上一见,说几句话,自然胜过她在中间传信不灵。 而且听郡王口气,不但能不对二老爷动手,就是带些吃吃喝喝照顾着,也不是不行。 她实在没想到,他竟比她想的还周到。 这样一来,十分顺利就完成了老夫人的嘱咐,简直是意外之喜。 她连忙起身就要行礼。 才站起一半,肩膀就是一沉。 陆承霆一手按在她肩上,将她重新按回去,眼中比她之前的光芒还亮:“答应了你,本王能得什么好处” 林江琬被按得重新坐回椅子,眼中的光也熄了。 几次交锋她竟还如此天真,以为郡王能一口答应,还替侯府考虑周祥她真真是白长了个脑袋 不过,他提到好处,这便是还有得商量。 她抿了抿嘴,下决心:“侯府应该是舍得银子的,这件事上,无论多少银子” 陆承霆乏味摇头:“本王何时缺过银子” 其实不用他说,林江琬自己说到一半就想明白了,还记得在侯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送来那两箱子礼物,里头什么值钱的没有,还有后来去来仪楼买首饰,连账目都不看,只估个大概,一沓银票放下就走。 而反观侯府,在她眼里已经是滔天富贵了,可跟他比的话,确实还差许多。 陆承霆就站在她身边,一低头便将这小脸上的乱转的心思全都读了个明白。 今日原本要开始准备回京,譬如路上要怎么走之类的事情长风几人还等他示下。这边又多了二老爷和三姑娘的事,到了这个时辰未进水米,他也有些疲乏。 但见着这一张脸,其余的都不急了,只单单为她的愚笨着急。 往日在京中,动不动就有女子对他说愿随侍左右以心相许,仿佛天下女子的嘴边都挂着这种话似的,张口就来。 怎么她就不会说 他皱眉提醒:“本王看在你是自己人的份上,才打算善待二老爷,所以这报酬也该你出,你别往侯府上想了。” 林江琬确实想不出侯府除了银子还有什么能给他的,被他这么一点,瞬间呆住。 “郡王还不知道我么”她低头看了自己一圈:“除了略懂些医术,我什么都没有” 陆承霆从未见过如此不开窍的女子,顿时有种心血白费的感觉。 虽说他自觉对她也不至于真动了什么心思,但论起过往女子中,掰着指头算算,全加在一处所说过的话用过的心也不如在这只狸猫身上的多。 所以照以往的规矩,也该是他岿然不动,她死心塌地才对。 谁知她居然不感恩 不声泪俱下说些愿以芳心相酬之类的 这事上头,那讨人嫌的三姑娘都比她强,至少嘴边还总挂着个表哥。 他蹙眉又走了两个来回:“当真只会医术别的都不会了” 林江琬呆呆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 话音未落,就见刚才还在她面前转悠的高大身影忽然进了里间,然后钻进帐子,往床上一趟。 帐子里传来他的声音:“本王病了,过来看看。” 林江琬呆呆起身,跟着他往里走了两步才觉得不对。 真染病气之人,未必就要把脉才看得出,其实从一个人的气色声音都能初辨一二。 郡王方才在她身边走的那几步,步步稳健,说的那几句也是中气十足。 别说没病,怕是整个侯府都找不出比他更健壮的了。 她站在往里屋的门口不肯进,只伸了个头看他:“郡王没病吧” 陆承霆差点脱口而出“本王有病”,人都躺床上了,见她缩头缩脑的狡猾样子,又撑着身子坐起来瞪她:“庸医,本王还能骗你不成” 林江琬是一万个不愿意靠近,但说来说去,二老爷的事情到底还没着落。 她心中默念着父亲教导的那句“百无禁忌”,一步一蹭地挪腾到他的床边:“请郡王伸手。” 她说完,见他没动,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他。 一看之下,不知为何,竟觉得他冷沉的面孔下藏着一层委屈。 莫不是真病了林江琬一时愣住,又往前走了两步,慢慢放下戒心,伸出手主动去探他腕脉。 陆承霆将手一缩,让她摸了个空:“不是这里。” 他又指向自己腰侧后背处:“这里,伤了。” 他说完,转过身用腰背处对着她,自己面朝帐子里头,不再多言。 林江琬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只觉这一回他连声音都带了委屈了。 她又凑近些,站在床边弯下身子,一手撑着床沿,另一手轻轻覆上他的腰间,小声问道:“是这儿如何伤的” 手下的身子似是一僵,紧绷绷的,声音也变了个调:“不是那儿,再往上些,今日捉二老爷时伤的。” 林江琬一听真的伤了,心中多了些歉意,只怪他这人太无定数,说出的话也总让人又怕又恼根本不敢全信。 但说起来,他也帮了她许多,而她确确实实就会这一点本事,是绝不该对他吝啬的。 她压下心思,认真将手挪了个地方:“可是这处” 陆承霆仍旧面朝里,沉默地点了下头,心中正觉得自己这步棋走的不错按照她对侯府这种管闲事的劲头,虽不聪慧,但是个心软的女子,这手放在背后小小软软的直熨帖进心里,比跟听她说那些不开窍的话有意思多了。 林江琬的手在那里摸了摸,可隔着里外两道衣衫,根本摸不出什么来。 她想叫他脱衣,忽又想到上次他脱衣时的凶狠,不由就是一个哆嗦 陆承霆面对着帐子闭着双眼,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就算不回头,也知道身后女子再想些什么。 他正要起身将外衫脱了,却忽觉那熨帖的小手转了方向,正在一点一点掀起他的衣袍,径自贴着她的后背钻了进去 他猛地睁开眼,浑身瞬间升起一股燥热,不等多想,那绵软微凉的小手已经贴上了他后背的肌肤。 “确有红肿。”林江琬低低出声。 她已经看见了受伤的地方,郡王今次确实没骗她,腰背一侧似乎有重拳打过的痕迹,看力道,大约是他将二老爷生擒之后夹在臂膀下头,反而给了二老爷还手的机会。 见他还安静地面对里面,她也十分庆幸自己没喊他起来脱衣。 后背这块地方只需掀起一些就能看到,她自己动手不用面对他反而更妥。 但令她不解的是,她才一碰上,手下那块肌肤就变得铜铸一般,这样绷着不嫌疼吗 林江琬的手指在那伤处轻轻按压,确定未伤到筋骨,又摸了摸:“郡王身上只有这一处吗” 陆承霆不愿回头完全是因为浑身发热生怕这热气透过面皮让她瞧见脸红,此时听她这样一说,只觉更热了几分,他压着声道:“你还想要几处本王就那样不堪用” 林江琬未留意他尾音的颤儿,赶紧摇头,二老爷都被掰成那样,她当然知道在打架这事上他很堪用了。 可惜摇头他看不见,还得解释:“只这一处好办些,用些手法细细推开了淤血,再擦上药油隔一日就好了,我这就给郡王揉揉” 长风奉命将三姑娘锁了,为了不让人发觉,直接锁到了韶鸣院那望风亭里,那里不但没人会发现,跟这边也隔的远,互不干扰。 做完这件事正准备回来复命顺便请示接下来如何打算,谁知才走到屋子门口,就听里头传来一声压抑着万千情绪的男子低吟。 长风浑身一震,立刻看向一直守在门口的姜虎和许冲二人,见二人大冷天额头渗汗,仿佛已经被这一声声低吟摧残许久的样子,顿时大感不妙。 “是郡王在里头林姑娘她也在里头”他看了看屋子,也知那声音不是从厅里传来,而是从里屋卧房传来,而且分辨方位,还像是从卧榻帐内传来。 姜虎许冲二人点头。 长风不敢相信地望着黑黢黢的屋子,都这个点了外头都暗,屋里早就黑了,也没见郡王喊人掌灯,这 这还用思索吗 长风几乎是在瞬间就做了决定:“别在这儿杵着了,所有人撤到外头守着去,未宣不得靠近一步。”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林江琬走出屋子的时候, 简直累得肩酸腿软。 其实这种替人按压揉捏的事情她以前也做过,从前姨母家隔壁住了个上年纪的阿婆, 阿婆年轻时在外做营生被富贵人家的马车碾了腿无钱医治,腿膝处骨骼旁逸长了个大包,于是每逢刮风下雨的时候, 她就会带些药油去给阿婆揉一揉,阿婆会给她一袋子自己蒸的酒糟米糕。 但没有这么累, 主要不用一边揉捏一边保持距离方才揉着揉着, 郡王的身子就会渐渐挨过来, 为了不整个人跌到他身上,她不得不撑出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 而且阿婆那里有米糕吃,他又不管吃喝。 她手握成拳轻轻在肩上砸了两下,长长舒了口气。 院子里空空的, 一个人都没有,她又怕吵醒屋里的人,只敢轻轻叫了声“长风”。 无人应答,也不知之前一院子的侍卫都哪去了。 她回头哀怨地看了一眼屋子, 估计里面的已经舒服的睡着,她便先不多留,自回去给老夫人报信去。 林江琬走的时候没注意,就在她身后不远处角落里忽然闪过个身影,一双眼睛露出兴奋和怨恨糅杂的神情, 定了片刻, 又隐藏进黑色角落里。 已经脏污发黄的玉兰花裙摆一闪而过, 往关押二老爷的屋子悄悄飘去。 林江琬路过荣华院的时候看了一眼,果真灯火通明,老夫人这个点还没睡,一定是等着她了。 正这样想着,就见老夫人身边的雁儿迎出来,见了她连忙行礼:“姑娘真的来了,老夫人方才还说,若事成,姑娘一定会来,若是不来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引进去,这一踏进屋子才知道,不但老夫人没睡,二太太也在,此时正跪在佛龛前念经。 不等她行礼,二太太已经踉跄着起身过来:“琬琬,郡王那边可有消息了” 林江琬望着那熬得通红的眼睛,连忙点头:“二婶娘莫急,郡王都答应了,定下来等及笄礼一过便离开侯府返回京城复命,还说携二叔父上京路上允咱们准备衣物吃食,等出发前,让二叔父来跟祖母和你拜别至于去京中之后,一切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 “及笄礼后就走这么快不过居然都答应了,还允了咱们再见一面”二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时候走反而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种事情,要真呈送皇上面前,其实侯府反而占便宜的。 宣平侯也是两朝臣子,这个侯爵还是先帝封的,现在上头那位皇帝年纪轻,遇到这种老臣多少要赏几分薄面。 而且只要不往谋反上牵扯,这种事情也有先例京城那地方党争倾轧屡见不鲜,经常有朝臣家眷徇私报复,今天相爷公子的狗咬了尚书大人的公子,明天祭酒司侄子又打破了通政使外甥的头。 遇上这种事,怕得就是当场下狠手报复,但若错过了时机被宣扬到明处,圣上往往都是依律严办。 杀人偿命,但没杀人的,领罚就是了。 二老爷到底没真杀了郡王,如今郡王愿意不动私刑,别的不敢妄想,二老爷至少保住一条命的希望是有了 而这一切,都要多亏了琬琬。 她嘴角咧出一个笑,然后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许久才缓过劲来:“琬琬,二婶谢谢你,之前二婶与你祖母都曾求见,小郡王却怎么都不肯见你怎么让他答应的,可许诺了他银钱” 林江琬瞬间涨红了脸。 前半句的感谢,她听着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后半句还问她是如何做到让他答应的。 脑海中又浮现起昏暗房间里床榻边上的那一幕。 甚至连手心里的触感还都隐隐存在着。 男子的身躯,可与阿婆腿膝上的大包触感不同,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与男子有这样的接触。 加之他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却又时不时的低吟和扭动 这些话断不能说给二太太和老夫人听,虽说她不讲究这些,一切以病患为重,但在她们眼里,自己现在可还是三姑娘呢,要是知道她做出这样的事情 林江琬简直想捂着脸逃回双筝院。 但要是就这么逃了,只怕二太太更要担心多虑。 她索性低下头做出一副娇羞样子:“我什么都没许诺,也没说要给他银子,是他自己一见了我,就说让我安心准备笄礼,不要思虑过多,至于那些事,也是他自己提出的。” 她说完这句,心虚地朝门窗外房顶上都偷偷看了看,确定没人听去才重新低下头。 “竟是这样”二太太愣了愣,与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苦笑。 她们之前觉得郡王对琬琬不同,但没想到竟这么不同。 这样一来,到像是给二老爷的性命添上了一重保证。 老夫人叹了一声,这事对于二老爷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小郡王如此用心,不知将来琬琬的路又会走成什么样。 她拉起林江琬的手,细细端详了她一番,将她轻轻揽住:“琬琬真是漂亮,又这样懂事,没人见了会不喜欢的只愿老天保佑,我们琬琬能有个顺遂的好姻缘郡王说得对,旁的不想了,咱们就开开心心地等着笄礼吧。” 这次回了院子总算是真的能歇下了,凤喜伺候她洗漱干净,将她扶上床,连半句话都没来得及问,便听见她均匀的呼吸沉沉响起。 再睡醒时,已是笄礼清晨。 林江琬披散着头发,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一列列的婢女鱼贯而入。 她认得的只有凤喜和她院子里另一个头等婢女锦绣,再就是二太太身边的文竹了,至于剩下后头跟着的一串,虽然如锦绣一样都是她院子里的,但因为她初来时很怕露了马脚,故而一个都没亲近过,只是瞧着眼熟,连名字至今都叫不出。 现在这么一大群人进了她的屋子,她一时还真不适应。 文竹笑着上前:“姑娘这一觉睡得可真长,侯爷催了两回,老夫人都不许别人来扰,只说今天是姑娘的好日子,睡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 林江琬忍不住露出个十分舒心的笑来。 侯府这规矩确实与一般权贵人家不同,平时松散也就罢了,到了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还敢宠着她多睡。 她庆幸自己这会就醒了,这要万一一觉睡到晌午去,还如何有脸出去见满堂宾客 “祖母可见着二叔了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今日礼宴一过,郡王一行人就要开拔返京,这一行人里,当然也包括她。 在侯府待了这么些天,一直盼着自己全须全尾地离开,现在总算是将要实现了,可也就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对侯府也开始有了依恋。 她轻轻掐了自己一下,提醒自己不可贪心,这一切本不属于她,能见识一遭便是福气了。 她现在心里记挂的,自然是小郡王有没有放二老爷出来与老夫人见面。 文竹听她在这时候还记挂着长辈们该操心的事情,心中对她敬佩:“已见着了,不过是当着郡王面上见的,之前听闻二老爷犯了癫症,这一见却只是精神不大好,言语上都还清楚,跟老夫人说了不少话呢。” 林江琬点头,既是这样,她也就没什么不放心了。 文竹见时候差不多,指着几个手捧托盘的婢子依次上前。 “今日起姑娘便不同了。”文竹笑着说道,从第一个托盘上取了专为笄礼织造的双紒,“姑娘先依照次序换这几套衣裳,奴婢再为姑娘梳头。妆成之后便要到父母长辈前听一番祝祷训诫,最后由赞者为姑娘绾发插簪,拜谢宾客,便算礼成了。” 林江琬望着从内到外一共四五件的隆重衣衫,这时候才真有些紧张起来。 昨日也问过小郡王,这及笄礼分明是三姑娘的,三姑娘既然找了回来,就该由三姑娘来过。 她又不生在这一日,也不知为何郡王非要让她来行礼见客。 然小郡王却只说自有安排,想要二老爷安好,让她照做就是,还说三姑娘不愿回府,自然也不愿露面来行这个礼,只好由她来代劳。 可她自打出生至今也从未过过生辰,年幼时曾问母亲自己是何日出生,都被母亲推说忘了。 哪想到第一次过,便是这样的大阵仗。 她这般思绪乱飘的功夫,人已经被文竹妆点起来。 一身白底滚银里衣,外着绣了春花秋月四时美景的殷红八福湘群,又罩灵雀鸣空的广袖斜襟,左右两鬓带了郡王那日买的金丝流苏双芙蓉插梳,长发微微拢在脑后用一根丝绦松松系上,只等稍后赞者挽起插上笄簪。 林江琬望着镜中人,一时心下恍惚。 年幼曾听父亲讲过有个古人梦中化蝶,醒来后却言实乃是蝴蝶化他。 当时只当一番痴话,想不到此时她竟有些懂了。 盛装之下,她觉得自己甚至比三姑娘更像三姑娘,若两人站在一处,说是双生姐妹也定有人相信这种感觉可不就如同那个痴人一般,尽是匪夷所思的妄想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吉时一到,侯爷的小厮终于还是催进院子里, 见姑娘已经收拾妥当, 连忙跪下磕头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 之前还有些茫然的心思, 被这样一闹立刻好了许多, 加上文竹在旁从袖中拿了二太太准备的赏钱,替林江琬赏下去,又夸那小厮会说话,惹得一院子婢子全都吵闹着上前磕头。 林江琬本也不是忧郁的性子,赏过笑过之后,吐一口气又直起腰杆。 许多事想得多了也没用, 尤其这些天在侯府所见所听更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哪怕位高权重之人也多得是身不由己的时候。 好比侯爷, 又或是二老爷, 就连老夫人和二太太,谁不比她烦恼更多呢。 既然是福是祸都躲不过, 还是那句话,凡是只要尽力,不留遗憾便好。 旁边文竹将赏银发了一圈, 回头看她, 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伸手让文竹搀扶着,其余婢子们手持玉梳发簪如意等吉物跟在身后,浩浩荡荡向侯府中屋正厅走去。 一路上, 侯府下人对她遥遥行礼祝贺, 文竹就不停地发赏钱, 这样一直走到宴中,就见两堂宾客早已入座等着,见她来了带着笑意齐齐看过来,一时称赞夸奖的好听话不绝于耳。 林江琬站在氍毯的这端扫视一周,那边老夫人和侯爷已经在堂前坐好,二婶的眼睛也用冰敷过,又薄薄盖了层粉,看不出红肿,只欣慰又满意地看她。 周围还有她两个从未谋面的侯府公子和二房三房的兄弟,更有许多旁支的叔伯也前来赴宴。 侯府的几位公子也是好看的,但人群中最为亮眼的,却还要数那红衣银甲的八尺男儿。 陆承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今天特意挑了个座儿,就离她一会行礼的地方不过两步之遥,此时见她端庄地走来,远远站在氍毯那头,立时把椅子掉转,背靠席面直对着她看过来。 他不管旁人如何看他,只觉他这一看之下,心中很是惊喜。 笄礼礼成之后,女子就算成人能出嫁了,她也是如此小小的人儿这样妆点起来还真多了几分女子的娇艳妩媚。 再看她通身盛装连同头上首饰全是他选的,与她十分相配,顿时更觉得有意思,冲她笑得也更直白了。 他这幅样子落在众人眼里,满府宾客的目光都跟会说话了一样,一个望着一个,挤眉弄眼好不热闹。 林江琬顿时红了双颊,她不想去看他,可只要他坐在那儿,就是个让人无法忽略的存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他的衣裳格外鲜亮,像是跟她一样盛妆梳洗过似的。 尤其满场的人一半都在看他,他那双凤目却毫不收敛地望过来,只看着她仰着下巴嘴角轻笑,一副亲昵熟稔样子。 看得她连心跳都快了几息。 礼官已经唱了一段吉词,林江琬一身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竟一句都没听见,还是文竹哭笑不得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才引着她踏上氍毯,一步步走向老夫人与侯爷。 “接下来就行礼了,姑娘和郡王可不能再这么旁若无人地互相张望了。” 眼看就快到了,文竹一边走,一边小声在她耳边提醒。 林江琬听出她语调中带着十足笑意,顿时脸色更红,却没机会辩解。 正这时,身旁却猛地传来他的声音声音:“说的不错,礼成后再张望本王也无妨。” 林江琬一惊,文竹的话声音极小,竟是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叫他听去。 他不但听去,还出言接话,一语之后更是站起身,朝她两步走了过来。 眼看笄礼就要被打断,文竹一惊,连忙跪下向他告罪。 林江琬心中也顿时紧张起来,自相识以来就没怎么见过他按章程办事,更没见过像今日一样可亲的笑容,这幅样子,总让人生怕他要一伸腿就勾着她摔倒出丑,又怕他下一秒就要过来拉着她同大家介绍说“这是我婢女”。 陆承霆今日却宽厚得很,对文竹摆摆手,走到她面前站定,又上下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番:“本王送你个东西。” 他说着在衣襟里摸了摸,摸出一块通透莹亮的玉坠,当着全府家眷满堂宾客递到她手上,声音中带了几分难得的郑重:“今尔春秋,弃尔幼时志,彰尔成时德,福运并茂,日月昌明。” 林江琬一怔。 她从未过过生辰,更从未被人这样郑重地祝福过,听了这话只觉眼眶发热,连忙眨眨眼,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 不是要害她当众出丑,也不是要奚落调侃于她,而是真要送她礼物 他的手又往她面前伸了伸,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接过福身道谢。 玉坠入手升温,通透莹亮白而无瑕,只是那雕工看上去十分粗简,而且看不出到底雕的是个什么物什说像是狐狸,尾巴和脑袋却更扁更大,说像是家猫,眼神却又透着野性难驯的灵动狡黠,四只爪子短短胖胖,耳朵脑门上还乱着一丛绒毛 她心中刚升起的感动,又被这一团胖狐狸弄得糊涂起来。 “去吧,别耽误了时辰,本王在那里等你。”他不由她多想耽误笄礼,指指一旁会客的小厅,示意自己会在那里等她。 说完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玉坠子,见她紧握着十分珍视的样子,满意点头,转身离开。 陆承霆一走,满座宾客犹如失控的海潮,议论之声哄然四起,林江琬红着脸听了几句,全是震惊羡慕之词,这一下之前那些认为侯府自攀高枝往脸上贴金之人,再说不出什么了。 礼者重新唱起祝词,文竹连忙起身继续扶着她向前。 一直等她走到长辈面前行了大礼,那些宾客的议论都不曾停下。 林江琬在这样热闹喜气的氛围中,对着老夫人和侯爷深深下拜,老夫人和侯爷对她说了一番训示祝祷,一旁赞者盥手焚香上前为她挽起发髻,插上及笄簪。 礼成了。 接下来便醮酒敬客,只是小郡王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前说了那么一句,现在人人都知道旁边小厅中有人在等。 用不着林江琬犹豫,老夫人就点头微笑,示意她可以先过去休息。 林江琬早就受不住大家的议论了,连忙再次叩谢,红着一张脸往小厅而去。 小厅是临时隔出来的,前后两道门都可进出,离宴席又只几步距离,不关门的话也算不得私密,加上郡王身份在那摆着,他说话无人敢不听,于是勉强无需大防。 她一闪身进去,便用手捂住脸颊,想让脸上的温度褪些。 陆承霆正在厅里喝茶,见她进来,不紧不慢问她:“东西收好了” 那物件他平生第一次想送女子礼物,是他亲手雕的,而且是照着她的样子雕的。刚才在宴席上不及问她喜不喜欢,这时又见她没拿在手上,竟是有些担心她别是随手给了婢女拿着。 林江琬哪敢把他的东西交给别人,自然贴身收着:“郡王要拿回去” 陆承霆见她摸向胸口衣襟,眼中闪过满意。 “不必,你收好便是,”然后飞速转了话题:“我们这就出发,还有什么要带的你告诉长风,让他去帮你收拢。” 林江琬刚要去取玉坠的手一顿,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动身了,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既早说了今日走,多一个时辰少一个时辰也没什么区别。 况且她今日替三姑娘笄礼,又拜了老夫人和侯爷,还见了侯府所有的亲眷长辈,得了大家的祝福,已经像是真做了一日侯府女儿了,心里只有高兴,再没遗憾。 她感激地看向他:“除了我那些书本和医药箱子,其余都无需带。” 陆承霆点头,那些东西早在她出了院子时就已经装了马车了,换洗衣物和简单脂粉首饰都装了几件,她既不贪心,想是够用。 眼看都安排妥当,他对着屏风后说了声:“行了,你可以出来了,今日生辰有你一半,剩下这一半便交给你了。” 屏风后传来女子娇气的气哼声,林江琬愣了一下才明白,连忙探身去看。 只见屏风后果真坐着三姑娘,而且这一次,竟是从头到脚都与她穿戴得一模一样。 三姑娘正绞着手指撅着嘴不开心,见她看她,从椅子上跳下去:“你要走了,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林江琬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的生辰,她占了最好的一半,况且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她,一时还真想不出要跟她说什么,犹豫了半响,才道:“因为我的缘故,凤喜的婚事出了点岔子” 她这边走了,这事要跟凤喜的主子交代一下。 三姑娘哼了一声,看她的眼神像看怪物:“一个下人,也值得你专门来说”说到一半忽然撇见林江琬背后陆承霆的眼神,连忙换上笑脸:“这段时间有劳姑娘了,姑娘路上当心着些,我就不送你们了” 说完,脚步匆匆,逃命一般出了花厅。 林江琬站在不易被人望见的角落里,看着与她一模一样的三姑娘走向宾客,最后一路小跑至老夫人和侯爷的面前,撞入二人的怀抱。 “今次终于换回来了,你舍不得” 她正看得出神,揉了揉眼睛回头:“没有我就是想不明白,郡王如何说服她的” 陆承霆心中感叹她果然在这种事上特别愚笨:“她那表哥是个读书人,来年少不得往京城中赶考去,她若不怕毁了表哥前程,大可以跟本王对着干,加之二老爷被我们押走,侯府里也没什么让她害怕的。” 见她又要回头去看。他索性提着她的袖子从后门出去,直朝外头停着的马车而去:“你也不必觉得对她不起,你们都是一样的,她年年有,你却就这一回。” 宾客们都在庆祝,李琬一肚子气地跟在文竹身后敬酒行礼。 想到辛苦活都被她做了她就不开心啊,可是想想表哥的前程,她又不能不咬牙忍着。 而且这水酒也太难喝了吧她手一滑,第六个杯子落地摔碎。 她一脸无辜向刚喝了敬酒的的远房表亲,提了提嘴角抱歉一笑,端起第七个杯子去敬下一位。 忽然,宾客中一阵骚乱,大家纷纷让开,仿佛在躲避着什么人。 李琬趁机将自己不想喝的第七杯也摔了,按着文竹的肩头往上垫脚:“文竹姐姐,出什么事了” 文竹眨眨眼忍不住想笑,心道姑娘真是善变,之前还稳重懂事,这笄礼一过,怎么反而又像个孩子似的又回了从前的本性她都好久没听她喊自己文竹姐姐了。 不过姑娘说的是,那边是什么人在闹事呢 似乎有个女子在混在宾客里尖叫着什么,站在这边听不清,文竹便向前走了几步,想问问究竟。 谁知一靠近,她瞬间就看清了那人的脸。 居然是许久不见的苏琴柔苏姑娘 这可不是儿戏,苏姑娘忽然出现在三姑娘的及笄礼上,又在宾客中喧哗,必然是没安好心,她连忙护着三姑娘后退,又朝二太太看去。 二太太也瞧见苏琴柔了,对她这边打了手势让她照顾姑娘,起身朝苏琴柔走过去,侯府之前寻她,让她躲了个没影,后来府上事情一直就多,派出去的人也一直没找到她,便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谁知今日一见,她还穿着当日的衣服,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原来竟然是一直躲在府里,根本就没逃出去。 “上去给我擒住她,这般没脸皮的,竟然还敢出来相见”二太太一声令下,便有几个婆子扑了上去,很快就在宾客中捉住了苏琴柔。 苏琴柔被按住双肩,不得不躬下身子,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脸上满是意料之中的兴奋。 她远远看向站在高处的二太太,高声喊道:“二太太还不知道吧,你们身边的三姑娘根本就是假的,是人假扮的你放开我,放开我我就告诉你真相。” 今天是琬琬的好日子,二太太哪里容得下她这样胡说八道,连忙想让婆子去堵她的嘴。 可宾客们却已经被惊动了,而且也不知苏琴柔混在宾客中这样宣扬了多久,四周宾客都开始隐隐议论起来。 苏琴柔心中得意。 她这大半个月来日子过得实在艰辛,从前习惯了锦衣玉食,忽然一朝从云端落入泥潭,变成了个见不得人的,她说什么也不能甘心。 她在府里东躲西藏,却也不敢轻易出府,她这个样子一旦流落街头,要么是沦为乞丐要么便是沦为奴婢,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所幸上天待她不薄,让她终于抓到了一丝机会。 那晚不知为何,小郡王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实在又冷又饿,近来都是哪个院子没人就溜进去待一会,便想着溜进去看看有没有吃的穿的。 谁知这一进去,却不小心摸到了一个关着二老爷的房间。 二老爷被捆在里面,精神时而好时而不好,断断续续告诉了她很多事情 她这才恍然大悟,回想起当初三姑娘的各种不对劲,立刻就明白二老爷所言非虚 “二太太,老夫人,侯爷”她又喊了一声,“三姑娘是假的,是她骗了你们,我从来没做过那些事,都是她在说谎” “住口”二太太这几日因为二老爷的事情已经很累了,今天完全是为了琬琬才重振笑容,此时对一个满口胡言的苏琴柔又能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她这边正准备让婆子把人拖走,便见一抹殷红的盛装身影,从自己身边快速掠过。 然后在她和众人猝不及防之间,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直打在苏琴柔脸上,将她和一众宾客全打懵了。 “琬琬”二太太顿时头疼,这段时间她都快忘了琬琬这爆碳性子了。 李琬的眼梢微微上挑,扬起有些发疼的手,比划着想打第二巴掌:“你,刚才,说谁是假的” 苏琴柔挨了一下,半边脸上印着个红色的手指印。 她被这一巴掌打得也有些动摇,只觉得这要是假的,未免也有些太像了。 可是当她看到从前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李琬,如今一身盛装倨傲地站在面前,而她自己则是一身泥垢半月不曾梳洗的样子 她咬牙看向李琬:“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问你,你可能说出我的生辰八字来” 她的生辰改过一次,假的李琬就算打听过侯府所有人的,也不可能知道她的。 她说完这一句,紧紧咬着牙,眼神坚定地等她回答。 她说的事情太匪夷所思,但也正是如此,大家才觉得会不会是真的,宾客们都好奇地看着,二太太也不由停住了脚步。 李琬冷哼一声。 她心中明白苏琴柔指的是什么,假的三姑娘确实有一个,可是这段时间表哥将府里的事情都打探了,自然也知道了苏琴柔所做的一切。 她毫无惧意,比她更坚定地瞪回去:“苏琴柔,你生辰八字不吉利,入府时二婶娘怕人嫌你厌你,特地为你将生辰改作六月六,后来你悄悄对我说你实际是四月四的生辰,让我每年送你两份生辰贺礼。” 看着惊讶和恐惧一点一点在苏琴柔脸上浮现,她又放大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听见:“去年四月四我送了你一套古本篆文字帖,六月六又送了来仪楼特制的雕花贝壳首饰盒子,前年四月四我送你全套桃花脂粉,六月六又送你一副珍珠头面,大前年你还要我接着说吗” 这样说着说着,也不知是愤恨还是伤心,加上刚才在小郡王那里受的气,李琬一张小脸更是鼓胀通红。 眼见着昔日她曾真心相对的好友终于哑口无言,她深吸一口气,又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直打得她两边脸上都有了掌印,这才跺着脚跑回老夫人身边。 话说成这样,谁真谁假哪里还分不清,宾客们都是一脸莫名其妙,起先还觉得三姑娘下手太狠的,此时也觉得换成自己怕是要打得更狠。 二太太赶紧挥手让婆子把人带下去立刻发卖,还言明这回要是再弄丢了,就连她们一起卖了。 “祖母,我手疼。”李琬跑回一边紧紧抱着老夫人,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见一旁父亲瞪着她,她也皱皱鼻子瞪回去。 那天她溜出府去找表哥玩,回来的晚了,路过父亲书房,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她想去吓他一下,谁知就听见他说要杀自己的话要不是那小郡王还有他身边那个婢女,自己真的以为那人是他。 她狠狠瞪他一眼,转过头不看他。 苏琴柔是坏人,父亲也是坏人,二叔父说要杀她,父亲居然只是拒绝,也不帮她狠狠去揍二叔父一顿。 还有祖母和父亲都没认出那个婢女不是她,也是件让人生气的事情,不过听表哥讲的故事里有些秘术便是易容成另一个人,那个郡王身边的婢女不知道是真长得跟她一样呢,还是用了秘术。 这种秘术一定很难识破,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分清,也就不怪祖母和父亲了。 她将脸又在老夫人怀里蹭了两下,这才抬头:“祖母,你身子好像好多了” 老夫人眼睁睁看着孙女赏了苏琴柔两巴掌,将自己的名声又正回来,只觉她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仿佛刚行了成人礼,却又变回以前娇宠的样子。 但不管怎么说,那苏琴柔犯错在先还故意选在这时候出来闹事,分明是没安好心活该受罚,而且无论什么样的琬琬她都是疼爱到心里的,当下便宠溺地看着她:“祖母身子已全好了,这都多亏了我们琬琬。” 李琬郁闷地点头,这事表哥也打听到了,所以一早就告诉她说那婢女不是坏人,让她不如将计就计在外躲着。 她现在亲眼看着祖母应承着整场宴席也不会累,身子明显就是好多了。 看来真的不是坏人啊。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说:“祖母,其实前两天,我在街上见到了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人” 老夫人忽觉心口莫名一疼,疑惑地看她:“跟你一样” “嗯,”她点头,“一模一样祖母,你说这世上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有有”,老夫人的手微微颤抖,回头一把抓住身边跟她一样露出激动神色的侯爷,“是不是,你说会不会是当年的老三” 宣平侯李勋也反应过来,拉住李琬:“与你一样的人呢现在何处” 李琬还很少见到祖母和父亲这样激动,心下也涌动起奇怪的预感:“那人是谁难道祖母和父亲认得” 老夫人幸亏身子好了,若不然绝对经不起这样的大喜大悲,她颤抖着抱紧李琬:“那是你姐姐,若真与你一样,那一定是你姐姐琬琬,你该有个姐姐的。” 姐姐 她有姐姐了跟她长的一样,而不是苏琴柔那个讨厌鬼 李琬从老夫人怀里跳出来,张口就想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可一张嘴又想到了表哥 她揪着手指眼珠子乱转,终于想到了一个不得罪小郡王的办法。 “祖母,我那天见到她,她说要去京城,现在应该已经走了,咱们要不要派人去京城找她” 老夫人已经被这消息激得没了主意,倒是刚赶过来的二太太听见去京城,眼中含泪直朝老夫人和侯爷跪了下来。 “母亲,媳妇愿意去京城” 二太太去京城,自然也是为了二老爷被押送进京的事情。 李琬上前使劲拉二太太起身,一双眼睛很是激动,表哥来年就要去京城了:“祖母祖母,我也要去” 老夫人按住她不许她乱喊,又双手扶起老二媳妇,回头看向侯爷,等着他拿个主意。 宣平侯李勋望着眼前至亲老幼,长长叹了口气,一掀衣摆,也在老夫人面前跪下。 “儿子不孝,让府中落到这般田地,让二弟走上歪路受苦,让母亲弟妹跟着担心儿子这两日都在思索二弟的话,当年老国公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如今二弟被押,我侯府也确实没了退路,弟妹一人进京实在不妥,还请母亲弟妹给我月余的时间,等打点好之后,我们全家一起重回京中,去替二弟疏通,也顺道去寻琬琬的姐姐罢。” 第34章 第 34 章 马车中铺着厚厚的垫子,脚下氍毯也十分绵软, 就连前头的风帘都换成了两张对开的鞣制厚实羊皮。 林江琬听长风说, 这一路北上会越来越冷, 等临近京城更是可能遇到大雪天气,所以之前那种中看不中用的小马车是不能上路的,只能用两辆这种黑沉沉的老榆木马车,以防止路上可能出现的意外和损耗。 大车在前, 就是她所乘坐的这辆,后头还有一辆稍微简单点的,里头安置了二老爷还有些许杂物。 车中光线十分不好,让人没待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不过这样一来,她更衣也不觉得太冷。 躲在车中换下及笄礼上的盛装, 将首饰钗环都塞进坐位下的樟木箱子里, 换上自己平日里惯穿的那身浅黎色罩裙, 灰绿色丝绦束腰, 长发挽起个侧髻, 剩下的都垂在肩膀一边。 等换好这一身, 她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加之估算了一番现在马车应该已经出城,也不怕自己这张与三姑娘雷同的脸再惹出麻烦,当下便在车里伸展了下手脚, 没顾忌地拨开帘子向外看去。 这一看只觉眼前一亮。 之前短暂的停顿, 果然是已经出城了。 城外视野开阔, 又在笔直的官道上,天大地大的感觉着实是让人心胸都开阔起来。 加之马车外左右都是小郡王一行人的高头骏马。 油亮漆黑的矫健神骏,和马背上通身玄衣黑甲的儿郎相得益彰,此时分列前行,将马车圈在中间,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肃杀之气,与他们在侯府时那种缩手缩脚的憋屈真是天壤之别。 连她也跟着莫名精神振奋这才像她当初在江心遇见那一行人。 陆承霆正策马走在最前,长风一夹马腹,追上两步与他相差一个马头的位置:“郡王,马车。” 他一提马车,陆承霆就知道是在说林江琬。 回头去看,果然见马车那两道羊皮帘子中间开了个缝隙,里头钻出来一个小脑袋。 他目力极好,远远就见她换好了衣服,又见她脸上难得显出活泼新奇的神情,心中就像被她小手揉过一样一阵软和。 不等长风在说什么,他已经拉了缰绳拨转马头返了回来。 林江琬正在欣赏他们的背影,就见前头那个最为器宇轩昂的回转过来,正是小郡王。 待靠近了,见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不好再伸着脑袋去看风景了,便笑着对他喊话。 “郡王腰伤好些了吗能骑马了” 林江琬觉得自己现在离了侯府,身份又低,而且此行进京的目的,无论是去打探父亲当年那可疑的罪名,还是一路上替侯府稍微照应着点二老爷,说到底都是有求与郡王的。 现在郡王在外顶着冷风策马,她这个临时婢女却独占了一辆这么暖和的宽敞马车。 多少有些良心上过不去。 而且上一次与郡王谈条件时,她也算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价值无非就是能给人治个伤瞧个病什么的。 这些心思加起来,再对他客套也就脱口而出,巴结的十分顺溜。 陆承霆发觉自己挺喜欢看她笑,本也不自禁想勾勾嘴角,谁知她后头忽然提起这么一句“腰伤”。 两人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马背上,她喊话的声音实在不小,惹得听力过人的十二骑都纷纷侧目。 “郡王什么时候伤了腰”侍卫姜虎瞪着一双虎眼,简直要跟人拼命一般。 另一边的许冲脑子就好很多,带着点怀疑:“郡王天天与我等一处,为何我们不知郡王腰上有伤” 远处的长风不愧为亲卫,脑子就更好了,瞬间想起那晚屋子中的低吟之声,连忙吆喝大家往前走别围观:“有些腰伤未必就是腰伤,都别多嘴了,快些行路。” 陆承霆嘴角的笑容顿时一僵。 他们这些人平常做的事情本就凶险,受伤也是常事只要不是断筋肉见骨头那种,一般都不叫伤。 他身上这一小块,连他自己都没留意,完全是因为那日不知怎么的就想着她多留一会儿,才随口拉出来当个借口。 她今次要是不提,他都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处“腰伤”。 只是这样一来,却是不好跟属下们辩解了要是让人知道他用这么一小块不疼不痒的皮外伤赖上人家小姑娘 他索性就势揉了揉腰,也不分辨,只皱眉对林江琬道:“是不大好,车里还有地方吗” 林江琬自然连连点头,一路上求着他的时候还多着呢,车里地方比之前侯府那马车还大,有什么挤不得的。 要不是她不会骑马,都恨不得将马车全让给他躺着修养腰伤,自己上外头骑马吹风去。 陆承霆也是实在受不了长风几人频频回头的目光,将马匹缰绳顺手丢给另一个擅长驭马的侍卫铉雷,一步踏上车辕,弯下身子就钻了进来。 林江琬没怎么听懂他们几人之间的调笑,只觉得其他人都笑就小郡王不笑,他正经起来真是天下第一的正经人。 况且看他忍着腰伤从马背上轻易跃下,隔着距离直接跳上车来,那矫捷迅猛的身手,更令她这至今只会爬树爬墙的人为之折服,便也一脸正经地与他攀谈接下来的行程。 “今晚是否要到幽郡修整我从前在那边待过一阵,对那里挺熟悉,知道那一家住店便宜又安稳,可以给郡王指路。” 幽郡就是十几年前发生兵乱的地方,那里原本并无城郭,只是一处大军营,也是她从前跟父亲去过的最远地方,她不知当年是什么缘由起兵动乱,只知道那场灾祸,搅扰得一方水土十几年都没缓过劲来。 现如今幽郡已经成了一个十分驳杂的市场,有驿站有商旅,也有很多身份不明的人。 这一路只要是出了汝城北上京城的,幽郡是必经之处,算算时辰,走得快些的话,深夜还来得及到那里投宿。 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谁知陆承霆却摇头:“赶到幽郡恐怕要丑时前后,太晚了些不如亥时到附近山寨中修整,明日再过幽郡。” 林江琬微愣,之前对他的折服微微有些动摇。 山寨是什么 离了官道,两边有些荒地和农田,更远处确有山岭,不过那上头的寨子,可不是给人修整用的,那都是一些强盗贼首的窝点啊。 她有些急了:“那些寨子里的人专劫这路上的商旅为生,旁人避之不及,生怕撞上,怎么咱们还要去那种地方修整” 抵达幽郡虽是半夜三更人困马乏,但也好过去强盗窝里。 马车外的侍卫听了这话都笑起来,笑声直传进来,陆承霆将她的焦急收入眼底,忍住想摸她脑袋的冲动,斜眼看她:“还记得本王送到侯府那两箱子东西吗” 林江琬当然记得。 当时她爬墙去瞧他,就是被那两箱东西迷了眼,才会被侯爷和他发现行踪,最后叫进书房丢了好大的脸。 只是那两箱东西,与山寨有什么关系 她又仔细去回想那两箱东西,记忆中箱子里什么值钱玩意都有,有男子佩戴的,也有女子使用的,更有僧侣老人之物。 她当时还觉得他对三姑娘不用心,送的礼物简直像是打家劫舍抢来的。 脑中灵光一闪。 她不可思议瞪着他:“真是抢来的” 外面的侍卫这回真笑出来了。 陆承霆没忍住,伸出手在她头上拍了两下,点头:“嗯,抢的。” 林江琬心里那点折服彻底崩塌。 那两箱子看着凌乱,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收集满的,所以她当时看见也就是随意那么一想,哪里会当真。 现在看来,他们确实不是一件一件抢的,而是直接去打劫山寨了 她来不及计较他的动作,甩甩头,甩掉被他拍过的感觉:“可你们怎么知道这山里就一定有寨子呢” 陆承霆十分耐心:“因为来的时候附近都清扫过,就留了这一个,给回去时候用的。” 林江琬都要哭了。 她这是糊里糊涂跟了一群什么样的人啊。 那些强盗恶徒就已经够恐怖了,在他们眼里却是予取予求的钱袋子,还说什么专门留了一个给回去的时候用的。 要不是这时候已经出城,她真想跳下马车跑回侯府赖着再也不出来。 陆承霆见她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道:“从京城前来千里迢迢,一路快马加鞭连马车也没有,怎么可能随身带那些东西当初礼物送的是不大用心,但那本也不是送你的,” 林江琬浑身无力,她哪里是在计较礼物送谁 明明自以为经历了侯府这一通事情,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了,谁知永远有更大的风浪等着她她计较的是她今晚就要跟人一起去打劫山寨了 陆承霆见刚才还挺高兴的人忽然讷讷无语,又琢磨了一番她的神情,补充道:“后来给你那白玉坠子,是本王自己的银子买的玉石精心雕刻而成。” 他这样说着,前头长风带路,已经将马车引得微微转向,下了官道朝一旁的小路走去。 林江琬抱紧自己,正要设法劝说他们换个地方修整,就听外头传来长风回转的声音。 “郡王,看车辙印字,咱们前头不久,有一个车队也上山了,但看不出是不是被截上去的。” 陆承霆点头。 他之前与林江琬说的那些话,都是闲来无事逗她玩的,自然只捡轻松逗趣的说。 但之前南下,除了侯府二老爷之外,可还有一队人马跟随挑衅,虽说自从遇到二老爷偷袭行刺之后,那些人就再没出现过,但难保他们不会在这一路上等着。 所以,选在山寨修整,其实也是因为回去这一路也未必安稳。这种情况之下,与其去人人必经的幽郡,当然不如出其不意落脚山寨更好。 只是这先他们一步上山的,又是何人呢 他沉思了一刻:“将后头那辆马车里的人看紧,照计划上山。”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山路蜿蜒一直向上, 比官道窄了很多。 这样的宽度只能勉强通过林江琬的马车, 不但左右不能并行, 而且车轮紧紧贴着山路边沿, 时不时还掉出去几块小碎石头坠下山崖, 半天才能听见回响。 林江琬往外头看了一眼,虽然有侍卫铉雷驾车,但车轮子歪歪扭扭压在边沿的枯草上,谁也不知下一步会不会落空。 她第一次大着胆子朝陆承霆身边挤了挤, 挤到他身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陆承霆刚要说什么,就见她毫不犹豫又挤了回去,而且这回似乎离他更远了 林江琬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身边这人很快就要去抢劫山寨了,山路再危险还能有他危险左右他也在车里坐着, 怎么着也不会让车真掉下去,她就离他远点继续担心马车好了。 她正这样想着, 就听他那边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似是葛布擦过金属,引起金属嗡鸣的声音,她平时擦拭银针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声音,只是那个更细微,几乎听不到的。 好奇之下又回头看他,一看就是一哆嗦。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长剑, 剑身轻薄, 剑刃锋利, 在轻轻的擦拭之下闪着寒芒, 几乎刺瞎她的眼睛。 之前在汝城里,她倒是见过长风他们佩刀,却一直没见过他使什么兵刃,遂又想到上次在山里捉二老爷时,他赤手空拳就将人几乎折成交椅 现在这样是打算大杀四方了吗 她忍住打寒噤的冲动,堆起勉强笑容又挪回来一些,讨好道:“原来郡王是使剑的剑乃兵中君子,常听闻君子弹剑高歌,又听闻君子舞剑花下” “本王不是使剑的。”陆承霆声音冰冷,看她的眼神,明显是对她刚才坐那么远表示不满。 林江琬一阵懊恼,想要再说什么,就听外头驾车的铉雷忍不住笑了一声。 陆承霆又斜睨了一眼林江琬,对外沉声道:“告诉她本王使的什么。” “是”铉雷答应一声,顺手甩了下马鞭子让车继续前行:“郡王使的是一杆镔铁长枪,枪粗一握重十八斤,长枪不是兵中君子,乃是兵中之王。” 林江琬早就悔青了肠子,后悔认识小郡王之前没好好练习拍马屁的功夫,这铉雷不愧是十二骑里最擅长驭马的,一句“兵中之王”,说的小郡王神色立刻好看了不少。 等有机会,该朝他好好讨教才是。 铉雷却还没说完,侧了侧头复又说道:“郡王虽然不能如姑娘所说弹枪高歌、舞枪花下,不过郡王十二岁时,就曾一杆长枪挑着光禄大夫陈大人公子的后脖颈,一路将他逼入府衙,认下了欺男霸女之罪。” 郡王少年时就彪悍无匹,一杆长枪挑着陈公子游了半个京城,陈公子平日嚣张跋扈坐下不少恶毒之事,那日哭喊了半个京城,却无一人同情,只有人夹道鼓掌叫好的。 这事在京中人人皆知,可比那些弹剑高歌舞剑花下的君子更令人钦佩折服了。 林江琬头一次听见这样的事情,原本因为在他身边而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讨好的笑容也换成了发自内心的好奇。 她探身朝前,将车帘掀起一点:“光禄大夫陈大人家的公子做了什么坏事送去府衙之后呢是什么下场了” 铉雷没想到这就聊开了,回头透过撩开的帘子看了一眼郡王,见他闭目养神没有阻止的意思,憨厚一笑继续道:“当时属下还未归郡王手下,但也听说过陈公子的恶名那一回他瞧上了一个良家女子,想要强占,可女子正是大好年华已经定下亲事,被他惊扰之后,俩家便想着提前成婚以躲过这一劫。” 林江琬点头,恶霸占女的事情她没少听说过,但若那姑娘立刻就嫁了人,再恶的恶霸也就下不去嘴了。 铉雷却摇头:“陈公子听闻这事,也是熄灭强占那女子的念头,但只是不强占,却并没打算放过就在那女子成婚那天,他派人堵住了花轿,先将轿子用铁链锁了,然后一把火将轿子点燃,连同那女子全烧成了焦炭。女子所许男子情深义重却告官无门,不出几日便断了水米郁郁而终。” 林江琬惊的“啊”了一声,两条眉毛气得皱在一处,紧紧攥着拳:“如此横行,狗彘不如,真该将他也捆了烧了。” 这样说着解气,心里却也知道没那么容易,什么光禄大夫,听起来便不是普通人家,否则也不会求告无门了。 “是当初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表姐家的儿子,而且已经不是初犯,之前就有死在他手上的认命,郡王还曾经警告过他,”铉雷也叹了口气,“这次,郡王将他逼送到府衙认下罪行,府衙深知关系迟迟不敢论处,那边太后娘娘的表姐也求到宫中,眼看懿旨一下此事就要大事化小” 林江琬的心都提到喉咙了:“怎能大事化小” “所以这次本王先斩后奏,将他当庭杀了。” 陆承霆终于睁了眼,眯着眼睛看林江琬。 林江琬只觉心里翻滚的惊涛忽然就这么平静下来。 她也回头看他。 眼前男人还是那样大开大合地坐着,原本就高大雄壮的身子,被他张扬的气势一扩,感觉更大了一圈,让人望而生畏,这也是她总躲在另一边挤着马车壁坐的原因。 要是以前,听见这种杀人放火的事,她肯定会躲他更远。 可这一回,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怕,不但不可怕,还觉得那句极血腥的话,被他说的竟然透出磊落干净的味道,更觉得铉雷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够,要换做她,一定要找些更漂亮的词来形容才好。 她往他身边坐了坐,仰头看他,轻声问道:“那后来,太后娘娘可怪罪了” 外头铉雷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回头将车帘勾下。 车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光线。 陆承霆语气平静:“太后娘娘如今也不过三十几的年纪,当年年纪轻时更是生性纯良,处事十分天真,谁说的话她都会听,她表姐求她下懿旨时一番欺瞒,她都信了,我将人杀了之后再去告罪说明因由,她也信了。” 林江琬松了口气,虽说这样的性子能做皇后太后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但在这个事里,他平安无事总是好的。 还有那对有情人,他们在天有灵是知道后事,也能稍稍安慰吧。 她不说话了,陆承霆也想起往事,他自幼被老国公留在京城,是受皇后照拂长大,还托许嬷嬷助他日常起居,更伴着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一同读书习武,外人常道他算是皇后娘娘的半子,一点也不为过。 有些事虽怪皇后纯良识人不明,但皇后若不纯良,他也难有今日。 就在两人都陷入沉思,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之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箭簇的破空之音,紧接着榆木车顶便是“咚”的一声箭簇入内的钝重相声。 林江琬来不及反应,就被陆承霆一把拦在身后按倒在椅子上,又将地上厚重的氍毯掀起,往她身上一盖。 她赶紧探头露出眼睛,他却只说了声“躲在后头别动”,然后手上长剑一提,掀开帘子飞跃而出。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林江琬便听见外头响起了乱箭流矢声,强匪叫骂声,骏马嘶鸣声,刀枪剑戟声。 外头的混乱不用去看便能想象出来。 只是自陆承霆出去之后,便再无一根箭矢扎上她所在的马车。 她盖着毯子一动不动,不给人添乱惹麻烦,而且自从听过那个故事,再听着外头的动静既不慌张也不害怕,也莫名淡了之前心中那些不能杀人不可劫财的正义。 嘈杂的喊声没多一会儿就停了,车辕上一沉,一人跳上马车掀开车帘。 她也掀开毯子去看,正看见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陆承霆酣战一场,与众亲卫将漫山几十人都打老实了,吩咐他们去捆人,自己先来看看这车里的情况。 本想着她那难驯的性子,一定要趁乱花招百出的,谁知自己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她还什么样。 竟这么乖见有人上车,只管瞪着这对乌溜溜的大眼等着,也不怕上来的不是他 他语调微缓:“到了,下来吧,今晚就在这处修整了,而且还能见到一位故人。” “故人” 林江琬心生疑惑,连忙掀起厚厚的毯子坐起来,顺了顺头发犹豫了一下就扶着他的手钻出马车。 车外扑面而来的清新山风,吹得人通窍醒脑,再看眼前风景,马车已经停在了山顶一处平坦地势,不远处还有连排的房舍,房舍中的空地上,插着一杆旗帜,上书一个鲜红的大字“義”。 房舍的一边,几十名男子挤挤挨挨地被捆在一处,正被长风几人像赶鸭子一样赶进其中一间屋子。 而另一边,正拘谨地站着个身材矮胖,穿着金棕色万字缎袍仿佛乡下富贵员外一般的中年男子。 林江琬看着那拘谨的男子,顿时觉得缘分其妙:“这不是来仪楼钱掌柜怎么,难道之前上山的车辙印,竟是他被人劫上来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钱万里满脸憔悴, 正茫然站在角落里缩着脖子看着大家忙碌, 忽然扫见了林江琬, 他眼前一亮, 就像是看见亲娘的孩子一样,颠颠地冲了过来。 “三姑娘, 三姑娘,小人没眼花吧,真是三姑娘您来了” 钱掌柜是聪明人, 之前打起来的时候他不是没看见陆承霆, 但来仪楼只短短见过一面,对方哪里还会记得他而且对方是郡王身份, 就算记得, 跟他这种卑贱的商贾也是说不到一处的。 贸贸然上前,只会惹人厌烦,使自己没脸而已。 但他在女子跟前一向有点脸面,毕竟卖首饰的,多少不可一世的高门贵妇, 看见他也会忍不住露出笑脸。 他知道自己的长处, 于是在看见林江琬那一刻便赶紧上前问安。 第一句先问三姑娘安,然后再问郡王的安,这样一来就没什么不妥了既顺理成章也不会显得奴颜媚骨, 而且还不容易被拒绝。 林江琬果然没拒绝他的问好。 她第一次远走他乡, 心中本就做了再遇不到熟人的准备, 谁知这种地方还能见到相熟面孔, 怎么都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至于对方喊她三姑娘的事情,她余光扫过陆承霆,见他没反对,她也就不在这事上计较非要说清楚的话,若传出去,可能还会给他添麻烦。 她对钱掌柜点头,关心道:“钱掌柜怎么落入这儿来了那边站着的可是你的亲眷和商队都没事吧” 钱掌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些人,可怜巴巴地对着林江琬点头:“幸得郡王与姑娘襄助,倒是没事过了年节,春日里便是皇上登基后这几年第一次选秀,京中来仪楼生意忙不过来,小人这才带了商队北上,想着去赚些辛苦银子。谁知还没出城多远,就叫人连人带车绑架上山了。” 林江琬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选秀之类的事情,觉得十分新鲜,不过再看钱掌柜那苍白的脸色,也知道他才受到惊吓,一时也不便多问。 她指指那边被长风几人捆着踢进屋子的强盗:“现在没事了,钱掌柜只管放心去吧。” 她其实还想说一句这附近的山头都被扫荡平了,这是最后一家别无分店,掌柜的无需担心前面再遇到山匪强盗了不过这话,到底是当着陆承霆的面不敢说。 “难道三姑娘与郡王不打算离去”钱掌柜面露难色,也看了一眼陆承霆,然后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小人多嘴一句,这山上的匪首名为贺敬,不是等闲之辈,他现在是不在,要是等他回来” 林江琬一愣,贺姓乃是大历皇族第一姓氏当今皇上就姓这个。 父亲留下的行医手记里,也有许多显贵们是姓贺的,这忽听闻一个匪首叫这名字,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不过姓什么乃是祖宗所定,这也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倒是钱掌柜所言不假那堆被绑着的人里头,果然不像有首领的。 林江琬沉吟了下。 她深知钱掌柜处事圆滑,如果不是那匪首真有过人之处,他绝对不会说出这等听起来似在贬低郡王本事的话。 不过与她闲聊可以,是走是留这种大事,却由不得她来做主。 便回头去看陆承霆:“若不然,我们还是去幽郡过夜,郡王的意思呢” 陆承霆站在一旁看着长风他们干活,耳朵一直没离开这边。 他的意思本来就不打算去幽郡,再加上钱掌柜那句话说的不大顺耳姑娘面前他还能怕了个匪首 这就更不能去了。 他斜睨了一眼钱掌柜:“既如此,掌柜的慢走,本王就不送了。” 说罢,也不许林江琬再跟他闲扯,拎着就往一排房舍里挑屋子去了。 钱掌柜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他本来想走,但郡王把话扔出来,他要是真走了,以后岂不是彻底得罪了郡王 他连忙挥手招呼他的车队,自己在脸上摆出极为欢乐喜庆的笑容,振臂高呼道:“今晚我们就在山上住下了山上有郡王一行,必是最为安全的量那匪首也不敢上山来自寻死路” 这样一连喊了三遍,喊得整个山头人都听见了,他才悻悻带着随行人们,到屋后找了个避风又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支帐篷安顿去了。 林江琬在屋子里也听见他的喊声,一方面觉得这人这样小心谨慎有点好笑,另一方面也知他不易有些同情。 陆承霆当然也听见了那几声吆喝。 他本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对下头人多么严苛之人,钱掌柜走与不走他根本不会在乎,况且对方这样讨好谨慎,他便更不跟他计较了。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正看见许冲走过:“跟他们说,我们不用的屋子他们可以随意选。” 许冲简直要感叹钱掌柜的好运气,不但被及时救下,居然还不用受冻,说不定明日还能跟着这一行一同上路。 尤其是他跟着郡王这么多年,郡王可是从来没有管过这种小事。 他拱手道了声“是”,领命而去。 林江琬想替钱掌柜道声谢,可惜陆承霆已经不想再听这个人的事情了,不等她开口就道:“觉得这间屋子怎么样今晚你睡这里。” 林江琬看着这间被他选中的屋子,心中实在吃惊不小。 外头看着都是青砖黑瓦没什么差别,这里头却别有洞天。 干净到一尘不沾的屋子,从床架到桌案花几清一色的曲柳雕花,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一把佩剑和一张字画。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富户公子的厢房。 不过按照钱掌柜的话来说,这应该就是那间匪首的住处了。 选这间给她住,真是看得起她,她一时不知该不该夸小郡王眼光好:“一切听郡王安排,我住哪里都行。” 见她答应的爽快,陆承霆满意点头,也省了一番解释,只觉像她这样的女子相处起来甚是舒服他知道这间屋子是匪首的,要她住一男子厢房并不妥当,但其他房舍更加不堪,而且路途中少不得这些将就他尽力给她好的,她点头答应就行。 这一番安排之后,眼见天色也晚了,两人便各自整理行囊,分别安顿下来。 入夜,其他房舍传来深浅不一的呼噜声,林江琬合衣而卧,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在侯府时,安寝之后也有婢女上夜,外间总会留一盏小烛,而换了这里,周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让她一时难以适应。 她侧身躺着,安慰自己不要多想,从前她也常走夜路,再黑都见过,而且小郡王就住在她隔壁,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样想着,又在黑暗中睁眼朝外望去,一直望到眼睛困得流出泪来,才渐有了睡意。 可不等这睡意席卷,屋门口忽然轻轻吹进一阵冷风。 她一个激灵,本能觉得是有人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这念头闪过脑海不过一瞬,便见一个颀长人影自门口进来,竟然毫无声息,转眼便到了近前 她自幼习医,对人的气息味道极为敏锐,可这人身手却当真诡谲,连最细微的喘息声都听不到,要不是她一直都没睡着,即便人已经站在眼前,怕都要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出来的影子 她连忙猛撑起身,张口就想要大喊。 “姑娘莫慌,鄙人只是来拿些自己的东西。” 不等她喊出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已经捂上了她的嘴,十分清朗悠扬的男子声音在耳边响起,让人莫名生出好感。 她却不是那逆来顺受轻信于人的性子。 男子声音再动听也无用,就在他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已经反手向袖内拈出一把银针,趁着来人不曾制住她手脚之机,腕子上用了全力,朝着那人鸠尾大穴上刺去 鸠尾穴位于脐上七寸之处,四通肝胆心肺,起健运脾阳收引水湿之效,若重伤,则会波及心脉,令人瞬时剧痛。 重创鸠尾固然会损伤人命,但是她还没有托大到认为自己有本事能在这种黑暗中一下刺死一个身手不凡的男子。 事实也果然如此,她用尽全力将那把银针刺入对方皮肉,对方也只是闷哼一声,不得已松开了她,向后退了两步。 她仍然无路可逃,只得一个向内翻滚,撞在床内与陆承霆相隔的那面墙壁上。 这一下,不等她一声救命喊出,屋门便被人大力从外破开,一道三尺银光闪过,直取那人面门而来。 “郡王小心,这是他的屋子”林江琬怕陆承霆吃亏,赶紧道明对方身份。 对方说了来取东西,那一定是钱掌柜所说那位“不是等闲之辈”的匪首贺敬了。 她话音一落,果然就见两人都朝白日挂着剑的那面墙扑过去。 有她的提醒,陆承霆到底是更快一筹。 那人伸手未能抓到佩剑,这局面便是一边倒了,林江琬这外行也觉得出,他就算功夫再快再轻,手上没有兵刃,肚子上还插着她的针,怎么可能是陆承霆的对手。 而且听着外头动静和火把光芒,便知长风几人也包抄了过来。 林江琬连忙翻身,只一瞬就钻进了床下这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不会打架的,她要是那人,必然会反手抓她做人质。 那人被陆承霆击得后退一步,正好退到床前,几乎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抓 抓了个空 影影绰绰的火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林江琬从床下都看见他那一瞬的表情,简直复杂极了。 贺敬放弃了继续交战抵抗,只深深地望了一眼床下。 从他进来到隔壁小郡王提剑赶到,说起来慢,但不过是电光火石一眨眼。 可他的功夫便是以极快极轻见长,若按他所想,进来拿了东西就走,甚至连惊动人都不必但世间功夫,再快也快不过想在他前头的,要不是这床底下的奇怪女子,这一院子的人不是都没发现他么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陆承霆也看着林江琬。 方才面前男人刚退向床边, 他心中就暗道不好他以前与人搏杀之时, 身边顶多有长风几人, 完全没有多了个女子的概念,故而那一瞬,他确实暗恨自己的大意。 谁知不等他剑锋赶到,就见林江琬已经自顾自地撅着屁股往床底下爬,爬进去之后还不忘调转身子, 把脸冲着外面以便观察局势。 那男子回头一抓,抓了个空。 林江琬在床下刚摆好姿势,睁着大眼与那人对视, 一副很抱歉的表情。 那一瞬, 说句不夸张的话他差点笑出声。 当然,这种时候若真笑出声也太损他郡王威严,他压了压嘴角, 将长剑挽了个花, 慢悠悠比到那人脖子上,沉声道:“阁下好身手, 不知夜闯女子闺房所为何事” 贺敬将他冷峻面容下那一抹笑看得清清楚楚, 便也不再去看床下女子, 只将目光挪回来, 垂着眼皮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剑。 什么叫他夜闯女子闺房, 这分明是他的厢房 他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 当然也就知道对方不会跟他讲这个道理半月前小郡王这些人洗了附近所有山头, 显然不是善茬。 而且正所谓成王败寇, 大男人打架输了认输便是,没有吵嘴架争论这到底是谁的闺房的。 “既是女子闺房,郡王可许允我出去一谈” 陆承霆也知道他功夫轻灵诡谲,这一出门就未必能抓得住他,一旦出去可能又要打一场,但想着林江琬还在床底下,总要让她先出来。 他将长剑一收,剑柄在他肩上一点,让他往外走:“既要谈,便请吧。” 贺敬还想回头去看床下,硬生生忍住,率先向外走去。 林江琬见两人出去了,这才颇为费劲地从床底下爬出来。 这种床架下头余地极小,也就是她,既有女子身材又不要面子,放开手脚这才能爬进来,换了别人根本进不来。 所幸的是床下并不脏,她抖抖衣裙也不大有灰尘的样子,便起身先摸到一个能看见外面的位置,准备看看陆承霆要拿那贺敬怎么办。 外面空地开阔,长风几人举着火把围在四周,黑暗中火光冲天火星噼啪作响,贺敬一脚踏出厢房,便如困兽落入猎人的围猎场中,长风几人齐齐向前一步,将圈子缩小了些,眼神看向他身后的陆承霆,就等郡王示下。 陆承霆眯着眼看向贺敬。 一个匪首,他没必要非跟他过不去之前掠了那么多寨子,最后也无非是将那些人都打散,将他们夺来的银钱珍宝取走女人放走,让他们知道山匪不好做,不如回家种田去,连报官都不曾。 但这一回却不同。 屋里有人看着呢。 之前上山前林江琬就劝过他去幽郡,他没听,那是因为他自信绝不可能出岔子。 谁知偏就出了,还出在他为她选的屋子里。 他与她就一墙之隔,按说不等那人进屋他便应该赶到挡在她身前。 谁知不但没及时赶到,还差点让人掳了她做人质。 还好她在保命一事上总是格外有心得,否则他失面子是小,万一让她伤着 他只要想想就觉得心中憋闷,又感受到屋里她的目光,顿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当下沉声道:“偷偷摸摸非大丈夫所为,你且与我一战,若胜了,本王这就下山将寨子还你。” 林江琬要是知道陆承霆心里的想法,必然会大吃一惊。 本来么,人在保命这种事上,当然是要靠自己的活着都是各凭本事,真遇上事,亲人尚且能把人打死扔江里,没道理郡王辛辛苦苦练得一身武功就非得要保护她来着。 而且她与他相识不过半月,身份又何等悬殊,现在也不过是搭伙上京,他对她是无需有任何责任要负的。 既无责任,却又这么快就赶来救她了,做人讲良心,她已经很感谢了。 然而这要比武是怎么回事 她在屋子里看得真切,也听得真切。 就听陆承霆这边说完,贺敬眸光闪了闪:“若败了呢” 陆承霆冷笑:“若败了,便与你手下一同在那边茅舍里合捆一晚上,待我等明日下山,自会放你们归去。” “那郡王还要抢掠我寨子里的钱财吗” 陆承霆没想到他会由此一问,都要打起来了,还为钱财多嘴,实在是不怎么好看。当下只觉得此人虽然长身玉立衣袂翩然相貌也出尘清逸,内里竟是个俗人。 他扬手将长剑一抛丢给长风,嘲讽道:“本王惜才,你功夫不错,给你留一半。” 说罢,提着拳头向前凌空跃起,直取对方面前。 这一拳没有任何花俏,林江琬却仿佛感受到龙腾虎啸在前,她心中惊叹,正感叹明白了二老爷是如何被小郡王折叠起来的,就见那边贺敬也动了。 只是与陆承霆不同,贺敬双手背在身后根本未动,脚下急速后退,看不清是什么样的身法便躲过那一拳,带起束发袹首上两条青色飘带随风翻飞,仿若起舞。 林江琬暗暗替陆承霆着急,心道郡王是不是有点傻 对方走的灵敏迅捷的路数,在这种宽广之地本来就大占便宜,郡王还将剑扔了,要与他公平拳脚 陆承霆却毫不意外,第二拳紧随其后。 贺敬哪敢接他这样的龙虎之力,连忙又躲,躲得时候还不忘喊道:“郡王说给我留一半财物,能否由我来选。” 陆承霆专注打斗,第二拳只是虚晃一招,故意要引得他躲避,脚下却丝毫不比他慢,已经朝他躲避的方向先行一步这一招还是看林江琬爬床底之后顿悟出来的,对付手脚轻快之人最为有效。 眼看贺敬这一躲,便是要躲进他怀里了,他必要在三拳之内将他制服,以洗刷自己连个女子都护不住的屈辱。 贺敬还在叽叽歪歪算钱,他已经懒得再计较钱财那等庸俗之物,轻笑了声“就随你,一半财物随你选。” 说完便朝已经躲不开的贺敬挥出第三拳。 贺敬果真被他料中先机,这一下真的差点撞进他怀中,可他不但身法快,嘴巴却更快,当下挡了脸大喊一声:“那我认输” 陆承霆这蓄力最猛的第三拳愣是被他这话喊的没打下去。 场面顿时一静。 林江琬额角一抽,从她这角度看过去,倒像是陆承霆抱住了贺敬,两人一个高大魁梧雄伟宽厚,扬着拳头要打不打,另一个玉树临风颀长飘逸,刚走了两招就停下来认输。 这比武呢还是撒娇呢还“就随你” 陆承霆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他一向吃软不吃硬,但见过各种软,却唯独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软。 他心中轻视顿起,收了拳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对长风说道:“既认输,捆了与他那些手下扔一起,明日山寨中钱财让他先选一半便是。” 长风早就握着一团绳子等着,郡王自小与人打架就没输过,一般都是三五招之内就将对方制服,然后由他来捆。 但碰上这么爱聊天的还是头一回,叽叽歪歪磨蹭时间,他手里这绳都快翻出花样来了,才轮到他上手。 贺敬这回不躲了,他的功夫也不是一天练成的,越是精通,越是比任何人都知道其中差距。 别人看小郡王那两拳简单,他躲起来最是知道那都是实战之招,并非空有力气。 他打不过,便随他们将绳索套上自己的身子。 只是这么一来 贺敬面有忧色地又朝林江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承霆看见他的眼神,顿时心生不满,长风也加快手上的速度,两下就将人捆成了个粽子。 林江琬还在屋里意犹未尽他们这种互相撒娇欲擒故纵的比武,就见那贺敬忽然看了她一眼,然后被长风推着转了身子,还不甘心地扭头。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当然不觉得这就是在看她。 尤其那眼神,似乎还有些凝重。 她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自己所在的这屋子里,一定有对贺敬来说很重要的物什。 贺敬刚才那样的作为也能看出,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同郡王正面相对,估计也是听说郡王这行人之前洗了别人的寨子,连根毛都没剩,怕自己屋里的东西出岔子,这才不得不回来取。 难怪半夜鬼一样飘进来。 这么想,就不难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在打架这种要命的时候还碎碎念叨谁先选财物了。 “等一下。”她既想明白了,总要说给大家知道,当下便提着裙子出了屋子,朝陆承霆走过去。 陆承霆上一次听见她这句“等一下”,便是他要杀她表哥被她拦下的时候表哥与她青梅竹马,小儿女之间有说不清的情绪也就罢了。 这贺敬一个山匪头子,她也来劝 林江琬不知他内心想法,否则必要跳起来大声怒吼她只是不适应像他们那样杀人如杀鸡,哪个对表哥有小儿女说不清的情绪了 她看了陆承霆一眼,开口道:“郡王,他好像只是来拿屋子里的东西的。” 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与陆承霆不同,他身居高位身手不凡,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靠权势或武力去解决,从他的角度上来说,这根本没错。 但是她是升斗小民,处世之道便是求个安稳,这也不算错。 像眼前这事,既知道对方只图一件东西,让他拿去离开,就能各自都安生,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这边说完,就见已经捆得粽子似的贺敬挣脱长风,一耸一耸往回蹦,蹦到陆承霆面前:“在下也是这个意思,郡王若肯抬手,我拿了东西带了手下就走,财物也不要一半了,都给你们。” 陆承霆听了林江琬的话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再看见贺敬这样借坡下驴不要脸面地蹦回来,顿时又朝后退了一步。 不是他心软,而是他还从没打架打到烦一个人。 烦得他也的确很想快点把他打发了,让他带了他那群人赶紧消失。 他皱眉微微点头,长风上前用剑割了绳子。 贺敬没想到能峰回路转重获自由,足尖一点,便飞进了屋子。 不多时,又飞了出来。 林江琬有些好奇他到底拿了什么,可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也没看出来多了什么东西。 只是看出他神色终于有些放松,看样子是拿到东西之后便安心了。 众人都在院子里,就等他拿了东西领着他的人快走,谁知他犹豫了一下,转回头朝陆承霆走了过来。 陆承霆又退一步,与这烦人的人拉开距离:“快走。” 他说完就要拉林江琬转身,身后却传来贺敬清朗好听的声音:“我与郡王不打不相识,郡王既高抬贵手,我便送诸位一句,古人有言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时莫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郡王可要当心了。” 这话里有话,谁还能听不出来 陆承霆和林江琬双双回头,林江琬惊讶:“你的意思,难道我们抢了你的,后头还有人要来抢我们” 她说完就去看陆承霆。 小事上她都明白,大事上必然不如陆承霆懂她想不明白,有小郡王这个比山匪还匪的在这里,就连贺敬也只能偷偷摸摸的来,谁还敢来抢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承霆却换上了一副认真神色。 他之前决定在这里休整不去幽郡,就是为了躲避那群从京城中一路追他的人。 贺敬急着上山取东西,恐怕不止是听说自己会洗劫寨子,应该更是知道了别的什么。 想到这里,他也对贺敬拱了拱手:“还请言明。” 贺敬也不小气,点头道:“我东西藏得好,其实并不怕被郡王找到,原本打算你们走了我再回山上来,谁知自你们上来之后,后头又跟来一群人,现在全在半山上藏着。他们中有弓弩手带着糌了火油的羽箭,这万一烧起来,财物是小,我的东西怕是保不住。这才不得已回来” 他本不欲跟这些权贵们牵扯,任凭他们你死我活都与他无关。 但那姑娘善解人意十分讲理,郡王也很有男子胸襟气魄,答应放他去拿东西。 一报还一报,他便也好心一回,将这事告诉他们吧。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林江琬没想到自己一时多管闲事还管对了, 虽说她觉得陆承霆也未必就会怕什么火油羽箭, 但早知道早做打算总是好的。 至少对她和钱掌柜那群不会打架的人来说是非常好了。 “若羽箭上糌了油想要放火烧屋子,是不是现在就该动手了” 她看了看天色之前她睡不着,贺敬飘进屋子的时候是深夜, 现在又闹了一场已经是后半夜了。 那些人既然要放火,怎么也不会等到大白天吧。 陆承霆点头。 这段时间, 尤其是这一晚上, 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她的聪明,而且居然觉得她作为女子, 能与男子讨论这些大事也很正常,没有丝毫的别扭。 他微微弯下身子, 认真地看她:“是很快就要动手了,怕吗” 他生得高大, 以前离的近时说话, 林江琬常觉得自己几乎要仰过去了,而且他以前高兴的时候就用鼻孔看她, 不高兴的时候就用下巴尖看她,总之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弯腰跟她平视。 这样近距离的平视,她被他看的脸上一红, 脱口而出:“不太怕。” 说完之后才惊觉不对, 她明明从跟着他们上山当强匪之前就很怕, 现在事态更糟她怎么会不怕 这句不怕, 完全是被他的相貌颠倒了心窍了。 定定神再一想, 万一他这是在动员士气准备鼓动着大家一起冲锋连忙不去看他的脸, 又改口:“嗯,还是怕的,我得躲起来” 陆承霆终于大笑出声来。 他就知道狸猫很狡猾,与寻常女子不同,不但不怕,还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若真怕,或者吓呆吓傻祈求保护,或者痛哭流涕牙关打颤,哪里会像她一样有那么多心思了还知道他们才是对方的目标,知道跟着他们会有危险,想自己躲起来 林江琬被他爽朗豪纵的笑声引得出神,愣了一会,才琢磨自己这话说的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 就听陆承霆忽然又对贺敬开口道:“方才你说拿了东西就领着你的人下山,想必是有别人不知道的下山法子,不如你我做个交易。” 贺敬的目光在他和林江琬之间转了一圈,点头:“愿闻其详。” 陆承霆将林江琬向他身边推了推:“将她也带下去,在幽郡等我,事成之后,我允你一件事,无论是珍宝钱财还是求官求宅,都随你。” 林江琬被推出去之后才反应过来,震惊又不解地回头,一时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 陆承霆这回却没再弯腰,只用鼻孔看着她:“果然是没见识的,你知道什么是山火吗冬日里草木皆枯一点就着,真烧起来,连鸟都飞不出去。你想躲哪里床底下” 林江琬被他一气,脸都要气歪了。 之前被他弯腰平视看得脸红,还为他豪纵的笑声心驰神往,此时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转而去看贺敬:“你要是能带我下山,我也允你一件事。” 陆承霆抬手就想打她后脑勺,手掌到半路缓了缓轻摸了她圆圆的脑袋一下,对贺敬点头:“她答应那事也算我头上。” 贺敬也笑了,完全无视了林江琬的夸口:“举手之劳得来郡王两个承诺,何乐不为。郡王放心,明日我等必在幽郡备下好酒好宴,恭候郡王大驾。” 贺敬说罢,指了指天,意思是时辰不早了,让郡王他们早做准备,自己则是肃了神色,一把提起林江琬领子,直朝着几排房舍之后疾步而去。 陆承霆望着林江琬想喊又不敢喊的郁闷模样,又微微勾了勾嘴角,这才对一旁长风道:“跟上他们,若这边万一出了事,贺敬敢不兑现诺言,你必要设法护住她。” 长风一惊,听贺敬的意思,对方人手不少,这边本来就没几个能打的,还要他去护林姑娘 陆承霆却不再多言,已用手臂上铁甲磨了磨剑,脸上满是凶戾之色:“去” 林江琬被人半拖半拽,双脚虽没离地但也不用她怎么使劲,前行的速度就像飞起来一样,飞着飞着又见贺敬拐了个弯,一把捞起钱掌柜,喊了声“一个人五百两”,钱掌柜点头如捣蒜,贺敬便示意他们的人也跟上,最后才将他自己的人也带出来,只朝着山后密林飞驰而去。 在密林中七拐八拐,果然遇到了一行手持弓弩之人。 这些人黑布敷面,行动时互相不用言语,都用手势,在漆黑的密林中看起来更加因森恐怖。 林江琬远远都闻到了火油味道,抿了抿嘴,不知为何开始止不住地担心山上的情况。 贺敬打的主意便是利用别人不知道的这条路,加上地势凹凸不平,借着小山脊掩护身形,从他们包围的空隙中偷偷出去。 眼看那些人就从他们藏身之处数步的距离走过,钱掌柜已经吓得筛糠一样,林江琬不得不先放下自己的担心,捂住钱掌柜的嘴。 这样直等那些人包抄到他们身后去,再看不见了,贺敬才带着他们这一群继续疾走。 他到底是这山头之主,极深的黑夜中,他也完全辨得清楚方向,这样走下去,天亮之前,他们总算是远离了寨子,暂时安全了。 “你们看烧起来了”贺敬手下一名山匪忽然回头,指着黑夜中山顶最高处的寨子,压低声音叫了一声。 只说话间的功夫,那火光便已熊熊冲天,林中惊起飞鸟,再耽搁一刻,便有燎原之势了。 钱万里双腿一软,一屁股摔在地上:“郡王就算打赢了,又该怎么下山他们为何不跟着咱们一起下山” 贺敬之所以带他,完全是因为这胖子既值钱又比钱财好带。 他将他肥硕的身子提起来,循循善诱:“他要是跟来咱们谁也别想走了,况且那些人一路都会咬在身后,从这里到京城千里迢迢,不是这回还有下回,换做我也会一劳永逸,就在此处将那些人都除掉。” 林江琬皱着眉头,心里像是被块石头压住一般难受。 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想做点什么又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之前被陆承霆激的那一肚子气早就没了,只有满心沮丧。 贺敬已经搂着钱掌柜的肩膀继续往前走了,她想了想,对着他的背影:“贺敬,要不你们先走吧,天快亮了,我想天亮回去看看” 她声音极小,却透着坚定。 贺敬刚想说话,便听远处传来长风的声音:“姑娘有心了,郡王要是知道也不枉费他专程让我出来护着你。” “长风”林江琬睁大眼睛看着从密林中走出来的人,先是一喜,连忙朝他身后看去。 待看清了只有他一人,明白了他的话,顿时大惊。 “我不用你护着你快回去帮他”林江琬喉咙发紧声音发颤,几乎要带了哭腔。 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直在担心那个人的。 见长风没动,她更急了。她这人最是怕死,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把对自己有利的保护推出去,而且,生怕长风不信,她还将贺敬使劲拉回来,指着他的肚子:“我真的不用你保护,你看他肚子上还插着我的针呢,没什么可怕的” 长风凝神看她,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冲上去用力推他。 长风身为男子,也被她推得后退两步。 林江琬强忍住眼酸泪意:“快回去,他们放火烧山,必然也烧了上山的路,你现在知道这条路了,就能有七分把握把郡王他们带下来,快去,快去啊” 长风之前追到一半就发现山上烧起来了,心中何尝不急,现下听了林江琬的话顿时觉得十分有道理,他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拳头紧紧咬着牙点头,转身而去 长风走后,林江琬垂头丧气地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贺敬无奈地指着自己肚子上的针,说自己快疼死了,这才引得她继续跟大家下山。 只是这一回,众人都被她的情绪感染,整个队伍都像失了魂一样无精打采。 贺敬也不敢带他们走官道,生怕没等到郡王反而等到那些人,直带着几人在山中小路穿梭了一日,日暮时,这才抵达了幽郡。 林江琬对幽郡熟悉,想着不久前还答应郡王,等到了幽郡就给他指路,带他去最好的客栈。 谁知她到了,他还不知在哪儿,又是长叹一声,缩在人群后面不说话。 一路上贺敬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叹气,好在他对幽郡也熟,钱掌柜更是常在这条道上南来北往行走的,一时也用不上她。 他们商量着选了个客栈全包下,众人也不分山匪还是商人谁打劫过谁了,难兄难弟不分彼此,几人一间房,全都先住进去再做打算。 “三姑娘,给你留了间上房,别在这儿蹲着了。”贺敬安顿好所有人,走出客栈的时候见林江琬还坐在门口小木凳上,抱着膝盖往路口看。 他刚跟钱掌柜打探了一下,知道这位是侯爷家的千金三姑娘,是跟小郡王陆承霆有婚约在身的。 可看她举动,又觉得实在不像大户人家出身,之前爬床底,用银针扎自己,还有之后种种聪敏之处,更别提她与这么多人走了两天山路,除了叹气,连半声累都不曾喊过。 这样的女子,跟郡王实在不怎么般配,说起来倒是比较配他。 他想了想,也叹了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郡王是做大事的人,他们又有马,说不定早就制服那些人,先行一步了,未必会留下来等姑娘,郡王既然将姑娘托付给在下,姑娘放心” 这般声情并茂,却没来得及说完。 只见身边姑娘忽然从小凳子上跳起来,提着裙子就朝路口飞奔而去。 而路口那边,隐隐出现一骑带着烟火之色的骑兵,为首高头骏马之上,不正是一日不见的小郡王 再看姑娘背影,怎么就觉得她身后像是多了条毛茸茸的扁尾巴,此时正高兴地使劲摇着。 贺敬端着下巴思量,幸而刚才那话没说完,看来只能留着下次有机会再说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郡王, 你看”长风抹了把脸上的灰, “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郡王的马已经窜出去半个身子,朝着路口一个小黑点一样的影子飞驰而去。 “是林姑娘。”他自言自语把剩下的话说完, 回头看向姜虎许冲他们,“对了, 我没跟着林姑娘这事, 回头郡王要是想起来责罚我,你们得帮着劝劝。” 姜虎瞪着大眼望着前头一骑绝尘, 声音闷闷:“用不着劝,都跑没影了, 我觉得郡王早把你忘了。” 许冲点头:“好像把我们都忘了。” 林江琬从来没觉得自己跑得这么慢,那马上高大的身影就在路口, 她却恨不能这就飞过去, 心底微升起个念头,要是以后有机会, 也学学贺敬那样的速度,下次再着急时就能用得上了。 好在郡王马快,不等她跑过去, 他就先策马到了近前。 只见他勒马急停, 骏马扬起双足嘶鸣一声稳稳在她面前站好, 他在马背上咧嘴傲然一笑, 烧得满是烟灰的嘴角裂开一道口子。 是被火燎得狠了, 又顾不上清洗喝水。 林江琬一看, 急的连忙伸手拉了两下缰绳。 不用她开口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微躬身子长臂一捞,将她捞上马背,坐在自己的身前。 “听长风说,你让他回去救我们” “嗯。”人回来了,这些有什么重要。 林江琬敷衍地答应一声,两只手加上眼睛,在他身上扒拉一圈,见铠甲完好无损,衣服上也没刀劈剑砍的痕迹,就只是人烧得黑了点。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那晚离开,到这一路上跟着贺敬走过来,再到在客栈住下,她心里就一刻都没安生过,脑袋仁也快搅合成一锅粥了。 一会担心他会不会出事,毕竟他是个身先士卒的勇猛性子,刀剑无眼,他功夫再好也未必就全能躲过去,一会又觉得他人那么凶嘴巴那么坏,祸害活千年这句老话不是白讲的,他定能平安归来,等归来之后,她一定要好好问问他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可等人真到了眼前,看得见摸得着了,她一张嘴,只一句话:“没伤就好,先回客栈喝口水歇歇。” 她虽没说什么,可什么都写脸上了。 陆承霆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高兴。 关心他在乎他的人多了,但总都是为了钱财权势或忠诚大义,像她这种遇事必然先跑的白眼狼性子,能这么在乎他,让人无端从心底生出一种自豪圆满来。 而且其实见到她,他也松了口气。 昨晚将她交给贺敬之后就后悔了,贺敬那人看似磊落大方又有些侠义之气,可就冲他那不一般的功夫,和他半夜神神秘秘去拿的东西,都只说明了这个人身上怕是不简单,这样想来,就难免又想到她落到别人手上被欺负,怂了吧唧缩头缩脑不敢反抗的样子。 于是手下砍人的动作都快了许多,连下山之后怎么将贺敬碎尸万段都想好了。 现在看着自己面前的小人儿,从头到脚水灵灵的,一点都没打蔫,见了自己满脸高兴,两只小手更是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摸得他心头一软。 这就先放过贺敬了。 “本王岂是那等宵小能伤到的,倒是他们的人伤了不少。”他将她圈好,放慢速度朝她所指的客栈走。“昨夜一战,之后这一路上就太平了,往后你想横着走都行。” 贺敬插着手在门口转了两圈,就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他先朝后看,长风几人的骏马后头都拽着绳子,捆着昨夜在山中那些蒙面人,此时那些人脸上身上都被烧得焦糊一片,也不用蒙面了,对着看都看不出是长什么样。 除了这些,上山的两辆马车剩下了一辆,看车辙吃重,里头大约不止有人,还有些钱财物件。 他问过属下,所以这一看,便大约知道车里是那个犯了大事的侯府二老爷。 想想在那种境况之下,小郡王一行人不但能保住自身,就连个罪犯都保住了,还抢了财物出来 这样再转过头来,看走在最前头的一匹马上一男一女都是一脸高兴,一个满脸烟黑掩不住俊朗,一个不知摸了哪里,摸得两手黑还笑着揉自己的眼睛 啧啧。 等两人停下,他已恢复了神色,抚掌扬声大赞:“我就知道凭郡王本事定能得胜归来,故而一到就让客栈里将酒宴备下了,这会时辰正好,郡王和手下们也该好好庆祝庆祝。” “本王还记得允你两个承诺,必然是要回来兑现的,酒宴则免了,大事未定不宜饮酒,寻常茶饭即可。”陆承霆对他拱了拱手,便率先下马,对身后手下们做了手势,吩咐下马进客栈休整。 他声音冷淡,远不如贺敬热络。林江琬站在他身边,对贺敬笑笑算是谢过他的好意。 其实她也觉得酒宴不妥,她能看出来陆承霆与贺敬相交只是各取所需,像设宴这种只有与朋友在一起才会做的事情,小郡王和贺敬两人性子不同,身份不同,硬要一起上饭桌,恐怕不但没话题还要互相防备,也是别扭。 陆承霆到没想这么多,他心中不藏恩怨,只要贺敬答应他的事做到了,他的狸猫完好无损,那他对他也就没什么偏见看法。 之前那两个承诺也必然会兑现。 他之所以不想搭理贺敬,完全是因为一下马的时候,见他一身飘逸青衣,站在那里翠竹一般,比得自己烟熏火燎像是刚从煤窑子钻出来似的。 这才想捂着林江琬的眼睛让她快走,什么酒宴审犯人之类乱七八糟的,都得等他洗了脸再说。 林江琬下马就看见身后长风几人都到了,见大家都平安无事,心中高兴又多了一重,一时也顾不上贺敬,只拉着陆承霆上楼找房间,又忙里忙外帮着长风几人安顿,心甘情愿地当起婢女来。 等人和东西都上去,里头便用不着她了。 店伙计在楼下烧了热水,一桶一桶地送进屋里,贺敬见吃不上酒宴,自己吹着口哨出了客栈,不知道哪里去了,就剩下林江琬和钱万里在楼下坐了一桌,一人手上夹个包子啃着。 “钱掌柜,你说贺敬他会不会对郡王心生不满”她现在对这个人倒是挺好奇的。 换成一般男人,好心设宴却被拒了,心里肯定不怎么舒服,他看上去却丝毫无事,小口哨吹得悠扬,脸上还带着笑。 钱万里奇怪地看她一眼:“三姑娘这是想哪里去了,郡王不嫌弃贺敬山匪出身,那样礼贤下士,换做旁人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再说了,我要是贺敬,我这会都高兴死了,他这一遭,从郡王手上要了两个承诺不说,我这边还欠他一人五百两呢他设宴,还不是我掏钱比当山匪来钱还快,他有什么不满的。” 要不是贺敬,他山珍海味都摆上了,还用在这儿啃包子 他说着,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子,仿佛那包子是贺敬似的。 林江琬心情本就不错,被钱掌柜逗得直笑,再加上陆承霆这会还没下来,便先与他闲话:“钱掌柜似乎很知道他的来历” 钱掌柜点头:“你知道阮家吗汝城的阮家,贺敬是阮家人,他原来叫阮敬。” 林江琬吓了一跳,阮家她知道啊,十几年前幽郡作乱,太守都被叛军捉去打死了,是阮家族长领着百姓们守住了汝城,还下令关了城门三年只出不进,挡住了外头的瘟疫,现在汝城最繁华的街市,就是有来仪楼的那条街,就叫阮祠街,都是围着阮家祠堂造的。 阮家在那场兵祸里也没剩下什么人,但阮祠在汝城,比文武二庙香火更盛,那是全城百姓的恩人,她又岂会不知。 只是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阮敬 “具体是怎么回事就不知道了,总之阮家族长临最后一口气,跟新任太守交代要好好照顾他。” 林江琬包子都忘了吃了:“就照顾成这样” 钱掌柜撇嘴,“他性格叛逆不服管教,既不习文也不习武,还跟太守的儿子打了一架,将人家鼻梁都打断了,自己跑了,后来没几年就有人听说他在山上落了草,还改了姓氏,气得太守大人病了半年,从此再不许人提他,这算是照顾得挺好的吧,不但百姓念着他跟阮家的关系,被抢了也都不怎么报关,再加上他也不怎么伤人,被他抢过就不会被别人抢了,总比其他山匪总是好些,太守都没派官兵来抓他。” 林江琬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大戏,正要接着问,忽听楼上陆承霆房间房门响了。 她端起桌上的包子,转身要走,又转回来给钱万里留了一个,剩下都抱在怀里,咚咚咚地朝楼上跑去。 第40章 第四十章 林江琬跑上楼, 正赶上陆承霆开门。 两人对视一眼,难得第一次有了默契陆承霆后退半步将屋门开了条缝, 正好够她进去。 林江琬进屋先四下扫视一圈,见房舍虽不宽敞富贵, 但也整洁干净,尤其床上被褥都是新洗过浆过的, 干燥硬挺,并非那种被很多人睡的又潮湿又软烂的。 她暗自满意, 转而再去看陆承霆。 陆承霆刚沐浴过, 洗掉了一身烟火气,脸也终于从炭火黑色中恢复过来, 又恢复了之前的雄姿轩昂。 一切都好。 她至此才彻底安心下来,再朝他细看, 发觉平日里那总不吐好话的唇裂得有些厉害。 陆承霆抬头挺胸由着她看,尤其见她凑上来, 他就存心又将自己拔高一些。 林江琬踮起脚,认真看了看,犹豫一下将刚准备递给他的包子收回来:“可惜了我那箱子, 原本有一瓷瓶陈年的貂油,治这种火燎的伤口最见效果如今问掌柜讨些羊油涂抹一番也是可以,不过要再等半日才能吃东西了。” 陆承霆“嗯”了一声,昨夜一场恶战, 战到惊险之处发觉自己心里竟然还不忘惦记她, 现在看着她在自己身上费劲, 就觉得特别平衡特别受用,至于她说的什么,他反而没听清。 林江琬脚都踮酸了也才将将够到他下巴,见除了唇上嘴角上裂得快扯开了,别的也没什么,遂放弃地落在平地:“郡王先在这儿等等,我去到厨房里讨油去。” 见她要走,陆承霆这才反应过来。 唇上裂了又不是脑袋裂了,喝口水舔舔就好,哪用专门涂抹什么。 他一把拉了她的袖子:“你刚才说什么,嗯,箱子是吧你那箱子和书都给你抢回来了,无事。” 林江琬身子一顿。 那是父亲留在她手上唯一的遗物了。 她不是不在乎,只是人命尚且只能由天,一件东西,在昨夜那种境况,她是压根就不敢奢望的。 箱子再贵重,哪能跟郡王的万金之躯相比在别人眼里,那甚至比不上贺敬寨子里的财宝重要,有功夫去抢出那些东西,不如多带些钱财出来她一向认命的厉害,不敢想也不敢问,刚刚那一句,已经算是实在藏不住可惜忍不住的多嘴了。 谁想竟有意外之喜。 “箱子在哪儿呢我这就去取来为郡王上药”她转头回来看他,连声音都多了几分喜气。 他常见她小心翼翼藏着心事,却少见她真情流露的娇憨雀跃,便不想再拉着她了,当下松了她的袖子:“在长风屋里,你找他要去。” 这话音一落,就见她如皇后从前廊下养的那翠羽鹦哥一般,松了金爪链,便是扑腾得极为欢实,十几个宫人也捉它不住。 这念头闪过,林江琬已经扑腾出屋子,朝着长风的屋子扑腾过去了。 他忍不住又露了好笑神色,敞着门大声道:“拿了药不许逗留,先过来给本王医治” 林江琬果然在长风那里见到了自己的宝贝箱子,两次失而复得,让人忍不住心酸又喜悦。 不待她用手反复摩挲,陆承霆喊的那一句响彻客栈二楼,她抱歉地看看长风脸上手上的伤,只得在瓷瓶里挑了一点给他,让他将就着先自己动手。 这回她返回了屋子,陆承霆就不放她走了,将嘴角咧着硬凑到她跟前,非让她反复涂了好几遍,直到涂得油亮油亮都快滴下来,这才罢手。 林江琬厚厚涂完这一层,更是放心多了:“郡王多喝些水,这两日少食辛辣煎炸之物,过两日便能合上了。” 陆承霆点头,昨夜清理了那一群人,虽还没来得及审,但接下来这一路上必然风平浪静,想吃什么好的不行当下点头:“以后本王吃喝穿戴这些事都交给你安排吧,你想吃什么就安排什么。” 这话说的,实在让林江琬有些不解。 听起来是叫她去伺候他日常起居没错,但由她做主,这其中差别可就大了。 婢女都是听吩咐做事的,就算没有吩咐,也要绞尽脑汁去做主子肚里蛔虫,千方百计摸准主子喜好,这样再安排下去,才能算是个得力好用的奴婢。 可他的意思,倒成了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跟着她吃。 全然不是她伺候他,倒像是她管着他了。 这可使不得。 当然这种使不得的事情要是放在昨夜之前,她也不会多嘴去问,只自己想破脑袋自己琢磨去了,可眼下她觉得跟他经历了昨晚一遭,心上亲近了不少,便开口说道:“当不得郡王这样抬举,而且出了幽郡之后我就两眼一抹黑了,也不知外头有什么好吃的,不如我去找长风问个单子,将郡王爱吃的都写下来” 陆承霆一双眼凝在林江琬身上,听着她说这些话,心里却渐渐有点不对味。 这小女子分明是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就是不肯往那个方向去想。 这样说来,她之前见了他那么激动高兴,恐怕也只是单纯的见着同伴的高兴 他越想越不对劲,当下觉得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转一转她这个念头。 林江琬正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长风与郡王形影不离的,一定知道他喜欢什么,只是还不及对自己既能扮贵女又能扮奴婢的天赋而自豪,脑袋就被他按住,朝他脸前一转。 她不得已与他直直对视。 陆承霆沉吟了一下,哄小女子的话他半句都不会说,况且她也不是外人,用不着兜圈子,不如就在这里明说了吧。 “你之前,可有担心过本王安危” 林江琬不知他怎么就从吃喝穿戴上说到这上了,不过这也不难回答,她当时担心他担心得险些哭了,要不然也不能在那种时候把长风推回去,自己跟着贺敬和钱万里两个完全不熟的男子同行。 她点头:“自然是担心的。” 陆承霆仔细看她眼神,不是做假:“那你再好好想想,一个女子,担心一个男子,是怎样的心思” 林江琬被问得一愣,脸上不自觉有些红。 郡王这话说得,怎么那么别扭呢 她担心他,只是出于本能,她自己也从没想过那是什么样的心思。 但他真要问,让她将那心思揉开了解释与他听的话她与他又不只是女子男子那么简单,结伴而行,无论是谁出了事,她都担心,最担心他,那是因为与他相处的最多,虽说相处里都是他在欺负人,但从昨夜后,她也从心底暗暗当他是朋友了,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除了同行朋友的担心,也许还有主子和奴婢之间的担心,比如凤喜心里明明不怎么喜欢三姑娘,那也得盼着三姑娘好啊,毕竟以后都指着人家呢不是,与他相识半月,她帮他办了不少事,他也在关键时候救她,还救回她的医箱子,这么好的主子哪里找去 她张嘴想说,可朋友的担心,她身份不够与他做这朋友,奴婢的担心,又显得毫无真心太过势利。 话到嘴边一转,她望着他殷切的双眼:“郡王可听过,医者父母心” 陆承霆捧着林江琬圆溜溜的脑袋等了半天,原本看她脸色微红,只道她终于想对了方向,接下来就该一番含羞剖白,告诉自己她是如何如何的担心了。 谁知就等来一句“医者父母心”。 像父母担心儿子那样吗 陆承霆只觉胸口窒郁,差点喷出一口血去。 他将手中脑袋往旁边一扔:“再将你自己比做本王父母,本王就打死你。” 林江琬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掏心窝子的比方,没想到还要被打死,瞬间委屈,揉了揉差点被推歪的脑袋:“郡王想要哪种担心不妨直说,我照做就是。”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她本来就很担心他,至于是哪种其实还不是都一样。 陆承霆没想到她这么不开窍,但看她的样子,也知道她这窍一时半会是真的开不了了。 这扔出去的问题又被她扔回来,搞得他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拽她的袖子,掩饰不自然,换上十分严肃冷漠的表情:“你既然愿意用父母作比方,那你有没有见过你母亲思念担心你父亲本王就要那样的。” 林江琬差点跳起来,她又不傻,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她当然听懂了。 再看他那一脸严肃下隐隐透出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她心底瞬间浮现出山中野熊扑杀猎物时那馋涎欲滴的模样。 她将袖子扯出来,仓皇退至门边:“郡王莫要胡言,郡王乃是三姑娘的夫婿,有婚约在身的,岂可儿戏” 她刚进侯府那阵,是打算假装三姑娘嫁给他然后接机遁逃的,但那是假装 不但人是假的,事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为了活命自然干的出来。 可现在听他那意思,分明是要她像母亲思念父亲那样她和他又不是成何体统 陆承霆手中的袖子就这么被抽走了,顿时气血上涌。 不提三姑娘还好,这一提三姑娘,他就更郁闷了。 他逼近一步,口不择言:“本王告诉你,你就是三姑娘。” 林江琬倒吸一口冷气,这人疯魔起来真是没个边际,连自己亲自查实的事情都忘了莫不是昨夜撞坏了脑袋吧还是对三姑娘思念过深,三姑娘又有表哥,他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她一脸惊悚,“是啊,我“是”三姑娘啊可是我是假的啊” 陆承霆向前逼近的脚步一停。 何为自作自受,何为作茧自缚,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当时就该将她认回去,做什么要为这破狸猫考虑那么多这下可好,她非要将他看做别人的夫婿了,偏这事就是他查明的,他再如何解释,似乎都解释不通 原本等着她的剖白,又变成了他的一番苦心遭人践踏。 陆承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落入这般无力境况,只觉得心上全是这破狸猫践踏留下的梅花足印,他深吸一口气,一指门口:“出去,本王现在不想看见你。”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林江琬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整个人就被丢出房间。 屋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连带她的心也跟着一颤。 隔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她刚想回头解释, 就被里面丢出来的包子砸中脑袋。 她“哎呦”一声,屋门似乎犹豫了停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又重重关上。 林江琬捧着包子站了一会儿, 这回, 屋门再没打开, 她只好垂头丧气走到楼下, 将包子放回钱万里的碗里,重新在他对面坐下,下巴撑在胳膊上,开始发愁。 从她落水被侯府捞错, 麻烦事就一件接着一件,但就算再麻烦的事情,最后也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算不上是坏事。 她掰着指头想。 这先是老夫人的病症,她幸不辱命将其治好了。 又是苏琴柔的嫉妒,她小心提防设计反击,也算是躲过了。 加害过她的姨母和表哥, 现在被扔得远在天边, 这辈子休想再碰她半根手指头, 尤其他们最后看见自己这张脸,那种惊恐,怕是以后只要想起自己都要做噩梦的。 还有小郡王要调查的药方、刀伤和,她都尽力配合,他能找到真相,她私心觉得自己至少占了一半功劳。 最后是二老爷和三姑娘的恩怨,也算尘埃落定,二老爷伤人在先又对三姑娘动了邪念,这一路上的奔波也算是对他的惩罚了,而三姑娘则是终于可以回府和家人团聚。 这些事是很麻烦,但到了最后,就像她小时候在沙欧江边看着江水淘沙一样,时间会将那些恶毒的、恐惧的都从她心里淘澄出去,留下的都是丝丝温暖。 老夫人和二太太慈祥温柔,侯爷正派严厉,三姑娘娇俏顽皮,这些都够她回忆一辈子了。 她几乎可以想到,等自己老了的某一天,在一间租金不贵的小药铺子里跟人吹嘘自己当过侯府女儿的事情,就算被人笑话是妄想,那也挺不错的。 什么都不错。 唯独上面那个人 那个人,任凭她怎么掰手指,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坐在对面的钱万里看着自己碗里的包子,被摔扁了不说,上头还占了灰好歹他也是南郡汝城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山珍海味都是家常便饭,虽说跟郡王和三姑娘这种身份的人不能比,但脏包子他是坚决不吃的。 可三姑娘满面愁容一看就有心事,他也不敢扔,只能装作没看见转移了话题:“姑娘怎么没在上头跟郡王说话小人还想打探一下,接下来郡王何时启程,小人也想跟在后头。” 林江琬心里还堵着之前的事情,心不在焉答道:“应该就这两日吧,他身上还有要紧事,不会耽误太久。” 说完,余光扫到他正将脏包子往袖子里藏,有些内疚:“你想跟在后头就跟着吧,不过借个声势,又不是真要他护着你。官道也不是他家的,他这人看着凶,但在这些事上都很讲道理,从不斤斤计较。” 钱万里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心里都没抱多大期望,没想到三姑娘如此聪慧通透,竟然一下就听明白他的意思,还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他自然不敢要求同行,但就是跟在后面郡王的人马那是何等傲气,后面缀着个俗不可耐的商队,他觉得一般位高权重之人最是讲究身份面子,必然不能答应。 可三姑娘却连问都没问一声郡王的意思,直接告诉他他不是那种人。 她能在一脸愁绪的时候还这么肯定郡王是个讲道理的郡王,那这事便八九不离十,他这一颗心也就算落到肚子里了。 他连忙起身作揖:“多谢三姑娘照拂,那小人便也在这客栈住上两日,等着与郡王车马一同出发,日后姑娘要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还请一定开口,小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江琬还在想之前的事情,想着小郡王这回是真打算把她当三姑娘的替身了,被钱万里一口一个三姑娘叫着,简直觉得坐立难安。 她对钱万里挥挥手,愁得揪了两把头发,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问道:“钱掌柜,你见识广博,可知道郡王那样的男子,若是瞄上了一个并非与他有婚约的女子,会当如何” 钱掌柜背后瞬间湿了一层,难怪姑娘脸色不好,难道郡王还未娶正的,便要纳偏的了 他刚才说赴汤蹈火就是说说而已,三姑娘能将这样的秘事都告诉他,这可真的是看得起他。 他连忙坐下,将肥胖的身子缩成一团,声音压得极低,恨不能将自己毕生所知所学都奉献出来:“不瞒姑娘,小人在京中见得多,像郡王这样手上有生杀实权的,御史台都不敢参,里里外外养上几房也不少见,所以这事还在于那女子,要看她是何种身份了,要是京中权贵之女,四品之上,则大大不妙,一个不留神弄不好,怕是要与姑娘比肩平坐了” 林江琬一怔,知道他有些误会,摇头:“不是,就是寻常女子。” “寻常女子”钱掌柜替她松了口气,“要是四品往下家中贵女,在京中就算不得什么了,一抓一大把郡王已有正妻,最多为妾。” 林江琬脸色更白,她之所以问这些,并不是她想做什么,而是她想知道郡王打算对她做什么。 她摇头:“若那女子家并无任何官职,乃是白身呢” 钱掌柜原本还缩成一团,一派讨论惊天秘闻的谨慎与认真,听了这句,全身都松快下来,委屈瞪了林江琬一眼:“姑娘逗小人玩呢那怎么可能” 林江琬急得又揪了两把头发:“怎么不可能,你就说怎么办吧” 钱掌柜暗暗摇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既然明显是瞎编的,他也无需太过认真了:“若是这样的女子,能被郡王收入府中,充做通房,已经是八辈子的福气了,姑娘更加无需放在心上。” 林江琬差点把头发揪秃,心说若小郡王之前说的那些话真是暗示那个意思,那这通房就是姑娘我的下场,这叫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 她见识过母亲一根白绫了结一生,也见识过表哥为娶凤喜丧尽天良。 男女之事若不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哪有什么好下场 她这辈子都没敢再在这种事上多想一分,按照她的理想,将来凭着自己本事开间小医馆,治治左邻右里的各种小毛病,闲来无事就坐在门口晒太阳晒药材,这便好极了。要是有人愿意与她说亲,她只不要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吊子书生,其余无论打铁或是撑船,忠厚勤劳便更好了。 眼下这叫什么事 照钱掌柜说,这还是她八辈子福气了。 钱掌柜看着面前姑娘脸色越来越惨,生怕她真揪下一把头发来:“姑娘莫急,这种事也不难办呀,依小人说,关键还是在那女子身上,姑娘你方才也说了,郡王是个讲道理的人若你先设法将那女子暗许了别人,不就没事了” 林江琬揪头发的手一停,眨了眨眼睛。 之前刚出汝城,就听郡王手下铉雷说过,京城那位陈公子瞧上个良家女,硬要夺人,女子家中便想着设法将她先嫁了。 陈公子便无从下手,恼羞成怒酿成后祸。 这桩事情的前半截,与自己如今的处境确实差不多,但诚如钱掌柜所说,小郡王比那陈公子讲理多了,陈公子还是他杀的,必然不会像陈公子那样小人行径。 而自己,也无需即刻就真找人嫁了,只需言明自己心有所属郡王大人大量,不管是出于嫌弃还是出于豁达,应该便能放过她了。 往后她再伏低做小好好帮他做事,让他早日从三姑娘的阴影中走出来。 这才是两全其美。 只不过,这旅途匆匆,她心有所属,该属谁呢 她砸了砸嘴,目光斜斜落在钱掌柜身上 钱万里浑身一个激灵,袖子里的包子都掉了,用手擦着额头上油亮亮的汗:“姑,姑娘这么看小人可,可是小人说错了什么” 林江琬转回目光,胖子虽然值钱,但胆子也太小了些,若郡王问起,怕是连半句话都撑不过。 而且掌柜的这年纪,万一家中已有妻小,她可就冒昧了。 正这样想着,门口一个颀长身影翩然而至,一身翠竹颜色,配上幞头袹首上那两条长长的飘带,顿时让整个客栈一层的气息都新鲜了几分。 贺敬一进来就见林江琬和那值钱的胖子望着他,他连忙负手走过来,对着林江琬微微一笑:“姑娘怎么穿得如此单薄,此处过堂有风姑娘是嫌楼上房间闭塞憋闷吗在下这就去帮姑娘要个炭盆来,幽郡在下甚是熟悉,姑娘若愿意听,在下还有很多传说故事。” 陆承霆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昨夜一战他实在是困乏至极,进入客栈不到一会儿,他就听见隔了两间房的姜虎已经打起了呼噜。 可他却有些睡不着。 某些人虽然被他从屋子里撵出去了,但不知怎么的,就像是住进他心里了一般。 这就撵不出去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一番话并没让她开窍,反而是令自己开了窍他对那破狸猫的心思,怕早就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了。 之前总爱逗弄与她,言语上挤兑她几句,偶尔还忍不住想打她后脑勺,就连带着她同去京城,也就当是路上带了个有用又逗趣的 可到了刚才那一刻,他才隐隐琢磨过劲来,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止是逗弄着玩,此番上京,更不止是要她来逗趣那么简单。 可是她呢 想到她那句“医者父母心” 他猛地从床上翻起身子,一拳砸在墙上,直将墙砸得簌簌掉渣,隔壁传来长风许冲的脚步声,他一把拉开屋门,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辰,对着整个二楼厉喝一声:“十二骑都给本王起来将昨夜抓回来的人都捆到本王房里,鞭子棍子都带上本王要夜审”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林江琬听见楼上的动静,再转回头钱掌柜已经出奇矫健地三步并作两步溜回他的屋子, 连声告辞都没来得及说。 一楼的大厅里, 就剩下她一人,还有一个刚从后院端着炭盆进来的贺敬。 贺敬在后头显然也听见楼上的动静了, 抬头望了望, 走过来将炭盆放在她脚下,笑得犹如三月春风:“郡王似乎心情不大好, 姑娘要不要上去瞧瞧我这里不妨事的,姑娘什么时候闲了,在下都有故事给姑娘解闷。” 林江琬微抿了下唇。 要按她的想法, 她当然是想上去看看的,她都当郡王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 在他发脾气的时候劝一劝, 安慰两句,或者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她别的没有, 这点仗义还是有的。 可刚才被赶下来的时候,他分明说了不想见到她。 再转而看向贺敬双手干净修长,长衫纤尘不染,却跑到后头去帮她端炭盆取暖,这放下炭盆之后手上衣衫上都弄脏了。 这么走了也不好意思,加上贺敬这人确实给人一身故事的感觉之前听钱掌柜说他是阮家子, 而且自己现在正缺个胆大心细跑得快的“心有所属”之人 这样想来, 虽然心里还记挂楼上, 便也对贺敬欠身:“有劳贺公子了,贺公子请坐。” 陆承霆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客栈二楼都似晃了晃,长风与许冲二人住得最近,早在墙壁上被砸了一拳的时候就起身冲过来了。 屋门打开,两人一脸严峻之色走进去,无需任何交谈,便用手中早已准备好的黑色棉布将窗户缝隙全封住。 这时已是快要入夜,外头本来就黑,被他们这么一封死了窗户,整个屋子不但没有半点光线,就连声音也隔绝了多半,身处其中总觉得耳朵里空空的,周围气息凝结了一般,格外沉闷压抑。 他们却早就习惯了。 许冲从隔壁翻身上了房顶,从上面守着,铉雷则是和其他侍卫将那群黑衣人全都带了过来,一个一个塞进屋子里。 再之后,屋门便从里面封了起来,长风姜虎跟了进去,其余人守在门口。 陆承霆从桌上摸了个火折子,点了一截不足手指长的白蜡。 那蜡烛却不是照人脸的。 想撬开一个人的嘴,除了让他们怕,也要为他们留点余地凡人都有个心态,光天化日大太阳下有人看着,骨头就特别硬,而黑灯瞎火夜深人静别人看不见他脸的时候,就好敲打得多了。 他捏着那根白蜡放在床对面的墙根边,正照着墙上挂满的一排刑具。 他们十二骑做事,一向只遵皇命,要真处置起什么人,别说督察院那些靠嘴靠文书的衙门了,就是刑部四司稽查也嫌不够看的。 好比刑部的刑具,占地不小,花样不少,效果却不怎么好。 他曾去看过,掰胳膊掰腿也就算了,还有那种夹人犯脚趾头的那犯人的脚真是不嫌味大。 像他们这里就好多了:墙上那第一把铁刷,轻便锋利,专照着有骨头的地方刷,肋骨、膝盖、小腿、胳膊肘刷几下子就见了骨头,还能让你眼睁睁看着。 用的人不费劲,更不占地方,随便一间屋子,审完清水洗地,将肉沫一冲,干干净净。 他摆好蜡烛,将那一排实用的东西都照亮,见几人都看清墙上的东西了,这才回到床边坐下开口:“如今两个问题摆在眼前,答一条保命,答两条保家人和下半生。” 他说完,姜虎上前一巴掌将其中一人掀翻,从墙上拿下一把极薄的铁片刀,比划到人大腿最肥的地方:“你这大腿够割百十来刀的,正好煮麻辣锅子,人肉的味诸位还没尝过吧这第一个问题听好了你们从京城中跟来,一路跟到这个地方等我们返回才下手,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说完他要说的,不等对方反应就已挥刀。 铁刀锋利,他又不留情,一瞬间连皮带肉下来一层,他腕子一抖,将那片血淋淋的肉往墙上一甩。 那肉片“叭”地一声吸在了墙上。 再低头看那人,仿佛这时候才反应过疼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直掀了屋顶,两只手蜷成僵硬的爪状,想捂住流血的腿又疼得不敢碰,弓着身子额上满是冷汗。 姜虎却已经走向第二人:“他已经没机会了,你别等我这句话说完,还是那个问题说,你们从京城中跟来,一路跟到这个地方等我们返回才下手,到底是什么目” 第二人惊恐地望着墙上那片肉,真没等他说完就张了张嘴。 可他许是被背后主子的太好,就算心防已破,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姜虎手中的刀又动了,第二人抱头捂眼先喊了出来,可这一刀,却还是落在了第一人腿上。 只听“叭”的一声,墙上又沾了一片肉。 姜虎等惨叫停了,才踢了第二人一脚:“喊什么喊什么爷爷瞧你顺眼,耐着性子多问你几遍,也不伤你你要是不说,就让他替你挨刀。” 第一人已经疼得几乎抽搐,大腿原本的形状,愣是被这两刀削得凹进去一块。 姜虎不理他,或者说满屋子里的人都不理他,完全将他视作透明丢在一边,姜虎又去问那第二人,还是刚才那个话题。 第二个原本就不知如何开口,刀子又没落在他身上,纵容他也是气恨交加恨不得让姜虎朝他腿上砍,但没伤到就是没伤到,这人有了余地,说话就格外的磨叽。 他想与姜虎争辩,直到第一人挨了第三刀。 这回不用他说了,第一人望着墙上那三片肉,大口大口喘息,目光几乎都模糊起来:“我说我说。” “这不就得了”姜虎起身,“剩下几人跟我出来,让他先说,他要是说的不对,你们还有机会。” 等他将人提走,长风掏出根布条子,绕过那人的大腿,在他腿根中用力一扎,反复缠绕几圈,然后将他踢到陆承霆面前。 陆承霆从头到尾眼都没眨,这时候才开口:“自己看着点,长话短说吧,别等血流干了故事还没说完,我们还得把刚才那位拉进来,你不就白白保护他了不是” 如果之前姜虎的举动是要人命,他这话就是戳人心了。 不过他就是故意要这样说,之前姜虎那样用刑,也是他教的。 这些人纪律严明进退有度,一看便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这种人,要他的命他都未必会软,别说切他几片肉了。 但也有弱点。 他们不肯开口,无非是一个念头衷心护主。 说白了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 可他偏不让他保护主子,他就是要告诉他,他腿上这两刀,都是帮第二个人挨的,可不是为了他主子。 他为了主子可以不要命,但为了一个跟他一样的人,凭什么把忠心耿耿的名声留给人家,自己却活活挨了这三刀 人在疼极了的时候脑子就不大好使,只能看见眼前的事。 他亲眼看见自己为了别人受罪,别人却全须全尾地出去了,他也就抗不住了。 屋子里本来就黑,黑得他似乎也不用面对自己的良心了,加上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他深深看了一眼陆承霆,最后还是开了口。 “我们奉命从京城围追堵截,是为了让郡王怀疑侯府” 他的声音嘶哑,忍着疼带着喘,一句话说得极费劲。 不过话里的意思倒是明白,长风听完立刻看向陆承霆,陆承霆则是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 他们起初确实以为这些人是侯府的人,毕竟他们南下是要查侯府造反一事,侯爷李勋曾在兵部任职,得知消息并不是难事。 加上这些人沿途阻碍骚扰得十分逼真,尤其是越接近侯府时越显急躁,要不是后来真住进宣平侯,认识了林江琬,又见识了宣平侯府那从上到下的糊涂家风,他对此几乎是深信不疑的。 长风冷笑一声:“我们进了汝城,你们便不追了,是知道追进去反而适得其反,所以就在城外等着我们回来,要是回来时郡王拿到了侯府造反的证据,你们便悄悄散了,要是没拿到证据反而证明了侯府清白,就准备对郡王动手” 那人没有说话,重重点了两下头。 长风冷笑一声:“第二个问题,谁让你们来的” 那人唇色苍白,失血过多的缘故,连牙关都开始打颤了:“是,是右相大人。” 听闻是右相,长风的拳紧紧捏起,这右相,动不动就在皇上面前挑唆,这回拦截书信一事,就是他一口咬定侯府要反的,郡王当时的意思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理会,也是他非要谏言让郡王南下查这一趟的。 郡王与皇上自幼一齐长大,关系好得胜似亲兄弟,却每每被那老不死的横插一刀。 他转身看向陆承霆:“郡王,这人证留着,回去送到皇上面前,也够那老狗喝一壶的。” 陆承霆却没说话。 他仰着头转了转脖子,微眯着眼,眼神在墙上那排刑具上走了一圈,最后却只觉得心中疲累懒得起身去拿,只是对长风冷哼一声:“这些人,吃进去的是竹子,拉出来的是笊篱在肚子里早就编好了,他说右相要杀我你也信” 长风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那人身子一紧,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好啊敢说谎”长风一脚将那人踢翻,大脚直踩上他的脑袋,“说,到底是什么人让你来的” 陆承霆也没了耐心。 他今天本就极累,唯一能让他心情好的林江琬还被他撵出去了,现在再摸到这件事的真相,他就更没有半分想开玩笑的意思。 那个背后的主子,不是右相,便只能是龙座之上的九五至尊了。 右相不敢杀他,皇帝也不至于是真要杀他。 只是这么一出戏,再好的兄弟,也难免心寒。 他看着那人:“说吧,说了实话,给你个痛快,不会把你送到你主子面前。人死了就安宁了,眼睛一闭,什么忠义,什么家人死了就算对的起了,他们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他们。” 他说话本就低沉,此时带着他自己的心境,透着丝丝寒意一字一句,仿若地狱中的恶鬼修罗。 那人的谎话被拆穿,又听他这番话,便也知道他已经猜到了。 这一下,才是彻底被击溃。 他身子一瘫,连被长风踩了头脸也不挣扎,烂泥一样侧身躺在地上,眼泪口水全顺着一边往下淌:“吾等与郡王一样,都只效忠皇命,之前从京中跟来,是打算让郡王误会侯府,但回去的时候,吾等虽放火烧山,只是想逼走郡王,截杀侯府二老爷,逼反侯府绝无对郡王不敬之意”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陆承霆原本是想借着审犯人撒撒气, 没想到审完之后气更大。 等几人的口供都对上之后, 他喊了铉雷进来收拾屋子, 又指派长风出去采买马匹等补给, 将之前在山寨里折损的行装都补回来。 这样忙完还不到天亮,他已用冷水擦洗了一把,便下楼准备让大家启程。 从房间出来,他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林江琬。 想起昨夜她拒绝的那样干脆, 还非要将他看做别人的夫婿,他就有种想把她扔在这儿不要了的冲动。 只是这冲动还没持续半秒,就听楼下有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正是她。 “贺敬,你说的不对吧这出折子戏我也听过,妙郎被他爹卖了之后虽然悲惨,但也辗转着长大了, 后来还做了大官, 报答了他的养父,反而是妙郎他亲爹最后遭了报应,下场惨淡。” 一旁又传来个敦厚声音, 是一直对贺敬又怕又怨的钱掌柜:“三姑娘说得不错,卖妙郎这出戏人人听过,怎么到你这儿就完全变了” 最后是个清朗好听的男子声音, 正是贺敬:“人人都听过, 我还讲来做什么我这出“卖妙郎”里, 那妙郎的亲爹是大官, 家里还有别的儿子和正妻,他被卖了之后,不暴露身份还好,若被人得知他的身份,别说将来做官报答养父了,就连性命都保不住。” 钱掌柜带了三分不满:“大早起听这个,没得晦气。好好一出热闹的戏,叫你改得妻离子散的。” 贺敬也不跟他争辩,淡淡一笑,给林江琬倒了杯茶水:“不过就是图个新鲜而已,等下次我再给你们改个结局,还能说出别的花样儿姑娘捧着这杯热水,能暖暖手。” 陆承霆额角一抽,走过转角凭栏而望,果然,厅里坐着的就是他们三人。 三人也不知多早就起来了,除了贺敬看上去仍旧笔挺,其余两人都困得用手肘撑着脑袋,坐没坐相地歪在桌子边。 尤其是林江琬,贺敬将热水递给她,她接过来连声谢都不说,直接就双手捧着,一脸慵懒地摇晃着脑袋,还又朝他那边歪了歪。 陆承霆只觉心肝都疼。 他冷哼一声,往楼下走:“既然都醒了,这就去收拾准备,即刻出发上路。” 说罢,又睨了贺敬一眼:“至于你故事其他几个结局,本王与他们这就要启程了,怕是没机会听。” 楼下三人听见他的声音,瞬间纷纷起身,贺敬仍然带着微笑,对他的出现没有半点意外,就像是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而再看林江琬和钱掌柜,两人之前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这会东倒西歪地硬撑起身子站直,努力瞪着眼睛看他。 林江琬再看见陆承霆,心中实在是复杂得很。 昨夜他对她提了那样的事情,她既不识抬举,按说今天就不该出现,该自己夹起尾巴远远滚蛋,别让贵人看着心烦才是。 可后来听他审那些犯人,楼上惨叫了一晚上。 她不知怎么的,又放心不下。 再想想自己这趟上京,原本就打定主意要弄清楚父亲当年的案子这六分为父亲,四分也为了自己不放心他。 便还是厚着脸皮留下了。 不过留下归留下,对他的担心也只是兄弟朋友一般的仗义男女之间的事情却是要先说清楚绝不能糊涂的,否则自己这关心便成了欲拒还迎,反而有害。 要说清楚也不难,她早已想好该如何办了陆承霆急着启程,定是夜审之后事态更加严重,要立刻进京去办正事。 而贺敬身上功夫好,一般人抓他不住,况且他在陆承霆那里还存了两个大愿,不管怎么说凭陆承霆的风度傲气,也不会将他如何。 还有就是贺敬人在幽郡,自己则是要去京城,这便是个最佳人选,只骗陆承霆自己将心丢在幽郡了也没什么不行。 她不着声色往贺敬身边挪了挪,将手里盛着热水的杯子还给他,带了点娇羞:“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贺公子可要保重呐。” 陆承霆脚步一顿,竟没反应过来一般看着林江琬。 一旁的钱掌柜也惊讶地看了一眼,随后大惊,满头又渗出油汗:“要不,要不我还是不跟你们走了。” 林江琬说完自己都是一愣。 她第一次说这种话,声音实在没把握好,娇甜得太明显了些。 但说都说了,又没个地缝给她钻,而且她要的不正是这效果,当下也就不多辩解,“嘤咛”一声翘起兰花指掩面逃回了房间。 钱掌柜抖了抖身上的肉,也一溜烟逃了。 一瞬间,大厅里就剩下了陆承霆与贺敬两人。 陆承霆长长吸了口气,忍了几次才终于忍住没对贺敬动手,他逼近一步,毫不掩饰语调中的威胁之意:“贺公子没了山寨,这是打算转行做略人了需知道,本朝有律,凡略人者无论身份皆要处以磔刑,贺公子莫要以为劫人也如劫财那样简单,当慎行才是。” 贺敬余光望向跑走的林江琬,再看面前明显已动了真怒的陆承霆,怕虽是怕的,但兴趣却也更浓了。 他拱了拱手,笑得仍旧天真:“郡王莫要误会,在下能与郡王和三姑娘相识一场,已是三生有幸,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在下等在这里给三姑娘讲故事,其实是在等郡王。” 这话一听就是信口胡说,他就住在楼上,真有事不会上去敲门 就算等在楼下,也不见他给钱掌柜倒杯热水的,对着女子倒是十分会卖好做人情。 他声音冷淡:“直说何事。” 贺敬点头,十分恭顺客气:“之前郡王答应在下的两件事这第一件在下已经想好了,如郡王所说,在下如今寨子也没了,正是上天安排,该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对,在下早就仰慕京中繁华这第一件事,便是求郡王带上在下,咱们一同上京可好” 陆承霆的愤怒几乎要变成不可思议来。 他早在山寨中就知道这贺敬有些不要脸,现在才知道自己当时实在还是小瞧了他 他又不是钱掌柜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肥商,更不是林江琬一类的弱质女流之辈。 他那身功夫,放眼这一路,能抓他伤他的人又有几个 这要不是为了林江琬,做什么要跟着他们一同上路还说得一脸煞有介事 再想到之前林江琬跑走那模样 他简直有种冲动,要将昨夜那审犯人的铁刷子拿下来在这张笑盈盈的脸上狠狠刷几个来回。 他将拳头捏得一声响,正要开口拒绝,却又听见林江琬的脚步从屋子里转出来,看样子是收拾好了东西,已经准备出发了。 要是按他的想法,他现在只想将面前男人几拳打死,然后捆了她一同进京,直接回郡王府摆上花抬红烛案,按着那狸猫脑袋拜上三拜然后塞进喜帐子里头。 可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事却只敢在心里想了一遍,面上却深深吸了口气咬牙笑得爽快:“贺公子如今无家可归,本王也实在不忍看你落魄,既然你也有心重新做人,本王便带你上京,看看京中有没有什么机遇出路吧。” 众人启程,马车缓缓向前,不一会儿就重新上了官道。 这一回,十二骑护着两辆马车在前,后头还多了一队人马,正是钱掌柜一行人加一个贺敬。 贺敬知道小郡王的人都不喜欢他,也不急着凑上去自讨没趣,只一路跟钱掌柜说笑,有钱掌柜又怕又委屈的脸,倒也不嫌旅途枯燥。 林江琬坐在前面的马车里,心中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她望着身边人闭目养神的睡颜至少陆承霆这一路只静静坐在她身边睡觉,再没提起之前的事情了。 而且对她的态度还不错之前刚上马车时,她觉得手有点冷,刚要往袖子里缩了缩,他就面无表情地递上来一杯热茶。 她当时不明就里,受宠若惊地喝了,他又面无表情地给她倒了一杯,她这才明白那是给她暖手的。 以前哪有这种待遇 所以说,还是做主仆或兄弟才更好些,她再与他相处,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至于贺敬跟在后头,这事虽然超出她的想象,但既然是陆承霆跟他两人商量好的,想来也就不关她的事了。 车轮压过个石子,上下颠簸了一下,林江琬见他微微转醒,连忙取了张帕子打湿,递过去给他擦脸。 陆承霆两天没睡,又被林江琬和贺敬两人差点气死,直到上了马车身边只有她,这才闭目睡了一会。 梦中隐隐闻到她身上的清香,倒也安稳。 可这一醒来,又想到她在贺敬面前那般娇羞模样,顿时连眼睛都不想睁,只想着这样一直睡死到京城才好。 林江琬递上帕子,见他沉着脸不肯睁眼,只当他就是起床气。 她拿着帕子想要自己动手,这样看过去,正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以前知道他好看,但他太凶导致她都不敢太仔细看,这一眼倒是看清了他高耸的鼻梁与眉峰,梢角微微上扬的凤眼,还有长长的睫毛。 应该是一夜没睡的缘故,他的眉宇间不似以往那样桀骜疏阔,而是紧皱着显得有些烦躁,就连略显骨感的下巴上也长出一圈青胡茬来。 心里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又浮上来,也说不清是担心还是怜惜,只觉得心跳得有些厉害。 她轻轻伸出手,在他脸颊有胡茬的地方试探着擦了一下,见他没拒绝,这才大胆擦上他的鼻峰。 “郡王,不管你昨晚审出什么了,也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很厉害,你都别担心,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我虽然不一定帮得上忙,但是也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还有”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忽然睁了眼。 她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天才扯出一句不伦不类地接上:“还有钱掌柜,也会站在你这边的。”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之前宽大的马车早在寨子里被烧成灰了, 这辆新的还是长风凌晨时到幽郡马市上去置备的, 花了足足双倍的银子,车却小了一圈。 林江琬几乎与陆承霆肩并肩坐着, 此时他看过来,看得她心都漏跳一拍, 差点将手中湿帕子直接盖他脸上。 陆承霆没动, 只将目光从她拿帕子的手上,慢慢转到她脸上, 最后看向她那双清澈的大眼, 瞧着里面满满的警惕, 冷哼了一声:将你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林江琬以为他没听清,攥着帕子结巴重复:“不管,不管你昨晚审出什么了, 也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很厉害, 你都别担心, 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我虽然不一定帮得上忙,但是也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还有” “停。” 陆承霆挥手拦住她的话。 谁要听后面钱掌柜三个字,他需要那种人站在他这边有她站在他这边就够了。 他倒是没看错, 天下女子再找不出比她更对他胃口的昨晚被她拒绝在先, 审出来那事在后, 一早起就看见她跟贺敬不清不楚的, 这接下来他还不知要如何回京面对皇上, 心中实在是烦闷非常。 但她偏就有这个本事明明气的人牙根都痒,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很没诚意的一通安慰,居然也悦耳动听,撩得人直想叫她多说几遍。 一句“愿意站在你这边”,仿佛其他那些大事都不叫事了,都想搁在一边不去理会。 可比起她对贺敬说的那句终究不甘心。 他继续道:“你可知昨晚那群黑衣人是什么人派来的本王见你惜命得紧,真遇到本王也惹不起的人,你怕是要跑得比谁都快吧” 林江琬被他说得脸上一红。 她是惜命没错,但也还是讲道义的,好比之前侯府那烂摊子,她不是也没丢下不管吗 况且她也不是轻易许诺之人,说要站在他这边,是真的经过深思熟虑,不是说着玩的。 “不管背后之人是谁,我都不跑。”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信誉,于是语气十分认真,“咱们是一道出来的,寨子里的事情也是一同遇上的,说不跑就不跑。” “如果是皇帝呢”他索性与她摊牌,“皇帝为逼反侯府,要杀二老爷,如今本王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你还愿意站在本王这边” 陆承霆说完就盯紧了林江琬的眼睛,那夜大火烧山的危险她只知其一,却不知背后的事情才是更凶险的。 皇帝要除掉侯府,连他都被骗了进去。 要不是那夜她突发善心使得贺敬告诉了他们半山有人,哪怕最后能逃过山火,也决计来不及救走二老爷的。 林江琬的嘴张得老大:“皇上的意思,是非要让二老爷死在你手上” 陆承霆被她说得一愣,脑中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心中有朝廷中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知道的多,想的就多,故而一直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从大局上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真找个借口除掉侯府也不是难事,有什么必要让他装腔作势走这一趟,连他都瞒骗进去 而林江琬却不知道别的,只认识这么几个人,许是她真的聪明又或者只是侥幸,这一张嘴便拎出了一条极明白的线索。 皇帝就是要二老爷和侯府都死在他手上 他心中微微失神,声音恍惚道:“本王还能想起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因性子柔弱被其他皇子打伤,扯着本王的裤子要本王去帮他报仇。” 林江琬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 陆承霆继续道:“本王当时身份不同,不能对皇家人动手,又不能眼睁睁看太子被欺负,便想了个法子,偷偷弄坏了北疆进贡獒犬笼子,放出半个开口等先皇领着几位皇子去看狗的时候,那恶犬猛地扑出半个头,将另一位皇子当场吓得尿了裤子,太子却是早知道的,临危不乱还得了他父皇几句夸奖。” 林江琬松了口气,这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他眯着眼:“所以本王不相信私下里偷偷喊了本王十几年承霆哥哥的人,说变就变了,这回到了京中,本王要亲口去问问他怎么打算的只是天家无情,本王若是被皇帝斩了,你还愿意站在本王这边” 林江琬听得叹为观止,只觉难怪他身上总带着一种豪气干云的气势,原来他从少年时的日子竟就是那样惊险复杂的。 可听到他最后一句,转个弯回来又绕到她头上,顿时觉得他这人有时候也有些好笑可爱了。 她点头:“我又不认得皇帝,自然是要与郡王站一边的,哪怕是皇帝要斩了你,这更巧了,我爹的账也算在他头上,以后我恨他一辈子。” 陆承霆长长舒了口气,简直有种冲动,想将她抱住揉进怀里。 他审过那么多人,真话假话他听得出。 她是愿意跟他共进退的,也是值得他花心思去喜欢的。 只是话又说回来,他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既愿意跟他同进退共生死,连恨皇帝这种话都说得出,却又不愿与他有任何男女之情 这岂不是等于只愿意共患难,不愿共富贵吗 她平时也狡猾得紧,如何在这事上却算不清账来,宁愿跟贺敬那山匪不清不楚,还要拉上姓钱的胖子抱团壮胆,都不愿意跟他有什么牵扯 又或者,她压根就不知跟了他的好处 若是这样,却需得要狠狠下一翻功夫了,她就是真喜欢那贺敬,他也决计要拆了他们,让她乖乖跟着自己才行。 他扭过身子直直对上她:“你既然对本王如此有情有义,本王也不能亏待了你,本王觉得你相看男子的眼光有些问题,好比你之前那表哥,便是你看走眼了。” 林江琬一颗心还在暗暗生帝对他不念旧情,却发现他已经忘了那些正经事似的,绕来绕去又计较起她这点小事。 她忙摇头:“表哥是姨母和母亲一早说下的,也就那么一说,后来再没提起,我去姨母家借住完全是因为我没了去处,哪里想他们后头会有别的心思。” 听她言语中对表哥轻视,他心中稍微满意两分,又道:“那贺敬和钱掌柜呢本王瞧着你对他二人也都有些有些不同,这可不是你母亲姨母的错,却是你眼光不好了。” 这一回,他不等林江琬开口便替她分析:“钱掌柜家财丰厚,却是个混迹女人堆里头的,说话做事极没男人样儿,若入了他的后宅,除了数银子度日,还有什么意思而贺敬身手矫健非凡,却不行正道只用那功夫劫掠财富,若女子跟他一处,整日都要提心吊胆,说不定三年五载便要去府衙揭榜领尸了。” 说完这些,他皱眉扯了扯衣领,不经意露出点铜色肌肤,让自己显得更潇洒些:“本王自己倒是不在乎,只是你阅历尚浅,又没有家人看顾,这些肺腑之言都是为你考虑,你可要知道好歹。” 林江琬第一次听人背后说别人坏话,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尤其莫名其妙一回头,入目便是他敞开的衣领,顿时被他那浪荡样吓得头皮一紧:“郡王说笑了,各人有各人的好处,钱掌柜家有万贯,逢人笑脸为人亲和,贺敬身手不凡,待人有礼,虽是匪首后来还帮了咱们,都是好儿郎啊。” 陆承霆觉得自己就是没事找事。 他从没在女子手上吃过这种亏,为了将她的眼光掰正,还要听她将别人夸上一遍,尤其“逢人笑脸为人亲和,待人温和有礼”这两样,还真是他没有的。 说得人心里又酸又疼。 他将领口整了整,做端身子,强颜挤出一个“温和有礼”的笑:“一个二个都是好儿郎,你还能都选了去本朝公主都没有二嫁的。本王倒是认识一人,既家有万贯,又身手不凡,平日里严肃些,但对上喜欢的人也是爱笑的你先莫要考虑别人,等到了京中我将他说与你认识。” 林江琬被他说得惭愧,她哪里就敢挑拣别人了,不过是夸了两句,真要说起来她还是那话,嫁人定要门当户对才好,她已经没了门户,这辈子便不去考虑这事了。 至于在这里对他闲聊,嘴上说说自然是嫁谁都行,什么家财万贯身手不凡还爱笑的都好,只要不是他这种已有别的婚约要拿她做替身的就好。 再说一个女子在这话题上说了这么多,她这脸皮也快受不住了,当下为了打住话题急忙道谢:“我这先谢过郡王好意了,只是说到底女儿家的婚事哪能自己做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昨夜郡王审人,惨叫了一晚上,我也实在是困乏得紧,便先歇上一歇,等晚些起来再陪郡王说话。” 她说完就急忙闭了眼。 陆承霆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果真是困极,起先是装睡,没多一会儿就真睡着了。 他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他已经睡够了,这会应该出去骑马透透气。 可她的睡颜难得一见,让人看着就软了心肠,哪怕明知她心里没他,还是流连着不想出去。 他望着她,皱眉伸出手指轻轻碰碰她的发簪,心里全是刚才她说的那些话。 她刚才话里的意思,她确实不打算考虑他的,但似乎也不是非贺敬不可万贯家财他比钱掌柜多,身手不凡也不输给贺敬,所差的不过就是多笑笑,等到了京城先解决了大事,以后每天哪都不去就在府里对着她笑,总能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吧 就连她想要的父母之命,他也能做到,不过要多等些时日就是 发簪上缀着的米珠手感不好,他的手指又忍不住向下,轻轻摸了下她的耳垂。 微凉柔软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连瞳孔都缩了缩。 他一开始喊她狸猫,是因为她与三姑娘的身份,便像那戏折子里头的狸猫换太子她就是那上不得台面的假太子。 可后来知道她是真的了,又发现自己没喊错,她本就像个狸猫,就连睡着的时候也像睡觉还捂着脸,就露出这对耳朵,这可不怪他情不自禁想摸。 耳朵下面就是脖子,她看上去全身都白白软软的,脖子也是,面团捏得一样,比耳朵还要诱人。 他攥了攥拳头,终究是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回。 她是不拘小节,自己却不能如此不敬她,只是放着中意的女子就这么睡在身边却不做点什么,只顾着虚伪礼数,这可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而且,眼下这机会实在千载难逢,他不轻薄冒犯她,却可以做点别的 他朝着她的方向伸出双手反正就冲她那句“无论如何都站在他这边”,他这辈子也认定她了。 林江琬一觉睡醒,整个人都恢复了精神,而且这一觉睡得格外舒服,一点都不像在马车里,反而像是靠在个十分温暖舒服的垫子上,怀里也像抱着个更温暖的枕头。 她微微眨了眨眼,待看清眼前情况时,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陆承霆坐得笔直,一直在看窗外的风景,仿佛是感觉到她醒了,这才低头看她。 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睡的小脸通红的她,他一脸正人君子的亲和微笑:“原来你是这样的睡相,睡着睡着就自己缠上来,本王的肩甲上都是你口水,胳膊都麻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接下来的每一天里, 林江琬发现自己都会在陆承霆身上醒来。 而且是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 大多数时候缠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有时候还会摸上他的胸膛, 还有一次居然咬着他的袖子 她羞愤欲死,因为从小也没人告诉她她的睡相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而且以前日子在穷苦不济, 睡觉的床还是有的, 所以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她也怀疑过陆承霆,毕竟中间有几次她醒来之后, 总觉得睡梦中是有人挪动过她了。 于是她就试着装睡, 想看看到底是不是陆承霆故意戏弄她。可装睡装得她自己疲惫不堪, 身边的人也没动一下,到了最后她实在装不下去, 只能睁开眼睛“睡醒”, 他居然还转过身惊讶地看她, 夸她难得这回睡相不错。 但既然不是他做的手脚,她就只能每天醒来都很抱歉地向他道歉。 她装睡装出了黑眼圈,真睡的时候又恨不得捆上手脚, 搞得身心疲惫。 更有一次,她睡得正香,忽然听见陆承霆喊她的名字, 睁开眼就发现马车已经停了, 车帘大开, 贺敬在外头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而她则抱着陆承霆的胳膊, 咬着他的袖子,脸上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口水的印渍。 当时那场面,她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心下觉得贺敬这事八成就算是黄了,白折腾了一通恐怕最后还是得去京城里再找一个。 这一来二去也真没精力再去考虑贺敬的事情了,只看着越来越宽的官道,开始盼着快点抵达京城。 反倒是陆承霆似乎轻松了不少,偶尔出去骑骑马,或者在队伍休整的时候去钱掌柜和贺敬那边听两个故事,回来讲给她听。 日子倒也不慢,只要不提起京中那些让人胸闷的正事,大家吵吵闹闹也格外有趣。 小半月后,等到官道宽阔能并行四列马车的时候,京城已经近在咫尺了。 这天清晨,林江琬被一阵冷冽的风吹醒,睁开眼睛先习惯性地放开陆承霆的胳膊,而后又习惯性地向他道歉。 “又扰了郡王睡觉了,不知京中何处有便宜些的名医,得空我必得请医问药,将梦中乱缠人的毛病治了。” 陆承霆听她嘟嘟囔囔如同梦话一般,知道她这是还没睡醒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掩了心中得意想笑的念头,严肃指着车外:“京城已到了,不过寻医之事,要先随本王入府邸安顿之后再做打算。” “嗯,好,都听郡王的京城,你说京城到了”林江琬猛地惊醒,从座位上跳起来,双手扶着车壁,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看。 车外的景致真的变了,再瞧不出一点南郡的精致。 只见天地白茫茫一片,而在那苍茫的尽头,一座巍峨胜汝城十倍高大的城墙矗立天界尽头,成为这白色天地间的一道分界。 冷风裹杂着铜钱大小的雪花漫天纷飞,她头刚探出来便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 林江琬在南郡,只见过盐粒大小的雪花,落地既化,哪曾见过此等壮阔场面。 随着马车继续前行,巨大的城砖和城上龙旗都清晰可见,林江琬估算了一下单是那墙便有数丈之厚,还不算里外瓮城和蜿蜒的护城河水。 她就立在马车上,呆如木鸡,直愣愣仰头看着车子驶过城门时那巨大的城砖从自己头顶过去。 陆承霆见她嘴巴张着也不知接了多少雪花,挺聪明一人见到雪竟就傻了,当下无奈叹了一声也钻出马车,从车里抽出件斗篷将她兜头一罩,裹了个严严实实。 林江琬这才觉得冷,赶紧乖乖裹紧斗篷,回头小心翼翼看他,见他并未因她冒失举动动怒,这才又伸出手,接了两朵雪,宝贝似的捧进马车里去了。 十二骑在前开路,就是在汝城也无人敢阻。 这到了京城自家地盘上,更是一路长驱直入,守城护军只对着他们大声行礼,连后头钱掌柜的一行都跟着沾光,不必到商旅进城的小门楼那里去登记排队,而是连车都不用盘查,跟着郡王一行便大摇大摆进来了。 这城内也与汝城不同,道路没有上下坡度起伏,也少有转弯小巷子,放眼望去都是二尺宽的青石铺路直通南北。 林江琬暗暗数着,过了尚善、修文、修业、众安等整整八道路口,马车才在御道之南护军府之北的一座府邸停下。 府邸门前三尺高阶,边各有座石狮,门上匾额金书郡王府三个大字,映衬着朱门黑瓦格外气派。 府外已有下人来接,林江琬也忙下了马车。 钱掌柜与贺敬也到了近前来跟大家说话。 陆承霆与贺敬照了面,两人目光之中自有旁人看不懂的深意。 陆承霆生怕他这时候祭出第二个条件,没脸没皮跟着他们住进府里,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当下率先开口道:“京城天大地大,贺公子正可大展拳脚,本王在京中说话还算有些分量,贺公子若想要房屋田产或是官爵女人,都可向本王开口。” 贺敬将他目光中的意思读得明白,却仍是一副笑脸:“郡王一诺千金,在下佩服钦慕至极,不过在下便没有那等胸襟了这既只剩了一个愿望,小子还需要慎重考虑一番再向郡王开口。” 他说着,有些酸酸地又看了一眼林江琬:“在下不敢叨扰,路上已于钱掌柜商议过了,先到他那里去落脚等想到那个愿望,再来府上看望郡王与姑娘吧。” 钱掌柜显然压根没跟他商议过,当下脸色涨得通红,但也不敢将他推给郡王。 大冷的天又是一头汗,他委委屈屈上前磕头:“一路多谢郡王照拂,如今既平安到了,小人也不敢再做叨扰,这边斗胆向郡王辞别,与贺公子先行一步,先行离去了。” 陆承霆原本跟他这种商贾自然是半句话也说不上,但一路走来也知这胖子夹缝求生十分不容易,再加上他能把贺敬领走,便当是与他有一二分交情,摆手免了他的礼:“掌柜且自便,往后三姑娘有需要首饰头面之时,再请掌柜的过来。” 钱掌柜没想到自己能得了这脸面,喜不自胜,连贺敬带给他的伤害也平息了不少,起身又连连作揖,拉着还要对林江琬说“后会有期”的贺敬走了。 贺敬一走,陆承霆只觉身边空气都好了不少,当然也不忘吩咐长风有空盯着点贺敬,别让他哪天真做出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来。 都嘱咐妥帖,再转回头,见林江琬俏生生站着等他,当下心里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虽权高势重,这也是头一回带女子回府,想着这自己独住了十几年的府中很快就要多她一人,心中更是从未有过的新鲜和欣喜。 他用下巴一指:“走,随本王进去。” 林江琬到底是进过一回侯府的人了,这回再进郡王府,除了心里又开始思念侯府之外,暂时也没想太多别的。 再加上府里没有需要拜会的亲眷长辈,她就更没什么不自在了。 陆承霆想将她安置到二门后宅去,自打建府以来,后院女眷居所就一直空着,这两年他本都想将后院拆了多盖几个演武场练兵用,这下她来了,后院自然都归她管,以后能不能在府里练兵,也问问她的意思才好。 “你住后宅正院如何比你那双筝院格局更好,只是府里暂时没有好用的人手,你得先自己动手张罗收拾,等我进宫面圣回来,将许娘子领回来,那时你缺的少的都可以问她,要买婢女也只管问她。” 林江琬从陆承霆脸上瞄见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滋滋的神情,但那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她便当自己看错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也用不上铺这么大一摊子阵势,连忙摇头回绝“郡王,我住个客院就行,不必太铺张了。” 陆承霆只对着她一人的时候,心情都还是不错的,加上人已经拐回来了,有种到手一半的感觉,所以这时候也很听得进去意见:“住客院也好,离本王的住处近了,我找你也不用过二门,倒是方便许多,而且也好打扫些,你既愿意,这府里屋子随便你自己挑。” 林江琬见他这么好说话,连忙答应下来,又选了一处最小的客院,拜托长风几人帮自己把行礼拿过去。 陆承霆安顿好她,便要洗漱更衣进宫面圣。 林江琬本想提醒他顺便问问父亲林茂的事情,可又想着他与皇帝之间也许还有争辩,怕自己的事情拖累了他,便暂时不提,笑盈盈嘱咐小心谨慎早去早回。 待陆承霆走后,林江琬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她踏进自己暂居的小客院,解开长风送来的包裹行囊,开始一件一件的慢慢收拾。 “姑娘倒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到了郡王府,居然也能这样随意自得,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林江琬刚将行李中的医箱子摆好,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中年女子之声。 她浑身一紧,猛地回头,果然是有段时日没见的许娘子。 许娘子一身盛隆装扮,银灰缎子袄裙配枣色褙子,头上金簪腕上翠镯,整个人高贵中带着冷漠,与在沙鸥坞相见时大有不同,与在侯府时也很不一样。 林江琬想到之前陆承霆说的那话,便知道她这是刚从宫中过来,正好与郡王走岔了。 许娘子那话说得虽然有些刺耳,让人心底发凉莫名生惧,但她还是上前行礼:“许嬷嬷好,能借住进来确是郡王宽宏体恤,自然谨慎行事,绝不敢随意自得,往后要是有给嬷嬷添麻烦的地方,还望嬷嬷能原谅提点。” 许娘子连应都未应一声,目光毫无温度地从她脸上略过,直走过她面前,在屋里主位上坐了。 “姑娘是个能言善辩的,这点早在侯府,奴婢便隔着屏风领教过了。”她挺了挺身子,一掌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姑娘说谎的本事大了,奴婢老眼昏花不敢轻信,还望至少告诉奴婢一声,姑娘到底是谁”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林江琬一听这话, 就知道自己是得罪了这位许娘子了。 虽说她理解许娘子为何生气毕竟确实被她瞒骗了身份。 但这贵人脾气也来得太快了,当时大家都是各怀目的进的侯府,郡王和她也没安好心, 难道她骗别人可以, 别人骗她不行 对于假扮三姑娘这事, 要摸着良心说,她觉得对侯府抱歉, 顶多再对陆承霆这个三姑娘未来夫婿有些抱歉, 至于旁的人,她则是没有那么大的良心了。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 这位来头大,她不敢得罪呐 既不敢得罪,又不想说真话。 她站在许嬷嬷面前,最近才被陆承霆逼出来的骨气和脾气全没了,带了点讨好的笑:“嬷嬷不是知道么, 小女林江琬, 农妇之女, 略会些医术,当时是嬷嬷拿了银子去请我的, 在侯府冒名一事,郡王已查清楚了, 至于后来留在侯府, 那全是郡王逼我的, 要不我早跑了不信嬷嬷可以问他去。” 听了这话, 许娘子目光终于有了变化。 她微微皱眉,这些事她其实是知道的。 那时候她还没被郡王指派回京,所以她知道这女子是那夜在江中医治郡王的人,后来阴错阳差被捞进侯府,又因相貌相似被侯府错认作女儿,至于她回京之后,还有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却是不知道了。 但明明是这女子贪图富贵假冒侯府女儿,怎么从她口中说出却变了个味呢 而且这个味儿,一点也不像个要伺机接近郡王别有用心的女子,反而像个做生意讨价还价的。 她冷哼一声,语调却没之前那么厉害了:“姑娘嘴皮子果真不凡,照姑娘的意思,当初是郡王逼着你留在侯府,如今也是郡王逼着你住进郡王府的” 林江琬心道可不是他逼我的吗,但这许娘子大约是把她看成对郡王有意图的女子了,要真这么如实说,可能郡王回来就见不到她了。 她偷偷望了一眼许娘子,见她紧绷的面皮似乎比刚进来时松缓了些,便叹了口气:“小女死皮赖脸自己跟来的,但小女子没别的想头,仗着自己有身本事,想混口饭吃罢了。” 她说完,余光正看见自己刚拿出来的药箱子,眼睛一亮:“嬷嬷腰上不大好吧我这儿正好有个方子” 许娘子已经快被她搅合晕了,她今天可是带着气来的想郡王府建成十几年,从未进来过什么女子女客,郡王千里迢迢将这女子从南郡汝城带来,加之这女子原本就有假冒侯府女儿贪图富贵的前科,这叫她如何能放心 可当亲眼见了她这不着四六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外头那些矫揉造作的莺莺燕燕。 一身简单甚至草率的打扮,脸上半点脂粉未施,身上也不带那藏着心思的暗香,最重要还是她说话的方式这糊里糊涂的,要不是知道内里,还真像侯府养大的亲生闺女。 林江琬说完,就真去取了医箱子,在里面翻来覆去一阵找,终于找出了自己之前在侯府捯出来的两瓷瓶药。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许娘子的目光也一直没离开她。 她在宫中见过太多的心思心机,寻常把戏是一点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自然也能看出林江琬举动中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不过也就仅是小聪明而已,还真看不出她对郡王有什么暧昧企图。 林江琬已经将药递到她眼前了,一双眼睛会说话似得看她:试试,保管药到病除。 许娘子迟疑了一下,接到手中之后才反应过来:“姑娘一眼就能瞧出奴婢腰上不好” 林江琬点头,上回在沙鸥坞就瞧出来了,大约是常年伺候人,永远都是站着,还需得要站得笔直的缘故,那种姿势不伤腿脚,却十分伤腰,起初是筋肉,时间长了就是骨头,害这毛病的人都爱坐着,而且坐下之前必然有个扶腰的动作。 许娘子一进来就奔着座坐下了,她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她伸出手,也不去碰嬷嬷,只背过身对着她,在自己身上比划:“这位置的两节骨头,这么一捏哎呦,酸疼麻木,难受得紧,站直的时候想弓着,弓着的时候又想有个重拳敲打着,真敲打上,疼得钻心” 许娘子保养得当的面皮一抽,全被她说中了 “行了,姑娘医术精湛,奴婢信了,也无需在奴婢面前卖弄,”她说完,看了看手上的药瓶,“这两瓶药奴婢也收下了。” 林江琬拧腰的动作一停,心中长长松了口气。 许嬷嬷虽然在她面前也自称奴婢,但谁敢真当她是奴婢,现在她收了她的药,看样子最凶险的一关她已经通过了。 她停了手上掐腰的动作,颔首笑道:“嬷嬷别嫌弃,一瓶吃一瓶涂抹,都在睡前用,没什么味道,不耽误事。” 许娘子已经起身,她此来是为了替太后也替郡王清清门户的,但既然来的不是什么脏东西,她也就没必要多留了。 她又看了林江琬一眼,这一回,目光中终于没了那种凌厉,而是像个长辈似得对她深深地点了两下头:“姑娘先前救过郡王,如今又帮了奴婢,按说奴婢应该对你道声谢,不过一码归一码,有句话奴婢要说在姑娘面前郡王府可不是侯府那种糊涂地方,姑娘要是贪图富贵想在这里浑水摸鱼可就打错了算盘,你既然不是三姑娘,便该清楚你与郡王没任何缘分,只要弄清这一点,奴婢就还当你是那夜救人的人,还会对你心存谢意。” 林江琬认真答应:“本该如此。” 许嬷嬷终于彻底放心,在她手上拍了两下,然后向外走去。 林江琬跟着将她送出客院,还要再送,许娘子却回身对她摇了摇头,语气中多了些规劝的意思,:“无需送了,也无需对郡王说我来过,还是那句话,就是侯府三姑娘,奴婢认为也与郡王缘分不深,郡王此番进宫还有永安长公主等着剩下的话,奴婢就不多说了。” 林江琬站在客院门口,一直望着许娘子走远,这才转身回到屋里。 屋子中还散乱着她之前没整好的行装,忙了这半天,连口热水也还没喝上。 她却没什么兴致再收拾整理了,而是找出了医箱子,取出捯药的石杵和一些未研磨的药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砸起来。 她心中静不下来,至少不像刚才对着许娘子时表面那样平静。 京中复杂早在她意料之内,可许娘子的到来,还是令她有幡然开悟之感正所谓灯下黑,郡王的面子哪怕是正午太阳,也总有他照不到的地方。 如果光指望依靠他的抬举,莫说要在京城立足,就是郡王府都未必站得住。 她微微叹了一声,凡事还是得靠自己啊。 好在是人就难免有个小病小痛,她多弄些药材出来照今天这架势,兴许这以后用得着得地方还多着呢。 不过 手上研磨了几圈,又忍不住停下发呆。 许娘子的话对于她这种把性命看得无比重要的人来说,可谓是字字如金,都是她日后需要小心奉守的。 前头那几句她听着十分受教,不过最后送出门的那一句,却让她心里有些说不上的感觉,似乎有点开心不起来。 宫里有个永安长公主等着他吗 长公主啊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陆承霆在宫门前解了甲胄佩剑,换上一身玄黑镶银狐狸毛的风雪袍,内侍太监总管领着肩舆候在一旁:“皇上一早吩咐了,殿前落雪路滑,叫奴才们抬着郡王进去。” 陆承霆望了一眼那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宫道,面无表情坐了上去。 内侍太监忙喊了几位抬轿的起身,一路朝御书房而去。 陆承霆脚不沾地地被送到殿前,对总管说了声谢,便撩了风雪袍,打算照旧例单膝在殿前跪着求见。 这一回,殿前太监跑得快,消息传进殿得也快,他这边膝盖还未着地,里头就赢出来一道明黄身影。 “承霆,朕可算把你盼回来了。”那身影上前一步将他托起,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殿外的冷风吹得咳嗽了两声。 陆承霆抬眼便见皇帝贺瑞一脸欣喜地望着他,他满心乱账跟这位昔日友人算一算,但真见了他,却什么都计较不起来。 当下眉头紧蹙,侧脸问向一旁伺候的太监:“皇上怎么又咳嗽了可宣了御医” 一旁太监一个鞠躬大礼,头都要弯到膝上了:“皇上本不咳嗽的,今日听说郡王回来,就刚刚,朝殿外走了好几趟要迎郡王,这才咳了。” 他还要再说,已被皇帝打断。 “不碍事的,不过吸了口风,反倒是承霆此去路途辛苦,朕需好好犒赏郡王府了。” 陆承霆与皇帝迎面站着,两人虽是同样年纪,却足足矮了他半个头,身姿也不如他宽阔,他上前一步为他挡住冷风,随后将他挤回殿里,打手势让太监掩上风门:“皇上要是真要犒赏,便赏臣一个明白。”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皇上听见这话,表情微有些不好意思:“承霆, 朕也是没有办法。” 说着, 向书房内走去,贴身的内监要跟着, 也被他挥挥手逐出去了。 他自己走到桌案之后, 摊开桌上一卷羊皮:“这是陆老国公送来的其实半年前就已经送来了,只是朕一直没有想好,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你来看, 陆老国公说, 北疆外域捏扎木部和布拉东乌部合并,他要守住斡漠河这一条边界与北乞罕决一死战,向朝中伸手要增兵二十万, 白银千万两” 大历与北乞罕年年都在打仗, 就是不打,北疆边关上也是骚扰不断时常有冲突发生。 但要决一死战陆承霆上前一步。 龙案上铺开的羊皮是张地图, 四脚边缘都被剪裁,上头用烧红的铁器烙出北域城池地势。 正中间是那条将大历与北乞罕国隔开的斡漠河,北乞罕站了地图大半,上头烙画得清清楚楚,从前在乞罕国更北方的捏扎木部已经挪了位置, 跑到原本乞罕的腹地, 与大历隔河相望了。 一个北乞罕的布拉东乌就已经很难对付了, 现在又多了个捏扎木, 这绝非小事。 陆承霆暂时丢开自己那点私事, 凝神望着地图:“捏扎木更擅征战,若二部合一掉头对付我们大历,北方怕是要起一场大战。” 皇帝将地图摊在那儿,无望地走到窗前:“这战事一起,北方十郡恐怕皆成焦土,到时候数万子民流离失所承霆,这样冷的天啊,朕吹那片刻寒风都受不住,百姓们要是没了家,能活么” 陆承霆仿佛有些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想打仗。”皇上低下头,面露沮丧:“而且老国公朝朕要兵要银,朕就去找百官商议,结果你应该也能猜到众口一词,朝中无银” 陆承霆点头,看来皇上和朝中的意思,都是要议和了。 这不难猜,先帝在时南郡兵乱,便大耗了大历的元气,这好不容易在新帝治下渐渐缓过口气来,谁愿意再将银子扔到北疆去 皇帝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况且,就算朕有兵有银子,朕也不敢给朕的桌案上,天天都有人上书参他陆国公要反,他反不反还没弄清楚,一开口就要掏走朕一半家底,朕若给了他,他不打北乞罕,转过来打朕怎么办” 陆承霆沉默了,虽说他从小就被祖父扔在京里,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但他仍姓陆,这就像是烙在羊皮地图上的印子一样,是擦不掉的。 所以,哪怕他也和别人一样,从不称那人为祖父,而是叫他“陆老国公”,但他心里却一直都不想讨论任何跟他有关的事情。 他长这么大,遇上任何事都只有迎面而上,唯有跟陆老国公的事情,他本能想要回避。 见他转开头,皇上从窗前转回来,忍不住又掩住嘴咳嗽了两声,这才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承霆,朝野上下一致主和,唯有陆老国公主战,将在外,他当朕的话是耳边风朕留他不得了。” 他说完这一句,眼底微微泛红,迸射出激动恐惧混杂的光芒,连声音都颤抖尖锐起来:“朕要收回他的爵位,收回他手中的兵马,可他积威甚久,北疆十郡,只知他陆国公,谁知道大历皇帝他就是将兵马扔在那里,朕也不敢去拿” “所以皇上想要臣去拿” 先让他查明侯爷与陆老国公私通书信造反的证据,然后借他的手除了侯府这颗软柿子,借机试探陆老国公的反应。 对于陆老国公而言,侯爷是他的挚友,他却是他的亲孙子。 这颗软柿子别人去摘不行,他去摘,陆老国公要是没什么反应,这接下来就要他去砍北方的这颗姓陆的柿子树了。 陆承霆摇头:“皇上与臣一同长大,臣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皇上比谁都清楚,况且皇上难道忘了臣小时候在京中是怎么个境遇陆老国公眼中只有征战,哪有我这个孙子。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皇上难不成指望他能卖我的面子” “可除了你,朕再想不出其他人选” 皇帝眼角湿润,双手紧紧扳住陆承霆的双臂:“如果你不去北疆接兵权议和,这战事就永无休止,如今朝中的声音,是宁愿拿兵拿钱去打陆国公,也不愿再跟北方打了承霆,你真要看着大历自己打起来,看着朕成为千古罪人吗” 陆承霆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张开手臂在皇上背后拍了两下。 皇上呜咽一声,掩面低头,不一会儿便有水光从指缝中溢出。 “承霆,朕与右相本来打算着,只要你除了侯府,就算你不答应去夺陆老国公的兵权,他也会找上你,没想到会被你识破,将侯府清清白白地保了下来朕算计你,是朕不对,可是朕现在是皇帝了,是皇帝就只能这样儿” 陆承霆一下一下轻拍着皇上的背,小时候他就这样哭,他就这样哄他。 而且他说的他都懂,做皇帝,可不就得这样儿思考事情吗 当年宣平侯因为老国公一句话就离了朝廷,如果换做他来思考,也会认为宣平侯忠于老国公胜于忠君。 尤其他在南郡的那个位置,与北疆对京城形成夹角,要是打算对国公动手,于情于理必然都要先除掉侯府。 他揉了揉额头:“别哭了,让臣再好好想想。” 皇帝点头,用明黄袖子上的两条龙抹了眼泪:“嗯,你刚回京,朕本不该这样这些日子你在府中多歇歇,也听听京中的声音,如今朝中主和、百姓富庶、军队慵懒朕真的不忍也不能让一场大战将这一切毁了承霆若是能劝服老国公鸣金收兵与北乞罕议和,朕在此发誓,不但北疆兵权都归了你,就连老国公与宣平侯,朕也保他们阖族性命,只叫他们削权做闲散富贵人,不动他们性命分毫。” 陆承霆点头,这也是他的底线。 他就算心中对国公有怨,却到底是陆家孙子,皇帝愿保护陆家阖族性命,这事才能接着谈。 皇帝已经擦干了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对了,朕今天还收了宣平侯的陈情奏表,说要上京磕头告罪替他们家二老爷求个宽恕,咱们说话这会,估计宣平侯已经领家眷上了官道,往京中来了,右相的意思是将他们全下了刑部天牢,但许嬷嬷与朕说,你在宣平侯府跟他们相处得不错朕就不关押重审他们了,将他们先交给你吧。” “皇兄书房门还关着” 书房门外,一个极明艳俏丽的身影身边跟着只巨大的黑色獒犬,两人就在殿前转来转去,一刻也不安生。 一旁内侍太监匍匐在地,被那獒犬吓得瑟瑟发抖:“长公主莫急,未时三刻右相大人要来。” 说着又压低声音:“郡王最不耐烦与右相相处,听说他要来,必然马上就出来了。” 太监这话刚落下,便听书房里有了动静,一个坚定有力的脚步声朝门外走来,走到门口还说了声“皇上留步”。 永安长公主眼睛一亮,赶紧扶正钗环,在宫婢的搀扶之下款款上前。 陆承霆才出了门,正将风雪袍披上,就听耳边炸雷般明亮的一声“承霆哥哥” 扭头一看,只见一十六岁年纪的女子已扑向身前,定睛一看,正是一身桃红织金盛装,外配蓝绿雀翎披肩的永安长公主。 他后退半步,与她见礼:“永安也来拜见皇上是臣耽搁了时间让你久等了,这就快些进去吧。” 永安自幼就是皇帝的跟屁虫,陆承霆自然也十分熟悉,他说完便随意挥手,脚步匆匆下了石阶上了肩舆,由宫人原路抬着出去了。 “哎承霆哥哥你等等”永安叫了一声,可惜殿前她不敢太放肆,加之风大,没传出多远就被风吹散了。 眼看着陆承霆变成皇城尽头的一个小黑点,永安撅了撅嘴,招呼着一见陆承霆就躲到柱子后头的獒犬过来,又对身边宫婢说道:“你瞧着,承霆哥哥这回回来,是不是没有以前对我好了” 宫婢连连摇头:“郡王似乎真有急事。” 永安一手插进獒犬后脖褶子蓬松的毛里,使劲揉了两下:“那他看都不看胖胖一眼,胖胖还是他送我的呢。” 宫婢笑了一声,搀扶着她朝寝殿走去:“奴婢却不这么觉得从前皇上要杀这狗,公主却想要,最后郡王就说服了皇帝,把这獒犬送给了公主,又怕獒犬凶悍,活活将它驯到吃素连皇上的话都不听,可见还是对公主最好的。” 永安点头语气中带了些不该属于这年纪的悲凉:“生在皇家,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他对我好不好其实我也不在乎了,重要的是只有他能改变皇上哥哥的心意他要是不娶我,皇上哥哥又要与北乞罕议和,右相那坏东西,一定会送我去和亲的不过听许嬷嬷说,他这回似乎带了个女子回府,要是那女子是他的意中人,这可如何是好 听出主子语气中的哀伤,宫婢连忙劝慰:“长公主莫急,郡王与长公主自幼一同长大,怎么可能随便就有了别的意中人便是真有些什么,太后娘娘也不许的。” 永安皱眉想了想,捏紧拳头下定决心:“实在是事态紧急,就真是意中人也顾不得了你吩咐人去盯着郡王府,等什么时候他不在家,我带上礼物也带上胖胖,去跟那女子好好说说,她要是愿意听话,就送她金银珠宝,要是不愿意” 说道这儿,她低头看了一眼半人高的大狗,从袖子里掏出几片胡萝卜喂给它:“胖胖,你到时候可要凶一点,要扑上去撕她的衣服,咬她的鞋你长得这么凶,一定能将她吓走,记住,要凶,可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吃素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陆承霆出了宫门, 一路策马回府, 到了门口将缰绳扔给侍卫, 连口水也不曾喝, 便径直朝林江琬所在的客院走去。 才走到院门口, 便听见里头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姑娘姑娘,泉水没有, 井水行吗”是长风的声音,“咱们京城不比南郡到处都是小清泉, 咱们这找口泉水可不大容易, 玉台山里有, 可是一来一回要四五个时辰,热汤泉咱们京城到多” 紧接着就是林江琬的声音:“热汤泉可不行, 那泉磺气重,制出的丸药怎么能入口还不如井水哎哎哎,别那么大火。” 一旁许冲似乎撞翻了什么一般一阵跺脚:“完了, 烧糊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陆承霆忍不住加快两步,走到院子门口朝里看去,只见长风在往瓶子里装水, 姜虎抱着个药瓮正不知所措地跟在林江琬身后,而许冲则是正在灭火。 廊下背风避雪的地方点了一个小火堆,上面撑着一块石板,石板上整齐铺放着一些药材模样的东西。 看样子是在烘干, 可是已经传来了阵阵糊味。 许冲一脸抱歉而长风幸灾乐祸, 林江琬则是赶紧将石板上的药材拿开, 挽救了其中一小部分。 这还是他的府邸吗 陆承霆勾了勾嘴角,心里浮现起一种完全无法描述的奇怪感觉。 好奇新鲜有趣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让他觉得有些温暖。 郡王府自从建成之后,便只住他一人,没有亲人在京中不说,做得又是极凶狠得罪人的活计,就连朋友也少有腻在一处的。 于是这座近邻宫墙御道的府邸除了彰显他地位卓绝之外,对他来说就是一爿冰冷的屋子而已。 而眼前,客院里多了个软软的小身影,一切就都变了这才认识几天,就能使唤得动长风几人,还跟大家关系都很不错的样子,不但让整个府邸都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冰冷又毫无人情味,就连长风他们都换了人似的,完全不像跟了他十几年的下属。 从进宫时就紧皱着的眉心不知不觉微微舒展开。 陆承霆自己也意识到了,手握成拳头在眉心推了推,一步跨入院子:“想要清泉不必去玉台山那么麻烦,般虚寺后便有,你们谁有空拿我的腰牌过去找住持,讨要几罐子过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听见他的声音,院子里几人都连忙放下手中东西。 长风与其余侍卫拱手行礼,询问宫中的事情,将陆承霆围了个严实。 林江琬也想说话,不过又猛然想起许娘子的警告,再加上宫里的大事她也插不上嘴,便远远站着没过去,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陆承霆从宫中急着回来,可不是来讨论那些令人心烦的事情,更加不是来看这些他已经看了十几年的属下的他来这里,自然是来看她的。 见她远远站着不说话,他也并未多想,只当她初入府中不太习惯,挥手将长风他们都打发出去,只留她一人说话。 “今日进宫,皇上与我说宣平侯李勋上疏奏表要携全家进京,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去。 林江琬原本见了他就想起许嬷嬷和宫里那位长公主的事情,心情便有些低落,还正想着要如何跟他保持距离。 这时候一听见宣平侯府几个字,顿时什么都忘了。 她将手中切到一半的药根扔在一边,赶紧跟进屋子:“皇上可言明了要如何处置二老爷” 若二老爷仍是重罪,侯府这时候上京岂不是往刀子上送肉 她固然很想念他们,也希望他们来了之后自己还能去他们门口远远看看他们,但到底还是安危要紧。 见陆承霆解斗篷,她忙殷勤地上去接过来帮他挂好,又赶紧拿长风他们刚烧的井水沏了茶送上,生怕这些小事耽误了他说话。 陆承霆最喜欢被她围着转。 尤其见那一双大眼中什么杂念都没了,全盯在自己身上,让人感觉比做了多少大事还满足。 他抿了口茶:“二老爷的事情,皇上原打算是下刑部重判,不过这回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交给本王决断了侯府进京后,如何处置安顿,也交给本王决断。” 林江琬不自觉凑过去:“那郡王打算如何处置” 陆承霆语气一顿:“本王还没想好。” 这话不是逗她,而是真没想好。 林江琬顿时急了。 要是之前说没想好,她自然不敢跟他争辩什么,可侯爷已经带人上路了,算算她们一路上京,不算在寨子里耽搁的那两天,也就走了半个月,侯府几乎是紧跟着他们后头。 还有多少时日能让他这样慢慢想 陆承霆发现之前盯在自己身上那亮晶晶充满希望的目光不见了,扭头一看,就见林江琬正咬着嘴唇一脸纠结地看他。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想说什么就说吧。” 林江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之前侯府生死全在皇上手中,我当然不敢置喙,但既然现在是郡王说了算,于公于私,郡王都该放侯府一马” 侯府这事并不简单,陆承霆扬眉看她:“你说说,于什么公于什么私” 林江琬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指:“侯府没造反,这事是郡王自己查的,不管皇上为何要针对侯府,没做就是没做,是非因果都明明白白摆在郡王心里,所以我说于公应当放过” “那于私呢” “于私于私”林江琬脚底下挪了挪,朝向一个方便逃跑的角度,“于私郡王还是侯府女婿,与三姑娘婚约尚在,怎么也得帮衬着点岳丈家里的吧” 陆承霆被自己口水狠狠呛了一下,急咳了两声,没空伸手抓她。 她退了两步见他没有发怒,便没跑,梗着脖子:“郡王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陆承霆咳缓过劲来,哼笑一声。 这可真不愧是侯府的女儿 可就算是侯府女儿,女子出嫁从夫,也只有帮着夫家的,暗中拉娘家一把倒是没什么,哪有这么挂嘴上的,要夫婿必须去帮岳丈 他要是帮,她倒是肯认他这个夫婿啊 陆承霆很想说你喊本王一声“亲亲夫婿”本王便帮你。 不过他心也知道,她口中的“三姑娘”与他心中的“三姑娘”压根不是一个人。 他对她招手:“你过来,跑什么本王真要抓你,你能跑出这院子” 等看着林江琬挪近两步,他才端正了神色,认真看着她:“于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皇上虽将侯府一家交给我处置,但是也是有条件的。” 这个条件,便是要他去夺祖父手上的兵权,然后与北乞罕议和,做不到这些,就算他今天大手一挥放过侯府,将来不久朝中针对国公的声音一起,第一个便会将侯府撕的渣都不剩。 他没有想好如何安置侯府,其实说到底,还是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祖父。 祖父将他扔在京中,他忠于皇上,祖父却意图抗皇命,他主张议和,祖父却要决一死战,这都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自古皇家争权,争的首先便是兵权,祖父若不肯让,难道要他兵戎相见 孙子打爷爷的事情,他做不做得出,真做得出,又打不打得过 若打不过,最后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当然这些都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取舍,与她没有关系,她无需为此烦恼,他也就暂时无需告诉她。 他对林江琬摇摇头:“而于私,就更说不通了,你明知本王已有心悦之人” 他的目光淡淡扫她,又不着痕迹地转开:“再说,那李琬跟她表哥做出私奔之事,这种女子,你还向往本王头上扣你当本王是傻的还是没人要的什么婚约都要认” 林江琬觉得他话中似乎藏了什么玄机暗示,可她却听不懂。 她只听懂一个意思,那就是他不认与三姑娘的婚事,也不打算帮侯府。 这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二太太,还有凤喜她们 虽说她也知道他必然有他的道理,可想到那几日在侯府感受到的亲切慈爱,她是真的急了:“我知道郡王自有更好的天之骄女的相配,三姑娘配不上郡王,听郡王口气是不认这婚约了既然要解了婚约,能不能就当给侯府些补偿,放过他们这一回吧” 陆承霆对她这番不讲道理的说辞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味来:“那李琬半分不顾本王面子,先是装死逃跑,后是在本王面前哭闹着要与她表哥同生共死,要不是遇上你本王才知道她不是你当他们能活到今天现在本王要解除婚约,还要本王给她和侯府补偿林江琬,这笔账算得,也太偏心了吧” 林江琬第一次被喊了大名,像是被捆了手脚一样浑身难受。 她定在原地,越急越说不清。 郡王的道理比她的道理对,她这是求人,不是逼人,不该再胡搅蛮缠,对于侯府,她也觉得自己尽了力就行了, 可是她心里就是放不下。 陆承霆见她一脸纠结却不敢啰嗦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正要开口说容他再想想,忽然又反应过来一层。 “林江琬,你刚才说本王自有更好的天之骄女相配,这话什么意思” 林江琬“嗯”了一声,眨了眨眼。 如果不是他提醒,她几乎忘了自己刚说过这话这是刚才听他既不要三姑娘,又不管侯府,她想帮侯府多争取些好处,所以一不小心说的急了。 “什么天之骄女”她不承认,“我刚才有说过那大概只是打个比方” “长风”陆承霆一拍桌子,语调冰冷严厉没有半分玩笑:“你们几个谁在姑娘面前嚼舌了天之骄女是怎么回事” 林江琬被这一声狮吼般的怒喝惊得差点没站稳,这对比之下才知道郡王之前跟她说话是何等的柔风细雨。 她连忙上前想解释补救,长风已从外头抱拳进来:“属下们什么都没说,绝对没提过任何有关永安长公主的事。” 陆承霆气得额角一抽:“没说过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谁,本王都不知道。” 长风抬头,看了一眼使劲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的林江琬,忠心耿耿转开眼神:“许娘子今天来了院子,郡王让属下看护姑娘,属下就远远看着,是她说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许娘子说的” 陆承霆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还以为是长风几人唯恐天下不乱, 在她面前故意拆台, 已经准备好要赏一人二十军棍尝尝了。 谁知竟然是许娘子 他眉头微蹙。 许娘子如此行事,委屈了狸猫, 这个到是他思虑不周了。 从前许娘子多半时间在宫中, 跟着太后或是永安长公主,剩下的时间就在郡王府, 帮着他管家。 许娘子是忠于太后的,会将他身边的事情都报进宫里。 这一点他知道,但以前也不太在意毕竟他受太后照拂长大,本来也没当自己是外人,更从来没有任何事是需要瞒着皇家的。 但这一回,他瞒了两件事。 一是林江琬与林茂和侯府的关系, 他们如果不细查,应该暂时还以为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第二便是他对她的心思和打算了。 想到这儿,他忽然前所未有的脸上发热, 本没打算这么快告诉别人的, 但这都是男人该做的,总不能再让狸猫受这种误会委屈,既然许娘子已经开了头,也不必等了,不如就现在进宫,将自己要娶她的事情跟所有人说个清楚。 长公主与自己本就没什么, 许娘子说的那些不管是谁的意思, 都让他们就此打住。 至于许娘子对狸猫的态度, 虽说是他思虑不周没有提前告知,但她这样武断,也确实让人心中不悦。 看在太后的面上,不将她如何,只等跟皇上说了自己要娶,然后就向太后那边直言,她若是与狸猫不合,以后不必来了,也免了辛苦。 他想通这些,又看向林江琬之前与她提过嫁娶之事,她都当玩笑。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常觉得不可思议如同玩笑,便总也张不开嘴、抹不开面子与她正正经经深谈一回。 现在正好,在皇上面前说清楚,便是过了明处,证明了他是认真的。 再回来说与她听,也才算有诚意。 她这回,应该不会再拒了他吧 林江琬正对长风捏拳头瞪眼睛她气长风不听话,两句话就将人出卖了,好不容易才和许娘子打好关系,这下要是郡王将这事说出去,许娘子肯定要讨厌她。 可长风不理她,却见陆承霆朝她看过来,尤其那目光中似乎还有许多炙热的情绪,这就更令她心惊胆寒了。 “郡王要不侯府的事情先不急了,你说的对,他们上京还有十来天呢,退婚也不是你的错,不应该由你补偿,这事不急,你再想想”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陆承霆固然起身朝她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俯身喊她。 “琬琬。” 为什么要这样叫她,林江琬差点飙泪:“啊” 陆承霆却伸手罩在她头上,想摸没摸下去,语调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温和:“在府中乖乖待着,等我回来,有事情要对你说。” 傻子才乖乖待着呢,林江琬含泪点头:“好。” 陆承霆转身走了,临走时带走了十二骑中的六个他要进宫说这种事,少不得要从皇帝太后那里搜刮来点赏赐给狸猫,带着六个人去,就是告诉皇帝不能给少了。 剩下六个,自然是留在府里照看她。 林江琬拦了两次都没拦住他进宫的脚步,只能含泪挥着袖子将他送走,再转回头看留下的这几个,就格外不顺眼了。 “长风,之前许嬷嬷来的时候你在哪儿躲着呢”她返回屋里,重新开始招呼几人帮她捣药,“我就说呢,许嬷嬷一走,你们就来帮忙了,哪有那么巧。” 长风一脸骄傲:“就在院子对面的树上。” 林江琬见他居然还骄傲,心里“嘁”了一声:“那除了你们六个,树上屋顶上各个角落里还有没有别人暗暗盯着啊” 长风摇头:“那自然是没有了,姑娘以为郡王府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 就六个人,没别的人了啊林江琬暗暗点头:“郡王之前进来说的,要你们拿他腰牌去般虚寺找住持帮我讨要些泉水来,你还记得这话吧” 长风想了想:“自然记得,也不必郡王腰牌,属下这张脸跟郡王腰牌差不多一个用处,姑娘现在就要” 林江琬点头如捣蒜:“现在,就现在,你们六个都去,一次多要点来,省得总麻烦住持大师,脸总当腰牌用,用多了也是不好的。” 她见长风似乎还有犹豫,急忙又编造了一大堆对泉水的要求,什么必须用一尺高的瓷坛装着,必须是同一时辰接出来的水才有同等药效,她这一批药大致便是要用十几坛子水,还真得六个人一起去。 长风想了想,这话确实是郡王吩咐过的,且般虚寺不像玉台山那样远,六个人一起骑马去,不出一个时辰便能来回。 许娘子已经来过一回,不可能再来,郡王府从前也没别人会贸然前来。 他拱手应道:“那姑娘就先在府中安心待着,我等去去就来。” 林江琬低着头侍弄着手上药材,专心致志的模样:“好,那就有劳长风侍卫了” 长风几人不愧是陆承霆的手下,办事干脆利索,想好了就不啰嗦,眨眼的功夫便齐齐退出了院子,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林江琬这才手软脚软地扔下药瓮,在椅子上坐着大喘气。 她想起小时候在汝城外与同伴玩耍,身边的小伙伴什么样的身份都有,有她这样父亲是大官的,也有一些流民兵卒的子女,更有很多没了父母的乞儿。 小童之间难免有龃龉磕碰,但不管怎么说,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个规矩就是不许向大人告状。 一旦有人向家里大人告状,便等于背叛了所有的同伴,哪怕一开始他是被欺负的那个,大家以后也会对他敬而远之。 这事就是一个道理,被欺负便要靠自己找回场子来,若不然就缩着做个跟班,都是凭自己本事才行。 告状这条捷径,纵然能得到一时的好处,也会被所有人看不起。 这下可好,因为长风这个死心眼,她要被人看不起了而且这回可不是乞儿小童,而是宫墙之内,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太后,皇帝,长公主 要不是时间紧,她真想也去寺庙里问问哪个得道高僧,自己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怎么自打出生起就没安生过呢。 每每觉得看到了希望,觉得自己能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必然就要捅出大篓子。 喘了两口气之后,她将一旁的茶水喝了,跳起来收拾了自己的医箱子,抱着箱子走到院子里,往树上看了看,又喊了两声,见果真无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才刚落脚的小院,脚步坚定地向外走去。 “到了吗”坠满金银珠翠的马车在郡王府停下,车中传来个娇俏泼辣的声音,“都给我快着些,别让承霆哥哥知道。你们几个,抬礼物,随我进去胖胖,跟上。” 一名宫人在马车下匍匐跪着,两列宫人左右站开,一排侍卫更是手持佩刀将郡王府门前围城一个半圆。 永安在宫人的搀扶之下踏着宫人的背脊款款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一眼“郡王府”三个金字,向内走去。 才准备跨过门槛,就见里面迎面而来一个脚步匆匆的女子。 宫人要开口,永安眼神微凝,抬手让宫人闭嘴,停下脚步站在石阶上,直看着那女子快要撞上自己,这才咳了一声。 林江琬听见一声女子的咳嗽,原本还有些奇怪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之前一边走一边回头,是生怕府里哪棵树上还有暗哨,等她听见咳嗽声转回头的时候,已经彻底没了退回去的可能。 面前正中明艳女子,通身富贵逼得人不敢直视,再看外头,两列宫人和一圈护卫 她头皮一麻。 就说了告状没好下场。 陆承霆是嫌她死得不够快,把正主给她引来了 “你是何人,见了长公主还不下跪行礼”宫人终于在永安的允许下开了口。 林江琬见自己没猜错,心中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但也不得不开口:“小女林江琬,见过长公主”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一步,正准备屈膝行礼。 谁知就在这时,从长公主身后忽然探出一铜盆般硕大的黑色头颅。 那头颅不知是何物,满脸赘生肉褶,长着一张血盆大口直朝她扑咬过来 “啊”林江琬猝不及防,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尖叫一声向后退去,可身上背着医箱子沉重,这一退反而脚下不稳。 “唔嗷”胖胖满脸横肉一甩,将獠牙呲出嘴外,面带凶光双目通红,嘴边还往下淌着口水,一口咬上了林江琬的衣裙 林江琬的衣裙还算结实,就这样也经不住两个方向力道的拉扯,只听“嗤啦”一声,裙摆撕裂一块,挂在那寸余长的獠牙之上。 胖胖一愣,随后又狰狞着脸,朝林江琬绣鞋上狠狠咬去。 林江琬胆子再大也经不住这一吓。 从前在汝城,她也见过有恶少纵犬咬伤乞丐,那恶犬一口下去便不松开,非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主人不喊停便无休无止,直能将人活活咬死。 那也不过是常见的大黄狗而已。 眼前这猛兽一般的,是什么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耳中也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眼见着那肉山一般的黑色猛兽朝她扑过来,她只来得及紧紧闭上了眼睛。 “姑娘莫怕”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天而降,“躲到小人身后。” “贺敬”林江琬被这声音一喊,这才醒过神来,她努力让自己不要瘫下去,眼看着那翠绿如竹的身影又轻又快地落在她的身前,将她轻轻一扶,拉到身后挡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外头的侍卫们也动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道翠竹般的身影从后面越过他们,冲入府中,却赶不上他的速度。 等他们疾步围上来的时候,那身影已经将身后女子护住,又朝着猛扑上去的獒犬挥出一记重拳 胖胖正张着血盆大口作势要咬,这一人一拳来得如风般迅捷,它的狗眼都被肉褶挡着,一时没看清楚,便张着嘴迎了上去。 贺敬一记重拳正打在狗嘴里头。 一人一狗都愣了一下。 三个呼吸间,胖胖“呕”了一声将拳头吐掉,夹着尾巴哭着跑回永安身边。 剩下的侍卫口中呼和着“大胆”便齐齐拔刀。 贺敬也没时间再去思索那獒犬的怪异之处,只凝神退了一步,将林江琬横腰一揽,双臂托起横在身前抱着,一个纵身便上了门廊,再向上一跃便到了对面屋顶。 等侍卫们再冲出来,那翠竹一般的身影早就踏着京城繁华地特有的连绵高墙阔瓦,纵越腾挪,消失在远处了。 “胖胖没让你现在就咬”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胖胖失控扑出去,到林江琬向后摔倒被扯碎了衣裙,再到忽然出现的翠竹身影,还有胖胖差点尝到了它最怕的肉味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快到她甚至来不及阻止。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蹲下身子,抱紧委屈得直打颤的胖胖:“这下怎么办是当她就这么被咱们吓走了,还是把她找回来说清楚啊” 第50章 第五十章 陆承霆领着六人满载而归, 没走到府门口就远远看见围着的侍卫。 他微眯眼:“这是长公主仪仗” 长公主怎么这时候来府里了 这趟进宫就是为了说清楚这事, 谁知皇帝根本就不知道,一问才知是太后那边有这个想法,想着永安性子泼辣大胆,一般人也降不住, 与他正好相配不过眼下皇家指望着他办北疆陆老国公那事, 他提什么要求,皇家也没有不答应的。 他直言说了不要,太后没任何为难的意思,斥了许娘子一通, 又赏了他一通, 笑着问她是哪家的贵女。 有关林江琬的身份,他嫌说起来有些麻烦, 便只说无论如何自己已经认定了,有空将她带进宫里给大家瞧瞧便是。 至于永安,这趟进宫压根就没见到人。 他还以为永安心大贪玩, 不知跑哪里去胡闹玩耍了 想到林江琬还在府中, 永安那泼辣性子也不知会不会吓到她。 陆承霆扬鞭催马加快了速度, 等到了门口, 看见府门口的侍卫齐刷刷行礼,他心中这才觉出些不对劲。 公主仪仗在这里并没什么稀奇,他也没太当回事毕竟长风六人都在府邸里跟她一起捣药, 加上之前跟他们特意嘱咐过要看好她, 就算永安来了也不怕什么。 然而侍卫们行礼时头低的像做贼, 声音也虚飘飘的,一点皇家气势都无。 他下马沉声:“你们主子呢” 侍卫们喏喏不言,反倒是府门里传来永安的声音:“承霆哥哥那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承霆眉头紧促,懒得去猜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用眼神示意跟在身边的铉雷,让铉雷将长风招出来问话。 铉雷从牙缝中发出“嘶”的一声哨音,随后侧耳一听立刻大惊:“郡王,长风几人不在府中” 陆承霆也听出来了。 长公主在这里,门口又这么大阵仗,按说他一回来长风几人中就至少该有一个出来报信的,怎么可能到了这时候还不见人影 加上无人回应铉雷的哨音,那必然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不在府中,要么都死光了。 当然,想把长风几人弄死也没那么容易,所以肯定还是出了什么岔子。 陆承霆冷眼看向永安,连行礼也省了:“长公主能否给个解释,臣府中的人都哪儿去了” 永安被他看得浑身发冷,之前端着的长公主架子在他面前荡然无存:“承霆哥哥我不知道啊,我。” “说” 陆承霆一心惦记林江琬,哪有功夫听她废话愿意听她解释还是看在她皇家身份的面子上,若今日换了别人在这,他只怕早就将剑比上她的脖子了。 见永安还支支吾吾不答,他心中更觉不安,又像永安逼近一步:“说” 正这时候,只听“唔嗷”一声,不等永安说话,一座毛茸茸黑乎乎的肉山从马车上猛跳下来,呼哧呼哧奔到两人中间,将永安挡在了身后。 “胖胖不是让你躲在车里别出来”永安压低声音急忙蹲下去,将胖胖抱紧还用手去遮挡他的嘴,生怕陆承霆看清什么似的。 可陆承霆已经看清了狗牙上卡着的那块衣料 就连一旁的铉雷也忍不住惊道:“郡王,那是三姑娘的裙子” 陆承霆最近怎么看林江琬怎么好看,恨不得日日时时都放身边看着,岂会看不出这衣料的主人 他大手一抓,抓住胖胖脖子后的肉褶,将它从永安怀中揪出,用力向身后一抛。 只听“嗷呜”一声,胖胖轰然落进了铉雷几人的包围之中。 “臣与属下正缺狗皮帽子,这就谢过公主赏赐了。” “别我说还不行吗,”永安可最是知道他的凶狠,想到从小到大他做过的事杀过的人,她真是打从心里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来这一回,这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其实我本来也没想瞒你,我等在这儿没逃跑,就是想告诉你刚才发生的事情刚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陆承霆不为所动,只微微侧脸,冷眼将余光落在胖胖上。 胖胖本就最怕他,冲出来保护主人一次早已用光了全部勇气,这时候大约是听懂了狗皮帽子,吓得一张狗脸拱在地上,两只毛茸爪子抱紧脑袋,从爪子缝里哀伤地看着永安。 永安也顾不上再组织语言了:“承霆哥哥,我来的时候府里就没人,长风他们都不在,就看见一个姑娘,穿戴得十分简单,也看不出她是做什么的。” “然后”陆承霆打断她的废话,“她现在在哪儿你的畜生咬伤她没有” “没有没有,半点都没有。”永安连忙摆手,“她上前给我行礼,大概是靠得近了,加上我之前跟胖胖说了些不该说的,胖胖就以为然后就扑出去了,但是承霆哥哥,你知道胖胖的,它从来不会咬人” 也亏得陆承霆知道狗不咬人,他冷哼一声:“不咬人,吓着了也不行,这笔账回头再算,她人呢” 他一连问了几遍林江琬的下落,可对永安来说,这才是最难回答的。 她伸手朝天边虚无之处指了一下:“胖胖要扑她,不等我喊住胖胖,就有一个男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抓起她就飞走了。” 陆承霆起初听说狗没伤到她,心中刚微微松了口气,谁知后头还有这样的事 永安认识长风几人,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她口中的“一个男子”必然不是他们。 “是什么人,长什么样” 永安抱着胖胖,一人一狗都哭花了脸:“那人穿一身青衣,像根竹子似的,功夫也很奇怪,手中提着人还行动飞快,我的侍卫们都抓不住他他还打了胖胖一拳,牙都打歪了。” 正是因为牙打歪了,那卡在牙上的衣料才取不下来,她之前怕惹陆承霆生气,只好将胖胖塞进车里,想不到还是被发现了。 陆承霆一听说那男子一身青衣像根竹子,顿时气得差点吐血。 但此时将人找回来才是最为重要的,他忍下打人杀狗的冲动:“铉雷,你往钱掌柜那里走一趟,打探贺敬最近的下落行踪,剩下的人兵分两路往金吾卫和骁骑营借人搜城,务必要天黑之前将人给我寻回来” 永安一听要向禁军借人搜城,这才知道那姑娘在陆承霆心中的分量,也才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的事端。 她赶紧拉住正要离开的陆承霆,跺脚哭求:“别告诉皇帝哥哥行吗,要是让他知道,我真的要被送去和亲了” “和亲”陆承霆脚步一停,目光不带任何温度:“那臣就先恭喜长公主有了好归宿了。” “承霆哥哥” 永安使出吃奶的劲想去拉他,被他一扬手甩开,一下子跌坐在地。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连眼泪都忘了流。 承霆哥哥虽然很凶,但从来也没这么对待她的,她到底是皇家的公主啊,而且今天的事她也不是故意的,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要不是那个男子忽然出现,说清楚不就没事了吗 都怪那个绿竹子等承霆哥哥抓到他,她一定要将他砍了做笛子 “贺敬,放,放我下来。”林江琬被颠得有些头晕。 虽说这么奔袭逃窜不用她使什么劲,但大约是为了避开人,贺敬一直在屋顶墙头跳来跳去,她真的受不住了。 贺敬四下一望见无人追来,携着她翻身向下进了一处院落,院里屋里的主人大约是白日出门做活计去了,两人这才放松下来,暂在后头柴房躲着喘口气。 贺敬去院里井中打了水,用瓢舀了递给林江琬。 “谢谢。”林江琬本也不是讲究的人,现在更是顾不上,接过喝了满满一口,惨白的脸色这才缓过来些,“今天真的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会怎样。” 想到那野兽一般的恶犬,她心里就一阵后怕,要是让它一口一口撕碎,她宁愿有人给她一刀。 贺敬将瓢里剩下的水全喝了,回想起方才与那獒犬对峙时,那畜生似乎将他的手吐了出来只听说咬住就不松口的恶犬,这往外吐的他却从未听说。 不过他豁出去英雄救美,可不能让这些细节影响了,便半个字未提,转而说道:“在下也是碰巧路过,姑娘身处险境在下又岂能袖手旁观,只是不知姑娘做错了什么如何得罪了那贵人” 林江琬摇头。 按照许嬷嬷之前警告她的那些话,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得罪,碍了贵人的眼就该死,哪里还需要做错什么。 “贺敬,你知道怎么出城吗” “姑娘不跟郡王说一声就走要去哪里”贺敬一边点头一边估算了一下时辰,“如果要出城,必须即刻就走,否则定会有人追来,说不定还会将城门封了。” 林江琬赶紧起身:“我要回汝城去,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可以回去。” 见她说得坚决,贺敬心中惊讶的同时也有些钦佩。 舍得下郡王府的荣华富贵,这已经不是一般女子能做得到的了,哪怕再纯善的人,等真领略了权势富贵之后,将小命填进去的大有人在,又有几人还能掂得轻重守住本心 他微微点头,转身去房舍里翻找出一套年轻男子的粗布衣衫:“姑娘换上这个,先顺着这条路走向北,出了巷子便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一路向西便能出城,在下在城中替姑娘拖延一些时间他们见到我,必然也会以为你还在城里,我带他们溜几个圈子,甩开便去与姑娘会和。” 他说罢,对林江琬拱了拱手,将柴房们掩上,转身走了。 时间紧急,林江琬匆忙换好衣服,又将换下来的衣物都绑在里面,让自己看上去粗胖一些,等做完这一切,再推门出去,已经不见贺敬的踪影了。 她连忙朝贺敬所说的方向走她其实也没想好自己该往哪里逃,除了京城,她也只知道汝城了。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出了城再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城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些, 林江琬一出城就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好在没走多远就遇上间土地庙, 她忙加快步子走进去避风。 大约京城人都习惯这种大风雪的天气,而且这儿又是刚出城的地方, 像她这么“娇气”的行人不多, 所以庙里也就她一个。 她收拢了一下地上的干稻草, 在土地公身边堆了个草窝, 蜷着身子坐下, 这才捂着胸口长长叹了口气。 想她来京城这一路,虽也知道必然困难重重,但那时也不知是因为有郡王在身边,还是因为自己真的没什么见识,竟然还有些高远抱负, 想着自己终有一日能弄清父亲的旧案。 甚至, 她还曾经夸口, 若此番进京皇帝问责与郡王, 她愿意与他共进退。 谁知事情与她想得根本不同。 父亲的事情没来得及问, 皇上那边要杀的是二老爷和侯府,与郡王仍旧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而她, 先是得了一个许娘子的警告, 又是遇上许娘子口中那位与他说不清什么关系的“长公主”。 想到自己曾说过要与他共进退那样的话, 她就觉得脸上发烧。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什么身份长公主一条狗便能定她生死的身份, 哪配与他称朋友共进退 偏这一切都不能怪他, 说不定他现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说不定他也会派长风他们找她,他待她很不错了,但这才更叫人沮丧。 她这条小命经不住他身边的大风大浪,真被他找到,又要回去面对许娘子和长公主。 还有那条狗。 她从没面对过那样的贵人,她不敢也不想。 林江琬觉得胸口闷闷得难受,往背风的地方缩了缩,闭上眼睛休息。 其实这些都是她一直就明白的,就算长公主不来,她也不打算再住郡王府了,她想先往汝城走,在路上设法截下侯府,告诉他们京中的事情,然后自己回汝城或别的地方,继续行医,想别的法子慢慢打听父亲当年的事。 这打算虽然仍旧是她一贯的听天由命一贯的逃避,但思来想去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唯一法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脑海里却一直挥之不去他的样子。 他进宫之前,说让她乖乖等着,回来有话要对她说。 是什么话呢 林江琬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庙里多了带了孩子的老人妇人一家人,远远躲着她在另一边坐着,见她醒了,冲她点点头。 那孩子脸色似乎有些不正常的红晕,她一看便知是风寒束表,便走过去,打开箱子取了瓷瓶倒出两颗给那妇人。 妇人看她年纪先是一愣,但再看她那箱子的年纪,赶紧千恩万谢地掏出银子。 她没有说话,指了指他们带着的一袋干粮,那妇人连忙全递给她,她从中拿了一块烘烤得有些干硬的揣进怀里,不过也没有要闲聊的意思,跟那女人点点头,重新背起自己的医箱子,走进风雪之中。 不管去哪里,路总是要赶的。 风雪再大,一天天躲在庙里也不是事。 她沿着官道继续往来时的方向走,好在风雪虽大,习惯了也还能撑住,尤其路上偶尔遇上一两个好心人,愿意用车马拉她一程,就这样走走停停过了几天,她终于确定自己安全了。 没有公主的人追来,没有郡王的人追来,连贺敬也没找到她。 但她心中也不似前两日那么委屈了,本来她也就是自己一人,只是前段时间在他身边养出了些奢望才会委屈,等缓过那个劲,天大地大,来日方长,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只不过她这儿才打起精神振作起来,一件尴尬事就摆在了眼前。 她遇上侯府的车队了。 侯爷这次进京,还真就像陆承霆所说的那样,是携家带口一同来的。 只见一列数十辆马车,有大有小,还请了护卫镖师同程送行,一路浩浩荡荡迎面而来,让她想不注意都不可能。 起先过去两辆马车她没认出来,等瞧见中间那双白马的小车,她一眼就认出了正是当时陆承霆装作许娘子,带她去来仪楼买首饰的那辆。 那还是她第一次坐的马车,自然认得,不但认得,连当时车中与他的种种的回忆都瞬间从心底翻了上来。 她摇了摇头,现在还想他做什么,侯府近在眼前,她却不知道要怎么上前解释,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马车速度不快,林江琬楞了一会,便急忙追在队伍最后一路小跑,不过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喊马车上的人。 她该怎么说呢 先坦白自己当时混进侯府的事情。 侯爷会很生气吧,老夫人也会伤心吧 还有三姑娘,自己抢了她半个及笄礼,现在再去告诉他们皇帝的打算,要他们多加小心,他们还会信吗 “姑娘姑娘。” 马车里,凤喜犹犹豫豫地开口喊李琬。 李琬正睡得很不舒服,听见她的声音没来由就是一阵烦:“都说了不要吵我,再吵就罚你下车跟着那些镖师护卫一起步行去。” 她说着转了个身。 凤喜微微咬了下嘴唇,前段时间姑娘对她其实挺好的,可就自从及笄礼那天之后,又变回了以前的爆碳脾气该严肃正经的时候都特别好糊弄,而该宽和待人的时候又特别暴躁。 她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是这件事她却不得不说。 “姑娘,你醒醒,奴婢看见有个小子在追着咱们的车跑,而且那小子身上背着的箱子,跟你之前让奴婢找来的那个一模一样,你不是说那箱子丢了” “你说谁箱子” 凤喜话还没说完,李琬已经将她一把推开,“啪”地一声拆了窗子伸出头去,“在哪里人在哪里” 凤喜被她推得撞在马车壁上,头上瞬间肿个大包,可眼看风雪瞬间灌进马车,还是得忍痛爬起来劝她:“姑娘,快进来,仔细着凉,千万别掉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劝,少不得又要挨骂,谁知李琬半个身子卡在车厢窗户上,却“咯咯咯”笑了起来。 “凤喜,快叫前面停下,去喊父亲祖母来我找到姐姐啦” 凤喜被李琬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弄得有些发懵,连忙开了另一边的窗户去喊护卫。 护卫向前打了手势,不出片刻,整列车队都缓缓停了下来。 李琬费了老大劲才把自己的脑袋和半个身子从窗户里,掀开帘子便往后跑。 凤喜惊得连忙向前喊老夫人和侯爷,整个车队都被惊扰了,连同官道上的行人也纷纷停下来看。 林江琬正追在最后,忽见前头全停下了,心中顿时就是一突。 她从没觉得这样心慌过,哪怕是当初陆承霆疯魔着说把她当成三姑娘要娶她,又或者是后来面对许娘子和长公主,她都没有这样慌过。 至少那个时候她脑子里还是有算计有主意的。 而此时,她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她眼看着不远处那辆马车上忽然跳下个一身华服的姑娘,像飞燕一般朝她奔来,直至两行温热的眼泪不断从眼眶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江琬还没反应过来,就接了李琬沉甸甸的一撞。 她本能地张开手臂将她抱住,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抬起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姐姐,你怎么哭了可是那郡王对你不好” 林江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真不是个爱哭的人,谁知每次见了侯府人都哭成这样,连她自己也觉得愧得慌。 尤其眼看着前面出现了侯爷的身影,还有老夫人与二太太也被婢子搀扶着下了马车,都朝她这边走来。 她就更是羞愧难当了。 她使劲擦了眼泪:“三姑娘先别说笑,我有些事情要与老夫人侯爷说,说完了再来找你。” 李琬却不肯放开她,也不嫌弃她穿得一身粗布男装,反手紧紧抱着她:“父亲祖母快来姐姐要跑啦” 林江琬脑中闪过一丝疑问,还没来得及细想,二太太和老夫人已经跌跌撞撞地来到近前。 她含泪看去,老夫人却哭得比她还凶。 “琬琬”她一步步朝她与三姑娘走来,眼神紧紧盯着她,那目光中闪过痛苦思念欣慰和说不尽的慈爱,直过了很久,才伸出颤抖的手,将两人一同拥进怀里仰天呼道:“琬琬,我苦命的孙儿啊,祖母总算见到你了,你这个狠心的,你既来了侯府又喊了我祖母,做什么又要走你是我亲亲的孙女,要不是你妹妹告诉我,我这把年纪,到死也不知道你还活着啊”” 官道上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机遇和离别,简直就是一部众生相。 但这样声势浩大的,却不多见。 十几辆马车上下来的贵人将一粗布男装的女子围在中间,有喊姐姐的,有下跪磕头见过主子的,还有喊女儿孙女的,更多的还是站在一边挤不进去哭成一团的。 最好看的还是那粗布男装姑娘脸上的表情,除了流泪,似乎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林江琬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在围观众人的艳羡之声中被老夫人拉上马车,她才隐约从所有人对她改了称呼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 李琬在旁一遍一遍向她解释“你才是李琬,我是李玥。” 老夫人更是一声哭一声叹:“琬琬,是什么人家捡了你去又将你养大,我们必要重重谢他。”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修】 车队停在路边, 其余人都在别的车上候着等回信,老夫人和李玥一左一右陪在林江琬身边, 老夫人身边的雁儿和文竹来来回回绞了十几条热帕子, 才将几位主子的眼泪都擦干了。 林江琬呆坐了好一会, 终于渐渐地缓过神来。 “我父母俱是有名有姓的,也从未说起过我还有别的身世我怎么可能会是侯府遗失的女儿呢会不会是弄错了” 她声音中透着茫然, 显然是一时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李玥挽着她的手臂, 丝毫不认生地赖在她的肩头:“姐,要不要我给你拿个镜子去,这还能错” 就冲这长相, 还有之前被侯府捞回来的缘分,怎么也错不了的。 老夫人也知这样没头没脑突然说起来,换成谁也适应不了, 便长长叹息了一声,语调悲伤地给姐妹二人讲起往事。 “当年你母亲生下你们姐妹二人, 身子本来就虚,一路南下路途颠簸劳苦,实在照拂不了两个,便将你妹妹亲手抱着, 而你则是交给奶娘抱着。” 谁想就是即将抵达汝城的前一天, 忽然遇到了几支被打散的叛军。 叛军一路烧杀, 那城手无寸铁等着进城的百姓对于他们那些凶蛮兵卒来说, 就像是落入狼群的小羔羊一般。 无论是什么样的钟鼎人家或簪缨大族, 没有功夫防身, 刀子砍在身上都是一样的流血一样的疼,一样的只能任人宰割。 “你父亲要护着我这个老婆子,又要护着你母亲,便以为奶娘是一直跟在身后的” 那时的场面混乱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四处都是马蹄扬起的灰土,人群向四面八方奔逃,满地的断肢尸首,耳边全是哭嚎尖叫。 侯府的马车和家当也被抢去了不少,奴婢下人中走散的更不计其数。 等一众人冲进汝城之后,清点人数这才发现奶娘已经走失。 “你母亲当场就晕了,你父亲他要返回城外去找,却正赶上阮家族长与太守大人的封城禁令城门一关,只出不进。” 老夫人说道这儿,眼泪又是止不住落下来。 当时城外不但有叛军流民,更是已经起了瘟疫,若不是阮家与太守下了那道命令,汝城当年怕是要死伤更多。 这也是为何后来汝城百姓都感念阮家的缘故。 可对于侯府来说,一个嫡亲的女儿就这样被隔绝在城外了。 “你父亲要照顾府上一家老小,你母亲又急中生病,他根本不能出去寻你,便花了重金买那些可靠之人出城去寻,想着寻到你后先行抚养,等城门开了便接你们回来。” 老夫人没有说下去了。 后来的结果自然是没寻到,那些人带着钱出了城就没了音讯,也许是贪财离开,也许是遇到了困难祸事在那样的境况下,各人都是听天由命,谁也怨不得。 而汝城更是三年后才解了禁,侯府不用说自然是一直没停歇地去找过,可人海茫茫,根本没有头绪。 林江琬听了这些,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有些真相就摆在眼前,只差一句话点破而已。 她和侯府姑娘长得这么像,之前不知道侯府曾丢过女儿的时候,那再像也就只是像而已,谁敢想真的就是 对老夫人来说也是如此,若不知面前这是两个人,她心中早当一人没了,又岂会相信自己还有再见孙女的一天。 剩下的事情,老夫人不知道,林江琬却是知道的。 她接过帕子,替老夫人擦拭了眼泪,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我父亲当年也南下,便是被拦在了汝城门外,大约因他一身行医的本事,无论是叛军还是太守,都不曾伤他,反而要借他之力。” 于是父亲就在城外驻了下来,治疗伤者,不问来头。 直到三年后叛军彻底被清缴,瘟疫也彻底过去。 她也红了眼:“我便是那年生的,只是父母从未告诉过我前头的事情,更是连那位奶娘的事情都没提起过。” 老夫人默然,那样乱的世道,奶娘一介女流哪里活得下来,她能将琬琬辗转送到她养父手上,都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心血,如今孙女寻回来了,便是给她立个长生排位也是应当。 “姐姐,你既然都知道了,快给祖母磕头吧这回都对上了,你也就不是替我受累了,是真的要回来尽孝了呢” 老夫人才刚好一点,又被李玥这话催出满眼泪,只期待地看着林江琬,等着她的决定。 认族归宗乃是大事,亲人就在眼前,林江琬怎敢不认。 她压下心中悲喜交加五味陈杂,起身站直,冲着老夫人恭恭敬敬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哭着喊了声“祖母”。 老夫人更是哭得不行,离了座儿就弯下身子抱她,一个劲哀哀哭泣,只道这么多年,让她在外受了苦楚,对不住她们已不在世的娘亲。 认了老夫人之后,其余的便容易许多。 林江琬由老夫人亲手领着,去向侯爷磕头,又去向二太太行礼,再去见过其余亲眷叔伯。 等都见过认过之后,老夫人又和侯爷问起她养父的事情。 林江琬改不了口,便还称林茂为父亲,心中也丝毫改不了,只能当自己多了个父亲,两边都喊父亲。 侯爷倒很是体谅,尤其听完她说她与林茂的父女缘分之后更是连连感概:“你父亲林茂同陆老国公关系极好,他的事情,陆老国公必然是知道一二记得我侯府之前去信陆老国公,便是因为老国公手上有林太医的医方,那原本是求来给你祖母用的,却不想,林茂不但留下了救我侯府的方子,更是早就因缘际会救了我侯府的女儿,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侯府当永远铭记。” 救人和报恩这些大事,那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了。 老夫人认回孙女,眼珠子一刻都离不得,就连李玥也在她心中也不得不先往后面排了,见她与侯爷说话更是直觉得着急吃味。 林江琬只来得及与侯爷说了几句京中大致的情况,才将皇帝的打算说了,就被老夫人拉这往二太太那里去。 二太太早就准备好了东西这既是侯府亲女,又怎能再让她穿着粗布男装。 一通备水擦洗之后,将她的长发挽成与李玥相同的花髻,还取了李玥裙子给她换上,一人穿樱色,一人穿桃色。这样一通收拾之后,两人就像同一花枝上生出的两朵花苞一般,比肩俏生生站着,一模一样相映生辉。 两人望着对方,都不知为何从心里感到一种圆满,尤其是林江琬,她明明根本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切,整个人思绪混乱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可看着李玥冲她笑,她就莫名觉得从心底里喜悦,也跟着露出笑容。 老夫人喜得直对着四方上苍拜了又拜,连二太太也不可思议般地连连摇头惊叹,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这一下便耽误了行程,况且大家都高兴,连上京请罪之事也不那么沉重了似的。 侯爷提前知道了皇帝的意思,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提前知道总能提前准备,便命车马下了官道在一旁休息,先与兄弟侄子们商议说辞对策去了。 而李玥则是拉着林江琬非要跟她睡同个马车,还悄悄与她商量,等明日两人再将衣裙互换,看看祖母父亲还认不认得出。 林江琬早就困乏得不行。 之前的几天里,她就像是飞在汪洋之上的鸟,举目无亲又无落脚之地。 而今忽然找到了她的家,又哭了这好几场,早就累得不行。 而且忽然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虽说已经改口认亲,但她心里却还像做梦一般,一时半会当然不能如李玥那般自在,便只能由着她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淘气,自己先团了被子在马车里蜷着。 李玥围着她说动说西,直说了大半个时辰,那股子新鲜劲儿才算过去了。 就在林江琬刚要松口气瞌眼睡觉的时候,李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姐姐,小郡王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林江琬眼皮一跳。 她刚变成侯府女儿这件事还没消化,这一天里倒是没再去想那个人了。 脑海中再度浮现起那个身影,她摇头:“我不知道。” 李玥往她身边挤了挤,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与他难道不是” 李玥觉姐姐和郡王俩人应该就像自己与表哥一样,毕竟当时在侯府,小郡王为了姐姐对她那么凶。 林江琬却没反应过来,她与郡王本就没什么,虽说最近这段日子离了他,心中确实像空了一块,但她要承担的事情太多,一时没功夫伤春悲秋,更不愿多想自己原本就得不到配不上的东西。 于是她摇头不想再说这件事:“我与他什么都不是。” 李玥顿时急了:“姐姐,怎么能什么都不是呢你和他可是有婚约的” 林江琬: 怎么把这事忘了 她扶着额头坐直身子,三姑娘与郡王是有婚约的现在不认侯府这门亲还来得及吗 可随机她又躺下闭眼:“郡王说了,她不认这婚约,你放心,你与表哥 李玥皱眉嘟嘴瞪着她:“姐姐好傻,郡王不认婚约,干嘛非要把我的及笄礼抢来给你他只是讨厌我不想认我吧” 及笄礼 林江琬刚闭上的眼睛又猛然睁开,再度扶着额头坐起来。 她轻摸上胸口挂着的那个白玉坠子,那还是他在及笄礼上送她的 那天他莫名其妙非要让她占了李玥一半的生辰,她当时就觉得特别诧异,只是她这人太听天由命,很多事都不愿深想。 脑海中许多不解的事情,就在李玥的一句话之下穿成了一条线及笄礼,还有之后他说的那些将她当成三姑娘要娶她的话 林江琬只觉累积了的委屈连同今日认亲的悲伤一瞬间全都化成了愤怒。 难不成那个丧天良的,从那时候就知道她的身世了 李玥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愤怒一样,也瞪着眼睛坐直身子:“姐姐郡王是坏人,要不你与我一同嫁给表哥吧” 陆承霆迎着风雪赶到之时,已是卯时。 天色正微亮。 他望着官道下停着的车队,勒住马匹,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十二骑在冷风中整整齐齐地停下,除了长风六人动作有些僵硬,像是重伤了臀部一样。 “郡王,按照之前那妇人所说,背着医箱子的小子应该就是林姑娘,而前面咱们几个问的路人又说有个小子在官道上遇到侯府的马车,认了亲” 陆承霆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这样不安过。 “郡王,既然都到了,属下这就过去喊侯爷过来问话吧” 长风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重重一记。 他捂头惊讶地看向陆承霆。 只见陆承霆坐在马背上,一脸悲怆地闭上了眼睛。 已经来不及了。 要是早到一天,他或许还能装作不什么都没发生喊侯爷过来说话。 可是现在 他仰着头长长吸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深沉而又认命的声音:“那是本王的岳父,本王自己过去就是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修】 陆承霆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长风, 独自朝那几辆马车走去。 天亮之前正是最冷的时候, 雪花从无尽处飘落下来,落在他的盔甲上, 在肩头积起一层白色。 铉雷望着那背影,没来由地心生凄凉, 忍不住想要上前:“为了找林姑娘, 郡王几天没睡了,咱们真的不跟着” 长风抿抿嘴,呵出一口白气。 为了找林姑娘,不但郡王没睡,连哥几个都挨了打, 这要是一窝蜂上去在把正事搅合黄了,亏不亏 “再等等吧,先看咱们郡王的本事了,他要是办不成,咱们跟去也没用。” 陆承霆才靠近, 侯府几匹睡着的马就隐隐不安起来,马蹄急躁地踏在雪地上, 惊动了随行的护卫镖师。 “什么人”其中一名镖师怀里抱着刀,从已快要熄灭的火堆旁跳起来,警惕地看向这边。 待看清来人是个一身甲胄足高他半头的男子, 他顿时迟疑了:“你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陆承霆长这么大, 还从没跟这种小角色自报过家门姓名, 不过这个时候他心里有些乱得没底既急于想见到某人,却不知为又何生怕惊动了她。 他并未对那镖师怎样,只沉声平静道:“去告诉李勋,陆承霆求见。” 镖师只是南郡寻常武夫,单是看他一身装扮气势,也知是自己开罪不起的,当下趁着贵人尚未发怒,连忙跑向宣平侯爷的马车,在车外拱手将这事回禀进去。 李勋正刚起身,昨日认回女儿,欣慰至于又从她口中听说京中情况,于是与家中男子们连夜商议了一晚。 这临到寅时才刚歇下,卯时便起身,整个人还有些犯迷糊。 他撑着头问外头:“你说谁来求见陆什么” 镖师微微侧脸,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己身后不远处那高大的身影,只觉背后似有重压一般,他低头拱手,小声说道:“那人说他叫陆承霆。” 李勋猛地醒了。 他身后的兄弟听见“陆承霆”三字也惊醒了,“小郡王不日前潜在侯府,就是为了拿住侯府的错处,如今他已将二哥缉拿进京,我们侯府岌岌可危,一切都遂了他的意,他这时候还来做什么” “不可妄语。”侯爷心头何尝不是阴云一片,“咱们如今是来请罪的,如论如何都不能心存怨怼,更不可与人结怨。” 二弟的性命还悬着,侯府这么多人的前途也还悬着。 他这个一家之主,不管有没有准备好面对,都不得不打起精神了。 李勋深吸一口气,双手沾了写茶水将两鬓向后拢了拢,这才掀开车帘,挺直着腰杆走了下去。 身后兄弟也要跟出来,他抬头一看,只见灰蒙蒙的雪地里独站了一个身影,连忙向身后挥手,让兄弟和镖师都无需跟随,自己一人迎上前去。 待走到近前,那高大身影果真不是别人,正是才分别半月的小郡王陆承霆。 李勋如今还未定罪身份尴尬,对着陆承霆也不好再摆长辈架子,率先拱手问好:“郡王为何此时前来,可是圣上对侯府有了决断,要下臣听旨” 李勋对着陆承霆心虚,陆承霆对着他何尝不也心虚。 见李勋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就一直低头呲牙咂嘴不知如何开口,但真等对方到了近前,他还是挺起胸膛端正姿势,利落抱拳:“侯爷说哪里话,一别数日不见,小侄我心中也十分挂念,今日正好与属下来城外巡营路过此处,听闻侯爷在此,便特意过来打个招呼。” 李勋自打进京这一路上,一直都觉得头上悬着把剑。 而陆承霆夤夜前来,他便是觉得这把剑要落下来将他刺死了。 谁知绷着身子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番没用的客套话。 他顿时有点不明白哪怕半月前陆承霆在他府上装模作样的时候,也没对他这么客气过,现在这是 他半点不敢松懈:“郡王说笑了,西山营离这儿尚有几十里地,郡王巡营又如何能巡到此处若说挂念,反倒某甚是挂念二弟,也不知他此时如何了” 陆承霆真的头疼。 巡营就是他随口一说。 他在京中一向只奉皇命,跟一人之下也差不多,故而做事只需下令便是,自有旁人来揣摩配合他,从无需向旁人交代解释什么。 所以当他想要解释的时候,忽而发觉自己不会。 他总不能说“本王是来接林江琬的,你把她交出来”。 但李勋仍看着他,他将心一横侯府一家他都要了 “府上二爷如今在刑部天牢,不过侯爷放心,他一切安好,等你们抵达京中,本王就将他与你们一并接入府中。” “接入府中”李勋越发听不明白,直对上陆承霆的眼睛,似要仔细看看他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皇上有令,将贵府一事交由本王全权负责,侯爷这便带上全部家眷,虽本王一同回府吧。” 陆承霆说完便转了转目光,扫过李勋身后的几辆马车。 也不是她现在在哪个里头呢,应该是那辆白马的小车,他们俩还一起坐过来着,也不知她再坐那辆车有没有想起过他来 李勋简直是一点都摸不到头绪,皇帝将侯府交给郡王,这可不像是要轻轻放过的样子君主之道,一向是施恩亲自动手,残暴杀戮之事才会交给属下去办。 他要是想放过侯府,一定会在自己请罪之时,宽宏赦免,这样也能让自己和其余臣工领受天恩。 可听小郡王话里话外的样子,也不像要严刑重审,反而弄的像是要请大家去他家做客似的。 他心中焦虑,大冷的天身上都渗出汗来,连牙关都因紧张而咬得酸疼。 “郡王还请明示” 李勋豁出去想问个明白,正说到一半,忽听身后传来娇俏笑声。 他心中一惊,知道这是女眷醒了,他只顾着说话却忘记了让大家先不要下车。 陆承霆说完该说的,心思早就飞了,之前李勋说话时他目光就已经转向马车,此时听见声音,顿时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那个如春风般温柔弱和的声音,被一个如夏蝉般括噪的声音掩盖了一半,不过他还是能听得出,她果真就在那辆马车里。 连日来焦虑的情绪就在这一刻忽然松缓下来。 面对李勋时的混乱不知所谓也终于在此时找到了方向。 无需多想该如何去做,他本能就不顾一切匆忙向那辆车奔走过去。 “郡王”李勋根本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连忙想拦住他。 可他更快一步,三两下便已经到了马车近前。 笑声与他只隔着一道帘子。 而正这时,天空中的落雪渐停了,一道朝阳从官道尽头升起,半朱红半金黄的阳光灿灿照在马车帘子上。 陆承霆瞪大眼睛,望着车帘的边沿伸出一只素白的小手。 下一刻,那手将帘子整个掀了起来,露出了车内人娇俏容貌。 陆承霆只觉耳边心跳如鼓,一刻也不愿再等,只对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容貌沉声喃喃道:“琬琬,我来寻你了,跟我回去吧” 他从未这样忘我,更从未这样真心地求过什么。 可下一刻,他面前如花一样的美人忽然一扬眉毛,一手扯着眼皮,一手扯着嘴角,冲着他吐出舌头:“坏人,做梦吧你略” 陆承霆 陆承霆没想到还有这回事,他自从携了林江琬上京,便将她那一模一样的妹妹给忘了。 直到此时马车帘子又在他面前重重摔下,他才知道从前听过那句因果轮回不是随便说说。 李勋也在这时候追上来了,惊慌之下连声喘气:“郡王这是做什么,小女如何有得罪的地方,也应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她向郡王赔罪了” 陆承霆之前还架着脸皮面子,被李玥这通鬼脸一气,也装不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退了一步对着马车喊道:“琬琬,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马车里似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但始终不见她的踪影和回答。 陆承霆眼中露了些疲倦和哀伤:“明明说好等我回来的,你却将长风几人都支开先走了,你不知这几日我想起这事便觉得心凉,只是说到底都是我不对,许娘子与长公主的事情都是我疏忽了,就连贺敬一事也在我意料之外,这才让你受了惊吓苦楚,可你要知道,我这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我是从未有过别的女子就连想也未曾想过,这有不周到的地方总是难免,你就是再生气也不能一走了之,总得给人个商量改过的机会” 他这些话,说不上是道歉还是抱怨,但总是他这些天里攒的真心话。 他慢慢说着,周围却越发的安静下来,尤其身边李勋的眼神,几乎像是在看个怪物一般看着他。 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跟她把话说明白的。 他一把将李勋拉过来,让他紧挨着自己站着,又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对着马车里郑重说道: “琬琬,咱们的婚事是你父亲订的,你不能不认账,他现在就在这里,你先出来见我,咱们当着父亲大人的面说清楚。”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马车中,李玥一边压住林江琬, 一脸兴奋唯恐天下不乱:“姐姐你听, 小郡王在说什么呢,真是好不要脸” 林江琬一张脸涨得通红, 偏嘴还被李玥捂着。 “姐姐你别出去,让我再听几句。” 再这么让外头那位说下去, 真不知还要说出什么浑话来林江琬哪里还敢让李玥再听,连忙挣扎。 幸亏李玥从小娇生惯养力气没有她大, 几下摆脱开来,赶紧穿戴整齐准备下车。 她掀了帘子探出头去, 一抬眼就见他站在一片金色朝阳之中对着她笑。 还笑 她咬着牙盯住他,声音小语调却有些厉害:“没有的事, 郡王乱说什么” 随着她这一声轻斥, 世界终于安静了,但所有人也跟着紧张起来,毕竟这样不敬的呵斥就连李勋也不敢说。 李家如今是戴罪之身, 为此李勋短短半月瘦了好大一圈, 见到小郡王的时候甚至都有种上前赴死的惨烈之感, 仿佛见陆承霆等同见皇命一般 哪知峰回路转,这位杀神郡王前一刻还一身肃杀风雪, 下一刻就挤到女儿家马车前唱起大戏来。 还被小女呵斥了一句。 李勋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这句冒犯之言惹怒了郡王, 让他对两个不懂事的女儿做出什么蛮横之事。 他凝眉连忙上前想要再劝, 却发现陆承霆却并没像他想的那般动怒。 不但没有任何怪罪, 还平静地望着马车,直到林江琬钻出来,他才上前双手扶了一把,让她稳稳落地。 李勋胸口一窒,顿时明白自己是多余了。 别看琬琬一脸怒容,但两人之间的动作眼神却分明很是相熟的样子,尤其这下车时的顺手一扶他这把年纪看得最是明白,没扶过两三次以上,绝做不到这么顺手的。 罢了罢了,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自己马车走去,多一个喊他父亲的人他尚觉得欢喜,但一日之间要是再多一个,他还真有些承受不住,须得好生想想了。 林江琬下车站稳,看了一眼远走的父亲,顿时脸色更红。 她咬着唇从陆承霆手上将自己袖子抽回来:“郡王大清早跑到这里来,是专门来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声的吗” “什么胡说八道”陆承霆见到人在眼前,心中就安定了一大半:“本王字字属实,琬琬若不信,大可亲自验证。” 林江琬低着头,从鼻子里哼一声。 陆承霆的胡说八道,她在往京中这一路上早就见识过了,她如今气得牙痒,却哪里是为了那些浪话。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拳头:“句句属实郡王明知我身份,还诓我上京,也是句句属实” 她这诘问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然而对陆承霆来说却仿若娇嗔。 他在这事上确实瞒骗了她,而且还借着林茂的事情为诱饵,将她拐来京中。 此次相见,他已是做好准备被她冷眼相待了。 比起他骗她的,诘问几句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正色道:“这事是本王不对,不怕跟你说实话,本王只是那时瞧不上侯府,满府乱事朝不保夕,觉得你跟着他们未必有什么好处,不如跟着本王,所以就” “所以就让我跟着你,做你的洗脚婢”林江琬将头扭到另一边。 陆承霆长长吸了口气,面不改色,也跟着绕到另一边:“那是说笑的,哪回真让你洗了” 还想真让她洗 林江琬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从郡王府离开那日憋到今日,就是再没脾气的人也忍不住了。 她想回马车里,又怕他继续在车下乱说惹人笑话,便闷声不语朝另一边无人的空地上走去。 陆承霆求之不得,寸步不离地并肩跟上。 等走到空地上,旁人再听不到的时候,林江琬这才抬高了声音,将自己心里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郡王那时候瞧不上侯府,明知我的身份却瞒了所有的人,是不是还觉得这是帮我,是抬举我,他日侯府若遭了灾祸灭了门户,我该庆幸自己不再其中该向郡王谢恩” 陆承霆沉默了片刻,点头。 他当时对她只有一点细微的喜欢,连他自己都未深想。 故而那些所作所为,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帮扶。 就像看见受伤的小猫小狗,顺带喂养一口吃的,谁会管她家中究竟如何,更不会多想她自己的意愿会是如何。 可后来不是不一样了么。 这一路上京,他对她的牵念越来越多,今日能出现在这儿,不就是将从前看不上的侯府也一同揽到自己肩上了 对于从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何尝不是后悔至极。 早知道今日为了见她,自己能顶着几十里地的风雪连夜追来,能将原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全揽下来还这样心甘情愿他不如当时在汝城时就卖个人情帮李勋认回女儿,再将侯府上下好好照拂妥帖了,顺带将她一娶。 名正言顺的,哪里还用费这么多功夫。 只是他心中也清楚,世上从无后悔药,而且狸猫性子小心谨慎,原本就不容易相信亲近别人,这下被他一通弥天大谎伤了情分,怕是一时半刻补不回来。 他索性绕过以前的旧账,掏出诚意与她谈:“以前的事情是本王疏忽,但本王今日既要将你连同侯府一同带回去,往后便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至于长公主和她那只狗,如今都在宫中禁足,他今日要保侯府,便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奉命北上。 到了那时候,便顺道将永安送去和亲便是这些种种,只要能想到的,都能商量,必会给她个满意的交代。 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等着她抬眼:“你且当是今日才与本王相识,一切重新开始可好” 林江琬本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更不是什么事都怨别人的性子。 这一路心酸苦楚她原本都自己吞了。 更没想到还有哪天能真找他算清这笔账的。 如今他就在面前跟她说这些,起初她是更生气了,可听着听着,却也想明白了。 真要算起来,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虽然被剥夺了选择,但其实确实少了很多烦恼。 相比与他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 想他这一路上,曾经说要娶她,还被她当做失心疯。 还得看着她打着贺敬的主意。 更甚者,她还屡次提起他和李玥的婚约。 他心中什么都清楚,也没跟她计较过,这么想想,虽说心中不平,但也算各有各的难处了。 再往深处想,她对他之所以有那许多不满,大约还是因为有了期待 陆承霆见她终于缓了神色,叹了一声复又开口:“你可知那贺敬有多难抓,本王长风他们向禁军借了两百多人,日日巡城,而贺敬一会出现在城东一会出现在城西,谁都抓不住他,等他终于一不小心被本王发现抓住之后,长风他们都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有人穿绿衣服他现在被长风几人关在府里了,你放心,什么都好,好吃好喝伺候着,只是给他换了身大红的。” 林江琬先是一愣,想到那场面,终于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 不管他心中如何。 她也许也该好好想想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想法了。 她抹了一下眼睛,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目光:“就按郡王所说,权当今日才与郡王相识吧,郡王说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辰时一过,官道上的车马渐渐又多了起来。 侯府这边全都洗漱完毕,连老夫人都下车朝他二人那边张望了一回。 林江琬过了气头,脸上又开始发烫,虽有许多话仍没说明白的,但也不敢再耽搁着让大家久等,低低说了声“要启程了郡王自便”,便赶紧扭身跑回了马车。 她这边才一上车,李玥便扑了上来,差点将她压倒在地。 “姐姐快说,郡王与你都说了些什么”李玥性子分明稚气未脱,却摆出一脸严肃模样:“他是不是说要送你金银珠宝锦衣玉食来哄你开心,若是这样你可莫要信他,表哥说了,那样的男子最不可靠。” 这话陆承霆倒是没说。 她将她从自己身上撸下去,忍不住问道:“郡王小气得很,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锦衣玉食,难道这便是好的你跟我说说,表哥还跟你说什么了” 李玥平日就时常将表哥挂在嘴上,恨不得时时炫耀呢,有人问起,她当然是知无不言。 她瞬间就将小郡王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了:“表哥说了,让你觉得你会得到什么的人都不可信,口头上说的都不作数的,只有真的让你得到的,看得见摸得着,那样才算可靠。”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林江琬刚认回长辈亲人, 加上陆承霆又闹了一通, 心中七上八下纷乱难平。 这种时候要是说别的事情, 她肯定是半句也听不进心里的,可偏偏李玥说起的是那位让她好奇已久的表哥。 尤其再看她一张俏脸如带桃花,嘴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那痴痴傻傻的样子,更是勾得她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你那表哥究竟是何方神圣, 能让人这么惦记” 李玥正傻笑, 听了这话立刻哼了一声:“什么叫我那表哥, 表哥的母亲算是父亲的堂妹,虽远了些, 总在六亲九族之内, 你也要喊表哥的。” 这认回族亲确有好处,凡错了的, 这么快便有人管教了。 林江琬失笑:“好, 我也喊表哥, 只是我对他确实一无所知,加上你将他说得才高八斗无所不能, 他在我心里,大约就是观里魁斗星君的模样了。” 李玥听见前半句还连连点头, 表哥确实才高八斗无所不能, 眼看就到春闱, 表哥一试必中。 可听见“魁斗星君”四字之后, 顿时将头一阵乱摇:“魁斗星君方面獠牙, 表哥翩翩佳公子,才不是那般模样,此时离春闱也不剩多少时日了,只等过了年节你必然就能看见他,我先将他的事情说与你听。” 这话头一起,林江琬便是不听也得听了。 表哥名叫宋春风,虽是生于侯府六亲九族之内,却是最不起眼的一支。 他上头爷娘并不争气,既不读书也不耕种,全靠着族荫度日,好在性子安分族里多给些手里就宽裕些,少给些就紧着些,就这么将他拉扯到三四岁懂事。 然而他懂事之后,就跟那些挂着鼻涕打秋风的亲族小孩不同起来,来侯府请安从不要钱,却又经常会来,连侯爷都感到惊讶,夸赞他少而知礼。 不过据李玥说,他可并不是真来请安的。 那时候两位公子正开蒙,先生在里头讲学,宋春风请安之后就溜到书房附近,藏在外头的小山包一样的草地上躺着听。 直到有一次风筝跌在他附近他没察觉,险些被捡风筝的小李玥踩到脸上,这才认识了。 这接下来,便是数不清的细碎小事。 今天表哥给她修了风筝,明日又将在草丛里抓的蛐蛐送给她玩,李玥第一次识字,第一次听故事,第一次溜出侯府看外头的世界,第一张属于她自己的画像,都是这表哥带着她做的。 这么多年的事情一件件数下来,怕是马车再返回汝城一路也说不完。 不过等到了京城郡王府之时,林江琬也算是弄明白了几件事宋春风是个胸怀大志的,这大志包括两方面,一是考状元,二是娶李玥。 而且两个家伙小的时候就商量好了,即便知道侯爷不许子弟出仕,也丝毫没影响他的打算。 反正侯府除了李玥至今都无人注意到他,他出去不提,谁都当他是寒门子,也不知他还有侯府这门族亲。 林江琬听了一路,也想让李玥歇歇嘴,便故意与她玩笑:“你之前说小郡王不是好人,让我与你一同嫁给表哥,这话可是真的” 李玥前一刻还叽叽喳喳兴奋地讲着当初如何同表哥谋划投荷花池假死,听了她这话顿时哑了。 “怎么咬到舌头了”林江琬凑上去看,“姜水调和藕汁含在口中,一会儿便愈,不会生疮。” 李玥哪里是咬到舌头了。 她苦着一张小脸不认账:“我最讨厌姜汁,姐姐可别给我喝那个说让你嫁给表哥,是因为郡王欺负我,故才那么说的。姐姐不与我争表哥,我就把我的衣衫首饰全送你。” 同嫁表哥是假,愿意将衣服首饰都送给林江琬却是真话。 她连跟苏琴柔那样的人做朋友,都是掏心掏肺的,现在是亲姐姐在眼前,有什么舍不得 林江琬本就是与她玩笑,自然不可能去争什么表哥,听了她这话也是心中一阵感动:“你放心,衣服首饰我也不要,表哥也只是你一人的,可好” 李玥松了口气,咯咯傻笑:“姐姐心里有郡王了,也不稀罕春风表哥。” 林江琬被她说得一愣。 听着外头笃笃的马蹄声,知道郡王一行是跟着他们同路回来了。 她心中又乱了起来,眼神飘向窗外:“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什么,也跟着胡说八道。” “才不是胡说八道,”李玥认真捂着自己心头,“我以前讨厌郡王的,自从你来了,我便不讨厌了,你心里装着什么,我这里感觉得到。” 林江琬正要反驳,外头已经传来了卸车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丫鬟婢子上前,端了凳子在马车前摆好,请她们二人下马。 两人对视一眼,都只好暂止住了话题一前一后互相搀扶着下来。 林江琬脚一落地,便见侯爷身边那高大的影子朝她这儿看过来。 她故意扭头不去看他,拉着李玥要走开些,李玥一脸认真随她拉着当挡箭牌,却又不住低头看自己的胸口,还装模作样一脸惊诧地按一按,仿佛真能感觉到心跳如鼓一般。 林江琬也不知她这样到底是真是假,只是被她气得直想发笑,但这边一甩开李玥,那边小郡王就像得了令一般,立刻走了过来。 “这一路辛苦,我让人先送水送饭去你院里,你先梳洗休息,”陆承霆望了一眼跑远的李玥,恨不得她再跑远点干脆别回来了,“本王先去将你父亲祖母安顿妥当,便去你院里跟你说话。” 林江琬想到李玥之前的话,再看陆承霆便觉得怎么都不对劲,她垂下眸子不去看他,手指在袖子里来回绞着:“郡王说笑了,我与郡王今日才刚相识,哪里来的院子” 陆承霆额角一抽。 早前听皇帝拒绝选妃之时便说过,天下女子就没有好相与的,真计较起来,便是你有通天之能也奈何不得。 他当时还不以为然,认识了林江琬之后,更是觉得自己眼光与运气都格外独到,选中看中的女子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贤惠,既博学多能,又极好养活伺候,从内到外乖巧可爱得紧。 可他却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狸猫本来就不是兔子。 他之前说只当今日才相识,意思是将往日不愉快的事情放放,哪里是要将以前全勾销掉了。 可她要这么认为,却也不能说错了。 再说这事确实是他犯错在先,何况他还答应了以后看他表现于是这一句话被拿住了,一时半刻还真就无法翻身。 不过既然她不肯贤惠,那便暂由他来贤惠也无妨。 他挺直胸膛,唇角微勾,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琬琬所言甚是,不过今日只能算初见,本王觉得离相识二字还差得很远,琬琬既然说了要相识本王,本王就算再忙,也一定会抽空去和琬琬好好相识一番。” 林江琬头皮都麻了。 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话这么多,尤其还爱选在人多的地方。 她张嘴想要再驳几句,可一抬眼,对上他微有些憔悴的面容,心中又是一阵复杂。 他之前说贺敬引着他在城内转了几天,虽然听着好笑,但真想来,也是一件既丢面子又劳心劳力的苦差事。 本来只有她一人也就算了,现在侯府全都跟了来,都要住在他府中受他照拂,又是一桩辛苦事。 再看那边长风几人都等着他示下,老夫人侯爷也等着他进府。 她赶紧用目光四下去寻李玥,见她已经到了老夫人那边,自己也赶忙朝那边走过去,临走时丢下一句:“郡王不用给我备水备饭了,我如今是李家女儿,自有那边的婢女供我差遣,郡王还是先给自己备水备饭,好好梳洗休息去吧。” 林江琬跑回老夫人身边,与二太太一左一右搀着老夫人入了二院。 李玥是个心中不装事的,什么都不担心,跟在旁边一直叽叽喳喳东看西看。 老夫人与二太太却不得不处处小心。这毕竟是住进了别人家,若是出错可不大好看,便什么都要问上一问。 郡王的人不在跟前,她们便事事都来问林江琬。 二太太最先觉得不对:“郡王府邸三路五纵如此宏大,怎得一个女眷都无,连婢子也少见,我们该去拜会何人而且适才我们进来,那院门都是锁着的,这般说来屋舍家什岂不是全是新的圣上的意思还是未知数,咱们这样铺张,总叫人不安。” 老夫人也十分不安:“琬琬,咱们是客,进了内院也该住客院才是,郡王为何让我住了正院主屋,又将你妹妹安顿进后罩房去了” 林江琬被问的脸红,真想不承认自己认识那个人,更想说不知他为何如此安排。 但这种时候大家都还悬着心,又哪是她矫情娇羞的时候。 无奈之下,也只得做主一回,先招呼着大家安心住下。 “郡王府上确实没有女眷,这内院里如今便是祖母最大了,至于为何将妹妹安排到最远的后罩房去”,她顿了顿,没说那两人天生犯克,似乎都不怎么愿意见到对方,只胡乱编了借口:“大约是因为郡王府上常有男子来来往往,怕冲撞了吧。” 老夫人一听没有女眷需要拜会,稍稍放下心来,看了一眼她,又对二太太叹了口气:“当年主持那一卦,是真应在琬琬身上了,若没有她,我们今日还真不知要如何进退,莫说会不会一进京就落进刑部大牢,就是这君王府也住不踏实。” 这话二太太早就想说了。 侯府的祸事是二老爷惹出来的,可平息这祸事,却从头到尾全指着林江琬。 尤其她从小流落在外,没吃侯府一口饭,这才找回来,还来不及享福便要接了这副担子。 她心中可不是又心疼又感谢。 虽然眼前的林江琬对大家来说是个才认回来的女儿,可就因为之前她在侯府冒名时与大家的相处,她们之间也就像是早就认识了一般,并没多少生分。 她牵过林江琬的手紧紧握着:“只盼皇上能知道咱们家的忠心,等咱们家过了这回的难关,也让琬琬像别人家女儿一样,风风观光地成亲出嫁。”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林江琬听见“出嫁”二字, 坐了个刺猬一般从椅子上弹起来。 见老夫人还要继续说,她一刻也不敢久留,捂脸推说自己还要去探望一位故人。 “这府中, 除了郡王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故人”二太太被她带偏了话题,十分疑惑地问道。 说起这个,林江琬也是很惭愧。 她说的故人不是别人, 正是被她连累进来的贺敬。 她简单将自己在府邸中遇到麻烦,又得贺敬搭救, 这才离开郡王府并在返回途中与大家相遇认亲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怕老夫人二太太担忧, 将公主与许娘子之事含糊过去不提。 二太太听得云里雾里,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明白那人应当是对她有些恩情的,便点头:“那位既是恩人,琬琬确实需速速去拜见一番,而且琬琬最是懂事,二婶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 你自便去吧,我与你祖母先收拾行装,等你回来。” 林江琬终于绕过了出嫁的话题,赶紧行礼告辞。 等出了院子,悄悄回头, 见她们在里头开始忙着收拾整理都没反应过来, 这才微微放心, 一路朝熟悉的外院走去。 往前院的路上比来时热闹了很多,来来回回都是抬着家什和零碎小物件的兵卒护卫。 她有些好奇,喊住一个正经过身边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兵卒大约知道她是谁,激动得声音嘹亮:“三姑娘回禀三姑娘,小的们是受了郡王吩咐,将东西送给侯府用的郡王还说了,姑娘若缺什么,尽管吩咐” 他这一喊,周围其他人也朝这边看过来。 林江琬也不知陆承霆是怎么跟别人说她的,只发觉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激动又热络,顿时被闹得有些脸红。 再想到他才将她得罪了,一句正经解释都没有,倒是用这些恩惠来让她感谢。 偏她心里还真的很感谢他 她有些羞恼地哼哼一声:“那你们郡王呢他现在在哪儿” 兵卒连忙答道:“郡王刚才让人备了车马,应该是要与宣平侯一同进宫面圣。” 原来不在府中。 既然不在,他照拂她家人要她道谢的事情就晚些再说吧。 她继续问道:“你可知郡王前一阵抓来个人,穿绿穿红衣的,现在何处” 兵卒想了想,朝西北方向指了一下:“姑娘说得可是贺公子,在启明堂住着呢,小的这就带路。” 他说着就要将手上东西交给旁人。 林江琬连忙拦住:“不忙的,启明堂我知道,我自己过去就行。” 那兵卒这才作罢,与周围几人高高兴兴地送她:“姑娘慢走姑娘小心脚下” 林江琬加快脚步,不多时就到了启明堂,又在院外远远站了一会,让自己被之前那些兵卒闹红的脸散散热气,这才上前。 方才听兵卒称贺敬为“贺公子”,她便知道贺敬在此处应该没受什么虐待。 果然靠近启明堂一看,院子中一个一身鲜红,舞剑还不忘抱着酒葫芦的,可不正是贺敬 除了院门口两个小侍卫,似乎不许他胡乱走动之外,其余都还不错。 贺敬正舞到兴浓,看见林江琬回来了,一个飞身出了院子,迎上她就对她招手,完全无视了那两个看守他的护卫,还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笑:“三姑娘,在下被抓住之后还曾盼望你已远走高飞,不曾想姑娘也被抓回来了这样也好,咱们也能做个伴。” 林江琬看着他甩着大红的袖子,连头袹首都被换成红色,心中一阵过意不去。 院门口的侍卫上前两步却拿他们俩无可奈何,她也给贺敬行礼:“我是自己回来的,说来话长,只是连累了贺公子。” 她将自己此番遭遇说了个大概,又将侯府如今也住进来的事情说了。 贺敬似乎有一瞬怔忪,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不管别的,若是她自己回来的,大约就是与郡王和好了 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连累谈不上,其实,除非郡王时时刻刻与我形影不离,否则这门口的护卫又怎么拦得住我” “既然侍卫们拦不住你,你做什么还待在这小院里”林江琬原本还满心愧疚,听了这话,在看那两护卫又羞又怒的样子,顿时有些想笑。 那两人年纪还小,藏不住不服气的怒容,都转过来瞪着贺敬。 贺敬说得没错,之前公主亲卫在郡王府外围成一个半圆,他都能飘进来又带着自己逃出去,这两个眼生的小侍卫,应该还真看不住他。 贺敬回头对那两个小侍卫笑笑,还不忘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手势:“你们还小,以后就能拦住我了” 又转回头对她道:“我被抓住之后,左右也不能去与姑娘汇合怕郡王会跟着,所以就在此住下了,其实,也是在等你。” 贺敬这人就是如此,明明与他相识时间不长,真正也没说过几句话的,可他为人就如他那身奇异诡谲的功夫一般,轻盈飘逸,让人没来由地觉得轻松。 见他无需她的歉意,她也就不矫情了:“等我” “嗯,其实我大约猜到你会回来吧,”贺敬微微低头,任风吹起他发间的红色袹首,“虽不知你是如何回来的,但郡王抓我那阵势你不回来,他恐怕也难善罢甘休,我便在此等等,没想到果然就等到你了。” 林江琬只是之前听陆承霆淡淡提了一句贺敬难抓,现在听贺敬这么一说,看来还真是声势浩大。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无足轻重的人,无论是从前的她,还是现在成为三姑娘的她。 这天底下肯为她费这么大工夫的,恐怕也只有陆承霆了。 可要说陆承霆到底是什么心思,她又说不准。 难不成真因为喜欢 不能吧 脑海中一瞬间飘过很多有关他的念头,再抬头,发现贺敬还笑盈盈地等着她呢,她连忙回神说明来意。 “看见你无事我就放心了,虽说这里拦不住你,但到底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也没什么能回报的近日正打算制些强身健体的丸药,等做好之后多送你些吧。” 贺敬微微扬眉,眼神中是温柔和煦的惊喜:“如此就先谢过了,原想着见了姑娘就告辞的,这样一来,又要多耽搁几日。” 林江琬被他逗得无奈一笑,看着他手中的酒葫芦:“郡王还管你酒吗看样子是将你安顿得不错,想来也不介意你多住两天。” “的确如此,”贺敬连连点头,向林江琬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她去屋子里坐着说话,“不过有句话却不得不说若是姑娘不肯跟郡王回来,或者与郡王彻底闹翻了,你猜我还有没有酒喝” 他说着,已经负手进屋,将葫芦放在桌上,回头看林江琬。 林江琬眼中露出一丝困惑:“你是说,他对你这样,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贺敬点头:“姑娘是身在其中不解其意,在下是旁观者故而看得明白,郡王对姑娘用情几分尚不好说,但势在必得却是看得出的,所以在下可以肯定,无论是宽恕我携你出逃之罪,还是对你有别的照拂,其目的都是为了你。” 见林江琬一脸惊恐,他又哈哈笑了两声:“姑娘也无需担忧,在下能带走你第一次,便能带走你第二次,所以你无需管他对你如何,只需细细想清楚,你对他是何种心思,便行了。” 林江琬不说话了。 一来震惊于贺敬的胆大,二来他说得也的确没错。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女子愿意深陷后宅,一辈子数不清的争斗,还有那些孤寂静夜里的苦苦巴望。 说到底,除了少数被逼无奈之外,大多还不是自己甘愿 而她如今有贺敬这位帮手,便是不存在被逼无奈的境况了,一切只看她自己愿不愿。 那她到底愿不愿呢 从认识陆承霆到现在,两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假扮三姑娘被他发现、他亲自带着她去买首饰、帮她报了姨母表哥之仇、她带着他去寻刀寻毒、他还为她筹办了及笄礼、瞒骗她身份,用她养父林茂的事情哄着她跟他进京、更还有火烧山寨的惊险,和进京一路上的玩笑逗趣,更愿意在这种时候照拂她的家人。 明知绝无可能,但她也是有些喜欢他的吧。 她一直想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可真的要她说出个答案,她又不敢。 贺敬将她脸上犹豫之色收入眼底,心中遗憾更甚,但他也知凡是都有先来后到,缘分更是不可强求,便还是对她微笑:“姑娘心中其实已有答案,既如此,又是在顾虑何事” 林江琬张了张嘴,喃喃道:“顾虑之事,大约,便是我与他身份并不相配” 从一开始,他们的身份就差了那么多,哪怕她现在变成了三姑娘,她仍习惯了像以前那样从低处仰望他。 更让人沮丧的是,就连对他的防备也成了一种习惯。 她会防着他忽然动怒,也会防着他身边的人,她随时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若是公主或许娘子再来一回,她说不定还会设法带着家人先逃。 这样的话,再喜欢也只能藏在心里,如何能拿出来诉说更别提相处了。 说道“身份”二字,贺敬的手不自觉摸向袖中一样东西。 那是他那日从山寨中冒险取回来的,也是因为去取东西,这才与她和郡王相识 他眼中微有片刻失神,但很快,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笑容。 “身份这种东西啊,看不见摸不着,真要跨越,却又如同挟山超海艰辛无比,不过话说回来,在下区区山匪,都从不为身份所扰,与郡王姑娘相交时从无半点卑怯姑娘你与郡王乃是名正言顺定过亲的,这样的身份就是拿到神佛面前去说也够了,依我看,姑娘不如等郡王回来,开诚布公与他好好谈谈,兴许能有所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林江琬一边等陆承霆回来, 一边听贺敬讲这几天陆承霆是如何领着一群禁军在京城到处抓他的,讲到细节之处,她也会微微失神。 而此时陆承霆正在宫中, 与宣平侯李勋一前一后立在和政殿书房里,等着皇帝示下。 李勋身材消瘦,两鬓微露灰白,跪在案前垂头盯着地下氍毯上的吉祥花纹,要不是一双眼睛炯亮幽深,几乎会让人觉得他是枯木雕成的假人。 皇帝两次问话, 他都不曾做声。 陆承霆有些看不下去了,皱眉上前:“宣平侯上京一路, 常将感念皇恩挂在嘴上, 大约是许久没入朝入宫, 已忘了该如何开口。” 这一句, 算是替侯爷圆了场面。 随后, 又看了眼皇帝:“宣平侯二弟行刺于臣一事, 陛下已全权交给臣处置,然而臣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北疆, 也无心料理这些小事, 便先让侯爷及其家眷在臣府上住下,一切等臣从北疆回来再说。” 这一句,算是当着所有人面前, 答应了皇上之前对他所提出的要求去往北疆朝陆老国公手中讨要兵权。 他在皇帝面前, 一向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既想好了,便大大方方答应下来,这样所有人都能放心。 这件事一半冲着林江琬,另一半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与国公爷早晚要对上,而且皇帝心意已决,他不去,若让别人去只会闹得更糟。 人心难测,他不知老国公究竟怎么想的,到时候大历真的自己打起来,皇帝是千古罪人,他又何尝不是。 这样一来,保着宣平侯府平安,也是顺便。 皇帝的目光落在宣平侯身上,想起自己年幼无知时,一日闯进父皇书房,正遇上他们议事,懵懵懂懂胡乱提问,还在兵法上受过李勋几句指点,那时他是何等意气风发,想不到多年未见时光空抛,一切全都变了。 他有些悲伤,李勋不过一粒旗子,除了牵制陆承霆之外,便也没什么大用。 如今他人留在京城眼皮子底下,不怕他在汝城做怪,那就更让人放心了。 有陆承霆圆场,他也不欲为难老臣,便从案后走出来,带着亲厚的笑,双手将他扶起:“既然承霆都这样说,宣平侯就只管在京中住下,京中想来还有不少侯爷的旧友,此番回来也可多多走动,无需顾忌。” 李勋这才顺势起身,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木讷讷答了个“是”。 皇帝微一愣,点头,也不再看他,转向陆承霆:“约莫再过几月深春初夏,北疆斡漠河潮汛水涨之前,布拉东乌必然来犯,休战言和的期限便是那时,还有数月时间,说长不长,承霆先准备着,朝中也准备着,有什么需要随时进宫与朕相商。” 陆承霆点头答应,正要再提一提林江琬的事情,忽然外头内监来报,说是右相大人在外求见。 他扫兴地一皱眉,收了话题向皇上告退:“既如此,臣与宣平侯就先告退了。” 皇帝知他一向不喜右相,便让内监将早备好的一些珍玩赏赐给他,还亲自送了他到殿外。 右相鹤长鸣就在门口,见了陆承霆与李勋出来,只是微笑拱手,眼中满是早就知道的了然,到弄得皇上有些不好意思,再三对着陆承霆的背影挥手,一直到他走远,才领着鹤长鸣返回书房。 书房的门被关上,皇帝重新坐回案后,微微舒了口气:“右相所料不错,此番虽多波折,但郡王忠义仁厚,到底是答应了。” 虽然早在做太子时,便知道君王需得绝情,但陆承霆答应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觉得对他不住。 鹤长鸣望了皇帝一眼,将那句“忠义仁厚”忽略过去,躬身进言道:“陛下,臣倒是觉得,郡王答应的未免太过爽快,恐怕有异。这等大事,常人去办,少不得图个加官进爵,郡王什么都不要就答应,万一到了北疆,转而投了老国公麾下再者说,他不求功不求利便答应下来,就算是衷心陛下,这等敢对自己祖父动手的狠辣,陛下也不得不防。” “照右相大人的意思,承霆答应下来是心怀鬼胎,不答应是对朕不忠,将来若是此时办好了,又是对他祖父狠辣。左右都是承霆的不对” 皇帝本就胸中憋闷,顿时扬声驳了回去。 鹤长鸣微一愣,身子躬得更低了:“臣只是提醒皇上,兵权大事,不得不防。” 皇帝望着那佝偻的脊背,眼中悲伤更甚。 分明是同一间书房,同一个时辰,承霆站在此处,轩昂器宇便能照得人眼前明亮,胸怀开阔。 而换个人,便觉昏暗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何尝不喜欢承霆的磊落,只是大历国事,却缺不得右相这等擅谋之人。 只是这样一来,他更不痛快。 他没有让右相起身,而是愤愤对一旁内监道出逐客之意:“掌灯,朕要批阅奏章了。” 鹤长鸣年纪比李勋都大一轮,什么样的风雨没经历过,对于皇帝这点脾气根本不会耿耿于怀。 他只当不知那话是对内监说的,恭敬地抢了声“是”,然后顺理成章地起身,去替皇帝做添灯这种卑贱小事。 他做得极其认真,皇帝终是不好再说什么。 “右相,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主意,朕认为你说得在理才听了你的,若将来成不了事,朕也会怪罪于你,怪不到承霆头上,你可记住了” 鹤长鸣双手捧着灯,高高举在眉前:“臣定当谨记,望陛下宽宥臣的一时失言。” 灯光照亮了书房,也照亮了皇帝袖子上的金龙。 望着那龙,皇帝心中的不平和悲伤还是渐渐淡了,他挺直了身子收了脾气:“罢了,若下次再让朕听见这话,朕便不叫承霆去了,你自己带着小命去找老国公吧。” 陆承霆与宣平侯出宫回府的一路上,宣平侯都未置一言。 直到临近侯府,还是陆承霆率先开口:“侯爷方才也听皇上说了,北疆之行的时限不过数月,在此之前,本王想与侯爷提一件事。” 李勋对着皇帝时都能不假辞色,对着他也没有起初的小心客气。 “郡王要提什么,尽管说便是。” 陆承霆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只当他还是在皇帝面前受了窝囊气,看在林江琬的面子上也不跟他计较:“本王想提一提本王与府上三姑娘的婚事,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宣平侯自打进宫之后就一直木讷讷如死灰的脸,终于狰起一抹严厉之色。 他站在原地,望着苍天捏了捏拳,这才猛地转向陆承霆,语调比寒冬天气更冷:“郡王还认这婚事这倒是让某大开眼界了,既答应了皇帝要与国公爷为敌,郡王难道又忘了这婚事乃是某与国公爷商定的” 陆承霆微微扬眉。 李勋一张脸像树皮似的,原来气在这儿了怪不得皇帝都要除了他全家,对国公爷如此忠心,谁看着不是麻烦 “本王不答应,兴许还有借口退路,只是侯爷与侯府性命毫无悬念便是今日就要交代了。”他掸掸铠甲,发出一声铮鸣,“侯爷傲骨,方才在皇帝面前怎么不说” 李勋被他一噎,脸色由黑转白,却是惨白。 他以为他刚才不敢说 方才皇帝面前,他连掀龙案的心都有了。 他携家进京,为的是请罪,是尽忠,是为了将是非黑白说清楚。 他不惜命,他的家人,哪怕是犯了错的老二,也没有胆小偷生之辈,只是当他听闻皇帝的打算之后,却怎么都不甘心将命送在这种事情上。 他一把抓住陆承霆腕上铁甲:“你祖父乃是当世不二豪杰,是大英雄你阴阳怪气羞辱与我可以,但你绝不能对他不敬,郡王若是能说服皇帝回心转意,我全家的命都给你” 他说得激亢,口中喷着白气,身子筛糠似的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脱力了。 陆承霆淡淡看他一眼,又看看手腕上被他抓过的那段铁甲。 他审过的人多,李勋眼中的愤怒决心不假,留在铁甲上的血迹也不假。 他反手将李勋的手腕握住,硬用了力气反掰过来一看,果真,掌心血肉模糊几个指甲印,想来在皇帝面前也真是忍得艰难。 陆承霆哼了一声。 他从不是心软之人,那些复杂的朝局之事他更不愿挂在嘴上解释。 但谁让这人是他岳父呢。 他将他的手一扔:“老国公若对得起天地良心,此事本王自有打算,侯爷只当是在汝城招待了本王几日,如今来了京中,本王也招待你几日罢了若一味的信不过,也不拦你你自己去向皇上说去。” 李勋一怔,怒意僵在脸上,还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便见陆承霆忽然解了斗篷,甩手大步朝府门而去。 再看门口,立着个一身黎色简单衣裙的女子,正远远伸着脖子一脸好奇看着他俩。 他顿时又捏了拳头,也顾不上家国大事了,解了斗篷三两步追上陆承霆,硬是在他出手前给女儿将斗篷披上。 看着女儿一双澄净大眼中的喜乐,再看方才还桀骜不可一世的陆承霆双手悬空的呆样子。 他一瞬恍惚,隐隐豁然。 “老国公的先见之明,某望尘莫及,儿女小事尚且早就料中,家国大事想必也早就有数。”他将林江琬往自己身边一拉,对陆承霆淡笑一声:“先前倒是某过于急躁如此,便携全家叨扰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林江琬一脸莫名其妙跟着宣平侯回去之后,又陪老夫人和几位太太用晚膳, 也不知是不是陆承霆专门打听准备过, 总之一桌子菜肴, 全都是老夫人从前在京里时就很爱吃的。 其中还有一道梨花酥, 她特意尝了一下, 原本浓甜的做法改成了若有若无的蜜香,既让老夫人不住回忆感叹,也不损害她刚病愈不久的身子。 老夫人让她也尝了一块,还给她讲了许多从前李家在京中的往事。 可酥香入口, 她却望着一桌子菜肴走神,也不知准备了这些的那人现在何处。 再见到陆承霆的时候, 已经是傍晚时分。 晚膳后她被李玥拉着在院子里说话, 只听李玥忽然皱着脸大叫一声“不好我肚子好疼, 姐姐快帮我看看。” 说罢拉着她就朝屋里跑。 她自问精通这些急症,急忙就要跟上去看, 谁知还没追两步就被身后一只大手提住。 回头,正是陆承霆。 李玥见一计不成, 恨恨跺脚, 肚子也不疼了,对着陆承霆做个鬼脸自己跑了。 陆承霆皱眉望着李玥那背影:“看, 不怪本王之前诓你, 你家人确实让人难以放心。” 林江琬之前还装着与他初次相识, 本想这回就算许多事都要向他道谢, 再见面也一定要守着礼数疏远些, 谁知被李玥这么一闹,顿时破功。 望着陆承霆一脸有脾气又不好同小女儿家计较的样子,她抿了抿嘴,低头垂眸小声道:“郡王之前在侯府时没少敲打她,这是你俩的私仇,与我可没关系。” 陆承霆不用看她,也能从她声音中听出她心情还好。 至少没再像之前那么生气了。 他目光柔和了些,“她想阻碍本王见你,手段还嫩了些,就算如今本王也随时能敲打她,她能躲进闺房里不出来,他那表哥可躲不进去。只是除了她,还有你父亲这个本王就不敢敲打了。” 林江琬这下是真忍不住笑了。 从认识陆承霆这号人起,确实常见他敲打别人,这其中敲打最多的当然还要数她。 如今也有他想敲却不敢敲的,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她一直微微低着头,笑容被鬓发遮着。 陆承霆只来得及看见光洁小巧的下巴翘了翘,那如花笑容一闪而过,定睛再看,她又恢复了之前的谨慎温和。 他怔了怔,自那日长公主来闹,两人已经许久不曾像从前那样亲近在一处说话了。 如今她总算回来,却又隔着这么一大家子人,搞得他在自己府中想见她都不容易,心中怎能不痒。 他想了想,朝院外小路上走去,回头示意林江琬跟上。 林江琬有些迟疑,又望望屋里,似乎想进去跟李玥说一声。 陆承霆道:“你父亲确实让人头疼,今天本王与他说起一件要紧的事” 林江琬正对白天看见宣平侯与他说话好奇,听了这话,果然忘了自己之前要回去的念头,两步就跟上他的步伐,顺着小路缓行向前。 “郡王与父亲从宫中回来,我算了时辰去迎,远远看着你们似有争执是什么要紧的事,可是皇上又改了主意,不肯放过侯府了”她跟在他身边,落后半个身子,正好可以偷偷瞧他。 陆承霆假装没看到她的目光,直挺着身子继续朝前走。 一直走到郡王府偏僻边角的一处小梅林中,这才停了脚步。 他回头望向一路追得双颊绯红的林江琬,顺手折了一枝,大喇喇递给她:“本王与你父亲说起的,是你我的婚事。” 林江琬正要去接那花枝,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缩回手备在身后,眼睛看向别处:“我与郡王哪有哪有什么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陆承霆凑近一步,盯着她的脸,稀奇道:“之前谁与本王说于公于私,郡王都该帮着侯府于私郡王如今还是侯府女婿,与三姑娘婚约尚在,怎么也得帮衬着点岳父家里的吧” 林江琬一愣,这是之前她不知自己身份时,听说侯府有难故心急之下瞎说的。 她早就将这话忘了,哪里想到被他一字不落地这样学出来,尤其连她当时焦急的语调都学得三分相似,简直让她恨不得挖个洞埋了自己。 她涨红了脸咬牙:“可郡王当时也说了,这种婚约郡王不认。” 陆承霆不与她争当日之言,摇头道:“父母之命,哪能不认,你恐怕不知道,今天你父亲还狠狠教训了本王一通,要本王须得对老国公言听计从,不得有任何忤逆不敬。” 林江琬眼巴巴地望着他:“所以呢” “你与本王的婚事,是陆老国公所定,所以本王猜想你父亲的意思,便是督促我们二人早日完婚吧。” 他说着,重新将那花枝递上来。 林江琬不可思议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她心都露跳一拍,脑中分明觉得他那话必然是在瞎说玩笑,可眼中所见,却是他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 她分辨不清,不知所措地退了半步:“婚约,乃是大事无论如何,郡王也该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陆承霆深吸一口气。 侯爷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故意与她这样说,嘴上就是逗着她玩笑而已。 然他心中认定了她,这却从不是玩笑。 既然话说到了这儿,此处四下无人气氛正好,他便说什么也不会再错过了。 他深深看她,她退,他便进,一直逼近她身前,将她的手腕轻轻握住,让她再无路可逃,这才沉沉在她耳边说道:“琬琬说的不错,婚约乃是大事,需花些时间好好想想,那本王想先做些不用想想的小事,琬琬可愿” 林江琬从前觉得陆承霆声音低沉,尤其平日里听着高傲冷淡,只令人生畏,自不如贺敬那种清朗声音亲和暖人。 可此时被他放轻了语调在耳边这样低喃,一不留神身子都软了半边,脑中更是一片空白,连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又是怎么跟他将话说成这样腻人的都忘了。 她才发觉自己从前真是大错特错,急忙想退得更远些,但却来不及了。 她的手腕本就被他轻轻牵着,他话音落了,便引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然后张开怀抱,将她紧紧拥了进去 林江琬回到自己屋中,已是月上梢头。 谁知一进屋就瞧见李玥抱着被子缩在她床上,眼中带着怀疑使劲看她。 她只觉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又腾然烧了起来,连声音都虚了几分:“是我走错了屋子怎么这时候还不睡” “姐姐没回来,我怎么能睡得着”李玥气哼哼从床上跳下,光脚踩在地上,惹得一旁的凤喜和锦绣一阵祖宗姑奶奶的喊,又是掌灯又是去拿干净的帕子和绣鞋。 她却挥手将凤喜手里的帕子打在地上:“没见姐姐一身寒气,先去给我姐姐倒热茶去。” 凤喜哪里不想给林江琬倒茶了,自从真的三姑娘回来,她总算弄明白之前自己那段不受责骂的好日子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她心里再喜欢林江琬,却也得先伺候那难伺候的不是。 她苦着脸过来喊了声“三姑娘”,告罪行了礼去倒茶。 林江琬对凤喜安抚地点头笑笑,将李玥按回床上用被子包好。 “让你担心了,是姐姐不对,下回出去必然先说一声。”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惯了,小时候父亲母亲便不过多约束于她,后来大了住在姨母表哥那里,夜间出诊只要能带回银子,死活都不问,哪里会关心她半句。 就连认回侯府之后,老夫人和其余长辈大约觉得对她亏欠,也从不管教她,除了宠爱,对她也无任何要求。 反而是李玥,管起人来总是比她更像姐姐。 李玥钻回被子,小嘴还是嘟嘟的:“我又不是怪姐姐,姐姐为了侯府当真委屈了,今天姐姐走后,我溜到祖母那里,正听见父亲与她说话。” 林江琬想起陆承霆之前瞎编的那些,说什么侯爷提起他们的婚事 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父亲和祖母说什么了” 李玥叹了口气:“父亲很是忧虑,与祖母说起从前在京中得的卦象,说那卦象极准,侯府生杀如今果然全系在姐姐一人身上,只是他却不忍。” 林江琬还是第一次听说早算过卦,愣了一会,便听李玥又道:“父亲说,虽然如此,但姐姐从小未受侯府半点养育之恩,如今在婚事上,也不能用侯府的荣辱去压你,一切只凭你自己喜欢,让老夫人万不可随意做主。” 李玥说完,用被子缠了自己两圈,直将自己绊倒在床上,像脱水的鱼一般胡乱扑腾:“我听了好难过,睡不着,这才来和姐姐说话,结果就见姐姐还没回来” 她心中挣扎,身子也乱扭:“姐姐是真的喜欢郡王吧要是不是,可千万不要委屈,父亲会给咱们做主的,再说还有表哥将来表哥中了状元,也会帮着咱家的,只是还要等等,等他在朝中立足,不知咱们家能不能坚持到那时真是好急人。” 李玥东一句西一句,林江琬一下子听了这么多,想了一会才算明白了。 陆承霆说侯爷催他早日完婚那话果然又是瞎编的 用这种事情诓她与他亲近,亏他一个大男人也做得出 她顿时觉得自己该捏拳头找他算账去。 可真起了身,却发觉自己并不怎么生气。 如李玥所说,许多事在外人看来,也许是该她去求着他的,就是他不想娶,她也要编一套说辞赖上他才对。 幸而缘分奇妙,让她早与他认识,又顺而自然地走到这一步。 想到今天在梅林之中的拥抱和私语,他后来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触感和温度她柔了声音,从袖中取出那花枝递给李玥看:“别多想了,自然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一夜,郡王府上无人好眠,而京城御道的另一处繁华府邸也是灯火通明。 右相鹤长鸣看了看时辰,放下手中书卷,在桌案一侧轻敲了两下。 不多时,只听背后架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对外吩咐一句,让人好生守住卧房的门,自己则是走到架子前,稍一用力,将架子一分两边,露出中央一条空隙。 这空隙正好能融一人,里面却像是能将人吞噬的幽深黑洞。 他从袖中取了火折,在空中摇了摇,一声嗤响,照亮了架子后的几道石阶。 “右相让人好等。” 微有些尖锐难听的男子之声响起,鹤长鸣蹙眉怒目,忙加快了动作闪身进去,又从里头将书架合上。 下了三五步石阶,鹤长鸣脚下落到实处,走到一旁将镶嵌在墙壁上的火把点着。 火把照亮了这间地下密室,也照亮了远处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他四下看了看,见并无不妥之处,这才微喘两声,瞪着面前瘦骨嶙峋的男子:“不是说了近日不要再来大历,为何不听” 男子笑了一声,声音如夜枭让人不寒而栗。 “从前朝中是右相说了算,王上当然愿意将一切都交给右相去办,但现在情况却变了,听说皇帝为了陆承霆,还斥责了你右相难道不该给王上一个交代” 鹤长鸣紧盯着面前男子:“一切照旧尽在我掌握之中,有什么要交代的反倒是你别忘了,呼斝林,你只是个奴才,凭什么这么跟本相说话” 呼斝林伸出枯槁的手,用长而黄的指甲刮了刮头皮,刮出一撮头虱在鹤长鸣面前抖落:“你是你们皇帝的奴才,我是我们王上的奴才,而你们的皇帝很快就要沦为我们的奴才了,至于你” 他用指甲指向鹤长鸣:“等那时,我就让王上将你赏赐给我,做我的奴才。” 只等着看到时候谁会落在谁的手上。 北疆之人果然又蛮又蠢,像这样本事,在大历朝中连一天都活不了就能被人倾轧而死。 鹤长鸣望着眼前一身粗布兽皮的男子,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回去告诉你们王上,陆承霆已经答应北上,只要他一北上,陆家就算不答应退兵言和,也必然内部大乱军心不稳,到了那时,陆承霆就算再得圣心,也不足为虑。” 呼斝林却仿佛早就将他视作自己的奴才了:“可你也说了,他答应得很爽快,必有不妥之处。” 鹤长鸣的耐心几乎到了极限。 北疆这些蠢货,哪里会懂什么叫谋略心机。 他当时那样对皇帝说,当然是因为知道皇帝对陆承霆深信不疑,所以先埋下一个引子,引得皇帝不安,之后才好行事。 至于陆承霆会不会真的叛变到老国公的麾下,这一点他也是丝毫不担心因为早就有人给他传来消息,说郡王此次答应得爽快,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子。 “女子”呼斝林完全不信,“陆承霆是个狠辣之辈,怎会为了一个女子做事” 鹤长鸣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此信是我藏在郡王身边的人送来的,里面将他是如何对待那女子都说得一清二楚,你带去给王上,让他看看吧。” 呼斝林终于一愣,完全没想到陆承霆身边还有他的人。 他正想继续冷嘲热讽一翻,打开那信,却发现上头写的都是他们布拉东乌的文字,再仔细将那些文字读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服气之色。 “原来十二骑中还有右相的人,而且还是我们布拉东乌的兄弟,”他咬了咬牙,将信装进兽皮袋子里,“我会将信传给王上,不过若是这边出了差错,我还会再来的,那时候右相大人可要当心了。” 林江琬一夜没睡好,早上醒来盯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索性李玥也是如此,两人坐在床上对视一眼,仍旧照镜子一般,连凤喜和锦绣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姑娘今天穿浅青色可好”凤喜这回学乖了,凡是先紧着林江琬才不会挨骂:“这衣服是今日一早小郡王手下的长风护卫送来的,说郡王要送姑娘礼物,只是礼物很大,得姑娘自己出门去拿。” 李玥立刻来了兴致,扑上去抢那衣裙,见那衣裙窄腰窄袖,十分硬朗精致,与自己往日穿的飘逸之风大不相同。 她想也不想就要往身上套:“我穿我穿,是什么礼物,也让我替姐姐去拿” 林江琬嗔笑着推开她,哪里敢告诉她陆承霆都成了编瞎话的惯犯了,谁知道是不是真有礼物,说不定只是个幌子要骗她出去。 再说他们昨日在梅林中那样她怎么敢让李玥替她去。 “郡王想得周到,还专门送衣服过来。”她掩了心虚不自然,“这毕竟是京城,侯府人住在郡王府已经容易遭人非议了,我总穿那素色衣裙确实不好。” 说完,顺其自然地起身,在凤喜的服侍下将衣服换好。 李玥没抢到新衣服,一张嘴都快撇到后脑勺了,又冲凤喜发脾气:“姐姐喜欢你,你以后就跟着姐姐吧不是以后,就今日,今日就跟去,给我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回来告诉我郡王到底送什么好东西给姐姐,等表哥来了,我也让表哥送我” 凤喜高兴,可怜巴巴去看林江琬。 林江琬也知道自己今天要是不带着她,她在府里可有的苦头吃了。 她虽然不需要下人伺候,但进出身边有婢女这是规矩体面,她确实缺个得用的人,便点头答应了。 凤喜连忙站到她身后去,惹得李玥又是一阵捣枕锤床。 几人笑闹一阵,时辰不早,林江琬不好意思同长辈说要与郡王出门,便让李玥去给老夫人带个话,自己先带着凤喜先快快往前院赶去。 陆承霆今日重新剃了胡子,鬓角发髻也重新编梳过,远远瞧着便觉俊逸非常。 林江琬又是一阵脸热,脚下步子也慢了,半天才挪到他面前。 陆承霆一晚没睡,却并非在担心什么,完全是高兴的乐的睡不着,故而一大早就起来丝毫不觉疲倦,此时见到想见之人,又见那身自己选得天青色骑装将她勾勒得十分婀娜美貌,心中更是满意。 只是侯府那个傻婢女又冒出来了却是有些碍事。 他对着凤喜一指:“你主子我带走了,你也别回去了,让长风带你别处玩去。” 长风怎么也是亲卫,一听要让自己带着个婢女玩,顿时郁闷了:“郡王,属下还得给你驾车” 陆承霆已经拉着林江琬往外走了:“不用,驾车驭马这事你不如铉雷,今天本王带三姑娘去买马,让铉雷跟着即可。”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林江琬一直对马很感兴趣, 听说要带她去买马,连给谁买, 买来要做什么都没多想, 果断抛弃了凤喜。 长风一脸不情愿地领着凤喜让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郡王姑娘上了马车, 铉雷挥着鞭子还不忘得意地给他飘来个眼神。 凤喜藏不住眼馋, 见马车走远了,问:“十二骑不是都会骑马吗你和铉雷侍卫有什么区别” 这也太不会说话了吧 长风顿时郁闷:“驭马相马这是天分,一般人弄不了郡王还是少年时, 向皇后自请从军,皇后舍不得真让他去吃苦,就将他放去城防营历练,一次太子偷偷带着永安公主去营里找他, 到了营外头不知为何惊了马,还是铉雷冲出来救的人,一般人,谁能一嗓子把疯马喊停” “这么厉害, ”凤喜惊讶:“那喊得什么你也学学呗” 长风更是无语, 这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不理了, 不过他佩服三姑娘, 记着她那次火烧寨子她没扔下郡王的好,也就给她的婢女几分面子。 “听不懂, 也学不会。”他领着凤喜往回走, “那时候铉雷是营里头一个小杂兵, 干重活的,瘦得一把骨头又没爹没娘,还闷声不爱说话,我们都以为他是哑巴。” 说到这,想到铉雷刚才故意显摆嘚瑟的眼神,恶意道:“你听过哑巴说话吗啊呜啊呜的,他就那么跟马说话,谁会想去学那个” 凤喜想了一下,要是那样,确实,一般人没法学。 就好比她以前在侯府,墙头上有个大野猫,一入夜就叫,她也学着叫。 可她喵得再像,猫也听不懂,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了。 “懂了吧”长风继续道:“他护驾有功,年纪小没眼界,傻乎乎不知请赏,就求了个恩德从此跟了郡王。” 当时别人都说他傻。 可没过几年十二骑凶名震慑京城,连四品的官见了都要拱拱手的。 他们这些人打小除了一身蛮力能吃苦,其实什么都不会,当时若求了别的富贵,说不定也接不住。 而且后来话也渐渐多了,比其他人都说得顺溜,可见日子过得顺心。 也算傻人有傻福。 凤喜听得出神:“你们感情真好。” “就那会拍马屁的家伙,谁跟他感情好了。”长风“切”了一声,随后又笑了,十二骑这么多年,郡王指哪里,他们就打哪里,像一个人似的,能不好吗 马车里,林江琬不自然地拉拉袖子。 这样窄袖的衣裙,还是近几年从北疆那边传过来的。 京城偏北,许多富户人家千金都备着一套,骑马游猎时穿上,颜色鲜艳,再配上彩色的珠串,英姿飒爽。 但在南郡那边女子骑马的少,完全没见过。 加上她出来得急,没仔细体会这衣服,这会在车中坐下,才觉得一掌宽的束腰太宽也太紧了,中间那样一掐,上头的胸,下头的臀,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偏袖子又窄,想遮都没法子遮。 再看身边人那一脸正经,却时不时飘过来的目光,她简直是 又想挠马车壁了。 “郡王怎么忽然想起来买马”她涨红着脸,假装看窗外。 “嗯,马,丰腴,肥美。”陆承霆坐姿端正气派,目光斜在她身上,沉声点头。 丰肥杀来吃吗 林江琬惊愕转头,正看见他的眼神所看之处,立刻明白了什么,愤怒瞪他:“我不去了” 陆承霆微蹙眉,几乎一瞬间就恢复了正经,目光中没有半点杂念:“ 买马给你,教你骑马,总要你去亲自挑个投缘的。” 真是给她买呀 林江琬抿了抿嘴。 好吧,诱惑很大。 从汝城第一次被他当地图带着骑马,她就挺喜欢那种感觉的,人高了,看得宽广不说,速度也快,一眨眼就能到想去的地方但也不能任他这么轻浮。 “父亲给了我很多银子,回去拿给郡王,”她咧嘴一笑:“我也该有匹马才对,万一下回再遇上凶险,也不好总麻烦贺公子。” 陆承霆瞬间黑脸。 狸猫牙真尖啊,不就看了一眼么,就小气的要咬人了。 贺敬那事,他都不想提了,当时怕错上加错,将那山匪在府邸里养大爷一般养着。 谁能做到这份上够大度了。 然,望着她那双大眼,心中又叹一声说到底还是他的疏忽才让山匪插了一杠子,她被狗追得逃出城,委屈得什么似的,就说这么一嘴,也够大度了。 他恋恋不舍又看了一眼那丰腴之处,仰着下巴:“琬琬说得有理,有马以后咱们自己跑,不麻烦他。”在林江琬的目光即将瞪过来之前,再淡淡补一句:“长公主仍在禁足,到她出嫁之前,都别想出寝宫一步。” 林江琬瞬间消了气。 她虽认回了侯府,而且心里也算偷偷有些承认了与郡王的婚事。 但从心底里说,她还是觉得自己是林茂的女儿,是个无足轻重的孤女。 长公主那样的身份,理应是一声令下说砍谁的脑袋就砍谁的脑袋,却因着她一个孤女被禁足那么久 虽说那日的事想起来仍心惊肉跳,但长公主禁足,也令人心中惶惶不安。 她顾不上计较他偷看她了,有些发愁地揪头发:“是得快点学骑马,给我买个最擅跑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贩马的地方在南市,过了通利、永泰二坊便是。 铉雷驾车又快又稳,林江琬几乎没察觉到颠簸就已经到了。 陆承霆率先下车,回头伸了手接她,等她落地之后,又忽然解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 林江琬两手拽着差点拖地的斗篷,看着自己这一身搭配一脸无语。 穿骑装不就是嫌碍事吗,而且他的衣衫里外都是玄黑的,女子如何穿得。 陆承霆已经看向别处,他也没想到她看着瘦,却是因为以前总穿她那细布罩裙的缘故,如今这么一穿,该有的都有,细腰长腿,站在那儿亭亭玉立,让人很不放心。 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让铉雷前头带路,自己紧跟上去。 林江琬心里抗拒了一下,但也不得不跟着,南市人多,擦肩接踵的,万一有什么冲突又怕给他添乱惹祸。 铉雷一路走过几个马贩面前,都没有停,林江琬看见漂亮的马匹,他却都是摇头。 望着那一双双黑溜溜长睫毛的纯善大眼睛马,林江琬心中可惜极了。 只见铉雷忽然走快两步,指着一匹白底芦花的,回头道:“郡王,这是匹好马” 陆承霆也上前看了,那芦花大马生得虎豹胸麒麟腹,四腿健壮,姿态傲然,最为难得的是一双马睛淡而稳,看着便知是有耐力的。 铉雷已经去问价钱,贩子开口就要一百金。 陆承霆不在乎钱,喊林江琬:“来瞧瞧。” 林江琬望着面前一身芦花的大马,挪了两步,纠结道:“刚才路过那边,有匹红棕的,鼻梁上一抹白” 陆承霆一愣。 林江琬虽然性子古灵精怪,但其实很能将就,毕竟小时候跟着林茂吃过苦的,别人给她什么她都笑纳感谢,他真是鲜少听她提自己的意见。 “你无需嫌贵,是真不喜欢这匹” 林江琬其实并未听见价钱,她是真不喜欢犹豫了一下,点头:“白底芦花,像弄脏了一块似的,丑。” 陆承霆: 铉雷: 芦花大马打了个鼻响:噗 陆承霆去看铉雷,铉雷也没办法了,相马是本事,可相的是马的体格脾气与神骏。 放眼整个南市,一路走过来,最好就是这匹芦花。 他能拿自己的本事做保,这匹马牵回去好好训上一段日子,就是贺公子也追不上。 然而姑娘家美丑的标准却不在他的本事之内。 他无奈抱拳:“要不,先去看看姑娘说的那匹,郡王再做决定。” 林江琬一听连忙点头,喜悦溢于言表,领着两个大男人就往回走。 等走到一个摊位前,望着自己刚一眼看中的那匹棕红小马,顿时喜欢得不行。 “就是它。”她回头看陆承霆。 陆承霆微微皱眉,这都用不着铉雷的本事,连他都能一眼看出高下来。 棕红小马身材不高也就算了,四腿还短,没有大马的淡然神骏,一双大眼毛茸茸懵懵懂懂,闪着水光,看起来跟要哭了一般,一看就不耐跑。 而且这贩子整个摊位上,就这么一匹,也不像常年做这生意的。 铉雷上前问价,只见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见都是富贵人,显然还开了个高价:“一金,不二价。” 林江琬一听价钱不太贵更高兴了,伸手去摸马鼻子上的白毛,那马怯怯的蹭了她一下,她就立刻高兴地回头看他。 陆承霆吸了口气,刚才那一匹,够买这畜生一百回了。 “你买马可是要逃命的。”他提醒了一句,“要不都买上,这个给你养着玩” 铉雷也上前:“是啊姑娘,这马睛中含泪,步履不稳,像是吃错东西般虚软病弱,不是良驹。” 林江琬一向将逃命视作天大的事情,然而女子都喜欢表面好看的,这一回她也不能免俗。 她的注意力偏了,她望着铉雷,有些焦急:“吃错东西了病了能治吗” 铉雷觉得这是完全不是重点,然姑娘问话不能不答,他上前一步,四处看了一圈,见马贩连个专门饲马的食槽都没有,只在一旁堆了一堆绿色的枝草杂叶。 “这是”他弯下腰,伸手摸了摸那草,神情严肃:“这是羊惊花是四蹄畜生最吃不得的一种毒草吃了就脚软。” 这名字俗得很,陆承霆从没听过,不过意思很好懂,便道:“既如此,还是不要了。” 林江琬却忽然一愣,望向那从草,又看了眼铉雷。 父亲的医书上写,羊惊花又名踯躅草,生在斡漠河北,大历不常见,故而常有百姓不知其毒,以致牧畜误食。 这种毒草可制迷烟迷药,人服后昏沉难解。 然最令她难忘的就是这东西的解药父亲写的清楚,迷烟麻药之类都有个特性最好的解法便是少量多服几次,惯了就好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陆承霆见林江琬失神, 顿时心软。 买什么还不是为着她高兴,何必较这个真。 况且这里是京城, 他心中早想好要带她横着走的,她就是喜欢骑个猪也由着她。 他吩咐铉雷将两匹马都买下,万一这个软脚的真跑不动还能有个后悔的余地。 等两匹马都牵到面前, 林江琬才回过神,指着那从草:“把草也带上,既然有毒,别留在这儿再叫别的马误食了。” 这话听着不大合理,铉雷想说烧了埋了就行,谁知陆承霆的眼色快了一步。 铉雷明白郡王是要顺着姑娘, 连忙笑道:“姑娘心善, 这些马都该谢谢姑娘了,属下都带上。” 林江琬这才重新露了笑容, 亲自牵着小马走了几步, 惹得一旁的大芦花一个劲地跺脚喷鼻响。 回了侯府之后,林江琬借口要让李玥开开眼界, 便着人将两匹马连同那些毒草都牵回院子。 陆承霆也有心炫耀,心中得意还来不及,更不会觉得姑娘院子牵马进去是何等不妥,全由着她去了。 林江琬谢过他们,跟他们告别, 领着吃饱喝足正在犯困的凤喜回了后罩房。 李玥早就心痒难耐了, 见她回来, 飞一般扑出去抢她手中缰绳:“姐姐真好一定有一匹是送我的吧” 林江琬还不知祖母父亲允不允女儿家骑马,她给自己买,除了好奇多半也是为了保命,而且祖母父亲都不大管教她,她便钻个空子。 可不敢擅做主张送李玥这些。 她认真道:“养在府里的,便算是咱们的了,然而能不能骑还要问过父亲。” 李玥毕竟是南郡闺秀,其实并没她那么喜欢马,新鲜地看了几眼也就淡了,乖巧点头,又问道:“凤喜篮子里装得什么” 正是从马贩那里拿来的毒草。 林江琬一看那东西,神情就有些不自然,她四下看看,让凤喜拿着东西进屋,自己也拉着李玥进去。 到了屋里,又将门窗都关严,这才小声说道:“有个事我拿不定主意。” 李玥在侯府,总是被人当孩子一般看待,就连凤喜这些婢女也多是哄着她的,从来也没人这么跟她商量正经事。 她立刻就来了精神:“姐姐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姐姐参详,姐姐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林江琬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根本没个商量的人,此时有个能说掏心话的,也是满心激动。 她将自己今日所见所想说了一遍:“大历人除了行医者,少有认得羊惊花的,那马场那么多马贩子,都无人识得” 李玥压低声音:“姐姐是说,铉雷不是大历人” 林江琬跟她头对头:“只是怀疑。” 凤喜也将头挤过来:“长风侍卫今日说,铉雷会说别人听不懂也学不会的马语。” 姐妹俩一愣,林江琬对凤喜比了个大拇指:“还说什么了” 凤喜将今天听来的所有事都说了一遍,林江琬越听越觉得玄,虽说也许是自己多疑,可万一不是呢 凤喜一脸害怕,手在胸口一个劲的拍:“主子姑娘,此等大事可不能隐瞒,还是告诉侯爷和郡王吧” “闭嘴”李玥一个白眼,“你傻啊,无凭无据的去说这种话,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李玥从小就被宠着,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心思总和长辈们隔着一层,有什么事情最多跟表哥说,从来不告诉父亲祖母,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假死逃走了。 林江琬却很同意她的观点,这事不能就这么乱说。 铉雷跟着郡王那么多年,同生共死不知几何,可不是一般下人而已,说句如同兄弟手足也不为过,所以没有确凿证据,她没有任何资格去质疑他。 凤喜紧张兮兮地问道:“那姑娘可有别的法子” 林江琬其实早有对策,她想跟李玥商量的就是这事:“有,父亲的医书上还写了一件事,不过这法子狠了点,不知该不该用” 她以为李玥会问她什么法子,然后给她拿个主意。 谁知李玥跳下椅子,从妆奁里翻出来一只金龟簪,将那簪头上的乌龟拆下来递给她:“扔,正面就做,肚子朝上就不做。” 林江琬:说好的帮姐姐参详呢 第二天,林江琬借口要学骑马,一大早就跑去找陆承霆。 陆承霆原本要去禁军中办些事情,见她主动来了,立时将其余事推掉,领着她喊上铉雷一同去了演武场。 长风几人都在,见了也过来凑热闹。 林江琬舍不得让昨日那小马辛苦,便骑了芦花,芦花急于证明自己,也表现得非常稳健。 铉雷在一旁看得点头:“姑娘比寻常女子胆大,既不畏高,又能放开手脚,这样应该很快便能学会了。” 林江琬确实学得有模有样,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这样顺利,不过她今天可不止是来骑马的。 约过了半个时辰,她远远看见凤喜提了个食盒过来,走近了又一脸害怕想退回去的样子。 她连忙翻身下马,喊了凤喜过来。 凤喜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话都说不清楚,筛糠似的哆嗦:“姑娘,姑娘口渴了吧,吃块糕点解解渴。” 林江琬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幸亏昨晚商量过的,茶水无事,糕点有事。 她赶紧接过食盒:“放下吧,你先回去。” 凤喜如蒙大赦点头跑了,她笑着从食盒里拿出白瓷茶壶和杯子,给陆承霆倒了杯茶双手递过去:“郡王辛苦。谢谢郡王陪我买马又教我骑马。” 陆承霆总觉得林江琬今天哪里怪怪的,但要细说却又说不上来。 不过她给他倒茶,他心里还是十分高兴。 他接过茶水一口喝了半盏:“不用管本王,倒是你练习了这半日,可觉得腰腿酸疼疲乏你也喝口水歇歇。” 林江琬点头顺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在手中去喊铉雷:“铉雷侍卫也辛苦了,今天一试过才知道,这匹芦花果然矫健安稳,不过婢女疏忽,杯子只两个,来吃些点心吧,算是谢谢你昨日帮我选得好马。” 铉雷咧嘴一笑,正要谦虚,远处长风姜虎许冲几人都跑了过来。 “有点心吃”长风早看见凤喜了,“是凤喜做的吗她昨天跟我说她会做糕点,这里有我的没有” 姜虎也去看食盒,嘴上喝道:“放肆,姑娘的东西几时轮到你,都是郡王的。” 许冲是管着大家伙日常的,总算是稍聪明些:“姑娘刚说了,有铉雷的。” 有铉雷的就该有他们的吧。 几人说着都去看陆承霆,陆承霆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仿佛他与兄弟们演武练功时,有美娇妻送来茶饭一般。 他顿时心生豪情,扬眉痛快道:“自然都有。” 他都开口了,十二骑哪里会客气,一个个上前高声道着“谢谢姑娘”,也不管手脏不脏,一人一块到手就往嘴里塞。 他们到也不是没吃过好的稀罕这点东西,只是如陆承霆一般,有人往演武场上送吃食的确是头一遭,加上大家都觉得郡王与姑娘好事将近,吃得就是起哄就是热闹。 林江琬整个人都傻了,从她跟铉雷说话,到这些人将糕点吃完,说起来慢,其实就是一眨眼功夫。 她根本来不及阻止,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她面露惨色泫然欲泣地回头去看陆承霆。 陆承霆不解,微微蹙眉正要问她,便听见“噗通”一声,姜虎那猛虎一般粗壮的身子轰然倒地。 紧接着,长风许冲几人便像是纷纷化作病西施,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 “郡王,有毒”许冲临闭眼前,还不忘挣扎了一句,然后脑袋一歪,过去了。 演武场上瞬间就只剩下站着的三人,林江琬陆承霆,还有铉雷。 陆承霆早在姜虎倒下的时候就察觉不对,他瞳孔微缩:“糕点有异,你那婢女方才鬼鬼祟祟,不,连同你琬琬,你今日也不大对劲。” 林江琬许久不曾见他这种目光了。 大概是初相识的时候,他的眼神就是冷硬的,那个时候在马车里被他这样盯上,下一刻他就动手将她按住了。 不过这次没直接动手,多问了一句。 林江琬心中感谢万分,都这样了还信她。 她端正了神色,对他行礼:“糕点里有昨日从马贩子手里得来的羊惊花,是我让凤喜放的,剂量不多,不会有损身体。” 陆承霆知道她一向谨慎小心,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如此胡闹:“为何要这样做” 林江琬原本只想试试铉雷,心想若是他一人,无论有事没事都好解释,事后在偷偷告诉陆承霆。 谁知闹成这样,她也只好将事情说明了。 她往陆承霆身边走了一步,躲得离铉雷远一点:“铉雷侍卫,你怎么没事” 铉雷早就将糕点吃了,连手上渣滓都舔了,起初见所有人都倒下他也是一脸茫然,直到林江琬将这话问出来,他脸色才突然一变。 “我我不知道。”他一手按上肚子,“我也觉得腹中不适,恐怕” 他说着,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往地上倒。 林江琬已经躲到陆承霆身后了,她将父亲医书上那批注大声说了出来,:“听说你们北乞罕遍地是这种毒草,从小给孩子吃几次这个就不怕了,你不但无事,还知道会腹痛的吗然我用羊惊花制的,与只会头痛,不会腹痛,不信你看他们。” 一旁长风几人都是扶着脑袋晕晕乎乎倒下去的,确实无人腹痛的样子。 林江琬又快速将自己昨天的怀疑和今天的行为都跟陆承霆解释了一遍。 北乞罕这三个字,对于每个大历人都不陌生。 尤其是陆承霆,因为皇命已决,他最近正在为这件事情做打算。 所以林江琬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甚至愣了一下。 他没去过北疆,但也听说过十几年前他们对大历疆土的觊觎。 他们不行教化,残暴贪婪,落入他们手里的大历人都被用各种方式残杀,甚至还以杀害大历人的多寡来比赛论英雄,连老人幼儿都不放过。 后来老国公带兵镇守北疆,许久不曾听闻那些骇人的惨案了,大历人只看前头不大记仇,与北乞罕也渐渐有了些模糊的往来。 但这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若放在铉雷在军营中挺身救了太子那时 那时的大历,是绝容不下半个北乞罕人的。 陆承霆望着铉雷:“是什么人将你安排进去的你可后悔” 铉雷的脸上已经彻底失了颜色,望着林江琬,眼神一半是恨意,另一半却像是解脱。 然而他没有像林江琬想的那样暴怒而起,而是长长叹了口气,在陆承霆面前跪下:“郡王既已知晓了,便杀了属下吧,属下不愿欺骗郡王,但也不能背叛北乞罕郡王那些刑讯犯人的法子,属下都知道,属下也不怕。” “铉雷,北乞罕有个刑讯的法子,听说羊惊花加上生草乌吃多了会说胡话”林江琬从陆承霆身后探出半个头:“你跟了郡王这么久,明知道他当你是兄弟,又何必要逼他,有什么事咱们坐下好好商量吧” 陆承霆再次领教了林江琬和稀泥的本事。 她表哥姨母差点将她害死,她也糊里糊涂放他们活命,贺敬那种山匪,她也放他去拿东西。 现在遇到铉雷这种心思深沉之人,她竟然还敢跟他坐下商量。 然而他却十分庆幸此时有她在场。 如果不是她替他开口。 他除了一刀解决铉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面对这种从一开始就欺骗的背叛。 他俯视着铉雷:“说吧,说完若解决不了,再死不迟。”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琬琬, 你怎么在这里” 宣平侯李勋赶到陆承霆的院子外,见了林江琬,有些惊讶。 她立在廊下一个人来回踱步,面色凝重像是再等着什么的样子。 他走进去:“郡王府出什么事了” 林江琬上前行礼:“父亲,郡王在屋里审人, 应该稍后就出来了。” 李勋微点了下头, 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而紧绷的神色却一点也没缓解。 他带着侯府家眷住进郡王府, 外头有很多风言风语, 故而他也不愿随意出府走动,而是恪守一个“戴罪”的身份, 每日都在府中安静的读书, 分析朝局,与家人相伴。 也正是因为他近日都小心翼翼,所以今天郡王府的不对劲,他立刻就有所察觉。 他看了一眼门窗紧闭黑漆漆的屋子,心中莫名担忧,总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林江琬毕竟是个娇娇小小的女儿家,他也不好问什么, 想来问了她也不知道。 他便尽量放缓了语气, 怕吓到林江琬一般:“长风护卫几人呢为父有些事情要问他们。” “唔”林江琬眼睛盯着脚尖,不敢看他, “都睡了。” 李勋微微一怔, 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之前几日, 他虽不出门,但也能感觉这府中是有人盯着的,尤其是某位置的树上屋檐上,时不时便会有侍卫的细微动静。 他懂些兵法,自然知道这是郡王府的布防。 然而从今日一大早起,这些人都不见了。 “琬琬休要玩笑,申时刚过,日头还未西落呢你说长风护卫他们都睡了”李勋对着林江琬严厉不起来,但也微微摇头:“你还小,可能有些事情不知轻重” 他刚要继续说下去,紧闭着的屋门响了一声。 李勋连忙将林江琬挡在身后,果然,从里头出来的人是陆承霆。 李勋见他从头到脚无事,心里稍松了口气,但见他脸色不大好,只当他听见了林江琬方才那番恶作剧一般的言语:“是我硬要问她郡王府上出了什么事,她不知,所以才妄语,小女不懂事,郡王莫怪。” 只隔着一道门,陆承霆又不是听不见,他正是听见两人说话,这才出来的。 他怕李勋怪林江琬冒失,谁知李勋一开口也是护着女儿,也怕他责怪林江琬。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李勋,不知为何忽然有种难兄难弟惺惺相惜之感他这个女儿一眨眼的功夫就放倒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十二骑,还帮他降服了一个在大历潜藏了十几年的北乞罕人。 这样大的本事,似乎根本用不着他俩担心。 他摆手:“侯爷误会了,长风几人确实在睡觉,琬琬并没说错,而且什么时候睡醒也是琬琬说了算。” 李勋一脸惊愕。 林江琬脸色瞬间涨红。她也没想到会成了这样,她以为害人跟给人治病一样容易,根本不可能出半点差错,谁知第一次下手就干了一票大的 她求助地看向陆承霆。 陆承霆也没打算让她开口。 由她来说,说得都是实情,丢得也是十二骑的脸这点警惕心都没有栽在个姑娘手上 他对宣平侯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和林江琬一齐请进屋。 等进了屋子,宣平侯一眼看见困在椅子上还被打得满脸青肿的铉雷,顿时更糊涂了:“我就说郡王为何要在自己屋子里审人,原来这人是铉雷兄弟,只是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陆承霆看了一眼铉雷:“铉雷是北乞罕人,十来年前被右相埋在兵营,造了一场惊马救主的大戏,原以为太子会留下他,谁知太子压根没那个想法,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我身边能发现这些,都多亏了琬琬。” 紧接着,他将昨日出府买马,到今日演武场试探,都跟李勋说了。 李勋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消息冲击得几乎站不稳。 铉雷是北乞罕人 又是被右相埋在兵营的 那岂不是说右相与北乞罕有勾结 而且这件事这么多年了,可见这些人是什么本事连他都不敢想,琬琬一个年岁不大点的小姑娘,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居然在买马时就发现了破绽,一直闭口不言沉稳计划,等到今日,才先行试探之招,再一举将其打压击破。 这是他李勋的女儿 他脑子乱得很,一时想说会不会是弄错了,一时又觉得平生从未如此自豪肯定不是弄错了之前侯府中的种种谜团,不也是在琬琬经意或不经意之间,渐渐水落石出的么 当年主持一卦说她会护着侯府,如今看来,她简直是护着大历国运了。 娴君啊。 这是我们的女儿 “好,好,为父方才还小看了你,以为女儿家什么都不知道”李勋忽然低头揉了揉眼角,紧紧将林江琬的手握了握,又拍了拍,连声称赞,而后长长吸了口气,再抬头看向陆承霆,目光中露出少见光芒:“郡王,右相若与北乞罕早有勾结,主张议和之事便是狼子野心了。” 陆承霆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李勋。 在汝城侯府,他是个糊里糊涂的闲散侯爷,连自己女儿都认不清,弟弟都看不住。 上京一路,他又苍老消瘦又胆怯懦弱,一心想靠上疏请罪证明自己的衷心。 后来进宫见了皇帝,他又过分冥顽,全然不知迂回变通,将阖家性命堵在他对国公爷的信仰之上。 而眼前,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琬琬的刺激,他终于眼神变得坚定,气质也不再颓败,倒是忽然像个睿智之人了。 陆承霆也能放心告诉他这些事了:“右相之事,我原另有打算,只是没想到” 他原本想从其他方向迂回,先分别试探右相与老国公,毕竟这两人都极不简单,这事是需要无数人力和精力去小心谋划的。 只是没想到琬琬会像一把尖刀,手起刀落,直接插中了关键。 这一下,他的那些如何接近如何获取之类千百种方法全都省了。 琬琬一块糕点,一句和稀泥两头安稳的劝说,便给他铺了一条笔直捷径,将所有真相都摆在他眼前了。 他再次看了看铉雷:“只可惜他知道的不多,不过他已经答应了要帮我们。为了不打草惊蛇,还要劳烦琬琬将他脸上身上的伤治一治。” 林江琬从进屋看见铉雷脸上的青肿,便知道这事是揭过了。 如果不是原谅了他,陆承霆不会打他,只会一刀杀了他。 只是他没想到铉雷竟然会答应帮忙。 她走过去,对上铉雷惧怕和哀怨的眼神:“你真帮我们不是骗人吧骗人就不给你治了,还有几副新药,想找人试试。” 铉雷将头撇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绝不会背叛北乞罕,但右相是你们大历人,我可以背叛他。” 这么说听起来更不可信,郡王也是大历人,岂不是将来还会背叛郡王然而不知为何,林江琬却从他这话里听出来点嘴硬的味道。 她想了想,演武场上铉雷一跪求死,明明心早就偏向郡王了,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有些事也不是一副迷药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只要眼下他在右相和郡王之间选了这边,其余的事情就还能慢慢商量。 她回头对陆承霆点头:“我这就去熬药。” 说着向李勋行礼,告退出去。 陆承霆也起身送了出去。 林江琬偷偷回头,见李勋没跟出来,一脸不好意思小声靠近陆承霆:“药熬好了让下人送来,长风他们估计快醒了,我不敢见他们。” 陆承霆望着林江琬。 他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这次不是她,铉雷一直没有被识破的话,将来会给他带来何等风险。 但他清楚的知道,如果不是她,单单是失去十多年的兄弟,那种心痛沉重,便是他不想承受的。 那种情况下的十二骑,必然会人心涣散颓败。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隔壁睡的鼾声四起,一个个脸上还挂着白痴一般的笑容 连他都要羡慕他们傻人有傻福了。 她却丝毫不觉自己做了什么大事,贼头贼脑见不得人似的。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怕什么他们怕你还差不多,只管来,他们以后见了你都要绕道了。” 铉雷这事,林江琬能做的都做了,至于接下来怎么办,朝廷里的事情她完全不懂,便甩手不闻不问,都交给陆承霆去操心。 再说她觉得自己犯了错,这几天真没脸去见长风他们,于是就缩在院子里,陪李玥练字,自己学骑马,顺便将那些毒草都炼了药丸。 等过三天,铉雷脸上的伤完全看不出了,第四天,便带回了消息。 铉雷说右相与北乞罕勾结,是十五年前就开始的事情了,只是他一直隐藏得很好,所以无人知道他的目的。 林江琬听了这消息,放下手中的笔,坐在窗前发呆。 “姐姐怎么了”李玥拎着自己刚写的鬼画符跟她的字迹比了比,揉成一团扔掉:“才一天功夫,铉雷能打听回来一句话已经不错了,姐姐别急。“ 林江琬点头,她不是急。 她是觉得奇怪。 又是十五年前。 侯府十五年前南下,陆老国公十五年前北上,父亲林茂十五年前自请离开朝廷去为兵祸中的灾民诊治瘟疫现在又来个右相。 虽说她对朝政一无所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似乎有些巧合。 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当晚林江琬梦里,全是她幻想出来的十五年前。 一片哭喊声中, 她看着一个漂亮孱弱的夫人抱着襁褓跟在宣平侯身边, 而不远处, 奶娘抱着另一个婴儿被人撞倒在地,为了躲避逃民的踩踏,来不及呼叫前头的主子,将襁褓护在身下, 从土路边滚了下去。 乱民之中,还有数不清丢失走散的孩儿。 她在正中站着,四周的情景被满眼的黄沙血色所遮住。 直到落日昏暗,人群散去,她又看见了很多人拿着画像出来寻找, 有宣平侯府找奶娘与她的, 也有别的府上找孩儿的。 幼童的相貌何其相似, 只凭一张画像, 除了自己亲人, 谁又能认得出。 况且那个时候,遇上饥饿穷困的流民, 少不得要将孩子身上的绫罗玉坠之物都扒光不捡了孩子贩卖换钱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能将身上的物件都留着 大家都一无所获, 找到尸体的人伏地大哭, 没找到的反而留了一丝庆幸。 她在梦里想去劝慰那些人, 可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心里闷得难受, 缓缓睁开眼睛, 望着外头的月光,再也睡不着了。 无疑,她已经是最幸运的。 其余的孩子,如果真实存在的话,不知有没有机会长大,像她一样寻回自己的家人。 无论十五年前的事情究竟如何,也无论父亲的事情究竟如何,她只希望那样的世道千万不要再来一回。 等天一亮,听见凤喜起身的动静,她便也从床上醒来, 梳洗一番之后就先去找了宣平侯。 李勋也刚起,净手净面之后从里屋出来,看着她的眼神亲切而又慈爱。 “琬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用了早膳了若是没用就在为父这里用一点。”他语调温和:“京中的饭菜辛辣,也不知你用不用得惯。” 李勋第一次见林江琬,还是她假扮成李玥的时候,那时他当她是李玥,对她先是不顾家人投湖,又爬树爬墙一事多有不满,却也不知该如何管教。 后来认回这个女儿,毕竟十多年都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所以那时候面对她,他还是有些不自在,连说话也客气很多。心中对她的那些心疼与亏欠,也只能多在日常用度上弥补,让二太太往她屋里送了不少首饰银钱。 直到这一次,郡王府中发生这件事。 他才终于有种“她是他女儿”的感觉。 并不是他只爱对他有利有用的,而是那一刻,当陆承霆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之后,他仿佛忽然就看见了她离开他身边那十几年的生活。 她的聪明谨慎善意,一下子冲破了十几年未见的生疏与隔阂,让他忽然真真切切有种女儿回来了的感觉。 林江琬头一次被父亲这样望着,本因噩梦而周身微凉也被他的目光和关切暖了回来。 她抿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行礼谢过:“来之前已经用过了,京中天气寒冷,辛辣祛湿驱寒对身子好,我是能吃习惯的。父亲还没用饭吗我来早了,打扰父亲了。” “不打扰,”李勋摆摆手,看出她有话想说:“你有什么事吗” 林江琬点头。 林茂让下人去斟茶,让她坐下慢慢说。 林江琬正好不想让别人听,加上来之前已经想好了,便不多犹豫,直接说了出来。 “女儿想问问林家的事情,听说听说养父当年论罪,嫡妻与皇家沾了宗,故只她一人被赦我觉得她应该知晓些什么,不知有没有办法见到她。” 原本她以为那该是她的嫡母的。 李勋一听是这事,神情严峻了许多。 他双手捻了捻下巴:“这件事应该不难打听,只是她愿不愿见你,见到你又愿不愿将往事告诉你,况且,侯府如今被圣上盯着,明面上为父可以四处交往走动,但真走动起来,只怕圣上不会放心,到了那时候,你与林家的关系也会弄的人尽皆知,这番动作不知会不会反而害了林茂孀妻。” 林江琬微愣。 她知道大喇喇的去找人肯定会惹麻烦,但没想到其中会有这么多麻烦。 还好她不懂就问,否则真惹上了暗处的眼睛,再给那位孀居的长辈惹了祸事可不好了。 “你为何不去找郡王问问”李勋见她眼中似有失望和懊恼,连忙安慰她:“这种小事找他无需顾虑,他本就是干这个的,咱们侯府都被他查了个底朝天,这种轰动一时的旧案,他还能查不出” 提起陆承霆,林江琬瞬间脸红。 尤其他说起陆承霆的时候那掩不住兴奋隐隐约约的岳父派头,简直让林江琬无地自容。 “父亲既然说了,那我就去找他问问。”她支支吾吾答应。 李勋点头:“这才对,你帮他不少,他也该帮你一回。总这么客客气气的,别叫人看轻了你。他若不帮,你再来找我,你养父于李家有恩,再有不便这事也是要管的,只是未必会有郡王做的漂亮。” 林江琬瞬间满头汗,见下人送茶与早饭来了,连忙借口告退。 等出了院子,擦了擦额头,才又开始犯愁。 陆承霆是答应帮她办这件事的,可是那时候的条件里,没有侯府啊。 后来他救了侯府这么一大家子,似乎为了这事还答应了皇帝要北上,她再说养父林茂之事也要他去管,是不是有点贪心了 而且她经历过火烧山寨的事情,也能感觉到,他和皇帝之间已经不止是情谊,渐渐也会有利益有冲突。 这次来京城,他努力将双方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下。 这个时候让他去提起“谋害先皇”的重犯,会不会不好 要不就再等等吧,反正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了,多几个月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虽然心焦难受,但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更不想这些辛苦活着的人被往事所累。 “承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御书房中,皇帝挥退了上前送折子的内监,有些好奇地看着陆承霆:“林茂朕完全没有印象了,父皇缠绵病榻好几年,若说期间有人下毒” 他蹙眉,似乎有点印象,但又真想不起来, 陆承霆点头,算起来,林茂处死前后,便是先皇故去新皇登基之时,他这位好友皇帝性子有些弱,每日要应对的大事成百上千,慌得几乎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后宫之事全交给如今的太后,对于一个先皇的案子不清楚也是正常。 果然,皇帝想了想又道:“当年的事情,母后应当知晓的,你此次从汝城回来除了一次请安,就一直未见母后,她前几日还忧心是不是永安的事情让你起了芥蒂,不愿意见她了要不你与我一同去见母后,顺便问问她林茂这件事” 陆承霆起身拱手:“太后那里我就不去了,陛下若是得空,代我问一句吧。” 皇帝一愣,比听见他要查旧案还惊奇:“你还真因永安的事恼了这么多年,朕还没见你恼过。” 一般都是见他冷血杀人,但那跟这种犯了倔的脾气可不一样。 见陆承霆不答,皇帝从龙案后走出来,流露出少年不经事时才有的八卦脸:“藏在你府中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你明知永安那胖胖不咬人的,为了那女子,都与母后离心了,朕很好奇啊” 陆承霆没有要说的意思,可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她将长风几人药倒之后就躲起来不敢见人的倒霉样儿。 他神情中微带了些笑,舍不得提起她的可爱之处,故意转了话题:“等春日,陛下也要选秀了,臣也十分好奇。” 皇帝见他这般小气,简直忍不住笑,抬了拳头想捶他胸口,但到底不是小时候了,拳头偏了偏,砸在他手臂上:“母后和右相已经给后宫塞了几位了,然都不合心意,朕羡慕你有个自己看中的,所以这次大选朕也定要捞个自己看中的才好,到时候你将你府中那位带上,朕也带上朕的爱妃,咱们四个去行宫射猎去。” 陆承霆这才终于露了笑容。 皇帝奇怪:“朕不过提一提她,你都这么高兴” 陆承霆点头:“臣在想,皇上方才算不算赐婚了这便又多一重保证,她更不好拒绝了,臣回去说给她听去。” 皇帝:“说了这么半天,原来你是单相思” 陆承霆摇头,却又不肯再说了,他收了收笑容,看着龙案上小山一样的奏折:“既然陛下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臣就先回去了,这样聊下去,陛下忙不完正事,又要挨右相的一番啰嗦。” 皇帝还没高兴一会,这话简直是当头一盆冷水,他悻悻走回桌案之后,有气无力翻开一本奏折:“那承霆就先去吧,等朕忙完了这些折子,便代你去问问母后当年之事,有了消息再喊你来。” 陆承霆也不欲多留,其实这时候也不是查问此事最好的时机。 可他一早答应狸猫了,她不提,他也得给她办好才是,这才瞅准一个差不多的时间来了。 他先去查过卷宗,可惜那上头许多证据不明,他一眼便看出没一句真话。 而皇帝又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他还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陆承霆告退之后,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呆,批折的朱笔都干了,这才缓过神来。 方才虽然只是笑闹两句,然却比什么时候都快活,这些年总是他帮他做事,清了一件又一件难办的案子,杀了一个又一个恶毒的坏人,有他在,他的朝堂便是干净的。 而他能为他做的事情却太少。 他想了想,对内监道:“去跟母后说一声,我这就过去,有件事情想问问她。”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正西宫中, 一名宫婢踏着轻巧无声的碎步, 脸上带着笑意朝殿廊下立着的人走过去。 待走到跟前, 深深一福:“太后, 皇上来了。” 朱红色廊柱旁撑着个金鸟笼,里头锁着只蓝羽的大鹦哥。 太后正用镶红宝的护甲逗弄那鹦哥, 闻言惊愕回头, 嘴角不自觉就翘了起来。 她一身暗金色锦绣凤袍华贵逼人,可人却不如衣服那般气势,反而近四十的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 脸生得稚嫩, 又保养得好, 加上一双杏眼含笑,看上去毫无城府,就更显年轻娇艳了。 听闻皇上要来,她连声音都透着喜气:“真是,这是什么天气怎能这时候过来, 还不快快迎进来” 说话间,皇帝已到。 皇帝抖了抖貂氅上的冷风,上前行礼请安:“母后, 这几日可吃好睡好儿臣前头事儿忙, 这两日都未来,母后莫怪。” 太后连忙微微弯了些身子, 双手轻轻将他扶起, 也不管鹦哥的食还没加满了, 指了指婢女让她拿进来,拉起皇帝便往屋子里走。 “你这身子,就算要来,也该让内监抬个遮风雪的轿子过来,这一路吹的” 她说着,使唤宫里婢子去备驱寒的姜茶奉上。 婢子知道太后一向最紧张皇帝的身子,连忙将手上鹦哥在一旁挂好,几人分头去准备姜茶暖炉银炭之物。 皇帝想要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了,只得苦笑:“儿臣又不是女儿家,母后这般小心,叫儿臣好生不好意思,再说了,母后请看” 他起身翻了翻自己的袖口:“除去外头的貂氅,里头还穿了好几件,方才承霆到儿臣那里,儿臣见他就着一件单衣。” 太后微微探身过来,当真很认真地看着他翻袖扣,见没有说谎,这才松了口气嗔怪道:“你怎能跟他比,他打小蛮牛似的。你身子弱,又坐了这个万钧重担的位置,便是必须一刻也不能停的打起小心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小时候虽文弱,但也能跑会跳,与其余皇子并无什么区别。 他记得有一次比赛投石,他还赢过陆承霆来着。 可不知为何,母后就是将他的身子看得极重,生怕他有半点闪失,甚至有一次,他梦中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胡话,母后都担心他是不是玩闹时将脑子碰坏了,将他身边一群下人全都重罚了一番。 从那之后,他便不大敢跟别人一处玩闹,加之母亲绝不允他习武,他将一些强身功夫练习到六岁,浅浅学会,便不许再练,导致至今无一精通了。 后来渐渐长大,他再也赢不了陆承霆,与人打架也只能找陆承霆帮忙,好在他一直站在他这边,从来不会像别人一样欺他孱弱。 只是这么多年了,母后这个习惯还是不改,冬日都快过了一半,眼看开春,近日天气明显不怎么冷,却还将他当女儿家一般照拂。 不过他知母后不易,也从不与她争辩,孝顺点头:“母后教训的是,儿子下回注意。” 这话说完,便看着婢女将银炭摆在他脚下,恭恭敬敬奉上手炉,又在殿门口撑起挡风的屏风,这才罢了。 他端起姜茶喝了一口,原本地龙就热,加上这些他下回来母后这应当少穿些才好。 太后却十分满意,这才放心与他闲聊:“你方才说今日承霆去你那儿了还是不肯来见我这孩子,可真是,蛮牛的身子蛮牛的脾气。” “也不全是为了永安的事情,”皇帝赶紧替自己的好友解释一句,“儿臣琢磨,应该还是北疆那事,有那事在身上,他跟谁也不方便走动,否则右相又要说他有结党营私之嫌。” 太后微微点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承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会不知他的品性,如今虽说他越大越像陆国公,但他对你好对你忠心,咱们是要记着的。” “正是这话。”皇帝想了想,便顺着说下去,“承霆今日来,遇到了件难事,还求儿臣帮忙,只是儿臣也不清楚就里,这回给母后请安,正好问问这桩往事。” 太后正想笑他分明是专程来问事,顺便来请安的,偏要说成顺便来问事。 就听皇帝继续说道:“母后可记得,父皇在时,有位叫林茂的太医院四品院判,因为给父皇诊治病情时出了岔子,被满门斩了” 太后杏眼忽然睁大,脸色瞬间白了,连刚要脱口而出的玩笑也没说出来。 她讷讷看着皇帝,半响才道:“林林茂” 皇帝还从未见她如此神色,只当是提起父皇令她难过,心中一阵内疚,连忙放下手中姜茶:“母后怎么了是儿臣鲁莽,不该贸贸然乱说,母后先喝口茶缓缓,儿臣让她们给母后传太医看看” 他说着上前要扶住太后,太后却已经起身。 “不必请太医了,我无事。”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金鸟笼前,背对着他:“林茂这个名字,我倒是有些印象,只是他到底做了什么,我记不得了,承霆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何忽然要查问这件事” 皇帝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 母后无事他应该很高兴。 但要说对林茂没印象,这分明就是假话了。 毒杀先皇之罪,外人不知,也许是因为当年要护着皇家脸面不曾宣扬,他这个做儿子的不知,是因为初登大宝心思不全,加之母后一直对他过分庇护,许多事都不告诉他。 但母后不知,这根本不可能那时候父皇已经沉疴在身好几年了,总不至于是他自己抓住了林茂,又自己判了他的死罪。 这些事多多少少都必须经过母后之手的。 他想了想,走过去站在太后身后:“承霆哪里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又查到哪个案子,牵连出来了呗,他在京中办的事,件件都是儿子吩咐的,事情太多,儿子也不记得让他干过什么了母后真不知林茂的事情” “不知,若他真要查,你不如让他去翻翻当年卷宗。”太后头也没回。 皇帝微微点头,心中却有些说不上的情绪。 那些卷宗要是有用,陆承霆也就不会来找他了,他就求他这么一件事,他还帮不上忙。 但既然母后不肯说,这种事情别人知道的也跟卷宗上差不多,不一定是真相,所以只能靠承霆自己了 他颇为气馁,一时也不知留下还能说什么,便对太后行礼告退。 等他走后,许久,太后才醒过神来,望着那鹦鹉微微晃了晃身子。 婢女连忙上前搀扶,却听得那鹦哥在笼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叫道:“多谢林茂哥哥,多谢林茂哥哥,多谢林茂哥哥” “快,将它的嘴堵住”太后浑身一僵,眼中几乎挣出泪来,她紧紧盯着婢子上前用金线捆了鹦鹉嘴,这才对着鹦鹉喃喃道:“林大哥,瑞儿的身子明明好好的,这么多年他都聪明又孝顺,怎么可能是痴子傻子呢,你与陆大哥说要护我一生,却骗得我每日提心吊胆,真的好苦” 陆承霆才一回府,就见林江琬在他门口转悠。 自从羊惊花之事以后,她基本不出来找他,就算有话也是喊婢女来传,今天这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他大步走过去:“本王正有事找你。” 林江琬傻乎乎:“什么事” 陆承霆:“皇上赐婚了,走,与本王去见你父亲。” 林江琬瞬间白眼:“皇上这么闲圣旨拿来我看看。” 陆承霆知她聪明,也没想着真能这么简单就把她诓到手,被拆穿也不生气:“这回是口头赐的,你想要圣旨赐婚本王记下了,一定给你求来。” 她什么时候想要圣旨赐婚了 林江琬发觉自从这次跟着他回京之后,这人就不大要脸。 她哪里争得过他恨恨低头轻哼一声:“郡王这么清闲,能不能帮我件事” 陆承霆知道她来找他必然是有事,然而她在眼前,他就心猿意马,靠得近近的轻轻嗅她发间清香,心不在焉道:“说,什么事,只要本王能做到,自然帮你。” 林江琬之前想让他去问皇帝父亲林茂的事情,但跟侯爷谈过之后,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我的养父剩下一位孀妻,应当还在京中,想请郡王问问她当年的事。”她说着,斜眼看了一眼肩头,顺着他的大手把自己头发抽出来,“但不想惊动任何人,不知道有没有办法。” 陆承霆手上一空,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他心中顿时内疚起来。 虽说他今日去问了皇帝,但毕竟没得到答案,等于没办好这件事,现在却要她自己想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喊了长风出来:“去查查,林茂他那位孀妻如今身在何处不得露了行踪,不得让任何人知道是咱们在查。” 长风领命而去,居然没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只是回来之后的神色有些不好。 林江琬急忙问道:“怎么了,没找到吗” 长风如今见到林江琬就有点头晕腿软,比见到郡王主子还怕,连忙拱手答道:“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人很好找,居然就在般虚寺僧客寮房关着,许多人都知道都见过属下上次去给姑娘打水,还从那里经过了,只是那时没留意而已,所以根本不用担心露了行踪,”他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只是人已经疯了。” 林江琬听见前半截还高兴,听见这后头,顿时转头去看陆承霆。 这回轮到陆承霆无语了,他望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将里头满满的祈求和期待看得明白。 “不是说让本王去替你问当年的事吗” 林江琬摇头:“可是长风说她疯了,郡王能问出什么来” 说完,又充满期待地盯着他。 这回连长风都明白她的意思了,轻轻咳了一声,有些讨好似的说道:“姑娘医术高明,说不定能治治她的疯病。” 就是这个意思 林江琬点头如捣蒜,如果那是个正常人,她必然不惹事,安安静静都交给他,但是长风说她疯了,她心中就更急了。 陆承霆看了一眼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长风,简直要怀疑他才是混在十二骑里的奸细。 像这种吃里扒外的,非得要军棍伺候才好。 不过对着林江琬,他还是非常明理的。 “之前琬琬在汝城就带着本王到处去找证据,本王知恩图报,也带着琬琬去找证据。一抱又一抱,可见缘分从那时候就订下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林江琬懒得听缘分从何时订下的鬼话。 那时候带他去找丁树大哥, 也不知是谁凶神一般吓唬她, 说只是将她看做一张地图,若掉下马去, 连捡都不会捡的。 眼下瞧她顺眼了, 连缘分也能瞎说起来。 陆承霆却已经在一旁琢磨别的:“去给本王与姑娘寻两套合适的衣服来,虽说那地方不是秘密,但还是要谨慎些才是就寻两套布衣, 扮作寻常夫妻去般虚寺求子吧。” 林江琬已经捂着耳朵跑了, 陆承霆对着她背影笑了笑, 又冷冷看了一眼长风。 长风一个激灵:“是,郡王放心, 保证比夫妻还像夫妻。” 片刻之后, 林江琬与陆承霆两人分别穿上了两件粗葛布的衣衫,陆承霆是深蓝色的,上头银灰绲边, 林江琬是浅蓝色,银灰的腰带和封领。 林江琬: 果真是贫贱夫妻,拿不出多余料子了,便用她的领子做了他的绲边 陆承霆却兴致很浓, 一路上时不时回头看她,虽然不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本王不着绫罗裘缎也照样好看。 林江琬今日出来, 不敢背着自己那大药箱子, 只拿了几种镇定醒脑, 对精神有所助益的丸药,但袖子里的针还是在的。 陆承霆几次回头,她就故意把针撵在手里,他这才笑着收敛,专心走路。 这样到了般虚寺,几人跟着其他香客在外头拜了一圈,便趁着没人留到后头僧客寮房去。 般虚寺算是一半皇家寺院,前头也允百姓草民来拜,一为香火兴旺,二为彰显众生平等,但再平等,后头也是不许闲杂人等入内的。 陆承霆指了指墙外一棵树,对林江琬道:“本王先进去,然后你来爬树偷窥本王。” 林江琬转身就走,被他一把拎着圈在怀中。 她正要叫,陆承霆已经一个纵身腾挪,带着她翻身上树,借力一跃,稳稳落在了院墙之内。 寮房近在眼前,林江琬便顾不上追究他方才的调侃了,四下望了望,见安安静静的,连忙快步摸索到门边,顺着一排房门挨着往里头看。 “找到了,在这里。”陆承霆先她一步,对她使了个眼色,“本王先进去捂住她的嘴,制住她,确定没有意外你再进来。” 他认真做事情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特别沉稳冷静的感觉,让人莫名相信,莫名臣服。 “别弄伤了她。”林江琬点头。 陆承霆已经闪身进去了,她在外望风,果然,除了一声微弱的挣扎之后,里面便毫无动静。 她见无人察觉,也跟着闪身进去,将房门关紧恢复之前的样子。 屋子中有些昏暗,她微微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楚。 这寮房比她之前看见的那几间都简陋,其他的都是青砖铺地,有的还是一整块石料铺的,连缝隙都无,十分华贵。 而这边却是茅草铺地,除此之外,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经文,法器,香炉,一概没有,就连睡觉的床都没有。 只有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披头散发被锁在墙上钉死的两个铸铁大环之上。 此时那女子的嘴被陆承霆捂着,一双眼睛犹如喝醉一般,一时向上翻白,一时东西乱看。 望闻问切,但她疯得明显,林江琬只需望她上半个脸,便知道长风说得没错。再用指尖听她的脉象,果然左尺虚,右关滑,时而弦涩,时而弦滑。 她对陆承霆点头:“我先下针,稍后你捏着她下巴,让她服药。” 这一切都静悄悄地进行着,言语简短,声音也小,就连动作都轻轻的,陆承霆专心看她下针治人,她也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这个原本自己要叫一声“嫡母”的长辈身上。 约过了半个时辰,林江琬估计药效快起了。 陆承霆也觉得手中的人似乎不再挣扎,身子也不硬崩着,渐渐软和下来。 他轻轻放开一点,见她没有叫喊疯跑,便任那女子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由着她一双眼睛在自己和林江琬身上看。 林江琬见她目光清明了一些,虽不可能这就好,但兴许能听懂她的话了。 她不看她,与她一起疯癫一般靠墙坐在地上,也看着陆承霆,喃喃自语:“林茂给皇上治病,没治好。” 那女子摇头,怪笑一声:“不是给皇上治病,是给皇后治病。” 林江琬继续无所谓一般说道:“他还下毒,被皇后抓住了。” 那女子又摇头:“全都说错了,皇后生不出孩子,这种病是她作孽多,林郎治不好。” 林江琬吓一跳,去看陆承霆,却见他向她点头。 原来这事他知道。 她继续问道:“皇后为什么要杀林郎” 女子忽然哭了一声,可又停下了,面色平静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林郎知晓她的秘密,她生不出孩子她还抢走了贵妃的孩子。” 林江琬还要再问,之见她忽然仰头朝后面墙上撞过去,陆承霆反手一抓将她抓了回来,不等她喊就捂住她嘴巴将她紧紧按住。 林江琬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这一下撞下去,非得去了半条命不可。 她对陆承霆摇摇头:“今天不成了,这样施针硬逼她镇静,时间长了反而有害,今天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她说完,在她上星穴上左右一按一推。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犯了困,沉沉倒在地上,渐渐睡着。 陆承霆带着林江琬原路返回。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林江琬不走了,瞪着陆承霆:“她今天说的,你一点都不惊讶皇后无子,皇帝不是亲生的,是什么贵妃生的” 这事是皇家秘闻,不宜在路上这么谈论,哪怕是小声谈论也有风险。 陆承霆见她着急的样子,便将她领到一处四面八方都开阔的空地:“她说的都是真的,太后当年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然她与贵妃情同姐妹,贵妃有了一子一女,便都送到她膝下抚养。这事在外头是秘闻,在宫里却不是,先皇是知晓的,如今的皇帝本人也知晓这不过就是将庶子养在嫡母名下而已,算不得太新鲜的事情。” 林江琬听着渐渐明白了。 皇后无子,贵妃之子身份又不够贵重,皇家还有别的孩子,若挣起来,不如皇后与贵妃合二为一,这样便都地位稳固,没有什么变数了。 但要这样说来,知道的人一定不再少数,怎么可能就只杀了父亲呢 她看看陆承霆连他都知道,他不也活得好好的。 她有些郁闷,低着头往前走:“这样一来,今天岂不是一无所获,唯一知道一点线索,还是你从前早就知道的。” 陆承霆本来就觉得从一个疯子口中套话不大靠谱,便安慰她道:“再等些时候,我设法去问太后。” “可若太后不愿意告诉你呢”林江琬不认识太后,自然也不觉得她多和善。 陆承霆稍一细想,觉得也有这可能,虽说太后对他十分仁善慈和,但若此时与她有关呢到时候非但什么都问不出,可能前一发动全身,引来别的事端。 林江琬垂头丧气:“要是贺敬在就好了。” “他”陆承霆顿时精神了,两步追上她:“本王忙了这半天,什么叫要是贺敬在就好了本王早说你眼光不好,看人不准,贺敬他能有本王好” 林江琬正在低落时候,偏他还在乱吃醋。 她故意不解释:“我眼光挺好的。” 陆承霆语气带酸:“是挺好的,当时要是贺敬不在,你为了躲着本王,八成就要瞧上那钱掌柜了” 林江琬没想到他居然什么都知道,顿时不好意思,怕他这张嘴没边际地乱说,连忙改口解释道:“是是是,我眼光不好,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鱼目当珍珠我说贺敬若是在就好了,是指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寮房里将人偷出来” 陆承霆微一愣。 她的办法,看起来都很笨很慢,但却也都是有效的。 皇家将一个人关在这里,不管是之前就疯了,还是被人弄疯的,这个人身上藏着秘密的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她现在病着,所以说不清楚。 若是真能让贺敬将人偷出来,回去好好治疗,未必不行只是那样一来,他还得找个人替换进来。 可惜他这张脸这个身材,在京城中认识的人太多了,而且他速度不如贺敬,真神不知鬼不觉偷个大活人出来,可能还是会留下破绽。 他这边正帮林江琬补充此举的细节,就听林江琬忽然说道:“贺敬。” “别太过分啊”陆承霆沉了声音,“本王虽不能帮你把人偷出来,你也用不着这么念叨。” 林江琬忽然回头拉住他的袖子,指着他们刚出来的方向:“我看见贺敬了。” 陆承霆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果然一抹翠绿一闪而过。 他皱眉不满地看她:“这么肯定是他他怎么也在这儿。” “在这儿更好”林江琬方才还无精打采,这一下算是来了精神,“他在这里,我们正好可以让他帮忙啊,快,咱们跟过去。” 陆承霆半点不想见到贺敬,但他不去,林江琬也是要去的,他除了舍下面子相陪还能如何。 总不能叫他两人单独相处。 他喊上长风,与林江琬三人又重新回到了方才寮房的方向。 贺敬速度到底是太快,他们还来不及叫住他,便见他飞身进了另一间屋子。 那屋子门口有侍卫守着,没急着关门,林江琬还要再近一步,却被陆承霆拉住了。 “那是金吾卫中的一支服饰,能使唤动这人看门的,京城中不过几人,太后,皇帝,我,右相你猜贺敬是来见谁的”陆承霆眯着眼,终于不再开玩笑了:“看来这皇家寺院的寮房,还真是个藏秘密的好地方啊” “有人跪下了。”林江琬不敢向前走了,但就算离得远,找准了角度也能窥探一二。 陆承霆冷笑:“当时在山寨中,我便觉得此人既媚俗又没骨气,果不其然京城可以出头的地方那么多,偏投到右相手上。” 林江琬也学着他的样子眯眼:“不是贺敬跪下了,贺敬站着呢,是屋里另一个人给他跪下了,你说那是右相”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陆承霆额角一抽:“那不能, 右相羊惊花吃多了吗怎么可能给贺敬跪下。” 他说着,将林江琬往旁边一拎:“金吾卫是假的吧, 你往旁边点, 本王再细瞧瞧。” 林江琬小鸡子似的被他一提, 想不让开都不行,加之他高大的身子占了她的位置, 顿时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蹲在他脚边拔草, 一边拔一边偷偷往他身上扔:“倒学得快, 也知道羊惊花吃多了会胡行乱语吗不知方才是谁说得信誓旦旦, 仿佛亲眼看见贺敬投靠了右相似的。” 她这点小动作,对陆承霆来说就是挠痒痒,根本无所谓。 然而他没她运气好,刚抢了她的位置, 里头那道门缝就被关上了。 陆承霆本事再大也看不穿一道门去, 只得将林江琬从地上拉起来:“要么是本王说错了, 要么是你看错了。” 林江琬起身抖了抖布衣裙摆上沾着的草叶。 她没看错, 她真看见那人给贺敬跪下了, 只是她又不认得那人,长得像个老管事似的, 她看了一眼, 现在再想, 她都已经模糊了, 也无法靠着这点印象断定那人是谁。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 便是贺敬在里头能在这地方与人见面,不管是好事坏事,只怕都是见不得光的。 她有些没了主意,仰头看他:“接下来怎么办等在这儿,等贺敬出来,让他顺路帮咱们偷人” 陆承霆“嗬”地笑了一声,拍拍林江琬的头:“还真是胆大之前以为他是来庙里闲逛上香,你等在这儿也就罢了,现如今他身上明显藏了个秘密,连他到底是站哪边的都不知道,你还敢叫他帮忙” 他嘴上说得轻松,夸她胆大。 但其实这可不是一句玩笑,不说刚才那些没边的猜测,单说眼前境况贺敬在郡王府客卿一般的住着,身手又很不错,说不定真得了拉拢。 万一他与右相走到了一处,要是让他们知道她想偷人查案,也介入进来,只怕永远也查不清真相了。 林江琬本来就不固执,特别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 听他这么说顿时觉得有些道理。 若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她也许能赌一把相信贺敬,可里里外外裹着这么多人,包括里面那位已经半疯长辈性命。 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只是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找到的线头又断了。 陆承霆也觉得这事办得有些不漂亮,回去的路上,专门问了林江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林江琬没客气地选了几样看上去漂亮的带给李玥,至于她自己,则是顺路在一间药铺子里选了几种药材。 陆承霆见她喜欢这些,囫囵着又让铺子里掌柜的给随便装了半车,统统拉回府里去给她摆弄去。 等回到府中,两人换了衣服,陆承霆正打算安慰林江琬一番,就听许冲说铉雷回来了。 林江琬有心想避开,陆承霆对她摇头,让她在一旁坐下:“让他进来。” 朝堂中的事情,本不该让她这个小女子听,但最近这些事一件连着一件,陆承霆本能觉得她听了或许能提供什么想法和思路。 就算没想法,早晚都是一家人了,听听也无妨。 铉雷一进来就看见林江琬,目光一黯,显然是还记得是她拆穿了他,所以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林江琬也将目光挪开,她也还记得铉雷帮她买马,给她挑了个最好的,如果不是后面的事情,她对他一定像对长风他们一样亲近。 陆承霆倒是看不出什么来,目光如常:“过一阵子北上,估计需要不少马匹,这事还要你去选办,越早备下越好,养在府里,比放在外头放心。” 铉雷恍惚了一瞬,没想到郡王还会让他做这些事,应了声“是”。 陆承霆这才问他:“专程过来,是发现了什么” 铉雷看了一眼林江琬,没说话。 陆承霆和林江琬几乎是不约而同直了直身子。 尤其是林江琬,手都攥紧了铉雷当着她的面不好说的事情,必然是与她有关的,而她从出生到现在都被陆承霆调查透了,说句不夸张的,他们知道的比她还多,她在这府邸里已经没什么秘密了,还有什么不能当着她说的 除非是贺敬的事。 大家都知道她跟贺敬有些交情。 陆承霆也想到这一点了,与她对视一眼,直接问铉雷:“贺公子的事” “郡王知道”铉雷十分意外,可余光扫到林江琬也是早知道的模样,终于忘了芥蒂,“不错,正是贺公子的事情,贺公子与右相在般虚寺相见,至于说了什么属下暂时还不知道,属下想来提醒郡王,还是不要让他继续住在府里了。” 他说完,就等着陆承霆的示下。 谁知陆承霆却起身皱眉原地走了两圈。 他不知所措,只能再去看林江琬。 林江琬:“我与郡王出门,碰巧遇上了,而且我还看见右相给贺敬” 后头的话停住了没说,说了怕铉雷告诉别人,也怕铉雷有负担。 铉雷极轻微地叹了一声,识趣地告辞出去了。 等他走远,林江琬望着陆承霆:“郡王没说错,我也没看错,那人真的是右相,而且他真的给贺敬跪下了。” 陆承霆心中烦躁,皱眉,完全不愿意思考,把问题都丢给林江琬:“他会不会是弯腰捡东西,你当成跪礼了” 林江琬起身,郑重走到门口,神色严肃,对着外头的天地,做了个掀衣袍的动作,双手礼于眉前,双膝下跪,对着天地深深一拜。 回头看陆承霆:“就这样。” 陆承霆赶紧将她拉起来,给她拍拍膝上不存在的灰,目光中有些歉意和心疼。 然心疼归心疼,却仍旧是不愿思索,脑子里和心里都乱:“这般大礼,一般上对天、地、君,下对亲、恩、师。贺敬一个山匪你说他算这里头哪一种” 林江琬望着他。 他从来不是没主意的人,更不是问题很多的人。 之前的所有事情,他几乎都是沉默着自己思索清楚,然后出手迅捷,将事情解决的干脆利索。 这回一步一问,只能说明他心里早就想到了那个可能性。 “郡王觉得呢”她将问题又丢回去。 陆承霆沉默了一阵:“贺敬是右相他爹” 林江琬:“” 这人,不想面对现实就算了,还要顺便骂右相一句。 可说起来,她这个不相干的人也觉得这事太大了,太匪夷所思了,让他这个成日与天家打交道的人如何敢往那方向去想。 她迟疑犹豫了一下:“这样的大事,没确凿证据摆在眼前,都是瞎说,兴许就是咱们想多了,对了我记得钱掌柜曾经与我提过贺敬的事情,说他原先是汝城阮家的养子,后来阮家为了守城都故去了,还将他千叮万嘱地交给了当时的太守大人。” 林江琬说这些,是想要安慰一下陆承霆。 毕竟这样说来,贺敬从小就在汝城长大,感觉扯不上啊。 至于那一跪兴许他的长辈对右相有恩也说不定 陆承霆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这些年,经手过多少弯弯绕绕的复杂案子,许多事牵个头,便知道结果。 好比在般虚寺时,从他第一眼见到金吾卫立在门口的时候,他心里就已有答案。 只是不敢承认。 他摆摆手,让她不用再安慰他了,自己摸了张椅子坐下,一手撑在手边茶几子上,皱眉闭眼沉默。 见金吾卫的时候,他说自己眼花认错。 可那是皇家的禁军,他如何能眼花认错 里头必是鹤长鸣。 而鹤长鸣是个怎样的人呢寒门出身,少年及第,年轻初入朝堂便时有颇具才干,年纪大了之后更有治国经略。 但这都是从前,是他从他给先皇办的几件事看出来的。 而后来呢,反正自打他与他打交到时起,便觉察此人狡诈凶狠,善用阴谋。 许多明明可以敞亮着办的事情,他偏要拐几个弯,弄权,营私,最后虽然也能将事情办成,但总是多了些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首尾。 他与他不合,便是瞧不上他那满肚子阴私的行事。 所以他连在圣上面前都带着层面具,如何会去跪个不相干的人 加上林江琬后头说的,阮家守城一事 他语调有些疲惫:“阮家当年拼死守城,还将汝城封了三年,生怕瘟疫传播最后连一个阮家人都没剩下,你说他们是在保护汝城百姓,还是在保护贺敬” 林江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陆承霆敏锐,没想到他这样敏锐。 自己才说了钱掌柜所言,他便将这事也串进去了。 她有些结巴:“瞧你说的,怎么跟真的似的若真是那样,说起来,我也是受他所累了阮家闭了城门,将我亲父隔在了里头,又将我养父隔在了外头,若非如此,我说不定早被找回去了。” 陆承霆看她一眼:“别说,未必不是如此,说不定你父亲南下也与他有些关系呢” 林江琬一身鸡皮疙瘩迟迟落不下去,现在轮到她不想面对现实了。 她使劲摇头,抱着自己的手臂来回搓:“说得再多,听起来再像,没有证据都不作数,可这种事情,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的。” 真正知道这事的人,恐怕早都不在了。 其余的,比如右相那种人,又不可能会告诉他们。 再说了,她真的只想问问父亲当年的案子,至于这些听着就要命的大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啊 可陆承霆却忽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林江琬才落下去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本能觉得不妙:“怎么了郡王想到什么了” 陆承霆点头:“若没有你,本王就是一辈子也想不明白这事今日查你养父之事,说起当今圣上乃是贵妃之子养在皇后名下,若贺敬也是皇家之人或者是那贵妃之子,圣上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如今的皇帝贺瑞与他一同长大,而且长得极像先皇,这不会假,要是外头随便弄进来的,估计早就惹人怀疑了。 好比麦种和树种,都是种子的时候瞧着差不多,然等长大之后,只要不瞎便能瞧出不对。 再者说,宫中的孩子多矜贵,还没出生,只女子与皇帝过夜,便都是要掐着时辰入了起居注的。 这样长大,多少眼睛盯着,不可能平白多一个,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少一个。 林江琬也反应过来了,她咽了咽口水:“两个儿子,两个娘,其中一个不能生育,还少个娘。这事只怕又要绕回我父亲身上郡王无需查我父亲案子的卷宗了,设法查查当年的起居注,再查查我父亲留下的医案,兴许会有结果。”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两个人想通了这一层, 陆承霆几乎没多停留就去调查当年的事情了。 他原本就答应林江琬将林茂一事查清,现在更多了天家血脉这种头等大事, 便是更加马虎不得。 好在这回入手的方向倒是不难。 这首先是起居注。 当年先皇的起居注在禁中令史手上,那禁中令史不是多大的官。 内廷的官见到他这种人是什么效果 他往那儿面前一站, 什么都还没说对方就先矮了半截。 等他将来意说明之后,再打着十二骑为皇帝办事查案的名头, 禁中令史几乎是连半刻犹豫都没有, 就取了内阁大库的钥匙,在前头低头弯腰地领着他来到内阁大库。 内阁大库是宫内唯一一座铸铁门窗的库房,从远处看与一般殿宇无二,待走近, 就会发觉此处不但门窗用生铁所铸,就连墙体梁上都少用木料,多用石料。 一为防盗,二防走水。 毕竟这里头装着所有关防机要、内阁文书、甚至历年奏表奏章和史官编撰的朝史。 整座大库一十八间, 随便半片纸都有可能牵扯出多少大事, 没有一件不紧要的。 禁中令史在门口张开双臂,让守门的侍卫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确定他身上没有夹带,也没有火折等物件。 陆承霆从前也来这里查过东西, 对这套流程并不陌生, 也上前照例做了。 两人都验了身份, 又亲手执笔将进入时间记录在案, 这才被放行。 然即便这样, 也并非所有的机要都能查阅,禁中令史又掏出一副小钥匙,开了一十八间里头其中一间这一间才是他们能看的。 陆承霆跟进去,站在一座高至屋顶的石架前,望着石架上密密麻麻的文书。 而禁中令史则是战战兢兢按照年份走到先皇那一段,从一堆明黄绸缎袋子里抽出两三卷来,打开看了看,又将剩下的袋子系好,这才回到陆承霆面前。 “郡王请看,都在此处了。” 这东西不让带出去。 陆承霆接过来,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头疼。 按他的性子其实硬要带出去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那样一来,惊动的人恐怕就多了。 他对禁中令史点头算是谢过,随便找了个架子靠着坐在地上,逐行逐字开始寻找当年留下的蛛丝马迹。 这样一直过了几个时辰,终于有所发现。 林江琬说“两个娘亲,只有一个能生育,两个儿子,还缺一个娘亲”这起居注上确定当年皇后无所出,贵妃只有贺瑞与永安一子一女,都记在皇后名下,而后不久便故去了,所以确实少了个娘亲。 如今这个少了的娘亲,被他找到了。 起居注上有载,在与贵妃有孕差不多同时,宫中还有一位舞姬迦箩日日蒙恩临幸,三旬过后便也显了孕像。 然这一处却提得隐晦,而且并未在有关迦箩那一段中,而是在当年太后的一段里发现了一小截。 只说皇帝携这迦箩同去面见太后,太后喜而赏,厚赏之外,还指派了两位精通孕术的嬷嬷前去照顾,并撤换了迦箩宫中胭脂香料等伤胎之物,还改换了食谱例菜。 许是当时还不大确定,所以并没直接说她有孕。 也正是因为提得隐晦,又混在跟太后有关的事件中,所有后面迦箩的所有起居注都不存在,只有这一段还在。 陆承霆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迦箩这人从此便在起居注上消失了,更明白其中必有猫腻十有八九便是林江琬说的那少了一位的娘亲。 他忽然福至心灵,又往前翻了翻,直翻到更早的几年,有一行小字:“鹤长鸣归,献美于帝” 他从地上爬起来,喊了禁中令史过来,将东西都原样还给他封存。 然后面无表情走出去察验一番,画押离去。 这第一件事有了眉目,隐隐证明了他们的猜测,但仍旧算不得确凿之证,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这接下来第二步,便是去看林茂当年的医案。 这些东西虽也重要,却终究不如之前的那些重要,而且病案是要随时方便之后的太医查阅的,所以为入内阁大库,而是都摆在太医院的小库中。 陆承霆杀到,将一干老太医吓得不轻,捧出当年所有出自林茂之手的医案全都奉上。 这一回顺利,他却压根看不懂了。 他索性向那些老太医借了几只装药材的大袋,将所有医案全装了,一股脑拉回府中他看不懂,府里有人能看懂。 陆承霆收获不菲,美滋滋走后,正西宫中也得了消息。 “他还在查林茂的事情”太后轻轻攥着拳,望着那被金线锁了嘴的大鹦哥,眼中满是茫然忧愁,“可知都查到了什么” 贴身宫婢摇头:“奴婢不知,不过据下头回报,说郡王这回只是拿了十几年前的医案,没问后来林茂下毒被抄斩一事,两件事隔着七八年了” 陛下来时曾经说过郡王在查别的案子,林茂太医是陛下登基之时被抄斩的,郡王如今查十几年前的案子,还是医方,并非刑部那些证据供词什么的,想来应该无事吧 太后却丝毫没有放松。 “你不知承霆他就像国公爷一般,表面平稳内里锐利,他们若真想知道,只怕天下没什么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宫婢瞬间也跟着担忧起来:“您说过,这事绝不能外泄,否则会乱了社稷郡王非要盘根究底的话,可怎么办才好” 太后纯善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决绝。 “承霆府中那女子,听说他十分在意你传我旨意,别做得太明显,过两日吧,宫中设个小宴,让她来见我无论用什么法子,绝对不能让人知道陛下那事。” 林江琬差点被陆承霆背回来的三袋子医案给埋了。 见他单手提着轻轻松松,她迎上去,两只手都拿不起一袋。 陆承霆看笑话一般在旁得意了半天,才将袋子全拿进她屋里,捯出来堆了一地。 顺便将宫中查到的事情说给她听。 “你说中了,还真有那么一位,在宫里有了身孕,然后就凭空消失,不过肯定是生子之后才消失的,只是起居注被人抹去了而已。”他卖个关子,“你猜猜她叫什么” 林江琬望着地上的医案,随便翻开一本都是父亲的笔迹。 她心头发酸几乎要哭出来,被陆承霆这么一问,眼泪又回去了。 她瞪他:“算命的也算不出陌生人的姓名,当我是神仙吗” 陆承霆一半就是为了怕她触景生情才故意拿话逗她,另一半也是因为这名字确实特别。 他蹲下身子,陪她一起整理那些医案:“迦箩,那女子叫迦箩。” 林江琬一脸惊讶:“这外族人” 大历没这种名字。 陆承霆给了她个赞许的目光:“北乞罕人,还是右相带回来的,三十几年前了,若不是本王聪敏非常,谁会想到再去看看三十几年前的东西。” 林江琬吓得连医案都掉了:“这种事,难道就咱们疑心了旁人都不在乎吗” 陆承霆知道她的意思:“一时一个境况,好比铉雷入兵营那几年,大历与北乞罕水火不容,而再往前早个十几二十年,北乞罕不过是一个极贫穷的弹丸之地,对大历只有臣服讨好他们还曾派法师萨满来我大历求学,学去了不少东西。” 右相那时候出使北乞罕,带去大历的圣旨,他们的王都要行礼接旨的。 然后再带回那边的美女上贡帝王,完全就是藩属国进献的姿态。 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虚心求教的弹丸之地,后来伸出利爪,险些将大历北疆撕碎 林江琬听得叹为观止。 如同陆承霆所说,一时说一时话,这些事放在当时那样的境况之下,确实十分正常。 而且几件事相隔十几年,稀释在这样长的一段岁月中,能留心记住,并将其串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要不是为了查父亲的事情,谁又能查到这一步 她将父亲的医书抱在怀里摩挲:“虽然还算不得确实的证据,但照咱们知道的这些,贺敬便是那迦箩之女,右相早知道他的存在,要捧他上位可这也不对啊” 陆承霆点头。 确实不对。 若这么简单,一个二个都藏着做什么皇帝那里一无所知,起居注也被抹去,至于吗 宫里的贺瑞乃是贵妃所出,记在养在正东宫的名下,又是先皇亲封的太子。 就算外头这位贺敬是皇子,一个有着外族血统,又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子,还能回来抢位置不成 右相就算想捧,也捧不起来吧 他正这样想着,忽听身边林江琬叹了一声。 他关切看她:“怎么” 林江琬颇有些遗憾地撇嘴:“你还说我眼光不好” 陆承霆一愣。 就见她伸着脖子,往贺敬那院子所在的方向遥望:“贺敬可是皇子哎” 陆承霆顿时被气个仰倒,抓起地上的医案就往袋子里塞,塞满提起来就走:“本王心寒,好久没烧炭火取暖了。” “唔烧不得烧不得。”林江琬一把抱住他手臂,使劲往地上拖,“郡王饶命,我知错了,此事大有蹊跷,还指望这些医案中能再找出什么线索。” 陆承霆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那本王冷,怎么办” 林江琬看看被他拎走的袋子,吸了口气,咬牙,伸手放他胸口:“我给郡王暖着。”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姐姐, 芦花马又欺负小红枣啦” 李琬风一般冲进门,正见林江琬正坐在书堆里低头看书,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肤色胜雪,一脸沉静。 姐姐做的都是大事, 她瞬间就想放轻声音。 可再定睛一看, 除了姐姐椅子边那半人高的一摞书之外, 还有一个人 陆承霆四仰八叉地躺在躺椅上,一手枕在脑后, 一手握着林江琬的手, 轻轻放在自己胸前,十分享受的样子。 李玥皱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林江琬雪白的面庞泛起一抹红, 敢怒不敢言地看陆承霆。 陆承霆眉毛一扬, 舒服地挪挪身子, 却巴不得有人来看似的, 将枕着的手伸过来,亲昵地替她翻过一页书。 回头看李玥, “你姐姐要替我暖心口, 我只好替她翻书。” “噫你们。”李玥浑身一哆嗦,跺脚转身跑走了。 “哎, 别走”林江琬起身就要留她。 谁知手刚离开陆承霆胸膛一点,就被他大手按了回去:“好好看书, 这些东西越快还回去越安全, 你也不想再多生出什么事端来吧” 林江琬一愣, 这人是怎么一边蹭自己的手心一边一脸正经说出这种话的。 偏偏道理没错。 这些医案不可能一直放在府邸里让她翻看,她必须早点找到答案,这样一来也只能先将李玥放在一边了。 她坐回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到那些字迹记录上去。 陆承霆继续挺挺身子躺下享受。 她看得专注,他握着软软的小手玩的也专注。 毕竟这么久了,还从没这样理直气壮亲近她的机会,此时又摸又看,怎么都觉她的手与自己的手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竟会那么白软,让人摸着摸着就想咬上一口试试,又想顺着那莹润的腕子再向上去一探究竟。 然,若真那样做了,未免显得他也太没见识了。 所以他隔一会就故作大度地放开一阵,背着手出去让人备些吃食果品给她送来,让她也歇歇。 等歇够了,再继续将她抓过来牵着。 这样往复几次,天色渐暗,林江琬也觉得困乏,将手抽出来揉了揉眼睛,又认命地还给他。 他微微皱眉眼中心疼一闪而过,没搭理她伸过来的手,起身望着剩下的医案:“你不会是故意找不出来线索,就想被本王牵着吧” 林江琬瞬间看不下去了,终于把眼神从医案上挪开:“谁说我找不出,我还真找出一个不寻常之处。” 陆承霆奇道:“那你不早说” 林江琬抿了抿嘴。 她确实找到一个不寻常之处,不是在这些医案中,而是在父亲留在医箱子的那本手记中。 父亲那本手记她早就熟记于心,尤其他不在了之后,她常常在无人时拿出来看,默默的念。 这么多年,早就倒背如流,甚至一闭上眼睛都能在心底浮现起每个字的着墨浓重。 她清楚的记得手记里有一页,细细密密记了一个婴儿的脉案,在那页的一角,用旁人看不懂的异字法写个一个“瑞”字。 到今日,看了宫里的这一份,才明白那个“瑞”字,指的是当今皇帝陛下。 而她所发现的不寻常之处,却是两份同样写着“瑞”,又是一时期的脉案,上面的内容却完全不同。 留在宫里的,和父亲带出来的,几乎像是两个人的脉案。 这算是异常吗是写错了吗 她直觉觉得父亲不会犯这样的错,但这事与父亲当年之罪和如今贺敬之事似乎又都没什么关系,她便不知要怎么向陆承霆说起。 陆承霆见她一直不说话,伸手将她手中的书夺过来,想扔在一边,想了想还是轻轻放下:“累了就别看了,早点休息,这些东西也不见得会有人注意,你想一直留着看就留着,那些老朽木要是来讨要,让他们自己抄一份带回去。” 林江琬知道欲速不达,她毕竟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想要靠自己那点脑袋瓜干这么大的事情,她自己都不大相信。 于是点头:“看书倒是不累,就是手快被蹭破皮了,是得歇歇。” 陆承霆瞬间来劲:“那本王给你揉揉。” 林江琬: 到了第二日,陆承霆一大早出去办他自己的事情,不管后宫朝堂如何,北疆之行都还要打算,这里头的事情可远比她要做的事复杂,就连他也不敢轻视玩笑,非得要事事躬亲不可。 林江琬总算得个自在,匆匆洗漱吃了两口早膳,重新扎进书堆。 这一看,就看到了晌午,才正准备歇歇,忽听外头脚步匆匆,似乎有什么人闹了起来。 郡王府也能闹起来 她有些好奇。 这府邸里,只住了她们侯府一家和一个贺敬,侯府的人虽然各有脾气,但总体上来说还是夹着尾巴的低调性子,不会在别人地盘上起冲突。 贺敬就更不会了,自从那日他去见了右相之后,神出鬼没的,想找他都找不到。 她想了想,出门顺着那声音寻过去。 闹起来的地方倒是不远,正在正院老夫人的住处。 她顺着小路过去远远一看,只见一位内侍太监被十二骑中的四人围在院子门口,仰着尖尖的嗓子叫道:“你们这是抗旨,违抗懿旨,你,你们” 十二骑四人中跳出一个声音浑厚如雷的,一听就知是姜虎。 “谁知道你手上懿旨是真是假,”他说话时虎眼一瞪,脸上的横疤竖瘌都跟着抖,格外吓人:“若是真的,为何不能等郡王回来再说” 内监又惊又气,直哆嗦:“太后娘娘要见人,还得等郡王回来” 姜虎:“反正以前太后娘娘要找人,都是郡王在的时候。” 十二骑里最粗蛮的就是这位,说话从不讲道理。 内监脸色红中泛轻,眼看快气死了:“以前你们府上就郡王一人,要找就是找他,当然是他在的时候来,现在又不是找他。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上次来传口谕的也是我,怎么可能作假” “上次是上次。”姜虎不听,“这次没见过。” 一旁的许冲心中明白,但也装没听懂。 之前把姑娘弄丢那次的教训,大家伙可还都记着呢,从那次之后郡王就吩咐过,姑娘在他们就在,要是这点事都做不了再丢一回,不用郡王回来处置了,臊都能将人臊死。 再加上今天这内监来得蹊跷,先是带了一堆东西过来,说是给三姑娘的赏赐,他们这才放他进来。 等进来又抖搂出一卷懿旨说要带人走 不好意思,赏赐留下,人不能走。 那内监见这几个人强硬,便索性不跟他们说了,尖声尖气地拉对着老夫人道:“老太君,您是明事理的,快快叫姑娘收拾收拾进宫吧,太后娘娘可真等着呢。” 老夫人有些犹豫,太后让林江琬进宫明明是好事,怎么就弄得剑拔弩张的 这太后身份尊贵,孙女能得了赏赐又得召见,也算抬了抬身价。 况且,郡王乃是受太后照拂长大的,说句僭越的,这太后便是琬琬将来的半个婆母长辈,敬着还来不及,又岂能忤逆。 再退一步说,抗旨之名,谁担待得起等郡王回来或许解释两句就过去了,但万一太后对琬琬落下个不好的印象,往后麻烦可就多了。 她正有些心慌不知所措,就见林江琬笑眯眯地走过来:“辛苦大人走一趟了,不知进宫是什么规矩,我这就去洗漱更衣。” “姑娘”许冲目光微闪,冲林江琬使眼色。 林江琬知道他的意思,只是她的想法与老夫人差不多这还不知是敌是友,就将人得罪了,以后可怎么立足 再说她也见不得老夫人为难的样子。 那内监一脸惊喜将她上下一瞧,见衣衫整洁面目清明,不过分素净也没过分浓艳,当下大喜:“还是姑娘知事不为难咱们,太后和善,姑娘无需苛礼,这就随咱们一道进宫吧。”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但又紧张起来,用眼神提醒她一定要处处小心。 她对老夫人笑得轻松,示意一定无事。 等跟着那内监一同出了门,这才悄悄回头,对许冲无声地说了句:去告诉郡王 马车一路向宫内驶去,不多时就到了。 她随内监又走了一段,望见一座金瓦红墙的殿宇,便有宫婢出来迎接,引着她向内又走了一段,直到殿前。 宫婢进去回话去了。 林江琬端端正正地站着等。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她之所以跟着来,除了先前那些原因,也是因为之前听陆承霆说起过这位年轻的太后。 那时候他说太后耳根子软,听了谗言,他便先斩后奏,将太后表姐家的子弟砍了,最后也未被责罚半句。 她便觉得,这样的人,虽然未必聪明,但至少心肠是软的。 果然,几乎没让她等半刻,宫婢便出来请她入内。 这样快就召见,应该是没有要拿捏的意思了吧 她这样想着,心中微松了口气,恭顺地跟着前头宫婢的脚步踏进富丽堂皇的宫殿。 太后已在凤椅上坐着了,隔着一道珠帘,也能看见那年轻娇艳的面孔,在另一边,一只被缠了嘴的鹦哥正在金笼上走来走去,努力想挣开嘴巴。 她只来得及余光一扫,便连忙行大礼下跪:“臣女李琬,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颛美,万寿无极。” “是个懂规矩的。”太后的声音自上头徐徐传来,“宫里的规矩,你父亲教你的” 没叫起身。 林江琬觉得似乎有些不对,然仍旧恭敬答道:“回禀太后,臣女的规矩是父亲教的。” 殿中一片寂静。 隔了会儿,就听上头珠帘响动,宫婢上前,搀着那凤椅上的人走到她的面前。 林江琬越发觉得不对了,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太后语调轻柔婉转:“你口中的父亲,是林茂吧” 林江琬心中咯噔一声,心说果然又是这事麻烦,然早晚也瞒不住的,许嬷嬷当初就知道一半,加上陆承霆并没让她藏着掖着,侯府忽然多出来她这么个大活人,太后想打听她的来头不难。 她努力沉住气:“罪臣之女见过太后娘娘” “不必如此。”太后将她打断,声音仍旧清雅好听,甚至还有些娇甜,“你的生身父亲乃是李勋,不必这般称呼自己。起来吧,备茶赐座。” 林江琬起身,感觉背后已经湿了一层。 在陆承霆口中几乎天真的有些傻气的太后,一个照面就将她压得透不过气,她简直不敢想,若这宫中之人真要在她身上弄些手段也许不等对方出手,她自己就先把自己吓死了。 太后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点林茂的影子,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轻松,等她坐下,她也回转了珠帘之后。 婢女将帘子挑开,两人隔着数步距离和两层木阶。 太后看看时辰:“听说承霆对你格外上心,哀家的人去请都碰了钉子,这便不多留你,开门见山了今日找你来,便是想要你劝劝承霆,勿要再去碰林茂一案。” 她说完,微微一顿:“你可明白哀家的意思” 林江琬明白,却也不明白。 太后查明了她与父亲林茂的关系,肯定也知陆承霆是为了她而查,这句说好听点是让她规劝陆承霆,说直白点就是警告她不要再生事端。 这点她听明白了。 可她不明白,父亲到底干了什么,让皇家这样讳莫如深。 她很想继续追问下去,可现实是她与太后实力悬殊,唯一能与之抗衡的陆承霆已为她尽力,她不能将他当枪去使。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父亲就在眼前,却将要离她远去,然而,她还是飞速做了决定。 林江琬木然起身行礼:“臣女谨遵教诲,绝不再问。” 太后没想到她这般识时务,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声,这才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又对宫婢说道:“去将林太医的信拿来,给姑娘看看。” 宫婢上里头去了,不一会,就拿出一个陈旧而精致的盒子,将盒子打开,呈现在林江琬面前。 林江琬看了一眼,纸页泛黄,上头的字迹果真是父亲的。 她急忙伸手要拿,手都按在那信上,才想起去看太后。 太后点头。 她赶紧歉意地笑笑,将信拿在手上,逐字逐句地默读下去: “奏嫣儿书臣犯死罪,幸得恩旨,如今与家室已别,交朝事已毕,再无牵念,求仁得仁,然当初一诺至死须臾不敢忘也,唯谨具奏文,愿君金安。” 短短几句,一眼便看完了。 林江琬之前也明明了说绝不再问,此时却仍旧不甘心一般,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面色惨白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咄咄打颤。 父亲认罪了,承认他犯了死罪 她所怀疑的,所尽力去探查的,都是她的幻想和假象 太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忽远忽近,让她几乎难辨真假。 “嫣儿是哀家的名讳,我们曾是莫逆之交,他与陆国公都曾立誓无论生死都要护佑哀家和皇帝谁知后来,却都离哀家远去了。” 她说着,声音哽咽。 不多时,泪如雨下。 当年她性子纯善,一进后宫便如同溺水一般,根本没有活路,要不是年幼时偷跑出府玩耍,早早与他们结下善缘,她如何能手脚干净地稳坐后位至今。 只是到了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不知进宫后受了何人所害,无声无息便绝了子,好在当年皇帝一心喜欢她,贵妃又心有贪念,愿将一子一女养在她的名下。 她这才有了瑞儿与永安这份依靠。 然没过多久,她便无意察觉了贵妃与她嫡亲兄长之事 她害怕之下急忙叫了二人前来商议,本以为陆大哥会责怪她,谁知陆大哥没说什么,反而是她以为一定会支持她隐瞒的林茂告诉她,如若瑞儿真是乱,伦所出,将来十有七八轻则智力有损,重则体肢脏器不全,难以成年。 百姓家若有此事,或许可以一赌。 然而她是天家的媳妇。 乱了皇家血脉反而是其次,更主要的是,若将天下交付于这样血脉之手,百姓何辜,大历何辜。 她吓坏了,可当时好不容易熬稳了位置,真没这两个孩子之后会是怎样 她不敢想。 她只能心怀侥幸,盼着瑞儿好,盼着林茂说的都不会应验。 只是经此一事之后,三人之间的关系就渐渐远了 她怕看见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怕他们会将此事告知别人。 这样彼此煎熬了几年,终有一日,他二人同来作别,陆大哥自请北上平乱,林茂自请南下为百姓治疗瘟疫,她松了一口气,劝先皇允准了。 再后来,先皇病重,弥留之际传位瑞儿,林茂又回来求见与她。 她想念从前的情谊,但更怕他再提当年之事,不敢见他,屡次拒绝,他便送来这样一封信,自己定了自己的罪名 她当时看见这封信的脸色,一点也不比现在林江琬好。 只是她懂林江琬的苦,林江琬却不知她的苦楚远胜于她她虽也怨林茂,但宁愿自己提心吊胆也没想过害他性命。 他却以死相逼。 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要离她而去了,她没的选,只得再劝先皇允准了。 默默无言之间,不知不觉两行眼泪滑落,她看了一眼林江琬手中的信往事已矣,难辨对错,然如今瑞儿为人聪慧勤勉,大历国事蒸蒸日上,这便说明她没错 是他们错了。 所以,往事究竟是什么样,还重要么 “你应能辨认他的字迹,他在信上所说的就是真相,你们所猜测的都不存在,就是他误诊害了先皇,自认死罪哀家也累了,你且先回去吧。” 林江琬在来的时候,想过无数次太后要如何对她,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太后宫殿的,只觉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脑里心里全是一片空洞,用手敲一敲,似乎还有回音嗡嗡作响。 那封信最后被重新装进盒子,拿回去了。 连同她对父亲所有的思念也一同割断,装走了。 她向前走了一段,远远看见一个高大身影,朝她疾步而来,辨不清那人是谁,却觉得似乎终于可以放心倒下去 等她再睁眼时,人躺在舒服的床上,身下被褥绵软厚实,屋子中飘着淡淡的药香,让人莫名心安。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这一倒下,必然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便不好意思自己大喇喇没事人一样走出去,只好轻轻叫了一声凤喜。 谁知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却地动山摇一般。 她一惊,本能将被子往上扯,扯到脖颈处只露出个头,准备迎接不知为何变成两百斤的凤喜。 陆承霆一进来就见她这样,顿时皱眉:“本王衣不解带照顾你好几日了,还能占你这个便宜不成” 林江琬没想到是他,想起之前最后见到他匆忙向她跑来的样子,顿时百感交集。 她松了松被子口,至少把下巴拿出来了,对他露出笑容:“多谢郡王。” 陆承霆见她醒了,眼中掩不住的放松和高兴,却故意伸着脖子往里看看,什么都没看见,“啧”了一声:“瞧你那小气劲,给看看能怎么” 林江琬知道他是存心的,加之这次的事情,令她大悲之后也看得更加清楚知道自己对他早已不同,也知道他对自己情谊深重。 能再见到,她也高兴。 她把被子又往下一截,连脖子也露出来:“不能再多了。” 陆承霆自己常在她面前开些玩笑,但那全是因为她太正经,此时她居然也会接他这种玩笑,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他眼中闪过绿光,张开怀抱就要往她身上扑虽然脖子平时穿衣时也能看到,虽然此时还隔着巨大的棉被可能连个肩膀形状都摸不出来,但他就是想扑一下。 “姐姐你醒啦”李玥哒哒哒跑进来,冲到陆承霆身后,尖叫:“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陆承霆看林江琬:“你先等等,等本王将你妹妹扔出去” “扔我”李玥哒哒哒跑走,“我去告诉祖母父亲二婶,姐姐醒了,让他们都来看姐姐” 陆承霆一楞,林江琬忍不住笑得口水差点喷出来。 “你们家都是什么妖怪”陆承霆一屁股坐床沿上,也不敢抱她了,气得心口疼。 林江琬看着他,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我给你揉揉。” 长辈们都要一窝蜂的过来了,还揉什么揉 陆承霆回头刚要严辞拒绝,正对上她的笑容。 他从未见她这样对着他笑。 这么温柔 他有些口干,喉头微动,不自然道:“那日宫里的事情本王都知道了,太后欺负你,本王会向她讨个公道。” 既然都知道了,还说太后欺负她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不过她心中还是暖暖的。 从那天最后看见他那么快就赶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当然,她的性子也不会厌世求死,只是那信里父亲说“家室已别,再无牵念”却没提她一个字,她巴巴地追来京城,得着这么一个结果心里的难过,若没有他这样护着逗着,她必然是永远也过不去了。 “这事就别再提了吧”她心中虽没放下,甚至还打算继续去查去想,但这只需她记着,却不需他在掺和进来,她斟酌着开口,“太后娘娘已经很仁慈了。” 陆承霆却摇头:“现在只怕不是你要提,而是太后要提了。” 林江琬惊到:“我昏睡了多久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陆承霆用“你家果然都是妖怪”的眼神看她:“旁人醒来第一句就该问这个,你睡了三日本王哪里都没去,在府里守了三日,结果你猜怎么着” 林江琬挣着起身,他回头扶了她一把,将枕头给她垫好:“这几日,右相那边闹起来了,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本王的疏忽,你还记得那日咱们见到右相与贺敬见面吗他带着金吾卫,便说明他压根没打算瞒着皇帝与太后,他这是打算正面相对呢。” 林江琬不可思议。 陆承霆便将后续的事情说给她听。 就她晕倒昏睡之后,京城忽然出了几个吉兆,先是七十老妇产子生下一个男婴,又是山中泉水忽然喷涌大量钱币,林中死树忽然萌发新芽,天空降下甘露后祥云浮空久久不散。 这种事,放在往日,他必觉异常,用不着宫里吩咐十二骑定然出动了。 然而这一次,因为林江琬的事情,他对宫中存了点不满,便没动,等着宫里人来找他才打算去管。 谁知太后和皇帝都太单纯,甚至压根没觉得这种事有何不妥。 听闻有大臣上疏说这是陛下仁德感动上苍,他们还高兴了一阵。 谁知紧接着,百姓中便隐隐出了一个传言,那传言说当今圣上并非先皇之子,乃是贵妃与其家兄所出,而真正的天子如今已经回到京城,所以京城才有了这些吉兆。 林江琬差点一头撞床柱子上:“这些事情,明显是右相做的,也太明显了吧” 陆承霆白她一眼:“那日见了宗女,想到少了一个娘亲,又遇上贺敬与他私下见面,又从你父亲的事情上查到迦箩有孕,从而推断出右相的打算你觉得这真的明显除了你我,怕是没人觉得明显吧” 林江琬无语。 确实,知道这些,还得在认识贺敬的情况下。 他说得没错,这事还真就是只有他俩知道了。 “所以我说,右相带着金吾卫出去,便是存心挑衅之意。”陆承霆捏了捏拳,发出咔的一声:“金吾卫不只他能调动,陛下和太后都能,就连本王也能偶尔借之一用,他是料准就算皇帝知道了也拿他无法” 林江琬微微皱眉,只觉自己漏掉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但思绪混乱一时也理不清:“外头都这样了,你还在这闲着” 陆承霆点头:“怕你醒来见不到本王,该难受了。” 林江琬: 外头传来脚步声,似乎真是李玥领着大队人马赶来,林江琬轻轻推陆承霆:“去忙吧,我没事了。” 陆承霆仔细看她眉宇,见真没事,想着又有那群妖怪家人陪着,心中也放心些:“太后与皇上确实催得急了,本王这就去看看,这件事闹得太大,平息起来要费不少力气但既然花了力气,总能再给你讨个封赏回来,不能让你白白委屈了,你在府中乖乖等本王回来” 他伸手拍她头顶,的声音难得轻柔。 林江琬一眨眼睛差点掉下泪来。 她连忙忍住:“等等” 陆承霆停住动作等她说。 “你一拍把我拍明白了,”她使劲揉揉脑袋,“太后骗我,我父亲的事不是那样的你把我带上,我还有话问她”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陆承霆听她刚醒就要进宫,而且还是去见太后, 自然不答应。 可林江琬已经掀了被子。 他愣在原地, 盯着看也不是,动手拦也不能, 只能任她三两下穿好了外衫,梳理了发髻。 “快走, 等下父亲祖母都知道我醒来,咱们就走不了了。” 她说着, 也不避嫌了, 拉起他就往外走。 出了院子, 回头一看, 果真见李玥领着浩浩荡荡一队人过去。 陆承霆喜欢听她说“咱们”, 低低一笑,反过来握住她的手,领她沿着暗处的小路躲开他们。 二人上了马车, 超宫中疾驰而去。 一踏进宫门,陆承霆表情就严肃了很多,林江琬这段时间都快忘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乍一见, 还是觉得是分威严。 他卸甲换装,不忘沉声叮嘱她:“一会进去之后, 就站在本王身后, 你非要问你父亲的事情倒是无妨, 只是贺敬一事莫要参与, 如今他们必是对贺敬动了杀机的,若再让人知道你与贺敬走得进,容易节外生枝。” 林江琬想了想,答应:“我只问父亲的事,别的不乱说。” 陆承霆看着她乖巧模样就心软,让内监将抬给自己的肩舆放下,扶她上去,自己在旁步行跟着,一路到了正西宫。 太后早就在里头候着了,来来回回地踱步,每隔片刻就要向外张望一回,就盼着陆承霆快点到。 她从昨日察觉这事不对劲之后,便先派人去了郡王府。 谁知传回来的消息确是郡王悲伤过度,不能出门。 她明知他故意赌气,却拿他没办法,只能先召集了其他亲信之臣先行商议,可没了他在,商议了一整天,那些臣子谁都拿不出一个办法章程,倒是最后有人说,不如让十二骑出手,杀了那位谣言中的“天命之人”。 说来说去,还是要落在陆承霆身上。 她这边着急上火,宿夜未眠,今一早就再派人带了一堆补品药材送去郡王府,可算是将人请动了。 听闻陆承霆到了殿前,她不等宫婢唱名回禀,就连声道:“快请进来。” 陆承霆领着林江琬进去,一前一后行了大礼。 太后正要说话,看着他身后那个身影,神色沉了沉。 她请他来不是要听儿女私事的,这种时候竟还带着林江琬进宫,可不是着了魔了。 尤其她和林江琬之间还夹着前几日的事情,他这样来,倒像是兴师问罪似的。 她心中头一回对陆承霆升起了些许不满,更埋怨起林江琬的不懂事。 “起来吧,哀家这里你还客气什么”她亲自上前,虚扶了陆承霆起来,却没理会他身后的人:“你可算来了,外头的事情都听说了吗” 陆承霆看了一眼太后,见她仍旧只盯着自己,微微摇头:“臣没听说,不过是琬琬说有事情要问太后,臣才来的。” 太后缓缓挺直了身子,居高临下望着林江琬:“哀家脾气好,但也不是谁想问什么就答什么的,你今日先回去吧,等哀家与郡王商议完大事,得了空闲再宣你来。” 林江琬犹豫着要不要起身,陆承霆已经走过去,轻轻将她拉了起来:“听话,先回去。” 说罢,拉着她往外走:“本王送你回去再来。” “承霆”太后在二人身后叫了一声,见两人停下脚步,这才叹了一声:“好了都留下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一来一回要不这样,哀家与你们同去,用哀家的銮驾亲自送她回府可好” 陆承霆见好就收,这才微带了笑,恭恭敬敬行礼:“臣不敢。” 太后一甩袖子,疾步走上凤椅,又让宫婢给二人赐座:“林姑娘的事情,稍后再说,本宫先与你说说这几日的事情。” 这一回陆承霆没有反驳,给了林江琬个安抚的眼神,表示一会一定让她问。 林江琬点头回应,静静坐在一旁,看他和太后一人一句地说起最近发生之事。 这些事其实她都听过一遍了,今早还是他告诉她的,此时却见他听得认真,时不时还接着太后的话提出几句问题,顿时觉得这天家情谊原来是这般复杂。 说起来皇帝太后对陆承霆算是很好了,但这样看来,这种情谊里他仍要小心谨慎。 终究不是亲人。 她忽然就开始走神,脑海里描绘起他的亲人来,其他的她不知道,只知他那位祖父陆国公,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十分厉害。 若他从小跟着祖父长大,说不定就不会这么凶这么霸道了。 她这边神游天外的功夫,那边已将来龙去脉说清了。 太后两只手叠在一起,紧紧握着:“这事来得突然,如今就算想要杀人除患,也得有个漂亮的杀法才是。” 她说着,看向陆承霆,等着听他的意见。 陆承霆眉峰紧皱,迟迟没有回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但其实,这些既然早在他来之前就听说了,他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打算。 贺敬这个人,是早晚都要杀的。 因为他身上的天家血脉太碍事了。 要保住现在的皇帝,贺敬必然不能留。 而且对他来说,想杀贺敬不难,想要个漂亮的杀法也不难贺敬身上正好有个当过山匪的污点可以利用,只需将他往日劫掠财物的落魄一说,那些“吉兆”便不攻自破,再找出一群被他劫掠过的“百姓”上京告状诉苦,到了那时,一个冒充皇家血脉帽子扣下去,杀他名正言顺,一切很容易就能会回到原点。 但他不想这么做。 他以往所杀之人,都是奸恶之辈,像贺敬这种除了在林江琬一事上让人嫉妒就没什么深仇大恨的人,他还真不想去碰。 他的打算,是想借此一事,除了右相。 “太后可听说,这人是右相寻来的”他微舒展了眉宇:“臣方才进宫时才听金吾卫中传言,说有人亲眼见了右相与那人相会太后请想,臣杀一个不难,背了戕害天家血脉的罪名被百姓唾骂也就罢了,万一杀了这个之后右相又变出来一个,这又该如何” 太后摇头:“不可能,最多只有这一个。” 陆承霆没有说话。 林江琬微微垂了眸子,太后果真什么都知道,她说只有这一个,大约也知道有个孩子流落到宫外了。 她张了张嘴,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还是想到陆承霆之前的嘱咐,硬生生地忍住。 太后几乎都快疯了,头疼地用护甲刮过额头:“承霆,哀家知道你与右相不合,只是杀他绝不是一件小事,他在朝中多年,门生众多根基深厚,杀了他,留下的烂摊子只怕三年五载都收拾不了。” “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的意思,还是希望此事无声无息地平静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除去那位传言中的天命之人,”太后终于下定决心,也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哀家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杀了他。” 陆承霆脸色微变,林江琬则是再也忍不住了。 “臣女有事回禀,望太后娘娘恩准那天命之人不能杀” 她说着,起身就要行礼。 陆承霆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没让她跪下去,他眯着眼瞪她,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好了不管这事的么” 陆承霆心中对林江琬的胆子简直叹为观止。 太后心意已决,这事就由不得任何反驳。最多是他在杀人时设法放过贺敬一马,但那也要细细谋划才行。 像她这样大喇喇跳出来的,简直就是把贺敬脖子上的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可看着林江琬那一定要说点什么的眼神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杀人太多杀出报应了,以至于找个媳妇到处不让杀人。 她那个表哥,还有她那个二叔,现在还有贺敬 她就不想想,侯府的命还在天家挂着呢,右相是坏人,贺敬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么多人,她还要和稀泥她以为她能保护所有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挡在林江琬面前就要跪下去领旨:“臣尊太后懿旨,即刻出宫” “真不能杀他,”林江琬不等陆承霆把话说完,爽快往前头一跪,又将他挡在身后:“太后,贺敬才是贵妃之子而陛下是迦箩之子” 林江琬跪得急,抢话也急,这句话声音便大了些。 一时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外头传来皇帝贺瑞的声音:“你说什么,你说朕是什么人的孩子” “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太后起身向皇帝走过去。 皇帝却对她摇头,只是看着林江琬:“你刚才在说什么” 这一回,太后拦不住,陆承霆也拦不住了,所有人都不知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林江琬原本是打算再问一遍父亲当年的事,来证明她的推论的,然而太后始终不愿意说,她也只能先将答案说出来,然后再一步一步往前推给她们听了。 “臣女见过皇上,”她行礼,直起身子重新看向太后:“十五年前,大历与北乞罕一战一触即发,臣女猜想,那时候,有北乞罕血统的宫妃,必然道自己活不久了吧” 这件事,是陆承霆说起铉雷时说的,说十几年前,大历人半点容不下北乞罕人,若是被人知道一点,下场必然很惨。 铉雷一开始像哑巴一样不敢说话,直到后来真正学会了大历语言才开口,也是怕人认出来。 百姓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宫中了。 本身宫妃之间的倾轧就从无止境,那位迦箩当时是什么境况从方才太后知道有皇子流落在外,也能听出一二。 她望着太后:“是您将那孩子放出去的吗” 太后微微一愣,这件事除了她自己,还真无人知晓。 她只觉林江琬的话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人不敢听,却又非常想听下去。 “哀家记得,当年迦箩没赶上好时候,有身孕时过于得宠,惹了不少众怒,而产子之后,两国交战,其他后妃进了谗言,她便被先皇赐了毒酒。 那孩子原本也要赐死,本宫一时不忍,便故意让手下宫婢在那孩子奶嬷面前弄掉了出宫对牌。” 后来那孩子便不见了。 太后自小就被人说她过于纯善,甚至愚笨,不是做皇后的材料,但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心中就十分高兴。 哪里会想到如今这孩子回来,却要抢她皇儿的皇位。 “所以,第一件事,是迦箩知道自己活不了。”林江琬点头,继续说起第二件事:“迦箩原是右相带回来的,孩子最后也落在了右相手上,他送他去汝城将他交给阮家抚养,蹭他信物,让人教他武功,等着有朝一日他会回来找他。” 这件事虽没什么证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 贺敬一来京城,便拿着东西去找了右相,右相当他是迦箩之子,可见对他的身份和来头知晓的清楚明白。 太后看了一眼陆承霆,想问他为何林江琬会知道这么多。 然而一旁的皇帝已经开口问道:“那第三件事呢” 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这两日,所有人都说他是贵妃与家兄所出,说他心智不全,甚至说他可能会忽然狂躁发疯。 他这才明白,母后对他的身体为何一直都那样紧张。 他真的很害怕。 所以,当他听说自己不是贵妃之子的时候,第一感觉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连他也说不清的希望。 林江琬的声音也抖,可是,却是因为悲伤:“回禀陛下,第三件事,便是我在父亲的医案中,找到了两张不同的脉案。” 她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她也是到今天才明白,父亲给真正的贺瑞诊过脉,所以才有两章截然不同的脉案,都写着同一人的名字。 医者的手指比眼睛灵,眼睛只能看见外表,而手指能直接摸到灵魂。 他发现孩子的脉象忽然变了,自然也明白人被换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贺敬才是贵妃之子,而眼前的皇帝贺瑞,是迦箩明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设法调换了的。 “这这怎么可能” 太后几乎昏厥,硬撑着身子去看皇帝。 可这一看,竟真从他眉宇间看出了些许迦箩的影子。 林江琬的眼泪已经滑落,陛下叫什么,又是谁的孩子,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的父亲,白白死了。 她闭了闭眼,似乎能想到父亲当时的样子,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娘娘说我父亲误了先皇病情,可否告诉我,他在十五年前,为何要去南郡” “因为”太后两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难道难道不是为了躲着哀家” 林江琬摇头:“脉象这种东西,没法形容,也说不清楚。可我父亲既然已经写下了脉案,便是知道了真相,他明知道两个孩子被调换了,查找寻访对他来说一点不难,他只需打探右相的行踪,必然会一路追查到南郡” 他找借口去了南郡。 可汝城却被阮家封了城门 他等了多年,等能进城门之后,阮家也早已绝了户,这样种种阴差阳错之下,他最终没找到贺敬。 林江琬红着眼看向太后:“父亲他什么都知道,也明知皇上身体不会有恙,又为何要躲着太后” 他根本就没有躲,太子登基,他最后一次回来见她,是想告诉她实情的。 父亲留下的那封信根本不是认什么毒害先皇之罪。 他认的是当年不查之罪。 是告诉太后,他哪怕舍下一切,也会一直保护她。 可是 “可是哀家却以为,他在以死相逼”太后眼神空空,看着前方,目光穿过林江琬,穿过陆承霆与皇帝,一直落在遥远虚无天边:“哀家平生第一次下狠心,去做了一件像是皇后该做的事情,就是让先皇赐死了他” 她起身从凤椅上走下来,却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在地上。 “母后” 皇帝和陆承霆快两步上前,左右将她扶住。 可她已经脱了力。 只听她喉咙里发出好似笑声一样的哭声:“林大哥你明知嫣儿愚笨,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为什么”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太后哭得声音嘶哑, 连那保养得宜的容颜也似乎在一瞬老去十岁。 她神如死灰, 双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靠在太子的怀抱中僵着身子沉沉喘气。 陆承霆见她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起身回来扶起林江琬, 将她拉近自己。按住她的脑袋给她擦眼泪。 “本王带你回去。” 林江琬再也忍不住了,顺着他的手撞进他怀里,双手揪着他衣襟:“我父亲他没有罪。” 这里是正西宫,是太后的地方。 太后能放声的哭,而她只能哭得克制,她声音又轻又柔,硬带了执拗,像是非要在这地方说出这句话。 “我父亲他没有罪。” 陆承霆心里又疼又闷,将她紧紧抱住:“是, 你父亲没有罪,本王早在第一次知道你身份的时候就说过了。” 那时他与她都没料到这后头会有这么多事。 他对她说:世上最无用的两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与太医院的药方,你父亲他兴许是代人受过罢了。 林江琬想起那时的情景,渐渐停了泪, 一时恍然。 当时以为他不过闲闲一句事不关己的安慰, 她还在心中生气暗自嘟囔他才没用,谁能想到一路走来, 走到最终的真相面前时,陪着她的人竟然是他。 真是难料造化。 太后若对父亲有半点信任, 即便那书信写得再令人误解, 也不至于落下这样下场。 可见两人的隔阂不是一两日了, 所以才会认定他是回来祸乱她们母子的江山的。 可父亲赴死前,就真的没有提自己喊冤的机会吗他心里,除了一大半的不得已,又是不是也有一小半的心甘情愿呢。 她贴着他的胸膛,恹恹去看几乎哭得晕厥的太后。 父亲赴死之前心中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而从今往后太后又将是怎样的心情,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他们之间,她不过一个外人。 她从悲痛中抬起头,正对上他关切的目光。 “带我回去吧。” 陆承霆弯身一捞,将她横抱起来。 “承霆”身后皇帝叫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从今往后可就艰难了,陛下也要更坚强才是,眼下什么都别多想,先照顾好太后娘娘,臣虽不是林茂,却也不会舍下陛下。” 他说完,带着林江琬出了西宫。 等回了郡王府之后,老夫人和侯爷一听说消息,也顾不上客气了,连忙追到林江琬的屋里。 林江琬双眼通红神情憔悴的样子落在众人眼里,莫说老夫人二太太与李玥,就连李勋都心疼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一醒来就进宫,进宫一趟又变成这样”他有些凝重地看向陆承霆:“小女有不懂规矩的地方,还劳郡王多多照拂啊。” 林江琬被陆承霆一进来就放在了床上,她听李勋这样说,连忙替陆承霆解释:“父亲误会了,是我执意要向太后问清养父之事,谁知真一步步问明白了,我自己又受不住反倒是郡王替我担待颇多,连累郡王了不少。” 李勋微微一愣:“你养父的事查清楚了” 这可不是见小事,能翻起来多年前谋逆的大罪,不用林江琬说,他也能想到陆承霆在其中承担了多少。 他对陆承霆拱手:“先前的话,是某鲁莽了,郡王莫怪。” 陆承霆怎会在意这样的小事,摆手:“侯爷客气,这件事本王除了杵在那里当了个盾牌,还真没帮上什么忙。” 说起来,都是靠林江琬自己的细密心思,才终于将这案子解了。 林江琬摇头,也带着感激的目光看他,若没他,她连宫门都进不去,谈什么追问当年之事只是她这会心中还是伤感难过,也不想将之前的事情再讲一遍了。 陆承霆难得随和,让她先躺下休息,将满脸疑问的李勋和老夫人等人请到外头,然后亲自把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与她们听。 几人越听越是惊心,尤其是听到事关皇家之事后,二太太立刻起身,搀了老夫人,又将李玥和婢女都带了出去,再没有进来。 屋子里只留下李勋听到了最后。 李勋捻了捻胡须,长叹一声:“林茂若泉下有知,兴许会稍感慰藉不管他与宫中那段烂账有多令人心寒,至少琬琬待他犹如亲父,也算还了他收养照拂的恩情。” 李勋心中清楚,事情真倒了那一步,林茂扔下林江琬不管也不告诉她,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否则恐怕真要牵扯进去一股脑全斩了。 只是自己说到底还是更偏心琬琬,心疼她被养父抛下之后的彷徨岁月。 陆承霆也深有体会。 从大局上看谁都不容易,太后,皇帝,林茂,每个人都站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身上的重担是整个大历皇家甚至天下苍生。 他们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和取舍,这没什么可置喙的。 可远在千里之外的林江琬有多无辜 她什么都不知道,苦等着父亲回来,却等来他被抄斩的消息。 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剩下她一人,林茂除了那只箱子,什么都没给她剩下,甚至连她的身世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那么小的一个人,抱着那箱子,穿过五年的光阴,穿过由南到北的半个大历,一步步来到京城,走到太后面前。 哪怕到现在,一切水落石出。 她心里的苦楚,也还是得自己受着,慢慢熬度过去,谁都无法替她承受一二。 “太后受的打击也不小,怕是要静养一阵了。”他沉声与林茂商议,“正好趁这时候,绕过她去求皇上恩赦,看看能不能重建林家祠堂,让琬琬以后有个祭拜的地方。” “还是郡王想的周到。”李勋叹息点头,“太后如此伤怀,必也是后悔的,只要不故意去她面前打皇家的脸面,如郡王所说,低调些将此事办了,她也不会追究。” 陆承霆向里屋方向看了一眼,他恨不能替她发愁替她难过,可真能帮她做的,也就只有这点小事了。 李勋又道:“林茂之事算是了结了,可皇家之事接下来要做何打算” 外头的流言还未平息,右相那边还势在必得。 如今陛下皇位岌岌可危,郡王府,侯府,虽说各有本事并不怕事,但与右相却是对立的, 真改天换日,他们都是首当其冲。 说起这件事,陆承霆又开始心疼林江琬了:“太后真该重重恩赏于她,要不是她在这关卡上查清了当年血脉混淆一时,此时除了让本王去大杀四方,还真就没别的办法了。” 要么杀了贺敬,要么杀了右相,哪一种不都是后患无穷 而林江琬弄清了当年的情况之后就不一样了,若是右相知道他手上的贺敬,才是那个他口中贵妃所出的孩子,这出戏还唱得下去吗 李勋道:“不错,右相将迦箩送给先皇,又护着迦箩的孩子长大,自己还去同北乞罕勾结,要朝廷议和,是打算做个一统南北的千古贤相么不过不管他是怎么打算的,迦箩之子是宫里的贺瑞,而他手上的贺敬,莫说跟北乞罕没有半点关系,说不定与先皇都无关他这算盘便彻底落空了。” 说道这里,他又迟疑了一下:“琬琬所推论的那些,太后之所以相信,那是因为这事本就是太后娘娘做下的,两边一对,对上了,她自然明白这就是真相。” 可右相那里 陆承霆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想让右相罢手,便要告诉他两位皇子的真实身份,但是没有证据,他如何会信 总不能像对待太后一样,让林江琬跑到右相面前说,“我发现了我父亲的两份脉案” 右相那老奸巨猾的,能信才怪。 李勋急道:“这该如何是好” 陆承霆看他的眼神带了点复杂:“侯爷忘了当初与我说的话了吗你说本王的祖父陆国公乃是当世不二豪杰,是大英雄,叫本王诸事都要听从他的。” 李勋想起来这一遭了,那是他刚来京城见了皇帝之后,憋了一肚子气,跟他面前撒气来着。 他正要拱手道歉,脑子忽转了个弯:“郡王是说” 陆承霆点头:“不错,十五年前离开朝廷的,不止林茂一人,还有陆国公他选择北疆那块穷苦地方守着,跟北乞罕打个你死我活,说不定也跟咱们陛下身上这一半北乞罕的血统有关。” 至少,他跟林茂兵分两路,同时离开,说明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李勋有些呆愣,眼中闪着说不清的光芒:“那年,国公爷与我说,朝中不日恐生巨变,要我辞官南下,我当时就觉得,他是要将我留做一条退路。” 万一真乱了,万一他有意外,他也一定会守着皇帝,守着大历直到最后一口气。 “留做一条退路把当年才几岁的他扔京城里,也是退路么未免也太神机妙算了。”陆承霆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习惯性挥散不去想,继续之前的话题,“陆国公主战,与右相意见相左,他又是当年的知情人这天下大事,总不能都叫琬琬揽了去,右相那边,陆国公也该出一份力。” 李勋双掌一击,瞬间瞪大了眼睛:“妙计妙计” 右相手中的筹码已经出了变数,若能再加上国公爷这个现成的人证,和他在北边的根基分量,这件事原本的三成胜算立刻变成了八成。 李勋一时只觉心中豪情激荡,伸手拍在陆承霆的肩头。 “贤侄那日说自有打算,难道早打算要利用国公去除右相,又或者是用右相去削弱国公,坐收渔利” 陆承霆以前一直觉得李勋过分认真,尤其是对陆国公的信奉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所以不愿意与他多说。但这下看来,他能这么大方地跟自己说起坐收渔利,也算是想明白了。 各人有个人的看法。 李勋再信国公,他这个做孙子的却至今都不知祖父究竟是善是恶,当然要先一探究竟,再借力打力。 国公若行恶,与右相正好互相消磨。 而若真如李勋所说是当世不二豪杰,自己能伸能缩,就是不计前嫌乖乖给他当孙子又能如何 李勋笑得爽朗,显然是对国公爷十分自信。 “还有一事,”陆承霆也笑着反握住李勋的手:“本王觉得侯爷说得不错,本王是该事事谨遵祖父教诲,这除了英雄气短的天下大事之外,儿女情长的婚姻小事,也该遵从了” 李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里屋传来“哐”的一声。 似乎是有人偷听砰翻了花架。 他瞬间想到当初林江琬为了看陆承霆一眼,穿得花枝招展的去爬他书房外的花树。 他叹了一声,摇头笑道:“留不住了,留不住了是该商议个日程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李勋见事情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又往屋里看了一眼, 屋里静悄悄的,仿佛刚才那一声是他的错觉一样。 他收回目光,脸上挂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对陆承霆道:“从前对郡王诸多偏见, 今日一谈,才知郡王胸有丘壑,既然无论朝事家室郡王都早有打算,某也不再多言,这就先告辞了。” 陆承霆得了夸奖,十分懂事地起身, 像个正派君子一般谦虚了两句, 便与李勋一同出了林江琬的门。 然后 等李勋走到岔路与他分别之后,他转了两个弯又绕回来了。 他这一去一回, 不过片刻功夫,进门环视一圈, 一切都还跟他走的时候一样。 再走进里屋。 一踏进去果然就见地上撒了满地泥土,桌案前花架倒了, 插枝矮梅从盆子里跌出来, 歪在屋子的角落。 而屏风后的床上,林江琬睡得平平整整, 被子一直蒙住半个下巴, 连喘息声都无。 他走过去, 在床边坐下:“装睡不是这样的, 至少要有些鼾声才像,你这样的是装死。” 林江琬没动,只是脸唰地红了。 陆承霆见她还要装下去,伸手去揪她被子角。 林江琬果真防范严密,一把将被子抓回来塞进身体下头,睁开眼睛看他:“郡王不是随父亲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陆承霆没得逞,心中悻悻,但见她裹得像只大茧,只露出羞红的脸颊,一样也十分可爱。 于是放过她的被子,道:“侯爷都走了,本王怎么好独自留在你屋里让他看见要嫌本王不成体统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林江琬见他居然说得认真,之前的伤感连同之后的羞涩全气忘了。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变成一个折叠的茧:“万一叫父亲知道了呢” 陆承霆惊讶:“你竟然以为他真不知道” 林江琬瞬间泄气,刚才父亲在外头说的话她都听见了,父亲听见花架倒了都装不知道,也是做表面功夫的高手。 她哼一声,不说话了。 陆承霆知道她心情本就不好,也不敢太逗弄她,隔着被子将她整个端起来,放到自己身边:“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外头的事自有本王与你父亲去做,你这两日什么都不必想,就安心休养,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只管张口。” 林江琬愣了愣,轻轻叹了一声。 她从来就不是个有目的有计划的人。 小时候有一次听隔壁小七说家中做了肉丸丝瓜汤,馋得她流了半天的口水,回去央着母亲做。 等到了晚上,饭桌上果然多了一道汤,只是汤中却没有肉丸,只有丝瓜。 她居然压根就没发现,照样吃得心满意足,直到第二天跟小伙伴吹嘘时,张嘴发现自己想不起肉圆的味道,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这辈子,什么都没想得到过,就像那碗汤一样,给她肉丸也好,不给她也行。 在今天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最想的事情就是弄明白父亲的案子。 但她也就是想想,若真做不成,大约她也会就那样继续过她的日子。 而现在,这么难的事也被她做成了,她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陆承霆等了一会,居然只在她脸上看见一片茫然。 他隔着被子摇她:“醒醒,你别装傻,事情还多着呢。” 林江琬被他晃得舒服,眯着眼睛看他:“什么事” 陆承霆声音洪亮:“绣嫁妆。” 林江琬瞬间清醒:“之前借了太医院的医案,早晚要还,我想花功夫誊抄一些,还有我父亲留下的那位夫人,我也想接她出来照顾。我还想骑马出去玩,刚学会的,还没出过门呢还想吃京里的鱼,听说你们这儿的鱼能过冬,过冬时候水特别冷,鱼就特别肥美,京城里烧鱼最好的酒楼是哪一家” 林江琬从第一次进宫以来就一直感觉重压在身,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要生一场大病,谁知被陆承霆一句“绣嫁妆”一逼,居然逼得整个人精神抖擞,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是必要排在嫁妆前头的。 陆承霆一脸不痛快,凶巴巴瞪她。 她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他冷哼一声,面上仍旧很是不满,却能瞧出放心不少。 “明日一早,本王来接你,咱们一同骑马出去转转,去悄悄接林家夫人回来照顾,去吃最好的鱼,抄书的事情就让你妹妹李玥抄怎么样,正好练练她那手烂字,也是为了她好。” 林江琬眨了眨眼,以前没有他的时候,她都是将就的,想什么能成一半就不错了。 而听他这口气,就像是她要了一碗肉丸丝瓜汤,他不但一点没克扣她的肉丸,还给她摆满了一大桌子菜这种想什么就能成什么的感觉,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抿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听郡王的。” 陆承霆这下非常满意了,看看时辰不早,喊人进来给她收拾地上的泥土,吩咐晚上厨房不间断地备上粥食,要是饿了可以随时取用,又将她重新推倒放平,这才再次离去。 当晚,林江琬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她还睡在从前那陈旧闭塞的小屋里。 父亲就在屋中,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尘封已久的官服,那官服许久没穿,连金带扣都拆下来换了银子又买了药材,去接济治疗那些穷人。 父亲望着官服上被虫蛀了的小洞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但隔了很久,他还是起身将官服装进了一个包裹,背起他的药箱走了。 药箱子是父亲从不离身的,不管只是去隔壁腿伤的大娘家,还是去更远处要翻山过河的村落,他都会寸步不离地带着。 林江琬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知道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她想要哭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就在她感到痛苦害怕的时候,父亲居然又回来了。 他走到她的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发,解下了肩上的箱子,放了在她的手边 林江琬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赤着脚去把医药箱子抱上床。 那只箱子实在算不上干净,惹得凤喜连连惊呼,却拦不住。 她重新钻进被子里,将箱子放在膝头上,然后将脸贴上去,感受着箱子上淡淡的药材香味。 她怎么那么傻呢。 她只记得自己当年一觉醒来,父亲抛下她走了。 就没想过,这个箱子为什么会留在了她的手上 父亲的世界太大,装的都是太后、皇帝这些她当年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人,但除去那些人之外,在他心里还是当她是他的女儿的,他有他自己的选择,但同时,也把他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也是唯一能留下的,都留给她了。 “姑娘在跟箱子说话” 一个声音忽然飘进来吓了林江琬一跳。 她定睛一看,来人绿衣翩翩,脸上挂着和煦笑容,可不正是贺敬 也就只有贺敬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她连忙将箱子放在一边坐正身子,有些焦急地看他:“你这些天去哪了,我之前还有事想找你帮忙呢。” 贺敬微微一愣,笑道:“我这些天无非就是在京中转转,寻访一些故人,姑娘找我有事” 林江琬郁闷了。 她找贺敬要办的事,是之前想把被太后关在般虚寺里的长辈偷出来,给她治病,然后问出父亲一案当年的实情。 谁知眨眼间事情就发生了巨变,这时候再跟贺敬说这事可就不合适了。 她还有好多别的话想跟他说。 可偏偏那些话又不能说 “都是些小事,你当时不在,我就找长风他们帮忙了。”她摇摇头,略过自己的事情不提,有些犹豫地问道:“你在京中还有故人吗寻访到了吗” 说起这事,贺敬一直带着笑容的脸上也多了些感概。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姑娘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卖妙郎的故事吗后来妙郎找到他爹,他爹却已经死了,家中留下一个兄弟,只怕容不下他。” 林江琬心中为难,几次话到嘴边还是转开来:“你上次不是这样讲的。” 贺敬又笑了,笑容中却并没寻亲不得的凄苦,反而是有些意气风发:“这次不同了,他兄弟容不下他,他自己也要将家业夺回来的。” 林江琬心中像是被捏了一把似的,那天她在宫中揭露的事情,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陆承霆事后必然也设法盘查隐藏了,以至于并没流传出去,看样子右相和贺敬那边还不知道。 她紧盯着贺敬:“其实妙郎这些年自己一个人过得也挺好的,他有本事,不一定非得要去抢那份祖业。” 贺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笑容终于淡了些。 他摇头:“我以为姑娘也曾流落在外,应该是最懂妙郎之人妙郎哪里是为了那些祖业死物人生而在世,谁不想认回自己的亲族父母,况且那些都是他应得的,他为何要让” 林江琬暗暗捏被子。 话是没错。 可还不是因为你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 天家哪能用寻常人的血脉人伦去定论谁是应得的真正应得的,都是靠手段搏杀和天机运道罢了。 只是走到这一步,谁劝得住谁呢 就像当时在太后面前,陆承霆不让她多问多说一样,她还是要问要说,哪怕明知一不小心会将性命填进去也义无反顾。 贺敬见她欲言又止,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见陆承霆从屋外进来。 “琬琬不懂什么妙郎,她从小寄在非亲非故之人家中,最后还是堂堂正正的长成了,说起来境遇倒是与本王差不多,就算要懂,也是更懂本王。” 陆承霆说着,走到她的床边,挡住贺敬的视线。 林江琬满脑门汗,不提到罢了,一提才发现感情这么一圈人,没一个是亲生亲养的。 大家都是可怜人,谈什么懂不懂呢 她从背后拉陆承霆的衣角,陆承霆不理她,只冷眼看着贺敬。 贺敬脸上仍是笑,只是那笑与从前不同,像张风干的糯米壳子面具。 “看来郡王府已经不欢迎在下了,也罢,此番就当作是在下与郡王姑娘辞行吧。”贺敬目光扫过林江琬,带了些不舍,然最后还是落在陆承霆的脸上:“不过郡王莫要忘了还欠着在下一件事,若下次再见,恐怕便是郡王兑现诺言之时了。”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贺敬说完, 拱了拱手,后退了两步错开位置, 望着林江琬, 用手指朝她轻轻一点。 然后不等两人有什么反应,头也不回地跃出门廊,两下消失不见了。 陆承霆本能起势要追。 林江琬连忙叫住他:“郡王莫要追了, 让他走吧。” 陆承霆转身回来, 坐在床边不说话。 林江琬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表情她以前经常见他冷着脸, 口出恶言, 但那种样子通常都是欺负她,他自己却不见得有多生气。 而现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对她的态度也没抱怨冷漠,却能让人觉得他是气到心里了。 她想了想, 大概想出来一点原因。 贺敬先是说要他履行诺言,偏又用手指遥遥指了她那一下,虽然隔着老远, 但不知为何就像是点在了她的鼻子上那意思好像诺言与她有什么关系似的。 她摸摸鼻子。 这可真是冤枉。 她在被子里蠕动了两下慢吞吞蹭到他身边:“不让你追他,也不是护着他的意思我是说, 出了这些事之后,他再进出你的府邸也不是事,不如就此别追了, 让他走吧。” 陆承霆不说话, 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他并不在意贺敬住在哪儿, 就算他一直住在这儿也碍不着什么事。 他介意的是说好今日一齐去骑马吃鱼, 他早早准备上了,却迟迟不见她来。 赶过来看个究竟,就看见两人在屋里说话。 说话也就罢了。 最刺目的还是他俩之间那种与他无关的交情。 虽说放他走合情合理,但她那心软的性子,就真没有一点护着贺敬的意思 林江琬有些内疚。 眼下时局不明,贺敬那边究竟如何还不知道,她不会分不清敌我,更不会因为一时心软就去乱做好人,所以她什么都没告诉贺敬,就像贺敬也什么都没告诉她一样。 但之所以不让他追,确实还是还是怕他们这就打起来,说起来是有一死死的袒护之意吧。 就一丝丝。 他就真生气了啊 她自认为笨嘴拙舌从来不擅长宽慰别人,可看着他这么高大雄伟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忽然不吵不闹地坐在这儿,而且这事还是因她而起,她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像是懂了他的寂寥落寞。 她轻轻拽他袖子,低头轻声道:“郡王别气了,我虽打过贺敬的主意,但也就是口头上的,其实心里清白得很方才他来,说起妙郎的故事,郡王听不出吗,他就是来告别而已。” 陆承霆没动,只目光斜了斜。 看见一只白软的小手拽着自己的袖子,又听她这样软声软语地解释 “你还知道自己打过他的主意”他冷呵一声,狠心将目光重新挪开:“你这身衣裳又是怎么回事之前本王来的时候被子蒙得严严实实,与贺敬闲聊说故事,就能只穿着里衣了” 林江琬低头一看,被子不知什么时候滑下肩头,露出里头的衣服。 她之前醒来下去拿医箱子上床,然后是重新钻进被子了,贺敬进来的时候,她也裹着呢。 这分明是刚刚为了伸手拉他时才掉下来的。 况且这身衣裳并非贴身那种微透的细布亵衣,而是昨晚他走后,凤喜来给她梳洗重新多套了一套厚重月白绸的,领襟处还秀了芙蕖,素日在屋里当常服穿也可。 她急着掀开被子指给他看:“今日与昨日不同,除了颜色素淡些,这衣衫便是罩在外头穿也可。” 陆承霆目光一闪,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开阔,又岂会因为生气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见她掀了被子,几乎想都没想就将生气的事放在一边,先转过头来看她。 床榻上的人小小一团,抱着膝坐着,被子掀开一半,只掩了双腿双足,上半身的那白绸里衣柔柔贴在身上,勾出她胸前丰满与纤细腰肢。 大约是因急着解释,她气息微喘,两颊生殷,樱粉的唇微微开启,露出小半雪白贝齿的边沿 他喉结一动:“这当真能罩在外头穿的” 林江琬总算听见他说话了,连忙点头,乖乖巧巧道:“真的能。” 说罢,就见他望着她,不知在琢磨什么。 她小心翼翼仰视他,只觉他明亮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抹幽深。 “郡王那” 她一句“那咱们别生气了”还没说出口,就被陆承霆忽然一把揽住了腰。 她低低惊叫一声,人却已经紧贴上他的胸膛。 陆承霆有香软入怀,早就不生气了,他一手轻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另一手顺着她身后披散的长发抚进去,待摸到她身上凉滑柔软的衣料时,嘴角露出一丝笑。 “既然能这么穿,那往后多做几套,以后只有你我二人之时,你在本王面前也不用穿衣裳了,都这样穿可好” 林江琬自从被子掀开那一刻,就成了一只张开壳的软蚌,根本没了半点防备之力,只能任由那人以研究衣料之名将前前后后都看了个遍。 等两人磨蹭到能出门时,已经是晌午日头老高的时候。 陆承霆见她着人牵出高大的芦花马,上前帮她整了整鞍:“你不是喜欢白鼻梁的枣红马之前听李玥说,似乎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小红枣” 林江琬瞪他一眼。 贺敬的事情这就不提了方才在屋里,虽是隔着衣服,虽只是瞧瞧,她这浑身上下还燥热发烫呢 他就没事人一样 她咬咬嘴唇:“小红枣送了李玥,我瞧着她们俩跑起来都哒哒哒的,再说父亲不许她骑马,她也只能牵着在府里来回跑着玩,大马给她也不合适。” 陆承霆完全不介意她这点小情绪,心满意足地扶她上去,自己也翻身上马行在她身侧:“你这大马爱喷鼻响,李玥见了本王也爱喷鼻响,说起来也跟她相衬,要不都送了她,你到本王马上来” 林江琬微微一愣,想到李玥每次见到他时那气哼哼的倔强样子,忍不住想笑。 但听了后半句才反应过来。 她红着脸拽了缰绳,轻轻挥了鞭敲了一下马臀,越出半个身位去:“我已经学会骑马,就不劳烦郡王了。” 芦花大马很是争气,大约是早先被人跟小红枣比较,它就很不服气了,如今一听又要被送人,顿时昂首挺胸拿出十二分精神,大踏步向前跑去,很快就将陆承霆甩下了一截。 林江琬得意地用手蹭蹭马鬃,轻拉缰绳稳住方向,想让它更快些。 “想让它快,不是这样的。”陆承霆的声音慢悠悠传来,“应该这样” 林江琬才刚得意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追上,顿时泄气,正想说自己会,就见陆承霆指着大腿让她看。 “这里,用力,夹。” 林江琬的脸顿时更红更热起来。 他的腿平时看上去就十分修长有力,骑在马上更显肌肉坚实,尤其他微微用力示范给她看的时候 她轻轻叹了一声,算了,就当看回来了,也不吃亏。 她试着学他那样双腿用力向里夹去,下一刻,芦花马忽然停住不动,一脸困惑扭头,似乎想问她到底什么意思。 她还是第一次被马用这种眼神看着,顿时大窘,也忘了之前两人还在拌嘴,求助地看向陆承霆:“为什么我不行。” 陆承霆看着浑身不动,坐得端端正正,却唯有两条腿在用力夹马的她,顿时笑出声:“马肚子又不是机关,你得先将自己看做与它一体的” 他说着,伸手在她马臀上一拍,让马继续前行:“听着马蹄的声音,前两下是连起来的,中间有一个空隙节奏,然后又是两下。” 林江琬仔细听着,果然,马蹄声“咔哒咔哒”响起。 陆承霆继续道:“你听着这个声音的节奏,就能感受到马的起伏,你要随着它一同上下,然后便能明白我让你夹马腹是什么意思了。” 林江琬想了想,虽然还做不到,但意思已经明白了:“是用我的节奏和力量去影响它” 陆承霆赞赏:“正是如此,骑马一是要平稳重心不摔下来,二就是会驾驭节奏否则你就只能算是被马驮着走而已,算不得会骑马。” 林江琬听他说着,眼中渐渐泛起光芒,心里也真来了兴趣。 之前铉雷教她那回,因为她忙着给铉雷下毒,并没太用心,所以便只是学会了在府邸里均速绕圈。 现在一想,那可不是被马驮着走了吗,只要马匹优良温顺,再通些人性,哪怕她睡着了,马也能驮着她走。 要不是今天出来在街上跑一跑。 她还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门道讲究。 她顿时觉得出来一趟不错,不但一洗之前宫中带出来的郁闷之气,学了新鲜有趣的新本事,更还能用眼神将他之前占去的便宜又占了回来。 她挺了挺身子,重新看向前方:“再来,郡王来追我,这回若是能追到,归山林斋的鱼就由我来做东”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陆承霆看着跑在前头的背影, 嘴角微微一勾。 要么说他一眼就瞧上了呢。 这样好的狸猫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天大的事说干就干,而且干得十分漂亮,能做到这一步就是放在男子身上也极为不易,她小小年岁便能做成, 不但替养父洗刷了冤屈,更顺手将整个大历的国事正了正。 要硬说有一点遗憾,那便是他暂不能将她养父的清名昭告天下,也不能在这时候就去给她求个封赏。 不过话说回来, 对于林茂来说, 他当年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就说明根本不在乎那些名声,反而是他一心相护的太后终于知道他一片苦心, 才是真正的告慰。 她呢,不愧是林茂养大的, 竟也对名利不屑一顾。 从头到尾,无论是最早时侯府的事,还是后来林茂的事,或者是他和贺敬的事,她看重的都是亲情,是仗义。 这次面见太后,她看着傻而冒失, 实则再通透不过抓住机会时就拼尽全力, 尽力之后无论什么结果都认命接着, 不贪不嗔, 不多纠缠。 这番做派, 在外人眼中,应说是与林茂当年之举如出一辙,然而他却瞧得明白,她聪敏重情,终于是比林茂更胜了一分。 当然,最让他喜欢的还是大事落定之后,她也没歪到贺敬那边去,他因贺敬不痛快,还反过来安慰他。 又让他狠狠见识了一番她的宽容与温柔。 就这样的,贺敬想来同他抢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莫说他注定当不成这天下之主,就是当上了又能如何。 那厮若敢用她做筹,别说欠他一诺,就是欠他十诺,也定打得他找不到回汝城的路。 林江琬正在努力揣摩座下“节奏”,就听陆承霆的声音又到了耳朵旁 “春闱会试与花朝节两日都是好日子,宜纳采,宜嫁娶的,你觉得怎么样” 她惊得差点坠马,紧拉住缰绳不够,还紧紧揪了一把大芦花的鬃毛才稳住身形。 这人在后头半天没动静,她只当自己骑术精进的如此之快 谁知不见他使劲就追了上来,还一来就扔下这么一句。 “什么怎么样”她声音有些哆嗦:“春闱与花朝都挺热闹,出去转转是不错的。” 陆承霆不许她装傻:“本王是说,那日将咱们的事情定下来,你觉得怎样” 什么事,嫁娶的事 林江琬一见躲不过,将刚学的双腿夹马运用自如,猛地朝前窜了一截。 她一边慌慌张张朝前逃,心思却全落在身后陆承霆身上了。 想到两人这么长时间的经历,想到从侯府时起就多多得他襄助,想到父亲的事情若是没有他奔走取证自己跟本不可能办成,加之确定他们也算是“父母之命”了,常日里都不大防,被他又摸又看的这婚事她心中也是认了。 但哪有这般儿戏的 春闱与花朝离眼下隔着不足十日,他张口就要纳采嫁娶 她 林江琬直咬牙。 其实这一路至今,她都觉得他很好,她心里也是喜欢的,但要说嫁娶,她就是,就是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让她有种面前佳肴分量太大,上菜太快太热,以至于“下不去口”的感觉。 陆承霆话已出口,不得个答复岂能罢休。 他纵马追上:“怎么,你不愿意你方才还盯着本王的腿看了又看” “谁看你的腿了,你小点声”林江琬从马上一跃而起,两手松了缰绳就去捂他的嘴。 陆承霆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接住:“急什么急什么” 林江琬双腿还跨在马上,身子却险些跌出去,现在正被他大手托着,要不是他与芦花都稳当,她这会早转到马肚子下头去了。 她羞得一脸红,推开他,自己重新拱回马上。 “郡王莫要诓我,春闱会试万事皆宜,算不得宜嫁娶的,花朝是女儿家的节日,自古就常传那日宜招赘纳婿,哪里是纳彩嫁娶郡王莫要为了拖累我不让我快跑抵赖我一顿饭钱,就连自己都豁出去了” 陆承霆微微一愣。 其实刚才说完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莽撞了。 要知道狸猫可不像别的女子,万一真说出一句“不愿”,他这脸面朝哪里搁去再说他既要娶她,必要给她最好的,不到十日的功夫也确实仓促。 但按她的性子,没说不愿,便是愿意了吧 他紧绷的身子松了松,又恢复了从前一贯沉稳冷淡,重新拉了拉缰绳朝前慢慢走着,若无其事盘算道:“你确定是宜招婿而不是宜嫁娶那不成了,本王不能入赘,待空了回去再重挑个日子吧。” 林江琬长长松了一口气:“郡王别在同我说这些个了,就算要说,也该同父亲说去。” 这话中的意思,更像“愿意”了。 “你说的都对,”陆承霆心头浮起一丝淡淡的甜,想来想去越发不愿久等:“其实现在也同入赘差不多,满府都是你家的人,本王是该同你父亲好好说道说道,否则也太过吃亏。” 林江琬再听不下去了。 有这人跟在身边,满脑子全然都被他那些浑话填得满满的,自己想为之前宫中的事情伤怀都没空。 她端正了身子,用力策马,甩开背后看似一脸正经实则坏了心肠的家伙,直朝归山林斋而去。 吃鱼的地方不远,这样全力策马很快就到了。 她明知后头那人是让着她的,却也没客气,念叨着一定要将他吃穷,自己蹦下马去。 归山林斋远看像座三层角亭,富丽堂皇又不失雅致格调,尤其因像亭斋一般四周抱柱,少了厚重的隔墙,多了风雅的竹帘,让路人隐隐能看得进去,倾羡其中之乐,也让饭菜香气不至于郁结在堂中,少了酒色俗气。 陆承霆本来就是带她来散心,吃喝玩乐都在打算之中,银子带的足够,乐得当第二。 他将她的缰绳接过来,转手要递给一旁的伙计,可伙计却唯唯诺诺不敢接,一脸为难之相。 “郡,郡王。不知郡王今日驾临”他吓得声音发颤:“郡王赎罪,今日客满了。” 陆承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朝里看了看,见除了一层满座之外,二层三层似乎还有零星空着,并非不能接待。 况且他是什么人 客满如何他这张脸,这个名字,就算在宫里吃饭也从不挑时辰和地方的。 再说他又不是那不讲理的非得霸个全场,不过是给旁的食客些银子,总有人心甘情愿挤挤让出一桌来,有何为难 他冷眼看一眼那不会做事的伙计,抬腿便要朝里走。 伙计倒吸一口冷气:“郡王,郡王留步,其实是这样,眼下春闱将至学子们齐聚京城,今日小的这儿被右相大人包下,专程招待进京应试的学子们了,别看现在还空着几个位子,这稍后还有陆陆续续赶来的,便是怎么挤也坐不下的。” 伙计的本意只是说清楚状况。 谁知右相二字,是真真戳中陆承霆与林江琬的耳朵了。 陆承霆的神情没变,林江琬却瞬间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 右相,居然是右相。 她对右相也没什么好印象,从他出主意让皇帝算计宣平侯府,到利用铉雷的身份将他藏在陆承霆身边,还有父亲当年的事情,也有林茂一份。 但眼下敌明我暗,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 她生怕陆承霆下一刻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将这伙计砍了将事情挑破,连忙拉他袖子:“凭郡王的面子,硬要他们让出一桌也是不难,只是伙计既说了是招待学子们的,想必已经人满为患了,咱们硬挤进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换上一家” 陆承霆不是小气人,更不是要与人争抢座位的街里恶霸。 然他确实有种冲动,想将右相拖出来狠狠给他两拳。 学子苦读经年,一朝进京为的什么 一为成就自身,二为光宗耀祖,三为建功报国。 而右相却先一步营私设宴,将这些学子们归拢到一处是打算先皇上一步挑选人才么 要不是林江琬在旁一脸焦急地拉着他,他真有心要进去问个明白。 “郡王,隔壁似乎也是间不错的酒楼,”林江琬将他的袖子拽得紧紧的,“方才骑马颇费体力,我饿了。” 陆承霆强忍住冲动,又深深向店里看了一眼,拉起林江琬对伙计说道:“将马给本王牵到隔壁去。” 伙计忙不迭点头答应。 林江琬也连忙跟上陆承霆。只是回头时,忽觉二楼一道目光朝他们看来。 她凝神去看,风动竹帘,一群意气风发书生装扮的人围坐一团,似乎在听中间一名精瘦的老者教诲,那老者身形上看起来与那日在般虚寺对贺敬下跪的人有些像。 而在那群人之外,有个与大家格格不入的淡定身影,年岁不大,面貌雪白清秀,一双眼尾狐狸似的微微上扬是正透过竹帘看着她的人。 宋春风 她从未见过李玥口中念念不忘的表哥,可脑海中却忽然跳出他的名字。 他已经到京城了李玥要是知道,还不准高兴成什么样 她抬了抬手,正想挥手喊他,却见他对着她几不可见地微微摇头,食指放在唇间,比了个“禁声”的动作。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林江琬和陆承霆到了隔壁。 隔壁同样是卖京城名菜的酒楼,只是规规矩矩的上下三层, 少了些格调花样, 生意远不如归山林斋, 如今那边又有右相与学子们作声势,就更显得小店冷清了。 伙计望见有客,一眼认出陆承霆身份,殷勤百倍,上前又是牵马又是擦桌。 陆承霆有些心不在焉, 与伙计要了一间三楼的雅间, 便领着林江琬上去坐了。 他心中对右相有气,但却不想对林江琬怠慢, 毕竟她才经历了林茂之冤,而且这又是她第一次自己提出想吃点什么。 于是压下心中躁郁,亲自走到一旁去与伙计吩咐菜色的细节, 令他无论如何价钱, 都必须得呈上最好的来。 待做完这些, 再回到方才座位, 就见林江琬目光不断朝窗下张望, 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 他也朝外看了看:“这处地方不合意,近来又不能惹事, 只能先委屈你,改日本王去给你捕鱼, 请最好的厨子上咱们府上做去, 还能让家里都尝尝。” 为了吃食这种小事, 怎么能劳动他亲自去捕鱼。 林江琬一点都不委屈,出来吃饭无非就是尝个新鲜,在哪里吃还不是都一样的。 但他能这样说,瞬间让她有种被珍视的感觉,还连带着她的家人,仿佛他们已经是一家了一样。 她有些不好意思转开话题:“郡王竟然知道近来不能惹事” 陆承霆瞪眼:“本王又不是傻子,右相筹谋多年成败在此一举,必然事事警醒小心,本王从前见了他都绕道走,如今自然也只能忍着脾气绕道,否则打草惊蛇,就不好处置了。” 虽说因她父亲的案子断出天家血脉的真相,等于抽走了右相手里最重要的一张底牌,但眼前的局势还是要稳住,要等到右相真的打出那张错牌之后才能翻转。 一旦被右相察觉牌面变了,凭他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起身掀了这牌桌子可就麻烦了。 倒时候朝野动荡局势不安,倒霉的还是天下百姓。 林江琬点头,大事上她不懂,但隐隐也明白是这个意思。 方才见陆承霆一脸凶相,她还生怕他又要当街杀人什么的,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她低头抿嘴微微一笑既很会打架,又能忍得住性子,还能给她和家人捕鱼,其实想想着实是很不错的。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陆承霆沉叹了一声。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他。 他望着她眼中的关切,眉宇间冷意散去:“没什么,只是方才说起那些,又想到右相在隔壁的作为皇上年轻,手下能用之人太少,朝中一半被右相把持,另一半即便忠心,也多是像你父亲那种原本能在此次春闱中甄选些年轻的可造之材,可如今过了他的手,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可就又说不清了。” 林江琬懂。 她两个父亲都算得上“忠”,为了一个“忠”字,甚至能牺牲性命和家人,可是因为他们的年纪和经历,这种忠又是他们自己心里的忠,不是能被少年皇帝所用的那种。 说白了就是太过老练,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不好使唤。 要是能借此次春闱选些年轻的人才就好了,可是他们如今所有人都与右相在一处,将来就算出了经世之才,保不齐又是一个铉雷,皇帝如何敢用 她神思忽然一转:“有一个人。” 陆承霆自然没指望着她能解决这种事,也不过是随口与她一说,没想到她还有后话。 他疑惑:“什么人” 林江琬自己也有些说不上来,一手指着隔壁:“方才我看见一个人,似乎,似乎是我表哥。” “表哥”陆承霆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被流放到西疆去做苦力的表哥,微一顿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李玥黏在嘴上那位你又没见过,如何认得” 说起这个,林江琬可就得意了:“我没见过他,但他却是见过“我”的,他看见与李玥一模一样的人,一瞬就知道是我,郡王方才没看见,他看我的眼神,从未相识却犹如旧友加上素日里李玥说得实在太多了,他身高几尺肥瘦如何,我耳朵都要听出茧来,自然是一见便想到了。” 陆承霆听得有些吃味,眼角撇她:“往后也要将本王身高肥瘦写下来贴在你屋里头叫你日日诵读才好不,本王以后就住你屋里头。” 林江琬忍不住一笑,正要严词拒绝,楼下忽传来一阵轻快脚步。 他按了按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她知道他耳力好,所以不怕跟他在外头闲话国事,反正有什么人靠近他都知道,这一看他手势,便知是有人来了,于是立刻端起茶盏乖乖地安静饮茶。 那脚步并非路过,片刻之后,直上楼朝他们这边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向雅间门口看去,果然听见店伙计在外轻声敲门询问:“客官,外头有人来寻,说是作画之人,问客官可要一见。” 这伙计倒懂规矩,没张口就喊郡王或者姑娘。 林江琬听说是“作画之人”,瞬间想到当初在汝城侯府那幅李玥的画像,她连忙对陆承霆点头。 “请进来吧。”陆承霆向外答应了一声。 门扉轻响,一个白面少年手提两只酒坛,进门先等伙计下楼去,才长作一揖:“在下宋春风,见过郡王,见过表妹。” 林江琬一脸惊喜去看陆承霆:“我说对了。” 宋春风也笑,笑起来眼尾轻扬,格外秀美。 陆承霆已经习惯李家出怪人,林江琬能隔着老远一眼认出他,他也能凭着一眼就摸上门来。 他见怪不怪道:“百闻不如一见,宋公子既已抵达京城,何不先告知侯府,在下也好提前预备款待。” 他说着,用脚勾了桌边椅子让他同桌来坐。 宋春风又作一揖,将酒坛放在桌上,自己掀襟正坐:“谢过郡王好意,只是郡王有所不知,从乡试到殿试这条“路”上耳目众多,在下若不是素日与侯府来往极少,又远远姓了个宋,只怕早就被寻了错处除名了。” 林江琬难以置信地看他:“除名” 功名这种东西岂是说除就能除的 她出身低,最是知道其中不易,从前丁树大哥他们那小村子里出了个秀才,整个村子人人都脸上有光以他为荣,见了他都高看一眼,连出门做活都不叫他动手,还时常赠他瓜果菜蔬。 这可不同于那种对权贵的惧怕巴结,而是对他寒窗苦读的敬重,也是百姓对“有识之士”的敬重。 百姓心里知道,这样的人会读书会认字,见识眼界不同,也会带更多人过上好日子,所以自愿去供给他,就像供奉庙里的菩萨似的。 可眼下,这样的人还未施展半分报复,就因为出身交情不是右相那一队的,便被拖下那些腌臜泥潭,成了牺牲品 陆承霆手下用力,一不小心将茶壶把手掰了下来,眼神沉得犹如乌云密布,“多谢宋公子告知,本王定会查明此事只是宋公子这身份,还要多多小心。” 宋春风点头:“其实这样的事历年就有,只是今年格外不同些,但也正是如此,在下便偏偏要更进一步唯有登到高处,才能涤荡浊尘,还朗朗乾坤一个清白干净” “说得好。”陆承霆重重拍在桌上:“男子立世,自当有此高远抱负,待宋公子高中之后本王与侯府再为公子接风。” 宋春风挠头谦虚:“主要也是在下与玥儿说好了,得先中了状元才行,要不然她不许我进门。” 陆承霆: 陆承霆用眼神看林江琬:你们家总出这种人 林江琬假装没看见,好奇问这位刚认识的表哥:“右相花了心思招揽你们,必然礼贤下士,你怎么知道跟着他不能实现一腔抱负” 宋春风摇头:“说句狂言,右相虽是治世能臣,却不大对我胃口,反而是当今圣上” 他拱了拱手,眼中露出些光芒:“少年天子励精图治,亲力亲为所办之事都兢危勤勉,令人钦佩。” 林江琬对皇帝没什么印象,那次匆匆一见,只觉瘦而弱,与陆承霆的身材气势完全是两个极端。 陆承霆却颇有所感地点头:“皇上要是听了宋公子的话,怕是要将你引为知己他常与本王说起自己无才无能,唯有勤勉克己,方能对得起苍生重担。” 事实上他也正是这么做的。 自登基之后,仁厚节俭省刑宽税,从税政到纲纪几件事他都做得不错,如今短短几年百姓富庶家国太平,他也是花了大心血的。 他看向宋春风的眼神越发不同:“当今圣上弱势温和,在外名声可不怎么样,你是怎么知道他好的” 宋春风想了想道:“百姓眼中自然更爱强而霸道的君主,能争战的,能掠夺的,说起来确实更让人安心,但名声这种东西,是留给后人评说的,当时人说得可做不得准。” 他想了想,打了个比方:“时常有人感叹今时不如往日,人心不古,一代不如一代去怀念前朝的日子,转眼便训戒自子女后辈说如今的日子可是蜜中调油,比老子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你们还不知珍惜,不知上进可见圣上治国,大家日子还是越过越好的,至于嘴上对圣上那些抱怨,也非恶意,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 陆承霆第一次听有人这样评说皇帝功绩的,然而却说的没错。 学子中有这样明智的一人,便不难有第二人,第三人,皇上求贤便不难了。 他顿时有种想这就将宋春风送进宫里去的冲动。 宋春风却已经起身:“在下今日先过来通个气,还要回那边去,豪言壮语且留着考中之后再说对了,这两坛酒是右相所赠,右相花了大价钱买得陈年好酒赠与我等,旁人都谦让,在下却讨要了好几坛,虽换了一堆白眼,却正好借花献佛,给郡王表妹喝着玩。”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从袖中掏出几张轻薄丝绢:“这个还要劳烦琬表妹转交,给玥儿的,数日不见了,都是我画的她。”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宋春风回了归山林斋, 迎面正撞上一位名叫秦云的同窓。 “宋兄做什么去了”秦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十分热络地递上一杯茶, “看你脚步匆匆,连口菜都不吃就下来,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秦云是一众学子中学识最好的, 平日里为人和善乐观, 家境极丰出手大方, 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打的一片火热。 宋春风则刚好相反,虽气质灵秀学识不凡,却因为穷酸不大合群,在学子中, 跟他关系最好的便是这位秦云了。 宋春风见了他先是一惊, 待看清他的脸之后松了一口气, 眼神闪烁:“秦兄还真说对了, 我是有些秘密只是这件事我告诉你,你却万万不可告诉别人。” 秦云严肃点头:“那是自然,你我二人交情最厚, 宋兄的事,我绝不告诉第三人知道。” 宋春风左右环视一周, 见右相仍然被一众学子围着,正在讨论朝中近来的几件大事, 并没注意这边。 于是拉着秦云, 将他偷偷拉到角落, 这才小声说道:“我方才不是要了些右相大人的酒, 我把那些酒拿到隔壁酒楼里卖了” 他声音极小,生怕别人听去。 说完之后更是脸皮微微泛红,还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在秦云面前一晃,又赶紧塞了回去。 “我这也实在是囊中羞涩。秦兄放心,我也叮嘱过隔壁那伙计了,不管什么人去问都只说不知道,不会坏了咱们学子名声的。” 秦云一无所获,眼中闪过失望,又貌似无意地看向另一边,对右相轻轻摇了摇头。 再转回来,宋春风仍旧慌张地等着他答复,他清了清嗓子,爽朗一笑:“宋兄放心,这种小事我不会说的,你且上楼去吧,他们不爱听国事的都在楼上作诗呢,你不是也爱作诗” 宋春风连忙点头道谢,脚步匆匆地上去了。 等他走后,秦云抽了个空,踱步到右相鹤长鸣身边,将其他人都支走,耳语道:“大人放心,宋春风没问题。” 鹤长鸣微微点头。 这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本来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也是最近越发到了紧要关头,他才会这样小心。 之前陆承霆领着侯府姑娘在门口亮了个相,他正好瞧见了,也猜到他们应该会去隔壁,谁知紧接着就碰巧看见宋春风也往隔壁去了。 不过现在看来,是他多心了。 陆承霆周围有什么人他很清楚,宋春风不可能认识他,而侯府三姑娘那边,宣平侯李勋是个迂腐无用的,至今不许族中子弟出仕,宋春风与他们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秦云撇了撇嘴:“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那宋春风去隔壁,是将大人赏的酒换了银子,还将银票给我看了,真是” 右相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见,他确实好像是拎着酒出去的。 “随他去吧。”这般没出息,再灵秀,也就能混在楼上做些闲诗了,他不耐烦地冷笑一声:“陆承霆这种时候出来陪个女子闲逛,也是有勇无谋,不知祸事当头,不过想来那位三姑娘有些分量让人这就去盯着她,若落了单,倒是可以试探着动手。” 林江琬这边,宋春风走后,伙计正好上菜。 香喷喷的精致菜肴,配上右相破费的好酒,摆了满满一桌。 闻着芳香四溢的好酒,两人都笑了。 与宋春风这样相认,又被他极乐观的言辞所影响。 林江琬真的觉得心里那丝郁闷一点都不剩,全都烟消云散了。 陆承霆也是如此,他尝了一口那酒,说起宋春风:“与李玥实在合适,统共没说两句话,每句话后头都带着李玥。” 林江琬深有体会:“玥儿在家说话也是这样,无论多正经的事,最后都能拐到表哥身上。” 陆承霆一口饮干:“这样的人按说没什么大出息,然而你表哥却不同。” 林江琬想到表哥方才那一番侃侃而谈的见识风度,心里也有些自豪。 陆承霆夸得毫无保留:“他本事不小,能在右相的眼皮子底下提着他的酒出来找咱们。” 林江琬用力点头:“可不是么,郡王忘了,当时他将李玥偷出侯府,可是叫咱们好找,连长风都被他戏耍了,到现在我都还不太清楚他怎么做到的。” 那时候长风自信满满说找到了两人藏身之处,谁知一回一去,只剩下一间空屋,还害得陆承霆欠了她个人情。 说起那些事,陆承霆再深沉的脸上也不免带了丝笑意。 那时候他还在为侯府是否造反的事情烦心,与她之间也是彼此防备猜忌,甚至还有互相利用。 想不到才没过了多久,这些烦心事就将他和她缠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这时候再想起往事,哪里还有半点烦闷,全都剩下情致趣味了。 他查侯府,她护着侯府,正好解了他疑惑。他查右相,她查她养父,正好又帮了他一个大忙。 从汝城到京城,有她在,似乎再烦躁难办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宋春风不但人激灵,就是这酒也送来的恰逢时候。 他给她斟了浅浅一点,用下巴示意她试试。 林江琬从没喝过酒,好奇地伸出舌头尖,轻轻舔了一下,顿时辣得直眨眼。 “好喝吗”陆承霆自己扬头就是满满一杯。 林江琬咂咂嘴,回味了一下,初时觉着辣,但很快便觉口颊生香。 她点头。 陆承霆试探地将她那杯倒满,然后举起杯子,与她轻轻相碰。 什么都没说,仰头喝了,话都藏在酒里。 林江琬想了想,也仰头喝了。 酒水辛辣,险些辣出眼泪,她揪着袖子擦了擦,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格外暖和畅快。 她与陆承霆,从最初的一句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到现在能这样坐下来聊上一回,一回忆,才知共同的经历已经这么多了。 陆承霆酒量不小,连着几杯下肚,不晕不乱。 然而酒不醉人狸猫醉人。 他闲闲撑着头,干脆提起酒坛喝:“本王还记得马车里初见你时,你头上插满了簪子花朵,一个头两个大,仿佛一个顶着盖子的香菇。” 林江琬借着刚刚微上来一点的酒劲反击:“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郡王被人毒刀砍在肩上,是我救郡王于水火,你看我难道不该是仙女下凡之类的,怎么会是香菇” 陆承霆差点将酒喷出来。 又爱管闲事又怕死,有俗成她这样的仙女 他将酒硬吞下去,摇头:“仙女不像,郡王妃倒是勉强有三分像。” 林江琬瞬间红了脸不理他了,只低头用筷子尖戳鱼,恨不能将头埋进饭碗里。 她不说话,他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认真起来。 “本王平生最后悔一事,便是那次没留你过夜当时不该让你一人回去,你后来被奸人所害,都是本王的不是,往后,要是再遇到凶险之事,本王一定陪着你,绝不再让你担惊受怕。” 林江琬猛地将头从碗里,正对上他认真的眼神。 她心中一紧,只觉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心中涌动。 下一刻,她起身朝他走过去,站到他面前绞着手指:“后来的事情,实在怪不着郡王。” 后来的事情,说起来桩桩件件都靠他帮忙,就连府邸里那位坏心眼的表姑娘苏琴柔,其实也是借了他的力才能撵出去的,更不用说其他事了。 要是没有他,二叔的糊涂案子不会破,李玥会一直躲在外面,而她因为找不到李玥,现在指不定已经一个人按照计划灰溜溜地从侯府逃走了,恐怕这一生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真正的亲人。 更别提后头山寨中遇到贺敬和进京面见太后。 陆承霆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情意绵绵的眼神,顿时觉得她终于开窍了 他起身刚站好,正要等她说些什么,就见她朝他倒了下来。 他连忙接住,震惊扶着她肩膀:“竟然醉了” 林江琬双手往他腰上一抱:“没醉。” “嗯,没醉,以后常喝点。”陆承霆嘴角上扬,心里默默谢了几遍宋春风,任由她紧紧抱着。 林江琬蹭着他胸口的衣料,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还不忘跟他讲道理:“而且,郡王那时候要是强留我过夜,我可能会用银针扎你。” 这一点陆承霆一点都不意外,他面色不变,绷着身子:“那时候夜深人静孤男孤女,你扎本王也是应当,只是以后的时候,可不能扎。” “不是好话。”林江琬晕乎乎翻袖子:“我针呢扎你风府穴,让你说不出话” 陆承霆只觉浑身发热,能自制已是不易,可也不敢真让她扎,只能哄她:“扎坏了还得你治。” 林江琬不说话了,半趴在他身上,软手软脚可怜巴巴:“我要吃鱼。” 陆承霆望了一眼桌面,这才发现狸猫就是狸猫,别的菜没怎么动,一条鱼不知何时被她啃得干干净净,连小刺都整整齐齐排好摆在桌上。 她若不喝酒,在他面前吃饭都客气得很,绝不会这样。 他觉得有些心疼又好笑:“稍后吃完饭,先送你回去,然后本王去给你捕鱼,让你吃个够。” 林江琬第二次听他说起捕鱼,心中还是有些好奇,抱着他往上爬:“从没人对我这么好,只是钓鱼极费时间,有时候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一天也上不来一条,倒不如直接去买。” 陆承霆仰着头,生怕被她够着。 这里虽是雅间,无人会不请自入,但终究不是能打情骂俏的地方他倒是无所谓,只是按她的性子,她醒了想起来定会觉得委屈。 他只恨不得这就将她抱回家去,可偏偏此时她的心里只有鱼。 虽然不知她这时候醉着听不听得懂,他也只能仍耐心讲给她听:“咱们这儿抓鱼与你们那儿的孤舟垂钓大有不同,需得从冰面打洞下去北方冬日整个河面冻结成冰,冰面便有丈厚,待近春日开化时,数十里都听听见冰裂之声,犹如地裂,再天热些,便有春潮夹着巨大的冰块奔涌而下,格外壮观。” 林江琬听得眼睛发亮,终于忘了要扎他风府穴了:“我们那的河也结冰,春日冰化起来,俯下身子就能听见丝丝碎裂的声音,冰块顺着水流而下的样子我也是见过的,那冰块” 她伸出拳头,想了想,又用另一只手盖住一半:“有这么大。” 陆承霆瞬间乐了,大手一伸,覆上她那半个小拳头:“本王说的冰块,有两个你那么大。” 林江琬微微瞪眼,放出两个拳头比在一起,然后才反应过来不是两个拳头,而是两个她。 她不可思议地看他,他肯定地点头,确定就是她想的那样没错,然后趁她一脸震惊将她两手都放自己手心里暖着。 林江琬连手都忘了拿回来,就那样给他握着,激动的望着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我想吃鱼” 陆承霆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刚进京城看见雪花的时候。 平日里聪明极了的人,见到雪花就像个傻子似的。 如今吃鱼也吃傻了。 他却很喜欢她这样。 “本王先送你回去,然后就去给你抓鱼。” 这种时候,她就是要去摘星星,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谁知林江琬却哭了,小声在他怀里哼哼:“我自己回去,这样快。” 陆承霆就是平时也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外头,尤其是上次经历过永安的事情之后,比她自己还更紧张她的小命。 更何况如今她还醉着,就更不可能让她一个人了。 不过跟喝醉酒的人没有道理可讲,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她先送回去,否则再让她这样挂在身上折磨他,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做些什么。 大不了让她一人先走,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就是了。 他向外喊了伙计:“去租个一人的轿子来。” 林江琬欣喜点头,踮起脚来嗅他。 陆承霆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将她大眼一捂,对上那抹粉嫩啄了下去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林江琬是被陆承霆抱进轿子的。 但是等轿帘落下将他隔绝在外面之后, 她睫毛微动了动, 睁开眼睛,眼底清明。 也不知刚才是怎么想的, 听见他说以后遇见凶险之事, 绝不会让她一个人担惊受怕,她居然就忽然想走过去抱住他。 然后。 然后就得逞了。 她摸上自己的嘴唇,抿嘴一笑 轿子被抬起来,缓缓向前走去。 雇来的轿子又窄又小还四处透风, 林江琬却不觉得冷。 她一心想着快些回府, 趁他去抓鱼工夫, 一来偷偷告诉李玥表哥来了的事情,二来, 也要去找祖母请教一下自己的婚事。 父亲从前教导过她很多大家闺秀之礼,应付个平常是够了。 但那时她年岁太小, 父亲分毫没有同她提过婚事嫁娶应该是什么样的。 父亲故去后, 她凑热闹见过旁人的婚事卖糕饼的雪娘高嫁给汝城府衙衙役陈大哥,给陈家送了两筐鸡蛋和两筐鹅蛋,而陈大哥则是给了她家一抬三匹细布和三匹绫罗。 但陆承霆可不是衙役大哥。 他是郡王, 是被太后当做养子,皇帝当做兄长的人。 她再傻也知道自己如果提着两筐鸡蛋去找他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 她得先找祖母问问。 女工, 账目, 京中朝中各姓氏家族府邸的关系, 这些东西她用不用学, 也要好好商榷一番。 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她心里暖暖甜甜,在轿子中掰着手指算得热火朝天,完全忘了自己才是那个要嫁出去的人,反而生怕少了什么委屈了他似的。 正这时,她忽然觉得轿子快了起来,摆动的幅度也大了些。 “出了什么事”她连忙收了心思,掀开一角帘子向外看去。 外头轿夫连连道歉,语调惶恐:“到闹市了,路边刚撑起两个杂耍摊子,眼看着人和车马就要多起来,小的们便想着快些从这处过去,免得一会堵住了路过不去了害姑娘受了颠簸,小的罪该万死。” 原来是这样。 轿夫做脚力生意的,自然不愿被堵在路中间,何况她也不娇气,也想快些回府,便放下轿帘道:“无妨,你们无需顾虑我,只管走吧。” 陆承霆骑马在后头远远跟着,想着方才那绵长一吻,只觉一种难以控制的燥热在自己浑身上下游走,时而上头时而下腹,要不是外头冷风吹着,让人冷静一些,他恐怕早就跟她挤一个轿子里去了。 不过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要去寻访收集些林茂的旧物留作纪念,顺便将林茂留下的那位孀妻接出来,还有,宋春风所提到的学子被除名一事,也需得立刻着手查证。 这些事,最好是能在一日间办完。 因为在他心里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抓鱼。 他已经迫不及待回去喂她吃鱼了 他心情好,以至于一旁两个戏耍打闹的小童到了马下也没留意。 反正马通灵性,通常这种情况都会自己停下或者绕开,不用他担心。 可就在他远远眺望林江琬的轿子时,一旁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似乎是玩杂耍的喷出一条长长的火焰,那火焰就像长龙一样在空中转了两圈才熄灭,惊得人群连连后退。 这一退,就将几个在外圈打闹的小童全挤到了他的马下。 马匹险些踩到人,自己扬蹄停下,小童吓了一跳,坐在地上抱着马脚放声大哭。 小童的母亲赶过来,是个模样楚楚可怜的妇人,将孩子抱起连声道歉,声音柔弱欲哭,听得在场的人都酥了身子停下脚步看过来。 陆承霆望了一眼那妇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再去看林江琬的轿子,已经被人群冲到了另一头,几乎看不见了。 陆承霆心中暗暗骂了声,往常他这张脸这身衣服上街,谁见了不是躲出去几里地,京城中三岁孩子听见他名字连喘气都不敢,哪里敢这般放肆大哭,又怎么会在他马前打闹嬉戏 更不用说后来赶到的这妇人了,那么快就赶到,说明一开始就在附近。 与他说话,无非就是想再拖延些时间 他扬手挥鞭,先将那女子抽倒在地,又在空中打了个响,厉喝一声“让开”。 人群四散躲开,他策马急追。 临离开之际,目光一扫人群,果真看见有几个人躲在其中张望。 他只需停下就能将那些杂鱼抓到狠狠捏死。 然而林江琬的轿子,已经被抬着转了个弯,拐进了一条窄巷里去。 陆承霆眯起眼睛,在人群中一扫,用马鞭冲着其中一人一指,然后直追着轿子离去。 “秦大哥,小郡王方才那一下,是指你吗” 陆承霆走后,人群中几个泼皮混子和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围着其中一个人,忐忑不安地问道。 秦云脸色难看,微有些尴尬。 方才那一眼,那一指,虽隔着人山人海,却仍旧好像被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盯上一样,凉意从尾椎直攒头顶,让他僵在那里连手指都动不了。 直到陆承霆都不见人影了,他的冷汗才渐渐渗出来。 “秦大哥一身学子长袍,又没做什么举动,只是混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也不知小郡王是怎么认出他是主使的。”另一人想到陆承霆临走时那一指,也有些害怕,“不会将咱们都认出来了吧” “就匆匆一眼,他就算知道是咱们几个所为,应当也记不住,咱们最近都小心着些,躲起来别出来就是了。” 秦云听了这些话,牙齿咬得紧紧的。 “就算被认出来又能如何陆承霆他从前在城中横行霸道,众人敢怒不敢言,你也看到了,他刚才对女人和小孩都不留情面,跟他作对就是为民除害。”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妇人摸着手臂上的鞭伤,陆承霆那一鞭子打下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小飞的举动已经被看穿了。 所以并不是他不放过女人和孩子。 “大人的话里暗示的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咱们先动手,给大人制造机会”秦云站不住理,一张脸黑中透紫,眼中露出凶恶的光:“想要出人头地就不能怕,今天的事情,一旦成了就是帮大人除掉了心腹大患,到时候大人自会论功行赏。” 陆承霆一路追进巷子。 巷子中七拐八拐,马儿跑不起来,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咬住了前头的人。 谁知眼看就剩下一小段的距离,他正要加速冲上去,坐下马儿忽磕绊一下,软了前蹄。 前头的轿子又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气得咬牙,俯下身子,这才发现方才被小童抱过的那只马脚之上,闪着一圈细密的银光。 那银光似乎是一断锋利的铁线,紧紧缠在马脚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而且不动则已,一跑动起来就会如利刃一般切割进去。 这种情况虽能坚持一下,但追不了多久。 他毫不犹豫翻身下马,一手掐断那截铁线,起身拍了拍马头:“去,回府。” 马儿似是听懂了,转头向回跑。 他则是抱定要将今日行事之人都砍了喂狗的心思,纵身一跃,扒上巷子里的墙头,双臂用力一撑将自己送上屋顶,举目眺望,然后踩着瓦片墙头,朝一个方向追去。 林江琬坐在轿子中傻笑,笑着笑着也觉得不对劲了。 她收了笑容,这回没直接开口去问,而是偷偷将轿帘掀起一丝小缝。 前面那个抬轿子的背影,比之前她问话时的那个轿夫壮硕了不少。 看样子,方才颠簸的时候,换了人。 再闻着空气里那种渗凉的清新,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城郊,至少已经快到人迹罕至草木茂盛的地方了。 她心中大致有数,不动声色地将轿帘放下,开始发愁。 轿子中不好使劲,这个距离用针扎对方也够不着,况且抬轿子的有两人,她就算制服一个,也还是难以逃走。 要是陆承霆在就好了,他打这两个人,一定很轻松。 其实他刚刚明明说要送她,可她装醉骗了他的吻,实在不好意思与他同路,再加上真没想到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情 这下可如何是好 林江琬还在纠结,轿子却一直没停,速度越来越快,一路将她带出了城外。 她被颠得差点吐了的时候,轿子终于停下了。 “三姑娘,请出来吧。” 闷声闷气的粗糙中年男子之声在外响起,林江琬郁闷地掀开轿帘,走出来看了一眼。 果然,四周山清水秀杳无人迹,身后还有一个不知几丈深的山崖,左右两个一脸横肉的男子一身阴冷气势,根本不是寻常的轿夫,倒像是长风他们那种训练有素的暗卫之类。 她有些畏高,向下看了一眼就往里躲了躲:“接下来要如何将我吊在悬崖边,然后朝侯府讨赎金吗右相大人他,没那么缺钱吧” 起初在闹市制造混乱的那些人只是小鱼小虾,跟这些人似乎不同,是什么来头她不知道。 但这些人知道她是三姑娘,还敢来招惹她,除了右相还能有谁。 那两人没想到她不哭不闹,还一语道破了他们背后之人,瞬间恼羞成怒。 “姑娘说是谁就是谁反正也没有证据,就算抓住我们也指认不到右相那里去。”两人说着,从腰上取出一卷绳子,上前要捆她的手脚,“姑娘倒是好胆量,只可惜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话音一落,伸手一招。 林江琬只听周围窸窸窣窣一阵如风声的细微响动,再向四周密林中一看。 无数箭簇寒芒,全都对准了这个地方。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这种阵仗, 当然不可能只为了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了。 更不是为了钱。 想来应该是那头陆承霆去抓鱼,她这边就被人当成鱼饵抓他了 而且大致一扫, 密林中二三十人各个身材高大, 皮肤黝黑眼瞳深邃, 关键是那一头半短不长的乱发太鲜明了看起来应该不是大历人。 这么一来,就更确定是冲着他来的。 右相虽然手下有不少可用之人,但同为大历人,真对着郡王下死手,便是明摆着要反了, 事发之后牵扯到他身上也不好看。 但是用北乞罕人就不一样了, 杀了陆承霆或者弄伤陆承霆, 都可以怪在外族身上。 甚至可以怪在陆老国公身上谁让他一直不议和,惹怒了人家来报复你孙子了。 弄清楚大概情况,她叹了一声, 把小针收回袖子。 被这么多箭指着, 她这点小伎俩就更用不上了。 不过好在陆承霆没跟她同路, 他这时候不知道在哪条大河边上打洞抓鱼呢。 凿冰抓鱼, 一来一回,等发现自己丢了再找过来, 怎么都要两个时辰吧 “诸位先把箭放下, 有话好说不行么”她心怀侥幸,尝试着像以前那样靠自己那点小聪明脱身, “郡王不会来的, 我与他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熟悉, 不信你们等着” 她话音刚落,就见身边男子身子忽然紧绷,语调干涩沙哑,极为紧张地喝了声:“来了” 林江琬正比划了一半,回头一看,三面密林包围,只一条小路通往悬崖口边,那小路上出现的玄黑色身影,不是陆承霆还能有谁 林江琬: 陆承霆转眼已到近前,眼中阴沉如同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林江琬被两个男子拦着不能上前,只能远远冲他喊:“你别过来,他们好多人呢” “在山下就看见他们脚印了,再说本王来都来了,还能不过来”陆承霆见她还能叫唤,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映上一抹温和,但这温和也仅仅是对着她的。 他冷眼扫过那些埋伏在林中之人,上前两步:“一共三十二人,本王早已悉知,就不用藏了吧” 林江琬隔着老远都替树林里的人觉得尴尬,漫山遍野踩得都是脚印,傻了吧唧的,她要是没坐轿子估计她都能发现,更别说想瞒过陆承霆的眼睛了。 为首的两男子面色难看:“现身出来又能如何,郡王难不成以为自己今天还能全乎着离开” 其中一人抬手一招,密林中一阵响动,原本只是远远瞄准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将包围圈缩小了一半。 陆承霆已经走到林江琬面前,就隔着几步的距离。这一下,也被彻底围了进来。 林江琬又是心急又是无奈,可他不走,她也管不了他,只能瞪他:“你不是抓鱼去了么骗人。” 陆承霆将她上下打量一眼,见毫发无损,也瞪她:“你不是喝醉了么骗人。” 林江琬脸色瞬间爆红,伸手想去打他,可被两男子隔着,够不着,又觉得心酸委屈。 一旁男子被两人无视,顿时生了恨意,其中一人从腰后一摸,抽出一把闪着寒芒的短刀,直抵在林江琬雪白的脖子上。 “郡王既然为姑娘来了,就说明心里还是看重的,别以为吵架就能骗过我们。”他厉喝一声,刀又紧了紧:“郡王若不想姑娘受罪,就最好乖乖受死,一命换一命,让咱们交了差事,自然会将姑娘放回去。 这不是吵架,平时说话就这样林江琬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脖颈处锋利的凉意,她微微一动就能清晰地感觉到。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有些怕了。 一开始她一个人被抓来,其实是不太害怕的,因为她以为陆承霆不会来,至少不会这么快来。 后来见到他来了,其实她也不怎么怕,因为她觉得不管怎么样,凭他的本事,至少他总能脱身。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了她自己。 一命换一命,傻子才换吧。 她只能用眼神去看陆承霆。 陆承霆撕了对方的心都有了,可他也知道,他此时稍一妄动,就算能快速制住这三十个持弓之人,也不能保证林江琬不受一点伤害。 现在唯一的办法 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江琬,然后,在她惊愕悲伤哀怨的目光下,退了两步。 持刀男子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郡王现在想走,是不是迟了点” 可不等他笑完,陆承霆忽然又动了。 前一刻还似要退缩的人转眼如利剑出鞘,直取他面门而来。 男子完全没有料到,陆承霆最后做出的选择竟然会是这样,他毫不在乎周围那些瞄准着他要害瞬间就能取走他性命的箭簇,选择保住一个女子的性命。 “放箭”他本能大喊一声,拖着林江琬就朝后退去。 林江琬在陆承霆动了的时候也没闲着,那一把被她拿出来又收起来的小针,在手心都捏出了汗,这时候总算用上了。 她用力刺在挟持她的那人腰间,那人吃痛将她松了些。 陆承霆瞳孔微缩,抓住这机会一手夺下他手中利刃,将她和那男子一齐紧紧抱住。 巨大的力量之下,三人就像被压扁的汤圆原地滚了半圈,陆承霆一声怒喝用力将三人转了个个,他在最下,那男子在最上,林江琬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就像那被挤破的汤圆馅,差点翻着白眼把舌头都吐出来。 可还没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整个身子一震,一声惨叫在她耳畔响起。 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身边射进地面嗡嗡作响的箭簇,瞬间白了脸地上左右各有三五支的样子,而剩下的二十来支,只怕全数射进压在她身上的男子背后。 “别看,别动。”陆承霆只来得及说一声,便从她身下滚了出来。 林江琬哪里敢动,刚听话紧紧闭上眼睛,就听另一名男子的惊呼卡在喉咙,紧接着颈骨折断的咔吧声响,一具软手软脚断了气的身子朝她这边压了下来,将她最后一点可能被乱箭所伤的空隙也堵严实了。 陆承霆没了后顾之忧,如同猛虎入林,趁着对方来不及换上第二波羽箭之时,他已捡起地上的短刀,袭向离他最近之人,一刀将其刺穿。 那些手持弓箭的北乞罕人瞬间落了下风。 弓箭近战本就毫无优势,加之那两名大历人已死,他们又失了首脑,除了盲目一窝蜂上前拼命,别无他法。 然陆承霆正等着这一刻。 他重拳犹如闪电向为首的击去,同时踩着脚下尸体起身一跃,将嵌在其中的刀身拔出朝身侧挥砍,两声哀嚎响起,他不做丝毫停留,直抬起挨了刀朝他倒下来的人,扬手一掀将后头两人砸晕在地。 这种时候,一旦倒地便等于失了性命。 陆承霆丝毫没有任何心软,短刀划过,任鲜血喷溅他们的同伴一身。 之前酝酿许久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们的人虽然多,却也被逼的开始后退。 眼看他又要出手,终于,其中一人乌拉乌拉地说了句什么,转身向山下奔逃而去。 剩下的一见如此,也跟着往山下狂奔。 若此时陆承霆只有一人,必将手中短刀扔出去直插那人后脑了,只是林江琬还在他背后,他需得半点不能松懈地守住这里。 他追了两步,将跑得最慢的两人一拳一个打得昏死在地,正打算持刀了结他们,忽听背后有个奇怪的声音。 他头皮瞬间一麻,猛地回头。 只见之前压在林江琬身上的那被射得千疮百孔的“尸体”不知何时爬了起来,一手掐着林江琬的脖子,带着满脸的鲜血狞笑着向悬崖边扭曲地爬动着。 他怒吼一声,丢下两人反身朝他扑过去。 可终是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那没死透的男子用尽最后一口气回头冲着他邪邪一笑,挟着林江琬滚下山崖。 陆承霆从没有像此时这样羡慕过贺敬。 若是他足够快 他喘了口气,没做任何思索,也从同一方跳了下去。 林江琬只觉一阵寒意侵袭入体,动了动手指,慢慢睁开眼睛。 天色灰暗,漫天瓢泼大雨落下,像一个个小珠子砸在她身上,砸得她浑身都疼。 她叹了一声总是这样,运道极差,动不动就遇上要命的大事,却又运道极好,每次都堪堪保住一条小命。 她试着转动脖子,父亲的书上说过,脖子能动人大抵便能动,她还一直没机会见识。 果然,当她脖子能抬起来的时候,手脚也渐渐有了知觉。 大雨之下,她看不清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坠落下来的,万幸,她不但没死,看样子也没有大残。 这便好了,只要没有流血断肢的大伤,应该能等到陆承霆下来救她。 她浑身都湿透了,努力用后背将自己蹭到一旁的树下,借着树干撑起身子,向四周一看。 这一看,顿时心中一凉。 拉着她一同跳崖的那位已经四肢扭曲摔成一团,箭簇全扎了出来,这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她唯一寄予厚望的陆承霆,居然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你傻啊”她哀嚎一声,忍着全身的疼,朝他爬过去。 等爬到他跟前,哆嗦地伸出手指去探他鼻息,探了两次都自己吓得缩回来,直到第三次,才下狠心放在那里没动。 指端传来微微的热气,她只觉浑身一软,再没半点力气。 大雨还在下,她趴在他身上将他紧紧抱住,用身子给他遮雨,软软呢喃:“等你醒了,也不必准备了,就两筐鸡蛋,你把我娶了吧。”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林江琬话音刚落, 就觉身下人动了动。 她有些慌乱地去看陆承霆:“摔,摔着哪儿没有” 陆承霆看着她不说话。 眼前狸猫被水淋得湿透,身上血迹污泥无数, 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脸上, 就连睫毛上也不断往下滴水, 不可谓不狼狈。 而他却觉得睁眼看见她无事,这就是他见过最美好的样子。 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 带笑看她。 林江琬被他笑得发毛,伸手去掰他的嘴:“咬舌头了还是牙摔断了” 陆承霆前一秒还想问问她两筐鸡蛋嫁人是什么说法,后一秒好好的气氛就被她这检查牲口一般的举动彻底毁了。 他一把推开她的手, 叹了一声,撑起身子:“不是摔下来的, 本王自己跳的。再说本王身子骨如此健壮, 怎么着也比你强些吧” 林江琬见他不但能自己坐起来, 还能这种口气说话,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其实就算没牙了也没关系, 只要性命无碍就好。 “郡王随我来。” 她深深看他一眼, 朝自己之前看上的那颗树下爬过去。 陆承霆听她这句随我来说得如此大气,只当她打算爬树重回山上, 有些惊讶地跟着她爬过去, 一脸不解问她:“怎么” 林江琬指着稀稀拉拉地树冠:“避雨。” 雨滴从树冠上落下来, 虽比外头强了点, 却也没强多少。 他一阵无语, 差点忘了狸猫一向目光短浅志向渺小,这种时候有个避雨的树就一脸知足了。 他学着她的样子爬过去,靠着那小树根坐起来,想了想,将她一把捞进怀里抱着,用手在她额头前撑了个凉棚。 林江琬:“怎么” 陆承霆:“给你遮雨。” 这回轮到林江琬无语,不过他这举动虽蠢,多少还真有点效用,至少脸上真不湿了。 她浑身又冷又疼,也没力气从他怀里挣出来,便老老实实倚着:“也不知此处究竟有多高,外头人能找到咱们么” 掉下来没死是命大,但要一直泡在这冰冷的泥水里,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撑多久。 陆承霆估算了一下时间,打斗,加上坠下来晕厥,再看看这场雨湿透了二指深的地面。 他点头:“应该快了。” 之前他虽急匆匆只身前来,却也没傻到一点线索不留。 马儿回去之后自然能将长风他们带来。 这悬崖虽高,但如果不是像他当时一时心急那种跳法,凭长风他们本事,这些时间够他们慢慢爬下来的。 其实他本来也能背着林江琬爬上去的,如果不是他现在 他将手伸进盔甲,往肋下轻轻一摸,雨水冲刷,一抹淡红从指间消散。 这种情况,却是不敢冒险了。 林江琬身子微微一僵,回头看他胸前:“你摸什么呢” 她说着就要去解他衣服,陆承霆连忙将她推开老远,自己从衣服怀里摸出一个已浸湿一半的纸包:“之前在酒楼光瞧着你吃了,本王一口没吃上,包了两个饼出来,你连这个也要抢” 他说着,将纸包打开,果然,里头两个白芝麻干面饼,上头一个又潮又碎,但下头那个却还完好。 他掰了一块塞嘴里,剩下的又包起来放回怀中:“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这饼没你的。” 林江琬愣了愣,一向活泼灵动的眼神忽然就黯了下来,哼了一声,硬忍痛咬牙撑起身子朝雨里走去。 陆承霆大惊:“不就是个饼么给你给你。” 林江琬头也不回冲进雨里:“不稀罕,我吃草去。” 陆承霆皱眉见她冲进雨中,想起身追她,可又见她没走多远就停下了, 他捂着肋下重新坐了下去,她没走出他的视线就行,反正这棵树除了能帮他支撑着坐稳之外也挡不了多少雨,她在这里跟在外头都一样。 林江琬走出一段,背对着陆承霆,蹲下,眼眶一阵发酸。 她鼻子尖,早就闻到了血腥味,只是远处还团着个被箭簇扎成刺猬的尸首,她便没多想。 直到他轻轻去摸身上的时候,她才发觉是他伤了。 后来掏出那包着饼的纸上也沾了一丝血迹,当她瞎么 她吸着鼻子,跪在地上朝一旁乱石矮草里摸寻起来,一边摸,一边心里隐隐的疼不好好吃饭,盯着她做什么,他成日里一身事情压在肩上,都是随便包两个饼就出门的 不多时,林江琬忽摸到一片缠手的细草。 是白茅 她连忙用力去撕扯。 白茅根能止血又十分常见,平日里乡下无论旱地还是河边,都偶尔能遇上成片的,瞧上去细细嫩嫩,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只是看上去嫩,真采起来却不容易。 这东西止血的地方是根茎,就是贴着地长的那一段,又硬又韧,林江琬揪了两把,就落了满手的血印子。 她却不觉得疼。 陆承霆一直远远看她,见她蹲在草里不知忙些什么,隔着大雨喊她:“你不是真的在吃草吧” 林江琬没说话,又揪了两把,确定手上这些足够他吃了,这才抱着草走回他身边。 不等他说话,她将白茅根往他嘴边一递:“嚼。” 她居高临下,红着眼瞪着他,居然难得有些威严气势。 陆承霆后半截胡闹的话硬生生让她给瞪了回去,他叹了一声,沉默地用嘴咬住她手中那截草,一下一下吃进嘴里。 苦涩的草枝入口后渐渐嚼出一丝甘甜,他伸出手,将她拉回身边用手背给她擦眼泪:“就一根骨头戳出来了而已,等回去请琬神医上门医治,不出两日准就好了。别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林江琬的眼泪更凶。 她动手掀他衣服,去抢他怀里的饼。 这回他没拦着,果然就见衣服下一片血肉模糊,应是跌下来时撞上了哪一块尖石。 “谁哭了”她哽咽着流泪,“不过是用草换郡王的饼而已,郡王就乖乖吃草吧。” 长风几人顺着悬崖摸下来的时候,正见自己主子正在跟姑娘拉扯,口中还喊着“本王好饿,等本王死了你在抢本王的饼行吗” 长风顿时有种想爬回去的冲动。 陆承霆听见动静一扭头,见他们来了,沉沉咳了一声,又恢复了往日人前深沉样子。 长风几人上前一扫,见林江琬站着郡王躺着,顿时心中有数:“属下来迟,望郡王赎罪,属下这就让他们结绳搭梯子。” 陆承霆摆手:“不必,你将姑娘背上去,记得小心些,不得有任何闪失。” 林江琬一惊,无措地看看长风又看看陆承霆。 这是悬崖不是山路,山路再陡峭也还是条路,这悬崖可怎么往上背人 况且,她上去了,他可怎么办 她几乎想也不想就摇头:“长风能先将郡王背上去吗” 长风看了一眼比他高大一圈的陆承霆,憋得脸通红:“属下没用” 林江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坚决,陆承霆不上去,她是坚决不会走的。 陆承霆之前抢饼的事情被这群人瞧见,已经很没面子了,眼下可不能再让林江琬说出什么来,他走近她两步,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摸她头顶:“怎么有这么傻的郎中,他们都是本王的手下,还能将本王丢在这儿不成” 倒是这个理。 林江琬生怕碰到他伤口,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地乖乖待了一会,才轻轻点了下头。 长风二话不说,背对他们蹲下身子,让林江琬匐上去。 林江琬也不是那种太娇弱没用的女子,毕竟也时常爬树爬墙的,故而两手一箍,将长风紧紧抓住。 陆承霆和长风眼中都露出放心赞许之色,其余几人将绳子系好,待林江琬一点头,长风就犹如巨猿一般直攀着岩石缝隙,向上而去。 林江琬虽有爬树爬墙的经验,但这样陡峭的悬崖还是头一回,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紧紧绷着身子,生怕成了长风的负累。 “姑娘放心,属下们都拴着绳子,不会有事的。” 林江琬听了这才朝四下一看,果然,不但她有绳子,所有人的腰上都有绳子。 而这些绳子最后又都连在一起,这样,万一有一人没有抓牢,其余人拼一把也是能拉住他的。 这样看上去是安全多了,她正要松一口气,就见绳子的另一头,连着那个刚才还跟她抢饼的人 “郡王” 她脱口惊叫一声,他可是受了那么重的伤啊 可长风几人仿佛都见怪不怪,丝毫不做停留地继续往上爬,显然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林江琬气得头晕眼花,等一上了悬崖落在平地之后,连浑身的疼都顾不上了,直冲到陆承霆面前:“郡王一开始就能自己上来” 陆承霆挥挥手,让长风几人先转过去。 “本王能自己跳下去,自然也能自己爬上来。” 林江琬从没这么抓狂过。 也就是说,他跳下去,原本是打算救她上来,谁知太急受了伤。 而他受伤之后也完全没必要淋着雨等她那点草药,完全可以自己爬回来,却偏要留在下面,还跟她胡闹抢饼逗她玩 她揪着他的衣襟,含着眼泪看他的伤口:“淋雨对伤口不好,一不小心就要命的,郡王为何不上来” 陆承霆回头看了一眼长风几人,见他们都很自觉堵着耳朵,这才捂着伤口缓缓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因为本王说过,若再遇凶险之事,本王一定陪着你,绝不让你一人担惊受怕。”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林江琬这才忆起之前吃饭时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当时说得认真, 她听得高兴,以为高兴一下就行了,谁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证明。 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一时愣在原地,只觉心中情绪涌动,千言万语就在嘴边,她轻轻咬了下唇, 忍住一切冲动指着远处的马车:“长风, 将你们郡王抬上车去。” 陆承霆等了半天, 以为就算不是声泪俱下的热情拥抱,也该是劫后重生的生死相依。 谁知就等来这么一句。 他叹了一声,有些可怜:“本王能走,还能骑马。” “郡王如果想下半生都吃草过活的话, 就自己走吧。”林江琬坚决不同意, 之前他爬悬崖还能算是迫不得已, 但这都上来了, 说什么也不能再看着他胡闹了。 一旁响起长风几人憋得十分痛苦的闷笑声, 他们几个自从那次被她用迷药放倒之后,就对她多了些说不清的信服和畏惧,加之也知道她在郡王心里的分量, 自然乐意捧场。 “郡王, 你就听姑娘的吧”在收到陆承霆一记眼刀之后, 长风赶紧又补充一句:“马车宽敞, 能躺两个人。” 陆承霆没等到声泪俱下的热情拥抱, 虽有些遗憾, 但想想能同车回去,也算稍微弥补了些。 他走过去先上了马车,乖乖躺好,等着林江琬钻进来半靠在他身边。 林江琬从车里取了毯子,将他严严实实包起来,他掀起一角,将她也裹进来。 两人紧紧贴着,马车缓缓而前,向郡王府驶去 林江琬缓过劲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屋子里传来浓浓的药味,身上似乎也贴了膏药纱布。 她微动了动,浑身疼。 “姑娘醒了”凤喜一激灵,连忙上前伺候。 一旁等得直瞌睡的李玥也跳起来,冲到她床边拉她的手:“姐姐还疼不疼” 林江琬摇摇头,朝两人身后看了看,没看见其他人。 想起他还伤着,她有些担忧:“郡王人呢” 凤喜一边斟了温水送到她嘴边,李玥在旁噘嘴:“他害姐姐受伤,姐姐一醒来就问他的事。” 林江琬喝了口水:“是别人害我,他救了我,这里头还有表哥的事情呢,你要不要听” 李玥猛地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大喊,又赶紧捂住嘴巴警惕地看看四周和外面,见没人从外头路过才放心:“表哥怎么了” 林江琬去看凤喜:“我身上的东西呢,拿出来给玥儿。” 凤喜连忙点头,从妆奁匣子里取了几张叠在一起的丝帛,交到李玥手中,又对林江琬道:“姑娘身上的衣衫都要不成了,奴婢自作主张将里头物件翻检出来收着,没敢乱看。” 林江琬满意,帮李玥把那沓丝帛展开:“表哥给你的。” 李玥望着那一沓潮乎乎的画像,心疼的直拿袖子去擦:“姐姐从哪里得来的,快说。” 林江琬看了一眼那几张画像,还好都是画在丝上的,用的上好的墨,而且她贴身装着见水之后也没揉搓,故而画像虽有些晕染,但到底没出大错。 看李玥这样,若是画在纸上,这姐妹情分算是到头了。 她笑着将李玥撅起来的嘴按下去,摇头:“你先让我知道郡王如今在外头是什么境况,我再与你说表哥的事。” 李玥哪知道外头的事啊,急的直扯凤喜衣服。 凤喜连忙上前:“郡王携姑娘归来之后,喊了太医诊治了一番,就匆匆又出门了。” “又出门了他伤得那么重”林江琬一听,根本顾不上跟李玥玩笑了,急着撑起身子,却又浑身疼的跌回床上,“太医竟也放他走这叫什么太医” 凤喜也算是这府邸里认识林江琬时间最久的人了,从没听过她这样急性泼辣的言辞。 李玥忙扶着她:“姐姐莫急,郡王走的时候我见着了,虎虎生风的,不像有事。” 凤喜也连忙解释:“外头都传遍了,说姑娘被北乞罕人劫走,郡王英雄救美,一口气杀了十几个,还剩下十几个逃跑了,弄得百姓惶惶不安,郡王不出面也不行,加上太后与圣上都给太医下了死令,命他必须保证郡王伤势稳妥,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是真下了大力气医治了。” 林江琬听说太后和皇帝都下了令,他在外头行走也带着太医,这才对他的伤势稍放心了些。 只是微微愣了一会,又捏紧拳头在床沿上砸了一下。 外头传言一听便知又是右相弄鬼,坏她名声不说,还将他传得暴虐又无用。 要不然他也不用这么急着出去。 想着那些永无止境的烦心事,她又担忧起来:“那如今怎么样了外头有别的消息没有那些逃走的北乞罕人抓到了吗郡王有没有留下话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么多问题,凤喜一时也说不上来,只好捡了自己知道的几件事说。 “奴婢听外院的人说,郡王好生凶猛,将剩下的几个北乞罕人都抓住了,一个个用绳子捆了吊挂在城门外头,让百姓去看呢。” 林江琬想了想,那日他仅凭一人之力,就将那些人打得四散逃窜,当场还有几个保不住性命的,这还是在带着她这个拖累的情况下。 等回来之后,再带了人抓住了那些人,这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可按他以往行事,抓了这些人要么当场了断,要么关起来严刑审讯。 吊在外头给百姓看是什么用意 凤喜继续道:“那些人真是没骨头,被吊在城门外没多久,就一个个都招了实话,说出了几个大历的奸细来,围观百姓们听了,就立刻告诉十二骑或城防营的军士们,然后郡王就带着长风他们去抓人,这短短一天,已经抓了百十个了。” “啊”林江琬越听越不对劲。 皱眉想了半天,才终于想明白了。 她忍不住露出个无奈的笑:“那天我们遇上的北乞罕人,不会讲咱们大历的话。” 这事她记得很清楚,那些人不但不会说,恐怕连听也听不懂,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利用,更加不会再被杀之前连句讨饶的话都讲不出了。 李玥平时总听表哥说起外头的大事,却多是斯文之事,文人间的斗争听起来哪有这个带劲 她看着林江琬:“那吊在城门外的是什么人难道都是假的” 林江琬心知必然是假的,与李玥两人去看凤喜。 这一回,凤喜可就答不上来了。 不过就在这时候,陆承霆的声音却从门外传来:“你倒是聪明,一下就看出真假来。” “郡王。”凤喜吓了一跳,生怕被怪罪多嘴多舌,连忙起身行礼,李玥也跟着不情愿地福福身子。 陆承霆没责怪她俩的意思,点头而过直走向林江琬。 他才离开一日,便觉得许久没见狸猫似的,心里挂念得很,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直到这时候看见她醒了,而且一醒来就在跟人打听他的事情,这才舒服不少。 他在她身边坐下:“要听什么消息,慢慢问,本王亲自为你解答,问吧。” 人都到了面前,林江琬这回说什么也躺不住了,她扭着身子要起来,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你的伤没事了” 陆承霆将她轻扶起来,他力气大,反而没弄疼她:“伤给你留着,等你好了再给本王医治。” 这叫什么话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留着给她医治 她也顾不上凤喜和李玥在场了,伸手就去翻他衣衫。 陆承霆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张开双臂,任她的小手在他身上一阵摸,眼神中满是受用。 林江琬的手刚摸到他铠甲下,便明白了:“太医用板子给你扎住了伤口都清干净没有” 那日见他伤口是外力重创所致,从外头一路损到里头,几可见骨,若不是伤口不大,几乎就要算是开了膛了,这种情况她小时候也见过的,骨头伤了脏器从里头出血,再灌进去气,人喘个不停,直接就不行了。 加之后来又淋了雨,还胡乱攀爬,让她如何能不担忧。 陆承霆点头:“都清干净了,太医说万幸伤的那截骨头正好在中间,上下两截都完好,故而它也挪不开多大地方,所以只要这段时间不再跟人动手,就没大碍。 她听了这些话,知道必然出自太医之口,不是他能胡编出来的,这才稍稍放心,将手收了回来。 他却一把将她手捉住,又轻轻拉了回去。 一旁李玥刚想把姐姐的手夺回来,想起来故事才听了一半,只能忍着,一脸着急眼巴巴地看着他俩。 林江琬手被陆承霆攥着拿不回来,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下:“那些吊在城门外的,都是郡王手下的人” 说起这事,陆承霆的脸色冷了不少,他轻呵一声:“敢对本王下手也就算了,还敢打你的主意,本王如何能放过他们北乞罕人都关起来了,吊在外头的那些是找人假扮的,就是要趁着这回的事情,将碍事之人一举除了。” 春闱在即,学子们被右相盘剥筛选,宋春风将此事告知他之后,他原本还一时不知要如何将那些涉世官员拔出出去。 如今倒是好了,右相做下此事,还将事情闹得这样大,他索性就再添一把柴,将这火烧回去。 那些挂在城门外的“北乞罕人”口中招供出来的,多半都是右相暗埋在朝廷中的爪牙,其中最权重的一位甚至是先帝年幼时的帝师辅丞。 这位辅丞大人在新帝登基后年迈告老,原本能过比天皇老子还舒坦的日子,偏偏贪财恋权,也卷了进来。 陆承霆一向急案急审急办,还不等别人反应过来,就先将这位砍了。 李玥听得倒抽冷气,林江琬也暗暗心惊:“这么多人都砍了” 陆承霆摇头,难掩遗憾:“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花了大力气,只砍了这一位和曾经难为你表哥的那位,剩下的牵扯太多,只能先利用这次的事情,将他们的名字喊出来,让百姓都知道了,以后有机会慢慢清算。” 这可算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要不是这一回被他抓住机会,原本还要一直被动下去。 林江琬笑了:“右相这回吃了大亏,还只能装作一无所知不能出来辩驳,一定气得不轻,不过他既势在必得,想来也不会善罢甘休,郡王要多加小心” 李玥和凤喜也跟着点头,李玥难得说了一回好听的:“郡王也别出门了,万一他们报复怎么办不如跟着姐姐在家养伤吧。” 陆承霆刚要拒绝,林江琬却眸光一亮,反握住他的手:“玥儿说得没错,大历朝兴衰匹夫有责,皇上不能总使唤郡王一人,如今既然病着,何不趁此机会告假,好好在府邸里一边休息一边盘算” 她声音不大,一如既往细小温柔。 陆承霆被她小手挠得心中发痒,又被这关切的话吹得浑身暖暖融融。 而且细一想便知这以退为进的法子着实不错。 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挺直身子,蹙眉道:“本王年幼时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也从不曾告假修养,这样说出去,恐外头的人笑话但既然琬琬要本王留下,不如就拿咱们的婚事做个借口,琬琬你看如何”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用婚事做借口 听起来不错 既名正言顺让人挑不出理来,又不像用生病做借口那般示弱, 还喜气洋洋的, 很符合郡王一贯的跋扈作风。 林江琬下意识就要点头,可头刚点到一半,卡住了。 婚事做借口, 那岂不是把她也搭进去了 她斜眼看他一眼:“郡王说真的还是假的” 陆承霆将脸凑过来给她看个清楚:“本王说的当然是真的, 再说了, 真的假的有区别吗” 有区别啊 外头那么多大事, 找借口在家修养是以退为进, 正可以趁着这空档时间去谋划别的事情。 若婚事是真的,从府里到外头又不知要有多少事去忙, 这不是忙里添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再说了哪有这样大喇喇说出来的。 林江琬不想理他, 赶紧用手推他的脸, 小声:“还是先做个假的吧, 真的婚事等外头的事情都平息再议如何” 陆承霆坚决摇头。 本来不提这事也就算了, 既然提起, 他还能就这么让她糊弄过去 他想娶林江琬这个念头,或许从两人第一次相见时就有了。 那时沙鸥江上, 他只觉此女胆量过人令人钦佩, 他日若成婚, 至少也要如此胆量的女子才能与他相配。 那次去寻蛇毒,得知侯府岌岌可危, 他也曾想将她娶出来, 让她不必知道自己身世, 也就不必再经历一次失亲之痛。 就算这些在当时只是个淡淡的念头,连他自己都未当真,可后来的及笄礼,他送她亲手雕的玉狸猫,还有将她带出汝城的这一连串举动经过。 至少在他眼中,她早就是他的。 他凝眸看向林江琬:“本王反复提过好几次,每次都被你拒绝了。” 林江琬讪讪笑着往后退:“第一次郡王说的是洗脚婢,第二次我身份不明,还以为郡王是别人的夫君,就都当玩笑了。” 陆承霆冷冷嗯了一声:“那悬崖下呢,你说给本王两筐鸡蛋,让本王把你娶了,是什么意思” 林江琬被逼得几乎要倒下去,只好拽着他的手臂:“那是在山崖下,人又冷又害怕,所以” “所以本王将你救上来,你就不认账了” “不是不认账,我说回来给郡王买两筐鸡蛋,是说要给郡王补补身子,没别的了,郡王听错了”林江琬一边摇头,一边往床里头缩,但不管怎么说就是不松口。 陆承霆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与她初相识的那段时间没被北乞罕人乱箭射死,却要气死于这小女子之手。 他早有强按着她脑袋拜堂的冲动,更有将她塞进洞房剥了狸猫皮吞下肚去的冲动。 当下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将她从床里头提出来,抓在自己胸前。 “琬琬记性不好本王帮你回忆一下”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说道:“本王想让陈家少爷不再欺男霸女,他不听,所以被本王杀了。” 林江琬瑟瑟发抖。 这事她记得。 陆承霆唇角带着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本王想让辅丞大人不再徇私舞弊,他不听,也被本王杀了。” 林江琬面色惨白,是啊,刚杀的,杀得好。那种人就该杀。 陆承霆最后看了她一眼,缓缓放开她,将她的领子抚平,还帮她捋了捋额前的乱发。 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本王现在想让你嫁给我。” 林江琬很自觉,自己在脑袋里把他没说完的下半句补齐了“你不听,所以也被本王杀了。” 林江琬心里苦啊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陆承霆是个什么人了。 早前假扮李玥在侯府的时候,凤喜就告诉她说,她的夫君是野熊一般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啊。 想到那些每天都担心被他杀掉的日子,这回轮到她去抓陆承霆了。 她抱着他刚抽走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上去:“我听,我都听郡王的还不行吗” 陆承霆不为所动,仰着下巴用眼角余光扫她:“不反悔了” 林江琬哭出一个鼻涕泡:“不反悔。” 陆承霆那刀锋一样冷厉的眼神又扫过一旁的李玥和凤喜:“你们两个都看见了,就做个证人吧。” 李玥本来就有些怵他,凤喜更是早被吓得浑身筛糠,况且林江琬都投降伏法了,她们俩也不想被杀,只能乖乖点头。 陆承霆这才满意了。 他一指门口,对李玥道:“去,跟你祖母父亲说一声。” 李玥点头,拉起凤喜僵硬地转身向门外走去,等出了门,活动活动手脚,这才嗷嗷叫着“郡王要杀人”一路跑去找老夫人去了。 林江琬抱着陆承霆的胳膊锤他:“你明知道李玥不靠谱,还让她去传话祖母父亲可要担心了。” 陆承霆将她小手一抓:“李玥知道你宠她,只有在你面前才不靠谱,她四五岁就认得你表哥宋春风,却从没将这秘密告诉府里的任何人,聪明着呢。” 林江琬有些恍惚,想了想,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她在他袖子上蹭干净脸,蔫蔫说道:“都聪明,只我是傻的。” 陆承霆瞧着她挂在自己胳膊上的样子,心中又软又得意,他戳戳她的发髻:“再傻也没关系,大不了本王不要鸡蛋补身子了,都给你补脑袋。” 她心中认命,嘴上不服:“郡王还伤着,不补全了,如何能成婚” 陆承霆正嗅到她身上暖暖香香的气息,三分陶醉之时,听见这么一句,顿时气血上涌。 “你说本王身子不好成不了婚” 这一声没压着音调,可惜林江琬这回却不怎么怕了都已经松口要嫁他,便是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都做了,还什么可怕的 她点头,露出嘲讽笑容:“没错,身子不好就是成不了婚。” 林江琬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他正面抱了起来。 她惊叫一声,只觉两腿被他一分,然后就以极羞人的姿势骑坐在他的腿上。 而且还是面对面贴着。 “郡王饶命我知错了。”她慌张地想要爬下去,却根本逃不出他的掌控。 陆承霆将她按在自己腿上坐着,冷笑着看她:“本王如此健壮,可惜在琬神医口中竟成了不能成婚的病夫,不如今日就趁着没人,让神医试试看本王究竟行不行。” 林江琬后悔莫急,可又不敢乱动,一来怕乱动引得他又弄坏伤口,二来她自己身上就薄薄一件里衣,隔着衣料她都能感觉到他粗壮有力的大腿形状。 她前后左右上下都没有出路,只能又急又气“嘤”地一声哭着把脸埋进他胸前。 陆承霆身子一僵。 他自问绝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狸猫身上还有伤,他又如何能对她做什么,不过是打算抱起来欺负一下再放回去的。 可是现在,凉滑的衣料下传来绵软的触感,让他怎么也舍不得放回去了。 他将她的下巴轻轻拈起,在她唇上轻尝一口。 “琬琬是甜的。” 林江琬最受不了他这种低沉绵长的声音,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摇头:“刚吃了药,哪里甜” “那是本王尝错了,让本王再尝尝。”他眸光深邃,将她手捉住,往自己肩头一放,双手绕过她背后,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林江琬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紧张得赶紧将眼睛闭上,呼吸也急促起来。 陆承霆望着那微微颤抖的眼睫,只觉心都跟着她颤,一番浅啄将她粉嫩的唇含在口中犹嫌不够,更是想撬开她索取更多 直到林江琬双颊飘上红云,鼻尖点点微汗,整个人都软在他怀中,陆承霆这才万般不舍地将她放开。 林江琬鬓发凌乱,衣衫也被揉搓着退下肩头,此时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郡王欺负够了么” 陆承霆常见她爽快可爱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懒散妩媚之色,若不是想着李玥已经将话带到,他还要快些去拜见岳父祖母将两人之事过了明路,他是恨不得永远这样欺负下去的。 “不够,”他强忍下渐渐涨起的欲望,“先存在琬琬这里,等你父亲定了日子,本王一次来取。” 陆承霆受伤的消息传出,京城人心更乱。 虽然十二骑平日里名声是差点,但有陆承霆和他们在,这京城至少是安全的。 如今北乞罕人刚刚潜入进来,招供了那么多互相勾结的官员,尸首还挂在城墙外头呢,小郡王要是因为重伤将烂摊子扔下了,这可如何是好 别说北乞罕那些事,就说京城的安全交给谁除暴安良的事情谁来做 府衙和城防营 他们不行,他们虽然也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可他们只敢去抓小贼小盗,京城中位高权重之人比比皆是,稍沾点关系的他们就不敢处置了。 百姓这时候纷纷想起小郡王的好来,一个个走出去到处打听,呼喊着要将伤害郡王的人重罪处斩,还四处寻找名医,希望可以给郡王续命。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陆承霆不日即将大婚的消息一传出,就如同冷水泼进了沸油,瞬间引起了万民欢腾。 一时间京中人人门前悬挂红绳,还有人当街点起爆竹来庆祝。 许冲找到钱万里的时候,就见他一脸喜色地在门口撒铜钱。 钱万里看见许冲,喜滋滋地抖着一身的肉上前行礼,顺便将笸箩里剩下的铜钱全抓给乞儿。 “许大人,恭喜恭喜。”他拱手道:“前两日听说郡王不大好,小人这心里难过极了,只是身份太低,不敢前去探望叨扰,只能在家发愁,愁得小人都瘦了一圈。如今可算是等到了好消息” 许冲看着他瘦了一圈的身子哈哈大笑。 几人毕竟一路上同行过,他也算对钱掌柜有些了解,尤其后来到了京城,从不见他仗着认得郡王和姑娘就行事张扬,仍旧是从前那个谨慎厚道的胖子。 现在还见他惦记郡王伤势,听说郡王喜讯又撒钱添福,更是喜欢这好运气的胖子。 “掌柜的有心了,也不枉费郡王还惦记答应要照顾你生意。” 钱掌柜脸上的表情几乎要了开花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许大人的意思是” “郡王说及笄礼上用你家首饰就很好,如今婚仪上虽有宫中按制赏的,却还不够,想问问你这里能不能拿出好东西,再给姑娘添上百八十台的才好。” 第80章 第八十章 钱掌柜一听这话, 喜得连茶都忘了请许冲喝, 拉着他就想往郡王府去。 身后有伙计喊他, 他挥挥手直接叫伙计将来仪楼打烊关张有郡王府这一单生意,能顶他一年进项,说不定还不止。 许冲反倒成了被拉着走的那个人,笑道:“掌柜无需关了铺子,郡王府那头也不是非要做独一份, 两头都经营着岂不更好” 钱掌柜摇头晃脑,眼睛亮的像星星:“许大人这就不懂了,一来得郡王看重, 小的必要全心全力, 二来这铺子一关, 自然会惹人好奇来问,到时候我就让我那伙计在门口蹲着,来一个人就告诉他我们去做郡王婚仪的生意了,忙不过来这边, 往后生意只会更好。” 许冲听得一愣一愣的,郡王府自从走了许娘子,连个正经管家都没有。 他这个十二骑里最通庶务的, 是被郡王硬捉来才顶上了管家位置。 然而管家到底不比杀人放火那般容易,听了钱掌柜一番话,忽觉得自己需学得还有很多。 他跟在钱掌柜后头, 眼神略过他肉墩墩的背影:不如就此算计了这胖子, 让他以后都在府里做事算了, 自己也省了去学这些杂事的功夫,腾出手来跟着郡王杀人去多轻松啊。 郡王府上下热闹非凡。 陆承霆没有长辈在京中,却不代表太后不管他的事,婚事仪制该有的,一样不缺源源从宫里送往府上。 林江琬从早到晚几乎都被人围着,不断拿出衣料和首饰,询问她样式颜色是否合意。 等钱掌柜入了府,更是将府里的热闹又推高一层。 诸如采买酒水与鲜花这种细微末节的小事,便全是他想到的,许冲惦记着他这一身本事,乐得给他打下手,领着十二骑一车一车的好酒往府里送,还将城外别家庄子上的好鲜花买了个空,一时间酒香花香飘出半里地去,连路人都跟着羡慕陶醉。 比之郡王府的喜气兴隆,朝中的气氛就没那么好了。 大历与北乞罕议和之事已被提上日程,但提归提,毕竟还没真的谈妥。 这种时候北乞罕人是如何潜入大历,又是如何行刺郡王的,都成了朝堂之上争论不休的议题。 眼看局面有变,右相心中如同万蚁噬心般难受。 他是想除掉陆承霆这个碍事之人,但原本那是等到他去北疆,将陆家的兵权收回来之后。 若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陆国公手上的兵权何人敢取 可这回秦云的自作主张,加之呼斝林带着北乞罕人的配合,完全绕过了他,险些就坏了大事。 偏偏这笔账,最后还都算到了他的头上。 陆承霆将那几个北乞罕人杀了,这害死族人之罪呼斝林不认,导致北乞罕王庭都怪到他这里来,这都不算什么,他现在还不把那边王庭看在眼中。 可大历这边,陆承霆弄出几个假扮的,招出一大堆他派系中的重要之人,惹得民怨四起,最后也都指到他的头上来。 他损失惨重不能辩解,这才是令人心痛头痛的。 当然,最为可气的还是当他在朝中硬撑起威势,向皇帝施压,要求他立刻派陆承霆出使北疆接管兵权顺便议和的时候,一向没什么主意的软弱皇帝忽然变了口风。 “右相大人心系天下,朕十分感谢,然郡王如今正筹备婚事,出使北疆一事不如等他婚后再议大历男子成婚后才算能独当一面,他婚事顺遂,带到国公爷面前也好看些,至少说明母后与朕这些年都待他不错,说不定国公爷一高兴,便把兵权当贺礼送给郡王了呢” 鹤长鸣到现在想起皇帝这话,还觉得脑袋一跳一跳的疼。 兵权做贺礼,亏他也想的出,他当兵权是三岁孩子的玩具吗 但皇帝一口咬死就是这话,他也没办法,自从贺敬一事之后,皇帝似乎也知道了些什么,对他表现的十分惧怕忍让,却又处处防备。 他再逼迫,皇帝便让他自己去找陆承霆说。 他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再去惹陆承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逼皇帝答应郡王大婚之后就立刻北上,然后眼睁睁看着郡王府张灯结彩礼炮齐鸣。 “李氏嫡女李琬,淑贤慎睿,端克柔嘉,率礼不越,贵而能俭,今策为郡王妃,名入宗族,当恪尊夫训,为命妇之表率” 七日之后,郡王府终于多了位名正言顺的女主子。 太后因林茂之事,对林江琬一直怀着愧疚之心,原本是想着这辈子最好都能避而不见的,谁知陆承霆又偏偏就认准了她。 这样一来,即便再不想见也不得不见,所以便也趁着这回婚事出了些力气,意图将关系弥补回来不但该送的一样不缺不少,还在宫中设宴,将她召进来在众人面前大大夸奖了一番,最重要是将宫外一座消暑山庄赏给她出嫁用。 林江琬在山庄中待嫁,身边都是宫中的婢子,虽是走个过场,排场也远远大于京城中其他权贵之家的千金贵女了,一时又是数不尽的艳羡赞叹。 陆承霆一大早着红衣骑白马,拖着浩浩荡荡的嫁妆游了整个京城,好不容易才把林江琬抬出来,还得再遵着规矩,又浩浩荡荡转了三圈才回到郡王府。 看着林江琬跨马鞍、步红毡,一步一步由喜娘领着走到他的面前,他平生头一遭紧张起来。 林江琬蒙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知手上花绸被交到了一个男人手上。 这个男人领着她走过宾客来到堂前,听了圣旨,行三跪九叩六升拜的大礼,又踏过“传宗接代”的麻袋,都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两人被一群闹喜的小儇郎小儇女牵着衣角送入洞房之际,他才忽然开了口。 “琬琬,是你吗” 陆承霆一手撑着屋门口,任凭闹喜的小童拉扯,就是怎么都不肯进去。 他不进,也不让林江琬进:“你掀开盖头给本王瞧瞧,要不本王总觉得心慌。” 林江琬自觉才是那个该心慌的人,他平日里最是话多,今天从头到尾一句话没有,让她如何不提心吊胆 这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终于能躲开周围人的嬉笑调侃,他还拦着不让进。 她轻轻跺脚:“怎么就不是我了郡王要是不娶,我可走了。” 陆承霆当然不能放她走,拉着她双双跨过门槛,抓起桌上一把金豆子撒了出去,趁着小童们都去捡金豆的时候“哐”一声将门关了。 “本王何时说过不娶,做梦都想娶。”陆承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是说着说着又软了下来,“只是做梦都没想到,真娶着了琬琬,你不会是李玥假扮骗本王的吧” 林江琬原本还紧张得直攥手指,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此猖獗凶猛之人,也会这样前言不搭后语 明明都叫了她“琬琬”,又问她是不是李玥假扮的。 她笑着学李玥说话:“郡王别做梦了,玥儿是要嫁给表哥的” 陆承霆长长松了口气,几乎是脱力一般大敞着坐在椅子上:“不像不像,你是本王的琬琬。” 林江琬也知道不像,再说陆承霆自打认得她们之后,从没把她们弄错过,今日这样,可见也是真慌了。 她有心逗他几句,却又觉得如今两人关系与从前不同,多说一个字都让人脸颊发烫。 她只能轻轻行礼:“郡王还是快出去宴客吧,外头多少人都等着呢。” 陆承霆这才起身,却没打算出去,而是拉着她到了床前,将喜榻之上的枣子桂圆都往一旁拨开,让她舒舒服服地坐下去:“外头那些人又不是没见过,等下要紧的人自然要来看咱们的,本王哪儿都不去了,就等着他们来闹。” 林江琬先前听过一回规矩,知道成亲三日无大小,这洞房是一定要闹的,为的就是让人将脸皮彻底抛下,以后做一家人时便没了隔阂。 只是他这么人高马大地杵在这儿,谁还敢闹 “琬琬可是饿了”他却不紧不慢,望着桌上菜肴:“本王也算开了眼界,原来新婚是要吃这些的包子饺子蚶子肘子栗子莲子瓜子本王喂你吃个饺子吧” 林江琬生怕有人会闹过来,哪有心情去吃东西,接过他递来两颗糖莲子,眼看他这边迟迟不回宴席上,那边的人也迟迟不敢过来,时辰都晚了。 她忍不住想再劝他,就听外头有人敲门。 “来了,”陆承霆轻拍她手背,示意她莫要紧张,“今日你我最大,只需照往常规矩即可。” 林江琬还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听他将门打开,迎进来了一人,身后似还跟着两个随从。 “承霆有去无回,宴上人等得,朕却等不得了,只好先来看看。” 来人声音轻柔中带着孱弱,可不正是当今皇上贺瑞。 林江琬连忙起身,陆承霆双手将她扶着,两人一同行了一礼。 贺瑞抬手让二人免礼,在厅中坐下,隔着盖头将林江琬上下打量一番,欣慰道:“承霆大喜,朕也来沾沾喜气。” 陆承霆笑得豪放:“臣知皇上今日必然要来,就这儿候着呢,今日席面上未见右相,可见他今日颇不顺心啊” 贺瑞脸上一阵苦笑:“你倒是躲了清净,朕可是天天要面对他的,你是不知道朕看见他时的心情” 陆承霆怎能不知道呢,不但他知道,就连林江琬也知道。 皇帝贺瑞才是右相想要保护的那个迦箩之子,现在右相却胁着贵妃之子贺敬威胁他,而他什么都知道,还要装作只知道自己龙座不稳,每日妆成惊慌失措的样子。 换成谁心情也必然十分复杂吧。 林江琬见两人要说公事,笑笑行礼先进了里屋。 里外其实隔不住声音,只是三人都知道这事还是她摆弄清楚的,也无需瞒她,就听皇帝在外与陆承霆说起这两日外头发生的事。 “右相不愧是两朝老臣,即便门生被拔出无数,也能稳坐高台丝毫不为所动。”贺瑞叹了一声,却又笑了,“不过他也不像表面那样平静,朕听说,那个叫秦云的学子,前两日与人豪饮深夜醉酒跌进池塘,淹死了。” 陆承霆知道秦云是谁,那日市井之上,利用人群拥挤将他和林江琬的轿子隔开,其主谋便是这个秦云。 他事后将剩下几人全送了官,唯独没有动他,就等着看他的下场。 果不其然,右相再稳,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皇帝微服前来, 就是趁着闹洞房, 好光明正大地跟陆承霆说一些外头的事情。 虽说即便是微服,婚宴上也有不少人认得他, 但他贺郡王大婚,这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况且他往洞房走这么一遭,别人也不敢来闹了,兄弟二人都换个省事清净, 也算一举两得。 林江琬坐在屋里,无聊之际便专心听两人说话。 皇帝说起右相最近如何倒霉,又说起朝局,希望等陆承霆伤好之后就能北上,原因是京城如今不必北疆安全多少。 陆承霆也答应下来, 右相在京中势力根深, 但出了京城, 出了这些文人的圈子, 他的手未必能深那么长了,况且若京城有变,这兄弟俩要是都在城里,岂不是等同被人包了饺子了。 林江琬听着右相最近倒霉的那些小事,还颇有精神, 等听到局势大事上, 她便有些迷糊起来。 今日一早, 她寅时一过便被太后的宫婢叫起身, 净身沐浴熏香,还给她全身摸了一层香脂,这才穿衣梳头。 后来按着郡王妃规制妆点好,喜娘前来三催上轿,她险些坐在妆台前睡着了。 外间男人们似乎快说完了,她隐隐约约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却再没支撑住,脑袋一歪,一头栽进满是花生瓜子的床上,彻底睡了过去。 她再恢复意识,是被一阵酒香勾醒的。 动了动手脚,眼前仍旧是一片红,原来盖头还没掀开。 “醒了”陆承霆放下酒杯,声音幽幽传来,“今天什么日子这种时候你也睡得着” 林江琬摇头:“跟日子没关系,你不信蒙着这盖头试试眼前只有暗暗的红光,还有点闷,真的太好睡了。” 再说了,这日子除了折腾人些,跟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她从郡王府出去,在外头熬了一宿,又被抬回郡王府来 起初还紧张来着,可听着他的声音,想着两人平时也是这般相处,这感觉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陆承霆微微扬眉,对他家狸猫的胆量又有了新认知。 他走到床前,将睡得东倒西歪的她扶正,在她身边跟她肩并肩认真地坐下:“琬琬,本王要掀盖头了。” 他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谨慎和小心,林江琬听了,这才也坐正身子,微微轻点了两下头。 因先前皇帝来过,估计是府里吩咐了没有召唤任何人都不得前来打扰,故而这新房里头的事情也只能他们自己动手。 陆承霆取过金秤,将红绸缓缓挑开。 林江琬正轻轻仰着脸,雪白的脖颈和光洁的下巴露出一小截。 陆承霆大手一抖,差点让盖头从秤杆上滑落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从未有过的紧张,再往上一点,目光落在那染了胭脂的红唇之上。 小巧饱满的唇形被胭脂熏染得十分红艳,就如同她身上的喜服一般,但这种艳丽却半点没显得僵硬干燥,反而从颜色下头透出她原本的水润娇嫩来。 他喉结微动,只觉一股燥热蔓延全身,忍住一口咬上去的冲动,索性一把将盖头彻底掀了。 盖头飘落在床边,露出下头如春日桃花般的俏丽容颜,粉嫩的巴掌大的小脸上,鼻尖挺翘大眼清澈,细细描绘过眉间多了一点朱红花钿。 原本从来没个正经样子的她,在这一刻,终于被他瞧出点格外的妩媚。 “好看。”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是么”林江琬甜甜的笑,一边笑一边从脸颊边取下方才睡着时黏上去的瓜子,“郡王今天也好看。” 陆承霆天天都好看,只是他黑衣的时候又冷又傲,“好看”这两个字就算心里想想,也绝当面说不出口的。 红衣时就不一样了。 林江琬正想着再找些词来夸他,却见他眼神中闪动着什么。 她微微愣神,手却被他抓起来放在他胸前:“琬琬,不是郡王,你该叫本王夫君。” 林江琬一惊。 对这就是夫君了 她之前还觉得跟从前没什么不同,直到这时候要她张嘴叫夫君,她才懵懵懂懂的反应过来。 “郡王以后就是我夫君了”她僵着身子,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要是放在往常,陆承霆肯定会想撬开她脑袋看看里头装的什么,但此时却十分懂她。 美梦成真,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他坐在桌前看她一身红衣在自己房中睡得香甜,何尝不也是恍若梦中。 “将这酒喝了。你若不想叫,等一下叫也行。”他知道她反应慢,愿意给她些时间慢慢接受,不过看天色最多再给她半个时辰。 林江琬往桌上一看,除了之前陆承霆自己独饮的酒之外,还有一把小金壶和一双一模一样的杯子。 陆承霆斟满两杯,递给她,又绕过她的手,一饮而尽。 只要不让她喊夫君,喝酒都是小事,她也学着将酒喝光,入喉辛辣中带着香甜,一阵暖意直下腹中,倒是一点都不难喝。 她将空盏放在桌上,就听陆承霆又道:“要不要吃点东西一日未进食了。” 他说着,目光在桌上一扫,看向一碟莲子水晶糕。 林江琬也正瞧见了那样糕点,下头一层白糕,上头是粉红桃胶熬得晶冻,里头嵌着莲子,看上去就软糯好吃。 他眯着眼睛,将她轻轻一抱,便成了她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郡王”林江琬正要挣扎,银匙盛起来一块莲子糕已经喂到了嘴边。 他还是第一次喂别人吃东西,不用任何言语,单是这份温和,就让人无法拒绝。 林江琬不挣了,乖乖坐在他腿上,张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好吃吗”陆承霆很有耐心地问她。 林江琬满口生香,既有莲子的软糯,又有荷花香甜,还有几分荷叶清香,她吞下去,就着他的手将剩下的几块也吃了,点头:“好吃。” “要不要再来点别的”他仍旧不紧不慢。 林江琬天真摇头:“饱了。” 陆承霆不紧不慢的步调终于有了些变化。 “睡也睡够了,吃也吃饱了” 他眼神望向窗外已黑的天色:“时辰刚好,该叫夫君了。” 林江琬还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觉得腰上一紧,正个人被横抱了起来。 紧接着,身子一转,不知怎么就躺在了喜榻之上。 她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陆承霆俯身凑近她的脸前,一个微凉的吻毫无道理地覆到而来她的唇上。 她身子一软,腰肢却被他从身后托起,正面迎上他的,被他紧紧贴着,她前所未有的踏实,缓缓闭眼,任他的唇从自己颈间向下肆意 “琬琬,方才皇上的话你听见了么”他的唇落在她的肩上,呼吸渐沉,声音嘶哑,如同蓄势待发的箭却又硬忍着忽然停下,“皇上命我北上,此去凶吉难料,你若还没想好,眼下还能后悔。”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林江琬气息不稳, 脑内一片混沌,正蒙蒙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忽听他这么一句,险些一脚将他踢开。 她睁开眼, 直直看他。 陆承霆就那么一问,一半真心一半假意, 真心自然是觉得新婚燕尔自己要北上, 对她是大大的委屈, 他十分过意不去。 假意是因为他也没想着她能拒绝。 都这样了, 她不能这么狠心吧 他错开眼神就要装糊涂继续,林江琬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郡王当真要走” 她的声音弱弱的,还带着微微的轻喘, 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丝毫含糊, 就如她以往遇到大事时的聪明冷静。 陆承霆也装不下去了,更不敢在这种时候计较她是叫“夫君”还是叫“郡王”。 他蹭蹭她的脸颊, 将头埋在她肩窝里,有些不敢看她:“是真的要走,若琬琬不愿, 我晚些日子再走也可。” 林江琬斜着眼睛看看扑在自己身上耍赖的男人,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从前不愿考虑与他的婚事, 一半固然是因为把他当了李玥的夫婿, 另一半便是不愿一人苦守在后宅之中。 谁想一朝成婚, 怕什么来什么。 她轻轻推他:“郡王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要不然我这就反悔了” 陆承霆几乎是在她说出“反悔”二字的同时, 从她肩窝里瞬间抬头,一指按住她的唇,将那两个字按成含糊不清的“呜呜”。 “别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要求,只要你乖乖的” 这回不是半真半假了,林江琬盯着他的眼睛,从里头看出十足的认真里还加了那么一点点哀求的味道。 她忽就忍不住有些想笑,想不到他也有怕的时候洞房花烛新娘子大叫着要反悔,这要是传扬开来,换做谁能不怕呢 她硬忍住,不让嘴角弯起:“就一个要求。” 陆承霆认真:“快说。” 林江琬:“带我一起走。” 陆承霆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她提出的是这个要求,下意识就要摇头,然而又想到之前她要反悔的话,硬是没敢:“北疆常年战乱,到底是什么光景没有亲眼见到谁都不清楚,这一去,当真是凶吉参半,不可玩笑。” 林江琬没有玩笑,她小声:“郡王若不带我一起去,我大约也不敢就这么反悔,但等郡王走后,我雇些车队人手,只说该守新婚的规矩,去北疆拜见夫家长辈” 不用等她说完,陆承霆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拜见夫家长辈,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这个更充分。 且他相信她做不出胡闹悔婚之事,但绝对能做出独自北上之事,等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将这理由一扔,别说侯府会支持她,说不定皇上太后都支持她。 林江琬一双眼睛盯着他,见他还不肯松口,心中难免失望。 “郡王非要拿北疆凶险来吓唬我骑马我会,吃苦受累我也从没怕过,还有我行医多年,郡王莫要忘了,若真遇上什么,说不定我保命的本事比你还大些” 她说着,就要推开陆承霆坐起来。 陆承霆听她这般细数,惊愕担忧之后也渐渐有些想笑。 他差点忘了她竟会这么多寻常女子所不能之事,而且说起保命的本事,他是真真见识过的,莫说他不能与她相较,就是他所识周遭任何一位,也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这样又是威逼又是讲道理,细细想来,确实没理由不带着她。 再说了,这都到什么时候,还能让她下床 不认他这个亲夫君也就算了,还当不当他是男人了 他想明白了,便换了语气,似让了很大一步饱含心酸无奈一般:“若答应你这件事 ,你也要答应我三件事。” 林江琬正想推他,手才放到他胸前就停住了。 这是答应了 一瞬间,她欣喜得几乎落泪。 女子从夫这道理她不是不懂,普天之下比她矜贵的女子多了,一朝嫁人之后,也不能事事如意。 尤其是这等听来便不太守规矩之事。 他竟能答应 她喜得忘乎所以,也忘了自己的处境,亲密地挨上去,欢喜地缠上他的手臂,贴上他的胸前:“只要郡王带上我一起,我便答应郡王三个要求。” 陆承霆只觉一阵绵软触感,激荡得他几乎魂魄离体,他强忍住将她吞了的冲动,一脸为难:“先叫声夫君听听。” 林江琬俏脸通红,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夫君” 这一声如奶猫一般,叫得又娇又甜,然而最让人抓心挠肝的,还是其中那几份提心吊胆的瑟缩味道。 陆承霆就像是受到召唤的猛兽一般,瞬间失控。 修长手指将她身上系着的束缚绸带一勾,让浑身衣物全数松散开来,将她最嫩的一截剥出来 林江琬叫完一声夫君,整个人就彻底陷入了充满男子气息的怀抱。 如果说之前他还给她留了些空隙的话,那么这时候就是完全贴合在一起,连一丝缝隙也无。 她的腰被他粗壮的手臂抱着,她本能想用手去掰,可耗尽力气累得频频喘息也根本不能撼动分毫,直到两人身间最后的一丝薄绸也被他抽离,彻底赤倮相对之时,她才明白两人的差别。 他怎么能,这么硬 他的手臂,双腿,胸膛,还有都犹如钢浇铁铸一般结实,这样的身子朝她挨上来,瞬间就将她挤压成贴合他的形状。 林江琬整个人动弹不得,却又在他手指的轻抚下不由自主的颤栗。 她不敢看他,紧闭着眼抿着唇,就听他低沉而迷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记得,以后都要叫夫君。” 他声音嘶哑,气息灼热,她意乱神迷地摇头挣扎,才要说话,就被他固住下巴,深吻了进来。 从前也不是没吻过,只是这次却与以往不同。 他肆意将她唇齿打开,微带着薄茧的大手也没有停下,一手满满握住,另一手不知何时已经顺着散开一床的衣物,朝幽深之处内探了下去 林江琬真的后悔了。 一夜之间,她的夫君让她明白了什么是人心险恶。 答应他的那三个条件,被他一夜用光也就算了,还一用就用到了天亮。 当她被他折腾得几欲昏死之时,他却一脸向往地将她捧在身上,对她说 “琬琬知道吗其实马车中应该也不错,此次北上,为夫与你有半月都要在马车中度过,为夫这就让他们去打个宽敞些的车厢,好方便你我二人。” 她一点也不想去北疆了 让她在家做个守着宅子的贤妻良行么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林江琬新婚的第三日,朝中对右相的反对之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陆承霆的北上之行也再度被重新提起。 而且这一回, 还带上了永安长公主。 永安和亲, 郡王和十二骑护送, 皇上抵不过朝中一边倒的声音,只能按右相的意思下了旨。 在他人眼中,这一回陆承霆付出重伤的代价,却也只算是跟右相打个平手, 而且右相只是在短短几日里重新控制住朝堂上的声音, 还将他远远赶去北疆, 更用永安一事将两国议和结盟之事彻底钉死, 不可谓不说是棋高一着。 可陆承霆却丝毫没有任何愤怒之感。 不但不愤怒,还非常平和。 若说之前, 他将北疆之行看做是一次数祖忘典的沉重游说, 而送长公主和亲是大历之辱的话, 一场大婚, 有了林江琬的陪伴之后,此行简直就犹如她所说的那样更像是带着新妇去见长辈的蜜旅。 从小到大对祖父的那些揣测,和对和亲那些担忧疑虑和忐忑不安,都被他轻松放下了。 这种情绪不合常理,但却确确实实是他的想法。 以至于这两天他抱着林江琬的时候,也时常有些奇怪, 为何弱小如她, 却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力量。 北上的车马人手以及日用粮草都早已备齐, 林江琬不是个事事精细的,需要带的东西也不太多,凤喜一个人就整理完了,只有随身医箱并几套衣服鞋袜一个包裹。 反倒是侯爷给陆老国公准备了一大堆东西,有南郡的特产,有京城这两年兴起的新玩意,还有衣料美酒,七零八碎装了一整车。 陆承霆起初不肯收,耐不住林江琬拉他袖子非要他带上:“纵然你对祖父心有芥蒂,不愿同他攀扯这些关系,只想着一心公事公办替皇帝传话讨要兵权但即便是陌生人,这样一员守疆大将,郡王也需礼待。” 林江琬早想好了。 去见陆国公,能心平气和靠一张嘴解决事情最好,这也是她一贯的处事之道。 至于陆承霆那种一言不合便喊打喊杀的方式,还是不要用在这时候为妙。 所以,这如何礼待,就成了一个问题。 眼下陆承霆必然不愿折腰,父亲的礼物就来得格外及时了,既不显得陆承霆热脸贴上去,又能拉进关系交情,何乐不为呢。 陆承霆对着她亮闪闪的眸子,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 并非美色所迷,实在是这美色太会讲道理。 他眼睁睁看着又加了一车辎重,还有一部分甚至要挪到他精心为二人准备的“宽大马车”之上,心里再郁闷,也只能恭恭敬敬携林江琬跟祖母岳父拜别,随在送嫁一行的长公主仪仗车马之后,缓缓上路。 马车上路,一骑向北。 眼看巍峨的城墙被抛在身后,林江琬才恋恋不舍地从窗外缩回脑袋,她取下遮脸的面纱,有气无力地放在一边,轻轻叹了一声。 陆承霆斜眼看了她一路,一直忍着没打扰她的“离乡之愁”,此时见她居然还叹上了,长臂一捞将她捞进怀里。 “之前是谁自己要跟来的为了跟来夸口许下三个诺言,”他箍着她的肩膀不许她动,“为夫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这才勉为其难带上你,你却一出来就叹息” 林江琬差点朝他手臂上狠咬一口。 不提那三个诺言还好,提起来她就后悔好吗 除了第一个是叫夫君之外,后面两个都是让人根本说不出口,连想一下都觉得面红耳赤的事。 他还好意思提 她拼命挣扎,把自己累得半死,才从他手臂下钻出来,气喘吁吁地哼他:“如今京中那么乱,我担心父亲一人应付不来,这才叹一声,难道不应该” 这是爱操心惯了。 陆承霆捉小鸡一般又将她拎回来,换上认真的神色,轻轻顺她的头发安抚她道:“本王连这种事也想不到,岂不是枉为人夫你只管将心放到肚子里一来咱们这一走,右相失了靶子,反而不会对侯府上下做什么,二来临行之前,本王早已嘱托京中宫中军中可用可靠之人代为照拂,并将他们的姓名全数都告知了岳父,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侯府外援无数,这三来” 林江琬不挣扎了,心里暖暖的,趴在他腿上:“三来什么” 陆承霆继续给她顺毛:“三来你们家还有个心思敏捷的表哥。” 他想说那表哥狐狸精似的,有他在谁惹侯府都要倒霉,又想到她这人护短又疼妹妹,于是将话吞了:“有他在,若真有什么变数,也必有应变之策。” 林江琬想了想,终于放心了。 再转念,嘿嘿一笑,挺起身子顺着他往上攀,挂上他脖子,把脸捂在他胸前,含糊不清道:“表哥再好,也不如郡王好,还是郡王想得周到。” 她声音虽小,他却一字不漏地听清了。 自认识她以来,她为保小命身不由己地奉承话没少说,但这样真心主动的夸奖却不常见。 尤其还是二人独处与马车之中,这样耳鬓厮磨之时。 陆承霆一瞬间只觉飘飘欲仙,连骨头都酥了。 “那是自然。”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只是你又忘了叫夫君了,此乃大忌,不知该如何严惩” 十日之后。 送嫁车队行到京城向北进入北疆的最后一个落脚驿站鹿镇。 长风在最前做行路令官,抬手一声哨令,整个车队犹如长龙一般缓缓停下。 长公主那边头一遭出远门,加之拒婚不成心情糟糕,这一路走来虽她是公主之尊,却也少不得要与众人一般露宿扎营,故而早已是人困马乏。 轿子抬进驿站,由宫婢陪伴,领着她的胖胖,进了客房之后就再没露面。 而随在后头的林江琬则是因为白天在马车里又被“惩罚”得太凶狠,已经跟郡王翻脸,眼中含泪口中嚷着“恩断义绝”,被凤喜搀扶着,忍痛头也不回钻了一间客房,将陆承霆狠狠关在了外头。 陆承霆在门上挠了一阵,确定她铁了心不给他开,也就罢手了。 这鹿镇再往前一步,便是陆家军的地盘了,京中那些鼠辈要做什么,必然不会错过今晚。 况且住在驿站看似不费心,但反而容易生事,还不如在野地扎营,全为了车上那小女人最近累坏了 ,他私心也想让她泡泡热水澡,睡大床舒展一番,这才如此布置,故而这一晚他原本就没打算睡。 被关在外头,正好省得他一进去又情难自禁,扰的她休息不好。 他当下吩咐了长风几人整队,该爬房顶的爬房顶,该上树的上树,将四周视野全都守死,然后再从内向外筛查布防。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林江琬关上门之后, 听了一会外头的动静, 见他真走了, 长长松了一口气。 陆承霆的脸皮她早就见识过了, 刀劈不动斧砍不烂, 她全然不需担心因为自己几句“狠话”伤了他的面子之类的。 “凤喜,快,想办法问问能否给咱们供上大桶热水, 若不能, 在驿站后头给咱们一块空地, 咱们自己引柴薪自己烧水也可。” 凤喜赶紧点头,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 整个车队也就主子每日有一铜盆热水将就着清洗擦身,但那也还是不干净不痛快。 这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自然要好好把握。 她连忙出去询问,不一会就反身回来。 林江琬看她一脸喜色,知道大约有现成的:“怎么样能送来么” 凤喜点头:“能的能的, 驿站人一听是郡王妃要用水,二话不说就应下了,估计不多时就送来了。” 林江琬心中也是欣喜, 然而欣喜之余, 却忍不住又问了一嘴:“长公主那边呢可有热水” 凤喜低头,有些支吾:“奴婢问那些人, 若是两人都要用水, 是否来得及那些人说前几日刚下了场冻雨, 炭都供着公主和您屋里取暖,而柴薪又潮烧起来慢,若是要也得等些时辰了,奴婢就没多嘴。” 要是只有一人先用,凤喜当然是紧着自己主子这边了。 先到先得,长公主自己又没开口要,她何必多那个嘴。 林江琬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望着屋里一吸一灭的炭火,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永安的样子。 这一路上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都是扎营休整的时候,背后是送嫁的红色喜庆的车队,永安一个人孤零零远远坐着,那条大狗也有气无力在她脚下趴着,看起来格外寂寥。 而自己这边有陆承霆陪着,与长风几人都熟,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就如同在家一般自在。 最重要的是,她与永安二人前后脚出嫁,她嫁得如意郎君,永安却前途悲凉。 这对比之下,就显得格外令人唏嘘了。 林江琬与她没什么交情,加之之前被她的大狗吓过,也不打算去攀这交情。 然而明知对方正是落难时候,她也是狠不下心只顾着自己舒服开心的。 “再去跟驿站的人说一声,就备两份,晚些就晚些,若实在不够,回来咱们多兑些凉水,反正屋子里炭火旺,咱们洗快点也可以。” 凤喜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被她哄了出去。 等出去后,林江琬裹了披风走出屋子,顺着走廊到了长公主门前。 那边房门紧闭,门前站着她两个贴身的宫婢,剩下的人都在楼下住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们脸色都不好,就连那门上光线,都显得比她这屋黯淡许多。 林江琬想了想,这种事外人如何也劝慰不了,她就更不能了,于是心中微叹,最终还是没走过去,回了房间。 热水果然如凤喜所说,来得非常之慢。 等再次有人敲响她房门的时候,她都已经倚在床边睡了一觉了。 外头有人将大只的干净木桶搬运进来,凤喜先用雄黄和粗盐将桶子狠搓了一遍,这才允他们将热水倒进去供林江琬用。 因为林江琬之前的吩咐,长公主那边也有了动静。 林江琬的门开着,隔着走廊听见那边说话。 “小的奉命给长公主送水,劳烦二位女官行个方便,通报一声”这是驿站杂役的声音。 长公主门前二位宫婢似乎也没理由拒绝,商量了一番,其中一人轻轻扣门,像里头询问永安的意见。 林江琬不知为何,竖起耳朵细听。 可那边却像是忽然静下来,什么都没听到。 凤喜已经将水放好,从袖子里给那些杂役些许碎银作为赏钱,正准备关门,就见林江琬皱着眉头从床上下来,向外走去。 “主子,怎么了” 林江琬没回答,一探头,果然见那两名宫婢还在门口,像她一样伸着耳朵听听里头的动静,似乎在等着永安答话。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长公主在里头吗里面就她一人” 见她忽然过来,那两名宫婢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郡王妃可就是害得长公主被关了月余紧闭之人,她们这些做奴才的,虽不敢说是谁对谁错,但心里对她的印象总之就是既不喜欢也惹不起罢了。 林江琬见二人只看着她不说话,心里越发急了,索性上去自己拍门。 拍了几下,果真没声音。 “去,喊郡王上来。”她当即回头吩咐凤喜,又转而对那两名宫婢说道:“长公主多久没出声了你们两人就一直在外守着” 其中一名宫婢见她这样,忽然也有些慌了。 “长公主心情不好,这些日子都是不言不语的,几个时辰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她似乎想尽量往好的地方想,“再说了,里头虽没人候着,但有胖胖。” 胖胖极为衷心,这也是她们能放心守在外头的缘故。 若真有外人潜入行凶,胖胖绝不可能不声不响地看着公主出事。 林江琬已经懒得跟她们分析了,不提屋里有狗还好,这一提起来,更让她觉得必然是出事了,否则她这时候这样砸门,里头也该叫唤几声吧 “出了什么事” 身后传来陆承霆的声音,林江琬回头,就见他裹着一身冷风大步而来,身后还跟着长风。 等走到她身边,先是严肃地看了看永安紧闭的房门,然后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永安惹你了” 林江琬赶紧摇头:“方才客栈送水上来,长公主没动静,我怕出事。” 话音刚落,只见陆承霆抬起一脚,对着门上用力一踩。 客栈还算坚实的木门连着门框应声而落,发出轰然巨响。 两名宫婢吓得尖叫一声,本能捂着耳朵往后缩了一步,林江琬却已经先陆承霆一步跳进屋子里了。 屋子中窗户紧闭,床上被褥全蒙在窗上,一丝缝隙也无,而两个炭盆烧放在中间,烧得就剩一半了,旁边还放了一把折扇,像是有人专门用扇子扇着炭盆,指使更旺似的。 至于胖胖,林江琬也算是明白它为什么不叫了。 巨大的狗四脚分开瘫在地上,像是一张肥肥厚厚的狗皮地毯一般,毫无生气。 狗嘴上用布缠着,爪子却指着床的方向。 林江琬已经扑倒床边,陆承霆也二话不说就去开窗。 他开窗速度极快,双手用力向外一推,两扇窗子全给他拆了,瞬间大股清冽的冷风簌簌而入,将屋中浓重的炭气一扫而空。 林江琬已经捉上了永安的腕脉,那一边,凤喜也抱着医箱子跑过来,听着她的吩咐,准备冷水湿帕子银针之物。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客栈二楼一下子忙碌起来, 可这种事, 真正能帮上忙的, 也只有林江琬一人,剩下的不过是围在屋中忙里添乱而已。 她做了个撕衣服的手势,让陆承霆将人都带出去。 公主万金之躯衣衫不整时绝不能让闲杂男子看到, 又因门窗都不能关, 也只能靠两个宫婢守着, 在外头等吩咐。 等陆承霆出去后, 她将永安的领口腰带都松开, 银针接连下了少商、涌泉、太冲等穴位, 将她的头轻轻掰向一侧,然后爬上床进入里面,喊凤喜一起往复按照特定的手法去揉搓手脚四肢。 永安躺在床上,整个身子沉重而没有生气, 凤喜吓得牙关打颤,止不住的磕磕声在屋子里响起。 林江琬却没有去想那么多, 虽说公主万一真出了事没了性命这一行人都要跟着倒霉, 但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本来就是已经绝望至极。 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 既不能帮她分担痛苦,就连感同身受也做不到,好歹先将人救回来。 至于那些责怪和担忧, 反正都解决不了问题, 还不如当救她也是救大家, 万分尽力才是当下唯一该做的。 万幸,在她手臂已经快要酸软的没力气的时候,永安的胸膛忽然猛地隆起,喉咙里传来一阵呕吐之声。 林江琬连忙将她的头按向旁边,之前让她偏着,就是怕吐出来的东西又倒灌回去将整个口鼻赌死,若那样,只会加剧她的痛苦,死得更难看些,还不如不救。 见她将东西吐出来,气息吸进去。 凤喜惊呼一声:“公主醒了。” 外头两个宫婢连忙冲进来帮忙,林江琬双手从背后腋下穿过,努力夹着永安让她向外吐个干净,其余三人都或者搀扶或者用冷帕子为公主擦泪擦汗。 不消片刻,永安果真捯过一口气,长长一吸一吐,眼睛也蒙蒙睁开了。 两个宫婢当即对着噗通一声跪下,也不知是跪刚醒来的永安,还是跪在床上架着她的林江琬,二人皆是连连磕头,一阵抽噎,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林江琬大冷天里累出一头汗,将永安重新放平,蜷在她旁边俯视她。 “能看清我么”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记得从前在汝城时,有一户卖爆竹的大叔家中夜间着火,因为他早担心爆竹易燃,便造了一间石头房子辟火,见着火了就躲了进去。 等第二日出来,人倒是整整齐齐活着,没被大火所伤,却因在火气炭气中憋了一晚,四肢无力呕吐不止,瞎了一双眼睛。还变得有些迟缓痴傻。 公主明眸善睐,若伤了眼睛,还得赶紧想法子。 永安定了定神,如大梦初醒一般呆呆看着她的手,隔了许久,才伸出手,缓缓抓住。 林江琬没有缩回来,任由她轻飘飘地抓着。 永安躺着,将那手抓到自己胸前,按住,然后低低地哭了起来。 林江琬长松了口气。 能准确抓住她的手,说明能看见,而且感觉手上稍微恢复了些力气,知道哭,说明脑袋也没问题。 她示意两名宫婢上前服侍公主穿衣服,自己起身要下床。 “郡王妃” 永安虚弱的声音令她停住了动作,她回头看她。 永安没有说话,只是又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角,模样凄惨可怜。 林江琬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她,或者随便找个什么借口也能告辞,然而她自己救回来的人,自己也得爱惜,舍不得摧残伤害她,便叹了一声,重新坐回床上陪着,转而对凤喜说道:“去喊郡王进来将狗抬出去,也按着我刚才的法子试试,看看还有没有得救。” “哎。”凤喜得令赶紧去喊陆承霆。 陆承霆进来看了一眼,永安已经穿好衣服,林江琬坐在床里对他微微点头。 他也对她点头:“累么让下头人重新烧水,你回屋洗洗好好睡一觉,这边交给她们自己解决吧。” 一句永安如何都没问起。 陆承霆的性子,是顶看不上这种没事找事的,要不是看在她从小就跟在皇帝后头,与他也颇为相熟的份上,他实在不想管她。 公主怎么了,和亲又怎么了,若真没了她,抓个宫婢代替,也未必就不行。 还当非她不可了么 林江琬远远瞧着陆承霆脸色不善,知他心里的想法,她皱眉嗔他,用眼神让他别再说下去:“郡王先去救狗,我稍后就来。” 陆承霆被她那有些严厉的小眼神一扫,瞬间就软了脾气,点头拖起一条狗腿,将大狗活活拖了出去。 他这一走,永安终于不用压着了,一时间泪如泉涌,哭得整个床都跟着抖。 原本炭气就极伤心肺,这大悲而泣则是伤上加伤,林江琬没别的办法,只能有些笨拙地劝慰:“长公主多往好处想想,他国兴许有他国的好处,如今京中也不稳,指不定将来还要仰仗公主” 永安的眼泪渐渐缓了,一双眸子扫过林江琬,隔了许久,微微点了下头。 “从前的事,对不起。”她有些吃力地开口。 林江琬不记仇,她与永安除了那一次,本来也没什么解不开的大仇,再说当初陆承霆一状告到宫里,也着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最重要的是被人当面道歉,弄得她怪不好意思。 她还记得上次见永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娇声犹如黄鹂一般明亮,现在一句道歉说得犹如年迈老妇一般,再看不出往日风采。 北乞罕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再不快点振作,一脚踏出大历疆土,往后皆靠自己的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长公主不用介怀,接下来好好休养,等真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才有精力应对。” 永安点头,但仍旧没松开她的手。 其实并不是她觉得林江琬劝说安慰到她心上了,而是她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再睁开眼,才将许多事情看得明白想得通透。 从前她集宠一身,万事只需自己开心即可,从来无需顾虑他人。 没想到一朝换了身份,那些所谓的宠爱统统都被清空收回,半点不剩。 她这一路看着林江琬与旁人相处,才知情分是要以心换心的,而她一贯予取予求,从没想过对别人付出什么,这时候没了往日娇贵身份,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身边婢女仆役不过听令行事,就连承霆哥哥也看不起她。 这种时候,林江琬竟还愿意救她,实在是让她羞愧懊悔。 她看得最明白的一件事,便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人这样关心地看着了。以后她的人生里,这些统统将化作回忆。 而林江琬,则是这份美好回忆的最后一人。 她拉着她的手,有许多话想说却都说不出口,只能点头,一字一字认真承诺道:“救命之恩,永安没齿难忘,往后必好好活着,不叫郡王妃一番苦心白费。” 第86章 第 86 章 林江琬得了这句话, 心里那叫一个舒服。 付出总希望有回报的, 而对于医者来说,要是她好不容易救活的人,接下来每天脑子里都想的是如何把再把自己折腾死,她会非常难受的。 愿意好好活就好。 这天底下,比长公主更苦更艰难的人大有人在,只要她想好好活, 往后的局面总有好起来的一天。 她伸手替永安擦了擦鬓边的眼泪:“长公主想明白便好, 既如此, 公主先歇息, 我” 她正打算告辞,互听从走廊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呼哧呼哧的声音。 她不明所以, 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歪着脑袋去听。 那声音却越发清晰,从走廊飞速到了近前,等她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 就见巨大一团黑影, 甩着一身肉沉甸甸地朝床边冲了过来。 “胖胖”永安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 本以为自己与爱犬要黄泉路上相伴,谁知还有活着再见的时候。 林江琬却脸色一白, 顺着床架子就想往上爬。 胖胖冲到床前停住, 抬着大脑袋,看看正七手八脚恨不能爬到房梁上的林江琬, 忍住扑进永安怀里的冲动, 退了几步, 双爪伏地跪卧下去,口中呜呜地拜了起来。 林江琬被吓出妖术,半个身子像壁虎一般吸在墙上。 永安这才想起那次旧怨,连忙放下自己生死重逢的情绪,开口解释:“郡王妃莫怕,胖胖她生性温柔。” 林江琬不信,继续上墙。 永安一脸羞愧:“永安句句属实,上次它那样,实则都是受了我的教唆是我想吓你一吓。” 林江琬本来也快吸不住了,听了这话,终于一松劲从墙上溜下来半摔在床上。 再回头去看胖胖,果然,大狗乖乖趴在地上,下巴贴着地,双爪抱着头,一双被肉褶压着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得可怜的孩子正在向她讨饶。 见她看过来,它还不忘撅着屁股摇了摇它的短尾巴。 这与月前那一脸凶恶要扑上来咬人的样子果真截然不同。 她缓了缓,再一看,门口陆承霆早站在那里,想来是狗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到了,只是见她无事,愿意让她自己发落,才无声退到一边等着。 林江琬长长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怵狗,挪到床尾对永安尴尬笑笑:“这狗倒是挺通灵性,长公主教唆一学就会” 永安早就愧悔交加,听了这种夸赞,连连摇头:“当时我在宫中,听说了些和亲的风头,一时心急想将你吓走,便能假借郡王之威躲过和亲,现在想来,实在是” 她说着,才看见陆承霆。 顿时露出苦笑。 现在她算是更加明白了一重,且不说自己逃避之后,这和亲一事就要落到别的宗女姐妹头上,等于是害了人家,单说陆承霆这边,就根本是死路一条走不通的。 要是林江琬是个恶毒妇人,能打骂她几句,她心里也许还能好过些。 偏她如此温和,又救了她和胖胖的性命。 她连句道歉都没脸再说了。 永安红着脸,不敢去看林江琬,只等着林江琬一句话,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原谅她和胖胖。 林江琬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若不是门口有人听着,她真想拍着永安的肩膀喊她一声“同道”。 毕竟当初在侯府,她也是打算借郡王之威躲过被揭穿身份的事情,说起来,她俩居然都算计到陆承霆身上了。 她本来就不太怪永安,这一回,凭这眼光胆识也够掰一回姐妹的。 “无妨无妨,过去的都不必再提了,我懂。”她有些匆忙地掩饰了一句,指指外头拿陆承霆做了个借口,“郡王怕是有事找我,我就先走了,叫她们进来伺候你,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你好好休息。” 她说着爬下床,小心翼翼贴着墙绕过胖胖,对长公主挥手。 永安也在床上对她挥手,胖胖已经凑上去,把头拱在永安手心里呜呜地大哭起来。 林江琬走出来,转过转角,陆承霆果然在转角等她。 “你刚才脸红什么”他还是那身黑得吸光的玄甲玄衣,插着手,闲闲侧靠在墙上,一双凤眼有些得意,话里有话地问她。 林江琬见不得他狂浪样,偏不说自己一早盘算着想嫁他的话,躲过他的眼神,“还说你早知道胖胖不咬人,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方才费劲爬墙,现在还指甲疼。” 陆承霆一听,连忙捉了她手来看。 她平日里没有续指甲的习惯,也从不熏染,十个指甲天然粉红莹亮,看起来丝毫不像妇人,反而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般稚嫩。 此时那粉嫩嫩的指甲尖,果然留了一道浅浅白痕。 他吹了吹,觉得不管用,又亲亲,然后张嘴。 林江琬倒吸一口冷气,赶在他舌头伸出来之前把手抽走:“不疼了。” 陆承霆舔了个空,有些失望地呵她一声:“想要止疼,一般都是吹一吹揉一揉,要是还不管用就要亲一亲舔一舔的,神医连这个都不懂” 林江琬压根不想懂他的歪理,将手背到身后:“你早知道胖胖不咬人也就罢了,明知永安是为了躲过和亲才出此下策,还对她那样严厉” 陆承霆没舔到手,眼神一直有些遗憾地往她身上别处飘,似乎再想着哪里好下嘴。 至于她说的永安,他却不那么想:“想在本王身上出此下策的人多着呢,不严不行。再说,她害本王差点丢了王妃,本王自身难保,还有空管她” 自身难保,也亏他说得出。 不过想起当初他不眠不休地去抓贺敬,又不眠不休地追来,她还是心中一软。 正好,走到了房门口。 她左右看看,走廊里无人,轻轻凑到他身边,双手穿过他的披风抱住他的腰,用脸在他胸前蹭了蹭:“不怪永安,也不怪你。” 陆承霆一喜,爱极了她这般甜甜的小样,正也想抱她,她却一闪身,轻盈地躲进了屋子。 他伸手抓她,她灵活躲开,将门关了一半只留条小缝,用力抵住,然后一手扶门,对他笑:“今晚之事为鉴,可见郡王防范不够,郡王还是好生巡夜,我可要先睡了。” 说罢,将门关上。 陆承霆喜欢她的活泼,虽被关在外头,却对着门扉忍不住轻笑。 待嘴角咧到一半,又觉得此样子定然极傻,忍住,转身而去。 林江琬听那脚步声远远走开,然后往楼下去了,这才离开门边,回了屋子, 凤喜早在屋里等她,将一应换洗衣物都准备好:“主子回来了,方才主子在那边替长公主瞧病,君王吩咐人又将水烧了一回,为了主子用水将明日煮饭的柴薪都用上了。” 林江琬忍不住回望陆承霆临走的方向,目光却哪里能透过屋子。 想着他今晚怕是还要和长风他们去搜罗柴薪,她又是一阵感动。 本十分累了,这来之不易的热水却不好辜负。 这边林江琬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温暖干燥的崭新里衣,上床安睡。 陆承霆则是吩咐长风几人重新隐匿在驿站周围,自己带着许冲,向附近密林中疾行而去。 “不必太过挑拣,枯枝枯叶都可,只要能点着的就行。”他低低对许冲吩咐一句,“倒是麻烦你了。” 许冲是他的属下没错,但毕竟不是干这些杂事的仆役。 在京中使唤他做府邸里的事情也就罢了,让他跟着出来捡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许冲与他左右相隔五步,分别搜索,捡起几根根微微有些泛潮的树枝又抓起一把茅草,捆在一处,听闻摇头小声说道:“郡王也太见外了,今晚一事属下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要不是郡王妃忽心善去给长公主备水,要不是郡王妃精通医术硬将长公主性命从阎王手里夺回来,属下这失察之罪可逃不掉的。” 黑暗中,陆承霆微点了下头。 他看见林江琬将永安救活之后,脸上略带的憔悴,毫不犹豫地就吩咐将明日大家吃饭的柴都给了她。 一方面是私心,另一方面,就冲她的功劳也应该如此。 只是想不到,连许冲也这样认为。 这可倒好,她原本就与他们玩得不错,以后怕是不用自己吩咐,也少不了有人帮她捡柴薪烧水了。 他两人继续前行,直摸到林深之处。 许冲望着眼前一抱粗的树木,惊喜道:“郡王,这北地的树木竟如此巨大,此处还不是最深的林子” 陆承霆摸到树木背风水的那一面,取了佩剑砍下两支干燥的:“这倒省事,这样粗的枝干仿若挡雨的墙一般,不用咱们去捡了。寻了快枯死的枝干砍下来些便可。” 许冲直接将之前捡了的扔了。 虽说不是讲究的时候,但郡王妃给大家平息了多大的一桩麻烦啊,只要眼前有好的,便要给郡王妃用好的。 哪怕只是烧水做饭的柴火呢。 他正准备攀上树,却见陆承霆忽然定住不动了。 许冲浑身一紧,侧耳倾听,果然听见从远处密林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急又快,而且不止一人 “退” 陆承霆低声发令,二人身法齐出,没有半分留恋迟疑,朝着驿站方向就退了回去。 等退到驿站,那些人还没能追上来,许冲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哨唤出长风:“快备防林中有人朝这边来了,人数估在百人左右” 长风一听百人,神色严峻:“是什么人” 许冲摆手,拉着他往后去喊所有人起来,口中还不忘说道:“往后咱们多听郡王妃的,要不是郡王妃” 他又将刚才跟陆承霆说过的话又说一遍,只是末了还加了一句“要不是郡王妃,我就不会随郡王出去捡柴,也就不会发现这种异常,回来提前警戒。” 陆承霆倒是早就习惯了林江琬的运气,从前在汝城,便是只要跟着她,什么事情都办得格外容易些。 就算遇上凶险,也总能逢凶化吉。 见他们都去准备了,驿站里也传来了诸人起床收拾的动静,他一手握剑,独自立在驿站对着密林的方向,等着对方的到来。 可等了一会儿,他心底渐生出一种怪异之感。 这些人分明跑得那么急,方向也是冲着这边来的,但为何这么慢 他都落了汗了,对方居然还没到,这种战力,也敢夜袭 不是他自负,实在是十二骑最擅刺杀奇袭,在黑暗中以一敌十不是难事,之前退回,一来怕对方借着地势下套,二来是怕他们声东击西客栈。 可眼下,他这脑子里将迎战之术都想好好几套了,对方还没跑到 正当陆承霆已经快要不耐烦回去睡觉之时,那些脚步声终于再次传来了。 陆承霆大喜,长风几人也仿佛见了亲人一般十分激动:“总算来了,老子都困了。” 只听一声长剑出鞘之音,陆承霆第一个飞身而上,数道黑色身影如鬼魅一般紧随其后,丝毫无惧与对方的人多,直朝那群刚冲出密林的人群插了进去。 林江琬睡了一会就被凤喜叫醒,听说有强敌来袭,赶紧穿衣收拾行装,那边永安和宫婢下人也都收拾好了,连同胖胖,全过来聚在她屋子里,一齐等着外头的动静。 等了半响,却连半点声音也无。 永安实在耐不住,吩咐一人道:“你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人瑟瑟发抖,站起来没走两步,脚一软,坐地上了。 永安被送来和亲,皇上和太后给她准备了不少衷心的下人,可她自认身为弃子心如死灰,想着带那些人也没用,便换了眼下这些,没想到一出状况就都成了拖累。 林江琬心中挂念陆承霆,起身向外走:“我去。” 永安也起身,胖胖跟着起身。 林江琬赶紧把永安按坐回去:“我不走远,就偷偷看一眼,你跟着它也要跟着,弄出动静反而不好。” 她说完轻声开门,身子一探便出去了。 永安着急,却也不敢弄出动静去追,林江琬向下一扫,见走廊和楼下都无人,不免更加讶异。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决定出去看看,顺着楼梯向下,穿过安静的大厅,直来到驿站之外。 出了驿站,还不见动静,她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沿着黑暗不起眼的地方走,走出院子又找了一圈,这才在不远处看见一群黑压压的身影。 仔细听,风中似乎还有隐隐的哭声。 林江琬起初不知究竟,脚步轻轻,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地凑过去。 待走近之后,看得清楚了些,瞬间一脸郁闷只见密林的边缘,陆承霆几人将近百人围住,那近百人却根本不是什么“强敌来袭”,而是一群身着单衣又脏又贫的老人和孩子。 陆承霆听见脚步,回头看见她,不知什么缘故没有阻拦,她便索性大大方方跑了过去。 “夫君,这是”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哽住了。 微弱的月光下,那些人褴褛衣衫之下的伤口,清晰可见,有的是在头脸之上,更有甚者,是压根被砍断了一手或是一脚 此时他们被陆承霆几人围住,不得不跪下蹲下缩成一团,可却没有任何一人求饶,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戒备和难以掩饰的敌意。 难怪没有听见打斗之声。 真打起来,这些人,怕是连陆承霆一个都打不过。 他们不可能是来袭击驿站的,可深夜匆忙跑到这里,一声不吭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君,要不让我问问”她小声说道。 陆承霆也警惕地看着那些人,他和许冲在林子里捡柴遇上的就是这些人,当时距离尚远,只是本能觉得在黑夜中成群奔袭的必然不是善类,谁知却是这么一伙老弱病残。 也难怪他们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这等脚力,能跑从林子里到这儿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他和长风几人之前已经质问过,这些人虽又伤又残,却十分有骨气,硬是什么都不肯说。 林江琬站在他身后,对着跪成堆的人轻声问道:“你们是大历人” 那些人看相貌和发髻,必然是大历人。 她此话一出,便有人情不自禁点头。 林江琬从没来过北疆,但心中估计了一下,北疆最大的两个势力,一是陆老国公,一是北乞罕人,这些人的伤残可不是百姓自己斗殴小打小闹能弄出来的,故而总能牵扯到那两个势力之上。 她试探道:“听闻陆老国公英勇无比,怎能放任辖域上的百姓这般受难莫不是以前的传言都是假的陆老国公其实是个徒有其名的无用之辈” 她说完就偷偷去看陆承霆,当着孙子的面说爷爷的坏话,总是十分不妥。 陆承霆却微微扬眉,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他对老国公本就不满,不满他将自己丢在京中不管不顾,此次还得来找他,本就不快,有人说几句他的坏话他听着舒服还来不及。 更何况,这话极其圆滑,最是能试探出对方的身份来头,除了林江琬这等狡猾之人,他们十二骑还真不大想得出来这种弯弯绕绕的话。 果然,林江琬话音一落,那圈人中就发出了一阵唏嘘之声,分明是不满她的说法。 “不许你这么说陆国公”一个看起来稍微年长些的孩子,目光中带着怒意瞪着她:“北乞罕人抓我们做俘虏,是国公爷救了我们。” 另一个年迈的女子也出声:“不许你们这样诋毁陆家,是陆家挡住那些畜生,让我们朝南逃” “是祖父的人,看来是场误会。”林江琬对陆承霆点头,看他的眼神带了点戏谑:“祖父很厉害的样子。” 一句话就试出来了,不但误会了这些人的来意,也误会了陆老国公。 陆承霆心中郁闷:“既如此,就先起来,只是不许随便走动,等天亮时,我们会送来干粮衣物。” 眼见着天都要亮了,被这么一耽误,他连柴薪都没捡。 现在又多了这么多张嘴。 他们随行的辎重虽不差这些人一顿饭吃喝,但接下来,也要安排他们继续向南的去处。 只可惜,他难得心善一回。 那些人却一动不动。 连个起身的都没有。 对峙半天,才有人喝了一声:“你们是朝中求和的刍狗我们不吃你们的干粮” 陆承霆: 眼见着陆承霆与十二骑的脸色都难看极了,林江琬连忙再次上前。 仍旧是一句话解决问题“诸位你们看清楚,这位是陆老国公的亲孙子” 小半时辰之后,“陆老国公的孙子”脸色黑沉地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回了驿站。 这回天真的亮了,许冲带了几个驿站的仆役去捡柴,剩下的人也都忙碌了起来。 林江琬最忙。 陆老国公的孙子没想到还没进北疆地界,自己就要顶着爷爷的名声办事,一脸快气死的样子。 林江琬这边安慰他,那边还得跟那些刚领回来的人打听究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自小就没少见这样重伤的流民,所以沟通起来完全不成问题。 永安几人也都下来了,坐在厅里,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忧关切地看着这些人,凤喜在旁帮她从医箱子里取药,她就一边帮那些人治疗伤口,一边跟他们打听。 那些人起初也是防备,可渐渐的,随着伤口被敷上沁凉的草药,众人的信任也随之而来,纷纷给林江琬讲起了他们流落至此的原因。 在他们口中,北乞罕与大历的战事从来就没有一刻停歇,这一点,跟林江琬在京城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京中和朝中人人主张议和,完全是因为觉得数年前的战事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人总要向前看,北乞罕兵强马壮,打起来朝中又要出人出银子,根本不划算。 至于当年战败之耻,他们不曾亲历,都是听说而已,时过境迁便也就当自己忘了。 而从这些人口中,林江琬才知道,原来就在他们来的前不久,陆家军因为无钱无粮,还险败一回,被北乞罕打得十分之惨烈,北方三郡百姓,数万人口,全都被北乞罕人用鞭子驱赶畜生一般赶过河,每天坑杀虐待,死伤无数。 陆国公要救这些人回来,想了个办法。 撤军百里,将北面疆土全让了出来。 北乞罕人怕其中有诈,便让这些大历百姓充当先锋,一路长驱向南。 陆承霆听到这里,已经顾不上与祖父斗气了:“这般说来,岂不是北乞罕的军队就在附近” 他们既是充作先锋的,又是这般老弱病残,能跑多远 最多不过几十里。 也就是说,北乞罕大军就在几十里之外 那些人看了他一眼,都不说话。 这一回,无论林江琬怎么问,甚至打出陆老国公孙媳妇的名头,那些人也不肯说。 整个驿站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 直到许久之后,有一个人低低哭了起来,这一声哭,终于让大家的情绪都绷不住了。 “他是陆老国公的孙子,咱们告诉他吧。” “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就这么几个人,没有带来粮草,也没带来钱,连被服也没有” “也许他能帮得上忙,总得让孙子知道爷爷的下落。” 几人轻声争论,却也都沮丧至极,人人低垂着眼脸。 陆承霆看不下去了,紧握剑柄,起身呼唤长风:“所有人听令,跟我继续向北行进长风、长公主和郡王妃留下,带着他们向南返回,找安全的地方落脚” “老国公就在前面” 就在陆承霆已经向外走去之事,一人终于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出来。 “老国公先是派人将消息告诉我们,还跟我们说不要怕被充作先锋北乞罕军队深入大历,越走得深,他们越要分出人手防备身后,一路驻扎下来,拉长百里,人就越不够用,等陆家军合围之际,便让我们向南跑,不要停,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林江琬仔细清除着一处伤口上面的脏污腐肉,心中不知为何莫名想哭。 她想过无数次北疆的样子。 却从未想到会是这样。 她以为老国公神勇无比,是宝马金鞍,连剑柄上都想镶宝石的威风凛凛的大英雄。 可实际看来,可能没有什么宝马,更没有镶嵌着珠宝的长剑与黄金马鞍。 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和陆家军,成败难料,生死不明 永安忽然跟着哭了起来:“议什么合他们把我大历的子民打成这样,如何能议和” 她走过去,对着陆承霆深深鞠躬:“承霆哥哥,从前是永安不懂事,如今永安想明白了,你送我去和亲,让我嫁过去,我要去杀了北乞罕的王” 这般稚气的话,也只有养在深宫中的她才能说得出。 陆承霆摇头:“永安,你做不到,你会被杀死。” 永安哭着摇头,头上珠翠宝石泠泠作响,却早失了往日喜悦富贵之音,反而凄绝。 她才答应过林江琬,她要好好活着,可回头望了望那些伤残之人,她做不到了。 “承霆哥哥,我是大历的公主我的子民被被杀死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就死也没关系我要去到地下,到阴间,去做他们的公主” “现在来不及了,等有机会的。”陆承霆对她的语气仍旧不客气,只是看着她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温暖。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林江琬身边。 林江琬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微微点头。 林江琬还没踏入北疆,就不得不与陆承霆分开了。 她见识过战争是什么样,所以也知道,真的战场面前,她这点小本事,可能连片刻都活不了,只能给人增加麻烦而已。 长风心事重重,带着她和永安还有那些逃出来的百姓一路向南,路上又遇上了零星几批,也是同样负伤极重的大历人。 林江琬一路沉默地给他们医治伤口,永安也渐渐学会了不哭,跟着凤喜一起搭手帮忙。 听这些人零星讲起北疆之事,她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掏出来的只有这些老弱。 北乞罕人嗜血嗜杀,常以杀人之数来论军功。 那些青壮男人,都被他们割下头颅,或堆成尸山京观,或悬于马背帐篷,更尤甚者,命大历青壮男子自己挖坑,挖成巨坑之后,将数千人打断手脚活埋进去。 要是从前,林江琬听见这种事恐怕也受不了。 可这些天下来,听得多了,就连永安都渐渐麻木了。 待众人退回南边五十里外另一处驿站之时,永安咬破手指,将自己所见所闻书写成章,命快马加急送回京中。 林江琬想到皇帝在朝中处境,不知永安的信能不能抵达他手,于是当即也写了一封,让人另外设法交给宋春风。 此处到京中,哪怕快马一来一回,也要半月之余。 谁都不知道究竟来不来不来得及。 即便来得及,京中那些早习惯了锦衣轻裘之人,又愿意出几分粮草前来救济。 而令林江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几乎绝望,想要只身北上寻找陆承霆的时候,北方忽然来信了。 陆老国公的合围之计虽然艰苦,但终究是成功了,只是因为北乞罕在大历还驻扎着零星守备,陆承霆临危受命,领着人去拔除那些据点,一时还不能回来接她们,让她自己做决定,是要跟去陆老国公的府上暂时安顿,还是先回京城中耐心等他。 林江琬差点没撕了那封信。 最后看着那上面不大工整的他的亲笔,到底还是没舍得,贴身收了起来。 事到如今,不但是她,就是永安也不愿再回那京城富贵之地了。 于是众人继续北上,朝着北疆陆老国公府而去。 这一来一回,又是将近十日,这一路上,越是向北,就越是满目疮痍。 等看见所谓的国公府时,林江琬已经一点也不吃惊了。 国公府没有牌匾,只有一块木头牌子而且居然是插在路边的,上头刀劈斧砍的三个字“国公府”。 小路转过去,总算看见一处干净疏阔的院落,所谓疏阔,也就陆承霆郡王府当初关着贺敬那最普通的小院那么大。 林江琬忽然觉得,当年陆老国公将陆承霆扔在京里,还真就是心疼孙子来着。 她们一行在人引路之下进了院子,做好要拜见的准备,却被告知陆老国公近几日去远处重整流民,要将被打残的军队补编回来,故而一时半刻也不能来见,至于陆承霆的父母,她也才是第一次听说,居然都在领兵,与众将士同吃同住。 一个都见不着。 她和永安更加低落,从京中带来的那些礼物珍宝,在这里更是毫无用处,甚至比不上一块干粮。 永安做主,将她那些嫁妆全着人往南边运送,不论价格高低,能换多少粮食就换多少粮食。 而林江琬则是索性开门看诊,在“国公府”的牌子前,又立了一个“百草堂”的牌子,将父亲原本要送给国公爷的礼物也拿去换了药材。 就这样又等了几日,陆承霆又来了一封信,老国公也还是没回来。 她和永安却等到了一位意外之人。 贺瑞。 贺瑞一身便服,架着三辆满载的马车出现在她的百草堂前,林江琬使劲揉眼睛,顺便推了一把永安:“你看那人,像不像你皇兄” 永安一边让人排队,一面盯了一眼贺瑞:“是挺像的,十分之像”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北疆人生得高大,再加上常年战乱, 身上少不了都有种风尘仆仆的憔悴劲。 而眼前这“像”贺瑞的男子虽是便衣, 却发冠整洁皮肤光滑,气质更是出尘轻灵, 加上他身后不远处挺着的几辆满载的大车 林江琬放下手中脉案, 对永安小声:“不是像, 只怕就是。” 这回永安头都没抬, 将手中药材按照号牌发给病人,语气中夹杂着说不清的一抹复杂:“怎么可能他眼里只有他的皇位, 要是有胆量肯到这种地方来,又怎会硬要我出嫁。” 要公主和亲, 不过是没胆跟北乞罕硬碰硬, 想苟一时安宁罢了。 三岁孩子都知道。 这话说完, 就见那人脸色一白。 林江琬心中了然, 看来必是皇帝无疑了,于是轻拉了下永安袖子:“一时说一时话,长公主当初被抬来的时候还不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现在里里外外多的是要仰仗公主的事,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永安想了想:“这倒也是, 哪怕早上几日,我也不是这个心思。” 她之前哭闹着不愿到这苦寒之地来受罪, 确实也是出于私心。 至于家国恩仇, 那都是兄长母后与朝臣们的事情, 在她心里不过淡淡一个模糊的概念。 直到来了此处, 见识了战火之下百姓们生活困顿亲族离散的悲惨,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大历的公主,是该为大家去做些什么的人。 思及此处,她轻笑一声:“行了,你别虚夸我了,我不怨皇兄就是深宫那地方,八方高墙,不知外头之事也属正常。” “咳” 男子咳嗽声传来,将两人谈话打断。 贺瑞已经走到近前多时,之前两人说的他都听了去,此时神色又喜又悲,对林江琬点点头就转而看向永安:“宁愿说这许多道理,都不愿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还要为兄掏出些信物与你验看不成” 永安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又岂能真不认得 只是在这样的地方,即便是普通至亲相见,也恍如痴人说梦,更何况她的哥哥可是九五尊人上人。 “皇皇兄真的是你” 她手中药包落地,愣了愣,望着眼前男人,难以置信地捂住嘴,眼泪瞬间大颗砸了下来。 贺瑞心头一酸,上前两步,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为兄从新科状元口中得知你们被困在此处,情形颇危,这便来了。” 他说着,向四周一望,心酸摇了摇头:“叫妹妹受苦,是为兄的不是。” 一句“得知你们情形颇危,便来了”,说得何等轻松。 可林江琬和永安都是知晓他身份的他能亲自到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永安哪里还能怪他怨他,反应过来之后一下子就慌了手脚,皇兄也不敢叫了,生怕被别人听去他的身份害了他:“哥哥快随我进来,到屋里去坐,不不对哥哥快些回去,回京城里去” 贺瑞才被她拉着走了两步又被她推开。 林江琬见状只能上前,将已经有些激动到失控的永安和进退两难的皇上双双推进屋里,又到外头安排了几句,将病人都送走挂了休诊半日的牌子,这才返回来。 兄妹二人已经坐下,她斟了茶上前向皇帝行礼,被皇帝虚扶一把:“此处无需多礼,郡王妃也不是外人,就一起坐下说话吧。” 北疆这地方,战火多年,那些所谓的君臣父子礼义之道早就如百姓们的家园一般零落破碎,就连永安这等身份都不再拘于礼节,林江琬便也不再执拗恪守,加之老国公与陆承霆都不在,她确实有许多要问要说的。 便拉了张小杌子在一旁低坐,长话短说:“皇上方才说收了状元的口信,得知我们被困,臣妇斗胆问一句,那状元郎是何人” 她没忘了,自己与永安的信一封明着呈送皇帝,一封暗送到表哥宋春风手上。 果不其然,皇帝对她点头:“郡王妃果真聪慧敏捷,听朕一言便猜出了,十几日前金榜题名新科状元,正是你表哥宋春风。” 表哥 果真是他,他竟真的中了 林江琬满脸欣喜,但随后又担忧起来:“表哥将消息传给陛下,这原是臣妇的打算,可” 她说着,眼睫微闪,有些心虚可她只是想求些粮草支援,没想着直接将这尊大神的真身请来此处啊。 京城局势那般乱,有右相领着贺敬在皇位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皇帝本就不稳了,这厢亲自跑来,万一有什么事动摇了根本,这可如何使得。 一旁永安从一开始就没反应过来,什么状元郎,什么表哥不过她担心皇帝的心倒是与林江琬如出一辙。 “郡王妃的意思,我们没打算让哥哥你来啊,你跑来做什么,这里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到底是从小骄纵惯的,说话直接多了。 皇帝不用她解释也听懂林江琬的意思了,摆手让永安稍安勿躁:“状元落在宋春风头上,远在右相意料之外,就连朕也是等他走马游街一路走到郡王府去求亲,这才知道他原是你李家的儿郎。” “揭破这一层,右相是不打算放过他的,而还不等右相下手,他也早有打算丝毫不恋战请了个外放官,打了包袱就走,朕自然给他这个恩旨。” “朕原打算放他历练本朝前朝的规矩本来便是更重历练,练个一两年,在州县中做下功绩,再提进了六部旁人也就无话可说了谁知他不过出去两日,外头便传闻四起,说右相重权轻仕徇私舞弊,不但寒门子出头无望,就连侯府女婿与君王连襟这层关系的宋春风,都被远远下放了穷县,一世再也回不来了。” 林江琬嘴角一抽,右相要拿捏表哥,必然是留在京城更好拿捏,不可能把他放到穷县去。 也难怪陆承霆提起宋春风时总是那种表情,她这表哥确实是个既奸又滑的。 皇帝也颇为认可:“起先是个苗头,谁也不放在眼里,但紧接着,便有官府接了民告,声称西郡一十六名寒门子弟入京赶考之时,因得罪了右相,被锁在柴房活活饿了七天饿死其中九人,余下几人,靠着饮尿偷生,即便活了下来精神也遭重创,莫说继续科举,根本是成了废人” 永安听得打了个哆嗦,饿死不怕,反而饮尿而生让人心寒:“人人皆知可杀不可辱,学子儒生更是如此右相此举乃犯天下” 皇帝点头,眼中满是对她能有如此见解的欣慰,又看一眼林江琬:“西南此事一出,举国轩然,紧接着南郡便也出了类似的民告,也就是你们走了没出几日,朝野上下便闹得沸沸扬扬了不过郡王妃的表哥所去的穷县,正在西南。” 林江琬微微一晒,右相太过阴私,多行不义必自毙,迟早的事。 不过按照挑出这事的地方来看西郡,南郡想来也跟表哥有关。 皇帝见二人大约听懂了京中情况,这才点头:“文人一张嘴胜似将军一把刀,右相能舞弊科举,却难堵天下学子悠悠之口,一时自顾不暇,朕便是在此时得知你们的消息,也是状元郎献策,叫权当不知右相境况,朕便还像从前那样怕他,示弱装病,偷了空出来。” 说道这里,他还不免又感叹一句:“李勋虽不出仕,但却左有郡王婿,右有状元婿,这天下英才尽入其彀中,当真令人羡慕。” 林江琬一头汗,这种时候父亲恐怕也难独善其身,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皇帝都能偷溜出宫,可见朝里乱成什么样了。 不过表哥这到处乱点火的举动真的烧的右相巴不得皇帝称病不朝,自己独揽朝事好早日平息这些是非,看来当真有效,想来也远不止皇帝寥寥数语那么简单。 说完京中境况,在座三人虽各个身份不同,但覆巢之下人人前途未卜,当下三人齐齐微叹,一室静默。 林江琬让长公主与皇帝独处,顺便也让她将北疆这边的事情讲给皇帝听一听。 自己则是得了恩准,先告退出去,去看看新送来的三大车物资。 她出了门,小院没墙,隔着栅栏远远就看见那三辆大车。 走过去,让随行的兵卒挑开漆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车耐用的葛布。 林江琬登时大喜。 北疆打了这么多年,别说百姓兵卒了,就连手上有些银子家底的商人,穿得都不见一块整齐布料,东西拼补那是常有的事情。 她之前给人包扎断烂的手脚,也是四处招不来一块干净整洁的。 当下毫不犹豫挑了几匹绵软干净的“私藏”了,剩下让人分装小车,先紧着战场上兵卒的使用那些兵卒比百姓还惨,她也是来这里之后才听说,他们通常都是一场胜仗之后便去扒死人衣服,否则说不准下一场说不定就要光屁股拼命了。 想到这场仗再这么打下去,轮到陆承霆光屁股上战场也就是早晚的事,她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又加了句吩咐,让那些人先紧着布料做裤子,实在不够用了,裤腿短点也没事。 兵卒是从京中来的,大约还不大明白她这吩咐的意义,只能先一脸茫然地应下。 林江琬也无力解释,绕过第一车走向第二车。 见识过第一车里的葛布,她其实放心了很多,至少知道皇帝不会千里迢迢带来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果不其然,第二车就全是粮食。 林江琬伸手拈出几粒,不是陈年的粮食,全是新的,而且没脱壳,这样一来,可吃可种似乎也不像是长在宫中的皇帝能想到的,也不知这里头会不会也有表哥的献计。 不过不管是吃还是种,这一车却是比布匹要贵重得多,不是她有全力分派的了。 她让人将粮食车拉到干燥的房舍之内,再去看第三车。 等打开第三车的漆布,她终于愣了愣。 一车兵器利刃,都是开了锋的,寒芒刺眼,令人战栗。 她望着永安与皇帝所在的小屋,揉了揉眼睛。她记得皇帝从前也是一力主和的,现如今能带着这些来北疆,实在是出人意料。 北疆人人手上有刀有剑,都是从战场上捡来的,与京中公子那种三五年不出鞘一次的佩剑不同,北疆的这些兵刃,随便一把上头也有十来个的豁口,就连国公府亲卫的刀都卷了口了,没时间熔打新铁,也没钱去买新的。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 有了这一车,正要重组尖兵的老国公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 林江琬这边将东西都收停,正赶上皇帝与长公主一同出来。 她向二人见礼,刚想告知皇帝这里没有好酒好菜招待让他对晚膳有个心理准备,皇帝却率先开口,要她带他在这四周转转。 林江琬对上他的眼神,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便点头答应,与永安告辞,领着皇帝朝离这里不愿的一个小市场走去。 “这里的人自己攒起来的市场,都是一朝聚一朝散,也就只有此处最安全才一直有。”她指着不远处:“皇上若不嫌弃,那边茶摊子上坐坐可好” 皇帝点头。 林江琬要了两碗茶,自己取出一小包粗茶递给茶伙计。 茶伙计打开看了看,喜笑颜开点头去了,又给林江琬端了一份做成茶叶形状的粗面点心。 她请皇帝坐北面南,自己在西侧侍立。 皇帝对她摇头,让她也坐:“这里吃茶用碗也就罢了,真的还需自带茶叶” 她这才坐下,解释道:“不是自带茶叶,只是以物换物罢了,给他茶叶他最高兴,若给别的,只要能用得上的,与茶水价值差不多的他也收,若收得多了,便也用东西找零。” 她说着,指指桌上那盘茶点:“这便是零头。” 皇帝微惊:“我大历朝的银子在这儿使不出去了” 林江琬失笑:“皇上莫慌,自然是能使得出去的,只是太过稀缺,人人手上都没有,反而失了通便,二来也太扎眼,容易引祸。” 皇帝微微松了口气,银钱乃国本之一,若百姓连大历的银子都不认,自然也就不认他这个皇帝。 现听林江琬这般解释,知道虽然也差不多快要不认了,但总还是差着一点的。 他心中惆怅,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喝不惯,只得放下,长长叹息。 林江琬也想叹息,只是哪敢跟皇帝对着叹,脑子一转便连忙换了话题。 “皇上不如在这儿用个晚膳吧反正回去也没有更好的了。”她一指远处一家摆满笼屉的摊子,“那家馒头,是这儿方圆百里最好的,还有掺肉馅的,皇上尝尝” 她正说着,那边正好有人在买,磨盘大的笼屉一开,热气全跑了出来,一阵喷香飘满整个市集,引得所有人都流着口水探头去看。 林江琬见皇帝没反对,赶紧起身,从身上摸出一个牛皮小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银花锁,去换了一碟肉馒头回来。 馒头上桌,又有茶水。 皇帝第一次感觉到了从前在龙椅上都没受过的羡慕目光。 他从没体会过这样的苦中取乐,也笑了一声,伸手拿过一个馒头,撕下一小块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待一口咽下,又喝了一小口茶水,这才轻轻点头:“不错。” 林江琬也笑了。 吃食能入口便好,此处人人都是一条命,早没了贫富尊卑之分,大家连自己都顾不上,也很少去盯着别人谋害别人,真要谋害也都是明刀明枪的,所以只要不大声喊出皇帝的身份,像她这种一路小声叫着,没人听见,倒不用太防备。 皇帝也早察觉了这一点,故而吃的放心。 只是一个馒头下肚一半,便放下了。 “朕不可久留,来之前却不知晓承霆与国公都不在,又不敢再向北去,故而此行怕是遇不上他们了,”他终于端正神色,“郡王妃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所以有些事,也只能先问问你。” 林江琬哪里敢当这种夸奖,连忙坐正身子:“皇上请问,臣妇知无不言。” “朕原本欲夺国公爷手中兵权,这事你怎么看” 皇帝没说别的,却说起从前的打算。 林江琬有些尴尬,实话实说:“原先在京中便听郡王说过,那时候听着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来到此处方才明白” 陆国公的兵权恐怕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夺的。 先不说他那只陆家军看上去是何等的乱七八糟不成体统,单说在北疆打了这么多年,早就杀红眼了,与河对岸北乞罕几代人新仇旧恨的一天不了结,天皇老子也别想领他们走。 再说了,就算领走陆家军,北疆的百姓呢 脚下的家园就是战场,走了陆家军,他们也会继续打下去的。 她摇头,下结论:“旁人领不走陆家军,他们有血有肉,已不是靠一片虎符就能左右的了。” 说罢,又怕这样说惹皇帝不快,连忙补充一句:“皇上与郡王从前都是怕他们造反,才有此一虑,可您看他们这样,如何能反” 皇帝似乎早知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点没生气,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不是亲来此处亲眼所见,朕绝对不敢相信,在宫墙之外,京城之外,竟会有这样的天壤之别的一副世道郡王妃说的正是朕心中所想。” 若早见了这一幕,他是断不会再轻信谗言,信那什么老国公要造反的鬼话 陆老国公若真贪恋名利,无论是投了对面,还是交了兵权回京养老哪怕就是随便找个山头自己当土匪去,也比眼下富贵安生。 瞧瞧那插在篱笆前刻着歪歪扭扭“国公府”三字的指路牌,这有点要造反的样儿么 那时候国公像朝廷求银求兵,朝中那些人,和他这个做皇帝的,又有几个能信他是真的打到弹尽粮绝了。 他竟还派了承霆南下去查李勋,再北上来收兵权。 现在想来,当真可笑。 他扶了扶额头:“只可惜,朕明白的太晚了。” 林江琬想起从前在南郡,陆承霆凶神恶煞要拿下侯府的事情,心中也感叹世事难料。 别说皇帝想不到了,她这从小在穷苦人堆里长大的都想不到。 “皇上莫要感伤,更不该把所有人的错揽在自己身上,朝臣未曾察觉,郡王未曾察觉,人人都明白得太晚倒是如今该想想以后了。” 这以后究竟是要打下去,还是要戳瞎眼睛当没看见,继续送公主和亲。 这还没个准话呢。 皇帝刚被安抚得松了松心神,一听闻该想想以后,瞬间微微捏紧了拳头。 “朕若是没有亲眼所见也就罢了,既见了,又如何吞得下这口气”他一向温润到有些孱弱的面孔,难得露出一抹恨意,“伤我子民万千,还想要我白送个公主过去,绝无可能” 林江琬听着这话,心中踏实了一大半,眼睛也跟着亮了。 她比皇帝更明白这些百姓的心思,就如同永安之前想要嫁过去杀了那些人宁愿自己去死一样,没有人喜欢战争,但他们要的不是被对方打到求饶送上公主苟且一个停战的机会。 北乞罕杀了他们那么多人,甚至如今还将他们视作低贱的猪狗,一面屠杀一面假惺惺要大历放下仇恨议和。 就算要议和。 也要将失去的都讨回来,将该报的仇都报了,再让北乞罕放下仇恨来说什么议和。 安宁是这片土地上本来就有的,不需任何人施舍。 皇帝要是这时候不顺民意,还执意要合,只怕更有后患。 好在他未失爱民之心,亲眼看过之后心中也明白了。 “臣妇妄言,失亲之痛杀父之仇在这里是大过一顿饱饭一天安宁的。皇上若能派兵遣将前来支援,国公爷一定感激不尽。” “朕是这样想,得你一言,便更加这样想了。”皇帝点头,只是语气中还有一丝为难:“说要战,上战场的却不是朕,说来说去还是苦了国公郡王与众将士们,这也就罢了,怕只怕,朝中人心不齐,未必肯听朕的。” 朝廷上,从来就不是皇帝一个人说得算的。 多少大事小事,都要反复计算利益得失,这战火烧不到京城,那些人又岂会愿意将银子送来 想到这一层,又正看见一个人拿着北乞罕的饰品叫卖的,虽不知是不是战场上捡来的,可这种东西,在两国打仗之时就该人人唾弃,又岂可贩卖佩戴 他顿时是一阵胸闷:“北乞罕兵强马壮,上下一心,一旦开战就连女人小孩都野狼一般,难怪我们屡屡不是对手。我大历要也能如此心齐一致对外,何愁外邦来犯” 话是没错,林江琬点头。 往前朝去看,多少兴亡覆灭,无非都看是否万众一心。 心不齐不成事情,打仗更是如此。 可真要放到现实里,却未必是那么回事。 而且皇帝还未试过,要是这时候就泄气沮丧,北疆便是真的没希望了。 她见他烦躁,斟酌着安慰道:“其实,并非我大历上下心不齐。” 皇帝不大相信这干巴巴的安慰,头也没抬,盯着桌上茶水满头道:“比起北乞罕,我们北疆与南方的百姓不一心,朝中与朝外的不一心,郡王妃如何看出的“并非”” 林江琬想了想:“所谓北疆的上下一心,不过是共同的利益驱使罢了,多年以来,北疆无论男女老少,心里就一个念头,就是抢夺我们大历的财富,他们自然团结。” 这倒是。 皇帝似有所感, 林江琬向前探了探身子,小声指给皇帝看周围:“您再看我们大历的子民好比那个卖肉馒头的,他的一心里,想的是如何蒸出更好的馒头。皇上刚才不是也尝了了,他家的肉馒头可是极香的,再看那边路上蹲着的的汉子,他买了一早柴薪,最后一捆却跟一位娘子换了胭脂,胭脂水粉在北疆最不值钱,他换来时眼中带着笑意,他这一心里,必然装的是家里的美娇妻。还有那边,一群小童衣衫褴褛,在地上用石子习字,为一字错对问挣得面红耳赤,他们的一心里,说不定装的是将来也能成为大儒成为圣贤,为天下百姓谋求福祉。” 她的手指,引着皇帝在这众生相上看了一圈,最后绕回来,落在桌上,拿起皇帝之前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塞给他,对上他的眼睛:“北乞罕上下一心,但这一心里装的都是抢夺杀戮,大历的子民上下不一心,只是因为这一心里装了更多更有滋味的东西。”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若真有那么一天,北乞罕打过来,从北疆到了南方,到了京城,夺走这有滋有味的日子,大历的子民也会上下一心的。 到时候也是上下一心的仇恨、杀戮她还是宁愿那一天不要到来。 皇帝长长出了一口气,将胸中闷气都出掉,便看见那贩卖外邦器物首饰的大历人,正掏钱向旁边买了两个素馒头,去分给一旁的化缘的僧人,那僧人得了馒头,吃下有了力气,又去帮远处在战场上失去亲人妇孺做免费的法事 一心不一心,似乎真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皇帝眼中的烦躁褪去,再看看那些懵懵懂懂不知危险的百姓,道:“不用他们团结一心,有朕与承霆一心,必守住他们这些有滋有味的日子。” 林江琬松了口气:“皇上需好生保养,北疆虽险,朝中更险” 皇帝点头,终于大口大口将馒头吃光,起身对林江琬拱手:“承霆有你,公主信你,幸。朕总算明白了,也无需再等承霆,这便先行回去,无论北疆和朝中有多凶险,如何也要替这百姓挣上一挣” 皇帝走后的第二天,林江琬终于收到了这段时间她最想听见的消息。 陆承霆回来了。 她远远看了一眼,不但衣服裤子还在,就连战马也在。 虽残破了点,但到底是没光着屁股回来。 她远远吃吃的笑。 直等人走到近前,眼睛却止不住的发酸。 陆承霆翻身下马疾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紧紧圈住:“琬琬” 一旁永安酸得倒牙,“嘶”了一声躲出去了吃茶去了。 林江琬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陆承霆紧紧握着。 她用力抽了抽,却没抽回来,只能用一只手像钓鱼一样,将他拉回屋里。 等两人进了屋,陆承霆更加不肯松手。顺着他的手就搂上她的肩,顺着她的肩又摸到他的腰。 林江琬羞得俏脸通红:“别闹,这屋子四处投影透风。若趴得近些,从缝隙里甚至都能看将进来。如何能使得这样动作” 她说完,连忙借口去打水给他洗漱,这才挣脱了。 陆承霆早也疲倦得紧,便没再纠缠,就着她端过来的水两下洗干净头脸。换上她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整个人重新露出清冷的面貌。 林江琬摸上他的脸颊。 用刀刮过的胡子露出一圈青茬,人也消瘦了一些。皮肤更是黑了不少。 想到他从前在外在京城的时候,就曾经怀里揣个饼出去办事,这下到了北疆,战场之上,更不知心疼自己,还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 立时按住他,让他稍等,跑出去给他买了几个肉馒头拿回来塞进他的怀里,这才安生下来。 她这番举动的意义,陆承霆又岂会不知 他将她揽进怀里。在他耳边磨蹭。许久才道:“旁的没什么,就是想你。” 林江琬耳根发热,他口中不正经的话听得多了,这换了正经的,她反而不习惯。 “想不想我有什么重要,我都到了这儿了,等拜见过祖父,你不想我也得天天瞧着我。” 陆承霆失笑:“好好好,你跟来就是为这个” 林江琬点头:“就是为这个,不然还能为什么” 陆承霆在她肩膀上哼哼:“怎么就不能是为了为夫呢” 林江琬抱起他的大脑袋,推开:“祖父呢,没拜见过祖父什么都不算数,先见了才许你占我便宜。” 陆承霆见她油盐不进,只能放弃了白日的念头:“战事已经收尾,将这一波北乞罕人打了回去,但是仍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祖父他一时回不来。” 林江琬先是皱眉,紧接着反应过来,她睁大眼睛压住陆承霆:“你见到他了肯喊他祖父了” 陆承霆任由她压着,丝毫不觉得沉,双手托着她帮她往自己身上爬:“战场上匆匆见了一面,他临时试了试我的功夫,见还算看得过眼,临时封了我个左翼将军,让我带兵包抄出去,取敌臀尾。 林江琬一头汗。 这什么当什么将军也不用上疏奏表,一句话的事,临时带兵临时当,当上了也没什么好处,就是负责管事的。 等完事以后,也就不作数了。 就这种风气,就是有一天皇帝真想收兵权,也不知上谁手里收去。 这一时见不到陆老国公了,林江琬便将自己见过皇帝的事情说了,还说了表哥在京中的表现。 陆承霆一听又三车物资送到,有一车还是兵甲武器,顿时比听说皇帝亲自来了还感兴趣。 林江琬还是第一次在他这种冷脸上看见激动的神情。 “去看看吧我带你去” 她话音一落,陆承霆已经飞快起身,拎着她就往外走。 林江琬只需用手指方向,脚都没挨地就被抱进了仓库,陆承霆将漆布打开,往着那一车兵刃两眼放光。 “都是上好的”他搓着手走了两个来回,“若现在送到祖父手上,组一支骑兵,必能出其不意” 林江琬没想到这才刚见了一面,他这就又要走了。 她扑过去,抱住那车兵刃不松手:“带上我,否则休想离开。” 陆承霆摇头:“前方正是战场了,连这样的房子都没有,顶多有两顶军帐” 林江琬摇头,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执拗:“我就是为了夫君来的,夫君不能将我一人扔在这里” 陆承霆:“你方才还说是为了祖父来的。” 林江琬:“没有,方才不是我。” 陆承霆也知她与寻常后宅女子不同,这般丢下她太不近人情,再想到前方也打得差不多了,并不是最凶险的时候,一时私心里又舍不得她绵绵软软的,便心一软,答应了。 林江琬一声欢呼,挽了发髻换了男装,即日启程。 两人外加一队亲卫还夹杂着几个没见过的陆家军,带着物资一路北上。 等到了原先驻扎的地点,却不见陆老国公人影。 陆承霆有点懵,抓了个人询问,才知陆老国公带着所有兵卒继续向北了,说是清扫战场,巩固防御。 陆承霆听了没有说话,林江琬咬了咬唇:“清扫战场要所有人出动么我怎么觉得祖父不大对劲” 陆承霆也是觉出不对劲了。 只是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未免也太疯狂了 林江琬小声嘟囔:“他不会是要趁胜追击,一举打回去吧” 她只是心有所想,就这么随口说出来了,谁知一句话,周围人都静了。 陆承霆斜眼看她:“口没遮拦。” 林江琬慌了:“不会吧” 这一回,真不用别人来回答她,每个人的脸色都证明了她说的就是大家心里所想的,一点没错。 几乎是同一时刻,便有陆家军的兵卒策马而出,完全不听陆承霆的指挥调遣,也不再去管那些物资,甚至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朝北方追去。 林江琬目瞪口呆地见识了一番何为忠心耿耿何为号召力,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口没遮拦了:“现在怎么办” 陆承霆也低头看她:“现在该拿你怎么办” 林江琬惊慌:“我不要回去,你别再让人送我回去了。” 陆承霆叹息了一声。 这时候送回去,顶多给她两个人,一路上说不准还不如在自己身边安全。 加之祖父那边人多,他们这人少,兴许还能在打起来之前赶得上。 “路上不许再胡乱开口说话,紧跟着本王,再出一点错就送你回去”他声音严厉,哪怕明知方才不是她的错,就算不是她说出来,那些人自己也会想明白追出去的。 林江琬也知道他不是怪自己,只是为自己好,乖巧点头答应下来。 这接下来一路,除了吃饭张嘴,林江琬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乖得就像不存在一样,众人疾行她也坚持全速,一点不拖累,这样行了三日,总算看见了大军的影子。 夕阳渐落,山巅之下一片残红,远处是一条大河,军队就驻扎在前,黑压压密密麻麻的看不到边际。 林江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阵势,整个人呆鹅一样:“这就是陆家军” 陆承霆点头:“不错。走吧。” 林江琬跟在身后,一路下了山,直到进了军营还没反应过来。 虽然衣服帐篷旗帜甚至兵器都破破烂烂的,但千军万马的气势却丝毫不差,她还没靠近就觉得自己被那股阳刚正气所撼,连走路都不自觉挺胸抬头跨大步子,学起男儿的模样。 也幸亏她穿得本来就是男装,这样倒并不惹眼。 “在这儿安心等着,有事情为夫会来告诉你,此处不能乱走,都记住了” 陆承霆将她安顿好,急忙嘱咐几句。 林江琬知他心急,也只战机一瞬即逝不得半点延误,连忙点头答应,目送着他离开。 等他真的离开了,她这才开始紧张。 她从前以为自己算是见过战争的人,现在见了陆家军的规模阵势才知大有不同,幽郡兵乱只是一营乱,与这两国交战是远远比不得的。 方才从上头看了这千军万马,她所谓的“精通医术”到了这里能帮忙,根本就是个笑话。 不说一旦对阵成百上千的死伤,一点医术根本就起不到任何作用。就说陆承霆那身不错的功夫,扔到几万人中间,恐怕也能被踩得渣都不剩。 太渺小了。 每一个人都太渺小了。 小到随意抹杀掉几百几千都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她捂着自己狂跳的心,在帐篷里走来走去。 这要是放在以前,她这个胆小怕事的性子,恐怕脑袋里第一个想法便是溜走。 可连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是再怕,也只会担心着急,着急着想护住自己在乎的人和事。 而不是只顾自己丢下其他不管。 既不能溜走,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林江琬在帐篷里坐下又站起来好几次,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她一边安慰着自己现在好歹是郡王妃了,不说与所有人同生共死,至少要守住郡王,守住祖父,再考虑逃跑的问题。 可他们要去搏命,她该做点什么呢 “长风。”她喊留下来陪她的长风,“他们要打过去吗前面那条河” 那条河那般宽大,河上水流湍急,方才在山巅俯视,甚至上头还有行船,正将两国隔开,如何能战 长风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王妃不知,那就是斡漠河,这条河看似汹涌,但并不一直都是这样,它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初春雪融的时候,这河水最为宽大,夏末初秋雨水充沛的时候,这河也能阻住两军。北乞罕人世代游牧,对水草地貌研究颇深,深知河水何时涨潮何时退潮,每每河水一褪,他们便大军攻来,而当他们撤退回去,这河水又满溢而来,阻挡我军乘胜追击。” 现在正是春末,冬天冰雪融化的河水已经快要流光了,而夏末的潮汛又还没有来。 这其间都是雨季,少不了还有几次进退。 林江琬皱眉:“你的意思是说,这条河很有可能快干了他们又要打过来,我们就被动得等” 长风一脸郁闷:“他们有河神襄助。” 林江琬看天。 像她这种被扔到河里差点见阎王的人,河神什么的她是不大信 不过听了长风这么一说,她算是有点明白了,难怪早在京中的时候,总听说这边一时起了战事,一时又太平无虞,一场仗啦啦撒撒打了十几年都没打完似的原来闹了了半天,这北疆打仗就是全看这条河。 有水的时候就两军对望,没水的时候就冲过来大战一通 这倒是挺像她平时诊脉的脉象,快慢缓急都有定数,若有变化,便是有病 “所以往常打得最凶的那几年,不会都是大旱天气吧”她已经无力去想。 长风点头,举一反三:“没错,最太平的时候,便是雨季多的时候,不过也可以说是因为雨水丰沛,那边不缺牧草,便不急着来我大历掠夺。” “简直岂有此理” 林江琬气得都没劲了。 就是有河神,也不该保佑这样的吧 她越想越不痛快,加之又担心又害怕,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不知陆承霆那边如何了 林江琬正这样想着,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长风急忙迎出去,她也站在帐篷里贴上去听。 来人是主帅军帐的亲卫,是专门来向她传话,说陆老国公请她过去一见的。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长风兄弟有礼, ”账外传来一男子之声, 声音冷冽单调,饶是林江琬这等没见识的, 听之便也知是行伍之人特有的言谈气派。 她微微捏紧袖子,又听那人道:“末将前来, 乃是奉主帅之命,请郡王妃往主帅帐中一叙。” 林江琬正放心不下那边的情况, 况且她一向是个宁愿主动也不愿被动之人, 当下便抬手准备掀帘子跟上那人同去。 反倒是外头长风比她谨慎不少, 又复问道:“有劳将军前来同传, 敢问郡王现在何处郡王曾有令要小的寸步不离跟着王妃,不知此行可容小的同去。” 林江琬原是不怕的, 她从前胆子就不小,谨言慎行夹着尾巴无非是因为没个保命的靠山。 而自嫁与陆承霆之后, 有了这等蛮横靠山, 胆子就愈发大了。 虽不怕,只是听了长风这话,她心中仍是感动。 能在这万军寨中大大方方前来请人的, 必是老将军身边亲信之人, 长风为了她的安全,也敢这样讨价还价。 她自问跟长风交情虽不错, 却还没不错到这个地步。 所以说到底, 也都是因着陆承霆对她的爱重了。 他爱重她, 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手下之人才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照拂,尤其在对方还是其祖父的时候,更让她深深体会了一把自己被看重的程度,竟有胜了老将军一筹之感。 如何能不动容。 然,动容归动容,她心中还是真惦记那边,这边万一不许长风跟着,她是去是不去 思及此处,她还是不等那人回答,率先走了出去。 账外两人见她出来,都先是微微一愣。 林江琬也不避讳自己将他们的话都听了,大大方方站在人前,先是微笑冲长风轻轻点了头,算是谢过他的照拂之意,然后才看向另一人。 这一看之下,才知长风为何这般不放心了。 只见来人高大魁梧不逊长风,但气质竟比长风几人更骇人些要知道长风可是京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十二骑之首,若他不苟言笑起来,也算是林江琬在京中南郡那等富庶之地所见最为凶悍之类。 而眼前这位,一头乱发,一身凌乱衣衫配着早分不清是锈蚀还是血色的盔甲,皮肤不但黝黑,还有多处残破,面上更是罩着一副简陋的黑布条粗糙而制的独眼眼罩。 那眼罩并不严实,隐约可见其下一条伤疤自眉间斜下,将眉毛断成两半,跨过眼睛斜落在鼻梁之上,伤口隐约泛白,极其可怖。 至于伤有多深,林江琬一时难以分辨,只被他另一只独眼闪亮亮的上下一扫,便觉得浑身一凛。 按她的性子,被这目光一扫,掂量清楚这人惹不起,肯定会乖乖退回帐中。 但她又明知陆承霆那边祖孙不合,思虑之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小命也不如陆承霆的事情重要似的,竟硬生生在这目光下站得笔直,毫无退缩之意。 那独眼小将见她这样胆大地站出来,本就有些惊讶,又见她不怒不惧,平和坚毅,心中暗生敬佩。 加之主帅原本就是让他过来请人,虽有些震慑之意,却并没有令他加戏为难之意。 及此,便对林江琬拱手行礼,比对长风更多了几分恭敬,将长风之前的问话直接告知于她:“回禀郡王妃,郡王此时也在主帅帐中,正陪主帅执棋手谈,一时不得归来,故此有请,长风兄弟既然有令在身,自然是可随行的。” 这话说得既详尽又恭敬,林江琬和长风面上不显,心中却同时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一笑:“那便烦请将军带路吧。” 二人跟在那独眼小将身后,一路向军中主账走去。 路上坑洼泥泞不必多说,除了人行还有战马踩踏,灰尘泥土不计其数,更有擦肩而过的许多伤病残兵,互相搀扶,身上飘出阵阵酸臭腐烂气味,混杂着马粪气味,令人作呕。 林江琬到没嫌弃这些味道和伤兵。 她自小是经过战乱的,虽那时年幼不懂事,但该吃的苦却没少吃,后又走了行医这条路,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只觉莫名压抑,却没有半分嫌弃之意。 她只是一路在想,这次北上太急,药材不够,若战事不能速战速决,便得设法再调集粮食草药上来,否则这些伤病一旦成群倒下,后头必有说不完的麻烦。 这一桩事得立即着手去办,却急不得。 还有另一桩更急的,便是都快走到地方了,她才反应过来陆承霆那个莽夫,会哪门子的手谈 既然不会,按他那个暴力性子,又是极不服老国公的,岂不是要闹翻打起来 她眉头微蹙,脚下更加快了步子,绣鞋踏在泥泞之上丝毫不觉,更加没留意,与她带路之人和长风频频看向她时又更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军营虽大,但她半分不愿拖泥带水扭捏着行路,故而不多时也就到了。 那独眼小将入内通禀了一声,出来便请了林江琬入内。 林江琬在外听着里头还算安静,并没发出打砸怒吼之声,心中稍微放心,一步跨入之后先快眼将账内情形一扫,对着主位上一老恭顺行礼道:“孙媳妇见过祖父。” 然后才对着陆承霆行礼:“见过郡王。” 这军帐,比之前那临时之所要宽敞不少,但若论整洁干净,确实之前那间更好。 这边怕是时常有人进出议事,地上也有零星的泥土马粪,更有几张歪七劣八的行军床和军备等物堆在一边,杂乱得很。 唯有往主位上看,方能看出些许主帅的气派,至少老国公气势如虹,往那里一坐,稳如山岳,周身磅礴浩瀚之气,哪怕身处烂泥烂帐,也令人决计不敢小瞧了去。 林江琬一声祖父叫得清脆响亮,只见陆承霆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 这一生,直至此刻,他在方寸间输的七零八落,却也没服软喊眼前之人一声“祖父”。 谁知林江琬一来便拆了他的台,还这般毫不犹豫。 换了旁人,他早就掀桌动手教训了。 可偏偏是她。 自认识她起,他就知晓她最是个厚脸皮识时务的,而他又偏独爱她那份狡黠,此时就算是一句祖父破了他的功,他也不忍心说半句重话。 陆老国公对那称呼倒是不放在心上,反而对这孙子的忽然憋黑的脸颇为有兴趣,执白子的手稳稳落在棋盘之上,这才抬眸朝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 “自家人,不必外道。”他抚须淡然一笑,仿佛理应如此般对林江琬一招手,“过来瞧瞧这局。” 林江琬很乖觉地走上前,对陆老国公微微点头,然后站在陆承霆身后,向棋盘上看去。 这一举动,总算让陆承霆黑了的脸色缓了缓叫声祖父怎么了,到底她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陆承霆微微扬了下巴,却又腾然僵了身子。 他转身想让林江琬别看,但棋盘能有多大,眼下他的黑子被杀得七零八落,便是三岁小儿也能一眼看出白多黑少的输赢胜负来。 输棋不怕,但此时输在她面前,却让他心中一阵难过。 他一向撑着男儿气概无所不惧无所不能一般,就是因为她是个“趋炎附势”的性子,非得他够强,她才安心乖巧地依附。 这样丢人,也不知她心中做如何想。 这般一想,顿时乱了心神,索性向伸手将棋盘推了不认账。 “别”林江琬其实从不觉得不会下棋是件丢人事,她也不会,况且就算她起初是屈于他的霸道威势之下,后也是动了真心才肯跟他一起的,此番他为国为民不顾自身一路向北,在她心中顶天立地的形象早已毫无动摇。 再加上她旁观者清,当然不愿他这般幼稚失态。 她连忙出声伸手拦住他。 谁知却还是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棋子作响。 两人均是一怔,却见是陆老国公亲手将棋盘抚了 陆承霆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拗住了念头,只她这一拦,不必多说他便心底明白输了固然丢人,但不敢认输才是最为丢人的。 一念只差,差点下作。 幸而贤妻在侧。 可话说回来 “国公爷何必如此,我也不是那等输不起的。”他将林江琬的手轻轻一捉,情不自禁握了一下,背在身后,转而看向正准备收拾棋盘的陆老国公。 林江琬方才都喊了祖父,偏他仍是一副硬骨头。 老国公却不以为意,将两色棋子摆开,道:“再来。”: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陆承霆和林江琬皆是一愣。 还来 分明下不过不说, 且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军压境虽然是咱们压着对面的境, 但战事一触即发,可真不是下棋的好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承霆眉峰紧锁, 令原本就肃穆冷峻的面容更显威严:“又不是三岁孩童,国公爷就不必在这事上磨炼我的心性了,眼下外头多少事等着国公爷示下, 耽误不起。” 林江琬立在他身后,也随着这话情不自禁点头。 她是知道陆承霆的, 他并非怕输怕窘迫才推却老国公再来一局的提议,相反,按照他性子若放在平时他定是越输越要接着下。 就算一直不赢,他也会在失败中汲取教训, 能学一些是一些,能悟一点是一点,早晚将这棋技提上来, 一日两日,时日长了总有他赢的时候。 换言之,他的性子已经是一等一的冷硬坚定了, 确实用不着这种方式去磨炼。 老国公已经拈起一颗棋子,见陆承霆执意不肯下, 还一脸严肃地瞪着他,手上的棋子在棋盘上顿了顿, 最终还是丢回棋盒子里,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罢了。”他双手在膝头上一撑, 站起身子在帐中来回走了两圈,最后停在一张羊皮挂图前。 林江琬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张不起眼的图,半张羊皮,上头用炭画得乱七八糟,似乎还来回改过很多次,更有些暗沉的颜色侵染其中,像是绽放花朵的暗纹一般 她一瞬间就明白那是血的颜色,当血染在皮革布料上,时间久了就会这样。 她忽然想去劝劝陆承霆,要不就再下一局。 老国公在北疆打了多少年,扛到这个时候,真挺不容易的。 一把年纪,权势金钱没有,吃饱穿暖没有,跟孙子下局棋的时间都没有,也实在太让人心酸了。 不过她这念头刚一起,还不等说出来,老国公就开口了。 “并非是要借此雕虫小技磨你心性,而是”他嘴角紧绷着,压下心头忽然汹涌的情绪,语气却听不出什么,“而是有些话,不得不在这时候让你们记住。” 林江琬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就连陆承霆仿佛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抢先一步打断老国公:“有什么话,等得胜归来再说。” 见他二人忽然紧张,尤其是陆承霆那语气强硬得就好像他才是爷爷一般,他忽然觉得有趣,摆手让他稍安勿躁:“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就长话短说吧,也免得你们紧张。” 林江琬生怕他一张嘴就说出“此战有去无回”的交代后事的话,怎么能不紧张。 她甚至紧张到咽了一下口水才想起来看向陆承霆。 陆承霆显然也紧张,比起接下来要听的话,他这时候倒宁愿接着下棋了。 不过作为男人,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逃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国公爷请讲。”他仍旧没当面喊祖父,不过声音低沉,眼神也十分坚毅,让熟悉他的林江琬一看便知他内心的郑重。 陆老国公点点头:“大历至今已有百年四代,而名利更迭之下,连天子都未必坐得稳身下位置,郡王可知道我陆家为何能岿然不动屹立至今吗” 陆承霆没想到他会问这话,想了想,实话实说:“因为国公坐拥北疆,手下重兵令人不敢妄动。” 老国公点头。 说得没错。 不敢妄动,这是不能再实在的话了。 “你我皆是棋。”他走到棋盘边,“新帝想除我,动了多少年的念头了,我又岂会不知,然而他却不敢。” “不敢”陆承霆疑惑。 “对,不敢。”国公点头,“一是不敢老夫挚友,也就是你岳父李勋。二是不敢北疆局势与我手下重兵。三是不敢你这位与他相交多年的郡王。” 陆承霆一时语塞。 但细一想,脑中瘴雾像被撕开一般,瞬间明晰。 确实,皇帝想除老国公,但他不敢。 南郡李勋,京中右相,北疆斡漠,还有自己这个留这陆家血的兄弟。 抛开别的不说,若国公与皇帝真有一战,自己身为陆家人,人心难测,谁又有把握自己就一定能站在宫中那边呢 陆承霆回忆了一下自己自从被派到南郡侯府,认识林江琬,又回京,最后到北疆来这一路上的事情。 还真就是这样,看似皇帝步步算计,可每一步都像是棋局里快要失败的那一方在勉强拆招。 拆得都是老国公十几年前就在棋局上布好的招。 陆承霆忽觉有些苦涩。 他看了一眼老国公,又在他看过来之前闪开目光:“吾等是棋,国公爷不是,国公爷手段高明,乃是执棋之人。” 李勋早早辞官携全家下南郡,他陆承霆打一出生就被仍在京中与家人不得相见,这并非无意之举,而都是老国公授意的 而也正是他们俩这种身份,这种位置和情况,撑起了国公在北疆的平稳,让他可以无限壮大而没有后顾之忧。 这是他一早就算好的。 林江琬也听懂了,她这时候才明白,她的父亲,还有她的夫君甚至也包括她,其实都是老国公早就摆在棋盘上的棋子。 她整个人怔怔愣了半天,甚至觉得在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一颗棋子了,这世上十几年的喜怒哀乐一瞬间都变得麻木而又不真实起来。 她看向陆承霆,他眼中的郑重和坚毅也消散了,流露出一丝说不上来的委屈。 他一直想知道为什么陆家会将他放在京中,不闻不问地交给太后抚养,跟皇帝一起长大,就跟将他送与皇家了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现在他明白了,想要赢,棋就要这样下。 除了执棋之人,谁都没有选择。 陆承霆嘴角微微紧绷,说不上是因为不甘心还是什么,语调中带着刻意的冷淡:“棋艺好又能如何若上位者改变了下棋的规则。下的再好也是满盘皆输。” 棋子可怜,但像国公这种自以为执棋的人,若是一朝被上位者改了规则,又比棋子高贵到哪里去 林江琬上前一步,轻拉陆承霆的衣袖。 这不是争论的时候,她明白,难道陆承霆会不明白么,于公于私老国公是对的。 这种事争论起来,除了伤害祖孙感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老国公却不生气,不但不气,似乎还挺高兴,仿佛陆承霆正说到了他要说的。 他原本已有些显得疲惫的脸色忽然绽放出光彩,阔步走向陆承霆,与他对面站着,凝视着他。 “若上位者真要颠倒黑白世道,我们也要将这世道再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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