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公主榻》作者:挥墨染蝶   文案:   李漱鸢被驸马和外室女陷害,深陷一场风月丑闻的漩涡。新帝为保全皇室名节,密赐她鸩酒一杯了断。   重活一世,她终于再次出降,只不过这一次,嫁的是当朝宰相房相如——前驸马的义父。   大婚之夜,她得逞地看着英姿翩然的宰相,拍着软榻笑得娇艳,“郎君,过来坐。”   她的双肩柔润,穿着齐胸的锦绣衫裙,刚巧露出肩头一块梅花烙印般的疤痕。   玉中带瑕,令人惋惜。   可李漱鸢从未在意,上辈子她说过,这是她和房相如唯一的联系。   但这辈子从此时起,便不是了。   春宵帐暖,房相如轻轻揽过她的腰,臣服般俯身低首,第一次灼热地烙吻上她肩头的疤痕,低声问:“此生可如意了?”   *双重生,半架空唐,莫要考究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爱情战争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预收《小菩提》《豢养关系》 ┃ 配角:基友文包甜《恃宠》by沉九襄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宰相今日自荐枕席了吗   立意:盛唐女性积极争取的自我意识 第1章   暮商时节,长安城秋雨连绵,天空像蒙了灰纱似的,迷迷濛濛,晦暗不堪,看得叫人心里发堵。朱雀大街上半天也没个行人,仔细一看,原来大多是躲在那透着光的酒肆里,饮酒吃豆,对长安城里的那件“大事”议论纷纷。   石板路上的水洼,几双官靴快速踩过,飞珠溅玉,却没在酒肆停下,背影直直往城南那头的公主府去了。   紧闭多日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晦涩的声音磨得漱鸢心中发麻,顺着声向门口看过去,那身影颇为熟悉,淡淡道,“都说了不吃。拿走吧。”   幼蓉是她的贴身婢女,端着饭菜立在门口片刻,却还是进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道,“公主虽然被禁足了,可饭还是要吃啊。” 说完,又燃起两盏烛灯,才叫这屋子总算亮堂些。   火光跳动起来的一刹那映在漱鸢脸上,幼蓉抬头望向她,不禁心下一惊。   侧靠在斜榻里的人美得毫不吝啬,眼角眉梢有曾经张扬过的痕迹。只是现在她面色苍白,神色憔悴而散漫,浮在脸上那层妆容将她曾经的美丽渐渐隐去,明月似是不再落入她眸中。   漱鸢被光亮刺了眼,缓缓睁开眸子,慵懒道,“谁让你点灯了?”   “公主恕罪,”幼蓉闻言连忙后退一步,跪在塌前,道,“奴婢只是想着让堂屋亮些,公主也能……有些精神。”   这话落在漱鸢耳朵里,却是冷不丁呵了一声,冷眼地瞥向那盏烛灯,“精神?……这是让我有了精神,好去赶着投胎么。”   漱鸢说着慢慢起身了,自己探手拿了杯茶抿了抿,只觉得苦涩味杂,亦没有加她最爱的酥酪。   也罢,如今她是犯了大罪的禁闭之人,哪里还有往日的待遇?   幼蓉想到什么似的,赶紧把今天中午听来的消息如实说了,“听闻陛下已经下令处斩了那两个道士,亦问责了公主府的内侍监,想来马上就要给公主解禁了,公主是陛下的妹妹,陛下一定会宽宏大量的。”   漱鸢引着袖子慢慢拭了下嘴角,漠然一笑,将茶杯放回去,寒道,“本宫本就无错,何谈等陛下原谅?”   说着,漱鸢的思绪飘回了那日,她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去紫竹林里独居小住几日。可那天一朝醒来,竟发现床榻上多了几件道士的衣服。她正奇怪着,恰逢驸马宋洵带人来给她送东西,目睹了屋中的一切。她正百口莫辩,谁知家丁又从院中的水缸里搜出来两个裸着上身的陌生道士,皆战战兢兢地“招了”。   几个线索串在一起,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出一场风月之事。   风言风语迅速蔓延了整个长安城——最受先帝宠爱的永阳公主竟然偷着同道士相好,这样香艳的皇室丑闻被添油加醋一番,终于落到新帝耳中,惹得龙颜震怒,先是责令市坊一律禁谈此事,后又禁闭李漱鸢于公主府,但凡当日在场之人一律关押大理寺严审。   忆及这曾经繁花似锦的公主府,便想起了驸马宋洵,以及那晚宋洵带着笑意递过来的那盏花酿……   定是那酒中有蹊跷。   漱鸢首当其冲疑心于他,也是万事有因才有果。   说起来,宋洵并非她心中属意之人,可天意弄人,一道无法抗拒的圣旨斩断了她所有的愿想。   回想起出降后的日子,虽没有琴瑟和鸣,可也算平淡如水。刚开始还算过得下去,可终究日久见人心,宋洵不仅不是个良人,甚至是个心猿意马之辈。   起初,她常诏他去公主府陪她下双陆棋,他却渐渐变得魂不守舍,时常握着棋子滞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漱鸢当时只道是他繁于政务,于是不再诏他来陪着。   而后先帝驾崩,她即便无心于他,这日子和规矩还是要继续下去。却不料有一日,侍女悄悄来报,说亲眼看到宋洵和一位陌生女子在柳树下纠缠不清,拉拉扯扯。   她是公主,便需得有公主的尊严,漱鸢终于怒不可竭,立即诏令宋洵来欲要个交代。   宋洵还真的来了,带着些精致的点心和花酿,他向她赔罪,低眉俯首地向她敬酒。漱鸢被哄着喝下两杯,谁想竟一下子睡了过去。   她不曾想到那样清秀的一张面孔底下是如此狠毒的一颗心,竟安排了这样一场“丑事”在自己头上。   想起当日对峙朝堂之时,宋洵在新帝面前那痛心疾首的“诉苦”,仿佛自己真的辜负了他一般。   新帝是她的异母兄长,平日并不亲厚。他那皇后以前是从四品上的宗正之女,初进宫的时候曾与她生过龃龉,如今也趁机落井下石,是欺负她没了父亲。   若是先帝在,她又怎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此时,只听院子里一阵骚动,公主府里仅剩的那几个内侍拦不住人,只得匆忙跑来禀报,话音刚落,几双官靴停在房门口,朝屋内人喊道,“陛下有旨!”   漱鸢往门口的影子看过去,嘴角牵起一丝冷笑,不紧不慢地就着幼蓉的手起身,长跪于地上,“臣妹接旨。”   “永阳公主涉紫竹林道士一案,永阳公主骄奢淫逸,败坏皇室名节,且与驸马都尉宋洵两相不和。现朕令永安公主与驸马和离,另赐鸩酒一杯,自戕保节。钦此。”   骄奢淫逸?败坏名节?   漱鸢早就预料到似的,悠悠俯下身子拜过,又起身接旨,凄然一笑,“臣妹领旨。”   她这个九兄必然是嫌此事丢尽了皇室的颜面,所以留她不得了。可自己的冤屈,谁有相信呢?物证确凿,人证又一堆,加上宋洵那虚伪的表演……   若是有下辈子,她绝不放过每一个人,漱鸢暗暗将牙齿咬得作响,指甲捏在手掌心阵阵生疼。   忽然,一阵猛烈的秋风将门吹开,呼呼地灌了进来,漱鸢迎风长发飘然,眉眼满是恨意,她持着那杯子弯唇一笑,眼角泛红,“你们回去告诉陛下,本宫若是冤枉的,长安城必飘雨十日!”   说着,仰头饮下鸩酒,旁若无人地斜靠回榻上,阖眼而去。   ******   这一年,长安城果真下了整整十日的秋雨,要将整个皇宫浇透似的。   房相如自洛阳一路快马归来,他从未觉得秋天这样漫长。一到大明宫,他来不及更衣,立即往太极殿去,求见新帝,说是有了永安公主一案的新证据,可证明公主是冤枉的。   “漱鸢她……” 新帝转过身去,也看不出神色,只听微微叹了口气,道,“房相,漱鸢她已经去了。”   房相如怔住,满手捧着的卷宗纷然落地,那白色的宣纸随风滚着向大殿外卷去,“公主她……去了?”   新帝沉沉道,“此事牵连皇室名节,漱鸢她识大体,已经饮鸩自戕,殁了……”   “可陛下,公主是冤枉的。”   新帝半侧着身子,肃声道,“漱鸢的性子,房相也了解。她从前太受先帝宠爱而娇纵,更与驸马宋洵脾气不合,如果因着她自己的性子而赌气做了此等伤风败德之事,房相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可能么。”   见房相如没说话,新帝又叹了口气,“好,且当作是假。可流言猛如虎,如今街头巷尾都在笑话我李家皇室的秘辛丑事,就算日后证明了她是冤枉的,可这名声……”   房相如深深看了一眼新帝的背影,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仿佛看明白了什么,冷着眉眼道,“陛下圣明,是臣无能。”   “房相若是无能之辈,那天下便没有能臣了。” 新帝终于转身隔着珠帘看向他,缓和道,“朕的新朝,还要仰仗房相扶持……此事已了,至于你的义子宋洵,朕会给他找个文职,也算补偿了。”   房相如冷弯了下唇角,忽然做了个长揖,俯身拜下又起来,沉声道,“谢陛下厚爱。可臣自觉近年来身感不适,恐累沉痾太久。臣欲罢除中书令,自请还乡。至于宋洵,他虽然是臣的义子,可臣早已同他不往来,自当不识此人。还望陛下成全。”   “房相,你……”   只见房相如对着新帝拜了三下,然后拂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漱鸢悬在半空中,遥遥望着房相如远去的红衫背影消失在大明宫的尽头,不由得愣住。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房相如要替她平反。   算来房相如在朝为相已有七八年,作风素来严苛律己,是大华第一国臣。从前,他时不时在先帝面前弹劾漱鸢娇纵过头,多责她平日吃穿用度太过奢侈,花着银子如流水,更不足为公主表率。   虽然,漱鸢当时心中一直对房相如颇为属意,可架不住成天被他这么戳脊梁骨。索性每次她在长廊制造“偶遇”之时,必要高高昂着下巴,故意装成对他看不上似的。一来二去,似乎是结下了看不见的梁子,从此之后俩人见面,更是匆匆行礼后擦肩而过,彼此间甚少单独说什么话。   再后来,阴差阳错之下,她出降给了房相如的义子宋洵,却是再也未见过房相如了。或许,他是故意避开她成了养子之妻的尴尬,又或者他压根不想看见她。   现在漱鸢总算明白了,这人平日里疏离淡漠,总是一副克己守礼的样子,可到底只有他是真心为自己好。其实,若是把过往数遍,她和房相如的关系,倒还不止于这一层。   一阵风吹来,漱鸢复杂地看了房相如最后一眼,终于带着几分不甘心随风而逝。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的新坑,填填填~   结局he。宫廷老干部x骄娇公主的爱情战争。 第2章   春三月,宽广的大殿内柳絮飘飘,翠云香缓缓冒着白烟盘旋升起,绯色的重纱叠帐垂落在床前,掩住里头侧躺的曼妙背影。   婢女隔着一道屏风静静候着,昏昏欲睡之际却突然听闻帐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忙几步绕进去,打起纱帐殷切询问,“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李漱鸢是被自己的一阵咳嗽呛醒的。刚刚,她在公主府饮鸩而亡,转眼间却又怎么躺在了床上?   她忍着头疼一骨碌坐起来,蹙着眉盯住眼前的婢女,“幼容?……刚才那些人呢?”   这话落在对方耳朵里奇怪的很,幼蓉的女子突然愣住一霎,瞧着她神色怪异,半会儿才道:“公主此言何意,奴婢怎么……没听明白呢?您从前午间小憩时都是奴婢们都在外头守着的呀。”   漱鸢闻言一惊,极力歪着身子拨开帐幔往外看过去,狠狠咽了下喉咙,她竟又回到了从前在宫里的住所——宣徽殿!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问道,“如今是什么年头。”   “元贞四年……” 幼容瞧她魂不守舍颇为忧心,探身上前来摸她的额头,“公主许是倒春寒的凉风吹着了头,要不奴婢传太医令来给您瞧瞧?”   “别别别!”漱鸢闻言忙一把拉住她,手掌触到她的手忍不住来回捏了几下,是再真实不过的温度。   她好似是已经过完了一辈子,如今却又一朝回到出降前……这并非梦,原来是老天又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让她回到了她的十六岁。   漱鸢明白过来后,重新倒回了床上,快速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后,幽幽然说了句:“幼容,你去帮我倒杯茶,老规矩,要多添些酥酪…….”   幼容应了声,走出去没两步便空着手回来了,“公主,大家传旨,召您往御庭院的杏岗去一趟。”   漱鸢侧过脸问:“现在去可说了何事?”   “大家没说。不过,听传旨来的御前公公讲,今日圣人心情甚好,召了房相,窦尚书,崔侍中和几位公子在归云亭赏春呢。”   “房相也在?” 漱鸢一听挑了挑眉,可转念一想,恐怕宋洵作为房相如的义子也在其中,立时失了兴致,闷闷道,“不去,就说我头疼,不便吹风。”   幼蓉快速飞了一眼漱鸢, 颇有些为难地垂头皱眉,“公主……那边还有几位女眷,原本在皇后娘娘那陪着,现下里也被邀去了。御前公公还在外头等着回话呢……您不去的话,恐怕龙颜不悦呀。”   身在皇家有太多不自在,天子先为天子,后为父亲。天子下旨请人去,那不是请,是令。就算父亲多纵着她,可这种时候,天子的面子是不能拂去的。   漱鸢别无他法,只得恹恹起了身坐在梳妆台前,任幼容来替她绾发理妆,侧目看殿外,春光和煦,花摇曳着堆满了枝头,这般光景倒正衬她今世一切从新开始。   既然是新的开始就绝不能重蹈覆辙。从前那些暗地里做过手脚的人,这些账,她要一笔笔和他们算清楚。   春和景明,御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正是热闹灿烂的时候。漱鸢穿了件千鸟锦绣纹的鹅黄衫裙,外头披了件青色的纱罩衫,不紧不慢地行走在万花从中。   在院子里打理花草的内侍们见了她,先是毕恭毕敬地行礼,等到她离去后,才敢抬头偷偷瞧瞧她的背影。   阳光辗转下,她比御庭院的春还要明媚娇艳。抬头望向杏岗,满坡的杏树开了花,片片似雪飘在树枝间,仿佛换了季节似的。   漱鸢从来不喜欢春天,除了总带着点惆怅之意,她人生中最失意的两件事便都是在春天发生:一件是她当年唯一一次隐晦的示好被房相如冷然拒绝,而另一件,是转年又在柳絮纷飞的时节里,她奉旨不得不出降于宋洵。   按照上辈子推算起来,房相如如今已经拜相中书令知政事,正是风光霁月之时;而宋洵,她与宋洵第一次见面是在赐婚当日,按理说,应该是在一两年之后。   难不成这一次,他们要提前见面了?   她抿了抿嘴驻足在杏岗下,提裙登上了台阶,刚走没两步,忽见不远处一道盈盈人影匆匆闪了过去,正朝那片杏花林中跑去。   漱鸢眼睛极好,遥遥扫过去一眼,目光偏巧落在了那人脖颈后一颗胭脂般的红痣上。   她清楚记起来,上辈子侍女来禀告宋洵和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之事,便说瞧见那名女子的脖颈后头有一粒红痣!   这可真是上天助她,前世直到死都是被宋洵和那个外室女蒙在鼓里含恨而终,这一回却就在意料之时直直送上门来了。   “站住!”   一声呵令,却没能让那人停下脚步,漱鸢眸色沉了沉,捏紧扇柄忙快步要跟上去,却还没走几步便教身后人绊了声。   “公主要上杏岗么。在下送公主上去。”   那声音听着熟悉,漱鸢陡然定住脚,回头一望,心下冷笑一声,慢慢扬了下颚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是你”   宋洵其人有幅白净斯文的皮囊,一身白衫如云,其上绘着如烟如雾的束竹,衣袂翻飞间,俨然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公主认得在下?”   那一瞬宋洵无比错愕。他今日才第一次随义父房相如进大明宫觐见,从前并未与她见过,更未得罪过她。可这位永阳公主好像是认识自己,言语间更听出几分戒备的意思。   漱鸢慵慵地侧过肩膀,瞥着宋洵的满脸疑色,轻呵道,“曾听闻房相提起过他收有一义子,乃隐太子成王的部下宋将军之后。舞刀弄剑不行,笔墨书画倒是不错。如今一见,你这一身墨竹文雅的很,猜也猜得到了。”   宋洵听后,也不知她是在笑话自己不像武将之后,还是在夸赞他风雅,自不免有些尴尬,只得回视着她,环手微笑道,“公主聪慧。在下佩服。”   漱鸢懒得和他周旋这些虚礼,比起宋洵,她倒是对刚刚那位脖颈后头有红痣的女子更感兴趣。   放眼望去,这杏岗之上杏林繁密,乱花缭眼,可算是男女幽会的好地方。这一次,宋洵和那女子几乎脚前脚后地出现,怕不是刚刚在偷偷会面?   漱鸢盯着他瞧了一阵,揽袖故作疑惑地放目环顾,轻描淡写地说,“宋公子刚刚,可瞧见什么人没有?”   “回公主,在下……不曾见到什么人。” 宋洵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说话的间隙不由得挪开些视线。   漱鸢瞧得心里暗暗冷笑,这宋洵撒起谎来不动如山的样子倒是和当年如出一辙。她漫不经心地听完,垂睫看了看手指上的蔻,“是么?本宫难道刚刚看走眼了,怎么瞧见一个影子往里头去了?”   那宋洵听了她的话,果然微微变了神色。   这细微之处尽落漱鸢眼底,她心中已了然,转而挂上几分淡笑,说,“没有最好。只是这杏岗深处树林茂密繁杂,不熟悉的人误入其中,难免迷了路。”   她转身继续往山上的归云亭走,一面侧首以扇掩唇,一面似是提点道,“若是宋公子有朋友在,不妨叫出来一同赏春……”   宋洵顿了片刻,那回话忽然变得果断起来,道,“公主多虑了。宋某没什么朋友在,只是一个人罢了。今日有幸碰上公主……” 说着,提衫就了跟上来,彬彬有礼道,“……在下愿意陪您走走。”   漱鸢听着他这些殷切之言实在是觉得虚伪。还记得在他们婚姻的末期,宋洵酒后抱怨过,总以为尚公主后可仕途通达,谁知弄个有实权的官职都难,真是白白请了个神仙供着了。   如今,宋洵眼下对自己这些奉承讨好之举,又是为哪般呢?   她知道,她与宋洵的这场婚姻不过是成全了陛下心里的一个结,他们成婚之后无法亲近却又吵不起来,这是婚姻里最可怕的一种。宋洵并非她的良人,他也对她不那么喜欢,两看两相厌的日子里她乏味的过着,回想起来,还不如当日坚决抗旨,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糟心之事。   漱鸢一边上山,一边频频回首打量起宋洵,怕是上辈子他为了和那个外室女光明正大地两情欢好,这才把自己设计在那场“丑闻”中。她死后,这两人恐怕暗结珠胎变为登堂入室,只可惜,她还是不知那外室女到底是谁。   从杏岗到归云亭的路走得格外乏味和厌烦,宋旭在她耳边引经据典地平古论今,颇有讨好之意,漱鸢甚是无趣,懒懒摇扇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漫向前方的春景。御庭院的路她闭着眼都走得熟悉,四时风景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习以为常,看久了,也就多不出什么新鲜劲头了。这一世尚且开始,也不知是否可以有些许改变……   正思绪胡乱着,忽然,一袭翩翩红影从眼前闪了过去,似是要下山,漱鸢当即失神,脱口唤住他:“房相……如。” 第3章   房相如今日本是奉命带宋洵入宫觐见,同陪陛下在归云亭赏春。可自打宋洵寻了个理由悄然退席后,许久都未回来。他恐宋洵不懂规矩冲撞了宫里人,于是自请离席片刻欲去寻他,哪知这刚要下山,却突然被叫住。   他听出那声音带着点儿轻浮,除了陛下,谁还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止步回身,脸上却慢慢暖了起来,随即郑重环手行礼,“公主。”   只见她将她的仪仗留在原地,独自慢慢走了过来,如春樱般窈窕明媚,漱鸢误以为他要回去了,幽然问,“房相这就要走了么?”   房相如对她隐晦的挽留有些意外,看见宋洵跟在漱鸢身后,迟疑片刻,缓缓道,“臣还不走,一个人随处看看罢了。”   他说完才抬首回视她,见她的眼角似是染了淡淡的胭脂,如彤云一般向上挑着,眉目间竟比从前见她时添了几分妩媚之色。他知道她一直在宫中娇养久了,性子娇纵点,可眼神里不该是今日这般样子。   房相如见她也一直盯看自己,自觉不妥,随即垂下眼帘。   漱鸢倒是无所谓,轻笑起来,“你们父子俩倒是有趣,竟都喜欢独自溜跶。”   宋洵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房相如规规矩矩地长揖,垂首道,“义父,我回来了。”   房相如自然是奇怪宋洵为何同永阳公主一同过来,垂眼看了宋洵片刻,还是把疑惑咽了回去,对漱鸢道,“臣这义子头一次进宫,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漱鸢一双潋潋的眸子忍不住打量起房相如。他今日着了朝服,红衫白鹤,袖满团花,腰身处用玉钩革带紧紧束着,斜阳照在他的周身,沿着边儿勾出了一条金线,更显得他眉如苍山,一身魏晋风骨,倨傲的似是不食人间烟火。   她倒是真想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纵有唐突,若是房相出言,岂有不见谅之理。” 她柔声说着,执扇依着他面前慢慢走过,倏地回头盈盈一笑,对他提议,“不如你陪我走走。”   她袖上那段翠云香绕在鼻尖像引着他似的,房相如微怔,却也没拒绝,只称了声是,便旋身跟在她身边陪着向前走。宋洵见状,只得悻悻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保持一段距离。   上辈子自打出降后,漱鸢是未再见过房相如了。现在和他并肩走在春景里,恍惚有些飘然之意。   她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不由得心生感叹。房相如天生带着那种辅弼之相,平静时如一袭春水,不急不缓,可载舟而行;动乱时如一记惊涛,引云唤雨,亦能执掌魏阙。   漱鸢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真喜欢他。若不是当初阴差阳错的嫁给了他的义子宋洵,她大概还有点不死心。   可房相如总是疏疏淡淡的,仿佛真的太上忘情,对男女之事没半点想法。   “公主看臣做什么?”   漱鸢忽然被他发现,脸上迅速浮起一层浅色,抿唇故作淡然说:“三年未见房相,不知房相可曾娶亲了?”   她忆起来少时归宫后,房相如没多久就赴外地任知州,直到如今这个年岁,他终于回到长安,登上相位。这辈子在此时重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依旧独身一人。   房相如淡着声答道,“回公主,臣不曾娶亲。”   漱鸢满意一笑,心头雀跃起来,继续道,“我倒是一直有些奇怪,房相而立之年,迟迟未娶,可有了心仪的人么?还是在等谁?”   “臣已将此生献于大华王朝,至于男女情爱之事,实在无心牵挂。” 房相如迈着步子,一面侧首仔细看了眼漱鸢,道,“劳烦公主费心。”   漱鸢还有点不甘心,复问道,“不知房相钟意什么样的女子?家世?年纪?” 她想起来什么,笑了笑,“想来房相最不喜娇纵女子,听闻前阵子房相又进谏陛下,弹劾我宣徽殿吃食用度奢侈。房相也别太苛刻我了,如今我正长身体,吃的确实多了些……”   房相如不认为她吃得多,倒是觉得她的话的确有点多了。   漱鸢抬眼瞧见房相如一双敏锐的眸子里正映出她的不对劲,连忙轻昂起下巴忙掩饰道,“房相救本宫于微时,又做了两个月的少师,于情于理,房相的婚姻大事,本宫在意些也算常情。唯有给房相寻个相配之人,我才放心……本宫先过去陪父亲了。”   “臣…… ”房相如再抬起头时,却见她已急急朝归云亭的皇上那边去了。望着那袅袅背影,他唇角忽然温然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义父,咱们也过去吧。”宋洵上前一步,低声说了一句。   房相如脸色慢慢肃然起来,偏目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我……我随处走走,刚好碰上永阳公主过来……” 宋洵低头回话,生怕他看出来什么。   房相如心中沉叹口气,提点了几句,便也回了归云亭。   **   “鸢儿……?”   春光里,陛下温和地探身唤了一声,却见漱鸢仿佛走了神似的,半天没回答,随后拍了拍她的肩,道,“鸢儿,朕问你话呢。”   漱鸢正想上辈子的事想得出神,冷不丁被拍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众人都在微笑地看她。不由得茫然地望向父亲,低声道,“父亲刚刚说什么了?”   皇上见她方才神游,仿佛更确认了什么似的,笑道,“你觉得房相如的义子,宋洵,如何啊?”   漱鸢心里顿时沉了下去,难不成这辈子,她现在就要被指婚给宋洵了?   细想一番,定是刚刚与宋洵一同登上杏岗时被父亲瞧见了,这才起了误会。此刻若是直接说不愿意,恐怕就要在这些朝臣面前拂了父亲的面子。   漱鸢偷偷抬眼看向房相如,却见他置身事外似的正抬袖饮茶。   “父亲,”漱鸢立即花容含笑,一面给父亲斟了杯酒,一面撒娇道,“女儿还小,想多陪伴父亲几年。求父亲别赶鸢儿出宫。”   皇上听后,慈颜笑称,“怎么能说赶呢。你那些姐姐们,十五岁就订了亲,十八九岁才出降,一样可以在宫里留几年。而且宋洵一表人材,风姿翩然,朕瞧着不错。”   这……漱鸢言语间进退两难起来,心里不由得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和宋洵一道过来了,正犹豫着说些什么,却瞥见旁边那个一直静默的人抬了抬手,唤道:“陛下。”   漱鸢的目光飘至房相如那头,只听他淡声道,“承蒙陛下不弃,赏识宋洵,臣先替他谢过圣意了……”   她听得差点躺地而去。房相如这一句话倒是和上辈子领旨谢恩的时候说的一样,难不成,这刚回来就要栽他手里了?   房相如微微前倾身子,垂首郑重又道,“……可臣认为,他们二人恐不大合适。”   “哦?此话怎讲?”   房相如抬了抬袖,“回陛下,臣曾身为公主的少师,亦是宋洵的义父。这两人的性情,算是都了解些。臣以为,公主性子明朗娇贵,可宋洵他内向寡言,恐让公主生烦闷。更何况,宋洵现在无名无勋,如何心安理得的尚公主?还望陛下三思。”   “女儿觉得房相言之有理!” 漱鸢闻言,赶紧扶着父亲的胳膊晃了几下,再添一把火,道,“父亲,今日是来赏春的,怎能随便就给女儿定亲。”   皇上倒也觉出几分道理,思量片刻,也觉得不合时宜,道一声罢了,这事也就先这么塘塞过去了。   前头不远处的鸿波池边,有一大群宫人在玩射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皇上被那欢声笑语吸引,来了兴致,起行往那头去了。   同样有兴趣的朝臣和女眷也伴驾前往,零零散散地一走,空荡荡的席子上,唯剩下她和房相如二人了。   漱鸢不喜欢射鸭,因为自己射得不准,去了也是丢脸。可房相如也未伴驾,倒是有些奇怪了。   春风骀荡,吹得她发间的金银簪钿叮叮细响,鬓间的碎发时不时地撩到脸颊上,有些挠心似的痒。   房相如却如入无人之境般,探手倒了一杯茶,稳稳坐在那抬袖饮下,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顾自地瞻望远方的春景。   落英如黛,烟柳云絮,又是一年好时节。房相如眸色中有几分感慨,忽然觉得人如春柳,一季衰败,来年复又生,大抵轮回就是这般。   “房相不过是做了我两三个月的少师,刚刚怎地就说了解我呢?” 那小公主还是先开口了,一把将他飘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漱鸢的声音柔柔沙沙,有些呢喃之意,说成她想故意卖弄点不成熟的风情也行。这样难得的独处机会,她非得趁机打探些他的心思。   房相如捏着杯子,目光继续放远,从容答覆,“了解一个人毋需太久,两三个月足矣。”   漱鸢听罢心里轻叹口气,房相如讲话总是这样简短,多一个字都嫌浪费似的。可听闻他在朝堂上谈起两汉策论的时候,滔滔不绝 ,此时倒开始惜字如金了。   “我看你并非完全了解我。”   她不经意地拈起一枚春杏在手心掂了掂,思绪飞回从前,潋潋眼波望了过去,“小时候,房相教兄长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堂课时,没让我去。”   “公主聪慧,诗经这本就算未教,现在不是也会了?”   漱鸢握着杏子摇头,神色渐渐迷茫,“可有一首我依然不太明白,不如今日请教房相,为我解答。”   房相如哦了一声,终于转头看向她,却不知她何时竟褪去了罩衫,只着一件薄罗襦裙,束带垂在前胸,散漫地打了一个结,两肩笼在薄纱之下,若隐若现,锁骨下的锦带上缠绕一圈于前身,上头是繁密精美的织纹;而顺着锦带往上看,那胸脯上的肌肤肆无忌惮地袒露在阳光下,泛着晶莹。   这般装束虽更飘逸柔美,可在这初春时节穿,着实还早了点,甚至,太薄了些……   多亏他在官场中习惯以淡漠的神色隐藏内心的情绪,此时,他亦抬目直视着她,仿佛不为所动。   “公主请讲。”   房相如淡淡微笑,倒要看看这个李漱鸢,她还要干什么…… 第4章   当年在陪都洛阳,若不是房相如,她差点就死在她的年少。那时候,父亲还只是豫王,房相如亦不过是豫王府邸的幕僚,而她,只是府邸里庶妾的孩子,并不引人注意。   那些都是前尘往事了,她几乎快不记得洛阳的模样。重活一辈子,太过遥远的记忆仿佛被重重迷雾锁住,叫人懒得再去细看其中浮浅又隐秘的缘分。比起过去,她更想抓住现在。   永阳这个封号是她归宫之时得的,接踵而至的还有父亲的宠爱纵容。后来房相如在国子监教过一阵书,她得了特许也去旁听了两个月,谁知讲到《诗经》的时候,房相如竟冷着脸不让她听了,当时的理由只有两个字,“不妥”。   满屋子的仕族子弟们不过比自己年长了两三岁,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不妥”?   后来漱鸢闲来细读此书,才明白里面怎么个“不妥”法。   她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房相如一眼,举起手中橙黄色的春杏对着阳光似是漫不经心地瞧着,启唇诵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果然,房相如听她念着念着,脸色隐约紧了起来。   这分明是春思求爱的句子,叫他花枝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漱鸢不紧不慢地吟罢,转首朝房相如望着,忽然将手中的杏子向他怀里抛掷去,故意问道,“房相给我说说吧,这几句到底何意?梅子明明已经成熟可摘,为何庶士这般愚钝不识?”   她说的时候脸上浮着几分孩子气的洋洋得意,仿佛早已知晓答案,可偏要捉弄一下他,要惹得他难为情。   房相如下意识地抬手稳稳接住了那枚丢过来的春杏,捏在指间看了一眼,却未放回盘中。他二指衔它于目前,打量一番,缓缓道:“哦,是《召南》的《摽有梅》。”   “正是。”   “召南之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说的是,先秦之时,梅黄熟落,男女纷纷幽会交好。这个女子实在急着求嫁,要迫不及待的寻觅夫婿,叫心上人赶紧珍惜眼前时令……”   说着,房相如抬臂振袖,双手捧着杏子献回漱鸢面前,面不改色道, “公主刚才解得不错,梅子成熟而不去捡的确是愚人。不过有一句话,公主说得有些不妥。”   “咦,什么话?” 漱鸢面露疑色,垂睫看那杏子一眼,还没接过来,倒是先被他绕晕了。   房相如嘴角似是忍着一丝淡然微笑,清冷道,“如今才过三令,未及暮春。树上的梅子还涩着,算不得成熟,公主摘不得。” 他说着,将杏子放入漱鸢手中,又毕恭毕敬地退坐半步,环手揖礼,“这杏子还是公主自己用吧,臣怕酸,暂时吃不下,多谢公主美意。”   漱鸢自觉手掌一沉,恍惚间才明白房相如的言外之意,脸颊慢慢烫得涨红起来,赶紧抓起杏子咬了一口,不再和他周旋。   她咽得太急,那汁水灌进喉咙,一口气又呛了出来,顿时咳意大起,振得满头金簪乱作一团。正有些失态地抬手掩唇,一方青帕从眼前递了过来,那声音也似是温和了几分,“公主慢些用。”   房相如第一次给女子递手帕,大概是真有些过意不去了。她青白的脸色被他瞧在眼里,不禁反省起刚才的言辞是否略有锋利。   她拿走他难得好心递给的青帕,仔细又小心地擦着嘴角的口脂,那帕子怕是要印上个唇印子了。   房相如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她,好歹是堂堂一国公主,即便身为陛下身边最信任的重臣,平日里见着她还要俯身行礼。可方才他真是被她的暧昧言行所惊异。   身为百官之首,他是佐天子执大政的矜肃之人,坐怀不乱可不是要他坐以待毙,今日被她言语轻薄去了,若不点醒几句,谁知道明日她又要干什么?   房相如不咸不淡地看她将那青帕摊平又叠起,叠好又重来,反反覆覆的几次,他知道这条帕子落入她手大概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早晚要被她寻个理由讨去,干脆大方道,“那青巾公主用完不必还了,弃了也罢,臣府里还有的是。”   谁想漱鸢却抬头咦了声,怔笑道,“房相这是何意?怎么听着倒有点罗帕寄心知的意思了?”   房相如听得嘴角抽了一下,一时失语。   今日的李漱鸢不太对头,她设下的胭脂套有点多,避开一个又掉进去另一个,他更是无奈的发现在朝堂上对付百官的那套名辩之学,在她这儿全然没了用处。   他尤记得自己上辈子的印象里她没那么多话,也不会说出那些不太正经的言辞。李漱鸢她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像是他脸上有东西似的,本想习惯性地劝诫她“公主不妥”,可不知怎么,他被她瞧得生生将那四个字又咽了回去,闭口不言。   漱鸢本以为房相如会恼羞成怒,可盯了半天也不见他脸色改变一下,不由得纳罕起来。这房相如不该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吧?   见他拂袖起身离了案几,大概是不快了,她赶紧仰头问道,“房相不坐会儿了?”   “臣得去陛下那边了。” 房相如回答完做了个虚礼就走了,漱鸢暗自无趣地抿嘴,将青帕揉成一团,要悄悄丢到那人后背上,谁想刚要举起手,房相如猛地回头,又突然快步折回来了。   光凭偷袭宰相这一条,怕是房相如又要去父亲那弹劾自己行为不端,漱鸢眼看他直冲冲地朝自己走来,心想这下完了。   房相如紧着脸立在他面前,看了她片刻,随后瞥了一眼地上的罩衫,责道,“春寒冷,那两件外衫,公主还是穿上的好。如今风不算暖,若是病了,得不偿失。”   说完他似乎自觉话多了,匆匆看她一眼,又肃着面色拂袖离去。   漱鸢一言不发地凝看着他来了又走掉,那个远去的背影将她的回忆拉扯到从前,忽然想起房相如当初离开长安的时候,也是这样毫无眷恋地拂袖而去。   她那时候已经不怎么去国子监读书了,父亲遣去的新夫子着实不如房相如,她听得无趣,也就不再听了。   按理说当年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不过是看见某个人心里高兴,多和他说几句话就能欢喜,若是看不见了,多少有点想念。   当她那时候得知房相如离开国子监是为了前往外地任知州的时候,自然不懂这是他要官运亨通的预备,她只知道要看不见他了,应了那句“江山此夜寒”。   虽然那种懵懂的情愫不成气候,可偏偏扎根很深,弹指三年,她和这种子一起长成了一树盈盈碧桃,那花下是一池春水,里头映着的除了他没有旁人。   父亲的皇位如何得来的,当日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纵然他雄才伟略,王朝太平和乐,也没法掩盖他夺位的真相。当年父亲将她下嫁给房相如的义子宋洵,多少有些抚慰英灵的意思。   所谓英灵,就是宋洵那个站错队的生父宋将军,因着拒绝投降,直接被就地处决。听闻是房相如出言劝谏良久,才留下宋洵这个唯一的香火,又亲自带在身边抚养多年。大概是父亲年纪大了,心有愧疚,才生了让她嫁给宋洵这个念头。   还有一年的时间她就要接下那道出降的圣旨了,她必定不可再嫁宋洵,所以要在一年之内另寻出路。如今她和房相如没了那层伦理的桎梏,一切还有可能,需得赶紧想个法子叫他对自己改观些。   她对自己还是有底气和自信的。当年自求尚公主的王公才俊也有不少,可她偏没看上谁,就喜欢房相如这矜淡端方的样子。他若是这次再看不上自己,那还能看上谁?   想着,她见鸿波池旁,窦尚书朝房相如走了过去,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房相如回头一看,淡淡笑了出来,二人并肩立在池边,迎着煦光一同举目。   漱鸢瞧得心里漫上了一层疙瘩,房相如素来同窦尚书交好,听闻二人常秉烛夜谈,甚至过了夜禁赶不回去,便宿在一处直到天亮。断袖二字她不是不了解,可万一房相如他……   池旁正热闹着,有皇上观赏射鸭,宫人更起了兴致,争着拔得头筹好讨个赏。   窦尚书却没看射鸭,侧头瞧了会别的,才转过脸,笑侃道,“我看你要有麻烦了。”   房相如浮了个淡笑,平和地直视一片碧波,漫不经心道,“什么麻烦。”   “有人看上你了。”   “哈。” 房相如干笑一声,大概知道他说的是谁。这窦楦一向直言不讳,挤兑陛下也不留情面,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实在是胆大,他真担心有朝一日窦楦被这张嘴给害了。房相如眼神漫向极远之处,淡声道,“切勿乱说。”   窦楦还是不想放过好友,颇有兴致地抱臂立在一旁,非要挑明了这事,他低声提醒道,“我怎么瞧见永阳公主总望你这边看?刚才瞧了良久,怕不是真看上你了,她何曾这么看过一人呐。”   房相如嘴角强硬挤着一丝弧度,心想这窦楦是越来越口不择言了,本来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被他说得有眉有眼,非要把火苗往他身上引。   不说别的,李漱鸢上辈子恐怕是真的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小公主性子出了名的娇纵傲慢,从前他实在看不下去宣徽殿泼天的账目,于是在陛下面前言辞犀利的弹劾几番,这事情怕是让她记了仇了。尤记得从前在洛阳救起她的时候,她还生生糯糯的说一句“多谢阿叔”,谁想他拜相归来后,她被陛下宠纵得不像话,像一朵放肆生长的野玫瑰似的,娇艳而伤人。   窦楦扯了一把房相如的衣袖,见他愣神,问道,“你觉得是不是啊?”   房相如瞥了一眼他的手,于是爱惜地撇卷起广袖,嫌弃道,“她怕是看你我在这池边拉拉扯扯甚是亲密,要误会坊间那些你我断袖的传闻为实了。”   窦楦一听,果然松手了,悻悻说他不懂情趣,难怪没人要,无聊地环首看了一圈,问道,“你的义子宋洵呢?”   房相如这才回过神来,四下一望,果然又不见宋洵,下意识地往归云亭看去,却连李漱鸢也不见了…… 第5章   入了春,满山坡一片轻烟深翠,杏飞柳依,那杏林里更是乱花迷眼,枝条交错。清波池旁有宫人起了兴致,三五成群地扶着浅墨点画的纸鸢徐徐送上碧霄,地上的人抬手挡在额前观看,仰望着天空中点点斑斓沉浸其中。   房相如临着浩浩湖水衣袖纷飞,将身后世间的欢声笑语一并抛却,仿佛并不是这场春景的画中人。他眉间锁着一道淡淡痕迹,看起来有些心思沉闷,这满园春色落入他眼中却显得无动于衷。   看惯了政治斗争的人很难再被这样的靡靡之色浸染情绪,如今他站在这样位置大概注定不能是个纵情之人,一言一行身后的百官皆看在眼里,就算想做什么也顾虑重重。   房相如缓缓将目光从归云亭抽回来,对窦楦淡道,“年轻人不必事事都管着,随他去吧。”   窦楦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嫌自己老,莫要牵拉我进去。” 说着,一拂袖就别过脸去。他不过比房相如年长三四岁,一句年轻人也把他跟着划分到了不那么年轻的一岸,显然惹得本就不服老的他更加不服。   房相如扬起嘴角笑了笑,想来自己今年才而立之年,算不得年轻,可也的确不能说老。不过跟宋洵相比,确实不是少年郎了。不由自主地侧首又看了眼归云亭,好像在等什么人回来似的,只见那亭中的桃笙席上依旧是空无一人,亭旁的斜柳孤零零地立在那,柳条一下下打着摆,好生无趣,像极了小姑娘低头玩帕子的模样。   有些事情实在太过难忘,所以他曾经在广袤的岁月中强迫自己忘怀,本以为又重活一世记不得那些飘渺了,可还是在那棵斜柳落入视线的时候,房相如全数想起。   千秋节的晚上,李漱鸢趁着醉酒之时,就在那棵树下朝自己哭着扑了过来,嘴里还说着糊里糊涂大逆不道的话。之所以是大逆不道,因为当时她已经成了自己义子的妻子。他还是将她轻轻推开了,可说的话还是记在了心里,她拧着手帕,抽泣着对他诉苦,说她过得很不幸福。   窦楦瞧见房相如神色肃得吓人,颇为担忧起来,探身问道,“房六,想什么呢,你没事吧?”   房相如同窦楦、崔茂良各居三省又同朝为相,同僚成了好友,私下称呼也随意些,被他这么一叫,房相如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将方才那不可说的秘密回忆不露声色地淡化过去,又漫不经心地提起今日朝中争议颇大的突厥之事,“你如何看?张齐孙三位是朝中老臣了,他们力劝主和,现在陛下圣意难断,暂时搁置下来。此事若不解决,日后必成大祸。”   窦楦闻言正了色,沉吟片刻道,“张齐孙这三位是跟着那姓长孙的后头跑的,如果长孙老贼主和,朝中定有不少人趋炎附势,跟着应和。”   东突厥这事情不是一年两年了,前朝的时候那里就是个让人头疼的地方。主和,无非是从国库掏些钱帛,再不然两国联姻,派一位贵主过去,换来几年的太平。可是几年之后呢?再送去银子和女人?   房相如摇着头说不可,道,“主和不妥,非长久之计。前朝更迭不及四十年,先后有六位贵主遣送突厥和亲,结果如何?如今那突厥不还是屡犯边境,倒被养得如野狼似的胃口不小。”   突厥可汗在五陇阪对峙的时候开口就要钱和公主,钱不是个小数目,公主也要漂亮的。房相如不心疼户部的银子,也不因玉门关外的眼泪而沉痛,他求的是长久定边之策,叫后世人永不再有忧患。   “你放心,此事我同你一样。” 窦楦拍着胸脯附和道,“如今我大华兵强马壮,良将在侧,打过去有何不可?何必像前朝那般受窝囊气。我明日就上奏陛下,叫他切勿偏听那姓长孙的。”   房相如欣慰地点头,“甚好。” 看了他片刻,又提醒道,“长孙新亭好歹同陛下沾亲带故,弹劾他不在一时。”   窦楦抱臂咂着嘴摇头直说不懂,“阿史那竖子要陛下亲女嫁过去,这是要陛下丢面子,那长孙新亭就不怕选上他自个儿的亲外甥女?”   长孙新亭何等老谋深算,必然不会将他亲姐的孩子送过去。陛下的子嗣众多,非嫡出公主就有十多位,如果真的要选和亲对象,这十几位个个都岌岌可危。   窦楦抿了抿嘴,揽过袖子自顾自地开始遥想历史,“突厥之胡俗,实在非我等中原人能想像的。只要没有血缘关系,怎么来都行,毫无礼法可言,这成何体统!前朝有位仪惠贵主,文帝遣其与突厥可汗和亲,可汗死后,她又先后嫁了可汗之子兄弟三人。呜呼痛哉!弟及兄嫂,父子同妻,真真是败坏伦常!” 窦尚书实在看不得这事儿,结结实实地拿手背往手心里拍了几下,牙缝里狠狠吸了口气,痛骂胡人的不要脸。   父子同妻,败坏伦常。   后面那几个字太过刺耳,像钉子似的字字钉入房相如心里,听得他不禁沉沉闭目。   上辈子李漱鸢成了他义子的妻子,只要他稍稍动心,那便是耻辱是罪人,是败坏伦常。所以,千秋节那日终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与其说走,不如说逃,为了避免事情往可怕的方向发展,他只能逃走。   今天他出言进谏,驳了陛下撮合宋洵和李漱鸢的意思,也不知道做的是否完全正确,他只记得李漱鸢那晚上同他讲的她过得不好。曾经那样骄傲的人,瞧着着实委屈的很,既然重来一次,他不忍心再看见柳树下她那副样子。   同窦楦聊了几句后,他寻了个藉口离去,也不知该往哪里走,于是任凭着直觉沿着那石子小径往杏林深处走去。日头已斜,半碗橙色的墨洒了出来,染透了天边,有一轮新月挂在云端,风里有花香的味道。   □□蜿蜒,房相如负手独自走着,忽然闻前头有低低笑语声,心头轻轻一跳,本想转身离去,却不由自主地迈着步子过去了。   李漱鸢正指着花圃里最艳丽的那朵红色的月季花侧头笑道,“冬鹃,你将那朵摘来,我瞧着甚好。”   房相如淡淡地松了口气,原来她是跑到这来了。   听闻她惯用春花入浴,直接将御庭院中瞧得顺眼的花采走,冷水洗净后,再撒入浴池中,肌肤便可不熏而香。她的确是足够香了,只是可怜了那些花,地上扔掉的尚有半开未开的,未及秋日就搞得残红满地。但凡入不上她的眼,就这么被遗弃。   房相如站在杏花天影中看她,的确觉得李漱鸢是陛下十几个公主最明艳的一个。女子之美,或如夏花绚烂,或如秋叶端静,可她究竟属于哪一种,房相如还真的说不清,只觉得如今越发看不懂她心思了。   李漱鸢似乎听见有人叹气,冷不丁地一回头,见房相如立在身后不远处的花影中,惊得她心头一跳。   房相如一动不动地在那冷眼瞧了颇久,看得漱鸢心虚极了,捏着玉骨团扇细声道了句,“房相也在。”   幼蓉和冬鹃知道公主其实心里头有点怕房相,一见她这样,赶紧提着篮子屈身行礼,生怕房相去圣人那告状,她们这些做婢女的跟着被罚。   房相如直着腰身负手缄默,望过来的目光疏淡得好似留白,看不出所思所想,过了片刻才问,“公主这是在干什么。”   漱鸢从前着实被这姓房的戳脊梁骨戳怕了,说她铺张浪费,说她不惜财物,眼看着洗个澡也要被他揪住记上一笔。他还明知故问,步步紧逼过来,她唯有硬着脖子回应。   “是我自己叫幼蓉她们摘花的,不关她俩的事。你要是想去父亲那告状,莫扯上她俩,我一人承担。” 她大义凛然起来,房相如的严辞责令她领教过,能与窦尚书做朋友的人,嘴皮当然了得。这一次被他记下便记吧,她认了。   一向言语不留情面的房相如微微一笑,倒是没有要责备的意思,脸上似乎浮着温和的神色,“公主放心,臣不告状。”   他颇为意外李漱鸢的秉性仗义,这种时候护着婢女,叫他有些刮目相看。他停在那,瞧了一眼地上的残红,道,“公主天生丽质,倒不必采这么多春花熏香。犹抱琵琶半遮面,浓淡相宜为上佳。臣记得曾经教过公主,凡事讲究个中庸最妙,过头就不好了。”   真是难为他了,费尽心思把劝诫的话说得这样委婉,叫她别太厌憎自己。这般温和些的语气叫他自己都觉得他也不是窦楦讲得那般不通常情。   漱鸢哦了声,侧头直接问他,“房相不喜欢是么?”   这是什么问题?说得好像李漱鸢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似的。一旁还有宫人立在那听着,房相如硬着头皮忍下几分尴尬,咳了两声,淡定道,“臣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公主随心就好。”   “先退下吧。”漱鸢回身叫幼蓉和冬鹃先回归云亭,“本宫同房相私下有几句话要说。” 第6章   既然是要私下说话,必定是不能叫旁人听见的话。房相如无权拒绝她,叫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实在是孤立无援,不知道李漱鸢又干什么。他眼观鼻子鼻观口,双手对掖进袖子搭在身前,想袖手作壁上观。   初春的夜,黑得没那么快了。可一天的探春把慢慢把光景磨去了大半,眼下昏色已经拢上来,好似黛纱遮了眼,看什么都变得有些朦胧沉醉之意。再耽搁半个时辰,怕是要黑透了。宫门下钥前他得赶回崇义坊,那帮巡夜的武侯实在不好应对。   “敢问公主有何要事情?”   李漱鸢审视起房相如,他脸上淡定如常,没有半点纰漏好叫她多些遐想。这人总是这样,波澜不惊的脸上绷得没有喜怒哀乐,就怕叫人猜出他心思。   漱鸢执扇笑了笑,薄肩和腰肢松懈下来似的,在原地走了两圈,姿态有些婀娜,低头笑了一句,“其实就是想多谢房相,今日替我解围。”   解围?哦,原来还是宋洵那事情,房相如抬了抬袖,习惯性地拿官场上那一套回她,“公主国色天香,自有更好的郎君相配。小儿宋洵尚多有不足之处,实在无福尚公主。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宽恕。”   漱鸢又道,“我倒是觉得奇怪。宋洵若是做了驸马,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这等好事,房相不想替义子求一求?”   房相如心里有准备,淡答,“功名利禄如浮萍,如有真才学,大可不要那些虚名……” 他停了片刻,似乎觉得李漱鸢话里有另一层意思,抬眼疑惑道,“怎么,公主喜欢宋洵?”   对面的漱鸢扬声轻呼“哦—”,微微一笑,恍然大悟道,“原来房相担心我喜欢宋洵。”   “那倒是………没有。” 房相如犹豫了一下,感觉事情越发乱了。   他坏了义子的好事,却又在这曲径幽深处和李漱鸢拉扯起来。窦楦那痛斥胡俗“父子同妻”的样子历历在目,仿佛在警醒他似的,指责着他曾经有过的一丝心动。   他顿了下,不再接李漱鸢的话头,复道,“这样吧,臣下次拟个单子,给公主举荐几位更好人选,如何。”   漱鸢听了这话咯咯地娇笑起来,笑得房相如后背发凉。凉薄的晚风从他宽广的袖笼钻了进去,吹透了整个身子,叫他有一种今夜岌岌可危的感觉。   面前的人和印象中的李漱鸢不太一样,从前她虽然高傲娇纵,可和他讲话没这般胆大妄为,似乎总在若有若无地挑起他的误会,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弄得不清不楚。   半晌,李漱鸢终于笑够了,收敛起神色,探着半身用一种宽解安抚的语气道,“房相放心,你那义子宋洵我一点也不喜欢……” 说着缓缓起身,眼波流转到他的脸上,捕捉着上头细微的变化,继续道,“可我倒是瞧着房相不错。与其费劲心思的举荐别人,不如举荐你自己,房相未娶我未嫁,不是也挺配的。”   天色昏暗,可她还是满意地注意到房相如的脸色难看极了,大概是羞愤坏了吧。这样一个将情绪隐藏及深的人,有点反应总要比没反应好。他真是听进心里去了,这才控制不住地起了一层尬色。   漱鸢上辈子有个遗憾,没能好好的和他说自己心底的表白。现在总算说出去,剩下的交给命运了。想起最心酸的事情是上辈子她就那么抱过他一次,那怀抱的温度太遥远,她快记不得了。   说起来,房相如算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男人,她后半生延续的荣华也皆因他曾在洛阳的舍生相救。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死于乱箭之中,哪里还能回到大明宫。   有些人和事心心念念了多年,在岁月的积累和发酵下偏偏生出了异香,萦绕在心头,就是挥之不去。   她重新站在他面前,是最原始的自己,没有了那层伦常的枷锁桎梏着她和房相如,无人再敢置喙。   漱鸢黑黝黝的眼珠笑成了月牙,天边那一缕婵娟照在她脸上,她今宵明艳动人。   房相如听得拧起了眉头,良久才品出她话里的指向。他以为上午那首《摽有梅》叫李漱鸢生了奇怪的痴念,问道,“公主病了?”   “没有。”   “那为何说这些痴话?” 房相仍旧坚信李漱鸢病得不轻了,抑或是他耳朵病得不轻了,他拂然振袖,淡淡道,“荒唐。”   漱鸢藉着月色靠近他,显然是鼓着勇气,道,“房相怎么说荒唐呢,觉得我看不上你么。若是房相都配不上,那长安城便没有更好的了!房相贵为肱骨,才学惊艳,又是治世之才,我心悦房相良久,这辈子到死也不想再喜欢别人了。不信的话,可以去陛下面前说清楚。”   一通孺慕之词从李漱鸢口中倾泻而出,字字灌进房相如的耳朵里,让他真受宠若惊又有些胆颤心惊。听到她话的最后,他有些感叹,小小年纪就要说这一辈子的事情,实在还是个孩子心性。她还要去陛下那说?今日李漱鸢真是快把他要弄疯了。   一听她要去大明宫,房相如像安抚孩子似的耐心劝言道,“公主所言,臣都听进去了,不必再惊扰陛下。公主年轻气盛,有些话切勿乱讲,一时冲动酿成终生悔事可就不好了。”   “不说才是后悔呢,而且我又不嫌你老。”   她不甘心,甚至要得寸进尺,攀着他的袖角就抓了过来,“房相一向对我颇为照顾,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房相从了我吧。日后加官晋爵再拜三公,都不成问题,我同父亲说去。”。   房相如实在听不下去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苦言进谏,“公主呓语,再说下去臣要唤太医令了!”   他的鼻息间已经隐约闻见了她身上月季花的蜜香。孩子气和勇气一旦加起来,这力量不可小觑。他被她的胡言乱语缠得无路可去,只觉得从指尖顺着经络丝丝脉脉的发凉起来,按理说春夜没那么冷了,可他心里愁云惨淡如秋寒,暗暗咽了下嗓子,竟觉得像吞了块冰,堵在心里,化不掉也下不去。   漱鸢一听他要喊人,趁着房相如一个恍惚,那柔软的身躯隔着衣衫直接扑进他怀里,一双纤细的手臂不顾一切地环住他的玉钩束带,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处,动情道,“那你叫吧。太医署的人到来之前,我就当作一场梦好了!” 说着,她将他搂的更紧,侧脸贴进他胸前的时候,似乎还知足地叹了口气。   房相如直楞着后背宛如青松,身子像钉在那似的走不开也逃不掉,只觉得一袭异样的柔软的温热地贴在胸前,叫他心头难以自抑地跳动不止,他狠下心来推了李漱鸢几下,谁想她不仅黏人且力气不小,竟死活不肯松手。   其实陛下还是豫王的时候,房相如在洛阳府邸就见过她了,只不过没有打过照面。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也算看着她从那么个小人长到现在。   可如今李漱鸢她长大了,要大逆不道,要公然轻薄朝廷重臣。房相如已经绝望至极,仰头看向那惨兮兮的白月光,恨不得奔月而去。   此时,巡夜的钟鼓声忽然敲了一响,从长安街坊里浩浩荡荡地传到这边来。他如获大赦,一把移开她的手腕终于挣脱开来,顾不得红衫官服衣领交错,匆匆鞠了一礼,勉强郑重道,“时候不早了,臣必须出宫了。不然宵禁一到,臣回不了家。”   “房相无妻无妾,那宅子怎么能叫家呢。”   李漱鸢没再纠缠,立在月下捋着一把青丝边说边看他。她漫不经心,在得逞似的轻笑,笑得房相如心头发凉,耳根微热。   她自有分寸,知道轻重,这时候忽然又变得懂事起来,慢慢道,“也罢,天色已晚,房相晚上回去大概还要忙于政务。我若是再耽搁,可就不讲理了。”   房相如听得眼前有些眩晕,明明这李漱鸢已经把不讲理的事做尽了,此时又做起好人来。   他还是鞠袖说了声臣告退,只见彼此立在漆黑的山坡上静默一阵,一袭萧萧身影匆匆离去,独留下一弯翩跹身姿仍旧立在长亭远眺。   杏岗没入了夜色中,而大明宫与太极宫已经华灯初上,宏大的宫殿像刚苏醒的远古的兽,在黑夜中泛着迷濛澄黄的光点,光点中有缓缓飘过的柳絮在眼前翻落,然后随着一阵晚风逐月华而去。   李漱鸢站在山上俯看,那一向淡定自若的宰相自下山后快步绕过折转的回廊,一路有宫人内侍朝他俯身行礼,他匆匆而过点头致意,步伐中有几分令她愉悦的慌乱。   然后穿过重重朱红色的陈旧宫门,终于迎着火光,背影没出了丹凤门,瞧不见了。   她站得足够高,目光漫过宫墙,再远望出去,可见皇城外坊间里她渴望的人间烟火。   漱鸢微微一笑,今夜的荒唐大概要叫房相独枕难眠了。 第7章   昼漏尽,长街寂寂。顺天门的冬冬鼓击过了四百锤,将白日里的繁华驱散尽了,只剩下一天星斗,半轮明月。   长安城的夜禁于最后的六百击中开始,隔着瓦墙清晰地听见沉重的锤击声如春雷隐在空中,从朱雀到开远的六街上坊门依次关闭,接着便有金吾卫挎刀骑马巡夜。这些武侯铁面无私,犯夜者不论何人,皆按律法笞二十。   房相如单指支着木窗听了一会儿,只闻坊间有些许吵闹声,仔细辨后便知又是有百姓扒了坊间的墙头,想跑去另一边,结果被金吾卫逮个正着。宵禁一事他也和陛下提过几句,建议不必管得太严,百姓热衷夜游也无可厚非,加派人手巡查便是,可惜长孙新亭以不利于掌控为由,把这事情驳回去了,最终不了了之。他缓缓放下窗,坐在翘头案前对着快要灭下去的烛灯缄默。   今夜令他心烦的另有其人。   下人拢着烛火在屋外等了许久不闻主人传唤,透过竹篾纸眼见着屋内的光一点点弱了下去,这才悄然走入,小心翼翼地添了一轮灯,又退了出去。   屋中恍惚间明亮起来,映在身后的屏风上将一袭烟波明月图照得粼粼欲出,房相如的脸拢在那片晦暗不明的柔光中不语,冷在案几角落里的竹简皆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想起关于李漱鸢的旧事。   记忆中原本和自己不那么对付的这个人,忽然在他面前变得轻佻妩媚,仿佛转了性子似的,叫他必须聚精会神地应对她那些不太妥当的言辞和举动。   房相如觉得她的存在大概要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探手斟了盏青饮,覆手衔起杯子停在唇边,回想起前世李漱鸢传遍长安城的那件“风月之事”。李漱鸢性情再如何娇纵,也不应该是会豢养道士做面首的人,至少他曾经笃定这一点……可今夜……   可今夜她的眼神不对劲,甚至以商量点私事为由,趁机投怀送抱地轻薄他,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女大十八变,难不成在他离开长安的那几年里,李漱鸢的性情已经超出了他所料?   想起她在杏岗的那些话,房相如很是烦恼,抬着二指揉起了眉心,今夜之事分外严峻,他一人势单力薄,更不能与窦楦商量。良久,他沉了口气,睁开眼揽袖提笔,终于下定决心要在陛下那奏她一本,规劝陛下好生注意李漱鸢的言行举止。   “义父。”   宋洵在角落终于见房相如面色舒缓些,才拘谨地唤了一声,“见义父一直忙于公务,未敢打扰。”   房相如抬起头,见宋洵自屏风下的阴影中走来,应了一声,说无妨,“今日有些要事与窦尚书相谈甚久,耽搁了时辰。你先回来用过膳了吧。”   宋洵顺从地说用过了,又问起房相如是否要传膳,见房相如摆摆手,只道是不饿,叫他早些休息。只见宋洵踌躇一会儿还是不走,似是还有话要说,房相如看在眼里,问道,“洵儿还有事?”   他与宋洵的关系比起父子,更像是夫子与学生。当年隐太子成王麾下的宋将军与房相如算是朋友,只可惜一朝变天,站错队的宋将军被生俘,奈何死活不投降,大骂还是豫王的当今圣上不仁不义,篡取太子之位。   陛下无奈之下,自然留不得这样的人,手起刀落,宋家无一幸存。他苦劝之下,宋洵这个独子终于留了下来,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已有三四年。   房相如没那么刻板,叫宋洵留了他父亲的姓氏,不必随他改姓房,日后等他成人后,谋求一官半职自立门户,他的良心债也算结束了。   他对宋洵管得不那么严,终归是觉得对他父亲有些愧疚,房相如心里叹了口气,往事难言,他放下笔,看向宋洵,道,“你且与我说。”   宋洵见义父并未生气,才放心些,推诿了几句,才问起来,“义父与窦尚书所谈之事是有关突厥和亲么?”   房相如颇为意外,宋洵问起朝中事倒是不常见,他开口,“的确有所涉及。” 他淡然地答着,目光漫了过去,心中奇怪宋洵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度。   “不知和亲的人选,是否敲定了?”   “还未。” 他凝着宋洵片刻问道,“你对此事很有兴趣?”   宋洵忙说没有,“父亲莫怪罪。只是今日读古人词,读到汉有卫霍两位将军长驱直入玉门关,大漠荒凉,胡奴野蛮,又想到昭君之辈,心有不忍。”   房相如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一向性软温和,这是好事。不过,太过伤春悲秋会坏了性子,有空多看些两汉策论为更佳。”   “多谢义父指点。”   房相如同他又嘱咐两句,便叫他下去了。他看着宋洵的背影回转过屏风出了屋,垂下眼在纸上继续书写着奏状,写到“永阳公主”四个字的时候,他忽然起了疑,方才宋洵打听起和亲的人选,难不成是担心什么人被选上么?   烛光一跳,急促而迫切的敲门声响起。   房相如停笔抬头,第一个念头便是坏了。陛下大抵已经知道了杏岗的事情,夜半派人来抓他进大理寺。陛下将李漱鸢视若掌上明珠,甚是纵着,若知道自己的朝中重臣与她拉扯不清,必定要动怒。   听见下人移开横木开了门,果然有三四人闯了进来,动静很不客气。房相如深深叹了口气,他时运不济,不怪李漱鸢。正要起身自请走一趟,忽然院中一声高喝,“房六——出来救我!”   家仆举火把拥着房相如从后院走到前院,几个金吾卫扶刀迎过来行了一礼道,“房相得罪了。”,只见他们身后还压着个人。   房相如回礼后看向被羁押的窦楦,皱了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方才此人扒了平康坊的墙头,自称是窦尚书,说要回亲仁坊的宅子。可卑职见他既无鱼袋又无通行证,实在可疑,正要将他押进大理寺审问,他又说可叫房相作证。”   窦楦赶紧挤到前头来,对着房相如半疑半惑的神色,痛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这时候不能不认我啊!”   前阵子便有个六品文官因□□头被逮个正着,不仅被御史台和武侯当了一个多月的典型,听说还磕破了嘴。   房相如哦了声,故意绕着窦楦瞧了两圈,才与金吾卫确认这□□的人正是当今尚书。   一场小意外。待金吾卫一走,家仆立即抬袖引客入室,尚书是常客了,并不见外。一番添茶添食后,习惯性地给主客二人拉起屏风不再打扰。   人走后,窦楦松懈下来,迎着案几上的一碗书灯要骂房相如的不仗义。   房相如并不在意,递着他凭几淡道,“我也是谨慎起见。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你去那里头就不怕夫人怪罪?”   窦楦拍着腿啧声说想歪了,“我是着实馋了坊里那家新开的胡饼店。白日里赶着上朝,不方便当街买来吃。今日有空闲,想趁着暮鼓前买回去,谁想那家店的葡萄酿也不错,多喝几杯………” 他靠在凭几上仰头打量了一圈古朴的梁顶,喃道,“还好你离平康坊近,不然我能找谁去?陛下赐你这么大房子真是可惜,只有你和宋洵住,空空如也,感觉缺了些什么。”   “缺什么?”房相如倒是好奇,说着将茶碗推给他。   窦楦诧异地望过来,觉得房相如某些事情上的不开窍实在令人发指,“你不想娶妻?瞧你长安有宅房,相貌堂堂,论才干当属本朝第一,条件是不错,可要是再拖几年就不好了。”   房相如很是嫌弃他的话题,故意调侃道,“娶了妻就不能去平康坊了。红巾翠袖,我还想学古人风流倜傥一回,可惜现在太忙,大概要辞官后才可以。为了等到那时候,我不如不娶。”   “等到该辞官的年纪,你想风流也不行了吧?就算娶了妻,怕是她都懒得担心你了。” 窦楦双手插袖,将房相如好生怼了回去,“依我之见,你还是尽早给这宅子找个女主人……”   说完,抬眼看见房相如正面含薄冰地直视他,着实吓人。窦楦摆手直说别,悻悻地低头喝了口青饮,无聊之际,目光落在了案几上的一沓纸上。   “臣闻规矩以正方圆,父教以免子过……永阳公……”   不等他看完,忽然被一把拂走,“这是我给陛下的密疏,你莫看。”房相如一面冷声说着,一面迅速将纸卷起,又面不改色地将纸卷塞入竹筒,转过身避开他质疑的目光,催道,“你早些回屋休息,明日还要早朝。”   “你在写奏状?”窦楦立即明白怎么回事,起身追了过去,不可置信道,“你要弹劾永阳公主?”   窦楦平生最爱两件事,其一是吃胡食,其二是房六的风月事。   这房六今日竟特别地为永阳公主动笔写状子,足以叫他惊奇了,他歪扬着头眯眼道,“难得公主今天一直看你。我可听说今日她一直同旁人提起你,你却在这儿要背后告状,好生薄情!”   房相如眼皮跳了一下,“她都说什么了?”   窦楦抱臂斜倚上圆柱,笑道,“放心,当然是夸你的好了。”   房相如发现现在他真是有点怕她了,像一队专门奇袭的骑兵似的,总是趁他不注意冲进他的地盘,扰得他心乱。“怕”这个字他很不喜欢,细想后,不如说是“担忧。   她上辈子说过得不太快乐这事他一直耿在心头。这辈子他有点于心不忍,多少想叫她纵情纵性一些。从前他当着陛下的面子列举了她奢侈浪费之事,批得她红了眼圈,大概招了她好大的恨。   如今他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少些弹劾,看着她平安一生,也算对得起旧日在洛阳和她的那段缘分。至于别的……   房相如与烦人的窦楦话别后,执着竹筒一路思量,回了自己屋。端坐着点一碗书灯,铺开未完的字迹,重新研墨蘸笔。   至于别的……他看出来李漱鸢倒是想和他有点“别的”。   想起她的表白,房相如悬着笔定神,满腹温丽的规劝之词停在锋毫。   他觉得李漱鸢的那些话实在孩子气,情爱之事就这么拉扯到一辈子和生死之事上,颇有一种飞萤扑火般的孤注一掷。   可他们不可能,一来公主与重臣私下亲近本身不大妥当,二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不会让手握大权之人尚公主,三来……是他自己暂时甩不掉的伦理拘束。   说起来房相如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可嘉,敢在皇庭里对他动手动脚;可又觉得她胡闹,大概感情这东西,她初尝些青涩便以为是一生宿命了。想必过不了几天,她定然就没了兴致,就像那些被她厌腻了的奇珍异宝似的,对他这个人也就这么遗忘了。   这般左思右想,总算理清头绪了。房相如觉得又欣慰又颇有些不是滋味,提着的笔尖直到那滴浓墨悬不住了,颤颤巍巍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他心头。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夜禁只是禁的长安城几十条主干道,坊间小区内的娱乐有时候还会继续。唐末似乎松一些,这里综合一下,禁主干道,坊间不管。   另外平康坊是唐朝长安皇城根有名的红灯区,房相如的小区崇义坊在皇城根附近,隔着一个街区。窦楦的宅子在平康坊的后两个街区,所以比起翻两个墙头回家,他选择翻一个墙头去房相如家。   唐朝经常有老百姓□□头窜坊,被抓住摔破嘴的都有,屡禁不改。想想还是宋朝夜市好啊。 第8章   急火攻心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房相如当夜就染了风寒,一病不起,连着告了三日的假。   窦楦在下朝放仗后,于宣政殿外立了片刻,终于见御前内侍元珞抱着双袖走来,互礼后,元珞恭敬道,“窦尚书,大家在思政殿有请。”   窦楦道了声有劳,执着竹筒跟随元珞穿过朱色回廊,往西边去。   大明宫里絮雪纷飞,悄然粘在衣袖片刻,又被浮风托起飞走,想来是从东边护城河两岸的垂柳飘了过来,可惜,春风不暖玉门关,再往西去是东风吹不及的突厥属地,突厥的使者今日又遣文书商议和亲一事,朝堂上众说纷纭,陛下颇为头疼,窦楦想,这房六病的可真不是时候。   “房相的身子可还好?”   说话的是元珞,他含着浅淡微笑,正回头看向窦楦,温道,“见房相几日未进宫,大家颇为担心。咱家也斗胆问一句,房相何日康健呐?”   能在陛下身边呆下去的无一不是人精,窦楦倒很是奇怪为何元珞问起此事,他客套道,“劳元内侍挂心了,我前些日起去看他,见他恢复得大好,想来后日就该回来了。”   “哦,那甚好。”   说完,元珞含笑掬了一礼,也不再多问,引着自宽大的西宫道辗转至思政殿,抬袖道,“尚书请。”   窦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未问什么,提衫步入殿内直入书房。   元珞望着背影微微一笑,转身嘱咐门外小内官仔细伺候,独自绕过殿外石屏,往宫殿后阴背地方寻去,目光见一宫女朝他点头后,微笑细步上前,附耳几句,那宫女微笑谢过后,匆匆往内庭走去。   正午的宣徽殿里日光满堂,这大概是采光最好的宫殿之一。陛下偏爱漱鸢,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钦赐给她。   堂前,满目尽是飞絮清香,一弯婀娜的身影摇扇,在白鹤金线织就的胡榻撑头歪着,不经意间,薄纱如水的衣衫轻轻滑落下来,露出她圆润白皙的左肩,然而,一枚如梅花烙印般的暗红疤痕赫然出现在那片洁白之上,令人说不出的惋惜,却又带着几分妖娆。   幼蓉在一旁跪坐着烹茶,抬头瞧见这一幕,不禁一声叹息,“可惜了,公主的这个疤,是下不去了。”   漱鸢目光飘落了上去,眸中泛起缱绻之色。看来,这个疤痕就算她重生一次,也依旧伴随着她,提醒着她和那人的联系。   她含着一点微笑,拢起轻纱盖住肩头,“记取梅痕朱一点,从此教人着相思……” 说罢她又觉得话多了,调侃道,“玉若无暇,虽美,可缺了点什么。事情但凡过于完美,也就没有了期待,不是么。”   漱鸢眼前浮现起御庭院的那一日,越想越满意。想起房相如那一脸的意外之色,她忍不住要笑出声,看来他并非无懈可击,居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她看他就如同端详一块剔透温润的玉,迎着阳光旋转几番,终于发现一点瑕色,心里很欢喜 。玉有了瑕才通人性,否则再完好也是冰冷无情的。   门外有长长的影子移了过来,她看见有人垂首自外迈过门槛进入了堂内,原来是冬鹃。   漱鸢撑坐起身唤了一声她名字,冬鹃走来一弓身,抬起头,神色却是喜忧参半。   她身边有两位宫婢一直陪在身边,冬鹃是旧宅邸跟过来的,走小和她一同长大,最是了解她的喜好;而幼蓉是与宣徽殿一同拨过来的,年纪比她们大个一两岁,话少却办事老成。二人性情虽异,可都是细心办事的。   冬鹃脸上掩不住心事,漱鸢看后自先叹了口气,惆怅道,“元公公一向好说话,是不会为难你的。看你这样子,大概是房相后半个月也不来了吧。”   公主对房相格外关注,冬鹃心里觉得是因为房相曾做过公主少师,二人关系也就特别一些,因此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听公主猜测一番,忙摇头说不是,“回公主,元公公说房相大概后日就回朝了,伤寒已大好,公主请安心。”   漱鸢听后脸上浮起喜色,“真的?” 她本以为房相如因为上次那事情要称病躲避她一阵子,毕竟他身体长年硬朗康健,忽然这么倒下了,可见她着实叫他烦恼一次。   可这事情算是个好消息,她皱了皱眉,疑惑道,“见你愁眉不展的,还听到什么了?”   冬鹃抬起头,扶膝行至榻前跪坐下,低声道,“今日见圣人单独召尚书入思政殿,元公公那里奴婢多问了几句。听闻突厥人又来催促和亲之事,这次非选圣人亲女不可。奴婢怕……”   幼蓉放下茶勺轻轻咳嗽一声,冬鹃眼神觑了过去,才明白过来,忙瑟瑟埋头道,“奴婢乌鸦嘴了,公主恕罪。”   漱鸢听完了倒没有发怒,沉吟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你替我担忧也是正常的。”   她的姐妹有十几个,如若和亲,必然不能从嫡出的公主里选,剩下的就是她们这些庶出公主或宗亲之女了。她母亲在洛阳府邸的时候就早逝,她背后无母妃可进言,凡事都要靠自己。和亲这事情谁都不想去,迢迢大漠,去了就是一生埋入黄沙了啊。   父亲再偏爱她,可和社稷相比,二者孰轻孰重她心里有数。漱鸢想,大概这就是天家的悲哀之处,与荣宠伴随而至的总有那么一点利益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房相如的原因,看似清冷的人若是情动了,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她希望自己可以等到那天。   漱鸢又问道,“那窦尚书对此事怎么看?”   窦楦与房相如一个鼻孔出气,他的意思应该也是房相如的意思。   “事关国政,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漱鸢略感失望,低头说也罢。她回想起从前房相如在学堂给她讲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当时问应如何忠君,她不太懂,只是愣在那没回答。房相如轻轻叹息,也没有再讲下去。   所以她想和自己打个赌,赌这姓房的老狐狸还有点良心,舍不得把她送出去,能替她说几句话。   漱鸢揉着太阳穴叫人去尚食局拿些酥饼来吃。冬鹃松了口气,倒是觉得公主今日心情不错,气性都比从前稳了些,没有冲她发脾气。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有两个司礼内侍垂着脸立在殿外高喊一声陛下驾到。   漱鸢忙起身正了衣冠神色,提衫出门行礼迎接。皇上笑意温和地走来,道,“鸢儿在干什么?”   “女儿正饿了,叫了些点心,父亲一同来吃吧。” 漱鸢依顺地扶着父亲入殿,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竹筒,心中奇怪,却只是笑道,“父亲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女儿了。”   皇上拍着她的手背道,“你从前不是总说父亲太忙不陪你吗,今日怎么听着不大欢迎呢?“   漱鸢迎他入座,递过新茶忙道,“父亲这话可不好。” 说完,眼神流转到他手上,一指那竹筒,才问,“父亲又给我带什么好玩意了?”   皇上无奈摇头,将竹筒打开后,拿出一卷墨纸放在桌上,道,“朕平日太纵惯你了,上次的那个游仙枕被你讨去,怎么,现在连父亲的臣子也要被你欺负了?”   漱鸢展开纸卷一目竖扫过去,只见每个字力透纸背,写她言辞举止欠妥,着实应该多读些书云云。   一见落款是房相如,她强忍着想要溢出笑容的嘴角,难过道,“女儿什么都没做,如何就得罪房相了?”   她看那落笔着实扎实,大概房相如是气羞交加写出来的,每个字都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她能感到他的愤怒。可漱鸢想起她那夜的得逞,分毫不觉得有错,反而有些得意。   皇上深深叹了口气,道,“他写到养不教父之过,想起你从前,还有你母亲,真是心里郁结的很。”   漱鸢沉默了片刻,抬头望过去,恳切劝慰道,“这话可差异了。房相若说养不教父之过,那我也要说教不严师之惰。当年女儿得父亲圣恩,获准一同随房相念书,谁想不到半年,房相离京而去,这学业也就荒废了,他怎么能怪父亲?我倒觉得,是房相未尽师责。”   皇上为漱鸢向着他的这些话颇感欣慰,“如果那些谏臣都想鸢儿一样好说话,我也可以轻松些了。想来你当年入国子监时间颇短,念书的事情搁置很久了。房相如举荐了崔侍中,太常卿和楚侍郎。我考虑再三,叫崔侍中亲自教你如何?”   这房相如真是安排得很周到,将身边的人一一推出去了,倒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他借陛下的威严,想给她一记警醒,又拉扯了旁人进来,替他教她。房相如想置身事外,她偏不叫他随了愿。   漱鸢不情愿地抬起头,难为情道,“父亲,既然房相自己提出这事了,不如还请他回来教女儿吧。女儿之错,叫父亲为难,着实不孝。房相苦口劝谏,又以密函相送,定时费心照顾陛下颜面,如果太常卿他们都知道了此事,怕是又要叫父亲心烦。”   漱鸢缓缓沉了口气,继续笑道,“何况房相博学多闻,儿时就有所体会,如今再续师缘,女儿也愿意和他讨教。他说过叫女儿身为公主,要做忠君之事,女儿记忆犹新。父亲前朝政务繁忙,女儿不想父亲费心挂劳,只从房相那学得一二,时常自省,有朝一日报答圣恩。”   皇上被她这一番话说得震惊不已。   她自幼沉默寡言,入宫后才有所好转,他只知道她后来性情任性些,大抵是被他惯坏了,也未曾在意,以为她只是娇纵单纯的小女儿。可今日她提及很多,仿佛知道他为突厥之事烦忧似的。别的公主三番五次地和母妃来找自己求情,叫他已经很头疼,可漱鸢的话像一涓清泉,有抚慰人心的力量,他很是感动。   皇上眉间宽慰不少,抚掌叹道,“鸢儿若为男子,可当大任!” 说完,扭头叫了一声元珞,“传旨,即日起,房相如复少师之职,每月逢一五,教永阳公主读书。内廷不方便,就定在弘文馆吧!”   送走陛下后,漱鸢立在门口止不住笑起来,仿佛打了胜仗似的。冬鹃与幼蓉面面相觑,道,“房相素来严苛治政,公主找他当少师,以后怕是要辛苦了。“   午后的风刮的猛了些,眼看重重云层压了过来,盖住了日头,大概要有下第一场春雨。漱鸢扶着门框抬头看向深远的天,两袖灌进了风刮得纷飞起来,她微微一笑,就等着后日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房相终于气病了……下线一章。 第9章   午后,房相如右眼皮忽然狠狠跳了几下,手腕一倾,一笔划过整个“奏”字,这张纸便作废了。   他抬头,透过直棂窗细密的空隙看出去,天空的阴云与摇摆的柳枝奇异地被分割开来,视觉上成了连不起来的景象。风声加杂着沙沙树叶涌进室内,就连空气中也带着濡湿的草香。   宋洵自外院引医工入堂,一路行至屋内的书案前跪坐下来,见一盏书灯在风波中摇曳,连忙伸手拢住,保全了那一点火光。   “您若坚持明日回朝也不是不可,风寒之症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可还是需要多多休息。” 医工闭目摸了一阵脉,点头再三确认道,“方才见您舌苔白热,怕是外寒内热,心有郁结之气不散,的确冲突了。”   房相谢过后,收回手腕整理起袖口,闲谈道,“上工有所不知,我近日的确心神不宁,总觉得神思飘散,颇感疲惫。”   “嗯,那就是了。” 医工再次认同,顿了片刻,继续道,“房相一向身体不错,这次算是急疾,看似是染了风寒,其实亦是心火催生。自古都说阴阳调和两相依,房相独居此处,虽然清净,可到底是一个人……”   说到这个地步了,后面的话也不好细谈,医工微微一笑,婉言相劝,“房相的心火之症缺了一味调剂,在下这里没有。房相英姿翩然,定能寻到钟意之人,在下只能盼望房相早日大喜了。”   房相如握拳停在唇边轻咳几声,自然听出话里的意思。   他的心火之症到底是不是和“某方面”有关他不清楚,可是他可以肯定,多半是因为方才宫里送来的那份御诏。   从这个月起,他就得每逢一五,在弘文馆与李漱鸢相对而坐整整两个时辰了。他想起此事就心头烦乱,这一定是李漱鸢给陛下的提议。   他还是看错了,想不到她并不简单,竟有这样狡诈的一面。除了领旨谢恩,他做不了任何事,如今像被她逼入死角的一盘双陆棋,他动弹不得。   所以他忽然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犯了头风痛,叫宋洵找了医工来瞧病,可惜,仿佛天下人都要与他作对似的,说那些令他不悦的话。   恍惚间,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已经飘了下来,宋洵送走医工后,合伞回堂,重新跪坐在褐垫上,小心问道,“义父还不舒服么。”   房相如锤着额头,耳畔漫过密密春雨声,闭目沉道,“无妨。”   “义父如果不愿做公主少师,那便推辞了吧。” 宋洵小心翼翼地劝道,“听闻永阳公主很是娇纵,圣人也惯宠她,义父若去了,恐怕难相处,会辛苦的。”   “哦?”房相如缓缓睁眼,侧头看他,“你还听说什么了?”   宋洵默默上前斟茶,低声道,“是崔家二郎说起的一件趣事罢了。听闻永阳公主喜奢,食烤物之时,以小银刀切肉,而后竟用胡饼擦拭银刀上的油脂残肉,随后那张饼也就弃了。”   房相如低头看着茶杯里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浮沫,确实记得有这么回事。   李漱鸢此举之奢靡,竟引得豪仕贵族竞相效仿,他当年知道后,几番在朝堂上痛斥,总算制止了这场荒唐。不过从此之后,李漱鸢和他也算结下了梁子。   他比旁人更了解这事,因此听罢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垂睫饮了一口,忽然想起那日宋洵问他和亲人选,抬目问,“所以,你也认为永阳公主不好相与?”   宋洵长眸怔住,哑了片刻,移开视线笑道,“我倒不觉得她如旁人说得那般自私高傲,反而觉得公主她,端雅贵丽,很美。”   房相如目光直视着他,在他说起李漱鸢的时候,他从他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仰慕的意味。   这个孩子是他亲自带在身边看大的,性子虽软弱一些,可本性不坏。自从宋洵尚公主后,自立门户,房相如便不再与两人来往,更拒绝着关于他们的一切消息。   他始终不明白,当年宋洵到底为何诬陷李漱鸢豢养道士做面首,甚至安排了那样一出戏码。那之后他辞官离开长安后,偶然再听到宋洵的消息竟是他又要娶亲了。   到底是宋洵变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宋洵见房相如的眼神中有审视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摆手道,“义父不要误会,我自知配不上公主……父亲当年与成王谋逆,多亏陛下和义父怜悯我才有今日的衣食无忧。”   谋逆?房相如听得眼光晦暗下去。今朝休养生息,天下太平,可见陛下固然是个好君主。可有些事情的对错难以说清,比如篡夺太子之位的事实。   史官并不会把历史的血腥写的明明白白,因为一个好皇帝的名望需要万世流传。   所以,成王必须是谋逆,宋将军便是逆臣,而千秋万代的史书也会这样传下去。这一点,宋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房相如望着一叶扁舟在杯盏中沉浮,茶汤冷了,更显得零丁孤独。他放下杯子抬起头,难得温言起来,“有时候,你企盼明月入怀,可殊不知明月苦寒,并非如你所期盼那般美好。所以,了解一个人之前,切勿投入太多希冀,不然失望的感觉会毁掉彼此。对于常事应如此,对于女人,也应如此。”   宋洵见义父难得说起女人,心中好奇,“义父可曾对什么女子失望过么?”   房相如被问住了,沉静已久的心弦被猛地挑起,发出一声冷冽的回声。他对女子失望的事确实没有,可让女子失望的,上辈子里倒是有一个。   他记得那个失落的女子在花树下揉手帕的样子,着实让他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滋味。他分不清那酸楚是因为被她微弱怜人的抽泣声搅得心乱,还是由于他的拒绝实在是太过冷漠以至于自己都有些违心。   总之,他对此稍感内疚。   所以他不想再为男女之事烦扰了,或许他太过聪明,有良好的自知之明,对于应付不来的事有着敏锐的辨别力,于是本能的绕道走。   可是,李漱鸢呢?房相如现在想起来她就犯头疼,她大概是他的克星,上辈子是,这辈子更是。正如现在,他与宋洵以义父义子的身份,深夜对座谈起同一个女人,这是何等荒唐。   春夜有些长了,人似乎也可以睡得久一点,可这是一种错觉。   五更三筹一过,承天门的城楼上晓鼓敲响,然后长安城内直通夜幕的大道尽头,陆陆续续有鼓声追随而至。   朱红色的皇城门徐徐打开了,坊间也有落锁的声响,这一天刚刚开始。   房相如已经立在大明宫的望仙门外等候入朝,雨在夜里停了,夜雾尚未散去,回头看过去,身后的朝官举着火把排队等候,像一条长长的火龙,有一种迷濛而深远的肃穆。   天色尤晦暗不明,有星子湿漉漉地挂在天上瞧他。房相如负手仰头看了片刻星象,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他倒不是相信这些东西,只是如果有天象变动,太史局的人又会有一番说辞,多少影响些陛下对政务的决断。   想起突厥之事尚未解决,房相如心头又起了忧虑。就在他收回视线之时,忽见东南处的城楼上似乎有一道翩跹剪影,茫茫夜色中伫立在那绵延宏伟的城墙之上,微微昂着侧脸,仿佛在独自翘首等待着整个长安城的第一缕朝阳。   那孤弱而坚定的身影与崇慵沉默的城墙构成了一种刚柔碰撞的美。   他看在眼里,觉得甚是惊艳壮阔。突然,他轻轻皱眉,恍惚瞧着那身形似曾相识。   房相如看得入了定,以至于未听见内侍官在旁的殷切询问。   “房相……”   “哦,不必了。” 房相如回过神,视线漫了过来,回答道,“我在此同百官一并等候就好。”   朝参日不可迟到是老规矩,文武司官早早到了只能在城门下排队等候,唯有身居高位者有特别优待,如果逢上天气恶劣或是身体不适,可去太仆寺车坊休息。   内侍见房相大病初愈,所以迎上前多问了一句,不过那头如同往常一样拒绝了这份殊荣。   房相如双手叠交于广袖中隐在身后应付一番,等重新抬头望回去的时候,那城墙上已经空了。   不过片刻而已,人就不见了。   大明宫内的铜史立于高阁上缓缓撞起古钟,一声沉沉的回荡击开天际的薄云,日跃而出,百官纷纷举着芴板准备整装入朝。房相如凝着那个方向迟疑片刻,终于收敛神色不再看,在一片渐次熹微的天色中拂袖入宫。   宣政殿内,朝参的内容一如往常,以先秦的《田律》为题说起,评古论今一番后,各六部依次汇报大小事宜。轮到了太史局那头,监正果然提起星辰变之说。   “所以陛下,天田星明耀,此时应与民耕始,不宜起战乱啊……”   窦楦一听,差点坐不住了,正要高声回驳,忽然被房相如一把按住,只见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细听。   皇上在大殿里长长的嗯了一声,仿佛在犹豫。长孙新亭抬了抬袖,道,“陛下,籍田典礼在即,春种春耕,督促百姓不忘农时才是要事。”   所谓籍田典礼,其实就是皇上率领百官亲自下田,赶牛犁地。倒不是真的要皇上耕出几亩地,不过是推两个来回做做样子,目的是做个表率,教导百姓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话一出,那就是不宜兵戈的意思了。可突厥那头的事情不尽快解决,过几年就怕连地都没得耕了。   今日的朝参无甚意思,房相如自知也不是他说话的时机,因此不再多言,跟着百官一块儿附和一番作罢。   放仗后,窦楦很是气愤,立在殿外宣称今日不去尚书台做事了,要回家补觉去。房相如苦笑一下,他倒是不想睡觉,可更不想一会儿还要夹著书简去弘文馆对付那个克星。   一路走过中朝后,自东边的日华门出去,绕过门下省,后头就是弘文馆。从前,这里是招纳人才,讲论文义之处,如今已成藏书万卷的地方,几枝青竹斜在墙角里,倒显得淡雅沉静,有几位洒扫内侍在此侍奉,见过宰相后,答道,“房相,公主还未到。”   房相如觉得甚是奇怪,提衫跨入书阁内之时,还隐约担忧了一下李漱鸢会不会躲在某个角落突然跳出来,然后像在杏岗那夜的时候轻薄于他。   可屋内确实沉寂无人,直到他坐在青榻上等了半柱香的时间,竟还不见她来。   房相如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敲着木案,慢慢看向窗外,难不成,他又被李漱鸢耍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贵族吃烤肉,有人用饼擦切肉的小刀的确有记载,这个奢靡的行为席卷了皇宫,这里挪给漱鸢用了。   另外唐朝官员起的很早,五点就得排好队等着上朝了,上班路上不许边走边吃东西,会被御史骂作风不好。好在福利不错,下朝后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家补觉了,勤奋的会留在办公厅继续干活,也会有工作餐。   上工是在外头的高级医生,技术低一点的是下工。房相是请不动太医令的,只能找外头的大夫。 以上三点都借用一下,莫要细考究,考据党们求放过。   感谢支持和评论~所以房相的病真的只是急火攻心,而不是“那方面”急火攻心哈哈哈。 第10章   笼里烧的是翠云香,味道比弘文馆平日的檀香要甜馥些,应该是下头的人特意为公主提前备好的。李漱鸢事事都惯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这并不意外。   房相如倒是对这个味道不陌生了,浸在沉沉的香气中,跪坐于牙案前的青垫上继续认真的等。弘文馆的内侍笑着脸恭敬地送了两回茶,也有点替他过意不去。   年轻人,难免容易嗜睡些。除了这个理由,房相如想不出别的了。   开场的话想了一个早上,却始终没找到最妥切的语句。前几日她那些胡言乱语,若是能轻易抛却脑后倒好,可心里像是堵了点东西,总觉得有些事该和她说清楚。   竹影悠悠映进屋子里,外头有人细声说话。   那一下下的扫地声停下,隔着窗只听孙公公说道,“公主别急,房相没走,在里面喝茶呢。”   脚步噔噔地跑来,停在木槛外片刻,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慢慢推开,一道明快地声调随着乍泄进来的春光,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外傅?”   漱鸢自门缝探头进来,先见屋内空荡荡的,案几前也无人,后半只脚跟着身子悄悄踏了进来,才看见有一袭红衣背对着木门,正举头漫不经心地欣赏壁上那一副春雀图。   她松了口气,抱歉地笑了笑,“外傅到很久了吧?怎么不坐下等。” 说着反手慢慢合上了门。   她还算分得清场合,纵然平日随意惯了,可今日是第一堂课,认真得连称呼都一并改了。   房相如闻声,先转身鞠礼,直起身后颇为大度地说,“臣也是刚来一会儿,算不上等。”   她温然笑着逆光走来,两只手叠在身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看清她穿了什么。   房相如微微愣住,“公主怎么……”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打量一番,翻领窄袖袍,腰间锁了一条蹀躞带,宫内胡风初兴,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她抬着明眸反问道,“上次房相不是说我穿得太少了,今日换一身,很丑么……”   低声说着,她伸开双臂,在他面前踮脚转了几圈。   衣摆如旋转的伞缓缓飞起,回旋的身影不断地撞入人眼。那绛色的回鹘服将她的身型勾勒得一番英姿,使她的眉宇间生出一股肆意众生的傲然。回鹘的衣服有点像男装,不同于上次的孺衫裙,女子穿起来更显得与众不同。   她脚步渐停,并未发现这一身衣服带来的那种不可言喻的美。   房相如没再置喙,负手绕过木案步步走来,眉眼冷淡道,“公主下次不必这般费心。授课时间不过两个时辰,着常服便可。况且,臣忙完了还要回中书省……”   说着说着,他垂眸见她的下眼睑上有浅淡的乌青色,脑中闪过今晨看到的那一轮剪影,轻轻皱眉,疑惑问,“公主昨日晚睡了?”   她并非晚睡,而是起得太早。晓鼓声里摸黑爬到望仙门的城楼上,想看看房相如是不是来了,可惜无功而返,回去后睡了个回笼觉,这才耽误了时辰。   她觉得这行为太孩子气,有点上不了台面,于是吱唔着应声说是,“昨夜雨声淅淅沥沥的,吵得我不安宁。临着后半夜才睡过去,这才迟了。” 她说完,规规矩矩地拜了一下,“外傅莫要生气。”   她叫外傅的时候语调带着一种特有的轻柔,叫人想生气都难。自儿时起她就在学堂上这么叫过他,外傅,外傅,也不知道此时房相如听得内心颇为郁结,毕竟少师的差事非他所愿,多亏了她在父亲面前的坚持。   房相如颔首沉声说无妨,顿了片刻,又道,“公主并非孩子了,还是像平日那般称呼臣便可。少师不过是这几个月的并职,算不得长久,依往常的规矩更妥当。”   漱鸢听得有些受挫,低垂着头跟他坐回了案几前。这称呼还是她特意想好的,本想给两人之间增加那么一点特殊性,是只属于彼此的称谓,谁想,刚来就被他一口否了。   要想拿下宰相的心实在是不容易,温香软玉投怀是不顶用的;学堂里低眉顺眼地规矩一声外傅也被他察觉到不妥。   这人毫无破绽,此玉难攻啊。   漱鸢在他背后忍不住心思烦乱地抱头连连叹气,等房相如疑声回头看她,却见她又含笑站得笔直,像那些世族贵家的翩翩少年郎似的,只不过眉眼生得娇憨,一看便知到是女子。   他到底是国臣,目光里总含着几分审视的意思,仿佛要看透到骨子里去。   漱鸢的脸笑得有些僵了,还带着点心虚,毕竟上一次的扑怀有些失败,此时重逢总要带着一种不提旧事的默契。她不是不想再上下其手,只是眼下光天化日,房相如大概急了真的会喊人。   宰相清风明月,揽袖于腰后立在那僵了片刻,依旧不敢放松,准备随时躲避李漱鸢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他盯着她半晌,见她今日乖得很,也暂无“歹意”。大概是知道了分寸,或是怕这弘文馆人多眼杂。   她一个劲儿地冲他无害地弯唇微笑,明眸善睐,像林间的鹿,看着很是无辜。终于等到那道严光随着眼前的一拂袖撤了回去,她总算可以暗暗松了口气跪坐于垫上。   漱鸢抿着嘴用指尖轻轻扒拉起案几上的书简,哗啦啦地响,低头细细看向竹简上刻入的字,歪头问道,“今日房相教什么?我只盼着自己是个好学生,能让房相多来几次,陪我说说话,多坐一会儿也好。”   房相如垂眸抽出几卷平铺在眼前,余光虚看向她的脸,清冷道,“其实说起教书,崔侍郎比臣更有经验。公主若真想仔细学经史典论,不如叫崔侍郎来。”   何必非要选臣呢?房相如这话咽了回去,修长的手指点著书卷上的字,查阅着一会儿要用的典籍。   漱鸢听了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暧声道,“我是觉得房相讲的更好……”   除了“讲得好”,“更有学识”,“才学惊艳”这些个赞美之词外,她好像说不出来别的了。其实叫他来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和他独处,就这么没有旁人的相对而坐。看书写字,就算不说话也可以。如果趁机能发生点什么,那就太好了。   这些事情心里盘算就可以,真要说出去,只怕房相如又要大病一场。   房相如也没再给她继续奉承的机会,抬手将《六韬》一书铺在她面前,按着卷轴道,“《六守》到《上贤》的几篇,公主读一读,有什么不懂的,公主再问臣。”   说起来,房相如倒是有些纳罕,关于这阵子的课业,并非是他做主。陛下那头已经提前安排好了,竟都是些经史疏论,叫他从中选浅显的几篇做为入门,虽说算不得多么难,可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李漱鸢学这些东西,若非以后要入政,平日是没什么用处的。   房相如在朝堂上不苟言笑的劲头尽数搬了回来,漱鸢无奈,只好埋头低声念了几句,内容实在是无聊枯燥的很,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悄然抬头,往前头望去。   眼珠溜溜的扫上对面铺开的书简,字太繁密,看不清澈,大概是先秦篆文。眼界之中,房相如一双好看的手放于书简两侧,不看也知道,他读的极为认真。   漱鸢的视线来来回回,一颗心里暂时灌不进去那些大言大论。一不留神,眼光顺着他朝服一团殷红往上看向圆领,没敢再抬头。她咽了下喉,有一丝紧张,像要偷糖的老鼠似的,迟疑地要不要继续往上瞧。   “你在看什么?”   头顶有疏淡责问的声音压过来,一道视线阴阴地扫下,房相如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木案,问道,“字在臣脸上?还是公主坐不住了?” 他瞥了眼香,“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看来公主是不想学了。”   漱鸢被捉个正好,没想到他早就盯着自己了,干脆委屈地抬眸看向他,道,“不过是有问题想问房相,又见你在看书,不忍打扰。” 她诶了一声,隔着木案探身过去,瞅向他面前的卷轴,道,“房相在看什么呢?”   她问得心安理得,就是距离和他近了些,嗅得出来她特意用了淡淡茉莉香粉,没有月季花瓣来得那么浓郁,只是一缕雅致的秀香,隐隐约约萦绕在面前,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   他避而不视她宽大衣领之上的白皙脖颈,淡垂着眸沉道,“臣公务繁忙。教公主的事,不可推辞;中书省的差事太多,还来不及归置,索性一并带来,得了空就处理一些……”   他说着说着不由得轻轻皱眉,只见她大半身子婀娜地压在案几,撑着半侧脸歪头看他,若无其事地慢慢压下那些草拟一半的政令,朱唇微启试探道,“除了那些文章,就没有别的东西可教了吗?”   房相如微微拉开一些距离,可还是清晰地看见她细腻光泽的皮肤在光粒下泛着明媚的白,他停笔抬起眼皮,淡淡问,“那公主想学什么?” 第11章   弘文馆极静,鲜少有人来。如今王朝的鼎盛之势有目共睹,士大夫们更愿意挤在外头争一争名望,对静心修习学问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了。   院子里尽是茂林修竹,风穿青叶的细细声响从外头漫到内室,沙沙地沿着耳廓走了一圈。   经史论义这些东西,房相如是得心应手,可李漱鸢学着大抵不感兴趣,到底是女孩子,叫她对着这些乏味的书简坐太久也是不近人情。   琴棋书画,这不是他这个中书令最擅长的事,宫里自有养着的宫廷画师或棋博士,这些方面比他教得更好。再不然,总不该是马球射箭之类的事。虚空里点算一圈,他实在想不到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授业了。   房相如想到这,不禁轻皱眉头,复问了一句,“公主究竟想让臣教什么?”   超乎她的意料,房相如那话居然问得认真,眼神里有一探究竟的意味。漱鸢被他看得胸中起了痉挛,一口气灌到嗓子团成棉花似的,好像顿时失了底气。   “房相……”   公主的柔波在眼眶中荡漾,连声音都有气无力,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了张嘴,只叫了一声名字。   她好像真的有事情求他似的,却由着自尊不好开口。房相如自认为是这样,也觉得一定是这样。   一声房相,叫人听得生出些许怜意。房相如虽然朝堂上作风严苛疏淡,可私底下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公主请讲。” 他神情依旧淡然,在保持着分寸的同时又多了些分忧的好心。   漱鸢目光在房相如脸上扫了一圈,清风明月,眉山目远,没点情绪的漏洞可叫人可窥视到宰相到底在想什么。   她睫影沉了片刻,终于复抬头认真道:   “这辈子我想嫁你,你能教教我该怎么做吗?”   官场浸泡久了,什么人什么话都会见过听过,因此不论发生什么,房相如都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淡然与沉稳。对付那些针对你的朝臣,只要比他们更冷静无谓,就是赢了。   可就在刚才,他还是久违地感受到心头一惊背生芒刺的感觉,宛如孟夏正午的烈日忽然掀翻歇山顶,直愣愣地照了过来,叫人躲避不及,手足无措。   李漱鸢不是那些朝臣,和她讲话,输赢是毫无意义的。   房相如凝气片刻,终于淡淡然地飘出来一个扬声的字:“哈?”   他在装不懂,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李漱鸢的话问得太过直白而单纯,说是居心叵测似乎有些过分。面对一个无辜的问题,房相如没法回答反驳,所以,只有避之。   房相如不直接作答,问话的人便更进一步。漱鸢神色肃然沉静,像是讨论国家大事似的,继续道,“我想做宰相夫人,所以要请教房相,如何才能办到。也不知竞争对手多不多,如何才有捷径?”   她说得公事公办一样,仿佛真的是在弘文馆里讨教学问一般谦虚认真。   房相如硬直着后背,如夫子般淡淡答道,“公主的野心,臣佩服。可有时候,渴望高山后的风景,攀爬叠峦,千辛万苦,却不知这不是属于你的路。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漱鸢微微一笑,歪头纯良问道,“那房相的路是什么?”   她终于引得他稍稍放松几分,只听他沉沉说,“臣的路,是匡扶陛下铸缔百年基业。”   “这不冲突。” 她若有所思地考虑起来,无比真诚地说,“我嫁予房相,陪你走一样的路。”   房相如心头一跳,连忙厉声否认,“不可。公主那就叫外戚干政了。”   漱鸢一瞬间泄气,神色转而有些悲壮,惆怅道,“好。房相的话,我懂了。我的路,大概就是去和亲。房相是厌极我的吧,我离得远远就是了。”   说着,别过脸去,连忙抬起手背掩盖住嘴角差点溢出来的笑意,只露出泛红的眼圈,五分难过中还要带着五分娇憨。   房相如干涩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中计了。见她似乎真的要流泪,他不禁反省起方才言辞的犀利,才回过神来她不过还是十六七岁的孩子,那些喜欢不喜欢,嫁不嫁的话,大概也是单纯心性下的无知言论。   是的,她大概不知道喜欢为何物,也未曾真正理解男女之情。   想到这,房相如忙低头去掏找袖里的方帕,却怎么都摸不到,猛地才记起来,上次的那方青帕已经“赠”给李漱鸢了。   余光看着房相如有些无措的举动,漱鸢觉得自己真是厉害,如今连委屈都装得像模像样。从前一惯在房相如面前傲着,只为了掩盖心里的那点喜欢他的秘密。现在重来一次,她比谁都懂得要抓住机会。   房相如尴尬地坐在青榻上,双手在木案下握紧又松开。君有难,做人臣的却连方帕都没有,不能为君分忧,怎么看都不大好。他左右相看一番,见一旁的木案上只有一块粗麻料的布躺在那,仿佛在告诉他可以试试。   房相如看了一眼,断然觉得不可。她惯用好物,那等东西于她来说必是粗鄙,擦在脸颊上怕是还觉得糙疼。   他没办法,只得起身绕过木案,对着李漱鸢面前重新跪坐下去,振袖环臂像要请罪,“臣言辞不妥,公主莫放在心上。其实婚嫁出降的事情……来日方长。至于厌极这话,公主是误解臣了。”   漱鸢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把头埋入长长的对袖之下,声音被挡住有些闷沉,可听在耳中依然觉得敲在心头如雀跃。   她掩盖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悄然伸手牵过房相如的广袖的一角……   房相如尚不知情,轻皱眉头垂首继续耐心解释道,“和亲这事,臣主战,因此不会同意陛下任何一位公主前去和亲的。公主也不必担忧太多,臣定会继续谏言……”   手臂上的力道裹着官服红袖,仿佛正在被另一端拉扯。房相如止言抬头,愣愣地见李漱鸢正拿他的袖子当手帕,毫无避讳地点点擦拭着眼角差点溢出的泪滴。   如梦初醒。   房相如赶紧连人带身子往后坐退了半步,却被漱鸢一把抓紧袖子,“公主……”   “又不是让房相亲自侍奉,借用一下也不可么。” 漱鸢反手攥紧袖子往回拽了拽,轻昂脸庞有挑衅的意味。   房相如的手隐在袖里,只隔着一层布,仿佛能感到她手指传来的温热,喉头一动,沉着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漱鸢唇边漾了一下,手却不松开,道,“我又没有拉房相的手,何来亲不亲的。”   他好像看出来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影,仔细看过去却又不见。她一道视线落了过来,如泛着日光的清波湖面,叫人不容拒绝。   “怎么,难道房相打算让我红着眼出弘文馆么?”   房相如感到有些被动,仿佛要被她逼仄到了死巷……   ***   大华对入朝官员很周全,多因着皇上惜才爱才。早朝后有廊下食备着,中午也供应一餐堂食。朝臣为食屈服,吃得饱,自然干得卖力。在朝臣公餐费用这一点上,没有一个谏臣提出过异议。   窦楦饭饱后,与大理寺少卿拜别一番,朝尚书省的方向慢慢而去。若不是来商量户部拨银子的事儿,他真不想在大理寺这边食午饭。饭菜倒是无甚不同,不过是这边的餐堂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唐律,叫他吃着饭的时候倍感压迫。   窦楦揉着眉心唉声叹气,松手睁眼,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终于视觉在朦胧中恢复过来,再去一瞧,那英姿中迈步携风的正是房相如。   “房六!”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急,弘文馆下章还有后续。   附注:唐朝工作餐饭堂,刑部那些地方墙上挂着唐律,为的是让官员边吃边背是有记载。这里用一下。   感谢小可爱支持,喜欢的话 ,下本可能开《菩提谒》,不要被文绉绉的名字骗了,实质就是公主和男宠替身以及驸马的狗血事,he,又名《前夫的诱惑》 第12章   只见房相如猛然止步,停了片刻,才慢慢回转过脸。   窦楦一面招手,一面迎着走过去,待走到跟前,却瞧见房相如颇为古怪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怪哉。   房相如看清来人,才慢慢拧眉问,“你不是回去补觉了?”   话还是客气的,只是声音中带着点冷硬,好像有点没好气。窦楦不明原因,伸着脖子说,“近日事务繁多,我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倒是你,不应该在弘文馆为永阳公主授业吗,这么快就结束了?”   房相如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颔首拂袖,确认道,“结束了。以后也不必再去了。”   他的语气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又微恼的音调,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窦楦只当是永阳公主娇纵的性子让房六无从下手,开始替好友抱不平。   “怎么了?公主为难你了?” 窦楦自揽着手腕跟着他往西边走,边走边哎声,“陛下那边,你怎么办?”   房相如不语,具体情形也说不得。一口惆怅堵在心头,无处可去,他举目望着不远处的飞檐与城楼,眉眼里都是烦乱。   大概,他是教不了李漱鸢的。有教无类这话,在他们之间行不通。   公主已经长大,听不得规劝。这个年纪的女孩大抵都是这样。惯养着如明珠,心思渐渐如脱缰的野马,然后不管不顾地在旁人心间奔跑雀跃,也不顾及他人的所思所想,更将礼法归规矩抛之脑后。   窦楦见自己如何劝说都开解不了房六,只好无奈地低头继续走,忽然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大声道,“你袖角上怎么……有口脂印?”   漱鸢还是回了宣徽殿,心思是格外的愉悦,此时独自坐在案几前缓缓打着香篆,一匙匙的香粉填在篆模里,待到满了,轻轻提起模子,果然香粉散了,那个福字形坍了大半,漱鸢看着小金炉上瑞兽的脸想起房相如的表情,不禁轻笑了声。   “幼蓉。”漱鸢好像听见外头有隐约的嗡语声,抬头朝帘后唤了一句,“外头是怎么了,这样热闹?”   前不久御庭院里才君臣同乐一回,近日也不曾听闻父亲又要设宴,细数一遍,宫里也无人给她送请柬邀席。漱鸢仔细听了一会儿,那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可一时半刻还真记不得是谁了。   幼蓉正在安置尚功局新纳的春褥,闻声后回身打起珠帘,回道,“是昭仪娘娘请了宾客,在东庭做赏花局。”   “哦,这样。”漱鸢恍然大悟,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城安姐姐那边。”   六公主城安的母亲,翠温阁的陈昭仪,回想起来,也是洛阳府邸的旧人了。她记得陈昭仪一向是个不大爱热闹的人,从前也鲜少做过东家。今日昭仪娘娘竟有兴致在宫中办赏花局,倒是稀奇了……   漱鸢琢磨一番,仍然想不通,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幼蓉,说完又调侃了一句,“这可不像是昭仪娘娘的性情啊?”   幼蓉系好帘,听完笑了一下,见公主心情不错,于是也跟着闲言起来,“公主是不知道,这说是赏花局,其实怕是要相看驸马吧。听说,宋娘娘也跟着去了,算是凑个份子,热闹热闹。”   漱鸢睁大了眼,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咦声道,“怎么,城安姐姐和康晋姐姐都要出降了?”   说完,见幼蓉点了头,这是确认了。漱鸢啊了一声,忽地颓然趴在桌子上,腮帮子鼓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像池中的落单的红锦鲤似的。   其实她同六公主城安与十公主康晋的交情倒不是多么的深厚,不过是年岁差不多又一同长大的姐妹情谊。只是觉得昨日还在一起玩着的人,今日就安排上相看驸马出降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   说起来,为何都要在这时候扎堆相看驸马呢。   幼蓉这人看得很通透,却又有分寸,话也点到为止,她一面替漱鸢整理香具,一面回答道,“大概是担心吧。”   漱鸢是明知故问了。宫里的女眷人人自危,担心一朝主和,和亲大业滚滚而来,圣上的手一点,一生的命数也就定下。谁都怕被选上,因为若是被选上,香车宝马往边关外头一送,从此就不归长安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早早地将自己嫁出去,或是定下亲事,也算拿到免死牌了。陈宋两位娘娘此时未雨绸缪,替自家女儿打算,也算是做母亲的一片苦心。没叫上她一同去,大概也是情份未到,好在她也从未在宫里期盼过从别的女子那里得到关怀。   她自幼失母,全靠父亲照拂。嫡母皇后慈威,那边她也不算亲近,谁来替她想这些事情呢。   漱鸢握着香匙垂头在香灰里重新打篆,就算房相如说他主战,可他毕竟不是圣人,最终决定的还是父亲。他才是君主啊。   “公主若是有兴致,奴婢陪您一块去看看吧。” 幼蓉以为公主烦闷了,于是上前宽慰,“咱们可以从明德寺绕过去,假装偶遇。”   她摇了摇头,说不必了,“不请自来,有什么意思呢。我若是去了,砸了两位娘娘和姐姐的场子,到时候可就不好相与了。再说了……”   再说了,她对那些仕族子弟也没什么兴致。   和亲,她不想;可为了逃避和亲,找个不大喜欢的人度过后半辈子,她也不想。她是贪心惯了的,鱼和熊掌,从来不做选择,要兼得。   所以才要在房相如那再努努力啊,漱鸢想,大概就要像今日弘文馆里那样,她做文弱委屈的模样,挤出来两颗眼泪骗一些他的心软。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喜欢他不假,可还是参杂了小小的私心,如果房相如知道了,或许还要有些生气吧。   不过,一想起当时房相如抬着袖子,一口气噎在喉头说不出话的模样,她就要笑出声了,他那副表情简直比看射鸭还要有趣十倍。   她拽着他袖子的一角,几乎不大费力气就快要得逞。他却不肯放弃,还是要固执地周旋一番,用孔孟之道那些陈词滥调劝诫了大半天,全被她当作了耳旁风。   僵持之下,房相如似乎很无奈,皱了下眉头,道,“这样吧,臣去唤宫人来侍奉,于公主更为妥当。” 说着,收敛袖袍要起身去叫外头的洒扫内侍。   她一听,忽然冷了眉眼,依旧攥着他的袖子,双眸定住他,漠道,“不过都是布料罢了,想不到房相如此拘泥小节。这般心胸,倒像个女子似的,还说要匡扶王朝基业?” 说完,她看着房相如错愕的表情转而又恢复了温和之色,妩笑一下,又道,“该不会,房相心里嫌弃本宫弄脏了你的衣袖吧。”   他惯听了她在自己面前一向称呼“我”而非“本宫”,此时她一转自称,忽然意识到她到底是一国贵主,不论如何胡闹,他都算是她的家臣。   房相如眉间有几分不甘之色,到底却又正坐回来,淡淡不快道,“公主恕罪。臣不敢。”   她捧着他官服的广袖,明媚地看向他。可他却不和她对视,别过脸去,双眸平视着前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就义了似的。   大概温香软玉于这人来说,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她微微一笑,不在意房相如淡漠依旧的表情,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宰相的耳颈处还是起了一层淡红浅色,纵然他再如何冷脸掩饰,到底也是心有涟漪了吧。   她低头下去,复又起来,柔影错落不过须臾之间,她唇上的颜色就淡了几分,平和道,“不敢,那就是不嫌弃了。”   然后满意地看着口脂印在他的袖角,而房相如却没有目睹这一切过程,抱着非礼勿视的观念,坚持不看她的任何举动。   想到这儿,漱鸢停了手里的香匙,心底长长一声叹息。可惜啊可惜,想来她看不到房相如发现那个口脂印子时候的精彩表情了,那必定更加令人难忘……   也不知道今春的喜事是不是像翠笋似的,总是一段接着一段的来。   城安与康晋出降的事很快就定下来了,漱鸢携着贺礼去两宫祝二位姐姐大喜,“听说姐姐选的是卫尉宁卿的次子与壮武将军的长子,真是良配啊。”   大华尚武,两位驸马虽说品级不算很高,可武将之子仍然有些份量,陈宋两位娘娘打典这些,着实是费心了。   城安同康晋相视一眼,皆有些尴尬,一人拉过漱鸢的一只手,有些歉意地温声道,“比起你的贺礼,我们更想看见鸢妹妹你觅得如意郎君。” 第13章   漱鸢微微一笑,垂睫看着二人腕子上的金和翠玉环,说会的,“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驸马赠二位姐姐碧落环,这般好的寓意,我也沾沾喜气。”   说完她又有些恍神。她一点都不羡慕,也不着急,只是想她还有没有机会让那个人给自己带上这样的碧落环呢。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正看向自己,犹豫着慢慢回头看向院子里,却又不见有什么人在。   今日并非授业之日,房相如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与城安和康晋二人又说了几句贺喜的话,女儿家私下里的嬉笑之言,无非是说说相看的过程,三人掩唇笑了笑,她看见两位姐姐脸上除了幸福还有一丝心安。   临别时候,她们送她到宫道上,“来年才去宫外头住,鸢妹妹还要像以前那样时常来玩。”   漱鸢还在想事情,轻声应着说好,春风吹起她的发丝缠绕在脖颈间,白茭似的修长挂着金银错碧圈。她今日没有上妆,少了平日的傲气,或许是因为她有些走神,此时竟然美得有几分出尘。   城安与康晋望着宫道上远去的漱鸢的背影,纷纷松了口气。   她们想,还好。还好这样美的漱鸢,没有突然出现在赏花局上。不然,她们二人怕是没有机会了。   大明宫的宫道笔直而漫长,延伸到远方,仿佛再走下去就要直通天空。   漱鸢揽袖走着,没有目的性,身后的幼蓉与冬鹃问了几声,她也没有回答。明明是春天,天色好像还是晚的太快了,转眼就是紫黛轻纱铺满了上空,半抹斜阳躲在晚霞后头慢慢的融化着。   直到走到延英门,她听见冬鹃在身后止住了她,“公主,过了延英门就是出了内廷,是殿中内省了!”   殿中内省?漱鸢这才回过神来,扬起头就着夕阳的光看向彤门上的字,的确是延英门。跨过延英门,就是朝廷官员在大明宫内忙政务的地方。   西廊之外,中书省就在那边。   漱鸢自己也纳罕起来,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只见门那头走出一道身影,竹痕月白衣,好像在那边等着她似的。   “公主也在,真巧。” 宋洵望着她,浅笑说道。   漱鸢依旧静默地立在那,见宋洵含着一抹温然笑意,彬然有礼。她猜的出,他大概是等候多时了。   她总在想,有时候人真是奇怪,明明做出来的事情那样不堪,却总爱穿月白色。宋洵也算是她的前驸马,那日在杏岗同行,他表现得很是殷切得体,也不知若是得知了上辈子他们二人之间的种种,他还会不会这样满目思慕的神色。   漱鸢审视地瞧他,下巴微微昂着,就是要看得他心虚。宋洵被公主盯了很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清秀细长的眉眼松懈下来,垂眼微微行礼。   幼蓉见两人隔着延英门相对而立,这头是内廷,那头是半个外庭,此时天色不大早了,宋公子又是外男,总归是不好,于是上前低声提点:“公主,春夜风凉,咱们回去吧。”说着,就要上前搀扶她。   漱鸢抬了抬手,说不急,“宫灯未上,钟鼓尚静,此时还不到夜禁。再说了,父亲说过,大明宫里我想去哪玩都可以,现在回去做什么。”   她故意提高了声调,带着一股娇纵的语气,叫幼蓉听了忙垂首后退一步不再多言。她就是要在宋洵面前显得跋扈傲然,让他知难而退,这辈子少打自己的主意。   宫门在无边寂静中显得愈发沉重古朴,有归巢的鸟雀点点横过,衬得延英门的影子沉甸甸的,给人以压迫之感。门,是一道没有填满的墙,门槛将他们两人分割开来,从远处看,仿佛身处两个空间似的。   她打量着他,青色幞头下垂视地面的谦卑的脸,干净得似乎对世间任何权势都不感兴趣似的,可就是这样的面孔,曾经因为驸马都尉不可有实权一事百般不满。宋洵依旧耐心地静候着,仿佛公主不说话,他就要等到天长地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鸢终于开口了,“一直跟着本宫的人是你吧?”   从翠温阁出来后,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一直偷窥她,见宋洵被问得有些慌了神,心中更确认了几分。   宋洵小心翼翼地躬身,语气尽力恭顺,诚实回道,“公主恕罪,是在下唐突了。” 停顿了片刻,又慢慢解释起来,“今日在下陪同宁吴家两位郎君一同入宫,觐见翠微阁的两位娘娘和公主,也算是替义父向二位公主的喜事略表心意。”   漱鸢没有停顿,立即接话问了一句,“哦,可这听起来和本宫没什么关系啊。”   与城阳姐姐和康晋姐姐贺喜就罢了,事后又悄然跟着她做甚,这宋洵做事不光明磊落的性格真是改不了。   宋洵被她问得生生愣住,清朗的眼眸抬起眨了一下,半晌,只听他似乎鼓足了很大勇气才说出来,“在下……就是想见见公主。今日有机会得窥一面,已经是在下的恩典了……”   漱鸢听着听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发髻上的牡丹簪花在风中打颤,良久,她才匀气道,“你平日里同旁的女子也是这般讲话吗?”   宋洵一时语塞。他只觉得公主太耳聪目明,连“旁的女子”这事情都看出来了。可是他尚未与那位订亲,一切还都不算什么定数,不禁疑惑起公主是如何得知的。   漱鸢当然比他知道的更多,她看着宋洵摇了摇头,不再给他开口解释的机会,道,“上次陛下春宴的戏言,你不会当真了吧?”   宋洵抿了抿唇边,黄昏下他用余光虚看着她,只觉得眼前迷濛,“在下不敢,”他说了一句,然后忽然抬起头微微笑看她,“在下能见到公主,心里就满足了。”   然后目光些许爱恋地追随着她的身影,见她提着裙优雅地跨过门槛,终于慢慢走到了延英门的另一边。 第14章   若不是自己前世看得太清楚,她此时大概会被宋洵的这番话打动些许。漱鸢扶着幼蓉的手走到了殿内中省,她站定后朝身后的斜阳望了一眼,然后不急不缓地回转过头,问道,“房相还在中书省么?”   宋洵本以为她要走了,此时被她搭话,又受宠若惊起来,答道:“义父还在。在下也是要过去接义父一同回去。” 他微微凝神,试探道,“公主要去中书省么?”   不过是二三百步路,同去也碍不了多少事。漱鸢没回答宋洵,自顾自地往前走了起来。   夕辉把影子投在前头,她回想起曾经有一次与房相如在宫道上相遇,也是这样的情形。当时两人的影子刚好交叠在一起,她看得心中隐隐有些快乐,可还是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与他擦肩而过。那时候,房相如才弹劾她奢靡一事不久,二人正是僵持的时候。   想起房相如,漱鸢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宋洵说,“也不知房相回府后都做些什么。”   宋洵伴走在一旁,对这个问题很意外,斟酌片刻,还是答了,“义父回去后,大多在内室看策论写奏章。非朝参日的时候,偶尔窦尚书邀请义父去做客。”   “窦尚书么……”漱鸢蹙眉淡淡道,“他们关系真好。”   一旁的清瘦身影微微向侧她靠了几毫,大概是以为她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于是多说起来,“公主不知,前些日子窦尚书夜禁回不去了,竟想从平康坊悄悄翻进来,却还是被武侯抓到,误认为是夜贼,最后多亏义父解围了。”   漱鸢一直觉得房相如清冷疏淡,从未想过他与窦楦会和平康坊扯上关系,一听这个话,不禁问道,“房相和窦尚书经常去平康坊么?”   京中谁人不知平康坊的“热闹”,宋洵只觉得义父独身久了,若是真去自然也不会告诉他,这时候只得尴尬露齿一笑,道,“窦尚书与义父出去的时候倒不会说去哪里,我这做义子的,也不便多问。”   漱鸢生生在中书省大门前止了步,脸上有薄薄的热意又觉得一口气闷在嗓子里出不来。   宫人才添完灯,从里头端着烛火出来,显然是内室有朝臣还没走。宋洵对公主的心事还不知情,见状抬袖欲引她进去,“公主,义父应该还在里面。”   她忽然不快,抬头盯着牌匾的三个大字颇有些沮丧,“今日罢了,本宫没什么兴致了。”   且不说古话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冲着房相如和窦楦的交情,两人政见上都是一张嘴一个声音,想来更不用说私下里的事了。窦楦拉房相如去平康坊,房相如必定也是跟着同去。   漱鸢想到此可真不是滋味。宰相虽不是俊朗少年,可英姿翩然,腰身精坚,难免引人遐想……上次她趁机那么环手一扑,已经更加确认了几分。平康坊里红巾翠袖环绕,真难以想像一向疏离淡漠的房相如是如何自处的!   宋洵摸不清公主的脾性,再三询问后也不得答案,只见她拂袖转身,恍恍惚惚又沿着原路回内廷去了。   房相如在烛灯下写完最后一行字正在审读,听见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唤来一声义父。   他没抬头,依旧目不转睛地扫视着刚写好的治胡论,道,“片刻就好。你随处坐。”说着,虚空里一指,示意他再等等。   中书省里只剩下房相如没走,安静得很,重重垂帘在收敛了一切声响,只有烛花偶尔跳出来噼啪一声。   孤家寡人的没什么早归的心情,一门心思扑在大业上,也算是他对得起旁人称他一句“房相”。社稷如一口鼎,固然属于是君王,可鼎下比要有人支撑着王朝的重量,才可保起不轻易倾塌。   他和那人说过,此生要扶持大华江山永固。   灯火一晃,房相如忽然抬起头看向宋洵,见他就坐在旁的案几之后,神色自若,房相如凝视片刻,问道,“你今日见到城阳康晋两位贵主了?”   宋洵说是,然后把对二位娘娘的恭贺之词及贺礼一并说了,“一切按照义父吩咐的去做。”   房相如看着他,又问,“没别的了?”   宋洵垂视下去,回答道,“没有别的了。”   房相如将视线移回奏章上,却再也没有心情看下去了。   此时鼻尖萦绕着再熟悉不过的翠云香的味道,那是李漱鸢才有的,此时却出现在宋洵的身上。一切不言而喻。   看来,他是去见李漱鸢了,而且也不想让自己知道。   房相如盯着未干的墨迹一阵一阵的走神,终于将奏章团成一团扔了,彻底放弃了似的道,“今日就这样了,回吧。” 他不忘吩咐宋洵,“你去叫那边的高内侍过来熄烛吧,就说这里没别人了,他方才见我留在这,还特意添了一圈灯。如今空了,要谨慎火烛。”   他说完,拾起外袍起身,独自快步穿过外堂,也不知为何一路越走越紧,直至门口,见横道上往来的只有寥寥宫人内侍举着萤黄的宫灯缓缓行走,别无旁的,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仰头看向苍穹,不知不觉,漫漫长夜又要来临了。   漱鸢大概是听了平康坊的事情有些介怀,几日来夜里在榻上都是辗转浅眠,不曾想,却是迷迷糊糊地接连做了个不可说的梦……   **   大概是夜里的梦太销人魂骨,像一双手臂似的紧紧环绕着叫人起不来床。   梦里的她像吃多了酒,正昏天暗地的撑靠在软榻上听琵琶,还有红巾翠袖的美人殷切地给她捏肩捶腿,简直舒坦极了。难怪听闻那些京都侠少,考生选人皆喜欢聚集此地。此等飘飘然的享受,能不乐不思蜀吗。   有一翩然身影从后头走出来,待近了一瞧,竟是房相如。只见他单手调开珠帘,立在那对她笑得温柔和睦又意味深长,唇角一动,低声说,“今日臣来侍奉主上。”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陪伴~感谢阅读~   漱鸢不可说的梦请自行脑补,不过房相日理万机风寒刚好,切忌过度…… 第15章   侍奉?怎么侍奉。她才醒过神来,又惊又喜,却又有一丝紧张。他一步步逼走过来,叫她身边的人看得都知趣地退散了。   然后,眼前就是铺天盖地的红,连绵而起伏地纠缠在彼此的周身,她仿佛掉进了他的红衫朝服之中,并且在里面迷了路。无论她怎么用力向上使劲,终归又沉进了他的臂弯。   冬鹃唤她唤得殷切,始终不听闻里头有动静,只好小心地伸着脖子往里头瞧,却见公主在重重帘幔里依旧睡得香,只是怀里环抱着锦被一脸正嘿嘿地笑着,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今日有授业。公主曾吩咐过,但逢上弘文馆的日子,一定要早些叫她起床。眼下鸡鸣过了三巡,再过两个时辰,恐怕房相早已放仗等候了。   或许是近日看了几本不该看的奇书,入了夜后漱鸢总觉得头脑昏沉,梦境连连。就算早上被幼蓉冬鹃拉扯着起床了,也依旧觉得浑身不大爽利,满头薄汗,有热气从胸口直往上冒。   朝参快结束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勉强醒过来了,宣徽殿的宫人忙成一团,为她梳洗盘发,为她递送早食。内侍仰头打升起帘子,光线猛地照了进来,漱鸢的睡虫才被外头的日光照散。   她这才绝望的意识到今日又要迟了,清明了几分的眼终于有些急色,顾不得嘴里含着一口的饼,赶忙含含糊糊地叫人拿床头的几卷书简给她。   “公主莫急,” 冬鹃一面将书简递过去,一面安慰道,“房相不会走的。就算公主迟了,他也不忍心罚。”   这话多么贴心,漱鸢听着就觉得欢喜几分,有时候她真想试试挑战一下宰相的底线,看看这人怒极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路穿过宫门往南去,过了崇明门就到了东庭,就着笔直的宫道往西边日华门看过去,有零零散散的朝臣往外头走。看样子今日放仗迟了一些,定是朝中有什么大事商讨。漱鸢看了片刻,也没想太多,自己抱著书拐进弘文馆。   绕过稀稀落落的竹群,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往里看,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却空空如也。   漱鸢左右瞧了瞧,慢慢走了进来,一步步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极静的内室,似乎真不见房相如的身影。正以为是他还未到,她四下检查的视线刚好又落在案几前的凭几上,只见房相如的青色外衫却还搭在上头。   怪了,衣服还在,人却不见了。难道是有人把他叫走了吗?   漱鸢期盼弘文馆的日子,如果今日落空,那又要重新等待。想到此她有些沮丧,可还是决定要再等等他。空荡荡的书馆,连外头的鸟雀都显得热闹得很,她走了过去,拾起那青衫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抖开在自己身上比划起来。   他的衣衫可真大啊,若不是她高高举着瞧,那衣摆几乎要层层叠叠落在地上。这毕竟是男人的衣服,需得宽肩修腰才可挑起来。房相英姿,除了人清冷了点,其他地方没得说。   她越想越开始后悔上辈子自己的不开窍,人活一张脸,可在喜欢的人面前,何必故作瞧不上呢。   摇着头叹了口气,她鬼使神差地旋身穿上了房相如的外衫,轻纱薄料披在她肩上,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心动。果然,广袖是太长了,就算收卷一大部分到手腕,可还是交叠着累赘在手臂上,像倒挂的云山似的,从她的双腕垂下。   也不知道房相如用的是什么香,闻着像青莲,却又有些冷冽,总之很好闻。她提着衣摆兜转一圈,开心不已,大概快乐来的就是这么简单。   她占据了他的衣服,就好像暂时占据了这个人,内心有一种膨胀之意,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做了个大大的环手礼,肃着声道,“今日臣来侍奉公主……”   梦里上演的场景此时从她嘴里说出来,居然有一种滑稽之感。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禁哧哧地笑出来声,低头掩嘴,直到笑弯了身。谁想,等再抬起头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偏室门口站着的人,负手而立,满目不解,正皱着眉头瞧她。   漱鸢瞬间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她回头看看敞开的大门,又看了看那人,没看错,确实是房相如。   谁能想到他始终都在屋里,只是一直在拐角的小偏室写奏章,居然不动声色地等了那么久,也不出来说一声。   漱鸢颊边轰然一热,一股子火流从脖颈窜到耳根。方才她那句自言自语,他怕是全都听见了吧!   她愈发慌神起来,一瞬间没了主心骨,低头见自己身上还穿着人家的衣服,简直没有理,更说不清。   “房相……我……”   抬手要说些什么,可脚却不争气地往后退步,眼见房相如慢慢逼近走来,眉间锁着一股阴沉,实在叫人害怕。   她眼神发虚,只顾着想个妥帖的理由,情急之中谁想一脚踩在了那长长的衣摆上,一股力道缠着身子,连衣服带人一同朝后踉跄了过去。   房相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臂弯将她扶稳,她晃了几下,总算站住。   漱鸢觉得简直丢脸极了,头顶上一道低沉的视线压着她没脸抬头。大概房相如把她当做了轻浮放荡之人,以后连管教她都懒得再多言了。   她双手慢慢尴尬地垂了下去,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   房相如垂眼看着他那件对于李漱鸢来说过于宽大的外衫袖子颓然及地,云云散散,一如她丧气的脸。   为臣者除了为君分忧,更要让君免于这种情况的发生。他本想责她几句,可见她满脸的羞愧之色,忽然又觉得于心不忍,她还是太年轻,胡闹惯了的性子,显得偷穿宰相的衣服也变得理所应当。   他点了头,改口问了一句,“公主很冷?”   她不知道他的视线已经在外衫上游走一番,将她看了个明白,此时听见他还心平气和的讲话, 漱鸢心里松了口气,喃答道,“现在不冷了。有劳房相。”   他心照不宣地嗯了声,这种时候就不必再追问什么了,否则彼此都尴尬。公主如今是大姑娘,脸子也薄些。他想起从前的自己总是礼法摆在最前头,有点没人情味。如今她也有了羞愧之心,得过且过,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漱鸢见他没再追究,底气足了几分,眼神一抬,笑着转移起话题,道,“说起来,房相让读的文章,我都一一看了,今日带了写的一篇心得,房相来看看。”   说完,她也不知是走还是逃的,赶紧转身往内室走去。   房相如皱了下眉,似乎还有话要讲,来不及开口,只见她一道浮香倩影已经从眼前飘了过去。 第16章   他的那件外衫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奇异,宽大的衣服罩着那么纤瘦的一个人,挑不起来的袖子垂在地面,她必须反覆扬手将袖子滑到半臂处,这样的场景很是微妙。   房相如喉头一动,望着那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其实只是想教她把外衫脱了还给他,可是这话不好开口。说得不美了,有冒犯贵主的嫌疑;不说,也不知她要穿到几时。难不成,她还真的要这么穿着他的衣服招摇出去,搞得人尽皆知?   漱鸢早已神色恢复如初,毕恭毕敬地把书简摆在房相如面前,“房相瞧瞧吧,我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写出来的。”   天知道这是她昨晚才赶出来的,那题目出的没什么意思,从女则女诫的题目又扯到了忠君。父亲会抽查皇子公主的课业,做少师的总要有些准备的授业成果。   她说得很认真,叫房相如以为她真的是思前想后才写出来的。他见不是时机,只好跟着过去坐下,淡淡嗯了声,说了句好。然后解开束简的带子,平铺开来,提笔正要细看。   “我若是哪里写的不对,还请房相指点………”   她偷眼瞧他,刹那间,只见房相如脸色大变,红一阵白一阵,极其古怪。他双手紧紧握了拳,似乎怒极,眉间忍着好大一股阴沉之气,猛地将笔掷在案子,斥道:“主上!!”   *   城安与康晋公主如今是待出降之身,虽未出降,但也托了亲信宫人弄来几卷嫁妆画偷着看。漱鸢上次去翠微阁拜访两位姐姐的时候,碰巧瞧见这些奇书奇图,大为所惊,吵着也要看,这才悄借回来两卷。   嫁妆画,其实就是避火图。宫外民间的书画铺子里,只要说几句暗语,店主就会心领神会将人领到后头看。   这些画精美巧思,也有些故事性,大都出自本朝不得志的文人手笔,大概是为了赚些租钱在长安度日,谋个生路。   漱鸢被震得脑中发懵,盯着木案上摊开的火辣辣的工笔画默然不语。明明记得那两卷就放在床头暗角,怎么又会被冬鹃误当作她的课业拿了过来。   她烧着熟虾似的脸低头木然看着桌角装死,余光瞥见画上的人栩栩如生,你侬我侬,好在还不是太过分的姿态。   宰相气坏了。大逆不道,简直大逆不道!如今这境地,成何体统?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要把钉在青榻上好好审问一番。   其实她真的是无心之过,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用这样的方式调戏朝臣。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还是要脸子的。   房相如气得抖着手一把将那书简推在旁边,惊怒道,“公主从何得来的这些书?可是身边有不守规矩的宫人唆使?”   前些日子她还想着试探房相如的底线,今日一见他果然是怒了,心里又怂怕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他喜怒不形于色,殊不知越是这样的人,发起火来的时候越吓人。她只觉得案几对面的又阵阵阴风发散过来,若不是他依旧强忍着,恐怕那书简就要被他丢在墙角散了架。   她不说话,房相如目似寒星地瞧她,冷声问道,“公主近日来三番五次不守规矩,臣念在公主年少,一心想着教于主上。可如今看来,公主似乎并不受教。”   漱鸢听在耳朵上,依旧在那坐着装死,发滞的目光垂凝着一言不发,脑袋上顶着房相如的训诫,只觉得脖子快要撑不住了。   她嘴巴咬得紧,无论他说什么都半句不回应,房相如觉得有时候她可真能气死人,嗓子里轻呵一声,低沉着声道,“罢了。公主的私事臣管不了,唯有交给陛下断决。”   漱鸢知道他惯会拿陛下压人,听见了房相如把圣上又抬出来了,她走投无路,低着头几乎真的快悲痛欲绝,一咬牙,终于大声嚎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宫里私藏这种书。现在一想,大概是前些日子去城安和康晋两位姐姐那边弄混的。我冤枉啊。”   房相如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滋味,摇着头叹气,“公主身边的人也太不谨慎了!此等淫巧怪书,出现在宫中已是大忌!先不说城安公主与康晋公主是否是从教习侍女那边提前得来的。贵主还未出降也未订亲,这些东西此时看不得!”   说起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城安与康晋两位公主这个月里紧锣密鼓地抢着选定驸马,但凡了解些情况的人,也知道她们是为了逃避和亲才出此下策。房相如说完看了漱鸢几眼,不禁皱眉,奇怪她为何当日没有找个退路。   “也罢。今日臣就将这污秽之书带出宫去,总之留在宫里是断断不可的……” 他怕再说下去又听见了她的哭腔,于是也没了心情去继续责她,缓言警道,“公主还是谨慎些好,行为不端易招来他人话柄,若是流于市井之中,那就不可收拾了。”   上辈子她那惊为天人的风月往事依旧在脑中挥之不去,街坊百姓对天家秘闻最感兴趣,但凡三人成虎,流言不绝于耳,于她于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   房相如居然有点庆幸做她的少师了,天知道她这个炮仗什么时候炸,就这么在身边盯着她,随时指点纠正,也算及时。这辈子别再让那种事情重蹈覆辙,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蚊子似的应了声,手在案几上悄悄将环佩握出了汗,半晌,她才憋出来一句话,“说起市井之言,房相常去平康坊一带么?”   房相如隐隐约约有些大惊失色,怔了片刻,不可思议道,“公主为何……问得出这种话?”   漱鸢幽怨地打量起他的神色,房相如是文臣,心思也有狡猾的时候,她半怀疑地看着他,又道,“房相如今而立之年了,身边也没有红袖添香,难免夜里孤枕寂寥。若是真去平康坊排解……倒也不必隐瞒。”   房相如太阳穴一跳,沉了脸道,“公主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她故意苦笑,“无稽之谈这话是不是早了些?空穴来风啊。”   房相如今日的课业是上不下去了,漱鸢瞧他把笔一放,正襟危坐道,“臣素来洁身自好,甚少亲自去旁的坊中走动。东西市的采办也是家仆去做,臣何来去平康坊的传闻?”   漱鸢不放心,长叹一声道,“房相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难不成真的是那些北里女子么?窦尚书也是这样?”   房相如听见这话立即惊愕又脸色微热。平康坊地近北门,所以又叫“北里”……   她居然连“北里女子”这等暗语都知道,究竟是看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求评论鸭~ 爱所有路过的小天使~五一假期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放假的时候别忘了我哦^_^   附注:北里女子这个叫法起源唐朝,因为平康坊就在北门附近,这里引用一下~房相是孤家寡人朝廷老干部一个,朝臣往来难免有不检点的事情,然而他只是知道这些事并没有真正的,额…尝试(?)过。所以他其实是…老大不小了,却还是……额(我在说啥 再写下去要被锁了)   另外,古代的避火图画作精美,富有故事性,千奇百怪,工笔写意那叫一个文艺,有的甚至是当朝名家之手笔。纯洁的小朋友千万不要百度去看哦。(我到底在说啥,好像我看过了一样……)   祝小天使五一劳动节假期快乐咯~ 如果喜欢我求收藏我的专栏~ 第17章   他见她似乎信以为真,不禁腹有万语要解释,嘴唇刚开阖一下,终归又觉得这种事情和她说不了太多,只得自嘲一笑,“公主多虑了。臣平日忙得很,没有时间去做’那种事‘……这个问题,公主不要再问了。”   她却颇为可怜地望着他,摇头道,“窦尚书有妻有子,享尽天伦。我记得他比房相不过年长数岁吧?可惜房相孤身一人,其中况味愁闷,大概旁人也不知晓。可旁人不知,我知。房相若是娶了我,’那种事‘也就有了时间,以后平康里那种地方自然也不必去了,免得市井流言误会了房相清名。”   只见房相如听后眉眼神色尽失,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浅笑而娇妩的眼,慢慢抬起手指在空中点着她,也不知是气还是惊,“你……你……公主为何成了如今这样。难不成今日那卷书简也是你故意而为之?三番五次想要轻薄于臣,看臣的笑话?臣记得你从前并非这般…….”   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仿佛哪个都是冒犯主上,漱鸢倒是无所谓,建议性地补充了一句,“轻佻?”   房相如脑子一懵,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噎了一口气,道,“公主自重!”   听听,他比她自己还见不得听见那些词形容她,这不就是爱惜怜惜吗?大概这是怜爱而不自知,怎么就不想承认呢?   说起来,昨日她还梦见他了呢,那样不可说的梦,实在是迤逦万千,若是房相如知道了,怕是今日要气绝。   漱鸢微微一笑,揽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悠然和他一对视,道,“我去叫内侍来替房相洗洗脸吧。房相这般红着脸出去,叫旁人误会了可就不好了。”   房相如忽而也站了起来,疾步走了过去说不必,大有落荒而逃的架势,“不劳公主费心了!臣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这就要回中书省了。今日就到这,以后弘文馆的事再看时间。”   除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也没别的办法。要说对她这人多多在意几分,不假;可这婚嫁之事真是滑稽,前不久圣上才有意将她赐给义子宋洵啊,压根都不是一个辈份的人……   他来不及细说,匆匆从她身边掠过,夺门而出,这蹩脚的藉口大概也被她瞧出来,指不定心里又在笑他。这弘文馆真是虎狼之地,下次断断不可来了!   “等等!” 漱鸢忽然柔柔叫了声,依站在门槛那看他,“你等等。”   她见他在阳光下停了步子转身回望,她微微浅笑,于是慢慢走向他,一面走,一面褪去身上那件青色外衫……   “你忘了你的衣服。”她立在春光里显得有一种脆弱的美,长睫抬起瞧他,没了方才的恣睢之气。   “多谢。”他接过来,也不看她。   漱鸢忽然改了语调,问他了一句,“是不是不打仗了?”   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房相如皱了下眉,警惕地打量一眼,也不见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仗?他似乎听不懂她的话了。   漱鸢看着他说我都知道,“和亲的事情是不是已经确定了?今日听闻一宗室之女亦有娶嫁之事,看来这一阵子长安城要热闹了。”   她的转变之快让房相如看不明白,刚才还是言行无忌,现在又一脸正经地问起来前朝的事情。   他道,“这事情还没定。陛下亦无最后决断。”   这么说就是还是有可能以和亲为策了,她打听了一句,“房相觉得,父亲的意向呢?”   “陛下的心意,臣猜不得。” 他答得滴水不漏,也不多言什么。   说完,房相如见她不讲话了,于是躬身告退。临走前,忽然衣角被轻轻拉住。   “公主还有事?”   “她们都不想去。我也不想去。” 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寻求依靠似的,一手拉扯着他的衣角,一如从前他救她于洛阳之变的时候。   她抬头道,“房相替我进言,或是娶了我,别让我被选上,好吗?”   房相如听得茫然,轻锁眉额,半犹豫地越过肩膀看她一眼,也不知她说这些话是不是悄然布局的另一计谋,还是自始至终都是有目的而为之。   他没有应声,默然朝她微微一环手就转身离去,似乎事情比他以为的更复杂一些。   和聪明人周旋使人疲惫,想从聪明人嘴里撬点消息更难。   与房相如一番对峙之后,她有一种神思用尽的错觉。   话已经告诉他了。她不想去和亲,也不想胡乱找人嫁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叫他娶了她。这些个事情叠在一起,大概要叫他好生思考一番了。   或许他觉得自始至终这都是被她利用了,会有点受伤;又或者,这会激发些他的怜悯之心,情急之下真的会娶了她。   回了宣徽殿,幼蓉冬鹃早就备好了新鲜的桃李等着她,见她无精打采地回来了,时候尚早,上前一面替她更衣一面问道,“公主这样早就回来了?怎么样,昨日公主熬夜写的文章,房相如何说的。”   还说文章呢,她转头看了一眼冬鹃,见她还不知情,于是无奈地又坐下,任由她们拆卸头上的钗饰。   想想看,当时那情形惊险万分,她自己都紧张到不行,此时松懈下来,又有些许困意涌来。   大概是在弘文馆那里因为与宰相抗衡而太过费神,她换回了轻纱薄衣之后往榻上一歪,一眯眼将手臂盖在双眼上,想,还是睡觉好,梦里的房相如殷切的很,比方才那个温柔数倍。与其等着那张冷脸融化,还不如多睡几觉,岂不美哉。   这般想着,她把被子一拉,别过脸又睡了过去。   过了大半个月才知道消息有误。   那订下亲事的“宗室女”不是别人,而是从四品上宗正之女,周英娘。当年她嫁了九兄李睿,一路从皇子妾走到太子妃,最终坐上皇后之位,尊贵至极。 第18章   她上辈子的鸩酒正是登基后的新帝李睿赐下的,若说当初有英娘的推波助澜,也未可知。   毕竟能当上皇后的女子绝不是简单人,若非心头有一狠字,必不能母仪天下。   家宴设在了清辉阁,也算是天家正式见一见这位周英娘,询问些琐事,顺便敲定大婚的日子。   陛下与皇后都在,顺便也叫了她与城安康晋一同凑个热闹,就算是陪着英娘叫她放松些,今日一声九嫂,这亲戚算是定下了。   四月末的天气没那么多凉意了,风一拂过只剩下暖,叫人心头也放下几分戒备。茶点吃尽,宫人小心在旁拨弄香炉,被春风吹得打了个哈欠,大概也是听那些你来我往的家常话犯了困倦。   漱鸢的目光从茶碗移到英娘脸上,见她只是嗫生生地垂头依着九兄坐着,也不敢抬头看人,亦不说话。   很难将这样我见犹怜的柔弱女子同日后那个立在大殿之上与九兄共享天下的人联系到一起。   说是伪装,倒也不像;若是真的,未免也太可怕。   皇上点头对九兄和颜悦色道,“睿儿,自打你今年出去自立门户,你母亲甚是想你,有空还要多多回来看看。”   九王正是少年英气,意气风发的时候,剑眉星目朝上座一抬,道,“儿也想念父亲母亲,请放心,日后儿必带着英娘常走动。”   皇后神色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分外慈爱,道,“也不必日日来,切记办好你父亲交给你的事务,莫耽误正事。”   李睿点头称是。   父慈子孝,盛世之景,漱鸢在坐下瞧着,有时候真觉得他们才是一家。皇子娶妻,帝后亲自相看,这是何等荣幸,其他皇子怕是盼都盼不得。   现在看来,当年九兄继承大统原来是早有预兆的。父亲多子,平日虽大都一视同仁,可私下里到底是关心九兄多一些。   她扶着杯沿叹了口气,从前许多细枝末节她从未放在心上,如果多加留意一些,或许上辈子不至于结局寥落。   城安公主看在眼里,误以为她有孤苦伶仃的滋味,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一句,“听闻父亲为鸢妹妹赐婚,鸢妹妹给推掉了?也不知那位是谁家的郎君,这样没福分?”   众人一听,忽然来了几分八卦的意思,纷纷饶有兴致立起耳朵看向她们这边。   漱鸢心里暗暗苦笑,一股涩味缠绕在舌头,叫她说也说不出来。这种时候她倒真盼望起宋洵快快与上辈子“钟爱”的那位外室女成亲,由此也免了她不少麻烦,譬如眼前这些探寻的目光。   她弯了弯唇,硬着头皮僵笑道,“城安姐姐玩笑话了,那不过是父亲一时兴起。再说了,就连房相都看得出来,我与宋公子脾性不合。”   大概是一群人真把别的话题聊的尽了,一时间对她和宋洵这事情倒生了别样的兴趣。   康晋听漱鸢提起来房相如,不禁侧头一笑,“要我说,鸢妹妹怕的是房相。那样的公婆家,怕是比宫里还闷。房相太过古板严苛,也不爱言笑,想来规矩少不了的。”   她不置可否,任由她们胡乱猜去。要说房相如的确是不苟言笑,又不通情达理,可是按照前阵子的交锋来看,他已变换了几番神色,被她搞得心神不宁。这是不是也算一点进步呢?   本是李睿与英娘的局,这时候都拿她来打趣了。   九兄目光里仿佛明白什么似的,瞧着这个妹妹微微一笑,磁着嗓音调侃道,“依我看,是鸢妹妹了有了旁的心上人了吧。”   “诶,是谁是谁?”   漱鸢却吓了一跳,顾不上回应正拉着盘问的城安康晋,下意识地回望向九兄,他悠然牵唇一笑,颇有尽在掌握之意。   “我哪有什么心上人……” 她故作不知,尽力让自己笑的自然,“九兄惯会说笑,竟拿我取乐。父亲可还在呢,我得向他讨个公道。”   李睿开怀一笑,大有不依不饶意思,“也不知鸢妹妹这个脾性,往后得什么样的驸马才能管得住。若是真如房相那样严苛一点,也无妨,算叫父亲省心了。说起公道,去年冬末听闻有人碰坏了你的玉枕,惹得你大动肝火,我听了都畏惧几分啊。”   殿上,这兄妹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针锋相对,言语之间都在戳对方的脊梁骨似的。二人却还是笑着,仿佛在拉家常,旁人见了只当作他二人是斗嘴,一言一句倒给这高处不胜寒的天家增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漱鸢踞坐在软垫上,听李睿说起游仙枕,忽然记起来曾对英娘当众责难的事情,赶紧拚命扬着嘴虚应起来,“九兄哪里话,畏惧这个词,也太夸张了。你这样传出去,以后我是嫁不成人了,到时候还要靠九兄九嫂养着。”   众人皆抚掌大笑,就连元珞内侍也在一旁抬袖抿唇。公主天真无邪,惯会讨陛下欢心,哪怕是理亏些,只要无理取闹起来,旁人也没个办法。   李睿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追击,案几之下却悄然握了英娘的手,仿佛示以安慰。   她全数看在眼里,心里可惜怎么不早重生几个月。若是回到去年冬末那阵子,莫说英娘不小心将她的游仙枕摔掉了一角,哪怕是整个都摔碎了,她也绝不斥责半分。   从前她的确有些恃宠生娇,大概这事情做得有些过火。当时英娘初次进宫,行举言谈唯唯诺诺,一群女眷聚在宣徽殿里,也不知怎么偏巧她碰掉了游仙枕,脆响一声,将那祥云底座磕掉了一角,玉屑撒了一地。   眼见英娘细长的眉眼红了一圈,在众人的围观之中,自己好生将她责了一顿,临了还不忘说一句,“不过是从四上的女儿,置办天家宗室的籍典名录,笔杆写得腻了,也想攀上个贵胄。”   漱鸢皱眉,丝丝地倒抽口气,大概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九兄知道了他心爱之人被这样责怪过,来日登了帝位,自然要逮了机会再踩踏回去。   这手足相峙的劲头,还真是李家的风格。她虚瞧了李睿一眼,谁能知道这个未来的皇帝如此小心眼呢。   宴毕,光景过了大半日,皇后嘱咐了几句便要回去小憩了。有人躬身走入殿内来报,说三省长官皆在外头求见陛下,说有要事相商。   “房相如,窦楦和崔白旭三个人都来了?”陛下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骨,“真是叫寡人不得休息。” 说完,一指李睿,叫他留下一同跟着听听。   漱鸢跟着起身笑得真诚,看向正为难踌躇的李睿,道,“九兄随父亲坐着吧,我送英娘出宫,一路还可说说话。下次再见,不知何日了。” 第19章   李睿一听也别无他法,临前瞪了她一眼,警惕道,“她可是你九嫂,莫再胡闹。”   她嘻嘻地虚笑着答应,不过是想藉机会缓解一下关系。未来的帝后依旧是这两个人,虽然回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依然有几分忿恨,可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是先按兵不动,待到搞清楚来龙去脉后,再走下一步。   领着英娘跨出门槛的时候,碰巧撞上房相如他们入殿。三省长官踩着家宴的时间在这等候,看来是什么大事。   她颔首微笑,回应这三位的长揖一礼,曼声道,“三卿为国事奔波辛苦了。春末燥气初生,方才父亲叫元公公备了凉茶,三位可饮用消减几分。”   窦尚书与崔侍中抱袖再三感谢恩典,而她却看向二人身后的房相如,半藏在后头也不说话,作壁上观的模样,分明是心虚。脸上浮起一层笑,唤道,“房相近日很忙吧?弘文馆的课业也停了一阵子,何时恢复呀?”   房相如被点了名,悻悻走出来虚了一礼,道,“公主恕罪。授业的事情来日方长,臣也得了陛下的允,说过阵子再继续。公主稍安勿躁。”   他抬起头,瞧她像瞧洪水猛兽似的,生怕她当着那二位的面口出狂言,尤甚是窦楦这个大嘴巴,若传了出去,叫他日后如何在百官面前自处。   统领群臣的堂堂中书令沦为公主调戏的对象,多么可悲啊!   房相如回想起那日的不堪,胸口里一个劲地怄气,好好的书不带着,偏偏碰巧塞了一卷避火图进弘文馆。李漱鸢贼心不改,他岌岌可危。   漱鸢却咯咯笑着说无妨,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嗳声道,“也好。都听房相安排。上次与房相商榷的那件事,还望房相多多筹谋。再耽搁下去……”   她不说话了,后头那半句她和房相如都懂。和聪明人过招有时候也挺省心的,三两句之间彼此都心知肚明。说是威胁也好,说是求助也好,总之话一出口,便都知道几斤几两。   房相如沉了脸鞠袖,嘴上答应着知道了,别过脸也不看她,颇有几分打算坚持独善其身的意思……   漱鸢,漱鸢。   漱石枕流,鸢飞鱼跃。多好的名字。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尚且于微时,大有向往避世隐居之志。记忆中的母亲是个美人,从前的府邸的老人见了她总爱说上一句,“公主肖母。”   大概权力的火焰深深扎根于这个家族,亲族算计,兄弟相残似乎总在上演。所以哪有什么隐居青山,不过是蛰伏待发的幌子。她不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不是也被刻上了这样的烙印,只是还未得机会显现。   鸢字,凶鸟也。英娘冬末的时候在宣徽殿受了惊,此时走在她身边依旧眼神惶惶,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再度惹恼了公主。   甬道绵延笔直又宽阔,越往南走越是宏丽,廊庑曲折相接,景致辽远,她在这走了多年,对这样的恢宏早已习惯。见身侧的英娘垂首跟随,像个胆小柔弱的兔子似的,大气也不敢出。   谁能想到,这样头也不敢抬的英娘,以后会成为大明宫的女主人?   她摇头笑起命运弄人,道,“上次的事,是我对九嫂不住了。九嫂切勿放在心上。” 回想起来也的确理亏,当时一众女眷都在,她当众叫英娘失了脸面,也是太咄咄逼人。   英娘连连说不敢,“弄坏了公主的宝物……本来就是臣女的错。公主不生气就好……”   她瞥过眼神瞧,英娘说话的时候蹙眉如愁月,点点胭脂于上唇如花瓣,闭月羞花的,真是个和顺的美人。上辈子,她出宫住在公主府的日子里,听闻英娘做了皇后之后,甚至时不时伴驾思政殿的书房,陪新帝彻夜处理政务。   哪位皇后有这般摄政似的伴驾呢?这副娇弱模样,怕真的是一副皮囊而已?   到了丹凤门,她立在高耸的宫门下相送,英娘受宠若惊,三番道谢,才转身要走。她不经意地抬头目送背影,忽然眼前一阵刺痛,只见英娘白皙的脖颈后,有一粒红豆般大小的痣,明晃晃的宛如赤色珍珠似的。   她瞬间失笑,立即喊道:“站住!”   英娘转身过来,脸色惨白,惊恐万分道,“公主……”   她驻足略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向她,强挤出几分笑意,转而温声道,“竟不知九嫂这般标志风情,脖颈的痣好生风雅啊。”   宋洵当年里外串通的那个外室女,竟是周英娘?如此一来,九兄这头上可是……   她几乎笑得寒意顿生,叫英娘看了连连退步,瑟瑟道,“公主……何意?”   漱鸢一把按住她柔软的肩膀扳转过去,打趣道,“九嫂这红痣生得极妙,我瞧了都觉得有几分意思。难怪九兄这样的人都痴情于你,想来追求九嫂的人不少吧?”   瞧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兜兜转转的寻找,不想此人就在身边。难不成她做了皇后之后,依然和宋洵拉扯着?   英娘着实一头雾水了,颤着声回道,“公主谬赞了。那个红痣……其实是用丹蔻点上去的,仿作梅花妆的灵感。”   “这是画上去的?” 漱鸢眨了眨眼,抬手朝她脖子上一抹,果然指尖有浅浅的红印。   英娘见公主脸色转温了,也渐渐敢说话了起来,“回公主。的确是画上去的。寿阳公主有梅落于额间成就了梅花状,如今长安城女子盛行在脖颈画红痣,臣女不过想学其一二,让公主笑话了。”   她听了之后满目失望,方才的澎湃心情瞬间风平浪静下来。看来是真的误会了,英娘同宋洵没什么关系,那个外室女仍旧不知所踪。、   送走周英娘后,她往回走,记起当年是幼蓉告诉她那个外室女的脖颈后有一粒红痣的,难不成,是她看错了么? 第20章   若说起几分道理,这辈子她与宋洵并非夫妻,追责于上辈子的事情,似乎变得有些不讲理。如果此生宋洵真的与外室女结为连理,那称不得什么“外室”了。她的那份恩怨,又如何了结呢?   细想起来又生出几分恐惧,如果命运的安排是他们总要害她一次,那这辈子这些人又在何时哪处等着她?   站在巍峨的宫城之下,她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长,有几分寥落孤单的意思。她思前想后,茫然中没有一点头绪,愁得不自觉地长长叹了口气。歪头,眯眼,最后连路都懒得走了。   内侍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经过,提着雕花木盒匆匆朝她行礼后直往北去,她正了色心中怪哉起来,叫住队伍末尾的一小内侍,“何事匆忙?”   “三省六部的常参官都来了,陛下与群臣相议要事,特令准备茶点于思政殿内书房。” 他躬了身,“公主,咱家先去了。”   漱鸢愣了一下,听出来这必然是极其要紧事才会这般阵仗大,连饭食都一并送去了,看来会相谈甚久。抬手放了人,她一路穿过甬道,从小路绕了个弯,又拐向思政殿的方向。驻足殿外片刻,小心翼翼地朝深处扒了个头,隐约听见有人正高谈阔论。   听声音是长孙新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一声气势汹汹喊到“万万不可”,大概是窦尚书又在当众反驳了。   “公主,”元公公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拖着拂尘,细声道,“公主要见大家么,真不巧,众臣都在里头议事呢,要不等等再来。”   自然听出这是元珞担心她偷听政事,所以出来劝她先回去。她道,“元公公,近日究竟有何要事,总见父亲愁眉不展。想为其分忧,但不知有何办法?”   元珞意味深长笑了笑,“公主最能体恤圣心,大家也最喜欢公主。只要大家见到公主,自然无忧。”   御前的内侍圆滑得很,绕过不该回答的问题之后,又拍了几句马屁,实在是无懈可击。漱鸢沉了下嘴角,见多问无益于是回身要走。   忽然,有人拂袖而出,携风带雨似的跨步走了出来,瞧见了门口的漱鸢先是一愣,随后扬起眉头,“永阳公主怎么在这?”   晋国公长孙新亭,说起来辈份她还得喊他一声舅舅。不过这个舅舅和她其实没什么关系,长孙新亭是皇后的亲弟,当年也是打天下的重臣,如今位列三公,可算是光耀之极。   说起来,她总有点怕这个人。她几乎没和他说过什么话,可是对他的铁腕手段有所耳闻。他与房相如在朝堂上几乎是两个派别,同一件事意见相左的时候更多,由此引发党派之争也不在少数。明争暗斗,私底下大概关系也好不到哪里。   “国公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堆起一层笑,虚着声道,“我在这等陛下呢。”   长孙新亭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面无表情道,“永阳公主如今有十六了?”   “虚岁十七。” 她回了一句。却见长孙新亭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便走了。看来是屋里有人叫他不痛快了,这才提前离席。不过方才那问题没头没脑的,倒是奇怪。   不等她离去,只见内室的重幔下又走出来一人,待到他提袍急急踏出门槛,她才确认是谁,赶紧上前小声喊了一句。   房相如止步侧首,见一袭倩影正躲在门口石麒麟的后头蚊子似的叫他,漱鸢脸上挂着几分猫儿的笑容,道,“房相怎么也这么快就出来了。”   今天大概不宜论事,眼见两位重臣皆紧绷着脸走出来,大有不快之色,可想而知屋里是该怎样吵翻了的。她知趣地乖了下来,睁大眼睛好心问道,“房相不高兴了啊?”   房相如轻拧眉头看她一眼,又往南边侧首望了下,回看她道,“方才是晋国公同公主说话?”   “长孙新亭?是啊。”   “他和你说什么了?” 房相如眉头皱得更紧,声音却还是远淡如轻烟似的。   天色晦暗,连人影都变得有些柔和暧色。   她心头有阵阵脱兔跳过,难得见他这样紧张问话,于是积极地将方才听见瞧见的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交代道,“就答了一句虚岁十七。”   房相如一言不发,握紧了下负在身后的手,沉了片刻,才道,“此地不是公主该呆的地方。赶紧回去吧。” 说完,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身,微昂下颚提醒道,“以后晋国公若问公主什么事情,切记谨慎回答。”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 她盈盈一声朝他背影喊道,只见他慢慢顿住脚,也没回头,仿佛是在犹豫。   这个问题对房相如来说比朝堂上的那些更棘手,果然情情爱爱的事情是令人头疼的,而她也意外地有些难缠,是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样喜欢捉弄人?   他嘴唇喏动了几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然而最后还是令她失望地离去了,两袖萧萧地甩在身后,越走越快。   漱鸢撅下嘴,脚尖踢飞一粒小石子,跳着滚了好远,怎么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她叹口气抬头望向天,夕霞万里,长空流云,明明是个好天气,可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势。她那时候的确是不知道,过不了多久,的确有一件大事要发生。   边关和突厥的仗的确先不打了。   合宫上下都传开了,不日将有西来的使臣抵达中原,觐见大华天子,以示友善。   这事让不少公主贵女都悬起来一口气,和亲的事情还未板上钉钉,到底是战是和,条件又是什么,一切都未可知。   六部分外的忙,礼部那头张罗起外臣觐见大典的事宜,一个劲头的往户部跑,次次都讨要银子。户部张嘴虚应着说过些时日就给,可每次都是暂时没钱,叫他们办大典的事情能省则省。   “陛下曾言休养生息是首位,这才年初,钱要的如流水就为了接待突厥人?今年的那些灾情还救不救了?” 户部尚书客套地打发了几句,一抬手就将人请了出去,“劳烦再去重新筛算,这个数目真的不好批。”   其实窦楦早就指示过户部的人,叫他们银子暂且按压在库里,不要轻易拨给大典那事情,以免生了变故。   说白了,他这是要留着应对突如其来的战争。 第21章   对突厥来朝觐见这事情,他和房相如都警惕几分,毕竟突厥反悔也不是第一次的事情了。圣意难猜,只能做两手准备,莫要等到战鼓敲响,才发现银子都给了白眼狼。   远客要来,必然得备礼迎接;不过这远客如狼,还得另留一手应对。   大典的事情房相如不再参与,由晋国公长孙新亭一手操办,大有与突厥结永世之好的派头。而房相如则是背后的那个人,和为表,战为内,如果和不成,战的事情总要有人规划筹谋。   一连几日他留在中书省,彻夜翻看古籍图志,斟酌起中原的将士如何适应突厥的气候水文和地理环境,好在未来最短的时间内摆平战事——如果真的有。   书灯明明灭灭起来,中书省里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几位文散官整理好手底下的事务后,朝房相如案几那头拜了又拜,也依次回家去了。   宰相鞠躬尽瘁,为了朝政基业连媳妇都不娶,这样的高风亮节不是常人都能有的。   下头的人凑在一起,点着头给房相竖起大拇指,纷纷称赞佩服,可心里无不悄然叹息:再这样下去,怕是房相要无后了。   对这些闲谈,房相如丝毫不知情,也没注意到就连在中书省守夜的内侍瞧他的时候,眼里都有几分莫名的可惜。   “房相,临夜禁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要下宫钥,您今日还是…….”入了深春,天渐渐长了,内侍入内室瞧了眼滴漏,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鞠着袖子进来问道。   房相如看得正入神,只是嗯了声,抬了下眼皮道,“劳烦高公公了。”   高内侍添了灯烛,可心里还是不忍心,小心翼翼地端了热茶汤到案几上,劝道,“房相怎能不注意身体?咱家眼见只有房相日夜操劳,身边也没个人照顾,连饭食也随意,实在是不好。咱家也有些人脉,都是规矩懂事的姑娘,留在府上也算有个热乎饭菜不是?”   想往宰相府里塞人的可不止他一个,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想巴结,有的是想打探消息。不过高内侍这是真心看不下去,房相连个充房的侍妾都无,平日都如何过得啊?   房相如举著书简不露声色地紧了下眉头,没作声,然后静静地提笔在纸上补了几个字,全当没听见。高公公见碰了壁,只得悻悻退出,也不敢多言,自己站到外头去守着了。   人一走,总算都清净了。   房相如的思绪这才慢慢拢了起来,从思政殿书房那次群臣议会到这几日朝堂中的各种言论,再到上次长孙新亭与李漱鸢的几言几语。   一想到她那个人,神思总是不知不觉地觉得有些虚浮起来。   晋国公问她的那个问题,倒是点醒他了。是啊,她都十七了。回想起来从前,那个在洛阳府邸独自依傍着花枝子看鸟雀的小女孩,也到了该婚嫁的年岁了。   说起来他还是有些可怜她,一个孩子早年失母,从前也不得什么关照。依稀记得她母亲叫做令睿姬……   不知什么时候,高公公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躬身穿过重重幔帐,站在那不动,显然是在偷窥。   房相如早就瞧见个黑影,不由得无奈起来,朝那头淡道,“公公方才的好意房某心领了。至于那事情,如果真的有必要,到时候定再找公公劳烦。”   夜深将所有声响都吞并,宽广空荡的内室里只有一点盈盈火光跳跃缠绕着,叫那黑暗处的地方显得更加幽深而晦涩难辨。   总有街坊传说,夜里的大明宫是头上古的猛兽,在没有月出的晚上出来吃人。不过是吓唬小儿的故事,他从来都未信过。   房相如一个人坐在案边抬眼看向重叠的幔帐,只见有颀长的影子倒映在上头,却不是宦官衣冠。   “高公公?” 他凝气迟疑地探身看向那头,忽有我心惶惶之感,声音在寂静深远的内室传荡出了不大的回音,好像一滴水打在墨迹上晕开的浅淡的灰。   幔帐后头的人没应答他的话,静了片刻,才细声道,“什么事?”   黑影一动,有袅娜的身姿从帘子后头钻了出来,不是李漱鸢还是谁?   她挑着幔帐探头,微微一笑,然后迎着澄黄的烛光走来,满脸纯真地看向目瞪口呆的房相如,道,“房相要劳烦高公公何事?这般神秘。”   房相如一瞬间惊变,搁置下笔仰头看向她,不可置信地眨眨干涩的眼,道,“公主怎么来这里了?”   深更半夜,她穿着一身春衫纱袍孤身至此,怕不是要做什么事?   大概是对她真的有些特别,只要周边有她的存在,自己本能就有所感应,或警觉或觉得不对劲。也不知是自己太过紧张,还是实在摆脱不了上辈子的心病。   房相如朝她身后探了下脖子,见没旁人跟来,更是大为警惕,“公主一个人?”   她抬袖掩唇,心笑房相如这方面真是意外的简单。一个人又如何,一群人又如何?到底她终归要找的是他这个人。   每次自己突如其来地出现,他总是这般吃惊,大概一次次发生的事情真的叫他出乎意料。今夜忽然来此,他怕是真以为要干什么。   若是她真的什么都不顾,就此赖上他,怕还真能成事。   “睡不着,出来走走,见中书省里头还有光亮,于是过来看看房相。难道房相希望还有别人在?” 她拂袖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对面,仿佛要和他秉烛夜游彻夜长谈的架势。   房相如倒吸一口气,扶着木案沉痛道,“这里可不是内廷,若是外人见公主独身来此,恐怕有损公主洁誉!三人成虎,若是真的有了误会,到时候如何收场?”   她牵唇一笑,房相如藉着烛光才看清她今夜花了淡淡的妆容,额头有浅色的花印,唇上也是染了若有似无的胭脂。他把书简也放下了,准备全力应对她的到来。   出来走走?呵,从没听过夜里出来散步还要化妆的,他现下怕是危险了。   果然,她听了那些话也不当回事,意味深长地道,“我倒是希望旁人误会。”   房相如脑子一轰,视线落在她充满风情的眼里,寒心道,“臣为陛下为王朝呕心沥血,平日对公主也是礼让三分。公主怎么能这样待臣?”   她嗤嗤笑了一声,摇着白梨扇认真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不行吗?”   这话不是第一次听了,他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适应了她这样毫无遮掩的表白,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有滴漏的水声滴答滴答地敲击在铜板上,他这才想起来另外一个问题,“公主怎么进来的?” 第22章   按理说这个时辰了,内禁官也好守夜的内侍也好,都应该瞧见她了吧?这般不顾自己的跑来,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一点顾忌都无?   漱鸢倒是不紧张,道,“高公公那头我早就打点好了。再说了,出入宫禁的自由是父亲给我的特许,若是真的传了出去也不好说什么。而且,我也只是来说说话,房相你还身兼少师的头衔呢,我说做学问来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语的事情不必担心。”   所以说白了她还是偷摸来的,并且打算被发现了也要理不直气也壮的拿出陛下的特许来当挡箭牌。   可陛下的特许能用到几时?有时候觉得她聪明刁钻,叫他防不胜防;可有时候又太过纯致,总是把别人想得太简单。   “你觉得那些突厥来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归正传,又来他这打听点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没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谁都别去和亲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为自己筹谋几分。就说吧,如果他直截了当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于水火,也是了却她的心愿。   可惜,他这样的不开窍,或者是不愿意开窍。到底在坚守什么,真是搞不懂。难不成还在在意上次父亲戏言将她许配给他义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顺的几句话,也能这样当回事吗?   大概老树开花还只是个愿景。   绛色的幔帐被穿堂的晚风吹得饱满又落下,起起伏伏,开开合合,一点书灯似浮光跃金,在纱帐后头摇曳。不是春宵红帐,却有点风光旖旎。   这帷幔是邬纱所制,轻如蝉翼,飘飘然如弱柳扶风,若隐若现,甚是暧昧。与突厥的贸易单子中,此纱最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只是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来,除了想要邬纱,还想要什么?   房相如不好说得太过直白,也不便多言,回应道,“自古外臣入朝觐见,多为求和。和,就要有贸易,要开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来,以谋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饭过日子乃芸芸众生的常态。为了边关稳定,为了两国太平,臣相信此行多为善行,求和为上。”   漱鸢惆怅地说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种错觉,心里头不安定。”说完,她把手放在乌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如雪腻,道,“整个大明宫里,只有房相才叫我安心。”   她这是叫他握着她的手么?房相如将眼睛从她手上挪开,皱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漱鸢长长嗯了声,仰头看向天顶慢慢道,“我记得……好像前朝有位贵主远赴突厥,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没过多久,高祖皇帝就领兵直取长安了。安外却内乱,得不偿失啊。明明是贵主,流落玉门关外,整日黄沙漫漫,真是不易……”   房相如听完她没头没脑地一通谈古论今后,没做声。其实他倒是觉得,李漱鸢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亲早逝,当时旧府邸里子嗣又盛,还是豫王的陛下当年忙于军务大事,顾不上那么多,所以她这孩子生得比别人都要瘦小些,金钏玉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看得几乎快要脱落下来。也不知是疏于照顾,还是本身就营养不良,单薄的头发梳成两个犄角,阳光底下还泛着点棕黄。   他当时旁走于院落西侧的绣线菊丛,春风纷飞的时候,花瓣洋洋洒洒有一阵米粉似的皑皑香气。   他那时候还是府邸年轻的幕僚,如往常一样正欲前往豫王的书房谈事,凑巧侧头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见了她。一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摆弄一把九连环,安静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认真。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像个瘦猴似的。大概是因为瘦,所以脑袋显得很大,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规矩的工笔图。说丑也不是丑……看了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他还想着是不是叫后厨的妈子拿点烤饼接济给她,怪可怜的。要不是后来才知道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还以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洛阳之变的时候她也就十三四岁吧,正是脆弱的年纪,那么锋利的一支冷箭直接伤了她的肩,血顺着衣服就透了过来,夜里给她换药的时候,她眉头紧皱也不叫声,后来才看见她手心都掐红了。   房相如下意识地怔看过去,那道伤疤还留在她身上,细纱薄透,就算穿几层也能看见皮肤上的痣,何况那一个烙印似的痕迹,他不忍看了,移开视线道,“公主怜惜前朝贵主,实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断不会重蹈覆辙的。请公主安心。”   她颓然下来,有点不耐烦,拂袖碰掉了他的书简,道,“安心,安心。你瞧这宫里谁安心,城安康晋两位姐姐先后选定驸马不说,连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房相,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都在躲避什么吗?”   房相如皱了下眉心,然后耐着性子把她扔飞的书简又捡起来放回案几上,沉声道,“臣说过,会保公主无恙的。只要公主听臣的话,不要多生事端,这事情就会过去。难道,你不相信臣?”   漱鸢马上说当然相信了,隔着木案探过身子道,“凡事有万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还能怎样?敢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叫陛下收回吗?” 她坐了回去,两手把腮帮子一托,玉润的脸像个委屈的小猫,低声道,“我是冲动了。居然朝着少师发火,实在是不敬。可也是心里着实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选定我,我也许就认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报国。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见不到你,我就难过得要死。”   她像个孩子似的无赖,嘴里什么话都敢说。好在这个时辰里守夜的高内侍也已经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宫里流言四起。   最后一句叫房相如听得脑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碍于身份,那手只能不争气地按在案几上,压着几分严苛的语气,盯着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也该有些分寸。臣年纪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辈子的少师,路还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话,休要再提。”   什么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么资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给他的木桃木李,没一个扔准砸晕这个人的,她也是有脸面的,温柔可人,娇纵威逼,投其所好,哪个都试过了,哪个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没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纪大为由说事情,怎么,接下来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闹三告老了吗?   漱鸢隐隐约约含着薄怒,仰首问道,“年纪大还未娶亲,你是断袖吗?喜欢窦楦?”   房相如差点被呛岔气,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绝,“谬论。”   漱鸢松了口气,继续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嫌我不好看吗?还是真的喜欢着什么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干脆的说讨厌我?”   房相如在烛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发火的样子添了几分艳丽,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更显得眉浓目秀,珠圆玉润。她当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见时候的那个瘦猴了。   他无言以对,不知怎么解释。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多好,衣食无忧,岁月静好。嫁给他,她就真的那么渴求吗?朝堂风云紧系在他的周身,她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生起伏都要依着他走,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幸身陷魏阙,那她也会被连坐难逃。   到时候的罪名,可就不简单了。他得幸重生回来,可不是要她又陷入另一个不幸的。   她目光如火如炬,直白地看着他。年轻人啊,热情和心事都写在脸上映在眼里,半点没有遮掩,房相如凝视她,哑了片刻,仿佛思考了一阵,忽然反问道,“公主总说喜欢臣,也不知喜欢什么?”   她居然看见他淡淡笑了一下,颇有些看透的意思。   漱鸢怔了片刻,被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问得发懵。眼神飘向房梁,也不知是为了掩盖脸红还是思考,一时间支吾了起来。   房相如见状了然,手抚上茶杯,抬眉继续提醒道,“是喜欢臣的脸?还是喜欢看臣被捉弄?或者只是觉得好玩?”   她道,“喜欢房相是个好人,是个忠臣。”   他当然是好人。上辈子的最后他红衣长衫,手捧卷宗跪在大殿上为她寻求清白,除了他谁还会替她进言。他风光霁月,垂绅正芴,当然是好人,而且还是对她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脸,他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她都喜欢,这还不简单吗?   房相如听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还带了点轻嘲的意思,叫人摸不清状况,“我是第一次听人说臣是忠臣的。”   她大惊,讶异地睁大眼问,“难道你是奸人?”   他呵了声,“世界上哪里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公主太单纯了。”他说着直了直身,坐高比她要高了大半,几乎是居高垂眼地看向她,道,“当年臣就和陛下说过,臣不想做忠臣,只想做良臣。所以,臣的朝堂路上,总要有人牺牲。为陛下,为王朝,铺就残忍的帝王之路。公主以为,臣今日的红衫朝服上,就没有染过鲜血么?”   他见她听得梦怔了似的,继续缓缓道,“娶妻生子,从来不是我的人生兴趣。女人,非我所欲;孩子,我嫌烦扰。孤身一人,倒是叫人头脑清净。”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道,“不必拿臣和窦尚书比。窦尚书乃六部之首,游走关系莫不需人情;臣不一样,拖家带口,倒是累赘。”   漱鸢依旧不甘心,问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怕绝子绝孙吗?”   他差点忘了无后为大这句话,低头细想了一阵,道,“臣在家排行为六,前面的三位兄长,皆已有子嗣,算是对先灵祖辈有了交代。至于臣,如果真的有需要,大可收养一个,也算是善事。”   房相如见她沉默了,侃侃而谈起来,“臣说了,会保公主平安。大典在即,宫里也算热闹一回。臣有两个法子,要么那几日公主称病,不要出现在宣徽殿外的任何地方。外臣不得入内廷,就算真的钦点和亲,也不会选一位病恹恹的公主。另外一个法子,”他似是微微叹口气,“如果这几日公主有意选驸马都尉,也可以效仿城阳康晋公主,即日就办。”   听着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可都是实际解决问题的。她的烦恼忧愁和需求,他可是真心为她考虑再三的。   漱鸢听后却冷冷一笑,方才的娇媚天真尽失,眼底有难以分辨的情绪,“宋洵呢?近来如何?房相不考虑给他谋个职务?”   她问的突然,叫他措手不及。刚刚还是要无理取闹的性子,现在忽然又转移话题。房相如一时间凝滞住,然后才道,“宋洵也快到了入仕途的年岁,我打算让他从头做起,切勿乱了规矩。”   很意外地,她没再多言半句,也没有如猜测般地痴痴继续纠缠上来,只是面容冷冷,起身要走。   书灯燃得快尽了,高内侍也没来添灯火,她轻纱一拂,偏巧不小心把最后一点光亮扑灭了。   噗呲一声,晦涩的火光忽然哑然,万籁俱寂,宫阙沉默。   空荡荡的屋子变得漆黑一片,依稀可见月光顺着直棂窗钻进来,勾勒出粗圆的红木柱的影子。   她立在那刚走几步,低呼了一声——,身影像是被衣裙绊住了脚。   房相如连忙起身,藉着银光冷月走过去,道,“公主小心路。” 说着,赶紧伸进袖子翻找火镰子,想把那不合时宜灭掉的烛灯再次点燃。   忽然衣袖被扯了几下,只听公主柔声道,“中省殿内的路我不熟悉,房相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好吗?”   他下意识地左右微微调整视线,企图藉着月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失望地发现除了能见到她起伏秀美的侧颜,半点情绪都捕捉不到,叫他难以分辨。   他立在那,人影萧然,道,“这样吧,臣去叫高公公。公主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别!”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呼道,“我怕黑。都说晚上的宫殿是远古的沉睡的兽,会出来吃人的。”   他回过半身,温声劝言道,“那都是吓唬孩童的。难道公主也信吗?”   话落,她执着地不松手,或者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漱鸢想,黑灯瞎火,如果此时扑过去,他会怎样?不过还是算了。   这也算是身陷囹圄了。公主不走,宰相自然不敢先走。公主不许他走,他亦是不敢走。   僵持着不是办法,总要有人打破,总不能这样立在这里等天亮吧。   漱鸢看他没反应,悄悄地一点点顺着袖子摸上了他的手。她和他的手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布料虽然不如纱薄,可还是能感到他的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手指。   他一惊,轻轻抬手要挣扎开,可惜已经来不及。她的手不大,缠着他的手指像藤蔓似的,按住道,“从前在洛阳之变的时候,你不是也拉过我的手吗?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可以吗?”   她想,就这一次吧,不然他还要怎样?心不给她,人也不给她,拉拉手总可以吧? 第23章   一瞬间,有热气自他左手顺着手臂往心头翻滚如气涌,只觉得胸腔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快要按捺不住似的往外跑。   公主的手不大却柔软,指节细长,掌心微凉,如玉如雪,就那么攥着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非要他领着。她不是孩子了,这样怎么行。可是眼下没办法,她嘴上喊着怕黑,又不许他去叫人,生生地为难他。   方才的气定神闲全部被打乱,房相如被她拉着手,朝门外望过去,大殿幽深,约莫半百步的路,院落里的月季在月光凛凛下分外多情的模样。   宰相默然良久,虚含着她的手,却不自知自己掌心先渗出了薄汗,他硬着头皮抬袖引路,认命似的压声道,“也罢。请公主跟紧了臣的步子。前头案几多,勿绊了足。”   她说好。然后故意站着不动,叫他起步先走,这样一看,便是他一股力道牵着她往前走了。   多熟悉的场景,他也是这样拉着她,从那场变乱中跑了出来,又一路护着从洛阳到长安。这些事情,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跟着他的步子,一步步踩在他踩过的地方,月光如水,她觉得好像走在湖面或云端似的,心头有紧张也有激动,虽然她握他的手更紧,可是还能感到他微微笼起来的五指,真是叫人心安。   有时候人就是贪婪,即使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他,也霸道地希望在他心里要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唯一的特别存在。   只要是特别的,就好。况且他一辈子都不娶,她最后一刻也是有机会的。   她想了很多,跟在他身后几乎快虚贴上,淡淡问道,“房相认为我应找什么样的呢?”   “嗯?” 房相如的思绪正鸦飞雀乱着,握着她的手生生愣住,宰相难得走神了,复问,“公主是……何意?”   她怅然了,自言自语起来,“选喜欢的人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怎么也要选个顺眼的吧?性情也要正直美好,文官还是武官呢?要我说还是文官好,至少和你还像点。”   选驸马,被她说得像买菘菜似的……也是,朝中百官的儿子任她拿捏择选,何必执着于他呢。   房相如抬起另一只手朝旁边指了指,道,“这里是宁侍郎的位置,他家的长子比你年长个四五岁,如今做国子司业。我见过的,年少有为,模样也清俊。以后大可再加封个通议大夫,也有台面。”   通议大夫是个四品文散官的加封,其实就是个虚衔,再并驸马都尉,已经算光耀门楣了,不过这些在她眼里怕是算不得什么“台面”。可是过日子需要“台面”吗?人好脾佳,能容得下她的性子,就足够了。等到日子一长,年少夫妻相伴久了,她大概也就忘了和他的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了。   “是吗?如果是房相举荐,也不是不可以。”她微微一笑,月下盈盈动人,“我认命就是了。”   房相如喉头微热,窒了片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李漱鸢勇气可嘉,他真心佩服。他坚信,南墙撞得多了她自然就会清醒,虽然“认命”这两字听得叫人心碎,可是,这不就是他求的吗?   “公主也不必这般心灰意冷。其实对于感情的事,臣虽然接触不多,可还是崇尚稳定为上。日久生情,也是美好的。”   她无奈弯唇,淡道,“房相没喜欢过人吧,这种心情你自然是不懂。”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公主平安一生,更是陛下的心愿。”   她听罢停了步子,侧头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希望如此吗?”   房相如不再说话了,说多了都是错。上辈子的感情,他能压抑得住。这辈子他不想犯错,叫她远离宫廷,这是最好的。   五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她还以为地上有多少凌乱的案几,一路走来不见有什么物件绊脚。若真的有,倒好了。   绊倒了,就可以喊脚崴腿疼,然后名正言顺地叫他扶、叫他背,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他也就熟悉放松了,就像现在,他不也是老老实实地握着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房相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个人无妨,外头的路我比你要熟悉。”   房相如不语,他本想说她不是怕黑么。   她松了他的手,转身踏门离去,房相如忽然手心一空,五指还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是她要掉落进那绰绰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识地还要反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滑过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细腻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多尴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么在虚空里悬着,仿佛还要拉着她似的。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房相如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这实在是失了仪态,他皱眉从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翠云香的味道。   难道她又折回来了?房相如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静无声的宫阙,并没有旁人。   这才明白过来,这块青帕是上次杏岗赏春局上他“借”给她的,且叫她不必还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时地塞进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几分她的香气。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房相如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阳公主来了,房相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房相如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房相如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 —— —— ——   房相如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他的那番话,李漱鸢竟然真的决绝地听进去了。   那是一个正午,门下省的侍郎将大典的诸项事宜及礼仪程序的副本送到中书省几份,由中书省的各个官员传抄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依次与旧例比对起来。如有与陛下所期不合之处,另取纸张书写,一并交与中书令汇报,再由中书令删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过目决策。   殿内的白麻纸哗啦哗啦翻得勤快,书简展开又卷起,两省官员挤在殿内忙个不停。开明之世里正是用人之际,官员有事可做,仕途光明,个个都豪情万丈,格外认真。   高内侍一班人往殿里来来回回送了好几次茶汤,也不知怎么,将外头的一些话也带了进来。   一时间,侍郎、主书、主事,甚至蕃书译语人也不知怎么皆来了兴致,捧着茶碗凑在一处聊侃起来,连手头的事务都暂搁了。   在中书令附近收拾书简的书令史忽然喊了一声“茶汤是不是盐太多了!”,遂也藉机凑了过去,跟着一同眉飞色舞。   房相如正看着递过来的文书,余光瞥见身旁的书令史离去,微微皱眉。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就说吧,这内侍改换换了,方才还是清明气正的中书省,也不知怎么了,搞得像街头老妇的闲话摊子。   话题么,大抵又是宫中的什么风月之事,抑或是谁写的什么诗又得了陛下的赞赏。   耳边聒噪,房相如轻轻叹口气,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将笔搁置下,亦端起茶汤品尝休息。   忽然听闻下头有人细语,“永阳公主要大婚了?过几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宁侍郎道,“他能有什么出息,凑个热闹罢啦。不过我听说近来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计都要去观看,当日定会热闹……”   房相如嘴里的半口茶还没咽下去,听得差点喷出来。   她要大婚了?可前几天她还对自己痴缠着……   难道女子善变都如此之快吗?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指路一下预收文《菩提谒》也是半架空唐~女主是九兄的女儿~he。文案还在修改,感谢。   附注:   -唐朝白麻纸。也叫蜀纸。朝廷专用纸,成都造,属于贡品。算是朝廷公务纸(但是不确定能不能广泛用于各部省,还是只是给皇帝写文件用,这里就借用一下,广泛用于朝廷公务员,所以写白麻纸哗啦啦,如果不对请指正~)   - 休沐一日假。唐朝是沐浴盛世,三天一洗头五天一洗澡,朝廷还有专门的法定节假日就是休沐日。这里借用一下,官员为了围观公主花宴提前告假休沐准备吃瓜哈哈哈哈。   -茶汤。这个应该都知道~唐朝煎茶放盐,桂皮等等乱七八糟的。(所以有人喊太咸啦)   -纸。题外话了,唐朝厕所没有纸,都是竹签擦。(微笑),如果是写了字的作废纸张,也不许用来擦,因为古人觉得惜字如金,字是美好的,用写了字的纸擦污秽之物属于对文字的不敬(所以穿越的话一定切记带卷纸!卷纸!) 第24章   她将这打算与父亲说后,陛下也打大为震惊。   “我的城阳与康晋明年就要出降了,现在就连我最爱的鸢儿也将要走了吗?” 陛下扶额长吁,“上次我看宋洵不错,你也未说喜欢不喜欢,原来是想自己择驸马啊。”   漱鸢倒是没陛下那般伤感,温温道,“父亲也不必太认真。其实我只是见两位姐姐都相看青年才俊,我也好奇,如今京中究竟有什么人才之辈。所以才想也办个点心局,招揽几个姐妹女眷的,请诸家郎君来热闹热闹。”   陛下没拒绝,却问道,“鸢儿可是认真的?若真的想寻驸马,可不是光看脸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请倒是可以,不过驸马的人选还是父亲来给你决定吧。”   其实她对这事情并没有多么严肃,嘴上回应道没事的,“相看这事情哪有一会就相中的呢?还需要多接触才行。父亲不是说,叫我选喜欢的吗?”   陛下沉默良久,才说也罢。   漱鸢是他珍视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随意自作主张。他想,既然她要热闹,就由着去,至于旁的,想来她也不会太认真。   于是他说允了,“帖子就从你殿中下吧,礼部忙着大典的事情,是顾不过来的。至于你想请谁,也由着你去吧。”   漱鸢连忙笑着起身谢过,又陪着父亲说了些体己话。   待陛下走后,她笑着跌坐回案几旁,兴致勃勃地抬声叫了句幼蓉,“去将花笺纸取来,冬鹃备笔墨,我要亲自写帖子。”   一向觉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却积极张罗起相看驸马这事情,幼蓉冬鹃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办了。   宴会的程度尽量安排得闲适一些,相看为辅,热闹为主。   投壶,射箭,双陆,琴曲,只要是她爱玩的爱看的,全都安排上。   千金难换她开心,情场失意,只能从旁的找点乐子。   正因她一向如此善于排解悲伤,所以才在外头博了个风雅奢靡的名声。   长安城中有名望的仕族之家都收到了压印着牡丹花瓣的笺纸,装在洒金的信封中,上头是墨色娟娟写的邀请的句子,词藻温宜,还散发着淡淡花香,格外别趣。   永阳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连帖子都写得这般有情调。   长安仕族爱好风雅,有公主如此,更心之所向,皆盼着五月初三那天入宴。   不过相看驸马是相看驸马,课业是课业,两者不冲突,所以她依旧按时往弘文馆去了。   一进门,果然见房相如阴沉着脸,坐在那等候已久,紧闭着薄唇像一尊石佛似的,宽大的广袖随手臂展开于案上。   他两手撑扶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进来。   难得,房相如一脸不悦了。   她先一愣,然后温和闲散地咯咯一笑,提衫漫步徐徐走近,一路余光瞥见他跟随而来的视线,猜也猜出他极大的不满。   不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即便再气,也得做钝刀子割肉的脾性,怎么能先跳脚呢?   漱鸢整理好裙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如星如月,纯稚道,“怎么,今日朝堂上有人惹房相不高兴了吗?”   她心里当然知道他为何神色不佳。不就是请帖的事情么。   请函给了他的义子宋洵,却没给他,换谁谁都尴尬。好歹是师生一场,这点面子都不给,怕是叫他真的难受了。   房相如面无表情地将花笺拍在桌上,颔首道,“这是何意?”   漱鸢一脸好脾气的模样,探身看了一眼,不温不火道,“我要出降了,打算相看京中好样貌的郎君。房相的义子宋洵我瞧着也算清俊,所以也一并就邀请了。”   所以她是这般擅长戏弄男子的人吗?上次在春日宴上,顺水推舟推辞宋洵的人不也是她?   他冷了眉眼,复道,“听闻公主从三省六部中请了不少人做宾客,侍郎之子、书令史…难道还不够吗?何必再叫上看不上的人去?”   她抬袖偷笑,唯一看得上的人就是你,你又不想去,现在又是哪门子闷气?   至于请宋洵,她自有她的打算。   房相如把花笺往她那边一推,淡道,“这张收回去吧,臣替他请辞了。”   漱鸢拿郁闷的眼神斜睥他,“你还要我怎样?招你做皇帝女婿,你不愿意;招你儿子也不可以吗?”   做不成妻子,就要做他的……这是拚死也要入房家门。   房相如寒心了,也不知被她说得触动了哪扇敏感的窗,只觉得凉风飕飕地往心里灌,终于,缓缓道,“臣无能,公主的课业臣是不会教,也教不下去了。明日臣就请辞陛下这差事,要罚要罢,自便。”   “所以房相为什么不高兴呢?你要是也想观宴,我再写一封请柬就是了啊。”   她说得依旧是无辜的,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好像被误会、被曲解了似的……装得样子可真叫他暗恨。   对他示爱不成,就要拉他义子下水。   难道,非要上演父子相夺的戏码,才叫她满意吗?   房相如抬手叫她别多想,宽宏大度道,“公主吉隆之喜,臣高兴,臣当然高兴了!容臣事务繁忙,五月初三就不去了,请柬也不必劳烦复笔。”   她往前移了移,撑头仔细端详着如峰如云的眉眼,字字疑道 :“我听你的话了,你真的高兴么,怎么瞧你毫无喜色?”   “臣是…喜怒不形于色惯了。”   他垂着眼看着那张忽然凑过来的脸 ,一时怔住,桃腮杏目,明媚夺目,叫他不敢直视。   然后别过脸,淡漠着声道,“臣好歹也是公主的少师,最后再告诫公主一句,选夫如选贤,切勿被皮面蒙了心。”   她泠泠笑了声说知道了,然后转身把他一个人丢在那,自己离去。   临了,她扶着门框偏头,不忘冷冷撇下一句:“等到出降那日,还等着你亲自为我做宣旨官呢……”   五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端午前夕,公主花宴,凤阳门外一大早就排了队等着进宫。   可惜,外头热闹得很,中书省却人丁寥落……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   最近在准备肥章,所以这几天会写得慢了。请继续关爱我到下周的肥章。   这一章求个评论吧,发红包弥补一下等文的小可爱吧~   截止到明天中午12:00~ 第25章   房相独坐在案几旁,将文书和大典的事情徐徐看着,朝一旁唤声道,“白令史,你将此份记录分抄给本省的几位侍郎审查,然后一并直接交由尚书省下去办。”   承上决策是中书省的事,跑腿去办是尚书台的事。   这就是他与窦楦的默契之处了。   为官者,总要有一两个同心的同僚。房相如作为一国之宰,独善其身久了,旁人对他也只是全心地恭敬敬仰,不敢与他开怀畅饮那般无所顾忌。   除了窦楦,彼此知道几斤几两,办起事来,也好互通有无。可旁人只看得到宰相不苟言笑,自然也都毕恭毕敬地收敛着。   说是迎使臣的大典,其实朝野上下都搞得像要打仗了似的急张拘诸。突厥爱财,高祖以财求和久了,其胃口也越发的大。能否翻盘,就看陛下这一朝了。   他临了又补了一句,“单独送去给崔侍中一份……” 门下的人自然要先过目一遍,形式不可乱。   抬头,才发现抱袖而来的却不是白令史,房相见此人有点眼生,不由得疑惑几分。   然后听对方赶紧歉意地紧张道,“房相……在下是省中新来的主事……今日是五月初三,大部分人都去永阳公主的花宴了……所以,人手不够……您看这……”   房相如哦了声,一忙起来,倒忘了李漱鸢那回事了,于是点着头复道,“也对。今日公主行宴……这样吧,你将此事交由陈舍人去办。”   那头却蔫了声,窘色上头,只听蚊子似的应道,“陈舍人家的郎君收了双份帖子,所以他也一同陪着去了。”   房相如合上书笺,这倒是可笑了。   找谁谁不在,叫谁谁不应。还怎么干活?   宰相冷了脸,把笔往桌上一放,望着空空阔阔的中书省颇为无奈,偏头又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要么是人家本人被邀请了去,要么就是与自家儿子一同赴宴。   抬眼看过去,案桌落落寥寥,只有几个内侍埋头打扫着。   屋外晚春明媚,穿堂风一过,幔帐浮动,此处和荒院似乎没什么两样。   明明是她的花宴,却将他手底下的人零零散散地请走,叫他今日就算想忘我地忙碌,也无法集中心绪投入于事务中。   不得不说,她有时候可真是会气人得很,专挑七寸下手,叫人无可奈何。   风吹帐满,帐后似乎有人影,房相如忽然想起那夜的不可言之事,月光盈盈,他拉着她的手穿过正堂……那日她也是躲在那个地方!   “谁在那!?”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声音荡然在大殿,有隐约的回声。   探身仔细望着,才在幔帐撩开的时候,发现原来只是上了年岁的老主书,在后头虚寐着眼偷懒眯觉。   他慢慢松了口气似的,然后长叹一声,全身朝凭几靠过去,扶额不语。   一旁侍奉的年轻主事,见宰相脸上隐约有失望之色,不明所以,殷切道,“要不然在下现在就将白令史叫回来!”   他只是抬手说不必了,静默一阵子,与那人吩咐几句,然后自行卷起一桌子的文书,往尚书省去了。   自南边建福门出,顺着旧皇城的城根继续走,再自延喜门入,至长乐门下就到了尚书省。   六部照旧例留在太极宫办事,而中书门下两省皆为皇帝内侍,所以在陛下迁大明宫之时,也一并跟了过去。   房相如很久没来这边了,走在长街甬道上,杨柳依依,竟生出一种怀古伤情的错觉。   大概是春逝总叫人有点惆怅,一向忙碌的六部也显得有点无趣。   宰相负手握着一沓案牍踏入殿中省,迎头就撞见了窦楦。   “房六?你怎么来了?”   窦楦正握着上谏抓头冥想,见门口有人,竟然是破天荒的来客,扯声问道,“你没去公主的花宴吗?”   房相如四下看过去,六部的官员井井有条,倒是还有人做事,于是收回目光悠道,“我凑那个热闹作甚,年轻人的玩乐罢了。” 说着,将案牍交给他,道,“这几卷你看看,然后依着办就是,陛下也得看过了。”   窦楦长吁,“你这不忙的,倒没兴趣;我这想去的,却也没空。”   房相如疑声,“如何?你也被邀请了?”   他不记得窦楦家还有适龄的郎君可做李漱鸢的驸马,难不成他也有她的花笺?   窦楦却道,“公主不是请了我们三个都去吗?大概是作上宾观礼已助兴。我与崔侍郎都有,你难道没有吗?”   房相如怔了又怔,滞声片刻,终于在窦楦疑惑的注视下,慢慢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请柬……宋洵也得一张。我的确也得了。”   窦楦瞥眼瞧他,似笑非笑地挪揄道,“公主不请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你这整日不言笑的,去了也叫人扫兴。”   房相如揽袖几分,目中有倨傲之意,淡漠地反问道,“何出此言?你我曾经少时不也是于酒肆对饮,击剑与歌。”   她的确是没请他,可原因自是因着其他,而非什么“不言笑”。   再说自己没有请柬这事情,也实在说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好像真的有点什么。   更何况,他们哪里知道,他房相如压根是没兴趣去呢。不过是闹哄哄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不斗鸡走狗,也不过是射鸭比剑,再不济,对峙双陆,弹琵琶看看舞什么的。   少年人么,一个个都如虎如狼的,芝兰玉树下无非是想争夺公主的芳心,做天子女婿,也是凑一起热闹一番。   这些事情,他早就过了年纪了。孩子们图个新鲜,他就算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房相如不屑地淡淡一笑,转头看向门外的好天气,想,自己果然是没那个兴趣的。   禁中,正是花天锦地时。   漱鸢排场不小,早早地为这场宴事选在了太液池边,望仙台旁。   公主坐于台上首的位置,御前打了稀稀落落的珠帘,玉屏在一旁半掩着,薄薄的帷帐挂在上头。   两侧各有宫人五位随时侍奉,冬鹃幼蓉伴其左右,皆微微含笑着,朝台下鱼贯而来的行礼的仕族子弟垂首回礼。   漱鸢盛装坐于软垫上,一一朝向她拜见的人点头致意。至时,宾客入席,齐齐看向她,又是鞠袖一礼。今日参宴者除了女眷,便是受邀请的朝臣携自家郎君前来赴宴,其意不言自明。   她抬袖,吩咐开宴,然后美酒甜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她朝下头道,“今日花宴,设于太液池旁,春和景明,风光正好。还望诸位尽兴而归,莫要拘于礼数。”   众人皆谢过。   起初还坐在案几旁有些拘着,过了一阵,随着琵琶丝竹之声渐起,越发有了自在之意,于是也觥筹交错,言笑大开起来。   有末座者好酒,几杯下肚后,起初脸色有些上头,没一会儿便有些沉醉,揪着一旁的好友笑道,“你瞧你,后悔早娶了是不是。有没儿子,来这做甚?”   那人显然是他的同僚,拍着他肩笑道,“关你甚事。公主是风雅之人,宴席也是风雅的。我附庸风雅,不行吗?”   “你瞧吴三这嘴!该叫房相给他升个谏官……”   话音刚落,忽然旁边有风掠过,那人回头一看,吓得大梦初醒似的,眼神也清明了,哆哆嗦嗦地揽袖长揖,磕巴道,“房房房相……您怎么也来了。在下惶、惶恐……还以为您忙于事务……”   另外几位闻声一看,在那端坐着的人,不是宰相房相如,还能是谁?   转过头面色大惊,纷纷鞠袖垂首,“ 不知房相何时来的?方才真是……失了仪态…”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与编辑商量过,周三入v肥章掉落,周二会停一天~   请继续关爱我~感谢~   周三肥章评论领红包哦~   另外第六章 开始防dao,比例60%,48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第26章   只听房相扬声嗳——了一下, 摆摆手道, “今日只有宾客,而无僚属,诸位莫要因房某的到来而拘束。这里并非中书省, 你我又皆为永阳公主的客,不必礼节繁重。”   那头忽然有叫好的声音,原是方才伎人舞毕, 想来定是精彩至极。房相如颔首, 亦微笑着随着旁人击掌, 称“好”, 大有随遇而安的意思。   几位书令主事闻声, 这才敢抬头虚看向宰相, 见他抬广袖自行斟酒饮之,又抬头认真观宴, 颇有几分欲久坐于此的想法,实在与他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庭径。   有殷切者复礼,道,“房相乃国宰, 怎可做末座?在下实在是忧心, 不如房相移步,去上坐观赏吧!”   那几个人一听,连忙应和起来,说正是正是,纷纷要唤来内侍为宰相换座。   房相如却淡淡地推辞掉了, “今日算房某迟了,此时再换座,怕是要惊了公主仪驾,更扫了旁人的兴致。房这个位置刚好,都看得到,诸位归座吧。”   说什么忧心?恐怕是他坐在这里,叫他们不敢尽兴吧。   其实他倒也不是不分场合的人。中书省里他一向严苛于人,可出了殿,自然也不会手伸得那样长。更何况,那几位都是年轻人,刚及弱冠的模样,何必和他们在此时较真。   说起来他为何来,不过是替窦楦过来撑撑场面。窦尚书是大忙人,不得空赴贵主宴席,他只是替好友跑一趟而已,说到底也是公事。   虽然……他叫窦楦交出来他那份请柬的时候的确花了不少功夫,也费了点口舌,不过门口的内侍不大识字,好在认得他房相如这张脸,也没多想就赶紧请他入内了。   房相如微微伸着脖子,放眼去寻崔侍中的影子,可惜人多,实在看不见。不过此宴还真是热闹,满目绯青银绿,皆是达官子弟,有好几位眼熟的青年郎君都在其中,其父皆是三省的朝臣,大概是一同被邀请而来的。   想要融入年轻人的局,就要学会变通,这时候就不必做什么侃然正色的样子,免得不合时宜。   他想到这,忽然觉得参加她的花宴也没什么难。年轻人多怎么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要通权达变,要顺天应时,这和做官一个道理。   所以房相如暗暗对自己点头,抒怀一笑,又看向台中的舞者,然后击掌称赞“甚美”,对一旁的僚属聊侃起来,“那想必是羯鼓吧?乃八音之首。记得这一曲《柘枝》,出自西域石国,昭武九国是前朝事了。柘枝初出鼓声招,回雪飘飖转蓬舞。公主竟请来了柘枝伎,难得,难得。”   也不知今日怎么了,房相似乎话有点多,不过也随和不少。虽然是闲聊,可内容之一二还如平日给他们评古论今似的,有几分传业解惑的味道。   几人面面相觑,又不好多言,只得连连陪笑,称房相博学广闻,可肚子里又没那么多东西,一时间接不上话,只好请房相品尝佳果。   宰相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宴会上的攀今掉古已经过时,孩子们早就没那个耐心研习史书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平之世里,这种花宴上写诗斗文才是该做的,要不然,就是偷偷议论如何与公主攀谈几句话,以窥天姿。   可房相如不了解,依旧按自己的性子正襟危坐于末座,腰身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宛如冬松。深绯色的襕衫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坐在这里倒显得更亮眼。   有去了趟厕床返宴的人,从末尾溜回席中,瞥见末座的房相如,大吃一惊,纷纷鞠袖恭敬,探声问,“房相也来了?为何坐于此处?我等心惶啊……”   几个人一行礼,引得旁人也侧目过来,见果真是宰相大驾光临,哪里还敢坐得住,三三两两地都溜到末座那头,毕恭毕敬地招呼去了。   人头攒动得太多,台上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   珠帘后,漱鸢皱眉不解,偏头问道,“那边何事?为何有些骚乱?叫人去看看。”   她今日梳了双环望仙髻,又插了对簪、对钗,鬓边斜插花胜,髻中戴了小花轴。   簪钗是金银或玉制的,双环髻又繁琐,所以更显得她脖子修长,顶着满头沉甸甸的繁错的美丽,连侧头说话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翼翼,整个身子微微倾过去,视之更为典雅从容。   视线放过去,见人群中有一人颇为醒目,她扬眉疑惑,虽然看不清脸,但窥身姿倒是不错,潇潇然有魏晋之遗风。   她微微轻颔首,道,“人群中那人是谁?将他叫过来,给我瞧瞧。”   幼蓉还未迈出步子,就有内侍垂身走上前来,报,“公主,房相来了。”   她正预备饮茶,听了之后有些错愕,“哦?他怎么来啦?” ,这倒是没想到,再仔细看过去,待那人转过脸来,才发现真的是他。   内侍敏锐,闻声不对,复多嘴道,“不是公主邀请房相的吗?”   她内心雀跃地轻笑,她当然是没请他。至于宰相是怎么进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该给脸面的时候还是要给的,她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就算他三番五次地婉拒,可她还是要留他几分尊严的。   漱鸢引袖遮唇,忍着笑意吩咐道,“哦,对。看我的记性。不错,我是请了他。去,叫人添案加席,快快将宰相请于上座。”   偷偷来了,又不敢坐得近些,这姓房的惯是意外的纯良。她方才正觉宴席乏味,诗作墨宝收了不少,却无一人入眼。此时他却来了,像是知道她无聊了似的,刚好来解这乏味。   公主来了兴致,眼神也明亮起来,微微笑着等。   房相如在末座那头推三阻四地和众人客套一番,最后终于抵挡不住,在旁人的殷切注视和簇拥下,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台上的珠帘已经打起来,她居高临下,长睫垂视地瞧他,笑嘻嘻道,“房相还真的来了呀?我以为中书省忙得很……”   荒谬!他的人都被她叫走了,全在此寻欢作乐,就剩他一个人在那边如何做事?她明知道的……   不满归不满,这种时候还是要忍。   房相如缓缓环臂对袖,对着上头再三行礼,从容敬声道,“回公主,臣忙完了,也就赶来了。多谢公主赐座。”   她扬手一挥叫人为宰相添茶汤,道,“少放些盐,房相口味清淡,不喜欢太浓的。” 说完,又继续看着他,忍不住笑道,“今日我不过是凑一局热闹,也看看有无合心之人。正愁着人选,房相既然也来了,我也放心了。”   房相如抬头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画了横云眉,又贴花钿,点面靥,妃色唇,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不爱敷太厚的粉,却觉其人艳妩动人,竟叫他有些没认出来。   回过神来,听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话里有话,房相如心里惊惧,忙长鞠一礼,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赶紧俯身道,“多谢公主赐茶,臣就不扰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择言地说些引人误会的话,实在叫人紧张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觉什么,他觉出李漱鸢的眼神不对劲,赶紧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当众钦点了他似的。   那慌乱之色漱鸢全数看在眼里,却也不急。下头的歌舞正盛,她却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见个虚晃的身影,依旧觉得他如此出众。   弘文馆里近看久了,今日不远不近地一望,竟也觉得他英正得很。这样的人物,若不快点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亲去求个赐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强取豪夺,他愿意吗?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诩风骨,真要是强扭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间歇处,有几位郎君上前,说要为公主献诗几首。   她隔着珠帘望过去,却也不认识这些人,经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房相如口中那位宁侍郎的儿子。   她欣然说准了,叫他们都走近些。见宁家郎君此人模样还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确是个好青年,以后也会有作为,只不过她希望这些年轻人的作为是自己博来的,而不是企图靠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   更何况,大华尚武,倒不是说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气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为上,轻策骏马,英姿烁烁的更佳。   其实她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已经没了兴趣,上辈子里,记得宋洵就写过一些,他是个才子不错,写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还是负心郎一个。   一番想法之后,诸家郎君已经诗毕,正爱慕地等着她品评。   等到她被再三问了,才意识到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古人诗,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复之词,什么“妍丽”,“芙蓉”,“秋水”……吟咏多了,只觉得有些俗气,更是过耳就忘。   其实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着下头那群人忽然有些无助,于是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寻求房相如,尴尬地委婉道,“本宫觉得……写得好。房相认为呢?”   ———————————   房相如被点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态和弘文馆的时候没两样。   只不过,那时候她总是盯着他的脸走神,眼下这种相看的时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于是宰相出言了,道,“臣与公主意见相同。郎君辞趣华美,皆是不错的句子。”   然后这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基本上几位郎君的每首诗都是公主说“好”,再由房相替她一一点评。她每说一个字,又看向房相如,等他再说。   本来是公主相看,宰相说的话比她都多。   不过,能换来贵主一个“好”字,得见丽容,此行也就无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来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无趣,除了文乐,亦准备了武事。见座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于是叫人赶紧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来了投壶,箭靶和剑器。   “幼蓉,”她侧头唤了一句,“叫人预备击鼓传花,如此更热闹些。”   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从那三样中选一个来做。   这样一来,宾客皆又来了兴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观看好戏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华的人还是更喜欢雄健之风,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着几分崇士的态度。   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冬鹃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冬鹃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漱鸢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漱鸢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房相如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宰相不快,于是上前为宰相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房相如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宰相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漱鸢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漱鸢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宰相的怀里,而房相如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漱鸢慢慢坐正,探头看向房相如,关切道,“房相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房相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房相如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房相如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宰相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宰相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房相,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漱鸢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房相如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房相如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房相如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房相如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宰相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李漱鸢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只见房相如双手执剑朝台上一鞠礼,然后慢慢退于台中。   待乐者拨起第一音,他忽然翻手转过剑柄与身前,剑指前方,大有对峙之感。他并非沙场的士卒,姿态不是以拚杀为主,更多是两位剑客之间对峙的时候的步子。   曲子是《剑器》,青衫配古剑,腰间玉带缠。琴声愈快,他剑也舞得越繁杂,持剑一个回旋,衣摆哗啦啦地响着,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中只觉得他身影矫如蛟龙,动人心魄。   漱鸢看得痴了,她想到南山烛火,想到书剑零落,想到落花晓月月照人,想到任他乌兔走乾坤。尤其是在房相如回转翻身的时候,偶然露出圆领衫下白色中单衣,更引人遐想。   青白二色最是清贵,三尺银剑冷如霜月,一切将其人衬得也越发气宇轩昂。满朝文武,谁抵的上他呢?   不过,他居然还会剑?还这般惊座……到底他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听闻房相与晋国公、窦尚书等几位曾经随陛下驱马执剑,与突厥王对峙于五陇阪。”   “哦,难怪。那就是了,房相会剑,也理所当然了啊。”   她听着座下有人小声议论,没有说话,终于等到剑毕,座下皆大赞宰相英姿,她探手扶着冬鹃的手慢慢走下来,站在他的座位上亲自相迎,扬着嘴角,喜欢的不了,“房相辛苦。想不到房相能文能武,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还是有些喘息的,胸膛轻轻起伏,沉着声道,“臣也不是能武,不过是曾经学过招式二三。若是让臣上阵杀敌,怕是会惨败。”   她想,所以武的不行,偏要拿文的和她兜兜转转吗?   漱鸢柔柔笑着,几乎快要黏上他,他下意识地半退一步,低声提醒她,“公主,这里耳目众多。”   她笑着说是是是,“也好,等一会儿咱们去人少的地方细谈。”挥手,叫人搬上箭靶比箭,下头宴席重开,也就没人看这边了。   然后她递过来一方帕子,公主亲赐汗巾,是要避讳些的。   房相如皱眉,没有接,抬眼见她眸光流转,明媚四射,道,“公主相看这么久了,就没有合适的?如此阵仗,若是一无所获,可就太过浪费了。”   她个头才过了他的肩,此时要抬头看他,“我也想按房相说的那般,寻个合心意的就好。可惜看来看去,我没一个喜欢的。你说怎么办?”   他就知道如此,转头漫向四下的宾客,闲谈似的道,“如果公主执迷不悟,自然等不到柳暗花明后的风景。臣说过,公主孩子心重,做事情欠缺考虑……”   他顿了顿,然后透彻地一语点破,“……公主有时候太冲动,这场花宴如此,对臣……也如此。”   冲动?他又要拿那一套说辞给她洗脑了吗?明明人都来了,却还是不允许她靠近,到底什么意思。   她对他的言辞有些不满,盯着他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为什么还说是我冲动。你别太过分,非要我求父亲旨意强要了你。”   房相如本不想说的,见她气急,于是揽袖漠然道,“你当臣看不懂吗?公主一心求娶臣,全是一己私利。公主不想和亲乃人之常情,臣已经告诉公主最好的法子,可你偏不选,搞出这么大阵仗,将所有人都耍了一圈。敢问公主,今日可是认真要选人的?”   她憋了口气,愣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你大胆!”   “臣不敢。”   他负手而立,轻呵一声,嘴角居然噙着一丝轻嘲,想,这是句句戳中她了。   “臣本希望,公主在大典上不要出现,留在宣徽殿就好。突厥使臣和王公再了解我朝,也不知道诸位贵主具体事宜,多一个少一个无妨。现在倒好,满长安城都知道公主的花宴,大概过几日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本朝有一位很不同寻常的贵主。”   她不解,见他那表情简直恨得牙痒,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心想她还真是单纯,于是沉沉道,“你以为那些突厥人不会悄然提前到来?化作商人潜在市坊中打探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着,沉臂一礼,痛心道,“房,一心为公主筹谋,可公主却不领情,又冤枉臣,这叫人如何是好?非要走到不得已的地步,公主才能明白臣的苦心吗?”   她厌烦了这些说教和理由,究竟要说多少他才明白。她的苦心,他又什么时候能知道?   公主脸色隐约不快,连声音都冷下来几分,毫不客气道,“既然无心参选,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又没邀请你,就这么喜欢做不速之客?”   简直没天理!一言不合她心意,连面子都不给了,拐弯抹角地要下逐客令,和方才迎他回席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说别的,就这样娇纵至极的性子,在座的又有谁敢娶她?   房相如温和几分,拿出那份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淡淡道,“臣是替宝尚书来的。群臣不能无首,总要有人坐阵。酒也喝了,剑也舞了,臣有些累,下去换身衣服,公主先回座吧。”   他抬手引座,修长的手指伸在她眼前,骨节分明,漱鸢顺着他的手腕慢慢看向指尖,当真有一种想要把手放进他手掌的冲动。   既然两人没了话,她也没必要和他多说什么,她呼啦一声拂袖转身,将火气全数扔给他,直直朝着正比射箭的人堆里去了。   宁家郎君正站在那看射箭,远远地见公主仪仗朝这边行来,连忙过去行礼。   漱鸢立在羽扇下,看了他一眼,和蔼道,“你就是宁九龄?”   对方答,“在下正是宁侍郎之子宁九龄,字子彦。”   漱鸢点头,微笑道,“很好,子彦。本宫认得你。”   房相如瞧得上眼的人,她也不由自主地多关注一些。见他礼节得当,姿容清朗,的确是个沉稳些的。   宁九龄受宠若惊,脸立刻红了,却依旧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多谢公主。”   她问,“你今日为何参宴?”   他很意外,正想说受邀而来,又觉得不妥,于是改口,回答道“为一睹公主芳容。”   漱鸢听得咯咯笑,年轻人就是更会说话些,她温丽地又问,“没别的了?”   公主说的话,虽然是毫无攻击的,可总叫人听着不是那么简单。   他愣住,小心翼翼思索片刻,答道,“其他的事……。。臣不敢做他想。”   他答得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   她听后沉默起来,宁九龄也不多话,依旧站在她一旁守着,日头照在他的褝头上,似乎闷出了细汗,将他的鬓角打得濡湿。   她瞧他的样子竟觉得痴傻,也不知道房相如看自己是不是也这般心思,仿佛一眼看透,任凭拿捏。   漱鸢平视前方,看一群人拉弓架箭,然后嗖的一声直直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在叫此起彼伏的好声中,她忽然对宁九龄道,“宁卿,你很像一个人呐。”   她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宁九龄,笑道,“你很像本宫喜欢的的一个人。”   他大惊,怔忡道,“公主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孩子很纯良,像一捧池水似的,叫她乐意多攀谈几句,或者,是房相如信任他,她也被影响了几分。   阳光下,箭啸一声,钉一地扎进靶子上,众人叹息。   漱鸢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在树荫下仰头看向缝隙里游走的浮云,道,“可惜啊,他不喜欢我。”   宁九龄觉得很不可思议,扬声问道,“还会有人不喜欢公主吗?”   她觉得他这话颇有意思,真像个小孩子,调侃道,“你到底多大了?”   “臣二月中的时候就已经二十了,”宁九龄答的认真,“臣比公主年长三岁。”   她打量他起来,眉清目秀的,不叫人厌烦,如果她不认识房相如,或许也会真的喜欢上他。   不过仔细想想,也许房相如更了解她。他说的对,这次花宴的确是突发奇想,若真的叫她为了逃避和亲选一个并没有那么喜欢的人,   她是做不到的。   公主姿容柔美,旁人很难想像她的娇柔之下,有这样一颗不屈的心。大概是少时遭难太过难忘,她比谁都懂得坚持。   春枝茂盛,树荫下漏出细碎的阳光照在她的前额,站的位置离箭场还有一段距离,远观着喧腾,倒也闲适。   绿灌的枝条随风荡漾,一叶障目,千叶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却忽然有一道凛冽如霜的冷光。   有箭簇闪着恨意,在叶后瞄准了树荫下的倩影,拉弓的人藏于灌木,素手被勒出红印。   箭如流星般飞了出去,然后箭场上有欢呼声,大概是有人射了双箭,中了头彩。   “金吾卫!金吾卫──”   阴影下,漱鸢卧倒在树旁,肩侧有鲜血渗出,染透了轻薄的衫衣,她靠在宁九龄胳膊旁,一咬牙望向灌木,忽然冷厉道,“立刻把人   找出来!”   内侍宫人见状全乱了套,见公主受伤,皆惊惧地呼啦啦全都围了上来,叫太医令的叫太医令,哭号公主的哭号公主。   她却比旁人更冷静,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落下来,微微一动,左肩有撕裂般的绞痛。   她就知道,此次宴席请宋洵来,定会引蛇出洞,叫那人露出马脚,只是想不到对方如此手不留情,非要她死。   宁九龄扶着她大惊失色,片刻,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唤道,“快!快去请房相!”   漱鸢自下涩涩一笑,她受伤了,这倒是个与他亲近的不错的时机。不过,她满脑子都是抓人的事情,一时半会还不想那些。   连忙扯住冬鹃的手,竭力道,“不必请了,速扶我去望仙阁。”她抿嘴,一咬牙撑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还好,自觉伤得不深,比小时候那次轻多了。   移驾到最近的望仙阁的时候,她被脱下层层叠叠的外衫,只见血已经印染了一大片。   太医令比她还要紧张,斟酌半天,才写下不留疤痕又性温的药,叫人赶紧去做了。   冬鹃一面用冷水替她擦血迹,一面流泪道,“都怪奴婢不警惕,那头灌木多,早知应多安排些金吾卫……”   她斜靠在榻上,微微睁眼,转头问,“人抓到了吗?”   冬鹃摇摇头,竟还没消息。   有人从玉屏风后头一转,幼蓉垂手急急忙忙地进来,细声通报,   “公主,房相在外再三求见……”   她偏过头,见清波山水图的屏风上倒映着房相如的影子,虚虚实实地就那么和烟波浩渺的水墨融在一起,叫人看不懂。   刚才还欺负她,现在他又来做什么好人?   她隔着屏,扬声对幼蓉不冷不热道,“今日本宫需要休息。告诉房相,不见,叫他回吧。”   她知道他听得见,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不等幼蓉过去传话,便听那头自己沉沉回道,“臣听闻公主被冷箭所伤,不知可有大碍?此事事关宫危,臣很是担心,可否容臣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另附几本我喜欢的唐朝风物的书:   《隋唐两京考》   《隋唐两京坊里谱》(这本有地图,房相的宅子可寻)   《唐代基层文官》   《这个唐朝太有意思了》   《唐朝原来是这样》   《唐代衣食住行研究》(这本有吃的很多)   《活在大唐》   另:以前总是习惯写成“房大人”,然后告诫自己别写大人,别写。因为唐朝的“大人”就是叫对方“爸爸”,类似的还有“哥   哥”,也有爸爸的意思。   所以有的电视剧里满篇大人,会有点尴尬。   比如,“元芳,你怎么看?”   “大人,此事必有蹊跷。”   狄仁杰:嗯?我只是问问他怎么想,他却管我叫爸爸…… 第27章   也不知是肩上的伤口疼的太过凛冽, 还是方才一场惊变实在叫人胆战心惊,总之她没了谈情说爱的心思,就连思绪也清明起来。   她斜于卧榻上, 半露左肩,宫人按照太医令的指示将捣成糊状的草药涂抹于箭伤处,手势已是极轻, 可公主细皮嫩肉, 一碰又有细密的血丝渗出来。宫人端着药盏比她还惊慌,战战兢兢地轻声道贵主恕罪。   宰相立于屏外,还不走, 固执地等候召见。   漱鸢一声不吭, 屏风上宽大的身影倒映在眼里, 对她似乎形成了围拱之势。   人有时候很奇怪,偏在对方靠近的时候, 又想避开。   她想起来一句话, “近乡情更怯”, 大概和这种心情是一个道理。   伤口不是不疼, 只是她咬着牙也不想哭号一声,不叫他知道半点她的伤势和情况。大概她的全部脸面都在这里了, 如果展现伤口才能换来对方的怜悯和爱,那她以后还要不停的受伤吗?   她不是那种分不清大事小事的人。平日里若是有无关紧要的小病小痛, 她也许还会藉机对他下手。可今日之事不同, 有暗箭伤人,而且还是在内禁的庭院内, 足以见此人的大胆。   可仔细想想, 大概这并非是预谋的,否则那一箭早就准确地置她于死地, 而并不是仅仅如现在这般,不深不浅地擦肩而过了。   那人到底是谁?是谁这么厌恶她?一个人吗?还是很多人?难道是金吾卫里有奸细?   当时遇袭的时候,只有宋九龄在她身边,不过他应该是个心性正直的孩子,只是机缘巧合的站在那。总之,她出事的时候,房相如不在。不能不说,她那一刻多希望他立即出现,就如从前那次一样。   记得那时候他说过,“有某在,不会有事。”,现在倒好,真的出事了,他人去哪了?从前说过的话,已经不算数了吗?   多傻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现在,他就那么立在屏外,也会觉得有他陪着是一种莫名的安心。   白皙的肩头被湿了的帕子抹去血迹,帕子泡进黄铜盆里,水立刻就红了。宫人端盆绕屏走,她看见宫人停在屏后对宰相行礼,身影错落,然后宰相止住宫人,仿佛在低语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宫人离去,房相如立即拂袖转身,长身一揖,恳切进言,“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公主容臣觐见!”   她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仿佛不叫他今日见一面,他就要把地站穿了似的。也不知父亲如何捱过那些个朝参日的,那样多的朝臣,动不动就举着芴板热心苦口,如何受的了。   漱鸢见状,张嘴支支吾吾起来,一时决定不下。   见吗?是有点想见的;可是也不太想见,她以前太拿他当靠山,当依赖,可是关键时候,谁又一定能靠得住呢。   更何况,见或不见,权力怎么能在他?   她见那头身形一动,大概又要讲话,她怕他再说什么肺腑之言,连忙哼哼唧唧地隔空道,“房相若有什么事,还是隔屏讲吧。我着实不大舒服,就不起身了。”   他闻声抬头,见纱屏后公主身姿柔绰地撑于榻上,还是有气力说话的。   两人其实也就不到十步的距离,无需内侍来回传话,彼此都能听见。她话毕,观望了一会儿,只听房相如静了片刻,然后道,“还请公主并退左右,否则臣没法说。”   宰相声音虽然轻柔,但很是冷峻,口气中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漱鸢身边的宫人内侍跟着她享受惯了,对这样的严苛的命令也是怕几分的。仆随主意,公主平日就对房相偶尔触头,这些做下使的,比她更甚。   更何况,房相是国宰,话一出口就是言重九鼎,谁都知道此事闹的不小,所以公主还没准,宫人和内侍都有了要退下的意思。   漱鸢见他们揣手缩头,直往后搓步子,很是动怒,道,“谁让你们走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绯影绕了进来,替她沉声下令:“都退下。此事事关宫危,若有偷听者,莫怪在下以奸细论之,必报于上。”   房相如忽然闯了进来,立在榻前,颔首叫闲杂人等速速散去。望仙阁的总给使见状,不敢耽搁,连忙带人退了个干净,又顺手把大门关上了,大有绝对两耳不闻的意思。   人一走,就安静了,那半碗药糊放在小案桌上,散发出青苦的味道。   望仙阁不是正南面,外头阳光不能全照进来,只是隔着细细的直棂窗勉强洒进来点光亮。好在掌烛使将点燃的青烛留在榻旁,明明灭灭地照亮了她的脸。   房相如转身垂视下来的时候,才在昏黄的烛火下,发现她的左肩依旧暧昧地袒露着,白皙娇柔的一片肌肤上,有一道箭痕,看了叫人不忍。   他忽觉唐突,一时间视线无所放,于是立在那,虚垂着眼只瞧到她的衫角,缓缓道,“臣见铜盆中血染于水,不知公主伤势如何了?”   他听见她笑了起来,然后漱鸢慢慢抬起眼皮,半撑着头仰看向他,有些半嘲半讥之意,道,“你方才不是问过太医令了?又来问我做什么。”   房相如被呛了声,觉得自己这话是问的蠢了,然后他听她冷声继续道,“我好的很,不过就是差点死了。不劳房相费心。”   他听出了她刻意制造的距离感,很是诧异,不由得轻皱眉头有些担忧。难道是冷箭的事情将她吓坏了?毕竟她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如今重蹈覆辙之事再次发生,受惊也不是不可能。   出事前,他换回衣衫后一个人回了案几,却见她人没了踪影,宾客也少了大半,问过内侍才知道,大多去了箭场观看。他没太多想,自己坐回案旁休息。谁想过一阵子,忽闻有人叫喊,正不解时,见奔走之人神色惊慌,自箭场而来,然后才得知她中箭的事情。   得知她无性命之忧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终于才冷静下来,叫人立即先封锁消息,切勿惊扰陛下和太多宫中人,然后令宫中金吾卫仔细搜查。   其实,他是很担心她的。   正因为知道她少时于洛阳曾遭遇兵变的乱箭,大概会叫她回想起噩梦似的经历,所以他才急急赶来询问。   只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甚至没有丝毫寻求慰藉的意思。   他本已经做好了今日拿出些时间劝慰贵主的准备,谁知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在榻上冷冷呆着,仿佛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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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相如有些忧虑,双手虚在广袖中探身问道,“太医令的药,可管用?宫人是否已经敷好?臣记得公主有旧伤,是否还是以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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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起双目清清,那不淡不浓的妆容在朦胧的光亮下更添冷艳,公事公办道,“房相驱走我的下人,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事情的吗?若无什么要紧事,还请回吧。”   他闻言大惊。他知道她心情不佳,可也不该对他是这种态度……其声如冰,其容如霜。   这是要赶他走?可是她平日里,不是很需要自己的吗?如今做这江水两相隔的势头,究竟何意?就算他叫她不要冲动,又婉拒了她的痴缠,可是总要有些师生情谊在吧?   这般突然的割席之举,实在伤人呐……   房相如见她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颇有些尴尬,低头见那半碗药糊还放在那,显然是没有用完。他等了片刻,于是弯身张开手拿起药碗,用小木片一下一下地搅拌,对她道,“还是臣替公主继续上药吧。今日的事,臣会慢慢说给公主听的……”   说着,他跪坐于榻旁的垫子上,抬手就要给她敷药。   谁知那秀圆的肩头轻轻一躲,烛火下她皱眉反盯着他,仿佛在看什么怪异似的,道,“你要干什么。”   房相如朝她肩头颔首,道,“公主伤口渗血不断,若不继续上药,怕是不好愈合。留了疤,公主该不快了。”   她听后不为所动,像个小动物似的依旧执拗地躲着,只听她淡淡道,“又不是没有留过疤,我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吗?”   这就是她的不同了。旁人女孩子总会在意这一道痕,那一道痕的,可是她却不是。明明在陛下的公主中,生得最是绝色,可偏偏不那么上心这些事情。   大概还是那件旧事叫她换了心态,所以在这方面比别人都要对自己心肠冷硬些。   房相如的手执着小木片停住,那上头的药糊滴滴答答地掉回碗里,他望着她的肩头那血丝又涌了出来,这么半天都未结痂,实在不好。可这个时候,她偏偏又不懂事地和他倔强脾气来。   “臣有经验。从前也为你上过药,手法比宫人熟悉的多。” 他说着就上前跪行半步,整个半身屈于榻前,几乎掩盖住了她,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药糊涂在那伤口上。   漱鸢红了脸,可气地瞪着他,挣扎地说男女授受不亲,“房相忘了么!弘文馆的时候,少师常教导于我。现在又干什么。”   房相如轻笑一声,他发现她惯回拿他的话反驳自己,一边手底下轻车熟路地继续涂药,一边答曰,“臣现在是医者,公主是病人。再说了,公主此处的新伤,离旧伤不远,都是一块地方,臣又不是没见过……”   说的也是,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在烛光下给她上药包扎的。   她听得怔怔,终于不再乱动,藉着光线看房相如近在咫尺的眉眼,鼻挺目刻,十分专注,只要往前偷袭一步,就可以亲到他的脸了。   漱鸢愣忪道,“所以,这才是你拒绝我的原因吗?因为看过了,所以觉得没什么吸引力了?”   他眉头轻皱,有点不懂,于是也不说话,只让沉默蔓延在他们之间。其实,拒绝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国宰娶公主这种事情历朝历代是没有的,因为帝王绝对不可能允许外戚有任何摄政或结盟的可能。   不过,她方才说的这一条,倒是莫名其妙的……   这个年岁的女孩的心思难以捉摸,也不知道你的那句话就伤了她了,然后就变成今天这般奇怪。   其实她习惯性地依赖些自己,也不是不可以,从前不是一直也都这样过来了。   陛下当年擒隐太子于洛阳道,然后直接一路兵变杀到长安。全府上下早就提前迁徙,谁想就漏了她。兵变的那日正碰上她和奶妈从哪个郊野地里玩回来。府前残兵一片,奶妈当场被乱箭射死,直接在她眼前毙命。   他当时与明远将军负责善后,有士卒瞧见了马车里的她,还以为是隐太子的女儿,搭了数支箭就射了过去。   从洛阳护她去长安的路上,她喊饿,他带她去最好的饭庄;她睡不着,他带她去郊野没夜禁的地方看萤火虫。大明宫一朝换了主人,她目睹了整场祸事,回了长安也就成了陛下的掌上明珠。   以前的她,多乖,还会知道“四海无闲田”这种句子,做不出来拿面饼擦切肉小刀这种荒唐事。只是后来陛下将她宠坏了,要什么有什么。前阵子她居然连当朝宰相都想收为己有,实在叫他惊吓不已。   他见她终于安静地侧卧下来,允他好好上药,终于叹口气,淡淡道,“公主任性之举,臣不依,公主就指着臣,说臣没有心,这是个什么道理?其实公主曾经还是很依赖臣的,也听臣的话,信任臣。臣不知道怎么了,不过是想好心劝诫公主稳妥些,为何闹到如今的地步呢?”   漱鸢觉得肩头凉凉的,方才那阵火辣辣的痛意也减淡不少。房相如的手势很轻柔,别看是个男人,细心起来比宫人还要伺候的好,难怪能做得了宰相,胆大心细,就该如此。   他见她不说话,继续道,“金吾卫将灌木查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大概不该是刺客之类的。” 他顿了顿,“至于射伤公主的那支箭……倒不是外头带进来的,而是箭场上极为普通的箭。此人应该力气不是很大,弓大概拉得不满,所以箭只是擦伤了公主的肩。幸亏如此啊。”   上完了药,他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木案上,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不远处的小桌上放着两个物件,很是眼熟,仔细一看,不由得念道,“灯影戏?”   漱鸢寻声看过去,见宋洵送她的两个小皮影不知道被谁也拿进来了,她哦了一声,别开脸心虚道,“今天有人送的,我瞧着还挺有意思的,就收下了。” 第28章   房相如听后默然, 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声嗯, 转而继续问道,“公主今日可得罪了什么人?尤其是女子。”   她很诧异,左思右想才想起来周英娘的事, 于是与房相如这般说了,又颇为委屈地替自己辩解几句,“我知道那日情绪不佳, 所以在父亲母亲见九兄和她的那日, 与她都说开了。她应该不会这般记仇吧?”   房相如冥思片刻, 却也拿捏不准, 他见公主自行担忧地看向他, 于是淡淡道, “此事也许没那么简单。公主的性情谁都是知道的,若因此事而起了杀意, 未免小题大做了。”   漱鸢不大明白,进而问道,“你为何确认行刺者是个女子?”   房相如却摇了摇头,神色深远起来, “行刺者应为女子不错, 因为臣发现箭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味道。不过,”他顿了下,“是否有幕后之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完瞥见她打了个寒颤,于是抬手将她的外衫拉好, 又拉过薄被轻轻盖住了肩头,叫她宽心,道,“臣会替公主查明此事。这几日,公主安心养病。若无旁的事情,就不要乱走了。”   他这是提醒她别再闲来无事往中书省逛,虽然中书省属于殿中内省,可到底也不算内廷。她若是再三更半夜,大摇大摆地去找他,两人还能全身而退吗?   公主挥挥手,却带了点无聊之意,“多谢房相提醒。不过你放心,那地方没意思得很。请我去,我也不想再去了。”   说是叫她安心养病,大概是让她别再乱制造他们的偶遇。他方才还在说为何不信任他了。她听了就可笑,难道这人是傻子吗,若不是信任他,为何她从前只往他那边扑?   不过这事情是个转折点。她在明,刺客在暗,已经是很危险。除了自己警醒些,一心再依靠他有什么用?她鬼使神差地又回来了,不能还没抓到人又送了命吧。   漱鸢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蹙眉吸气,“……头疼。”   宰相以为是真的,闻声看过去,藉着灯火要左右检查一番,道,“大概是方才受了风,若是针灸会更好。”   “不必。” 她一手拨开他端来的烛台,别过脸,脸上有冷淡之色,道,“房相怎么做起太医令的事了?”   他噎了声,眉头不由得轻轻一皱,似乎听出了几分嫌弃……房相如只好说了句也罢,淡淡道,“既然公主需要休息了,臣也就不打扰了。微臣告退。”   他徐徐往后退出一段距离,向她叉手一礼,然后自拇指缝隙中抬眼向她看去,只见公主不闻不问,熟视无睹,仿佛也没有半点再留的意思。   他垂视而出,自宽广的殿中退出,桄榔——一声打开朱门的时候,外头有昏时的晚风阵阵,夹杂着几缕热灌进衫袍内。   房相如抬目远望,望仙台那头的宾客早已散尽。多少人抱幸而来,却空手而归,更有好事者想藉机进宫,结交权贵。可是,这其中有一人,目的与旁人不同。今日行刺失败,那人必定怒火中烧,来日不可不防……   其实,他都想好了,只要筛选一下宾客中女眷的名单即可,会射箭,喜欢西域香料的人,应该不多。   望仙阁的总给使踹手过来,见房相自内而出,已经有些惊慌,问道,“房相,今日之事……可是要通知圣人……”   房相如负手肃声道,“先不,姑且就说,公主不小心摔伤,摔得不严重,今夜就留宿望仙阁了。陛下那边,房自会再去说的。更何况公主也不希望陛下太过担忧,莫要添乱。”   总给使听后,也不敢多问,下去依着办了。   他行至朱雀门,有人在身后叫房相,他慢慢回头,满城宫阙之下跑来一个人,是金吾卫。   那人停在他面前,道,“房相留步。”   他问是否抓到人了,对方却不答话,见金吾卫有难言之隐,房相如抬眉道,“校尉但说无妨。”   “这……” 金吾卫皱了下眉,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牌符,梧桐木镂花的雕刻,很是精致,“……房相,事发的木丛里发现了这个。”   房相如接过来,呈在手心一看,只见上头写了个房字,此物再熟悉不过。   他微微讶异,却依旧淡然道,“这是本府的令牌,我寻了很久,以为丢了,没想到你找到了,多谢校尉,有劳。”   那人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房相如微微一笑,施一礼后转身离去。   灯影戏。   他突然想起在案几上看到的那两个皮影,其实,他是见过那个皮影的。只是不知道,宋洵和她为何都对他隐瞒了。宋洵不对他说是送给谁的,而她也不说,是谁送的。   房相如脸色深沉下来,他们在此事上倒是难得默契了。难不成,上辈子的错缘,这辈子有所改变了?   至于那个掉落在灌木的牌符……他从腰间取下木符,勾在指尖凝视许久。此物应该打造了两枚,一枚是他的,一枚是宋洵的。   房相如知道,金吾卫交给他的这一枚,应是宋洵的。他一路思量很久,想此事不宜惊动太多人。如果宋询真的和此事有关,他也不会包庇什么。   ————   望仙阁总给使手下的那些人办得不错,也不知是平日就受于管教嘴巴严谨,还是听了房相的那几句警告之言颇感事态严重,总之公主遇刺的事情并没有泛滥出去。   宾客以为是公主偶然跌倒受了轻伤,于是这场花宴也就随着晚春飘散的落英,这么结束了。人群自丹凤门鱼贯而出,互相说着宴会上看到的趣事。宋询融在其中,却抿唇不语,似乎心事重重。   出了丹凤门,也就出了宫城,宾客互相道别,又曰来日再聚。有居住偏远者翻身上马,须赶着最后的天光回自家坊门去。   宋询慢慢行到长乐坊,待人群散的散,走的走,终于视线聚焦在一个女子身上,唤了一声“婉卢”。   那女子却未理睬他,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往前走。宋询眉头一皱,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拉住,往墙角拽去,被她一把甩开后,那个被唤作婉卢的女子才抬头,满目含着怨恨,道,“你拉我做什么。”   宋询看着她不可理喻,低声反问道,“若不是我今日按下你的箭,恐怕公主早就出事了。到时候你就不怕陛下降罪,诛九族吗!”   婉卢柳目一弯,嘲讽地瞧他,道,“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和她示好,我会如此吗?”   宋洵无言以对,拂袖叹气,直说你误会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天边的彩云,不再说话。   婉卢见他沉默,眸中顿时失望,暗暗咬牙,细声如小刀子般,道,“看来你是想做天家的乘龙快婿。呵,你以为,她看得上你吗?”   宋洵脸色乍红,转头看她立即道,“莫要胡言乱语。我对公主不过是敬仰之慕,你别乱猜。我还是心悦你的。” 他拉过她的手,劝慰道,“你对我最好,除了你,我还会喜欢谁?”   婉卢没有挣扎,手却松松垮垮的,“你何时来我家下聘?难不成非要等到我也被列在和亲的宗室之女的名单上,你才知道后悔么?”   宋洵听得愕然不已,“这次听义父说,和亲之事尚未定下来,况且若是选,也是选陛下亲女。陈国公虽然是陛下赏封的国公封号,可毕竟你不在列选的条件,何必担忧?”   婉卢幽幽道,“自古哪个帝王会真的让陛下亲女去和亲,不都是从旁的里面挑选出来人选,再认作义女,给了封号送走?” 她别过脸,“更何况,我在国公府的位置,你也是知道……”   宋询只说应是多虑了,他好言劝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忽然发现令牌不见了,神色大变,“糟了。我的令符,怕是掉在灌木中了。” 他想起当时金吾卫搜宫,恐怕被什么人捡走就坏了。   当时婉卢搭箭欲做蠢事,他一把推开,那箭才偏离了不少。她气急,他顾不得太多一把拉着她就跑走,好在听说公主无大碍。不然他们二人怕是脱不了干系。   “我该走了。改日我回去见你,还在老地方,”他说完朝东边一指,“柳树下等你。”   婉卢依依不舍,帕子在手里绞了又绞,一咬唇,只好告别了。   宋洵目送她回去之后,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独自往家走。   陈国公侯将军是陛下亲封的号,从前就随先帝征战不少,是如今朝野上下中为数不多封了国公的外姓人。婉卢虽然生得纤细,可性子也是将军世家出身的刚硬。今日她胆敢搭箭射伤公主,真是叫他心惊。   他摇摇头,越想越后怕,于是加紧步子往家赶。终于走进坊门的时候,有人在夕阳下叫住他,“回来了?”   宋洵寻声望过去,心下一惊,房相如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正面无表情地看他。   ——————   也不知是暧意的暮春真的逝去了,还是老天心疼李漱鸢这场耗费财力的花宴,今夜下了好大一场雨,还有隐隐夏雷。   夜里,雨点打在直棂窗上,啪嗒啪嗒地扰人清净。望仙阁空旷深远,红色的抱柱冷漠地立于殿内,少了点人情味似的。   漱鸢被雨声吵醒,再也睡不着。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她总是睡得有些不安稳。   肩上的痛意已经□□涸的药膏覆盖住,轻轻一动尚残余着丝丝牵扯的刺激感,在这个有些微凉的雨夜令人更加清醒。   她自行坐起,支起一扇窗,立即有殿外携风带雨的凉意涌了进来,把幔帐吹得起起伏伏,暗影之处仿佛暗藏杀机。   她一惊,披着乌发捧起烛台,赤足行至阴影处,却见那里根本没有人,只是一座青铜仙鹤立在幔后,倒是她自己杯弓蛇影了。   沉沉闭目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走了回去颓然跌回榻上。她仰头凝视着承尘发呆许久。她忽然发现自己上辈子活得太过简单,很多人和事看得都不太清明,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所以,她这次回来,似乎对任何人的印象都是不清不楚的。重活一次,对这些人也就开始了重新的认识,害她的,救她的,对她好的,怕她的……比如,那个皮影。   漱鸢藉着灯火细细看起来宋洵送的皮影,她摆动起小木棍,澄黄的光把影子投在幔帐上,形成了巨大的倒影,模糊成一团。   今日房相如问起她这个皮影的来源的时候,她是有些心虚了。若说出来是宋洵赠的,恐怕他又多想些什么,误以为她和宋洵不清不楚。   不过她的确有些惊讶,宋洵变得如此投其所好,到底为了什么?难不成他还在做着什么乘龙快婿的春秋大梦吗?   她想到这弯唇一笑,将皮影放回案上,她可是不想再和他做夫妻了,这样的夫妻怕是能把命都做没了。   记忆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帐又涌了过来,上辈子她出降宋洵的那日,仅在大典之上见了房相如。在那之后,他故意避而不见似的,与宋洵和她再无联系。   听说,他辞了知政事,去江南处理一些沉痾杂政去了,又听说,他回来了,依旧是位高权重的宰相,并且更为重用。若不是她死后在大殿上又见到他为自己出言相助,她还真的没这个勇气这般缠他。   一觉到天亮,雨后天朗晴。   漱鸢休息一夜后好了很多,回宣政殿的路上,忽然有内侍唤住她。   “公主,宁家郎君托人送进来的。”   她很惊讶地接过来木盒,问道,“是那位宁九龄吗?” 内侍说正是,她打开盒子,发现里头是一颗人参,她怔怔道,“我倒是用不着这东西。不过,有心了。”   内侍道,“宁家郎君说了,请公主以此物做茶,沸水泡后服用,更佳。”   漱鸢说好,想起宁九龄当时急着喊房相如来的样子,她问道,“宁九龄是在国子监做事吧?他的父亲是中书省的宁侍郎,去递个话吧,就说本宫收下了,多谢。”   内侍却道,“今日侍郎与宁郎君都不在……” 内侍一皱眉,细声道,“好像听说,宁侍郎将宁郎君打了。所以告假一日。”   打了?“所为何啊?” 她忍不住抱不平,宁九龄是多好的孩子,正直又人好,若真论起来,也算救驾有功,怎么就被他父亲打了呢?难道房相如也不规劝一下吗?   见内侍也说不清楚,漱鸢抿了下嘴,转身就往殿中内省去,还未出延英门,见房相如刚从那头过来。   雨后洗过的碧空与宫城的大道几乎相接,房相如立在大道上,冲她遥遥一礼,徐徐走近,才观察到站在宫门那边的她正一脸不平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谢继续关爱。   公主很生气,这架势要好好和房相理论理论为什么不劝劝下属宁侍郎别殴打宁九龄。   所以今天介绍几句唐朝骂人的话:   1. 按职位 士农工商   - 田舍奴 (你这个农民!)   - 市井儿 (你这奸商!)   - 贼秃子 (你这臭和尚!)   -穷大儿(你这死读书的)   - 兵奴 (你这兵痞子!)   2. 经典:唐朝最爱说自己的对家是狗。。。(狗鼠辈!死狗奴!汝是何猪狗?)   例子:打仗前:来者是谁/ 吾乃突厥王第一将领/ 是何猪狗?   (“你是谁!”“我是突厥王第一大将军!” “哪儿跑来的猪狗?”)   3. 按性别:   骂男人:面似男子,心如妇人!(你长得是个爷们,心里是个娘们!)   骂女人:妇人!(你这娘们!)   骂小孩:小子!(你这混孩!)   骂胡人西北外地人:憨獠!(你这蛮子!)   ————唐风虽然大气豪迈,但是不要骂人~ 记得看过说武则天和褚遂良隔帘对骂很久 第29章   房相如看见她在延英门那头冲这边朝手, 回头看看没别人, 的确是叫自己过去。   “公主。”他走近后从她的头打量到脚底,又看向她,“公主痊愈了?”   年轻人恢复得很快, 更何况一场危机下激发起她昂扬斗志,即便是还有轻轻的拉扯的痛感,于她来说也无大碍。   漱鸢秀眉拧得很紧, 抬头问道, “我听说国子监的宁九龄被他父亲打了?怎么回事?”   房相如双手别进广袖抬头望天, 仿佛不记得有这么号人。漱鸢被他激得急了了, 跺脚提醒他道, “就是你手下的那位中书侍郎!”   “哦——是子彦啊。”房相如这才徐徐点头, 垂下视线瞧她,道, “怎么,宁家的事情,公主这么关心吗?”   他这样明知故问的样子最是叫人可气,“宁九龄何错之有?更何况事发当时你又不在, 多亏他在身旁有个照应。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怎么也不替他同宁侍郎说句话。”   房相如却平淡道,“原来如此,臣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说起来,宁侍郎管教自家郎君是家务事,臣固然是他的上司, 可手实在伸不得人家家里去。再一说,他的确在公主身边,可也不见他及时救驾。公主只要受伤了,周围的人必然是有错的。宁侍郎责罚他,也不为过。”   她听得心里直发堵——多不近人情的言辞和道理!这人心里除了用法度衡量一切,还有点人情味吗?从前就知道他为官严苛,百官甚至她这个公主他都敢在皇帝面前弹劾。本以为这辈子的交情多了些,他多少会被她的温柔攻势所染得柔软一些,谁想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肯退让,连累了宁九龄为了她的事情挨了父亲的打。   她双手在袖中握紧,忿忿不平地盯着他口冷道,“那支暗箭来得这样快,换成金吾卫也不一定反应得过来。若是当时换做是你在我身边,我受伤了,你是不是又换了套道理搪塞我?”   房相如对她的恼火熟视无睹,依旧平静如湖水似的抬了抬袖,道,“若是臣在伴驾,公主就不会受伤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反应不过来’,不是个理由。若人人都拿这个藉口应对所有危险,那陛下、公主,几位大王早就蒙难多次了。”   漱鸢被他的从善如流打压得又气又惊,慢慢翘起食指指向他波澜不变的脸,“你真是无情!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和我作对!我用我习惯的方式食炙肉,你说我骄奢!我自己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你说我太靡费!我办花宴,你又说我胡闹……如今我要护一个对我好的人,你又坐视不理!房相如,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让人讨厌!”   房相如震了震,扬起眉眼看向她气红的面颊,大概有许久没听过旁人直呼他的名字,被她指名道姓的这么一叫,很是意外,一番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缓缓吐出口气,站在太阳底下犹豫片刻,然后温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为了公主安危……”   房相如没说完,漱鸢自己笑着摆了摆手叫他住口。   缓军之计没有用了,‘为你好’的这种话她已经听得厌烦。公主振了振袖,一向娇柔的眉眼带着冷笑,“你眼里只有规矩,怕是交不到什么朋友。”   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她就对他讲话夹枪带棒的,连笑都不愿意笑了,瞧她那嘴型像在骂人。   怎么,这是上次被他点醒她的小心思之后,打算彻底翻脸吗?   她直呼宰相大名也就算了,可是她居然说他没朋友,简直太伤人!笑话,想他房相如门下宾客之多,想结交的人怕是要排在乌头门以外去等。   想嫁他以避开和亲的风险的时候,可以百转千回的可爱怜人。求爱无果之后,就另辟他径,转头就如此薄情,连丝毫的旧交情都不留。   他唇角含着惨淡一笑,向叉手向她施了一礼,不想和她多计较,答道,“公主交了新朋友,臣自然很高兴。可是公主是否想过,当日在场的宫人内侍不多也不算少,宁九龄离公主最近,公主受伤,宁九龄却不罚,那些宫人内侍日后谁还将公主的安危当回事?惩罚宁九龄,自然是冤的,可是此事传遍宫闱,不懂的人只知道是宁家内务;可懂得人也能清楚,这是一种震慑。”   他见她终于脸色如常起来,抬了抬手,“换做臣在公主身边,不论如何也会挡住那支箭;如果没有挡住,臣也会自行领罚。”   她的怒火被他清清凉凉的声音抚平些许,这倒是不假,曾经他在洛阳以身相护,替她生生当了残兵的两支利箭,否则她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漱鸢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顿时萎了下来,下意识地朝他抬手,懊悔道,“说到箭,忽然想起房相背上的旧伤,昨日闻雨声滂沱,房相可有何不适吗…….”   胳膊才抬起来一半,那手臂连带着肩膀,将新伤猛地扯动一下,她骤然苦了嘴角,抿唇闷哼一声,只觉得左肩痛意乍跳了起来。   房相如瞧她的样子不争气又无奈,皱着眉叹气,将袖中不知备了多久的药瓶拿出来,呈给她,道,“昨日臣寻了从前在洛阳医馆治疗箭伤的方子,臣记得公主当时用着不错,于是配了一瓶,今天特意带了过来。”   漱鸢张开手,见他亲自放入她另一只未受伤的手中,只听他沉声道,“这事情臣一定会细查。公主不要再胡来了,至于外人,还是不要单独见的好。”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笃定得很,仿佛这事情要管到底。她不好意思,有点抬不起头,“房相知道的,我在宫中朋友不多,宁九龄他人不错,我其实只是想和他结交个朋友而已。”   房相如点了点头,颔首肃声道,“交朋友当然可以。不过路遥才知马力,公主心性单纯,人需要慢慢细品才是。臣听说公主和他仅仅认识半日,就允许他近身攀谈,实在是不妥。”   漱鸢看向他的神色,只觉得房相如的脸色紧紧绷着不大好看,这是心生酸意了吗?事发到现在,他倒是细细打听了不少事情啊。   说到底,她对宁九龄另眼相待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像他。那做派,那风度,无不类宰相。   她轻轻揉着伤口周围的肌肤,缓解着蔓延的痛意,咧嘴呵呵笑道,“房相曾说他人不错,我自然就信了。其实,我还是更信房相你啊。”   房相如揽袖瞧她,方才还是将他推开千里之外,现在又与他亲近起来了。他想起来什么,犹豫地看向她,“臣好像听见,方才公主骂了人?”   漱鸢脸色乍红起来,不就一句“田舍奴”吗,又没说出声,这姓房的眼神可真好。   房相如见她不吱声了,扬起下巴断然拂袖道,“臣提醒公主一句,臣的祖上曾任夏州令,不是种地的。”   她只是说了声哦,抬眼见日头上来了,于是朝东一指,敷衍地笑道,“才下了朝吧,我就不扰房相忙了。大典在即,宫里人人都等着热闹呢。”   房相如看了一眼幼蓉手里的木盒,盖子敞开着,里头是颗参,猜也猜得到是谁送的。   她看出来他的眼神,于是道,“那是子彦托人送进来的,正想着如何道谢。既然房相要去中书省了,劳烦也替我传达一句给宁侍郎吧。”   子彦?已经这样亲近了吗?   他怔忡地看着她眉开眼笑起来的脸,一如往昔地如花似锦,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被她慢慢消解掉。有了热闹就爱看,有了朋友就高兴不已,她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一双眼睛总是偷偷看他了吧。   想到这,房相如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似的,只觉得万千宫阙都虚如空室般的惆怅.   “臣知道了,会替公主告诉他的。”房相如漫声道,自己介绍的人,她处的还不错,这是好事,“臣先告退了。”   他不闻对面说话,起身时,见她已经做离去之状,依着宫墙慢慢往里去了。他目送她背影依依,直到她的鹅黄衫裙角消失在转角处,忽觉心生出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况味。   她果然像他昨天说的那样,再也没跨出延英门,从内禁里乱跑出来。   房相如对着宫门那头空落落的甬道沉沉叹气,看了一会儿,转身却往出宫的方向去了。   今日不是朝参日,除了他们几个要臣为陛下召见之外,其他人不必入宫觐见。他拐到这头来,不过是想来送药。   药已经送到,她还有别人给的人参,会好的更快。房相如慢慢走到南北甬道上,往丹凤门那头走,只觉得看不见尽头,走不完这路似的。   回了府邸已是正午,管家迎上来兴奋道,“房相,公家发了这个月的羊肉了!今天午膳厨子做的是炙羊肉。烤饼已经出炉,您随时可以用膳。”   房相如抬头见回廊下,宋洵朝他行礼,看了他片刻,嘴唇一动道,“行吧。在正堂摆膳,我今日无事,与公子同食。”   他平日回来的晚些,午膳或晚膳都独自用了,很少与宋洵一起吃饭。   今日难得,父子二人对坐案几,谁也不说话,只有回廊的风铃声叮叮当当地传了过来。   房相的院子种了不少花草,夏日多了蚊虫也会多些,于是叫人做了这种护花铃,幽州定窑做的白瓷铃铛,中间穿过一根绳子,挂在檐上,很是好看。晚风一过,回廊上零零碎碎的响着撞击之声,犹如环佩,蚊虫也就散去了。   别看宰相待人严肃,可对花草倒是很温柔。很难想像这样的人,会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案上是刚出炉子的滋滋冒油肥瘦相间的炙羊肉,撒了盐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房相如看着宋洵,宋洵垂视着桌子,仿佛在逃避。   大概是宰相审视的视线太压迫人,叫本就有点心虚的宋洵更抬不起头来。   房相如长舒一口气,终于面色缓解些,打破这奇怪的气氛,拿起一张胡饼,“快吃吧。凉了,就失去滋味了。”   说着,他将饼递到宋洵眼前的盘子中,“你也不必紧张。永阳公主本就给了你请柬,你背着我的意思去了,也怪不得你。”   宋洵面色微红,等房相如动小刀切下一些肉,他才动手,低声道,“义父那晚斥责我,是对的。是我不好,没有听义父的话,丢了房府的牌符,差点惹祸上身。”   房相如停下手里的小刀,回道,“罢了,事情已经发生。你无意经过那里,也是偶然。只是,你确定你不曾看见什么人在那吗?”   宋洵放下食物,目光诚恳道,“回义父。不曾看见。”   房相如嗯了声,却也不提,低头用正要将炙肉放在饼中,忽然盯着小银刀久久不离开视线。   也不知怎么了,他下意识地拿起那把切完肉的小银刀看了看,然后试着用饼擦了擦上面的肉末。   宋洵看得目瞪口呆,一向说永阳公主做法奢靡的义父,竟自己这么试着做了起来,他怔怔道,“义父为何效仿公主?”   房相如回过神来,探究似的看了看小刀,皱眉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这么做,如何想的。”   宋洵目光有些茫然,似笑非笑道,“义父为何要了解公主所想呢?”   房相如顿了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起话题,“上次你从东市买回来的两个皮影,是送给公主的?”   宋洵说是,像是被发现了,有些羞愧之色,“礼物粗鄙,只想博公主一笑。”   房相如不经意地轻皱眉头,道, “那她欣然接受了吗?说什么了吗?”   宋洵老老实实答曰,“我是托人送过去的,不曾近身公主。遥遥一拜,见公主点头致意,倒是收下了。”   房相如没说什么,想不到她就算有些骄奢之名传于市,可还是很受欢迎的。宋洵,宁九龄,下一个还会有谁?   吃了两张饼和肉后,他忽然神思清明起来,嘲笑起自己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大概是遇刺的事情让他想的太多了,脑子都糊涂起来,居然担心起自己的位置。   “你可记得,当日有那些女眷在场吗?” 他拿帕擦了擦手后,端起青饮喝了一口,“就说说你见过的就好。”   宋洵眨着眼回忆起来,说了几个名字,提及侯将军的几位娘子的时候,房相如若有所思起来,“侯婉卢?是不是同永阳公主交情不错的那位?”   宋洵一震,回应道,“是。正是侯府的那位庶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谢耐心~   附注:   1. 乌头门。唐朝的院子和四合院大概一样,加回廊等,中间不是空院子,而是一间正堂建筑,四面通风,招待客人用。乌头门是府邸最外头的门,进入乌头门后,是空荡荡的前院,用来停宾客拜访的马,马车,是前停车场。 人太多,停不开,只能去乌头门外等。(这个配置是当时权贵官员才有的房子,普通人不要想太多)   2. 公家发羊肉。公务员五品以上,每月发免费的羊肉猪肉。羊肉比猪肉更普及。唐朝人吃羊肉最多。   3. 其他:唐朝没有西红柿,土豆,青椒,洋葱……而且多是水煮,蒸,烤的做法,不会炒菜。所以穿越唐朝的话,没有小炒可以吃,也没有西红柿炒鸡蛋,洋葱炒羊肉这种 第30章   候府的四娘子, 侯婉卢。   房相如的茶碗停在嘴边, 记忆从上辈子里又翻箱倒柜而出,他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个女孩子。   之所以宰相能对将军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有点印象, 全是因为那时候公主总是在他耳边念叨,“去了长安,什么时候再见到婉卢呀?”   她当时一手拉着他的手, 一手举着刚买的面人, 仰头这么天真地问他。后来问过才知道, 候将军曾来拜访陛下洛阳府邸的时候, 带那个女孩去过, 一来二去, 这俩人也就成了朋友。   如今侯将军破例拜为陈国公,侯家的四位娘子也成为了国公女, 只是这位唯一庶出的侯四娘子,似乎并不大得陈国公的喜欢。   想到这,房相如下意识地看了眼宋洵,想起他上辈子所做之事实在是让人费解, “洵儿, ”他唤道,“我曾与你说的话,是否还记得?”   宋洵不知所谓,茫然地抬起头,“不知义父指的是哪方面的事?”   房相如放下茶碗, 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才对他道,“永阳公主的事。” 说完,他敏锐地看出宋洵眼中有些失落之色。果然啊,这孩子还是对她有些动心了。   宋洵被戳中了心事,饭也停下了,毕恭毕敬地跪在垫上环袖埋首,“洵知道了。下次不会再那样做了。义父莫要生气。”   生气?他能生哪门子气呢。房相如看向他,宽大的青白色的广袖像紧闭的门扉似的将他的脸遮住,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广袖之后的他,此时是什么心思。他不是想破坏一个人的爱慕情愫,只是明知道此路不通,将来会祸害彼此,他不得不提前将其扼杀在萌芽的时候。   宋洵那时候到底是有多恨她,才伪造了那些风月丑闻。如果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那为什么这一辈子,他又这样对她有些迷恋。   房相如轻轻嗯了一声,浑身松懈了下来,闲谈似的叫他不必这样,他温然道,“其实你送她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我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事,你若是日后陷得太深,就不好了。” 他看他缓缓抬起脸,继续道,“你不了解她,其实她并不是你们看上去的那么娇弱,永阳公主的性子也有刚烈倨傲的一面。喜欢上她,很容易,可是要与她天长地久的相处,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宋洵很惭愧,低声说明白了,“其实我只是觉得,远远看她一眼,就足够了。”   房相如越听越迷惑,忍不住皱眉问道,“今日你我也算敞开门说话了。除了永阳公主之外,你没有什么属意之人吗?”   宋洵一听,口齿含糊起来,“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说吧。”   房相如见他不好意思多言,也不再过多盘问。宋洵性格优柔寡断一些,左右两难的事情倒是做的出来。这样很不好,拖泥带水,谁都得不偿失。   他的目光在宋洵的脸上打量一圈,他如今与李漱鸢大概同岁吧。一个少年人,正是心雄万夫的时候。娶了公主,就是一步登天,直接做了皇亲国戚。很难完全否认,他没有这样的心思。   暮春夏初的风有些湿热了,吹在太阳穴上阵阵跳痛。房相如越想越乱,大概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叫他感到难以掌控。他仔细回想起种种后才发现,重活一世之后,很多事情并不是按照从前的轨迹重演。只要他改变一步,其他相关联的人或事,都在随之改变。   大概逆天改命真的只是个妄想。可是如果命运不变,难道她会另遇险境吗?   房相如盯着冷掉的残羹剩食没了胃口,挥挥手,叫奴仆撤了自己的那份,独自回室休息了。   ————————   漱鸢在宣政殿歇息了几日,陛下亲自来看了两回,很是心疼,叫她不要乱走动。   宰相送的药真的不错,她用了之后伤口愈合的很快,上头结了一道浅浅的结痂,脱落之后定然不会留下疤痕。至于宁九龄给的那颗参,她倒是没用上,叫人收起来,留着以后再说了。   她闲得无聊,太液池那头是暂时不敢去了。不过听闻有人在东内苑打马球,一时来了点兴致,拖着冬鹃幼蓉两人就往那头去了。   给使跑来通报的时候,她刚走到龙首殿,听见通报说,泾阳县君在命妇院求见,她又惊又喜,睁大眼睛问道,“县君怎么入宫了?可是一个人来的?”   “回公主,陈国公入宫与陛下商讨政务,县君是跟着陈国公一起来的,说是想拜访公主。”   漱鸢开心地笑了笑,二话不说转头就往西边的命妇院去,一路拖着衫裙大袖,连走带跑,自言自语道,“我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样!”   冬鹃和幼蓉在后头小碎步跟着,也不好拉拽,只得气喘吁吁地喊道,“公主小心路,莫要摔倒!莫要摔倒!”   命妇院就在中书省的西边,朝见礼会或是有人探望的时候,外命妇在这等着宫里的内命妇接见。   泾阳县君立在外命妇院的廊庑上,柳叶似的眼睛平视着宫门,静候永阳公主的到来。   果然不一会儿,远远地见公主笑着从外头跑来,一路踏过石板路小路朝她过来。县君立即上前迎了几步,行大礼,依着规矩拜见贵主,“公主殿下万福。”   依旧是旧日的眉眼,只不过彼此都长大了,眸中因着各自的心事都多了几分风情,那是因为心有爱慕对象而生出的一种风情。   漱鸢像个小姑娘似的开怀笑起来,两手将她扶起来,兴冲冲道,“婉卢!你是来看我的吗?你能来,我真高兴!咱们很久不见了吧!陈国公还好吗?”   侯将军封陈国公后,家中四女皆披了父亲的光耀,被封为县君。   侯婉卢得的封号,便是泾阳县君。   婉卢微微笑了笑,轻得像柳絮,道,“上次公主的花宴上人太多,郎君也不少,婉卢不方便上前单独觐见。” 说完,她朝她肩头望了一眼,问道,“听说公主受伤了?现在可无碍了?”   漱鸢听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说轻松的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阶上。如今已经都好了。” 她其实也不想骗人,只是房相如替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也要和他统一口径。毕竟除了当日在场的人,没人知道真相。   婉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温丽的笑意中,曼声道,“那就好。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无事,我也放心了。”   漱鸢拉过她的手,望天回想起从前,“记得吗?从前在洛阳府邸的时候,你第一次来玩,咱们谁都不爱说话,谁想最后却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们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无闻,总是有点孤独。   婉卢说是,“我记得,小时候公主总是把我带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丢,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玩意。”   漱鸢被说的有点惭愧,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转身直往内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说着,一挥手叫内侍上茶汤,然后二人坐在案几前,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   上辈子,她与婉卢自幼年别后,几乎很少见到了。她比婉卢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漱鸢歪头拖着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细瞧她,直到将她瞧的低头了,才调戏似地侃道,“你瞧你,总是喜欢敷粉,从额到颈子,好一个——肌肤赛雪。”她说完,探身低声道,“也不知未来谁家的郎君会有福分。”   婉卢柔柔一笑,却也没说话。   敷粉的习惯是自幼母亲给她养成的,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肌肤赛雪。婉卢回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苦笑起来。母亲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负。她出生的时候,脖颈后头天生带了一颗红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说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亲很不喜欢,母亲只好用粉给她遮盖上。   直到现在,她依然习惯于这样隐藏着……   说来也是讽刺,谁想这阵子,长安城又时兴起寿阳公主的“落梅妆”,梅落于颈而非额,别有一番风情,一夜之间引发人人都想效仿。她天生带此红痣,却从来未露出来。别人的喜欢的,偏是令她从小就最难过的回忆。   “所以公主打算选谁呢?”她接过漱鸢推给她的茶汤,道谢后藉机转开话题,反问起漱鸢来,“当日郎君众多,我远远见着有不少人上前。公主可有心仪的?”   漱鸢长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其实很多人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太了解。说喜欢倒是谈不上,毕竟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婉卢扶着着杯子含笑,“是啊。我理解。”   她当然理解。如果李漱鸢不喜欢宋洵,宋洵也不喜欢李漱鸢,自己或许还愿意和她交好。李漱鸢为公主,自然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是她不一样,留住喜欢的东西或人是这样不易。小时候,公主习惯弄丢她的物件,就算李漱鸢给她一个更好的,可总是有细密的牙齿咬在心头,滋生出隐隐约约的恨和不快。   可是她能怎样,公主要她做朋友,她只能继续陪下去。   漱鸢觉得她不大对劲,困顿地望着她,“你好像不大高兴。”   婉卢回过神来,才发觉手心被茶碗烫得有些发红,连忙抽回来轻轻握进另一只手心,淡淡一笑,“大概是这几日是春困。”   “春天都要过去了啊,” 漱鸢笑她的怔忪,扭头叫冬鹃进来焚醒神的香,“是这里不大敞亮,人就爱犯觉。”   ——————   一粒香,总有燃尽的时候,满室馥气消散的时候,永阳公主送走了泾阳县君。   见了好友,心情也轻松很多,所以在回内禁的路上,连迎面走来的宰相都没正眼瞧见。   房相如退在甬道一侧躬身朝公主行礼,见公主却在自己面前低头笑着,径直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他起身后很是奇怪,望着她悠悠离去的背影,实在没忍住,开口主动朝她唤了一声,“公主。”   李漱鸢显然是被惊了一下,“啊”了一声,左右看看,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眼,然后她慢慢走过来,惊异道,“是房相?什么时候来的呀?真巧!”   宰相的脸色忽然阴沉下去,显而易见的不大乐意了。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很久了,怎么就会没看见他!   房相如说他刚从陛下那过来,两手揽在袖子里,颔首问道,“公主从命妇院过来吗?” 他朝那头看过去,又回望向她的脸,道,“见人?”   漱鸢满目写着惊讶,反问道,“房相这么关心我吗?以后连去了哪里,见了谁,都要告诉你?”   房相如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是不会在意命妇女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可是话没问出来,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观望着她的眉眼,上头残留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愉悦,于是猜道,“是见了泾阳县君了?”   公主脸上有些不快,倒吸一口气,“你,你尾随我??”   他被她的天马行空呛笑一声,拂袖淡淡道,“臣就算再关心公主,也不会做那种非君子之事,你也太看低臣了!”   做宰相的,再没有一点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的能耐,还能坐稳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吗?猜局势,猜敌国,猜帝心,他一辈子都在和自己打赌,一个小小的公主,他不必费那么多脑力也能多少了解她些。   房相如见她不否认,侧头看了看甬道那头,然后道,“你和她说什么了吗?箭伤?缘由?”   漱鸢感到头顶的盘问的视线压过来,仿佛将她围到墙角似的,只好一一答曰,“没有说当日的情况。都按你和我嘱咐的那些答的她。没有多言其他。”   房相如松了口气,这种时候就要格外谨慎,哪怕泾阳县君是她所谓认定的朋友之一,也不可轻视。往往朋友不小心出卖朋友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他瞧出来她几分郁闷,睥了一眼她,淡淡安慰道,“公主也不必负担太多。人的一生要说很多谎言,若是为了自保,有些事情不得不打诳语。”   漱鸢翻起眼皮仰看向他,撅嘴道,“我知道。你和她比起来,我还是更信任你,更依赖你的。你瞧,你要我做的,我都依着做了,是不是听话得多了?” 说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   房相如被她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举动吓得要死,一面使劲从她手里争夺那一角可怜的袖子,一面虚着应声道,“公主理解臣的心意就好。若是日后能改改这毛手毛脚的毛病,臣就更加欣慰了。”   这个时间殿内中省的内侍和金吾卫正换班,甬道上没有人,可保不准随时下一班的人忽然自拐角出现…… 第31章   她的力气不小, 他不敢和她争夺, 生怕她较真的性子上来,生生扯痛了伤口。   房相如只好虚拉着自己的袖角垂眼瞪她,她却挑衅似的迎面而上, 微微仰着脖子认真回盯进他的剑眉星目。   漱鸢看得沉醉,有时候人生得俊朗,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真是一种不公平。   对峙一阵, 她冲他忽然眨眼莞尔一笑。   房相如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震得眼前发黑, 趔趄地向后搓了半步, 却感到她终于松了手, 轻扬着下巴道, “房相体虚么?还未进三伏,这就站不住了。”   说着, 她好心地要叫人回去取那颗参,“子彦送我的东西,我无可用之处,不如赐与房相, 回去好好进补。” 她望着碧空掰手指数起了岁月, 慢慢道,“房相今年整整三十了吧,而立之年怎可如此虚弱?不说为朝廷奔波多少年,日后房相若是大婚,这体力如何使得?”   男人最不愿被说“不行”, 宰相虽是独身,可一样有自尊心。上次初春雨夜受风寒时,那位请来的上工的话他还有些记仇着,如今李漱鸢也要在这笑话他。   上工的误诊也就算了,可她一个小姑娘在这胡说八道什么,这些人简直欺人太甚。   房相如脸色惨淡又隐隐含着怒气,断然挥袖说她胡闹,“臣行不行的问题,就不劳公主费心了!行也好,不行也罢,那都是臣的私事。这里是大明宫,只谈国事,勿言私事!”   “那好,我不说了。” 她不再与他说嬉笑的话,疏淡的笑意在唇边漾了一下,忽然凑上他的耳边,低声坚定道,“你现在不想聊这个,我不勉强。至于房相行、或不行,来日咱们拭目以待吧。可是我真是担心,等到你开窍的那日,怕是行也得不行了。”   漱鸢说完,在阳光下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越发喜欢宰相这张脸上流露的那种像是惊愕和吓坏的表情,这大概也是一种隐秘的胜利感吧。朝堂上,身居高位的宰相何时叫百官堵得无言以对过?大概也就在她这不得不低头几分。   说起来她到底喜欢他什么,脸吗?当然有这一部分原因了。除此之外,她更喜欢他筹谋魏阙,一代鼎臣的样子。当朝宰相满袖才华,文能书华章,武能挥青剑,简直是人间惊鸿。如此佳人,已经很是不多见了。幸亏他一直一个人,也幸亏他少时投身于革故鼎新,没心思谈婚论嫁,这才让她有机会捡了个大漏。   话说完了,很意外地,房相如居然没说什么,只是揽着自己的袖子,双目茫然地望向宽大的甬道,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叫人看不懂。   漱鸢皱着眉头轻轻戳了他一下,有些担忧自己是不是把父亲的国宰吓傻了,“房相这是怎么了?堂堂七尺男子,这么经不起敲打么。”   房相如抿了抿嘴,复杂地眯起眼睛认真道,“公主觊觎臣已久,百般劝言,竟然还不死心。臣不想活了。”   漱鸢听后被他的话逗乐了,抬手掩唇,曼声道,“能让房相说出这种话来,我倒是觉得,我还是有些厉害的。”   “公主岂止是有些厉害!……” 房相如忽然拂袖指着她,脸色苍然,“公主步步相逼的手段臣不得不服……陛下如此宽厚包容,你一点都不像陛下!”   漱鸢长长地嗳了一声,和那些手腕圆滑的老臣没什么两样,她温温道,“房相何必如此动怒呢。我现在又没有把你怎么样,你莫要太紧张。”   房相如见她若无其事的娇憨的脸,气得牙根痒痒,终于忍不住激动地挣扎道,“臣不依……臣不依!如果有朝一日陛下为公主所迫,同意公主娶了臣,臣唯有……保全名节!”   宰相要以死明志,说的那叫一个痛心。可公主不为所动,父亲说得对,这些言官文官,来来去去的招数就那么几个,一哭二闹三告老,说不通就直接跑,碰上性子烈的非得逼着你砍了他的脑袋,只为了留得清名在人间。   “就怕到时候,你舍不得死了。” 她笑着说完,见他红了眼眶,也不知是气哭还是气急了。抬头见今日天气甚好,正是困觉的好时候,她动了动发僵的肩膀,懒懒道,“房相决心说完了,也明志了,本宫困的很,你自便吧。”她打了一个小猫似的哈欠,然后丢给宰相一团柔柔的背影就那么独自走了。   半柱香的时间,仿佛过了一年那么漫长,换班的内侍和金吾卫才拐过来,房相如回过神来才发现心突突的快要从嘴里跳出来。   ——————   恍恍惚惚地回了中书省,刚一踏进门,就见宁侍郎赶紧迎步走了上来,恭声道,“房相,愚等您很久了……”宰相却有些六神无主,蒙然嗯了一声,径直往内室走。   宁侍郎凝眉,一路跟了过去,探声问,“房相?您脸色很不好呀。是否替您叫太医令呀?”   房相如坐在案几前的时候,忽然穿堂风拂进深远的殿内,迎面是凉凉的触觉,终于醒了神思,房相如侧看向宁侍郎,才问道,“啊……君怎么来了?今日并非朝参日,君怎还特意跑一趟?”   宁侍郎长吁短叹起来,说起自家郎君的不懂事,“他不懂规矩,给房相添乱了。多亏房相当日控制了局面,不然依照大理寺的规矩,愚子他就……”   房相如哦了一句,摆摆手显然有点累了,“无妨。子彦他本就没有什么大错,某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宁侍郎皱着眉头有些为难,犹豫半天,才道,“公主是何等人物?愚子他承蒙房相您赏识,在国子监那边某了个不错的差事,能力也就还算过得去,可是……” 他揣着手,欲言又止,“可是他实在配不上公主。愚想着,叫他来年考个进士科,也算走正途。”   房相如当然听的明白了,淡笑着说理解,“古话说,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君这是担心要把官府娶回家了。”   宁侍郎说岂敢岂敢,“永阳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高门贵仕想求得,愚家祖上寒门得名而已,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高门娶公主,算是亲上加亲,有了公主的名号,家族的声望也就愈发鼎盛。可那些打算走科举之路的人却不这么觉得,做了驸马都尉,虽是三品,却只是个三品员外官的虚名。除非有天大的功劳,至多再加封个银青光禄大夫,若说实权,那是极少的。   宁侍郎是科举出身,极看重进士门第,因此他更想让子彦做官,而非娶公主做皇亲国戚。   “所以君是来说这件事的?” 他扬眉看过去,做媒是做不成了,人家爹不愿意,可是或许害苦了子彦那个孩子,他才见了公主短短一面,就算第二日挨了揍,也不忘托人往宫里送人参。他有些惭愧地看了看宁侍郎,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   “不是不是,” 宁侍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递了过去,扯过其他话题,道,“大典的诸项事宜已都安排妥当,窦尚书前些日子同礼部的人一并过目了各项,交由鸿胪寺那头依照着下去办了。”   宰相问,“这次来的突厥使臣可是朱邪兹?”   “是。除了朱邪兹,还有阿史那仁表的第三子,阿史那思力。”   宰相抬眉,有些意外,“他也来了?我很多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宁侍郎道,“所以,鸿胪卿那边在商议,是否建议陛下也选一位大王……”   陛下如今尚未确立太子之位,此次选定的人,必定是一种预兆啊……“告诉鸿胪卿,此事只向陛下建议即可,至于人选,莫要提,请陛下定夺。” 说完,他细细算了算日子,然后道,“使臣的人马还有十日就到了吧??”   “那倒不是。听人来报,还有约莫半个多月。”   宰相皱眉,警惕起来,“哦?还有这么久?路上耽搁了么?”   宁侍郎却困惑的说不是,“说来也奇怪,从来突厥来中原都走的是陇右道,从凉州东行路好走也快些。也不知为何,这次却绕了个远路,走关内道,自汾州南下而来。”   宰相听后,思索片刻,然后却笑了起来,宁侍郎不解,见宰相嘴唇碰了下茶汤,抬头道,“看来西边的党项人给突厥可汗添了些烦恼,此行应是求和而来,你我皆可松口气了。”   宁侍郎过了半天,才明白意思。宰相从来都运筹帷幄,不轻易笑,但见他难得舒怀起来,也环袖行礼,跟着附和。   ——————————   其实若是要战,房相如倒是不担心;怕的就是应了李漱鸢的事情没做到。   如今好了,使臣的队伍改道而行,一路避开党项人的地盘,显然是出了矛盾。党项人与剑南道接壤,他们担心的就是大华与党项联手。所以,和亲的事情,是不会有了。   房相如如释重负,想着要将此事告诉给她,叫她宽心,可是却不知怎么开口。   约她出来,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见面的时候,更何况她听了自己的话,多日留在禁庭内,倒是很少见到了。   可是若是见了面,他又有些担心,倘若她一个激动的扑了过来,又该怎么办?   回想上辈子,她对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见,就算两人在回廊擦肩而过,她也故意躲着他的问候倨傲地匆匆应一声就走。一直以为,她是对他的严苛执政有几分害怕才这样,毕竟他曾经那样的弹劾她的靡费。   可是如今……   房相如自省起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会引发的她变成这样,居然搞得他有点……怕她了。   那日,她那个“行不行”的问题忽然莫名其妙地飘进念头里,叫房相如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她那张势在必得的脸映在眼前,如此猖狂!   他摇了摇头,唇边却是淡淡笑着的,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想,和亲这事情就算结束了,不论怎么说,他答应保她无恙的事情也做到了。至少,带着这点感激之心,她总可以对他好点吧?   写完信,装在密闭的信封中交由高内侍送往宣政殿,只称做是曾经弘文馆公主遗留的问题,做了简单的批注,务必交给公主。他将信递过去后,忽觉手中空落落的,一如那日她的手在他手心中溜走。   也不知怎么,想起那柔软的手的触感,他心头一跳,然后几乎被自己这可怕的想法惊到。房相如对着一轮宫月徐徐舒气,多奇妙的感受,直到现在都觉得重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上辈子得知李漱鸢死后,他辞官回乡,一年半后感染了很重的风寒,或许是多年的劳苦伤及心脉,又或是什么不可说的心病,总之他就那么走了。   如今又重来一次,总觉得生命真是月满盈亏的轮回着,可是想起从前,还是有些伤感——毕竟,从前的那个李漱鸢已经死了,死于一杯鸩酒。如果,真的有轮回,她现在又会去了哪里?此时在干什么?是否安好呢?   然后房相如发现今夜的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变得像那些御用文人一般,有点过于感怀伤逝。有些事情不能细想,否则人困顿在其中,不得解脱。想到这,房相如叫来中书省的值夜内侍,备席歇息了。   ——————————   李漱鸢发现重生后的自己越来越爱睡懒觉,一夜一夜睡得很实,或许是知道这辈子要抓住谁的手,有了目的,有了勇气,所以每一日都过得很充实。拿到信的时候,她才刚醒不久,日头上了大半,前殿的朝会也已经散了。看完了信,她高兴的喜上眉梢,倒不是因为和亲的事情,而是房相如第一次给她写了封信,就算只有一列字。   没人知道公主为什么心情这么佳,她抬头问道,“周给使,现在几时了?今日的廊下食散了吗?”   那头说还没有,“公主今日起的早些,圣人才放仗不久。众臣正在廊庑用膳。”   公主道甚好,坐在案几前,朝上头一道点心一指,笑道,“这盘金银夹花平截我最喜欢,送去政事堂给三省令官吧!”   房相如与窦楦和崔侍中正谈着半个月后的大典,门口有内侍忽然提着食盒报导,“列为相公,天子赐食至。”   三人施礼谢过,布食后正要举筷子,忽然有个陌生的小内侍出现在门口,显然不是前殿的人,只听他尖声道,“列为相公,公主赐食至——” 第32章   中书令, 尚书令, 和门下侍郎听后面面相觑,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传话的内侍提着食盒被三位国臣盯着有些尴尬,原是一直在宣徽殿当差, 没在前殿侍奉过什么大人物,忽然被公主安排了找破天荒的差事,也不知为何特意选了没什么经验的他来。   崔侍中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内侍, 侧头问道, “请问给使, 是哪位贵主送来的?”   小内侍垂头紧张地回道, “是宣徽殿永阳公主。”   话音一落, 房相如心里咯噔一声, 默默低了下头,抿着嘴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木案, 有些不自在。只听旁边窦楦大大咧咧道,“既然是永阳公主的,我们收下也无妨吧?”   崔侍中却有些犹豫,“今日御史台的人也在……若是被他们那帮人揪住不放, 再扣上个有辱官缄的帽子, 你我三人日后如何立足呢……”   “诶——”窦楦不以为然,摆摆手,朝内侍那头挤了一眼,道,“永阳公主为陛下掌上明珠, 一向公主做什么,陛下也甚少管之。如今公主好意,看我们辛苦,送点吃食到政事堂,也无其他事,何来不妥呢。如果拒绝,倒是弗了人家一片心意了。”   崔侍中似乎有所动,眨着眼看向房相如,寻求他的意见,“房相,您觉得这……”   “公主赐食至——” 人在紧张的时候就容易破音,内侍如立火坑,鼓足了勇气又喊了一次,显然他很为难了,哭丧着脸道,“列为相公,求您领走吧。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只是一盘金银加花平截的蒸物。您们不领走,叫咱如何与公主交差呢?”   房相如当然了解她的脾气,如果这蒸物真的原封不动的拒绝回去了,怕是她猜也猜得出是他出言阻止的。   再说了,上辈子她不是也做过这种事情吗?趁着廊下食的时辰里,托人给他送点心吃,内侍就那么无所顾忌地通报进政事堂,更是直接点名道姓地喊道,“公主赐食房相”,叫他当着这两位同僚的面差点下不来台,更不用再细品人家惊愕疑惑的眼神了。   他那时候怎么做的来着?依稀记得他直接回了一张条子,塞进食盒里叫那人送回去了,吃食自然是婉拒了,顺带提醒她四个字,“公主慎言”。   回忆消散开来,房相如握拳停在唇边轻轻咳了一下,避开窦楦与崔侍中的目光,还是开口了,沉沉道,“莫要为难这小内侍了。既然是公主的赏赐,还是领了吧。监察御史管的是官员当街骑马吃饭,如今这是政事堂,吃食与廊下的都不一样,想来他们找不到什么话可说。”   从未有过公主往这政事堂送吃食的先例,可宰相居然绷着脸同意了。那两位见房相如起身谢赏,于是也跟着起身,徐徐环袖接下来食盒后,待内侍走了,三人才起身回位。   房相如将食盒放在案几上,踌躇一会儿,才啪啦——一声把盖子打开,见里头除了一碟精巧的金银夹花平截和蘸料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的什么公主手书,或是字条之类的传话,实属多虑。宰相不经意地松了口气,总算她这次没当众给他写什么私传的条子,不然被窦楦这个大嘴巴瞧见了,怕是难办。   崔内侍看了一眼蒸物,笑了笑,推辞道,“我就不与二位吃了。我一向吃蟹黄不适,吃完,手臂就起红疹子,只能是无甚口福的。”   “这才夏初,就有蟹子可以吃了吗?” 窦楦朝那盘蒸物探头,摇着头感叹起来,“托公主的福,我念这蟹黄的味道整整一个冬天了!今冬家仆去河边挖螃蟹,却都是无籽的,没什么滋味。” 说着,自顾自地举起筷子就往盘子里伸。   谁想,还没夹住,忽然啪——的一声被另一双筷子打开了,他顺着那方向看过去,见房相如有点不大乐意,窦楦眨着迷茫的眼不理解,“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不是你同意的领赏吗?现在又不叫人吃?”   房相如垂下长睫,不动声色地将酱碟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在自己案几上,眼睛也不看他,淡淡道,“人家公主说过这碟金银夹花平截是给你的了吗?”   窦楦愣住,觉得这个房六要故意和他不对付,反问道,“公主也没说是给你的吧?”   呵,不说,就不意味着如此了吗?宰相回答的很谨慎,道,“你和公主又没什么交情,她送你做什么?你是弘文馆教过她,还是私底下她找你求过帮忙。”   窦楦惊讶不已,“永阳公主私下找你做什么呢?” 说完,揣袖子撅了撅嘴,喃喃道,“还\'人家\',两个月前要我替你给陛下那递奏牍弹劾公主的,不也是你吗?难道,你……”   只听房相如忍不住干咳两声,说没什么别的事,只是帮公主解决了一些学问上的困惑罢了。天知道他牺牲多少!房相如然后一招手,叫内侍上前将食盒领走,“回了公主,多谢赐食。”   窦楦不甘心,拉住内侍的袖子又问道,“公主到底说没说这吃食给谁的?”   方才的对话内侍听得一清二楚,都是一会儿要一一禀告公主的,这时候突然被叫住,只好低声道,“回尚书,公主没有说特意给谁,只是说请政事堂的三位一同品尝。”   房相如抿了抿唇,眼见窦楦喜上了天,听他道,“瞧瞧,你以为你和\'人家\'交情好,可是人家搭理吗?真以为公主单独赐食给你啊。”   这话说的房相如怔怔的,同样是赐食,上辈子她只是单单给了自己,这次却不一样了。从重生回来到现在,被她占过多少次便宜,在她那吃过多少次哑巴亏了?他为她筹谋和亲的事情周旋了多久,想了多少种后路?这种事成答谢的时候,她有一个字不提,连盘食物都要他和别人争。   然后宰相忽然可怕的发现,在这种事情上计较的模样,越发不像他自己了,难不成是这几日太忙,自己的脑子也出了问题?   再看向窦楦,只见他气人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伸进盘子里快速夹走四个,扬头道,“崔侍中不吃,咱俩对半分,你不吃,我就都吃了。”   房相如端方地坐在那看他,简直不可理喻,他瞥过头懒得再争,只好拿走自己那份低头吃了。   ——————   暑气渐渐上来,廊下食的餐食从羊羹甜粥换成了凉水拔过的冷面。这日,房相如只吃了发的两个梨子便不大饿了。   宰相厌热,人吃得若是太饱,容易发汗,身子衣裳就不清爽。   “我不吃了,”房相如擦了擦手,起身离去前对窦楦冷淡道,“方才你就虚窥我的这份,我说你怎么如此能吃?大典在即,你稍微留意点衣冠形貌行不行?好歹也是尚书令,来日含元殿迎劳使的时候,本相身后跟了一个胖子……”   那头自然是不乐意的,喂了一声,“你为何说话如此伤人?这几日看你都针对我似的……”   谁都有浓得化不开的心事,宰相也不例外,可惜这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再和口中的那个胖子争论,房相如负手出了政事堂,正要回中书省复看鸿胪卿递过来的单子,甬道上忽然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见到他后,远远地朝他行礼。   “子彦?你怎么来了?” 他走过去,朝中书省一拂袖,问道,“为何不进去等?”   宁九龄讲话总是温润有礼的,他垂了下眼,然后才淡淡笑道,“房相,愚就不进去了,父亲若是看见了,怕是要责怪的。”   房相如不说话,只是奇怪地看他,半晌他才无奈地微微扬头,看破似的问道,“某知道了,君是为公主而来。”   宁九龄吓了一跳,愣愣地望回宰相,然后道,“让房相笑话了……” 他上前一步,又继续道,“其实,愚只是想问一句公主如今可大好了?父亲不告诉愚,愚只能来问房相,毕竟您是公主的少师……”   房相如心里不是滋味,负手望着天,才发现自从上次甬道碰上之后,他自己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这殿中内省与她呆的宣徽殿其实不过是一道宫墙相隔,里头是内禁,他进不去,可也不见她跑出来。   “其实某已经不做公主的少师了,抱歉……” 房相如也帮不上忙,可看着子彦这副样子实在觉得不争气,于是扯开话题道,“君的父亲对君寄予厚望,君是知道的吧?儿女情长之事,莫要太过沉迷。”   宁九龄说愚都知道,然后房相如敏锐的发现他那眼神显然暗淡下去,额角的淤青还有浅浅的痕迹,看来是被他父亲好生教育了一番,宁九龄道,“公主说她没什么朋友,把愚当作一个朋友……其实,今日也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想问候一下。”   房相如见他有些颓然,大概是真的有些内疚,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公主她,一直在内禁休息,前些日子,某见过她一次,活蹦乱跳的很,君大可放心。”   宁九龄面露欢喜,长揖一礼,“既然公主大好,愚也就安心了。多谢房相!”   宰相淡淡一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陷入了怔忡。李漱鸢她到底是个什么?叫一群人围着她乱了阵脚。子彦若是知道,公主还打算把他送的的那颗参转送出去,怕是要难过的吧。   她从得封号之后直到现在,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大概她总是不知道珍惜。如果换作是他自己呢,若是送她的东西叫她转手再送旁人……想到这,房相如感到隐隐心痛,大概到时候他是真经不住这份打击的。   人既然知道自己内心太脆弱,就学会了自保。为了不受伤,干脆想都别想,避重就轻是他擅长的事情,感情若是有了软肋,那才叫棘手。   每次夏季都过得有些漫长,长安的夏不似秋那么宜人,好在入了夜之后才转为微凉,叫人得以喘息。   六月中,终于等到了大典的那天。   陛下自登基以来,头一次突厥来使觐见,更难得的是为求和而来,总算天下有太平日子了。   使臣的队伍换上了中原大华的服饰,由典礼官引自东堂阶下等候。迎劳使立在门西,得典礼官通报后,再与人层层报到含元殿,又由陛下应准奉见。   迎劳使接过队伍,徐徐带着穿过层层宫门,过御桥,上复道,立于含元门。   通事舍人安排诸位就位后,由门下省崔内侍主持仪式,奏请警卫宫禁就位,迎外宾。   大华皇帝戴通天冠,深红色的直领袍,威坐于明堂之上,下列群臣,宰相为首,皆着典服,比起常服朝服更加华美。房相如立在首位,紫色大科䌷绫及罗,腰勾玉带配金鱼袋算袋,戴进贤冠。   使臣及其队伍在外跟随迎劳使和通事舍人后,献突厥牛羊马,西域香料珠翠等,令献舞姬二十人。崔侍中念“有制”,陛下有赏,赐布帛丝绸茶叶等。   朱邪兹谢过,与队伍跟随典礼官在殿外一一稽首,得允觐见大华皇帝。   一踏入含元殿,两列的百官纷纷注视着这位突厥使臣的到来,然而更多目光更是集中在他身旁那位年轻的突厥皇子。   窦楦在房相如后头低声道,“你看见他了吗?是个难对付的人啊!”   房相如没有回答,然而眼神也望了过去,却不自觉刚好和那位阿史那思力对视一眼。只见他弯唇一笑,似乎很是不屑。   宰相心下微微一惊,随后立即警惕起来,看来,曾经与陛下在五陇阪见到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头狼了。   “臣代表突厥王携三皇子觐见大华陛下,愿与大华修两境之好。”   陛下点头应准,叫典礼官念典制词后,另叫九王李睿替接下突厥使书并呈上御前。阿史那思力看了一眼九王,像看个对手那般。而这一切又被房相如瞧在眼里,未来怕是真的要交在这两位手里。九王貌容温润,而阿史那思力显然是个硬骨头。   房相如站在那揽着袖子冷眼看着,这位突厥三皇子,倒是个危险的人。   ——————   前朝各方角逐,可内禁却是热闹得很。晚上办迎外宾的酒宴,内禁的女子都张罗着穿戴,好凑一凑这场热闹。   晚上歌舞正盛的时候,漱鸢坐在华亭里赏月。   房相如再三叮嘱过她,含元殿的大典不要去,难免出了岔子。眼下虽然无人再说和亲的事情,可是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听一听他的话,不去就不去了。   含元殿的丝竹管弦隐隐约约飘到这来,更显得月华寂寂。冬鹃刚巧染了风寒,被送到小屋子修养了。只有幼蓉挑着盏宫灯陪着,眼见公主一杯又一杯地独酌,却也不好相劝。   “唉。” 漱鸢自己斟了一杯花酿,夏季的晚风还是有些凉的,她打了个小颤,抬眼望向灯火通明的含元殿,酸涩道,“你说,那里头好玩么。”   大大小小的宴会参加了不少,好玩不好玩自然她心里有数。这场热闹是瞧不见了,漱鸢真是觉得可惜。如此良辰美景,旁人都在那头觥筹交错,可她自己却在这可怜兮兮地落单。   “幼蓉,去给我拿个薄衫来吧,有些凉。” 她遣她走,见她踌躇,于是道,“去吧。宫里我还不熟悉么。丢不了。”   幼蓉见公主穿的的确单薄了,抿了下嘴,只好留下宫灯转头跑回去了。   华亭在含元殿与内禁的回廊之上,旁边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花圃,陛下看着不错,于是保留了下来,一到夏天,里头的绣球花香得醉人。   内侍大多去含元殿伺候了,突厥人穿得怕是太多,又畏热,漱鸢远远地瞧见好几个小内侍推着车来来去去的往冰室跑。   她微微一笑,说起畏热,房相如也是个怕热的人。这时候,他怕是在前殿陪着一群朝臣推杯换盏,看那些胡姬呢吧。   也不知是酒醉人了,还是花醉人了,漱鸢脑子越发的混沌起来,想到胡姬妖娆的模样只觉得心里头厌燥,这个姓房的实在可恶!瞥下她自己留在那快活去了,日后大可不要再听他的话了。   想到那脑补的场景,她忽然鼻子一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挑着宫灯就要往前走,谁知没走几步,不知怎么就撞进了一个胸膛,硬邦邦的,脑袋磕得微疼。   “你就是李漱鸢?” 那头声音轻浮的很,却带着几分调笑。   漱鸢跳起灯看,不禁皱起眉头,见那人穿着中原的衣服,可头发还编著辫子,模样怪怪的。这是……突厥人?   她才醒过几分,往后退了一步,昂起头倨傲地打量他,“你是谁?如此大胆,敢直呼本宫名讳。”   大概是喝酒又过了风,只觉得热气往上涌,漱鸢虚着眼瞧那人,只觉得有莫名的危机感。   “今日酒宴,公主不去,为何躲在这儿?”那人往前走一步,有些咄咄逼人,低声问道,“还是说,前些日子公主选驸马已经选出来了?”   漱鸢脑子一懵,忽然少了几分底气,也不知为何他知道的如此之多,眼下周围没什么人,她不便与人纠缠,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走。   阿史那思力矫健地翻过回廊,突然拦在她面前,一把将她的手握住,道,“逃什么?你们中原的女人只会逃吗?”   漱鸢倒吸一口气,何曾受过这般调弄,就算平日里她的傲慢震慑旁人,可此时喝了酒又是夜里,总归心里有些发毛,她瞪着他,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就打在他的脸上,道,“来中原没学会规矩么,少把胡人那些野蛮之举带进来!这里是大明宫,不是突厥!”   阿史那思力仿佛不为所动,这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倒叫他来了几分兴趣,“我还以为中原没有好酒,想不到最辣的原来在这里。” 说着,伸手猛地将她拉了过来,几乎要顺势揽上她的腰。   漱鸢简直如蒙奇耻大辱,咬着牙根推他,“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坏了你们突厥王求和的好意,挑起两国战端!本宫告诉你,陛下不会放过你!房相如也不会放过你!”   “哦?房相如?” 他低低笑了起来,“就是个站在百官之首的宰相?怎么,他就是公主在花宴上选的男人吗?”   眼见身陷囹圄,漱鸢才知道此时有多么的危险,正惊慌地感到他恶心的手要摸上她的后腰……忽然感到身子被一把拉了出去,直接扑进一个泛着冷香的怀里。再看那位阿史那思力,不知怎么生生挨了一脚,捂着胸口倒退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关爱~(弱弱的问一句有人玩 遇见逆水寒 吗?)   我肚子疼,每月的。所以今天吐槽一下唐朝如何解决来亲戚的问题。   唐朝棉花不多,所以做护舒宝是不可能的了。大部分人用月布,一般是旧衣服什么的改制。一次性的是不可能的,用完要洗洗继续用,唯一的区别是后妃有宫人洗,普通人家你自己洗。(推荐电影 护垫侠(也叫 印度合伙人),里面的印度贫穷的家庭的女人那时候还在用月布,一个印度护舒宝之父创业的故事。)除了这个还有月经带,袋子里放草木灰炭块之类的,可以防止细菌传染,吸完血扔掉灰块扔掉。那时候明清吧,叫月事是“陈妈妈”,因为那时候的月布都是陈旧的布料,所以暗语是陈妈妈。   - 这个玩意入药(古人真的有时候emm),比如 千金要方,或者东晋那时候的书,甚至唐朝的本草拾遗,用这个玩意,或者是陈妈妈布当作药,治疗,有涂抹伤口的,有直接喝的,有拿这个陈妈妈布加热 热敷的等等。马王堆出的记载就更离谱了,用女子第一次的那个玩意的陈妈妈布带着,男子可以养生。甚至有治疗箭伤刀伤的,直接用那个玩意涂抹在伤口处。治癫痫,治疮,治霍乱(真是够了,难怪古人寿命短,简直拿生命在作死。)   还是相信科学吧。相信科学! 第33章   阿史那思力是玉门关外逐马追鹰长大的人, 按理说被踹一脚不至于如此狼狈, 只是那人出现的太突然,叫他半分准备都没有。   按住胸口处的阵痛,猛地惊醒似的抬头, 只见对面的人紫衫玉带,前高后低的进贤冠上颜题华美,长长的帽带挂珠在颌下系着, 一脸的冷淡肃威。   真想不到一朝国宰也会动武。房相如, 这名字很早就听说过了, 当朝大华皇帝能从豫王易位太子, 再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少不了这位宰相的筹谋。   素闻这位宰相严苛清冷, 没什么人情味,现在这又是做什么?方才在含元殿的酒宴上, 见他与朱邪兹推杯换盏谈完边境互市的事情后,除了应付朝臣使臣,就是一直坐在那独酌。那些楼兰舞姬他连看都不看,是个不懂风情的。想不到, 他倒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阿史那思力站定后, 扯唇一笑,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打量起他们二人。   “呵,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堂堂宰相房相如……” 他抱臂而立, 歪头斜看道,“宰相不在里头喝喝酒、看看女人,来这里做什么?”   房相如倒是镇定自如,仿佛方才那一脚不是他踹的似的,淡淡道,“君既然知道某是大明宫的宰相,就也该明白,大明宫里的前殿的事情,没有本相不管的。君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懂宫里的规矩无妨,自然有本相一一告之。”   漱鸢被他拉在身后挡着,瞧不见房相如此时脸上阴沉的神色,只听得到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仿佛有暗箭蛰伏蓄势待发似的。   阿史那思力对中原的文臣一向不屑一顾,本想再奚落几分,却被房相如愈发凌厉的目光震了回去。他冷冷一笑,瞥着暗处哼声道,“宰相应该比我更懂规矩,却也不知你们中原公主的手腕,宰相握得了,本王却不能握么。”   漱鸢回过神来,才发现房相如方才一直拉着她的腕子没松手,正巧被这家伙看去了。脸上一红,赶紧挣脱开来,越过房相如的肩膀冲他喊过去,“你无耻!分明是你无礼在先,房相刚巧路过而已。如今,你还在这口出狂言,真是该死。”   想调戏公主不成,又被宰相蹬了一脚,从头到尾已经很是丢人。可瞧着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站的如此亲近,不像君臣,倒像……   “思力大王还是请回吧。若是陛下知道了此事,怕是两国和睦也到此为止了。你父亲派使臣千里迢迢来到中原,为的可不是叫你在此乱来的吧。”   突厥王的下一任争夺之激烈房相如是了解的,一句话出口,一下子捏住了阿史那思力的七寸,叫他将待说的话咽了回去。   若是真的闹大了,不说战或不战,只怕是回突厥之后继承人的位置要落在二兄的手里了。   阿史那思力弯唇掸了下袍子,扬声道,“也罢。这里黑灯瞎火,我还以为是哪个宫女冒充公主,想不到竟是真的公主殿下。若不是宰相亲自说明,看着刚才你那样子,我还以为,是宰相的相好。”   “你……” 漱鸢气不打一出来,正要开口辩解,却被房相如悄悄按下。   房相如冷冷道,“君的所作所为在本相这里记下了。在大华,冒犯公主是大不敬,无论如何,本相会依法提交大理寺置办此事。是放是罚,都有大理寺卿裁决。至于旁的,” 他断然振袖,低声道,“本相自然行坐端正,君若是不甘心,大可上报陛下,也省了本相走程序的麻烦。”   月色自乌云后洒进华庭,照在房相如的脸上,只见他嘴唇紧闭,面如寒霜,叫阿史那思力居然畏了几分。   房相如在朝堂的严苛执政的手段他有所耳闻,起初只觉得不过是文臣玩弄权术的把戏,如今在此对峙,忽然觉得此人不可小觑。   他似笑非笑着点点头,“威胁我,宰相是头一人。不过,我喜欢和聪明人过招。”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宰相身后的李漱鸢,又道,“既然公主与宰相有话要说,本王就不打扰了。”   说完,阿史那思力慢慢后退,终于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漱鸢万万没想到会是房相如突然出现,这时候才脱了险,终于长舒一口气,对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多谢房相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真不知……”   后头的话说不下去了,方才那阵厌恶的触感总算消散,有他带在身边只觉得心安。   “臣碰巧赶到罢了。公主放心,现在没事了。” 房相如转身环袖揖礼,起身后也不问她什么。那些会叫她难堪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早看出来这个阿史那思力心怀不轨于是才跟了出来,谁想碰上她一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房相如垂眼瞥见华庭回廊上的酒盏,然后望着她她,皱眉道,“公主饮酒了?”   漱鸢咬了下唇,声弱如蚊喃喃道,“只喝了一点。” 说完她心虚地抬眼偷瞧他的样子。今日房相如着典服,华美的紫衫在身,更显得其不世之姿。头一次见他穿这身,漱鸢瞧得挪不开眼,心里怦然跳得发慌。目光顺着他下颌上系住的帽带往圆领衫下看去,宰相喉结一动,显然是要说话。她立即垂下眼,装作酒后茫然。   房相如四下看过去,不见幼蓉冬鹃,又看她穿着轻薄的衫裙,心中猜着大概是午后闲得无聊于是跑出来玩,也没顾得上带什么衣服,于是颔首道,“天气凉,公主回吧。” 说着,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她披上,道,“今夜不宜在外,公主更不该一个人在这饮酒。”   他的外衫带着熟悉的冷香,披在身上顿觉着被他环绕在怀似的。今夜宰相有些怜香惜玉,或者是亲眼看见她被堵在一角的绝望的神色触动了心弦,又或者是对她在宫中遭遇如此不堪而感到内疚,总之他批评的时候声音也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温度。   漱鸢没理睬他的话,四指从袖子里伸出来虚按着太阳穴,秀眉微蹙低声央求道,“我头疼,房相扶我去休息好么。”   房相如闻声仔细看她,单薄的鹅黄色的纱衣长裙里是一件栀子花色的小襦裙,发髻上簪大牡丹,下插茉莉花。晚风吹过,花瓣轻轻摇摇,她也站的颤颤巍巍,月色下看着几乎快要与夜融在一起似的令人有些迷醉。   他看得发愣,竟觉得这样的打扮让他有点眼熟。且不说旁的,此情此景居然有点梦回前世的意思。直到她睁开茫然的眼睛打量他的神色的时候,房相如才忽然想起,她上辈子那样哭着扑过来说自己过得不开心的时候,也是这幅打扮。   房相如小心地打量她,道,“公主还站得稳么。内禁臣去不得,臣这就去叫人。”   “你走了,方才那人又回来了怎么办?”   房相如感到袖角被一把拉扯住,只听她幽幽道,“前头就是光顺阁,我头晕的厉害,房相扶我到那歇息吧。”   黑夜的好处就是谁也瞧不见谁。两人离得其实很近,漱鸢一边说着,一边悄然顺手摸上了他的手臂处的衣料,佯装头晕。   房相如还没察觉什么,一听她的话,倒也觉得有些担忧。阿史那思力心术不正,若是再折返回来,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他举目望去,她口中的光顺阁就在不远处,于是点点头道,“光顺阁。也好,臣认得那,就先送公主去那里歇息吧。”   宰相抬袖让路,引公主先行。谁知漱鸢走了两步,脚底下一歪,直接跌在地上。   公主摔倒,若是有旁人在多尴尬,可是这是她的苦肉计,为了达到目的,也没什么脸不脸的了。   “好疼啊——!” 她叫了出来,其实膝盖不过是碰了下地面,大概连皮都没破。可人娇贵,理所当然地要柔弱一些,她回头对房相如可怜地喊道,“大概是脚崴了!走不了路了!”   宰相立在那还困顿着,眨着眼有些怀疑地瞧她,仔细观察一阵,却也不好点穿什么,只好倒吸了一口气,探身问道,“臣瞧着公主似乎是左足落地,为何崴的却是右足啊?”   漱鸢被他质疑的心虚,可也没法解释,趁着酒劲半跪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捂着半边脸从指缝看他,难过道,“我确实脚崴了,使不上力气……房相冷眼看着,也不扶我,打算叫我一直在这跪坐么。”   房相如举着宫灯有些为难,什么脚崴了,分明就是借酒胡闹。上手相扶,似乎不太妥当;可是叫她一个公主在这坐上一夜实在没道理……还能怎么办,只能扶她。   他认了栽,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终于对她慢慢半躬下身,伸出半臂道,“臣是外人,公主就扶着臣的手臂起身吧。”   房相如才探出手,她突然一把抱住他的整条手臂,顺势整个身子都缠了上来,悄然扬起唇角,嘴上抱怨道,“我自己怎么起来,你会不会扶人。”   她力道太大,几乎和他纠缠在一起,偏僻的回廊没有人,两团影子交叠着映着绣球花的倒影,暧昧得很。平日的她就已经叫他危机重重,谁能想到耍起酒性来,她更是吓人。   月色下再看清的时候,她人已经站了起来,翘起的鼻尖,柔软的长睫,房相如才发现她整个重心都靠在他的前胸,仰着脸、无赖似的瞧着他,嘻嘻道,“要不然你背我吧。”   “胡闹!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他声音渐渐杳不可闻,垂视的眼里只见她忽然轻佻暧昧地笑了一下。   “怕什么,” 说着,她双臂一左一右,慢慢往他脖子上一环,就那么挂在他的身上,埋在他胸怀中嗫喏道,“你以前不也是背过我吗?都一样的。”   冒犯公主是大罪,可公主冒犯宰相其罪可免。大概房相如要恨死这条王子犯法,与庶民不同罪的规矩了。   她柔软的身子冷不丁地扑进怀里,发间的香气直直地往鼻子里窜,温香软玉……刹那间房相如脑子轰然一声,浑身变得僵硬起来,只觉得一阵阵气血直直地往下涌去,他垂着眸,眸中映着她熹微的神色,慌乱地压着声音急道,“公主唐突,公主唐突!你……你就不怕叫人看见么!”   她对他欺身在即,其实她比他更紧张。借酒买傻能装多久?不过是一瓶花酿,一个时辰也该醒了。若是一个时辰之内还做不出什么,恐怕就此机会再难得到。   漱鸢一听,哼哼唧唧地挂着他的脖子,往前摇摇晃晃一指,眯着眼哼声道,“你说什么呢,送……送我去光顺阁,好晕。”   房相如被她压得身子差点歪了过去。这个醉虫!想不到她沾了点酒就如此无理取闹,见她双眼迷离起来,只怕再不扶过去一会儿就要在这开始哭嚎。   他盯着她泛红的脸,暗暗一咬牙,一个手臂猛地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拽着她挎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腕,恨恨道,“公主你真是……!害苦了臣呐。”   漱鸢贴着他的脸旁,跟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走,听了这话不乐意,嚷喊了一句真是不中听,然后盯着他好看的侧脸,嘴上虚应道,“怎么就害苦了你。难道喜欢一个人,还会害人吗?”   宰相懒得搭理这个小醉鬼,生怕和她缠上话头,然后她没完没了地聒噪起来,若是再引得金吾卫和内侍过来相看,呵,到时候就传遍宫闱,他房相如的清名也别想要了。   绕过回廊,穿过小花圃,总算到了光顺阁。这里是西角,偏僻无人,光顺阁临着西边太极宫宫墙,而太极宫是太上皇的居所。自从太上皇御龙归天后,那头也就没什么人去了。   光顺阁不大,设计成叫宾客歇脚的地方,如今宾客都在含元殿热闹,一天星斗下,这里显得愈发寂静无人。   没有内侍,也没有宫人。房相如瞥了一眼她,没办法,只好亲自将她架了进去。   一进内室,抹黑掏出火镰子,藉着月色总算点燃了灯烛,再看向偎在他身上的李漱鸢,正睁着一双秋波的眼,盯着他笑得倾国倾城。   宰相眉头一皱,不经意地咽了下嗓子,赶紧将她扔在榻上,不再瞧她的荒唐样子,拂袖整理了一下衣领,偏头道,“臣告退了。公主在这好生休息。一会儿臣会叫人来这守着。”   忽闻身后有抽泣声,他回头望过去,见公主坐于床上双眼泛红,不禁难解起来,“公主又怎么了?难道臣做的还不够么。”   她还委屈的哭了么。一路攀着他的脖子不说,还将脑袋压在他衣领处,嘿嘿地笑得不知所以。如此失仪,他都忍气吞声了,将她好生带过来,也算稳妥的安排好。他和她比,到底谁更委屈   房相如长长的唉——了一声,慢步走向她,负手垂视着问道,“公主要喝煎茶?还是要醒酒汤?你喝的到底是什么酒?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为何还痴痴傻傻的。”   漱鸢摇头只说不知道,冲他勾勾手,叫他走得近些,坐下来相陪。   宰相瞪着她这样子简直如临大敌,无奈他怎么能和一个喝醉的人理论。将她扔在这也不是上上策,等她醉极,趁他走了大喊他的名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来想去,房相如终于觉得还是看着这家伙睡过去比较好。望了一会她,终于拂袖走了过去,旋身一把撩起袍子,然后端方地坐在榻沿,沉着脸道,“公主有什么需要的,就和臣说。等公主睡着了,臣再走。”   漱鸢从后头瞧他的背影,撑着慢慢蹭了过去,问道,“你就这么不愿意看我的脸?”   房相如不理她的话,道,“公主早点休息吧。含元殿的人还在等着臣过去,公主不睡,臣怎么走。” 想想也是,他扔下那么一大群人不管,跑来这地方伺候她,真是不像话。   漱鸢见他迟迟不回头,终于不满意起来,双手扶上他的肩膀,认真的使劲扳了过来,将他的脸冲向自己,凄风苦雨地诉起衷肠,“我努力多少次了,也等了很久了。可是房相还是推开我,拒绝我,怎么办,我好难过啊——”   房相如淡淡看着她,大概耍酒疯的人都一个样,他说,“公主与房某先是君臣,后是师生,再最后……算是故交。无论哪种关系,都是不可能的。公主哭闹也……”   一听不可能这三个字,她立即鼻酸上涌,哇——的一声哭嚎出来,嚷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长得又不丑,性情也在变好,我好好跟着你读那些策论,也听了你的话不去宴席,为什么你还不喜欢我,为什么!”   房相如听得直吸气,她到底是喝了多少?又哭又嚎的……他没照顾过醉鬼,更没照顾过女人,眼下什么劝诫的话她都听不下去,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安静点?   “你……” 房相如抬了手,又无言以对,垂了下去,缓缓对着她道,“公主以前不是这样。臣记得……你以前不是挺讨厌我的?”   漱鸢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她对他这么的痴缠,难道还不够吗?她认真地拉过他的手,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再将自己的手放进去,抬头道,“我一直喜欢你。一直。从上辈子到现在,一直一直。”   房相如听得迷惑起来,淡淡一笑,没太明白,“公主在说醉话吗?人只有一辈子。”   他见她不说话了,平静道,“公主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得不到?公主追逐臣,有几分是喜欢,有几分是好奇,又有几分是觉得有趣?臣年长公主不少岁,经历的自然多些。男女之事,需要两情相悦,公主明知道瓜不甜,葡萄又酸,为何还要强扭呢?再说了,公主问过臣的意思吗?这样强取豪夺,实在是……”   她无所谓地笑了起来,房相如以为看错了,分明那模样不像醉的人,只听她道,“我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就算现在还没有,以后也会的。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你早晚会后悔的。”   房相如听得皱眉,觉得她愈发胡来了,终于垂眸望进她深不可测的眼底,问道,“公主说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漱鸢不管那套,她沉默一会,终于抬起盈盈瞳光,极其认真地一字字道,“今夜我要与房相圆房,你别想跑了。” 第34章   房相如喉头一甜, 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是不是人喝醉了什么混话都敢说?眼前的她可还有半点公主该有的仪态?若不是她身为贵主, 他早就想一记手刃拍在她后颈上,叫她先晕睡过去算了。   烛帐闇然,一灯如豆, 宰相如坐针毡。等她昏睡过去的光景是如此难捱,漫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似的。圆房……这两个字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接踵而来的就是上次弘文馆她鬼使神差夹进来的那些避火图。   如果是朝堂上口诛笔伐或是针锋相对的较量, 他当然可以应付自如。可他的那些对家再如何为难他, 也不至于像李漱鸢这般欺辱到他头上。   他三十年的人生中, 何曾受过如此“礼遇”?   房相如尴尬至极, 嗓子里干得仿佛玉门关外的荒漠似的, 说教之类的话在她这双似笑非笑地眼神前头显得如此苍白。   非礼勿视, 非礼勿近,他干脆慌乱的闭上眼, 正襟危坐地守在床沿权当没听见。   耳边贴过来一阵热气,她的嘴唇移动到他耳边,轻笑道,“临幸你, 你不愿意?”   他感到她的下巴抵押在他的肩头, 然后一阵不知名的柔软的起伏贴在他的手臂上,整个人就斜靠过来。虽然闭着眼,可她身体的温度还是一层层地隔着衣服度了过来,叫他头脑发胀,呼吸困难。   也不知怎么, 忽觉得脸颊上凉凉的,有什么东西正细细地从他的眉角慢慢移动到他的衣领处来回的抚摸着。他微微一皱眉,哪敢正眼看,可凭着直觉也能渐渐感觉出来,她居然色胆包天地伸出手指摸他的脸。   这简直是一场煎熬。   房相如咽了口唾液,两耳不闻床上事似的打算如坐空禅。他讲道理,她不听,那他装条死鱼,她总会有厌烦的时候吧。   还没等回过神来,忽然听咔嚓——一声,宰相只觉得腰上一松,有什么东西亦在心中崩开了。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终于惊惶地睁开眼,赶紧低头一看,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双手摸上了他的腰身,顺着衣带就解开了他的玉勾带,然后外衫就松松垮垮地散了开来。   漱鸢满意地打量起来,一向疏淡正经的宰相此时衣带渐宽,居然有点放荡不羁的模样,倒是与众不同。   “怎么了,终于肯睁眼了?” 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她把双手搭在他宽阔的双肩上,歪头对他的侧脸提示到,“你不主动,只能我自己来了。”   房相如心跳沉沉,咚咚地每一下都是一种折磨。他感到她纤细的手从他的后腰慢慢爬了过来,丝丝凉意从滚烫的皮肤上消散开来,一路慢行摸索,起初还有些犹豫,而后居然顺势而上,打算对他的圆领袍衫的带子动手。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语言挑逗,毛手毛脚,她以为他是她的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再这样下去,就不怕真的出事吗?   房相如感到她几乎快要解开他上衣的团扣,忽然面色一紧,一把拢住她的手停住,侧头凛然地垂视她,低声警告道,“你当臣的忍耐是有限的吗?就不怕……”   漱鸢被他突然握住手,微微一惊,随后笑了笑,故意镇定道,“你害怕,我也害怕。可是没办法,得不到心,我要个人也好。大不了我出降后,招你做面首,你还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你……你简直是疯了。” 房相如终于在沉默中爆发,红着耳朵推开她,道,“你拿臣当玩物,当笑话,当打发时间的消遣。臣规劝你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听。休怪臣翻脸!”   她花招百出,叫他几乎自乱阵脚,方才要不是他非凡的定力,只怕今夜这个光顺阁就要成了他的洞房花烛夜。   漱鸢被他拂跌在床上,伏起身子不以为然地笑看他,道,“你说要和我翻脸又不是第一次了,哪次真的和我绝义过?你知道我是真喜欢你的,何必违心的拒绝我。你怕什么,难道担心你丢了宰相之位吗?”   “怎么你还不明白?” 房相如霍然起身低头看她,眸子里映着微弱的烛光,无奈道,“我替陛下谋划天下的时候,你还在院子里玩九连环;我出入魏阙的时候,你连字都没认全。你与宋洵差不多年纪,而我已经做他的义父了。我比你们大了十二三岁,如果我同窦尚书一般早早娶妻生子,孩子不比你小多少!你懂吗?”   他言涩住,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你这六七年里如何长大的,我是亲眼看在眼里,你叫我怎么能喜欢你…….”   漱鸢被他的微怒震住了,怔了几下,淡淡狡辩道,“可是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那从现在开始,你把我当个女人,重新认识一下,不行吗?……”   “胡闹!”他骤然低怒,拂然道,“黄口孺子!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做!看看你方才干的是什么事,是认定了我是正人君子,什么都不会对你做吗!放在上……放在从前,我早就狠狠参你一本,去陛下那弹劾公主作风不正了!”   漱鸢听得一咕噜跳起来,站在地上叉腰仰头看他,涨着脸回敬道,“你敢!”   房相如俯身从榻上抢回自己的玉带,快速地系在腰间,回应道,“你要是还不死心,臣过几日就娶妻纳妾,好断了你的心思!什么面首,什么消遣,公主另寻他人吧!”   今夜他被她撩拨的几乎差点失了定力犯下大错,说这些气话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可方才那句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又不是真的会立即娶亲,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她的话罢了。   漱鸢看出来他被逼到墙角要跳墙的意思,诺诺道,“你要是真的娶亲,我明日就放话出去,看谁家的娘子敢和我争。”   “够了!” 房相如快要背过气去,一面整理着衣领,一面上下打量她一眼,道,“公主口齿伶俐,目光流转,看来是醒酒了。如此,臣也就可以放心离去了。” 说完他匆匆叉手往前一拱,道,“望公主容臣先行告退!”   她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横臂拦住他的去路,抬头审问道,“今夜过后,你打算以后和我永不相见了是吗?又要和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哪时候?   他负手低眼看她湿漉漉的眉眼,心里狠狠一突。若是真的足够狠心,他完全可以对她不闻不问,没有命令规定三省长官还要管公主的事情。   她长大了,纸醉金迷也好,不受管教也罢,和他有什么关系?就算陛下钦点她去和亲,他最多也只是护送的份,犯不着为她进言筹谋。可是,这一切他不都是为她一一做了?   对她和别人不一样,不就是因为从前那些交情吗?如果换做是别的贵主,他才不会管太多。   刚才他真的是被她气坏了,现在汗意渐渐散去,终于冷静下来,徐徐咽了下后头,抬抬手道,“臣受命于陛下,任华朝一国宰相。臣与陛下是君臣,与公主也是君臣。方才臣言语失礼了……”   不回应她的表白,又拿君臣说事。漱鸢寒了眼神,缓缓放下手臂,弯唇自嘲一笑,道,“也罢。我明白了。”   “公主明白就好。”   漱鸢却转而盯着那一点一点滴落的蜡烛,淡淡道,“你陪我一夜,一夜之后我再也不纠缠你;要不然,你从这个门出去,日后我怕还是忘不掉你。”   房相如几乎寒心,“公主骄纵至此么。臣是个人,不是物件。到手之后再抛弃,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一夜过后,公主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沉默一阵,然后说会的,“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与暮。我很通透,生命短暂一如夏虫语冰,我失去过很多,也错过很多。这一次,我只要得到。”   房相如摇着头道,“公主同没有感情的人,也可以做到这般么?只是为了得到。”   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觉得宰相这个男人很单纯,“如果喜欢,我就要得到。如果不喜欢,我压根都不去想。你决定吧,今夜陪我一宿就此了断,还是走出光顺阁的大门,明日无穷无尽。”   房相如神色怪异地看她,觉得李漱鸢今天晚上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叫人听得不明不白。感叹人生苦短,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不是这个年纪的她该有的愁思。   他沉了下声,问道,“那公主喜欢宁九龄么?”   漱鸢想了一下,给他的回答叫他万念俱灰,“喜欢。”   然后她在他黯然的目光中继续道,“喜欢只是喜欢,我可以喜欢很多人,和他们做朋友。但是,唯独对你的喜欢不一样。”   房相如抬起眼看她,有些喘不过气,“公主少时就依赖臣些,或许错把这种依赖当做了喜欢。”   漱鸢抿唇微微一笑,纯致地望着他,道,“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或许从上辈子,上上辈子,我就早该这么做了。依赖也好,喜欢也罢,总之都是你。不管怎样,我决定要继续这样一辈子喜欢你,是我的‘一辈子’,不是你的。除非我又……除非我死了,我的喜欢才会停止。”   房相如被她一番话震惊得哑然。他说过,孩子气加上勇气,实在不可小觑。她的话致纯致善,叫人很难不入耳,不入心。   漱鸢望了眼外头,天色深的像化不开的墨,也不知是几时了。宰相衣冠端正地立在那,似乎没有要舍身相陪的意思。   他注定要走的。   她心知肚明,默默转身从床上取来他的外衫,站在后头重新给他披上,道,“你的外衫还给你。夏夜虽有晚风,房相固然怕热,可也不要贪凉。”   房相如从微怔中缓过神来,看她的样子温柔可人,头一次见她这般模样,他噎了声,低声说臣自己来,她说好,于是也不再上手,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然后她送他道光顺阁的门口,房相如回过头问,“公主一个人在这不妥,臣唤人去。”   漱鸢摇头,“劳烦房相替我同传内侍,叫他去告诉幼蓉来此处找我。”   房相如说好,然后两人相对而立,沉默中有些不自在。还是她先开口了,“我还头晕着,先回去了。房相快快回宴吧。”   说着,她自己先转身去了。房相如愣愣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却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她说人生苦短,如夏虫语冰。   这话她从前说过,也曾经叫他辗转反侧。那时候他推开她的时候,他也是很心疼的。可是,她当时已经出降,再做什么都是错的。   如今她又说了同样的话,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似的。房相如不敢细想前世,旋身匆匆离去。   ——————   才过了半个多时辰,仿佛天旋地转日月颠倒了似的。   含元殿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窦楦终于等到房相如回来,端着酒盏过去,惊讶道,“你去哪了?和人打架了吗?”   房相如皱眉不解,垂眼一看才发现自己玉带微斜,第一粒扣子还是开着的。他低头不语,一一整理好后,四下一望,却不见阿史那思力,心中一急,慌忙问道,“阿史那思力呢?什么时候不在的?”   窦楦被他这样子吓一跳,道,“才走的。陛下请他去后头品茗了。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房相如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久久沉默着,然后才闷声说,没什么。   “走,陪我喝几杯。” 他抬头,淡淡一笑,“突厥带来了西域的葡萄美酒,我还未品尝。今夜就与你举杯畅饮一番,我们很久都不这样了。”   窦楦像见了鬼似的瞧他,有些担忧,“你没事吧?有什么烦心事竟让你要借酒消愁?”   房相如苦笑一下,自顾自地坐回青垫上,抬手自斟一杯,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小小的玉杯,对窦楦举道,“来,为朝堂一心,喝一杯。”   说完,也不顾窦楦的回应,自己仰头一饮而尽,滚滚玉酿随着喉头一动灌入心间,仿佛真的有什么难解的心事缠绕在心头似的。   窦楦无奈地看着好友的样子,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坐下来相陪。   美酒助兴,更解愁,可举杯消愁愁更愁。宰相难得一见的痛饮,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众臣见宰相居然有此酒兴,终于在有生之年等到了机会,纷纷排着队来与宰相碰杯。   房相如来者不拒,从尚书令喝到了通事舍人。仰头饮进的时候,酒滴潇洒地撒了出来,顺着他的嘴角打湿了他的衣襟。众人这才发现,宰相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喝了如此之多,还可以稳稳站着与群臣谈笑风生。   终于等到宴席散了,大家互相搀扶着推搡,然后大着舌头一一告退,走出含元殿,爬上自家的马车往回赶了。   房相如眉头紧紧皱着,烈酒浇心似的一股股热气往上涌,浑身出了很多汗。在家丞的搀扶下回内室的时候,抬手叫人关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家仆们见自家主人喝成这个样子,半醉半醒,实在是难以置信。从未见过主人如此,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觉得定是有什么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倒是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来回飘。   房相如知道自己大概要醉了,可一丝清醒的意识还崩紧在脑中。大概是酒兴后起,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忍,他又畏热,烦躁地扣开腰上束紧的玉勾,啪的一声弹开,然后外衣松松垮垮地敞开来,露出中衣下的一片胸膛,在一口热气中微微起伏着。   他干脆席地而卧,凉爽的竹席透过后背传来阵阵凉意,总算叫他舒服几分。房相如缓缓睁开眼,抬起半臂遮盖在额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只是无尽地放空着。   眼前开始渐渐发虚,然后朦朦胧胧中,看见了当年她穿嫁衣的模样。   多讽刺啊,她居然嫁给了他的义子。他本应该在场接受她的拜礼的,可是他还是匆匆走了。江南道水灾之患未解决,他趁机请命,申请与大司空共赴当地督查,其实他知道,自己只是找个藉口离开。   她虽然性子骄纵,可很讨人喜欢,总是很容易叫别人对她好。难道他心里就不喜欢她依赖他,缠着他问东问西吗?   拒绝的理由,不行的理由,他自己都清楚的知道,如果明知道这样不是很好,还去肆无忌惮地接受她的好意,这还是个负责的男人吗?   上辈子,当他听说她要嫁给宋洵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快,甚至是醋意。房相如沉沉闭目呵笑一声,真是荒唐,他那个时候就可悲的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上这个骄纵无理的小公主了。   她从前趁着他放仗下朝的时候躲在一角偷看他,以为他不知道吗;后来,她被他斥责靡费,受了很大的委屈,从此就两人见面也生疏很多。他比她大十几岁,自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如果借由着她的小心思趁机谋求她什么,那才叫无耻。   那是爱吗,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她习惯依赖他,他也习惯了被她依赖。有时候,感情的事情真的很难分辨。房相如想不清,只觉得心烦意乱的很。   既然喝酒都放纵些了,心思也跟着潇洒起来。没了约束,也就没了负担,今宵就任由自己这般随意一回也好。   想起宁九龄,他不禁想嘲讽自己。她在说“喜欢”的时候,自己只觉得有些心碎,大概是真的担心自己沦为玩物面首之类的角色,叫她到手后就抛弃了他。   可是想起她今夜的那些话,不得不说真的很叫他感动,感动之余还有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说不清道不明。一直觉得如今的李漱鸢和以前不大一样……与其说长大,不如说像转了性子。   宰相辗转反侧,头压着手臂翻了个身,千奇百怪的想法和推测涌进脑海,难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吗?正如他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   重生这事情得多么玄妙,若是两个人一同重生,那该是怎么样的孽缘。   房相如揉了揉眉心,缓缓舒出一口气,想起她那张娇俏的脸,总是偷着要和他耍花招的模样,不禁淡淡一笑。而且,她看起来也没那么喜欢宁九龄,可笑啊,他居然连宁九龄的醋都要吃了。   他想,大概借酒消愁真的不是个坏事,至少可以原谅自己这样放任地去想一个不该想的人。   微微扬唇,房相如抬臂拉过一个长枕抱在怀里,沉浸在微醺的酒意中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 第35章   房相如果然还是迟了。   今日是非朝参日, 虽然不必上朝, 可他几日前就与中书省的众臣约好,于此日共同商议处理突厥中原互市的相关事宜。   僚属们坐在各自的案几前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宰相匆匆跨门而入, 步子匆忙,显然是赶路而来。   众臣起身,对房相叉手相拜, 宰相却直接撩袍入座, 摆摆手道, “今日是商议而已, 不必多礼。”   僚属总觉得宰相哪里不太对, 可观其神色也不见有什么不妥。落了座后, 由左下为首,依次开始朗读自己写的互市策论, “下走建议,多安排府兵驻守南诏道和吐蕃道。这两条路通往西域,穿越天山。若是有他国人来中原贸易者,或走此二路, 必途径突厥, 不可不多留意。”   又有人起身,施礼后对宰相献计,“前些日子,大理寺卿倒是提醒了愚,互市一开, 必引来周边贸易,所以须增外商相关律法。不过法度尚且未定下,是否依照各藩国得封等级,或各国自身情况,再因地制宜的制定?”   前头的人一一都说的差不多了,轮到最后的人没什么汇报的,拍脑门想起来一条,拱手道,“有胡人在中原定居者,与我华朝女子通婚!请问房相,如何管理相关事宜?”   房相端方地坐在上座,似乎有些走神,双目凝视着宫门外的晴朗神思飞走。众臣僚汇报完毕,却不见宰相有任何反应,只是面色沉沉,郁结深思。众人等了一阵,房相如依然沉默着,也不知是否听进去方才的那些提议。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出列站定,朝上首微微一躬身,问道,“房相,您可否谏言一二,为愚等定夺?”   那日大典过后,陛下那几天招待使臣与突厥三大王于内朝,百官无需上朝。这五日里,房相如没去中书省,一直一个人在家闷着不出来。说是休息,其实还是无聊地独酌。   人一遇到实在解不开的难题的时候,总爱借酒浇愁。房相如发现了其中滋味,也干脆闲散几天,反正大门一关,也没人知道。   直到送走了突厥使臣一队后,事务恢复了日常,众臣回朝忙了起来,房相如才回位中书令的座位。可头一天回来,总有点不适应,谁叫他昨天一个人喝了一夜的清酒,眼下的思绪还拢不住,总是往外头飘散。   起居舍人站在下头半晌,却见房相如依旧嘴唇紧闭,也不知在思考什么,以为他没听清,只好尴尬地左右看看,然后探身复道,“还请房相为愚等定夺……”   主书坐在房相如副手的位置,本是记录宰相和群臣的言论要点,可宰相却一言不发,只好在旁边小声叫他,“房相!房相!”   房相如如梦忽醒地嗯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他,见主书一直拿眼神朝中间示意,房相如这才复看向殿中立着许久的起居舍人,道,“嗯……?诸位方才上报了哪些?某刚才听见,好像是君提及通婚一事?”   提及通婚一事的是下座末尾的主簿郎,而中间的起居舍人是来等候宰相意见的。   满座僚属互相偷偷地对眼神,皆对宰相的反常行为感到不解,只听宰相淡淡道,“抱歉,某这几日休息不佳,方才神思混散…….突厥互市乃边境大计,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某也需要时间多多筹谋,才好提交陛下审阅。”   主书没有办法,将方才所记下的诸臣言论一一念了一遍,房相如皱着眉听完后,总算都明白过来了,沉吟片刻,迅速答覆道,“南诏吐蕃二道的确重要,不过光设府兵是不够的。监管不如善民,可叫刺史或节度使与二道沿途设驿所。都亭、一等驿至四等驿设马,数量递减,其余小站多增驿驴,以备不时之需。”   房相如等了一会儿,待主书奋笔疾书完毕后,继续道,“至于外商者律法,君忘了么,《唐律疏议》已经写了,‘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大华一向以国为先,何时以地域分以待之?无论是大华本国百姓,还是外域居华者,都依照本国律法处置。”   宰相在大是大非上绝不让步,三言两语就点拨了众臣。一一解答了臣僚的提议后,最后道,“至于外族通婚。陛下一向不阻止此事,不过,随着这情况愈加的广泛,某认为,外人娶华女,不许携回。另外,为避免胡华混淆,外族依旧可以穿自己的服饰。”   臣僚的提议花样百出,无论是靠谱的还是不靠谱的,宰相都能应付自如,给予最妥当的答覆。众臣点头松了一口气,他们的中书令还是清醒的,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大概真的是走神了。   “诸位若无旁的提议,就依照方才的商议起草一份文书,下次常参日的时候提交给某,等逐条批注后,再一并交由陛下决策。” 该说的该嘱咐的都安排好了,这场短暂的商议会也就到此为止。   国朝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百废待兴,无论走哪一步都需要谨慎判断。宰相很不容易,王朝的重担压在他的双肩,忽略一步棋,很可能导致未来的满盘皆输。所以对情况严密斟酌,当机立断,并且想出应对之策是他的日常。   如果是超出他日常之外的‘麻烦’,他就全盘尽输,处理得不利落,脑子也似乎反应得不大灵光起来。   从中书省出来,房相如立在中朝的甬道上,鬼使神差地往延英门看,那是李漱鸢出入中朝与内禁的必经之路。自上次分别之后,感觉很久都没见到她似的。   不过他今日才进宫,见不到也是正常。   忙完了事务,也不知道去哪。寂寥中,头一次不想留在中书省,而是想出去走走。正这么想着,天却阴了过来,一大片浅淡的阴云像是知道宰相畏热似的移了过来,瞬时天上就乌濛濛的,四面八方的凉风穿林而来。   房相如衣袂迎风猎猎,站了一会儿,于是往凤阳门走去。半路在御桥上遇到一个宫人,很是眼熟,直到她迎面朝他拜下,他才认出来。   “你不是在内朝宣徽殿侍奉的吗?为何到这里来了?” 房相如负手有些疑惑,多问了几句。   冬鹃答道,“前些日子婢子得了风寒,太医令怕过了病气给公主,于是特意将婢子移到这边的宫人所歇息。今日大好了,所以就回去了。”   房相如点点头说这样,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问起来,“你家公主近日可还好?”   冬鹃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提到公主,正有些不解,只听宰相犹豫着解释道,“上次公主受伤……”   “哦。原来是那个事情。” 冬鹃笑了笑,“公主早就好了,今日她还出宫去大慈恩寺了。”   “哦?”房相如凝神怔怔,不禁疑声追问道,“怎么,她出宫了?为何去大慈恩寺?一个人吗?”   冬鹃也不知宰相怎么回事,如实答道,“是同幼蓉去的呀,今日是公主母亲的忌日……”   话音刚落,青石的宫砖一点点的湿了,天上曼起了细濛濛的雨,冬鹃一个激灵,扬起手背遮挡起来,还不等拜别,见宰相拂袖就走,直直地朝凤阳门外疾走而去。   “房相,下雨了!您避避雨再走吧——”冬鹃扭头朝他的背影追看过去,却见宰相不管不顾地迈步走掉,没一会儿人影就没在了迷濛中。冬鹃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回去了。   内侍纷纷打着油纸伞穿行于回廊,雨滴凝结在宫殿殿脊两侧的鸱尾上,一滴一滴的垂落下来,啪的一声击在绣球花上,紫黛色的花瓣散落了一地。   大明宫的阴雨连绵总是让人心痛。有一年长安的秋雨下了整整十日,他十日内从洛阳快马加鞭地回来,不顾换一身衣裳,穿过御桥直接闯入宣政殿觐见新帝,长跪于大殿内,手捧卷宗,说,永阳公主是冤枉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场悲情的瓢泼大雨太过阴冷,叫他受了好大的寒气,从此往后活着的几年中,每逢雨天,腿总是疼得钻心。   他那时候想,大概这是一种苦行僧一般的惩罚。   房相如紧步一路穿过御桥,行至丹阳门前,唤内侍牵马而来,内侍披着雨蓑眯着眼将马绳交给他,“房相这是去哪?雨越下越密了,要不咱家给房相备辆舆车吧!”   下雨天,宰相不回家,显然是要去别的地方。内侍替宰相披上蓑衣,又交给他斗笠,却见宰相利落地翻身上马,淡淡道,“不远。”   目光所及之处是城外的南边,雨帘中,行人稀稀落落地避在房檐下等待天晴,房相如拉过缰绳,驱马飞踏过一片水洼,直直地往那头去了。   ——————   大慈恩寺正做法事,雨意中香火缭绕,钟声阵阵,敲开一片红尘。   长安城的大大小小的街坊里有很多寺院道观,大慈恩寺是李家敕令修建的国寺,与宫中的护国天王寺齐名。大慈恩寺不在皇城正面,偏居在长安城南边昌晋坊寂静的一处,昌晋坊在含光街的尽头,那边石榴花似胭脂剪碎,开得正好。   “明明是佛门清净地,为何还要种这种花呢?” 漱鸢立在回廊里轻轻笑,伸手去接廊檐外的雨滴,“就算是清净地,也挡不住外头的红尘啊。”   大慈恩寺里供奉着李家人的香火,另有一小片陵园在佛塔后头,那些暂时无处安放的李家人,先被妥帖地埋葬在那里,也算是体面。   令睿姬当年没等到陛下登基就早早去了。有人说,她是自裁身亡,也有人说,她是被皇后赐死的。总之,尚未得封号的女子,都长眠于此。   漱鸢微微一笑,不在意这些,人都死了,何必还在意什么虚名呢。母亲在她的象中很遥远,可是她记得她是个温柔美丽的人。父亲说过,等他御龙归西的那天,要将母亲从大慈恩寺里接出来,与他同穴合葬,   她对幼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母亲可能更喜欢这里。帝陵太挤,我怕她不自在。”说完就笑了,笑中有几分自我开解,听着又有些惆怅。   漱鸢出行不喜欢随性的人太多,大慈恩寺也不是多远的地方,一日的来回,坐牛车也赶得回去,于是此行只带了幼蓉,没有旁人。两人才刚从大雄宝殿出来,便赶上了雨,未带伞和蓑衣,干脆就坐在回廊下赏雨。   她撩起斗笠上的遮面,探出洗尽铅华的脸往天上看,雨自上而下的倾倒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漱鸢望着烟雨轻拢,淡淡道,“又是一年了。我居然快忘了母亲的模样。她去的早,没人给她画画像。在旧府邸的时候,我听旁人叫她睿夫人……”   幼蓉立在一旁,眉目浅淡,慢慢道,“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   漱鸢咦了一声,回身看她,见幼蓉倒是有些惆怅似的,道,“想不到,你竟会念这首诗。”   “跟着公主,很多事情也就学会了。”   “北邙山。”漱鸢浅浅一笑,难得眉眼温柔沉静,目光仿佛穿过层层飞檐,越过山峦,往记忆久远的地方飘过去,“洛阳的北邙山。自古的帝陵设于北邙居多,如今怕是都作土了。洛阳啊……父亲的旧府邸,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了。”她说着,视线掉转回幼蓉脸上,道,“你去过洛阳吗?”   幼蓉大概是被公主今日的恰惕惕有些感染,语气也变得有些怅然若失,她道,“婢子从小在长安长大,不曾去过远处。”   漱鸢道,“每次都是你陪我来大慈恩寺祭拜母亲。下次我带你去远一点的洛阳看看,你不知道,那里的牡丹花很好看。”   幼蓉说好,“到时候一定和公主去看看。”   其实,若是真的要合葬,何必等到最终的那一日?漱鸢明白,帝王家的感情,多少总要掺杂着那么一点不纯粹。好比琉璃珠子里混进去沙子,非要细看的话便是一种自我折磨,也就觉得膈心,反而不痛快。   府邸的旧人看见她总会感叹一句公主肖母,除此之外便无其他。沉默缄口的意思大概就是被封嘴,她听了奉承,微微一笑,从来不会多问什么。如果父亲想让她知道,自然会说的,如果她一个劲儿的缠问母亲的事,倒是给自己添麻烦。   她的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如果因为母亲的事情而怨恨父亲,那是不是太没有心了。其实她很为难,也很挣扎,旁人对她好,她就也会对旁人好。这样此来彼往,倒像是一种交易。   或许爱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她就像汲取养分的花朵似的,只要有人给予,她都会吸收进心里。或者,她真的是有些缺爱。   这场雨下得凉快,凉风习习,倒有点秋雨的意思。可惜,怕是雨过之后,天气就要暑热起来。   “今日不急着回,难得出来一趟,又是特殊的日子,想来皇后不会管我太多的。”   她说完,正悠悠把头往后靠在红漆圆柱上,忽瞥见有一人穿着蓑衣急急走了进来,寻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问了几句话,小沙弥单手行礼后,又朝她这边一指,那人就望了过来。   显然,彼此都没意料到对方会在这。   房相如站定在雨中看着她吃惊的表情,也有些无措。双手在长袖里握紧一阵,然后又松开,抿了下嘴,显然是对这样突然的照面有些尴尬。他一咬牙,紧步走了过去。   漱鸢呼吸一滞,慢慢起身,怔怔地看着他朝自己快步走来,声音几乎杳不可闻,道,“房相怎么来大慈恩寺了?”   她打量起来他,见他绯色的朝服上殷着一大片一片的湿红,大概是一路迎雨策马而来,连雨打湿了衣衫都顾不上。   幼蓉后退半步,朝宰相行礼。房相如冲公主叉手环礼后,瞧了眼幼蓉,又四下看了看,好像脸色有些不满,冷着声道,“公主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金吾卫就出宫了?”   自从上次光顺阁一别,今日算是头一次见面,他迎面就是兴师问罪的语气,漱鸢想,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   公主翘了下唇角,淡声回道,“多人出行不便,再说今日是为祭拜而来,若是前拥后簇的,恐惊扰逝者。房相能理解吧。”   房相如却是也无话可说,站了一会儿,发觉在她面前穿着蓑衣和斗笠似乎有些狼狈,湿哒哒的水滴顺着蓑衣斗笠滴下来,满地都是潮乎乎的。公主清清爽爽地立在那,而他却姿容不体面。   “臣知道了。”他说着,不经意地脱下蓑衣和斗笠,放在一旁,掸了挥衣摆,总算好一些,立在她身前,继续道,“上次花宴的教训公主是忘记了吗?冷箭伤人的事情还没有头绪,公主就敢自己跑这么远。到时候出了事,又要怪臣救驾不及时了。”   他说完才看清她不施粉黛的脸,素面楚楚的,比平日倒多了几分娴静平和。对于她母亲睿夫人的离去,他发自内心的缅怀。然而她也太不把命当回事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来,心就如此之大吗?   房相如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才一路赶来,可见了面,却看她一脸微微笑意,全然不当回事似的,不由得有些没好气,道,“公主怎么还在笑?难道你不知道如果出了事,周   围一个人都没有,该有多危险吗?”   他说完,诧异地听她嗤嗤地笑了出来,她浅浅叫他一声,“房相。”   烟雨迷濛抛在身后,宰相看着公主灼灼的笑颜,眼里眸光一闪,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忍着心头的跳动,答道,“臣在……”   “房相,所以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她今日声调没有那么高扬了,淡淡的笑着,带着一点往常的得意。   “公主……”   “怎么了?”   她看着他的忐忑,然后宽慰地平静道,“房相担忧也是正常。换做是父亲,房相也会这般赶来吧?”   房相如听后稍稍平复下来,沉默片刻,抬了抬手,“这次的确是担忧公主。毕竟上次是臣保护不周。”   她说没事。“房相保江山无忧,保君王无忧。我都知道。”她说完,付之一笑,然后静静地坐回回廊处,一言不发地继续赏雨。   看来公主今日心思惆怅不佳,若是平日,她大概早就开心的跳过来了吧。   该怎么表达这次真的是为她而来呢。她这一次,居然难得贴心地劝慰起唐突到来的他,房相如想到此,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立在她的身旁陪她看看两,漫天雨帘细细密密地飘洒下来。他用余光看她,见她静影沉璧似的半仰着头看向远方,眉间凝结着一点恪怅和怀思。她的话变得很少,也与平   日那个娇媚又无所顾忌的她很是不一样。   房相如想,大概她真的很不同。生与死,或是那些难忘的伤痛,几乎在她的成长中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不论怎样挫败或是囹图,她总是这样以惊人的生命力成长的。   宰相看得有些凝神了,有不自觉的淡淡弧度漫过嘴角,目光自她的眼睫看向她的鼻尖,又从耳垂曼向她的乌发,忽然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盘升的乌发上,带着一把精致的银凤镂花长簪。他记起来,上辈子他亲眼看见宋洵将这把簪子簪在了她的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关爱~   今天说说马   电视剧里基本上贵族都是坐马车。其实很久以前,唐朝人男做马车,女做牛车。不知道现在有些地方给逝去的人男扎马,女扎牛是不是也是这个流传下来的?马车多是公务员的车,女贵族多用牛车,因为牛车安稳,安全,虽然慢,但是不至于出交通事故。其实除了车,唐朝人更爱骑马。起初唐玄宗很爱骑马,带大臣玩的时候,坐车去,骑马回。从此长安城人人都要骑大马,骑好马,骑宝马。一开始官员,后来是贵族,再后来是普通士族,老百姓,女子,上上下下人人都要来一匹奔驰小奥迪什么的。所以唐朝蛮开放的,男女老少都可以骑马。贵族之间甚至有攀比之风,比比谁的马牛气,帅气,跑得快,马达好。考生到长安参加公考的时候,一个个也都骑大马,有考官讨厌这一点,觉得风气不正。从此下令,来长安考公的举生者,不许骑马!一律骑驴!哈哈哈哈~ 第36章   宰相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大约是公主察觉到身后有一道怪异的目光, 迟疑片刻,半侧着身回头瞧,见房相如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似的, 赶紧收回视线,好像欲言又止。   “房相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有何不妥?”   房相如皱了下眉头, 一直垂着的眼抬了抬, 里头是叫人看不透彻的烟雨濛濛, 他清下嗓子, 揣手道, “公主这簪子……臣看着有些眼熟……”   “哦?” 漱鸢扬声, 扭过身子回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见到的?” 她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银簪, 很是有兴趣。   什么时候。那大概是上辈子了,他偶然路过御桥,远远地看见宋洵将一个小木盒打开,从中取出来这簪子又给她带上。估计是从东市买的送公主的礼物吧……   房相如顿了声, 一面佯装回忆一面试探道, “臣是…从很久以前看见的了,也不大记得了……好像是谁给公主的贺礼?”   漱鸢笑了笑,说那你可猜错了,“这是我母亲的簪子。”   房相如很是意外,全然没想到这个答案, 想不到自己当年纠结半天的这把簪子居然是她母亲令睿姬的。   宰相惊讶的神色叫漱鸢有些看不懂了,她歪头看他,“房相这是什么表情。”   “啊……原来是!睿夫人的簪子……” 他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难怪臣看着有些眼熟……”   总而言之,这杞人忧天的有点让他自己觉得可笑,房相如极力掩盖住不自在,缓缓解释道,“臣那时候也是偶然见到的……在洛阳府邸,的确是睿夫人的。”   可漱鸢低头沉吟片刻,还是有些不懂,眨了下眼,道,“母亲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走了,我记得房相是景和二年入府做幕僚的……那时候我□□岁了,你是怎么见着我母亲的?”   “……”   这下宰相可尴尬坏了,暗暗抿唇半天,才答道,“听闻睿夫人姿容无双,公主与她很像,臣见公主容貌,也能想像一二。更何况,臣也偶尔听陛下提起过睿夫人……”   上一辈人总有自己纠缠不清的事情,人走了,纠葛也跟着弥散了。陛下对睿夫人的感情似乎很复杂,听闻睿夫人曾经在府邸很得宠,也不知怎么,有一日突然突发急症离去。   关于她的去世,众说纷纭,不过传于世的无非是“自裁”或是“被害”。似乎美丽的人的突然离去,总是叫人觉得不可能,非要牵扯上什么阴谋才算满意,不然也太过惋惜。   如果睿夫人还在,后宫之中必定加封妃位,公主有了依靠,也不必这样一个人绰绰独行地来大慈恩寺祭拜。   漱鸢今日不大活泼,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听见房相如说起母亲,于是也跟着多聊起来,“房相知道吗,” 她朝院深处的郁郁葱葱一指,“那些暂不得入皇陵的李家人都在那里面,母亲未得封号,所以也在那里。我很难过啊……”   宰相听公主诉衷肠,其实想说点什么,可心里有千言万语到嘴边了,又化不成一句贴心的话,只好温温地“嗯”了一声。   没接触过什么风花雪月,日常中又都是一群中规中矩的同僚,宰相除了举着芴板冷言冷语,几乎没有对什么人温柔过。   除了跟着嗯一声,陪着她,似乎也难以启齿什么温情的话语。   他其实方才迅速过脑一番,后宫封号是皇后的事情,迁徙后妃陵墓他也无法谏言。真的想帮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里的权力够不到。说再多好听的,能有什么用呢?   房相如是个务实的人,见公主眼神略有失望之色,心里头发紧,一咬牙,振袖进言道,“其实迁徙睿夫人陵墓的事情也不难,虽然六宫之权在皇后手中。可臣也会想法子在陛下那找机会提一提,比如……大慈恩寺的修缮,或者是日后公主出降了,生母都要有封号好记入……”   漱鸢抬袖掩唇淡淡一笑,“如果父亲真的有此意,还需让她在这里等了三四年之久吗?”她摇了摇头,道,“我也去查过,名册上根本没有母亲的任何记录,姓氏,名字,府邸的封号……”   她回头见房相如怔怔的,笑道,“你也不用内疚,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要你为我越权办事的。”   漱鸢知道,之所以这些李家人不入皇陵长眠在此,其实都是犯了错的。比如她的叔叔——那位隐太子和他的家人,也都葬于此处。   洛阳之变到底怎样,知道的人大概不多。其实她和房相如心照不宣,父亲不喜欢隐太子,因为他不想面对夺门的真相。即使登上原本不属于他的皇位,究竟还是父亲错了,或许他也是内疚的,内疚到勒令史臣以另一种方式来记载当时的情况。   所以为母亲迁陵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迁走了,可千丝万缕地牵连出隐太子这些人的身份问题,又是一场**。   这雨是云彩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眼下雨停了,阳光像被浣洗过似的,柔和地洒在大慈恩寺的青砖上,明媚温丽。   其实,比起来他说那些话,她更想听点类似“臣会陪着你” 之类的温言温语。   漱鸢抬起眼瞧他,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欣赏一遍,然后端雅地满意地抿了抿嘴,托着腮悠悠提醒他起来,“上次在光顺阁,我是不是弄坏了房相的玉带啦?你知道的,人一醉酒,难免力气大些……要不然,我再差人送你一条吧!”   房相如见她的视线往他的腰间一直转悠,不由得拽了袖子遮挡一下略作防备,道,“臣的玉带没坏,公主费心了。”   想起那羞耻的一夜真是斯文扫地啊。房相如不敢细品她那天晚上暧昧的举动,方才她说她醉酒,谁知道是真的假的!难道她不记得,当时她上下其手,都快要把他衣服扒了!   漱鸢很和气恭顺,扶着额头道,“其实那天偶遇阿史那思力,多亏房相及时赶来相救。只是事后又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我真是心里愧疚得很,总想补偿点你什么……”   房相如一听,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装作很大度的样子道,“其实那天也没发生什么……公主不必太过担忧臣。”   漱鸢抬头想了半天,才淡淡道,“如果房相心里不痛快,一定要给自己的清誉讨个说法,其实,我很愿意对你负责的。” 她沉思片刻,筹谋很久了似的,认真道,“你不想放弃宰相之位,没关系,到时候我在公主府为你修一座别苑,你想我了,就来坐坐,若是住下过夜,也是可以的。出降后,驸马无召不得觐见,不必担忧撞见的尴尬……你放心,我保证我房里就你一个。”   她坐在那絮絮叨叨的说完,一抬眼见他揽袖立于旁,仰头看着树枝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就是没有瞧她。   漱鸢被他的冷置态度惹得不快,一把勾上他的玉带往里一拉,宰相踉跄地往前搓了几步,猛地和她靠得极近,她扬了扬下巴,“你听没听见我说话,为何我跟你说句话,你都不看我!”   这束腰的玉带上次就被她胡乱拽开,已经差点坏掉,房相如急急地握住她纤细的胳膊,低声道,“松手!快松手!”   漱鸢微微松开些力道,立即被他一把抓着手一下下地远离那玉带,她嗤笑一声,“怎么,又不是第一次宽衣解带了,何必如此紧张。”   房相如心生悲凉,眉目惨淡道,“宫里也就算了。佛门清净地,公主也要这样乱来吗。臣对不住陛下,没教导好公主。”   文臣就是这么讨厌。天天对不住这个,对不住那个,那他就对得起自己的一腔爱慕吗!   漱鸢不耐烦地直叹气,忽然一言不发地起身扭头就离去。   房相如一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冲她喊道,“公主要去哪?别乱跑!”   她不回答,他没办法,只好提衫一步步紧跟了上去。   每次都是这样,一言不合就翻脸,一翻脸扭头就跑。他最恨她不说话就走,遇到危险的时候,又要喊他去相助。   宰相在后头叫公主,公主不应,躲贼似的躲他。   漱鸢的步子越来越快,快到他几乎跟不上。大慈恩寺他不常来,她倒是对路熟悉的很,转过几个回廊,七拐八拐几条小路,转眼间她人就不见了。   一路跟来,这才发现走进了一处偏僻的塔苑,矮木丛丛,梧桐树林立,哪儿还看得见她。   房相如一瞬间天旋地转,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搭理他,细细的汗珠从发间渗出来,他转身回头,以为她在身后藏着,谁知没有半个影子。   曾听闻大理寺有个案子就是假僧藏于寺庙,趁机掳走妇人拐卖……   房相如思绪胡乱的飘散着,冷汗涔涔,一路快步穿过林木,狠狠撩开繁密的枝叶,愈发着急的找她。他一面喊她,一面左右回顾,怎么都找不见人了。   宰相心头被碾过似的,一下一下跳得生疼,他环顾四周,几乎要昏厥,终于厉声道,“李漱鸢——!!!”   也不知道哪个草丛里忽然冒出来一声细笑,他闻声大惊,立即掉头寻过去,急道,“是你吗?!”   “大胆宰相,居然敢直呼本宫名讳。”   他扒开那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终于发现了她坐在那,猫藏着偷笑。漱鸢见他胸膛一起一伏的呼吸着,神色还有慌乱的痕迹,问道,“房相何事惊慌……”   房相如愣愣地站在那盯着她,喃喃道,“臣…臣方才叫了你好几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还以为……公主被歹人掳走了。”   她不快,说呸呸呸,嫌他乌鸦嘴一张,可脸上却是笑嘻嘻的,道,“方才在回廊我同你说话的时候,你瞧都不瞧我;怎么你叫我了,我就一定要回答你吗?”   公主依旧不以为然,小性子小聪明全都用在这上头了,简直是没有心,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刚才有多着急。   房相如愈听她的话,愈发的恼,终于等她说完了,忍不住暴跳如雷,拂然冲她斥道,“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无知!……你猖狂!乳臭未干……三番五次的捉弄我……你……你简直要把我弄疯了………”   人一着急,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了。从来淡定如常的宰相,和公主讲话的时候连尊称都顾不上了,直接你来我往的,还顺带了几个字眼,好生戳了戳她的脊梁骨。   这么一叫,两人显得倒是拉近一些似的。   房相如终于说完一通话,仰天长呼一口气,待了一会儿,才将视线拉回来,沉沉道,“公主为何席地而坐?”他说完,嘲弄似的笑了一下道,“可别又和臣说,是脚崴了。”   她想起来上次夜里佯装脚痛的时候,藉着酒力死皮赖脸的将他拐回了光顺阁,的确是表演的有些夸张了。眼下被他戳穿,她也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嗫嚅道,“房相真乃肱骨之臣,这点小事都能知道……”   “你、休想——” 房相如这次长记性了,高声压过她的嗓音,道,“公主的谎言赖皮的很,什么都敢说……” 他说着,却还是慢慢走向她,半俯下身子,问了一句,“这次是真的假的?”   她趁机一把拽住他的衫角,一面仰脸嘿嘿笑着,一面嘴上开始卖可怜,道,“上次是假的,这次是真的。可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平日我找你,可你每次都不怎么搭理我,除非我受了伤,你才软言软语安慰几句……搞得我现在还巴不得多出点事呢……”   胡说八道,哪有人希望自己出事的?!宰相看着她不争气的样子,摇了摇头,起身拉回衣衫,假装要走。   他才转身,她发觉手里的那点布料嗖——地溜走了,手心空空的伸着,像被遗弃了似的。   她心中大急,当即哭嚎叫道,“我走的太急才跌倒的!你当真狠心要让我一个人吗!”   房相如背对着她,听她在那卖惨似的干嚎,终于忍不住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其实他也没打算走,只不过也要教训教训她,让她长点心,再说了,总不能次次都被她压一头吧?   她忽然啊呀的一声大叫,“有蛇!有蛇!”   房相如闻声大惊,立即转身过去瞧她,蹲在她身边,四下查看起来,“在哪?”   漱鸢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忍着笑,趁机直往他怀里钻,顺便朝随处一指,道,“刚才还在那呢……吓死我了。”   也不知李漱鸢是不是什么精怪转世,鬼主意一个接着一个的来。还好她只是个公主,如果是个谋士甚至和他同朝为相,恐怕他要三番五次的栽在她手里了。   蛇没找到。不过,房相如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整个人已经被自己环在怀里,她的两条胳膊死死地勾在他的脖子上,脑袋也很会找位置放在他的颈窝处。   一向畏热的宰相,被这么一个大活人挂着,竟也丝毫不觉得黏腻。   风吹叶动,沙沙作响,叫人心也痒痒的。   大概这是第一次不小心地拥美人入怀,她额间的碎发扫在他的肌肤上,有说不出的异样,公主浑身柔软无骨似的,翠云香的味道弥漫而生,叫他晕晕沉沉的。   从来没有否认过她的绝色,正因为是绝色,所以更不敢轻易的做什么。宰相权力再大,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这样虚环着公主,在这个寂寂无人的地方心跳的发慌。   漱鸢抬起头,稍微往后挪了挪,仰头看他的完美的下颌,她笑着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轻声道,“其实你不愿意做驸马,我很理解。宰相之位的诱惑足够大,让你只做一个员外的驸马都尉,实在是委屈你了。其实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我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反而更有趣。”   房相如比她保守的多,垂眼看她,浑身僵道,“臣以为,公主还是当年跟在臣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如今看来,真是愈发的陌生了。曾经的公主,多么温顺有礼,很是可人……”   “我现在也很可人啊。”她立即反驳道,“我不强求你娶我。只要在一起,怎样的方式都好。想古人,当年有山玥公主曾纳男宠三十人,为何我就不能纳一个你……”   房相如连忙抬手盖住她的嘴,叫她别再说下去了……   她的话愈发听不得耳,可她的脚是真的崴了,耽搁一会儿就肿了起来。房相如检查之后,看着她红了的脚腕,自责不已,手边又没有药,眼下只有赶紧带她回宫休养。   幼蓉老早就被她支开了,四下里就他们二人。大慈恩寺没有姑子,全是和尚,就算是出家人,也不好相扶。更何况,她现在就要缠着他背。   “又不是宫里,怕什么。”她拽着他的衣衫就往背上攀爬,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没一会儿还真就那么趴在了他的背上,“你叫我单脚跳着出大慈恩寺,明日我就成全长安城的笑话了!”   她说着,一手勒着宰相的脖子,一手将斗笠的面纱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快走快走——”   “你!……”房相如闷了口气,将她往上背了背,“臣真是……不知道怎么欠了你的!”   她嘻嘻笑着趴在他肩头,也不管一路别人的目光,轻声问道,“要是有人这时候认出来你怎么办?”   宰相有些生无可恋似的笑了笑,道,“那臣只能希望那人别认出来公主。”   漱鸢歪头想了想,道,“那要是都认出来了,怎么办?”   房相如悲凉的长叹一声,一路穿过佛塔,道,“公主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臣么,到时候,公主替臣说几句话,求求情,行不行。”   她听得笑了起来,宰相说起玩笑话每次都叫人有点冷冷的感觉,可她倒是觉得有趣。   漱鸢认真地偷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怦然心动起来,趁他一个不注意,忽然趴在他的耳垂边,轻轻地吻了吻……   热烈的异样瞬间从那个地方炸裂开来,房相如背着她,差点没支撑住而摔下去。   他哪会想到人的耳垂是那样敏感,只是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就如此叫他体力不支了。自耳后到全身,苏苏麻麻的感觉蔓延开来,几乎叫他腿软,背上的那个人却还轻轻笑着,将他满脸的困窘和难堪一五一十地细品起来。   “房相……?” 前方有人愣愣地唤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   抓紧聊一点唐朝的语言吧。   其实咱们现在说的话的发音——普通话,和古人相差的很多。比如,古人读,月光(娃光)山(仙),白(巴),低头(得兜)。   我觉得有点像粤语+闽南语(金光布袋戏哈哈)那边的发音。这种唐音,是当时唐朝人的正统官话,而我们现在的普通话,其实是后来一代代外族入中原,胡音+中原音结合而来的。尤其是很多北京话,其实是满语音译,比如 哈喇子(口水),盘儿亮条儿顺(漂亮),沙琪玛,磨蹭(迟钝,繁琐太慢),咋呼(泼妇),胳肢(腋下挠痒痒)。   唐音,宋音,都是一代代纠正,更改而来。最后有历史说,客家人是最后的宋朝人(跑题了),客家话,和唐音,宋音很像。而大部分人,尤其是北方人,发音基本上都是胡音(当年外族来了之后,学汉语的那种发音)。不过,现在这种话,成了官方普通话了。   还记得当年的粤语vs北京话的官话之争吗? 最后北京话险胜,成为了我们的普通话。如果结果相反,我们都要开始学粤语了。历史啊,车轮总是滚滚向前的。。。哎。 第37章   宁九龄立在那呆呆地看着宰相, 怎么都没想到房相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更何况身上还背着个带着斗笠面纱的女子。   都说宰相独身了三十年,今日撞见的如此亲昵情景,怕不是房相的情人……   宁九龄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一瞬间脑子里出现千般构想,可怎么都解释不通。   眼看着那人一路走来,宁九龄离开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只好硬着头皮挪步上前几步, 施了一礼, “房相……您为何来大慈恩寺了?想不到在此碰上您了啊……”   他心里头颤颤的, 尴尬地觉得自己似乎窥破了宰相的秘密, 然而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万万想不到宰相还有这样金屋藏娇的喜好。   房相如背着漱鸢, 面色上强行淡定地对宁九龄颔首道,“君为何在此?是来祭拜的么?”   “啊…其实也不是……”宁九龄支支吾吾起来。   公主趴在宰相的背上低着头,暗暗忍着笑意听他从容地和宁九龄周旋,“哦?不是祭拜求佛, 那是为何而来?听宁侍郎说起君要考进士科了, 所以是来这里修养身心的吗?”   虽然应付她不行,可房相如应对这些僚臣倒是从善如流。声东击西,转移话题,三两句就引开了宁九龄的问题。   宁九龄涩涩地抿了下嘴,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房相如看在眼里,觉得很奇怪,问道,“君是怎么了?”   什么事都瞒不过宰相。宁九龄长长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失意道,“说出来,大概要叫房相嘲笑了。还望房相不要告诉家父。”   房相如一听,轻轻侧头撇了一眼肩头的李漱鸢。他当是什么事情呢,一听宁九龄叫他别告诉宁侍郎,他就猜出来这一次准得又和公主有关。   怎么,才见一面,宁九龄就这样念念不忘了吗?那日他们在花宴上,到底都说什么了?   宰相扬了扬下巴,道,“但说无妨。” 反正李漱鸢也在这里,他正好听听这俩人究竟如何拉拉扯扯的。   宁九龄眼神飘向房相如的身后,大概是有些顾忌那位带着斗笠的女子在,不方便说话,可又见宰相不为所动,也不好直接提出来,只好心虚道,“其实,愚今日来大慈恩寺……是听说公主也在……”   房相如当即心里轻嘲一声,看吧!都是她干的好事!宰相虽然有点不快,可依旧淡淡问道,“哦?君找永阳公主做什么?”   “上次事出之后,未能得见公主一面,愚夜夜辗转反侧,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要见一见公主,才算安心。”   “君执意要见公主?”   宁九龄的脸忽然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道,“愚只是想亲眼确认公主安好……并非有什么妄想。更何况……父亲已经替愚安排了婚事……”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讶冒了出来,“什么!子彦你要成亲了!?”   宁九龄闻声心头一颤,抬头见宰相身后那人一把撩起白色的面纱,面纱之下是讶异的脸庞,正不可置信地瞧他。   “公主……” 宁九龄说不出来话了,又惊又喜,一个多月未见到的脸终于出现在眼前,像做梦似的,叫他难言激动,“真的是你……”   漱鸢哧溜一下从宰相的背上滑下来,宰相只觉得后身一空,一脸涩涩地虚扶着她,眼睁睁地看她撑着走到宁九龄面前。   宁九龄连忙抬手行礼,却被她一把按下。   “咱们是朋友,何必多礼呢。” 公主的手虚按着他的手腕,关切道,“你怎么…突然要成亲了?是你父亲逼迫你的吗?”   他见公主脚腕受伤,大吃一惊,公主却说无妨,有宰相伴驾安全的很,一会就坐牛车回去了。   宁九龄仔细地瞧她,见她活蹦乱跳,面色润泽,总算松了口气,温声道,“公主无恙,臣终于可以安心了……要不然,臣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臣送去的那颗参,公主可用了?”   漱鸢心里一虚,那参差点叫她转赠宰相了,她不想伤了他的心,笑着虚应道,“我没有用完,身体就大好了。不过,已经叫人收起来,等下次还可以继续用,多谢你了!”   他使劲摇摇头,说最好不再用得上了,“臣不想看见公主受伤……上一次臣就在公主身边,可是却还是没能救下公主,臣一直自责得要死……”   街坊传闻,永阳公主很不好相与,人又娇横,谁想那日一见,发现并非如此。而且,当时那样的利箭擦过她的肩头,鲜血染透了衣衫,她竟然都没有吭一声。   有时候回想起来,他真的很惊讶于公主这样娇憨端雅的面容下,能有如此坚忍的心性。作为一个男子,他当时的惊慌失措,实在叫他心有惭愧……   漱鸢笑了笑说都过去了,平和地抬眼道,“当日多亏你在,多一个人,多一照应嘛……再说了,你当时不是为我唤了太医令?”   宁九龄慢慢握拳,愈发羞愧,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想叫房相来的……想起公主走后,房相镇定自如地迅速处理好情况,安抚宾客又询问他情况,相比之下,自己这样的举动也太不像个成熟的男人了……   他突然紧紧按住公主的手,像君臣重逢似的激动道,“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臣必定以身犯险、为公主万死……而不辞!……”   漱鸢很是感动,几乎没有人对她这般掏心掏肺的表忠心,再加上宁九龄为了这件事,竟然一直耿耿于怀的自责着担心着,她也回按了按他的手背,目光炯炯地郑重道,“子彦,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公主和臣郎激动地互诉友情,宰相却立在一旁揣着手,冷眼看着不说话。   他睥了一眼这头两人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翻涌起一阵酸涩,啧啧,什么夫复何求?才认识多久,连手都拉上了!简直不堪入目!   想不到子彦这孩子这样痴痴的,追人追到大慈恩寺来了!还说什么“万死不辞……”,怕真是心里暗暗喜欢公主,才会这么争着要做裙下之臣吧!   再说了…他父亲不是已经给他安排婚事了吗,怎么,这是来做最后的诀别?   房相如抿着嘴站在一旁,被她撇下了似的,满脸不是滋味,眼下人家正百感交集着,他也插不进去话。   他想起她方才引经据典的那句话,“古人山玥公主御男宠三十……我只纳你一个…” ,呵,若是子彦还没定下来婚事,她是不是也要把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再同他讲一遍?   他瞥了一眼那两人交叠的手,不屑地哼了一声,倨傲地别过脸,心里却是百爪挠心似的难受和不自在。   漱鸢似乎感到身后有异样的光,慢慢回头看,却见宰相正不以为然地硬着脖子看天,那表情简直没眼看了。   她为利用完他又将他扔在一旁的行为感到有些抱歉,松了手,笑道,“子彦,你要考进士科,准备的如何了?是要先考,还是先娶妻呢?”   宁九龄垂下眼涩涩道,“臣当然是希望先考上之后再说婚事,可父亲说,自古都是成家立业,男子要先成家、再立业才是,不然如何……” 话说一半,宁九龄脑子一懵,忽然想起当朝宰相可是还没娶媳妇呢!方才这话,可真是不敬了!   他连忙冲房相如赔笑行礼,道,“愚失言了!其实成家立业,或立业成家,有什么区别呢?房相虽然独身一人,可做的是国之栋梁,愚等无不心生孺慕之情……”   这话虽然好生仰慕了一番宰相,可还是不小心叫人听出来宰相仍然是个光棍的意思。   不等房相如开口,漱鸢倒先打圆场了,安慰道,“你不必困扰,房相大度的很,岂会在意这些小情小爱的事情。倒是你自己,有没有打理好人脉?”   她想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房相如道,“说不定,这次房相还是主考官呢!子彦,你和我讲话的功夫,不如快快和房相套套近乎,叫他到时候手下留情,放你入仕。”   宁九龄方才还想不通为何宰相脸色不大好呢,这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走了过来,恭敬地施礼道,“房相,学生唐突……其实入国子监的时候,还承蒙房相举荐……感激之情……”   房相如盯着他那手,有点没好气,可还是淡着声应对道,“君过于客气了。君的才学是君自己获得,某不过是做了一次伯乐罢了。官途前路未卜,君即便是千里马,日后也要多多靠自己争取了。将来某日君若能出入朝堂,必携酒相贺。”   宁九龄低头称受教,起身后,又对漱鸢拜了一拜,“多谢公主提携。”   漱鸢开怀一笑,“嗳!我哪有什么提携不提携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视着,笑意蔓延在嘴角,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朋友,可还是叫房相如看得难受。   宁九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不是爱慕是什么呢?若不是宁侍郎拿着祖宗家法强硬要求他考进士科,恐怕他还真的愿意为了公主放弃官途。可换成自己,他甘心吗?王朝基业拱手他人,宰相易位也会引起党派之争……说他恋权其实并不是,可是叫他放手……房相如有些萧然地叹口气,其实他只是不放心吧。   忽然有钟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悠远古沉,一声一声的,叫人听得心生超脱苍凉之意。   不知道是这悠悠寺钟撞开了生无涯海无边的那种孤悲感,还是眼前的两个小年轻笑语言逐的那份令人莫名火大的亲密,房相如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好几岁似的。   天地间一叶扁舟,孑然独行居然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为了大华朝他出入魏阙政海,一路阅尽人间万千,可是也错过了那么一点独特的色彩。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念头,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像窦楦和崔侍中那些人一样,赶紧娶妻生子了呢……   那俩人总算说得差不多了,只听宁九龄温声道,“臣送公主回去吧。”   这下宰相可忍不住了,高高地挑起眉毛,问道,“怎么,君还要一路背着公主吗?”   其实他不是也那样做了?可是算起年岁来,他勉强可以算她的长辈,又做过少师,怎么说都比这毛头小子更顺理成章一些。宁九龄眼看婚事在即,还要同公主纠缠不清的,可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宁九龄也觉得自己太明显了,只好羞涩地笑了笑,道,“是臣唐突了。”   漱鸢的回答却叫房相如更意料之外,“子彦,你扶我去门口吧。我的牛车和宫人应该都在外边等着了。” 她抬手搭在宁九龄的肩上,转头对房相如道,“方才情急之下,劳烦房相做苦劳了。我先出去了,房相也牵马回吧。”   宁九龄抿了下嘴,对宰相礼貌地拜别后,被漱鸢当作拐杖,一路一颠地往外头去了。   房相如沉着脸见他们结伴离去,连背影都不想再看,转身一步步去院子那头准备回府了。   追她追的太急,斗笠和蓑衣都忘记丢在哪里了。他心情不大好,总觉得有些沉郁,因此也不想再走回原路去寻找。不经意地抬眼见方才和她观雨的回廊,那漆红的柱子下早就没有了雨的痕迹,也不知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雨过天晴,他最喜欢雨过天晴的时候。阳光从云后流露出来,并不是十分刺目,清清淡淡,疏疏朗朗的。雨后的风也很是凉爽,好似秋天,清清凉凉地穿过心间。   房相如一个人走到无人的马厩,一路牵马出寺。现在才好好看看大慈恩寺的模样,法相庄严,钟鼎宝华。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去祭拜一下隐太子,毕竟他是陛下的亲哥哥,洛阳之变他其实没有错,错就错在他做了太子。   他不断的问自己,又一次次的确认,陛下是个好皇帝。做天子,非他莫属,天下子民可享万世太平鼎盛。可是,帝王之路的残忍,他也参与过……伸开掌心看看这双手,他曾经不是也沾染过鲜血吗?   走到长街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有什么牛车了,大概李漱鸢和宋九龄已经先走掉了。房相如翻身上马,虽然天晴了,可心里还像乌云密布似的发堵,他想,大概是背她走得太累了。   轻踢马肚,马蹄飞扬,他一路轻策,不紧不慢地悠悠往城北去,下午正是长安城热闹的时候,为了赶东西市,七八里开外的人这个时候才达到城内,开始摆摊叫卖。   他无心地看着,这里越是繁华,他却越是落寞丧气,忽然身后有咕噜咕噜之声传来,有人在身后轻轻唤道,“房相——”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还带着点轻佻,房相如回过神来,觉得那是错觉,怎么会是她呢?于是稳了稳心神,继续策马前行。   “房相——等等我。”   那声音愈发的近了,他终于闻声回头,见那牛车朝他行来,明媚的阳光下,公主正撩开车帘子,浅笑地看着他。   她眉目张扬的美在这长安城显得那样夺目,他看着她,心又重新跳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公主?你不是已经……和子彦一同走了吗?”   漱鸢叫人将牛车赶至前头,自己坐在车里与马背上的房相如并肩同行,“我只是想单独先将他支走罢了,不然,他见咱们一同在这里,起了疑心,说漏嘴什么,不就不利了?”   她看向他,悄悄从车里伸出手要偷拉他的手,轻轻努嘴道,“其实我想让你送我的。”   房相如看见她的手就想起方才让他刺痛的一幕,不经意地躲开她的偷袭,叫她一手扑了个空,“看来公主还是不信任子彦,可又能和他称兄道弟的拉手扶肩,臣自认做不到如此,真是佩服。”   说着,他微微昂头,倨傲地扭过脸,用最后的尊严,拒绝着公主三十\'门客\'之一的邀请…… 第38章   漱鸢从车里探头望出去, 目光在房相如脸上扫了一圈, “房相今日是怎么了?大好天光之下,一脸哀怨戚戚之色,叫人看了不赏心悦目!”   房相如微微侧瞥她一眼, 在马背上直起腰身,冷哼道,“臣一朝为宰, 行的端坐的正, 凭的是本事, 而非其他。大可不必如艳臣一般, 以相侍人。公主这时候嫌弃臣年老色衰, 不如打发臣远远的, 也不必总是纠缠。赏不赏心,悦不悦目, 臣都这张脸了。” 他说完,孔雀似的一昂首,踢了下马肚往前去了。   漱鸢被他说得愣愣的,目送着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没好气, 探出身子冲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么跟个妇人似的……”   宰相也不回头,始终和她保持着半马身的距离,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见他的全身。公主赶紧叫人加快牛车的速度,终于勉强又赶上他,这次她趴在车窗上歪着头, 扬起脸轻轻一笑,问道,“你不会是吃味了吧?见我同子彦关系好,你受不了了。”   房相如高声压下她,说笑话,“谁吃他的味了?别说一个宁九龄了,就是崔家二郎,陈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结交,臣都不说二话。公主喜渔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着。”   她琢磨了一阵,忽然大叫好,“渔色!房相的\'渔色\'这个词用得好啊!《礼记》有云,\'渔色,谓渔人取鱼,中网者皆取之,譬如取美色,中意者皆取之,若渔人求鱼,故而谓渔色。\' 我一直以来想要抓的大鱼,不就是房相你吗?”   房相如听得额角一跳,几欲从马上昏厥下来,她读书的那点心思全都用来记这些闲玩之事了……所以她这是自己都承认自己在撒网捕鱼了吗?就连子彦,都被她当作猎物兜走了。   宰相心里凉了半截,他若是首个,子彦算是第二,那日后还有多少人要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公主心思甚广,今日和你掏心掏肺的倾诉衷肠,说只喜欢你一个,明日她也可能对旁人这么说去。喜好全凭兴起,哪有什么长情可期待。   他不年轻了,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如果真的要找一人度过余生,他当然希望彼此都专情一点的。公主还是个年轻不稳定的性情,凭着容姿大可把别人玩弄鼓掌之中,要想做她的唯一,那该有多难。   房相如轻轻皱眉,环顾四周起来,生怕别人听见她这些胡言乱语,牵着马绳不紧不慢道,“话又说回来了,公主这拢朝臣,通人脉的手段从哪里学来的。子彦考进士科,公祖居然还想着叫臣给他开捷径。公主疼爱朋友……” 他说到这两个字眼,不由得垂下眼,有点不是滋味,“公主结交朋友,臣说不得什么,可事关科举和前朝选拔,臣就不得不口冷提醒了,公主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怎么个谨言慎行?漱鸢白了一眼,不当回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朝臣的那些小心思吗?你同窦楦与晋国公长孙新亭势头鼎立,私下不也是在拉帮结派,我不过是想叫子彦依附于你,日后对你也多一个相助之力,不好吗?”   房相如没想到她懂得如此之多,倒成了为他着想似的,他皱眉低声道,“晋国公怎么说也是公主的舅舅。公主怎么能直呼其名?”   漱鸢嗨了一声,“皇后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长孙新亭怎么能算我的舅舅呢。出了事,他们只会顾及九兄,才不会管我。我这么叫他一声晋国公,也不算失了礼节吧。”   房相如听后沉默下来,觉得公主倒是心思清明,看得很透彻。大典之前,群臣在陛下的内书房议会的时候,长孙新亭一派主和,谁想到长孙新亭那时候居然向陛下提议,将李漱鸢选做和亲人选,以平息未知的战戈。后来,他和窦楦据理力争,反对此举,这才将这事情暂放下来。   也难怪当时听她说起,长孙新亭出了殿后问她年岁几何的问题了……   漱鸢眼巴巴地看他,见宰相面色冷寒,也不知在思索什么,“怎么,晋国公在父亲那说我坏话了么?”   “那倒没有……”他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扯回来,抬眼见丹凤门就在前头了,淡声道,“大明宫就快到了,臣就不相送了吧。”   阳光下,巍峨伟丽的门头映入她的眼,像块大石似的将她今日雀跃的心情压了下去,漱鸢的好兴致被浇灭,咬着唇不情愿道,“你一会儿在中书省就没有事情可做了么,不如送到中庭吧,还可以一起多走一段路呢。”   他听后有些犹豫,宫里耳目众多,如若有不好的传言遍布宫闱就不好了。漱鸢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眯着眼侧视他,像是看破了心思,道,“是不是怕我光天化日之下……对你……”   房相如启唇一动,吐出两个字,“住口。”   中庭就中庭吧。他其实无事可做,为了送她一路安好的回去,他就算没事也得假装找点事做。大概荒唐二字说的就是他自己了。   宰相心虚地轻轻摸了下额角,无奈道,“不过也好。送完公主,臣刚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顺路可以去中书省……”   穿过丹凤门的时候,宰相和公主脚前脚后地一同入宫,金吾卫还是好奇地多问了几句。   漱鸢在车里听那人盘问起宰相,心里不快,一把撩起帘子道,“本宫出宫一趟,不小心脚崴了,多亏房相碰巧遇到,这才送本宫回来。怎么,有功之臣,也要被你一个小小阖者质疑吗?”   阖者其实就是看门的意思。公主已经很客气,没有直接叫他“看门的”,金吾卫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和永阳公主再说什么,赶紧放行了。   御桥前,公主被搀扶下牛车,改坐玉辇回去。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辇,又谨慎地抬起来,往内廷去了。房相如跟在她的下头,抿了抿嘴,低声道,“其实公主不必如此。金吾卫只是例行询问,臣如实回答就好,没有什么可心虚的。”   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漱鸢幽幽瞥了一眼他,正色道,“我就看不惯旁人多嘴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街坊的无端传言了,满足了自己的口舌之快,却害了别人。如果不教训他们几句,谁知道明天又会说什么?”   房相如听得一皱眉,抬头看向她,“公主好像很在意别人的看法?” 金吾卫也是,方才的宁九龄也是,她似乎对这些人过于敏感了一些。   漱鸢轻呵一声,不冷不热道,“从前不懂事,什么传言都不在意。如今却看得多了,觉得还是在意点比较好。”她说完,自辇上丢下来个温温的笑,道,“房相觉得呢?”   房相如沉默地随行着,似乎若有所思起来。   ——————————————   大明宫的宫道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一路穿过宫门行至中庭,还是到了要分别的境地。   隔着一道宫墙,里头有仕女打秋千的嬉笑之声传出来,内禁与中庭和外朝像是两个人间似的。   玉辇停在延英门外,公主爬在辇栏上,目光依依不舍地朝下望去,叹气道,“那我进去了……房相去忙吧。来日……来日不知何时再见了。”   其实,她若是想溜出来看他,也不是不可以,从前她不是也这样多番做过了。方才被她这么一说,可怜兮兮的,仿佛两人真的要从此永别了似的。   房相如垂下眼睫,抬袖拱手,端方道,“公主好生修养。”   他起身,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她,却见她还不走。两人这样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对视了片刻,他终于率先心虚地调开视线,抬袖道,“公主有话要对臣说么?”   “房相……”   “公主请讲……”   “唉……房相呀……”   “……”   漱鸢赖着不动,道别是如此的艰难。如果她先走了,他会一直目送自己吗?如果她走到一半回过头,见他却早早地离开了,那该多难过啊。   她轻轻叹口气,与其那样,还不如她做最后离开的人……抿了下唇,情深意重地气吐如兰,道,“还是房相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宰相心里钝了一下,脚底下的步子有些挪不开似的。许久,他才慎重一拜,淡淡道,“那臣先告退了。”然后他起身,旋走,一步步地远去。   甬道不长不短,中书省殿就在前头,在这个地方不止一次和他相遇了。公主坐在玉辇上侧望着那个背影,衣袖飘飘,步履潇潇……看不得了,再看,她怕是又要一连好几晚都做梦梦见他了。   “走了——” 她淡淡地冲抬玉辇的内侍令道,然后就往内禁去了。   房相如走了一阵,总觉得背后那道柔柔的目光一直追随而来,他忍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回头看一眼,却发现她早就不在那里了。   暑夏的蝉响刺啦刺啦地响着,宫道空空的,他无奈地扬了下嘴角,像是自嘲一笑——只为自己那个无趣愚蠢的想法。   正要进中书省,身后有一声尖细,“房相。”   宰相回头,见是元珞立在那,也不知站了多久了。房相如哦了一声,从容点头,“元内侍?可是有事?”   元珞微微一笑,道,“房相,陛下请您去思政殿一趟……”   ————————   天太热,若是一路从蓬莱殿穿行过去,没有什么荫凉,大概要晒蔫。漱鸢叫人绕个路,自清辉阁那头走个远路,择榕树影子下头走,虽然远,但凉快点。   矮木林后头有隐隐约约的嬉笑声,见树下时不时有秋千飞起来,大概方才听见的笑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漱鸢起了好奇,叫人抬过去看看,见是自己的几位姐姐和几个女眷正在那嬉戏。   她微微一笑,不想打扰,刚要走,却见几个柔柔的背影中,晃出来个人,那人脖颈后头露出一点猩红,那样刺目鲜艳……   漱鸢愣住,起先犹豫片刻,随即发现那并不是什么胭脂点画上去的“落梅妆”,因此那个颜色才更加自然显眼。她顺着那个背影慢慢抬眼望过去,这时候附近的内侍瞧见了公主,纷纷垂身朝她行礼,引得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瞧她。   公主嘴角的笑意凝固住,眸子里一瞬间闪过错愕与复杂,只见一张熟悉的脸慢慢回头过来,同样地惊讶,然后浮上来一层笑意,“公主。臣女拜见公主。”   漱鸢缓缓抬了抬手,内侍将玉辇放下,她一咬牙,忍着痛意站了起来,轻轻扯了下唇角,茫然道,“婉卢?你为何进宫了?”   婉卢道,“皇后娘娘召臣女入宫,臣女就来了。”   侯婉卢,将门之女啊。她怎么就忘了?   漱鸢眼中涌起疑波阵阵,慢慢走向她,盯着她的脸半晌,然后轻笑着抬手将她鬓角的发丝拢到耳后,道,“你出了很多汗,又爱敷粉,和我去宣徽殿梳洗一下吧。”   婉卢有些迟疑,随后淡淡一笑,“多谢公主盛情。”   时间流逝的很慢,两人一路沉默地到了宣徽殿,似乎都没什么话可说,或者是各怀心思。   宣徽殿布置得很精致端雅,千鹤穿云的屏风,通透碧白的玉枕,还有层层帷帐,交叠地掩盖住公主的卧房,这里处处体现着公主别致的风雅。   幼蓉带婉卢梳洗完毕后,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幼蓉垂首退下后,诺大的前堂只剩婉卢和公主两个人了。   啪啦——   一直没有箭簇的木箭倏地飞了出去,可惜没有投中壶里,而是掉在了地上。公主无动于衷,继续取来一支箭,轻轻昂首瞄准,又扔了出去,依旧未中。   婉卢怔了一怔,见地上已经有七八只箭,看来公主今日有投壶的兴致,一个人在这里玩了起来。   “公主。” 她唤了一句,走上前来,“臣女梳洗好了。”   “是吗?过来陪我玩会。” 公主声音有些寒冷,叫婉卢心里一紧,然后见公主半回过头来,却是一脸的温然笑意。   婉卢遵从,从漱鸢手里接下一支箭,只见嗖——的一声,竹箭干净利落地投中在壶里。   “好准!” 公主赞叹道,转头看向她笑道,“果然是侯将军的女儿啊!” 她拉起她的手心,手指轻轻在上头探索着,抬头幽幽道,“将军家的女儿都要练箭的吗?你的手上,居然有浅浅的茧子。太可惜了。”   婉卢抽回手,低头道,“叫公主笑话了。”   漱鸢冷笑一下,一步步走近她,鼻尖探了过去,在她的脸颊旁轻轻嗅了嗅,慢慢点头道,“茉莉花粉参杂着珍珠粉,再加三勺铅粉,一勺西域进贡的迎蝶粉……好香啊,这不是我许久不用的白妆粉吗?”   婉卢脸上渐渐浮起窘色,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你是有多离不开敷粉呢?” 她起身,绕着她自上而下地打量起来,“我认识你开始,你每次都是白妆敷面。有时候我在想,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你一样……”   婉卢淡淡回覆道,“公主恕罪,这是臣女的习惯而已。”   “习惯?” 漱鸢反问一句,然后停在她身后半晌,忽然抬指在她的后颈上轻轻一抹,那粒寻觅已久的红痣宛如白沙中的胭脂粒似的浮现出来,一下一下地叫漱鸢看着眼痛,“习惯隐藏这个吗?”   婉卢大惊,倒吸一口气转过身子,急道,“你要干什么!”   说完,发现自己行为不妥,强行稳了稳心神,缓了口气虚笑道,“公主突然这样,吓着臣女了。公主一向爱开玩笑的,臣女总是反应不过来。”   “吓着你?” 漱鸢呵笑一声,漠然地盯着她,“花宴那日,你可让本宫大开眼界了!”   婉卢猛地抬起头,半退一步,强笑一笑道,“公主什么意思。臣女听不懂。”   漱鸢低头笑了起来,笑得婉卢背后冒冷汗,然后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我不敢相信啊……你为了宋洵,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第一次是在杏岗,那个红痣的背影与宋洵同时出现,之所以红痣露了出来,恐怕是杏林枝叶繁茂,不小心蹭掉一些粉;第二次是花宴上,她终于引了这个人出来,可差点自己受重伤;第三次,就是方才,怕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暑热天气里,汗珠自脖颈慢慢滑下,粉被冲散,那颗红痣这才显露出来。   她见到婉卢的机会并不是特别多,可每一次她都是精细地敷粉而来,半点都未叫自己知道这个红痣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上辈子宋洵的外室女,居然就是婉卢。   一提到宋洵,漱鸢看见婉卢眸子里一瞬间汇聚了惊涛骇浪,然后手中的竹箭啪啦一声跌落在地,她神色恍惚一阵,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公主定定地看她,在重重纱帐的阴影下慢慢走出来,“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我以为你和我是朋友。”   “朋友?” 婉卢呵笑起来,笑中带着苦涩,“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漱鸢眸中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抽痛起来,然后弯唇一笑,淡淡道,“哦,是吗?真巧,我也不喜欢你。”   婉卢柳叶似的眼睛一瞬间涌起一阵恨意,她猛地扭过头,回盯着漱鸢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吗,我厌极了你,从小就是!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别人只有依从的份,哪里能拒绝!就连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和我抢吗?”   漱鸢立在那,听得胸口气血上涌,她强行按压下去,沉沉道,“你怎么觉得我喜欢宋洵?”   婉卢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在杏岗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上辈子悲凉的回忆和凄惨的结局一瞬间涌进漱鸢的脑海,她被诬陷做了那样的事情,叫全长安城的人都笑话本朝公主居然与道士苟且。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卢所为。   漱鸢嗓音寒透了,平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开的冷意,“我喜欢不喜欢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是疯了。”   “所以,你消失就好了。”她咬唇恨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漱鸢抬起眼,漫不经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随你的愿……”   婉卢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长期以来的积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指着漱鸢笑道,“是,你的确命大!大概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娘娘当年鸩酒一杯赐死你母亲的时候,本应该也赐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怜悯,你岂会活到今日!你母亲本就该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烧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狠狠就是一个巴掌。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无人的殿内,婉卢的脸立即就红透了。   “本宫劝你慎言。”漱鸢死死盯着她,冷声道,“除非你另一边脸也想挨打。”   婉卢看出漱鸢眼中泄露的一丝慌乱,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你瞧,连你自己都知道你母亲曾经是有罪之人。什么突发急症……她罪有应得,不然也不会连皇陵都入不了!”   漱鸢一把抓过她的领子拽来过来,心一下一下地如打鼓似的沉沉跳着,她手指噶啦嘎啦握的生响,几乎抬手就要掐上婉卢的脖子,漱鸢双目垂视着她,压着颤声问道,“你胡说八道。她什么错也没有!她是风寒入肺死的。”   “你很想打我吧?可是我偏就告诉你,你母亲是前朝余孽,当年以色蛊惑陛下和隐太子,在其中挑拨离间,引起兄弟不和!最后连一向宽容的皇后都容不得她,这才赐死。”   “你给本宫住嘴!” 公主震怒泼天,气得手抖不已,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大口呼气,“你胆敢污衊本宫母亲,污衊陛下后妃……其心可诛!”   “我是不是乱说,自有宗正寺的谱碟可查!位列国公的谁不知道此等丑事!怕只怕,你母亲的那份,要被永久的封存于世了……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女儿,哈哈哈——”   话音刚落,婉卢忽然被一股力道提了起来,后半截身子拖在地上,她心里一惊,抬头对上一双沉沉的眸子。漱鸢额头慢慢低下,狠狠道,“多亏你提醒本宫了。侯将军也是位列国公之一吧?若是你在内禁行凶之事暴露了,国公上下九族怕是要全都覆灭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的父亲得的只是个特封的封号。可是你小小庶女似乎并不得国公庇护,到时候,他是要保九族,还是保你,就要看你的命大不大了。”   婉卢倒抽一口气,忽然勉强笑了一下,“你没有证据,不是吗?”   “证据?如果本宫需要,证据要多少有多少。”   漱鸢额头渗出薄薄的细汗,方才的怒极叫她此时心脉阵痛,她闭了下眼,忍下疼痛,漠然道,“这件事情,我会叫它到此为止……”   “你……”   不等婉卢错愕的表情露出来,她绝望地听见李漱鸢毫无感情地继续道,“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本宫不会放过你的……你要小心了,更要叫国公小心了。本宫从现在起随时随地盯着你们,最好你多多烧香拜佛,不要叫本宫抓住什么把柄……记住了,国公如若犯大事,是要株连九族的。本宫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到时候祸及满门,就不要怪本宫心狠绝情……”   漱鸢一把扔下她,扬声唤人,“幼蓉冬鹃——” 她站起来,胸口一起一伏地艰难呼吸着,然后居高临下地垂视她,一字字道,“国公女见到本宫着实欢喜,喜形于色,言辞激动,不小心摔倒在地,摔伤了脸,好生照料,送出宫去——”   ————————————————   人一走,她长时间来忍耐的疼痛终于从脚踝处蔓延开来,她提衫低头看,只见右脚的骨头处高高地肿了起来。原来,方才她为了保持最后的尊严,一直强行直腰站立着,让那本就受伤的脚腕此时更是严重不少。   可是比那里更疼痛的是心,她沉沉闭目,耳边蔓延着婉卢说过的那些刺痛的语言,思绪混乱不堪。   她拧着眉头长呼一口气,淡淡道,“来人——扶我进……”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   夏夜,夜幕上赤色的那颗星子,谓之荧惑,其色如血,凶也。   房相如自中书省出来,为南方修筑堤坝的事情草拟着文书,忙完后,他踏门而出,抬头见荧惑灼灼,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按理说,这些星像风水之说,他从来不信的。   见几个内侍提着宫灯在墙根下根下来来回回的快步走,神色慌张,他很是疑惑,看了几眼,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住一个人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那人一见是宰相,连忙行礼,然后慌张答道,“前些天宣徽殿出大事了!房相竟不知道吗?”   房相如心里一紧,压着不安淡淡道,“这几日并非朝参日,某有三四日皆未进宫了……这位内侍,宣徽殿出什么事了?”   “永阳公主不知怎么,突然汗潮不退,劳咳不止,夜里还呕了几口血一一”   宰相大惊,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内侍的领子,几乎失态地问道,“呕血?一一怎么突然这样?”   内侍也吓一跳,缩着脖子急急回道,“房相安心。太医令都去了,这几日一直施针,总算有所好转,只是公主还低热着,夜里犯咳嗽……”   房相如怔怔地顺着墙根那些移动的宫灯看过去,却不是从内禁出来的,他骤然大怒,问道,“你敢欺骗本相?他们根本不是去宣徽殿的方向!”   只听内侍苦言解释道,“房相,咱家哪里敢骗您,只是……公主急症突发,太医令也摸不清是不是肺劳症……宣徽殿周围都是各位娘娘和年幼公主皇子的居所,皇后娘娘怕这病   气蔓延内禁,暂时将公主安置在东边的龙首殿了。”那内侍眼见一向淡然的宰相脸色铁青,赶紧道,“陛下也应准的!相传龙脉就在龙首原西头向北,饮渭河之水,尾向朝南,   吸天地之灵气,龙首殿就在其上,是公主养病的风水宝地啊房相……”   “荒唐!一一”宰相听不下去了,一把丢下内侍,快步往东边走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大明宫的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肥章掉落。感谢关爱。。   朕食用了金戈一片,总算摸了把七妃的手,路过六娘娘那儿看了一眼,想着去还是去七妃那吧。   本来计划有空瞧瞧朕的万皇后的,奈何想起来皇后的那张脸就萎了。药不能停啊。。如果明天没更上,原谅我,补血去了。。平时的节奏依旧是不出意外的话日更。 第39章   漱鸢很久以前听过一个传说, 远古的时候, 一条黑龙自秦岭呼啸而出,龙首向北,饮渭河之水;龙尾朝南, 吸天地之灵气。黑龙途径长安城,于是平地起山峦,长安城高高隆起的山原, 皆为神龙扶地所生。   “大明宫位于龙腹之上, 地势最高;而龙首殿就在其次的龙头之处……谓之龙首原。” 说话的人手握书简, 慢慢回过身来, 那时候的房相如还是个中书侍郎, 兼做国子监少师。   当时, 漱鸢仰着小脸看他,听完他这个故事后, 视线刚好对上他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努力地听着他的讲解,那时候漱鸢觉得, 少师应该喜欢认真的学生吧……虽然, 他那一堂课对《水经注》的解读她几乎没听懂多少……   黑夜里,龙首殿孤零零地坐落在高高的龙首原上,这里是几乎无人居住过的地方。望下去,有一片龙首池,据说这里是龙脉之首, 也难怪皇后建议将她挪到这里修养了。   其实龙首也好,龙尾也罢,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几斤几两。   公主的热症来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呕出了好几口血,叫宫人吓得脸都白了。气急攻心,再加上脚踝的扭伤加重,有了炎症,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太医令见她劳咳不止,气喘吁吁,又潮汗淋漓的,实在不敢怠慢,商议半天,却迟迟不好下处方。没人知道公主到底为何突然染疾,转而询问了宫人,又都说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诡吊得很。太医令中有人说公主是热风症,有人说是疑似痨症,更有研习巫医者,在公主病情稳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虚,需要龙气补一补这个说法。   皇后听后,立即启奏陛下,“不论是哪种,都不可小觑。臣妾觉得不如就挪去龙首殿,一来保证宣徽殿周围的小皇子小公主不会被过了病气,二来龙首殿清静安宁,漱鸢也可以去那里休养。陛下觉得可好?”   中宫考虑事情,总要平衡和宫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点人情,陛下听后虽然心疼漱鸢,可还是准了。龙首殿位于内禁之外,中庭之东,北望秦岭,南俯长安城,确实也不错。   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冬鹃她们夜半伺候着公主喝了药,又施了一次针后,见公主脸色转为微红,这才松了口气。   漱鸢迷糊着,可又保留着几分清醒,闻着声见冬鹃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呢,我不是还好好的吗?你看看人家幼蓉……”   说完,她见幼蓉也背过身去悄悄擦眼角,心里一软,挥挥手道,“我头晕的厉害,都别再哭丧了。过几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们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与寂静又吞噬了过来,她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黑夜里,漱鸢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头混沌的像一锅粥似的,时而清醒时而凌乱。身上每一处骨骼交接处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绑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动都无比缓慢。   龙首殿不是居所,红漆抱柱立在殿内,阒其无人,显得冷清寂寥。这里内室不多,唯一的几间在西处。可入了夏,内室里头变得不通风又闷热,太医令恐公主病症加重,建议将公主留于正殿堂歇息。   内侍临时将殿内辟出一大块地方来,直接从家具库房里搬来了新的床榻屏风等,临时在通风处布置出了一个小卧房,再将高大的展屏立于左右,也就成了,以此来保证公主休息的舒适安稳。   可再舒适,也不是熟悉的环境。殿内宽大而幽深,再往深处是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处如深渊,更像是黑龙的栖身之所。   她朦朦胧胧地睁眼朝那头望了一眼,殿堂后头的墙壁上用彩绘画着黑龙飞天和祥云盘升的图案,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漱鸢看得不禁打了个寒颤,立即缩回了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用来呼吸。   公主的床榻临着直棂窗,抬眼可从细细的窗缝中望见点点星辰。今夜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有细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灭灭,触手不可及。   风过山川,也不知是不是这里地势偏高的原因,闭上眼仿佛总能听见风在山原间呼啸而过的声音。   漱鸢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着,身上仿佛绑了千斤重的石块似的,没过多久,头一歪就昏睡过去。她夜半做了个连环梦,梦见当年洛阳之变的时候满地残兵,她躲在马车里惊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面前;又梦见婉卢和宋洵在柳树下幽会,两人细雨绵绵,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又梦回旧府邸中,看见母亲笑着饮下鸩酒后,倒下的样子……   挣扎着醒来之后,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明明都在梦里,可这一切皆真实的发生过……可就算这些都已经过去,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梦来,叫她孤枕难眠。   公主在梦里很难过,难过地忍不住哭了起来。   深远的殿内,有抽抽嗒嗒的呜咽之声传了出去,惊到了在外头看着火烛的总给使。   龙首殿的总给使提着宫灯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往前一看探,吓了一大跳,只见公主泪痕满眼地躺在那,额角生汗,烧得满脸贯红,适才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大抵犯梦魇了。   “公主……老奴为您唤太医令吧!”总给使心惊不已。   漱鸢行尸走肉似的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了一句“不必”。自从这病事排山倒海地来了之后,该吃的药她也都吃了,该施的针她也都施过了,可是这梦里的心病,太医令治的了吗?   她盯着头顶上繁杂的雕花藻井有些失神。回想起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当场了结掉婉卢,为的不是宋洵,因为他不值得她亲自动手……婉卢把她心底的疑惑和伤痛挖掘出来,摆在她面前奚落,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在听到婉卢说起她母亲的过去的时候,她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总给使见公主没什么生机,不由得心焦起来,等了半天不见吩咐,于是暗暗试探道,“公主不想叫太医令……不如老奴去叫幼蓉姑娘来吧,有个人陪陪公主也好。”   “我想见房相……给使,替我叫房相如过来好么。”   公主干涸的嗓子终于慢慢说了一句,嗓音喑哑,听着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   总给使一瞬间没太听清,终于明过来的时候,不禁有些慌乱,他以为公主病糊涂了,轻声回答道,“公主,眼下已经是深夜了,宫门落锁,夜禁已上……除非圣人急诏,房相不得出坊入宫了啊。”   漱鸢愣愣地看了眼头顶的纱帐,想了片刻,然后慢慢红着眼转过头,执意道,“今日是十五吧,中书省今夜应该是他当班。给使,他一定没有走的。”   总给使听得心软,可是还有点顾忌,皱眉问道,“公主,公主想见房相不要紧,可房相怎么说都是外臣……公主怎可夜半诏他入殿呢?”   公主轻轻叹息,喃喃道,“给使不知道,房相是本宫的少师,如今本宫病重了,不知道有没有明日。不管怎样,此刻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自己的少师……更何况,这里是龙首殿,不是内禁,即便他来了,也不算犯禁的……” 说着,她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挣扎地要起身,“公公,没事的,传房相来龙首殿吧……”   她想,如果她今夜就这么死掉了,临死前还不能有他陪在身边,那真是白活这一次了。这么想着,她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她还是太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了。   公主虽然平日娇憨可人,可生病的时候看起来虚弱不堪,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总给使不忍为难,又很信赖房相的端正,于是应了一声,立即转身悄悄地去了。   漱鸢重新平静地躺好,睁眼凝视了一会儿窗外,然后慢慢阂上了眼。大概没过多久,就听见身边有人叫她……   “公主……公主,房相过来了。已经在外头等候传召了。”   漱鸢虚弱地笑了起来,低声道,“快请他入殿。”   大概是宰相在外头听见了她的话,还没等总给使走出去同传,他也顾不得太多,急急地跨门而入,直接寻着殿内那点烛光快步走过来。   不远不近地,他见靠窗的位置围起一道屏风,她应该就在那了。   房相如见那道烛光映在屏风上,随风猛然一跳动,心里也跟着紧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脚步轻了下来,慢慢绕过屏风,停在榻前,藉着烛光一看……   只见公主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乌黑的长发极其少见地全都披了下来,躺在那沉沉地一呼一吸,形神憔悴消瘦很多,可正因如此,更显得她的五官秀美凸出了。   漱鸢闻声睁开眼,瞥过脸,见房相如立在她的榻边怔怔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勉强地弯了一下嘴角,脸上终于浮现起一层微弱的华光,瞬间比方才多了不少精气神,她放心缓了口气,道,“房相,你真的来了……”   房相如见她如此这般,实在不忍心再看了,慢慢垂下眸子施施然一礼,低声道,“公主,臣来迟了……”   她忙说来了就好,然后自被下伸出半截裸露的胳膊,拍了拍身旁好大一片空床,招他坐下来,顶着额头微热的混沌,她呵呵笑道,“今夜要劳烦房相侍寝了……”   漱鸢的话说完,叫房相如听得直皱眉,不等他亲自开口,只听她猛地干咳起来,断断续续中,她吸了好大一口气,然后得逞似的笑了笑,“瞧我,病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房相莫误会,我的意思是,要劳烦你今夜侍疾了……”   房相如瞥了她一眼,已经病成如此戚戚然了,居然还想着口头上占他点便宜。   他没好气地看着她,也不知是该忧心她脑子烧得不清了,还是该放心她其实还好,毕竟还有点力气和他说这些昏话。   房相如迟迟立在那,垂眸怔看了会而公主邀请上榻的手,犹豫一下,淡淡道,“臣还是去拿个青垫坐在榻下吧。”   留下来已经足够叫人置喙,若是再和她坐在一张榻上,恐怕就要被御史台的人大做文章了。   他刚一转身,忽然感到手指被轻轻拉扯住,他回头,见公主强硬着半撑起身子,一脸哀怨地看他,“你这是嫌弃我把病气过给你么?”   房相如抬了抬眉,微微回身替自己解释道,“公主这是什么话。嫌弃二字实在是误会臣了。”   他转过来,见她发丝缠在柔弱的肩颈上,叫人看了心生怜悯。没了平日的架势,公主只是个害怕孤独的孩子罢了,宰相缓下声,任她拉着那根手指,道,“坐在下头也一样。臣会在这守着公主,等公主睡熟了,臣再走。”   “别。” 公主却不同意,说话的时候急了声,她仰头看着房相如,道,“如果睡着了你就走了,那我一晚上都不想睡了。”   宰相被公主的孩子气引得失笑,劝道,“公主这时候应该多多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她固执地摇摇头,喃道,“你不知道,我方才又做噩梦了……”   “噩梦?”   公主依旧拽着他的手,一头倒回枕头上,叹息一声,沉沉道,“我梦见洛阳之变那天的事了……”她说着,转过脸看向他,“在洛阳那天,你记得吧。”   房相如凝重起来,点点头,“臣当然记得。”   “那日的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她不再说下去了,政治斗争从未停止过,谁是谁非很难再说清了,她欲言又止,然后道,“那时候我还小,吓得呆了。受着箭伤被你救了出来,到了夜里,又发了高烧,我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里依旧是那些死去的人的血。”   房相如唇角沉了沉,愧疚道,“是臣的失误。不该叫公主卷入其中的……”   她抬起手臂盖在额头上,白皙的皮肤在烛光下凝脂似的,叫人看得挪不开眼。她想,其实这件事她一直逃避着,别人不问,她也不会说。   有时候秘密就是要这般带进坟墓里的,她很清楚地一直保持缄默。不过,这时候拉扯出来此事,还是想冲他卖个可怜的,叫他心软的。   公主听出宰相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自责,微微一笑,道,“所以,今夜一整晚你会留下来的,对吧?”   说着,一双满含期盼目光的眸子抬起来,注视着他,那视线和姿势令人不忍拒绝。   房相如面色微微一变,轻轻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垂眼抿了下唇,低头思忖片刻,终于淡淡地‘嗯’了一声。   漱鸢听到他沉沉地答应了,总算浑身松懈下去,慢慢将他拉到床边,叫他坐下来。   房相如迟疑片刻,还没来及的说什么,只觉得手上被她轻轻一带,腿卡绊在塌前,然后也就那么顺从地跌坐下来。   漱鸢笑嘻嘻地蹭出被子,仰在枕头上抬眼看他,“房相果然是不同凡响之人,你一来,我竟觉着我好了大半!倘若你再离我近些,怕是我明日就能起来走路了。”   小小女子,想不到她如此能言善道,随便一句话,都叫他心弦一铮。   房相如就坐在她的枕头边上,垂眼看她一眼,也不接她那胡言乱语,低声道,“今夜可有太医令在旁值宿?臣在这里,如何记录这事情?” 说着,他抬手替她把被子往上盖了盖,又掖好被角,环顾四周,又问,“你的宫人呢?”   漱鸢虽然头昏沉着,可还是听出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和不自在,她享受着他的照顾,道,“我喜欢一个人睡,宫人都叫我打发出去了。太医令夜半前来过一次,吃了药,扎了针,后半夜都不会来了。”   房相如不由得苦笑一下,他这样偷偷摸摸的来见她,又偷偷摸摸地留下来,真难想像他还是本朝国宰的身份,此时居然还要像做贼似的……   他顺着直棂窗细细的缝隙看过去,山原之上,天仿佛压得极低,荧惑一明一灭地俯瞰人间,他望了一会儿,低下头来看她,却发现公主正睁着两只好看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房相如时不时瞅了她几眼,见她还不挪开目光,终于被她毫不避讳的注视看得有些羞愧,开口不冷不热地埋怨起来,“公主不睡觉么,再这么看臣,臣可就走了。”   接触的女人不多,又没什么相处经验,宰相自然嘴里说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话。明明是有些难为情的心情,又是关心她,可话到了嘴边,总是变了味似的。   漱鸢一听,悄然从被子下拉紧他的衣袖,道,“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居然还敢威胁我!”   房相如呵笑了一下,却也没避开她的手,答道,“臣被公主威胁倒是有可能,何时敢威胁公主了?”   她想了想,侧脸问道,“那你觉得,我威胁的了房相你吗?”   她问的这个问题多可笑啊。每次将他逼到绝境,又将他心思搞乱的人,不都是她吗?   宰相不知道怎么回答,神色有些无措起来,他沉了片刻,转移开话题,淡淡道,“公主话很多。看来精气十足。臣是不是担忧过度了?”   漱鸢说怎么会?哼哼唧唧地虚下声去,道,“我现在觉得浑身烫的很,恨不得抱冰而眠。可是,虽然难受,可我也觉得同你说说话就会好些。”   “发烫?” 房相如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不安,他问,“觉得热得很厉害么?”   她用被子盖着半张脸,嘴角闷在被子下偷偷笑,苦着声道,“也不知怎么,脑袋像开水了似的。”   房相如半信半疑,见她脸色确实红得过分了,叹口气,道,“臣失礼了。”,说着,他试探地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只觉得的确是滚烫的。   宰相的手宽大而微凉,覆盖脑门上,叫她舒服不少。漱鸢舒了口气,继续道,“房相见多识广,不如也替我把把脉吧。”   说着,她无赖似的将半裸的小臂伸在了他的腿上,宰相低头一看,浅青色的脉络在她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湖藕似的胳膊就那样呈现在眼前,此时被烛光染上一片暧暧之色。   他稳了稳心神,垂眸抬手将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淡声道,“公主不是知道么,臣不太懂医术,更把不了脉。你这样伸着胳膊,是会着凉的。风寒热症,最不可贪凉。”   她败兴而归,悻悻地老实缩回了被里,只露出个脑袋安静地望着他。   宰相被公主瞧得脸上腾红,喉结一滚动,抬手虚掩着清了清喉咙,“你就这么喜欢看臣吗?”   漱鸢伸出手指,在他面前的虚空里慢慢用指尖描绘着他的脸型和眉眼,轻声道,“不仅是喜欢看,更喜欢…….”   她说着,手指慢慢贴近他的嘴唇,轻轻一点,然后一路顺着他的下颌慢慢往脖颈的喉结和衣领下游走去,她道,“……宰相英姿,一直令本宫寤寐思服啊……”   房相如片刻间感到一阵电流自那一点涌了过来,皮肤瞬间漫起了一层疙瘩,他忍不住轻轻颤栗一下,乱了气息,变得呼吸困难起来,他沉了口气,费了很大功夫才继续保持端方的坐姿。   公主献媚。多可怕的事情啊。   房相如惊慌地发现李漱鸢的决心与战斗力是如此的强悍,就算此时病期,都不忘要对他做点什么。   宰相岿然不动,仿佛太上忘情似的,任凭她毛手毛脚起来。其实他已经有些身不由己,若是在从前,他大概早就出言阻止了,可是今天他想,她到底是个病人,自己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听说……臣方才来的路上,听总给使说,公主夜半梦魇里,哭了?” 他企图转移些注意力,刚说完,却感到那移动的指尖生生停止住了,然后变得有些疏离。   公主最讨厌别人见到她流眼泪。哭,多么脆弱啊。后宫的女人的哭,她见得太多,也听得太多了。   房相如这么问她,虽然是好心,但还是叫她心里不快,她一把收回手,道,“那个总给使,话如此之多,看来他是不想在龙首殿养老了。”   惹了公主,又要贬一个宫人。房相如知道总给使年老,实在不忍心,于是对漱鸢道,“你不必怪他,那个总给使也是替你担心罢了。”   他说完,见她沉默下来,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一片星海久久不语,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房相如探声问,“所以,公主是梦见睿夫人了么。”   他一路赶往龙首殿的时候,恰逢总给使迎面赶来,问清楚才知道,是她梦魇后要叫他去。他也没耽搁,直接跟着总给使穿过中庭的甬道,往东边的龙首殿去了。   登上宫阶,站在这片高川之上,总给使叹了口气,回头对他道,“公主大概是思念睿夫人了。老奴听见她夜里唤阿母,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应了她的话,叫您破例来这里。她说房相是她的少师,老奴看着,也就您能劝几句了。”   所以,还是思念母亲了吗?   房相如坐在床榻边,顺着她的目光一同望进广袤的夜空之中,道,“上次与公主在延英门话别后,陛下诏臣入思政殿觐见。他同臣说了一些话。”   公主静静听着,终于开口问道,“父亲说什么了。”   “陛下念及年岁将及天命,打算今年千秋节前,遣大理寺调取诸案,酌情定量,以大赦天下,除此之外……”他停了一下,目光停留在她柔弱的背影,道,“陛下打算将大慈恩寺中一些未归皇陵的人,迁徙入九陵山……叫他们得以安息。”   “九陵山?”她慢慢回过脸,喃喃道,“不是昭陵么。”   九陵山为太史令所选,是皇家的墓陵区,以后的李家人都要葬在那里,包括她自己。而昭陵是父亲的陵墓,日后陪葬的嫔妃都要一同入昭陵的。   “所以,父亲只是要将母亲挪于九陵山,而非他的昭陵么?”她又问道。   “公主……”房相如安慰她道,“公主放心,关于这件事,臣一定会替公主向陛下进言的。”   他说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按理说公主为外戚,他这样为外戚进谏,自己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样有私心的人了呢。   可是漱鸢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有些无奈,“罢了。母亲究竟想不想入昭陵,恐怕父亲也不知道。”   房相如眉头一抬,对她这莫名其妙的话有些不解,他沉声道,“公主也不必过于悲伤。等公主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却喃喃说不,启唇动了动,道,“其实,我方才梦见我阿母了,在洛阳府邸。她被赐了鸩酒……她喝下去,却是还笑着,然后,她在我面前倒下去了,而我,我没有抓住她。”   房相如眼里流露出几分震撼,他哑然片刻,低了下头,“臣记得公主说过,睿夫人去的时候公主还小。”   她长长叹了口气,波澜不惊地冷笑一声,道,“小又怎么了。小也会有记忆。所有人都在瞒着我,可是我却知道。那你呢?你知道多少?”   宰相不多言,只是道,“臣所知,也都是从陛下和旁人那里听说的。真真假假,其实也不清楚。”   漱鸢迟疑地打量了他一眼,那眼底的疑惑和微微的不信任,着实刺痛了房相如的心底,他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紧,压下眸子,道,“其实,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公主很好,不是么。”   她沉了下眼皮,再睁开时却变得双目如潭,她想起婉卢的那张脸,还有宋洵曾经对她说过的谎言,她瞬间心中寒冷,轻轻问道,“那房相会对我好么?”她抬手,将手覆盖住   他的,“你会和我一心的,对吗?” 第40章   七日后, 在思政殿的内书阁里, 陛下召集近臣就千秋节前大赦天下一事一起商议。   大理寺那边重审刑狱的事情已经安排起来了,大理寺卿同寺正、寺丞共翻诸多案卷,逐一审批。最终敲定后, 交由刑部侍郎另审阅,不妥之处再由窦尚书批示。   赦免天下的事情虽然繁杂,但并不复杂, 无非就是耗费些时间和人力罢了。   可另外那件——迁大慈恩寺中未归祖陵者入九陵山, 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从高祖皇帝开始, 埋在大慈恩寺那里的李家人, 多多少少都是不大“光明”的,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暂不葬入九陵山。对于本朝来说,最敏感的事情就是那位“隐太子”了。   隐太子李光基为陛下同母兄长, 本高祖蒙诏,封做东宫太子。可惜他空有太子之名,却不是个治大国承基业的料,太子之位没坐稳几年, 就被陛下一朝取而代之——那就是那场奇袭的洛阳之变了。   隐太子的一家人都在大慈恩寺长眠, 之所以不入九陵山,是因为陛下当年坐上皇位后,需要给这场惊变寻一个应天承命的理由。所以,隐太子只能是“谋逆王朝,陷害亲弟”的名声。   不过, 那都是云烟了……   陛下如今一统四海,万民臣服,谁都知道他是个好皇帝。所以,这是大华王朝前行的唯一道路。   “陛下,”   宰相上前一步,弯身叉手一礼,恭恭敬敬道,“陛下,以臣拙见,迁陵之事不易操之过急。宗室的眼睛都正看着,如果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   陛下嗯了声,点点头,“卿言之有理。”   房相如待了片刻,飞速看了一眼陛下的脸色,然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了似的,当着诸位重臣的面,继续道,“臣认为,陛下如今春秋大业已成,如果能让百姓看到陛下心慈长情,定会感恩戴德。所以,不如先将那些曾经侍奉于王之燕寝的诸位先夫人,迁徙入九陵山。……”   “岂有此理!”   话音刚落,一声低沉的呵斥横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宰相,说话的人冷笑一声,跨出列位半步看向他,抬眉道,“怎么,宰相如今居然要管起来后宫的事情了吗?”   长孙新亭将“后宫”那两个字咬出嘲弄的声调,言辞间带着浅浅的讥讽。   房相如毫不退却,直视回长孙新亭正色道,“国公谬论。后宫自有皇后娘娘摄理,某从未想过越权。可迁徙陵墓一事,事关陛下之名,所以某必须替陛下筹谋。”   长孙新亭轻蔑地呵笑一声,朝陛下环袖一叉手,果断道,“陛下,宰相之言着实不妥。且不说旧府邸的夫人,就是后宫末等者,已设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若是到时候人人都要入九陵山,那九陵山岂不是人满为患了?”   长孙新亭说完,几个朋党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跟着应和道,“陛下,国公所言有理啊。”   房相如不理睬那帮人,转头对陛下诚恳道,“陛下厚德,沐于野内,此次千秋节,正是彰显陛下仁慈的好时机。臣建议先将侍奉于旧府邸中的几位夫人迁入九陵山,令寻高祖旧夫人一并入陵,也算是告慰先灵。”   宰相说完,见陛下的脸色喜怒不定,看来一时间很难抉择,只听陛下道,“房卿的提议,朕会考虑考虑的。不过此事涉及诸多事宜,不可操之过急。”   众臣附和,“陛下圣明。”   “窦卿,宗正寺如今是谁在管理?”   窦楦道,“回陛下。宗正卿如今是周士岳,少卿为陈家兄弟。”   “嗯。那就叫这三人先整理牒、谱、图、籍一份,位列属籍而未入皇陵者的,单独出一份单子呈上来,朕先过目看一看。”   窦楦称遵旨。   出了思政殿后,窦楦快步追上房相如,忍不住掐了一下他,低声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房相如脸色沉沉,提衫一步步走下台阶,淡声答道,“我当然知道,有什么问题么?”   窦楦摇了摇头,“陛下大赦天下是真,迁徙大慈恩寺者不过是嘴上提一提,你怎么还当真了?你以为陛下真的想让隐太子入九陵山吗?”   房相如哦了一声,“天子之口,也是可以说说而已吗?再说了,我也没提隐太子的事情。”   窦楦没好气地瞪着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旧府邸的睿夫人,永阳公主的生母,和隐太子的关系非同一般。陛下厌恶隐太子,你还非得要提出迁徙旧府邸侍奉燕寝者,这不明摆着要请睿夫人入陵吗?”   不等房相如开口,只听身后有一声低沉的笑。二人回头,见长孙新亭慢慢走了下来,他握拳在身前,不紧不慢道,“想不到,房相如此仁慈,连旧府邸的陈年旧账都要翻出来看看。”   房相如腰身如松地站着,脸色肃沉地看过去,道,“国公也不是仁慈的很?长孙一族追溯到上代,都封了大大小小的名号,不是也全托国公记得?”   “你……”长孙新亭伸出一根手指气得哽了声,然后冷笑一声,拂袖低声道,“我很奇怪,宰相好像很在意永阳公主啊。上次和亲人选,你出言阻拦我,这次居然又想着将罪妇移入皇陵!怎么……” 他幽幽一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永阳公主给了你什么好处?”   房相如听得慢慢攥紧了广袖下的手,面色沉沉,道,“国公慎言!”   “哼,叫我慎言,不如你多多慎行。”长孙新亭冷冷看了房相如一眼,道,“我好心提醒宰相一句,勾结外戚……论罪当诛!”   那四个字叫房相如听得猛地垂下眼。   其实,他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吗?到现在来他的所作所为,说是为了陛下、为了王朝,其实也都还算说得通;可是若是细品其中的真意,若是理解成是他对公主的私心,那肯定是有的。   无论是阻止和亲的进行,还是进言迁徙大慈恩寺陵墓,其实,他都是在为她铤而走险。他本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光明磊落,可不想还是被长孙新亭发现了什么端倪……   窦楦听得压不住火了,上前一步替宰相怼了回去,“国公,按你这说法,几个月前你一直劝陛下与突厥求和,为什么?难不成,突厥老贼给你什么好处了吗?啊?”   “窦楦你!”长孙新亭狠狠瞪了他们二人一眼,终于不再多纠缠,转身拂袖离去了。   “嘁……尾巴真是上天,几百年前你祖宗还在鲜卑放羊呢!”   窦楦冲着走远的长孙新亭喊了一声,没好气地念叨了几句,转头看向房相如,只见他面有不豫之色,皱眉推他,道,“你不必听长孙老贼那个张嘴。他同你我结怨已久,说不过人,口不择言。”   宰相却沉沉闭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久久不语。   站在宫阶上遥望宫城,曾经的自己周转于魏阙那样应付自如,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忐忑和不安。旁人都说他治官严苛,有时候不近人情,可如今他已经为了李漱鸢破例过太多次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他真的被她蛊惑了吗?照这样下去,他还会情不自禁地为她做多少事?   无心做事,索性拂袖而归。   房相如别了窦楦后,也不知如何昏昏沉沉地走出中庭的,走到半路,偶然遇到太医令,错身过后,又忍不住叫住他。   “房相在叫愚吗?”太医令揣着手,应声走了回来。   宰相平日很是淡漠,太医署的人基本上和宰相说不上什么话。此时,太医令莫名被宰相叫住,心里有点激动,也有点奇怪。   房相如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下四周,随口问道,“陛下龙体近来可好?这些日子,某觐见陛下的时候,见陛下频频按抚头穴,某有些担忧……”   其实他只是想打探一下公主的病情,不过太过明显就不好了。这时候搬出来陛下,是最好的幌子。   只听太医令叹了口气,缓缓道,“房相有心。那是陛下的旧疾了。一年前陛下偶然得了风疾症,落下了些病根。我们太医署为陛下调理了不少药,可陛下总是断断续续的吃,这才好的不大彻底。”   房相哦了一声,抬了抬眉,心里起了疑惑,问道,“为何断断续续?”   太医令道,“房相有所不知。长史令自从讨伐天竺大胜之后,带回来一个叫婆娑罗迩的方士。他善炼丹药,据说已经有一百余岁了……”   房相如嘲弄地笑了一声,“呵,此言荒谬了。他难不成还是长生不老?”   “人哪有长生不老的,可是我们医者相信不相信有什么用呢,陛下他相信啊……这位天竺方士进献丹药,很叫陛下信服。如今陛下服用丹药更多,都不怎么吃我们太医署开的药方了。”   “如此……此人现在在哪?”   太医令道,“这位天竺方士吗?听说陛下特许兵部侍郎监管此事,嗨……无非就是另辟一处,叫他炼采丹石罢了。”   宰相面色不善起来,从前陛下确实相信天竺的长生不老之术,可想不到如今居然连太医署的药都不怎么吃了。   呵,什么长生药,不过都是骗人的。那位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陛下交给他管理,恐怕是格外看重这个天竺方士。   房相如无奈地抿了下唇,点点头说心里有数了,沉默一会儿,他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永阳公主如何了?某前些日子听闻公主患了恶疾?”   太医令抒怀一笑,道,“公主昨日已经搬离龙首殿了。依属下看,大概是天气太热,公主气性大,一时间气血两冲,再加上脚踝有炎症,这才病来如山倒了。好在公主年轻,好的也快些,前天属下去为公主诊脉的时候,听见公主还说要出去玩呢。”   “哦。那就好。”   房相如垂眸应了一句,然后道,“那没什么事了。某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完,只见宰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只留下太医令一个人站在甬道上发愣。   ——————   走出丹凤门,街坊里正热闹着。宰相住的崇义坊离市集不远,自皇城出来,一路南行穿过安兴坊,胜业坊,也就到了东市。东市的街道的那头就是平康坊,再往南走两个街道便是窦楦住的永崇坊。   东西两市分别在长安城的两端,朱雀街东多为公卿勋贵居住,而远道而来的国子监生和考生也都多居住在这边。因此,东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宰相很少在这个时辰里逛大街,今日也不知怎么,漫无目的了半晌,最后还是跟着脚步往东市去了。   人一心思纷杂起来,总是坐不住,于是习惯性地找点地方去散步。可心事无人可说,只能独行于闹市之中。   这里有笔行,酒肆,肉行,铁行,杂耍和百色商货,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摊贩胡商的店铺鳞次栉比地排得很远,见了行人就开始扯开嗓门招呼。   摊主火眼金睛,瞧房相如衣冠不凡,风姿偏偏,一眼就觉得定是大户人家,连忙高嗓门地招呼起来,“这位郎君!为夫人选个簪子带回去吧!臂环、耳珰什么都有。”   房相如负手走着,闻声偏过头,见吆喝的那人摊子前贴着一首诗,于是起了几分兴致走过去瞧。   “繁钦的诗?” 房相如立在摊前,淡淡道,“君还会繁钦的诗么?”   摊主一听这称呼,连说不敢当,“我哪会什么诗啊。这是来长安考试的穷学生,没钱了,给我写了首招牌,说保证招来贵客。”   房相如看了几眼,那上头写的‘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慇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宰相笑了一下,这首诗涉及到的那些饰品,恰好应景了这位摊主所贩之物。不过,其背后倒没那么美好了。   繁钦的《定情诗》,明明写的是女子为爱私定终身后,因色衰而背弃,后悔不已的心情。   怕是这位摊主还不知道这故事,只是以为这首诗足够做他的招牌吧。   摊主见房相如迟迟不走,以为他来了兴趣,赶紧列出诸多货物一一介绍起来,道,“若是郎君的夫人,我瞧着,选这只灰翠的簪子不错,呈色稳重,也不会太过艳丽!”   挡不住摊主的热情,房相如只好尴尬地接簪子看了看。他本想说“某还未娶亲”,可是觉得有点驳了面子,只好佯装欣赏。   房相如举着簪子在阳光下看了看,又放在手心里翻看几眼,然后递了回去,客气道,“这个簪子,似乎有点老气……”   话音刚落,只见摊主立即掏出一副金银锁环,在摊子上展示开来,“我懂我懂,郎君是要为女儿买东西吧?您瞧,这是老字号打造的长命锁环,戴在脖子上,多好看啊!”   女儿?房相如有些难为情,也不去碰那对锁环,冷声道,“君误会了,某还没有女儿。”   “啊?” 摊主噎了声,愣愣地看了他几眼,然后慢慢恍然大悟起来,嘿嘿一笑,满眼写着“我明白”。   只见他从摊子下头拿出来一大堆呈色鲜艳的宝石戒指,银手钏,玉耳珰,赤色同心结,然后拢手对宰相低语道,“其实我方才一见就看出来郎君气宇非凡……必定三妻四妾,众星捧月呀。贵夫人,啊,不是,贵娘子年纪大概偏小些吧?您瞧,这些都是十八二十岁娘子喜欢的,挑几样吧。”   房相如一听,脸色立刻阴沉不定起来。什么三妻四妾,什么娘子年纪小,这摊主为了卖货简直是乱猜一气。   他抿了下嘴,沉着脸扫了一圈那些玩意,都是些庸俗之物。   李漱鸢从小穿金戴银惯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些物件她怕是入不上眼的。就算买了,也是白买吧,早晚被她扔在库房的角落里。   房相如正打算要走,扫了一圈摊子,忽然见旁边挂着好几个漂亮的玉香囊,鸢鸟镂纹,很是精致。   他定住了脚,抬手一指,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摊主顺势一看,赶紧摘下来递给他,道,“郎君真是好眼力啊。这可是那头老字号篆刻的玉香囊,里头放的是零陵香,青桂皮,甘松香,安息香,”说着,他忽然低声道,“里头还有波斯的荜拨,天竺的菩提香,这两样都是从黑市便宜弄来哒——”   房相如闻声失笑,端详了一会儿上头的鸢鸟,栩栩如生,就是看着有点凶巴巴的,他不禁淡淡一笑,问道,“你这样从黑市倒卖香料,不怕平准署的人来质问?”   摊主大惊,缩着脖子问道,“郎君是平准署的?那我不卖了!”说着,就要一把拿回来玉香囊。   “诶——” 房相如扬手一抬,没打算还给他,道,“君急什么,我也未说我是平准署的啊。这个玉香囊我买了,劳烦替我包起来吧。”   东挑西拣半天,总算寻到了入了眼的东西。房相如将买好的玉香囊放入怀中,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府。   不想,刚回头,就见身后不远处有眼熟的几位正目瞪口呆地看他。   房相如愣了一下,然后开口慢慢道,“君是……常平仓的那位……”   平署官尴尬地走上前来,道,“正是正是,属下是常平监,今日来看看是否有粮油价位乱调的商户。” 他说着,犹豫地看着宰相,慢慢道,“房相不是平日特别忙吗?为何此时在这里逛街呀?”   其实他都看见了,宰相站在卖女人物件的摊子前,东看西看,选来选去,负手挑了半天,然后买了个玉香囊。   房相如淡淡哦了一声,放眼看向虚空,道,“某随意出来看看。”   一向知道宰相是个光棍,而且也没有什么相好的,方才所见之景,简直叫他瞠目结舌。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宰相,居然也会给女人买东西吗?   平署监撞见了顶头上司的私事,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房相这是……好事将近了吗?”   房相如闻声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意思?”   平署监被宰相看得心里发毛,知道自己多嘴了,于是赶紧道歉赔笑,道,“属下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嘴上虚应了几句,慢慢退步,立即一溜烟地跑掉了。   逛了半天,也没见什么其他特别之物。日头高照起来,暑气加重,宰相怕热,趁着还不到午后最热的时候,就回府了。   步行穿过大街,还不到宰相府,就见管家站在门口踹手踱步。   管家抬头见宰相回来了,连忙上前惊叹道,“主人,今日有贵客!有贵客呀!”   房相如疑惑,一面提衫往里走,一面问道,“哦?是谁来了?”   不等管家回答,房相如眼睛亮了起来——只见院中空地上,柳树下,停着一辆极其眼熟牛车……   果然,管家揣袖匆匆答道,“永阳公主突然来访,奴说您不在,永阳公主说无妨,于是就先去厅室等了……”   “她来多久了?”   “大概有半个时辰吧……”管家还未说完,见宰相微微一笑,拂袖快步走了进去,仿佛有什么要紧事似的。   管家欲言又止,抬手想叫住,却还是没来得及,只好喃喃道,“公主叫了宋公子陪她说话……”   ——————   房相如急急踏门而入,也不知怎么,在门槛处慢慢停了脚,伸手从怀里摸出那个玉香囊,停在鼻尖轻嗅一下,心里的雷鼓震天响。   他吞了下喉头,眼睫因为紧张而眨了几下,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总算平复下呼吸。   他垂眸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向那头走去。   厅堂不大不小,有些幽深,堂中无人,想来她应该是在里头的茶室休息。   他轻轻走过去,慢慢靠近那展屏风,刚要环手行礼,忽然听见里头一声轻笑。   房相如心头一颤,闻声抬头,却见屏风上她的影子旁边还有一人……   “哦?下午你还约了人出去吗?天这么热……不如你推了那人,留下来陪我玩皮影吧……”   对那人说着,公主轻轻娇笑起来,带着几分故意的轻佻,叫宰相在屏风外听得心中刺痛不已。   宋洵有些迟疑,可公主盛情难却,他也不想推脱,于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道,“好。那,那在下留下来陪公主,下午不去了。”   漱鸢面上虚浮一笑,不带一丝一毫地情感,悠悠道,“好啊,那你再用皮影给我演一个故事吧……”   宋洵说好。   然后房相如看见屏风上的那个影子起身后,慢慢绕了出来。   宋洵拿着皮影出来的时候见房相如一言不发地立在那,着实一惊,倒吸一口气,连忙垂手窘迫,轻声道,“义……义父,您,您怎么回来了。”   房相如默然不语,下意识地慢慢握紧藏在袖中的那个玉香囊,只觉得上头的镂空花纹隔着薄薄的布料嵌入手心,硌得他生疼。   屏风后那道柔柔的背影停了一下,仿佛在发愣,然后只见公主不紧不慢地提衫而起,从后头绕了出来,立在宋洵身前,诧异地看向房相如。   他垂眸的视线中出现她的衫裙裙摆,妃色的绮罗纱叫他看得眉头紧皱,心里翻腾起前般不曾有过的复杂滋味,宰相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居然迟迟没有对公主行礼。   半晌,他终于抬起眼,提起勇气看向她。   只见比起宋洵的窘色,公主很是坦然,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和客气,叫他看不懂。   “房相。” 公主浅笑着叫了他一下,声音如天边的淡云,在空荡的茶室里轻轻回荡,“这个时候你不好好地呆在中书省,回府做什么?”   房相如环袖行礼,双手隐藏在在袖中几乎发抖,也不知是出离的愤怒还是觉得羞辱,只觉得那个贴在手心的玉香囊仿佛一下巴掌似的,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心中顿挫一下,回味着她的话,语气里似乎带着责备埋怨。怎么,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这是不小心撞破了她和宋洵的见面吗?   房相如心中寒凉凄惨,可到底是宰相,强行忍着发昏的头脑,平静答道,“今日不是朝参日。臣在思政殿觐见完陛下后,无事就回来了。”   “哦……” 她立在那,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这一对俯身向自己行礼的父子,轻轻扯了下唇角,然后移步到他们面前,微笑道,“既然房相回来了,天这么热,不如一同进用酥山吧。”   暑热的天气里,酥山甜而冰凉,最是解暑的好吃食。   房相如想,她不该只是为了到他这里来吃酥山的吧。   宋洵听见公主的话后,殷切地起身,道,“在下替公主和义父去叫管家他们安排吧。”   公主说好,然后宋洵恭敬地退了出去。   茶室只剩下他们俩人。   熏香缭绕,是管家特意为公主燃起的甘松香。   房相如这才缓缓起身,垂袖立在那,眼神淡漠地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漱鸢垂眸轻笑,一步一柔地走上前来,与他站得颇近,仰着脖子看他,然后倾城一笑,漫不经心道,“我来找你啊。”   “是吗?”   她几乎快贴上他,超过了君臣该有的距离,他已经能闻见自她脖颈间散发的翠云香的香甜。   然而,房相如这次没有躲开,只是垂睫久久地盯着她,企图望进她这双好看的眼睛的深渊,然后看清她的内心。   然而他却无奈地发现她眸中除了一片温丽妩媚之色外,并无其他。   在宰相的府邸,寂静的内室,方才还同宋公子言笑晏晏的公主,此时又被宰相这样盯着,这样的关系实在是有些暧昧。   房相如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而她居然第一次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了。   漱鸢脸色有些发红,不经意地收回视线,慢慢侧过身,昂首淡道,“你也不必多想。我是病好了,在宫里闷得慌,想去别的地方走走,但是又怕出事。想起房相的府邸最是安全,所以就过来看看。”   其实她很高兴,因为今日宋洵是不会出现在那里了,而侯婉卢,大概要空欢喜一场,好好开始品尝一下背叛的滋味。   公主背对着宰相,叫他看不清她的脸色。而她也不知道房相如此时的沉郁和不解。   不如说,她更不想知道。   漱鸢不再说话,目光远远望进宰相府邸的花苑,那里夏花繁茂,枝叶含翠,一片良辰美景…… 第41章   酥山甜腻, 酥与糖霜混在一起, 吃完了之后嘴巴会有些粘。   管家端上了两份酥山,贵妃红的是公主那份,眉黛青的是宋洵的。   宰相对这些甜滋滋的东西不大爱尝试, 索性叫人去冰窖凿了些碎冰,放在青饮中,喝得更加清爽畅快。   公主跪坐于方木案几的正中前, 房相如与宋洵相对, 分跪于案几左右。三人临门而坐, 树荫下的风穿过回廊吹了进来, 丝丝清凉。   三人不语, 有护花铃的叮铃之声飘了过来——   公主莞尔, 侧头对房相如道,“第一次进到房相宅院的时候, 便听见院落中有这样细细碎碎的瓷铃声,觉得很是新奇。宋公子告诉我,这叫护花铃,风吹铃动, 蚊虫惊走, 满院的花花草草也就周全了。是这样吗?”   宰相抚上青饮,杯壁上的寒意透入掌心,淡淡道,“回公主,是。”   “哦?我倒是第一次见到。看成色, 大概是定窑出的白瓷吧。想不到房相对花花草草这样好。” 公主看着宰相,送了一勺酥山入口,浅浅笑意如糖霜一样甜,“这样别致有趣的法子,也是房相你想出来的吗?”   “是。”   公主听出宰相声音中的不同寻常,也能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大概是她的突然到访叫他失措了,她淡淡一笑,“你家下仆做的这份酥山滋味不错,难为他们准备了,一会儿下去领赏吧。”   房相如放下杯子,环袖高高太过头顶,对公主虚礼一拜,道,“臣替他们谢过公主。”   然后他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满眼复杂凝重地看着她,仿佛有万千疑问和不解,几乎要将她看透似的。   漱鸢见他的眼神太过意味深长,不由得心虚地笑了一下,低头用勺子慢慢戳着层层叠叠的酥山,飞速地看了他一眼道,“今日房相怎么怪怪的?如今弘文馆也停了,应该不是课业的事情吧。难道,是房相觉得我吃酥山也是个靡费的事情吗?”   房相如垂眸,“臣不敢,公主觉得好便……”   话还没说完,只听她转头又朝宋洵说起话来,笑道,“公子的皮影戏从哪里学的?我瞧着,不比上次进宫表演的那些伎人差啊。”   宋洵清秀的眉眼垂了垂,微笑道,“在下儿时的时候,常同父亲去街坊里看皮影戏……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些。公主若是喜欢,有机会在下进宫为公主表演。”   漱鸢皮笑肉不笑地满意看他一眼,温声道,“好。那我等你。”   房相如一听,手里的杯子几乎快要捏碎,他暗暗抿了下唇,拂袖将杯中剩下的青饮一饮而尽,然后不轻不重地将杯底按在木案上,发出不愉快地一声“啪”。   那两人谈笑的很投入,并未注意到一旁宰相神色郁结的模样。每一句笑意和每一个上扬的嘴角,都叫宰相看得刺目,听得乱心。   他悲极反笑,垂眼看着杯中青饮里自己的倒影,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才发觉自己真是太蠢!   先前她多次的撩拨,他都淡定地应对了。本以为这些红尘纠缠之事他能看得很通透,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沦陷在她的这些圈套里,在情海里翻了船。   可悲的是当他终于要鼓足一点勇气迈出一步的时候,却被她的多情狠狠打了一巴掌。   李漱鸢口口声声说有多喜欢他,可她除了对他动手动脚,还有什么?这场纠葛里,自始至终真正动心的,恐怕只有他自己吧!   那时候他就猜对了,公主年轻,犹尚多情,对他不过是一时兴起……   宰相坐在那,不与那两人吃酥山,也插不进话去,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青饮。他怀着这些纠结不已的心思,只是觉得窘迫又有些心酸。   若按照平时他清高疏淡的性情,自己早就拂袖走人了。既然看得堵心,何必还继续在这儿找不痛快呢?   可也不知道怎么,这一次,明明心里是万般哀凄,郁郁寡欢,可腿脚像是粘在垫子上似的,仍旧都不大想离席。   他倒要看看这俩人到底能笑出什么名堂。又或者,干脆将她这样的姿态尽收眼底,好叫自己彻底死了心。   漱鸢感到背后一凉,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房相如,只见他双目沉沉之色呼啸而过,简直像是要发好大的怒气似的。   她看得愣了一下,想不到宰相还有如此奇特的神色,浅浅笑着试探道,“房相怎么了?是身体不适么?你日理万机,要不然,先回去休息吧。”   “臣好的很!” 房相如当即扬声接话,暗暗哼了一声,道,“臣身体很好。只是青饮喝多了,难免有些沉醉。”   漱鸢被他的话逗得差点一乐,她道,“青饮?梅子泡的淡酒,也能叫房相醉么?” 她笑容可掬起来,又道,“我听人说……房相在大典那夜,于紫宸殿推杯换盏,将整个朝野喝了个遍,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呢……”   房相如立即脸色微红,也不知公主如何知道他那一夜从光顺阁出来后故意买醉解忧的,他抬起双眉,冷着脸道,“竹露滴声,夏木茵茵,如此良辰美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宋洵在一旁听了,不由得也接了句话,道,“公主有所不知,义父酒量一向很好。窦尚书从前来看望义父的时候,总会带些西域的佳酿,那胡人酿的酒总是烈一些,每次都是窦尚书喝得晕了,可义父依旧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房相如垂了眼眸,淡淡道,“洵儿,勿在公主面前夸大其词。”   宋洵微微一笑,遵从道,“是洵儿多语了。”   公主坐在中间,默默听完他们父子的对话后,嫣然不语,低头间眉目里却含有一丝疏淡之色,似乎有难解的心事。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几乎快要融塌的酥山,就着盘子往嘴里送,可不知是她一时失神还是怎样,勺子下头融化的酥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啪嗒几声刚好洒在公主衣衫和广袖上。   “啊!”   漱鸢低头一看,不由自主地低呼一声,只见白色的酥顿时洇透了妃色的纱料,那一小片刹那间变为深红色。   “公主没事吧!”   “小心!”   房相如心里一空,也不多想立即抽出自己的青帕,下意识地按在她的裙衫的污渍上,喃喃道,“你这纱衫若不赶快擦干,就会留下印子……”   说着,他抬眼,却发现公主的面前还有另外一只手递过来一绢月白色的帕子,顺势看过去,那是宋洵。   公主静静地坐在那,而房家父子同时拿出帕子要替她擦拭,一青一白,都在她面前等待着被她选择。   “主人。主人——”   不巧,这时候家仆远远地走了过来,有要事通报。刚一走近门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愣地,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但见此时,自家主人正用青帕按着公主的衣裙,而自家的公子也满目诚恳地为她呈上一袭方巾……   房家的一对义父义子,同时这般为公主献上慇勤,这样诡异而暧昧不已的画面实在令人引发遐想。   家仆怔惊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仿佛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他蔫声道,“主人……外头……外头有人找宋公子。”   房相如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重新端方坐正,侧头问道,“来者何人?”   家仆犹豫地看了一眼宋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只是说“那人没说,奴也忘了问了。”   宋洵神色一紧,当即明白过来,朝公主和宰相道,“公主,义父,我去去就来。”   房相如不解,问道,“这几日似乎总有人来找你?”   “是侯家庶女,侯婉卢吧?”   一声娇笑将真相说了出来,公主微微一笑,道,“房相,你的义子大概被侯将军的女儿缠上了,你作为他义父,居然不知道吗?”   房相如很惊讶,眼神漫向宋洵,却见他脸色微白,心中也知道的确如此,他问,“洵儿,侯将军的女儿找你做什么?”   宋洵也不知道公主是如何知道的,眼神一虚,立即道,“洵儿和她从前无意中相识,如今算是朋友,偶尔谈一些诗词心得,也就熟悉了。”   公主轻轻讥笑一声,抬起弯睫秀目,看向宋洵,“是吗?你不是和她在交往吗?”   “啊……公主,”宋洵猛然错愕地回望过来,脸上红白不定,很是尴尬,他无措地笑道,“公主多虑了。也不知这是谁传出来的话,婉卢姑娘还未定亲,这般传言实在于她不好。”   漱鸢衔了一丝笑,不再说什么,只听房相如道,“你去吧。看看她有何事找你。”   宋洵应声而退,走出门外立即消失在石屏后头了。   宰相府的前堂里就剩他们两人了,家仆趁机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碗碟杯子,可眼神却奇怪地偷瞄起公主和宰相的神色,谁知,提溜到主人家的脸上的时候,却被他狠狠一瞪,那家仆吓得赶紧垂眸走了。   望着宋洵张皇失措地跑出去的背影,公主轻轻一嘲。   果然啊,侯婉卢不会善罢甘休的,宋洵不去,她就会登门而来,亲自询问。等她知道这个宋洵居然敢抛下自己,来陪别的女人,这滋味恐怕很难消受了。   漱鸢满意地低下头,拿起房相如的青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裙摆,又拿起宋洵的月白帕子沾了沾唇角。这一流的动作轻柔妩媚,带着一种睥睨似的骄傲,仿佛不把任何人当回事似的。   也不知为什么,房相如看得直生气,暗暗咬了下牙,沉沉打破寂静,道,“公主就这样争强好胜吗?”   漱鸢一愣,随后不冷不淡地字字拉长道,“宰相多虑了——,最好,别管我的闲事。”   宰相?   他一听,连这称呼都变得这样生疏了!心头不禁沉了下去,怄着好大一口气,缓缓自嘲道,“呵,是啊……臣当然不会管公主的闲事,也不敢管!臣就是一把刀,公主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砍几下,等不用臣了,便会毫不留情地扔到土堆里去。”   漱鸢被他一席话弄得有些不解,她抬眼望了房相如一会儿,见宰相面色阴沉不定,好大的怨气和郁结。   她心中了然似的笑了笑,声音娇柔轻呢,仿佛夏日里的清荷滴露,哒哒地——字字打在宰相的心头,“怎么,你吃宋洵的醋了?他可是你的义子啊……”   宰相闻言惊惧不已,被公主这几句话气得不行,他忽然猛地起身,拂袖从厅堂走到茶室那头,一路怒道,“公主真是疯了!!!”   漱鸢见他走了进去,也慢慢起身,一步步地绕过红柱跟了过去,见宰相停在层层帷帐后,负手而立,微微垂着头,一袭身影对着墙壁,很是羞愧似的。   公主轻笑,抬指挑起纱帐的垂边绕了进去,站在宰相的背后,淡淡道,“你这是被我说中了?我倒是很好奇,这一辈子,如果你和宋洵同时喜欢上我,你是依旧会推开我,还是,和他争夺?”   “争夺?和他?” 房相如猛然回过身子,衣袂飘飘然又落下,他目光深邃极了,几乎要吞噬了她似的,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怒,爆发道,“公主不想和亲,臣为了你三番五次进言陛下,与长孙新亭多次当朝对立!公主思念生母,臣为了你冒着触动陛下逆鳞的危险,提出迁徙大慈恩寺睿夫人的陵墓!”   漱鸢一言不发,微微昂着修长的脖颈看他,房相如脸色怒极,眉头紧锁,眼眸幽深,此时眉目似刀刻一般,起伏如峦,她细细端详片刻,启唇一动,“这些事情,我也没有亲口要求你做。和亲,迁陵,我何时说过了?”   房相如听了恼羞成怒,高声道,“公主心思深沉何须亲口说!先前多番撩拨臣的思绪,声东击西,终于叫臣于心不忍看公主在宫中无依无靠孤独一人,这才频频替公主进言。这时候公主当然不会承认什么!”   她颔了颔下巴,抬眼冷漠地看他,道,“房相如,你到底想说什么?”顿了顿,扬唇道,“所以,你还是吃了宋洵的醋了?上次宁九龄也是这般。怎么,宋洵的醋比宁九龄,更叫你难受么。”   宰相被戳中心事,脸色升腾起一阵赤红,他哗啦一甩袖子,道,“公主不是凡人,没有心吗?宋洵是臣的义子,就算不是亲父子,可谁都知道,臣是他的义父!”   “义父义子而已,那又如何?”她妩媚地笑了笑,不以为然,丧尽天良,叫宰相看得心惊肉跳。   他震惊道,“这话臣要问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从前你不喜欢宋洵,臣替你推辞了陛下的好意;你……你说你喜欢臣,却又暗暗对宋洵言笑晏晏!只是因为侯将军的女儿喜欢宋洵?你就要去争?去抢?你这样……你究竟还要玩弄臣多久!臣是一朝国宰,统领朝廷百官,你……你置臣的颜面于何地!”   漱鸢看着宰相气得嘴唇发抖又语无伦次的样子,实在想笑,可眼下不该笑,她只好悲伤地抬眼看他,嘘声道,“我是喜欢你啊……我也没有骗你。”   说着,她鬼魅柔软的手自房相如的下巴慢慢抚了上去,整个手掌紧紧贴着他的脸颊,像是安慰个孩子似的,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她盯着他的激动的嘴唇,仰脸轻声道,“可是啊,你不懂我,也没人会懂我的。我这一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然,白白活一次,我实在是不甘心。我在龙首殿的时候说了,希望你和我一心,其实也是希望你不要阻止我。明白吗?”   房相如没有躲开,只是怔怔地垂眼看她,见她的嘴唇因为刚才吃了贵妃红而变得鲜红欲滴,像樱桃似的夺目诱人,他缓缓吞了一下嗓子,道,“那……那公主把臣当什么了?你从前轻薄臣的所作所为,臣一概不管,就想知道,你把臣当做什么了?”   漱鸢忍不住嗤笑了一下,看着可怜兮兮的宰相,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反问道,“那你想让我把你当成什么?驸马?面首?还是……禁/脔?” 她红唇一笑,“那样的话,你愿意永远和我住在宣徽殿吗?”   公主的不以为然,叫房相如浑身一震,他听出最后一句的玩笑之意,顿时眸色尽失。   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最讨厌上辈子李漱鸢从他身旁漠然地擦肩而过,而他只能低头行礼,等到她的背影行进到身后的时候,他才能抬头回望一下。他也最讨厌她一言不合就扭头离去,消失在人海中,叫他再也抓不住。   可是,房相如最恨她这样漫不经心地样子,说着那样过分的话,可眼底疏远淡漠,叫他如何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正如他曾经固执的认为她是在玩笑,可当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心动的时候,她却这样给他当头一击。   公主的指背蹭了蹭他的脸,温温道,“驸马?你忍心放权吗?面首?呵,你可是堂堂宰相啊,肯屈居做我的裙下之臣?……如果都不想,那就什么都别阻止我,按我说的做。”   他咬牙,感到屈辱。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公主一直在以色惑人,企图掌控他的宰相之权满足私欲。他目前不清楚她同侯婉卢究竟有什么过节,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了,她也许喜欢他,但是她也在利用他!   就算如此,他怎么又会甘心?   房相如感到公主微热的指尖在他的嘴唇停留片刻,丝毫察觉不到危险,他轻佻扬唇一下,冷笑道,“公主就这么希望臣做到父子夺爱的地步吗?”   说着,他一把抓过她的纤纤手腕,另一只手环上她的腰身,轻轻往怀里一揽,一下子就将她带了过来,他凉薄地一笑,带着周旋魏阙之中的运筹帷幄,贴着她的耳边道,“公主那么想看,臣就演给你看。和宋洵争?臣为什么要争,臣愿做公主‘三十门客之一’,还不够吗?臣好歹也是男人,公主的小伎俩,臣都看厌了,不如今天臣来教教公主吧。”   他话音一落,手掌猛地将她的腰身往自己怀里按,迫使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俯身向她的唇角贴近。   公主哪里见过这样的宰相,事发突然,她心中大为惊慌,下意识地偏头一躲,叫他的吻似乎落了空。   宰相故作很失望,抬了下嘴角,沉声道,“怎么,害怕了?不喜欢了?公主不就是想要这样吗?得到臣,得到宰相的权力,从今天往后,臣唯公主是用,做你的棋子,你的刀。你指向哪里,我就走向哪里……”   他声音渐低,说话的温热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晕红了一大片胭脂色。随后,只见宰相蜻蜓点水似的的啄吻着她脖颈的肌肤。   她别着脸,暗暗咬唇,又羞又恼。   不错,她是喜欢着他,可是除此之外,的确有一点私心,想借用一下房相如手上的权力为己用。为的只是叫曾经害过她羞辱过她的那些人,统统得到该有的结局。   她知道,房相如严苛执政,第一条就是极为忌讳外戚干权,谋求私利的那些朋党,这时候如果她退缩承认了,那房相如一定不会放过她了。   漱鸢转过脸,鼻尖刚好对着宰相的唇边,她挑衅地勾了一下唇角,顺着他的交领往上看去,强压着颤声,道,“房相如,我了解你。你不敢。”   “我不敢?” 宰相压低了眉眼,声音沉下几分,幽声提醒,“公主不看看这是谁的府邸。你一个人在这,不论臣做什么,都没有证据。”   果然见公主的脸色微微一变,房相如慢慢抬起手背,一寸寸地,故意从眉梢滑到面靥,继续道,“臣也想通了。公主人间绝色,如此青睐于臣,臣怎么还敢再拒绝?什么王朝基业,什么春秋万载,臣不屑得在意了。此生不求乌衣王谢,但也做回风流潇洒之人。你觉得如何?”   他此时是沉着腰,低头贴她在的面前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报复挑衅似的语气,漱鸢心里一空,脑子里一团混乱,她望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和紧张。   漱鸢感到他握着自己的腰身越发紧,不由得气息凌乱了起来,终于鼓足勇气直视着他,心里一下下的震荡如雷,问道,“那你今后,今后会替我做事么。替我彻查陈国公——侯居怀!”   侯居怀?侯婉卢的父亲?侯将军?   房相如眉头轻皱一下,随后立即恢复无所畏惧的模样,反问道,“公主这是真打算以色惑人威胁么?”   她心虚地垂下眼眸,被他说得脸色发烫,硬着声道,“不错。”   他听完,轻蔑地呵笑一声,然后慢慢以额头抵住她的,疏冷道,“臣行走朝堂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被女人威胁。你觉得,就凭你,威胁的了本相吗?”   漱鸢如梦初醒,怎么能忘记姓房的在官场上可是个老狐狸,她猛地抬头看他,“你这是何意?”   房相如垂视她,道,“臣是男子,公主是女子,公主认定臣是君子,相信臣事后就会全都听你的吗?就不怕,臣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她听得暗暗咬了下唇,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无耻!”   他听后也不生气,手上松了怀抱,见她立即像兔子似的往后跳开,怀里方才柔软的触感瞬觉消散,他中衣明明已经有些汗湿,可还是从容地微微扬了下嘴角。   宰相道,“魏阙之中,无耻不是无耻,叫胆识;而算计也不是算计,叫筹谋。论情场,臣比不过公主;论朝堂,呵,臣不想和你一个小姑娘斗。”   李漱鸢没好气地瞪着他,高傲地整理着凌乱不堪的衣领和外衫,冷冷嘲了一下,“宰相运筹帷幄,好生教了本宫一课!哼,受教!”   说着,她扭脸拂袖出了茶室,只听宰相在身后警醒道,“但愿今日之事是臣教公主的最后一课!如果公主忘了,臣愿自荐为师!”   公主听得停住脚,红着脸回头狠瞪他一眼,薄怒着回击,“是么,到时候,还望宰相不吝赐教!”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掉,直直往院中的牛车里钻,然后帘子里挥了挥手,车夫便赶着出府了。   房相如立在那,见车慢慢悠悠地掉头离开,她却始终没有探出头,果然,翻了脸,她连个道别都不和他说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鸟头门外,房相如才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快要昏厥似的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   宰相重新整理一下衣襟,不小心摸出了早上在东市给她买的那个玉香囊……他掂在手心里看了片刻,想起她方才的种种言论,不由得苦苦一笑。   如果她当时收到了这份礼物,恐怕更是觉得自己将他牢牢握在手心了吧。那他自己呢?想到这,房相如沉沉闭上眼,到了那时候,他怕是真的彻底沦陷在她的温柔陷阱了。   房相如失神地走出厅堂,一步一步,负手慢慢地踱到院后的池边,满池青莲盛开,碧藕潋滟,他看得刺目,忽然抬手,狠狠地将那小巧的香囊抛了进去,那玉香囊在水面上冒了个泡,立即下沉消失不见了……   他恍惚一下,然后回去重新在案几旁坐好,眉头舒展着,平静地重新倒了一杯茶。   恰逢宋洵自门外一路回来,只见他跨门而入,脸色很是不好看…… 第42章   宋洵一进门, 见厅堂的案几前只剩下义父一人, 四下一望不见公主身影,失落道,“义父, ……”   “她走了。”   不待他说完,房相如毫无情绪地直接说了一句,手持着茶碗抬眼看向宋洵, 淡道, “门外侯家四娘子找你所谓何事?”   房相如打量着宋洵, 心中却是摇头。他自从收养宋洵之后, 无不认真教导抚养, 可就算如此, 却始终不知道他于感情之事上,怎是个三心二意的性子。   他就算多独身三十载, 可也不是太上忘情。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宋洵现在是身心两居,所思所想,很是危险。   宋洵垂眸答道, “侯姑娘她…她想叫洵陪她去西市。但因公主到访, 所以洵推辞她了。”   房相如道:“如此说来,公主不在,你就会去了?”   宋洵被房相如如此直白的问话问得一愣,脸色渐渐沉下去,缓缓道, “洵不好拒绝侯姑娘的好意。”   房相如静静坐了片刻,院中繁花随风摇曳,在眼前慢慢的冲他招摇,他看得入定了,想了很久,才对宋洵道,“方才,我已问过家丞。这位陈国公的侯姑娘——也就是泾阳县主,似乎不是一次两次来找你了。”   宋洵听后默然,一言不发地在案几旁坐下来,没有再否认什么。   房相如见他承认了,了然地点点头,声音缓和下几分,温然道,“男女相恋,人之常情,我也不是不通理的人。你要是真的心悦于县主,此事我会替你向陈国公述明的。待到你……”   宋洵听得脸色苍白起来,抬起眼道,“不必了。义父,这件事无需您多虑,请您也暂时务必不要与陈国公说起。”   房相如的余光瞥见了他仓皇的神色,百般推脱,似乎另有心思,生怕他叫人知道他和泾阳县主之间的关系。   “你年轻气盛,难免容易被贵仕间的风流性情所影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不为过……” 房相如淡淡说着,然后转头看向他,“可是你不该心猿意马,如果不喜欢县主,为何还与她私交甚密,叫她误会?”   宋洵喃喃道,“义父可告诉我,何为喜欢?”   房相如怔了怔,说,“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他走到如今这一步,进不能进,退也不能退,还能是因为谁?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洛阳府邸中那个孤零零的玩着九连环的她,他的日子和人生又会是怎样?或许那样的话,在很久之后,他也会遇到什么女子,成亲生子,与旁人一样。   宋洵听后却苦笑一下,“可我却觉得,认识了公主,并没有什么后悔的。”   房相如沉默下来,盯着空荡荡的杯盏许久不说话,果然,他猜得不错,宋洵眷恋着她,像眷恋一件美好的事物一般,难以自拔。   “你可记得我同你说的话?有时候,一切并不是像你看上去那般完美无缺……永阳公主性情多变,”他说着垂下眼,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青饮,握在手中沉了片刻,“所以,你还是不要想她了。”   宋洵听在耳中,眼中燃起了一层不平之意,“是因为我的身份吗?我是罪臣之后,所以不配去争取一下?义父从前经常教我不要为这个身份所困,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如今为何,在这件事上多番阻止我?”   房相如说你多虑了,“我并不是阻止你,只是为了你好。这条路,你走不通的。”   宋洵问,“如果我出身如宁侍郎那般,是不是义父就会欣然同意了?”   房相如缓缓颔首出了一口气,冷声道,“这与身份无关。我比你了解公主,你们性情迥异,并非良配,倘若你们在一起,日后也不会长久的。”宰相说着,话音里已经带着几分烦躁之意,顺手抬袖将杯底一饮而尽。   “所以,义父和公主在一起,就是良配,就会长久么?”。宋洵的声音凉如秋池,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嘲。   房相如听得愣住,终于在一片微醺之意中抬起眼,渐渐惊怒,低沉道,“公主名节,你切勿胡言乱语!”   宋洵第一次见义父对自己有怒气,他说完那话,自己也吓了一跳,心中雷鼓一下一下地震荡着,知道自己或许今日触及了义父的秘密,必定是一场风波。   但见义父的神色,他终于无奈一笑,像是印证了什么似的,苦道,“其实,方才我就看出来了,公主弄污了裙衫,义父那般关切焦急,洵不曾见过义父对哪位女子那般细心在意过……义父怕是也不清楚吧,自己也对公主怀有深深的爱慕之心……”   “你住口!” 房相如气涌如山,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仿佛被人戳了心底暗藏的痛处似的,一把拂袖打翻了杯盏,抬手指着宋洵道,“从现在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宰相惶恐,惊惧,又愤然羞愧,在义子面前被迫袒露出来了心事叫他实在是有些失了颜面,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记起了当时在清波池旁,窦楦和他说起的胡人那个“父子兄弟夺女人”的蛮夷之举,他唾弃,而眼下在这里,他与宋洵居然为了李漱鸢闹得这般不快,仿佛长久以来平静的一碗水终于打翻了,一切事态变得覆水难收。   宋洵似乎压抑了很久似的,毫无惧色地面对着宰相的怒火,话刃迎了上去,“所以,这就是义父多次叫我打消对公主的念头的原因吗……因为,”他哽了一下声,终于鼓起勇气道,“因为义父也眷恋着公主,所以不想看到别人将她夺走……甚至自私的希望,她永远都是在一个人在宣徽殿高高在上的样子,在您路过的时候,可以永远奉若神明一般的仰望着……这样您就会觉得她只属于您一个人……”   “够了!”   厉风一般的话音刚落,只听桄榔桄榔——一声,厅堂内案几掀翻,酒撒杯碎,青饮瞬间浸透了地板和坐垫,空气中升腾起一阵梅酒的涩味。   房相如凛凛垂袖而立,冷面如霜,抿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宋洵,许久,他才疏寒道,“今日我与你说这些,是有意提醒你。你的摇摆不定正在伤害着两个人,”说着,宰相自袖中抽出一小竹筒扔在他面前,道,“我再问你一遍,五月花宴那日,你的牌令为何出现在事发地附近?”   宋洵怔住,垂眸道,“无意中丢失在那里的。”   房相如瞬间眸子寒凉下去,呵笑一声,手朝地上的竹筒一指,“拆开看看吧!以为大理寺不做事么!”   宋洵迟疑片刻,俯身拾起拆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小张纸,只见上头字字如针,叫他看得心惊。   房相如余光看着他的神色,负手道,“那只暗箭上带着棋楠香的味道。棋楠木不易得,唯有南部边陲才有。南海郡给陛下的贡品中虽有,可太过珍贵,陛下不轻易赐人。除此之外,唯有当年驻守过南海郡的陈国公才私藏了这种香。”   宋洵拿着纸手渐渐发颤,只听房相如继续道,“侯家的娘子或许都用了这香,县主与公主算是朋友,而其他人她们与永阳公主不熟,更没理由害公主。线索断了,我却一直很是疑惑,直到今日得知你和县主的事情,这才明白过来。”   他见宋洵不再说话,冷声道,“若你不是宋将军唯一的遗子,我早就将你送往大理寺严审!何必替你隐瞒,和你兜圈子。” 房相如脸上浮起痛心的神色,侧头看他,“你告诉我,当日泾阳县主为何行刺!”   宋洵颓然,纸张从指间纷然落地,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低头道,“我不知道。她说她看见我送公主那一双皮影,她很生气,她失去了理智……我当时看到她拉弓,心中一惊将她推歪,那箭才歪歪扭扭的射偏……”   他猛然抬头,跪行几步至房相如面前,仰脸道,“义父……请你不要将此事告发。这些都怪我自己,婉卢她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以后不会再有了!”   房相如沉沉闭目,他又怎么会将宋洵真的交给大理寺?宋洵是他当年求陛下刀下留人留下来的宋将军唯一的香火,如果因此事送入大理寺,他对谋刺皇亲之事知情不报,必然罪无可赦,这样的结果,他又如何对得起他曾经的挚友?   至于侯婉卢……先不论她是否为庶出之女,陈国公侯将军乃开朝元老,曾为陛下南征北战,此事若判,必定要顾及几分脸面……更何况内情为情海纠葛,又没有人证,单凭一支箭,只能怀疑却无法定罪,长久拖延下去,或许又是一件不了了之的案子。   宰相垂眸看了一眼宋洵,虚扶了一把叫他起来,“此案大理寺已经高悬,无人再议。更何况知情之人不多,此事为私下调查。”   “宋洵。” 房相如叫了一声,沉沉看他,道,“你父亲宋将军是个良将,只因他效忠隐太子拒不投降又当街咒骂,这才引起龙怒下令处死。在我心里,他始终是我的朋友,而你,”他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现在这般样子,想来他也不愿看到。”   “洵知道了……” 宋洵垂首,淡淡道,“洵会准备明书科,参加科考。”   明书科?房相如略失望,可也却觉得他有个差事也是好事,他道,“也罢。进士科不容易,你若想先试明书科,那便去吧。”   对话从方才的激烈转进到了另一个话题,永阳公主似乎成了房相如与宋洵之间的不可说,两人心照不宣地谁都不再提起她。   管家自打见到主人拂袖扬翻案几,吓得一直躲在很远的地方也不敢出来。此时听闻主人传唤,立即跑出来进入厅堂,低头收拾起一地狼狈。   家丞见事态缓和了,也趁机溜出来在廊下通报,“房相,窦尚书方才托人来报,请您现在去白鹤楼叙话,说是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你去回话,说我换身衣服就去。”   房相如在离去厅堂前,忽然听身后有人叫住他,“义父——” ,他未回头,只是站住脚,问道,“怎么了?”   “我父亲他,真的是罪臣么……洛阳之变,隐太子真的谋害陛下了么……”   宋洵问完之后,彼此间只剩下一片久久的死寂。许久,房相如轻轻拂袖离去,淡淡的一句话飘在空中,“你只需记住我告诉你的便可。”   他的背影渐渐在回廊处消失,宋洵立在原地,面色却复杂不定。   入了七月,夏阳流火,烈日暴晒,就算是太液池旁的树荫下也不怎么凉快了。漱鸢歇在秋千上摇扇,迎面而来的湖面的风有些粘湿,叫她都有些坐不住。   这个节气里,还是呆在殿内舒服些。大殿幽深阴凉,将外头的热气隔绝开来,好歹还可以歪一觉。   她恹恹地起身,叫人打着华盖往回走,路过护国天王寺的时候,只听那头有怪异的诵经之声传出来,漱鸢蹙眉,偏头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天王寺里头在干什么,听着怪瘆人的。”   冬鹃答,“回公主,那怪声是旁边的大角观里出来的。圣人请的那位天竺方士这几日入宫了,被安排在大角观中炼制丹药。”   漱鸢哼了一声,“丹药?从未听过人有长生不老的。这炼丹都请到内朝了?呵,父亲真是越发糊涂。” 她叹气地摇了摇头,“父亲也在大角观么?”   幼蓉道,“好像是科举将至,圣人今日召集文臣在内朝翰林院商议选拔的事情,现在将近晌午,圣人应该去含凉殿歇息了。”   漱鸢淡淡拂袖转向,道,“走,去含凉殿看看父亲。听说他近日不怎么吃太医署的药,尽是轻信这些蛮夷方士……”   天太热,人就容易变得慵懒,于是很多心思也就哼哼唧唧地跟着散漫起来。自打上次从宰相府落荒而逃之后,公主再也没出过内朝,从六月下旬一直闷到了七月出头,不想好不容易出来走走,偏逢这样讨厌的天气。   这几日她辗转反侧,时常半夜惊梦坐起,满脑子都是房相如那些惊为天人的举动和语言,那事情到底成了她的梦魇。可是,每每惊醒之后,她抱着膝头细品梦中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情,却又不争气地生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滋味。   袅袅婷婷地穿过回廊,来到含凉殿前的时候,漱鸢刚刚要抬足迈入,只听里头沉沉一声“陛下”。   那声音叫她心里空了一拍,脚步也慢了下去,徐徐走入殿后,绕过抱柱躲在帘幕后头探头看,那里果然坐着房相如。   她躲在帘子后头听他道,“陛下,进士科与明书科,明法科的主考官都已经安排好。明法科依旧命大理寺卿主考,进士科今年请崔侍中主考,臣做副考官,而明书科,臣安排的是翰林院大学士坐阵,陛下看这样可好?”   陛下道,“一切有劳房卿了。想来你替朕从开朝到如今已经多年,朕和大华王朝无不依仗房卿辛劳。有你,朕很放心。”   宰相忙环袖垂首,郑重道,“陛下所托,臣不敢辜负。一切作为,都是臣分内之事。”   说完,宰相见上首的人自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旋轴后,从里头拿了一颗丹丸,放入口中。   房相如轻轻皱眉,抬手刚想制止,忽然听见身后帘子一动,一声娇憨传了过来。   “父亲!你怎么还在吃这个!”   眼前一道倩影飘了过去,永阳公主不知躲在帘子后头多久了,这时候突然走了出来,忿忿不平地朝陛下那头坐了过去,一把夺下那个小木盒,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了,就会长命百岁吗?”   陛下微怒,道,“鸢儿,房相在此,不可造次。”   公主眼睛往下瞥了一眼,见房相如正恭敬地朝她垂首施礼,她脸一红,心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此时这姓房的老狐狸又是这般正经的模样了,真恨不得再将他逼疯一次,看他是不是还这般云淡风轻。   “倒是没看见房相也在……许久不见,房相一切都好啊?” 她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虚笑着佯装两人有日子没见的样子。   房相如垂眸应声,徐徐道,“多谢公主挂念,臣很好。”   然后二人之间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明明还有一层少师与学生的关系,可现在却像是两个对家,谁也不看谁,又像是不怎么熟悉似的。   陛下很是奇怪,左右看看,指了指房相如,冲漱鸢笑道,“鸢儿,你欺负房相啦?怎么朕瞧着,你像是和他有什么过节。”   “没有!”   宰相和公主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一声,叫两人都吓了一跳,诧异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对视上,却又在数秒内双双弹开,各自别过脸谁也不再说话,又尴尬又彼此瞧不上似的。   陛下以为是公主又做什么任性的事情,叫宰相批评了,于是笑笑道,“房相,永阳公主朕算是惯坏了,偶尔性情娇扈些,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她。”   房相如心里翻涌苦涩,从头到尾,是她在为难自己还差不多,可眼下能说什么?他只好抬了抬袖,硬着头皮沉沉道,“臣不敢。”   公主按压着心里的悸动,故作淡定地扭头不看他,转而问起父亲,道,“儿听见大角观有怪僧念经,父亲,这些丹药实在怪的很,你不要再食用了。”   陛下温然地笑着从她手里拿回来木盒,道,“父亲无碍,倒是你,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该定下来了?”他说完,看了下房相如,道,“听房相说起他的义子宋洵今年要考明书科了……年少有为啊。”   漱鸢摇头不喜,喃喃道,“明书科有什么好的?有志之士都去考进士科了!” 她朝下看了一眼宰相,将话头往他身上引去,“父亲总想着给我做媒人,不如给房相做一做,房相劳苦功高,府上连个侍妾都无。”   房相如暗暗抬眼睥了她一眼,连忙推辞,“陛下!臣一个人习惯了,再多一个人,臣会不自在的。”   “鸢儿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以后宋洵成亲了自立门户,早晚从你的府邸搬出去,到时候偌大的院子房相孤单身影,朕看着也很难过啊。” 说着他微笑着看了看身边的漱鸢,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公主与宰相都不再说成亲这个话题,各自进言陛下少食丹药后,双双退出含凉殿。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天上的炎炎烈日被乌云遮住,风过云卷,天色转阴。   漱鸢与房相如并肩走下宫阶,俩人立在那沉默一会儿,却谁也没走,仿佛都在等着对方说话。   公主性情急了些,见宰相稳如泰山,实在扛不过他,终于还是先不冷不热地开口了,“听说翰林院那头都散了,房相一会儿要回去了吗?”   房相如也不看她,眼神发虚地飘向远空,淡淡回答道,“臣还有些事务处理……”   说完,他似乎觉得对自己的回答不大满意,于是负着手,进一步解释道,“臣一会儿先去弘文馆取些书简,然后给崔内侍和窦尚书各送去,这些都是今年科举的题目出处,需要共同商议;之后臣就回中书省忙了……大概会忙到过了夜禁,走不了的话,就还在内室睡一晚。”   房相如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话有些太多了,她不过是客气问一句,自己却解释了一大堆,连行程打算都告诉她了。   公主倒是有些不可思议,问道,“送书简这事情不都是叫内侍做就可以了么?房相何必亲自跑动呢。”   宰相心虚地咳了一声,嘴上虚应着说其实不远,“走动走动也好。” 他想,其实还是他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上次在府中出了那种事情,他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万分窘迫,总想着哪日在宫中偶遇她的话,可以亲自解释几句。   谁想,她倒好,消失了似的,他再也没有在中庭见过她。本来想着会不会在太极宫那边遇见她,这才打着送书简的旗号,在太极宫和大明宫之间奔走。若不是这次陛下召他入内朝,他还真的碰不上她。   公主不说话了,宰相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垂眼偷瞄她的神色,只见公主脸色淡淡,倒是没不高兴。   总之,还是自己被她讨厌了吧。宰相不由得苦笑,只好认命。   回想起上次,他的确是气坏了,谁叫她那时候说了那么多伤他心的话!将他的一番心意践踏了,还说是打算以色换权。   想想他也是较真……一个小姑娘,拿着这么大的权力,能干什么?   房相如等了一会儿,见公主没有打算继续谈话的意思,心里有些沮丧,只好躬身淡淡道,“公主无事,那……那臣这就走了。” 他说完,悄悄抬了一眼看她,却不见她有任何动容。   “那我送送房相吧。”   这一声柔丽总算将宰相从谷底救赎出来了,仿佛将他赦免了似的。   房相如按捺住几分心乱,赶紧垂眸应声说好。   两人慢慢走着,漱鸢走在他先前半步,而他和她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实漱鸢也是有些想念他的,不知道那次之后他过得如何,她走几步便会微微偏头,看看房相如是不是还跟在她的身后。   房相如余光瞧见她回头,于是也愣愣地抬起脸看她,然后彼此间多了几分无措与茫然,仿佛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主……” 其实他都明白,她很聪明,大概知道了泾阳县主做的事情,因此那天才变得有些激进和不择手段,“上次花宴的事情,臣大概已经有所了解了。”   “哦?” 公主慢慢停了步,回过头等他跟上来,然后并肩与他继续走,她故意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房相如沉声道,“公主很生气,臣理解。好友背叛,暗箭伤人,若非人海量,谁都容不得。”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说我小气呢?” 漱鸢轻笑起来,自己这些话里有话的能耐都是跟他学的,有时候同聪明人说话,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宰相淡淡扬了下嘴角,道,“此事牵连陈国公家事,公主上次借臣的府邸已经给了一次回击,若是还要继续,恐怕就会出事了。”   公主略沉了下脸,“怎么,你这是替别人说话?”   房相如生怕她误会,忙解释道,“臣和公主是一心的,怎会替外人说话?公主可曾想过,事情牵连陈国公,闹大的话,陛下也会知道两难。更何况这事情是红尘纠葛之事,若是真的拿此事来质问国公,恐怕也胜算不多。不过,臣担保,此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公主嗤笑一声,带着点轻嘲,打量着房相如道,“先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房相这是想替谁担保呢?” 说完,她波澜不惊道,“人心险恶啊……不急。”   她娇憨,但从来不愚蠢,就是在撩拨他心思的事情上做的有点卖力,叫他难以应对。房相如听了她的话后,忽然觉得,若是智慧上的较量,她也是不克小觑的。   “公主,”他抿了下唇,道,“上次的事情……是臣的不是了。”   先低头认错的人先尴尬,宰相纠结很久,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先拉下老脸来和她说句不是,毕竟这种事情,女子总是吃亏一些。   不说倒好,一说公主却脸红了,被揭了丑事似的快步走,心突突地跳着,一面回头喃道,“你以下犯上,我可以叫人砍你十次脑袋!你现在又提起来做什么。”   房相如心中寒凉,这个女子当真翻脸无情啊,他徐徐跟了上去,想说些什么,却又有口难开,此时一想,隐隐后悔自己把买的那个玉香囊扔后院的池塘里了。   忽然,地面啪嗒啪嗒地湿了起来,两人抬头一看,只见豆大的雨点愈来愈快地落下来,骤雨急发,一场暴雨将至。   林间有沙沙作响之声,这里前后皆空荡宽敞,也没有亭子可避雨,雨点迅速打落在衣衫上,湿透了大半。   公主今日出来散步,怕热所以穿得极其薄透,还没反应过来,那急急的雨滴子已经浸湿了她的衫衣,衣下的弧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婀娜生姿,撩人心弦,实在是没眼看。   房相如只觉得脸上发热,连忙挪开眼,挥袖脱下自宽大的外衫当作斗篷披在她头上…… 第43章   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雨, 在一瞬间都被他的大袖衫挡在外面, 周身被一阵冷香所环绕着,很是熟悉,可闻着依旧叫她心中跳跃着。   漱鸢被他七手八脚地裹成了个包子, 她抬眼看到宰相的进贤冠的长簪上,不断地有雨滴凝结又滴落下来,急道, “那你怎么办?”说着, 回头高声唤道, “还不快去给房相拿伞来。”   方才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 随行的人被公主差遣地老远, 这时候听见公主传唤, 又赶紧举着华盖跑过来,遮在公主与宰相的头顶上, 道,“公主,幼蓉跑去附近的殿内借伞了,您先在这下头避避雨。奴看前头是自雨亭, 要不然去那避避雨!”   华盖并不大, 所能遮盖住的只有一人,除非两人挤一挤。公主见宰相双肩湿透,伸手就要拉他站进来一起躲雨。   宰相不经意地避开她的手,看了一眼内侍,然后道, “公主不必担忧。臣有冠帽,再说了,拿芴板挡一挡,也是可以的……” 说着,宰相举起那一条可怜的象牙芴板遮蔽在头上,显得有些窘迫。   公主看得哭笑不得,失笑道,“罢了。咱们快些走去自雨亭吧!” 说着,她披着那大袖衫自己先跑进雨里,冲身后那内侍道,“你把华盖给房相打着吧!”   宰相听了公主那句话,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他想,或许李漱鸢真的想过利用他,可是归根到底,她还是在意着他的。   “哎公主——”内侍左右为难,也不知是该追过去,还是该给宰相打着,“房相,您……”   “你自己打着吧。” 宰相淡淡一声,拂袖转头也走入雨里,快步往那小亭子去了。   自雨亭孤零零地就坐落含凉殿与太液池之间,仿佛是知道有人会在此躲避骤雨似的,故而命名自雨亭。   宰相的大袖衫虽然薄,但是对公主来说已经足够,一路小跑直至亭子里,没有再湿透得更厉害。   她立在那,见宰相举着象牙芴板疾步而来,有些不快,扬声道,“我将华盖给你用,你怎么不用?房相若是淋雨得了风寒,父亲可要怪罪我了。”   说着,她见宰相有些狼狈地站了进来,衣角湿哒哒的雨水没一会儿就将彼此脚下的地面打湿了。宰相低头一看,有些觉得不成体统,于是默默往旁边错了一步,和公主离远一些,免得把这雨水的寒气过给她。   “华盖乃天家之物,公主怎可以随意给臣使用?”他喃喃说着,一面仰头看雨,一面掸了掸衣袖上的雨珠。   漱鸢偏着头打量起房相如,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一向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宰相,居然也有被一场急雨淋得如此窘迫的模样,只见他圆领外衫湿了大半,衣袖也不再有飘逸之意,像个落汤的兔子似的,耷拉在他的手边。   有时候,这样的宰相反而更接地气,叫人才会意识到,原来他也是个凡人。   房相如无意中侧头看见公主正仔细端详自己,不由得有些无地自容,慢慢别过脸,难为情地抬袖半掩着嘴闷声道,“公主不要再看臣了。如此狼狈之态,实在是难以入目。”   漱鸢闻言轻笑起来,“如何难以入目?我倒瞧着甚好。宰相淋成了落汤鸡,那该多难得啊。”   她在不轻不重地奚落他,大概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在堵气,房相如没再说话,任凭她对着他的窘态发出轻轻笑声。忽然,他想起她在陛下面前要给他说媒的事情,面色不豫起来,“说起来,臣想提一句,今日公主又在陛下那胡言乱语了。”   公主眨了眨眼,不解问道,“我又如何了?”   宰相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轻轻一拂袖,终于难为情道,“如何了?乱点鸳鸯!什么侍妾,什么美人,臣对此事还什么都没说呢,倒让公主自己决定了。”   公主轻声嗤笑,笑弯了身子,然后直起来,望着房相如道,“怎么,这也有错?难道你真的打算孤单一辈子吗?” 说着,她有些不情愿,抿嘴喃喃道,“你连我都看不上,真不知道你以后会喜欢上谁……”   房相如双手揽袖立在那,斜眼瞥了她一下,然后沉沉叹口气,扬声道,“也许陛下说得对,以后宋洵早晚出去自立门户,宰相府太大了,一个人住着,好像是少了点意思。若是以后臣病了,连个近身照顾的红巾翠袖都没有,着实可怜。上一次,中书省打理杂物的高内侍还与我提起过,他有个远亲……是个姑娘……”   漱鸢听了立即调转过视线看他,眼神凶巴巴的,问道,“什么!高内侍已经给你找姑娘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宰相忍住上扬的嘴角,故作思考,半天才喃喃道,“约莫好几个月了吧……听说贤良淑德,很会照顾人……”   这些内侍真是惯会往王侯将相身边塞自己人,是不是照顾完笔墨纸砚,就要照顾到床榻上去了?   公主没好气地瞪着他,急着戳破真相,道,“你还感动了吗?也不想想,她要是照顾你,那是因为你是一国宰相,你若只是个街边卖饼的,你看她还会不会那么\'贤良淑德\'。”   “真的假的又如何呢?世上本来就是真假参半,感情也是这样。臣要是真的需要,侍妾也好,夫人也罢,是哪户都无所谓了。”   漱鸢冷冷地哼了几声,嘴唇一撇,调侃道,“真以为房相与众不同,独善其身呢,原来也不过是尔尔——”   房相如扬声说诶——,摇了摇头道,“公主不要把臣想的太高,其实,臣也是常人罢了。”   大雨落在飞檐上,顺着弧度滑了个半圈,然后滴落了下来,在眼前形成了一幕雨帘。   自雨亭不远不近的回廊处站着两人,男子收了伞,见自雨亭里有两个背影,不由得留意几分。   “房相?……那他身边的那位是谁?” 九王李睿眯了眯眼,却看不见大袖衫下面的脸。   周英娘柔柔道,“方才妾身也看到了,似乎是永阳公主。”   “哦?” 李睿很是意外,房相与永阳公主的关系这般的好吗?   正想着,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哒哒的跑来,李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宫人打着伞一路奔了过来,她急不可待地冲进回廊,气喘吁吁,迎面差点撞上他。   幼蓉抬起脸,大吃一惊,连忙低头行礼,“九大王……奴没有看见,还望九大王恕罪。”   李睿说无妨,“你是……鸢妹妹身边的幼蓉?” 那头说正是,待到她抬起脸,李睿却凝神了,只见雨水打湿了她脸庞和发丝,显得楚楚可怜,李睿看得失神了一下,道,“你这伞算是白打了,鸢妹妹性情凶点,你侍候她,恐怕不简单吧。”   幼蓉微微一笑,“公主对我们很好。”   “那就好,你去吧——” 李睿说着叫她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看了过去。   周英娘站在一旁看在眼里,一阵酸楚之意涌上心头,她勉强笑了笑,拉拉九王的衣袖,道,“我们去那边等雨吧。看来永阳公主同房相有话要说,咱们不要去那边了。”   李睿回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就依你。”   雨下了两日,终于在这一日黄昏的时候,雨过天晴。   一片日落平西的斜阳下,漱鸢坐在宣徽殿的门口看流云。满目晚霞落入眼中,仿佛破碎的琉璃似的,看得人有点沉醉。夏天的日落总是拉得很长,白昼的时间比夜晚要久,尤其是下午这段时间,明明已经是酉时,可天色还早着。   “哦?前几天九兄和英娘入宫了?还要小住几日?我怎么不知道呀。” 漱鸢正跪坐着饮茶,听了这个消息很是惊讶。   幼蓉答道,“奴也是上次送伞的时候刚好碰上的,大概是九大王不想打扰公主与房相谈话,所以才没有过去招呼。”   公主哼笑一声,九兄他要是真的那么好心就好了。从前他就最爱挪揄她,总是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若是真的过来和她打招呼,那他们兄妹才更尴尬呢。   不过,照这么说,父亲和母后当真是喜欢九兄,明明他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却还是要时不时奉召入宫陪侍在侧。看来这一次,九兄还是要问鼎皇位了。   说起来,周英娘的父亲正是宗正寺卿,大大小小的王侯贵仕的谱碟都经他手一一记录审核,从高宗皇帝到如今,不论是旧府邸的侍妾还是后妃,应该都有记录在册。也不知通过周英娘的话,能否叫宗正寺卿将母亲的库档调出来给她看一看?又或者,周英娘本身也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   漱鸢思前想后片刻,想着还是不要先打草惊蛇的好,与其直接找周英娘拜托查谱碟的事情,不如先问一问房相如……   公主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了搅茶汤,说道,“幼蓉啊,明日你再陪我出宫一趟……我有几件事要与房相相商。”   幼蓉刚要说好,冬鹃却刚好端着点心过来,听见了公主的话,于是插了一句,道,“公主要去宰相府么,不过,奴倒是听在太医署打杂的田公公说,这几日房相都没有回去了。房相似乎染了点风寒,一直在中书省里的小内室卧病休息。”   公主很是惊讶,喃喃道,“哦?房相病了?”说完,她意识大概是上次他将大袖衫给了她挡雨,自己却挨了淋,这才得了风寒的……可是,公主依然很疑惑不解,问道,“房相病了……为何病了不告假回府去休息呢?”   这一下冬鹃幼蓉倒是不得而知了。   多奇怪啊,哪有生病不回自己府邸好生休养,还喜欢赖在公府不走的?   漱鸢若有所思起来,捏着下巴凝眉思索,忽然,她茅塞顿开,心道糟糕!   这宰相生病都不舍得离开中书省,还能因为什么?定是因为有那位高内侍打算送过去的,什么“姑娘” 在照顾着!若是回去,宰相府的一群男人哪有\'贤良淑德\'的姑娘照顾得妥帖舒服呢!更何况,这些内侍人脉很通,偷偷把一个女子混送进中庭一日半夜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公主面色不快,顿时浑身充满了战斗力,连刚上的点心也顾不得吃了,忿忿起身道,“速速把上次我没用完的参炖了,我要亲自去中书省看望房相。”   ————————   大明宫最美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季节,长长的甬道宽大而笔直,与飞霞满空几乎相通。公主挎着食盒一路穿过宫门,路上倒是没碰上什么人。入了夏,谁都不大爱走动,这个时候大概都在各自宫里吃冰桃子。   出了延英门就是中庭,公主探头探脑地往外头一望,果然甬道上也不见其他朝臣在。她放心地跨过门槛,倒是要感谢这些人,还好不是人人都像宰相那般呕心沥血,否则,她想溜进去哪有那么容易。   中书省已经空无一人,算起来今天不是朝参日,天热,官员也都不想来。公主冷冷哼了一声,果然她猜的不错,若不是有姑娘在,宰相那般畏热的人怎么可能还会留在这。   本想高声唤一句吓唬吓唬里头的人,后来一想,若是想捉奸,怎么能如此招摇过市?漱鸢稳了稳心神,偷偷摸摸地猫进了殿内,依稀记得那间内室应该在东南处……   她悄悄地压着步子溜到拐角,屏气凝神地贴在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出,等了片刻,只听里头果然传出来几声轻咳,宰相低哑着嗓子道,“不必叫尚食局送吃食了,某现在没有什么胃口。”   漱鸢轻轻皱眉,鼓足勇气往里头扒头一看,只见宰相坐在小榻上将药碗放回木漆,而帐幔后头站着个人影,也分不清男女,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倒是很有阴柔的仪态……   公主盯了一会儿,脸色越发很不好看,终于掀开幔帐忍不住走了进去,扬声问道,“听说宰相病啦?真是病得也有福气呀!连家都舍不得回了——”   帘子后头却是一声尖细的“哎哟喂”,那声音分明是个小内侍,一回头,见永阳公主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着实吓一跳,端着木漆案退了几步,垂头道,“公主万福……”   公主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内侍,问道,“你是何人啊?”   内侍紧张地答道,“奴是太医署的田公公,房相染了风寒,所以奴被派来……”   宰相方才喝了药,这时候正打算歇息,眼下他坐在塌上只穿着一层中衣,公主突然走进来,他看得眼睛都愣了,惊骇道,“公主……?公主为何来了?”   公主却不理睬他,把食盒往旁边案几上桄榔一放,四下就搜索起来。一会儿打开柜门看看,一会儿撩起帘幕查查,最后干脆将直棂窗支起来,顺着窗缝往后院瞧,可中书省的后院空空的,始终不见有什么人。   田公公畏惧公主,看情形不对,悄咪咪地趁着公主翻箱倒柜的时候溜走了,内室只剩下公主和宰相,一个怒气冲冲,一个不知所措。   漱鸢搜索无果,回头看向房相如,酸酸的调侃道,“好大的胆子,在中书省都敢藏匿奸情!宰相不要叫她躲藏啦,高内侍带进来的那个贤良淑德的姑娘呢?叫出来也给我瞧瞧。”   说着,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宰相单薄的白色中衣,只见交领处还微微敞开着,喉咙处居然还有一处红红的印子!   宰相被她凶巴巴的目光盯着有些害怕,可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慢慢地把被子拉起来遮盖住上身,只露出个脑袋,怔怔道,“公主不要乱来,这里可是中书省。”   作者有话要说:不止一次写到 直棂窗了,今天写一点这个吧。   窗框内用一条条长方形的细木片,竖着排列,像小栅栏的窗户。会有纸糊在上头,挡一挡风沙,冷气,可以搜搜佛光寺,这个就是直棂窗。这个窗户是唐朝最普遍的窗户,很简单,但是看着很有美感。色泽也会随着日光的光影产生角度上的变化。日本的古老的街上两侧的小房子还有这么用的。   宋朝的时候,还是用这个,不过花纹多了起来,也用格子窗,槛窗   唐朝这个直棂窗是不能打开的,是固定的,其实这样很受限制。我看着实在是不通风,所以给架空了一下,改成直棂窗可以支开 (考究党求放过哦~~) 第44章   中书省内特设有一间隐蔽的内室, 专门给在这里偶尔值夜的官员用来休息。宰相事务繁忙, 又没有家室,因此这件屋子几乎成了他的专门休息的地方。   漱鸢拂了下广袖,四下里环首将这个内室看了一圈, 的确是藏不住人的。目光又落在旁边的案几上,只见摆着手巾,木盆, 药碗还有一碗白粥, 漱鸢看了心里隐隐不快, 道,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病中叙情了?”   房相如微微抬起头朝那木案看了一眼, 长长闭目叹口气, 又躺了回去,道, “公主从内禁跑来中庭,就是为了问这句话的吗?” 他浑身还有些虚弱着,按理说一场雨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偏逢他回来之后又熬了夜, 身体撑不住, 这才有些昏昏沉沉。   漱鸢一下子坐在榻边,抬眉嘲弄道,“宰相好风流啊!如此别有洞天之地,竟悄悄塞了温香软玉过来伺候。”她抬手扒开他的被子,一指那脖子上的红印, 没好气道,“你这个怎么回事?”   房相如一手抓着被子,一手诧异地摸上喉咙处,愣了一下,才慢慢道,“臣嗓子处不大舒服,所以田内侍就掐了掐臣的颈部,发散发散寒气……”   公主瞥见宰相一脸无辜,似乎真的有些冤情,这才稍稍松懈下来,可心里依旧有些怀疑,于是忽然倾身向他,仔细审视起来那个红印子,只见上头的确有些发紫的轻痕,公主询问道,“不会是蒙我的吧?这真的不是亲的吗?”   宰相一听,忽然脸色微红,什么亲的?怎么亲的?话说,她一个未出降的姑娘,这些事情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浑浑噩噩想起来上次弘文馆的避火图,房相如绝望地咽了一下嗓子,想,李漱鸢的广闻博济是不可轻视的。   公主要检查,宰相只能躺在那,也不敢乱动,她的脑袋几乎趴在他的胸前,他只好僵着身子,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句句属实,“公主不信可以将田内侍叫回来,一问便知。”   “那倒不必了……”公主悻悻地坐起来,喃喃道,“他一个小内侍,才不敢公然反水于宰相你呢,问有什么用!”   说着,她忿忿地望向他,目光中含着隐隐约约的失望,问道,“高内侍给你介绍来的那个姑娘呢?自雨亭里你同我说起的,是不是真的?”   房相如一听,低哑着嗓子答道,“高内侍的确说要介绍给臣……只不过那姑娘不在这里罢了。”   公主愤然,遇到不合心意的事情就爱着急,她忍不住高声问道,“你真的打算要娶她?要和她过一辈子吗?”   房相如当然没有这个打算,高内侍那个事情他当时就推脱掉了。可是,谁叫前几日在含凉殿的时候,她同陛下乱语,非得要陛下找个人家赐婚给他。   再说了,她三番五次地拿宁九龄和宋洵做酸醋给他吃,就不许他也弄一次子虚乌有的姑娘,叫她尝尝这种心酸的滋味吗?   “臣娶亲,不正是公主想看见的?要给臣拉扯姻缘的是你,如今说不许的也是你。臣很心累,臣也要成家!” 说着宰相闷闷不乐地把脸别向墙壁。   公主见他不再看自己,干脆伸手贴上他的脸,强硬将他板了回来,注视着他,句句威胁道,“你不喜欢我,我什么都不说。可是高内侍介绍的是什么人,你却欣然同意了。你想成家,我不阻止,可是你要是找个不如我的,我顶天的不同意!我会一辈子意难平、一辈子不甘心的!”   “那你要干什么?” 房相如双手抓着被沿,半支起头看她。   公主想了一会儿,心生一计,道,“我会叫人把她们送去给我的兄长做姬妾——反正我的还有几位兄长没有侧室呢,想来这些姑娘断然不会拒绝。是做王侯侧妃当皇亲国戚,还是做一个封号都很难有的宰相夫人和你吃咸菜,你觉得她们会选什么?”   最毒妇人心呐!   “你,” 房相如撑着虚弱的身子想强硬地坐起来,却被公主温柔地轻轻按回榻上,宰相绝望地挣扎几下,扬声道,“是不是看臣一辈子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才满意?”   漱鸢温和无害地笑了笑,抬手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那碗参汤,一面搅着勺子,一面曼声道,“贤良淑德,谁不会呢?照顾病人,我也能啊。我听说你病了,赶紧叫人做了参汤过来看望你。”   说着,顺手拿毛巾胡乱塞在房相如的交领处,勺子往他嘴边一伸,道,“你张嘴。”   公主要照顾人,不叫照顾,叫命令。明明是好心,可话到嘴边,总带了点威胁的意思。   房相如一皱眉头,盯着那勺子里的东西迟疑道,“这里头是什么?”   “怎么,你怕我给你下药?这是宁九龄上次送我的那颗参,还没用完呢,剩下的都叫人给你炖成补汤了。” 公主对自己的贴心很是得意,自豪道,“怎么样,是不是叫你很感动?我可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好过。”   宰相有点害怕,抬手挡了挡,“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这汤先放那吧,不劳公主亲自动手。” 说着轻轻别过脸去。   漱鸢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宰相东躲西闪,她就举着勺子左右追着宰相的嘴唇,几番下来不得手,跺足道,“我也很贤良淑德的!你好不容易才生病一回,就给我一次展现的机会行不行?”   这是什么话?为了凸显她的“贤良淑德”,难不成她还天天盼着自己生病?   再说了,公主伺候宰相喝药,这是乱了尊卑体统了,于心于理,都过意不去啊。   宰相纠结了半天,皱着眉头迟疑一下,垂眼见那勺子一直颤颤巍巍地停在唇边,若是真的僵持下去,恐怕她还会硬来。   “那…那好吧……” 宰相免为其难地答应,嘴上还不忘说着些虚应的话,“臣三生有幸,劳烦公主关照病榻……”说着,慢慢向前探过头,谁知他才启唇,那勺子猛地就塞了进去,公主手腕一扬,咕噜一声,不等宰相尝出滋味,那参汤就生生灌了进去。   漱鸢见他总算喝了,喜上眉梢,抬手又送了好几勺,一面叫他多喝,一面自夸道,“被本公主照顾,是不是很受用?”   房相如实在架不住她这样粗暴的照顾人的方式,被猛灌了几口之后,终于呛了一下,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公主惊慌失措,抓起手巾就胡乱擦起他的嘴巴,急道,“怎么这么虚弱呀?喝几口都咳嗽,你不是病的没那么严重吗?”   宰相心里翻了个白眼,受用?怕是受罪还差不多! 他虚应地按下她为自己擦嘴的手,委婉道,“臣真的喝得够了,不想再喝了。公主贵体照顾臣,臣会折寿的。公主,放下吧,好不好?”   漱鸢以为是参汤不好喝,抿唇想了想,询问道,“那你饿不饿,想喝粥吗?要不然我喂你喝粥吧?”   “不喝……”   “茶汤呢?”   “也不喝!”   漱鸢一听,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把参汤放在一旁,垂眸静默地坐了一会,可怜兮兮地抬头道,“那你下次再生病,我还来照顾你,行不行?”   宰相听罢,二话不说,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装晕,公主叫他,他也不应,推他,他也不理采。   最后,终于在公主死命的狂风暴雨般的晃动中,房相如的眼睛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下次你再染疾,叫高内侍赶紧去宣徽殿通传我一声,我好过来看着你呀。”   宰相抿了下嘴唇,强睁着干涩的眼睛想再争取一下,道,“可是臣还想多活几年……”   公主撅了撅嘴,喃喃说至于吗,她干脆跪坐在榻下的垫子上,整个人往榻沿上一趴,半截手臂支棱着脑袋,一面歪头瞧他,一面问道,“那照这么说,你生病了,回宰相府休息不是更好吗?有家丞和内仆侍奉你,何必一个人躲在这里生生熬着?”   斜阳自直棂窗的缝隙里照了进来,把公主的脸映出一片彤色,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她的影子挂在旁边的墙上,轮廓柔柔的。   宰相被问得心虚,默默瞅了她一眼,然后调开视线,应付道,“没有为什么……臣就喜欢在这养病,清净。”   他说完,微微向里转身而去,侧卧着身子背对着她,一副不打算细谈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情的原因能说吗?他那天因为她,在宰相府同自己的义子吵了一架,生平头一次对宋洵言辞激烈,想想都有点挂不住脸。所以,他这几日都在中书省呆着,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回府之后,两人碰上彼此尴尬。   公主对着他生冷的后背很是不耐烦,颇为缠人地唤了他几声,他也懒得搭理,依旧闷着头背对着她,一个人难为情地面壁。   可漱鸢从来都是越挫越勇,宰相越是不理人,她偏就要他理。   房相如闭着眼,只是感到她在他的身后蹭了又蹭,一会儿只觉得肩上一沉,然后一声得逞的笑传了下来,“啊!我说呢,原来你躲在这,是因为脸红了!”   宰相惊闻,回头一看,只见自上而下的娇靥正趴在他的肩头冲他嘿嘿笑。   公主一手攀着他的肩,一手撑着身子贴在他身后,左瞧右瞧,终于又确定了几分,她倾身而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宰相的脸,认真道,“你也有脸红的时候吗?怎么,难不成这几日你同什么人吵架啦?不会是不好意思回去吧?”   房相如挣扎地抬了抬肩头,回过身一看,只见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上了他的榻,这时候她的大半个身子正懒洋洋地横卧在他身后,罗绸外衫七缠八绕地摊散在榻上,她斜撑着脑袋,一脸理所应道地瞧他。   “你!!!”   宰相惊起,顿时脸色大变,扬手拉着被子把自己一卷,一下子往后挪了过去。   他磨蹭到角落,后背抵靠着墙角坐起身子,抬袖一指,羞怒道,“李漱鸢!你、你这么快就忘了臣是如何教你的了?啊?你怎么能……和臣同榻。”   “我就忘了!”   漱鸢忍着几分紧张,扬声压了下去,然后四脚并用爬到房相如身边,一下子坐在他的面前,“你那天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又不敢了?你想吓唬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容易被你吓住了。”   公主宰相四目相瞪,谁也不让谁,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彼此却都没有再做什么。   漱鸢等了半天,终于绷不住了,眼见房相如对她还如此防范,不禁失望透顶,浑身一松,瘫坐下来,懊恼道,“都到现在了,你还把自己裹成粽子,就这么怕我吗?”   宰相哼了一声,拧过脸,别扭道,“怕你?呵……你一个小小女子,臣怎么会怕你?”   漱鸢见他神色扭捏,转而微微一笑,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晃了一晃,软声央求道,“房相啊………我只是喜欢你,这样房相也要和我生气吗?你忍心这样对待一个这么喜欢你的人吗?这么久了,你应该明白我的。”   她见他微微放松下来,于是悄悄顺着他的袖管摸上他的手,宰相的手因病微微发热,手心里潮潮的,她把手贴合在他宽厚的掌心里,继续央求道,“爱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可是像我这样百折不挠的,肯定就一个。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呢?”   “房相啊………” 她软软的手拉着他的,又软声叫了他几次。   他抿了抿嘴,明明已经心里被她那柔软的一声叫得融化,可依旧淡着脸,低沉道,“不要这么叫臣……”   漱鸢嬉皮笑脸地往前凑了凑,那翠云香的味道叫房相如闻着有些飘飘然,只听公主探声道,“你不许我叫你房相?那我叫能什么?相如?房六?对了,你排行第六,那我以后叫你六郎吧!”   好一个……六郎……   宰相听得几乎要跳起来,顿时脸上乍红不已,活了三十年,再算上上辈子,还没有一个人这么暧昧的称呼过自己。   只有情人,爱人和夫妻之间,才会用这般亲密的叫法。她居然就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叫他……“六郎”,听得入耳后,叫人浑身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朦胧意味,整个人仿佛被钉在那似的,带着些难以抗拒的意犹未尽。   公主叫完,自己也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了,她见宰相痴痴傻傻地坐在那发怔,轻轻戳了戳他的前胸,慢慢道,“怎么,是不是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说着,漱鸢慢慢蹭到他身边,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环手抱住他的臂膀,道,“你看看,这段日子,我抱过你,你也抱过我了,其实你也是很喜欢我的,对吧?上次你自己都说了,为我做了这些啊那些啊,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喜欢吗?你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宰相呆呆地不说话,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他为她做的,何止是因为浅浅的喜欢……简直是………快要鬼迷心窍了。   漱鸢见宰相不挣扎了,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喃喃道,“你说你跑什么呢?这样多好!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很安心。这一方内室里,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直到天长地久……”   宰相听得回过神来,侧过头垂眸和她对视了一下,轻轻皱眉道,“公主这些花言巧语都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巧舌如簧,惯会哄弄臣……”   漱鸢笑了笑,晃了晃他的胳膊,道,“这些还用学吗?不是顺口成章的事情?”   这么说,她是无师自通了?房相如心里不大高兴,一个女孩子,嘴上抹了蜜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曾经有旁人对她讲过这些话?总之,还是叫人如此的不安心……   漱鸢看出来点他的心思,不以为然,笑着问道,“你可是宰相!宰相总不会如此小心眼吧!”   可宰相也是男人!谁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周围有一堆轰不走的追求者呢。   房相如闷闷的,睇了她一眼,想给她讲清楚出道理,可刚伸出二指停在半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对上她眨了又眨的秀俏的眼睛,一瞬间看得失神,居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漱鸢拉扯了下他的衣袖道,“六郎,你怎么了?你要说什么?”   “臣……” 房相如本来就太紧张,结果她这一声六郎又将他叫得忘了神儿,支吾了半天,轻声道,“臣……没什么。”   所以,他这是也默认喜欢自己了,也不再反驳辩解了吗?   漱鸢心里打鼓,他不承认,也没否认,这样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公主想不出什么办法再探究他的感情,沉默一阵,忽然凑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称呼2:注意过吗~文里,很多自称都不大一样。   房相如对皇上公主称“臣”,偶尔对公主称“我” ,对宋洵称我(我其实就是熟人之间),对外人自称“某”,生气的时候称“本相”   宁侍郎宁九龄对房相经常自称“愚”; 而房相的管家家丞对房相自称“下走”   公主对外称“本宫”,熟人称“我”,对皇上自称“儿 ” (唐朝时没有'儿臣'这个称呼的)   内侍自称咱家或者奴,宫人自称“奴” “婢子” (而不是奴才)   元洛(皇上的贴身太监) 叫皇上为“大家”,只有最亲近的太监才这么叫; 其他宫人称呼皇上为'圣人', 百官上朝称“陛下”,而'万岁'这个称呼,是很少用的,除非老百姓非常的兴奋激动,才会叫万岁。(唐朝更没有万岁爷,这个称呼)   唐朝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老公老婆这样的称呼,   但是最普及的还是女的叫男的 x郎,x是排行。   杨贵妃叫李隆基 “三郎”,。李世民被叫做“李2”,也被他的后妃皇后叫做二郎。房相排行6,所以。。嘿嘿。   男的叫女的就也有很多了,夫人,娘子,或者是小字,昵称。唐朝人多浪漫啊~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按照“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称呼,叫对方,李郎,陈郎, 那如果此人姓张。。。?? 第45章   公主十七岁, 还很年轻, 做事总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冲动。先前刚说完一番柔情蜜意的话,转脸就要欺上身,得寸进尺。   宰相还有些恍惚着, 忽然见她翘着嘴不管不顾地朝他扑了上来,轻轻一偏头,她凑上来的唇一下子就落了空, 只是蹭上了他的唇角, 在宰相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点不深不浅的胭脂痕迹。   公主的唇饱满柔软, 快速在皮肤上蹭过, 只觉得心弦猛然一颤。   又是投怀送抱, 又要红唇相赠, 如此殊荣,房相如实在是吃不消。   漱鸢没有得逞, 却也不生气,因为宰相的脸又红了起来。   斜阳窗下,公主眼睛华光闪烁,她在他身旁依偎着蹭了蹭, 下巴抵着他的肩头, 笑嘻嘻地看向他的侧脸,“房相这是偷吃了谁的口脂,居然还留下证据?”   宰相埋怨似的瞥了她一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的脑袋在他的肩上晃来晃去, 房相如也不赶走,只是深叹了口气,沉沉闭目。   什么偷吃,她自己偏要凑上来的,还要嫁祸给他。李漱鸢惯会这样对他胡言乱语,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漱鸢打量着她的神色,试探问道,“所以,你这是不拒绝我,也没有答应我是吗?你到底还要我努力多久才会动心一下?”   她环臂将他抱得死死的,大有不得到答案绝不松手的意思。房相如虽然是个男人,力气比她大,可眼下病体未愈,浑身软塌塌的,只有任她摆布的份。   她纠缠的紧,在他耳边一直“啊?” “啊?”的痴痴问着,叫他听得都快混沌成一团。   也不知是不是压抑了太久,还是真的病糊涂了,房相如忽然鬼使神差地幽幽问道,“那我是第几个……?”   漱鸢怔忡了一下,到底也没明白他的意思,一歪头,“什么第几个?”   房相如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她依旧神经大条地傻愣着,于是怨怼地看了她一眼,沙沙沉沉道,“宁九龄……宋洵……还有别的人吗?都算起来的话……臣是轮到第几个,公主才喜欢的…?”   漱鸢听完不禁仰脸轻笑起来,房相如看着她前仰后合的样子,皱了皱眉头,不高兴道,“你在笑什么?”   奇哉怪哉,他想弄明白些自己从前的位置而已,问清楚些,有什么值得这样笑的?   她与宁九龄在他面前相谈甚欢也是真的,和宋洵不清不楚也是真的,如此看来,那他自己到底排第几呢?   先前他自己坚定的认为心如松柏,难以撼动,可她三番五次地在他的树下耐心地挖个不停,他心里终于动摇了。   又或者说,总算坚持不住了。   本以为上次在宰相府的时候已经给了她“教训”,谁知公主很勇猛,孜孜不倦地卷土重来,非要拉扯着他与她一起跌入红尘万丈才罢休。   他想,这次大概是真的认栽了。一颗小心翼翼的心被她强取豪夺去,恐怕日后自己要难以自控的听之任之。   也许,她依旧窥视着他手上的权利,想着在哪个当口再次利用一番。可是,他那还能怎样。   他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开心,最好是无忧无虑,就算她不去谋算他的权力,恐怕他自己也会终有一天为了换她一笑,去以公谋私……或许,又甚至会为了她,背上污名……   原来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两人的命运不可逃脱地困在了一起,难舍难断,注定要纠缠下去。   房相如衔着一丝自嘲的笑,想,大概为了这点纠缠,他居然也是心甘情愿的。   公主依旧停不下来,房相如忍不住有些难为情了,闷闷地正了正交领,道,“公主笑够了没有?臣乏得很,需要休息,恕不起身相送了。”   “不回答,就要下逐客令吗?” 漱鸢问。   他悻悻道,“你不说,臣大概也知道答案了。”   宁九龄和宋洵年轻力壮的,正是和她年纪相当的时候,她若是先喜欢上旁人,他不得不心酸的承认,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了…宁九龄这个事情,本来也是他自己作茧自缚。本来以为给她介绍个别人,转移了注意力,她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这么纠缠了,谁想当他看见她真的走向那人的时候,心里原来是这么的难受。   正如她当初说的那般,真的很吃味。   宰相习惯一个人思考一个人纠结,更不善表达,也不愿意多说。就算心里已经波涛汹涌地想了这么多,可脸色依旧是毫无波澜的。   漱鸢看了半天,品不出什么滋味,趴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你不如让我亲一下,亲一下我就告诉你,先喜欢的谁。”   “你……”   宰相闻声,猛地一抬头……只觉得嘴上一软……后半句话生生卡住。   “吧咂———”   云卷云舒,潮起潮落,蝴蝶在他的唇上轻轻点足,不等他回过神来,却又振翅飞走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了,李漱鸢。居然,她趁机偷吻了他一下。   房相如浑身一颤,一阵麻麻的感觉从唇上蔓延到全身,控制不住的热气涌上头……   “啊………你……”   房相如掩着嘴,支支吾吾地惊骇看她,“你……怎么可以……”   “怎么了,我当然这是……” 她说完,又忽然凑了过去,仰脸看他,字字道,“……回、答、你。”   房相如半掩着唇,闷着声窘迫道,“公主这不是回答……这是偷袭!”   “难道这样的偷袭,还不能当作你想要的答案吗?”   漱鸢说完得意笑了笑,然后露出颇为可惜的神色,“哎……没想到还是我先主动了。不过,看你的脸色,比我方才见你的时候红润很多,看来我一来,你真的大好了!”   好什么?   不好。很不好。   不如说是变的却更糟糕了。   房相如现在只觉得浑身上下更加燥热,气息微乱,必须要深深吸一大口气,才可以喘匀些。   她竟然就这样偷亲他一下,如此狡猾,又突如其来,叫他几乎防不胜防。   房相如只觉得身子渐渐烧热起来,一些可怕的想法自下而上地蔓延开来,他自己都解释不了这样冲动的原因,只想一头扎进冰室里叫自己清醒清醒……   这样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如果她再这样胡乱的“偷袭”他,保不准两人今天在这中书省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与其说担心她,不如说他担心的是不可控的自己。   喜欢上她,真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可是明知道前路晦暗,他依旧不自知地甘之如饴,被她引诱着慢慢走向她。   房相如终于缓下了一口气,往离她远点的地方坐去,抬手拿了把小扇轻轻打起来,微风徐徐,总算送走些糟糕的热气。   只听她道了一声“我来。”,然后手中的扇子又被她夺去,经由她纤纤手腕一上一下,那扇子就在她的手中送来阵阵清凉,还夹杂着她身上的翠云香气。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公主惯都是由下人打扇的,怎能可以给臣子做这种事呢?   宰相说臣惶恐!“公主怎么可以给臣摇扇?臣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说着伸手去拿,却被她轻巧地避开,扬声道,“诶——六郎是病人,我替六郎打扇,有何不可呢?”   六郎……又来了。   他听得又别扭又心里滋生起异样,实在拒绝不了这样殷切的她,手在那悬了一会儿,然后垂下来,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她目光柔柔,望了宰相一阵,说,“一会儿我看着你把粥吃了,晚上再陪你说会话,好不好?”   他垂眸看她,忍着头疼昏昏沉沉道,“公主回去吧。今夜你不能留在这,如果叫人发现你在中书省过夜……万万不妥……”   漱鸢遗憾地叹口气,眉间染上几分怅然。   人总是贪心的,有了一就想要二,她如今在他身边了,可是居然发现还是不够,想时时刻刻的和他在一起。   “那我多留一会儿好吗?我想天天看见你。”   她心底蔓延起一阵悸动,伸手握住他的手掌,郑重道,“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   手心的柔软触及到心尖上,暖意留过心头。公主言语纯致而认真,宰相居然有些感动。   他沉默一阵,终于反手虚握住她的五指,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回应了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第一次真正握了公主的手,那样小,那样柔软,纤纤玉指被他包含在掌中,叫人不忍心攥得用力。   与上次在这里拉着她的手带她摸黑走出去不同,这一次他掌心多了几分怜爱和暧昧,总算和她心意相通了。   漱鸢听罢有些不依,“我不管,我偏要朝朝暮暮,我要时时刻刻。人生苦短,你我有多少日夜可以荒废?”   公主像个孩子似的任性,房相如淡淡一笑,他还能如何呢,除了像往常一样,一一应她……他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想了很久,才难为情地挤出来一句话,“会的。臣答应你。”   “我不信!” 她摇了摇头,眼神飘向他们握住的手,抿嘴道,“你看,一直都是我紧紧握着你,你却松松垮垮的……”   他听罢,心里紧张起来,咽了口嗓子,鼓足勇气将手拢得紧些,问道,“臣这样,可以吗?”   漱鸢微微一笑,只觉得手上的力道比方才加重些,心里的那份安全感也更踏实了下来,她却故意摇摇头,依旧道,   “不够。再紧些。”   宰相在情/事上很老实,听公主说不满意,立即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公主安心否?”   他试探地问着,应该总算可以了吧!再紧些的话,他真的很担心会把她的手攥疼了。   漱鸢暧暧一笑,顺势往他怀里靠过去,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半仰着头开心不已,道,“你的手真暖!我盼了很久,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这样握着我的手,带我走出从前那些不幸的日子……今天我终于等到了!”   “从前?” 房相如眉头皱了一下,喃喃道,“公主总在说从前……”   漱鸢一惊,发觉差点就说漏嘴了,忙笑着打岔,“是我高兴的语无伦次的。我没有什么从前,我只有现在!我要现在!”   她依偎了他一会儿,然后又抬起头,见夕阳下他的眉目英朗,长睫微垂,曾经在心底独自苦思冥想的人,终于近在咫尺了。   这一次不是梦,也不必再重蹈覆辙了!   漱鸢想起长久以来的心酸和忍受过难捱的绝望,终于难掩激动,眨了几下眼,一行清泪顺着眼角就流了下来。   她怔怔仰看他,道,“我突然觉得,如果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勿要乱语。”宰相听得心里抽疼一下,忍不住抬手温柔地覆盖上她的肩头,按了按,低声道,“不要再说这种傻话。”   她也是足够执着和充满勇气。从这次重生再遇到她,她就总是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死也值得了”之类的话,这样决绝而炙热的表白,谁能无动于衷呢?   就算是块冰,也早就融化了。   漱鸢被他主动揽着,连忙用力点了点头说好,然后转身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前胸闭上眼,喃道,“那你抱抱我。”   房相如愣了一下,接下来没有迟疑,伸开宽广的手臂环住她,安慰似的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头。   他忽然觉得心安,嘴角欣慰地舒怀浅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肩头承担了比这朝堂更为重要的事情。   前路漫漫,而走到这一步,他也没法后退。或许他注定要成为她的伞、她的刀,为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   或许他日后会为了她身败名裂,甚至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想,他都会一辈子被她困住,再无退路了。   想到这,他沉沉叹了口气。   漱鸢听见了,抬头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这是……后悔了吗?”   宰相说臣不会后悔,“只是……陛下那里……臣不知道如何解释。”   她破涕为笑,“我会同父亲说的,他最看重你,一定会同意的!”   会吗?自古以来哪有宰相尚公主的?权上加名,陛下虽然是明君,可也难免会忌讳……   “罢了。” 房相如的手划了划她的肩,不想让她担心太多,安抚道,“不急于一时,一切都会有出路的。”   漱鸢听得忽然感到天地广袤而寂寥,这条路,他们注定要走得艰辛漫长一点了……可是那又如何,只要身边有彼此扶持,无论永夜怎样无边无际,她都是知足的。   她忽然从他的怀抱挣脱开来,正色地较真起来,“你还没有主动亲我……这样我心里不平衡……”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感谢支持~ 第46章   亲一下才肯罢休, 不亲就干脆不走。   她总是很巧妙的审时度势, 在拿捏他的七寸这种事情上,总是很有一套。   房相如颇为头疼的发现,恐怕日后他要常常被这种问题所困扰了。   “你想怎样?”他淡淡问了一句, 语气里带了些由着她的意味。   漱鸢一听,往前扑了过去,轻声道, “我要你像方才那般, 也亲我一下。”   “现在不行。” 他板起脸来, 微微直起身子避开她, “臣, 做不来……”他说完, 自己也有些难为情。   漱鸢闻言,耷拉了嘴角, “一直都是我主动伸出那只手,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伸得久了,对方不过来握住, 那只手等着等着也会累的。”   “臣不是也应了公主吗?” 他说着, 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漱鸢说要的不止这些,“那上次在宰相府算怎么回事?你那天……在茶室搂了我的腰,还偷亲了我的脖子!你不会要不承认吧?那时候,算是你第一次主动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女子, 你觉得应该总叫我主动去抱你、亲你吗?这样也太本末倒置了。你倒好,一直是不主动、也不拒绝,你最奸险了!——”   奸险?   房相如被她数落的失神一笑,抬了抬嘴角,加重声音道,“公主乃贵胄!怎么能容臣说怎样就怎样?”   “那上次算什么?我当日要是没有推开你,你会怎样?”她纠缠上他的话,非要弄个明白,“其实我那日离开后,心里居然有些后悔……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如果留在那,一切也就顺水推舟了。可惜,这样好的机会,竟被我错过了!”   房相如听得有些心虚,当日那些实在是气急之举,他脑子一个冲动,什么都没有想就那样做了。虽然当时的种种实在是出格得很,但事后,其实他比谁都要暗自伤神。   她倒好,落入那样危险的境地,居然还想着再回来看看。   他刚想说什么,只见她已经朝他微微抬起了小巧的下巴,夕阳在她的眉眼鼻子上勾勒出一圈浅浅的金色。   “六郎……”   她启朱唇唤了他一声,以仰视的姿态看他,“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如果和你在一起,一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你的官职、我的身份,还有这大明宫,处处都是你我的阻碍。我知道你每天都很忙碌,父亲、六部、百官那些事情,你都要一一留意。若是再分心一个我,恐怕会更辛劳。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负累的。”   她这样仰脸对他轻语曼声着,目光纯善而真挚,他听得心里乱的一塌糊涂,是感动还是欣慰已经分不清了,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虽然如此,不过,臣一直是愿意有你这个‘负累’的……”   漱鸢眸子里亮了起来,心底仿佛顿时盛开了千朵万朵的绣球花似的,“真的吗?你从什么时候这样想的?难不成,这些年都如此?”   如果真的要计算的话,那可就长久了。   上辈子,他虽然一直在拒绝着她,可是心里还是一直记挂着她的。不然,也不会在她出事之后,自己一意孤行调取库档,为她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仔细想想,忽然觉得很久以前的自己也是很可笑的。如果那时候他直视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或许一切悲剧都不必发生了。   甚至,在那个千秋节的夜晚,她微醺着抱了他,和他哭诉出降后的种种不幸的时候,他就应该当时……也抬手抱住她,给她一丝慰藉的。   不过,如果真的那般的话,他也太愧对自己多年来的自律和自谨了……简直不配做别人的长辈。那时候,就算他和她偷偷摸摸在一起了,恐怕他也很难光明正大的去对她好。   所以说前世的缘分到底要多么的深厚难解,才会叫他再活一次,重新回到这个有她的人世间,寻回他遗失的那份珍宝。   她说的那些种种忧虑,他何尝没有想过呢?不过现在好了,一切心结都解开,她现在好端端地就在他的身边。   房相如仔细垂视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爱怜,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与她确认道,“你放心,这次臣会好好守着你的。”   平时不苟言笑又冷淡的人,突然难得的说出这种话,叫她听得几乎有些眩晕。   谁能想到一向冷情的宰相,也有这样情深义重的一面?   漱鸢得了不少勇气,挣脱开他的手,拉起轻薄的外衫,重新正正经经地踞坐好,她对他一脸郑重,“那你可以亲我了吗?”   房相如心里一窒,心里笑公主真的是极其坚定,想做的事情一定要耗到最后才肯罢休。   她往前跪行一些,离他又近了,引诱他似的,闭目昂起了脸。   如樱桃般的唇,毫无遮掩地呈给了他,没有半分犹豫。   他看得怦然心动,却低声道,“公主,别这样……”   她缓缓睁开了眼,遗憾地问,“是因为顾忌我是公主吗?”   他抬袖掩住了唇,轻轻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缓了缓声,认真道,“今日不行。臣还病着……会把病气过给你的。”   漱鸢听得笑了笑,宰相若是有了情,简直比谁都要细心贴心啊!   她说我不怕,“你病了,我也要跟着你一起病。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什么感觉了。”   房相如被她这般孩子气的无理取闹弄得皱眉苦笑了一下,淡淡道,“别犯傻。”   漱鸢知道他还没有痊愈,也不再胡乱纠缠,起身走下榻在屋子里踱步,然后有些可惜地轻轻叹气,“今日若是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这样和你独处了。等你好了之后,还要等多久才可以……”   其实,她若是想来,依旧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中书省。只是如今她和他之间有了秘密,很多事情,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那般无所顾忌了。   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吧。   房相如见她脸拉的长了,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疑惑地问,“这个,有这么重要吗?”   她一听,急忙说当然对我很重要!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这个比什么定情信物都要紧。这会让我一直想着你的,而且,也会……”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会叫你一直想着我的。”   此情此景,如此娇憨的公主,有谁还忍心去不爱呢?   房相如目光漫向了直棂窗外,云蒸霞蔚,似锦如缎,赤橙色的流云凝固在空中,仿佛时间定格了一般。   光影自窗缝中散了进来,映在他们身上,然后投射在白壁上。   他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只见壁上,他和她的影廓清晰地勾勒出来,从发冠,到侧颜……   房相如微微一笑,侧头去看她的影,长睫微翘,鼻尖小巧,还有那之下的充满诱惑的唇。   漱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笑了起来,“影子!早知道把皮影拿来玩了!”   她看着他的影子,不禁起了点玩心,试着微微撅了撅嘴,只见影子上的她就那样亲上了房相如的脸。   漱鸢看着甚是有趣,笑了出来。   房相如却忽然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她很诧异,却还是依照着做了,规规矩矩地像方才那般站好。   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她微微昂着脸,余光只见自己已经站进了他巨大的影子里,被他尽数包围着。   宰相坐在榻上,而公主站在地上。他们的影子却刚好一同投在壁上,仿佛两人相对而坐似的。   然后,房相如侧头看着他们的影子,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双手,他的影子就那样刚好捧上了她的脸。   这看起来,就像是他的影子在触摸着她真正的脸一样。   她的身子在他的影子前显得那样娇小,他的一双手裹上了她的脸颊,捧在了手心。   宰相忍着心颤,轻轻抬手,影子的指尖就那样滑过了她的眼角眉梢。   漱鸢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宰相道,“闭上眼。”   她心跳加速,顺从的闭上了眼。   明明并没有真的吻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反而更叫她紧张得快要窒息。   房相如的影子触摸着她的发髻,然后滑过公主的下颚,他慢慢垂头,影子也一同慢慢低下……   然后,宽大的影子终于吻上了她的唇,就这样,停留了很久很久。   即便是他的影子,她也仿佛能在虚空里感受到他的温度似的。她心快要跳脱出来,似乎感到他的指尖划在她一寸一寸的皮肤上,也能感到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脸颊。   她配合地仰着脸,承接着他落下来的吻,然后缓缓抬起胳膊,踮脚搂住了他的影子。   不论是怎样的接触,她都是喜欢的,也都会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房相如余光看到这样的画面,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禁忌的感觉。   以他们的身份,如今做任何太过亲密的举动,都是要被人议论的。所以,他们的相恋,注定要冒着几分风险,直到有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要小心翼翼的见面、相处……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叫她背负那些她不该背负的流言蜚语。   这一次,他一定要叫她安好。   ——————   日影渐移,影子也变得依稀模糊了。和她相处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如此之快,再过一阵,怕是天要黑透。   房相如拉过她的手在榻边坐下,低声道,“天晚了,公主该回内禁了。过不了一会儿,高内侍就要来掌灯了。” 说完,他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放心,臣会好的很快。”   她都明白,艰难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忍了片刻,终于抬手搂住他,依依不舍,“下次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又要分开了。我真不想走……”   他身上一暖,软软的身子又扑进怀里,房相如嗯了声,抚了抚她的背,道,“听话。回去吧。”   漱鸢也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他,所以知道今日必须要走,她抱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一脸期待地问道,“不如,以后我再偷偷溜出宫去,去你家找你!”   他深吸一口气,却是慎重又慎重,只得又抱了抱她的肩,“臣……臣看情况吧。如果有机会,一定还会这样见的。”   她颇为惆怅地答应了他,然后有些担心地问道,“在那之前,你会不会又清醒过来,反悔了,或者忘了我?”   房相如听得直紧眉头,“怎么会?不清醒的是过去的臣。现在,臣再清醒不过了,又怎么会反悔,忘了你。”   他说完,反倒是对自己忧心起来,怔怔道,“那你呢?你会不会突然又有了新欢,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宁九龄,就这么忘了臣了?”   她本来听了方才那些话心里颇为感动,忽然又听宰相莫名杞人忧天起来,不禁笑了出来,推了推他,道,“所以子彦到底成了你的忧虑了吗?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留下这个心结?”   房相如哼了声,“岂止是心结,都快要成了臣的阴影了……”他闷声道,“当初臣也不知道为何,偏生向公主举荐了他……事后真是,悔不当初。”   她笑着捧上他的脸,亲了又亲,安慰道,“你放心。你在我心里一直是独无可替代的。就算有一天你不再是中书令,不再是宰相了,你也依然是我的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   多好的词啊。   房相如脸色稍稍缓和,点点头道,“若是这样,臣就安心多了。”   还是那句话,论朝堂,他运筹帷幄;论情场,他在她面前总是败下阵来。   虽然他是国宰,手上有权,这张脸也依旧可以经得住细看,可是毕竟年龄不是什么优势了。保不准哪日她厌烦了,对他弃之如敝履,恐怕到时候再纠缠的,就成了他自己了。   想到这儿,房相如不敢细品了,觉得还是有必要再郑重提点一下她,于是一边回忆,一边沉声,“臣还记得……在大慈恩寺,公主与子彦相见甚欢,言笑晏晏间,一时激动,他居然按住了你的手!这可是不敬!……公主心性单纯,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自己要多注意一些。”   她咧着嘴笑了,瞥着他道,“那他要是不敬,房相你做的那些,不就是大不敬了?”   “那臣能和他一样吗!”   房相如有些激动,忿忿不平地反驳道,“除非是公主喜欢的人,不然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臣不在公主身边的时候,公主还是多加小心。”   其实她真的要是喜欢谁,他怎么拦得住呢,不过是给自己加些保障罢了。   她笑着嘀咕道,“谁想到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宰相,居然是个醋精——”   他怨怼地虚看了她一眼,伸手一拉,将她又拉入怀里,静静地搂了一会儿,低声贴在她耳畔,叹息道,“你回去之后,多加留意。如有任何事情,记得来找我。”   她安心的说好,然后故意戏弄道,“如果没事情,能来找你吗?”   他淡淡笑道,“只要你别叫臣在百官面前下不来台就好。”   房相如无奈地扬了扬嘴角,大概这一刻,他整个人,整颗心,都要随她而去了。   宫外有人唱时辰,入暮酉,掌宫灯。她真的该走了。   她拉着他的手慢慢起身,退了两步,道,“你多保重。有空我会跑出来找你的。”   房相如淡淡笑了笑,握紧她的手指,嘱咐道,“找我可以。一定小心为上,不要心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漱鸢郑重点头,“我都听你的。”   分别是多么的不舍。虽然她知道他今夜依旧会在此留宿,而内禁也好,中庭也罢,两人不过是一座皇城,一墙之隔,可是她仍然怕这一松手,以后就见不到了。   宫道上有内侍举着烛火开始为各个宫殿掌灯添火了。漱鸢再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提起食盒扭头快步走了出去。   ——————————————   宫外,甬道上晚风过境,她深呼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衫裙,压抑着心中的欢愉之情独自离去。   他的样子此时刻画在她心里,反而变得又遥远,又亲近。   这样的感觉多么奇妙啊。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得到了,这一刻,竟然又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不知道如何相处才是。   公主忍不住的浅笑盛开在嘴角,宫人见到她后垂首行礼,她也颇为和气地点头示意,叫见到她的那些人都奇怪公主为何今日心情这样大好。   她余光看见那些人怪哉的目光,忍不住偷笑。心情当然是没得说,谁叫他们崇敬仰慕的国宰如今成了她的情人了呢?   一路轻快地绕过回廊,走进了延英门。   她刚走进内禁没几步,忽然闻见有细碎的抽泣声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   莫不是哪个宫殿的宫女被娘娘责罚了?   漱鸢抿了抿唇,顺着声音摸了过去,终于在一座假山后头瞧见了个柔柔的背影。然而观之衣着,却不是宫人的襦衫。   公主蹙眉,等了片刻,终于轻轻开口探声,“你是谁?为何躲在这里?”   那人立即止住了哭声,猛地回头一看。   这倒是叫漱鸢吓一跳,忍不住失声道,“英娘?你怎么在这里?九兄呢?”   英娘红着眼圈挤出个笑容,用帕子点了点眼角,哽声道,“啊……公主……我没事。”说着,她望了望延英门的方向,“倒是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漱鸢想也不想,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答道,“我方才是悄悄去了一趟中庭的尚食局,想看看她们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点心。你知道的,千秋节快到了……”   英娘也没有多想,嗯了一声,说是啊,“千秋节乃陛下生辰,必定会好好热闹一番的。”   漱鸢打量了一下英娘,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躲在内禁中庭之间,大概是有什么委屈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眼下九兄也不在,或许是他们吵架了?   漱鸢曾经对她很凶,其实想想也是自己不对,于是温和下声音,问道,“是宫里人欺负你了么?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英娘温婉笑了笑,垂头低语说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没有什么错。”   漱鸢上前一步扶了扶她的胳膊,安慰道,“定是九兄欺负人了,我就知道,他总是这般。走,我带你去找他问个明白。”   刚要转身,忽然衣袖被英娘拉住,“公主,不必去的。我真的没事,这件事也怪不得九郎。”   “好哇!果然是他!” 漱鸢气鼓鼓地走回来,问道,“他对你不好了吗?你们才成婚没多久,这样不行,你必须告诉母后。”   英娘却摇了摇头,独自揽袖望向天边,走了几步,默默道,“若是皇后娘娘,她也会认为,我这是心胸不宽,不为女德的。”   漱鸢听不懂,只是看向英娘,她无奈一笑,道,“其实,我有幸得九大王喜爱,纳为侧室,已应该知足。九大王天家贵子,我知道,他早晚会有一位更为匹配的正室,甚至府邸里还会有更多的妾侍,御妻。是我奢望太多罢了……”   漱鸢大概听明白些了。其实,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呢,坐在这些位置上的男人,大多是要三妻四妾的,能得一颗唯一的心,是多么奢侈而不易啊。   她没办法做什么,只好静静地揽住英娘的手,安慰道,“英娘,你虽然是九兄的侧室,可是你是他第一位纳入府邸的女子。不论之后他有多少女人,我心里永远只认定你一个九嫂。”   英娘颇为感动地抿了抿嘴,低头道,“原也是我不争气,见识太少,入宫的时候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日后我回想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窘迫。”   漱鸢道,“谁都有第一次呢。你且要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更加坚强的。”   她想,你何止是坚强,日后你将会登上皇后之位,母仪天下,甚至掌控了半壁朝堂,扶持新帝。   英娘听罢,只是温温一点头,腼腆地说多谢公主。   漱鸢陪她回住处,走到小路上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侧头道,“对了,还没有机会恭喜令尊做了宗正卿,想来他会忙碌不少吧?”   英娘道,“一切全托陛下恩典。家父从前是宗正少卿,那位老宗正卿告老还乡了,这才有机会叫家父去做。”   “如此。”漱鸢沉默片刻,幽幽叹息道,“原来,从前的那位宗正卿告老还乡了……可惜啊。”   英娘果然不解,“怎么?公主有事情找他么?”   漱鸢笑了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的母亲……我是说,我的亲生母亲,我前些日子去祭拜她,忽然见她碑上记录的生辰不大清晰了,想托人修理一番。可惜,我那时候还小,对于母亲的记忆已经不大有印象了,所以想托宗正寺卿帮忙调取一份母亲的库档,借我看一看……”   英娘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公主不嫌弃,我可以替公主给父亲带一句话。”   漱鸢心里一喜,嘴上却说倒不必那么麻烦,“我不便与外臣接触,因为此事算是我的私事,不想惊动太多。”   “公主放心,我明白的。” 英娘微微一笑道,“到时候我会寻个理由……就说,是九大王要看的,到时候悄悄誊抄一份给公主,再把原件还回去。”   漱鸢微微一笑,“那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就要劳烦我这九兄,替咱们背锅了!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漱鸢将英娘送了回去后,一个人顺路又回了宣徽殿。   刚一进门,便煽了煽手,唤道,“好热呀!冰室弄来的冰都用完了吗?为何不续上?”   冬鹃闻声快步走出来,一瞧殿内堆放冰块的大瓷杠依旧空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方才幼蓉说她去叫人取,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传了进来,只听院子里幼蓉道,“劳烦公公把冰抱进去吧。”   幼蓉往殿里一引,只见公主立在那了,垂首给漱鸢行礼,起身道,“公主回来了 奴还担心是不是房相病得很重呢……”   “唔……房相还好。倒是你,”她步步走下宫阶,问道,“冬鹃说你去了很久,怎么,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吗?”   幼蓉面色坦然,一五一十答道,“在麟德殿那头遇到九大王了,他瞧着奴眼熟,于是叫奴过去问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   “哦?”漱鸢倒是很奇怪,“他问你什么啦?”   幼蓉道,“回公主,他问奴是不是您身边的宫人,又问了问千秋节公主为圣人准备了什么贺礼。”   漱鸢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个九兄,为何变得没话找话起来,若说从前,她的事情他才懒得过问呢。   “那你下去吧。”漱鸢挥了挥手,转身道,“对了,叫人备水,我要沐浴了。”   “是。” 幼蓉一如既往地应答,仿佛方才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第47章   过了两日, 宰相总算病体痊愈, 与近来关照他的高内侍客套一番后,打算回府邸去了。   临别前,高内侍立在中书省的前廊下, 依依不舍地瞅着宰相,再三提议道,“房相若是改了主意, 随时与奴讲, 奴立刻托人书信一封引那位姑娘来见房相。”   房相如抬手停在唇边, 尴尬地清了两声嗓子, 垂眸道, “此事高内侍作罢吧。某在府邸有家丞, 有奴仆,人手是足够的。若是多个姑娘, 某倒是不大自在了。”   高内侍面露可惜之色,连连叹息,宰相生怕他再说个不停,于是所以应付了几句, 赶紧转身离去了。   多个姑娘, 那还了得。现在宣徽殿的那位,才是宰相的第一要紧事。上次他那么不经意地一试探,就激起了她不小的火气,若是叫她再知道高内侍三番五次的还不罢休,恐怕她就要直冲冲地跑过来对峙了。   想到公主那张气鼓鼓的脸, 宰相无奈地摇头淡笑了下,拂袖出宫了。   策马穿行过街坊,一路行至宰相府,他拉住缰绳稳了稳,小侧门那头立即有外仆出来迎接。   “主人,您可回来了!”   宰相如将马绳交由他手里,颔首道,“公子在否?”   外仆答,“近日公子未归,一直在国子监与举生温习。”   未归?房相如沉了下脸,说是未归,恐怕还是因为上次那些事情闹着不快。也罢,未归也好,省的父子相见尴尬。   他要考明书科,便由着他去,找点事情做,总比无所事事好。国子监那附近都是来长安准备考试的各地考生,他愿意与他们同吃同住,倒也不错。   宰相嗯了声,提衫往里走,绕过萧墙,直入正堂,一路道,“国子监那头,派人常过去看一看,若是公子有任何需要,一定替他准备好。” 宰相说着,抬了抬手,“跟我来。”   外仆答是,纳闷地跟着主人直行到后院池塘,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见主人伸手那么一比画,道,“去寻个长些的竹竿来,我现在要用。”   宰相将袖子卷至肘部,颇有一种要大干一场的准备,下仆道,“主人这是要做什么?奴替主人做吧。天热,前堂已经为主人备下了冰好的青饮。”   宰相面无表情地说不必,挥挥手道,“你且按我说的去就好。”   不一会儿,管家拿着一根青竹过来了,见宰相叉着腰站在青荷池塘前久久注视着,上前殷切道,“主人,竹竿寻来了,您看这个行吗?”   房相如闻声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点头说甚好。然后接过竹竿,小心翼翼地探进池塘,开始搜寻什么。   管家站在一旁左右看了看,皱眉道,“主人在寻物么?要不奴来吧。您一向怕热,这功夫下去,怕是又要出汗了。”   宰相置若罔闻,依旧固执地自己搅着竹竿,在池塘底慢慢探寻。   这池塘虽然不算大,那玉香囊也不是多么容易找到。   可就算再难,他自己扔进去的物件,总要他亲自寻回才算有意义。   日头渐上,宰相握着竹竿一下一下地在水下搅动,时不时触及到什么阻碍,挑起来一瞧,只是普通的水草,于是抖落在一旁,继续耐心地重新将竹竿伸下去,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家仆看得脸都惊呆了,没一会儿,见宰相额头上冒了点细汗。忍不住想奉上一方汗巾,然而见宰相面色严肃专注,叫人看了也不敢上前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宰相神色一喜,站在池边弯身去捞什么,再起身时,只见他手上握着个玉琢的香囊,很是别致。   宰相看着玉香囊舒心一笑,转身直往书房走,脚下带风,一路不忘吩咐道,“去取些清水,还有干净的布,速速送过来。”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按着宰相的要求做了,一一送进去之后,退出门前悄悄往里头睇了一眼。   只见宰相坐在案前,探着脖子,聚精地擦拭着那个玉香囊。一面擦,还一面时不时还左右看看,然后用嘴吹了几下。   真是要变天了!家仆知道宰相的脾气,也不敢多问什么,无声地赶紧退出去了。   玉沉入塘底,可谓‘沉壁’。好一个‘沉壁’,如今玉失而复得,沉壁重新回到他手上,不正是个好兆头吗?   房相如很满意,摊开手掌呈着玉香囊左看右看,正想着日后如何送过去给她。   忽然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一个身影直接跳入书房,朝他挥挥手,“房六,你可算回家了。”   房相如握住玉香囊抬头看,只见窦楦一身常服地走了过来,他一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家丞和管家这才跟了过来,连连道歉,“主人,窦尚书来得急,等不得通报就进来了。奴跟不上,主人恕罪。”   窦尚书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吧,然后转头撩袍在他案几对面坐下,笑呵呵道,“这几日我都在找你,你家仆人说你一直在中书省未归,我一想,再等等。这不,今天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就过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我!”   房相如冷不丁地抬起眼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想。甚至有点烦你。堂堂尚书令二话不说的闯入别人家中,真希望御史台的人好好管管。”   窦尚书神色很受伤,黯然探口气,忽然见房相如往袖子里塞东西,伸手一指,“你在干什么?”   房相如眼神慌乱了一下,不冷不热着说没什么,“倒是你,有何事一定要来我府说?”   宰相似乎不大好客,若不是窦楦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恐怕这次真是更要被他嫌弃了。   窦楦咽了下嗓子,眉目低沉地悄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在白鹤楼同你说的么?”   “突厥王阿史那?怎么,他生了场病,现在又要对之前答应的事情反悔了?”   窦楦沉沉叹了口气,“非也。他,死了。”   房相如忍不住惊讶,“死了?何处的消息?”   窦楦道,“陇右将军前天刚传过来的,兵部直接交给我,我有呈给了陛下。年纪大了,终归是没有熬住。”   “这么说,现在的突厥王已经不是他了么。那是谁?”房相如沉吟片刻,道,“是阿史那思力。”   “正是。” 窦楦知道这位新任的年轻突厥王不太好对付,于是眨了眨眼,摸上了房相如的杯子,叹息道,“眼下还一切可控。突厥正忙着国丧,这阿史那思力倒没什么别的动静。”   房相如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些动静倒好,窥其举动,便可察其心思。眼下他们没动静,倒是叫人心里不安。   房相如抬手按下窦楦打算顺手牵羊喝一杯的手,沉沉道,“陛下如何说?”   窦楦不乐意地脸一拉,悻悻缩回了腕子,道,“现在天下太平,陛下见那位大角观的道士的次数,比见我的还多!”   又是他。那个炼什么长生不老丹药的天竺方士,这可不妙啊……   房相如见窦楦仍然要偷喝他的冰饮,忍不住扬声道,“你干什么?一来我这里就要蹭吃蹭喝,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窦楦努着嘴直皱眉,“至于吗。喝你一口凉饮,这么小气。”   房相如冷着脸不看他,淡淡道,“长安冰雪凉,夏日贵如金。我现在这些还是冬日好不容易叫人去河上凿的,自己还不够用了。你要想喝,回家自己去喝。”   今日倒是不大对劲了。宰相从一开始就没好气,动不动就要赶他回家,仿佛他的到来耽误了宰相什么大事似的。   窦楦也不是吃素的,察言观色不输任何人,他很是疑惑,探声问道,“怎么,你前日在中书省歇着歇着,性情怎么都变了?以前你脾气可没这么差啊。”   房相如一挥手,叫人给窦尚书上杯甘蔗汁,可窦尚书没那么好应付,抬眼瞅了瞅宰相,继续道,“不会是遇见什么人,吵架了吧?我瞧你方才拿了个不是男人用的玩意,怎么,难道你有女人了?”   房相如一下子被说中了,当即神色一变,耳根发热,没好气的怒声斥道,“汝獠当赶走!一大清早就在此胡言乱语!我和你说过多次了,你这张嘴,迟早给你惹祸事!或许,大可不必再等到那一天,我现在就想叫人把你扔冰窖里去。”   窦楦听后,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一脸“我明白了”的表情,他不紧不慢地端起甘蔗汁啜饮一口,然后悠悠道,“就凭你这句话,你不必说了,我都了然。”   “呵,你了然什么了?” 房相如慢慢往后靠在凭几上,胳膊搭在膝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颔首道,“你这就叫,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过几日进士科一开,教你这个主考官好好忙一忙,也省得整天猜我的私事。”   窦楦放下杯子笑了笑,“瞧你这得意样子,看来是好事将近了?是谁家的姑娘,居然能让你这老树开花。幸好幸好,还不算太迟,不然,等四十、五十了,你这一脉恐怕就……”   房相如心里暗暗骂他为老不尊,可一想到李漱鸢,不由得低头轻轻扬了下嘴角。她本身就是个孩子,他有一个她就够了,还想那么多别的做什么?   其实接下来他还有很事情要做,陛下的千秋节,大赦天下和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今年的科举选拔,还要多多观察一下新任突厥王阿史那思力的动静……可是,一想到身边有她陪着,忽然觉得这些重担倒都不算什么了。   感情真是奇妙的事情。明明他和她已经认识很多年,如今一朝一夕之间关系发生了改变,她在他心里的位置重了又重。他这样一个两袖自在的人,居然也有沉醉于儿女情长的一天,而且还是和那个当年在府邸玩九连环的小女孩。   不过,他和她的未来都是不可知的。在那之前,还是要步步谨慎才是。   想到此,房相如垂眸片刻,不经意地转移开话题,“说起来,你近来与陈国公有没有交集?”   窦楦不解,“陈国公?侯将军么,许久不见了,他偏居一方,倒是很少再涉及朝中事。你忘了,他早年追随高祖攻打突厥的时候,肩部受了伤,如今是拉不动弓,举不了剑了,我猜,大概是有隐退之势”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房相如慢条斯理喃喃一句,然后自言自语道,“那倒也未必。”   他说着,看向一脸不解的窦楦,顿了片刻,淡淡道,“中书殿的那位姓高的总给使……三番五次地与我提起要给我说个姑娘……”   窦楦一愣,然后几乎笑出了泪花,“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今日不大对劲,连太监都看不下去你夜里寂寥了。”   房相如没理会窦楦的嘲讽,食指沿着杯口缓缓滑了一圈,然后抬目道,“他说,他有些‘人脉’,都是清白的姑娘,我一开始倒没有在意,可他时不时的总和我提起,我便起了点兴趣。”   窦楦品了口甜饮,扬头道,“内侍要巴结你这个宰相,倒是也正常。人家的好意,你真舍得拒绝吗?”   房相如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我托人去查探了一番,发现这些被送给官吏的女子们都出自一个教坊,而这个教坊的背后,居然就是…….”   “陈国公?” 窦楦满脸不可思议。   房相如戒备地点点头,“若是说他打算巴结当朝官吏,给他隐退之后的平安日子多个保障,倒也不是不可能;怕就怕他另有所图。”   窦楦若有所思,“我明白的你意思。不过侯将军已经位及国公,他还能图个什么?”   图什么?永远不要小觑一个人对权利的渴望,再不济,这东宫尚且无人入主,陛下除了九大王还有很多儿子,他是想提前赌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房相如却没再把这些话说出来,垂眼道,“总之,身边多个女人,就是麻烦,我已经好言拒绝了。也想提醒提醒你那头,手底下的六部尚书侍郎,都要谨慎。”   窦楦说知道了,“倒是你,说来说去,你相好的那位姑娘,竟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房相如弯了弯唇,拂袖起身,“那你就不必管了。”   他喜欢的人,是世间谁都比不上的,怎能轻易启唇与人说之?怕是提一提,他都有点不舍得。   宣徽殿里安静极了,只有哗啦哗啦地翻动麻纸的声响。   漱鸢坐在案几前认真看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蹙眉喃喃道,“奇怪了,宗正卿的谱牒上居然只从母亲生我时候记录起,那之前的空白,发生什么了呢?”   说着,她手指抚摸过每一个字,若有所思起来。就连谱牒上都写的是母亲重病离去,对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看来,是有人故意要抹去母亲曾经的经历了……会是皇后娘娘吗?   她猜不出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克己守礼,是女子的表率,当年在旧府邸的时候,她为父亲主持家业,或许会知道的更多。   可是她与皇后并不亲近,若是贸然问起此事,恐怕很不妥当。   “公主。”   门外有人进来,漱鸢闻声,立即将这份誊抄的谱牒记录藏于袖中,端庄地坐好,道,“何事?”   内侍进来同传,“公主,圣人请您去清辉阁相陪。”   “哦?父亲有何事吗?”   “倒是没说,只是请您过去叙话。”   漱鸢说我知道了,然后唤人为自己梳妆换衣,妥当后才徐徐出了殿。   一路穿行回廊园林,不远不近地又听见大角观里传出来的怪声,公主有些恼火,低低道,“这天竺的方士居然还在宫里蛊惑圣心,竟无人进言么。”   陪行的冬鹃道,“这其中的关系可有名堂呢。现在晋国公的侄子正是兵部侍郎,他全权监管这位方士炼丹之事,陛下给的特权,旁人谁敢过问呢。”   漱鸢撇了下嘴角,“皇后娘娘呢,也不过问吗?”   冬鹃小心道,“咱的皇后娘娘是个菩萨,对谁都好。不过菩萨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忤逆了圣意,菩萨也难过河呀。”   漱鸢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过问,拂袖走进清辉阁,挑起幔帐,一面走过去一面笑道,“父亲,您找我么。”   “公主万福——”   阁内传来了宰相的声音,漱鸢微微愣了一下,扭头一看,不禁眸中华光一闪,只见房相如立在她身后一侧,正环袖冲她施礼,垂眸道,“许久未见公主,一切可好?”   上次一别,大概有十日未见到了,因着怕走动太频繁被人瞧出来,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在内禁闷了多日。若说思念是肯定有的,可是她记得他的话,不在朝朝暮暮。   眼下他们危险的相爱着,所以要比旁人更加谨慎才是。   漱鸢按耐住几分激动,平静道,“本宫一切都好……房相今日怎么…入内禁了?可是为了科举一事?”   房相如温声道,“正是。陛下召臣商讨殿试题目,顺便,叫臣陪着下下棋。”   漱鸢说这样,她望着他,问道,“房相如何?身体可好?”   漱鸢看着他,眉目间比上次病中的时候多了不少精神,应该是已经大好了,声音也不再沙哑,她多想扑过去抱一下,可惜现在不能。   房相如冲她微微一点头,淡淡笑道,“臣也很好。公主安心……”   她往前错了半步,抿唇道,“为了王朝基业,房相辛苦。”   房相如抬眼深深看了她一下,沉沉道,“都是臣的分内事,臣心甘情愿。”   漱鸢听得心里一震,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的感觉真是又紧张又刺激,难得见一面,却要小心翼翼地用彼此才明白的语言互诉衷肠。   她点点头,垂眸片刻,脸一红,用唇语对他说了一句“我想你。”   宰相一怔,随后淡淡扬唇,不语,只是对她微微躬身抬袖——他知道,一切俱在不言中了。   清辉阁内的榻床上摆了双陆棋盘,皇帝坐在上首,见漱鸢和房相如倒是难得和睦,不由得笑了笑,召漱鸢过去,问,“鸢儿这几日在宣徽殿闷着做什么呢?你都不怎么来看父亲了。”   漱鸢转过身,朝父亲走了过去,微笑道,“不是儿不想来,是见父亲总要和那天竺方士见面,轮不上儿,如何是好。”   皇帝笑了笑,朝棋盘一指,“朕在叫房卿陪着下双陆,可惜啊,连输了两局。”   房相如谦卑地说臣不敢,“是陛下容臣狂妄了。”   皇帝说诶,“房卿的双陆的确是厉害的,不过我这永阳公主,倒是可以与房卿一战。这次朕与房卿一处,鸢儿独自一处。房卿,朕命令你,可不要输给她!”   漱鸢笑着坐下来,道,“父亲如今胳膊都要向着他,不向着我了!”   说完,她一面重新摆着棋盘,一面探身对宰相轻声道,“那你可不要让着我,若是我赢了,下次我要你带我出宫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介绍大唐棋牌厅。。。   唐朝的这些东西叫博戏,深受广大群众贵族喜爱。   1.双陆   是唐朝皇宫最流行的一种棋。设定里头公主最爱玩双陆,而且玩的很好。最著名的双陆故事就是唐朝狄仁杰与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赌双陆(武则天要求的)张昌宗用进贡的集翠裘为赌注,而狄仁杰就用朝服下注。武则天觉得价值不大一样,狄仁杰说,再贵重如何比得过公服!结果当然是神探狄仁杰赢了,随手把赢来的集翠裘给家奴穿了,因为他很鄙视这个男宠。   双陆的玩法其实有的已经失传,有记载说是黑白两色的棋子各15,叫 马。 左右有棋道。骰子x2,扔骰子,决定行棋,一方棋子如终点的6个棋道内,就是胜。(听起来有点像飞行棋。。)   吐鲁番有出土的唐墓中就有这样的双陆棋盘,云头飞鸟花朵雕刻,异常精美。   2. 握槊   这个基本失传了。年代更早。也是用骰子来玩。   3.采选   唐朝鼎盛。在画着百官进退的图上,用骰子来决定行棋,依照骰子,进选官职。唐朝68个官职按品阶排列在盘面上,中部为最高官职,往外围越小。(意思大富翁之类的?)   4. 叶子戏   就是麻将纸牌的前身。这是用单片纸做成的,所以叫叶子戏,属于超级时髦的小资活动。上头画着金盆,狮子,凤凰,等等。   如果唐朝人会上网,估计一窝蜂的全都奔着"□□棋牌厅",“联众世界”之类的地方去了,而且玩的还是那种飞行棋,大富翁,简易纸牌之类的小游戏。哈哈哈哈 第48章   扇赐方空描蛱蝶, 局看双陆赌樱桃。   可惜, 今日没有樱桃可做赌注,倒是公主要拿出宫玩一天当作和宰相下棋的筹码。   前有陛下“不要输”的圣旨,后有公主带有暗示意味的邀约, 宰相实在很难抉择。   他泰然地撩袍入座,垂眸见公主纤纤玉指快速地分着棋子,她执白, 将黑子尽数推给他。   看来, 她这还是要抢个先手!   “公主先请。” 他双手按在膝头, 温声恭敬了一句。   两人关系变了, 在陛下面前却要有些\'做贼心虚\'似的装不熟。圣上眼皮底下, 他们更得小心行事了。房相如也不多言, 只是等着漱鸢先走棋。   漱鸢悄悄冲他一笑,扬腕扔了把骰子, 她一见那数目,不禁大喜,合掌开怀,忍不住脱口而出, “斩黑五, 开门大吉啊!房相,要小心了。”   房相如心里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观棋不语,她这走一步便要讲一句的习惯,还真是个颇为可爱的例外。   他快速抬眼看了下公主, 然后依照自己的骰子数也往前行进了两步。   双陆依照两个骰子决定行棋步数,虽然充满了偶然性,可还是要对选择行棋的路线有些计策的。   漱鸢在宫里玩双陆是一绝,凭的大多是她那好到不得了的几分运气,总能叫她在最后关头转危为安。她给这个胡乱起了个名字,叫“棋气”。   公主扔骰子扔的极为认真,扔之前还要把骰子含在掌心里吹一口。一套仪式下来,等一阵子,才能行进个一子半子。   宰相看得失神一笑,她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市井之人才会做的动作?但见她很是讲究,又有些迷信的模样,就算他这个平日里看不惯这些事情的人,也觉得眼前的她真是十分的可人可爱。   “嘿”的一声,骰子咕噜噜地停下,是满点!李漱鸢的运气,连陛下都忍不住说了声好。   公主喜不自胜,洋洋得意地睥了一眼房相如,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过几日和他去哪里玩了!   可公主的“棋气”再好,也架不住对面坐了个老狐狸。   任凭她怎么掷骰子,他总是能很巧妙地选择出来最佳的行棋路线。   再加上她落子前,那一套繁杂的仪式颇为耽误时间,已经叫宰相将棋局看了个通透。   一开始公主的几颗白子率先落入刻线内,倒是有几分胜算。可没一会儿,宰相的黑子慢慢赶了上来,到最后,黑子几乎尽数落入刻线内。   漱鸢看得急了眼,挤眉弄目地悄悄给宰相递眼神,暗示他为什么要将她的子这般赶尽杀绝。   房相如却一直温和地垂眸观棋,余光瞧见了对面秀眉轻蹙的急模样,心领神会地抿着一丝笑意。   不知不觉的对弈杀到如火如荼,最后那一子,就看谁赢谁输了。   公主把对出宫的期盼全都压在这一手了,对着骰子又吹又许愿,嘴里嘀嘀咕咕低声念叨了半天,一扬手——   唉呀,运气不佳!就差三步了。刚开局杀的很猛,谁想最后英雄却黯然落败!好一个\'李项羽\'。   漱鸢眼见就要输了,瞬间没了精神,幽幽地看了看宰相,只待他一抛骰子,这胜负即分了。可瞧了很久,宰相只是一直凝视了棋盘,也不再继续走下一步。   宰相沉吟良久,徐徐抬目,对公主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里尽是说不出的纵容,缱绻道,“棋局已定,是臣输了……”   他说着,温和地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然后又转头看向陛下,缓缓一垂袖,揖手淡道,“臣不才,有负陛下所托。今日总算对公主棋技甘拜下风。”   皇帝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置信,明明房相如还是有赢的可能性的,不等宰相再开口说什么,皇帝扬眉,不可思议道,“输了?房卿却不再看看局势了吗?”   宰相故作思索,左看右看,摇着头,一并二指,指着几路棋道,“这里,还有那里,都已非上上策。无论臣投掷几点,胜算总是与公主差了两分。”说完,他朝陛下一躬身,正色道,“臣不打无准备之仗,这局棋,臣自己认输。”   漱鸢听得心里欢喜不已。本来方才对他\'无情无义\'的绝杀逼得快要绝望,谁想最后关头,房相如居然向她低头了。   公主仰首对皇帝道,“父亲您瞧,连房相都输给我了!”   皇帝听了却是无奈地嗤鼻笑了出来,摇着头道,“你啊,还看不出来吗。是房卿让着你的。”   漱鸢闻声垂眸笑了笑,一丝只有她自己才品出的甜意蔓延上心头,又是喜悦又有点害羞。   无论她想出宫玩也好,还是想和他在宫里偷偷见面也罢,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对她总是拒绝和推辞,反而是默默的接受,甚至无条件地答应着她的愿望。   她已经能感受到他不经意间的脉脉温情,何必还需要什么听那些虚无的言语呢。   公主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也不再看房相如,耳边却听见父亲悠悠道,“房卿运筹帷幄,必定教子有方!日后宋洵想来也会成大器。说起宋洵,宋将军他……唉,宋将军他若不是拒不投降,何尝不是我大华一员猛将?朕时感人生劳苦,思及从前种种,竟颇生悔意……”   房相如听罢,端方地环袖,劝道,“陛下切勿忧思过多。如今国泰民安,万民仰慕陛下恩泽,陛下何来悔意?”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真龙护体,无须丹药,亦可长寿。”   皇帝点点头,说心里明白,“年轻的时候,想着只争朝夕,如今将近天命之年,才知敬畏生死。”   “陛下,千秋节前的大赦天下之事,大理寺与吏部侍郎皆已安排好,臣已拟旨,过几日呈给陛下过目。” 房相如说完,抬眼见皇帝淡淡颔首,并没有再说什么,于是继续道,“关于大慈恩寺一事……”   皇帝迟疑片刻,看了一眼漱鸢,大概是想起了前尘往事,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许久,才道,“便按着房卿提议的做吧。”   ————————   出了清辉阁,房相如立在回廊下,对公主恭敬道,“公主也听见方才陛下所言了,臣先回中书省忙了,微臣……告退。”   他依照礼节地说着,声音里却是带着几分融融温柔之意,仿佛在安抚她似的。   公主听后,有些惋惜,可只能端雅地点头,道,“有劳房相。”   四下里还有宫人站着,再加上皇帝还在清辉阁没走,两人不能太明目张胆地亲近,只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只能叫他一声房相。   嘴上虽然都是守着体统规矩的,可毕竟是心中彼此有爱慕,就算不说话,可都是心照不宣的。二人站在那双目对视久了,渐渐就生了几分纠缠的情愫。   漱鸢被他直视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揽着袖低语道,“母亲的事情,多谢你了。” 她说着,板过身子,迎面朝向前头。   房相如依旧立在那不动,眼里映着她华美的侧颜几乎舍不得眨眼,“臣做的都是分内之事。”   漱鸢听罢有些忍俊不禁,抿了下唇,然后赶紧肃正了脸,偏头问,“方才那盘棋,是不是你故意让着我!好没意思。”   房相如愣了愣,明明他是想讨她欢心,谁想她居然又不知好歹了,于是直挺起腰身,一拂袖,淡淡扬起嘴角,道,“罢了。大概臣会错了意,也好,这几天恐怕要忙得很……”   漱鸢原本的满脸期待顿时消散开,低声道不行!“输了就是输了,我岂会给你耍赖的机会!” 她说完,轻轻一踮脚,冲他俏皮一笑,道,“后日清晨,我在建福门外等你……记住了,是建福门。”   公主盎然明艳的姿容叫宰相移不开眼,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被她吸引,宰相听了她为他们私会定下的时间,忽然心里紧张不已,仿佛是偷偷摸摸地要去做坏事似的……   可这个\'坏事\'又叫他难以拒绝,明知前路不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继续走下去,恐怕,他真的要在她那里万劫不复了   房相如应约地点点头,颤着声道,“臣明白了。”   漱鸢等了一会儿,忽然笑嘻嘻地调皮叫了一声,“六郎——”,声音极轻,又快,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才能听见。   这样危险的称呼,此时在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地里被她冒险地唤了出来,叫宰相差点吓一跳。   房相如被她这一声弄得有些无措而难为情,虽说对这样的称呼已经有些习惯,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冒险,还是第一次……   公主性情活泼又爱捉弄人,惯喜欢有事没事找点刺激。她孩子心性还没有散,他很理解,可是他不能这样和她没个边际地胡来,他要替她想得周全,替他们的未来想得周全。   房相如摸了摸鼻子,脸色已经红了,装作公事公办地样子,温柔地责备了一句,“不要在这胡闹。”   漱鸢起了点玩心,大着胆子从袖子里悄然朝他伸了手,暗声道,“临别前,你拉拉我的手好么?或者,我假装摔倒,你抱我一下。你不知道,我可想你了……”   房相如怔惊地倒吸一口气扭头看她,却对上她似笑非笑地眼,也不知她是要来真的,还是只是在说玩笑话。   他的一双手缩在袖中,正犹豫着是不是真的要上前假装\'扶\'她一把。   漱鸢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宫人们的目光一下子朝这边看了过来,她立即假装大声道,“房相言之有理,不日本宫就等着讨教双陆了。” 说完,朝房相如弯眼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负手离去了。   ——————   几日后的清晨,漱鸢安顿好一切后,自己钻进牛车,自西边侧宫门建福门的甬道缓缓而出。   她轻衫薄裙,口点丹朱,眉心贴了浅浅的花钿,在脑后挽了个普通的盘髻,只别了几只玉簪。出行在外,不易盛装,以这般普普通通的装扮与他见面,倒是第一次,也不知他是不是会喜欢。   漱鸢挑开帘子往外看,只见朝阳渐升,晨露微茫,霞光下,一扇扇宫门缓缓为她打开,她离那建福门徐徐的近了,心跳也越来越快,仿佛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似的,一个劲儿的要从胸腔中冲出来。   她舍不得放下帘子,就这么半探着头去看,忽然又担心他会不会失约。   这般反覆纠结中,她目光望得极远,牛车走出建福门的时候,她目光一亮,终于看见了他。   房相如青衫乌带,负手而立,早早地在约好的地方等着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今天有点眼胀,所以文瘦。明天会多一些 第49章   初尝感情, 谁都有个开始。   起初, 隔着游廊的辗转,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能自己笑上一整天。再后来, 好不容易挑明心意之后,心底便是知足的,开心得宛如胸中开了大片大片的花。   可男欢女爱这种事情, 一如蜜毒, 叫人很容易上瘾, 且欲罢不能。到最后只会发展成饮鸩止渴, 渐渐的连看一眼, 说几句话都不再满足了。   然后便要偷着见面, 最好是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独处,到时候, 牵手拥抱,或者再亲密点,衣襟连着衣襟,依偎在一起, 再说上一整天的话, 才可一解相思之苦。   公主挑开了帘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招呼宰相快上来。车夫朝宰相一点头,却也不说话。房相如看了一眼,感到有些奇怪,却还是扶车登上, 坐了进去。   刚一钻进车里坐稳,立即有一双柔软的胳膊缠了上来,直接往他脖子上一挂,人就靠在他肩膀上了,委委屈屈道,“我还担心你不会来呢。见到你在门外等着,我才松口气。真好!总算可以和你单独相处了……”   公主一上来就太热情,房相如稍微有点受宠若惊,他扶托着她的胳膊偏头问她了一句,“公主的这个车夫……稳妥否?”   既然是偷着见面,必定是为了私情,做事情总要更谨慎些。宰相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做这种事,可是走到这一步了,他得更小心些才好。   漱鸢得意一笑,答道,“放心吧。他是个哑巴。”   房相如大吃一惊,忍不住扬声道,“什么,公主居然把他给……”   话音刚落,他的肩头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只见漱鸢面色不快,扬脸赌气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骄纵又不择手段的吗?告诉你吧,他从前是太极宫偏苑的洒扫内侍,自幼就是个哑巴。在宫里,不会说话,也就不会巴结人,这才一直都不得要职,在偏苑做苦劳。我去那边玩的时候,无意中寻得他,觉得有些可怜,干脆就留在宣徽殿,照顾花花草草了。”   房相如才明白过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哦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那就好……”哑巴总归是安全的,不会四处去乱说。   漱鸢拍了拍车门,那牛车就吱吱呀呀地向前走了起来。   不大不小的空间内,两人并肩挨坐着,她双手挽上他的胳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   这一声柔柔的叹息叫宰相听得心里七上八下,脸上有点不知所措地红了。   女子的身体如此柔软,贴在胳膊上几乎能感觉到起伏的曲线,即使不去看,也叫人心神荡漾。若是平日在宫里见面,他倒还能说出几句话,眼下突然两人已这样的方式独处,宰相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虽然没有推开她,可是身子因为紧张而有些僵持,只好默默地坐在那,任凭她又倚又靠。   就算是在谈感情,房相如依旧习惯性地正襟危坐,腰身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安放在膝头,他时不时地低头看向车窗外的街市,假装若无其事,对身旁的温香软玉置若罔闻。   彼此间沉默了一会儿,漱鸢坐不住了,从他肩头起来,戳了戳他的侧脸,蹭了过去问道,“今日你来,就不打算和我说什么吗?”   房相如怔怔地啊了一声,显然是还在心慌意乱着,反问道,“公主想让臣……说什么?”   漱鸢哧笑出来,朝车外一扬眉,“你都不问问今天咱们去哪?”   他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这事。其实他自从一上车开始,整个人就像羽毛似的轻飘起来,就算着是坐着,脚底下也觉得不大稳了。   宰相偷偷地带公主出宫厮混,这事情若是被御史台的言官们知道了,恐怕他们二人就要与国史共\'留名百世\'了。可是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又总有一种想纵容一次的滋味。   房相如答,“其实去哪里,臣无所谓。只要是陪着你,都好。”   漱鸢啧啧了声,这男人一旦恋爱起来,就算是没经验的,也能无师自通说这些好听话,她忽然嗅出什么味道,往他身前凑去吸了一口,不禁惊异道,“你好香啊!你沐浴沐发了?”   他立即红了脸,心里咯噔一声,可嘴上却卖乖地嗫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漱鸢开心地扬声问,“这是特意为了见我做的吗?”   沐浴沐发很费时间,他为了今日和她的约见,天不亮就起床,吩咐家仆准备沐浴沐发之事,一通折腾后,又翻出几件常服,见青色颇有凉爽之意,才选了这件。   一切当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只是被她挑明地问了,又有点不好意思承认。   房相如挪动了下被她箍着的手臂,难为情道,“也不是。臣怕热,夜半出了汗,所以就……”   “洗个澡,连熏香都变了。” 她说着凑他的身上近了些,探寻地闻了闻,“从前你喜欢用冷香,甘松的味道清淡苦涩,可你今日身上似乎有淡淡的馨香之味,你似乎用了……杜衡香?”   宰相一听,真是不好意思地快没脸见人了。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为了她,不仅一大早就沐浴沐发,又挑衣服又换熏香的,实在是颇有些古早的魏晋遗风。   大华尚武,古人那些“吾与君孰美?”的唧唧歪歪的东西已经不再时髦了。可宰相却是个保守的人,多多少少地还怀有慕古之心,崇雅之习。与喜欢的女子见面,做男子的总还是要细心准备一下才是。   不过,这事情若是传到三省六部里,叫百官知道了他们的宰相居然背地里如此\'妇人之举\',恐怕是要笑掉大牙的。   他抿唇不语,可她在身边一直笑着盘问,房相如见她逼的紧,只好艰难地点头承认了,然后抬目涩涩问道,“是不是公主不大喜欢?下次臣换回去就是了。”   华茂英姿的宰相,有谁不喜欢呢?   漱鸢一听,连忙按着他的手说喜欢喜欢!“你这样看重咱们的见面,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一面说,一面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画圈,引着他微微拢了五指,反腕握住她的手,她满意地笑了笑,继续道,“从前觉得你穿着公服,戴着进贤冠率领百官入朝的时候最令人着迷,如今你换上寻常服饰,竟觉得又不同凡响了。”   “有什么不同凡响?” 他简直受不了她,那些拐弯抹角地赞美之词一个劲儿的从她嘴里蹦出来,说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漱鸢凑的近一些,仰着脸道,“变得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不近人情了……反而更像……我的郎君了。”   说完,她立即闭上眼,撅起朱唇朝他贴了过去。宰相看得一脸失笑,还好反应迅速,伸出食指轻轻挡住她的嘴唇   漱鸢还没偷袭成功,只觉得有东西阻碍住了自己,头顶上传来两声低低的笑声。她睁开眼,只见房相如垂眸温然地看她,一根手指停在她柔软的唇边,他淡淡一笑,提醒道,“现在不行——”   她听得闹起无赖,坐直身子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 说完,她又笑嘻嘻地凑了过去,依偎在他身边,低声提点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偷袭你,你偷袭我也可以啊!其实,我随时都在等着你偷袭我一次呢……”   公主不是要偷袭,就是等着被偷袭,可算难为她了!房相如无奈地扬了下嘴角,心里却涌起一阵温柔意。   他当然是喜欢着她的,可是比起那些男女情/事,他对她的爱意中更多了几分怜爱和珍惜,很多事情倒不是不懂,或者不会,只是觉得那些俗事,实在是不忍心对她做。   不过,和她这般虎狼的毛躁样子比起来,他真是显得纯情多了。   房相如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正了正腰间的乌带,温道,“公主一出宫,就又要毛手毛脚了么。所以,你这是要带臣去哪?” 他说着,伸指挑开帘子看了看,又道,“东西市?却也不像,书馆曲坊?你应该不大喜欢,该不会是臣的府邸吧?”   漱鸢见房相如又怔忪又惊讶的样子,微微一笑,说不,“东西市倒不是不想去,只是天热,你又畏热,走不了多久,怕是你就受不了了;书馆曲坊,我还要穿男装,实在是很麻烦。至于你家嘛……还有下仆家丞在,那多不自在。”   “所以,那是?”   漱鸢推了推他,道,“我们去长安城郊,去南山。茂林修竹,碧水幽径,一个无人之地,多好。” 她说完就捂着嘴笑了,南山那边荒郊野岭的,她想对他做什么都没人看见,更没人来管。任凭他怎么叫或者吓唬她,怕是周围一个相助他的人都没有。   房相如一听,南山之地清净的很,倒是别有风雅,于是单纯地点点头说好,完全没有发现公主的小私心。   牛车一路穿过闹市,出了城,直往城郊去了。   城郭外阡陌纵横,田垄上有附近的农人,尚在顶着日头,在地里做农事。   房相如一直挑着帘子看窗外的百姓,漱鸢被引得好奇,整个人柔柔地挤上来,半靠在他的膝盖,也跟着望外看。   城外的路有些磕磕绊绊,车厢里也摇摇晃晃的,叫人坐的不稳。房相如怕她这个姿势摔下去,只好一手微揽着她的腰身,一手继续掀着车帘,顾不得车顶的如意穗晃来晃去地拍在额头上,皱眉道,“看够了就快坐好,跌下去又该哭闹了。”   漱鸢望了一会儿,然后撑在他的膝头,问道,“我方才见你皱眉,以为是田地荒废了。可又见田上依旧有百姓忙碌耕作,这不是好事吗?为何你还皱眉呢?”   房相如勾唇笑了笑,她果然是深宫的金丝雀,于是挑眉淡淡道,“公主只见农人耕作忙,便认定是天下无事太平盛世,却不知,这些农人若不日日辛勤劳作,便可能交不上赋税,甚至没有自己的口粮。农耕忙……不过也是一种误导。”   公主恍然大悟,眨了眨眼抬头道,“房相真是忧国忧民!我居然不知是这么回事,今日真是见识了。”   房相如听罢,缓缓放下帘子,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委屈,道,“从前臣多次弹劾公主的所谓靡费,虽措辞上是有些过度,可初心却是好的。公主不知百姓苦倒不是错,可若是日后被言官直接提出,那就不好应对了。臣想着,先提出来,叫公主留个心,可公主倒好,将臣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居然误会臣的好意。”   漱鸢不禁哈哈一笑,抱着他的手臂摇撼了几下,柔声道,“你这样算是和我诉委屈吗?”   房相如想起来上辈子因为弹劾这事,他们二人关系犹如寒冰,而且他还在她那挨过的好大的白眼,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抿了抿嘴,牙缝里不情愿地挤出来几个字,老老实实地承认道,“臣……的确是觉得委屈。”   他其实一直在对她好,可她却不理解,反而将他当作顶天的敌人似的……他上辈子当然也为此郁闷过,这才与她三番五次地错过。   这辈子两人总算把话说开了。   漱鸢见房相如巴巴地眨了眨眼,真是有些叫人忍不住怜爱,于是忍不住扑了过去搂住他,反倒安慰起他来,笑道,“你也不必沉湎过去了。现在我不是就在你怀里呢。”   这么一说,他低头一看,只见她拧着身子,整个人的上半身都压在他的臂弯里,整目不转睛地看他。可不就是“靠”在他的怀里呢。   恋人相看得久了,难免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涌动,风起云涌似的自心头而上,叫人总想做点别的。   公主自下而上地角度欣赏着宰相英朗的下颌的弧度,悄悄抬了抬手,抚摸上他的乌带,手指慢慢沿着上头的暗纹画了又画,终于忍不住忽然伸指下去,往前勾了一勾。   房相如只觉得后腰一紧,立即轻轻拍掉腰带上她不老实的手,脸红低斥道,“你怎么能这样!”   光天化日的,她居然在勾他的腰带!房相如又惊又愧。惊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可是愧——大概为的是他方才心里的也有的那份难以自制的悸动吧。   “我怎样了?” 她立即笑着反问,果然是脸皮比谁都厚的样子。大概是平日骄纵惯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算是一向拒人千里的宰相,她也有胆量\'胡来\'一下。   房相如瞥了她一眼,垂眸道,“这可是车里……公主,竟欲放纵至此吗?”   车里?漱鸢一听,不禁心里发笑,她不仅要在车里,还要在野外呢。好不容易才将他约了出来,见了面,难道他真以为只是并肩走走路、看看花就完事的吗?   南山下,有雀鸟飞过。大概是远离了内城,这里显得颇为凉爽清幽,时不时林涛阵阵,听了叫人有几分沉醉。   在往里走,牛车就行不得了,车夫敲了敲车门,示意公主到了。   车门一开,宰相先扶车探出身,揽衫落地下来,四下一望,不禁感叹了一句“好境地。”   漱鸢随之其后,听见了他这一声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她找的,可不就是好境地,怕是一会儿还有“好风情”呢。   也不知是不是宰相太久没有出远门纵情山水了,来到此处后,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几分,心情也轻松起来。   房相如看了片刻风景,随后拂袖转身,向车内的漱鸢伸出手掌,道,“来,臣扶公主下辇。”   漱鸢笑着将手放在他手心里,被他紧紧一握,提裙踩着矮凳走下来,道,“我知你不喜欢热闹繁杂,所以特意想到南山。此处清幽无人,想来你会喜欢的。”   房相如听后有几分感动,她总是这样,虽说有时候惯爱气人,可归根到底,总是很细心,又很会为旁人着想。   公主回头吩咐车夫在附近寻个茶馆等着,不必跟上去。那车夫很忠厚,明白地深深躬了个身,牵着牛车去一旁的柳树荫下休息去了。   南山石阶蜿蜒地隐于山林中,若要登高,必须寻石阶而上。   公主先走在前头,一路看花扑蝶,东顾西盼,又回头朝宰相挥挥手,叫他快些跟上。而宰相提衫一路跟在她后头,视线里始终跳跃着她的身影,他浅笑望着,只觉得她的到来给这寂静的山林添了一丝灵动。   一路走着,也不知怎么,和她这般游览于南山中的情形,总叫他生出几分告老还乡的想法。若是能和她像寻常人家一般,择一席方寸地,朝朝暮暮地相伴,也倒是不错。   他想罢,不禁自嘲笑了笑,曾经自己一直对这种家长里短的日子嗤之以鼻,更喜欢独善其身,如今反倒是对那种生活有着隐隐的期盼之意了。所以,他和她再这么在一起下去,他还会再改变多少呢?   漱鸢好久没有这么自在地纵情于山水间了,宫内的奇山异石堆砌出来的风景虽然华贵,可总不如宫外的山林多了几分野趣和自由,叫她觉得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满着生命力。   她一会儿蹲在山间小溪旁玩水,一会儿指着一丛没见过的小白花给房相如看,缠着问他花的名字,“你瞧,这个像漫天星子一样。”   房相如走过去看了看,说那叫蛇床子,“相传秦朝的时候,有人得了怪病。农人听说这种小白花可以治病,千辛万苦采来,一试果然有效。因为蛇常常喜欢卧于此花之上,就像他的床榻一样,所以才叫蛇床子。”   漱鸢听了他的话,惊吓地一下子跳起来,双手紧紧勾住了宰相的脖子,战战兢兢在他胸前埋头道,“我最讨厌蛇了!你不要吓我!快帮我看看,那花丛里是不是有蛇?” 说着,闭眼伸手朝身后一指。   谁想,头上却传来几声轻笑,她慢慢抬起脸,却见房相如正温然垂眸看她,浅浅勾着唇角,安抚道,“那只是古人的传说而已,早就不知真假了。你不必怕。” 说着,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继续道,“说起来,此花还可入药。对医工来说,可是大有用处的。”   她才稳下了心神,可手臂依旧挂在他脖子上,此时听闻了他的话,不由得又起了好奇,认真地歪头问道,“入药?做什么的?”   房相如沉吟了一会儿,道,“嗯,臣记得,可杀虫、可祛湿,还有……”他皱眉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刹那间变了脸色,却不再说下去了。   漱鸢不解,贴在他身前晃了晃他,问道,“怎么了?继续说啊!”   宰相的手半环着她的腰,眼神却不由得飘远了,看起来支支吾吾的,却始终开不了口。   这蛇床子除了那些功效,其实是用来制成给男子壮/阳的药物的!他自己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眼下她倒是难得好学的很,一个劲儿地痴缠着问他个答案,如此敏感的事物,叫他怎么解释给她听?   宰相给公主讲壮/阳药的来历,大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他耳朵根微微发热,涣散的视线重新垂看下来,清了清嗓子,喃喃道,“这个……大概,臣忘了……”   说着,宰相的目光却慢慢凝视起来,只见公主的脸庞在阳光的辗转之下,是如此的白净明媚,额间一点丹色的小花钿妩媚生姿。她此时气喘微微,大概是刚才跑跑跳跳弄的。   林间鸟雀飞鸣,山溪淙淙,两人就这么站着,对视着,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房相如长睫垂目,看着她微微仰看他的那双清澈纯致的眸,似乎满目还在渴求着他口中的那个答案,而之下,是微微启着的唇,仿佛在向他发出邀请似的。   他望得心头一窒,忍不住吸了口气,迟疑一下,缓缓抬手抚上她的鬓角的碎发,替她慢慢别入耳后。   漱鸢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眨了眨迷茫的眼,仰脸问道,“你说你忘了?这么说,你对这个蛇床子,也是不太清楚了?”   “嗯……其实也不算忘了……臣是看见过的……”   房相如看着她那副模样,不禁有些怦然心动,到最后,渐渐的情迷意乱起来,嘴里喃喃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   他食指自她的鬓角慢慢滑了下来,停在她的唇角……他自己也未察觉到喉头已经慢慢咽了一下,心头打颤,低沉着嗓音道,“臣知道……但是不能说。因为,公主不可知道——”   “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漱鸢不喜欢他卖关子,语气里倒是带了点不满意。   她一向如此的简单而可爱,就算性情骄纵,也叫他心底爱慕喜欢着,甚至隐隐约约地甘心做个裙下之臣,不过这些都是他从前夜半迷惘时候的一种胡思乱想罢了。   他深深地仔细地看过她眉眼的每一处,面对面这么相顾着,一个俯视,一个仰视,徒生出一种撩人心弦的意味。   只要他轻轻一俯首,他就可以吻上她的唇了。   可人的,令他有些迷醉的唇,像春日的樱桃似的,叫人此时看了想迫不及待地轻轻品尝,哪怕这唇上涂了毒药,恐怕他也会义无反顾的饮鸩止渴。   唉————   他眼底一沉,忽然胳膊一用力,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漱鸢脚下踉跄了几步,一下子就跌入他的胸怀,然后宰相低头,嘴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啊——”漱鸢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了一下,忽然腰上一紧,又被他往怀里按了按,然后便觉得额头印上一阵滚烫的温柔。   这一个吻,算是他的第一次主动吧!   三十年了,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宰相感受的到,此时他的脸颊发烫的厉害,大概已经红的看不得。   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去吻她。倒不是不会,或者不敢,只是当一个人太过喜欢的时候,反而不忍心去对她轻易做什么,生怕自己的笨拙,破坏了她的完美。   所以,与其说对她是喜欢,不如说是倾慕,或者爱怜吧。   大概,她不会理解他的用心良苦,更不知道他是费了多大劲才压抑下来的这样的冲动…… 第50章   一吻落在额头, 仿佛一粒石子掉在心的湖面上似的, 在漱鸢心里慢慢泛开了一圈圈的涟漪。她的鼻尖刚好贴在他的交领处,依稀可以闻到圆领之下的阵阵熏香,她忍不住吸了两口, 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宰相缓缓松手放开了她,脸上泛着浅淡的红。大概是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窘迫了一阵, 低声喃喃道, “是臣冒犯了。”   大概他这人总是这样, 心里头的礼法规矩总要摆在第一位。李漱鸢再如何不合乐调, 在他心里也是高不可言的贵主。按照规矩, 驸马还要奉旨见公主呢, 他这个宰相在这荒郊野外的,与公主搂抱亲昵, 叫他已经觉得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更别提再做些其他的事情了。   漱鸢闻言笑了笑,抬手摸着额角,腕子上的小金铃丁零细碎的作响, 她温道, “没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这里不是大明宫,你不是中书令,我也不是公主。咱们只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情人,既然是情人,亲密一些也是应当的。”   说着, 她开心地缠上他的手臂,伸手钻入他的掌心,非得要同他十指相扣,“今日好不容易你我一起出来,姑且特例一次,少些规矩吧,好不好?”   房相如的胳膊被她轻轻晃了晃,仿佛被央求着似的,他心弦一动,紧张的心情也被她缓解几分,于是点点头说好。   都说五指连心,此时十指交缠在一起,仿佛藤蔓似的慢慢缠绕在心间,叫人满心满意都是眼前的人了。房相如这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为何有人总是为情所困,不得解脱,有了这些肢体的接触,谁还能再轻易脱身呢?   宰相一路继续前行着,又紧紧握着她的手,没一会儿手心里就开始渗汗,一阵氤氲自掌中升腾起来,散发着体热。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有些舍不得松手,固执着拉着她,一阶一阶地向上走着。   漱鸢自袖中掏出一方锦帕,笑着塞进他的掌中,贴心道,“你瞧,这才刚过半山腰,你就出了汗。若是累了,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歇息会。”   房相如感动地接过来,说其实不累,简单地擦了擦手和额头,抬眼看向林间日照,“大概许久没有登山了,再加上近日有些忙,也疏于练剑,这才容易出汗些。” 说着,他怕她想歪了,赶紧极力解释起来,“其实,臣平日身体很好的……”   漱鸢想起了上次的花宴,揽着他的胳膊歪头看他,“说起来,我竟不知道你也舞剑,那次你惊艳四座的,倒也是叫我好生意外。”   “其实,臣也并不擅武,只是作为百官之首,总要兼修一些才是,不然,如何服众?”房相如说着,偏头瞧她,纳闷道,“当日花宴上,公主故意不请臣去,所为何啊?”   漱鸢看着房相如眨巴的眼,不由得抬袖笑了起来,玉簪螺髻在阳光下辗转生辉,“你已经知道我是故意的了,还何必问呢?其实,只要你那日开口,我一定也会给你请柬的……弄不好,我当日就选了你了。”   房相如闷声道,“原来如此,公主还是记仇。臣可听说,你都给了窦尚书和崔侍中了,偏巧不给臣,叫臣差点丢人了。”   漱鸢倒是起了好奇之意,“所以,你那天怎么进来的呢?”   房相如不语,很显然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道,“就是……那么进去了。”   其实,他当日是抢了窦楦的那张请帖混进去的,堂堂宰相,平日里的请柬多得都应付不过来,何时这般窘迫地抢别人的那份蒙混过关的?   漱鸢晃了晃他的手,倒不再逼问,身子一歪,半依靠在他的侧身,赖着他往阶上走了一阵,没一会儿就累得打蔫了。   “我脚疼,走不动了。”   她立在那,任凭房相如怎么拽她,她都不走了,眯着眼抬头,认真解释道,“宫里的山阶更光滑些,可宫外的就不这样了,而且碎石子更多。唉,早知道换一双底子厚些的鞋了。”   房相如望上头看了看,大概山路还有一小段,他点点头说也罢,“那就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漱鸢却说不用,然后朝他伸开手臂,命道,“你背我上去吧。”   房相如心头一跳,“公主……这……”   “你不是说你身体挺好吗?” 漱鸢迟疑地问了一句。   房相如赶紧答道,“倒不是这个问题……” 说着,他目光漫向她的衣裙,只见她今日穿得比平日更单薄一些,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她特意选了个较低的襦裙,一条简单的束带将胸前的春光尽数锁在抹胸之下。   可即便如此,透过那件薄如蝉翼的大袖衫,依旧可以瞧见下头的起伏。   宰相拂袖,别过脸,垂着目光淡淡道,“这不太好吧。” 按理说她穿的单薄些,他自己也穿的不厚啊,一件青衫之下,只有一件极薄的中衣,若是再背着她,恐怕那几层料子算不得什么阻挡了。   漱鸢抬起眼笑了笑,也没再多犹豫,她走过去耐心地按他半蹲下来,又替他简单松了松外衫的领子,以防他一会儿热,“以前你也不是没有背过我,现在顾及什么呢。我走不动了,你是我的六郎,叫你背我,这都是说得过去的。这里又没有御史在,何必再约束呢。”   说着她见他半推半就地矮了下去,一面熟练地趴到他的背上,一面嘴上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是真的累了,想让你背我上去。我什么都不做。”   房相如只觉得后背上一软,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道不容分说地压了下来,他来不及再说什么,只好就着她的指示慢慢站了起来,又顺手将她往上背了一背。   此情此景,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他也难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她更万万不可\'再做些什么\'了。   漱鸢手臂在他脖子上一圈,脸自他的颈后探了过去,停在他耳边,柔声道,“等你一会儿出汗了,我替你擦汗,好不好。”   房相如耳根被她的芬芳的热气喷得轻轻一颤,点着头只有答应,“那就……麻烦公主了。”   明明到山顶的路并不是太远了,可是房相如抬眼一看,仿佛望不到边似的。背上的温香软玉,连出汗都带着浅淡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将他笼罩起来,逃脱不掉。   她倒不是很重,可是更要命的是胸前那一团叫人心神不定的柔软,就那样无所顾忌地压在宰相坚//挺的脊背上,实在是叫他有些难以消受。   公主特有的那种昂贵的熏香夹杂着几分氤氲涌了过来,叫他几度有些沉醉。可除此之外,那不可避免的身体的轮廓和曲线,正透过她的薄衫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理智。   起初他还可以尽量叫自己转移些注意力,不去留意那令人不安的温热和柔软。可后来走着走,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贴的更近些了,再加上天气燥热,气息也混在了一起,叫他很难再去不注意什么。   一路走着,房相如为了避免她身子和他贴得太紧密,时不时地会佯装调整姿势,顺势将她往上背一下,这样她便可以稍微离他远点,可谁知公主并不理会其意,甚至是不以为然似的,依旧义无反顾地又趴了上来,也不知避讳。   宰相不曾与女子有过这般接触,忽然至此,难免觉得愈发呼吸难耐,他垂眸咬牙忍了又忍,只得不做声地继续往上走。   忽然,一指凉意顺着他的鬓角就滑了过去,他一惊,努力缓着气,镇定地低声问道,“怎么了?”   公主幽幽似狸地趴在了他的肩头,眨着无辜的眼仔细看他的侧脸,慢慢问道,“啊,房相为何出了这么多汗?” 说着,她食指替他擦去欲滴的汗珠,继续轻轻问道,“是天太热了吗?”   其实这里林间幽静,荫凉接天,真的不是很热。   宰相的圆领之下热气不断地腾升着,呼呼地往外冒,也分不清是身热,还是心燥了。额头上贴过来一方有着她香气的柔软锦帕,替他认真地轻轻擦了又擦,只听她在耳边妩声道,“你在府中练剑的时候,有没有婢女也这样给你擦汗?”   她一面说着,搭在他臂弯的小腿时不时地荡漾来荡漾去,长衫下精致小巧的绣鞋无意中露出个鞋尖,惹得宰相时不时下意识地看了几眼。   宰相稳了稳心神,老老实实说,“没有人给臣擦汗……”   她哦了声,“没有婢女,也没有别的女人吗?”   “嗯……没有。”   漱鸢不禁失声笑了出来,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直接指出来要命之处,逗弄道,“难怪你这么容易出汗……” 说着,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理解道,“你夜半除了批阅奏牍,旁的事情还要自己\'辛劳\',房相真是苦!”   旁的?什么旁的……!而且,她这同情巴巴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宰相再如何禁欲,可也是个三十而立的男子,就算没吃过肉,也见过猪跑。朝堂里头混的久了,那些官员一推杯换盏,家里小妾或是秦楼楚馆的经历脱口而出,什么事情他也都听过见过了。   眼下公主这一句戏言,他立即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房相如顿时听得面红耳赤,低声呵斥道,“臣……臣可是个男子!”   “我知道你是。”   房相如目瞪口呆,回过半个脸难堪地责问道,“臣的意思是,公主可是贵主!如何能说得这些……乌七八糟的话。”   她懂得可真不少!甚至已经有些过头了!也不知是宫里哪个不谨慎的教习宫人,居然给她讲了如此之多的……不该之事。   再说了,他当然不是心虚,什么夜半辛劳……他从前忙得很,基本上到了半夜之后,累得倒头就睡过去了,哪里来的时间再自己做什么\'别的\'!   更何况,政务这种事情处理多了,总会叫人消减掉很多\'**\'。那时候,就算什么样的绝色女子在他面前□□,他怕是也会无动于衷地把人赶走。想往他府里送人的多了去了,不都是被他淡淡推辞了吗?   那看得见摸得着的,他都能若无其事,哪里还有她说的什么\'夜半劳苦\'!就算现在他出了很多汗,不还是因为……她么……   宰相不安稳地勒了一下她,将她背得正一些,低声吓唬起来她,“你再说这些乱语,休怪臣把你……扔下去……”   漱鸢一听,赶紧往他身上爬了爬,装作害怕地箍着他的脖子,央求道,“别别别!这山野茫茫的,你忍心这么做吗?也不怕我遇到危险。”   宰相听罢嗤之以鼻,恐怕这方圆几里,她才是他最大的\'危险\'了!   房相如无奈地淡淡一笑,只得继续背着她走了上去。   忽然,听见林中有人低歌,公主与宰相相识一愣,于是循声走了过去。近了一瞧,原来是有山底下的农人上山砍柴。   农人一抬头,见到这两人很是眼生,招呼地喊了一声,道,“郎君与娘子是迷路了?”   房相如将漱鸢慢慢放了下来,微微一笑,扬声道,“君多虑了。今日我们是来游览南山的。”   农人点头笑了笑,“一见二位衣着不凡,定是城中贵仕人家吧!”他瞧了瞧房相如,又看了看漱鸢,只见男子成熟英朗,而女子虽然生的妩媚多情,可眼角眉梢还有留着几分少女的稚气。   农人疑惑地偏头看了一阵,若说是叔侄,似乎有点太亲密了;可若是夫妻,似乎有些年纪差,他似笑非笑地试探了一句,“不知二位是……?”   房相如眸中微愣,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忽然手臂一沉,只见漱鸢肆无忌惮地揽过他的臂弯,很是亲密无间,她一歪头,笑着反问道,“那依你看着,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农人一见这个架势,立即明白过来,大概她是这位郎君新娶的小妻,难怪见这个郎君处处都让着她,满眼皆是疼爱了。   农人当即笑着回答,“原来,这位郎君是娘子的相公!郎君真是好福气啊,而立之年,娶到了如此漂亮的小妻!”   虽说现在城里人都唤自己的丈夫为“郎君”或者是更亲密的称呼,\'相公\'这个词,倒不是那么常见了。更何况,如今大华境内,唯一的\'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宰相房相如,只有宰相,才会被恭称一声“相公”。   这农人大概没读过什么书,竟歪打正着,一语双关,直接说出来房相如是她的相公。   漱鸢一听,忍不住喜上眉梢,说好!“好一个\'相公\',你猜的不错!他的确是我的\'相公\'! ”。说着,她没有犹豫什么,直接将头靠在房相如的肩头,又抬眼冲他嘻嘻笑了一下。   宰相脸色微微变了变,有些不好意思,与那农人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两人继续并肩向前走着,房相如忍不住拂袖轻声道,“方才那农人说,臣是公主的\'相公\',公主为何答应了呢?”   漱鸢性子活泼,立即在他身边急不可耐地解释起来,“你是大华的宰相,更是我的家臣,可不就是我家的\'相公\'了!你说,他哪句话又说的不在理呢!”   房相如在她明媚的笑颜中看得失笑,摇摇头,只得什么都由着她去解析了。反倒是方才,那农人居然猜测她是他新娶的\'小妻\',实在叫他心绪不大舒畅,难道他们看起来差的那么多吗?   总算登上山顶了,可惜现在不是看风景的好时机,正午的日头正烈着,照的人几乎睁不开眼,再加上山顶上树荫少了,更是叫人站不住脚。漱鸢拉着房相如往旁边的林中走去,说去那边先凉快一会儿。房相如也觉得如此甚好,也就跟了过去。   这头山林倒没那么茂密了,像是被人特意打理过一般,少了点横野自在的随意感,房相如环顾看了看,喃喃道,“难道这里头还住了人?”   漱鸢走在他的前头引着路,却是疑声道,“不会吧。南山这边一向人不多,偶尔有农人砍柴,也是在半山腰,谁会到山顶这边来住呢?”   房相如随手一指,对她道,“公主看,这种花,可不像是山上随意长出来的,必定是有人过来特意种下的……” 宰相谨慎地跟上她,走在她的身边,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你这次勿要乱走。”   大慈恩寺里他还能找的着她,若是她在南山里乱跑,恐怕他真的会急死。   柳暗花明之后,忽然漱鸢叫了一声,拉着房相如的衣袖指着前头道,“你看!那里有个小竹屋!”   房相如顺势一看,果然前头有一间别致的竹屋,还用砍断了的竹筒围成了一圈篱笆,划出一大片院子来。乌头门,水井,干草,应有尽有,显然是个住家。可是走近一看,门前的土壤尚且新着,却不像有人来住过。   漱鸢微微一笑,道,“刚好我渴了,不如我们进去找点水喝吧!”   房相如一把拉住她,挑眉道,“这太冒险了,谁知道这住家的主人是谁。公主贸然进去,也不怕有诈吗?”   漱鸢却慢慢挣脱开他的手,嘻嘻笑道,“光天化日,能有什么坏人呢,进去看看再说。你瞧,这院子里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个爱干净的人家!”   说着,她自己推门而入,环顾左右地找起水缸来。   房相如看着这里的布置,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可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了。转头再去寻漱鸢,只见她已经捧着一个水瓢正要喝水。   宰相一急,上前两步就夺了过来,随手扔回水缸里,叉着一侧腰训道,“如此不谨慎,公主就不怕水有问题吗!你出了事,臣和自己都交代不了!”   漱鸢故意问道,“水而已,能有什么事?”   房相如冷笑一声,答道,“曾经大理寺就有个案子,陇右道附近的山野之地,有歹人设无人居住的房屋院落,水缸中放蒙/汗/药,引得不知情的西域来往的客商进屋饮水,然后趁人晕倒之际,夺财杀之!”   漱鸢一听,柔柔地笑着上去环上他的腰身,对着盈盈竹窗一努嘴,道,“你瞧瞧,这可是长安城的南山,不是玉门关那边!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再说了歹人弄晕我,又有什么可图的,我又不是西域商客。”   “当然是图公主的……!” 宰相虚打量了她一眼,言语却顿了一下,然后任凭她搂着自己的腰身,负手仰头,淡淡改了口气,道,“说的也对,你既无钱财,又无美色,歹人抓了公主,倒也没什么用。”   他故意说些反话来气她,谁叫她如此不谨慎呢!   果然一听到这里,公主急了,跳着反击他,道,“房相如!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说我没有姿色!简直可恨!”   断然不能助长了她胡作非为的气焰!   房相如垂眸看她,故意叹了口气,忍着暗暗笑意道,“唉。你说你,除此之外,性情娇纵,又脾气不好,朝野上下,谁当了你的驸马,大概要吃些苦头。不过臣不是在意外表的人,脾气也可以忍忍,公主盛情难却,臣也就勉强应了你吧。”   漱鸢自小到大,奉承听得都耳朵起茧子了,又何曾听过这些话。她气鼓鼓地瞪着房相如,双手一叉腰,仰着脸道,“好啊!你居然敢挑剔起我来了!除了我之外,你还见过更好看的女孩子吗!啊!”   宰相大概是初尝情果,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幼稚,也不知怎么,他发现自己愈发地爱逗她生气,惯喜欢瞧她这副怒气冲冲的可爱模样,他忍着几分笑意,抬袖掩了掩唇,压着声淡淡道,“那依公主觉得呢……”   除了她之外,他当然见过不少女子。有风情的,有韵味的,或是年轻可人的,然而更好看的女子,大概除了李漱鸢,是真的没有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爱屋及乌的太过深刻,就连她生气的样子,他都想要细细端详。   宰相正沉浸在这几分私心的趣味中,忽然身子向后一倾,直接靠在了后头的竹窗上……   外面似乎起风了,林海翻涌,竹林沙沙,南山静得简直有些不似寻常的景地,好歹也得有别的游人来吧?为何一路除了他们俩,也不见别的游人呢?   房相如正意识到什么,突然耳朵边撑过来一只手堵在窗上,只见公主忽然压了上来,将他逼到绝境。   漱鸢好生欣赏了一番他不知所措到脸,凑在他耳边一字字道,“房相还不知道吧。这寂寂南山,紫华竹林,可是父亲赐给我的别院……”   宰相惊变,难怪他觉得有些不对,原来整个南山山头都是她的!那今日她邀他出行至此的好意,全都是她的计划了?   再仔细观这竹屋,正是他记忆中她上辈子被诬陷\'风月丑闻\'的那个地方…… 就是在这里,宋洵当时莫名其妙地带人来围住,以公主豢养道士为男宠之事,求新帝赐和离。   在她被赐鸩酒之后,他为了查明真相,曾经来过此地,可是睹物思人,叫他心痛不已,没有怎么看,便走了。   漱鸢的手轻轻抚过房相如的脸,指尖像是带着电流似的,将他的皮肤点燃开来,将他的思绪全部打乱了,房相如贴紧竹窗站直,垂着眼警告道,“公主不可心急——!此事还是……”   公主笑了笑,“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足以见房相睿智!”   宰相知道,她生气的时候叫他房相如,缱绻温柔的时候才叫他一声六郎。可最最糟糕的就是这个“房相”,虚虚实实,不可预测,他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可按照这个架势,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心思。   “今日良辰美景,黄道吉日,下次再见不知何日,不如……”漱鸢嘴里念叨着,低头顺手就摸上了他的束腰乌带,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身后胡乱摸索着暗扣,寻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房相如脸都吓白了,方才山路上那个叫他忍不住亲吻一下的可人的公主去哪了?   他一面焦急地按着她的手臂,一面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气喘着安抚道,“公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臣答应你,等臣有朝一日尚公主了,再……为公主解忧,好不好?”   那头却无动于衷,固执道,“等你尚公主了,怕是黄花菜都凉了……还等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相公这个词其实唐朝的时候专门指代宰相, 对宰相才可以尊称一句相公,并没有夫君的意思。   相公=丈夫这个,大概要明清了。所以这里架空了一下,不要被误导~后面也不会再出现了。   唐朝叫另一半多是 郎君,六郎,这种。   所以房相真的要小心了,总爱给公主讲大理寺法制节目,不是大慈恩寺拐卖,就是陇右道的蒙/汗/药,以后大理寺该记录新的案件了: 公主以色相邀,引宰相上山。四野无人,骗入房内,欲睡之。宰相惊变,为时晚矣。哈哈哈哈 第51章   “你不能这样……” 房相如声音颤栗着, 一面拿袖子不断地打掉她的手, 一面推搡起来,“下次……臣可再也不陪你出来了……”   漱鸢忙了半天,依然解不开他的束腰乌带, 干脆上手摸上了他的圆领衫的扣子,火急火燎道,“我就知道你这么说!我不管, 我就要现在……把你弄到手……”   房相如忽然感到衣口一松, 领子就那么歪歪斜斜地松散开来, 露出里头的白色中衣, 简直是斯文扫地。他一慌神, 急忙抬掌死死包住她不安分的手, 咬着牙与她扭成一团,垂死顽抗, “你休想……”   他的掌力比她的大很多,任凭漱鸢拽了好几下,却依旧摆脱不开。前行受阻,她又偏巧生了几分好胜之心, 二话不说抬起另一只手盖住他的, 又费力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呲牙咧嘴地字字回敬道,“我——偏——要——”   大华□□盛国,都说国宰房相如英姿清贵,最是温雅, 又闻永阳公主乃绝色佳人,娇纵高傲。又有谁能想到,这两个人此时在这南山山头上扭打成一团,一个衣衫不整露中衣,一个玉簪歪斜螺髻散,彼此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地对视着。   房相如被堵在一角,捂着衣领垂眸警告,漱鸢踮着足贴了上去,双手拽着他的领子不依不饶,二人瞪着对方,谁都不打算不退让。   再看宰相一脸悲愤交加的样子,仿佛受了好大的欺骗似的。本想着山涧清幽地,趁着如此好风景,也可以顺势赠她玉香囊,多好!   谁想到这个李漱鸢贼心不死,居然是把他……骗上山的。   想到这儿,房相如一把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内室去。漱鸢一见,立即也追了过去,喊了一句,“为什么不行!”   “臣现在做不来!公主是贵主,论身份,咱们可是君臣呐……” 房相如拂袖背对着她,而她不管,绕着他转圈,非得正对着他的脸才行,房相如被她绕得头晕,忽然一把按住她的肩头,警告道,“你再这样胡来,臣就告诉陛下去了!”   漱鸢的肩头软软的,被他盈盈一握,只觉得一股力道镇住了自己,她抬起眼波昂了昂下巴,“我巴不得你去告诉呢。去告诉他,你想要对我\'以下犯上\',想要\'乱纪朝纲\'。” 说着,她顺手摸了摸他发烫的耳垂,得意一笑。   房相如被她说得脸红,无力辩解道,“胡说!臣一点都不想!”   漱鸢向后瞥了一眼,发现他们二人刚好站在凉榻边,心里暗暗一笑,然后板着脸故意欺身上前,扬声道,“好了吧!你们这些文臣一向虚伪的很。满嘴仁义道德,其实肚子里才不安分呢!” 她往他身前贴近些,抬头幽幽道,“你说着不想,其实心里……”   公主欲言又止,手慢慢按在他的胸前蹭了又蹭,仿佛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似的。   宰相比公主高大半个头,她为了保持气势,必须不停地踮着足尖才可以保持和他相差的不太多。他垂眸看她,见公主一脸执着,又油盐不进,已经什么话都不听了。他无力感向上袭来,对她简直要殚精竭力。   其实方才背着她上山的时候,她那不可说的温热柔软的触感抵压在他的后背上,这已经叫他有些神思迷乱。她在他的背后若无其事地看着风景,可是他自己的脑中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更为绮丽风情的景象,每当他竭力叫自己拉回思绪的时候,后背上的柔软又增加几分,叫他几度差点乱了脚步。   这些太过婀娜旖旎的畅想已经叫他有些惭愧不已,方才她那么一提,反而像是将他戳破了似的。   一个走神,忽然,只觉得身子被一股力道推了过去,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腿窝处刚好卡在榻沿上,整个人就向后仰了过去……   莫名其妙地跌在了软榻上,房相如双肘半撑着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只见公主微微一笑,一下子朝他压了过来。   “公主——!”   那影子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房相如一惊,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接住她,双手顺势环上她的纤腰,一把抱住。惯性加上两人的重量,叫他根本支撑不住,连带着她向后一躺,两个人直接朝帐幔里跌了进去。   他总算从茫然中醒过神来,人已经平躺在榻上,四周幔帐轻轻荡漾,撩人心弦,定睛一瞧,只见公主刚好骑/在了他的腰身上,外衫散开着,露了半边柔肩,而那肩头还依旧残留着那个梅花烙似的疤痕。   公主婀娜妩媚,还带着点不好意思,垂眸低头笑了笑。   一帐/春酲,宰相眉目怔怔,看得心头一跳,只觉得呼吸艰难。   帐幔的柔影投在她的脸上,给她增添了几分暧色,漱鸢勾唇一笑,按着他的前胸俯视道,“你不主动,只能我自己来了……”说着,玉手自他的胸前慢慢下移,抚上他的乌带。   此时,那束腰之物早就已经因为两人的扭打,而变得松散开来,她只是稍加用力地一拽,立即脱落下来,被她丢在一旁。   “公主……不可!……” 宰相忍不住扬声颤抖,抬袖捂着嘴艰难地劝说着,“事后公主若是后悔,可就晚了!”   她说她要自己来,房相如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而且,他更知道他自己是个男人。若是一会儿星火燎原起来,他怕是自己也难以自控,哪里还轮得到她欺身在上。   虽说大华国风开放,可是她贵为公主,还未出降就与宰相厮混在一起,事后他若是被万人指责也就算了,她岂不是要在宫里也难以自处?   为了两人的长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纵容她!   公主不安分地坐在陌生的地方,将他方才一粒粒扣好的扣子全数解开,她一面敞开他的青衫,一面伸手扒上他中衣的交领,在他耳边低声道,“美色当前,你还矜持个什么?”   话落,她两手按住他的手腕压在他头的两侧,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秀丽的五官顿时在宰相的眼前放大,叫他一时间气涌如山,所有的血液全都往那不可说的一处流去了。   漱鸢压着他看了片刻,反手一抬,绕到脑后,轻轻将玉簪拔了下来……   乌发顿时倾泻如瀑,青丝散落在她的肩头,也垂落在他的身上和颈间,微微发痒,挠到心里去。他望得窒息,大概书上写的风华绝代就是如此。   宰相也许是被她撩拨的有些意乱情迷了,她手坚定地按着他的腕子,可他却也不知不觉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宽大的手掌几乎一手就将她纤细的腕骨堪堪握住,叫人多了几分怜惜。   寂寂无人,孤男寡女,在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坏事了。可一朝欢愉之后的后果呢?此时此刻,房相如几乎暂且就快要忘记。   什么礼法,什么规矩,什么君臣,这些东西像是弦似的,在宰相脑中愈绷愈紧,不堪一击,刹那间就要断掉。   公主初/尝/情/果,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什么都要自己来。   索性按着宰相,对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乱亲一通后,再坐直起身子,骤然间,只觉得好像被腰带似的东西硌了一下,实在叫她不大舒服。心下不禁疑惑起来,皱着眉头喃喃出口,“这什么东西……如此碍事……”   宰相当即失色,说“不可!”,一把按下她要去触碰的手,低哑道,“你、你原来什么都不懂,就要胡来?”   她可真行!声势浩荡的席卷而来,叫他担心得不行,可真的到这一步了,她居然对着那他那晋江之物说“碍事”?宰相不禁失笑,公主如此懵懂莽撞,不过尔尔,如此,便就有这般的胆子欺压他了吗?   漱鸢听出来房相如似乎是在嘲笑她,立刻红了脸,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虚声狡辩道,“谁说我……不懂……”   想起来上辈子,她和宋洵的婚姻名存实亡,起初出降过去的时候,本想着认命去过日子。谁想,可真得到了晚上的那种时候,才发现如果心里是装着旁人,有些事情真的是勉强不来的。   新婚之夜,她对着宋洵的那张脸就总想起来房相如,如何也不能替代。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缠绕在她心头,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甘心。曾经想着,把他当作房相如就好了,也许一切就可以继续了。然而宋洵和房相如是不同的,她没法这么做。   为了顾及脸面,她只好白日里传召叫宋洵过去陪她说说话,到了晚上,却是挥了挥袖子叫他回去,然后夜里自己一个人在公主府度过。自始至终,她都是不曾真的做过什么。   所以,她的一切\'懂\',都是从那卷《避火图》里看的,那些精彩绝伦的画作叫人实在过目不忘,比如她现在这般坐在/他的/身上,也是那图里有的!这房相如,还在诓骗她,说她不对,明明就是如此!   漱鸢脸色涨红,一咬牙,干脆腰间使劲儿往前一动,学着那奇书里的样子就模仿起来,在宰相的腰身上又/夹/又/晃,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房相如本来已经快要崩溃,被她磨蹭了半天,忽然总觉得不对劲,绝望中睁开眼看了看她,只见公主胡乱地拽着他的衣服,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坐在他的腰上,完全不对路。   公主很卖力,全因从书上看见的那些题词,她记得什么“彼间汗淋漓”,就该如此的!她觉得自己气喘吁吁,冒出汗来,更加确认了这般是正道。她一呼一吸地忍着疲惫,一面继续着,一面贴心的问道,“你疼不疼?”   房相如听得差点没气绝,按理说这不该是女子问的,可是若说现在,他的确很疼,是腰疼——这全托公主不对门路的行为。也不知她是哪里看来的歪门邪道,只顾着拿腿挤压着他的腰身,像是刑部牢房的那种刑具一样,简直和野人没什么两样。   宰相支起头看了她一眼,几度欲昏死过去,可见公主满头大汗,又不知道停下来,他竟觉得不忍心破坏她心情,趁着她休息片刻的时候,终于无奈又同情的问了一句,“公主,累不累?”   漱鸢抹了一把汗,停下来喘着气,虚声感叹道,“当然累了!想不到……这事情居然……这么累!”说完,漱鸢不忍结束,连忙好言稳住宰相,尽力安慰道,“你放心,我就歇息片刻,一会儿还能行的!”   从前,她无意中听见城安姐姐和晋康姐姐口中说的什么“一夜七次”,大概就是她这种吧!想到此言,公主简直斗志昂扬,觉得自己真是当生为男子!   公主歇够了,又埋头继续起来苦干,非要在这春/宵/一刻拿下当朝宰相!   房相如被她压着,动弹不得,没一会儿就被她蹭得出了汗,他无动于衷地躺在那,偏着头一脸无言的望着公主,见她累得满脸泛着红晕,鬓边也渗出了薄汗,他无语,却好气又好笑。   喊着自己还能行,可彼此裤子还安然无恙呢,怎么她就\'行\'了?   公主瞧见宰相平静地盯着自己,不禁诧异,这可和书里所写的不同。都说初者会有所疼痛,既然她主动在上了,那疼痛的该是房相如啊,可怎么见他无动于衷似的?   其实那避火图上写的古语实在是晦涩,她晚上就着那点烛火也看得不大清楚,胡乱扫了两眼,光记得画了。   公主不悦,质问宰相,“你什么感觉?”   宰相苦涩地抿了抿唇,迟疑片刻,配合地答道,“甚好……”   “骗人!”公主脸色不满,停了下来,“都说应该疼的!”   宰相怔忪,啊了几声,才点点头,确认几分,“的确,臣有点……腰疼……”   公主面色终于回温,勾唇一笑,得意洋洋道,“那便对了!” 说罢,骑马似的继续开始折磨起他来。   大概是实在品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又或者得到之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漱鸢腿一软,总算从宰相身上跌下马去,往他身旁一躺,气喘如牛,道,“我不行了……简直比打马球还累……”   公主和宰相脑袋对着脑袋躺在一张榻上,一个外衫凌乱,长发披落,一个只剩一层中衣,倒是安好。两人静静和衣而卧,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漱鸢推了他两下,试探问道,“房相,觉得本宫如何啊?”   宰相愣愣地望着天顶的帐幔正出神,忽然被问了这么一句,眨了眨眼,为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公主勇不可挡……”   漱鸢满意地松了口气,微笑挂在嘴角,点点头,“那就好!你也辛苦了,歇会儿吧。” 说着,哎呦了一声,扶着快要抽筋的腿又躺了回去,半靠着他的肩头,缓着气息。   大概,这种晋江之事真的没有书中描画的那么好,不过自己第一次就如此彪悍,想来已经可以载入史册了!可惜啊可惜,从来只有记录皇帝彤史的,没人来记录公主的!   忽然觉得,这么结束了,总有点空落落的,万事如过眼云烟似的,全都消散了。是惆怅?还是空虚?都说不清楚,她只觉得实在需要休息,还得解决一下腿抽筋的问题……   她见宰相一直呆呆地不说话,嗤笑一声,翻身趴在他的胸前,柔声问道,“房相……你的清白是不是没有了?” 第52章   清白?   呵, 他的清白倒是还在, 只是她这些叫他哭笑不得的卖力举动,实在是让他几乎都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   她的脑袋在他胸前趴着,发丝像是细细密密的幼牙枝条似的, 时不时惹得他皮肤微痒。   他忍不住垂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公主脸颊红红的,好像还在等他的答案, 然而她羞涩中还得几分难耐的样子, 显然是眼神又不太对劲了。   房相如一见, 一把推掉她自己翻了个身, 没好气地闭目道, “好了!方才……方才你也都做过了。臣很累, 你勿再胡闹了。”   宰相背对着她,说完心里却叹口气, 若是她在这么三番五次的要折腾她,恐怕他自己真是很难消受了。   就好比她在他身上点了一把火,烧得他很是难耐,可转头她又迎面泼过来一盆冷水, 叫他又突然无措。   漱鸢对着宰相的背脊推了两把, 他却一动不动,不由得丧气下来,不快道,“你别背对着我!这样算什么?”   其实她很是敏感,眼见宰相这般不理睬她的样子, 已经猜到,定是方才那事做得不太好。   可这能怪她吗?宫里的教习宫人晋婆婆就那么一位,她从前跟着听了个大概,可谁知,晋婆婆对这种事总是不肯倾囊相授似的,说话也是含糊其辞,掐头去尾的。就更不用说晋婆婆的那份避火图了,东少一块,西丢一角的,有不少地方也不知被谁挖成了个“口”字形。   当时她没办法,只能连蒙带猜的,自己又领悟了几成,这才学成了这个样子。   漱鸢秀丽的眉目有些委屈,可是又有苦说不出,慢慢游了过去,缠在他的肩上,轻轻道,“你不高兴啦?”   房相如不睬她,公主只好唉了一声,从后头搂着他,劝慰道,“你别生气了,下次我不这么莽撞了。” 说着,脑袋到他的后背蹭了又蹭。   宰相依旧没搭理她,大概是觉悟太高了,任凭她如何温言软语的喋喋不休,都不肯把脸转给她。   漱鸢想,这下可坏事了。大概方才的举动叫他讨厌了?   房相虽然沉默地闭着眼,可其实是在假寐,耳朵也将她的话尽数听了进去。   他压根对她就没生气,只是想这么淡着她些,叫她自己冷静冷静,也顺便叫自己从方才的缱绻中清醒清醒。   从前他对她的这些荒唐行为其实还是有几分怕的,像个炮仗筒子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潜伏在你的背后,吓你一跳。   可今日见她如此无知懵懂,他忽然也觉得,这李漱鸢也不过如此!笑话,他居然以前还当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宰相只觉得耳边微热,像是有小虫子在爬似的,还没等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氤氲传了过来。   “要不然,再来一次?”   他大惊,终于睁眼,半回过头看她,见公主压在他的肩头低头冲他笑。   果然是年轻人,热情多得简直使不完似的!   公主也没有再遮掩,直接拉过他的手,亲了又亲,道,“我这次不那么毛躁了,行不行。”   说着,不安分的手又重新缠上他的腰身,像藤蔓似的紧紧揽住,下巴压在他的肩头。   房相如一听,察觉出她的不对劲,轻轻抬了抬肩膀躲开她,闷声道,“公主不是腿抽筋了?再歇息会吧……”   “我现在好已经好了啊!”   那头大概是会错了意,声音骤然高涨起来,叫房相如听得心里咯噔一下,皱着眉久久不语。只听漱鸢在他耳边继续吹小风,低声招惹道,“这次,咱们要不然换个姿势……其实我看过好多……”   宰相一听,那还了得!还不等说什么,突然觉得衣下一凉,只感到她的手开始慢慢试探性地要钻入他的中衣之下……   屡教不改,知错犯错,除了她还有谁?!   “你真是……!”   他心里顿时拱起一团火,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因为点别的,干脆翻身猛地一把将她压了下去,居高临下地恨声道,“太纵着你……你是真的拿臣不当男人!”   “哎哎……!?”   一瞬间天旋地转……   漱鸢的手就那么被他卡在耳旁,渐渐感到手腕被握的有点疼,试图挣扎了几下,谁想这次他却没有松开,反倒是镇压似的将她又按了回去。   她抬眼,见宰相眉目阴沉,目不转睛地这么俯看着她,顿觉情形不大对劲,大概是身体防备的本能,她也不敢再胡搅蛮缠,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对视了良久,她怂怂地试探了一声,“房相……?”   房相如听了不禁失笑一声。   这感觉简直太奇妙!从前那个对他趾高气扬,围堵拦截的李漱鸢,此时居然谨慎的像个兔子似的,老老实实地一动也不动。方才那些冲动,又去哪儿了?   人的劣根性大概就是如此。以前被公主打压得每天心惶惶的,生怕她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眼下宰相一朝得势,几乎东山再起!他忽然觉得,真不该这么轻易的放过她!   房相如刚才气得头疼,也忍得牙酸,现在压在她身上,只觉得十分解气。可没一会儿,那柔软婀娜的轮廓慢慢被他留意起来,只觉得十分不能忽视,一时间只觉得一阵阵的血气上头,是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漱鸢因为他扑得忽然,没有丝毫准备,骤然间被压在他身下,呼吸乱了几分,那柔软的山峦一起一伏地,将抹/胸上的牡丹绣纹拱起又落下,仿佛在邀请。   春帐暗暖,不是良宵胜似良宵。   宰相看得嗓子一腥,脑子空白片刻,脱口低沉了一句,“你还看什么了。说说。”   那声音像是呓语,不大,却带着一种蛊惑。   漱鸢闻言,脸色不知不觉红了。看看那些画还好,可他叫她描述出来,却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头一歪,避开宰相的视线,支支吾吾道,“其实……也没什么……”   那一段没有遮掩的白皙突然袒露在他的眼睛里,他暗自咬紧牙沉了沉气,明知道再继续下去怕是要万劫不复,可真的走到这一步,却又舍不得离开。   抬眼见她的手腕有些红了,房相如心一软,慢慢松开了手,她立即像是挣脱开的雀鸟似的,刷地一下攀上他的肩,半抵半扶,很是撩人。   宰相垂视片刻,忍不住缓缓俯身贴近,直到停在她的唇边时,沉默的凝视一阵。   公主朱唇微启,明眸善睐,只是眼中有点期待,还有点惊慌,大概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无声是最可怕的,因为沉默中渐渐燃烧起一阵怪异的暧昧和吸引,叫人觉得危险,却又勾引着人去明知故犯。   他悬在她的唇之上,并不再继续做什么,只是目光扫过她眉眼的每一处,仿佛许久都未见了似的。   房相如知道她在等,等一个未知的结果。   世界上如此痴缠纯致的女子,除了她,还有别人吗?   费尽心思地将他弄上山,笨手笨脚地要和他成好事,结果自己却是个半吊子。   若是再辜负,岂不是太不懂风情了?   宰相想到此,一缕淡笑自嘴角不经意地倾斜而出。   “你笑什么?” 漱鸢尚不知情,蹬了两脚榻表示不满。   “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两人一言一语,贴得又近,彼此之间升腾起一阵湿润。   公主可人,实在叫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宰相压得近些,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沉沉问道,“臣……想以下犯上了……行不行。”   她垂眸就能看清他唇上的纹路,倒了这一步,宰相想做什么,自然傻子都懂。   公主盯着他的嘴唇,本想说准了。可谁想,他深沉的目光看着她,满目虔诚地等着她的允许,叫她不好意思开口了,只好涩涩地点了点头。   他得了恩准,终于俯身倾下,温热的唇贴在她的嘴角,然后是额头,鼻尖,朝圣似的一一吻过后,却不敢直接亲上去她的。   他撑在她的头上,犹豫了起来,四目交叠中,漱鸢轻轻咬唇,忽然抬手环手上他的脖子往下拉,半仰着头,在他唇边轻轻/舔/了一下。   柔软湿润的触/感叫房相如浑身一震,电光火石似的在周身炸开,没再迟疑片刻,直接将自己的唇反压了上去。   起初像蜻蜓点水似的只是擦边而过,后来愈吻愈深,气息也凌乱了起来,仿佛只有和她继续下去,才可以呼吸。   感情这事情多么的妙哉。在朝堂上那么一个严苛疏淡的人,也可以吻得这样缱绻,仿佛此意绵绵无绝期似的。   大概是压抑的太久了,充沛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斜而出,他含/住她的唇/瓣,又慢慢放开,如此反覆,叫她险些难以自控地发出一声参银。   她被他的袭击微微惊到,可没一会也被他引导着投入其中。他的唇像梅酒似的,温烈浓浓,将她吻的愈发沉醉,必须趁着他离去的片刻,才能张嘴喘/息一下。   漱鸢心头打颤,气息交叠间一把推开他欲倾下来的唇,抬眼问道,“房相为何如此娴熟,令人颇为不安……”   他闻声一怔,然后淡淡笑了笑,任凭她的指尖质疑着勾勒自己的唇,低沉道,“对于男子来说,此事,无师自通。”   她听得扯了下嘴角,挑了挑眉毛,然后故意贴着他的耳字字回敬道,“衣、冠、禽、兽——”   此话当如火上浇油。   她话音刚落,忽然惊呼一声,只觉得腰身一紧,他扣着她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将她又往怀里惩戒似的搂了搂。   她微微后仰着看他,不甘示弱,“是不是高内侍送给你的那个女子伺候过你了。”   他义正言辞,“除了你,不曾有他。”   她满意地笑了笑,“你敢发誓吗?”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说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点湿润,低低沉沉地灌入她耳朵里,感到怀中的她难耐地扭动了一下。   而在他说完之后,又无意中瞥见她的耳垂,小巧精致,十分可爱,他看得怔了,于是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亲,只觉得唇边所触之地是十分的柔软圆润,他的吻自那里蔓延到她的脸颊,额头,鼻尖,嘴唇,然后他一面吻着,一面动情道,“臣仰慕公主许久了……能够得公主垂爱,臣从前实在没有想到。”   是不是到了这种时候,男人都会如此感性?   漱鸢听得喜上心头,一把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入他的交领之中,尽情呼吸着属于他的味道,她喃喃了一句,“我多想和你这样朝朝暮暮啊——”   他将她拥得更紧,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早知如此……”   何必前世呢?如果上辈子知道她这般的依赖自己,恐怕一切悲剧都不会再发生了。   想到久远记忆中那个已经死于鸩酒的李漱鸢,就那样在人世间烟消云散了,他忍不住心痛几分,侧头以唇贴着她的发髻深深吻了吻,不再继续方才的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认真道,“会的。”   漱鸢听罢,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视线对着他的视线,四目缱绻,“你会觉得我不听话,脾气大,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吗?”   她总觉得房相如以后一定会娶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操持宰相家业,必要如此性情。可一看自己,断然不是那个路子的,于是忍不住问了一问。   他扬了扬唇角,被她的问题弄得有点哭笑不得,鼻尖点了点她的鼻尖,难得敞开心扉,带着几分纵容的意味道,“臣就喜欢你的不听话!喜欢你的脾气!”   她说那你以后要吃点苦头了,说着,抬脸吻了吻他的唇,断断续续中,她又学起来方才他吻自己的方式,轻轻地半含/住,然后又放开。   房相如被她撩拨的心神不稳起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方面她是个好学生……甚至,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的唇软得不像话,他来不及回应,她又玩心大起似的追到他的耳后,又学着他的样子反覆吻了吻。   细碎的浅笑温温热热地扑在耳边,他低沉地闷了一声,险些失态,连忙将她一把按了回去,抬眉警告道,“那里不可。”   “为什么?” 她其实已经隐约有些明白,可依旧装乖似的懵懂地问了一句。   房相如不说话,耳后那等敏感的晋江之地,岂能叫她乱碰……   漱鸢心起一念,偷偷咬了下唇,忽然趁他一个不注意,悄悄顺着他的身下探去…… 第53章   颠张狂素。   宰相平日里虽为人疏淡清贵, 可心中也有倨傲的一面, 大概文臣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性情。房相如善书法,其中最爱怀素,一笔下去, 力透纸背,腕骨游走,一气呵成。大概他的全部清高都付之于此了。   可写的再好, 笔不好也没有用。不过, 他有幸得了一只家传的上等毛笔, 一直藏于家中私密之处, 虽然不曾真的用过, 可观之甚好。   说起笔毛, 那有的人的笔是羊毫,又分成陈羊、颖羊和净羊。可不论怎么说, 都是羊,这羊毫虽容易着墨,可是性均柔软,过于精细, 实在是不能成大事。   而除此之外, 有人收藏狼毫,鸡毫,猪鬓,甚至鼠须,那就不堪一提, 贻笑大方了。   宰相的这支笔是晋州出的名品紫毫,也就是山兔背部的那点黑尖毫做成的,毛质较刚硬,写行或草最宜,可谓是‘铁画银钩’。   不曾用过,可多少也有点自知之明,但宰相从来不将此事放于心上,毕竟是孤身久了,没有红袖添香,自己拿笔写有个什么意思?更何况他日理万机,也没空搞这些古早士大夫的清雅之举。   可眼下之事却难办了。漱鸢忽然发现了他的私藏,非得吵着要看。他知道她性情任性些,平日里若是其他事情,他也就都纵惯着了。可这次却实在不妥,这东西他一直不曾给旁人瞧过,就连年轻时一同打天下的好朋友窦楦都不知道。   更不必提眼前这个小公主了。   漱鸢眼疾手快就发现了这东西,伸手就要偷拿,宰相倒吸一口气,一把攥住她的细腕,低声呵斥道,“住手!”   那声浪里已经带着些不自知的颤抖。   他话音刚落,不禁狠狠倒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于她晚了一步,那私藏之物已经被公主抢先按住了。   “啊这是……”   公主满目惊讶好奇,她是很少写字的,更不爱去弘文馆,所以如此之物,她不曾见过。   可是大概是人的本能如此敏锐,她朦朦胧胧地能猜到,这应该是教习宫人晋婆婆的那份《避火图》上,被挖成大大小小的“口”字形的那个神秘之物。   “别动!”房相如声音浑浊了几分,还带着点怒意,可眼梢却是微微泛红,几乎难耐。   话虽然严厉,可他又不敢对她发力,因为她手中正按扶着他家传的私藏,若是稍有不慎,她连带着毁坏了手里的那个,可就不得了了。   一想到此,宰相又怎敢轻举妄动,只得连连低沉再次警告道,“不许乱摸!”   又是不许。   若是从上辈子算起,他不让她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许奢靡成性,不许胡乱开销,不许扔擦小刀的饼子,不许随便揪杏岗上昂贵的花瓣泡澡……这一次,就成了,不许碰这个,不许抱他,不许亲,不许摸。   漱鸢早就听得厌烦了,也麻木了。不许来,不许去,她都不还是依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了,事后,房相如也没把她自己怎么样啊?这次他故技重施,她才不听那一套呢。   公主不理睬,手中握了一握,然后又探索地小心按了按它的轮廓,只觉得其物不小,状类婴孩的小臂,他们彼此间隔着一层面料,可摸着仍旧觉得触手温热,甚至有些发烫。   她下意识地滑动了一下手腕,忽然听闻头顶上传来阵阵吸气的声音,抬眼,只见宰相眉头紧锁,面色赤红地撑在她上面,似乎很是难受。   “六郎,你怎么了?!” 她有些担忧,稍微松开了手。   宰相压抑着喘/息,咬着牙沉声道,“无事……”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眉目间有说不出的深意,“你勿再像方才那般……嘶……”   “这般?” 漱鸢不知情况,又动了两下手腕,见宰相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可样子也不像是生病受伤什么的。   宰相忍得难受,那两下叫他觉得差点要弃笔而去,只感到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城池几乎要在她手中分崩离析。他真是懊悔,来之前怎么不考虑周全些。眼下和公主共卧床榻,又作出这般不忠不义之事,真是叫他自己都意外。   漱鸢没有品出宰相作为男人的警告,睁着纯致的眼睛问了一句,“这到底是何物?”   房相如沉默片刻,答道,“中书君。”   “中书君?” 漱鸢惊叹,“中书君为何藏于……这里。”   大概初次探索身体的人都这样孜孜不倦,就学若渴。其实毛笔的别称有很多,什么管城侯,昌化,佩阿,其中有这个中书君,倒很是应景。   中书令,中书君……房相如心中无奈,也真是为难他自己了。   她的手沿着笔杆的经脉触摸着,也不知不小心碰了哪里,忽然那上头血脉跳动了一下,将漱鸢吓了一跳,愣愣地也不敢乱摸了,小声问道,“难道,这个也叫中书君么?名字倒是和你很相配。是不是谁都有这个中书君?”   房相如脸上一黑,一本正经地答道,“中书君各不相同。旁人的和臣的并不一样。”   “原来如此……”她喃喃了一句,“中书君……甚伟。” 她想,难怪晋婆婆给扣成了个‘口’字形,原来是怕女子瞧见。   “我能看看么?”她抬头问了一句。   房相如趁她愣神的片刻,忽然将她的手一把抽出来,往头顶一压,答道,“不可。”   “为什么?”   “臣怕吓着你。”   漱鸢挺了挺胸脯,“又不是会吃人的东西。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   房相如眼前一晃,苦笑着扬了扬嘴角,这个中书君若是真的发作起来,恐怕连他自己这个中书令都控制不了了。   这样偏僻的山林中,寂静无人,方才彼此一番缱绻之后,他被撩拨的几度欲罢不能,若说不想和她亲近,未免也太伪君子。可是,每每一想到她的未出降之身,总是觉得不忍心。   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不由得皱了下眉头,缓缓俯身,嘴唇吻了吻她的眼睫,嗫道,“等到臣尚公主那日,再说吧……”   她一听尚公主三个字,便来了几分欢喜,一咕噜从他怀里窜出来,席榻坐起,道,“尚公主?真的有那一天吗?”   他淡淡笑了笑,“觉得不可期么?”   她叹了口气,朝他爬了过去,一下子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他顺势圈住她,垂头抵了抵她的发,漱鸢抬头道,“与其说是不可期,不如说是不想你为难。”   房相如听罢,心头有几分温热涌来,“公主一向很任性,想不到对臣,还有如此体贴的一面。”   漱鸢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怀里动了动,道,“若是没有谨慎步棋,何来日后你所说的‘朝朝暮暮’。” 眼神慢慢看向窗外,有些感慨,“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这话倒是叫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房相如想,现在去贸然提及,是肯定不可的,公主和宰相一同求陛下赐婚,那就成了逼迫,大概陛下也会不太高兴的。   即便是同意了,还要经受御史台诸位言官的审查,探究一番已经握有相权的他,为何还要尚公主。   况且,宰相尚公主,大概是要载入史册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可不是这么加的。公主多为出降给朝臣之子,以示陛下恩德,可从未有过直接将公主许配给当朝权臣的。   “六郎,” 漱鸢悄悄摸上他的手,揽过来放在怀里抱住,他回过神来,听她道,“要是咱们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怎么办。”   他闻言笑了笑,忍不住怜惜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却道,“怎么会,你又说傻话了。”   漱鸢沉吟片刻,其实在这种事情上她很清醒,不会存有那种无知的期望,真要是到了逼到尽头的那一刻,反而是平静的接受一切,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娶别人吗?”   他震了一震,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答,“臣终身不娶,反正,独自也惯了。”   “那,我要是嫁给别人了呢?” 她忽然问道,房相如一惊,垂眸看她,却见她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原来是句戏言。   他很生气,将她拦腰使劲往怀里一揽,忿忿道,“若是那样,臣就自请罢相,告老还乡去。谁愿意做这个宰相,就做吧!臣可是没法看公主出降,更没法做你的宣旨官!”   漱鸢被他勒得喘息几口气,半回过头贴着他的颈间,笑道,“罢相?那你可就对不起王朝,更对不起父亲了。”   他认真想了想,难得也不正经起来,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其实,现在臣这样,也是对不起陛下了。”   堂堂宰相,穿着件中衣在公主别苑与公主如此亲昵,简直是大逆不道。他沉沉叹息,一路走到这步,真是愧对陛下的赏识和信任!   漱鸢的指尖沿着他的脸颊勾勒一圈,低声曼语道,“其实,你最狡猾了!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正经!”   “臣冤枉!”他扬眉辩解了一句,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只因公主青睐于臣,臣不敢不从。”   她被他弄得很痒,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动中,忽然觉得背后有东西顶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前一挪,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位‘中书君’,又要东山再起了。   宰相被她看得很羞涩,抬手捂住她的眼,道,“公主不要看了。肮脏之物,怎能侮了公主的眼。”   她却对着他的手掌左躲右闪,说那有什么,“方才我也摸过了,如今也算是对这位中书君熟悉些。其实,我还真想看一看他的庐山真面目呢。”   说着,手又慢慢抚了上去,感受其形状和质地,她不禁吸了口气,道“中书君坚如磐石,真是奇妙。”   他低沉地闷哼一声,眼见又要被她撩拨地难以自控起来,赶紧捉住她的一双手,扣在宽大的掌中,道,“恐并非公主所盼。”   “哦?此君当如何?”   宰相眼中阴沉下去,挑了挑眉,低头贴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漱鸢越听脸越红,房相如言罢,正色起身跪坐,道,“此为正道。大概是那教习宫人对公主有所误导。”   待他说完,她怔怔地看着他,再次确认道,“房相所言可为真?”   “绝非诳语。” 房相如点点头,肃声道,“所以,臣总说,时机不对。”如此重要的事情,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发生了,那怎么行?   总要有人先告诉她吧。   漱鸢在惊讶中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胸口的心跳,只觉得依旧突突突地往外冒似的,喃喃道,“若是那般,岂不是万分……疼痛?” 她抬目慌乱地看向他,仿佛依旧不敢置信似的,可等了许久,房相如仍然垂眸不语。   所以这话是真的。   那其状不可小觑的中书君,迟早要在她的宣徽殿,登门而入的。   漱鸢瘫坐下来,才知道这晋江之事是如此如此的。原来,那晋婆婆手中的《避火图》已经把那紧要之处尽数删光,难怪她看着总觉得不大对劲,这也实在是叫她方才闹了好大的笑话。   “所以……”   她怔然看向房相如,房相如再次确认地点了点头,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所以臣的清白还在。公主不通人事,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公主实在是,辛苦了。”   漱鸢长长地啊——了一声,两眼一闭,直接朝他的怀里躺了过去,房相如伸手一接,一把抱住了她,垂眸见她在自己的怀里颓丧地歪头沉默,有些哭笑不得。   “房相,方才那些,你忘了它,好么?” 公主双眼呆滞地望着窗外涌动的林涛,静静地嘱咐道。   房相如忍俊不禁,说,“公主放心。勇猛之姿,臣一定,忘不了……”他说罢,感到怀中有几分挣扎,于是发力按了回去,笑着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道,“臣尽力而为。”   公主略微感到宽怀,终于松了口气,悻悻道,“很久以前,我总爱在你面前端着,生怕做错了什么,被你看出来,对我冷嘲指责。那时候我谨言慎行,对你不怎么搭理,其实,就怕在你面前丢脸。”   她一想到刚才的种种,更觉得丢人了,转身勾住他的脖子,一头栽在他怀里,闷闷道,“怎么办!现在我没脸见你了!”   他的手掌抚摸上她起伏的后背,来回的滑动着,安抚道,“其实臣倒是觉的,公主甚是可人。只是想起来,臣大概……会忍不住笑……”   说罢,他浅笑起来,然而还没笑几声,只觉得肩头不轻不重地刺痛一下,他抽了口气,惊着别过脸瞧她。   公主一脸不快,露出尖锐的虎牙警告道,“你再笑,我还咬!下一次,就咬你的脖子,叫你过几日上朝的时候,百官都要指着问问你怎么回事!”   他一听,连忙抬手护住自己,带着点求饶的语气道,“臣不敢了。公主恕罪。公主宽宏大量,饶了臣吧!”   漱鸢得意几分,对那事情也不再继续追着要,大概是被宰相所描绘的几个细节惊着了不少,所以也不敢再对他乱来。   两人依偎着说了一会儿话,生了些潮汗。   她脱身而去,自顾自地旋身一下子坐在竹榻上,偏头对着一旁的铜镜理起头发来。   方才那一通折腾,叫她早上叫宫人精心盘起的螺髻全都散了,这种发式不好弄,她一个人实在梳不起来,干脆想着拿两只玉簪简单地盘成一个简单的宫人髻。   她嘴里叼着玉簪梳头,对着铜镜左右看看,手起手落间,从镜子看见房相如正坐在身后直直地望着她。   她冲镜子里的他笑了笑,一面朝房相如瞥了一眼,一面手中往上打着发绺,含糊道,“好了。六郎还在那坐着干什么,也不知道过来帮我一下。”   宰相连忙起身,殷切地走到身后跪直身子,温声道,“臣来了。”   房相如对着她的乌发看得眨了眨眼,却不知该怎么做,只听公主道,“你会梳宫人髻吗?”   他把控朝堂的手,握过笔,舞过剑,却不曾为女子梳过头发。   房相如从她手里接过一大绺头发,羞愧答道,“臣无能。臣哪里会梳女子的发髻?”   大概“臣无能”这三个字,他也就会甘心对她说了。   她的发在他的手中柔顺乌黑,散发着淡淡的芳香,一见就是平日仔细保养的。宰相也帮不了她什么,只好又继续问道,“要不然,臣给公主梳个男子的?”   漱鸢立即皱眉,半回过头道,“穿胡服才要配男子发髻呢,我今日只是普通的衫裙,梳男子发髻会很丑的!”   房相如听得淡淡一笑,随后手里被塞了一把梳子,只听公主道,“你帮我梳梳头吧,方才都弄得乱了,若是不通开,就算梳起来也不妥帖。”   他说好,然后一手托起她的长发,一手慢慢用梳齿慢慢自上而下地梳起来。他动作很轻柔,生怕有发丝卡在齿中扯疼了她,所以梳的很仔细。   一般来说,这种活在宫里都是宫人或内侍做的,她倒是不曾受过宰相的亲手侍奉,今日一见,竟觉得有几分意思。   漱鸢在铜镜里看了一会儿他聚精会神的样子,笑道,“你在中书省看书看文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认真吗?”   他目不转睛地继续手里的动作,淡淡扬了下嘴角,“怕是现在要更认真些。”   “这么说来,你忙公务也有走神的时候?” 她闻声嗤笑一声。   他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随她笑了笑,可心里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然会走神,那个时候还不是怕她突然不顾体统的突然闯进来!   漱鸢披着长发转过身子来,两手托着脸,胳膊肘压在膝盖上,仰头试探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去中书省陪你忙公务,可好?”   他拿着梳子讶然,垂视着她渴望的眼神却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好,“中书省臣的僚属都在……进进出出,很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想像了一下那旖旎的场面。中书省的上首案几坐着中书令,低头批阅着下头呈上来的文书,而一旁是本朝永阳公主,一面勾着他的脖子,一面浅笑着打扇。   不说那些僚属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有点看不得眼。   漱鸢抿了抿唇,忽然道,“或者,等你晚上在的时候,我去找你。你总有几天要值夜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可是,三更半夜的,公主从内禁出来,空有不妥。”   其实晚上红袖添香的夜读,他从未体会过,被她这么一说,倒是也有点期待。说到底,他还是很想多多见到她的。   “而且……太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他贴心地补充了一句。   漱鸢答得很直接,“那我就不走了,而且,你不是有内室吗?”   他一惊,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可还是故意装不懂地问了一句,“那可是臣的休息之处……不曾有其他房间,而且第二日早上官员……”   她说没关系,涂了浅浅丹蔻的手覆上他的,安抚似的拍了几下,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房相如第一次对自己没了几分底,她这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在中书省过夜了?他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嘴,窘迫道,“那可是公务之地……公主还是忍忍吧。其实这里也不错,得了机会,臣还可以陪你过来坐坐。”   他真是怕了她。这里呆过了,她就要把战地转移到办公之地,实在是……   她追问了半天,房相如嘴上虚应着‘再考虑’,勉强将她应付过去了。   两人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默默穿好外衫,束紧乌带,又成了方才一本正经的“房相”了,转头见她,也已经披上了外衫,只不过发髻变成了俏丽些的双髻。   这意味不明的细节,恐怕别人若是注意到了,只会觉得是公主头发散了,谁能知道是发生了更多不可说之事呢。   “公主。”   他走过去,临窗而立,叫了一声她。   漱鸢回过头,问怎么了,房相如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自袖中掏出那个被他擦了又擦的玉香囊,递给她,垂眸道,“不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可是这是臣挑出来最好的物件了。”   她喜上眉梢,慎重地接过来反覆看了看,问道,“你买来送我的?好精致!”   他点点头,说是,却不提上次因吃醋宋洵而曾将之扔进池底之事,“公主见过不少奇珍异物,臣看来看去,此物还算入得上眼……”   宰相讲话总是不太直白,这一点漱鸢刚好和他相反,索性给他下了定义,道,“这算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说,“那就算是吧……”   她开心地环上他抱了抱,“你如此用心,我很感动。放心,我会好生贴身带着它的,最好再把夜明珠磨成细细碎碎的小圆粒,从囊口灌进去,到了夜里,从这些孔中就可以散出莹绿的光,多好!”   房相如一听,道,“此举太过奢靡了。” 那夜明珠是朝贡之物,被她磨成个细碎,似乎太过暴殄天物,他建议道,“里头其实有了上等的香料,不加夜明珠,也已是珍贵。”   她难得乖巧下来,说好,“我听你的。以后,这些不妥之举,我也不会再继续了。今日见人间劳苦,我却坐享其成,若再奢靡,未免太过不是。”   房相如听后大为所动,揽住她,俯身,与她绵长地吻了一阵,然后他抵了抵她的额头,道,“今日之后,万事小心。记住,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胡来。”   她说好,然后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句,“对了,宋洵他?”   房相如没好气地哼了声,道,“你还真是惦记他!”   漱鸢戳了戳他的肩头,笑道,“你这醋缸!我就是问问他现在做什么去了,至于这般吗?”   房相如道,“他最近不回来,去了国子监那头,与考生同吃同睡,准备明书科去了。”   漱鸢点点头,想,原来是这样,按照上辈子的走势来看,宋洵会考上明书科,做个闲散的文官,只是不知道她和房相如的未来究竟会如何了。   她忽然感觉自己往前一跌,只见他又将她揽了过来,道,“你在想他?”   她故意一笑,挑衅道,“怎么,你真的连你义子的醋都吃?”   他噎了声,最怕她将这事情明说,父子吃味争夺女人,在他那简直是不齿!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涩声承认,“有一点点。”   她笑了声,重新靠回他回怀里,闭着眼享受起分别前最后的时光,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心眼!就这还宰相呢……”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叹息,沉沉道,“没办法。这种事情,臣还是想争取一下的……”   ————————————   那头在大明宫,黄昏时候,李睿偏巧路过宣徽殿,他站在门口看了看,也不知是找人还是在想事情,正犹豫着,见冬鹃刚好出来,于是叫住她,问道,“漱鸢在不在?”   冬鹃行了礼,依照公主的吩咐,答道,“公主出宫去大慈恩寺了。”   李睿抬了抬眉,自言自语道,“又出宫了?” 第54章   李睿沉了沉嘴角, 这个鸢妹妹的性子, 他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任性恣情,又不爱受管束,就连父亲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 近日来她似乎跑出宫玩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上次听闻她去大慈恩寺祭拜睿夫人,没多久又听说她去了街坊里玩, 今日碰巧, 她居然又出宫了。   李睿负手立在宣徽殿前, 思索片刻, 对冬鹃问道, “她何时出去的?”   冬鹃躬了下身, 依照公主事先吩咐的答道,“回九大王, 公主是巳时出去的。” 她说完,心虚地飞快看了一眼九王,见他没有多想,也就稍稍松了口气。   若说出公主其实是卯时就溜出去了, 恐怕他就更该起疑心了。   “她去哪了?身边跟着谁?” 李睿又问了一句。   冬鹃答, “公主前些日子生了梦魇,所以今日去了大慈恩寺,诵经祈福。身边跟着的是宣徽殿的怀公公。”   又去大慈恩寺了?李睿淡淡嗯了一声,抬眼不经意地望向宣徽殿内,仿佛是在寻人。   其实他方才在殿内闲的发慌, 英娘又去陪皇后娘娘谈经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在麟德殿无事,索性出来散散步,结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按说平常,他几乎很少亲自登门宣徽殿,可今日,却还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冬鹃见九大王不说话,于是细声问道,“九大王找公主有事?要不然里头坐着等吧。奴给九大王备一杯凉茶。”   李睿说不必,扫视了一圈四周,又轻轻皱眉看向她,迟疑道,“本王记得,鸢妹妹身边的贴身宫人,除了你,似乎还有一位……怎么,她没跟着公主出去吗?”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柔柔的身影自深幽的宣徽殿内踏门而出,“九大王。” 幼蓉唤了一声,摇摇冲他一拜。而李睿一眼就瞧见了她,眼神早已飘了过去。   冬鹃闻声回头,见是幼蓉出来了,连忙对李睿道,“九大王,这是幼蓉,从前的宴席上,您应该见过。”   李睿点了点头,目光漫向了幼蓉,只见幼蓉抱着一把卧箜篌自宫阶步步走下来,身姿摇曳,面带羞涩。   她在他面前止步,“九大王。”,屈膝一礼,然后淡声问道,“九大王找奴有事?”   见到了她,李睿方才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他朝着那琴一指,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幼蓉答,“公主的卧箜篌坏了,奴正要送到尚宫局请尚宫修补。”   李睿不禁嘲了一声,这倒是奇怪了,可从来没听说,他这个鸢妹妹还有如此雅兴,竟喜欢抚箜篌。   “怎么,公主如今,好琴律?”   幼蓉将始末一一回了他,道,“公主近来喜听《锦瑟》,闲时常抚琴以解忧。”   “解忧?” 李睿挑了挑眉。   幼蓉刚要说什么,冬鹃突然走上前来,接了话,道,“回九大王,是这样的,千秋节在即,公主想着为陛下献曲一首,这才平日里随意练练。”   说完,冬鹃趁着九大王垂眸思索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幼蓉,一个劲儿地向她递眼神,仿佛在怪责她话多。   “如此……”   李睿正迷惑不解,忽然听闻不远不近处有人唤他。   “九兄——”   李睿寻声一望,只见夕辉之下,公主的玉辇自宫道那头缓缓行了过来,漱鸢正坐在幔帐中正朝他摆手,显然是刚玩回来的样子。   宣徽殿的宫人立即在唱名声中出门躬身相迎,玉辇缓缓近了,待停稳后,漱鸢从上头跳下来,理了理衫裙走了过来,四下一看,冬鹃幼蓉皆站在李睿身后,仿佛方才几人在聊天似的。   “九兄?稀客呀!” 漱鸢脸上浮起一层暖意,亲切地歪头问了一句,“你找我?”   李睿看着漱鸢眨来眨去的眼,只觉得心虚,轻轻抬手咳了一声,负手道,“闲来无事,路过而已。”   漱鸢朝他身后一努嘴,故意孩子气道,“只是路过而已?为何在此盘问我的宫人呀?”   说着,看了一眼幼蓉和冬鹃,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忙吧!”   “是。”   人群散了,李睿与漱鸢立在黄昏的长空之下,相顾无语。   李睿比漱鸢年长个四五岁,其实年岁不算差的太大。可惜,这对兄妹自幼便不大亲近。大概是天性不合,李睿总有些看不惯她那骄纵的模样,而漱鸢因着上辈子的事情,也知道这个九兄对自己也不怎么样。   “谁盘问你宫人了?”李睿沉了沉脸,拂袖负手辩解了一句。   漱鸢不甘示弱,扬了扬下巴道,“方才我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三个了。你那副姿态,一看就是在打探什么事情。怎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   李睿呵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番,故意问道,“你跑去哪玩了?”   漱鸢不假思索地答道,“大慈恩寺。”   李睿扬了扬嘴角,却是不可置信,“看你这活蹦乱跳又喜上眉梢的样子,可不像是几日来噩梦缠身,倒像是人逢喜事……”   漱鸢一听急了,道,“你不相信?”   李睿轻轻嘲了一声,忽然伸手绕过她的脑后,慢慢从那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摊开手掌在她面前一看,漱鸢立即心虚了。   “我怎么不知道,大慈恩寺里还种了南山才有的树?” 他说罢,忽然握拳一躲,漱鸢的手立即扑空,他淡淡笑了一下,“南山是你的别苑,你不曾去过,怎么今日想着去那了?”   漱鸢理不直气也壮地往前一站,叉着腰和自己的兄长挤兑起来,“好不容易出趟宫,我想多去几个地方,你也要管吗?你不回自己的府邸,整天住在宫里蹭吃蹭喝不说,还要处处盘问我,我要告诉父亲去!”   李睿哭笑不得。   从小时候起,他就记得这个鸢妹妹只要一哭闹,父亲一定会丢下他,走进睿夫人的房中去看望。   同样的不小心摔坏了物件,父亲总会多番批评他,可换做是漱鸢,不等父亲说什么,她几滴眼泪一下来,父亲立刻心软,反倒是安慰起她来,甚至给她更好的玩意。   说是嫉妒,未免太小气。他是皇子,她是公主,按理说,两人的未来并不冲突。可是每每想起儿时的经历,他对她的感情总要复杂几分。   想起来有一次母亲正辅导他功课,父亲忙完公务后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们,他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心中自然欢喜,孩子心性的年纪总想着趁机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   谁想,他还没开口背几句文章,那头令睿姬的房里就传来了小漱鸢的哭闹声,搅得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背了几句,结果支支吾吾地磕巴了起来。   父亲也很无奈,可心思早就被漱鸢母女牵引走了。于是嘱咐了几句,便直接离开。他那时候心中沮丧不已,耳边也传来母亲的轻轻叹息。   大概,从那一刻起起,他对这个妹妹总是不想去喜欢,可又没法厌恶得彻底。   他眼里沉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调侃道,“听你宫人说起,你近来开始学卧箜篌了?抚的曲子还是《锦瑟》?” 他说完,毫无温度地笑了笑,“《锦瑟》,这可是思念情人的曲子。怎么,这是有心上人了?”   漱鸢被他点了一句,也不紧张,壮着气胸回应道,“要是按你这么算,我想念的人可多了去了。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玳哥哥了!我也很想他呀!”   李玳是四大王,曾备受陛下喜爱,在宫中留了一阵,也不得不放出宫去,一直在封地留守了。说起来,曾经李玳倒是对漱鸢很关照。   李睿听罢,心里不快。她一向叫自己是九兄,可叫他们的四兄却是“玳哥哥”,亲疏未免太过显眼。李玳也是他的同母兄弟,比他和漱鸢都大些。大概四兄成家早,自然不和这个娇蛮的小妹妹计较。   可是他自己却有时候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漱鸢故意和他对着来似的。   他哼笑一哂,“你不给四兄添乱就不错了。说起来,千秋节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一事,你知道了?”   那事情多多少少牵连了她母亲,他倒是有点好奇她会怎么想。   漱鸢扬唇轻笑,淡淡道,“父亲的安排而已,我这个做女儿的,只有谢过恩典。”   那大慈恩寺里埋着的都是当初不得入皇陵的特殊身份的人。父亲是必然不会主动想到这一事的,毕竟,隐太子就在那里,那是父亲的逆鳞,谁敢提!   岂不是漱鸢她自己又和父亲撒娇央求了?呵,她可没有那个能力左右圣断,不论怎么说,她的身份都是外戚,父亲对此一向重视,不可能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决定此事的。   李睿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欲说还休似的顿了一下,然后低声道,“你可知,房相如,竟然为了你的事进言?”   漱鸢心里一跳,随后回望过去,若无其事道,“房相?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吧。我不清楚。”   李睿站直身子摆了摆袖,慢慢道,“房相如可是一朝宰相,这等小事,他居然也会关注?更何况,大慈恩寺的隐太子之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这一次,竟然以身犯险。纵观朝野上下,只有他,居然敢直接提出来。”   皇帝喜爱九皇子,并非无缘无故。或许是在他儿时甚是憨厚可人,叫陛下对这个小皇子多了几分怜爱,可随着他日渐羽翼丰满,其敏锐度和表面上的恭顺内敛,叫陛下很是放心。   漱鸢知道,父亲夸九兄耳聪目明并非虚言,怕是房相如替她进言之事叫九兄察觉了什么,她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悠悠道,“九兄总是这样,明察秋毫……却又不见舆薪。”   “你…….”   漱鸢揽了揽袖子,欲转身回殿,临走前,还不忘挪于了他几句,“看得到小节,可看不到大处,这可是大忌啊!房相虽然主动提起此事,可是于大了说,那是为父亲的千古之名考虑。九兄别忘了,御史们的笔可都记着呢,此事乃善举,有何不妥?”   这话倒是有道理。李睿沉默不语,夕阳下,他站在宫阶下抬头看她,“你何时与房相如关系近的?”   漱鸢挑了挑下巴,“我一直和他关系那样。你觉得亲就是亲,你觉得远,便是远。”   李睿闻之一笑,负手道,“看来大慈恩寺你没有白去,也学会‘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的那一套了。”   他挥了挥手,叹了口气,说这就走了,“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心动错了人。毕竟,他可是宰相。牵扯魏阙深渊,可不是好脱身的。”   漱鸢听罢,微微怔住,随后只是浅笑着对李睿欠了下身,拂袖转身进了宣徽殿了。   ————   尚宫局在中庭西边,幼蓉抱琴缓步于宫道上,那卧箜篌是依照着公主适合的尺寸做的,不算大,也不算小。   她一个人抱着这么一个琴,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是有些费力。   入宫为奴者或是罪人之后罚没于禁庭中,或是民间招收的中人、白丁之女讨个差事。   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入宫便是开始,也是结束。她自入宫后,奔走于大明宫中已有三载,见过风暴骤雨中碎珠投窗,也见过晚霞流云下的长空漫漫。   幼蓉将手中的卧箜篌往上抱了抱,来不及抹去额头的汗珠继续快步走向尚宫局。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站住。”   声音温润沉稳,她一愣,抱琴转身一见,却不惊讶,依着规矩退靠宫墙,垂眸屈膝,唤了一声,“九大王。”   “不必多礼了。” 李睿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就着她的胳膊轻轻一扶,道,“你还抱着这么沉的琴,不必对本王行礼了。”   “谢九大王。”   话毕,两人之间生出几分尴尬的沉默,幼蓉很懂规矩,垂眸不直视李睿,只是微微低头等着他吩咐什么。   这倒是李睿唐突了。   他握拳迟疑片刻,终于问道,“本王见你一个人抱琴去尚宫局,为何不叫着方才那个冬鹃陪你一起?”   幼蓉答,“宫人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奴不敢劳烦他人。”   “上次麟德殿一别,倒是没再宫中见到你了。” 李睿长身立在斜阳中,是英姿勃发的年轻皇子的模样。   幼蓉想起上次在麟德殿门口之事,垂了下眼,低声道,“上次……奴似乎见到周良娣,怕是她有什么误会……”   她上次偶然路过麟德殿的门口,正逢李睿走出来,他一见,连忙走过来同自己攀谈起来,谁想她一抬眼,见到不远处正要回殿的周良娣,只见周英娘远远一望,后退几步,转身就消失在灌木之中。   而她自己也没再与九大王多说什么,应答他几句后,也就赶忙去冰室给公主取冰了。   李睿一听,以为她是担心英娘的误会,于是舒怀笑了一下,“英娘是个贤良的女子,她没有什么误会,也不曾与本王抱怨过什么,你多虑了。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一直是光明磊落,旁人也无可置喙。”   她听后只得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李睿又继续低声问道,“上次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何时入宫,从前又是在哪里当值的?”   九王李睿,似乎对幼蓉很感兴趣,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和。   幼蓉凝了下声。   耳边响起宫街穿行而过的晚风,每一阵都夹杂着曾经的回忆涌入脑中。   想起自己十四岁有幸入宫,起初因姿态颇佳,又识得几个字,所以入了尚仪局,从此与宫人一同受训。而后她的天资聪慧,很快便得到了司籍与尚仪的赏识,因此得奉于刚刚归宫的永阳公主。那时候,洛阳之变刚刚结束了不到六个月。   可这些说来倒是话长了。   她简短答道,“奴是元贞初年入宫,从前在尚仪局做事。”   李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三年了……可曾去过洛阳?”   幼蓉垂眸,“回九大王,奴是长安人氏。”   李睿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么。可是,本王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幼蓉微微欠身,“大华高祖开元最盛之时,宫人数曾达近万之众。如今只多不少,大概是宫人长得样子差不多,大王才会觉得,奴这张脸看着眼熟。”   李睿犹豫起来,仔细了她的眉眼许久,道,“你抬起头来。”   幼蓉迟疑片刻,微微昂起下巴,眸子轻垂,将一副白净不施粉黛的素面呈现给九王李睿。   浓眉杏目,是不是美丽的女子长得都差不多。   李睿看得心弦微颤,一些经年已久的回忆就着这大明宫细细碎碎的夏风吹进脑海。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叫她不必再抬头,然后喃喃,“好了。大概,是本王看错了。本王要找的人,大概不在这里了。”   幼蓉缓缓抬起眼,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平静道,“有难以忘怀之人,本该成为最好的回忆,若是成了心结,那就不好了。不知九大王所念之人是谁,但是,还望大王宽心。”   一语淡淡的话,像是涓涓小溪似的流入李睿的心中,叫他神思清明。   李睿听后有些感动,负手点点头,“你说得很好。” 言罢,他低头想了片刻,缓缓道,“不如这样,本王去和公主讲,叫你日后不必在宣徽殿伺候了,随本王出宫吧。以后你就是本王的贴身侍女。”   幼蓉微微欠身,却是开口拒绝,随后婉转妥帖地答道,“宫中奴籍森严,奴已经是宣徽殿的人,就要忠于主上。而且,公主待奴不差,奴要陪着公主。”   李睿一听,只好点点头作罢,道,“那好,你不想,本王也不勉强你。”   幼蓉抬眼看了下天色,与李睿说必须要赶往尚宫局了,李睿抿唇应了声,一通礼节后,就此道别。   幼蓉抱琴转身继续在宫道上走,眸中波澜平静,既无喜色,也无恐慌。倒是比那些见到皇子,或者与皇子攀谈上几句话的小宫人要稳重妥帖的多。   从前尚仪就称赞过她,哪怕叫她端着滚烫的茶碗都会面不改色地放在桌子上,她都可以做到稳稳当当,毫无惊惧。   那时候,尚仪说过,“但凡入宫,人都有所求。可往往不求者,才能平平安安地笑到最后。”   当时她听了这话,不悲不喜。所求?大概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要求什么了。   ————————   转眼入了仲商,夏天的潮湿总算消退几分,然而暑气却未减。   长安的秋总是来得迟些,起初,定要再拿夏末的日头晒个通透,仿佛要把人间烤透了似的。好在这种天气只是干热,而非闷湿,已经叫忙碌的宰相舒坦不少。   中书省内,各个官员正翻阅书籍,奋笔疾书地写着千秋节的诸项事宜,大概是写的太快,没一会儿就有人朝内侍喊“添墨!” “换管!”。   坐在上首的宰相更是繁忙,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没一会儿案几上又送来堆砌的文书。   中书省除了掌管最高机密,处理紧急事务,还要提陛下草拟诏令,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发出诏令,下达六部,叫相关官员及时执行。   虽说尚书令窦楦,与门下省的崔侍中,也被赐予‘知政事’的封号,可其实百官都明白,那两位只是副宰相,而真正的掌舵人只有中书令房相如。   这厢房相如才落笔写下一捺,总算又处理完一件。手头还没放下笔,忽听下头有着急的官员大喊“毛笔!毛笔!——毛笔秃了!速速换一支!”   宰相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毛笔的隐喻,大概这辈子他都忘不了了,座下诸君嚷嚷着换毛笔,可他满脑子却想起的是前些时日与公主在南山紫竹苑里的缱绻之事。   在那,关于‘毛笔’,或者说‘中书君’的事情,他给她讲了不少。现在想想,竟觉得有些荒唐。他本身就很忙,平日里为陛下鞠躬尽瘁,可到了那头,还有继续教导公主人事……   房相如想想就要受不了,忍不住捂了下嘴巴,心中又觉得愧对陛下,又觉得心中涌起几分欢愉。   大概身体的亲密接触总叫人会心猿意马,他坐在中书省里,却愈发心神飘荡起来,怀中虽然是空着的,可是仔细回想,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用她入怀的那种柔软的触感。   一旦知道了女子的美好,谁都会食髓知味,总是叫人心绪难抽地沉浸其中。他是男人,更是光棍了三十年的男人,一朝得幸,与公主一亲芳泽,自然也不例外。   房相如颇有疲累地向身后的凭几靠去,一旁有僚属夹着一份文书向前探声道,“房相,方才这份拟的千秋节仪制……”   “依照高祖皇帝的尽数规制,只不过稍稍递减一些,以表敬祖,怎么,君有什么异议?” 宰相大概是太累了,草草看了一眼后,揉着太阳穴微微闭目着说道。   下头的主簿连忙说并非异议,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文书一指,窘迫道,“房相,这里有个别字……”   “嗯?别字?”房相如抬手接过来一看,不禁吓了自己一跳。果然,那千秋节的‘千’字,被他写成了一个‘干’字,简直是奇耻大辱!   宰相面不改色,强行压抑住心中的窘迫,赶紧抽笔点墨,速速誊写了一份,然后交给主簿,道,“多谢。”   这厢还没来得及放笔,后头又有两位主簿捧着文书排队前来,依旧是同样的问题。   宰相一向言辞谨慎,几乎无错,今日竟然接连笔误三次,实在叫人想不通。主簿不敢多问,只能想,大概是房相太过辛劳,‘千’‘干’不分了。   房相如一言不发地沉着脸挥笔重新写好后,一一交还回去,等了片刻,总算没人再来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才觉得缓解几分。几日都未见她了,也不知她近来如何了,不过,一想到来月的千秋节,大华举国通宵达旦,不设夜禁,想来还可以看见她。   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个盼头。想到此,房相如微微一笑,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劲头,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他又拿起一卷文书审查起来。   这般和她辛苦的相爱着,虽然有些见不得光,可多多少少也算他心里的一点慰藉,叫他在疲惫之时,只要想起来她,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伸开手掌托着那报告细细读着,时而思索皱眉,时而沉吟,终于决定好之后,提笔点墨,欲写下批注。   谁想,还没落笔,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且慢!”   他微微偏过头,原是身侧站着的小内侍,只听他尖细地提点到,“房相小心,万万不可拟诏的时候也写别字了……”   宰相闻言低怒,沉声斥道,“大胆内侍,竟窥视天家未颁的旨意!”   说着,只听那人嗤嗤一笑,他顺势抬眼一看,瞬间惊怔了─一只见那宽大的内侍冠之下的细皮白肤,不是别人,正是漱鸢……   “你……你!”房相如被她唬得差点失声唤一句“公主殿下”,伸手在冲她指了又指,“你为何在此?”   说罢,赶紧向下头看了一眼,见那些僚臣都在各自忙碌,没人看过来。   漱鸢垂着头,宽大的冠耳刚好遮住她的侧脸,她冲他调皮一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假意给他添茶,低声道,“我说过了,我回来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卧箜篌是箜篌的一种,是汉族的真正的箜篌。春秋战国的楚国就有了,这是‘华夏正声’的代表。   而竖箜篌,也就是古竖琴,这个是东汉时候从伊朗,也就是波斯传过来的。隋朝特别记载,为了区别他和汉人自己的卧箜篌,所以管它叫 竖箜篌,或者胡箜篌。   可惜,属于汉人自己的卧箜篌,已经在咱们这里彻底失传了,然而,这个原本属于咱们的乐器,却在朝鲜和日本得到了流传和改进,并名字取为玄琴,百济琴。   所以,保护文化是多么重要。可惜了 第55章   一片人声嘈杂里, 她殷切地素手提壶, 在茶碗中扯出一道长长的水线,房相如看得眼都直了,她抬眼瞥了一眼, 低声提醒道,“瞧我做什么,小心一会儿下头的人, 以为你有什么怪癖。这堂堂宰相, 光天化日之下盯着一个白脸小内侍看, 有伤风化啊……”   说着, 她伸腕慢慢将茶碗推给他。   房相如定定坐在那眨了眨眼, 赶紧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一卷文书翻看,可手底下翻来翻去, 心思早就不在字上头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余光漫向她,皱了皱眉,然后很是紧张地扫了一眼下头忙前忙后的僚属,还好没人注意, “这身打扮……哪来的?”   宰相的问题总是很多, 漱鸢隐了下笑意,道,“那些重要吗?眼下我混进来了,也没人发现,那不就完了?”   房相如也不敢面对面同她攀谈, 佯装提管在纸上批注,嘴唇一开一翕,“现在众臣都在,你想做什么?万万不可胡来……”   她轻轻笑了几声,赶紧绷紧嘴角低头说知道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你这中书省里头三品以下的官员几乎没人和我近处打过照面,即使见过,也是宴会之时,远远地望过几眼,没人瞧出来的。”   “那你未免也太冒险了!” 他痛心一言,不轻不重地合上书简往案几上一按,微微偏头道,“此处可是中书省。自古以来,哪个贵主扮成太监大摇大摆地与宰相同座的。”   漱鸢听出来其实他并没有生气,于是低声温软劝说道,“你不能去内禁找我,我只好溜出来看看你……唉!你不知道,我可想死你……”   房相如听得窒息,连连说“打住”,示意她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卿卿我我的话。   宰相是个正经人,工作是工作,谈感情是谈感情,两者从来不互相牵扯到一起。他也不再理睬她,埋头重新投入忙碌之中。   可漱鸢为他添茶又添茶,没一会儿就闲了,站在他宽大的背后,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偷偷玩起他幞头后的垂角。   房相如起初只是回头瞪了她一下,以眼神警告她几分,随后也不去管她,任凭她再怎么轻声唤他,也不再回头,只是自顾自地批阅起文书和拟案。   果然,她一会儿见他沉迷公务,如何吸引他注意力,他也不反应了,只好悻悻地安静下来,垂头站在帐幔的阴影下。   可惜,她没安静下来一会儿,又开始悄悄拽他的垂带。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   “李漱鸢!”   宰相终于忍不住了,移转过来视线,用气声呵斥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这不是无聊吗……”   漱鸢缩了缩脖子,白净的脸在宽大的内侍帽之下显得更加小巧,他上下又打量了一眼她,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也不知她是从哪个倒霉的内侍身上扒下来的宫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甚是宽大,那环腰的束带在她的腰身一系,显得比别的内侍更是纤纤弱弱的。   他瞥了她一眼,却再也生气不起来,垂首叹息道,“非得要来,又闲无聊,现在你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漱鸢沉了下嘴角,瞟了一眼旁边的宫漏,悄声问道,“你还要多久才结束公务啊?”   房相如看了看天色,答,“今日会晚些,酉时一到,才结束。”   漱鸢丧气道,“啊,还有一个时辰呐!”   房相如微微朝身后通往内室的过道看了一眼,沉了片刻,皱眉迟疑,“要不然……你先去后头的内室稍作片刻……”   他想,她总在这站着也不是办法,万一一会儿过来询问事情的官员是个眼尖的,一眼瞧出来她,可就坏事了。   漱鸢一听,倒是个好去处,“万一有人进去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道。   “不会。” 房相如直截了当地确认道,“一般没有我的允许,内侍不会过去。” 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喃喃道,“我带你从屏风后头绕过去。”   说着,他按膝而起,随手理了理外衫,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前面,正打算转身离去,果然座下有人问了。   “房相!您这是要去哪?” 僚属爱戴宰相,就算在中书省加班加点,只要宰相这个楷模在,众人也都干劲十足的,因此,自然不希望他走。   房相如轻轻推了一把漱鸢的腰,叫她去幔帐后头,然后拂袖转身一一回礼,朗声道,“诸公见谅,某忽觉目视颇有疲累,去后头稍作歇息,片刻就来。”   众臣一听,皆环袖与宰相对拜,“房相多多保重贵体。”   “诸公亦然。”   一通推让官腔,总算应付完了,房相如赶紧走到幔帐后头,拉起漱鸢就绕道隐蔽的长廊里,终于忍不住说了她几句,“下不为例!”   漱鸢被他一路拉着,小步子跟上他,咯咯笑道,“这算是你生平头一次吧!”   房相如带着她绕到拐角处的内室,推门而入,然后立即将门关上,闭目长长吐了一口气,感叹道,“臣早晚得为了你声败名裂!”   没有旁人,多日的思念总算可以抒发出来,漱鸢看着他过于紧张之后微微放松的脸色,不由得偷偷一笑,立即跳过去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身,笑成了花,道,“可把你吓得胡言乱语!怎么,后悔啦?”   房相如抬臂虚环上怀里的人,垂眸无奈道,“唉,后悔也晚了!你可真是磨人!”   漱鸢咬着牙盯上他,窗外午后的日头照在他脸上,眉眼英朗,她道,“我方才见你批阅的文书中,还有千秋节前的迁徙陵墓之事,我偷看了几眼,竟有人反对!是谁?简直不可放过!”   房相如扬声哦了一下,轻轻歪着头看她,“公主觉得当如何?”   漱鸢咬了唇,目光决绝,“反对者,当庭扑杀!”   宰相闻之失笑,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公主为女子,却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断不可出卖同僚!”   漱鸢移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当然是说着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为我母亲迁徙陵墓,又碍着他们什么事!难道,他们觉得,我母亲不该入五陵山吗!”   房相如垂眸,脸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轻轻叹气,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风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来一件事,必然会有一些人反对,意见相左是在所难免之事。臣已经压下一切异议,力保睿夫人迁入皇陵。”   漱鸢眸色沉了沉,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看来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   房相如朝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时机再说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听他道,“好了,臣该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就乱套了。”   漱鸢恋恋不舍,“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房相如朝外头虚看了一眼,回过头道,“等到人散了,臣再来陪你。”   “可是……” 漱鸢难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了偷偷来见你,一时激动,午膳的那份点心没吃,现在饿了……你这中书省里有什么吃的吗?”   宰相一脸黑线,这公务之地又不是内禁宫殿,哪有什么小厨房或者吃食,他皱了皱眉,“很饿吗?”   她不言,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已经足矣。   宰相无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摇摇头,拂袖重新看向她,问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说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异想天开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毕罗的就算了!臣弄不来那些……”   “我想吃槐叶冷淘。”   宰相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宰相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漱鸢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宰相点点头,“还算合理!”   说罢,他出了内室,走到廊中,扬声唤了一句“高内侍”,那高内侍立即从前殿跑过来,垂身道,“房相有吩咐?”   房相如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去尚食局取两盘金乳酥来,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内侍以为听错了,啊了一声,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对上宰相阴沉的眼神,立即吓了回去,只好探身又问了一次,“两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宰相从来不怎么吃甜食,更不会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房相忙得太过疲惫了,喜好也变得如此女里女气的。若是按照平日的习惯,不应该最多也只是盐渍杏干,枣煎新茶之类的吗……   可他的确没听错,只闻房相如沉沉嗯了声,道,“速速送过来。劳烦了。”   高内侍摸不着头脑,只好依照着办了。过了一阵子,他提着食盒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内室的门,只见房相如打开一个门缝,将食物接了进去,匆匆道了一声“多谢”,然后一把把门关上了。   “真是怪哉……” 高内侍对着闭门眨了眨眼,挠着头只得离去。   漱鸢打开食盒一看,不禁笑靥如花,立即拉过房相如的手,将它们一边一个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个人往前抱了过去,道,“你对我真好!”   房相如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低声道,“作为宰相,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以权谋利,以权谋私,以权谋点心……想起刚才他叫甜点的时候,那内侍居然还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无言以对!他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变得怎样。   漱鸢听见宰相一声叹息,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脸,晃了晃,道,“怎么了,这么沮丧的样子。”   房相如说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为之事虽然都是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为之!只愿待到臣大势已去之年,公主不会嫌弃臣无能……”   褪去了宰相这一身光辉,他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相权这东西说庞大也庞大,说虚空也虚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未来如果改政,剥夺相权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这般能在朝堂上进退自如地为她进言了。   漱鸢被他这怨妇一般的话逗得差点乐出声,好在这内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声道,“放心,房相今朝为臣,我如此;来日罢相,我亦如此。”   说着,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这般,可放心了?”   房相如脸色微红,欣慰地点点头,双目感动地答道,“总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会儿,不得不出去应付朝臣了,于是嘱咐了她几句,转身离去,又把门仔细地关好。   ————————   一路穿过长廊,绕过屏风,在幔帐后头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宰相这才板着脸自后头走出来。   众臣一看,纷纷起身又是一番客套,房相如一本正经地回了几句之后,抬手请诸公继续忙,不必担忧。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文书开始看,可心里却砰砰跳得更加厉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紧张又说不出的刺激,还带着点禁忌的意味。   他循规蹈矩惯了,公主忽然来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时不得安宁!说到底,这可是背着众臣的面,还是在中书省………   那个词明明是\'偷情\',可他品了半天,总觉得实在和他这楷模身份不合适……可想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词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见文书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实在是不大妥当。   他脸色紧了起来,又继续读了下去,见除此之外,那上头又引出当年质疑永阳公主身份之事,写,“素闻令睿姬摇摆于隐太子与陛下为豫王之时,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阳公主或非陛下亲生……”   宰相眸中一惊,愤然不已,差点要当众撕了这张纸!他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沉着脸提笔,不假思索地狠狠写下一行字: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写完后,只觉得胸闷气短,垂眸看了片刻,又从右到左地又读了一遍这位御史的提议,忽然冷冷扬唇一笑。   一句劝言警告不足以止住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书,毫不犹豫地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滞地见它连带上头不堪的字句,一点一点地被火舌燃尽。 第56章   世上有两种人, 最叫当权者厌恶憎恨, 恨不得悄悄诛之!   一个是刀笔吏,一个是新朝的列公新贵。   刀笔吏,其实就是史官, 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笔法将过往一一写尽;而列公新贵, 自然不必多说, 流血流汗的拚杀一场, 坐了太久侯位, 也就容易徒生点不对付的心。   所以皇帝将器重房相如, 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列公新贵, 陛下还算念旧情,大胜之日, 诸公皆封赏,赐地赐名,揽收部分兵马,安抚加揽权, 也算是平衡得当。   可那群史官, 就大大不好对付了,不好说话,又个顶个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绝了皇帝想要稍微“晕染”几分笔触的要求。大概,对于当今圣人来说, 那场洛阳之变是他毕生最大的心病了。   陛下曾在朝堂上问,“隐太子乃朕之同母兄长,关于洛阳之变,市井流言四起,百姓不知内情,又情有可原。可朕很是为难,诸公,此事当如何?”   其实这就是试探几分史官的意思了。若翻覆历史看遍,当权者是不可以过问史书如何记录的。陛下在弘文馆吃了瘪,只能拿在面上不经意地问几句。   史官们面面相觑,洛阳之变那事情,这圣人的意思,便是要粉墨真相了?   大殿上无人敢言,纵观六部以及诸位老臣,皆怕说错了话,可又不想违心奉承,只好都揣着袖子,眼观鼻子鼻观口,期待圣人万万别点了自己的名。   那时候,只有一人站了出来,无所畏惧,英姿翩翩。   房相如独自环袖上前一拜,答曰,“臣自请入弘文馆修史。”   陛下大喜,当即加封房相如一个文散官的封号,令他协助两位史官速速修编好这一段的记录。   于是,洛阳之变便成了,【隐太子多番加害于豫王,忍之,未止,终起兵洛阳,扑杀之圣人看后,自然是心悦不已,大赞房相如妙笔惊世。   隐太子当年加害于圣人,这事情的确是有的;而圣人容忍多番后,隐太子依旧不改,这才怒而杀之。一切顺理成章,其实,事情没有变多少,只是择有利于陛下统治的部分,舍去那些该隐没于历史长河的碎片,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房相如的思绪徐徐牵扯回来,眸色映着终于暗淡下去的火光怔了怔,喃喃道,“忍之……未止……扑杀之。”   这段为人所不大细闻的过往,还是被他两三笔地改了,保全了陛下的登基的名正言顺,也压住了此起彼伏的质疑。   他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座下忙忙碌碌的朝臣的身影,映着外头的日落平西,是一派江山稳固的模样。   所以,帝王之路的平坦,必须有人要以身为砖,残忍铺就。若是无人,那只能是他。   愧疚吗?他自嘲一笑,似乎这个词从未在他作为宰相的为政生涯里未出现过。若真的一笔一账的算起来,那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总要有人牺牲,包括他自己。   永阳公主的母亲令睿姬的事情,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一些,大概还是方才那文书上所写那般——前朝藩王之女,入侍豫王燕寝。可具体的他并不清楚,陛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过。   因此,唯有烧之,以绝后患。   这时候,有主簿趋步上前,微微揖礼,悄悄看了一眼火盆里的残渣,然后恭敬地探身询问道,“房相,愚手底下扣了几分御史台上呈的谏言,关于大慈恩寺迁陵一事,对于其中永阳公主的生母睿夫人,似乎颇有微词。更有者提及,若是迁陵,隐太子更应当率先归祖。”   宰相神色淡淡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放在这吧,我一并处理。”   “这……” 主簿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被燃烧成灰的文书,道,“御史台的奏牍,若不上呈,恐有不妥,或,对房相不利。”   宰相视线移到他的脸上,不冷不热地问道,“某问君一句,御史台共多少人?”   主簿不解,答曰,“算上有官阶及散官者,大大小小,约百人。”   宰相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   主簿大惊,连连低头道,“属下明白。”   宰相淡声道,“御史台,多是闻风奏事,不求其实,但求邀功。御史大夫与御史丞若是管不过来这风气,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亲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驳,低声诺诺道,“还请房相请教,下属如何回覆御史?”   宰相立即皱了眉头,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说着,他扬手将那几卷文书扔进火盆,当着主簿的面将他们全数烧毁。   主簿目瞪口呆,宰相却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君不必惊讶。但请君细想,文书中提及迁陵隐太子之事,虽是几句嘲讽,但圣人看来,断断不是妄言。倘若陛下瞧见那几位联名提及为逆臣隐太子迁陵的笔迹,那敢问君,谏言的那几位御史,还能活过千秋节吗?”   虽是毁尽御史谏言,可实际也是在保护他们,宰相真不愧是宰相。   主簿心服口服,连连再拜,道,“属下明白。属下受教。”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话一下去,中书省里处理政务文书的节奏似乎快了起来,还不到酉时,事务已经几乎全数处理完毕。   内侍们自案几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门下等地,而中书省里总算轻松下来。   离散殿的时间还差点,众人也少了几分做事的心思,干脆活动活动脖颈,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一会儿准点回家。   方才还忙得抬不起头的众臣总算得了闲,慢慢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游到好友帮派身边,一边啜起煎茶,一边长吁短叹起家长里短来。   “张兄可知,我家隔壁的人家,又添新子。兄可知那主人家多大了?” 说着,那人伸出五指晃了晃,眉飞色舞道,“五十五还要有余啊!”   “年近花甲?奇事啊!”   “你不知道,他这小儿子是同新娶的小妻生的!小妻约莫双十年华!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说着,引得旁边几个凑热闹的文臣低声笑了笑。   大概是快到下个月的千秋节了,大华上下最热闹的日子就要来临,叫这些朝臣也有点飘飘然,嘴里也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只听人叹道,“好福气,好福气呀!小妻好,若是我升官,我也想娶个小妻,不过,怕了家里的母老虎了。”   宰相坐在上首,一面垂眸看著书,一面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也懒得管他们。   这话题瞬间在中书省传开,只听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大笑,还有人连连称\'妙哉!\'。房相如不必再细听也知道,定是这帮人偷着说起荤话来。   他抬眼看了一下其中笑声最大的那位,正是那个爱躲在帐幔后头偷睡觉的老主簿,每次做事他必偷懒些,可但逢这种事情,他总是一马当先。   宰相忍不住摇头翻了下眼,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起书来。   忽然有人笑道,“年纪太大,果然配小妻是不好的!也亏他心大,竟真觉得\'宝刀不老\'。”   一位侍郎忍不住要掉书袋,摇头晃脑地接话道,“这叫,金屋藏娇,一树梨花压海棠!”   “胡扯!分明是\'廉颇老矣,一支红杏出墙来\'!”   顿时中书省内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沉浸在这些小情趣里不能自拔,居然把上首的宰相给忘了。   宰相是个很清高的人,但凡入耳的话,总要先看看是不是说他自己的。哪怕不是,只要沾点边,他也能自我反省起来。   再看他的神色,早就红一阵白一阵,仿佛他们笑的花甲老翁是他,而那位红杏小妻,是屋里的李漱鸢似的。   他握著书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简直羞恼不已,可又不好发作,忍了又忍,只得狠狠地哗啦——一声合上书简,往桌上一放。   “诸君好兴致啊!”   房相如忽然拂袖起身,脸上是半嘲讽半无奈。   众人一望,皆不敢放开笑了,赶紧收敛神色,正衣冠揽广袖,环手齐声道,“房相——”   宰相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赶紧做自惭形秽状,垂头愧疚道,“属下知错。”   宰相沉了下嘴角,又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侧头见已经酉时过一些了。想起自己答应了屋里那位酉时就会结束,于是赶紧一挥手,叫众人回去。   三番礼节过后,这中书省总算散了个清静。   房相如收拾好自己的案几,赶紧绕过屏风,穿过长廊往内室走去,左右看看无人跟来,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才推门而入。   “公主?”   无人应答,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见吃得只剩下残渣的盘子扔在案几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尽是纵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两步一看,瞬间呆滞。   只见他的床榻上,躺着个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着圆润的双肩和脖颈,正靠在枕头上夹着被子呼呼大睡。   房相如顿时觉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烧,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脸,只见的确是李漱鸢,顿时觉得脸上更烫了。   非礼勿视啊。他们还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纵,叫他真是无奈。   宰相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顶,然后探手扒拉了两下她的肩头,不闻动静。他一皱眉,干脆伸手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谁想,那被子被她夹的颇紧,他往外拽一下,那头却拉着不放,双腿一勾,将被子拧缠在腿间,大有绝不松手之势。   房相如无奈的很,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随手盖上,这才微微看着好些。   他叹了口气,拉过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着她,忽然那头却醒了。   漱鸢揉着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胧胧中见房相如坐在那,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还不等宰相回答,只见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脱衣服干什么!难道……”   宰相无语,立即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脱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漱鸢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热……所以……”   他在外头已经被那帮说荤话的僚属搞得焦头烂额,这一回来她又在这里若无其事的撩拨他,宰相忽然觉得,大概大华上下没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房相如也没再斥责她,按膝颔首道,“吃饱了,也睡够了,公主该回去了吧。”   她啊——了一声,一骨碌坐起来皱眉不快,“你又赶我走?”   房相如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皱了下眉,果然这加了酥酪的东西太腻了,于是嫌弃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难不成还想住在这?”   漱鸢答,“不和你在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房相如一听,顿生悲凉,怔声道,“难道你来这,就是为了找臣陪你困觉的?”他本来还以为,至少应该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漱鸢跳下床来,身上还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怀里,神神秘秘道,“其实,我还想看看中书君……”   “住手。” 房相如脸红几分,赶紧拍掉了她的手,道,“此处不可。万一有人返回中书省找臣,当如何?”   漱鸢笑得一脸祸国,“那就叫他在外头等着……什么时候完事,再什么时候出去见他。”   房相如听得差点没把她扔出去,他别过脸道,“出了事,腰斩的可是臣呐!”   漱鸢抬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往里一夹,顿时宰相变得有些可人,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他撅出来的嘴,道,“我怎么觉得,你变得如此怕死?”   宰相被迫嘟着嘴,低声含糊道,“无爱无怖,臣这是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他晃开她的手,将她往腿上一揽,叫她侧坐在怀里,房相如半抬头仔细看起她,停了一阵,忽然沉沉道,“说起来……今日臣烧了几分御史台的奏章……”   漱鸢大惊,“你连御史的奏章都敢烧?”   房相如苦笑,目光望向直棂窗外的晚霞,道,“无奈之举。”   “为了我吗?”   他顿了顿,却不想叫她有太多负担,于是道,“姑且算一半一半吧。”   漱鸢默默坐正,低头理了理裙摆,闷声道,“但愿此事过后,再无波澜。”   房相如淡淡弯唇,这魏阙之中,何时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的身前,有些疲惫道,“有时候,倒真希望在南山做个农人,或许更简单。”   漱鸢像安抚个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他往胸口上按,道,“那你舍得吗?抛弃相位,离开朝堂。”   房相如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好被迫埋在柔软的起伏中,闷声道,“不是不舍,而是不能。臣突然走了,六部当如何?中书省跟着我的臣僚又如何?这朝堂盘根错节,如今身居要位的人,每一个都是制约那些新贵公侯的棋子。但凡走一个,被不正之徒穿插了自己的势力,可就岌岌可危了。”   漱鸢道,“这么复杂么?你就不能放松个一两年?”   宰相无语,心想,这不还都是为了你们一家子吗!他道,“臣年轻时追随陛下,从不起眼的幕僚做到如今的位置将近十多年,臣被封为中书令知政事的那天,双手奉起圣旨,答应过陛下,必定不辜负他的所托。你说的一两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漱鸢听得怅然,情绪有些低落下去,“也许,我放弃这个位置,更好。”   他面色立刻紧了起来,连忙阻止她,“你不要犯傻!公主乃天生贵胄,何来放弃之说?”   他有些紧张,生怕她知道了市井中,那些质疑她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生的风言风语,于是揽紧她些,叹气道,“怪臣,不该和你说那些朝堂的事。”   漱鸢抿了抿嘴说那你亲我一下吧,“这样我会心情好很多。”   房相如愣了片刻,然后抬手托住她的后脑,朝她凑了过去,止住呼吸,然后轻轻吻了吻她。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金泽勾勒一番,显得顾盼生辉,这叫他想起来上次她跑来看望生病的他的那个午后,那时候,他还不敢太过亲近,只是藉着影子碰了下她。   漱鸢得了个吻,果然微微笑了下,然后低头也亲了他一下。   房相如怦然心动,忍不住又回吻了她。   就这样,一来二去,你一下,我一下,两人游戏似的互相亲了起来。   亲着亲着,就不似玩闹了。   两人越来越近,唇与唇接触后又离开,然后马上再缱绻地贴在一起,含住又松开,缠绵不已。   渐渐的,鼻息也都乱了起来,他伸手箍紧她的腰往怀里按去,而她也很配合地倾身相对。   起初他还不敢深吻,只是停留在她的朱唇边缘,可禁不住她三番五次地以舌/撩拨他的唇角,忽然心中恼火,扣住她的后脑直接吻了回去。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到,随后从唇边漾出几声低笑,来不及说话,又被吞没了声音。   两人正难舍难分的吻着,忽然直棂窗外头有声音传过来!   “张兄,你找着没有?总不会再后院吧?”   “我记得上次香囊就是在这附近丢的呢……”   宰相闻声倒吸一口气,眼见那两个影子就映着直棂窗走了过来,他不假思索,一把揽过来她的腰身,直接往榻上跌去。   公主差点吓得叫出来,他连忙捂住她的嘴,搂着她尽量躲在幔帐后头,嘘声示意她万万不要说话。   漱鸢眨了眨眼,赶紧点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两人果然路过这边了,自细细的窗缝看过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就站在窗前,负着手似是等得不耐烦,喃喃道,“唉,今日我夫人特意给我弄来了点冰饮,我还等着回去喝呢,这倒好……”   说着,他忍不住回头,顺着窗缝往里巴望起来,走看右看,道,“也不知房相是不是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会更新的更晚一些。   【警告:帝都的小伙伴注意不要吃三文鱼海鲜之类的了,注意戴口罩!发现不对劲即使就医,保持警惕哦。】   昨天没来得及写的,补上。   1. 槐叶冷淘。   超级流行的古代面食,其实就是冷面!面和槐叶水混在一起,切成丝条,煮熟之后,泡凉水冷掉后,再吃。杜甫还写过槐叶冷淘诗呢。这个是宫廷起源的食物,在夏天的时候,给当作廊下食(说过了,办公餐)赐给朝臣。也叫翡翠面。拌油,调料,甚至汤头都可以。   2. 金乳酥   就是牛乳煮沸后点醋,牛乳反应凝固后,弄干水分,压实。其实就是牛奶饼。是金黄色的。   3. 鱼脍   生鱼片。日本爱吃的生鱼片,其实起源于唐朝,现在成了日本的特色了。可惜。唐朝人是很爱吃鱼脍,一套切鱼刀法已经失传。不过最近还是少吃生鱼片吧!小心病毒。   4. 蟹毕罗,很流行的唐朝小吃。   毕罗,是一种包馅的面食,蔬菜馅,肉馅,水果馅都有。   所以蟹毕罗,其实就是蟹黄蟹肉包子。(是一定要有蟹黄膏这个部分的,因为记载里写“用赤蟹,壳内黄赤膏,如鸡鸭子黄,肉白。”) 但是有一点比较奇怪,按照这个文言文看下去,那意思是,连带着螃蟹壳也被包进面皮里去了。。。(蒙以细面)   一般来说,这个也是浇调料吃的。   按照复杂程度,所以房相昨天说:鱼脍,蟹毕罗,炙肉,不可!弄不来。但是点心,还是可以的。~哈哈 第57章   “找到了,找到了!”   只见那窗边的影子又凑过来一个, 好奇道, “我说赵仲,你看什么呐!”   赵仲指了指窗,道, 这不是中书省的那件内室吗?没想到这头竟连着后院, 本想着, 看看房相是不是还在。”   那张兄嘲弄地笑出了声, “你这哪里是瞧,明明是偷窥!走了走了。房相估计也已经回去了。”   赵仲怪声道,“可我明明看见那边好像放着房相的外衫……”   帐幔里的漱鸢一听, 大惊失色, 只见自己身上披着房相如的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拖拖拉拉地耷拉在床角。   房相如看了一眼, 不禁眉目蹙成一团,对着不争气的公主用嘴巴做了一个“你啊……”的口型。   这一下叫漱鸢连动都不敢动了。   也不知窗口那俩人嘀嘀咕咕多久, 总算听见一声“走吧!”, 她这厢才送松下来一口气。   忽然外头又有熟悉的细语声。   “两位主书尚未归宅?” 夕阳西下, 说话的是中书省的高内侍。   那俩人两忙笑着回应, 道就走就走, “这不是来找我上次丢的香囊么, 谁想,他居然还想看看房相是不是在!”说着,张兄朝身旁那人睇了一眼。   “我这不也是想亲自同房相道个别么。”   一片虚应声中, 只听高内侍疑惑道,“怎么,房相不在吗?”   床角的宰相和公主一听当即紧张起来,悄悄地往里头挤了又挤,生怕暴露了自己。   “刚才窥了一下,的确没人呐!”   高内侍迟疑地思索片刻,然后点头慢慢道,“这样……大概房相歇息去了。” 说完,他环袖送了又送,“咱家就不耽误二位回去了,二位主书慢走。”   斜影慢移,倦鸟拍翅归巢,那窗外总算人走净了。   等到外头彻底没有什么动静了,屋里的两人才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后背浮了一层薄汗。   漱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怀里掏出青帕提宰相擦了擦额角,道,“看你惊的!至于如此担忧吗?”   宰相回瞪了她一眼,任凭她给自己擦汗,喃喃道,“不发现就罢了。若是发现,传了出去,这可是宰相与公主公然在中书省厮混。不止是得了罪名,更是名声都没了!”   漱鸢听罢,轻快一笑,身子贴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可真不要脸。”   宰相羞怒不已,侧头回望着她,满脸好大的火气。他哼了一声躲开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终,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这几次,不过是礼节性的反击!休要当臣是软柿子。”   漱鸢哈哈大笑起来,最爱看房相如这样又难为情又气恼的神色,有说不出来的可爱。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宰相啊,谁能想到背地里对她,却是另一番模样呢。   为了这只有她才看得到的宰相的一面,漱鸢心里很是欢喜。   她咬着唇仔细将他英朗的眉眼看遍,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欺负他,沉默片刻,忽然倾身缠上,张牙舞爪地要扑倒他,激动道,“房相简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现在,你快点再反击我啊!”   房相如神色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于是半搂着她,直接向榻里倒去。   她简直是猴急的性子,一个女孩子,怎么对这种事情如此兴致高涨!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乱摸,他只好一个劲儿地那手拨开,像是阻挡蜜蜂围攻似的艰难涩声道,“如今并非天时地利!住手!快住手!”   漱鸢笑了笑,道,“没有天时地利,可是咱们有人和啊!只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说着她嬉笑着伸手摸上他的交领过,手指不经意地滑过那交领下的皮肤,她感到微凉。   宰相很畏热,虽然如此,可他身上却是这么清爽,摸着还凉凉的。大概正是因为畏热,所以才更少活动,更爱挨着冰坐,所以才会这样。   她也贪凉,俯身干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脑袋蹭着蹭着,一会儿就埋进了他的颈窝处,好好地将脸贴了过去,感叹道,“好一个大冰块!”   大冰块?这是一语双关了。   房相如听得出来,哭笑不得地搂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着脑顶的帐幔,回道,“难道,你觉得臣对你很冷淡?”   她默默点点了头,咬着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开始是不是很讨厌我?见到我,总是躲着走。我和你说话,你还不理我。”   房相如愣了片刻,偏过头以下巴压着她的额头,反问道,“臣哪有这样过?” 他说完,又仔细反省了一下,上辈子他的确这么做过,可是这辈子……他真不记得哪里怠慢过她。   其实,上辈子也是有很多误会的。他那时候不搭理她,还不是因为她在他背后骂他\'老顽固\'!   自己本来是一片好心地对她,这才在陛下那弹劾了她几句,谁想没得了好脸,还挨了这个称呼。他能高兴吗?   \'顽固\' 也就罢了,她还加个\'老\'字,简直太伤人!   只听她在怀里幽幽叹口气,道,“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主动说,\'我心悦你\'这句话……”   说着,她的脑袋慢悠悠地抬起来,和他脸对着脸,鼻子对着鼻子地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是不是我强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实没有多喜欢我啊?”   他半支起头来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总是在这种事情上孜孜不倦,问个不停。   他无奈地又躺了回去,过了好久,才启唇道,“这些情话有那么重要吗?”   她说当然!“你就从来没对我说过,所以我才不安心。你看看那些文人墨客的,哪个不给自己心爱之人写点什么,说点什么啊。”   这倒是宰相擅长的部分了,他微微一笑,侧身将她翻下来,与她面对面地侧卧在一起,开始讲了起来,道,“你光知道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可不知,西汉有司马相如,惊绝妙笔写了《凤求凰》,引新寡卓文君夜奔相赴。就算如此,最后,还不是绝情地负了她?再观北魏有曹丕,洛神再美又如何,不也是丢在一旁,宠/信郭后了?自不必说去母留子的武帝,杀妻脱嫌的吴起了。”   漱鸢不寒而栗,眨着秀美的眼睛问道,“所以,你这是要给自己的被动找词开脱了?”她知道说不过他,毕竟宰相有舌战群雄之才,论积累论逻辑,她都是比不过的。   房相如挑了下眉,扬声诶——了一句,一五一十道,“怎能说是臣找开脱?臣这是在告诫公主啊……”   “告诫我什么?”   房相如笑了笑,伸手点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话一张嘴,胜过天下鬼呐!难道,公主喜欢听虚妄之言?”   漱鸢被宰相这般引经据典的说教弄的哭笑不得起来,她道,“本来是我在质问你的,结果,反倒被你上了课业似的。”   两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临窗相视而笑,低声细语,缱绻得很。   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开始的话题。   漱鸢往他怀里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热不热,把外衣脱了吧。” 说着,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带,再熟悉不过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经是习以为常。于是直接格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热。”   可谁想这次,她却更不安分,被他拦去后,居然直接往下溜去,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中书君\'被她按了一按,然后一声惊叹,“为何起来了?”   宰相很是尴尬,又无法和她细细解释。大概他同她只要共榻而卧,这个\'中书君\'总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恋中书君,总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觉得很是好玩。   宰相推了两把,没有推开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她将中书君挟持为人质,叫他动弹不得了。   公主很聪明,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不由得笑的春光满面。平时怎么都拿不住这个宰相,如今,总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软肋了!   她手上一紧,朝枕头努了努嘴,然后满意地看着宰相老老实实地躺了回来。   “公主轻些!轻些……切勿伤了……额,切勿伤了它。” 宰相说得窘迫又勉强,对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直视,更是难为情,一时间,只觉得细汗像密密的牙齿似的,沿着他的脊梁啮咬起来。   漱鸢温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弄坏的。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   房相如沉沉闭目,再三劝言,“中书君貌陋不堪,公主饶了他,行不行?”   漱鸢却说,“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难耐了,今日不看个究竟,我怕是要睡不着觉。”   房相如很无奈,越和她处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头。他忍着喘息,抬手抚上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里的她多了几分妩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纵容她,日后哪里还有他做主的时候?   他心一横,忽然手掌发力,按着她翻身一压,将她压了下去。   漱鸢低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冲他紧张地直眨眼睛,吸气道,“你要做什么?”   房相如垂视着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个交易。”   她听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换什么?”   房相如认真道,“换你松手,放了臣的……中书君。”   漱鸢在他的身下挪动了一下,仰着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来和我做交易呢。”   宰相讲究原则,有时候不会变通,就连情场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时也可牺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没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是缠绵而热烈的吻,仿佛风乍起,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旋地转,日月交替。   他这次毫不客气了,也没了礼节。以一个男人亲吻女人的样子,仔细地吻着她的唇。   这事情大概是真的无师自通。起初还有些生硬,可后来愈发娴熟,为了引她快点放手,他只好靠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前几次只是浅尝辄止,可今天却是缠绵悱恻。   宰相为他自己的欲/望而惊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是个细心的人,吻的时候会照顾到她的唇齿,让它们绝对不会感到被冷落。   过了片刻,他隐约感到她生涩地回应起来,甚至妄想以舌/勾住他的,好占据主导地位。   宰相嘴角淡淡扬起,反手握住她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果然张嘴叫出了声,他心里笑她的无知和单纯,可有不忍再捉弄,于是低头深入,教她更为复杂的接吻方式。   他想自己真是个\'禽兽\'。答应了陛下教导公主,于弘文馆学习《六韬》,可自己没把公主教好,如今,竟教些给她这些了。   漱鸢大概是被他吻的透不过气,双颊通红,细喘微微,双手推了两把他的肩膀,终于,宰相的唇离去了。   她连忙大口喘气起来,还没来得及平复,忽然他又吻了上来。她断断续续的话,从唇角艰难地溢了出来,“不行,我……要……背过气……啦!”   宰相心里笑了一下,脸上却是淡淡的样子,狠狠地吻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起身,沉沉道,“以此交换,还不够吗?”   他发觉他的中书君总算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她的魔爪,宰相也不再欺负她了,理了理交领,“现在,是公主没有资格威胁我了。”   漱鸢方才还被他吻的透不过气,脸上是余韵未散的红,这一听此话,立即明白过来,怒而起身,推搡起来宰相,“好啊!你居然利用我!”   利用一下又如何,小情趣罢了,总比他的中书君折在她手里好!   房相如得意笑了一下,抬手搭放在膝盖上,颔首道,“臣说了,不要威胁臣。不然,臣也会反击的!”   漱鸢大大的不甘心,仿佛被欺骗了似的,气冲冲地怒视起宰相,咬牙切齿道,“你太可恶啦!简直就是欺负人呐!”   “一开始要欺负臣的,不是公主你吗!” 宰相轻嘲了一句,发现有时候和她这个小公主吵吵嘴,也倒是挺有意思,总比满朝堂叫人心烦的同僚要好。   公主道,“我欺负你可以,你欺负我不行。”   “你可太霸道了!再说了,你不是总让臣偷袭你吗?难道,这不算?”   公主哑了声,半晌才回过神来,闹道,“你这……你这是白马非马的诡辩之术!看一下又怎么了,你这个……你这个\'老顽固\'!”   “你说什么?!”宰相当即收敛嘴角,变了脸色。一股阴沉之气蔓延开来,一看就是不快了。   漱鸢冷笑一声,轻声重复道,“我说你是老顽固!”   “你怎么可以说臣老?!” 宰相大为不满,大概是今日在前殿听了那些僚属\'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荤笑话,有点受刺激了,忍不住扬声道,“论年岁,臣也不过而立之年,何来老一说?”   漱鸢欺身上前,直接坐在他怀里,双腿往他腰上一缠,挑衅道,“而立之年又如何,和我比,你可不就是就是老牛吃嫩草。”   公主在大笑,可宰相却受不住这侮辱,伸手揽住她的纤腰,紧了紧,咬牙提醒道,“公主当慎言。”   漱鸢猛地被迫贴近他,于是轻笑一声,低头重新吻了吻他的嘴角,改口温柔体贴起来,轻笑道,“不过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嫌弃你老,简直喜欢死你了!”   公主性情多变,一会儿犀利如冰,一会儿热情如火,现在又温柔似水,叫宰相几度吃不消。   他虽然别的方面占了主动权,可这一点上,总是被她牵引着走,自己的心都快要不属于他了。   这种无力感叫他心里一火,没好气地将她往怀里一按,低沉哼声道,“此女当罚。”   她趁机亲吻上他的喉结,唇间辗转,呢喃道,“言语莽撞,以下犯上。该罚的是你,不如……” 她说着,蹭上他的耳后,故意在那里若即若离地亲吻起来。   房相如心中难耐,只觉得万千藤蔓将他包围了似的,挣脱不开,他闭上眼抬头,很是痛苦,可又有说不出的舒适,终究是舍不得推开她。   沉沦难解,正迷离着,忽然门口敲了两声……   “房相,您在吗?”   他和她皆一惊,顿时从方才旖旎无限的春光中醒过来,冷汗蹭蹭地冒。房相如赶紧稳了稳心神,才听出来那是高内侍。   二人对事一眼,只听门外又敲了敲,“房相?”   房相如冲漱鸢抬手嘘了声,漱鸢知趣地点点头,嘴巴抿了成一条缝,表示一句话都不会说。   “高内侍,有何事?” 房相如高声冲门外说了一句。   这屋子总算隔音好,高内侍在门外听见里头有低弱的回应声,这才放心下来,于是耳朵贴在门上,又问道,“方才张赵二位主书来找您,说您不在。咱家想看看房相是不是安好?”   房相如在屋里刚要回应,忽然腰身一紧,只见公主水草似的缠了上来,重新吻起他的喉结,他的脖颈,他的耳畔。   他顿时紧张不已,一口气憋在胸中难以喘息,他瞪了她一眼,可她却笑着不理睬,只是继续故意的撩拨。   宰相暗暗闭目,压了一口气,刚想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只觉得耳后一湿热,顿时明白过来她在干什么。一时间气血上涌,几乎快要闷哼出声。   那门外有些担忧,“房相?您还好吗?咱家进去了?”   “不必!……”他连忙阻止,却在话音落下去的时候,忍不住沉沉地喘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房相:愧对陛下。实在愧对陛下。   明天后天依然会晚更新。 第58章   耳后那小小的弹丸之地,却是宰相最要紧的地方。   前几次, 她无意识地触碰过那里, 宰相便面红耳赤的,反应不小。   于是她方才起了坏心,趁着房相如正要张口回应高内侍问话的时候, 趁机伸出舌尖, 在那敏感的耳后舔了几下。   不如此倒好, 一这样, 房相如顿时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似的,非得要痛快地低吟一声, 才能得以解脱。   可是这里隔音再好, 那种声音还是不能发出来,所以宰相只能一忍再忍。   门外的高内侍觉得很是奇怪, 平日这个时候,宰相一般都会留在中书省前殿, 继续处理那些不大紧急的琐事, 可今日却有些反常, 居然大门紧闭, 一个人闷在屋里, 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高内侍在门口听了半天, 却也没得到什么吩咐,只得又问道,“房相, 您今夜是否留宿?尚食局那边,用不用咱家替您叫一品饭食。”   “先不必……呃……此事再议……”   公主这种事情学得很快,她以唇含住了那耳垂,吻了吻,然后又慢慢放开,再蹭到他的脖颈处,亲昵地用鼻尖刮了刮。   这些举动叫一向巧舌如簧的宰相哑了声,甚至不敢轻易开口说话,生怕泄露了什么可怕的声音。   高内侍总觉得不大放心,殷切追问,“房相是否病了?咱家听着……房相为何声音不大好?”   那头却再也无人回应,空荡荡的长廊里,有斑驳的光影洒下来,高内侍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可高内侍不知道,就在此时,仅仅是一门之隔的内室里,正春光无限,缱绻旖旎着……   榻上对峙的二人早已换了姿势。   方才,是她跨坐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亲个不停,可现在,刚刚还得势处在上风的公主已经被压在了榻上,而宰相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漱鸢正被房相如按着,一丝也动弹不得,她试图挣扎了几下,双手又推又捶,两只脚在空中胡乱蹬着,可惜如何也摆脱不了他。   宰相现在是很羞怒了,眼尾泛着几分忍耐又焦躁的红,将她的纤腰往怀里按了又按。   大概他是被她的吻撩拨得有些欲罢不能,了了的数下勾引就将他内心的杂乱全数点燃。若是再不加以制止,恐怕他半天也无法完完整整地说出一句话来——那高内侍也就一时半会儿走不掉了。   幔帐后,房相如他启唇喘息,他目光深深,眼里倒映着公主畏惧的身影,然后轻嘲一笑。   外头的人不肯走,敲了好几下门,总算得了一句回应。   “内侍不必担忧,某不过是小憩片刻,内侍下去吧!”房相如总算不必受方才的压抑之苦,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言语变得流畅而夯实,倒真不像是高内侍猜测的\'病了\'。   高内侍一听,这宰相终于开口了,于是在门躬身连连赔礼,道,“扰了房相您休息了,咱家这就告退。有事,您随时唤。”   “劳烦。”   一切倒是如常了,高内侍缓缓起身,对着内室摇了摇头,终究也搞不懂方才那股怪异劲儿是哪里来的。可但闻宰相一切如故,倒是像他自己多想了,于是不再偷听,沿着长廊走出去了。   漱鸢一直支着耳朵听着,直到那脚步声远了,这才松口气,颔首冲身上那人没好气道, “人已经走了,你还不快起来!”   公主她是有点扫兴的,正撩拨他在兴头上呢,忽然被他翻身压下,实在是坏了她想看热闹的小心思,于是又撅嘴嘀咕了一句,“无趣……”   宰相一听,定然是没有好脸色的。他冲她挑了下眉,低沉道,“无趣?”   看来外头的人总算是走了,可身下的人却不可放过!   他宽大的手掌撑在她的耳畔,以尊卑颠倒的姿态,低声训斥道,“你可真不知道分寸!若是再如此这般,下次,不必再来找我!”   公主被他这么一说,只觉得脸色微红,她一看这事态,知道房相如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抿唇抬手拽上他的袖角,晃了一晃,“不要。”   他翻身躺了下去,抬起半臂遮住眼睛,沉沉道,“真是太冒险了……”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刺激吗?当然刺激。可是除此之外,最可怕的是他从中尝出了几分异样,是沉沦还是惧怕已经说不清了,总之他身体的本能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并不是那么拒绝。   欲罢不能,这才是最令他难以控制的。   这次总算过去了,那下一次,再下一次呢?他们二人躲在这公务之地,光天化日之下行如此春光之事,这是从前的那个自己所不能原谅的事情。可是现在,因着感情的加深和身体的亲密,他也在一点点被那些世俗**所侵蚀着,改变着。   房相如正苦闷着,忽然感到袖子晃了一晃,他知道是她,于是不理睬。那头再不懈地努力晃了晃,誓不罢休的架势,他被她磨得无奈,总算在手臂下露出半支眼,睁开一条缝,虚哑着问道,“怎么?”   “我下次不那样了。” 她可怜巴巴地轻声道了一句。   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随后淡淡笑了一下,展开手臂,然后她默契又顺从地钻进他的怀里。   房相如把自己的胳膊给她当枕头使,自己凝望着窗外一点余晖,道,“下个月便是千秋了,公主可有为陛下准备礼物?”   漱鸢点点头,迎着夕阳的光瞧他的侧脸,“我要为父亲弹一曲卧箜篌。你知道吗?从前母亲就喜欢弹卧箜篌。”   “哦?” 房相如眼神看向她,“臣倒是不知道,你还会卧箜篌?真是……刮目相看了。”说着,他眸中泛起几丝赞许之意。   “皮毛罢了。” 漱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论才学谋略她自然比不上他,诗词文史也是差强人意,唯有一点点拿不出手的琴技,居然也叫他\'刮目相看\',她自己倒觉得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其实,我是为了让父亲可以想起母亲罢了。从前,母亲总会在屋子里给父亲弹奏《锦瑟》,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漱鸢又补充了一句,说完,那一瞬间她有些失神……   房相如看在眼里,却也没说话,只是将她轻轻拥入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头,安慰似的。   “到时候,你可不要笑话我呀!” 她半伏在他身上,警告道。   房相如哼笑了一声,说那可不一定,“臣当然不会明着笑,只会偷着笑……”   她抓住他的手,气呼呼道,“你再笑,再笑我就掰断你的手指,让你永远都写不了字了!”   “你可真狠心!” 房相如倒吸一口气,赶紧抽回来手掌,拢住她的五指,诧异道,“臣怎么觉得,公主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漱鸢有些紧张,生怕他发现重生的秘密,房相如是个连钦天监都不怎么相信的人,若是知道了重生一事,保不准会将她当作妖魔抓起来。   她生涩地笑了一笑,尴尬道,“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房相如垂眼打量起来她,样子的确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只不过眼角眉梢因为充满了感情而显得妩媚起来,不似上辈子见到她的时候那么的高傲冷漠。   可除此之外,大概是她的性情,似乎变得比从前更加的浓烈,热情时几乎不可阻挡,可决绝时又变得狠戾果断。比如,处理泾阳县主那事情的时候,她甚至想将整个侯府连根拔起……   是他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还是她真的与从前判若两人了?   “说不出来……臣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他怔怔地和她对视片刻,除了一双纯致的眸子,却看不出什么,于是自嘲一笑,然后摇了摇头,道,“大概是臣多想了!”   漱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扬起唇角,不经意地松了口气,低语道,“你这样说话,倒是奇奇怪怪的。”   房相如看了一眼天色,对她道,“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她一听,立即不管不顾地缠上他的脖子,腿往他腰身一搭,赖着不走,道,“不要。我要在这里过夜。”   房相如叹了口气,“臣不是说了,不在朝朝暮暮……眼下并非好时机,也并非……合适之地。” 他说完有些难为情,其实他话里的意思是,在宫里是断然不行的,若是在宫外,倒也无话可说。   漱鸢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才亲昵一会儿,又要分别了,下次再见又要过多久?   “我会听话的,我保证。” 她说着,单手举起,对天发誓似的。   房相如苦笑一声,道,“这里没有宫人,你半夜若是醒了,谁伺候你去起夜?”   她一听,瞬间脸红了。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厕床是很柔软舒适的,那样好的条件想来在中书省是没有。   她心一横,死死把着他的肩膀,固执道,“那你和我一起混进内禁!你扮成内侍,跟着我!”   宰相差点背过气,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扬声道,“叫臣扮成太监?臣可是宰相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扫地吗?”   漱鸢的膝盖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间,扭扭捏捏起来,“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假太监呢?我今夜打发那些宫人都走开,我们一起睡……”   宰相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宠臣,这说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艳无边的风月之事了。   房相如感到腿间的中书君被她顶撞起来,于是抬手扒拉开她的膝盖,失笑着劝了起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转日你也睡不了懒觉,臣还得天不亮就偷偷出来,何苦?”   她被他说得也谨慎起来,反覆又问了几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着你的玉香囊,夜半总是会想起来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没给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气,“公主这个人,就够让臣想的了,不需要别的。”   她说不行,“必须得留下点什么,好让你无时无刻都不想着我,这样我才放心!”   大概是童年的空白太多了,母亲,父亲,兄弟姐妹,她得到的爱是如此的淡薄如烟,所以长大之后,她无时无刻的想要更为炙热浓烈的色彩,爱要爱的坚决彻底,颇有些独占的意味。   房相如诧异地看着她,认真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他明白她的这一点,所以每次都为她惊人的举动所震撼着,一如现在,他也摸不清公主到底要做甚。   她说,“你给我看看中书君我就走。”   嗨,原来还是这事情!   房相如不解,总觉得逻辑不对,于是眨眼问道,“你不是想留下点东西给臣作纪念吗?这又算什么?”   她笑了笑,“这样我就成了第一个看过你中书君的女子,你当然会想着我了。毕竟,我是首位!”   事事争先,倒也像她。房相如呵笑一声,说她不可理喻,别过脸轻轻拒绝道,“此事,日后再说吧。”   “日后?日什么后?你我再亲近不知何时,难道你真的忍得住吗?”   她说着,直接用膝盖卡进他的双腿之间,让他没法并拢,然后在他又惊又恼的精彩神色中,她直接对中书君下手而去。   房相如面色一凝滞,只觉得中书君第一次接触到一阵意外的柔软,五指堪堪,绕柱而行,这一切叫他措手不及。他哑了声,连呼吸都凝固了。   公主虽然没有看,可眸中惊叹不已,脱口而出那指间所触及之物,怔怔道,“如此……骇人么……”   她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中书君又烫又坚,其状甚伟,可做抱柱,而顶端又摸着有一团累赘似的,她很是奇怪,于是伸手碰了几下。   宰相忍不住的闭目吸气,只觉得浑身颤抖,他赶紧警告道,“不要这样。”   “你很痛苦?” 漱鸢不懂,嘴里有些担忧地问着他,可手上却不松开。   宰相额角有汗珠落下,只觉得中书君几乎快要承受不住这初来乍到的温柔,他徐徐缓气,皱眉断断续续道,“不是痛苦……只是……难受。”   他感到腰身一阵阵地发热,皮肤上像是有无数蚂蚁似的在一点点咬他,仿佛今日不发散出来,就要死去似的。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自从上次听说了晋江之事该如何如何做之后,她就有些怕了,尤其是还第一次摸到了中书君,更让她有些临阵脱逃之意。   漱鸢很担心,见房相如呼吸艰难,如此难耐的样子,吓得赶紧松开了手,着急道,“你别这样,我害怕……要不然我去叫太医令……” 她可真怕他因此而死了,可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不必!”   他没好气地红着眼斥责一句,咬牙忍了一阵,只觉得大概今日过不去这关了,于是缓缓将她的手拉过来,默默地按了下去,难为情道,“你……你且回去。”   “那样你会好些吗?”她紧张地问了一句。   房相如不说话,只是紧紧皱眉,点点头。   她赶紧治病救人似的伸手握了回去,顿时,那中书君在她的手中茁壮起来。   宰相沉舒了口气,总算得了解脱似的。他的中书君得到了那份回归的柔软的慰藉,总算缓解了几分。他得救了似的喘口气,只盼着中书君赶紧下去些,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它在她的手中却很是依恋似的,如何也不能回去了。   一股股气血自那里涌来上来,他只觉得中书君的大限将至。   终于,宰相死死咬着的牙松开些,艰难地涩声地祈求道,“你……你且动一动。”   “动一动?” 她不解几分,然后恍然大悟,手腕下意识的动了一下,“如此么……”   他心头跟着她的节奏一条,吃力地点头,红着脸继续鼓励道,“是……你可以……快一些。”然后他感到她立即慧根初现似的,手腕那样动了动,可她的手法很是简单粗暴,没几下他就吃痛,立即抽着气提点道,“轻些……轻些,不要那么快!”   宰相是个风雅之人,不喜欢太快的事情,喝茶,看书,写字,都喜欢慢条斯理的来。事情要放慢些才品的出滋味,晋江之事也不例外。   公主此时很顺从,手腕按照他的要求安抚着,一下,两下,三下……十下,她看着他渐渐舒缓的脸,觉得欣慰,感叹道,“你好些了么!”   他已经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在一片汪洋中沉沦自己,放纵自己,仿佛抛开一切理智和束缚似的,只想求得公主的一点抚慰。   他忍不住在心里唤她,睁开眼,见她就在自己身边,于是抬手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更觉得心震如雷,他无法自制地深情看着她,想要倾身亲吻她的唇角。   十一下,十二下,十三下,十四下,十五下。   忽然,世界在他眼前失去了颜色,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得到窗外轻柔的晚风,徐徐吹来。   他就那样在她面前止住了,停住了一切神色和动作,变得怔怔的。那一吻还未落下,竟然已经结束。   漱鸢还不明所以,正不解着,忽然觉得手上湿湿的,低声叫了一下赶紧抽出来往青帕擦,“这……”   想起看过的只言片语,总算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宰相变得不再焦躁难耐,脸色也平淡很多,只是有些蔫蔫的,大概是真的年岁上去了,太刺激的事情真的受不住。   他有些抱歉,也有些羞愧,还好没有弄脏床角的文书……只是,他垂眸实在不敢看公主,沉沉地低头伏法,痛心疾首道,“臣有罪,臣有大罪了!”   漱鸢冷静片刻,说其实我大概也明白,然后她安慰道,“我不辛苦,反正也没有多长时间……”   这一句话仿佛一声绝望的钟声似的,再宰相耳边乍然敲响,他愣愣地问道,“什么意思。”   公主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觉得劳烦我。你舒缓些,我才放心。而且本来也没有多久,我一点都不累的……”她说着,掰算手指数了起来,约莫是十几下的功夫。   宰相万分沮丧,他按下她的手指头,道,“今日事发突然,臣可以做得更好。”   他本来已经就几乎忍得难受,这才禁受不住她的勾引,匆匆叫中书君结束了。可他相信,自己提笔的能力自然不是这般潦草,今日不过是!有些失控……   漱鸢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一脸郁郁寡欢的宰相柔声道,“我喜欢你,不在乎你多久。话本里的一夜七次郎再好,不是你,我也不喜欢。”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更叫房相如被刺激几分,他立即红着脸急着反驳道,“臣做事从来持之以恒!这次……算是失误!公主勿要乱想……”   到底是个男人,就算没有经历过那事,这方面的自尊心还是有的。   漱鸢忍俊不禁,在他唇角补回了方才没有落下的那一吻,笑语道,“好,那以后,再看房相是不是持之以恒。”   说完,她又安慰了一会儿失神的房相如,也不再多呆了。勿要因小失大,他总在提醒着,于是也乖巧地依照着他的那些嘱咐,悄悄溜出中书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感谢评论和营养液。   要相信房相,真的不止是15.只是事发突然。。。 第59章   夜里,漱鸢躺在榻上来回折腾, 左右辗转了很久, 还是睡不着。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贪心,起初拉了下手就觉得心满意足,而后相拥, 同行, 同榻, 到现在, 她又想着要和宰相一起过夜了。   明月昭昭,夏晚流萤,多好的时机。   若能一同依偎着躺在一起, 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 然后渐渐睡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在宫里其实她还是不太敢这样做的, 若是自己彻夜不回宣徽殿,怕是冬鹃幼蓉她们也会四下找起来, 所以, 她也不好冒险。   然后思绪想到了南山的紫竹林, 想来这个时候, 南山别苑应最是清幽。皓月当空, 竹影摇曳, 想想都觉得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宫里留不得,她还可以把他拉到山上。   漱鸢这般想着,脸上就浮起了欣慰的笑容。不论怎样, 重生之后她至少争取到了喜欢的人,也没有再错过,这便是最大的幸运。   至于旁的,她当然没有忘记。只是如今宋洵隐于国子监,而婉卢又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一切前世的恩怨仿佛就此断了似的。   她在月下不禁迷茫,望着窗外的一轮婵娟开始陷入沉思。   重活一世,她在努力改变自己,变得脾气好一些,对周围的人也宽容一些。不得不承认,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是满腔恨意,只想尽快找到一切事情的真相。   可她所寻求的那份真相仿佛是个无底洞似的,她越往里深入,反而更觉得不着边际。出手之后,总觉得有一种无力感,像是眼前有层层迷雾似的,叫她如何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看清一切。   再加上她当时又见到了房相如,满心欢喜地就要扑上去。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到了如今,总算到手。   房相如虽然看着疏淡苛刻,可私下里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一沾那种事情,总是容易没好气。   她想到此,忍俊不禁,其实他比她想像中的要更好,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个可以为感情让步的人,三番五次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违背一点他自己的原则。   她日渐沉沦于与他的痴缠中,每天总想着下次如何与他见面,做些什么,所以,对于‘仇恨’这两个字的感触似乎变得淡薄了些。大概是他的爱意实在叫她欢喜,更将她治愈了不少,所以她仿佛从以前那些苦涩的过往中走出来了。   可公主毕竟是经历过一世了,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而且,一个人在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清醒几分,知道自己下一步想要什么。   感情是感情,这不耽误她继续探寻她想知道的一切。这大明宫是她十三岁之后的家,她很清楚,她的一切宠爱和荣耀全部来自于那场洛阳之战。   大概她是唯一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变的孩子,更比别人更清楚,是父亲杀害了隐太子,也就是她的叔叔,然后获得了皇位。   大概父亲是对她有所愧疚,或者,像是一个在孩子面前做了错事的大人似的,从此将一切能给的物质和名号全部赐给她,仿佛是希望告诉她,他走出杀戮后,还是她的父亲。   她睡不着,披发起身,赤足踩在月光如水的地上,立在窗前仰头看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拿出房相如送她的玉香囊,就着月光看了又看。   青丝缠绕着玉香囊,总算是不辜负相思了。她舒缓地笑了笑,即便他不在身边,可是这般彼此想念,牵肠挂肚,也算是此生难得。即便前路永夜,有他相陪,也是好的。   然后,她回想起她那时候正式受封‘永阳’这个封号的时候,父亲说,“希望朕的鸢儿为大华带来永远的光明。” 那时候,房相如才带她归宫不久,受封大典上,他也在。   她当听候宣旨官唱辞,然后花钗翟衣,徐徐跪下三叩九拜,那满头珠翠几乎快要压得她脖子发僵,可是她还是忍了忍,扬声说,谢过圣恩。   其实漱鸢心里明白,永阳这个封号,或许不只是永远光明之意。   阳,洛阳也。父亲心里对那场事变还是几分负罪感的,他教史官写此举是为了‘安社稷,利万民’,可终归做得还是弑兄谋位之举。   所以,永阳——正大光明,磊落奇伟,这是父亲作为上位者,对王朝和他自己的全部希冀和要求。   他渴望天授君权,渴望名正言顺,更渴望光明磊落。   或者,父亲对她这个洛阳之变的目击者之所以如此疼惜,只是因为他内心的忏悔和不安,他无比希望一切都如他给她的封号那般,堂堂正正,无可置喙,从此获得他自己的解脱和新生。   大概,这也是他沉迷丹药和长生之术的原因吧。   漱鸢觉得有一阵子没有去看望父亲了,于是择了天气还算舒爽的一日往含凉殿走去。这还没到,石子甬道上有个眼熟的小内侍上前朝她行礼。   “公主留步,圣人含凉殿传召。”   漱鸢惊奇地看了下冬鹃,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本宫正要去含凉殿找父亲呢。”   内侍躬身,“公主请。”   那含凉殿离大角观最近,这段时间,父亲总会在那里休息。   一走近,只听大角观里头的怪声似乎没有了,她似笑非笑地对冬鹃调侃一句,“倒是奇了。那天竺方士驾鹤西,神游去了么?”   冬鹃答,“听闻他前几日就离开大明宫了。”   漱鸢点点头,“总算走了。”   这方士成天在宫里装神弄鬼,蛊惑圣心,她早就看着不喜。可陛下想求长生不老之术,谁阻拦,谁就会被怀疑有不轨之心,哪里还有人敢谏言呢?   内侍先与公主行礼后,进殿通传,得了陛下传召后,漱鸢提衫走了进去。   绕过帘幔,越往里走去,闻到的那御前香沉沉的味道越是发重。她觉得颇有些怪异,可还是唤着父亲走了进去。   皇上正靠在榻上的案几旁闭目养神,神色安宁淡然,漱鸢看了一眼,不再像往常那般笑闹着跑上去,而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低声道,“父亲安好。”   这话是问候,又像个问句。   皇上自然听得出来,微微一笑,睁开眼道,“朕很好。鸢儿不必担心。起来吧。咱们父女之间,何时这样多礼,你不胡闹些,我倒是不适应了。过来坐。”   漱鸢闻言后,转而微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坐在案几的另一旁,看了看四下里燃烧的金笼,还是忍不住道,“父亲这是怎么了?含凉殿的熏香似乎……比往常的量重了些?”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道,“这几日总有些困倦,也不知是夏末神思绵长,还是秋初人都爱乏累,总是觉得,打不起精神来。”   他说完,冲漱鸢摆了摆手,轻呵道,“你不必太过紧张。年纪大了,总是多多少少有些不爽利。”   漱鸢赶紧反过去安慰起父亲几句,然后顿了顿,鼓起勇气试探道,“父亲,儿听闻,那天竺方士,走了?”   “嗯。朕,准许他暂时出宫修行……”   漱鸢听后立即沮丧,喃喃道,“他还要在中原呆多久?真是祸害人。”   陛下扬声诶了一句,“鸢儿如何说话呢?怎能叫国师是祸害?”   这一下更叫公主目瞪口呆了,“什么……父亲居然还封他做了国师?他既无钦天监观星断事之术,又没有宰相力缆狂澜之能,他何德何能,能做我大华的国师。再说了,他可不是中原人呀!”   皇帝望着漱鸢一通抱怨,她说完后,他不由得扬唇笑了笑,“听听,朕的女儿,逻辑如此犀利,可惜了,只是个公主。”   漱鸢道,“父亲莫要说笑。我是认真的,他做国师,恐有不服。”   “只是个虚头的封号罢了。我自有要事交由他,碍不到朝堂上那些人。”   漱鸢摇了摇头,担忧道,“那些丹药,父亲还在吃?”   皇帝不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漱鸢不禁无奈,好言劝慰起来,“父亲可是万岁,何需丹药呢?上次房相劝父亲的话,父亲都忘了吗?”   皇帝听后奇怪地笑了笑,有些困惑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倒是与往日不大一样,我怎么听着,鸢儿总是提及房相如。”   漱鸢一听,立即有些难为情了,垂眸有些心虚,小声辩解起来,“房相是国宰,号令百官,也曾经是我的少师,所以,我和他,多少有些交情在。房相是个良臣,自然说的话要有些道理。于父亲和我大华,总是好的。”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点点头,道,“其实我今日叫你来,正是因为他。”   漱鸢心里猛地沉了一下,可还是脸色挂起一层笑容,乖巧道,“因为他?不知父亲想说什么?”   人总在心虚的时候最紧张,开始懊悔从前种种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漱鸢的脑中细数她与房相如见面的过往,总是担心是不是哪次被发现了什么。   含凉殿大殿宽广,漏夜一滴一滴的打在铜碗里,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似的。   时间无比漫长。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漱鸢,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去大慈恩寺了?”   漱鸢一听,稍稍松了口气,笑道,“是。母亲忌日的那天,我去大慈恩寺祭拜,父亲知道的,每年我都会去的……”   皇帝道,“是该去看看你的母亲……” 他眸中神色哀伤,有追思之意,流转片刻,他皱眉疑声问道,“有人说……是宰相同你一起去的?你们,又同车而归?”   此话一处,宛若晴天霹雳似的,叫她瞬间怔住。   漱鸢身子一震,万万没想到会有人传出来她和房相如的风言风语。   不过,那所传的事情倒是虚妄之言了!可是,她虽然不是和房相如一同去的,可那日她与房相如一直在一起倒是真的。   她的确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房相如,或者说,是他来寻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见公主不说话,又问了一句。   漱鸢片刻间语塞,对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万无一失的。   父亲先是君王,再是父亲。好在这一点,她从未忘记。   漱鸢到底是摸不准这事情,更担心拖累房相如,立即舒怀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释道,“这事情是不假。不过,儿是在大慈恩寺偶遇房相,而并非是一同去的。房相那日刚好也在大慈恩寺办点事情,与儿也就碰上了,是个巧合罢了。事毕,房相又送儿归宫,这之后,也就分道扬镳了。”   她说完,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嗓子,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眨了眨眼,试探道,“怎么,旁人以为是……?”   皇帝听后,神色稍微缓解几分,觉得这倒是顺理成章,点着头道,“如此……朕还以为是他和你一同单独前去的。” 说着,他呵笑一声,“这些宫人的口舌啊,就是三人成虎,起初我听旁人给我说起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和宰相……”   他欲言又止,随后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上次你们二人下双陆的时候,朕在旁边瞧着,总是有几分疑惑,似乎是说不来的感觉。前些日子,又听宫人说起大慈恩寺那事,更是有些惊讶。我如何也想不到,你和他房相如,会出现在一处。”   漱鸢心里忽然一窒,偷偷观察起父亲的神色,却怎么也捉摸不透那笑容背后的寓意。   父亲难得说起她和房相如的事情,这个机会倒是很不容易。只是,父亲的态度却是并不明朗的。   如果她就此承认她喜欢房相如,或者直接坦诚他们二人已经两情相悦很久了,是不是父亲就会成全他们呢。   漱鸢再三犹豫,终于,深呼一口气,缓缓道,“其实,我和房相他,没什么的……”   皇帝爽快地笑了笑,挥挥手沉声道,“那就好!其实朕都知道。房相如已经是国宰,是位高权重的朝臣。朕就说,他不会如此的!我对他很是放心,他并非贪权争利之人,绝不会做出揽权拥名这种事情的。。”   揽宰相之权,拥国戚之名。前者是父亲给予的权力,而后者,大概是就是和她有关了。   父亲的意思是,他并不会认同宰相尚公主的?   漱鸢听罢有些恍惚,本来因为紧张而半坐起的身子,微微向凭几无力靠去,她怕父亲发现什么,连忙笑了笑,笑容中有些难过的意味,她慢慢道,“是啊。房相高风亮节,克己守礼,绝不会如此。这些宫人,真是多心了……”   她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一口闷气堵在心里   可随后她立即清醒过来,她和房相如在大慈恩寺的事情,究竟是何人传出来的? 第60章   皇帝见漱鸢像是走神了,于是微微一笑, 道, “鸢儿放心,这些风言风语,早晚就散去了。人活着, 哪有不被说的?就连父亲每日在朝堂上, 还得受下头那些谏官监督指正, 烦心得很呐。”   漱鸢听出父亲宽慰的意思, 只得淡淡笑了笑,说儿都明白,“我只是担忧此事会叫房相烦扰, 他为朝堂鞠躬尽瘁, 可背地里还要被人这样质疑,实在是寒心。”   皇帝端起茶碗正要抿一口, 忽然听见公主这般说着,不由得失笑了一下, 颔首道, “鸢儿不懂前朝事。这房相如啊, 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这点小事, 不会干扰到他的。再来, 为宰相者, 必要能屈能伸,有大将风范,此等闲言碎语, 又如何能叫他困扰?”   说完,皇帝笑了笑,然后低头啜饮起煎茶来。   漱鸢虚应地接话道,“父亲说的是。是儿目光短浅了。”   皇帝皱眉反对了一句,“鸢儿可不是目光短浅,朕知道,其实你很机灵。很多事情明白,却也不会说。朕,很欣赏你这一点。”   漱鸢依偎在父亲身边,劝慰道,“儿不懂那些事情,只希望不会给父亲添乱。父亲千秋万年,儿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听后不由得捋须而笑,很是宽心地拍了拍她的手,道,“等过一两年,朕会为你寻个好人家,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依旧舒舒服服的做这个永阳公主的。”   漱鸢一听,没有立即反驳,只是推说自己还不想出降,然后与父亲又闲聊了几句,这才退出了含凉殿。   出殿之后,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变得面色冷淡。走下宫阶的时候,见到了皇帝身边的元珞,见他托着个精致的木盒子正要进去。   “公主万安。”   漱鸢抬了抬手,朝那盒子一扬下巴,问道,“元公公,这是何物。”   元珞答,“回公主。这是大角观每日供奉的金丹,眼下到了大家该服药的时辰,奴这才呈上来的。”   “每日?” 漱鸢蹙眉吸气,漠然薄怒道,“父亲现在每日都服食么?那些身边侍奉的人,为何不规劝?”   元珞弱声说是每日服食,然后对于后面的质问,却是面露为难,支支吾吾起来。   漱鸢听出了意思,大概这事情是谁都劝不住的。她揽袖叹息,沉思片刻,吩咐道,“这样吧。以后父亲食用完丹药后,叫太医令奉上参汤。总吃这些也不是办法,不如用参汤平衡一下丹药的药性。”   元珞说是,然后试探道,“陛下那头若是问起……”   “便说是本宫执意要人送过去的。父亲,会理解的。” 漱鸢不假思索地回了他,然后正要拂袖离去,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叫住了元珞,微笑道,“元公公,近来宫中有些关于本宫的传闻,不知公公可知?”   元珞神色温和,恭敬答道,“奴不曾听闻。”   漱鸢看了看他的表情,然后不再多言,只是简短地说了一个好。   宫里人总是小心谨慎,看见了说没看见,听见了说不知道,这都是旧惯例了。   漱鸢仔细想了想,这种传闻可是事关宰相与皇宫内眷的,即便是有宫人听见了传言,也断断不敢直接叫圣人听见。唯一有这个底气和胆子告诉父亲的,大概只有跟了他多年的贴身内侍了。   元珞对父亲很是忠诚,若是从别人那听说了她和房相如的风言风语,就此悄悄地禀告皇帝,倒也不是什么怪事。他作为父亲的心腹,是一定会将所看所听,全数告知的。   可是,他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源头又在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就她和房相如在大慈恩寺一起同行这事情,算起那些目睹过他们的人,若较真的一一细想,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当日去拜佛的香客,寺院里的和尚,随侍的幼蓉,她的车夫,还有临走前遇到的宁九龄。   怀疑香客和和尚,这似乎不是个明智之举。天南地北的香客那么多,且大多是百姓,应该是不会认出来公主和宰相的样子的。   而寺院里的和尚,这些红尘之外的人,一向讲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便是看见了,也不该会如街头妇人一般喜欢嚼舌根。   那剩下的,只有幼蓉,车夫,和宁九龄了。   漱鸢回了宣徽殿,屏退了左右,自己则进入书室。   公主要独处,冬鹃幼蓉都明白。赶紧吩咐内侍和其他宫人出去前将笔墨纸砚都备好,幼蓉则走到金笼前,点了一粒降真香,又拿着香勾将下头沉积的香灰整理好,立即拉起屏风与冬鹃一同退了出去。   降真香其实就是芸香,不似平日用的翠云香那么浓烈,且燃烧的时候烟柱是直行,不会弥漫的四处都是,干扰读书写字的视线。公主很讲究,入书室只燃降真香。   幔帐重重,日光自窗外照了进来,有细碎的尘埃在光道中打着旋。漱鸢坐在案几前,执笔点墨,缓缓在纸上写下三个人的名字。   幼蓉车夫宁九龄   大概问题很可能就出现这三个人身上了。   她重生前的日子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心也很大,从来不在意这些小事。当了小半辈子的公主,不曾像这般费心过什么。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书案前推理筹谋,倒是有几分宰相的风范。大概是相处久了,自然就有几分影响。   这三个人,到底谁在背后将她和房相如在一起的事情说出去的呢?   若说是那个车夫?他是宫里的老内侍了,从旧府邸跟过来的,并不是个多话之人。而且,他一直在寺院外头等候,并未进入,应该不会知道房相如来寻他。所以,车夫看见宰相的时候,应该是她同宰相一起回来的那阵。   漱鸢思索片刻,拿笔将车夫划去。   接下来便是幼蓉和宁九龄了。   幼蓉一直跟在她身边,在房相如找到她后,她就将人支开了。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又想幼蓉一直服侍她,很是细心周到,对于她的那些事情,从来不多问,虽然只比她大两三岁,可行事稳重,不大像那种爱散播传言的宫女。   漱鸢闻着那淡雅如兰的降真香,思绪渐渐凝固起来。幼蓉从来都是周到之人,她那些挑剔的习惯,或者是独特的喜好,幼蓉都会清楚的记得,且办的很好。倘若那日跟她去的是冬鹃,她倒是还有几分怀疑的可能。毕竟冬鹃平日话多一些,保不准说漏了。   可若说是幼蓉在背后出言乱语,她还真不敢相信。   那剩下的,便是宁九龄了。   其实她当时一开始最想排除的就是宁九龄,倒不是因为喜欢或是偏心。只是觉得,他看着为人正直又坦荡,就连房相如都曾经赞扬过几分。   房相如看好的人,能会错吗?   可是如今看来看去,只有他最可能了,再加上当时她撩开斗笠的面纱,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又多说了几句话,那时候房相如也是在场的。   再加上她那日和他道别的时候,他非得要再三相送,她没办法,只好推说,还与房相有些事情要谈,叫他送回去就可以了。   笔尖半悬着,公主迟迟不肯下笔,终于那饱满的墨汁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成一朵墨莲似的痕迹,终究是没有将这两人任何一人划去。   大概是重活一世变得小心翼翼了,就连对信任的人也要保留几分。幼蓉也好,宁九龄也罢,既然是有嫌疑的,那就总要注意几分。   漱鸢对此并不觉得悲哀,可能是上辈子彻底尝过了背叛的滋味,所以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   听说贵人有请的时候,宁九龄还站在太平坊里的论台前头听两位自称某官门客的辩言。   题目是论西汉的边境之策。   国子监在务本坊,与太平坊对称。这一片算是长安考生们最爱聚集的地方,位置算是称得上‘天子脚下’。   那些经不住长安城繁华的诱惑的考生,大都往西穿过一条街,直接进了平康坊,给里头的红巾翠袖写诗去了。   而那些好学守礼,耐得住寂寞的,都往东进了太平坊,凑在论台前听一听最新的时态和热门的策论。   “是宁侍郎家的郎君宁九龄么?”   宁九龄正听着入神,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一回头,见此人陌生,宁九龄不禁疑惑起来,回礼后,又问,“正是。敢问您……”   “主人有请。劳烦随咱家走一趟。”   “主人?” 宁九龄有点摸不着头脑,可一听那人自称是‘咱家’,便推知定是宫里的贵人了,他环袖再拜,探声问道,“敢问贵家主人是……”   内侍低声道,“郎君去了便知。”   跟着内侍一路走过去,见太平坊坊口那里挺着一辆牛车,车上雕刻精致,很是眼熟。   走近之后,内侍对着车门道,“主人。人到了。”   车里传来悠悠柔柔的一声,“请上来吧。”   “郎君请上车。”   宁九龄有些犹豫,看了看内侍,可他却一言不发,守口如瓶。这时候,车里一声熟悉的轻笑,朝外头道,“子彦,不记得我了?”   宁九龄恍然大悟,当即眼中华光一闪,脱口而出,“原来是公主殿下,子彦失礼。”   车窗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公主的下颚和朱唇,她笑了笑,低声道,“今日下午特来寻你,料想你在太平坊听辩辞,果然如此。”   宁九龄再三拜过,这才上了车,进去之后,只闻到车里暗香弥漫,很是华贵。他第一次坐进公主的车辇,心里不由得诚惶诚恐,脸色慢慢红了,道,“臣失礼了。”   漱鸢微微一笑,道,“不必紧张。你我是朋友。”   宁九龄连忙垂眸,问道,“公主近来可好?上次大慈恩寺一别,再未遇见公主了。”   漱鸢淡淡笑了下,点着头道,“都好。你近来如何?”   宁九龄回答:“臣一切都好。”   他言毕,总觉得公主和从前比似乎变了不少,变得对他有些疏远冷淡,多了很多距离感。   公主沉默,车里也就沉默。宁九龄被这一阵绵长的默然弄得格外紧张,这里仿佛将外头的喧嚣都隔离开来了似的,像大理寺审问的牢狱。   他的手在膝盖上不由得抓紧成拳,过了很久,才小心问道,“不知公主来找臣有何事?”   漱鸢将他的一切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如此,她沉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敲山震虎,虽然宁九龄不是虎,可到底也要先打压一下。   听他这么问了,漱鸢也不再静默,抬眼看向他,很是温和,道,“快要考进士科了,你准备得如何了?”   宁九龄微微愣住,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准备得差不多了,臣会尽力而为的。”   “可有请教过房相?”   宁九龄道,“不曾。房相是副考官,臣更改避嫌才是,所以一直没有去拜访。”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淡几分,语气毫无波澜道,“你如此知礼,房相也待你不薄。既然知道当该避嫌,为何还大肆宣扬你和房相交往甚密之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公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了,只是没有直接说明传闻的对象,就是为了想听听他如何说。   果然宁九龄大惊,环袖拜首道,“臣不敢!臣一直敬仰房相,如何会做这种事?”   漱鸢道,“若不是你亲口说过你在大慈恩寺见过房相,如何现在宫里传闻漫天,说你悄悄贿赂考官,欲套得考题?”   “臣断断不敢!臣若是真有此意,早就去房相府上拜访了,可臣一直没有这样做,那贿赂一事又从何说起!定是其中有误会。” 宁九龄当即就十分诧异,连连解释,满目冤情。   漱鸢深锁眉头,“哦?那为何都说,你自称与房相在大慈恩寺见过?甚至大肆炫耀?”   宁九龄紧张得思绪纷乱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忽然,他想起来什么,赶紧抬头禀告,“臣的确是说起过见过房相一事……”   “和谁说的?”   宁九龄额角冒汗,慢慢拱手,皱眉道,“臣那日同宋公子一起温习,无意中问起宋公子为何不回去。然后顺口说了一句……在大慈恩寺见过房相……和公主。”   漱鸢忽然听出了破绽,原来是宋洵。那便是了!宁九龄果然还是太年轻!不成气候。   漱鸢定定地看他,“旁边可有旁人?”   “当日很多人一起温习……不过,臣是同宋公子同案的。料想是被旁人听去了什么……”   宁九龄怅然颓丧,垂下手低声道,“是臣失言……引旁人误会。”   失言的确是失言,可被有心人利用,也不是他的错。虽然,也有可能是旁人胡乱听去,断章起义,可这宋洵,嫌疑最大。   漱鸢脸色缓和几分,虚扶了他一把,曼声道,“罢了,如今总算知情。我在宫中听闻的时候,起初还不信,想起你是我的朋友,这才赶出来问一问。你没有故意为之,那便是好的。”   宁九龄不起身,垂头道,“是不是给房相添麻烦了。”   漱鸢浅浅抬了下嘴角,不咸不淡道,“你要记住,祸从口出。以后入仕,也要慎言。”   宁九龄忏悔抬袖,道,“公主教导,臣记住了。”   他到底还是无心的,漱鸢想,房相如也不算看错人,只是宁九龄缺少经验,还需要好好历练。   “你也快成婚了吧。以后,要更稳重了。”   她面色温和下来,事情总算搞清楚了,她也放松了几分戒备,温声叫他坐回去。   宁九龄听罢,沉默一阵,慢慢抬眼,复杂道,“臣先推辞婚事了。”   “哦?为何?” 漱鸢倒是有些吃惊,这婚事几个月前还有呢,如今竟告吹了。   宁九龄看了她一眼,见公主眨了眨眼很是不解,他欲言又止,然后简短道,“臣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不能对不起别的姑娘。”   漱鸢看见他脸色微微红了,眼睛定在她脸上久久不语。忽然,她大概也明白了几分,有些尴尬,赶紧扬声拐弯抹角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父亲可怎么办?”   宁九龄无奈捺了下嘴角,“父亲大怒。臣没有办法,只得在进士科尽力一搏,也算对得起他。”   漱鸢一听,心里更七上八下起来,她抿了抿嘴,虚虚笑了一下,大大咧咧道,“等你高中之后,大概喜欢你的姑娘会排长队!选都选不过来呢。”   “可是臣只有娶自己喜爱之人,才会觉得开心。”   这人简直固执的可怕。如果房相如有他一半主动就好了! 漱鸢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支支吾吾道,“这因缘之事自古就说不清,你切勿较真,还是安心考试吧……”   然后她又推脱了几句,总算把宁九龄请下车去。   她在车里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差点应付不来他。   正要走,忽然车外一声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半酸半嘲的。   “公主,真是好人缘啊。”   她一听愣住,随后控制不住地心头雀跃起来,顾不得太多,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房相如站在车下,青衫幞头,乌带束腰,正抬头看她。   漱鸢又喜又惊,眉目欣然地向下看他,道,“房相为何在此?”   房相如抬袖答道,“臣自太平坊而来,听一听今年考生的情况,看一看又有什么新鲜事。”   公主笑道,“房相自在。难得。不知道有什么新鲜事。”   房相如回头看来一眼宁九龄离去的方向,涩声道,“从来都听说考生贿赂朝臣的,却不闻还有贿赂公主的。唉,世风日下啊!” 第61章   公主私会考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宰相这个副考官抓了个正着。   房相如抿了抿嘴, 站在车下抬头看她, 午后柔软的阳光在她眉眼间辗转跳跃,她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看来不是为了‘幽会’而来。想到这儿, 他这才微微松口气, 可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   漱鸢想起房相如曾调侃她‘好渔色’, 不禁起了捉弄的念头。她半掀着帘子,半向下看去,轻佻一笑, 道, “怎么就世风日下了。这男子可以结交新进举子,女子就不可以吗?”   房相如听罢, 果然面色紧了紧,高风亮节地一拂袖子, 昂着头道, “臣来此地瞧瞧, 目的是想提前探究一下考生的真实情况, 也为的是筛选的时候, 可以有个底子。可公主又不是考官, 同那些考生有什么好说的?”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酸意,更觉得欢喜又有趣。听罢,她一脸无辜地朝自己指了指, 继续道,“房相的意思是,我此行来到太平坊,是为了从考生中渔色面首吗?”   房相如顿时阴沉了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哼了一声,干脆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要走。   漱鸢一看,也觉得这玩笑话有点大了,赶紧‘哎哎哎’的朝他背影喊了起来,扬声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宰相毕竟是宰相,从来不怕强权压顶,他微微回过半张脸,挑了挑眉,道,“臣就不打扰公主‘雅兴’了!靠男色博得公主喜好,以色侍人换来朝廷的官职,这事,臣可做不来。”   他说的时候,故意将‘雅兴’那俩个字说得咬牙切吃的,好不哀怨。   漱鸢听到宰相这样拐弯抹角地挤兑着她,便知道他其实没有真的要离开的打算,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   她赶紧装乖认怂起来,从车窗里伸出半条手臂,在外头冲着房相如招呼来招呼去的,嘴里开始东拉西扯地解释起来,蹙眉笑道,“唉呀,房相这是和谁置气呢?我找宁九龄也不过就是闲聊几句话,还不都是为了你?再说了,他又不是什么新面孔了,你和我急什么啊……”   房相如一听她还要有‘新面孔’,简直更是奇耻大辱了,数来数去,那他算什么?   于是他猛地转身三步并为两步地走回车前,仰头气冲冲道,“公主何意啊?一个宁九龄还不够,改天是不是还要将一二三四补齐了?”   她瞧他总算是回来,瞥了一眼车夫,故意大着声音到,‘房相,千秋节在即,有些事宜本宫要同你商量。上车吧。’   房相如一开始还在糊涂,可后来立即明白过来,环手称是,然后踩着车凳钻了进去,只听公主又对车夫道,“你将牛车赶至城墙根下,无本宫诏令,不得靠近。”   那车夫是旧府邸的人了,从前其实受过令睿姬的照顾,所以对公主也十分忠诚。其实公主也是信任他的,可是眼下情况尚且不能完全的明朗,与房相如见面的时候总要冠冕堂皇一些,免得再生旁支。   房相如一坐进去,就见公主抬袖掩唇地咧嘴笑了起来。他没好气地闷声道,“笑什么。”   公主道,“你吃醋。我当然开心。”   房相如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也没有去接,只是别过脸,道,“看臣吃醋,就那么好玩吗?臣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些刺激一两次就够了,若是公主三番五次如此,臣还是不相陪了……”   “前几天父亲还说起你,夸你虽为宰相,可有大将风范,做事不拘小节,心胸宽广,怎么,对我就如此吝啬苛刻吗?”   说着,她将自己的手硬塞进他的手里,强迫他握着,温声低语起来,“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宁九龄就是个孩子,论才华不及你一半,论相貌不及你英姿,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你说是不是?”   房相如脸色总算好看些了,端坐回来身子,虽然没有认同她的话,可嘴上也没有反对,勉强心里倒是难为情地收下了。他轻轻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公主驱车来到太平坊,找宁九龄有何要事?”   宰相问话的时候,总是抑扬顿挫的,颇有朝堂的风范,漱鸢被他的气势压迫的没法撒谎,可又不想叫他担心困扰太多,干脆卖起了糊涂,道,“我想问问他……最近看没看见你。我,我这不是很想你嘛。”   房相如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被她轻易骗倒,更何况她一旦无赖起来,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她,淡声道,“不要卖乖。”   她撅了下嘴,手在他的手心里握了又握,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又玩起他修长的手指。房相如见她欲言又止,不禁心里沉了一下,低低问道,“他方才对公主不敬了?”   漱鸢啊了一声,见房相如以为宁九龄对她动手动脚了,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是宫里的一点事情。”   “哦?宫里?”房相如不解,“你且和臣说之。”   漱鸢叹了口气,想说,可又怕说了之后,他断然要拒绝以后的一切见面了;可不说,总又觉得心里没底,问问房相如也是好的。   沉吟片刻,她只好依偎过去,无奈地承认了,“宫里有传闻,说有人看见大慈恩寺那日,你同我在一起了。”   房相如愣了愣,却也没有惊慌,沉声问道,“可还有旁的?”   漱鸢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宫里的风言风语就是那些话,说你我,交往甚密……关键是,父亲他也知道了。上次问起来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怕连累你,所以说,和你没什么关系。”   房相如皱眉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急。这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机会成熟了,臣自己去坦白一切。”   漱鸢没把父亲的那些话告诉他,继续道,“我想了很久,究竟那日是谁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的,推测来去,发现是宁九龄……所以这才来找他询问,他也承认了……”   房相如大惊,面目变得错愕而阴沉,如何也没有想到是宁九龄背地里做的这些。他紧紧抿唇,愤然不已,狠狠了击了下车板,怒道,“还未入仕,便钻营起这些!我今年非得废了他的卷子!”   漱鸢一听,是房相如未知全情,连忙珠钗摇曳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劝道,“你先不要急。这也不都怪他……”   房相如哼了一声,挑眉反问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官场最忌讳议论宫闱之事。风气难得由浊便清,应该好好反省的人是他!此事臣是无所谓,可公主名誉,当如何?”   漱鸢知道房相如气得有些口不择言了,什么废卷子,官场大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只不过就说了一句,房相如就误会了不少,对结果搞得对她也有点没好气。   她微微松开来些,朝车外昂了昂下巴,道,“你去废吧,去喊吧。最好闹到考场上去,叫所有人都看出来,关于我和你交往甚密的传言,你自己都此地无疑三百两了。”   房相如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说,听得愣愣的,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他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居然都没控制好情绪,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有些颓丧,无奈地靠在车板上沉沉闭目,“臣失礼了。”   “你有什么失礼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其实我也很替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在父亲那里说什么。”   漱鸢在这种时候倒是很冷静,她沉了片刻,等房相如平静几分后,才缓缓继续道,“其实,将此事传进宫中的另有其人。宁九龄与我说,他当日是和……和宋洵说起过的。我想,定是宋洵将此事又传到了在国子监做事的那些内官耳中,然后有人又告诉了元公公,他又告诉了父亲。”   房相如皱眉,“宋洵?” 他见漱鸢点点头,没有否认,不禁心里有些乱了起来,“宋洵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闭口不提了,隐隐约约有了几分猜想,可有有些不想承认。若是宋洵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还是因为公主和他的事情……   其实,自从上次他和宋洵在府中吵了一架之后,宋洵就变得有些说出不来的奇怪……   房相如有些想不通,宋洵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真的喜欢李漱鸢,也该知道,这样的传闻对她的名誉来说有多么的不好。   漱鸢自己其实也是忐忑不定的,她见房相如神色不大好,于是喃喃道,“眼下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或许他,也是无心说的?”   她才不觉得宋洵是无心的,只是怕房相如太重情义,不敢相信义子会如此。   宰相想起宋洵,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如若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说着,五指握在一起将她的手包在掌中,按了按,“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她一听,果然如猜测的那般,当即心里不大乐意了,皱眉道,“你要和我分手?”   宰相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说,要小心为上。若是以后事情越演越烈,说宰相与公主有染,甚至,有更不堪的话传出来,臣身为男子,自然无事,可公主呢?你可是贵主啊,怎能忍受那些齐东野语。”   漱鸢听罢,一声发笑,说房相这话就错了,“那是齐东野语吗?你我差不多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还能说传言是荒唐无根据的齐东野语呢。”   房相啧了一下唇,听得直皱眉,叹道,“公主这个时候还在说笑!”   他真是替她担心,在看她这副任人评说,脸皮很厚的模样,真是叫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房相如很想训她几句,可又有点不忍心,于是改口温声道,“臣也不是说不见,只是要谨慎的好。像上次,在中书省那次……”   说着,他想起旖旎无限的画面和那日的缱绻,不由得心猛然一跳,闷闷道,“像那次的事情,未免太冒险。以后,断断不可了!也尽量少来中书省为好……”   漱鸢脸不红心不跳地笑了笑,道,“我倒是想了个好办法。不如,我以后多找几位郎君陪我出去,招摇过市,看那些人还怎么传。”   房相如唇角抬了抬,哂笑一声,“声东击西、避实就虚,好一个围魏救赵。不过那样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怕是传言更不堪了!”   说着,他伸手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揽,低声垂眸道,“公主这是想救我还是想报复我?”   漱鸢忽然贴近他的脸,视线在他近在眼前的唇上打转,低笑道,“当然想是救你,可你要是不打算见我了,我也要报复报复。”   房相如有些气恼,“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你要是这样,以后我半个月也不会见你一次!”   漱鸢冲他颔首,笑着反击道,“那且试试,到底是谁先忍不住。”   房相如一听,他这一通吓唬完了,可她也没有再软声温言地退让,自己不由得先失了底气,虚声哼道,“差点就中了公主的计策。怕是公主正有此意,趁机渔络一下年轻男色。这怎么行,臣可得看好点。”   漱鸢听得神色欣然,咯咯笑道,“那你可得看紧了,别叫人把我追了去。”   说着,她离他越来越近,总算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房相如本来是肃着脸的,结果被她轻轻一吻,总算绷不住了,淡淡笑了一下,无奈道,“才说完的话,又忘了。”   “那有什么。这是车里,外头看不见。”   她说着,脑袋往他肩头依靠过去,抬手环上他的腰,好好地依偎一番。大概是有了上次那么亲密的初次之后,两人身体上的信任感有多了很多,也亲近了很多,连拥抱都变得更叫人沉醉。   可还是要分开,此地也不宜久留。   房相如当然也舍不得说道别,可既然作为年长些的人,自然要成熟沉稳些,不能和她一样,是孩子脾气。两人温存一会儿,所以他只好先开口了,“那,臣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臣那些话,你可得记住了。”   漱鸢点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多加留意的。还有宋洵,你也要注意些。至于宋九龄…….”她故意顿了顿,然后轻笑道,“我以后和他少说话,总可以了吧。”   房相如当然早看出来了宋九龄对她的喜欢,可还不知道居然为了她连婚都推了。他神色总算释然一些,淡淡道,“那就好。想来臣与公主再见之日,就是千秋节了。”   漱鸢伸手算了算,“还有十几日。”   房相如说是,“那时候,今年的科举也就出了结果了。以后,臣也不会太忙,得了时机,自然会陪你的。”   漱鸢笑着说好。   “那臣真的走了?” 房相如又试探道,然后忍不住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指尖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漱鸢偏过头,蹭了蹭他微微粗糙的手掌,道,“你去吧。”   房相如见她没有再挽留,心里稍稍有点落寞,可他也不能赖着,只得环袖拜了一下,从车里出去了。   等到走到半路才想起来,离别前他应该低头也吻她一下的,可惜,就这么错过了。他后知后觉,有些浅浅悔意,可随后意识到自己这些胡思乱想之后,赶紧摇了摇头,往宰相府走去了。   ——————————   到了秋天,长安城的天也变得格外通透高远,枫叶荻花烂漫了御庭园,正是一个好时节。   九月十六。千秋节。皇帝于含元殿受群臣朝贺。   天子生辰,与民同乐。   大明宫内,各个司或局的百官和宫人都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十足十的准备。   奉御备好了帐幕陈设,几席,案几。而太乐令也都按照礼乐的规矩备好了宫悬,磬,以奏朝乐。   御座之下,先是皇子公主席,再往后,文官居东,武将居西,以官位等级往下排之。异性亲列坐四五品官位之后,居西;而其余皇室宗亲者,列坐其东,遥遥相对。   今日群臣皆是着大典服制,比平日的朝服更为繁琐精美,显得大华汉官威仪英姿。   房相如在中书省与其属僚正衣冠后,总算准备就绪,于是率中书省诸官前往含元殿准备入席。   宰相走在为首的位置,穿过回廊的时候,听闻身后的人低声赞叹如今世道繁华昌盛,他欣慰地抬头望去,见回廊上皆挂满宫灯,四下里望去也是一片祥和融融。   他淡淡一笑,太平之世,总算不辜负陛下所托。   正自顾自地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齐齐一声,“公主万安——”   他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然后回头,见身后的属僚们皆侧过身子朝对面的回廊躬身环袖。   房相如顺着目光望过去,见对面站着的盛装女子居然是漱鸢。   他不由得看得愣了,只见她在两颊的酒窝出点了面靥,头上盘起最雍容的发髻,上头对称地插满了花钿,珠钗,宛若一朵牡丹似的,在那里静静盛放着。   房相如看得不由得眨了眨眼,见漱鸢冲他抿唇一笑,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道,“臣房相如拜见永阳公主,公主万安。”   漱鸢与宰相隔廊相望,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朝自己行礼的样子,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可眼下群臣都在,不好说什么,她只得漾声道,“今日千秋节,诸公不必多礼。大华千秋鼎盛,全托诸公鞠躬尽瘁。”   众臣道,“臣不敢当——”   漱鸢嗯了声,抬袖轻轻挥道,“不耽误诸公入席,诸公先请——”   众臣谢过,那不长不短地队伍却磨磨蹭蹭地走不起来,后头的人往前巴望,也不知怎回事。   原来,是宰相站在那,两脚像是定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开了。那站在宰相身后的那人却不敢说话,等了片刻,才低声提醒道,“房相,公主说让咱们先走了……”   房相如瞧她瞧得有些出神了,大概是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下他们已经十几天没见,她也真的没来找自己。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才是为思念之情所煎熬的那一方。   房相如这才听见身后那人的提醒,‘啊——’了一声,显然是走神了,连忙抬手轻轻咳嗽起来,尴尬地看了眼漱鸢,只见她死死绷着唇几乎快要大笑出来。   房相如拂袖正经道,“诸君先请,某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随后就到。”   众臣一看,只得环袖拜过宰相,称是,然后又拜别公主,说,“微臣告退。”   房相如站在回廊这头,眼前的那些僚属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走过,光影被他们的身子不断地切开,可他依旧在缝隙中望着那头的漱鸢——见到她如此装扮,竟是头一次。   婀娜妩媚,实在是挪不开眼。   队伍总算走在他前面了。房相如负手看她,她也在对面瞧他。两人在此见面,颇有些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意思。   漱鸢揽袖缓步继续走了起来,房相如一见,也拂袖在这边的回廊与她平行地走着,边走,还忍不住侧头望她。   公主见他如此,忍不住抬袖轻笑,道,“许久未见,房相英姿依旧啊。”   房相如步步跟着她的节奏走着,淡淡一笑,看她看得有些凝神了,目光缱绻,刚要看开口,忽然猛地撞在了回廊的红柱上…… 第62章   “嘶———”   房相如和回廊的红柱撞了个满怀, ‘桄榔’一声, 不由得直皱眉吸气,赶紧抬手捂住额角。   “房相!您没事吧!”   “哎唷, 房相……小心、小心呐!”   先前队伍里末尾那几位僚属闻声, 纷纷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又是给宰相相扶,又是询问不停的。   “唤太医令吧!房相的头还好吗!” 有人拔腿就要去叫人, 忽然被房相如低声唤住。   房相如沉沉道,“不必惊动别人!只是……磕了一下。无妨, 无妨……”   宰相好端端地走着走着路, 居然出了这等丢脸之事。房相如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其实在这群属僚面前丢了人倒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在李漱鸢面前出了这么一场滑稽,而且还是因为看她看得入神了……   这实在是叫他尴尬不已。   漱鸢在回廊那头自始至终一直看着这边的情形,见了这一幕差点没绷住大笑出来,她赶紧抬袖掩唇,低头咯咯地浅笑起来。   公主眉目间有得意之色, 轻佻扬声朝这头问道, “怎么了?房相没事吧?”   这边的众臣纷纷抬袖争抢着回应道,“房相撞柱子上啦!怕是近日太辛苦!这几日为了忙科举试卷和千秋节的事情,房相劳苦万分呀!”   她在那头似看好戏,往人堆里寻去, 此时,房相如刚好对上她嬉笑地眸子,只见他没好气地一把扒拉开人群, 拂袖朝公主道,“臣好得很!不劳公主费心!”   宰相说完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以示警告,她简直是明知故问!明知道他是因为她才……结果还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地瞧他笑话,可还有半点心?   好的时候她嘴里‘六郎’长‘六郎’短地温言叫他,可这种时候居然还在那笑。   漱鸢挨了一记瞪,也不敢乱嘲笑人了。只得扬声虚情假意地关心宰相几句,问他还行不行?能不能出席大典之类的客套话。   房相如拱手与公主寥寥应付了几句,也不再和她当众纠缠个没完,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率众臣继续往前走去了。   ——————————————   千秋朝贺,仪仗威严。   宫廷仪仗皆立于左右,肃穆庄敬。驻守在周边的仪卫手中握着长旗,迎风猎猎,甚有凛然之意。其余者,有内侍执伞或羽扇,有侍卫佩剑或长矛。   真乃肃肃仪仗里,风生鹰隼姿。   钦天监亲自凝视着宫漏,待最后一滴水珠滴落在黄铜碗中,立即朝内侍一点头。随后内侍小跑,同传陛下身边的总给使元珞,元珞知晓后,立于御座下,挥拂袖当即高声唱道:   文武两班——秩序进殿——   随后传递声此起彼伏地层层接了下去,礼乐之声接踵遂起,笙箫细细,钟鼓摐摐,叫人听了无不心生敬仰震撼。   皇室宗亲皆以在前方入席落座,闻典礼始,纷纷转头向外注视。   这时候,在外等候的众臣得了令,依次徐徐入朝。   大华王朝的宰相房相如为百官之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率文武百官从御桥一路穿过,威仪堂堂走了过来。   众人见,都暗暗感叹宰相英姿,点头称赞。   上席其中有宗亲感慨道,“房相真乃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立即有人接话道,“可惜至今未娶亲,实在是遗憾!”   “不过,房相也就而立之年,我想着,倒是有一户高门之女,应是良配……”   “哦?是谁?”   那女眷还未开口,只听旁边一声细细的调侃,慵懒着嗓子道,“房相曾做我少师的时候就说过,此生不娶,为王朝鞠躬尽瘁。恐怕表姑母的好意,要落空了。”   众人闻声纷纷朝说话之人看过去。   原来,开口的人是永阳公主漱鸢,她跪坐在那微微一笑,偏头温婉继续道,“有时候成人之美总比硬拉扯姻缘好。这房相如此良臣,若是强迫他恐怕会引得不快,不如,叫他遂了那心愿”   众人一听纷纷拍手遗憾。   漱鸢垂眸抿唇一笑,不再说话。   她就说,像房相如这种被年纪耽误的‘漏网金鱼’,断然不会被那些宗亲女眷放过,肯定想拉扯着把自家女儿嫁过去,以作联姻。   所以啊,她也得防备着点,宰相已经几乎是她的裙下之臣了,旁人千万不能再窥视多想了   百官依照官次,在属于自己的席位停下,随后走入正殿中的,只有朝廷要臣了。   群臣诸亲及番客皆就位,各服其服,隆重无比。   门下省崔侍中奏唱道:请中严——   随后太乐令,协律郎就位,掌管符节印玺的符宝郎于御前等候。   终于,再唱曰:圣驾临幸———外办!   这时候,满庭众人皆起身相迎,再三拜揖长叩,齐声道:圣躬安————   皇帝衮冕长服,在众宫人中簇拥而出,随后再请皇后,帝后所行之处,华盖如云,仪仗缓缓。太乐令当即撞钟,击鼓。   众人目视皇帝上御座,再拜,唱千秋。   大明宫布置的灼灼生华,翠菊,大理花,木槿,芙蓉盛放左右,一片盛世,皆在眼前。   宰相为首,先领百官向皇帝朝贺,长身英朗,端肃威正。   那些温丽的朝贺致辞,漱鸢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光顾着偷看宰相的身姿了。   漱鸢立在案前,就站在房相如旁边平行的位置,她忍不住微微抬起视线,用余光瞥看他的背影,心里是说不出的激动和紧张。   爱慕的人如此优秀,她心里很是骄傲。这样的盛世,有他不少功劳,如果可以,她真想永远陪着他,一起走过以后漫长的春秋岁月。   随后,百官按照三省六部,依次向皇帝致辞,皇帝一一应答,君臣和睦。   一番繁琐礼节后,典礼始,丝竹起,总算开宴。   众臣已入座,房相如坐在漱鸢的对面,恰好是相对的位置,他刚跪坐下来,一抬头,见对面一双灵动的眼睛正满是温柔地瞧他,一动不动。   房相如一愣,喉头慢慢吞咽一下,随后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佯装喝茶,自行举杯浅饮一口。   这两人之间还隔着个舞榭歌台,她如何也不会再搞事情了吧?房相如的目光穿过那些舞姬凌乱纷飞的长袖看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漱鸢,见她依旧死性不改地直视他,不由得有些紧张。   宰相提醒似的抬了抬眉,叫她别在这种时候死命盯着他,漱鸢在那头看得一笑,朝他递了个眼神,总算收敛一番。   她低头,再抬头,看房相如在也偷瞧她,可等到她发现之后,他又赶紧避开眼神,漫向那一片飞舞的红袖中,故意装作没看她。   这两人也是真辛苦,相对而坐,顶风作案,就这么悄悄地眉目传情,好在没人注意到什么。   几番酒过,众人也松懈下来,言笑晏晏,上前给皇帝庆贺千秋。   前脚九兄李睿刚退下,漱鸢后脚就端着杯盏上前,笑意盈盈道,“父亲,方才该说的话九兄和别的兄长们都说过了。儿就不再卖弄浅薄文辞,只得稍后献上一曲箜篌,以恭贺父亲千秋。”   皇帝一听,偏头看了一眼皇后,然后面上是惊叹又宠溺的笑容,朝漱鸢一指,道,“瞧瞧。朕一直惯坏了的鸢儿,也总算长大了,还练了箜篌。”   漱鸢眸光烁烁,站在大殿中提衫笑道,“父亲,一会儿可不许笑话我!不然,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弹了!”   皇帝一听,捋须而笑,而座下众人也都知道永阳公主的性子,也都纷纷看着她,笑她纯致可爱。   宰相偏偏却垂眸不语,不自知地浅浅勾唇,笑得比旁人都要温柔缱绻些。   这一向严苛疏淡的宰相,性情其实也是在悄然变化着。被感情滋润过的心,到底变得不大一样了,至少,通了点人情味——不过,对旁人是不是也如此就不知道了。   过了片刻,内侍抱卧箜篌上来,公主席垫而坐,抬手拨弄几个音,铮铮淙淙如空谷幽泉。   太乐令止乐,大殿安静下来,只等着看公主献上琴艺。   记忆里的旧府邸,母亲常常在午后给父亲奏卧箜篌,其中常弹《锦瑟》。母亲走后,府中不曾有人再奏卧箜篌,漱鸢这一手琴技,一半是跟着母亲学过些底子,另一半是跟着宫里的乐伎又学了些。   她素手一拨一拢,乐句自指间缓缓流出,琴声暧暧,双指一勾弦,随后停顿片刻,然后五指一并轮开,宛若一段织锦在眼前铺开,一按一台,皆是情意。   这曲子叫李睿听得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说不出是不快还是沉默。毕竟睿夫人当年的存在颇有些威胁到身为正妻的母亲,甚至这个鸢妹妹偶尔也将父亲从他身边‘不经意’地夺走。   他抿了抿唇,然后抬头悄悄看了下母亲,只见她只是微微含笑,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国母风范大概如此,李睿想,即便母亲此时有再多苦涩,也是要这样保持着端庄威严的。他垂了下眸,不再去想,视线重新拉回到漱鸢身上。   满庭宾客皆沉浸在这曲《锦瑟》中,虽其技巧并不是多么复杂,可其中饱含的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念之情已经展现出来。   漱鸢垂眸间抬眼看了下父亲,只见他满目复杂和感动,神色温然,想来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公主很欣慰,低头继续认真抚琴,大概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首曲子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管是母亲之于父亲,还是房相如之于她,其中相思之意,大抵都应该是相通的。想到此,她浅浅一笑,更为投入地奏琴。   她不知道,在众人欣赏沉浸的目光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看着她,眼底是绵绵沉沉化不开的情愫。   一曲终了,在一片称赞道好中,漱鸢向四下浅拜,转到这边来的时候,她偷偷和他对视,只见宰相的目光已经从方才的缱绻渐渐转为平静温然。   她对他浅笑,他亦然。   皇帝赞不绝口,问公主想要什么赏赐。   公主答:“父亲已经将最好的一切赐给儿,儿别无他求,只希望盛世永昌,陛下千秋万载。”   房相如听后微微一笑,她果然长大了很多,这种场面话也说得很好。   皇帝果然很感动,点点头,当着众人的面道,“鸢儿,得了空,父亲同你一起去五陵山上看一看你母亲。”   在场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母亲是令睿姬,如今陛下金口提出来,看来是对之前那些事情也看得通透了。   漱鸢大喜,连连长拜谢过,然后缓缓退了下去。   皇帝从旧日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挥手叫诸公尽兴随意,随后亲自举杯,与众人同饮后,又传再上一席歌舞。   丝竹管弦又起,宾客重新闲散起来,推杯换盏,放松很多。   这时候,陛下低声对元珞说了几句什么,元珞点头,扶着陛下悄然离去。房相如看得一皱眉,又见元珞临走前抬了抬拂尘,示意旁边的内侍赶紧过去。那内侍果然从后头端出那个小木盒,跟着一块儿去后殿了。   房相如无奈,大概当权者的可悲之处都是如此,过于求取长生不老之术,思及秦始皇如此,汉武帝亦如此。   陛下比他们都要仁慈宽厚很多,胸怀天下,海纳百川,可不想,却也陷入了这沉迷丹药的癖好,仿佛是冥冥中给天下之主的怪异的诅咒似的。   可是,再三的劝谏,又有何用?   房相如独自坐在那独酌,他自从上次迎接突厥使臣那次大典后,再也不曾醉过了。   想来也是可笑,上次居然为了李漱鸢,他破天荒地放开喝了一次,结果搞得所有人都惊叹原来宰相是千杯不醉。   果然,有人蹭上来敬酒了,嘻嘻笑道,“房相,您在此独酌有什么意思,不如到六部那头坐坐……”   房相如抬眼往那头一看,只见窦楦果然在那冲他招手,他苦笑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举杯一抬,示意一下,然后对那来邀请的官员道,“今日是千秋,莫要坏了陛下的好兴致。等来日,某定相陪。”   那人一听,不好意思再请,只得再三拜过,然后回去了。   房相如淡淡地抬了下嘴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一抬眼,却见漱鸢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他轻轻蹙眉,四下一看,不曾见到她。   奇怪,她又跑哪儿去了?   正犹豫着,忽然见一颗苹果自那殿侧摆放的供桌那头滚了出来,咕噜咕噜地停在他的长衫旁边。   房相如盯着苹果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捡起来看了一看,忽然一惊,只见那苹果上头赫然用指甲划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望那幔帐后头的供桌看过去,可惜,那供桌前头有个挡板,实在看不见什么。   宰相很诧异,没一会儿,又从那幔帐后头滚出来一个苹果,仿佛就是冲他而来似的,乖巧地停在他脚边。他拾起来一看,只见上头有有两个字:六郎   房相如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握着俩苹果朝那头巴望一下,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哪。   这可是含元殿里,她若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简直能要了他的老命。可即使知道她会如此,房相如还是忍不住诱惑,终于,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幔帐后头寻去了。   “这边——”   一声低闷的细语唤道。   房相如握着苹果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漱鸢在哪,可也不好开口问,只得虚着眼睛四处找。   一声轻笑,“笨。我在这儿呢!”   “公主不要闹了……今日可是千秋节!快出来!” 房相如不敢出实声,只得用气声喊了一句。   还好供桌这边没人,不然他俩今日都别想跑掉了。   他知道她看得见他,可就是不出来。宰相有点没好气了,急道,“臣走了!”   漱鸢这时候才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探出个脑袋朝他笑道,“我在下面!”   房相如愣愣地看过去,只见这个小公主居然藏到那里去了,他无奈,快步走过去问,“你要干什么!” 说着,还得小心观望殿中的情况。   漱鸢抬头,冲他招了招手,房相如无奈地唉了一声,只得单膝蹲了下去,与她平视着,皱眉朝她颔首道,“公主疯了!叫臣来这儿干什么?”   其实他有点不好的预感,李漱鸢天性活泼爱冒险,也不知是像了谁的性子,总是有使不完的情趣似的,倒不是讨厌,只是每一次他都是招架不住的那一方……自己本来克己守礼的性子在她面前总是不堪一击,这是在让他很自责。   果然,她在阴影下朝他撅起了嘴,然后抬手指了指。   房相如脸色煞白,喃喃道,“现在要?这大庭广众之下……”   漱鸢道,“不会纠缠你太久的。咱们十几天没见了,你不想我吗?你白日里都撞柱子上了,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说着,她就要伸手攀着他的肩膀抬嘴去吹。   房相如红着脸一把将她按回去,道,“你是不想让臣活过千秋节了!”   “怕什么。亲一下而已。很快的。”漱鸢轻佻一笑,自己扬起下巴发出最后的邀请。   房相如心里已经雷鼓震天响,那些丝竹管弦之声全部都听不见了。这可是在多少双眼睛之下偷欢,这李漱鸢真是……叫他欲罢不能。   他看着她柔软的唇,说不想念那肯定是假的。自从尝过亲吻的滋味后,他夜半总会想起来那种温热的触感,叫他心神荡漾,忍俊不禁。   “这……” 他喃喃犹豫,见她依旧岿然不动,他实在无法拒绝,喉头一甜,实在忍不住朝她亲了过去。   唇对唇相接的片刻仿佛有电光火石炸开来,耳边的聒噪之声不,绝都是那些旁人的琐碎凌乱之声,他和她在供桌下隐蔽地亲吻着,仿佛藏在了与世隔绝的别洞天似的,将一切外界全部湮没在外。   他吻罢,迅速撤离,生怕再度沉沦。   漱鸢笑了笑,“好了,我很知足。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再出去。”   他听得咬牙切齿,这李漱鸢,利用完他就将他踹走,当真一点情面都不给。如果不是这场合太过惊险刺激,他真应该再深深吻回去。   房相如余气未平,胸前一起一伏的,眼中染过几分**的神色,他定了定神,深深看了看她一眼,立即不再和她纠缠,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虽是秋天,天也不热了。可宰相回到宴席中的时候,脸上彤色弥漫。这时候窦楦刚好过来敬酒,一见房相如,惊诧不已。   宰相已经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看见窦楦的神色,立即开口道,“我饮酒饮得急了,这才上脸。可别这么看我。”   窦楦连连说不是,然后朝他一指,快速问道,“你手里拿俩苹果干什么?给我的?”   房相如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李漱鸢丢过来那两个写着字的苹果还握在手里。他一惊,连忙朝其中那一个咬了一口,刚好咬掉‘过来’那两个字。   窦楦目瞪口呆,“房六,你,你喝多了?”   宰相淡声道,“口渴的很,想吃苹果。莫要惊诧。” 他嫌弃地看了窦楦一眼,皱眉含糊道,“别这么没进过世面似的,众臣都在。”   窦楦说好好好,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另一个,“这苹果还挺红,给我来一个。”   房相如忽然想起那另一只苹果上正是划着‘六郎’两个字,更是不得了,于是赶紧手一躲开,又朝着另一只狠狠咬了一口。   窦楦看得直瞪眼,张着嘴‘啊’了半天也出不来声。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房六你,你可还好?我听说你上午把脑袋撞了一下…….不会是,撞得脑子出了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涉及朝贺细节全部借用唐,不过都是粗写,其中布局,座次,甚至是宫人的排序实际上要更复杂。   甚至在宫中也有宫街,四五品,六七品,等都会分开做。异性亲族一起,皇室宗亲一起。六部各局其位,甚至仪仗,侍卫拿各种东西的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喜欢考究的可以读《通典》 大概107卷开始,包括朝贺,会上都会有皇帝皇后赏赐之类的举动,这里就不写了,不然太占据篇幅。   主要就是想写汉官和皇帝朝贺的威严仪仗,礼法严谨又大气壮观。坐席表搜一搜也有。   里头写的秦始皇和汉武帝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也是历史有的,并非秦汉黑,只是引用一下,秦汉粉不要生气。毕竟炼丹这事情是广大帝王的副业,甚至延续到明朝依旧发光发热,为我国化学成就做出贡献。。。 第63章   房相如一听, 狠狠咽下一口苹果, 皱眉道,“你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此时身后突然一声轻细, 如魅影潜伏似的钻入耳朵。   “我也听说了, 房相似乎撞得不轻,不会真的有事吧?” 说罢,又发出几声咯咯的轻笑。   房相如脊背上瞬间生了一层薄汗, 听得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了自己。   窦楦立即环袖施礼, “公主金安。”   漱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供桌下头钻出来, 在幔帐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房相如的身后,冷不定的一声调侃,叫宰相吓一跳。   她站在房相如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后又看向窦楦, 道, “窦尚书,本宫听闻你方才说起房相,怎么,没有大碍吧。”   窦楦吸了口气, 抬袖看了看房相如,慢慢皱眉道,“微臣也正纳罕这事情呢……”   房相如见这两人一唱一和, 各怀\'鬼胎\',实在是懒得和他们争论,抬手碰了碰额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书过于担忧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说话,更分得清人。还请二位,勿要疑虑。”   窦楦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你这样子还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吓着我了!” 说着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挤了一下。   房相如看得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爱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扬声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漱鸢笑了笑,左右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误两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难得,二位还请尽兴。”   宰相与尚书听罢,环手躬身道,“多谢公主。”   漱鸢不远不近地依着房相如身边走过,故意轻轻擦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房相喝些凉茶吧,你的脸,很红。”   说着,她双眸长睫柔波地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房相如看得心头一跳,连忙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低头。   总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袅袅的背影远去。   房相如看了一阵,然后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淡声道,“私下你随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脑子撞坏了……”   他想,这窦楦仗着他们二人关系好,嘴里不着调惯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严,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况李漱鸢那样多变的人,心思更是难定性。万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没有了她所喜欢的\'特质\',到时候被她抛弃,也未可知。   想到这,宰相倨傲地拂袖,又把腰身挺得很直,偏过头,神色疏疏淡淡的,又恢复了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   窦楦一抬头,见御座是空的,不由得歪过脑袋凑在房相如旁边问道,“陛下这么久去哪了?”   “后殿。”   窦楦诧异,“所为何事啊?”   房相如冷哂一下,负手淡淡道,“丹药。”   宰相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话虽然不多,可意思已经传达过去了。   窦楦当即明白,脸色也沉了下来,无奈摇头叹气,“这谁敢说?谁敢劝?阻止陛下食用丹药,那就是有阻止陛下长生不老之意图,更何况现在管着那天竺土和尚的,正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就此事,他们有一百个理由等着扣在你脑袋呢!”   说着,他掌心接着手背拍了几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房相如眼中映着眼前的舞动的长袖和一位位畅快痛饮的宾客,那些繁华盛景在他眼中入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变化着,可丝毫不感染他的情绪半分。   他的眸色渐渐变得冷淡深沉,仿佛心中在筹谋什么,过了许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才低声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窦楦以为听错了,大为所惊,可毕竟是沉浸官场多年,他还是压抑下来那震撼,左右小心翼翼地巡查一番,才悄声道,“你要除掉长孙老贼?那可是皇后的哥哥,是晋国公啊。他坐的位置都比咱们靠前,你这太冒险!”   房相如冷冷一笑,挑了下眉,道,“哦?我何时说这话了?”   窦楦紧了紧眉头,吸着气问道,“那你指的谁?”   房相如抿唇,眼中波澜渐定,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只说了半句话:“非我族类……”   “虽远必………诛?” 窦楦下意识接了过来,然后恍然大悟,举着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道,“你说的是,那个天竺土和尚?”   房相如没有直接回答,弯身拿起两盏酒杯,自己举着一盏,又将另一只塞进窦楦手里,仿佛在佯装两人对饮,他碰了碰窦楦的杯子,沉声道,“既然不能劝服陛下停服丹药,那不如,叫炼制丹药的人不存在。”   “那长孙叔侄二人如何?”   宰相答:“不动。他们只是想献媚讨好,这个法子没了,自然又旁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叫陛下不再食用。我瞧着近来陛下脸色很不好,似乎食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找专门负责陛下的太医令问过了,虽然日日的调理和参汤还在继续,可依旧不能治本。”   窦楦问:“那你想怎么做?何时做?”   宰相斩钉截铁,没有半点情感拖沓,答曰,“不可再等。一过千秋节,我立即安排。”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窦楦,道,“此事还需你找人配合。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兵部不行,我们就从吏部找人。还有大理寺,他们有很多理由可以秘密检查那个方士。”   窦楦想出一计,“或者,干脆以毒攻毒。找钦天监那帮人,随便看几个星宿,就能搬出来一大堆理由。还愁名不正言不顺吗?”   房相如点点头,“不失为妙计一条。”   说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可拖延了……” 宰相眉间凝聚了一团忧虑,如秋风萧瑟,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了解的人都觉得宰相虽然疏淡严苛,看着不可亲近,可内心是宽容大度,也很仁慈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宰相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虽然不轻易出手,可一旦决定,必定手起刀落,绝对不留后患。   只要是威胁了帝国稳固的人,宰相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窦楦知道,房相如打算秘密解决掉这个天竺方士,他颔首,表示支持,道,“我明白了。房六,找人的事情我来做。你那边,也要万事小心。”   “嗯。” 宰相和尚书是多年的搭档了,不必言明太多,也能配合的很好,他道,“切记,不要惊动不必要的人。我们这一次,只需要解决的是炼丹之人。旁的,万万不可动。”   “我明白。”窦楦哼哼地笑了两声,道,“我没那么沉不住气,那个老不死的,我还能忍他好几年呢!”   房相如浅浅一笑,不再说话。   眼前是万国来朝的盛世,今朝景致,千秋难载。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宰相的大计已经悄然筹备好,只等着一过千秋节,当即除掉奸佞。   陛下已经归升御座,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一些。房相如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那丹药的药效。虽然吃下去会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浑身有力,可过一阵子,总会变得渐渐颓然。由此才生了药瘾,只要停食,便会很没有精神。   可是再怎样,都要戒掉此物。太医令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此路会艰难一些,他想,陛下那边总会好起来的。   忽然殿外惊雷四起,众人慌乱地惊呼一声,纷纷拥到门口往外看。   只见夜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青烟蓝雾,将秋夜点亮,一声声长啸窜入空中,随即炸开,一朵朵牡丹盛放在众人眼前。   含凉殿地势颇高,而外头的露台也足够广阔,站在御台上,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只见长街灯火通明,红笼盏盏,百姓夜游于市,好不热闹。   房相如立在人群后负手望着夜空,听身后忽然有细声笑道,“父亲,儿和您一同去看吧!”   说着,只见公主搀扶着陛下慢慢走了过来,众人依次左右如潮水般退开,纷纷俯首长拜,呼“圣躬安”。   皇帝温慈笑了笑,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如此盛世,仰仗诸公竭力相助,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与民同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浪接着一浪的山呼声从殿中传到整个大明宫,一直波及到长安城外。此起彼伏,振奋人心。   皇帝点点头,眸中欣慰不已,多少帝王祈求企盼的盛世,他终于做到了。   “来人!” 他唤道,元珞立即端着木案前来,上头是一杯酒,“今日,朕这一杯酒,敬我王朝百官,敬我大华将士,敬天下百姓,敬千年皓月。诸君,大华万岁——”   皇帝一席话叫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感慨,有的老臣甚至难掩激动的泪水,用袖角擦了擦眼,盛世明君,大概就是如此了。   皇帝抬袖饮酒。   在场诸位纷纷举杯同饮。   皇子,亲王,房相如,窦楦,崔侍中等,皆一一仰头,将这烈酒饮尽。   皇帝看着眼前的众人,缓缓点头笑了笑。   随后,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敛,变得有些怪异。旁人还沉浸在今朝的繁华盛景中,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公主陪在父亲身边,没有喝这烈酒,她注视着他的脸,慢慢从古怪转为惊诧。   她一把扶上皇帝的手臂,低声问:“父亲?父亲,您还好吗?”   公主的声音湮没在烟花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在那一瞬间,皇帝双目一闭,直接倒了下去。   公主力气太小,压根承受不住这重量,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父亲!父亲!”   皇帝的内侍纷纷为了上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席地而坐,费力地将皇帝的上身搬起来,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变得惊慌失措,她望着没有了反应的父亲哑声片刻,立即扬声道,“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宰相一下子就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即拨开人群挤来过来,见漱鸢和陛下在地上,他大惊,几乎扑了过去,问道,“公主没事吧?怎么回事!”   漱鸢抬起朦胧的双眸无助地看向他,喃喃道,“房相……父亲他……忽然倒下了……你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众人闻声呆滞,仿佛大梦还没有醒过来似的,皆不知道这突发的变故怎么回事。   天上的烟花还在放着,城外的百姓依旧欢腾,可大明宫却突发惊变。   房相如强硬定了定神,认真看着她道,“公主放心。有臣在,不会有事。”   漱鸢点点头。   这时候,一直在后头的几位皇子围了上来,纷纷蹲下来惊慌失措,道,“父亲!父亲!”   皇后和女眷一直在旁边的一处赏烟花,大概是得了通报,立即赶过来,见到陛下昏厥,她倒抽几口气,几乎也要晕过去。   房相如当即起身,扬声道,“速速将陛下扶到内朝!请所有太医令前往内朝为陛下诊断!众臣散开!如有乱言者,当即逮捕!”   宰相这一言下去,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他转头看了看元珞,谨慎低沉道,“方才的酒,是元内侍送来的?”   元珞听后腿一软,扑通跪下来,道,“奴冤枉!宰相明察!”   房相如一皱眉,眼下不好断定,只得沉声道,“怕是要委屈一下元内侍了。有疑者不可放过,来人,将元珞暂押往偏殿!本相稍后亲自审问!”   安排完一切,房相如当即一转身,朝皇后抬袖道,“皇后娘娘,眼下还要您来主持大局。陛下那边,不可乱。前朝,更不可。”   皇后悲伤地点点头,低声道,“房相言之有理,” 然后好不容易压下了情绪,忍着忧心道,“诸公,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千秋大典就此为止。”   话一下去,在场之人不禁神色惊慌,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房相如一皱眉,抬声道,“诸公,陛下需要休息,过几日便会大好。今日城外夜禁依旧不上,千秋节照旧,烦请诸君稍安勿躁。只不过陛下需要静养,稍后,还请诸位尽早退席。”   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总算好些,推搡着互相打了圆场,然后依次转身离去。   窦楦临走前,忽然被一声喊住,只见房相如走过来,低声道,“今夜我会守在宫中,你那边要提防生异。” 他沉了沉,道,“陛下情况不明,几位皇子都在,我担心……”   窦楦道,“明白了。我今夜会安排,以防兵变。”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就此告别。   房相如立在那,看着一位位宾客的背影远去,不禁忧心忡忡,看来,他的担忧还是终于发生了,恐怕,一切都太迟了!   朝臣渐渐退散而去,皇后同几位皇子公主也都跟着往内朝赶去。   远处,只见一行行宫灯快速往内朝移动过去,大概是得了急召的太医令,太医工都赶往内禁去了。   含凉殿空荡荡的,只剩下永阳公主依旧瘫坐在地上惊措,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房相如垂眸片刻,转身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脱下外衫从后头给她轻轻披上,在她面前蹲下来,柔和地看着她,低声道,“夜风凉,公主回去等消息吧。”   漱鸢再也忍不住,直接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他心里一震,迟疑片刻,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宰相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大概是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之情,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想起曾经的她也是这样,越是受伤的时候,越是痛苦的时候,反而她越坚韧。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痛了一下,紧紧皱眉深呼一口气,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安抚了片刻,随后抬起臂轻轻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回去吧。一切有我。”   “我害怕……” 她大概是真的惊吓坏了,反而将他抱得更近些,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怀中,久久不语。   他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这么依靠着,也陪她一同沉默。   然后,房相如抬头,一束万古的柔光自上而下,照着大明宫中的他们二人,投下一团抱在一起的影子,暧昧不清。   长空依旧,只是,冷月如霜…… 第64章   宫城外欢声笑语, 可内朝却是人心惶惶。   满回廊上挂着的红色宫灯在夜风中慢慢晃动着, 与这压抑的气氛碰撞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喜气未散,又逢凶事。   宫中人个个都紧张不已, 都不知道今日之后, 皇帝的将来如何,自己的将来又如何。   “总给使,这些绸带、宫灯、和百花, 眼下,是撤还是不撤……?” 有宫人小声上前询问了一句。   这千秋之喜, 陛下突然晕厥, 再张灯结彩,似乎有些不妥,可是眼下千秋未过,若是都撤了,素面朝天的,又总觉得不大好。   总给使拿不出主意, 元珞又被宰相关进偏殿了, 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很难决定。   这时候,有宫人远远的走来,四下挥手安排着什么,那声音渐渐传了过来, “皇后娘娘有令,一切照旧,不许撤掉。”   “皇后娘娘口谕, 一切照旧!” 一声接着一声地往这边传了过来,引得这头正踌躇的几人纷纷抬头瞧。   那总给使仔细一看,原来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于是揣着手上前多问了一句,“吟姑娘,这事情可确定?”   吟慧看了一眼总给使,认出来他是含凉殿的人,于是点点头确认道,“皇后娘娘说了,一切都不要动。眼下圣人情况未明,留着,也算是冲喜,赶走些晦气!”   “冲喜?” 总给使和旁边那人对视一眼,诧异道,“圣人可安好?”   “陛下在内朝还未苏醒,怕是今天也……”   “住口!”话音还未说下去,只听身后一声幽幽低斥,隐着薄薄怒意似的。   总给使和吟慧都吓了一跳,循声左右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头继续低沉道,“圣人龙体,岂能尔等妄言?方才某说的话,尔等没有听见?”   这时候,只见长廊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来一人,藉着月色一看,原来是房相如,而他的身旁还跟着永阳公主。   几人一见,立即垂首退开,惊惊慌慌地齐声道,“奴不敢……”   房相如负手慢慢迈步,走到月下,面色沉冷,道,“即日起,宫中人不可再妄自非议,若有故意乱言乱心者,本相一律当作奸细处置。”   “是……”   宰相威严,无人敢不敬不服。如今房相发话了,他们相信他言出必行,说处置就一定会处置,于是几人皆抿嘴不语,生怕再说错什么话。   只听永阳公主又细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勿要再添乱。”   几人道,“谨遵公主令。” 说完,纷纷朝宰相和公主一拜首,赶紧离去了。   月色下,秋叶瑟瑟,满地如霜,这才刚九月,仿佛已经是暮商了。明明是举国欢庆的千秋节,天子生辰,不设夜禁,谁想会发生这等突变……   房相如同漱鸢并肩在朱红的游廊上行走,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在这冷光下,颇有些彼此依偎取暖的意思。   宰相还穿着大典的服制,宽肩细腰,方冠垂珠,比平日显得更加挺拔俊朗。漱鸢跟在他旁边,不由得紧了几步,贴在他身旁,胳膊碰着胳膊,也算是悄悄地聊以慰藉。   房相如心里知道,眼下她很难过,正是最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果这是在宫外,他一定会紧紧拥抱住她,陪她呆上一整晚。可是眼下不行,宫中处处都是耳目,更何况,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感到她微微温热的胳膊擦过他的,一压一抬,隔着衣料也能感到她的柔软,他步子不由得慢了下去,淡淡道,“公主不要过于悲伤。现在发生了什么,还不知情。”   他的声音沉沉磁磁的,将她一颗心包裹起来,叫她听得安稳不少。   “我明白。” 漱鸢声音平静,叫房相如着实有些惊讶,他听她低声继续道,“该来的总会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话说的极其隐晦了,房相如听得很明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陛下也是人,因此,也不例外。   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万世长存。只要生而为人,于这亘古的岁月来说,便是夏虫语冰一般,花开花落,皆是须臾之间。   公主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坚强些,他缓缓沉了一下,然后偏头垂眸看她,道,“公主很通透。臣真心佩服。”   漱鸢苦涩一笑,“房相这话可是笑话我了。这种事,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呢。”   其实她不是通透,只不过曾经经历过一次父亲离世之后,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生命短暂,朝夕片刻罢了。所以重活的这一世,她才这样努力地去争取自己喜欢的人。   “那你呢?接下来要去哪里?” 漱鸢抬头望他,目光依恋。她在月下注视着他,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彼此了似的,这诺大的宫城里,除了眼前之人,其他都变得虚无起来。   宰相答,“臣得先去一趟偏殿,审一审那元珞,或许,他那里能有什么线索。”   漱鸢\'嗯\'了一声,然后沉思道,“元公公是父亲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了,没有理由去做不利父亲之事的。”   房相如背过手点点头,然后抬目望着明月,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时事发紧急,没有办法,只得先拿他震慑一下旁人,也算是提个醒。”   漱鸢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服食丹药已久,我虽不懂这些药理,可是总觉得父亲的身体日渐衰退。只好悄悄命太医令及时准备参汤,在父亲吃完药后送过去。也算是,缓解一下那丹药的药性。”   宰相恍然大悟,赞许地浅笑,“原来是公主命人准备的参汤。”   “怎么了?”   房相如欣慰一笑,看来,他的公主很是聪慧,也很懂得迂回推进。也多亏了她的参汤,总算是稍稍将那丹药的烈性减退一些。   漱鸢见宰相望着她,目光缱绻温和,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淡淡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房相如不语,只是微微扬唇,继续向前走了起来。   夜色微凉,宫殿的轮廓起伏如山峦如巨兽,叫人一眼望去有些窒息,或是因为敬畏,或是因为恐惧,可是,只要身边有她相伴,若是这样沿着游廊一直走下去,哪怕永远困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殿前有侍卫执刀把守,见了公主和宰相,纷纷抱拳行礼。   直到走到了偏殿,房相如才缓缓转身,迎着点点火光,道,“公主回去吧。臣要进去了。” 说着,朝她轻轻一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要听话。   漱鸢撇了下嘴不说话了,犹豫片刻,才抬头小心问道,“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我不说话,在旁边听着就好。”   宰相皱了皱眉,公主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回内禁,难道是害怕什么?   他很惊讶,垂眸道,“虽然陛下还未醒来,可是,他一向疼爱你,如果睁开眼第一个就可以见到你,想来陛下定会欣慰。”   漱鸢怅然点头说我知道,“可是眼下,内禁里头恐怕聚集了很多人……恐怕,排都排不上我呢。”   房相如听出她的意思。估计陛下的病榻前已经挤满了焦急的皇子和公主,或许是真的担心,又或者各怀心思,谁都说不准。天家的亲情,总要减少几分,才算真实。   此时,如果叫她一个人回内禁,恐怕更觉得孤零零的,有些无依无靠。   宰相沉吟片刻,思忖几分,终于心一软,道,“那好。请公主随臣进来。到时候,臣来问,公主在旁听即可,也算是个证人。”   漱鸢抒怀一笑,立即提衫跟了上去。   偏殿不大,已经燃起宫灯烛火,澄光点点,将元珞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他盯着烛光长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很是颓然的样子。   门一开,他抬头,见宰相与公主进来了,赶紧上前两步跪下,颤声道,“房相,公主,奴冤枉,奴怎敢谋害大家。”   漱鸢看得心一紧,正想双手扶起这老内侍,却被房相如轻轻一瞥,只好乖乖滴收了手,去旁边的垫子上坐下了。   房相如抬袖,单手虚扶了一把元珞,道,“内侍不必如此。本相无奈之举才行此下策。更何况,我也没有说是你谋害陛下的。”   元珞擦了擦额角的汗,慢慢点头起身,见房相如入座后,自己也在案几前跪坐下来,“只要能洗清奴的冤屈,奴一定知无不言。”   宰相嗯了一声,双手搭在膝上,颔首道,“还请内侍将当时情景说与本相。”   元珞说是,然后仔细回想起来,缓缓道,“大家与天同庆千秋,奴知道,一会儿大家定会同众臣同饮,于是亲自叫人将尚食局备好的火迫酒端来。”   “你是说,给陛下喝的是烧春酒?”宰相很惊讶。   元珞却非常肯定,确认道,“是。诸位朝臣饮的是火迫酒,大家饮的是烧春。”   宰相心中了然,难怪那时候他觉得那杯酒入口之后如此之烈,原来是火迫酒。而陛下的烧春酒要比火迫再烈一些,可是,若是仅仅一杯酒便晕倒了,也太奇怪了些,更何况,陛下的酒量甚好,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来什么,望了一眼元珞,道,“这之前,你是不是给陛下服食丹药了?”   元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可又见宰相目光犀利只好承认道,“不瞒房相。近来大家依靠这丹药愈发的重了。虽然有公主叫奴准备的参汤……”说着,他恭敬的对漱鸢微微一垂眸,然后低声道,“可是今日,大家为了千秋节尽兴,一口气服用了五粒。”   案几桄榔一声——   引得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起来,纷纷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   “陛下居然……服用了如此之多?” 房相如忍不住拍案而起,怒目而视道,“你身为他身边的贴身内侍,为何不规劝?”   “房相明鉴啊!奴尽力劝说大家了,可实在是……” 说着他猛地长拜下去,再也不起。   宰相缓缓坐了回去,烛光映在他的进贤冠上的明珠上,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神色一滞,忽然觉得心间涌起阵阵冰涛似的,叫他仿佛陷入万丈深渊。   烈酒与丹药,怕是二者相冲才导致如此。陛下服用丹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这一下,恐怕如重拳打在枯木中,只怕是再难逢春。   他眸色一紧,忽然想起重生前,陛下是在公主出降后御龙归西的,比起现在还有一大段时间,可是为何提前了?他怔怔地一愣,这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他重生后所做出的种种的不同选择,已经将原有的命运改变了很多,可与此同时,其他人的命运也在随之变化。   看来,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他选择了李漱鸢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再同时去留住其他人。   或许,当他刚刚回来的那一日,在杏岗与她重逢的时候,倘若当时他替宋洵应下了那门陛下欲赐的婚事,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想到这,宰相沉痛地闭了下眼,在寂静中沉思不已。   亥时六刻,宫人来报,陛下咳嗽不止。   子时正始,宫人来报,陛下陷入梦魇昏迷不行,发汗严重。   一道道急报像是宰相的催命符似的,叫他听了心惊胆颤。难道,他走到如今的选择都是错的吗?难道,他想和她在一起,这是与天道为逆吗?   漱鸢一听,立即起身欲往内禁跑去。刚打开门,只见一位内侍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一见房相如在里面,立即道,“房相,房相。徐太医施针逼血后陛下有所好转!现在已经开口说话了!”   房相如马上走出来,终于面色由忧转喜道,“真的吗?太好了………” 他心里松了口气仿佛上天宽恕了他和她似的,点点头道,“那就叫陛下好生休息……劳烦太医令转告陛下,臣就在中朝等候随时传召,请他安心……”   漱鸢和他对视一眼,喜上眉梢,欢喜道,“父亲他没事了!我就说,今天是千秋节,神明一定会保佑他的!”   这时候,另一个内侍匆匆跑来,抬头一见宰相同公主站在一起,神色有些古怪,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才垂眸道,“陛下有旨,即刻传房相与永阳公主入内朝觐见。”   “现在吗?” 漱鸢有些诧异,喃喃问了一句,“父亲,他现在要见我……和房相?”   内侍低声道,“回公主,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古人把春天酿的酒,都喜欢带个春字。苏轼曾经研究过古人,认为唐朝人最爱给酒名字取带春字的。   比如梨花春,曲米春,金陵春。   文中提的烧春正是'剑南烧春':唐代年间,剑南烧春是酿造的名酒。李肇曾在《唐国史补》中介绍说,“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   也就是其实剑南烧春才排在第五。据说,那时候剑南道每年都要向唐宫进贡十斛剑南烧春酒。   说起烈性,关于唐朝是否有蒸馏酒还有些争议,有的说这个烧春其实就是蒸馏,可有的说,这个烧字还没有达到蒸馏的那个水平。   另外的火迫酒,火迫其实是我架空来的,是宋朝酿的酒,火迫似乎也是一种手法。很多人觉得这个也是蒸馏酒,似乎也不是。   烧,和火迫,都是一种加热催发酒醇度香度的手法,至于是不是真的很烈,只有古人才知道了~。   这里就半架空一下,不要被误导~ 感谢支持 第65章   大明宫的夜总是这样漫长而漆黑。   在一片暗色中, 漱鸢步步踏过玉阶, 穿过重重宫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远古金戈铁马在这里争权夺势的厮杀声。   大概, 这也是大明宫给那些手握至高权力的皇帝的一种诅咒。   路过前朝, 只见先前花天锦地的含元殿里,只剩下几个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残羹冷炙, 方才还挤满了宾客的座位,如今已经尽数空落。   前殿已经灯火晦暗, 黑暗中可以见到有金吾卫的轮廓, 在一片迷茫中来来回回地行走守夜。可愈往内禁走,反而愈明亮起来。   这样反常的对比,更显出了今夕的不平之夜。   紫宸殿外重重把守,森严紧密,兵刃的冷光在秋风中闪烁着光砾,金吾卫首领见公主与宰相步步走上来, 抱拳迎上道, “公主,房相。”   宰相负手点头,开口客套一句,“事发突然, 将军值夜辛苦。陛下,可安好?”   “方才,末将听闻陛下醒过来了, 具体情形,还尚且不知。”   房相嗯了声,然后站在高大的殿门外,环袖躬身,高声道,“陛下,臣房相如,前来觐见——”   内侍立即跑去同传,等了片刻,漱鸢四下环顾一圈,却很是诧异,悄悄拉了一下宰相的衣摆,喃喃道,“为何此处没有旁人?难道,九兄和岱哥哥已经走了?”   来不及说什么,只见雕龙刻云的宫门开了一条小缝,内侍从里头钻了出来,施礼道,“圣人准奏。”   宰相提衫上前,漱鸢也跟了过去,谁知,刚等房相如迈进宫门,只见内侍抬手一拦截,抱歉道,“公主留步。”   漱鸢愣住,蹙眉反问,“大胆,你可知父亲也召我前来?”   内侍垂首,答,“陛下有言,先请房相入内,公主请再等片刻。”   漱鸢怔忪地抬头看向房相如,有些担心之意,宰相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在安慰她似的,道,“臣先去了。”   殿门有合上了,将房相如的身影关了进去。   公主孤零零地立在殿外等着,抬起头仰望,天上冷色月光,人间满地落霜。此时,虽未及深秋,她却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将外衫紧了紧。   身边没有旁人,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不喜欢一堆人跟着,所以老早就将贴身宫人打发回去了。   内侍此时呈上披风,道,“夜凉,公主披上外衣吧。”   漱鸢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衣服穿上略热,可不穿又凉,实在是鸡肋,如此两难的心情叫她生出莫名的焦躁,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有种心慌之感。   她摇了摇头拒绝掉,然后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皇后娘娘何时回去的?其他人呢?岱哥哥和九兄也走了吗?”   内侍如实回答,“回公主,圣人醒来后就请皇后娘娘回清宁殿歇息了。四大王和九大王本想陪着,可圣人也叫他们二人先回了。”   宫灯摇曳,红彤彤的光也地上跟着摆来摆去,公主垂眸,“那,父亲醒来后,可和母亲与几位兄长说什么了吗?”   她自己知道,打探天子之言乃是大忌,可是为了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果然,内侍答道,“回公主。四大王走了之后,九大王在里头呆了一阵子,不过,奴也不清楚。”   漱鸢心中了然,面上却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亦不再多言。   看来,九兄继位之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无论她在重生多少回,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的方向,却永远不会改变。   她直起身子揽袖在廊庑前踱步,思忖着日后的打算。她想,到目前为止,她和九兄也不曾生过什么太大的过节,英娘那头的不快也已经解开了。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和房相如的呢?   父亲赏识他,也仰仗他,将最心爱的女儿赐给宰相,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即便是从前没有过这个先例,可规矩也是人定的,破除规矩,也不是不可以。   更何况房相如身揽诸多奇功,从来也没有求过什么,倘若他日后开口求尚公主,那有什么好拒绝推辞的呢?再来,她也不是善弄权势的那种人,倚傍一个宰相,她也不会做什么事情的。   这时候,殿内有云云走动声,她抬头,只听殿门哐——的一声缓缓打开,沉重,喑哑,浸透了今夜的萧瑟与沉闷。   宰相自内而出,行迈靡靡,袖角轻垂,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内侍出来宣永阳公主进殿。   可公主却不进去,只身迎上房相如,在他身侧低声道,“怎么了,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房相如眸色沉沉如夜,抿唇不语,这叫漱鸢看得心有余悸——从未见过宰相这般模样,看来是情况不妙。   公主有些担忧,复问了一句,“为何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房相如才慢慢转过身子,视线飘落到她的身上,眼神中有些伤痛的意味,他轻轻扬了一下唇角,却不是笑着的模样,低声道,“陛下传召公主。公主进去好生陪一陪陛下吧。臣……先回中书省了。”   漱鸢不知何故,本想再多说几句,可身后的内侍又重复了一遍:“公主,陛下传召。您快进去吧……”   房相如对她轻轻颔首,用口型说了一个“去吧”。   漱鸢不明所以,可眼下不能太过纠缠,只得望着他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回去。   “有事我会找你的……”   他听见她临去前,这样对他最后说道。然后,他目送着她走进去后,这才转身离开。   进了紫宸殿,并没有她想像中的轻快的氛围,浓重的御前香缭绕在眼前,如梦如境。梁上的宫灯昏昏暗暗,垂下来的穗子显得略有疲态,一切都叫人看得心里发颤。   内侍引路至帐前后,徐徐退下,步子没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皇帝卧在榻上沉沉闭目。大概是方才与宰相说了太多的话,因此,此刻他有些疲累。   漱鸢隔着帐子看到了父亲,他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什么精神,像个病人,而非帝王,又或者,更像个父亲。   她呼吸一窒,启唇轻声唤道,“阿耶——”   自从她十三岁归宫后,再也没有像从前在旧府邸那时候叫过他‘阿耶’了。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人前要称呼皇帝为“父亲”,这样才显得庄重严肃。   她记得管教宫人教她的话,这一叫,便是三年。如今想来,竟是很久都没有这般孩子气地叫过他了。   “阿耶……阿耶……”她又叫了一声,气息轻柔,生怕惊搅了父亲的休息。   这一声终于将皇帝渐渐唤醒,他隔着纱帐看到公主,欣慰一笑,勉强抬手叫她过去。   漱鸢打起纱帘,凑仅一看,不由得后背升起一阵冷意。   只见父亲面色沉沉如土灰,嘴唇干涸,双眼像是困觉睁不开似的,硬撑着望着她。   漱鸢扑坐在榻边,握起父亲的手,道,“父亲,他们说你醒来了。我很开心,可是……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话说着,泪滴就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流下,她没有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   皇帝看得皱眉,吃力的抬起手替她擦去些泪滴,声音透着疲惫,安慰道,“鸢儿,你不必难过。我现在才明白,人固有一死。”   公主自己抬手抹掉眼泪,摇着头道,“今日是千秋节,阿耶勿要说这些话。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触摸到了自己的眼泪,滚烫的,真挚的。   她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在上辈子流尽了,重活一世,任何悲欢离合在她眼中都变得不足为道,可是,在这一刻,她还是哭了。   知道父亲会离去,可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来得这样快。   突如其来,一如前世给她的打击那般。   皇帝的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头发披在枕头上,露出里头苍白的痕迹,他沉沉道,“我知道,是你叫太医令送的那些参汤……”   公主抽泣,“阿耶不该服散……更不该听信那天竺方士……”   皇帝听到这句,闭目笑了笑,声音仿佛万年的古木吱吱呀呀地移动着,“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事情你还不懂。鸢儿,人一旦坐到了我这个位子上,如同身处高山云雾中,不知再去期盼什么好。站无人的山巅之上,见日月千古,星辰万载,你会开始奢望与它们一样……”   “风雨或尘烟,前朝或后世,我们都是一粒砂砾罢了……”   “可是,我多希望长长久久的留在这大华人间,亲眼目睹它万代万世的繁华更迭。” 皇帝说完,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大概,是我想错了。”   公主俯身跪坐在榻前,直起身子握住父亲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企图传递一些温暖,喃喃道,“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阿耶。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杏岗上,看满山红叶。”   “红叶?”皇帝眼神漫起了一层迷雾,仿佛望到了极远的地方,道,“你母亲很喜欢看洛阳的红叶……”   漱鸢怔怔地听着,依稀回想起从前幼时,母亲常常抱着她去登高,然后看遍晚秋红叶如火,再映着晚霞而归。   穿堂风细细慢慢地刮了进来,将烛火晃了一晃,公主外衫轻轻飘起又落下,纷纷扬扬,显得落寞。   “阿耶,你恨阿娘吗?”公主的声音低微极了,细碎如白瓷小铃,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帝听罢,眼睛愣愣地望着脑顶繁琐华丽的幔帐许久,然后,仿佛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终于可以说出来似的,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你恨我吗?鸢儿,你会讨厌阿耶吗?” 九五之尊问着她,像个急着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   漱鸢不解,“我如何会恨您,您是对我最好的阿耶啊。”   皇帝眉头堆砌而起,满目苦楚,他紧紧抿唇,似是有口难言。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乖巧美丽的女儿,难过地沉沉道,“当初……我让房相如在弘文馆教你念书,念得不是《女诫》,而是《六爻》,你,你不知道为何么……”   漱鸢不知所措起来,这事情当初房相如在刚刚教她的时候还奇怪过,为何陛下要他交给公主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可圣意难测,他也未在多言。后来,她还和房相如抱怨过自己看不通顺,学着无趣。   “儿不知为何。”   大殿沉寂了片刻,皇帝才慢慢道,“突厥之事突发紧急,朝中主和之声此起彼伏,百姓才休养生息,我无奈之下,本想忍痛……送你去和亲。”   这话叫公主听得浑身一震,身子颓然地向后坐了下去,皇帝看出来她的惊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再加上房相如三番进言,也就算了过去了。还好,我还可以将你留在身边。”   公主恍惚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盖在了她的脸颊上,道,“所以,你会恨阿耶吗?鸢儿,告诉我。”   漱鸢已经不哭了,视线望着皇帝,苦涩道,“那,将我送去,阿耶,舍得吗?”   皇帝一愣,然后笑了,仿佛从现实中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牡丹花丛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这么问过他——‘送我去太子那,你会舍得吗?’   公主见皇帝神情微变,不由得有些担忧,于是轻声唤了一句他,“阿耶,你若是累了,儿今日先回去了。”   说着,她缓缓提衫欲起身拜退,忽然,只听一声沉沉。   “你母亲……也这样问过我……”   皇帝说完,偏过头来看她,只见公主出落得愈发淑丽,也越来越像她母亲了。他换换抬手,示意她坐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漱鸢听到方才那些话自然是震惊的,她从未想过父亲曾经打算送她去突厥和亲,这对她来说既是打击也是难过。   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只是一脸平静,淡淡地望着他,仿佛只是看一个年迈病弱的老者似的,目光柔和,轻声道,“阿耶,和我再说说母亲好吗?”   洛阳旧府邸,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当时还很小,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事情,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都会低头说一句,“睿夫人是突发急症去的。”   从此,令睿姬似乎就成了众人缄口不提的所在。   关于母亲,她听过了很多种形容,好的,或是不好的。有的说她美丽非凡,有的却说她是祸国之色;有人说,她出身高门,有的人却说,她是前朝欲孽。   其他的,有人说她很爱父亲,可是也有人说过,她在父亲和太子这两兄弟之间挑拨离间,引起不和,最后逼得父亲发起洛阳之变……   漱鸢轻轻颤声,将多年来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阿耶,母亲她,是你下令赐鸩酒的么……”   说完,殿外忽然潮气四升,乌云遮玉,星光黯淡,晚风骤起,然后只听直棂窗外远雷隆隆,仿佛战马嘶鸣。紧接着,淅淅沥沥,愈来愈紧,愈来愈急,一场秋雨,就这么悄然而至。   长安城内的千秋盛典在突如其来的急雨中就这么散了,街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彩灯瞬间被浇得熄灭,升起一阵直直的青烟,然后在夜色中晕开。   方才还在欢声笑语夜游于街的百姓,这时候纷纷顶着斗笠跑回坊中去了,有的来不及走,只得躲在酒坊的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盛京之景,一点点湮没在连绵的秋雨中。 第66章   大概盛极而衰, 得失荣枯本就是常事。   漱鸢从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是与上辈子不同的是,她亲眼见到了父亲自鼎盛尊容转而缠绵病榻的模样, 心里感到的不仅仅是那份因为亲情带来的伤感。   她的问题教皇帝沉默了很久。外头的雨滴打在玉阶上,冷冷生寒,更显得殿内几盏幽幽烛火, 在风中摇摆不定。   公主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更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对于皇帝来说,这无非是将心底埋葬依旧的伤口重新掀开来瞧。   大殿幽深, 公主坐在榻前俯身守着皇帝,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些什么。   只听在一片寂静空落中, 一声叹气,“或许,朕走到如今,也是一种天道轮回。朕,不是个好君王。”   皇帝在众人前从来都是气吞山河的帝王之举,不曾有如此颓败的感叹。漱鸢听后,轻轻皱眉,安慰道,“只有明君才会这么说。父亲是明君, 自然时时刻刻心系家国,三省吾身,觉得做得还不够多。由此可见,阿耶说的并不对。”   “你这巧言, 与那些人一样了。” 皇帝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生气。   漱鸢淡淡凝视着,道,“父亲坐上皇位,不论如何,终究是天命所归。”   皇帝缓缓睁开眼,却不再回答她方才说的话,缓缓支起头,握住漱鸢的手,道,“你的事,一直是阿耶的心结,在我走之前,没有亲自为你钦点婚事,为父,实在放心不下你。”   漱鸢手中一顿,强硬笑了笑,道,“阿耶,等你好了,我们再说此事。”   “我欲将你出降给房相如的义子宋洵,你看如何?” 皇帝说完,看到公主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以为她是担忧宋洵的家世,于是安抚道,“他已过了明书科的试,不日封官,入仕书博士。从此你平安一生,阿耶也可安心。”   他说完,见公主面无喜色,反而愁云更浓,于是皱眉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漱鸢唇角慢慢无奈地扬起,看来有些事情终归还是无法改变。就算她此生与宋洵多多避开,可不曾想,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房相如呢?他知道此事么?” 漱鸢没有女儿家赐婚的欣喜,反而镇定地问了一句,不带半分感情。   皇帝抬头看着她,否认道,“朕还不曾和他说。如果他知道了此事,定也觉得天家恩赐,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她说完轻声一呵笑,带着点轻嘲,“父亲若是想拉拢房相如,为何不将我直接出降给他,反倒出降给他的义子宋洵?”   漱鸢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反覆只是在聊诗看花似的闲言片语。   皇帝听罢,不由得讶然。正如公主所说,他想将她出降给宋洵,本意正是想以此巩固宰相的忠心,天家赐婚其子,何其荣幸?想来宰相定会感激圣恩,鞠躬尽瘁。   可是皇帝没想到,公主竟然这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忽觉得有些惭愧,可随后立即沉沉道,“如今相权颇大,房相如权重望崇,怎可再赐婚贵女?岂不是……”   “可赐婚他的义子,就不是权上加权了么?”   皇帝感到了公主的忤逆和不满,他沉了口气,对着他最爱的女儿道,“前朝的事情,你不懂。赐婚房相如,会让房家权名过大,引发百官忌惮;可若是赐婚他的义子宋洵,那毕竟不是姓房,即可叫他心怀感恩,又可避免他自矜功伐……”   原来父亲并不是那么信任房相如,是不是坐在这高位上的人对谁都这样保留几分?   漱鸢听到这些话,替房相如难过,也替自己难过,她不禁蹙眉痛心道,“房相如对父亲和王朝是全心全意的……”   “我知道,鸢儿。可是朕是一国之君,朕永远不可能太过偏袒任何人。平衡……才是要事。”说完,皇帝咳嗽了几声。   漱鸢颓然松懈下来,喃喃道,“难道要用我去平衡么。”   皇帝一面握拳忍住几分咳嗽,一面断断续续道,“宋洵你见过的。他……咳咳,他父亲虽然是隐太子的家将,可他性情温良,又在房相如身边长大,自然不差……”   漱鸢不再握住他的手,缓缓摇头抿唇,淡声道,“我不嫁。”   “为何?” 皇帝大概知道了她会拒绝,也并未惊讶,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漱鸢沉了口气,烛光在眸子里跳跃,叫她看得几乎出神了。她感到神思恍惚,仿佛脚底升起一层凉气似的,叫她失了魂魄。   “因为我喜欢别人。我喜欢房相如——”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了。   宫灯的蜡烛慢慢燃烧着,滴蜡缓缓流了下来,凝结在铜盘上,成了一颗颗化不开的泪。   皇帝沉沉闭目,仿佛睡着了似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呼吸浅浅,眼睛在眼皮下滚动着。   漱鸢听见父亲低沉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她呼吸渐渐紧张起来,双膝跪在榻前,流泪道,“阿耶,我不想嫁给宋洵,求你别下旨……我不想嫁给他。”   皇帝终于睁开眼,看着她的眼泪,眉心拢起一道川,“那你只想嫁给房相如?”   漱鸢收敛起神色,点点头,“是。”   “不可。” 皇帝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如今相权虽三分,可实际上仍是房相如为首。我从未打算过将你再出降给他。倘若日后他真的有不轨之心,你也会被连坐。”   漱鸢道,“那我宁愿不做这永阳公主了……”   “你越发任性了。” 皇帝听了这话很生气,可如今身体病着,说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带着几分埋怨。   漱鸢沉默片刻,道,“旁人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是真的么。”   这话如一粒石子惊起千层浪。果然,皇帝惊怒,几乎要起身,道,“何人胡言乱语。”   烛光被他的动作呼起来的风振得狠狠跳动起来,漱鸢连忙扶住他重新躺好,又替他整理好枕头,坐了回来,静静道,“阿耶,求您告诉我真相。”   今日她的话于君臣来说已经是唐突,虽然她是众人口中皇帝最爱的女儿,可是漱鸢心里知道,父亲的这一切纵容般的宠爱大概都起源于洛阳之变。所以,即便是唐突,她也忍不住一问到底。   那到底是真的父亲对她的爱,还是仅仅因为对母亲的愧疚?   皇帝看着这张与令睿姬酷似的脸,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他不再去看,只是平躺着仰望着天顶,从那繁琐的纹路中,他仿佛看到了过去与未来。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是前朝藩王的女儿。朝代更跌,高门败落,起初高祖并不同意,可后来我坚持要娶她,这才勉强同意。”   皇帝顿了顿,“那时候我知道,隐太子,也就是我的兄长,你的叔叔,也喜欢她。你知道,你的母亲很美。”   漱鸢说我知道,“我还记得她的模样。”   “身为皇家的子孙,权势,永远是彼此间解不开的结。这就像一个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皇帝说着,神思渐渐缥缈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我那时候知道,如果我不争,日后你叔叔登基之后,定不会放过我。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筹备一切……”   大殿安静极了,门外的内侍大概早就打起了瞌睡。秋夜微凉,就连风都变得清澈起来,仿佛能听见护国天王寺高高的佛塔上传来的铜风铃声。   “我那时候还未娶令睿姬,而隐太子也没有放弃她。我知道,你母亲爱的是我,所以,我对此充满自信……” 皇帝淡淡说着这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迫切的想要扳倒隐太子的念头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大概这是在我们李家人血液中的一种诅咒,为了权势,我们要无休止地争夺下去。”   “所以我,我就让你母亲故意亲近隐太子,以套取最机密的情报……”   皇帝说着,闭上了眼,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那个表情一定就像当时他告诉令睿姬这个打算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娶了她。可是,隐太子为此暴怒不已,在高祖面前三番五次陷害于我,我打算就此反击。再后来,我与众心腹门客商议很久,终于等到那日,在洛阳截杀隐太子……一举成功。”   漱鸢看着皇帝,像看个年迈苍苍的老人,不悲不喜,只是垂视着他追忆往事,“那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的身份遭到了高祖的质疑,高祖认定她是依靠女色挑拨我和隐太子兄弟之间的感情,所以最后,她趁着我离开府邸之时,自请鸩酒一杯,生怕连累了我。” 皇帝说着,眼角慢慢湿润了几分。   所以,在他听见公主问他“舍得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曾经令睿姬听说了他的计划后,也这样问了他一句,“舍得吗?”   漱鸢抬起眼,只觉得有一种想要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的生涩感,仿佛经历过太多事,连哭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那,我……” 她想起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身份的,关于她母亲的。   皇帝满目激动,一把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当然是我的女儿,鸢儿,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儿。”   漱鸢苦涩笑了笑,雁足灯的彤彤烛火将她的脸庞照亮,她的眼圈像是红了似的,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哭不出来。   “所以,鸢儿,你说,你母亲会恨我吗?” 皇帝像个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扬声问着公主。   漱鸢过了半晌,垂首喃喃道,“阿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的过往总算真相大白,可是这样的真相,是否自己从来不知道,要更好些。   她心乱如麻,守在皇帝身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皇帝又问,“那你呢。你恨阿耶吗?”   公主坐在那静静看着他,他是她的父亲,也是这个王朝的帝王,他做的一切,她是否应该用父亲的标准去衡量呢……或者,她从来不该奢望从一个帝王那获得纯粹的父爱。   她微微一笑,替他掖去了眼泪,道,“父亲,你累了,早些睡吧。我明日早些时候来看你。”   秋雨下得更密了,隔着窗,能听见外头哗啦哗啦地瓢泼之声,将这场千秋盛宴浇得冷透。   皇帝听出了公主的离去之意,等了片刻,喃喃道,“你若是不想嫁宋洵,我不会勉强你的。可是,你若是要嫁房相如……”   他说完,沉沉呼出一口气,无奈地妥协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但是,你不能嫁给他……”   漱鸢俯身,亲了亲皇帝的手背,道,“父亲,你早些休息吧。你说了太多的话了。”   “记住要听你九兄的话。他是未来的君王,我已经告诉过房相如了,请他辅佐他。你,你和睿儿小时候总是吵架,以后,你不可随意任性了。” 皇帝拉住她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咐着公主。   烛灯下,皇帝褪去一切帝王之气,仿佛就是个凡人。   “鸢儿。”皇帝叫住了公主,挣扎着问道,“你,你说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漱鸢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长长的裙摆拖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再飘逸,她道,“父亲是天下子民的君王,更是天下人的父亲。您当然……是一个好君王。”   皇帝于天下人来说,或许是个好父亲,可是对于她来说…….并不是。   她没有将这话再说下去,只是替皇帝盖好被子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   她走出殿外,廊庑上垂下细密的雨帘,将紫宸殿与外界隔离开来。一旁有内侍撑开油纸伞替她打上,就着雨声问,“公主,您要去哪?”   漱鸢不回答,步步蹉蹉地走入雨中,这让她想起上辈子自己饮下鸩酒的那一天。   长安城也是这样,下了很大很大的秋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洗刷得干干净净似的。   内侍不知所措,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看不见公主的神色,也无法猜测她的想法。   她走得很慢,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去了哪些地方,雨不知道何时停了,终于在天濛濛亮的时候,她又走回了紫宸殿。   忽然,一声悲凉,“圣人鼎湖龙去——圣人鼎湖龙去——”   一瞬间,金吾卫纷纷丢下刀剑长跪于殿前,内侍,宫人无一不抬袖掩面。   公主双膝一软,忽然瘫坐在地上,她喃喃道,“阿耶,母亲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朱红色的朝阳越过丹凤门照在宫阶上,一如往昔。她怔怔地在紫宸殿前望着一切,这空落落的大明宫,终归又要翻开新的篇章了。 第67章   雨后新空, 日月一如往昔地交替着, 世间万物不曾因为这个繁盛帝国的皇帝的驾崩,而有任何丝毫改变的痕迹。   礼制自古言‘视死如生’, 因此这场葬礼格外繁缛隆重。   为皇帝招魂复魄的仪式就在宣政殿举行。朝堂中品阶地位最高的五位朝臣持先帝的衮冕服立于御座之上,长呼三声“陛下”,而后再将衮冕服投下, 座下有人用筐篮接住, 而后,又先帝的几位贴身内侍再将此服覆盖于其遗体之上。   大殿中在灵前设了大行皇帝的奠位, 于东西二侧又安置了‘哭位’,谷杆垫子排成若干排, 皇亲国戚跪拜于上,准备一会儿进行哭奠。   哭位前垂下了轻纱重帷,漱鸢隔着一层妃色,跪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人中,垂眸不语。   宰相上前,宣读大行皇帝遗诏,果然,九兄李睿为嗣皇帝,也就是继承人。   她抬头, 见李睿起身,走到一旁由内侍伺候净手,又以皂角反覆洗净后,双手自盆中捧起一抔梁饭, 走入帷帐中。   宰相持筷,为大行皇帝口中填梁饭,再然后,使其含玉。   帷幕开,众人开始哭奠,一瞬间,漱鸢的耳边响起层层叠叠哭腔声,叫她听得头脑发麻,心中惶惶。   先帝暴毙,才过完千秋,便迎来了白事,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宰相已经叫太医令们缄默其口,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皇帝是服了散和过量的丹药才引起的毒症,可是,那丹药明明是‘长生之术’炼成的——漱鸢涩笑,这说起来未免有些荒诞……   她在一片哀哭声中望过去,见宰相容色黯然,想来这一夜也是没有阖眼。也不知父亲当时与他说了些什么,是否提过有关自己的事情。   这时候,刚好房相如作完奠事,净手退立回去,下意识地一抬眼,恰好看见了漱鸢。   公主见他看着自己,无言相顾,想起父亲最后一刻和她说的话,她不禁心里一紧。漱鸢没有再看他,慢慢收回了目光,重新垂眸跪坐垫子上,打算避而不见。   可是,她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虚视着他,只见眸中那个不清晰的影子朝这边看了一阵,然后才回了列位朝臣的席位。   次日小敛,为大行皇帝穿衣十九套,百官,皇后,内外命妇皆拜哭位。随后,嗣皇帝李睿再引其他皇子与诸王国公入位行哭奠。   大明宫中,或泣,或哭,或号,整日整夜地不停歇。更有甚者,擗踊不停,又是捶胸又是顿足的,仿佛即刻就要追随大行皇帝而去似的。   公主不爱哭声,跪在垫子上腿有些麻了,身旁的几位姐姐已经哭不出来,干脆掩面哀嚎起来。她听得皱眉,脑仁突突地跳着,想来明日还有大敛,后日成服,过几天又有小祥,大祥,谭祭这几个流程,只觉得更是难熬。   天子七日而殡,恐怕这些人七日之后都嗓子不会说话了。   倒不是她娇气,只是这死后哀哭,对于去者又有何用?   漱鸢四下望了望,见众人还在哀恸,然后悄悄起身,从后头走到李睿身旁,站了片刻,低声问道,“九兄,我有些累,明日大敛休息一日,行不行?”   其实,在大敛当日,新君的即位礼也就此而成。李睿听出她的意思,她不是累,而是不想参加自己的即位礼。   “父亲生前最疼爱你,你多留一日,也不愿意么?” 李睿沉沉问道,目光却落在皇帝的御床上,仿佛在自言自语。   漱鸢听后淡淡笑了笑,视线移到满朝文武身上,道,“你瞧这些人,哭得有多伤心,他们日日都来,可是,其中的几分真假,又有谁知道?我明日不来,便觉得我是不孝吗?”   李睿垂眸,“听说父亲临去前,是你陪在他的身旁……”   “是。”   “他那时候,支开了我和四兄还有其他人,最后只叫了你。”   “是。”   李睿低沉叹气,“就连最后一刻,他都是想让你陪着,而不是我。”   漱鸢沉默片刻,“明日起你就是新帝了,皇位是你的,天下也是你的,这样还不够吗?”   李睿终于转过头看向她,见公主脸色苍白,眼下发青,可神情却是平平淡淡,不悲不喜,又或者,比旁人多了一种宽悯的神情。   他以为她在可怜他,为这最后一刻还占据了父亲的时光而感到负罪感,李睿忽然不快,轻轻拂袖薄怒道,“你明日不想来便不来!加封长公主一事,你在宣徽殿接旨便可。”   公主仿佛没听见似的,也没有谢过,只是微微屈膝,说了一声告退。   李睿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他如今是嗣皇帝,明日即位礼后,便是皇帝。可是,即便他坐在再高的位子上,在某些事情上似乎总是拗不过这个妹妹。   是什么叫他如此挫败?父亲已经御龙归西,他对她的偏爱也戛然为止了,可是,一想到父亲的临终时光是与她独处的,他心里竟还是升起了丝丝怨恨。   有些事情,无论他做得有多好,在父亲那,他还是低她一等,在她眼里,大概他也是如此。   漱鸢在宣徽殿中独自坐了一夜,拿出父亲曾送给她的奇珍异宝,一样一样地翻看起来,时而微笑,时而难过。   冬鹃在夜里添灯,见公主还未睡,道,“公主,明日即位礼,早些休息吧。”   漱鸢没有接话,反问道,“幼蓉呢?”   “天子殡礼人手不够,幼蓉被元珞公公叫走帮忙了。”   漱鸢偏头看了一眼她,随后继续摆弄起手中的玉犀牛,慢慢道,“是九兄安排的么?”   冬鹃吸了口气,垂头喃喃,“这……奴不知……”   忽然,玉犀牛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光,啪啦——一声摔在雁足灯脚上,一地玉屑,公主薄怒盯着她,道,“你居然也敢瞒我?”   冬鹃很久都没有见过公主发怒了,吓得腿软,扑通跪下去全都招了,“回公主,奴是怕公主生气才不敢说的。元珞公公确实是说前头人手不够,叫幼蓉往宣政殿伺候昼夜守灵的嗣皇帝……可是,这是不是嗣皇帝安排的,奴真的不知啊!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漱鸢坐在案前沉了口气,她回想起上午同九兄说话的时候,隐隐约约闻见了他衣服上的翠云香。   满宫上下只有她自己偏爱这种熏香,旁人不会用的。可是她昨日一夜未归,匆匆换上了哀裳后,那香也不再用了,所以更不会是自己身上的。   那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幼蓉被叫去伺候嗣皇帝了。至于伺候,倒不至于是那种事,眼下正是服丧期,九兄称帝在即,他断然不敢这时候做什么。   可是他这样背着她叫走她的宫人,实在是不顾及她了。   眼下父亲才去,这些宫人的事情她也无心再管束,既然留在身边不顶用,何必强求,她冷冷道,“你去带个话,告诉她,日后不必再回宣徽殿了。”   次日,在日出中,皇帝加元服,即位于宣政殿东序,而西侧,则是大行皇帝的停灵。东有吉帷,吉驾,而西置凶帷,凶驾。   阴阳相隔,东升西落——帝位更迭,一如东生西亡,生命轮回。   这样奇异的景致尽数落在漱鸢的眼底,她在一片朝日中独自立在杏岗上俯瞰宣政殿的典礼,见昨日还对先帝山呼万岁的众臣,今日便长跪于新帝面前,喊着同样的话。   有时候她真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忠于皇帝,还是忠于自己手中的权势和地位。   后头的那些祭奠的流程她都没有再出现过了。成服那天,皇亲国戚和满朝文卫皆按照与皇帝的亲疏换上相应的丧服,再次进行哭祭。   而小祥,大祥,谭祭,则是伤痛渐渐缓解的一个过程。丧服逐渐减轻,由粗麻换成了细绸。一个月后,大行皇帝启殡,午夜时刻,百官汇集于大明宫正门廊下,彻夜燃烛唱挽,哭踊之声不绝于耳。   转日,送帝陵。参加最后葬礼的群臣皇亲一路相送,三拜之后,大行皇帝的玄宫永永远远地封闭了。   回来的路上,宰相策马而归,他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只见营幕军兵,陈列五里,浩浩荡荡,车马相随。   可是万人之中,始终不见一个身影。他仔细一想,竟有约三十日未见她了。   起初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回宫歇息几日,可如此看来,她倒是像有意避开这大行皇帝的葬礼似的。   “房相,怎么了?” 忽然,身后的崔侍中策马驱前,跟在房相如身边问了一句。   宰相的忧虑之色立即散开,淡淡扬唇,眯着眼看向这五陵山脉,道,“无事。只是看这群山苍茫,忽感人之渺茫。也不知百年之后,你我又葬在何处。”   崔侍中听罢,道,“一直觉得房相云淡风轻,看淡生死,不想,却也会徒生这样的感慨。”   他想,他的确是变了很多,或许是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也更变得有所畏惧,有了软肋。   “侍中的名单中,可有永阳公主?”   崔侍中道,“有的啊。怎么,公主没来么?”   房相如一听,开口道,“或许她先回去了。这里人多,某不曾注意过,随口问问罢了。”   说完,他随意转移了话题,闭口不再谈论公主的事情。   ——————————   十月枫红,漱鸢下杏岗,穿过御庭园,游走于廊庑上,一路闲步欣赏秋色,仿佛人间悲喜并不和她相关似的。   忽闻不远处有轻声笑语,她扬头望过去,见是几个眼生的年轻女子在踢毽子,她看了一会儿,猜到她们那些人定是新帝的后妃。   几张面若桃李的面孔转了过来,齐齐拜下,“长公主金安。”   她听得愣住,一时半会儿没意识到那‘长公主’正是她自己。   想来大前些日子,皇兄已经封她为永阳长公主了,再过些日子,大概她已经快要做别的孩子口中的‘姑姑’了。   漱鸢欲言又止,眼前的这些女子全都和她无关,可她们是九兄的女人,这样搬进大明宫中,倒显得自己像个外人。   她不再说话,只是朝她们一点头,然后继续微微昂着下颚,沿回廊走了下去。   大明宫又恢复了往常,只是多了几分平淡,大概是丧期未过,即便是有喜色,也在处处压抑着。   她比从前显得更淡薄些,独自揽着一些回忆,漫步在这秋景之中,暂时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回廊上忽然闪出来个人影,在她背后横跨出来,用言语挡住了她的前进的脚步。   “公主这几日在躲着臣么?”   那声音沙沙沉沉,教她听得打了个惊颤。   漱鸢回头,见了来的人,乌色朝服白玉束带,果然如是自己猜测的。   她没有回答宰相,只是又转回了头,背对着他,强行压住几分紧张和跳脱的心情,淡答道,“你怎么进来了?”   显然,公主的反应并没有从前热情了。房相如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今日好不容易见到她,总算是说上一句话。   他在背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负手慢慢上前,站在她身边,垂眸看她,邀请道,“一起走走吧。”   秋风夹杂着午后的阳光,连空气中都闪耀着金色似的,她头上未带任何金银钗饰,只是一把玉簪盘起圆盘髻,鬓后别了一朵白色的木芙蓉。   公主闻言,偏过头却是有些拒绝宰相的好意,犹豫道,“这里还有旁人……恐怕……”   “臣曾经是先帝派给公主的少师,如今先帝去了,少师和学生一起走走,旁人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他打断了她的话,很是果断地反驳着。   漱鸢听得淡笑一下,见房相如很是坚持,只好不再说什么,虽然没有同意,但是也不再推辞,于是自顾自地走了起来。   他见状,心里微微舒缓些,提衫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着,风穿回廊,挂起衣袖偏偏,远远看去,真是相配。   这大明宫换了人间似的,可是只有他们两人,仿佛还留在过去。   宰相仍旧未除哀服,这身乌色倒更显得他深沉很多,给人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压迫感。   漱鸢瞥了几眼,调侃道,“房相穿红穿黑,都很不错……”   “为何躲着我。”   房相如没搭理她的话,只是在风中问了一句。官靴踩断了光影,然后又迈向前方。那回廊的倒影在他一步一步踢碎后,又在他的脚步后接上。   他等她的回答很是耐,也没有生气,佯装看向风景,可余光却在瞥着她的脸。   漱鸢看着前方,淡淡道,“我没有躲着你。”她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想多了。”   当她平静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可怕,让宰相听了不由得倒抽几口气。   他吞咽了一下嗓子,心中翻腾不已,可面上还是淡定的,“后来的几日你都未出现,我……臣在这几场祭典上寻了公主很久。你都不在。”   “我很好。正如你所见。”她轻轻朝他颔首,“房相过于担心了。新帝即位,想来你会很忙。还请房相多多注意身体,勿要操劳。”   房相如怄了几口气,强压住一种要揽过她的冲动,道,“你当臣来找你就是为了听这几句话的吗?”   漱鸢停下脚步,站在古旧的宫墙壁下看他,斜阳将他的影子影在她的影子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她面无表情,却仍然抬眸,“那你想听什么?”   “你在怪我吗?”他为她捉摸不透的冷漠而感到痛楚。   “怪你什么?”漱鸢神色不解。   房相如立在她身前,低低道,“你怪臣没有同陛下坦白出降之事。”   漱鸢一听‘出降”二字,不由得想起来父亲最后的那些话,只觉得心乱,她转身避开他,皱眉喃喃道,“我没有怪你。出降之事,太过仓促,是我也没有考虑清楚……”   她说话的时候有几许烦心的模样,宰相看得心凉了半截,他以为她要转身走,赶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了回来,将她围在墙角,低头挑眉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漱鸢被这突如其来的“唐突’弄得吓了一跳,她四下望去,还好没有人,于是皱眉道,“这里是内禁,还请房相慎行。”   曾几何时,她对他这样无情无义过?   这话听在宰相耳畔,声音虽然依旧是温和平淡的,可他心胸中仿佛凝结了万年冰刃似的,扎得他又冷又疼。   宰相咽下一口气,忽然捏起她的手腕从眼前拽了过来,叫她猛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低怒道,“臣本来想对先帝如实说的。可是那日先帝叫臣进去后,开口托付臣,日后要辅佐九大王登基,并嘱咐了很多朝堂之事。那之后,臣还来不及说,先帝便叫臣退下,唤公主进去了。臣本想着,等第二日再去和陛下说这事,谁知……如果臣知道先帝转日就去了,定不会拖延!”   宰相一口气说下来,急着为自辩白,生怕她冤枉和误解了他的心思,他说完,压下所有情绪,垂眸问道,“如此,你可满意了?”   漱鸢被他抵在墙角弄得心烦意乱,他身上的冷冽的香气瞬间笼罩住她,叫她无处回避。身后的宫墙上爬的红葛蹭在她的小臂上,惹得皮肤有些发痒。   宰相这一个月都没有她的消息,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可是公主却有些置身事外似的,显得有些孤绝。   她挣扎了几下,却始终从他的掌中挣脱不开,索性不动了,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抬唇笑了笑,扬起下巴道,“我说了,我没有考虑好。出降的事情,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你说得对,我们这样,是在冒险。”   房相如一听,只觉得气涌如山,眼神瞬间变得黯然,他忍着几分苦楚,问,“你这是何意?是觉得不需要臣了?想鸟尽弓藏?臣是人,不是你的玩物!你怎么能玩弄臣的感情!”   宰相越说声音越高,大概那“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脾气全部到此为止了。   漱鸢听得直皱眉,警告般地怪罪道,“房相如,你小点声,就不怕别人听见?”   房相如自嘲一笑,“呵,公主居然还有怕的一天吗?以前的你去哪了?”   她曾经是肆无忌惮的,可是自从听了父亲给她的最后的嘱托,她迟疑了。   不被祝福的感情,不被允许的感情,让她有些望而却步了。   更何况,她很担心他们继续这样在一起下去,会给房相如惹祸上身。毕竟,如今是新帝李睿大权在握,他的心思,她很难猜。   漱鸢看了一眼房相如泛着红的眼,不由得安慰似的笑了笑,好言虚应道,“你先回去。等我有空找你了,自然会联系你。”   宰相失笑,“公主这是让臣和那些后宫的女人一样?想见你,还要等候你的传召吗?”   公主听后却是不屑地弯了下唇,仿佛在笑话他这难得的冲动。她抽离了自己的手腕,稍微活动了一下,随手整理着纷乱的衣衫,道,“如今改朝换代,有些事情自然不一样了。”   “可是臣,并没有变。”   宰相对着她要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悲凉。   漱鸢听后,心中一震,只是轻轻叹气,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噎了回去,道,   “你,多保重。”   从前缠着他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自己却更难开口了。大概是真的到了爱的地步,所以才变得谨慎起来吧。   她说完,转身离去,可宰相却拉住了她的袖角。   公主被拽了一下,她慢慢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散漫道,“房相还有事?”   房相如抓着她的袖角不松手,僵持一阵,看得漱鸢心里发麻。   漱鸢被他深邃的目光注视得有些紧张,她轻轻喘了几口气,别过眼神,冷声道,“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话音刚落,忽然,房相如一咬牙,恨恨的低沉道,“好!那臣就等着你。等你传召臣,等你想见了,臣再出现!”   说话间,他手腕一用力,将她猛然拉扯进怀里,伸开长臂箍紧她的腰身,一步步向墙角靠去。   漱鸢眸子一凝滞,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抬手就去拍打他的肩,奈何他力气太大,如何都推不开。   他抬手托在她的脑后,不叫她磕在那冰冷的宫墙上,然后垂首抵住她的额头,闭目沉沉道,“为了你,臣什么都做了!你还想怎样!”   “我现在不想怎样了。”漱鸢抵住他的身子,缩在一角抬眸怒道,“房相如,你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你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觉得这样太无情了么!”他一听这话,简直气坏了,觉得自己就像被她抛弃了一样,这几乎叫他心碎,“臣何时被人如此愚弄过?你真没良心!你这小小女子……”   漱鸢一听,也不由得火冒三丈,挑衅地直起身子,和他几乎贴上,“我就是没良心了!那也是和你当初学的!”   她说完,感到下巴一紧,只觉得被一只大掌捏住动弹不得,然后感到下颌被强迫地一把抬起。   紧接着,呼吸交叠,唇齿相依,这吻来得热烈而缠绵,不容分说,不容拒绝。那吻带着几分哀怨,又像是报复,时而辗转如蝶落,时而深入如发泄。   他控制不住地吻着她,几乎要丧失理智,伸手将她的腰身按在怀里,和她躲在这角落里,这红葛蔓延的宫墙下。   山叶的阴影交融在偷吻的宰相和公主身上,给这场景添了几分暧昧和禁忌的意味。   这可是在内禁!   房相如简直,不要命了!   漱鸢急了,顾不得太多张口就朝他的唇边狠狠咬去。   那头嘶了一声,舌尖迅速滑过伤口,可依旧没有离去。甚至,他吻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在这清冷的角落,将她逼得步步后退,终于抵押在墙上,将他多日来隐忍压抑的情绪都释放于这个缠绵的吻上。   她被他吻得呼吸艰难,几乎站得不稳,在他偶尔好心离去的片刻,连喘息声都变得妩媚起来。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感到双手被他十指相扣地握起,直接按在墙上,像被俘获的猎物似的,失去了所有坚持和高傲。   他虽然是个文臣,可是位及宰相,总要比别人多了几分幕天席地的气势。他的吻也是如此,流连在她柔软饱满的唇上,却不止步于此。   情难自禁大概就是如此,他发现自己想要的更多,就在此刻,就在此处。   他的吻自上慢慢移下,落在她的脖颈间,那白皙的一片肌肤叫他更加沉醉,只想将唇埋在其上深深叹息,以缓解多日来的折磨和思念。   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细碎的暧昧之音,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喘息。   那吻映着身后的红葛叶,热烈得如燎原之火,他吻得眷恋,而她虽然别扭地逃避着,可渐渐也沉沦其中。   他见她有些室息,于是微微松开些力气,只听她才被释放,渐渐又开始有了力气,红着脸口不择言的骂他,“小人!禽兽!不对,你禽兽不如!”   他听得一笑,这些称呼倒是新鲜得很,活了两辈子,还没人这么指着他骂过。   他垂头重新靠近她的唇,点吻了几下,然后抬起,反覆几次,终于引得她下意识地昂首回吻。   他更坏,往后一退,叫她不自知的主动的吻落了个空。   果然,那头又涨着脸没好气起来,这次说得更过分了,干干脆脆狠声骂道,“房相如!你这奸相!我要扑杀你!” 第68章   “贤妃娘娘驾到——”   漱鸢猛地抬眼, 见不远不近处有仪仗慢慢地朝这边游了过来, 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赶紧从房相如怀里挣扎出来, 站在一旁紧了紧交领。   宰相双手一空,却也不再上前,只是负手像看小动物似的看了她一阵, 见她面色彤彤, 有些气恼,他淡淡浅笑, 意味深长道,“公主的脸色很红, 一会儿可不要露馅了。”   公主听见他这么调侃了一句,抬眉往他的腰间一瞥,随后也清傲地嘲笑道,“房相的玉带也歪了,一会儿也不要被旁人察觉什么。”   他嗤鼻一笑,抬手端端正正地将玉带移正,视线却仍然落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移开,低声道, “多谢。”   “贤妃娘娘驾到——”   那内侍的唱名声绕过来了,公主和宰相对视一眼,像是心虚似的,等了片刻, 最后终于齐齐走上前去。   房相如先迈开步子一迎,正色环袖道,“臣房相如,参见娘娘。”   “皇嫂来了。” 漱鸢轻轻一点头,隐藏过心底的紧张和悸动,故作平淡地唤了一声。   周英娘见是两位故人,连忙抬手扶起二位,柔声道,“我们都是熟人了,相见就不必多礼了。房相,您是重臣,更不需如此……”   英娘本来一个人在御庭院散步,可在里头碰见那几位新晋的昭仪昭容,成群结队的,和她们又没什么聊的来的,只好简单客套几句,便绕道而行。本想着宫墙这边寂静无人,独自散心也不错,可谁想,竟碰到了永阳长公主和宰相。   房相如瞧出来英娘的疑惑,浅笑道,“臣今日将科举名次的名单送往翰林院给陛下过目,也顺便将拟议的官职呈上去,这才得了机会到内禁一趟,正要出去,不想,碰上了永阳长公主。”   宰相撒谎不眨眼,从容不迫地谈笑风生,仿佛刚才没有那程子事似的。   漱鸢心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朝他的唇边瞥了几眼,生怕方才自己的口脂印子沾在上面。索性,那里并没有什么痕迹。   英娘说原来如此,温和道,“房相辛苦。以后,陛下还要多多仰仗您了,到时候,还请房相不吝谏言。”   “娘娘客气。臣必不会辜负先帝所托,一切,都是臣应当做的罢了。” 宰相垂眸抬袖,说得一本正经。   漱鸢在一旁立着差点笑出声,他还真是\'不辜负先帝所托\',不仅要照顾他皇兄,就连她自己,这宰相都要\'顾及顾及\'。   房相如见两位内禁的女眷聚在一起,也不好都逗留,于是礼数周全地拜别了贤妃与长公主后,匆匆迈步离去了。   他在她身边擦身而过,那阵冷香也席卷而去,直到那阵莫名的暧昧的味道散去,她总算才平静下来几分。   她转头道,“皇嫂,你如今是贤妃了,怎能处处拘谨谦卑。对他,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说着,公主朝前头宰相的背影一颔首,轻轻一笑,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划分开彼此的界限。   英娘低头,脸上蔓过温和,道,“长公主总是这样不拘礼术,自由自在的,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 她说完,顿了顿,左右看了一眼,倾身小声道,“前些日子大行皇帝的奠礼,听闻公主后几日没去,有人便借此向陛下进言,故意说公主不哭不孝,太过肆意。可是我知道,公主并非如此。好在,陛下也没有多在意什么。”   漱鸢听罢,不屑地抬起嘴角,目光却望向长空之中,眸子映着天上的流云,轻叹一口气,喃道,“哭有什么用。人都去了,哭给谁看呢?还不如留着那几滴可怜的眼泪,留着以后用。”   公主讲话一向不留情面,总是随心所欲的,虽然已经收敛很多,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还是说了几句嘲讽的话,“若是按照哭不哭来评判一个人孝与不孝,那这人也是愚蠢十足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次听到父亲离世的消息之后,她并没有上一世来得那么悲痛。父亲的死,依旧是突如其来的,叫她措手不及,可是比起上一辈子,这次她反而更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一朵花开,自也有败落的时候;一棵树繁盛,也终有面临寒冬烈风的一天。父亲是天子,依旧有走到尽头的时刻。   那她呢?从前她总是担心,若是有一天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她就变得孤苦伶仃了。可是,如今才发现,原来桎梏自己的始终都是这份恐惧。   她这一世,因为生怕再次重演上辈子的结局,所以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又因为生怕没有了依靠,所以她想急着嫁给房相如,不顾一切地追随在他的身后,也放下所有去热烈地表白。甚至生怕他生气,怕他离开。   大概顿悟就是如此,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些累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还是因为这秋风太凉,吹得人心中清透,总之,她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才变得成为自己了。   说是看淡生死,似乎有点太大,不如说,是活得更通透些了。   既然通透,也就更不在乎那些束缚,她想,从今日起,她想在风中饮酒,那便在风中饮酒;她想夜不归宿,那便夜不归宿。打马看遍长安花,如此,也不算白活一次。   她忽然想起一事,偏头问道,“对了,你在皇兄身边,有没有见到幼蓉?”   英娘脸色微微一变,忽然有些黯然,她叹了口气,喃道,“自然是见过的。幼蓉她……如今做了陛下的御前宫人,从前陛下总喜欢让我陪他写字看书,可是现在……”   她没说下去,可后头的事情也叫漱鸢猜了个大概。看来,幼蓉很叫九兄喜欢,怪不得那时候在宣徽殿前见到他们两个说话,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似的。   原来,早在那时候,九兄就已经看上她了,只不过碍于父亲还在,不好讨要。   漱鸢冷哂一笑,安慰似的拍了拍英娘的肩头,“皇嫂如今被封为贤妃,便要拿出做妃的气势来。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太后自从先帝走后,也悲伤过度,移居旧宫苑吃斋念佛去了。以后,这后宫人多起来,还要皇嫂你,主持大局啊。”   英娘的眼神里已经比从前多了几分坚强,可依旧带着几分柔弱,她蹙眉,“淑妃她是将门之女,处处争强好胜,又比我会说话。”   “你和皇兄是少年夫妻,这份情谊,有谁比得过呢?”她笑了笑,眼角有恣睢不羁的妩媚之色,“以后,皇嫂的日子还很长,不在这一时的宠爱。”   英娘似懂非懂,她迟疑地望着公主的眉眼,怔怔道,“从前觉得公主清傲不可亲近,后来才知道公主不过是口冷心热,可是如今,竟又觉得公主不一样了。”   漱鸢抬袖掩唇,又换做平日娇娇的面孔,道,“皇嫂多虑了。” 说着,她微微欠身,独自扶花离去。   回了宣徽殿,宫人正在将直棂窗上的轻纱换成高丽纸,这种纸既透光又可挡风,公主畏寒些,于是趁着秋早,提前准备出来。   漱鸢坐在案几前饮茶,风吹过袖笼,丝丝微凉,可指尖触击的茶杯却是烫的,暖到心里。   她抬眉,朝那头选纸的冬鹃问了一句,“听说翰林院今日审查科举的名次了?”   冬鹃正拿起纸迎着阳光照,一听公主问话,回过头答,“正是。听说进士科及第者才三十日,这甲第者,是四十多岁的孟郎君呢!听说,他都考了好几次了!一朝进第,可把他高兴坏了,听说前些日子,在清风楼宴请了好大一帮人。”   “哦?这甲第者,可是全通,怎么,不是一个叫宁九龄的人吗?” 漱鸢放下茶杯,倒很是意外。论才学,这宁九龄可不输给别人,她忽然想起上次房相如撂下的狠话,该不会他真的把宁九龄的卷子给废了吧?   正诧异着,只听冬鹃道,“宁郎君差了一点,得的是乙第。不过,宁郎君还年轻,若是不满意,来年还可以再考。”   漱鸢笑了笑,“名次只是名次,吏部那头的关试还未出正式结果呢。过了关试,才会分配官职,到时候,比拚的便是家世背景了。”   冬鹃说是,手里这头忙着,嘴上也话多起来,“大家都在可惜,房相的义子宋公子居然没有参加这次的进士科。”   “我倒是听说,他考的是简单些的明书科呀。”   冬鹃道,“公主说的是。宋公子倒是过了明书科,可旁人也猜测着,大概房相因为自己是这次进士科的副考官,为了避嫌,所以故意不叫宋公子参加今年的进士科的。”   公主听后嗤笑一声,却摇头不语。什么避嫌,分明是宋洵自己不考。想来这房相如也是尝了一次流言的滋味,叫人误会他太过严苛无情了。   说起来,还不曾对他亲口说一句“恭喜”,虽然这明书科的喜,并不算什么大喜吧。   漱鸢抿唇一笑,抬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摺叠进信封中,随后扬声道,“去尚食局要一份箸头春,给房相送过去,便说……是本宫恭贺他家的宋公子登科之喜。”   冬鹃一歪头,“恭贺宋公子,但是,给房相送箸头春?”   漱鸢弯唇,“正是。”   ————————   南山秋景潋滟,漱鸢从前不怎么来这里走动,这辈子得了机会,重新游览于宫外别苑,也才算明白什么叫“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前些日子在宫里呆着无聊,于是择了这样一个好天气,叫车夫驱车出宫。她下车走到南山下,掀开帷帽上的面纱抬头瞧,见漫山遍野都是朱橙金赤,映着澄澈的碧空,显得高远而豁然。   她嘱咐了车夫几句,叫她去附近的摊子等候,哑巴车夫只是点点头,依旧拉着牛车到大柳树下那头坐着等,只不过那柳树如今已经只剩下枯条,在风中挂起一道道浅淡的线条,更增添了几分野趣。   漱鸢提衫一路上山,见风景与夏天时候已经大有不同。自从上次和房相如来过一次,她也没有再来了,今日索性无事,皇兄又不似父亲,基本上从来不找她,所以就算溜出宫,旁人也不会察觉什么。   冬鹃劝了又劝,终归是没将公主留下来,只好提她打点好一切,守在宫门口巴望着她又跑出去了。   漱鸢想,下次倒是可以带冬鹃一起来,那个丫头或许比她还要贪玩些。   她抿唇一笑,绣鞋迈过小洼坑,绕过溪流,顺着石阶到了紫竹别苑。   谁想,苑门却是半掩着,显然有人来过了?   漱鸢心里顿了顿,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听不见里头半点声音。她等了片刻,干脆推门而入,刚一进去,只见一个萧然的背影坐在案几前,旁边还摞着好几卷奏牍。   原来是故人。   公主莲步轻迈,不声不响地停在他身后片刻,然后低笑道,“想不到,你还真的来了。”   那人手中的笔一停,愣了愣,随后又继续从容写着,答,“公主邀请,臣敢不来吗?”   声音沉沉落下去,他回头,竟然是宰相。   公主垂眸一笑,并未坐下来,只是绕到案几的前头,在他的眼前来回踱步,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触过竹屏风,道,“你就不怕,我写的纸条是玩笑话,叫你白来一趟?”   房相如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处理着手下的事务,一面写,一面淡淡道,“字条,臣留下了;那箸头春,臣送人了。”   漱鸢哦了一声,“那可是我特意叫尚食局做的。你也忍心?”   宰相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字,终于抬起头,盯着她道,“那烤鹌鹑的味道太大,才送到中书省,下头的人闻着味就凑了过来。臣拦不住他们,只好拿下去叫他们分食了。”   漱鸢忍俊不禁,摇头,“可惜。”   “不可惜。一只鹌鹑,换得见公主一面,臣觉得很值得……”   房相如说着,起身拂袖,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鼻间已经闻见了她身上那阵叫他思念已久的香气,迎着窗外的斜光,他垂眸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想臣了?”   他声音带着一种磁力,染了几分情/郁的味道。他说的简短,可是直击要害,很意外地,居然没有像从前那般顾左言他。   漱鸢听出几分压迫感,她猜出来他还因为上次自己的冷淡而置气。可她也不退缩,抬睫柔柔地迎上他的审视,笑道,“房相对自己难得的自信。”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她,那日见她的字条送来,心中万分欣喜,于是按照上头的时间,早早地在这紫竹苑等着她。他当时想,如果她不来,他就会继续等,一直等到朝中没了宰相,她也就会出现了。   宰相感到她的手悄然蔓向他的喉结,细细的指尖在那上头上下滑动着,挠得他心神不宁,他平静几分气息,轻轻拢住她的五指移开,道,“对于公主的小把戏,臣一向自信的很。”   说着,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沉沉叹了口气,偏过头问,“这样偷着见面,你很喜欢?”   漱鸢伸着手,任凭他握着,淡然回答,“只要能在一起不就可以了。房相也在乎那些虚无之物吗?你教过我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房相如听罢皱了下眉,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一些,有些动情道,“可是,臣很想你,自从先帝去后,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事情不能再推迟了,臣在先帝那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这一次,不能再拖延了。” 说到底,这件事他还是有点自责的。   漱鸢仔细看向他,见他眉眼有些暗淡,大概是这段时间没有睡好的缘故,从前那双疏淡凌然的眼眸,如今充满了一种哀怨的情愫,叫她看得心里一跳。   她迟疑片刻,心里一软,慢慢仰头,一点点向他的唇靠近,学着他曾经亲吻的方式,认认真真地吻过他的唇间,绵长而温柔。   房相如微微愣住,被动地接受她略显生涩的侵略,耳边听见她渐渐浮起来的喘息声,不由得气息缓缓翻腾起来。伸手揽过她的头,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下去。   她感到前胸贴在他的身上,隔着衣物感到一阵炙热,她被他吻的呼吸浅浅,身子一起一伏,双眼迷离起来,她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朝他慢慢仰起自己的颈间,像是故意勾引似的,引他将唇贴上来。   没有得到她的确切答案,却只得到了这个。   他被那片夺目的白刺得心头震颤,只觉得一股热气蒸腾起来,他忽然悲哀的发现自己几乎一步步的成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是他曾经最不齿的\'门客\',或者是\'艳臣\',只要能看见她,怎样都好。   她不知道,那些带来的奏牍都是这几日他没处理完的。之所以没看完,只因为这些天他都无心政务,坐在那总是不知不觉地走神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她。   他一想她的漫不经心,就很生气,俯身留恋地啄吻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和她的肩头,直到满意地感受到她的颤栗,他才道,“是不是这几日你又看上旁人了。”   她浑身感到轻飘飘的,一面配合他,一面随口喃喃道,“我只想你一个人……”   她说着,低头挑开他的腰间的束带,伸手从前胸敞开的衣衫中伸了进去,一点点沿着他的腰身抚摸而上,隔着那层中衣,她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在胸膛中震荡着。她轻轻将手贴在他的心脏上头,感受到那里一下一下冲击的搏动,正在燃烧着她脑中肆意的想法。   彼此间升腾起一阵氤氲暧昧的湿气,大概是她的样子太过妩媚,叫他看得不禁意乱情迷,尤其是浑身愈发滚烫的皮肤,他几乎要焚烧殆尽。   他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的,故意想挑拨他最后的理智。他不清楚为什么她变得如此复杂,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忽然,她一根手指勾住他腰间松松垮垮的束带,引着他慢慢向床榻退去,他微微喘息地看着她,感到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不少。他干燥的喉咙想开口拒绝,可不知怎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脚却像是被她催眠了似的,一步一步地随她而去。   只见她慢慢躺了进去,抬手解开胸前的束带,一瞬间,那外衫脱/落,露出她双肩洁白无瑕的肌肤,只剩一件绯色的小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几欲崩塌的神经。   他看过去,那里,秋风撩起轻纱幔帐,重重叠叠,她平卧在那,抬起玉足,轻轻对他开口道,   “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箸头春:就是烤鹌鹑。   另外唐朝的进士科考完之后,必须去吏部再次考一个叫 关试的东西,才能够被分配官职。考之前,这些人会自己找一些“同类”,也就是“走后门”,为了日后官场上有自己的帮派。唐朝的进士科和清朝的不一样,难度很高,一年也就20~30人考上,若是考上了,非常受重视,被认为是真才学。   到了清朝,科举变得古板,成了“秀才遍地走”,也就不怎么值钱了,可唐朝相反,唐朝的“秀才”考起来也是相当有难度的。 第69章   她的身姿隐在重重纱帐后, 隔着那一层令人迷濛的色彩, 可看见她起伏婀娜的曲线。   公主的身子埋在纱帐里,上身解开了织锦阔带后, 那半胸的襦裙也除去了,只剩下一件诃衣,四根带子系在身后, 只盖住了最要紧的地方。在往下看去, 是蚕丝织就的长裤,轻透的很, 若隐若无地可看到她双腿的肌肤之色。   她轻昂下颚,见对面站着的人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于是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像个醉生梦死的末代王姬似的,慢慢往后朝那几个软枕头上一靠,弯唇浅笑,歪过头朝站在榻边的宰相看了一眼,玉/臂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勾了一勾。   “过来。”   那声音缥缈虚无,宛若从幽幽的山谷中传来似的,在房相如的耳边无限回荡着。这样的语言和情形, 已经算是直白的公然勾引当朝宰相了。   她的眼中柔波潋滟,正直勾勾地朝外望着他,多情,却总似无情。   宰相被眼前太过惊艳的鬓影衣香所震撼, 细细密密的汗珠在发间慢慢发散出来,只觉得一股热气自头顶蒸腾而起。   并非是从来没有见过女子的身体。他曾经同窦楦穿过平康坊一带的时候,总会有各种红巾翠袖招摇而过,乱红飞纱,在他眼前如云烟似的,却是从来不曾看到心里去。   如今在这无人的南山别苑的竹榻上,他见了她的,只觉得眼神滑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叫他神思大乱,有一种渴求的郁望几乎是箭在弦上一般,一触即发。   她见宰相在榻前止住了步子,岿然不动地站在那,也不再过去了。她轻笑,却也不着急,一手侧撑着头,一手按在身前的软垫上,不紧不慢道,“房相不是想要个结果么?今日,我便给你结果。”   公主说得轻巧,仿佛就是赏赐宰相一样东西似的,她说着,手还在一下一下地拍着榻,像是在看乐子。   宰相听出她的几分不在意,眸中微怔,视线不由自主地自她的脸上落在她散漫的手间,然后有些沉痛道,“公主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件礼物,赐给臣?”   他不喜欢她的过于轻佻,他从心底就很珍视她——她的脾气,她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的身体。可是此时,她自己却不当回事似的,居然说出那种话来。   他很不高兴,为她对自己的不珍惜,更是为她对他的轻视。因此,才那样“雪上加霜”地故意说了一句。   然而,另宰相意外的是,公主听了那话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气急败坏地红着脸起身狡辩,她只是依旧靠在那,朝他笑了一笑,眉眼生辉,道,“这话说得好。我爱听。房相不愧是宰相,总是一针见血。礼物?不错……那你,喜欢我赐给你的礼物吗?”   房相如心里一沉,眸子垂了下去,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只不过……   “臣,暂时还不想要这礼物。” 他说着,扬手一挥,撩起那件轻纱外衫朝她抛了过去,刚好,那衣服轻轻地落在她的身躯上,暂时掩盖了一些春/色。   公主闻言忽然起身,外衫斜斜垮垮地耷拉在她肩头,一侧滑落下来,反而更添暧昧,她不快,直视着宰相的侧脸,听他继续道,“而且,公主知道,臣想要的结果,不止是这个。”   她嗤笑,半嘲道,“那你想要什么?”   宰相沉默许久,终于撩袍在榻边坐下,认真地回望过去,“臣想要个名分。”   她是公主,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在日后悄悄拥有很多男人,只要没有触及道德法则的底线。可是他却不一样,如果他一直这样爱着她,并且成为她的人,那么他的未来,只能有她一个。   而对于她来说,自己很可能是很多人中的一个罢了。   所以,当他渐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忽然迫切地想要摆脱这种情感和地位上的失控感,想要确认一些东西,一些他曾经觉得不足为道的世俗关系。   “呵,你说什么?”   宰相在她有些嘲弄意味的语句中,再次确认,“臣想要个名分,想要光明正大的,和你……”   他知道她爱玩火,喜欢那些擦枪走火的刺///激感,所以从前的日子里,他都半推半就地陪她那般了。可是如今,他也不想再这么心惊胆颤,也不想和她做这种无聊的游戏。他将婚事看得很认真,所以他想好了,也确认了。   “眼下大行皇帝的丧期还未过去。臣可以先与陛下求个赐婚,有了旨意,也算是订下来了。至于尚公主的日子,可以等到丧期之后再进行。一年的时间,臣还是等的起的……”   “呵………”   公主听后掩唇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她听了房相如这些话,忽然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他总是谨慎缜密,从来不做冲动之事,可方才听他一通言论,她只觉得此话到像是个没经验的年轻小子才说出来的话。   “公主为何发笑?” 他抬眼。   漱鸢呼呼地喘匀了之后,抚着胸口抬眸道,“那我且问你,宰相尚公主的先例如何开?尚公主后,如何为你再加封?你已经位极人臣,如何再做从五品下阶的驸马都尉?”   房相如被她冷静的语言质问的怔忡片刻,然后启唇喃喃道,“先例……臣可以做第一个。而加封文散官的封号,都是虚名而已,臣不在意。至于驸马都尉……”   从来都是自下而上并升驸马都尉的,可几乎没有自上而下,以高官之位,再加个从五品下阶的头衔的。   这样的官阶,听起来,似乎像个笑话。   房相如沉了口气,道,“臣只是想让陛下赐这道旨意,至于旁的,可以交给礼部,宗正寺,光禄寺等再做定夺。”   漱鸢点点头,笑着说那好,“可是,如果陛下都不同意呢?御史台的压力,你以为他会顶的住?”   房相如听罢却无言以对,公主继续道,“你只是想好了自己的路,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过陛下那头。有些事情,你可以放弃一切地去争取,可是陛下,却不一定和你一样,会放弃一切地应准你。”   更何况,九兄大概也和父亲一样,对房相如手中的相权颇为警惕。   她怕他失望,这话便闭口不提了。   公主看他不再说话,大概他也是意识到心有些急了,没有想到这一层。但见宰相眉宇间略显失落忧思之色,她不由得轻笑一声,起身坐到他身旁,抬手扳过他的肩,使他面对自己。   她双手捧过他的脸,昂着头,以鼻尖贴着他的鼻尖,低声蛊惑道,“所以,做那个不中用的驸马都尉,有什么好?”   “不如,做我第一个男人,我也会一辈子都记住你……” 她贴着他的耳边说完,然后慢慢坐了回去。   她趁他失神的时候,悄然一点点地摸上他白色中衣的交领,顿了片刻,见他没有反抗,然后她双手往外一拉,一瞬间,那一片结实的胸膛便露了出来。   此时,那有力得体的肌肉线条正随着他的呼吸浅浅起伏着——她知道,这是因为她而跳动的心。   她吞咽了下嗓子,或许是因为紧张,感到心尖的一点轻轻抖了一下,紧接着,手指轻颤地触了上去。   他的体温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凉一些,大概是方才出过汗,秋风一拂过,于是变得有些微凉。起初她的指尖还只是试探性地滑过这无人来过的领地,见宰相无动于衷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变得有些大胆起来,干脆退下了他的整个中衫,身子直接贴了过去。   她浑身份明要比他热,她环住他,把头依偎在他胸前,却低声道,“我冷。”   风从窗缝里吹了进来,有些秋瑟的意味,她的青丝缠绕在裸露的肩头,缕缕随风飘荡。   宰相垂眸看着怀里的玉人,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他一皱眉,只觉得她又往自己怀里拱了拱,又在做无辜可怜状,他无奈,只得抬起手臂将她揽过来,罩在怀中给她取暖。   她的耳朵贴在他的心跳上,听了片刻,“你的心跳得很快。”   房相如当然知道,可他还在为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难道尚公主这件事,暂时真的无解了吗?   漱鸢听他不说话,又笑道,“你这样暖着我,真好。以后到了冬天,你一直这样给我取暖,好不好?不如就叫,人炉。”   宰相的手拢在她的肩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抚摸着她曾经留下的那道疤痕,他的指腹在上头游走着,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停,道,“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人炉?这听了叫人浮想联翩的设想,也亏她想得出来。   漱鸢拧过身子抬起头,攀着他的肩,在他的唇上辗转几番,道,“我很好学,世上不止《避火图》一书。” 说着,她将他一把推倒,然后整个人撑在他的头上,青丝瞬间散落在他的身上,她眼中潋潋,望着他一笑,然后俯身向下吻去。   她想要弥补上次因为无知闹出来的笑话。   公主的嘴唇柔软,上头是薄红色的口脂,自他的唇向下亲去,停顿在他的喉结处,流连忘返。他感到有点点星火,自胸膛和腹部蔓延开来。   他想要起身逃离,可却觉得动弹不得,僵持着成了一张被镇纸压住了四肢的白麻纸,而她的唇便是那沾满墨汁的毛笔,一点点在纸上书写着。   而他纵然有千般思绪,可也无法抗拒,只能被动地被晕染着浸透着。   全身有燎原之势,即便是秋天,宰相发现自己却更容易冒汗了,甚至希望此时能有一口冰块端在他唇边,好让他可以汲取些凉意以平息这有些失控的火势。   倘若说,之前公主三番五次的挑逗都带着一种玩闹轻佻的意味,那这一次,她如此肆意纵情地亲吻,叫房相如略有一种侵略之感;甚至,他从她过于投入的举动和眼中泛起的点点情郁中,看出了一种祭献的意味。   鼻间的呼吸有些凌乱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依靠理智可以控制的很好的。   她感到了突兀,缓缓抬头看着他的眼,然后将手放了上去,在一阵风中启唇低声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说着,发丝被风拂起,沾在了她的唇上,更添一种欲//望之美。   那位“君”,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暗语,他一听就懂了。   他望着她略显迷离的神色,心跳骤然间大震不已,犹如承天门外的六架冬鼓同时猛烈敲响,一下一下,犹如战歌大起,有一种催发的力量。   他感到害怕,握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控制住,他压下她,感到胸前那一阵阵起伏的绵软以一种暧昧的姿态正抵着。   “臣说了——尚公主之前,先不要这个礼物……”   宰相的声音中已经染了几分不自知的情愫,低沉磁性,唇微微张着,有热气一点点喷了出来。他神色认真而坚忍,可以看出,这是最后关头的一丝理智。   这理智其实更叫他绝望难耐。   她听得粲然一笑,唇边荡漾起好看的涡。宰相看得一个晃神,忽然就失去了重心似的倒了下去。   视线天旋地转地颠倒起来,只见公主猛地翻身再将他重新压了回去,以一种夺势的姿态,半趴半俯地低头道,“好,我收回。那不如,换做你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吧。”   公主清越地说着,语气中有一种不由分说的气势,她垂眸睥睨着宰相,仿佛是个胜利者,弯唇道,“如果是你送的礼物,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李漱鸢——!”   宰相薄怒不已,一时间气恼,忘记了什么尊卑礼法,脱口而出叫了她的名字,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卡了上去。   他的腿压在她的膝盖上,叫她不能再反击,这场竹榻上暗斗的一番较量,总算以宰相凭着男人所拥有的力量而险胜。   宰相压着她,一震手掌的力度,将公主交叉的双腕按了又按,低怒道,“你当真?——” 他说的时候,有恐吓,可也有几分试探。   公主秀眉轻抬,虽然身居劣势,可依旧输人不输阵,她朝他一挑下巴,嘲笑道,“你不敢?”   他和她对峙般注视着,拿出群臣之首的气魄企图将她镇压住,他身子向下沉了沉,狠声道,“臣怕你后悔——”   公主听罢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肆意盎然,脸庞映着窗外那大片大片灿烂的红叶,呼吸中带着难掩的燥热,然后缓缓将唇贴在他的脖颈间低语,语气潮腻,字字道:   “错过这次,我怕你后悔……”   她说完,静静地躺了回去,彼此在沉默中注视,而注视又让时间变得凝固。   漫长而焦躁,耳边有嗡——的鸣鸣之声————在那一瞬间掩盖住了南山的溪流和风声,只剩下彼此间愈来愈沉的喘息……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像是箜篌上紧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间弹跳而起,又像是批阅奏牍的笔杆瞬间从中断裂。   一切君臣之礼,尊卑之法,甚至是上一辈子那些伦常身份的顾忌,全部都随着那一声铮然,消散如烟。   他的吻如南山落梅,点点片片,随风而去,毫无章法,却又带着一种醉人的气息。他不由分说地将她卷入这个漩涡,她也没有挣扎,微微昂着脖颈,迎接着那纷纷扬扬落下的热烈。   神智变得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不断地从对方那里索取自己想要的。彼此都是第一次,然,她“阅览群书”也抵不过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登山而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经年岁月累积的执笔习惯,将他的关节处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粗糙却并不疼。   宰相虽然是文臣,可做事却有大将风骨,在游走过的每一寸领土上,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她的烽火台,秋风中有燃烧的旌旗,迎风烈烈,她却不是为了迎战,反而是甘之如饴地敞开都城的大门,毫不拒绝这个初上战场的敌军在她的国攻城略地。   她站在那都城之上,望着四处硝烟四起,眼下残兵败将,已经是一片狼藉。她双目迷濛起来,为他的到来而感到欢喜,又觉得恐慌。   “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又是谁,现在在做什么……”   他感到了她关卡前下意识的抵挡,于是好不容易沉下几口气,抬手扳起她汗湿的下巴,迫使她对着自己,颔首问了一句:   “回答臣——在做什么——嗯?” 他手掌轻轻一捏,那尾音简短果决,是一种惩戒,也是一他最后的警告。   公主低笑一声,挑足勾上他,像他曾经在弘文馆向自己提问的时候那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你是当朝中书令兼知事房相如,大华的宰相,朝廷的权臣;而我是先帝的十二女,陛下的皇妹,如今的永阳长公主……” 她说的一本正经,他听在耳畔,谁知这些错综复杂的头衔反而叫他更加火上浇油,一种禁忌的滋味攀升上来,叫他喘息不已。   “我们在……” 她眼波流转,华光闪烁,然后故意抖出来两个字,“偷情。”   他一听,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低头堵住了她的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去,沉沉道,“你回答的不对。”   她笑了笑,拉过他的脖子与他重新纠缠,动情道,“你是六郎。你,在爱我。”   他眸中忽然缱绻,浑身不由得一震,心底生出丝丝怜惜之意,他望着她的眼底,希望得到她不悔的确认,“此生不变?”   “此生不变。不悔。” 她郑重。   入了秋,天色昏暗的快了些,窗外有寒鸦就着夕阳缓缓滑过天边,枫叶正红。树木的叶子落了下来,只剩下光洁的树身,显露出它最原始的姿态,枝干交叉,向天空中无限伸展着自己的生命。   山上到了这个时候,空气中开始蔓延着一种凉意,不似夏天那般粘腻,反而多了一种令人舒畅的干爽。   出了的汗,立刻被细风拂干,皮肤上有颤栗的感觉,可因为怀中的人如此温热,所以更加渴求着亲密无间的拥抱。滚烫贴着滚烫,彼此做对方的护心炉。   她已经投降,将一切主导权交给宰相,只剩下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走在河岸的边缘。   她被他笼罩着,想起上辈子他教她写字时候的一幕。   那个字很复杂,是秦国的小篆,已经不再流传,她当时故意说不会写,于是她骗他,让他带着自己写。也就那么一次,她被他围在怀里,握着笔,然后教他的手握着她的,令他领着她写。   这让她产生了奇妙的幻境。   他的手很有力量,一把包围住她的,几乎掌握了全部控制权。她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某种天生的权力,是她作为公主都无法左右和控制的。墨汁浓郁饱满,而他的笔蘸墨很重,笔落有力,力透纸背,让她震撼于宰相的书法技巧。   他写的并不着急,一笔一画,没有丝毫的冲动。他每一次示范,都想确保她接受得明明白白,并且叫她用心去感受。   她很紧张,呼吸短促,生怕写错,他贴在她耳边说不用担心,如果想停止,那便停止。   她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一咬牙,道,“不必。”   他环住她的腰身,眼底有青墨染透的颜色,那里映着她的倒影,倒影中开出一朵红莲。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埋在他的胸前,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不成节奏的句子,一切句读全部由他来把控。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天旋地转的异样瞬间袭来,日月同天的光辉在她的眸中闪耀着,叫她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可,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她后头没有再念下去,最后末尾的几个字变成了暧昧撩/人的喘息声,她抬手向空中抓着什么,手中的空空如也叫她难耐,于是干脆一把拽着纱帐,狠狠握紧,指尖发白,几乎快要扯了下来。   宰相一皱眉,扬手将她的手拢了下来,绕到自己的背后,任由她狠狠抓出几道红印。她手下毫不留情,一如她个性中孤绝的一面,他只觉得吃痛,火辣辣地燃烧而过,可随后,痛感立即被另一番铺天盖地的快意掩盖过去,瞬间由更加欢愉的纵情所替代。   上一次在中书省,他表现的不是很好,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如今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很多束缚也都解除了,他和她纠缠不已,直到她的眼中有了一种故国在望的虚无神色……他也沉沉闭目,握紧她的手腕同她一起跌入最后的悬崖。   ————   当宰相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案几上燃着两盏小灯,烛火几乎摇曳交叠,像男子和女子的身体。   他的全心全力换来的是疲惫不堪,紧接着毫无意识地沉沉睡了一觉,却不想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他沉沉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再次将身旁的人揽入怀里,可谁知一摸,旁边竟是空的!   房相如瞬间困意消散,惊慌而起,四下里喊了两声,“公主——”   可无人回应。   那黄昏时候的温柔缱绻的余温尽数褪去了,他只感到被一种孤冷所包围,这空落落的紫竹苑,难道只有他自己了?   难不成,事后她一个人走了?   字条……对了,还有字条……   他旋身披衣而起,快步检查了一下屋子里所有能放信的地方,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房相如刹那间心灰意冷,沉沉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无心再睡下去,只好独自穿好衣服走出院子,往那山头走去。   忽然,他眸中华光一闪,只见山月下,漱鸢正坐在崖边,举头独自赏月。   宰相失而复得似的浅笑一下,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模样,他悄然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天地间,她仿佛孑然独行的仙人似的,在泠泠月下,如此出尘不染。   只见轻纱拢身,双肩半露,一字形的外衫裹在外头,青丝盘升而起,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他迎着万古的月光,深深望着她,只觉得心头重新跳了起来…… 第70章   他曾数次梦见过类似的情形。   天高地瀚, 星月涌动, 山木石径,暗影浮香。   最重要的是还有她在身边。   方才的纵情肆意像是虚梦一场似的, 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后背留下的阵阵余痛,让房相如意识到那件事是真实的。   他为自己黄昏时候的失控而感到有几分抱歉,想起她当时有些承受不住似的, 抬手就将指甲不深不浅地嵌入他的肌肤上, 然后狠狠划过,好像需要这般才可以缓解什么似的。   第一次, 他当时难免有些急躁,在沉入的一瞬间, 那些曾经略懂一二的技巧全都忘却在脑后了,只顾着沉醉在那城池中,一次又一次地索取着他所渴求已久的东西。   房相如望着漱鸢的背影,袅袅绰绰,显得有些单薄。也不知道刚才的她是否也和他一样沉沦其中,他想,这种事情大多是女子会更需要休息,可是漱鸢却并未如此,难道, 方才那事情,她不大满意?   宰相想到此有些尴尬,等了片刻,抬手停在唇边清了清嗓子。   漱鸢闻声回头, 和他的目光撞到一块,他过去,只见里头映着满天星子,只听她道,“来了?”   房相如说是,然后他撩袍坐在她的身边,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半露的滚圆的双肩上。再向下看去,那里有一记梅花似的疤痕,宛如玉中带瑕,他垂眸心疼几分,心里轻轻叹气。   “你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他抬起两指,夹起那垂落在她半臂的外衫,象征性地往上盖了盖,“不冷吗?”   大概是经历里人事之后,对有些东西也变得没了什么顾忌,漱鸢并未拢起来衣衫,只是依旧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房相如面前袒露着。她瞥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暧昧地散漫着,直白而缱绻。她也不在意,转过头看他,浅笑答道,“我不累,自然不困。倒是你,睡了这么久……而且还睡的这么沉。”   房相如听了这话略有不快,说的好像他体力不支似的……方才一枕春酲的时候,明明他很是尽力了!而且,她当时眼中泛滥成灾的迷离之色便是最好的证据。   她倒是享受够了,醒来之后又如此不近人情。   他垂眸哂笑一声,然后带着几分心满意足,抬手在她的鼻尖捏了捏,调侃道,“吃水莫忘挖井人……你可别这么没有良心。”   她听罢笑了笑,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他的怀里,顿时天地旋转,仿佛整个人都躺在了星海中似的,她眸中一亮,道,“真好看!”   房相如替她将散落的碎发理好别在耳后,然后双手向后撑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漫天繁星,银碎玉屑似的,在乌色的云层中忽隐忽现。   他被这星瀚飘渺所震撼,苍穹之下,他垂眸爱恋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不敢相信,臣也有今日……”   漱鸢轻笑一声,往他怀里蹭了蹭,嗫诺道,“这是什么话?” 她抬眼望了一眼宰相,只见他神色宁和淡泊,她不禁拧过身子冲他问道,“不会是事后觉得索然无味了吧?”   房相如连道怎么会,他沉沉感慨道,“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臣会有机会侍奉公主于榻……大概做梦也不会梦到。”   漱鸢抿唇一笑,挪动了一下身子,谁知不知道哪里又轻轻扯着酸麻了一下,她呲牙咧嘴地托着腰身动了动,“想不到六郎虽不是武将,可气力却不小……”   他紧张起来,将她半抱着上下检查起来,“怎么……你还疼着?都怪臣……没有控制好……”   宰相很是自责不已,他最怕此事伤害了她,于是只希望尽全力让她欢愉,可惜,有些时候物极必反,他越是尽力,反而还是叫她留下些浅浅的伤痛。   她感到了他手掌的热量,于是躺在他的臂弯中舒服地哼了几声,有些难为情起来,“不打紧,毕竟我也是头一次的事……更何况房相善于积累经验,一回生二回熟,日后定会有所改善。”   漱鸢说得一本正经,这种时候了,她反而要装出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其实还是想逃避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回忆。可越是逃避,那些翻云覆雨的场景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纱帐中他双手按住她的腰,一次次晋晋江江的时候,她听见他嗓音中溢出来地几声浑浊的低吟。   不同于他平日讲话的声音,那样的宰相是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   想到他最后一刻沉沦般地闭目昂首的模样,实在叫她心中狂跳,他本就生得端正英朗,平日又总是个太上忘情的脸子,对谁都疏疏淡淡的。谁能想到,他也有那样的时刻——浸染了几分郁望的宰相,反而更加迷人些。   她在夜色中悄然露出几分娇涩,随手拉扯过那纱衫盖住自己的半张脸,不再说什么,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房相如笑了笑,唇边漾出温柔之意,这事情还真是奇妙,身与身的触碰,心与心的结合,仿佛历经一场春秋冬夏,一瞬间将他和她的距离感彻底打碎了。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更加留恋她,爱慕她,只恨不得这黑夜永远不要结束,朝阳千万别太快升起……   忽然,房相如这才想到她回宫的事情,恍然大悟似的身子一僵,愣愣道,“糟了!眼下已经这个时辰了!只怕城门都关了!公主如何回去?旁人可知道?”   那事情太叫人沉醉不已,竟然都把这么要紧的抛却脑后了。   房相如替她担忧不已,伸手朝腰间摸了起来,喃喃道,“臣的鱼袋还在,不如公主先拿走用……”   漱鸢不以为然地咯咯笑了起来,抬手按下他的,安抚道,“得了吧。这个时候再回去,反而引得动静大,何必呢。再说了,我已经同冬鹃说过了,我心里苦闷,今夜打算留在紫竹苑休息。”   她说完,见房相如依旧不大放心似的,于是侧过身子躺在他的膝头,抬脸道,“放心,皇帝才不会管我。再说了,只要我不惹事,他没什么理由来干涉我想做什么的。”   这话就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就算九兄真的来了,瞅见公主和宰相睡在了一起,生米成了熟饭,宰相已经是她的人了,皇帝还能怎么办。   房相如脸色微红,涩声道,“臣一定会负责的……照顾好公主,也算对得起先帝……”   漱鸢噗嗤一笑,这话可太煞风景了!她朝他一扬眉,妩媚地眨了眨眼,“我不用你负责。只要你一直陪着我,就好。”   房相如听罢沉了下嘴角,一咬牙,拉下脸子固执道,“那公主可得对臣负责才行!”   “此话怎讲呀?” 漱鸢莫名其妙,斜睇着他怔怔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对你负责?”   房相如答,“臣已经侍奉过公主,日后是不可再同别的女子做这事。也就是说,臣这辈子只有公主了,你要是不要臣了,臣也无法娶亲,你耽误了臣一辈子,臣和你翻脸。”   她不禁笑出声,朗朗清越回荡在无人的山间,眼前的明月映着波光粼粼,闪耀出几分愉悦的色彩。她挑了下眉,好奇道,“你一宰相,如何同本长公主翻脸啊?”   他将她抱了起来,使她整个人都躺在他的怀中,他低头在她唇边轻吻一下,“于朝堂上,于床笫间……臣都有机会报复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他垂下的脸颊,低笑道,“如何报复?”   他呼吸浑浊几分,不禁抬手滑过她腰间的阔带,沉沉道,“臣要在朝堂上弹劾长公主薄情寡义,欺辱朝臣……臣得找陛下讨个说法。”   漱鸢看出他眼神中的几分不对劲,只觉得情愫即将再起,她这时候有点怕了他了,后头那半句话也不再问了,推了几把,道,“你不累吗?才完事……怎么又……”   话音一飘,她忽然身子轻了起来,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将自己打横抱起来。   她双足踢了几下,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更深露重,月色正好,南山秋夜,总是暗藏几分野趣。   房相如不说话,走了几步,然后将她稳稳地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她的后背一湿,感到那茸茸软软之上有寒露氤氲了过来。   他的影子笼罩住她的全身,挡住了几缕星光,叫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暗夜中,脸上感到头顶上那人喷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仿佛潜伏的兽躲在阴暗之处,下一刻便要迸发出来似的。   她不敢看他,垂眸急道,“方才那会子我还没适应,你再来,我真的不行了。”   房相如缓缓低头,在黑暗中以唇摸索上她的眉眼,一点点吻过,彼此间立刻升起一阵潮/湿的气息,他似是带着几分央求,有些哀怨道,“臣方才表现的不好,让公主略有失望。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吧……”   她一听,可真是无语凝噎了,这下自己可真是没地方躲了,巴不得自己赶紧变成一只兔子,一翻身直接在地上刨个坑跑走。她感到他的手蔓延而上,温柔地流连忘返于她的腰间,却并不急着做下一步动作,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的许可。   漱鸢干涩地一笑,嘴上虚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种事情需要经验,你不要那么心灰意冷……”   房相如诧异地扬了声,道,“可是不多试试,臣哪里得来的经验。刚才你不也说了,一回生二回熟……”   宰相这时候有些无赖,缠她缠得更紧了。他发现这种事情让人有些欲罢不能,初食但觉生涩,可而后回味起来,总是还像一尝再尝。   其实倒不是他要沉湎于她的声色之中,只是发现,通过这种事情,他对她产生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是凌驾,还是掌控,又或者是一种独占之心的隐隐作祟,总之,这种感觉,叫他很是沉醉。也只有通过这事,他才能一次次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境。   黑暗中,漱鸢从腰间几次扒拉开他的手掌,他却有些委屈,空空的手没地方放,只好顺势而上抚上她圆润的肩头,然后爱怜地用拇指画着圈摩梭。   她抿了抿唇,夜色中白了他一眼,低语闷哼道,“禽兽。”   他很知趣,老老实实地承认道,“臣禽兽不如。”   她缄口认输,比起脸皮,她大概要输他几分了。   漱鸢感到落梅纷纷扬扬再次飘了下来,落在她的胸前,锁骨,和耳畔,她鼻间有阵阵冷香拢了过来,让她心神荡漾开来,一如风拂湖水清波,带起了阵阵涟漪。   身上的沉重并不让她觉得压迫,反而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她承担着这样的负重,只觉得多了一种归属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与他融为一体。   他在某些时候的确是禽兽不如的,漱鸢趁着好不容易脱离的时候,偏过头张着嘴深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他又追逐上来,一定要与她重回旧梦,十指相扣。   呼吸越来越浅,她忽然睁眼,有些害怕,颤声道,“我们回屋吧……”   他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将她抱回去,更何况,这里天为被地为榻,多了一种肆意放纵的意味。他声音也低沉下来,气息凌乱地扑在她的身上,叫她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他安慰道,“不怕。我会小心些的。”   她浑身紧绷起来,大抵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方才他的力透纸背叫她好生领教了一番,实在是承受不了太多了。   他很耐心地依旧吻着她,缱绻如涓涓细流似的,缓缓滑过她的心间。比起方才的炽热的燎原之势,现在更像是一汪清柔的碧波,将她整个人带入波池的中心,躺在一大片荷叶上,起起伏伏,失了重心。   想不到宰相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除了平日下笔断事,也可以这般小心翼翼地悬腕作画。起初只是轻点墨汁,在宣纸上怜惜地点画几笔春草,疏疏密密,交错随意。等到过了片刻,清水将整个宣纸浸透,他才有了灵感,也多了几分放心,重新蘸墨,仔仔细细地晕染开来。   他画的是一副千山图,笔落之处,又连绵不断的群山,气势恢宏。一切事物都随着他的笔,起起伏伏,无休无止。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那宣纸有什么破损,所以运着笔杆的时候他格外温柔,没一会儿,只觉得一种麻麻的触感自下而上地升起。   漱鸢在迷茫中睁开眼,见苍穹颠倒,明月落入怀中。她被桎梏在他的广寒香中,沉伦不已,只是抬臂将他抱紧,暧嗳地贴在他的耳边,故意让他听见她的声音。   南山烛火零落,天地万籁俱寂。   虫鸣这个时候已经听不到了,偶尔有跑过的野兔,在黑暗处半立着,窥视那头纠缠的两个身影,然后片刻间又跳着离开。风过山林,沙沙漫漫地充盈着整个身心,不留一丝缝隙;仔细听去,又可闻有依稀的溪水拍石之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   她比黄昏时候更加妩媚多情,他沉重地呼吸着,藉着月色的光拢去她贴在额角的汗发,仔仔细细看了她的眉眼,心中只希望永夜无休无尽,不要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陪伴~   长安南山夜间登山旅行团:请排好队~不要惊扰主角,偷窥小心防蚊虫叮咬,夜间上山,请务必携带风油精花露水!   禁止抓兔子吃野味!特别警告:风过山林之象,溪水拍石之声,请勿拍照或录音。否则宰相勒令大理寺派发律师函警告! 第71章   南山与龙首原那头的山脉依傍一体, 只不过到了这边地势就没有那么高了。   龙首原有温泉水, 大明宫附近有一座温泉行宫,下头筑有水道,也就引流过去了。而南山这头也占了点便宜,山后头地势最高之处尚有温泉水流过来,于是当年在紫竹别苑的后头修了一座小小的夭桃亭, 正是公主别苑的汤池所在,虽然不大, 但也算个好去处。   夜风在周身蔓延开来,彼此间粘腻的汗水渐渐风干, 虽然此时并不闷热, 可仍觉得不太爽利。再加上浑身乏累, 每一处都有些酸痛, 她这才想起来那后山的温泉亭。   漱鸢虚抬着手臂朝那头一指, 慵懒道, “你抱我去那边, 依着那竹篱往前走, 绕过一口井,再走几步便是了。”   房相如在一片白茫茫中缓过神来,说好, 然后随手拿起他宽大的衣衫往她身上一盖, 将她半裹着打横抱起来。   她无力地放松着,一只手耷拉在他脖子后头,道, “你还能走过去么?若是腿软,你扶我过去就行。”   他说不用,这种时候倒没那么累了,“倘若让臣扶你,恐怕到天亮都走不过去。”他说得很隐晦,可想而知方才的经历有多么热烈。   这种时候是一定要给宰相些面子的,公主笑了笑,调侃道,“日后房相若是丢了官职也无妨,我瞧着,你这些本钱足以做个面首,也不怕没饭吃。”   他脚步稳稳地迈过石阶,身影刮蹭过竹影悠悠,轻嘲道,“臣可不是吃软饭的。若是真迫不得已,也只想吃公主的软饭。到时候,还望公主不弃,别叫臣无所事事地流落街头。”   一到夭桃亭,只见那温泉水下清澈见底,滚珠泛玉似的往上冒,旁边还有描金彩漆的衣架,上头挂着一大块锦纱,既做了装饰,又当了屏风。这里平日虽无人来,可每个月都有宫人来打扫一次,以备公主随时来别苑居住。   宰相进入池中,然后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嘴里不忘挪揄了几句公主很会享受,在这小小的别苑居然还有温泉可以泡。   “臣最初还只是做先帝门客的时候,家中没有那么齐全,为了省事,只能去混堂沐浴。臣还记得,汤钱五个,挠背是两个钱,梳头五个钱,若是从头到足的一套,约莫二十钱。完事后,坐在堂中吃一盏闭风酒,然后才回家去。”   他忆苦思甜地说着,拿手往她的身上哗啦着热水,然后抬掌替她按了按肩,问,“这样如何?”   她坐在池中舒舒服服地闭目,闷哼道,“力道甚好。”   漱鸢想起来什么,缓缓睁眼,伸手朝那衣架下头找了一会儿,然后摸出来个小锦盒,打开之后,一股药香扑鼻而来,里头是一个个纱袋香囊似的东西,她拿了一小布袋置于水中,没一会儿,池中散发出阵阵异香。   房相如问,“这是何物?”   她向后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怀中,随手玩了几下池水,道,“桃花,钟乳粉,木瓜花。按照《千金方》配的,可去病健体。我更爱用李花樱桃花,可惜那是女子所用,不适合你。”   房相如揽过她凝脂似的身子点点头,“原来如此。你一向爱这些靡靡之风。”   漱鸢一听,笑了出来,故意继续道,“这制法还难着呢。春日采百花,捣碎后,再放入玉石,钟乳,或是珍珠,仔细研磨成粉状,再与其他药豆等研磨千遍,密贮数日,再掺合进花屑混合,才可以用。”   宰相直皱眉,叹道,“竟如此费事?!你倒是活的精巧!”   “不精巧,哪里来的肤如凝脂,白皙赛雪呢? ”说着,她轻轻撅嘴,以光滑的肩膀撞了撞他的胸膛,柔软碰着结实,暧昧道,“不然你以为,这些都是白白来的吗?不精心护养,怎么行。”   他垂眸,眼中深沉下来,就着池水涌起的轻飘感将她轻而易举地搂紧一些,淡淡哂笑道,“再精心护养又如何?……”   说着,他鼻尖慢慢靠近,故意刮蹭着她的脸颊,压低声音道,“……最后还不是到了臣的手里。” 他语气中有几分得意忘形,又觉得倍感欣慰,有些动情地环手摸上她的背颈,欲再一吻芳泽。   漱鸢被他这般温情脉脉撩拨地有些心神不定,也不知是在热汤泉里泡的,还是因为某种难耐的情愫再起,只觉得心一下一下快要涌了出来。   她感到他的手掌所及之处散发出一种让她瘫软的力量,没一会儿,只觉得那一阵熟悉地无力感再次袭来,她呼吸沉了几分,将全部重心依靠在他身上。   他从她的身后环她紧些,轻轻拽着她的青丝向下迫使她抬头,然后将唇印在其上,辗转几分,越来越浓郁缱绻。   她靠在他的肩头,正沉醉于这种半强迫的吻,忽然不慎触及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倒吸一口气。   他为自己身体的坦诚而感到有些抱歉,从来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有太多**的人,可今日才发现好像这个错误持续了三十年,或许他比旁人需要的更多。   她有些不耐烦了,挣扎地要脱离开这ge危险的拥抱,道,“你离我远点。”   还没游走,忽然胳膊被轻轻一拽,她又就着温泉的浮力被宰相拉了回去,贴上他的胸膛,只听头顶低低沉沉,带着几分不容反驳地语气,“不行。”   他说完,手臂一使劲就要将她抱出水面。   漱鸢赶紧朝他脸上撩起一把水,趁他抬手抹去的时候,赶紧挣脱开来,红着脸斥责道,“你是不是吃药了?”   宰相感到被侮辱,又有些失望之色,一口否定道,“公主怎么能这样想臣?”   漱鸢就着这升腾而起的雾气,抬起湿漉漉地眼看向他,眸中有不自知地妩媚娇嗔之色,她蹙眉,“你这样三番五次的,还让不让我休息了?若不是吃药,又怎么可能。”   “一共才两次而已,还没有三番五次呢。”   “那你也不可今夜全都将精力耗费尽吧?以后怎么办?” 她苦口婆心。   房相如再次确认,“公主请放心。臣三十年未动一兵一卒,不怕耗费的。”   漱鸢眼见他又抱了上来,鼻息也错乱起来,眼神中燃烧起一种缠人的沉迷劲头,直觉得阵阵头疼。忽然,她灵机一动,拿手在胸前一挡,一面将他推开几分,一面换了个口吻,开始好心劝慰起来,“你如此痴缠,小心纵欲无度。殷商帝辛如何亡的?西汉刘骜又是为何暴毙?你熟读史书,不会不知吧。”   宰相一向以史为鉴,督促先帝勿要重蹈覆辙。她那这些话来对付他,大概还能唤回他几分理智。   谁知,宰相无辜道,“此言差矣。帝辛虽然有酒池肉林,可他并非死于纵欲。至于刘骜,他虽然酒色侵骨,可最后是中风而亡。” 他说完,低头欲贴上她的脖颈,喃喃道,“臣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在他怀中乱拧起来,手臂拍出水花,哗啦哗啦地反抗道,“不行!明日你还得去上朝呢,我也得跟着早起回去,你这样折腾我,我明天怎么起得来?”   “那你就在此安睡,等臣忙完了再回来找你……”   她这次真的急了,声音里多了几分警告,涨红着脸道,“你要是这样,以后咱们别见面了!”   这话管用,房相如一听,立即松开手,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道,“公主是不满意臣的所作所为吗?”   她斜斜地睇着他,半是审视半是防备,道,“我没有说不满意。只是我腰疼的厉害,也困的很,实在没力气了。泡好之后,只想赶紧回屋子睡觉去。”   他见她心意已决,只好萎靡下来,不再做太多无谓的努力和幻想,只好陪着她一同再泡了一会儿,又给她揉了揉肩和手臂。时不时地偶尔起了情愫,掌中微微用力揉了几下,一抬头,和她低怒的眼神对视上,只好又悻悻收了手,老老实实地给她继续按摩。   回去之后,她盖好被子躺在他身边,一盏小烛灯他的旁边燃烧着,成了暗夜里唯一的光芒。   她平躺着,抬头看他依旧靠在那看著书简,不禁问道,“你还不睡吗?”   房相如平静地翻了一页纸,淡淡道,“臣黄昏时候睡的多了,还不困。”   说来也奇怪,第一次纵情之后,他很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可方才在外面和温泉的两次,却叫他越发精神,也不觉得疲惫。   此事真是有难解的奇妙。   他偏过头,垂眸哄道,“你先睡吧。我看一会儿便躺下。”   漱鸢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上他的手掌,然后和他拉住,执意道,“你借给我一只手成不成?我想做梦都拉着你。”   他淡淡笑了一下,说好,然后一只手任凭她抱着,另一只手拿著书简,就着烛灯继续看了下去。   星夜流转,天色渐亮。秋日的清晨多了几分寒凉的气息,山云之中,朝霞肆意横流,夺目的色彩在天边碰撞在一起,让人看得心胸开阔。   哑巴车夫在柳树下睡了一晚,一清早见宰相和公主同时下山了,上前躬身,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房相如当时是自己骑马过来的,所以还要乘骑回去。他撩袍利索地翻身上马,牵引住马绳,道,“公主上牛车吧。臣骑马而归。”   漱鸢半撩着车帘,在钻进去前再次回头试探道,“你不进来坐会儿吗?到了城外,你再出去。”   房相如说不了,“骑马而归,也可透透气。”   他其实是想让自己清醒几分,倘若与她同车而坐,这大早上的万一一时兴起,衣衫凌乱的,坏了早朝的仪态,可就不好了。   一路而行回到城中,刚好坊门都开了,街边有摊子卖小食,馎饦,馄饨,胡饼,胡麻粥,热气腾腾冒着香气,房相如在车外问她想吃什么,“臣去给你买一份。”   只见车帘一挑,半张倦容的脸露出来,漱鸢闻着外头那诱人的胡麻香,可惜打不起精神,道,“平日这时候我还没起床呢,眼下肚子里还在睡觉,没精神吃东西。”她朝房相如看过去,问,“你不吃吗?”   他一面握着缰绳,一面稳住马身和她并行,说不吃了,“臣习惯放仗后吃廊下食,再说了,这在外头一边骑马一边吃,叫御史台的人瞧见了恐怕更麻烦。”   漱鸢嗤鼻一笑,扬言道,“我要是做了皇帝,头一件事就是取消御史台这个地方!吃着皇粮却整日嚼舌根,实在无用。”   房相如听了她的豪言壮语,忍不住淡淡笑了笑,公主想的简单,说出来的话虽然不可行,可听着倒是解气,搞不好此话一出,满朝文武倒都赞成。   大明宫前两人别过了,漱鸢自西边的建福门进去了,而房相如在丹凤门前下马,与一众朝臣等待入朝。   新帝登基,未免有一番长远的抱负想要实现,不过他还有些年轻气盛,缺乏经验,所以,他提出来的一些改革的想法,都被房相如一一否决了。   “陛下,我朝自开国以来,一直秉承西攻东守,驻军也多在西北边陲。此时改变有所不妥,您执意东攻高句丽,可想过东部防线兵力不足,若继续招募常备军,粮草和军饷也是不够的,再让他们临时开垦荒地,也不大可能。更何况,押运粮草的民夫也需要从当地筹集,赏钱又是一笔开销。因此,东攻不妥。”   房相如说完,众臣听得点了点头,都觉得宰相言之有理。李睿坐在御座上,本想反驳几句,可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好也说罢了,“那便从长计议。”   宰相说是,又继续道,“此外,食封制度不可变。高祖帝曾经削减食封,一改前朝贵门乱政的气象,陛下怎可又增加回去?此举臣觉得不妥,还望陛下明鉴。”   房相如知道,陛下心太急,想通过增加食封户的数量拉拢各个国公甚至是藩镇节度使,以巩固手中的权力,可他不知道,此举最终的受害人还是天下百姓,食封增加,百姓税务繁重,这根基不稳,权力再集中又有何用?   陛下沉吟不语,手在膝上一下一下地斟酌地拍着,他迟疑地看向长孙新亭,道,“舅父如何看?”   房相如闻声望过去,见长孙新亭抬袖道,“臣以为两件事皆无不可,高句丽乃弹丸之地,臣以为不需要太多兵力,也可拿下,自然是宰相多虑;另外食封一事,高祖当年削减的不过是归顺的前朝贵门的封户,以做警示,可如今改朝换代,陛下若改,也无不可。”   宰相冷笑一声,拂袖道,“国公此言诧异。西兵如何东调?若非如此,新募集的兵卒就不需要吃饭了?高祖改封户为的就是警醒后世,以此为鉴,如若再给贵门增加户数,岂不是要重蹈覆辙?”   长孙新亭眼皮一跳,狠戾地虚看了一眼宰相,“陛下要实行新政,房相为何处处阻挠?难不成,要以相权压人?”   房相如双手在袖中握紧,他挑眉回道,“众所周知我朝三省六部,知政事并非某一人,尚书门下二省长官皆有权力。相权三分,何来独大?”   长孙新亭哼笑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低声道,“窦崔二人无不以你为首,三分,不过是做戏。”   陛下坐在御座上见国公和宰相要吵起来,于是抬袖道,“舅父,房相,你们二人的谏言朕都了然,此事待朕斟酌,今日暂且不提了。”   放仗后,窦楦同房相如一起出来,一面往政事堂走,一面说起话来。   “陛下缺乏经验,又急着建功立业,可惜……” 房相如紧皱眉头,负手一步步走着,想到方才的种种,不由得有些烦乱。新帝可以辅佐,可是,长孙新亭是他的舅父,说起关系,还要更近些。   窦楦叹了口气,道,“一早上摺腾,我都没有胃口吃廊下食了。陛下直接叫长孙新亭为舅父,日后,恐怕你我要难了。”   房相如明白,他何尝忧虑的不是这个?怕就怕陛下孤君难决,事事都要仰仗长孙新亭,这可就难办了。   “对了,那个方士……” 房相如问了一句。   窦楦道,“陛下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就悄悄逃了,不想被人追捕的时候,一脚踩空,掉下山去了。呵,直接摔死了,他自己的丹药都救不活!”   房相如嗯了声,“也算是因果。”   二人刚要拐进政事堂,忽然身后有人细声叫他们。   两人同时回头一看,宰相立即变了脸色,先是一惊,随后脸色微红,抿唇不语。   漱鸢换了身衣服,细腰束带,襦裙长摆,端庄地站在他们身后唤了一声。   窦楦见长公主来了,立即上前环袖,“臣见过长公主。”   房相如和她悄然对望一眼,见她像是刚睡醒似的,大概是早上回去后一直休息到现在才起来。他有些心虚,不禁想起昨夜与她在南山的种种情形。记得那件衣衫最后弄得褶皱凌乱,然后纷纷散落在地上。推开窗,有烛影剧烈地在风中摇晃着,明明灭灭,映着对影成双——于榻上,于野外,于温汤中………他记得她也是沉浸其中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柔声暧暧。她仰头,他看见有无数星子落入她的眸中,闪耀着某种光辉。   那时候,她很肆意,也很令人疯狂,让他不断地燃烧起一种要深深占有的冲动。   而现在,她站在他的面前,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端雅高傲的长公主了。   一切仿佛一场梦。   他不敢再去想了,只觉得呼吸沉了起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低声道,“拜见长公主。”   漱鸢要比宰相自然些,她掩唇低笑,说免礼,一步步走过来,问,“房相与窦尚书放仗了?”   “回长公主,是的,臣与房相正要去政事堂,公主可有什么事情吗?” 窦楦回道。   漱鸢的视线慢慢落在房相如的脸上,温婉笑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闻今日陛下似乎有所不快,所以特来问问怎么回事。”   她听说长孙新亭和房相如在朝堂上差点争吵起来,颇有些担心,所以赶紧过来,想看看是否一切安好,见房相如神色淡然,想来情况并未太糟糕。   窦楦与她简单说了几句当时的情况,漱鸢听后点点头,“我这九兄一向脾气独断一些,初登帝位,难免有些浮躁。二位请勿要忧思,得了空,我也会多多劝说谏言陛下的。往后王朝还要诸公相助,劳苦了。”   他们两人齐声道,“多谢长公主。”   “好了,没什么事我便回去了,二位去忙吧。” 漱鸢说完,转身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御庭院的方向去了。只见那宫扇渐远,仪仗慢慢远了。   房相如暗暗松了口气,起身后目光有些痴缠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有些不舍,若是他们两人能在南山一直住下,或许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欲继续走,却见窦楦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的背影,不禁眉头一皱,当即冷声道,“你看什么?还没看够?”   房相如有些没好气的,窦楦那眼神瞧得也太认真了,好像从未见过她似的,他不快地拂袖催促,“你不走,我独自先去了。”   “你不觉得长公主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吗?”窦楦眯着眼瞧了又瞧,终于在房相如的催促声中跟了上去。   房相如不咸不淡地应付道,“怎么不一样了。我看着没什么不同。”   窦楦眨了眨眼,说,“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能看出来才奇怪了!”   房相如倒是不解,偏过头看他,只听窦楦低声道,“我瞧着公主走路时候的仪态,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仪态?”   窦楦说是,神神秘秘道,“从前公主像个孩子似的,跳脱可人,可是我今日瞧她,总觉得多了几分妩色……步间烨烨生姿……不似从前了。”   房相如听得差点呛了声,赶紧抬手假装咳嗽起来,凝眉道,“你莫要胡乱猜度。那种事能看出来什么?” 他说的时候不禁微微脸红,想不到这窦楦连这方面都有所涉猎。   尚书令还不知道宰相好友和公主的秘事,依旧望着天侃侃而谈,“你当然不懂,这女子行事前后确实会不一样……无论是走路还是神色或是体态。我觉得,她是不是……养面首了?”   房相如有些听不下去了,赶紧打住他,道,“这些不过是民间谬论罢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那么多?更何况公主早就不是孩子了,有所变化,也是正常。”   窦楦想来想去,觉得也有些道理,不再猜测,跟着宰相一同去政事堂谈事吃早饭去了。   ——————   房相如没想到才隔了一夜就积累了这样多的文件,对于新帝的政策,百官众说纷纭,他从中打算筛选一些提交给陛下来看。可就算事情再多,他在百忙之中还是断断续续地闪过那些不可说的回忆,她的影子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一颦一笑都成了蛊惑他的毒药似的,叫他看不见又心里想,只恨不得再去南山和她共度一夜。   午后,房相如正在中书省忙政务,忽闻侍郎上前低声问道,“房相,上次愚写的那份文书,房相可看了?请问有何批示?”   房相如在群书之中抬头,怔怔地眨了几下眼,突然想起来什么,不禁唉呀一声叹了一句。   这才想起来,那一夜他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读的那份文书,竟没有带回来!仔细想想,大概就放在旁边的案几上了。   房相如心里无奈摇摇头,嘴上敷衍道,“某是看了的,可惜,没带过来,大概是落在家中了……”   侍郎道,“原来如此,不如今日结束后我去房相宅取回来,顺带也可同房相谈论一二?到时候我还可以买上好酒…….”   “不不不。” 侍郎想登门拜访的心情太过热烈,房相如连连否认,有些支支吾吾起来,皱着眉道,“近来…恐怕不行。若是得了空,一定应邀……”   他说着随手抽出来奏牍,假意要开始忙了,客气道,“等某到时候拿过来,再与君细谈。”   见那侍郎总算走了,房相如才松了口气,盯着奏牍上的字却也看不进去,心中不觉感叹,果然美色误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1. 小食。唐朝叫早饭为小食。   唐朝早饭有胡饼,胡麻粥(芝麻粥),馎饦(面片汤,也叫汤饼),煎饼(不是煎饼果子,是杂菜和面和在一起炸成的大丸子,稍微有一点点类似洛阳'不翻汤'里的那个面丸子。),还有蒸饼,馒头之类的吃的。   2. 温泉和澡堂子   唐朝就有了公共澡堂子了。孟浩然曾经去朋友开的中档澡堂泡澡,写道:“吾道昧所适,驱车还向东。主人开旧馆,留客醉新丰。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可见洗完澡有多么舒服。   古人爱洗澡,秦的骊山温泉有强大的排水系统,高山地势被研究的很透,可以引导泉水流出又流入新的。汉灵帝更是见了裸泳馆(晋人记载不知真假),而唐玄宗曾经去了温泉宫36次,更有和杨贵妃共浴爱河专用的海棠池。   古代温泉周边的建筑物一般为亭榭廊阁轩楼台堂。亭子最多,一般位于温泉池子上头,或者旁边地势较高的地方。亭有停留之意,建的小巧玲珑,用来浴后乘凉喝酒、休息或者眺望看景。或者嘿嘿嘿。   宋朝开始到元朝的就更爱沐浴了。公共澡堂标出了价钱,泡澡修脚梳头按摩搓背等,全套服务都有。另备瓜果梨桃饮料消费品,简直是天上人间。   3.关于沐浴洗澡   其实我们常说洗澡洗澡,和古人的洗澡时不同的。在古代,沐浴洗澡,其实是4件不同的事情!   《说文解字》写了,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也就是洗头,洗身子,泡脚,洗手。古装剧常见说“美女出浴”,但是头发确实干的,其实是浴只是洗身子,而没有洗头。唐朝专门给浴假,让你回家好好洗澡。 第72章   李睿拂袖进了书房, 面色颇为不悦, 见帐后有人立在那,开口便唤了一声“幼蓉”,“朕口渴的很,去拿些青饮。”   只听那头柔柔怯怯地回应道,“陛下火气正盛, 再喝这么凉的对龙体不好……” 身影绕了过来,却不是幼蓉, “妾给陛下备了温热的莲房饮,陛下用一些吧……”   李睿一看, 唇微动道, “英娘?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撩袍入座, 端起那杯莲房饮喝了几口, 放在一旁却也不说话, 显然是还有几分堵心。   听闻朝堂上宰相房相如与国公长孙新亭公然对峙起来, 对于皇帝想要推行的新政各执一词。虽说从前以这二人为首的两方派别一直就不大和睦, 可毕竟是一同跟着先帝走过来的, 因此也并未真的有过什么激烈的冲突。   可如今先帝一去,仿佛没了桎梏似的,那些不同的政见仿佛水火相冲似的, 形成了剑拔弩张的情况。   英娘都听说一二, 可是却没有直接提出来,只是把话头引向了旁处,她温和道, “如今不比在旧府邸……陛下许久不去妾那边了,妾思念陛下,只好来这里,希望能碰上陛下一面就好。”   李睿没有生气,浅声嗯了一下,“是朕的疏忽,这几日朕实在太忙了。你不知道……唉!” 他双手按在膝头沉沉叹了口气,眉间愁云不散。   英娘微笑宽慰起来,“臣略有所闻。晋国公是陛下的舅父,而房相又是朝廷重臣,可想而之,其中最辛苦的是陛下。”   李睿面色果然多了几分缓解,他拉过英娘的手,长叹道,“知我者英娘。自朕登基以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朕。先帝是明君,若是朕做的不好,便会遭人耻笑。可如今,朕想施行新政,谁知那房相如竟很是反对!”   英娘道,“房相是宰相,他于魏阙浸染多年,定是为了陛下好。”   “呵,也不知他是不是为了与舅父作对,这才全数反驳的!叫朕那日丢了好大的脸面!这不,方才递过来的奏牍上头,连六部的人都说反对了!”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奏牍往案几上拍去。   英娘就着那散落的书简看了几眼,垂眸道,“陛下息怒。新政并非一日之谈,或许,房相也是谨慎起见。”   “那是朕不谨慎吗?” 李睿皱眉看了一眼英娘,带着薄怒道,“朕欲增封千户,本意是想拉拢那些国公和藩镇节度使,难道这一点,房相如看不明白?” 他冷笑一声,又道,“还是担心自己手里的相权不牢固?”   英娘听出来几分意思,不由得心里起了几分担忧。眼下皇帝竟有些忌惮起宰相来,这不是个好兆头。连她都能看出来几分,若是没了房相如,整个朝堂恐为长孙新亭的势力覆盖。到时候,便是长孙家的天下了。   陛下如今口口声声唤他舅父,想来只顾着依仗长孙新亭收回相权,而忽略了长孙家的野心了……   可这些话,她说不得,沉了片刻,只好旁敲侧击道,“或许……陛下可以再分相权?”   “再分?” 李睿不以为然,“如何再分。那窦尚书和崔侍中都是他的同僚!恐怕今日这些反对的奏牍,也是经过他示意地上来的。”   英娘道,“先帝信任房相,陛下或许多虑了……”   “可如今先帝去了!” 李睿多了几分不耐烦,转过脸看向英娘,道,“从前朕最喜欢你温婉柔顺,如今为何成了这样?难不成,房相如连你都贿赂了?”   英娘听得心里一沉,低头道,“陛下误会妾了……”   “好了。朕要忙了。你先回去。” 李睿不再看她,独自起身往里头走去。   英娘默默屈身说妾身告退,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也说不出来一句话。陛下心急,眼下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门口忽然碰上了幼蓉,她愣住,问道,“是你。”   幼蓉如今不声不响成了御前的宫人,随侍御书房,虽说地位依旧还是个宫人,可已经不是那些寻常的奴婢了。   “娘娘。” 幼蓉垂眸,仍然是谦卑知礼。   英娘看了看她的脸,心中不是滋味,收回视线轻声道,“你是皇帝身前的宫人。有些话该说不该说要心里知道,若是陛下问起你什么,也要再三考虑。不懂的,不要乱说。”   幼蓉答:“奴谨记娘娘教诲。”   英娘道,“你可回去看过长公主?”   幼蓉垂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答道,“并未。奴如今不再宣徽殿担职了,也不好回去。”   可若是真的有心,总会回去看看的。英娘淡淡看了一眼幼蓉,没有再说什么,独自迈出宫门离去了。   李睿正在屋子里看书,见幼蓉来了,神色缓和些,叫她过去侍奉笔墨。   幼蓉低头称是,跪坐下来,抬腕磨墨,一圈一圈很是有耐心,也很安静,不多言多语。   李睿耳边听着那沙沙之声,只觉得心里微微一动,看了几页书,便偏过头,问了一句,“上次朕同你说过的那些想法,朝堂里各执一词。宰相反对,而国公赞许,你觉得,朕该听谁的?”   幼蓉手下没有停,只是道,“奴不敢妄议朝政。”   “只是聊聊天。朕恕你无罪。”   幼蓉迟疑一会儿,答道,“宰相虽为朝中重臣,可毕竟是外人。而国公到底是陛下的舅父,亲疏自然不同。房相顾虑旁人更多些,而国公更多是为陛下考虑……”   李睿听后抒怀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翻了一页书,继续看了下去。   ————————————   房相如到底还是没找到那份丢失了的文书。他在紫竹苑的案几下和柜子里都找遍了,也不见踪影。   他弯腰望榻底下看了看,四根竹脚撑着的平坦榻床下空空如也,一眼望到墙根。   怪哉,明明记得他那一夜吹熄烛火后,就放在灯台旁了的……房相如皱着眉起身四下寻望,不禁抬起双手横叉上腰身,那架势与平日多了几分不同。   关于那文书,房相如尤记得其中对于新政之事写了长篇大论,可其实多为不实之策,没什么用处,他当时勉强看了几眼,也实在看不进去。本想将这事情推脱过去的,可谁知那侍郎追问得紧,非得请宰相指点一二,他这才不得已早些过来找一找。   “你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忽然一声轻笑,悠悠然然,撞入耳畔。   宰相闻声猛地回头,见公主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光影下正笑着看他的狼狈之态,一副瞧好戏的样子,也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方才正找着东西,东走西顾,与往常那个稳如泰山的宰相截然相反。漱鸢倚靠在门廊旁,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早,不是说,过了午膳再见面吗?”   房相如叹口气,抬步走到门这边,高大的身影盖住了她的,颔首垂眸道,“你不是也来的如此之早?所为何?”   漱鸢被他堵在门廊处,仰头看着他英朗的眉眼,道,“我带了些秋梨子,想一面烧一面等你。” 说着,抬手晃了晃那食盒,道,“那你呢?”   房相如呼出长气,拂袖转身进屋,又开始翻找起来,喃喃道,“臣有个东西落在这了,明明记得就放在榻旁,可怎么都找不到了。”   漱鸢抿唇一笑,跟着走了进来,好心问道,“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只是一份文书。那侍郎一直叫臣给他看看,不过都是关于新政之事的策论,空中楼阁罢了…”   他口中念叨地又找了找几处,最后无奈放弃,视线最后扫了一圈,然后神色释然一缓,叹,“也罢。”,说着,回过身将她拦腰揽了过来,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端详起来,认真道,“眼下对于臣来说,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宰相难得如此动情,说的话也这么顺耳。漱鸢不禁粲然一笑,扶着他的胳膊歪头道,“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她说完,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纸。   房相如一看那上头的字,一下子认出来正是自己找的那文书,千想万想没猜到居然是被她藏了去!   “你!” 他抬手就去拿,漱鸢手腕一躲开,扬起脸故意调皮道,“诶,急什么。再说两句好听话给我听听。”   房相如哭笑不得,明明心里想训斥她几句,可到了嘴边又舍不得生气,他道,“公主怎可如此胡闹?这份文书不重要也就罢了,若是旁的要紧事,耽搁了怎成。”   说着,他就要去抢,漱鸢忽然从他怀里跳出来,退了几步,笑道,“我当然知道它不重要。要紧的那些你早就处理完了,这一张是你睡前看的,肯定是最无聊的事情。” 她见他追了上来,于是左躲右闪,拿着那文书钓鱼似的逗弄起来。   房相如见她这骄纵脾性又犯了,不由得心里闷气几分,可如今关系不同,除了忍让他也不想说什么重话。   一番你争我夺,他怎么都抢不到她手里那张纸,干脆转移目标,一下子捉住她的腰身揽了过来,贴在身前低声道,“臣不要那个了。要这个。”   她脸红红的,因为方才的跑动而娇喘微微,仰着脸望着他,道,“我是怕你太忙忘了我,这才藏起来的。你不要生气。”   房相如淡淡一笑,说,“生气倒不会。惩罚是要有的。”   漱鸢不解,胸前一起一伏地眨眼歪头问道,“什么意思?” ,说着,只觉得额头落下的青丝被他抬手拢去,指腹微微刮过她的脸颊,上头有些意味不明的炙热。   她从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些事情想也不想地就去做了。可等到认真起来的时候,却是这么纯致无知。   “你觉得是什么?” 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啊……” 她啊了一声,真的没有听懂那话里的暗示。   宰相听罢沉默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抱上案几,环腰俯身靠近,然后低头热烈地吻了上来。   漱鸢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抵着差点倒了过去,她赶紧抬手胡乱向后一撑,不小心将案几上那些笔纸书简哗啦啦地划拉了一地,一时间屋子里狼藉一片。   宰相很生气,可没办法对她发火,只好用这种方式发出几分警告。他抬手护住她的后脑,生怕她摔过去,却又在她想要逃离的时候,温柔地发力,将她按了回来,他吻得深入浅出,缱绻缠绵,又多了几分惩戒的意味。   本来他只是简单地教训她一下就可以了,可有些事情并不能自己控制的很好。她的唇柔软饱满,像春樱桃似的,引得他想反覆品尝,于是亲着亲着,那吻就换了味道,仿佛多了一些迷乱的气息。   彼此间喘息渐渐交错纷乱起来,不过是几日不见,可似是分离很久,压抑克制的某种情愫瞬间爆发出来,将一切吞没。   宰相急切地想通过某种方式来缓解这种隐秘关系带来的煎熬,也想通过那样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是否一如当初。他分不清那擂鼓似的心跳是她的还是自己的,只觉得燃烧起一片火海,叫他有些失控。   他抬手搂紧她,另一只手顺势向下勾去,一瞬间,彼此的束腰玉带和襦裙阔带纷纷扬扬地落在一地书简纸张上,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暧昧春色。   她半推半就,抵不过他的坚持己见。更何况他并非鲁莽粗暴,反而很是温柔地滴水穿石地将她的阻拦一点点攻破。   他见她不再推脱,时不时也回应起来,于是放松几分,将她的腰身搂近一些,紧紧贴着他的,然后慢慢吻了下来,落在她的肩颈和胸前。   神秘的结合,多说却无益。宰相不曾想过这件事会给他带来如此之大的影响,在每一次激烈中,仿佛失去了神志和自己似的,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那案几摇摇晃晃起来,她恐那做得不牢固,心里不禁更加提了起来,一只手在案几上向后撑着,另一只手胡乱地伸出去,想扶住什么别的东西以做支撑。   不小心摸到了食盒的提手,她赶紧抓住,谁想那头风浪又起,将她猛地撞在河岸一下,手一抖,那食盒歪倒,里头那些饱满多汁的生梨子一下子撒落出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滚在桌子上。   她半回过头一看,嗔道,“都怪你!有两个摔坏了!” 语气里却不是真的发怒,还带着些暧昧的埋怨。   他低沉地贴在她额头前说,“不打紧。一会儿那两个臣一定都吃了。”   她听进耳朵里,有些不好意思,这荒唐事来的突然,她脸红不已,喃喃却道,“不必……”   话还是晚了一步,他抬手捧起半掩的梨子轻轻咬了咬,却也舍不得吃,换做啄吻起来。这梨子是比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要好的品种,他从前是不怎么见过的,所以一时半会不忍心吃下去。   这样的梨,不说旁人,就是他这等位高权重的宰相也是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得到的,无论是赏赐或是其他别的方式。可是如今,他有幸品尝这一双珍品的梨子,心里很是紧张也很小心,生怕弄坏了。   它不似旁的,梨子皮薄发白,又很饱满圆润,可见汁多味美。大华/国风开放,最常见的水果便是梨子,且多由妇人家在外贩售,因此并非什么稀罕物。可是公主所珍藏的这个品种,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想来想去,他虽然有幸得到她的赏赐,可不过也是有偷的成分在,外人并不知道。   公主很不好意思,明明已经彼此都坦诚相见过,可今日这样的吃梨之事,却不曾有过,更何况现在是光天化日,又不在榻上,而是这平日写字的案几前。   宰相长睫微颤,情难自已,热气缓缓在她的下颌处流动起来,仿佛灼日热烈燃烧似的。她仿佛快要融化,快要坠落下去,不得已,只得攀住他的脖颈,生怕掉入无边的漩涡之中,迷失自我。   水果的汁液粘腻地滴落在案几上,他感到了她的吝啬和狭隘,一时间只觉得多了几分难耐。大概是他方才教训的实在太过分,因此叫她性情突然变得如立锥之地般狭小不已,他再也忍不住,只得坚持一阵,最后尽数放弃无谓的说教。   ——————   炉子里噼啪噼啪地声音安静地响着,空气中四溢着一种甜香的味道。   房相如披着外衫坐在炉子前,拿木条拨弄了一下小炉子,偏头问道,“困了?”   漱鸢浑身放松地斜靠在他肩头,双手揽着他的手臂很是依赖,摇了摇头,道,“不困。就是有点饿了,等着吃呢。”   他意味深长地浅笑,“是累饿的。”   漱鸢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埋怨道,“一共四个梨子,摔坏了两个,若不是你……”   “坏的臣吃,好的给你。” 他拿木条查看了一下碗里的梨子,已经烤得变了焦色,正是味美的时候,于是熄了火,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盏放到案几上,道,“你吃这个。”   漱鸢举着勺子戳了戳,思索一会儿,又拉他过来,亲密道,“你别弄那些了,我们一起吃这个梨!” 说着,她拿勺子从中间切开,一半一半,道,“你也拿个勺子,和我一块儿的。”   房相如却拒绝说不可,抬眉纳罕道,“怎么,难道公主不知其中之意?”   漱鸢问,“一个梨子而已,还有什么深意不深意的。”   “两人不可同吃一梨。不然分梨,就成了分离了。此举不美……” 房相如皱眉说着,接下来她递过来的勺子,然后挖了一块送到她嘴边,颔首道,“所以,还是你吃这个吧。小心烫……”   漱鸢毫不客气地含笑一口吞掉他喂过来的梨肉,含含糊糊道,“你何时变得如此迷信了?”   房相如弯了弯唇,继续查看其他梨子的呈色,口中道,“心中有了情感,人也就有了畏惧。”   漱鸢瞥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调侃地补充了一句,“还变得虎狼。”   只见房相如偏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有些暗沉隐晦之意,漱鸢赶紧摆了摆手,一副认输的模样,央求道,“我只想吃梨……你别再来了。”   方才太过刺激,他已经尽力,若真的想,也的确暂时不可了。他只是警告地轻轻瞪了她一眼,随后转身自己接着弄起梨子来。   漱鸢看着他宽大的背影,歪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从后头扑抱过去,道,“要不然,我搬出宫住吧。这样,我可以随时在这里等着你。”   房相如垂眸一会儿,道,“这样太冒险。于你不好。”   他想要的是长长久久,而不是和她在这一方天地里困顿着。即使有暂时的欢愉,可又能到几时?可惜她眼下还不理解他,只是想着和他在这紫竹苑假装天长地久。   漱鸢看出他脸色的沉闷,划拉划拉他的肩头,道,“怎么了,不高兴了?要不然,我偷偷搬到你家去?” 她开玩笑似的逗他。   房相如却当真了,不禁震惊几分,“宋洵还在府里住着……”   她抿唇一笑,故意幽声调侃道,“那……你想父子共侍?”   房相如听罢立即恼火了,扔下木条,差点拂袖起身,却被她一把抱住不肯撒手,他低沉道,“公主说这些话又是伤了谁的心呢!”   她赶紧好言相劝,“我是看你不开心,想让你笑笑。”   房相如沉闷叹口气,重新坐正起来,任凭她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身上,道,“陛下要施行新政,臣看了那些措施,都并非长久之计。晋国公却鼎力支持,与臣叫板,教陛下以为,臣是公然挑衅似的。”   漱鸢似懂非懂,点点头,“我听说一些了。所以那日我去找你。”   房相如宽慰几分,又道,“建功立业不在一时,可陛下年轻气盛……心太急了。臣生怕出什么岔子,引起朝堂动荡,可就不好了。”   他说着,抬手覆盖上她的头顶,抚摸了一阵,道,“从前臣拒绝你,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若是日后朝堂风起云涌,臣大势已去,轻则罢相贬职,重则诛杀。你若是跟了臣,怎可跟着一同吃这些风雨苦头?”   漱鸢听后有几分感动,脑袋蹭进他的脖颈处,喃喃道,“那你为什么后来又同意了?”   他心里一震,没好气地红了脸,“有些人痴缠起来没皮没脸……臣也不是没有心。”   她笑了起来,伸手挖了块梨子喂给他,道,“就冲你这句话,我亲自喂你。”   房相如垂眸看了看那勺子里的梨块,淡淡扬唇,“天下郎君才俊无不仰慕公主,如今臣能近身,又得公主亲手喂梨,值了。” 他说着,轻轻张嘴吃了下去,口中漾开别样的甜。   紫竹苑的日升月落渐渐成了他们两人眼中常见之景,即便这份甜是暂时偷来的,可是谁都无法克制,在一次次相约中见面,更对这隐秘的相处甘之如饴。   有时候房相如想,是不是这辈子都要将毕生的欢愉寄托于南山之上了,每每想到此,他总会独自在夕阳西下地中书殿内轻轻叹气,长影在案几前独自静止,满目奏牍没有一个字看得进去。   这日他没有回去,留在中书省处理这几日耽搁下来的文书,烛灯摇晃,他皱着眉细细看着,只见手中这份文书的字有些眼熟,可又说不出来。他读了一遍之后,见上头字字句句都是支持陛下新政的论据,虽个别逻辑之处仍然忽略了弊端,可总体来说,角度新颖,倒是眼前一亮。可惜,在一些细节地方考虑欠周全,野心有余,却谨慎不足。   他很好奇,这究竟是何人写的,往后一翻看,不禁双眸一震,终于在末尾出看到了那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的梨子都是烤着吃,蒸着吃的。没有人生吃梨,会被认为是野人之举。这个前面有说过~   所谓“田家老翁无可作,昼甑蒸梨香漠漠。”,农人没什么吃的时候,弄个梨子蒸着吃,就觉得很幸福了。梨子在唐朝很普通,品种也多,郑州鹅梨,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是常见品种,所以人人都吃得起。   李亨(唐肃宗),也就是唐玄宗他儿子,《大唐荣耀》里男主广平王他爹,历史上李亨很爱烤梨子,在宫里弄了个小炉子,给儿子和大臣们亲自烤梨吃。   又好玩,又好吃。   房相脸红点点头:嗯。果然是好吃的。 第73章   宋洵的明书科考下来了, 房相如去翰林院瞧过了卷子, 答得尚可。前不久吏部最后的关试也通过,顺理成章的做了书学博士,主要管理国子监书学之事。   按理说,国子监是大华独立的部门,以三德教国子, 至德,敏德, 孝德,从此以知逆恶。也就是说, 其并不在那些议政部门之内。   可是, 宋洵的这份文书, 又是如何递进来的呢。   房相如就着那摇摆的烛光仔仔细细地看了文书的落款, 不错, 是写的宋洵二字, 而且他也识得他的字, 不曾有假。   也就是说, 这份文书上为了支持新政之策所写的一条条的分析,都是出自宋洵之手了。怎么,他如何也掺和到这里来了?   房相如凝眉不展, 久久不得其中意, 思前想后,只觉得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他迅速地处理好其他剩余的奏牍,只将这一份踹在怀中另拿走。   入夜, 他独自躺在中书省的内室的榻上,几乎无眠,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星子,可以看见空中变化莫测的云图,正缓缓移动着。   他想起南山的风景,似乎比这里的更自在狂野一些,明明都是同一片天,可总觉得到了那里,自己就像是脱了枷锁似的,改头换面成另一个人。   房相如睡不着,除了宋洵那事情,他想起来漱鸢。那种交颈之事想不到如此缠人,在脑中挥之不去,回映的一个个脸红心跳的画面,叫他辗转不已,昏聩迷乱。   他闭目,进入似梦非梦的状态,依稀中感到她的足尖似乎缓缓滑过他的腿,在皮肤上引起细细微微的痒,叫人心中如蚁啮似的在啃咬。   眼前一闪而过她向后仰去的脖颈,那样洁白美好,让他忍不住埋首在颈窝处,落吻于上。她环住他的肩身,没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一路翻山越岭,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拥有。   她身体柔软,一直沉默着,像是山海经中描述的妖似的,让他不能自拔。最后,他在她的林间迷了路,他感到腰身发紧,鬓发中生出一层汗意,可他无法自控,只得将她抱紧后急驰奔走,愈来愈快。   直到耳边不断地放大着她灼热的呼吸和喘息,然后在她变得越发撩人的声音中,他才渐渐停下脚步来,呼吸缓缓,任凭彼此的汗水交融成一起,他听见她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梦来得太不清不楚,混沌中他醒来,猛地惊坐而起,徒然一望,四壁黑洞洞的,这里不是南山,也没有她。这才发现额上和身下都是薄汗,他在一片困顿中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对她思念之久的一场春酲。   房相如长长呼出一口气,披衣起身走出内室,沿着空荡荡地长廊走入后院,赶紧从水缸里撩起些凉水往脸上扑去。   秋夜微寒,水缸里的水也比平日更凉一些,他的脸湿漉漉的,方才那眼角眉梢泛起的某种不可说的□□慢慢被晕染开来,总算好一些。可糟糕的发现那一处的灼热却始终消散不去,他无奈,只得独自在院中站立一会儿,好让这夜风自袖中穿过,叫他清醒几分。   从前,对她只是觉得是一种怜惜的爱意,可后来渐渐发现,其中有多了几分浓烈之色。他惊异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是如此深入骨髓,哪怕是在梦中,也要反覆相见。   南山偷来的欢愉叫他有说不出的沉浸之意,若是放在从前,自己是断断不敢想像也不敢接受的。可这事情像是蛊毒,一旦入体,便很难再放弃。他喜欢在那张竹榻上拥她入怀的感觉,夜雨阑珊中,一盏烛灯幽幽,交颈欢好过后,是她安稳地沉睡在他身边的侧颜,叫他在翻过一页书后,忍不住偏头仔细端详。   断断续续的见面与分别实在是煎熬人,也不知她在宫墙那头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因为思念而不得入眠。   夜空流转,房相如抬头仰望,只见大明宫上方漫天星子,浩瀚缥缈,与巍峨的宫殿交相辉映。他忽然觉得天地苍茫,生命短暂,可还好有她相伴,让这漫漫孤旅变得不再孤独。回想上辈子,他也替自己可怜几分,即便那时候重权在手,可没有她,未免显得身单影只。好在如今不是了。   想到此,他眸中沉了几分,却也不知,自己和她的前路到底会如何。   转日一早,房相如拿着宋洵的文书就往六部去了。   窦楦闻通报声,亲自出来相迎,一路端着手走下宫阶,一路不解,“房六你怎么又来了?是我这边写错什么了”   房相如负手立在那,听见说话声缓缓回过头,颔首道,“并非。”   “不进去坐坐?”   房相如道,“不必。就在这里说。里头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窦楦不明白房相如的来意,正迷茫中,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卷白麻纸,递了过去,清冷道,“你倒不是写错,而是递错了。”   房相如叫他读一遍那文书,然后继续道,“你瞧那落款是谁。”   “这……是宋洵?”   “正是。” 房相如负手,“如今他在国子监就职。那国子监的文书,怎么会递送到我这里来?我特来问问,是否通过你手?”   窦楦连连摆手摇头,直喊冤枉,“九寺五监的事可不归我管!”   房相如说知道,“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人通过你那边的人故意递过来的?” 说着他淡淡地拿回那文书展开扫了几眼,道,“想不到宋洵竟写下这些策论来支持新政……”   “不好不好。这是与老子作对!” 窦楦无奈瞥了下嘴,说完才发现自己言辞不大对。   房相如倒是没有生气,窦楦这话说的也不错,他作为宰首反对新政改革,可自家的义子却是站在对立面,这说出去,恐为人议论纷纷,“你可知道,如今支持陛下新政的,除了长孙新亭,还有何人?”   窦楦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把想得出来的名字挨个叫了个遍,房相如点点头,“并不意外,都是晋国公的拥簇。可有旁的?”   窦楦想了片刻,说出了一个名字,“陈国公。”   “哦?侯将军?” 房相如倒是很意外,喃喃道,“他不是许久不涉足朝堂事了?” 说完,他想起曾经中书省的高内侍总是想往他府里塞女人,他查过,那些女人,到都是出自隶属于陈国公家产的教坊。   窦楦补充道,“说起来,这是前不久的事情了。我当时没在意,如今你一提,我倒是想起来。陈国公招揽了一批门客,其中一些人正是出自今年的这批举子。”   说完,他叹口气,“现在的这些年轻举子也都深谙官场之道,考前就提前抱团,考后也都找了靠山。”   房相如没有再问,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想法。他不再和窦楦多言,应付几句后,遂转身离去。   万万没想到,在归去的路上碰上了宋洵。   宫巷空落落的没有人,父子二人恰好在这遇上,不远不近地相互望着,有些对峙之势。   秋风穿过长廊,鼓噪起房相如朝服的衣袖,在风中飘飘然,他面色沉沉,隐隐约约暗含着怒气,却不再迈出半步,只是站在这头直视着宋洵,一言不发,紧紧抿唇。   宋洵立在那片刻,先是一惊,随后却转为平淡,拂袖步步过来,礼节周全地一拜,依旧温和唤道,“义父。”   房相如淡淡笑了下,上下打量起宋洵,道,“君如今是国子监的书学博士,不想也有意于朝堂之事,若是如此,为何当日不择进士科?”   连称呼都变了。从前叫洵儿,方才却直呼“君”,宰相大概对那事情极其不满。   宋洵自然听出其中意思,平淡答道,“义父多虑。洵虽是国子监之人,可也对陛下新政之事有所薄见,所以想要略献策一二。”   房相如冷淡一笑,“的确。身为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自然有门路将文书递上去,只是递送到我这里来,未免是送错了地方。”   说着,房相如从袖中抽出那文书一把拍在宋洵胸前,寒声道,“朝堂之事并非你所畅想的那般简单,动一发而牵全身,其中的利益关系,暗潮汹涌,陈国公没有告诉过你吗?”   一听陈国公,宋洵脸色微微一变,随后立即转为强忍的平静,浅笑道,“义父原来是因为我成了陈国公府上的门客而动怒了。”   怒自然是有的,一是因为宋洵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事情,二则是因为他发现这孩子近来愈发的怪异。   自从上次因为漱鸢的事情,父子二人闹过一次不快之后,基本上就没怎么说过话了。再加上后来宋洵准备明书科,大行皇帝御龙归西,一忙起来,竟是许久都没有这般面对面说过什么话了。   在这段他疏忽的日子里,宋洵似乎变得令他有些不认识。   房相如上前一步,负手颔首道,“你如今成人了。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拦你,只是陈国公,我要劝你小心为上。”   宋洵淡笑,“义父所言为何?”   房相如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为朝堂之事,无须你知。”   宋洵却突然神色凛然几分,“无须我知道……义父,你曾经做过的事,是不是都不许我知道?”   房相如一震,皱眉抬目,“你是何意?”   “洛阳。”   房相如眸中忽然闪过几分错愕,其实他知道宋洵所指是什么,只是他有几分不确信,更不知道宋洵是如何知道的。   二人毫无避讳地对视着,其中复杂的况味一语难表,这义父义子站在这宫道上,仿佛都在对对方宣战似的,不退让半步。   忽然那头有人跑过来,见着宰相和宋洵都在,赶紧过来,扬声道,“房相!宋博士!咱家去中书省和国子监都寻了遍而不见,想不到在这同时碰上二位!”   来的人是陛下身边的总给使,房相如偏眸一瞧,冷声问,“总给使有何事?”   “陛下方才看了几份奏牍,其中一份甚好,竟是宋博士之笔。遂请房相与宋博士往延英殿走一趟。”   房相如心里一沉,不想宋洵居然绕过他,又藉着陈国公府递送的奏牍往陛下那又直接送了一份。他回应了总给使后,与宋洵并肩而行跟随而去。   到了延英殿,李睿正在书房踱步,一见宰相和宋洵来了,果然龙颜大悦,一面说免礼,一面连连称赞道,“房相!宋洵果真是你培养出来的,你可见了那写的新政之策论?朕心甚慰……”   说完,李睿拍了拍宋洵肩头,道,“朕新朝能有此人才,真是可喜可贺……”   不等房相如开口,宋洵抬袖笑道,“陛下过誉。臣不过是将所思所想写下来,只想为陛下解忧一二。”   陛下点点头,抿唇而笑,随后才看向宰相,道,“房相,你对于宋洵之策,可有和看法?”   房相如沉沉一礼,肃声道,“回陛下。臣都一一看过了。策论之逻辑条理,不成问题,可其中细节之处,恐应再为斟酌。高句丽地势处北,入冬后冰雪严寒,春来得又迟,因此若想趁着冬征长驱直入,直取都城以此拿下高句丽,必然不可。此为其一。   “关于封千户一事,臣不得不说起西汉七国之乱。当年御史大夫晁错提议景帝,夺楚赵等封地以此削弱诸侯势力,而后爆发七国之乱,虽叛乱平定,可国力受损。由此可见,封赏易,而收权难。陛下今日加封千户于国公同节度使,来日若想再收回,恐难上加难。不如保持原状……”   李睿忽然道,“奉赏易,收权难……看来这个道理,房相也是懂得的。是不是朕以后要做什么事,都要先经过你这个宰相的同意?”   房相如心中一震,低头道,“臣不敢。”   李睿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只是颔首冲宋洵道,“宋洵,不想你虽然入仕国子监,竟如此胸怀大志。除了房相对你教导有佳,想来也是你自己有所学悟。”   李睿思索片刻,然后道,“宋洵在国子监的确有些屈才了,可你尚且年轻,又缺少历练,不如这样,朕特加封你为从八品的承务郎,日后若是有什么关于新政的策论,也好递送进来,给朕瞧瞧。”   宋洵浅笑,立即长拜,答:“多谢陛下恩典。”   李睿点点头,望了一眼房相如,又看了看宋洵,忽然想起父亲最后叮嘱他的话——“房相如不可轻易动,若为拉拢,可赐婚宋洵,以示恩典。”   他想罢,开口对房相如道,“想来房相这义子年纪似与永阳长公主相当,朕曾经就听闻先帝有意赐婚,不想却耽搁了。不如等新政之事过去,朕便了却这桩好事。”   不等房相如反应过来,宋洵当即大喜,长身一拜,道,“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尽忠。”   房相如眼前一晃,听得心中几欲滴血,他狠狠咽下半口气,隐忍环袖,却是一言不发,既没有直言反对,亦没有感谢圣恩。   两人退出了延英殿,走出延英门,房相如一路快步疾走,脚下几乎踏破砖石似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煞怒之气。   待到走到无人处,他骤然一顿,回头冷凛怒道,“宋洵!你疯了!新政之事,岂容你稚语定论!”   宋洵起先被房相如的震怒所怔住,随后缓缓平静几分,像是说家常话似的直言道,“义父如此动怒,因为洵欲尚公主?”   房相如握拳,紧走几步过去,一双眉眼拢着阴云似的压的极低,他垂眸低声字字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侯府四娘子泾阳县主侯婉卢关系匪浅,如今你又想尚公主,只要我在,便不会同意此事。”   宋洵道,“义父爱恋永阳长公主,可又因为义父身为宰相,不得尚公主。难道,义父不可,洵也不可?还是,义父可,洵才可?”   他说得有几分挑衅之意,年轻的俊容上燃烧起几分恨意的火焰,无所畏惧地对视着当朝宰相。   房相如自一开始便一直隐忍着这份怒意,只因宋洵还是他的义子,至少还要留着几分颜面。可方才听了他那些如此不堪的话,不仅隐晦地涉及了漱鸢的名誉,更是说出,“义父可,洵可”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房相如双目通红,顿时气涌如山,他暴跳如雷,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重重地扇在宋洵的脸颊上,眼见上头刹那间红了个透。   他气喘不已,一手叉着束腰,一手慢慢抬起,直着宋洵,低怒道,“忤逆竖子!我不许你碰她!” 第74章   宫门之下, 宰相勃然大怒, 手掌处还隐隐约约燃烧着一片灼热的伤痛。他的手曾握着笔决断天下事,执掌魏阙定杀伐,可不曾打过宋洵一次。   寻常三品以下的朝臣上奏多经过他手先筛选批注后再统一交给陛下,而三品以上以及国公和藩镇节度使的奏牍,则是直接递送给陛下, 不必交给中书省。   宰相就算最开始得知宋洵成了陈国公府上门客,绕过中书省直接通过陈国公往御前递送奏牍之事后, 虽有些不满不解之意,可也没有想过要打他。   直到见宋洵方才不管不顾自己曾经的教诲, 而没有拒绝陛下随口一提的赐婚, 再加上他口中提及漱鸢的言辞, 宰相再也忍无可忍, 不顾还身处中朝的宫道上, 直接上手, 不由分说地发狠打了宋洵一掌。   宋洵被那一巴掌扇得有些发蒙了, 挨了那么一记, 不由得后退好几步,眼前一个劲地冒着星子,耳朵嗡嗡发鸣。   面对这个曾经自己救下来的宋将军的遗孤, 房相如见了他挨打之后的狼狈模样, 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之色。   猎猎风起,将宰相朝服的两袖振得如蝶似的展扬着,他低眉而视, 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大的压迫,仿佛下一刻立即便要风起云涌。   宋洵摇摇晃晃地站直,扯过唇角一笑,一丝血迹小蛇似的蜿蜒而下,“四年来,您从未打我……如今为了长公主……”   “你若再乱语我还打你!”宰相猛地抬袖一指直接打断他的话,双目怒瞪着,发出警告。   房相如一向性情疏淡,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番模样实在与平日大为反常,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觉得怒火中烧蔓延至胸膛,无法自已,只恨不能再掌掴过去。   “我当日在剑下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学会说这些浑话!你父亲,宋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如此,定不会安息!” 房相如拂然振袖,狠声痛斥。   宋洵苦苦一笑,悲伤地自嘲道, “安息 义父凭什么说父亲会安息?他见我认贼作父,怎能安息?”   房相如心中狠狠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逆子!你说什么!”   宋洵顿时脸色煞白,见今日已撕破面子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痛心厉声道,“我说你不如不救我!与其让我活在被蒙骗之中,我不如在洛阳之变中死去!你骗了我四年!”   说着,宋洵狠狠拿出一卷书简摔在地上,道,“是你告诉我,父亲当年是投靠逆王隐太子陷害先帝,最后拒不投降而死!这都是假的!隐太子本该是继承大统之人,先帝弑兄篡位,我父亲不过是忠心护主才死于刀剑之下!”   “居然写着华朝纪功,义父居长孙之上……洛阳之变的首谋便有你!更是你!当年受诏监重修国史,为先帝正名,说什么安社稷,平天下,得国正……你们分明平的是自己的帝王之路!你们才是乱臣贼子——”   这些话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在宰相耳畔骤然作响,往事如云烟似的涌入脑海。   他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从门客始起直至位极人臣,与尚书门下同掌朝政,为王朝先帝竭尽全力,只为了实现最初心中的那一份期盼。   当年,他看出隐太子并非合适的继承大统的任选后,又知道了先帝宏伟的抱负,这才沉智筹谋,与其他几位要臣共同策划了这场洛阳惊变,截杀隐太子,助陛下夺得皇位。   宋将军的死,甚至漱鸢身上的留下的箭伤,或多或少,都与他当日的献策有些联系。   宋洵说的没有错,他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不希望下一代继续继承上一辈的仇恨,他希望宋将军的遗孤能够有一个平安的人生。   可不曾想过,会在今朝,他与自己的义子恩断义绝。   房相如从一开始就知道,帝王之路必定充满鲜血,可他不介意,自登上相位之后,看到一片太平盛世,他知道他没有做错,也没有选择错。   房相如微微怔了片刻,随后眼皮一跳,颔首冷笑,毫无感情道,“春秋大业,帝王将相,无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隐太子夕宴宣华,凤舞莺歌,翠舆雕辇,奢靡至极,更私下豢养外室女!如此之人,怎可为天下之主! ”   “至于你父亲,”房相如拂袖负手而立,挑了挑眉,“先帝惜才,本想将其收为己用,可惜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不肯顺应天道,先帝迫不得已之下才将他赐死!我昔日为宋将军友,为他留下唯一香火,也就是你。可你居然如此朱紫难别,不识时务!他又怎愿看到你如此之举!”   宋洵始料未及,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房相如驳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满目复杂,又是怨恨又是悲戚。   “我恨你!可我知道你是宰相,位高权重,我无力与你对抗……所以,我只能夺走你爱的人!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   话音刚落,宋洵只觉得衣领一紧,只见房相如伸手一把抓提起他的交领,凝目深沉道,“你想自立门户,想攀附国公,我不拦你!可你若执意尚长公主,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应允!”   为了那些过往,为了女人,宰相和他的义子之间,那些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在今日都尽数化作乌有了。   宋洵看着宰相,不说话,忽然道,“先帝已去,这已经不是你的朝代。陛下如若下旨,你又能奈我何。”   房相如听后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忽然,他扬唇阴冷一笑,狠狠提着宋洵的衣领拉近,低声一字一句道,“可是长公主,是我的人。”   他说完,慢慢松开宋洵,几乎失去理智地笑着看着宋洵满目惨淡的神色,嘲弄一笑,道,“你得不到她。”   ————————   漱鸢前些日子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于是这日起身去宫外的大慈恩寺烧香祈福。一来是希望房相如事事顺遂,仕途平坦,二来,则是希望二人姻缘早日得正果,如若不可,平安相伴此生,也算知足。   金佛高坐在大殿之上,千重万帐地纱幕半遮半掩地它的金身,慈悲地垂眸看着青垫上合十祈祷的长公主。   默念佛经祝祷后,漱鸢三拜下去,又差遣跟在身边的哑巴内侍将备好的捐银送给方丈,以作诚意。   如今她很是谨慎,出行不再带任何人一起,包括冬鹃,并非是不信任,只是为了万全,她不得不留个心眼。因此,这一次出来,她只带了哑巴内侍跟随,再加上他是府中的老人了,多少也有几分可靠。   行走至那片李家人的墓园,已经空了好几个。她知道,母亲已经迁徙至五陵山上,永永远远地在那安息了。她以后如若祭拜,也不必再来大慈恩寺,而是去五陵山。   可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掉,脚步下意识地又往那片陵墓走去。秋日落木萧萧,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微寒,叫人闻进心脾,多了几分清朗。   金黄的叶子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摇摆着,映着那长空碧蓝,倒是别样的夺目。   漱鸢提衫漫步过去,见墓园中有一佝偻的老妇人,正不急不缓地跪在那烧纸钱。   她看得迷茫,轻步走了过去,站在老妇人背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婆婆是李家人?”   那老妇人闻声回头,见到漱鸢长得清丽娇憨,衣着更是非富即贵,于是连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娘子误会,我哪里是什么李家人!若我是半个李家人,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子。”   漱鸢打量了一下老妇人,又看了看那墓碑,上头刻着的是隐太子的名字,她更为不解,皱眉道,“婆婆祭拜的是何人?”   老妇人摆了摆手,笑道,“娘子,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李家人,更不知道祭拜的是谁。”   漱鸢轻笑,“婆婆不识字?那你不知道这里头埋着的是何人,为何还要祭拜。”   老妇人道,“我是受人之托。去年,我依旧来大慈恩寺为我孙子烧香祈福,一位带着斗笠面纱的娘子忽然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拜托我每年的秋天,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陵墓里,寻到二行第三个,赶着在寒衣节前烧些纸钱。”   漱鸢一听,不由得背后一凉,只听老妇人继续道,“她说她受过那主人家的恩惠,可惜她身不由己,不能每年亲自来,于是便拜托我来做。那些剩下的钱财,她也不要了,叫我拿着去用。真是个可怜人呐……”   “那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她不寒而栗,赶紧抓住老妇人的双腕急切问道。   老妇人抬眉想了想,“她好像叫……叫丹芙,可是长相,” 她摇了摇头,“我瞧不见她的模样,带着面纱呢。”   此事需速速告诉英娘,请她父亲帮忙!   漱鸢记下那老妇人的住家位置后,匆匆谢过,转身出了院子上牛车,半掀开帘子道,“怀公公,快些回去!我有要事找皇嫂商量!”   那哑巴内侍了然,一挥动鞭子,赶着牛车就往皇城方向赶去。   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这时候才知道骑马的好处。漱鸢一路又催人,又催牛,总算紧赶慢赶到了丹凤门。她下了牛车后,顾不得等旁人再张罗过来玉辇,自己赶紧奔走过御桥,直往后宫跑去。   谁知,在中朝内正好碰上房相如和宋洵,她远远见那二人不大对劲,仔细一瞧,才发现房相如正欲揪着宋洵的交领,那架势像是要打架似的。   漱鸢倒吸一口气,脚步再也迈不开,朝那背后大喊一声,“房相!”   这一声将房相如思绪猛地拉了回来,他狠狠盯着宋洵一阵,随后在身后那阵步子声中缓缓松了手。   漱鸢跑过来,平复下喘息,站在他们二人之间,先用余光看了一眼房相如,又转头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经道,“房相和宋博士不在中书省和国子监呆着,跑这里来父子叙话吗?”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刚才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见房相如和宋洵依旧对视着,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势,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房相如从来没有这般过,更是在她面前极度的温柔缱绻,她头一次感到房相如周身散发出那种可怖的戾气,足以震慑朝臣的那种压迫感。   漱鸢看得出来房相如隐忍着怒气,可却也不好直接担心,只好开口道,“怎么,见到本宫都不行礼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赶紧佯装发火似的,朝这两人叉腰来了一句。   果然,这叫房相如和宋洵纷纷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参见长公主。”   漱鸢暗暗松了口气,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去忙吧。旁人见了,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 说着,她悄悄给房相如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着漱鸢,忽然道,“长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还留着。”   漱鸢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口敷衍道,“留着,怎么……”   话音刚落,只见房相如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衅,也往前上了一步。   漱鸢吓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按住他们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这里是中朝!”   她只觉得左右手指触及之处,各有两团隐隐约约的火气燃烧着对峙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地在此发作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处在这样的地步,阻止房相如和他的义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间。   这样的景象,旁人见了,大概会引起无限猜忌……   房相如被她的手挡着,不好发作,漱鸢的那一声提醒总算叫他回过神来,他看着宋洵冷笑一声,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宋洵道,“洵不敢忘记!”   说完,纷纷又朝漱鸢一拜,各自转身离去。   等到宋洵从西门出去了,漱鸢这才提衫进步往东追了过去,一路喊,一路叫宰相留步。   房相如止住步子,转身瞧她,面色总算缓和一些暖色,他看着她朝他走来,负手淡淡一声道,“长公主何事。”   漱鸢怔了一下,低声道,“啊,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刚才怎么回事?”   房相如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   “家事?家事不回去说?因为什么?”   “因为你。”   漱鸢起初点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张着嘴吃惊不已,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反覆确认道,“因为我?”   房相如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没有人,这才伸出手拢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严,臣警告他几句罢了。你无需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闹成这样,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漱鸢抚着胸口皱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没有你。”   宰相一向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既然有严苛的执政手段,就必定有坚定的心态,对那些闲言碎语,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漱鸢见房相如脸上总算挂了点温然的浅笑了,这才缓下神来,颇有些担忧道,“你刚才的样子吓到我了!”   “是吗?”房相如一扬眉,淡淡牵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漱鸢说当然,她趁着没人,忽然一踮脚朝他脸上亲了一下,嗫喏道,“别再那样冒险了,好吗?”   房相如自嘲一笑,负手仰望着长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样,恐怕就是天要灭臣!”   漱鸢见他笑得惨淡,不由得心里阵痛,她问,“什么意思?”   房相如视线落在她纯致的脸上,道,“陛下如若赐婚你和宋洵,臣该怎么办?看着别人尚公主,臣怕是会难过死。”   漱鸢倒吸一口气,蹙眉问道,“谁说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宫里混吃终老,吃空他的国库!”   “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稳的时候,你贸然尚公主,会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一个名分,无所谓的……”她怕房相如不放心,又坚定地安慰了几句,低声道,“而且,我们还有南山,不是吗?”   她想过,如果嫁给房相如会引得他后半生动荡,那不如不嫁,这般互相守着终老,也算一种幸福。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长公主的时候,他已经丰功伟绩,封了国公。到时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凤门之上,并肩看长安城的日出,不言不语,默默相伴,看尽王朝兴衰。   只不过,到时候,旁人真的要笑话这房相如,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了。   房相如听了她孩子气的言语,苦涩扬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声笑了起来,长袖一拂,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半按在怀里,垂眸畅快道,“去他的宰相!臣不要了!谁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第75章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漱鸢揽了过去, 叫她措不及防, 脚下跟着向他怀里踉跄几步,他再次在她耳边确认道,“臣要你!”   漱鸢抬起惊促的眼望过去,见他眸光沉定,又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固执, 这话听着当然是顺心的,可如此唐突地从宰相嘴里说出来, 多少有些孩子气。   “休要胡言乱语。”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顿在宰相的唇边,噤声道, “再说了, 我本来也是你的。” 她抿唇浅笑, 走到现在这一步, 能让从前那个对谁都不怎么笑的宰相说出如此动情的话, 其实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房相如却轻轻别过头, 躲开她的指尖, 口气中带着几分认真, 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台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弹劾你, 到时候, 你会进退两难。与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这一步。”   漱鸢见他不是开玩笑,心中忐忑起来, “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权换一个你,陛下总不会吝啬……”   “你简直疯了!” 漱鸢连声打断,挣扎开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经过多少艰辛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相权之大,说让就让,你舍得?”   房相如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 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漱鸢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宰相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房相如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漱鸢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宰相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宰相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宰相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宰相,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新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宰相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房相如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漱鸢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大华人才济济,不缺臣一个。臣会令中书侍郎暂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权,”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无需多虑。”   漱鸢垂眸,反手握紧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郑重道,“你可知道,一旦决定,或无回头之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值得吗?”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希望房相如走到最后一无所有。更何况他这样倨傲清高的一个人,骤然罢相而去,不管不顾,史官该如何写他,而后世万载又该如何评价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对不对。   秋深了,风中带着凉寒之意,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厚些的外衫,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和他离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叫她觉得有些依偎之意。   房相如沉默片刻,神色一紧,低声道,“对错无妨,只要臣觉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为她而来,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过,今生一定要纵情地爱一次。曾经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叫他悔恨终生,如今,他不会再选错了。   既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献策洛阳之变之事,又怎么会在婚后善待漱鸢?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弃,紧紧拉着她的手,对着秋日的长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亲自来到宣徽殿拜访,内侍同传后,漱鸢迎至门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见皇嫂的时候就觉得身子有些圆润了,这才听说竟是有了身孕!看来,我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腼腆一笑,满面慈意道,“才三个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诶,皇嫂吉人天相,当然是生得的。” 漱鸢扶她靠在凭几上,又将热的煎茶推了过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这茶特意是用红枣煎的,枣多茶少,放心饮。”   英娘温婉点头,“长公主有心了。还好宫中有你说说话,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了过去,道,“长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结果?” 漱鸢说着,缓缓展开那张纸,只见上头一排排写着隐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赶尽杀绝了。   “公主所提的那个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没有查到……” 英娘轻轻说了一句。   漱鸢眉间隐隐约约失望下去,难道她猜的不对了?可若不是隐太子的后人,为何还会去祭拜呢?难道,她连祭拜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见公主愁眉不展,随后又道,“家父翻阅宗正寺内大大小小的宗谱,都没有查到隐太子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   “不过怎样?” 漱鸢抬起眼。   英娘低声道,“家父问了之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顶替的那位,想不到,发现了些东西。” 说罢,她悄悄递给漱鸢另一张纸。   漱鸢展开一看,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点点头说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说,隐太子曾豢养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说那是隐太子的亲生女,可还有人说,那是那个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为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没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谱,也就一直没有记录了。”   “那这母女二人,如今在哪?” 漱鸢将纸握紧,说着说着,思绪竟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人的身上。   英娘叹了口气,“怕是已经在洛阳之变中丧命了。那老宗正卿说,当日那母女二人的马车也经过那里,一并被围攻,随着隐太子亲族一并被尽数歼灭。”   她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仁慈,摇了摇头道,“可怜天下女子,都是为情所困……却不得善终。”   漱鸢却没有那般多愁善感,沉吟片刻,喃喃道,“我曾经是听闻过隐太子豢养外室女的事情,当时还为高祖皇帝斥责过此事,说他耽于酒色,不务正业。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想来居于外室,也不便出来。”   英娘眉头轻蹙,“没能帮上长公主,实在是抱歉。”   漱鸢微微一笑,越过案几轻轻摸了摸英娘的肚子,道,“此言差矣。你这一次帮了我大忙了。”   英娘迷惑地抬眼看向她,只见公主垂眸思索,久久不语。   ——————————   新帝对于改革和新政的推行摩拳擦掌,势在必得,初登帝位之后,那种一呼百应,大权在握的感觉,很容易将年轻的头脑冲昏,哪怕曾经先帝还在的时候,特别夸过他一句,“吾儿睿,心志清远儒良,堪当大任。”   延英殿的书室内,李睿正和长孙新亭就新政之事商议,言罢,长孙新亭一拂袖,扬声道,“陛下聪慧,依臣之见,此计可行。”   李睿手指划过那些规划好的新政条例,浅笑道,“多亏舅父费心。”   长孙新亭诶了一声,话头引向了宰相,“可惜,朝中有房相如此等顽固不化之人,有他在,陛下的抱负很难施展啊。”   李睿看了他一眼,微微叹口气,收回手,道,“这一点,朕知道。可房相是随先帝开朝的重臣,他的话,在朝中举足轻重……”   “所以,此人陛下更应谨慎待之,臣以为,必要之时,当除之……” 长孙新亭说着,眉宇间顿生戾气。   “万万不可!” 李睿闻言大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道,“舅父,此举万万不可。”   李睿虽忌惮些房相如,可心里还是谨记先帝告诫他的\'权衡\'二字。他初为天子,最怕大权旁落,更何况他尚且为少帝,各方势力暗潮汹涌,朝中若是没有两边相互制衡的力量,恐怕,任其一方做大,都会危及到他。   所以,他虽然想收回些房相如手中的权力,可万万没有想过要除掉他。   长孙新亭闻言,道,“怎么,陛下对其有妇人之仁?”   李睿说那倒不是,“房相如毕竟是外臣,而朕当然是更信任舅父了。朝中人若是看朕罢黜房相,恐引起非议。若是朝野动荡,恐社稷难安。”   所以当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平衡,赏罚,夺权再给予恩赐安抚,一切必须面面俱到。李睿早就知道舅父与宰相互为掣肘,眼下最好的办法并非一鼓作气削相,而是一点点从各自手中收回权力,握在自己手上才最好。   因此,房相如,不可除。   长孙新亭显然对这皇帝外甥的优柔寡断有些不满,撩袍起身,踱了几步,忽然转身肃道,“愿陛下不后悔今日的决定。更希望,房相如明白陛下的苦心,不要辜负了他霁月清风的名声,坏了朝纲。”   说罢,他轻哼一声,大步离去了。   才安静没一会儿,内侍过来同传,道,“圣人,永阳长公主在外求见。”   “她?” 李睿皱眉,“她来做什么?”   内侍道,“永阳长公主说一定要见您。刚才就要闯进来,叫咱家拦下了。”   李睿一听,便知道又是这个妹妹要胡闹捣乱,又或者是听说了关于出降的事情,跑来和他反抗。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沉沉道,“朕乏的很,叫她先回去。等过些时日,朕自然找她。”   “可是,长公主说您不见她她就不走了……”   “真是惯坏了她!”   李睿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自己坐了回去,双手放在膝头,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沉沉闭目,这一坐就直到了黑夜。   总给使过来掌烛,没一会儿,帐幔后头朦朦胧胧地亮起了光亮,雁足灯上燃烧起劈劈啪啪的火星子,跳跃的光点照在年轻帝王的脸上,眉目如刀刻石头般,沉默不语。   “大家,您忙一天了,是否回寝宫休息?” 总给使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了一句。   李睿缓缓睁了眼,凝神片刻,开口道,“传幼蓉进来侍笔。”   “是。”   过了一会儿,幼蓉垂眸低首地走进来了,她从来不怎么抬头,一直是谦卑的模样,她停步,徐徐拜下,“参见圣人。”   “免礼。” 李睿朝身旁一颔首,道,“过来坐。”   幼蓉迟疑片刻,却一动不动,微微躬身,低声道,“奴不敢。”   “无妨。过来,坐在朕的身边。” 李睿说得很平和,眸光中有流转的温然之意。   幼蓉依旧站在那,不靠近半步,她恪守礼节,从来不让自己犯错。她身形姣好,虽说穿着一身襦裙宫装,可行为举止很有汉代遗风,是那种恭顺隐忍的女子。   李睿微微一笑,不再勉强,干脆起身走向她,步履中有狩猎的意味,他停在她身旁,垂眸和蔼道,“朕虽为皇帝,可不喜欢后宫聒噪。皇后是舅父为朕选的高门贵女,身体不好,鲜少说话,而英娘与朕是年少夫妻,情份深重,可有时候并不理解朕的苦处。”   他说着,慢慢倾身,帐幔的投影照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你,朕愿意和你说说话。”   幼蓉低头,道,“奴愿为圣人分忧。”   李睿直起身,绕着她走起来,一面走,一面看着她的侧颜和身姿,道,“朕喜欢你的不多言。知道,却不多话,这很好。做御前宫人实在委屈你了,不如,朕封你为宝林,以后时时刻刻陪伴在朕的身边可好?”   说着,他唇角浮起一丝带着趣味的笑意,环手搂住她的腰身,压进怀里,“你入宫前,家姓是什么?朕为你恢复,做你封号的字,如何?”   大概帝王总是有这个习惯,将陪在身边的宫人纳入后宫,高门闺秀也好,年少夫妻也罢,渔色的本能却从来不停止。   李睿自然是喜欢她的,他手掌蔓延向她的后背,缓缓拂动着,今夜大概势在必得。   幼蓉先是浑身一震,微微挣扎几番,低头道,“奴家贱姓,不敢有辱圣听。一切自请陛下定夺。”   “你很乖顺。朕喜欢你。” 说着,李睿的双手摸上她的阔带,轻轻一拽,那外衫便飘落下来,他浅笑,却不着急将她抱起共赴**,只是不紧不慢地抬掌抚摸过她的脸颊,脖颈,肩头。   幼蓉一直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任凭皇帝沉浸在这暧昧的夜里,她主动环上他的,将自己的身子慢慢与他的靠近,再靠近一些。   她抬手抚上自己腰间的束带,沉了片刻,忽然寒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经骤然握在手上。   一切柔情蜜意瞬间破碎在眼眸中,化作积累已久的恨意,反手直接向皇帝腹前刺去。   李睿神色一紧,仿佛早有准备,猛地翻手握住她的手腕,狠狠一震,叫幼蓉眉头紧皱,瞬间感到骨头噶啦啦地响,即便如此,那手中的刀刃仍然紧握。她一咬牙,断腕之举似的向后退步,李睿生怕捏碎了她的骨头,只是微微一松手,一念之间却被她得了先机,银刃在烛光下泛着杀意,毫不留情地向他再次袭击而去。   双影在帐幔上交叠,袖间戾戾生风,李睿没有唤内侍,抿紧嘴唇,只是赤手阻挡着她的刺杀。   幼蓉刀锋凌厉,招招取人性命,她回身,躲过李睿的夺势,反手一横,便要插/入他的胸膛,不想后足却踢上雁足灯的烛台,那燃烧的烛火几乎落在她的后背。   “小心——” 李睿已经,拂袖扫去那烛台,不想前胸一震,低头看时,那短刃已经没了进去,起初还毫无知觉,而后渐渐感到呼吸间带着生扯的疼痛。   幼蓉眸中神色复杂,有千般情愫闪过在眼中,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掉落的烛台,一咬牙,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李睿扶着前胸,浅浅喘息着,一字一句道,“你是……当年的丹芙,我一开始只是觉得相似,今日永阳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原来,你真的没有死。”   记忆在他望着她的时候,蔓延而至,李睿记得他的叔叔隐太子豢养外室,那外室女带有一子,非隐太子亲生,一直居住在外头,无人见过。他曾有幸偶遇隐太子陪外室女和那个妹妹出行,无意中见到她,她腼腆一笑,直接亲切地唤他一声,“睿哥哥”。   他当时在兄弟中出类拔萃,弟妹总是嫌他教条,不肯与他亲近,而她却不畏惧,亲切地叫他“睿哥哥”,这一声,便记在心里。   日后,他总会想起她,悄悄托人送去过些好的吃食和新鲜玩意,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她生得乖巧可人,想,如若有机会,一定让她光明正大地有个身份。   幼蓉冷冷一笑,道,“我早就死了,死在了你父亲和房相如那帮奸臣策划的洛阳之变里……我杀不了那个篡位之君,只能杀你……”   她说着,缓缓抬起刀刃定向自己的脖子,道,“我从未想过苟活,今日之事,我必死无疑,可我大仇得报……总算不辜负爹爹对我和阿娘的照顾……”   “不要!” 李睿猛地打落她的手腕,那刀刃叮叮咣咣地落在地上,这一声才惊动了外头的人,内侍跑进来一看,顿时慌乱不已,惊叫着唤金吾卫护驾,“来人呐!!有刺客!”   刹那间,外头铁甲整齐地声音纷纷朝书室涌来,没一会儿,长刀将幼蓉围了一圈,李睿怒声道,“不许动!”   幼蓉眸中一震,唇角苦涩笑了笑,道,“你早知道我是那个外室的妹妹了,为何还留我?”   李睿眼前渐渐昏暗,浑身变得发冷起来,他昏迷前,对她喃喃道,“因为我不相信,也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 说完,他倒地不起,胸口的血已经将那圆领袍洇湿。太医令这时候才纷纷赶来,急得大呼备参汤备金创药和热水等。   漱鸢得知消息后,一路赶至延英殿,见眼前之景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她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幼蓉,正被长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又看了眼九兄,疾声道,“陛下如何了!”   “长公主,陛下受了刀伤,眼下昏迷,需速速救治才是!”   漱鸢晃神片刻,立即道,“今日之事暂且封锁消息,皇后身体不好,不宜惊动。速速暂将刺客押往大理寺关押。” 第76章   “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即刻将她关入大理寺, 暂且留她性命!”   漱鸢见没人动, 不由得迎立于火光中,目光凛凛,狠声又说了一遍。   金吾卫是宫中皇家禁卫,护卫皇宫,更直接听命于当朝皇帝。可眼见陛下被刺, 陷入了昏迷,而此处除了永阳长公主在, 又无旁人,面面相觑一会儿, 只得暂时听命于她, 纷纷收了刀刃。   其中两人速速将幼蓉拉起绑好, 扣押她出了殿外。   漱鸢看着地板上残留的血迹心有余悸, 微微沉了一口气, 偏头低声问了一句, “今夜……何人在中书省执夜?”   内侍颤着声答道, “回禀长公主, 宁侍郎今日留夜……”   是宁九龄的父亲?漱鸢心里摇了摇头,此人不可,她曾经偶然碰到过他, 文慈有余而果决不足, 恐难稳定住当前局面。   “要不奴唤国公来吧!” 内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当前朝廷热门唯晋国公长孙新亭,皇帝尚年轻,而国公又是他舅父, 难免在其中事物上多有定夺,这帮人见风使舵,眼见国公如今树大,亦纷纷投靠不少。   漱鸢看了一眼内侍,沉沉道,“不必,拿本宫令牌即刻出宫,请宰相入禁……”   “那国公那头……”   漱鸢冷冷一哂,不再理会他,只是独自走了出去。   此事之大,早晚惊动外人。更何况,国公在殿内自然有眼线,就算她不让消息外露,想来也早就有人偷着跑去通报了。何必又还差她这一处?   下午的时候,她执拗地在门口等着九兄,想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他,谁知等了很久,他竟不想见她,最后无可奈何,只得自己硬闯了进来,将丹芙身份一事告之九兄,并说了自己对幼蓉的疑虑。   谁知九兄并不领情,听完之后,只是皱眉久久不语,随后挥了挥手,叫她退下了。   她无奈,只得将宗正寺誊抄的那一纸名字关系摆在他案几上,然后悄然离去。   本以为九兄只是不敢相信,谁知,听他方才最后的那句话,看来他早就知道了幼蓉就是隐太子的外室女儿一事。难怪从前的时候,她就总觉得不大对劲。   一向不太随和的九兄为何会对她殿里的一个宫人如此感兴趣,更是独自攀谈,私下相见,甚至又特意调她到他身边随侍,原来,他早就猜测了幼蓉的身份。   其实,她的猜想来得很简单,倘若幼蓉就是丹芙,是隐太子当年的外室女儿,那从前过往,和如今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她为外室女,因此并不在宗正寺的正规谱碟上有记录,在洛阳之变诛杀隐太子亲族的时候,将她遗漏,也是极有可能的。   幼蓉从中逃了出来,潜入宫中,伺机谋划。上辈子,她随自己出降于宋洵,也是她告诉了自己那颗红痣的事情,这才给自己招来了杀机。或者当时,她已然与宋洵勾结上也未可知。   一架玉辇就着夜色自大明宫横穿而过,到了太极宫,又自永安门入,一路南行而下。   巍峨庄严的宫阙在黑暗中岿然不动地俯视着宫道上那移动的一点,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敬畏。那宫殿仿佛远古的兽似的,只是沉睡着,当它们一日醒来,必定张开大口吞人——   ——关于这个哄人的传说,漱鸢一直记得,却半信半疑。直至今日她才明白,这并非是妄语……   帝位之争带来的残酷,从来比传说更为可怕,只有输赢生死,没有其他。   大理寺前燃烧着火把熊熊烈烈,照亮了来路上的人。守卫于门口的金吾卫执刀,怒目而视,呵斥问道,“来者何人?”   玉辇上的帘子慢慢打开了,里头跪坐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看不清脸,只觉得不是寻常人。   金吾卫更为警惕,道,“此为禁地!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玉辇不急不缓地落下,那人弯身下辇,在火光中摘下帽子,露出白净的脸庞,金吾卫一见,立即长身一拜,道,“长公主——”   漱鸢颔首,低声道,“陛下遇刺之事本宫亦在场,特命宫中内禁将刺客押往大理寺,人可带来了?”   金吾卫答,“已经关押。”   漱鸢嗯了声,道,“本宫去看看。”   金吾卫听罢,面露难色,不好阻拦,却也不敢放她进去,为难道,“长公主,您看这……”   漱鸢目光一震慑,冷声道,“圣人如今昏迷不醒,情况甚是紧急。本宫有要事,今夜必入大理寺,如若他日皇帝询问,一切自有本宫担着,可耽误了事情,你们可就难说了。”   她拂然薄怒,昂首立于刀影之中,气势逼人,半步也不退让。火光在风中跳跃着,照亮了她的双眸,里面燃烧着比火焰更为激烈的某种情绪。   金吾卫被长公主如此锐气惊呆了,只听闻永阳长公主性情娇贵些,不曾见过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一听此话,众人也只好不再说什么,收刀默默退下,有人上前仔细提醒道,“长公主,刺客乃危险之人,让属下随行吧。”   漱鸢微微侧过头,道,“不必。在外面守着。没有我的令,谁都不许进来。”   大理寺的牢狱阴暗潮湿,关押着等候审问的犯人。她就着火光一路穿行,在偶然的光亮中瞥见一个个坐在角落里的人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外来之客,如蛇似蝎,她看得心里一震,沉了口气,加紧步伐跟着牢狱走到尽头的那间。   不曾想过,再次相见,竟会在此。   锁落门开,牢狱朝里头的对墙而坐的人喊了一声,又叮嘱长公主几句,随后便退下。   漱鸢走了进来,抬头四下望了望,喃喃道,“住过宣徽殿,也在皇帝身前呆过,再到这里来,不知你是否受的了。”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幼蓉的身上,此时她已经剥去宫装,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正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漱鸢漫步上前,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沉了很久,道,“李丹芙——不,我还是习惯叫你幼蓉。”   幼蓉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终于慢慢起身,看着公主,道,“叫什么已经都无所谓了。我虽然一直活着,可心早就死了。”   漱鸢垂眸片刻,吸了口气,感情毫无波澜地淡声道,“曾听闻隐太子豢养外室,外室带有一女,不得入宗谱。以为只是无主之言,不想为真。”   幼蓉生无可恋地扬了扬嘴角,“世人皆指责他耽于酒色,奢靡不堪,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我只知道,他对阿娘很好,对我也很好。即便我不是他所生,他也将我看作她亲生的女儿,并为我更名丹芙。” 她说着忽然抬袖一指,双眼虚睇着漱鸢,恨声道,“这一切都毁于那场洛阳惊变。”   “不得入宗谱,叫你逃过一劫。”   漱鸢平淡地看向她,这个在她身边一向安静沉稳的宫人,此时脸上终于泛起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叫人看了不免唏嘘。   幼蓉却否认,“洛阳之变,我就在当场。” 她不屑一笑,自嘲道,“说起来,我活着,多亏了你。”   漱鸢神色一凛,却不明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抬眸冷眼瞧着幼蓉,只听她继续道,“若不是你的马车刚好冲在了前头,叫那些可恶的兵卒将你当作了隐太子的小女儿……我又怎会趁机逃走……”   幼蓉说着,不由得回想起当日。她的母亲死在了刀剑之中,而她躲在废弃的马车中瑟瑟发抖,这时候,有兵卒前来检查是否有活口,忽然,一声呵斥道,“隐太子的小女儿!”   她紧紧闭目,正处在绝望之中,只听几声利箭嗖嗖而出,却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在缝隙中望出去,只见旁边那辆马车中,那个女孩肩头射中了一箭,千钧一发之际,有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去了其余两只。   幼蓉听见那男子扬声道,【此乃豫王之女李漱鸢!并非隐太子之女!速速退下——】   幼蓉说着,闭上了眼,“命运弄人,不想那一箭本该射中我的,却阴差阳错射中了你……我趁乱从马车中跑出来,一路向山后跑去,终于逃出生天。一路乞讨进了长安,顶替旁人的名帖,入宫做了宫人。幼时,父亲为我请了先生叫我教我规矩,将我当做府上女儿养。所以入宫后,我因礼仪得体,被尚仪局尚宫看中,不日派往宣徽殿做宫人……”   漱鸢震撼不已,万万没想到其中关联千丝万缕,她道,“既然已成败局,何必执迷不悟。”   “什么执迷不悟——继承大统的本该是我父亲,你这个公主之位本来也应属于我!你们抢了我的一生,抢了我父亲的一生。更是你父亲和房相如意图不轨,居然弑兄夺位……而房相如竟还为他正名,说什么安天下……. 世人易忘,可是我这个后人不会忘。他杀了他的兄弟,那就由他兄弟的女儿再去杀了他儿子……罪有应得啊……”   漱鸢在幼蓉的放声冷笑中沉默片刻,道,“宋洵也是你告诉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幼蓉在这个旧主面前也不再掩饰,说不错,“那日你去房相如府上,我恰逢他出来寻侯家娘子,于是将他拦下,告之当年洛阳之变的真相。你是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被他的好义父骗了这么多年,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愤恨。起初他还不信,可当我拿出隐太子府邸的令牌时,他却无言以对了。”   漱鸢回想起上辈子,想来当年自己深陷丑闻囹圄,被人设计与道士私通之事也是她为主谋,最后此事沸沸扬扬地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着皇室丑闻,最后她死于一杯鸩酒。   “你知道的,九兄并不让你死……” 漱鸢垂眸淡声了一句,“他昏迷前,还在说,不让旁人伤害你。”   幼蓉苦笑一下,“那他死了吗?”   漱鸢摇摇头,“尚且不知。可是,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猜到你要做的事情,却还是信任你。”   幼蓉颓然坐下,扭曲地笑了起来,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了泪花。不知怎么,她刺中他之后,只觉得心里阵阵发疼,一种复杂的情愫涌了上来,若是再迟疑片刻,恐怕她会后悔而停手……   以行刺为目标,却在事成之后,望着那个曾经被她叫做\'睿哥哥\'的人,她一瞬间心软了……   漱鸢看了一会儿她,见她此状,轻轻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拿了一会儿,转身递了过去,“九兄的生死,已经与你无关了。”   “你什么意思。”   漱鸢见她不接,于是亲自打开瓶塞,道,“我知道,你并不怕死,只是在等着机会。你希望九兄死,可隐隐约约不希望他死。你在等他的消息,然后想做个了断……或者,你更希望他没事。”   幼蓉见她拿着那小瓷瓶走了过来,瞬间变了脸色,后退几步,道,“陛下下令不许旁人动人,你敢——”   漱鸢将她逼在墙角,冷冷道,“这瓶鸩酒,是你曾经给我的。如今,还给你……”   说着,不待幼蓉明白过来,漱鸢一皱眉,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手指发出惊人的力量,叫幼蓉一震,竟挣脱不开,缓缓被迫张开了嘴,漱鸢想也不想,立即将瓷瓶里的液体灌了进去。   幼蓉胡乱地拍打着她的手臂,那瓷瓶才掉落下来,瓶底的一点鸩酒撒了出来,可大部分已经被迫咽了进去。   漱鸢素手一松,转身背对着她,耳边听着她呼吸愈发艰难的声音,知道那是鸩酒入肺腑所带来的窒息感……她再熟悉不过。   “你…….陛下知道你私自处死我,定不会……” 话音未落,幼蓉死死按住脖子,直接倒地不起。   过了很久,漱鸢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沉闭目,抬手抚摸上肩头那烙印似的疤痕,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或许我被阴差阳错当做隐太子的小女儿的时候,你本可以重新开始一生的……”   今夜的风格外寒凉,斗篷也挡不住那冷掉的秋意往脖颈里钻,漱鸢站在外头忍不住呵了呵手,忽然见一个身影朝她大步走来。   “你怎么来了?” 漱鸢微微一惊,见房相如风尘仆仆地赶来,显然是一直没有歇脚,“你怎么不入禁中?”   房相如见到她,才松口气,淡淡道,“我赶去的时候,国公已经在了。一见你不在场,问了才知,你一个人来了这里。” 第77章   秋风肃杀这话从来不是戏言。大理寺在夜色中阴阴沉沉的, 就剩个轮廓, 那前头立着两道剪影。   高些的人手微微一抬, 向前引路, 那身旁的人于是迈步先行,他在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漱鸢退了玉辇,叫那群人跟在身后远些,自己则与宰相在前头慢慢走着。   这宫道幽幽,通着旧太极宫与大明宫。高祖到新帝, 旧朝到新朝,一如这脚下的路似的, 漫长地叫人觉得岁月静止,好似再来个一百年, 也不过如此,早晚沦为一场老生常谈的历史。   漱鸢看了看夜幕,星微低垂, 颤颤巍巍。房相如沉默得像这宫阙, 她不说话, 他也不问。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房相可都知道了?” 她轻扬一声。   房相如低沉答, “臣已了解此事。”   “九兄如何了?”   “尚且昏迷。”   “太医令何言?”   房相如道,“暂时情况不明,但无性命之忧。”   “嗯。” 漱鸢在黑暗中微微颔首,轻转过半个脸道,“我方才去看过了, 谁想刚一走,那刺客竟服毒自尽……可惜,她本是我宣徽殿的宫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死便死了,无可挽回,此事也就了结罢。”   说完,她露出淡泊从容的笑,宫道两旁的宫灯照亮她的嘴角,“等九兄醒了,还望房相替我作证。”   房相如一直跟在她身侧走着,神色微紧,余光瞧见了她的表情,在一番猜度中,故意问道,“哦?有这样巧的事?那公主可审问清楚了?”   漱鸢心里在打鼓,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幼蓉与隐太子有些关联,此事的渊源是旧怨。有关洛阳之变的始末,房相比我更清楚。”   房相如淡笑一声,负手走着,侧头深深注视她,“臣听在场的金吾卫说了,陛下当时说,不许旁人就地处决这刺客,如今她死在公主的探视之后,恐怕其中因果,令人猜度。”   “所以才需要房相为我作证。加上幼蓉的身份,恐令人怀疑我是始作俑者。” 漱鸢寡淡一笑,偏过头看了他几眼,喃喃一句,“你今日倒是不同寻常。”   “怎么?”   房相如不以为然,轻轻挑眉,瞧她瞧得有些冷淡。这叫漱鸢心里有点不安,毕竟她做的事,若是房相如知道了,恐会引来不快。   他那样一个正直严苛的人,与她有私情的牵扯也就罢了,可但凡涉及朝堂和陛下之事,他是绝对不会有所偏颇的。   漱鸢依旧含笑,宽慰着声,“你听起来有些情绪……其实我叫你来只是想稳定大局,未想让你来找我。今夜多事,你便留在禁中伴驾吧。”   “公主。”   她说完之后,欲快步离去,却被他的声音绊住了脚。   漱鸢背影顿了顿,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却始终带着浅笑,眉目淡然,问,“还有什么事?”   房相如看了她一会儿,眸中神情复杂的很,然后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的面前。他的身形在光影下显得那样高大,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无处可退。   宰相垂眸,毫无神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开口低声道,“公主乃千金之躯,为何造杀业……”   漱鸢愣住,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话,立即扬唇,“房相此言差矣……”   “不必在臣的面前打诳语。” 他打断她的话,挑了一下眉,“若她只是公主宫中的宫人也就罢了。可她如今是要犯,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公主又在场,难免引人非议,或许猜测,是公主私自赐死她……”   漱鸢脸一拉,这房相如今日怕是要和她纠缠上了,不探究个清楚就不会放她走,漱鸢冷眼瞪了过去,颔首道,“房相一己之言,不足为提。”   “众口烁金,三人成虎,公主就不怕臣也就罢了,难道也不怕国公,御史,陛下猜忌你?” 房相如说完,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笑容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摇了摇头,“若想做文章,公主这一个不虚不实的把柄足以为人所置喙……”   漱鸢一脸不可理喻地瞧着宰相,又气又涩,不想和他多言,提衫后退几步,转身就要走。   宰相立即伸手一把拉扯住她,捉住她的手腕猛地拽了回来,漱鸢低呼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落入他怀中。   “你疯了?!” 她在他温暖的怀里挣扎几下,却逃脱不掉,头被他的手掌按住,动弹不得。她的闷在他的肩头,只得低怒着警告,“这里随时都有人……”   房相如闭目沉沉一声叹息,将她搂了又搂,在她耳边喃喃道,“臣很不喜……很不悦……”   漱鸢自方才就觉得房相如不大对劲,一听他这样说,眉头轻皱,偏头低声怪哉道,“方才就与我那般,你怎么了?”   房相如沉了片刻,松开手臂微微环着她,黯淡之色染上眉梢,话语中有些埋怨,“到现在了,你还不信任我么。这种冒险的事,如果你想,臣完全可以替你做……”   漱鸢一震,倒是没想到会这样,她怔了一怔,别过脸逃避他炽热缱绻的视线,低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有些事情我想自己来,与你无关。”   私自处死,这事情本就不是她能做的,她心里很清楚。可在那个紧要关头,她什么都不管了,手段干脆,绝不拖泥带水,也无须等待什么其他,她在那一刻只想做一个以牙还牙的人,连那些主仆旧情都懒得顾念了。   没什么比被背叛和欺骗更让人厌恶的事情,所以她静静听完一切后,选择那样果决的了断方式。   但房相如若是替她做了这事情,那才是真的冒险,成了内外勾结,若真的追究起来,恐他们难逃其咎。   她抬手摸了摸方才被幼蓉挣扎的时候掐红的手腕,道,“你刚才…是在怪我?”   房相如紧紧皱眉,说是,“臣当然怪你。因为碰上这种事情,你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来找臣想办法……” 他看了一眼,轻轻拉过她的手,低首吻了吻她的腕子,道,“臣不希望你的手上染上血腥。而且,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他惆怅地叹口气,抬眼凝望着她,淡淡道,“洛阳之变,自始至终就和公主无关。臣一路走来,自知手上或多或少造了孽业,如果有任何业力报应,当臣一人承担就好……我不希望你牵扯其中。”   漱鸢听出他语气里的沮丧,眼神柔软地望着他,道,“不必。你为王朝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说着,望向漫漫宫阙,那渺茫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让人心生苍凉,人死了,似乎最初那种恨意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阵空虚和疲惫,她松了他的手,转身继续走着,曼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传说吗?夜半化作上古猛兽的宫阙,会吃人。”   “记得。” 他在夜色中温声回应。   漱鸢嗯了声,过了一会儿,道,“它并非传闻。自始至终,它吞噬太多人了。母亲,父亲,隐太子,还有所有被卷入这个漩涡的人们……太多了。”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希望你也消失在其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房相如沉沉答应她,“臣不会的。”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很久以前,我做了个梦。我……嫁给了宋洵,” 她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没有注意到宰相讶然的神色,调侃道,“你想知道什么结局吗?”   房相如呼吸紧促起来,几缕疑惑和猜测涌了出来,他压着声,问,“什么结局?”   漱鸢不以为然,说得仿佛真的只是个梦境似的,道,“我看见我死了,看见我自己嘴角滴滴答答地流血,就像梦里站在大明宫上的你的朝服,红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真的只是公主的梦魇?” 房相如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双目震惊不已,心跳一声声快要震碎了他的心脉似的,喃喃试探道,“如此真实……臣仿佛历历在目。”   漱鸢听出他语气的不自在,转过头看他,只见他深深地看着她,以一种探究的复杂意味,又杂糅着几许情愫,像是一眼万年,等待了很久。   “只是梦。” 公主浅笑点头,重复一遍,“只是梦而已。”   这话不假。那些过去的事情,仿佛真的已经过去了,一段了结,一段就要重新开始,她并不是会一直沉湎于悲伤的那种人。   房相如轻轻皱眉,目光里的那束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他一路走,一路看她,话到了嘴边上却又说不出来。其实对于她的怀疑并非第一次了,从前交涉的时候,就偶尔对她的言辞有所猜度。然而因为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若真的她也和他一样,那这该是怎样的姻缘难解,才会造就了如此巧合?   他不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可她方才描述的那个梦魇,又叫他深深动摇了。   房相如道,“臣听闻秦时蓬莱有仙术,人死可重生,周游轮回,如梦似真,是为造化。公主可信其言?”   漱鸢回眸一笑,抛给他一句,“那房相呢?”   他想了想,认真道,“宁可信其有。”   漱鸢抿唇,“房相从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难得。”   房相如望着她,目不转睛地留意着她每一个神色,“那你呢?”   漱鸢的眸中在片刻间有所动容,千言万语凝固在其中,都化作唇边一抹深邃的笑,她垂眸,回应道,“我所想,自然与你相同。”   ————   皇帝的伤差一点深入肺腑,好在先帝庇佑,已然无脱险,只是落下个病根,容易犯心病,如若太过劳累,便会绞痛。   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伤口所带来的病症,还是整个事情留下的伤痛。   李睿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刺客,声音仍旧虚着,问道,“幼蓉何在?”   幔帐外,宰相立在那,长袖一揖,道,“回禀陛下,刺客当夜在大理寺中服毒自尽了。”   李睿微怔,双目凝凝地望着头顶的纱帐,久久沉默不语。他在洛阳之变的时候寻不到她,终于又在此重逢,谁想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再次失去。   原来做帝王,只能掌管天下,却掌管不了命运的轨迹。   “将她好生安葬于大慈恩寺隐太子陵墓的旁边吧……” 皇帝的叹息声很微弱,有察觉不到的哀伤,他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墓碑上便用李丹芙这个名字,幼蓉并非她本名……朕希望她做自己。”   宰相一一应声,“臣会叫宗正卿办妥,陛下放心。眼下陛下需静养,勿要事事操劳。”   皇帝咳嗽了几声,却还是勉强起身了,遣退了旁人,随手拿起枕边的奏牍看了起来,“无妨……国事不可耽误……咳咳……”   那咳声一阵阵紧着,仿佛每震一下,便要牵扯出心痛之中。房相如听得直皱眉,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忽然身后一声轻柔道,“陛下不可太辛苦,妾陪您吧。”   宰相回头,徐徐垂首,后退一步道,“参见娘娘。”   英娘一路走来,浅笑说免礼,然后坐到李睿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抚了抚,婉柔道,“陛下不要再费神了,妾为你念奏牍,替你写,再教你看一遍就好,你且躺着休息……”   李睿到底对她有些愧疚,反手握住她的手,捏紧些,道,“朕知道你这几日来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有劳你……”   英娘只是扬了扬唇,垂眸接过奏牍,偏过头道,“妾不辛苦。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妾心甘情愿。”   房相如抬眼,见贤妃真的一句一句地为陛下念了起来,而陛下也没有阻拦什么,他不由得凝眉一阵,却也不说什么。后宫不干政是太后立下的规定,如今贤妃这般,恐有违训德,可又想到日后的大势所趋,宰相不多言,只是默默垂首告退。   走出殿,一路出禁中,恰好在延英门碰上了她。   房相如看见那秋日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绰绰生姿的等待的身影显得那样可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是上辈子记忆中的画面了……   他望了一会儿,才浅笑着走过去,叫她,“李漱鸢——”   又狂妄又暧昧的叫法。好在旁处没人。   漱鸢猛地回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你现在愈发不要命了……”   宰相不多言,走过去立在延英殿外,道,“公主这是来监督监督臣,是不是在陛下那说了你的坏话?” 他问的时候轻轻挑眉,语气带着点佻情的意味   “诶,监督这个话太过生分了,我不过是问问情形的。” 漱鸢扬声回应了一句,仿佛情人间打情骂俏,“九兄他,很是难过吧。”   宰相道,“失去,不过是登上帝位的第一步而已。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更为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如果这件小事都承受不来,那的确并非能君。”   漱鸢轻笑,“你这是说九兄不适合做皇帝呢?”   “陛下的情绪还算稳定,身旁有贤妃相助,想来会慢慢走出来的。” 宰相说着,压低些声音道,“更何况刺客一事本就牵扯了陛下的私情,如若探究恐怕会惹来更多伤心事。所以陛下那对刺客之死,也没有再追究什么。叫人安葬她,入土为安,也就终了。”   “终了……” 漱鸢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涌起无边怅然,“那你呢。你的决定,可有改变?”   房相如摇了摇头,目光笃定地望着她,抚慰地笑道,“臣的辞书已经写好,不日就递交给陛下……于朝堂上,于众人前……”   这是何等的胆量。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干了,要献上相权,做个平凡人,然后要与公主朝夕相对,春花秋月去。   宰相一向是倨傲而清高的人,那样的场合之下,他做得来吗?   漱鸢有些不敢相信,可还是笑得心满意足,调侃道,“这样大的阵仗?就不怕旁人咋舌说你痴傻了?”   房相如也不避讳地抬手碰了碰她微微扬起的唇角,大概过不了太久,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如此,那些纷纷扰扰的乱语,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大概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彼此影响和传染,她的义无反顾已经叫他也改变了很多,哪里还有回头的路,他淡淡笑道,“说就说吧。臣只当做他们艳羡不已,孤身三十年,最终能得公主在侧,几个人能如此呢?”   她青丝随风飘起来,缠在身前,落落抬袖听得开怀,两人对视很久,也悄悄说了不少话,才各自离去。   自九月起一直到十月,短短一个月的日子里就发生太多太多令人悲伤或惊异的事,秋色再绚烂也总是多了几分浅淡的哀愁。先帝去,新帝伤。为了休养,暂时罢朝十日,因此新政也暂且延缓推迟了。   闲散了一大段时间的朝臣终于在十一月初始的时候聚在宣政殿上,齐齐拜向御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随后,又纷纷神色复杂地转向帘子后头的人,道一声,“贤妃娘娘”。   皇帝心痛之症时好时坏,这次好不容易上朝,却是带着英娘陪着,他暂时说不得太多的话,一切事务,暂由英娘待传。   这举动来得太过唐突,众人对妇人出现在朝堂上的反应各有不同,有的说,从前也有先例,因此无妨,又不是垂帘听政,不过是代劳;又有的说,这是后宫乱政,非得请太后出山压制不可。   至于为什么是贤妃,而不是皇后,这一点,窦楦倒是看得明白,拿芴板偷偷戳了戳房相如的后背,低声道,“陛下不糊涂啊。那皇后是国公拉扯的姻缘,也就是国公的人,陛下却没叫她而叫了没什么背景的贤妃,可想而知,他也在制衡。”   房相如听在耳朵里,却也没理会他,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要当朝罢相之事。他也不是不紧张,只是有生以来没有在旁人面前暴露过感情问题。   御史台会怎么说?大概谁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居然会为了女人连宰相之位都不要了,说他为老不尊,甚至背地里说他要“一树梨花压海棠”。所有的言论,好的不好的,他都想过了也做好了准备,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他只想要一个结果。   今日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一大部分没有贴过来,补充2000多字的内容。 第78章   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 看着消瘦了些许, 背虽强硬的挺着, 可依旧显得那衮冕沉重。平日上朝的通天冠被换成了轻便些的玄黑幞头, 为的是让这大病初愈的龙体稍稍减少些负重。   秋末冬初的时候,日头上来得晚,所以大殿里的光线晦暗不明,濛濛亮着,像是青墨色晕染开来,有化不开的那种那种。好在四下里的青铜灯台上燃着烛火, 总算给这死沉沉的情景添了几分跃动。   关于奏牍,皇帝都一一看过了, 多是朝臣们问安的言语和一些琐事,都叫英娘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回应给各位朝臣了。此外, 涉及个别重要些的事宜,例如关于入冬前有炭商坐地起价之事,李睿就亲自回答。   “去年在城外冻死了几个举子, 据说, 也是买不起炭。朕今年打算彻查, 木炭使……是户部之下吧, 窦尚书,” 皇帝视线落在窦楦身上,缓缓呼出口气,道,“便劳卿来办, 朕派御史随行,彻查户部上下是否有贪污受贿之嫌。”   木炭使是专门负责为长安皇亲国戚和高官采购木炭的一个小官职,眼见着天气愈发冷,那木炭的价格也就越高。若是有朝廷的人从中牟利,串通东西市的炭商趁机敛财,也不是奇怪的事。   皇帝欲从根源查起,一铲子直接挖进了户部,不懂的会称赞是清廉明正的好君王,可像此时站在前头的那几位权臣,自然都明白,是皇帝想藉机以桃代李,安插进几位自己人。   皇帝明为抓贪污,可实则是想踢掉户部里的几位旧臣,而炭价也就是个幌子。满朝文武懂得懂,不懂得也就不懂,总之都是显出一副敬佩欣喜之色,抬袖道,“陛下英明。”   窦楦举着芴板站出来接旨,又说了几句官场话后退了回去。他心里都明白,户部那头,有几个人本是四大王李岱曾经的门客,陛下初登帝位,唯恐发生类似洛阳之变那种兄弟相残的旧事,因此想藉机防范些,也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换了帝王,他们这些先帝的旧臣,到底是去还是留,全都是新帝的一念之间。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好友房相如。窦楦抬眼看了下前头的宰相,只见他不似往常出来说几句,依旧站在那置若罔闻,像是打算袖手旁观似的。   虽然如今相权明面上为三分,可朝堂上多以宰相最后的定夺为主要风向。先帝将房相如留给了李睿,更曾打算通过赐婚他义子宋洵来“以示恩典”,无非是希望房相如依旧做这朝堂之上平衡势力的定海神针。   可如今倒是奇怪了,自打上朝开始,无论大事小事,宰相出奇地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赞同,也什么都不反对,大有神游之态,又想是作壁上观似的。   其中有不少人是宰相的拥簇,鼻子观口口观心,眼睛却悄悄瞟着宰相的动静,若宰相说可,他们就可,若宰相说不可,他们也跟着附和。可等来等去,只瞧见了宰相那沉闷的背影,一时间也没了主心骨,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旁人左左右右地虚应。   窦楦不知道房相如怎么了,用芴板悄悄戳了几下他,见他也不恼不动,只好悻悻作罢,打算放仗后好生再去问问怎么回事。   宰相自然是半走神的状态,左耳朵耳朵听着政事,右耳朵就飘了出去,满脑子都等着一会儿上头一句“众卿还有事俱报”之后,自己赶紧上前,将请辞罢相的事情交代出去。   只听李睿轻轻咳嗽了几下,下头的满朝文武齐刷刷地抬头看他,只见皇帝一只手停在一卷奏牍上,垂珠后头的眉头似是紧锁不展,映着这阴沉沉的大殿,更显得压抑。   皇帝的食指敲着那竹简,发出竹片碰撞的那种清脆之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朝堂上,让众人的心里也跟着那敲击之声不安地跳着,朝臣们立在那,连大气也不敢出,没人知道皇帝要做什么,说什么。   宰相这才从无边的静谧中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看向御座,见皇帝不大对劲,也不禁有些奇怪。   李睿垂眸看着那书简,展开后,又合上,不轻不重地叹着气,显然是有为难之事。   烛火一跳,皇帝终于沉沉开口了,“诸卿皆知,我大华与突厥争战数次,前不久终由方将军率五千精骑夜袭定城,突厥王阿史那思力仓皇逃入阴山,如今欲与我朝修好,亦同意在大华任职。”   有人道,“正是。陛下已派袁寺卿前往其地,亦令方将军率军受降,从此天下安定,此乃为国为民的好事。”   “昨日朕接到边关六百里加急函报……方将军欲意抗旨继续追击突厥,其同僚张将军阻拦不成。诸公看,此事当如何?”   阿史那思力继承了父亲的汗位后,与大华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然而前不久因为错误判断了兵力,因此逃入阴山之中,表示修好投降。   大华的皇帝有个习惯,那便是只诛首恶,并接受归顺。眼下突厥王主动交好,皇帝也就同意,下旨令两位将军立即停战,与使者袁寺卿往阴山中的突厥部落进行安抚和受降。   可关于追击还是受降一事,并不是这时候才有的异议。   晋国公长孙新亭自然主和,而宰相则截然相反,为这事情,朝堂已经争论过一番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方将军在前头打着仗,即便收了受降的圣旨,可依旧要继续追击。   自然猜得出,想一鼓作气打下去的方将军是宰相的拥簇,也受其影响颇多。   晋国公站了出来,扬声回应道,“陛下,您的诏书已经同意了阿史那思力的投降,更何况,我大华的使者还在突厥那边,方将军欲此时追击,实在荒唐,不免令人猜测,是为了自己的军功而忽略了大局。”   宰相在一旁听着,神色淡漠,半垂着眸子没有说什么。他本想着退出魏阙的,所以这些缠人的事情自然不想管。若是在平日,或是前一阵子,他定会出言反驳,可到了这一刻,他却迟疑了。   宰相可以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背上,正等着他说点什么。房相如沉默着,他听见了那些人在叹气,甚至在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宰相如此少语。只有房相如自己知道,只要一开口,他便是又卷入其中,若想再罢相脱身,更不知道是何时了。   虽说他不想辜负朝堂,可更不想辜负了等着他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他和旁人不同,这辈子是白白得来的,又或者说,是完全因为对她的执念,命运才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如果再辜负一次,他不确定能否还有下一辈子。   皇帝看了一眼下头,见没人说话,只得偏过头看向晋国公,道,“舅父所言有理。可方将军认为,阿史那思力并非真心投降,且他部下兵马依旧不少,如若此后撤回沙漠,恐难以北击……咳咳咳。”   “陛下。” 长孙新亭抬了抬袖,长眉抬了抬,道,“赶尽杀绝非我大国之举,想先帝当年亦收了不少外族降将,如今不也是为我大华效力?如若兴兵再攻,恐叫人心寒。”   这话一出,让不少人想起大行皇帝曾经的仁德之治,纷纷暗自点头称赞,又不禁抬袖缅怀起来。   “果然是不再追击的好……如果先帝尚在,定也是这样决策。”   “正是……那突厥小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再杀已毫无意义。怕是将军求胜心切…….”   皇帝在众卿的纷纷议论中,缓了缓气,说朕知道了,他看了眼书简上的名字,顿了顿,又道,“与边关函报一同来得还有寺卿的奏报,说,阿史那思力愿两国联姻,望来日和平之时得尚大华公主……也就是永阳长公主…….”   其实说来也奇怪,李睿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突厥王偏偏就要漱鸢,印象中突厥使臣入朝拜见先帝的那个大典上,漱鸢并没有出现过。那这个阿史那思力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呢?难不成,他们见过?   与国公通过气得那些人,一听此言,也不管不顾起来,一哄而上地举着芴板附议,大叹:“此当为佳话!”“想前朝那是被迫送人,如今这是突厥王自己求的!彰显我大华国力昌盛!” “陛下初登帝位,边境和睦为上策!此举明智啊!”   皇帝慢慢颔首,其实他亦不想再去追击。一来,和,是众臣所盼,若无必要,谁愿意连年征战。二来,是他吃不准这次的胜负。如果方将军全力而上胜了,自然是大好;可若是输了,天下人恐耻笑他这个君王无能。因此,无论如何,和,为上。   “朕亦觉得如此,即刻传旨,令方、苏两位将军务必受降,不再追击……”   “陛下此举断不可为!”   李睿话音刚落,忽然一声低沉,如从天而降的冬雷,一下子震慑住嗡嗡扰扰的群臣,朝堂上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都集中到宰相的身上……   房相如握着芴板,毫不在意,缓缓一步步走出列队,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先一垂首,随后不急不慢地道,“陛下,阴山之北,道路险阻且漫长遥远,如若到了那个时候再想追击敌军,定会损失十倍。依臣拙见,应当乘胜追击,活捉阿史那思力。”   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忽然站出来侃侃而谈。众臣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等宰相说完,有的人这才回过神,纷纷抬袖应和道,“臣与房相所见类同。”   长孙新亭瞥了一眼宰相,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哼声道,“本以为房相今日不开尊口,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站了出来。怎么,难道房相打算牺牲寺卿?他如今作为颁布天恩的使臣,如今就在突厥大营。”   房相如并不看他,冷冷道,“韩信攻齐国亦如是。错失良机,恐再难得,还望陛下权衡孰轻孰重。” 他沉了一沉,提醒道,“陛下不可过于倚重外戚,以防干涉朝政。”   “孰轻孰重?” 长孙新亭嘲弄地重复了一句,狭促地看向宰相,目光中似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宰相一向是公正淡泊之人,朝堂事与感□□,难道也分不清?”   国公说得莫名其妙,在场的人无一不听得一塌糊涂,不禁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道,宰相就没有攀附所谓的外戚以求固权么?”   房相如垂眸一顿,拂袖淡淡道,“国公慎言。”   “宰相有私情也罢了,若是为了感□□徇私枉法,里外不分,是否枉为人臣?”   长孙新亭负手走了过来,眸子里闪烁着奇袭者般得逞的光芒,看了一会儿宰相,忽然甩袖一挥,转身扫视着满朝文武,扬声道,“宰相与永阳长公主有私情!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不知宰相甘做公主的‘幕僚’,是否从中得利?”   晴天霹雳。   一时间,满朝一片哗然,人人脸上都是惊骇不已的神情……   一向疏淡寡情的宰相,居然是永阳长公主的……‘幕僚’?这个词已经是委婉至极,然而已经叫人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房相如浑身一震,只觉得背如芒刺,不禁狠厉抬眼盯着长孙新亭,却见他依旧是笑的。   他想脱身,却被绊在这里!若不是听闻和亲之事重提,他断然不会开口说什么,谁想到,这长孙新亭居然在这里等着他,仿佛早有准备似的,要在今日将他拉下马。   宰相眸中映着燃烧着的烛光,冷冷一哂,道,“国公此言差矣。无凭无据,何出此言?”   “凭据?宰相若要凭据,自然可请他入殿。” 长孙新亭一拍手,高声唤道,“请宋博士入殿!”   众目睽睽之下,宋洵垂眸走了进来。这不该是他这个国子监博士该出现的地方,可却以这种方式走了进来,更何况,他还是宰相的义子。   宋洵不去看房相如的表情,先拜过陛下与国公后,立在那等候询问。   “宋博士,你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是何关系?” 长孙新亭傲然立在那,胸有成竹地问道。   果然,宋洵垂首答,“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有私。臣本不想说,可实在不敢隐瞒陛下。斗胆冒着不敬不孝之罪,大义灭亲,上禀天听。”   他说着,将公主在府邸私会宰相,宰相又是如何在宫道上威胁他之事尽数说出来,“就连新进门生宁九龄亦可作证,曾目睹过二人一同在大慈恩寺出现。如若调查,或可询问寺中僧人。”   宋洵说完,却只是一直不抬头,几乎不敢看向一旁的宰相,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压迫感自头顶落了下来,叫他心中惶惶不已。   他到底还是怕义父的,哪怕是到了这一步,依旧为他所震慑着。   房相如定在那一动不动,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起来,身后的议论之声如潮水不绝,或惊讶或不屑,更多的则是不敢相信。   窦楦一把宰相拉了过来,急得连尊称都顾不上了,大呼,“房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和他们解释清楚,你是冤枉的!”   房相如看了眼宋洵,随即轻蔑地收回视线,缓缓漫看向长孙新亭,不禁自嘲一笑。万万没想到,上辈子是李漱鸢担了那些风月丑闻,如今他为她改变了太多,谁想命运却将这避不得的灾祸转移到了他的轨迹上。   这是天要灭他。   所有人都以为宰相要与长孙新亭舌战一番,皆提起一口气站在那,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啪嗒——   象牙芴板落地。   宰相望着陛下,抬手解开腰间的鱼袋,一松手,便落在了地上。   房相如步步走上前,忽然撩袍长身一跪,只见他慢慢抬袖停在上首,心痛地闭目,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决绝地长声禀告,“臣房相如对长公主心生爱慕已久,臣有罪!但,望陛下成全……”   “房卿…….你这是。” 李睿震惊不已,虽说他为宰相大权在握之事有所忧虑,可不曾想过会出这种事情。   宰相抬起头,有视死如归的神情,道,“臣请战突厥,若胜,求陛下准臣尚公主,臣愿献上相权,自请罢相!若败……臣将献上项上人头,只求陛下不要勉强公主出降。臣昭昭之心,天地可鉴,求陛下,恩准……”   他说完,俯身拜了下去,双手在袖中握紧,又握紧……   作者有话要说:注1 第77章 昨天有2000字没有贴过去。已经补上了。   注2 结局是he不要担心。   注3:木炭使。   唐朝户部设木炭使,专门管皇家官员用炭的事宜。老百姓冬天也可以从炭商处买,唐代最繁荣的西市里有专门制造、贩卖木炭的商店,还有许多炭商将炭放在牛车或驴车里,或者直接背在背上走街串巷地叫卖。冬日木炭的价格随着气温波动,天气越冷,价格就越高。木炭昂贵之时,并非所有人都买得起,有的人就会冻的死。   帘幕、地毯、毡帐都是唐朝人的取暖方式,除此之外,还穿皮裘、袍袄、纸衣被。   别的不奇怪,就是这个纸衣纸被很奇特。唐代造纸技术发达,普通纸张的价格相对较低,经过书写使用之后的纸张更加便宜,许多穷人都会将废纸收集起来,制成纸衣、纸被御寒。除此之外,御寒用的丝绵是从蚕蛹中抽取而来,因此使用丝织品是以杀害丝蚕为代价的,许多僧人不愿沾染杀生的罪过,便也选择穿着纸衣御寒。纸衣纸被虽然看起来单薄,但是纸本身的导热性比较差,厚厚穿上一层还是能起到保暖作用的,晚唐文人徐夤曾写过一首《纸被》诗,诗中说上好的纸被“披对劲风温胜酒,拥听寒风暖于绵”,足见纸被在防寒防风上的功效。   以上内容来自游修龄《纸衣与纸被》,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唐朝人的纸衣~   注4:特别鸣谢晋国公长孙新亭挑破窗户纸,把私情的事情说出来。多亏您,我可以以后光明正大的写宰相和小公主了…… 第79章   宰相的话已经表明了这是一场很合算的交易。   至少对于皇帝来说, 很合算。   清剿突厥打算归顺的残部, 若胜了, 宰相什么都不要, 只要李漱鸢;而若败了,宰相自裁,虽然事情会麻烦一些,但也是少了些后顾之忧。   更何况,宰相当众立下军令状,其后果该如何, 是满朝文武都会作证的。   可国公却完全没有想到事态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他本想借此\'风月丑闻\',将宰相及其党羽一并铲除个干净, 不想,宰相居然自请出征, 打算拿军功补过,为了长公主,连命都不打算要了……   女色蒙心啊!   多年的同僚兼好友窦楦站在房相如身边, 瞪着两只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 显然是吓坏了, 口中喃喃道, “房六做了长公主的幕僚?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一向……”   走到这一步,连房相如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那么爱惜羽毛、洁身自好的一个人,风月二字几乎和他沾不上关系。眼下就可以看出来,从前的名望有多高洁,如今跌落下来, 就会摔得有多惨。   房相如跪拜不起,冠上垂下来的两根帽带上穿着的檀木珠子散在他身前,落尽尘埃的模样。   他听见四周有无边无际的议论之声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政敌在暗暗讥笑,属僚们失望叹气。从断断续续的碎语中,他能听见“丢脸”,“可惜”,“罪过”,之类的字眼……可是很奇怪,他居然一丁点所谓都没有,更毫无羞愧或是耻辱之心。   本以为这种事情会很难,不想真的到了这一步,自己竟然可以对那些纷纷扬扬的议论无动于衷到这个地步。他觉得他没有任何错,漱鸢更没有。   他甚至很欣慰,因为从听到的话语中,众人更多的是对他的惊异和失望,并没有牵连到公主太多。   房相如想,大概他自己真的是没救了。   “陛下……征战绝非儿戏,更何况,房相并非武将……此事蹊跷,还望陛下重新着人调查。” 崔侍中这时候垂着袖子走上前来,替房相如说了一句话,他以为宰相是冲动了,这才说出那样不管不顾的军令状来,因此想留个台阶,一切都好商量。他知道,比起那些不清不楚之事,这朝堂上更不可没了宰相。   房相如却依旧埋首于地,高声道,“陛下,臣绝非戏言。臣一直以来研究关外水文地形,对于阴山之地很了解。恳请陛下恩准,臣定为陛下带来大捷!”   宰相说得义正严辞,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其决心溢于言表,不少人在场不禁垂首叹息,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怎样的因缘,才叫宰相成了这样。   晋国公立在大殿之上,威凛生怒,显然是对这个即将逆转的局面很不满。他拂袖看上御座,严声道,“陛下!且不说突厥之事。臣倒有个问题,想问问宰相。”   他说着,转身俯看向房相如,腰间的麒麟扣环面目狰狞,“某倒想问问宰相,有人曾听到永阳长公主与你在一起时大放厥词,直言欲取缔整个御史台,可有此事?”   房相如凝眉不已,直起长身,却有些听不懂了。   李睿的手按着黑漆木案,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显然有些忌讳起来,他不禁问道,“房卿,永阳可说过此话?”   若是稚妹年幼也就罢了,可如今漱鸢已经成人,再加上她与宰相关系过近,难免叫人多想。   长孙新亭道,“陛下,请准许传御史。”   “准。”   御史台一向是皇帝的眼线,其实百官中挨了小报告的,没有不恨这帮人的。上到言语不敬思想不正,下到早上边骑马边吃胡饼……只要是能说的,准得被这帮人捉住好生□□一番。   而御史这个官职本就不高,可背后是皇帝撑腰,自然个个都“正气”的很,整天眼睛盯着别人看。   取缔御史台恐怕是不少人心中的畅想,可谁都不敢说,生怕上头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御史入殿了,拜过后垂袖立在那,毫无波澜地向皇帝汇报导,“禀圣人。确有此事。那日臣起的早,在一旁的摊子上用小食,忽见长公主的牛车停在附近,宰相亦在。只听长公主扬声道……” 御史说道这里,却停了下来,低头惶恐,“陛下恕罪,臣不敢直言。”   “但说无妨。”   众人更奇怪了,到底长公主说了什么话,叫御史不敢直言。   御史先拜了一下,随后当着一众,道,“长公主说,\'如果我做了皇帝,头一件事就是取消御史台这个地方。整日嚼舌根,实在无用。” 他说完,跪了下去道,“臣所言为真。断断不会有假。”   先帝在的时候,永阳长公主很是受宠,有的人也的确听先帝说过,如果永阳是为男子身,那就更好了。长公主街头的一句话,如此大胆,众人听了皆倒吸一口气。   人一瞬间的想法很简单。不知情的人,大概就会自以为是地猜测出来,长公主想做女皇帝,以色/诱惑当朝权大的宰相,拉拢势力。   “这……长公主做够了,想当皇帝吗……”   “到时候,那宰相不就成了皇夫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今日是宰相,明日是不是就轮到兵部尚书,还是哪位寺卿了?三省六部是不是都要……”   房相如耳朵里灌入这些越发不堪的话,气得双手发抖,谁能想到他和她当日驱车回宫的路上,这样一句戏言都能被御史台拿走做文章去!   再听听那些人说的话,简直妄为朝臣……长公主清白,就这么被他们泼了一碗又一碗的墨。他感到自己仿佛替代了她,站在了这些舆论的中心,四下里都是乱言乱语……上辈子她的遭遇,仿佛历历在目似的。   宰相紧握着手,慢慢拂袖站起身来,冷笑一声,眯着眼诧异道,“奇怪。你身为御史,如何到现在才将此事说出来。看起来,国公比陛下还要更清楚,怎么,何时起,御史台竟成了国公的部下了?”   这倒也是。皇帝知道的比国公还晚,可见这御史已经被国公收为己用了。   御史果然变了脸色,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国公,随后低头道,“陛下明鉴。微臣只是觉得事关紧要,更何况臣也听闻长公主与宰相行为过密,为了谨慎起见,不打草惊蛇,想着查明后,再上禀天听。”   宰相威严一视,哂笑道,“那御史可查到什么了?除了这么一句话,可有旁的证据?”   御史被问得有点懵了,他所知道的大部分,其实都是长公主多次私会宰相这种事,于是直接就猜想到了那一步,可若说旁的实打实的证据……御史心虚地眨了眨眼,低声道,“臣以为,那样早的时间里,公主如何能与宰相一同出现?由此可推测,定是彻夜秉烛夜谈,到了清晨才结束。长公主在宫外,而宰相又位极人臣,难免令人怀疑……”   “本相问你,可有旁的证据!” 房相如高声盖了过去,横眉冷眼地盯着他,问,“是兵马?是信件?或是其他门客?光光收买一个臣,是不足够\'做皇帝\'的吧?”   御史沉默一阵, “目前……还没有其他……可是长公主的确说……”   “那是你大胆!”   房相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那余音在大殿之上回荡着,一下子叫御史浑身一震,也叫垂帘后的英娘打了个激灵,更让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没人见过一向喜怒不显色的宰相居然会有那么大的脾气……   就连窦楦都颇为意外,目瞪口呆地立在那,一扫方才替好友焦急的心,只剩下了怔惊。   风自殿外涌了进来,仿佛是从护城河上刮来的似的,夹在着秋日那种入骨如心的凉,叫人忍不住在袖子下握了握手。   烛火明灭跳动,宰相冷冷笑了一声,挑了下眉,一只手负着站在御史旁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呵斥道,“你一小小言官,仗着陛下赋予你的权力,如此混淆是非、指鹿为马。你既然毫无根据,凭什么在朝堂之上言辞凿凿的污衊长公主,又凭什么妄自推测长公主有称帝之心?你身为御史,本应下监众臣,上禀天听,是谁更改了你的职责,叫你先将一切事务告之国公而先于陛下?又是谁给你的胆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如此狂妄自大,不过一句街头戏言,就可说出这等忤逆之事。如果一句戏言就可以当真的话,那本相也可以猜测,是你,成了国公的爪牙,监听朝野上下甚至是陛下,将一切消息先告之于国公;也是你,有不臣之心,身为御史,却罔顾国法,不分黑白,欲意谋反!”   御史被说得呆住了,差点当场晕过去,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赶紧扑通一声拜了下去,伏地颤声喊冤叫屈,“陛下明鉴啊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房相如冷哼一声,垂眸看着他,拂袖震怒,“此等平庸无能之辈,捕风捉影,扰乱朝纲,仗着圣人信任,为非作歹,黑言诳语。你冤枉?呵,不知多少无辜朝臣会被你一句胡乱推测所害,简直恬不知耻,阴险至极!大华泱泱河山……若多是你这等言辞奸佞,心术不正之人,朝堂早就溃于蚁穴!”   御史台的人一向习惯闻风奏事,说是监察弹劾,其实不过是偷听后上奏,以获取皇帝信任。有不少人在御史的嘴里遭了殃,都暗自恨的牙根痒痒,可只能敢怒不敢言,毕竟那是皇帝的耳目,若是得罪了,还不知道会被\'弹劾\'成什么样。   今日宰相在朝堂上痛斥一番,在场众臣居然觉得解气爽快了不少,皆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偷偷叫好。   只见那御史满头大汗,面色颓然不堪地瘫跪在那,连头都不敢抬了,没一会儿,竟痛哭流涕起来,嚎道,“陛下,微臣冤枉!微臣怎么胆敢谋反……是国公让微臣监视宰相的……让微臣务必将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告之,微臣没有办法啊,陛下恕罪………”   “你!你这个混账——” 国公气急败坏,万万没想到这言官是个软骨头,被房相如一通说,就这样招了。   李睿脸色阴沉下来,变得很不好看。皇帝最厌恶权大之人,可更忌惮旁人窥视自己。虽然这言官只是盯着宰相的,可难免会怀疑,是不是也有背叛者,那样盯着自己。   房相如嘲弄地凝视着长孙新亭的脸,不以为然道,“国公。本相本不想在这大殿之上说的,可你非要逼得本相走到这个地步,本相也不得不说了。”   长孙新亭勉强抬了抬嘴角,脸色有些虚色,还是强硬着立在那听下去了。   宰相转身,一一扫视了一圈众臣,冷声道,“相信前阵子,诸公府上有不少人得了新妾,多是私下酒宴中相赠的女子,善舞,或善琴。君可知,这些女子从何而来?”   这倒是真的。可没人好意思在朝堂上说出来,自己去平康坊溜跶,或是去了好友办的酒席,酒过三盏,自然有女色迷眼。   房相如转身看向御座,道,“陛下。臣查明,长安坊中新起经营的乐坊中,多为侯将军名下所有,而这些乐伎舞伎,又有不少通过介绍,成了朝中之人的姬妾。其中缘由,恐怕国公比臣更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可请中书省的总给使高内侍,前来一问。”   那个高内侍,三番五次要给他府里塞人,他因为漱鸢的缘故已经早早地婉言拒绝了,可不想,那高内侍依旧不舍不弃,像是要完成任务似的,总要给他说个女子。   这不禁让房相如有所怀疑,因此之前与窦楦说了此事,这才调查下去,发现那些所谓的女子,多是出自所属于侯将军的乐坊。   赠美人,换情报。宰相不屑一笑,如此手法,未免太陈旧!可大多数的男人的弱点不就是女人吗?侯将军和国公倒也是会抓软肋,通过这些女子做眼线,悄悄监听着朝中要臣,以此谋取私利。   “舅父。”   李睿低沉唤了一声,眉眼复杂地看向长孙新亭,道,“这些事情,你可有什么说的……”   “陛下!房相如一面之词您怎么可以……”   窦楦忽然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臣近来也的确发现侯将军与御史台的人走的很近,多次设宴,请的多为言官。更有证据证明,那些乐坊的确是侯将军所属,其中女子又多为国公和侯将军宴席上所请。联想今日国公收买御史之事,未免令人多虑。”   “尚书言之有理!”   “陛下谨慎啊!”   一时间,风向又转了回去,那些宰相的拥簇纷纷也迈出一步,垂袖为宰相和尚书进言,规劝陛下以正视听。   李睿犹豫起来,他太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了。左有国公,右有宰相,不论那边都令他头疼和担忧,可如今比起来,身为舅父的长孙新亭居然背地里收买言官,揽权之大令他更为忌惮。可他到底和自己是血亲……   忽然,背后一声低柔,道,“陛下,此事难解难分,如若为真断然不可放过。不如先将国公暂闭于府上,也算留其尊严,日后再审。”   英娘见李睿有所迟疑,在垂帘后轻声细语提醒了一句,她说完心跳如雷,那满朝文武没人看见这个女子在背后这样说了一句话,只看到皇帝神色顿了顿,最终沉沉说了一句,“来人……暂且将国公送回府中,没有朕的许可,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国公休养。”   “陛下!” 长孙新亭显然是意料之外,话音一落,立即有金吾卫上前卡住他的双臂,道,“国公自请,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堂堂国公,被这么架下去实在是难看。长孙新亭见如今势头不对,狠狠瞪了一眼房相如,拂袖离去。   事情的转机一下子变了,叫向着宰相的那些人不由得松了口气,仿佛那阴沉沉的天色都亮了起来,添了几分秋日的透亮。   一通闹剧,最终以宰相之势平息。那些国公的人此时纷纷揽袖不语,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落败的模样显然是没了靠山。   朝堂上,没了国公,便只有宰相一方了。   李睿看向房相如,眼神沉了又沉,开口道,“房卿于突厥之事,可有把握?”   他自小在朝堂中耳濡目染,政治斗争的事情看的太多了。暂时少了国公,这宰相更不可任其独大,方才那征战之事,他有重新提起,显然是记得房相如说的那个军令状。   李睿最需要的是平衡,他希望国公也好,宰相也罢,皆权力在他之下才是最好。一箭双雕……他不想这么形容自己,可眼下的情形,叫他也想不到什么别的词。   房相如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他差点就要和漱鸢一同困在那里了。此时走出来,仿佛什么困难都不再是困难了。   他重新一拜,“臣有把握。还望陛下准臣带一千精骑昼夜与方将军汇合。”   “一千?只要一千么?”   房相如答,“此战并非征战,而是追击。如今突厥残部困于阴山,做归顺之势,陛下也派了使者前去,想来已经有所松懈。如若出动太多人,恐引起变乱。”   “如此……” 李睿若有所思,手指敲了敲桌子,道,“那……朕准奏。即日起,朕暂封你为燕然大都督,明威将军随行,率一千精骑赶往阴山,活捉阿史那思力。”   房相如肃穆而视,沉沉道,“望陛下不忘答应臣的事……”   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一声抽泣,一道明媚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阴沉的朝堂之上,仿佛一抹光亮似的,从阴云中穿过来。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只见一绯色的人影逆光立在殿外的门口……却看不清脸。   永阳公主不顾一切地自禁中跑了出来,什么规矩体统全都不管了,眼睛红着,显然是哭过,她站在门口看了看房相如,等他微微愣住后,慢慢回过身子……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凝固住了。   她看见房相如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闪过惊异,难过,和不舍。   公主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急步走入大殿,然后直冲冲地向他愈发快步走去,直至小跑,猛地扎进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脖颈处,眼泪润湿了他红色朝服,哭诉道,“他们忽然闯进来带走了车夫和冬鹃,我这才听说了一切!我不许别人这么诋毁你!……更不让你走!我去和亲,我去就是了,你不要去阴山………”   宰相先是踉跄一步,随后感到了怀里熟悉的温暖,方才冷厉的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心里一痛,难以克制地抬手拢上她的肩头,安抚地喃喃道,“不会有事的……这之后,就再也分开了。臣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要抬得起头……”   这宣政殿,曾几何时有过如此之事……   宰相克己守礼,从来不会犯错半分,可如今,他这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子与长公主相拥,旁若无人似的,紧紧抱着她,只是沉沉叹气。   众人立在那,生生地在早朝的时候看了这样苦涩的一幕,不由得纷纷哀凄地叹息……宰相与长公主的事情的的确确是不假了,一向疏淡的宰相也有这样的一面,足可见用情之深。   在场的一位御史见了,眉头一皱,刚想抬袖说公主宰相此举不妥,谁想,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忽然不知道被哪个朝臣狠狠踩了一脚,咬着牙关闷声将话咽了回去,也不敢再多言什么。   垂帘后的英娘默默引袖落泪,喃喃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陛下,您成全了长公主和房相吧。”   李睿目光定定地望着,看着眼前这对苦命人,不由得自言自语,“难道,朕错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和陪伴~评论区都仔细看过了,感谢建议和评论~ 终于快要到大婚啦~开心。   ————   今日总结:   房相的私情被言官和政敌抨击,掉两血。   宰相沉默,属僚叹息,“药丸”   一听有人开始转而攻击公主,房相二话不受掉头就走。   一炷香后。   房相抬手:“各位我回来了!刚充钱买了个挂!准备好——”   半柱香后   言官卒。 第80章   就算宰相真的与长公主有私情, 又如何呢?他们又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 只是两个相爱的人, 不得以的情况下, 悄悄在一起,也没有干扰到旁人……如果是陛下不许,那便是真的害怕宰相权大,可房相一直以来鞠躬尽瘁,何曾又过不臣之心?   在场的朝臣摇头叹息,这些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了, 看着宰相和公主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感慨和同情。   如今是十一月, 整顿事宜一番,再出征就是寒冬伊始了。突厥人畏寒, 困在深山中定不会坚持太久,所以这一次追击,房相如把握很大。他知道那次大典上, 他与阿史那思力结下了梁子, 如今他亲身上阵, 也算是做个了结。   皇帝在焚香中轻轻揉了揉额角, 拧着眉心,又重复了一句,道,“难不成朕真的错了?”   英娘在他背后轻声劝慰,“陛下, 既然房相恳求,那便准许了他吧。您瞧,那两人还抱着,若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好下台。”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皇帝半回过头,“朕知道。咳……”他稳下气息,低声惆怅道,“朕从来没想过要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转过头看向大殿之中,漱鸢闭着眼泪流满面,他知道她是个不爱哭声的人,如今她哭的比谁都凶,叫他看了难免心里不是滋味。   原来,她也不是心大到无法无天,只不过她的感情,大概尽数都给了房相如了。也会为了他笑,为了他哭,甚至为了他甘愿做和亲之人……   本来觉得她就是那样一个傲慢惯了的骄纵的妹妹,却不知,她柔软的一面也是这样令人动容。   宰相将公主安抚些后,见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将她扶起来,淡淡一笑,然后拉着她的手一同走上前,在大殿之上跪拜下来,恳恳切切道,“陛下。臣从来不曾求过什么赏赐。今日百官作证,臣恳求陛下,待到臣得胜归来之日,准臣尚公主。臣担保,从此之后,不封公侯,臣之子女更不与高门权贵有姻亲……”   话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绝境了。   宰相劳苦功高,封侯封国公是早晚的事情,光宗耀祖,那是多大的荣宠啊,就这么拒绝了。再加上他那一句承诺,他未来的孩子,不与朝中高官之子或是其他高门贵姓联姻,这就是连以后的可能性也砍断了一半。宰相之子若想再入朝,又要从头再来,没有任何背景。   房相如这如同壮士断腕似的决绝,没有半分犹豫,拱手让出一切权力带来的那些可能性,尽数奉还天家,只为了换得和她的朝夕相伴。   人间烟火,煮酒烹茶,能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看暮雨朝雪,何其之幸。   漱鸢第一次在九兄面前跪拜下来,红着眼仰看向他,道,“九兄,你恩准了罢!房相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求你答应了他罢!”   窦楦实在看不下去好友退居至此,立即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宰相之心,众人都是知道的。如今他自请清剿突厥,也算是为与长公主之事将功补过。臣以为,战机不可错过!如若在儿女情长之事上耽搁了,恐前线的方、苏二位将军不好定夺。”   众臣一听,纷纷也跟着附议,“恳请陛下恩准……”   浩浩荡荡的声音沉沉地响在朝堂之上,李睿震得一怔,慢慢垂眸见伏在地上那两个人,一个是疏淡倨傲的朝中重臣,一个是娇纵成性的长公主,这两个人,如今都变了个人似的,就那么彼此执着手跪在大殿之上,不管不顾那些闲言碎语,只求他恩准……   如果他在拒绝,岂不是满朝文武都要背后骂他无情了?   李睿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道:“好。朕就答应房卿!等来年春日,你为朝野带来大捷之时,朕……为你和长公主赐婚。”   刹那间,漱鸢破涕为笑,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像是长久以来的奔跑终于可以停止了似的,她笑着笑着,却又喜极而泣,转过头看向宰相,而宰相亦是淡笑着,认真地回看着她,满目缱绻,温柔至极……   皇帝亲口赐婚,那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两个字!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苦涩,才换来了今日在君臣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望着彼此。   宰相在袖中轻轻捏了捏漱鸢的手背,悄然地安慰着她一切阴霾即将过去了。然后他拉着她,一同跪拜御座,谢过陛下恩典。   ————————   漱鸢从来不曾想过,宰相居然也可以去前线,明明他只是个文臣……虽说,房相如会舞剑,一招一式之间英姿翩翩,让人看了不禁心怀荡漾,可战场上绝对不是他那两下子就足够的……更听闻突厥人善骑射,也很野蛮,这般情形,宰相能行吗?   南山的紫竹苑,公主躺在竹榻上和房相如相拥,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平静地一呼一吸,而眼睛却映着窗外的星辰,闪亮不眠。   秋末的夜很静,前阵子还有些蛐蛐叫,如今鸟虫都散尽了,再过不久,估计都要有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了。   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将整个房间烘得很暖。那木炭烧得通红,在黑暗中闪着唯一的红色的光点,像是一只兽的眼睛似的,忽明忽暗。   漱鸢睡不着,眨了眨眼,在茫茫夜色中,呓语般喃喃了一句,“你又不会打架……去那里做什么……”话里带着点埋怨委屈,叫人听了心里一软,“太冲动了……”   房相如也没有困意,搂着她靠在枕头上,一直睁着眼,他一下一下地抚着下她的青丝,哄睡似的,沉沉回应道,“不会打架,不代表不会打仗。打架是武力,可打仗是智力。”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他轻笑起来,声音磁磁的,“我倒是想去再见见那个阿史那思力,上次,臣踹他踹的不够狠……”   漱鸢一愣,想起曾经在回廊里微醺的时候,碰上了阿史那思力的咸猪手,多亏房相如及时出现……她脸红了红,嘟囔了一句“胡来”,说着,忽然半起身,伏在他的前胸,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你真是胡来!”   夜色浓重,又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却听见他沉沉笑了几声,心里痒痒的。   房相如轻轻嗤鼻一笑,从前总是由他来说\'乱来\',如今她这还没成为他的夫人呢,便开始反过来,数落起他了。   “你放心。我一定没事。过几日走,等到明年……”房相如顿了顿,继续道,“等到明年杏花再开了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他想起她那时候朝他丢杏子的时候,问他关于摽有梅的那种女孩子的问题,他当时觉得她在故意调侃他,因此没有当回事。再后来,窦楦拿他和她开玩笑,说\'有人看上你了\',他虽然心里一动,可依旧是不以为然……   谁想,那些笑语竟都成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了,无论是睡觉前,还是写字时,宫里宫外,走到哪里都能想到她的身影……   这些曾经,对于他来说,是难耐的折磨,可如今总算了结,化作无尽的甜。   今夜无云无雨,只有无边风月。两个人躺在一起,就算不说话,静静地相拥着,也是那么美好。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一天,他们真真正正地拥有彼此,而这段感情也终于公之于众了。   漱鸢耐不住寂寞些,见他也不睡觉,于是从他怀里蹭出脑袋,漫无目的地聊起话来,她垂眸思索道,“这一战要到明年啊……太久了。” 她说得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他胸前,不乐意道,“能不能再快点?”   这样一算,如果等到明年杏花开的时候他才回来,那铁定岁日那天,她见不着他了!想想那场景,满朝文武都来的元日大朝会,那该有多热闹,可放眼望去,唯独见不着宰相……这又该是何其落寞。   房相如感受到她的难过,耐心解释道,“全军急行至燕然道,少说也要一个月。我算过了,只需携带二十天的粮草,方将军的队伍做先锋,一千精骑从左右协助,苏将军则从山后截后,便可速战速决。这事情拖不得,可是,最快也只能是明年春日了。”   他理解她的苦闷,年关那样的时候彼此要分离,恐怕其中苦涩,都要暗自忍耐了。   其实宰相研究了很久,阴山地势曲折,好在并不复杂,多是直山直道,并无什么过于隐蔽刁钻的山路,因此必须尽快拿下。如若突厥队伍北上,与残余部族汇合,可就难说了。因此,启程就在三日之后,对于他们来说,更是离别在即。   漱鸢听了他的分析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关心道,“那你呢,你在哪支队伍里?方将军在前头作战的时候,谁来保护你呢?”   她实在想像不出房相如穿铠甲的模样,那么重的铠甲,他穿上,能行吗?   房相如不禁弯唇笑了笑,道,“臣可不穿什么铠甲。将军在前方攻敌,臣则坐阵大营指挥。”   漱鸢哦了一声,心情松了下去,这样还算安全些……她瞥了撇嘴,枕着他的胳膊翻来覆去,依旧有些烦躁,转过身惆怅道,“我……我还是很担心。既然你说不会太久,那不如,我跟着你一起去?”   “绝对不可!”   果然,得到的是房相如果断的的拒绝。   漱鸢挨了一声批,抬臂抱上他的腰身,好声好气地软声絮叨起来,“你不要担心……你看,内侍我也扮过了,小兵也可以吧。反正你在大营,安全的很。我扮作给你端茶倒水的贴身护卫,怎么样!”   她说完,嘿嘿一笑,低声贴了过去,“到了晚上,还可以伺候你这个大都督被寝之事……” ,说着,她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呵气起来。   热气呼在他的脖子上,烧起一片**,他只觉得脑子一涨,沉闷喘息一声,直接将她压倒过去,没好气地沉沉道,“你这招对我不管用的!再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去!”   胡来!这么大的事情上,李漱鸢她简直改不了那任性的脾气。   漱鸢在暗夜中眨了眨眼,抬手摸上他的交领,手指不规矩地缠缠绵绵起来,一点点勾画过他的锁骨和前胸,低低蛊惑道,“那你不让我去,不如就生个孩子吧。我听说,那些出战前的将士都会在前几天和自己的夫人多待。人走了,总要留个后。”   房相如一听,怔忡片刻,眉头不经意地拧了起来,却也没有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只见他身影一斜,又翻身躺了回去,不再和她缱绻。   刚刚撩拨起来的火热顿时消散了,漱鸢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游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怎么了?你不想吗?”   其实关于孩子,他的确还没想太多。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心性的人,怎么能再生个孩子。更何况,眼下这个时候,根本不是做这种事情的好时机,为了生而生的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生孩子的苦,他也是知道的,那可是千百倍的痛楚。如果他走了,她一个人要面临这些,这怎么可以?也太不负责了……   房相如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夜我们不做别的,只是抱在一起睡觉。”   说着,他长臂将她揽入怀中,一把按住她的脑袋,叫她安安静静地埋在他的肩头,坚定道,“乖乖睡觉。”   漱鸢挣扎了几分,不由得有些不快,本来期待的一场缠绵就这么没了,若是再见,可是来年春天了,难道他能忍得住吗?   “你这是对我没什么感觉了吗?” 她攀着他的肩头,闷声问道,实在是心有不甘。   “不是。”   “那是什么?” 她说着,悄悄向下伸手,想要查看一下他到底如何,谁知,刚触及到那已然坚硬的东西,忽然手腕一紧,就被房相如拉了起来。   房相如低沉警告,“不许乱摸。”   “为什么啊……”公主委屈得有些甜腻,叫人很难拒绝这样的请求。   房相如咽了一下喉头,垂眸看了一会儿她纯稚无辜的眼,支支吾吾起来,“万一……万一出事了。臣不在,你怎么办?”   “出事了?” 她很懵懂。   房相如抿唇,说起来孩子的问题,他居然有些难为情起来,闷声道,“如果……臣回不来了,你有了孩子,不就成了孤儿寡母了?臣不想这么不负责,所以,今天,不打算做什么了。”   漱鸢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这样细心,这么为她着想,叫她心里不由得暖暖的,她低笑一声,重新扑了过去,死死抱着他,道,“还没去呢,就说这些晦气话……再说了,就算真那样,我心甘情愿……我后半辈子就守着他了,至少有个念想。”   房相如欣慰笑了笑,回搂住她,道,“我都知道……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历史上唐朝和突厥的战争,实在是大大小小打过太多次。   隋朝的时候突厥也是个令人头疼的地方,义成公主作为和亲对象,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直到唐朝灭隋朝,她还活着。她为了报复,鼓动自己儿子积极与唐朝迎战,最终失败,死于唐朝将领的剑下。其实也是个很传奇的女子。   不得不说,唐朝宫廷中的女性参与政治程度非常高,平阳公主为父亲李世民镇守战地,高阳公主撺掇丈夫争夺哥哥的爵位,武则天登基,太平公主谋权,安乐公主和韦后希望复制武则天的经历,上官婉儿更是从中游走。所以,一个时代,女性的地位和自由,往往更能凸显它是不是向上发展的趋势。   说起唐朝和突厥战争,阴山之战是的确存在的。突厥残余困于阴山,归顺投降,皇帝下令前方将军受降,又派使者前去安抚突厥部族。可将军却反对,说,若不追击,便失去战机。突厥北上后东山再起,恐难降服。他更觉得,突厥是诈降。因此,顾不得太多,直接追进阴山,活捉敌方将领。所以说,唐朝的战争大部分都是打到归顺就可以,而且他们只打'不听话'的头目,其他无辜部落,从来不会动手。   另外和亲:古代对于和亲有两种看法,一种,是送去和亲。一种是对方求娶。前者是耻辱,而后者是荣耀。因为前者是国家被迫,无可奈何;而后者求娶,是对方求着联姻,求着想尚主,于是会被众人认为,是一种“国家强大的象征”   以上几点,都是架空到文里了~做个小小的说明和解释,也当作对唐朝的一点点科普吧~ 第81章   生擒了阿史那思力, 各突厥散部没了主心骨, 想来也会归顺不少, 从此太平日子就要来了。   房相如走得匆匆, 离开南山后,转日与明威将军碰了面,后日整顿一番后,于夜里率一千精骑出发,北上阴山,直往边关去了。   此战并非是什么大的兵革之祸, 而是乘胜追击,颇有些以战止战的意味, 又因为是秘密突击,不可过分张扬, 因此宰相临行前,没有什么帝王相送、群臣祭酒之类的场面。   漱鸢本来想站在城北上送送他的,可被房相如拒绝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他当时点了点她的鼻尖, 淡淡笑道, “这种离别的时候, 最不宜相送。让你一个人空落落的回去,我不忍心呐。”   她满腔落寞着,说也是,想了一会儿,转手拿起一把小刀, 将一缕青丝割下,打成一束用红线系好,将它装在一个锦袋里,交给他,“那我不去了,这个,你贴身带着它,长路漫漫……也好记得我时时都记挂你。”   他郑重地接过来说好,放入怀中,“我夜宿不眠的时候,拿出来瞧瞧。”   城北,浩浩荡荡的快马一路北去,火把的光点在茫茫黑夜中快速地移动着,自重玄门而出,往那更浓重之处行去。站在城墙之上望着,仿佛那黑暗将人吞噬了似的。   漱鸢难得起的这么早,裹着毛氅在城墙头探着半个身子巴望着,咕哝黑的天,连影子都瞧不见,眼见那队伍一溜烟的没了,只剩黯然叹息。   冬鹃挑着宫灯,喋喋不休地劝了又劝,“公主,咱们回吧,天寒地冻的,上次您那急症的病根犯了可就不好了。而且房相不是说了,此行能打胜仗。”   耳边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天上星子寥落,百无聊赖地黏在上头,漱鸢抬着脑袋看,不禁皱了眉头,一口白色的哈气淡淡飘了出来,“边关冷月啊……狼烟牧笛的地方,能不担心吗?” 她将那手中的玉香囊抚了又抚,失望地喃喃道,“若都是梦就好了,明日一早醒来,我还在弘文馆能见到他……如果那般,我早起两个时辰都愿意……”   转眼就快冬至了。长安的冬天极冷,雪满长街,日子也是漫长。城外的河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有人家已经开始趁着这个时候去开凿冰块,为来年入夏的时候做些准备。毕竟是年末了,大华的人一向洒脱又爱热闹,那些悲情的事情渐渐淡忘在脑后,一心盼望起元日的到来。   凡岁之常祀二十有二,冬至这天的祭祀是重中之重。皇帝即便才好不久,也坚持一定要亲自前往长安南郊的圜丘祭天。   “听说圣人特许贤妃娘娘跟着去了,皇后娘娘身子骨差,畏寒的紧,如今贤妃娘娘常伴圣人左右,会不会……” 冬鹃一面戳着木炭,想把火弄得旺一些,一面和漱鸢有的没的说话。   漱鸢正提着笔要写九九消寒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个字九个笔划,一天一笔,八十一天写完后,春天就来了,他也能回来了。   “这些话可别乱说。”漱鸢捏着笔直皱眉,揽袖轻轻点墨,郑重其事地填了一笔点,“皇帝想带谁去,自是有圣意的,猜得过多,对你可没好处。”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九兄愈来愈信赖英娘了,相反,与国公家多有关联的皇后却遭了漠视,仔细想想,皇帝也开始防范起国公了。如今英娘依旧常伴九兄,听说她还是偶尔给他念奏牍,代他提笔写批示,这般耳濡目染下去,往后会如何,还真的不好猜测。   冬至的前三天和后四天里,朝臣官吏皆不用早朝,也不必处理政务,都回去放假去了。整个大明宫里除了禁中还有人气,中朝和外朝都是空荡荡的,忙了一整年,到了这个时候,官员也松懈下来,只想回家所缩在暖炉边,和友人家人饮酒唠嗑。   一年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多。   新帝登基,国公禁闭。其中被连坐的人抓的抓,贬的贬。漱鸢过了几日才听说侯府被抄家了,上下亲族百人,尽数被抓。那些在京中经营的乐坊也被关停,乐伎舞伎全部遣散。   崔侍中暂替了房相如的位置,直接上呈圣意,下达百官。尚书省得了圣人的令,派人一同前去进行搜查,发现侯将军果然有反意,更搜出他与相关官员的秘密信件数封——这只是还未来得及销毁的。   侯将军是随先帝开朝的老臣了,也封了国公,锦衣玉食。如果先帝知道了这近臣今日此举,又该是怎样的失望?侯府中人最后还是没熬的过年关,侯将军被处死,其他人等,男为奴女为婢,纷纷流放至荒蛮之地。   一朝官宦人家,终究落败。   “倒是干脆……” 漱鸢靠在斜榻上看着冬鹃和内侍给她烤栗子,听了这些事之后,难得地赞许了一下皇帝,“这才有些帝王之气。父亲曾说过,九兄有时候太过文儒……”   “咱家听说,是贤妃娘娘劝圣人果断下令的呢……” 内侍垂首摆剥着栗子,闲话似的回了一句。   漱鸢有些惊讶,若这是真的,那如今的英娘可真是变了太多。她现在对于朝中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打听,最多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听着,权当解闷。   这宫里对于她来说已经像个是非之地,她已经无心再继续留在这,看前朝后宫那些没完没了的角逐。大明宫有吃人的猛兽,这话的确不假,而权力就是摆在口前的诱饵,已经引了太多人不顾一切地扑拥而上,断送了性命。   她不想和它沾染太多,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房相如回来接她出宫,离开这里,去过朝朝暮暮的日子。又或者,她经历了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疲惫,不争气地只想从此被他护在怀里。   这种软弱是不常有的,更体现在她日渐减少的饭量上,过了几天,就连月事都推迟了。冬鹃下了一跳,压着嗓子问公主,要不然先请尚医局的老宫人悄悄看看。   漱鸢有些心慌了,可仔细体会一下,倒也没有想吐的感觉。本来之前的事情就惊动了朝野上下,如果这时候再出了这种意外,恐怕又要引起议论。   她扬了扬手,叫冬鹃先去叫人,“一定要谨慎些。”   过了半柱香后,老宫人随着冬鹃进了宣徽殿,先是仔细问了公主些情况,随后搭上了脉,歪着脑袋摸了又摸,片刻后,道,“公主无碍。只是进来睡得晚,起得早,血气有些亏损,这才显得有些精神不济,月事推迟。”   漱鸢一听,这才松了口气,又听了会儿老宫人的嘱咐后,挥手遣冬鹃跟着老宫人去抓些补血气的药。   索性是没什么事的,她自己也放心下来。想想也是好笑,房相如走之前,她很有勇气的说要留后才行,被他果断阻止下来。如今这时候赶上一场“惊慌”,这才发现孩子这种事情真不是那么容易。眼下他不在身边,叫她一个人面对,真的有些难。   还好,他比她更冷静理智。   漱鸢慵慵地倚在那,心里盘算着日子。这才过了十五日,已经这么难熬了,想想后面还有那么多日子需要她等待,真是快要望穿秋水了。   她一个人在宣徽殿里呆着,也不愿意出去和旁人玩。她和宰相私下在一起这事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其中有的是同情,有的是感慨,也有嗤之以鼻的。   城阳和晋康两位姐姐偶尔回宫看看,她也不想去见。见了的话,免不了有要一番打探,她和房相如的事情,她不太想和旁人说。理解的人自然会懂,不理解的人,怎样说都是无用的。   所以这个冬天她是大明宫里最无聊的那个,在宣徽殿里独自看书写字,偶尔弹弹箜篌,偶尔坐在榻上发呆。   这一日漱鸢正翻看一卷关于突厥图志的书简,看得直皱眉,外族蛮人的有些习俗真是叫她接受不得,也不知如此野蛮的人,在战场上又该是怎样的,房相如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公主一个人总在屋子闷着,也不出去走走吗?”   漱鸢闻声抬头,见英娘徐徐走来,她浅笑地行礼,待到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托着后腰,漱鸢目光看下去,见她肚子已经隆起不少,看来宫里要添新丁了。   “皇嫂身子不便,冬日天冷,来这里走动什么?” 漱鸢起身扶上她,叫人拿软垫过来给她靠在凭几上,一面安顿她,一面道,“小心些。”   英娘谢过后望向漱鸢,颇为惊讶,“你清瘦了不少……”   漱鸢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没有胃口,吃的少些了。”   英娘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估计看了这个,你就能多吃些了。”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兵部那边送过来一封军报,房相说,队伍一路急行,再有十日即将出关,与方将军接应。”   漱鸢啪——的一声立即放下茶碗,接过那张纸一看,不由得眼睛里裹上了泪花,她摸了摸上头的字迹,颤声喃喃道,“的确是他的字……”   她看得仔细,巴不得能透过这一笔一画看见他写字时候的模样,轻时提笔,重时果决,他是不是在皱眉,还是想到了她?   读了一遍又一遍,漱鸢把信贴在胸前停了一会儿,只觉得多日来没了魂儿似的日子总算有点着落感和盼头。   英娘看着她的模样微微一笑,安慰道,“有情人离别最是难,你也别太伤心了。兵贵神速,何况房相也说要速战速决,这场战事是了结,而不是开端,公主该高兴才是!”   漱鸢抿唇擦了擦眼角,点着头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心里一震,怔怔看向英娘,道,“兵部的军报……你是如何拿过来的?”   英娘先是变了下脸色,随后温婉低头,“你也知道的。自上次遇刺后,皇帝落下了病根,需要静养很久,更是辛苦不得。我不想他太耗费心神,一些简单的事情便替他去做了。这军报我已经给他念完,你九兄也放了些心,喝了茶躺下歇息后,我赶紧拿过来给你看,想让你也高兴一下。”   漱鸢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多谢你,她沉默片刻,忽然道,“上次幼蓉的事情……虽说九兄受了伤,可我知道,多是他对不起你些。”   她不知道怎么劝英娘,虽说九兄是九五至尊,女人多也是早晚的事,可他和英娘到底是年少夫妻,那阵子因为幼蓉,估计对英娘冷落不少,叫她吃了些苦果子,也吞了不少委屈。   如今幼蓉死了,也算尘埃落定,九兄又开始信任英娘些,漱鸢无奈地摇了摇头,“九兄真是……”   英娘倒是比她想得开,笑道,“无妨的。其实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了。”   漱鸢很惊讶,问英娘怎么能做到对喜欢的人无动于衷呢?   英娘想了好一会儿,脸色忽然淡了下来,“从前,我只想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像平凡人家那般。可是后来入了宫,我才发现,我想的太简单了……他是帝王,可帝王的宠爱,有时候根本一文不值……他昨日可以对你好,可明日又可以因为旁人冷落你……”   “直到那天,我坐在他的身后,在大殿上看着满朝文武的时候,才发现,在宫里,唯有权力才是最安全的……” 英娘目光中有些沉沉之色,是漱鸢从前不曾见过的模样。   大概这就是作为宫里人的可悲之处了,生活的久了,总会身不由己地沾染上这些斗争。就连曾经那么温顺懦弱的英娘,也可以变得像今日这般。   漱鸢静静望着她的脸,没有什么劝慰和阻止,只是牵了下嘴角,道,“我明白……只是,”她按了按英娘的手,嘱咐似的低声道,“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才是。”   漱鸢其实知道的更多,英娘的野心,并不会止于此步。或许,往后的日子里,她还要靠英娘更多些,而不是九兄。   英娘又想起来了一些事,轻轻皱眉看向漱鸢,试探道,“公主可认识罪臣之女侯婉卢?”   漱鸢哦了一声,点点头说认识,“故人了。” 她简短回答了一句。   英娘说原来如此,“前些日子,父亲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他曾经的一位旧友送来的。原来是那四娘子侯婉卢辗转托人送过来的,说是,想请陛下开恩,饶了宋洵一命。”   漱鸢想起从前的旧事,抬眸问道,“如今宋洵不是在牢中?怎么,九兄的意思是?”   “宋洵曾是罪臣府上的门客,按照律例,是要一并处死的。” 英娘说到这,顿了顿,叹息道,“只是我听闻,他如今在牢中变得有些神智不清起来,口中胡言乱语,怕是疯癫了……”   漱鸢眼里闪过一丝同情,随后立即消散了,她心里一横,说的话毫不含糊,“不必管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英娘说是,“其实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毕竟,宋洵是房相当年全力留下的人。他是宋将军唯一的后人了,如果房相回来,宋洵已死,不知他会感受几何……”   漱鸢心里顿了顿,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到宰相,她便犹豫几分。他在前头作战,她在后头却不能及时问问他的意思,若是宋洵真的死了,等到房相如回来,会不会心有难过?   虽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闹到僵持不下的地步,可毕竟宋洵是他好友的唯一香火,若是真的死了,他念着好友的情谊,大概会悔恨半生吧……   “这……” 漱鸢迟疑起来,她不希望房相如后半辈子心中有个结,可是放过宋洵,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她探身问道,“那依你看……”   英娘想了想,“其实,那四娘子没有求陛下放了他,只是说,也将他流放,保他一条性命。”她轻轻呵笑一声,“这四娘子对他也是用情至深,就连流放,都想同他一起。”   “当真痴儿啊。”漱鸢闭上眼摇了摇头,只是心里道造孽,这场因为洛阳之变生起的所有祸事和杀戮,也该了结了。若是没有宋将军之死,若是没有幼蓉将当年之事告诉了他又在旁鼓动,恐怕宋洵也会安稳的继续他的生活。   “其实,宋洵那般疯癫的活着,已经同死了没什么分别了……” 英娘也有些同情,做女子的总会比男子重情一些,哪怕到了最后,也依然不想放弃。她其实最明白其中道理,可是到了今日,她却想换个活法了。   漱鸢不喜欢这些太过悲情的事情,皱眉挥了挥手,道,“罢了。他们想做一对苦命鸳鸯,那便成全他们。流放之地山高水远,半路上是死是活都难说。这半载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血腥味重,于朝于帝都不好。”   英娘说好,“那我就将此事与陛下说之了,想来陛下仁慈,亦会应准。”   “好。”   英娘临走前,忽然转身问了一句,“那四娘子说与你认识,是你的旧友。他们走的那日,公主若是想去相送,我可以安排……”   漱鸢听罢,哧哧一笑,摇着头说不了,抬目道,“其实,我和她并不相熟。”   她说完,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碗,那花茶汤中有一红色的牡丹残屑,在碗中脆弱地飘着,她凝视许久,望着望着,眼前浮现出婉卢脖颈后的那颗红痣,是同情,是解恨,还是唏嘘?漱鸢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每一次尘埃落定的时候,她虽然从不后悔,可总是有一层淡淡的惆怅笼罩着,像是上辈子她死去的那日,秋雨连绵,重云轻烟…… 然后,她终于仰头将茶饮下,一切伤痛的记忆全部止于此。   ————————   熬着熬着,就到了腊月中旬,长安城漫天飘雪,又是一年凛冬。   漱鸢站在城墙上北望,冬鹃撑着伞陪着,没一会儿握着伞柄的手就僵了,哆哆嗦嗦地劝道,“公主,别看了……房相要来年春天才回来呢……”   “万一提前呢?” 她自言自语,眼睛却依旧望着城外的远山。也不知如今他怎样了,算起来,也许已经开始准备突击了。漱鸢自我肯定了一下,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也不会一封信都不来的。   她轻轻叹气,满目落寞的神色,与这白茫茫的一片天相映着,年关元日的那些喜庆丝毫都不沾染于她,仿佛那些人间乐事都与她隔绝了似的。   大概思念得太过深刻,这意念总会传达过去。   房相如正裹着毛氅坐在营中与两位将军商讨要事,忽然打了个喷嚏,引得旁人立即询问,“房相还好吧!关外严寒,务必要保重身体。”   宰相摆摆手说没事,话音刚落,忽然心里突突跳了几下,仿佛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外头喊他。   房相如愣了片刻,神思飘了出去,再仔细倾听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方将军见宰相古怪,问道,“房相可是累了?”   房相如怔忪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角漾起一层淡笑,叫旁人看不懂了,他垂眸,脱口而出,“无妨。只是,有些想念长安了。”   他说着,起身走出营帐,望着满天白雪,将毛氅紧了紧,不经意地往前胸探去,摸到了那装着她青丝的锦袋。他顿了顿,拿出锦囊看了又看,然后静静地贴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喃喃道,“我也想你……”   ————   雪断断续续地吹白了整个长安城,也带来了新年伊始。   元日大朝会依旧是那么热闹,京师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到场,就连地方官员和附属国,也都派使者前来朝拜,若是近的,干脆自己亲自到场。   这是新帝赶上的第一次元日大朝会,虽说大行皇帝才去不到半年,一切从简,可依旧遮掩不住年节的喜庆。   唯独宰相缺席了。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官员互相道着吉利话,皆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走到长公主这边的时候,却是微微一顿,说尴尬也不是,说放松也不能,皆不好意思上前拜会。   对于传的沸沸扬扬的长公主和宰相私情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了。陛下特赦,因此也没有再反对什么。自家的顶头上司自请罚去边关,长公主还在这,这群属僚见了她,都推推搡搡起来,不知道怎么劝慰那话。   礼节还是不能少的。朝臣们先拜过长公主后,犹豫片刻,终于有人很小心地上前道了一句,“公主且宽心。前线战况大好,房相定可早日归来,与公主团聚。”   漱鸢脸色微红,垂眸笑了笑,说有心,她坐在那,一一接受着旁人的问候,可心早就不在了。大概朝野上下都觉得这次一定能打个胜仗回来,可是只有她,总是时时牵挂着宰相能不能平安归来。   仗是一定可以胜的,那人呢?   歌舞在她看来有些无趣,丝竹听在耳边也是缭乱。漱鸢坐在这有些乏味,旁人的欢喜与她无关,房相如不在,连年节都变得不像年节。   她胡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于是先行告退了。冬鹃扶着她出了含元殿,漱鸢总算松了口气,外面冷月姣姣,一呼一吸之间都觉得畅快不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在那边做什么。   朝会还没到高潮的时候,长公主就先离席了,冬鹃与她一路沿着回廊慢慢走,一面道,“公主还没吃汤中牢丸呢!元日不吃汤中牢丸,哪里还算年日呢。”   漱鸢闻出她话里的意思,浅笑道,“那东西吃一口就够,更何况,醋蒜的味道我一惯是不爱的。倒是看你有些急了,不必陪我,快去后头热闹你们的吧。”   冬鹃不肯离去,漱鸢再三将她赶走,又说自己只想一个人呆会,四下又都是金吾卫,不妨事。如此,才叫冬鹃犹犹豫豫地离去。   她的鞋印在雪里独行成一串,走了又走,却不想回宣徽殿,鬼使神差地出了禁中,往中朝去了。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中书省前头。   漱鸢没想太多,径直走了进去。殿内帐幕飘飘,空无一人,只有规规整整的木案坐垫排列整齐地位于两侧。朝臣们都去含元殿热闹去了,自然不会有人还留在这里。偌大的中书省,静得像与世隔绝似的。   往前走,漱鸢见上首处独横一黑漆木案,与旁的都不同,她知道,那是房相如曾经坐的位置。   她心头一跳,然后又觉得空落落的,垂手走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抚着案几的边缘,仿佛能看到他过去在这里伏案书写的模样似的。她觉得还不够,干脆整个人趴在案几上,脑袋一歪,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直盯盯地瞅着那一摞的白麻纸,熬得她没由得的发呆起来,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濛濛亮,她揉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困觉了一宿,趁着内侍还没来打扫,她匆忙提衫旋走而出。长空之上,杏黄色的朝云中晕染着青蓝,碰撞出一种波澜壮阔的色彩。漱鸢看得不禁欣慰一笑,但愿他在那边一切顺遂。   时辰还在,回了宣徽殿才发现冬鹃那些宫人迷迷糊糊才起来,大概是昨夜偷饮了酒,不想睡到现在。   冬鹃在院子里看见公主立在那,吓一跳,道,“公主起得这样早!”   漱鸢颔首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刚回来而已。”   早上用过膳之后,正想着怎么打发这一天的无聊日子,忽然听到总给使来报,说大家驾到。   漱鸢有些奇怪,九兄竟过来看她,真是稀奇。   她简单整理了下长衫,迎上去欠身行礼,起身时,虚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倒是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   漱鸢跟了他进去,道,“九兄怎么来了?若有事,传我过去就好。你身子才好,还是少走动些。”   李睿慢慢提衫入座,不急不缓地看向她,“你倒是比从前会体贴人了。今日难得被你这么关心一句,朕还是要多谢房相如不是?”   漱鸢听他提起房相如,不禁垂下眼帘,上次在宣政殿闹得不可开交,想来的确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她那日和房相如几乎是逼迫着他同意此事的,那之后,她也没有再和李睿单独说过话。今日倒是头一次。   “九兄不也是难得来看我?”她不动声色地跪坐在他对面,将刚端上来的煎茶推到他面前。   李睿因为受了伤,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他轻轻笑了笑,“你们二人真是叫朕好生为难。若是那日不答应,恐怕朝野都要站出来劝朕了。”   漱鸢想起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道,“宰相固然权大,但他可曾拿这份权力做过半点对不起朝廷的事?父亲和九兄忌惮他功高震主,我是理解;可如今他是我的郎君,你若动他,我定然不许。”   她红着脸说着,手在案几下死死攥住衣角。在皇权面前,她的力量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长主属于外命妇,即便她是皇帝的妹妹。可是漱鸢还是鼓足勇气,将她的决心和勇气告之李睿。   皇帝怔了下,其实她的话也有理,父亲临终前曾嘱托过他关于房相如的事,叫他必要时削相权以固皇权。其实仔细想想,自从自己登基以来,他倒不是真的忌惮房相如,而是觉得他的存在干扰了自己的新政的实施,更何况他是父亲的旧臣,新帝总是想要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拥簇的。   李睿见妹妹的脸瘦了不少,眼睛还有些肿,实在不是个过年的神情,他来,并不是想反悔的,宽慰道,“你不必多想。朕今日来,就是看看你。昨日元日大朝会上你走的早,朕瞧着有些担心罢了。”   漱鸢抬眼,“我听闻前线战事顺遂,九兄可有什么消息?”   皇帝点着头肯定道,“大破阴山!如今战线拉长些许,正在突击突厥残部。听闻其部本身就多有不和,有些部族不攻自破,倒是省得我军出手了。”   漱鸢立即从中听出来意思,喜上眉梢,“这么说,可以早些时日回来了?!”   李睿看了一眼她,道,“应该是的。”   她多日来苍白消瘦的脸上顿时生了光辉,盼头又近了些,她心里再欢喜不过。   李睿见她变得如此之快,不禁失笑了一下,调侃道,“真是因缘。父亲本想将你出降给宋洵,谁想,你竟一直倾心于他的义父。若阴差阳错下去,   又会如何?”   会如何?她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漱鸢只是牵唇浅笑,静静道,“还望九兄不要忘了答应妹妹的事。等到房相凯旋之日,为我们赐婚。”   李睿想,到了这一步,怕是不赐婚也难了,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朕是不是很失败?才刚登基不久,就闹了这么大事,开朝的老臣也想着颠覆皇权,舅父居然合着御史也来算计朕,你说……还有谁,可以相信?”   这话一出,叫漱鸢有些同情九兄了。真是无奈!信任的亲族反叛于他,质疑的臣子却在外头帮他打仗。有时候坐在高位,真的很难完全分辨孰是孰非。   漱鸢盯着茶碗里的叶子沉默许久,道,“九兄放心。我明白自古没有宰相尚公主的先例。等房相回来,我也会劝他离开朝堂的……”   李睿噎了下声,却是没有应声,只是道,“此事再议……”   兄妹俩难得说了些话,临别前,漱鸢立在宣徽殿门口恭送皇上,晨光寿微中,她望着皇帝尚且虚弱的背影,开口道,“睿哥哥,还未祝你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她知道他没有派人追责她私下处死幼蓉的事情,也没有对她责问什么。对此,漱鸢一直心怀些许歉意一一仅仅是对这个兄长,而非那件事。   她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李睿果然生生愣住,半回过头看向她,只见她难得对他温温一笑,然后屈身行礼,“陛下慢行。”   皇帝神情渐渐舒缓,有些心结似乎也慢慢解开了。这个娇纵惯了的妹妹,一向不与他亲近,如今二人这般闲谈后,忽然生出些亲情的意味。   他立即转回头,一路离去,只留下一声嘱咐,“汤中牢丸你不爱吃,我叫人留了些胶牙锡给你,一会儿叫尚食局送过来罢。”   漱鸢立在那,抒怀笑了笑,总算一切尘埃落定了。   如果说先前的日子是小心翼翼地度过着,那这一个月来,可以说是小火煎熬。也不知是不是前线急战,房相如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有时候漱鸢想,怕不是有人献上胡姬给这位大都督,叫他乐不思蜀了吧?   宣徽殿的内侍听后说公主多虑,“房相一惯是清贵的人,怎么会被胡姬迷惑?只有长公主这般绝色才与房相相配。”   漱鸢听罢,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耷拉着嘴角,落寞地喃喃道,“我瞧着我都枯瘦不少,哪里还有什么颜色?”   冬去春来的两个月,终于生生地被漱鸢这么熬了过去。冬鹃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一个鸟鸣的清晨里写完九九消寒贴的最后一笔。   漱鸢手中的毛笔歪了过去,那个‘风”字的提笔划出去一大道。   “真的吗!……他已经在归途了?”她喜笑颜开,华光弥漫在她的脸上,她放下笔走了过去,和冬鹃确认道,“消息是真的假的!是不是有误?”   冬鹃见公主总算笑了出来,也跟着激动道,“房相和二位将军连破突厥,又马不停蹄地追到阴山以北,总算将各部族首领活捉。如今,突厥溃散,又活捉了阿史那思力。房相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五日内抵达长安!”   漱鸢听得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就知道,他不是不写信给我,而是战情紧急。如今他携军功归来,总算叫那些人没话说了。”说着,她不禁喜极而泣,拿着他曾经给的那方青帕,点点拭泪。   长河雪水消融,京都春风又起。五日..五日对她来说都太过漫长了。她急着想见到他,想看看边关外的狼烟冷月有没有将他的面容改变。   “我要去丹凤门的城墙上亲自迎他。”说着,漱鸢一头扑进柜中翻看衣衫,整个冬天她都懒得打扮,如今要重逢,她无不欢喜地想要为他盛装。   冬鹃见公主有了生气,也终于松口气,跟过去劝道,“公主莫急。房相还要有几天才道呢,您这几日可以慢慢选.再不济,叫尚衣局赶工做,也成事!”   漱鸢眉眼笑开,道,“是。你看我急的。我实在太开心了….冬鹃,我替他开心啊!”   突厥那是前朝和大行皇帝的心病,如今房相如干净利落地把这事办了,那是何等荣耀?皇帝登基,最想建功立业,如今房相如给他开了个好头,想来皇帝也会欣慰。   他一辈子都在朝堂奔波,如今将功业建到外头去了!此生也算不悔了。   五日后,天色熹微的时候,低沉的号角声沉沉地吹响,皇帝立于宣政门肃穆长视,文武百官立于左右,尚书侍中为首,列下群臣。   漱鸢起得格外早,长发挽起,着华装站在丹凤门城墙上,在拂晓中,目光漫向极远的之处,目不转睛地等待着归来的宰相。   作者有话要说:写超了。。所以分成两次发。   大婚和花烛夜在明天哦~   完结不久会有番外掉落~番外会买1赠1~,有一篇更新在作话里。   饺子在唐已出现:用面皮捏成半月形裹着馅,大锅里水煮熟捞出,食用时佐以醋和蒜。不过,唐朝叫做“汤中牢丸”一一吃时带汤,汤中撒芫荽   胶牙饧。饧,就是今天所说的“麦芽糖”,古人用大麦、小麦或者糯米制出来的甜品。   另外初一的时候,家家户户会在院子里挂起长旗,各式各样。日本总爱挂的那种鲤鱼旗,其实就是来自唐朝。所以说保护文化多么的重要~ 第82章   她立在城墙上看过长街, 希望他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就瞧见她。也不知怎么, 眼见着这就要见面了, 漱鸢心里却没由得心慌起来, 突突地跳个不停。   漱鸢不由得抓住冬鹃的手,紧张道,“我怎么心里没着落的厉害?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冬鹃劝慰道,“公主如此,和近乡情怯是一个道理。您别急,房相一切都好, 咱就在这安心的等。”   漱鸢点头说是是是,握着那枚玉香囊的手却愈发的紧, 只是一心祈祷他能平安归来,望眼欲穿地继续耐心等他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日影渐上, 蒙蒙亮的天色被晨曦驱散,朝阳的光从云层里穿透下来,像是镀金似的, 一点一点漫过街坊鼓楼, 给长安城带来新一天的光明。   忽然, 钟鼓响, 城门开。远远地,她看见从前头跑来一骑兵,高举着战旗策马冲了进来,高喊道,“燕然大都督为陛下献上大捷——燕然大都督为陛下献上大捷——”   一路马蹄绝尘而去, 直直地进入宫城,穿过御桥,往宣政门通报去了。   漱鸢只觉得心头大跳,她揽袖往前紧走了几步,呼吸几乎停滞地盯着城门。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终于听见轻快的马蹄声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她忽然眼中一亮,只见自城门而入的第一个人果然是他!   宰相穿着华贵的典仪朝服,穿毳冕,带进贤冠,衣上绣着精致的五章纹,佩金饰剑,这样如此隆重的装束,甚是少见,他骑在马上,依旧是那样倨傲疏淡,从容不迫,边关的风霜没有让他有丝毫改变。   漱鸢站在那,看在眼里,还未挥手,便忍不住喜极而泣,急忙帕子点了点眼角,颤声道,“总算让我把人盼回来了......”   冬鹃安慰道,“公主该高兴才是!这妆容若是花了,一会儿怎得见房相呀!”   漱鸢破涕为笑,道,“是。我该高兴。该高兴!”   四个月来漫长的等待,总算随着冰雪的消融一同融化了。漱鸢抵在城墙上就那样目送着他缓缓行来,本想着要朝他挥手,或是喊他的名字,可到了这一刻,一切却全都哽咽在唇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扶着城砖那么垂视着他,满眼皆是欣慰之色。   房相如即将行入宫城之时,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过去,只见丹凤门的城墙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衣带纷飞,他看不清脸,可凭着直觉也知道是谁。他顿时心神纷乱起来,虽说长久的分离所带来的苦楚被战事压了下去,可不曾想,再见到她的一刻,他会如此动容感慨,只恨不得一路疾驰过去,将她拥在怀里。   他朝那个方向浅笑,似是在告诉她,她的辛苦他都知道的。   宣政门前,皇帝携百官亲自相迎,宰相将突厥降书呈上,道,“臣与明威将军为皇帝献上大捷。突厥惨不忍睹已清,阿史那思力押入京都。边关安定,请陛下放心。”   宰相的声音坚定有力,叫每一个人听了都心生震撼,纷纷拍手称快,道大好。突厥之地是多年来的心病了,如今乘胜突击,用除后患,往后多年的太平也算有了着落了!   皇帝甚喜,先与宰相和明威将军与众将士饮下洗尘酒,随后又大赞将士作战勇猛,要犒赏三军。   宰相提诸位谢过后,忽然抬袖道,“陛下,臣临行前,陛下曾答应过臣一件事。陛下......可还记得?”   他这话说的唐突,可是他实在是迫不及待了,情感第一次压过了理智,在朝堂上直接找皇帝问起来。他为这件事思前想后了很久,如果皇帝反悔怎么办,如果出了其他问题又怎么办?现在他终于携大捷归来,总算可以在朝堂上挺胸抬头起来。   他也知道,这一战,其实是为她而打,所以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直白地当着众人的面,提起皇帝的允诺。   皇帝浅笑,道,“卿也有如此心急的时候么?”   “陛下......”   “你回头看看,那是谁?” 皇帝朝他身后轻轻颔首。   然后房相如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小人远远地从御桥上跑过来,每一步几乎迈得极大,直直地往这边奔来。那妃色的衫裙飞舞在阳光中,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急切地想要落入他的怀中。   房相如不禁眸中一紧,失神地喃喃道,“公主......” ,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献捷大典上,顾不得太多,快步朝她奔了过去。   两个身影终于慢慢靠近了,在彼此触及到的那一刻,立刻紧紧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漱鸢跑得极快,所以几乎是跌入他的怀中的,在抱上的那一刻,她全身都松懈下来,任凭他有力的臂膀给自己支撑着,脑袋埋在他的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你再不回来......我就快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   房相如的指腹抚摸过她的脸颊,不禁心痛道,“你清瘦了......” 说着,抬臂将她搂得更紧些,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似的,久久不愿放开。   “陛下,良辰吉日,不如凑个双喜临门。” 窦楦迈出一步,在一旁提醒了皇帝一句。   皇帝道,“窦卿倒是热衷此事啊。”   “臣不敢。”   皇帝看向不远处在那里相拥的一对人,不禁叹息一声,随后偏头,唤道,“太史令——”   “陛下,臣算过了!今日吉星高照,的确是个好日子!宰相与长公主八字相合,适于婚配。” 不等皇帝开口,太史令率先回了话,等说完,才知道自己心急了。   皇帝无奈一笑,但见满朝文武皆感慨万千地揽袖看着那一双人,无不动容。事已至此,何必还要拆散?   李睿一挥手,道,“那便今日昏时,准永阳长公主出降,赐永昌坊宅院为公主府。至于房相如......便以中书令的官位尚公主罢。”   是夜,大明宫灯火通明,环阶凤乐,群臣相贺,共庆万春。   大捷之宴与公主出降礼撞在一起,虽然有些不成规矩,可国风开放,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人人脸上唯有喜色,只想着今朝又能畅快地痛饮几杯。   公主大婚,她的名分已定,因此不再需要\'问名\';而驸马又是朝廷选出来的,所以连\'纳彩\'也可以省去。   房相如身穿绯红色婚服,配金玉环带,头戴进贤长冠,更显英姿,此时他正被群臣围在一起,抬袖一一回敬着对方的庆贺。   “房相大喜了!”   “房相,您今日大婚,愚觉得好像大婚的是自己一样激动!”   “房六.......你总算有着落了,我真没想到能看着你大婚......” 窦楦比谁都要感慨些,说着说着,忍不住拽着房相如的袖子嚎啕起来,一时间,众臣见尚书令情不自禁,纷纷哄闹着上前劝慰。   房相如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离开的这阵子,有劳你了!关于侯将军的事情,多亏你鼎力相助,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房某感谢有你这个朋友......”   忽然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该做催妆诗了!”   催妆诗是新郎到了新娘子家后,催促新娘快点化妆上车的诗。眼下要推举一位有能力的朝臣为宾相,又要将永阳公主请出来,还不能叫人小看了房相的才华。众人推推搡搡一圈,终于将宁侍郎推了出来。   房相如温和道,“有劳。”   “愚惶恐!” 宁侍郎先是拜过房相如后,思索片刻,迈着步子道,“永阳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见附注)   “好诗好诗!” 众臣不禁拍手称赞。   果然,屏风后一声轻扬,“永阳长公主到——”   在众人的参拜中,漱鸢一身绛红襦裙配青绿外衫,徐徐地被两位宫人搀扶而出,她手中捏着一把精致的团扇遮挡在脸前,虽说看不见样子,可光是观其发饰和衣着,也可想到今日的公主该是如何绝色佳人的模样。   皇帝微笑颔首,崔侍中领命,扬声念着皇帝赐婚的圣旨,辞藻温丽端庄,总算也是一份祝福。   念罢,皇帝命宫人端上赐给房相如的银质马鞍,玉带衣服,金银以及彩色的罗布,又下令赐长公主下降仪仗——厌翟车,行障,坐障,伞,扇等,送公主出宫。   漱鸢和房相如站在一起,仔细听完祝词后,齐齐谢过帝后。   英娘扶过漱鸢的手送她至含元殿外,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恭喜长公主苦尽甘来了。”   漱鸢说不得话,只是轻轻在扇子后头点了点头,随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放到一个宽大温暖的掌中,然后被他稳稳握住,她心头一跳,耳边只听他低声提醒道,“小心脚下。”   她闻见他的身上还带着些风雪的气息,那是在自边关外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来不及融化的冰雪的味道。她所朝朝暮暮所期盼的时刻,总算近在眼前了。   外面昏色渐沉,流云漫天,颇有敦煌西域图上那种极致绮丽的色彩,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澎湃。厌翟车早早地在外头等候了,四匹带着铜质面具的赤红色的马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头上插着漂亮的翟羽,脖带铃铛,甚是漂亮。红紫色的丝帛缠绕着车箱,预示着这段因缘终会美好。   房相如扶漱鸢上厌翟车后,迎着满目斜阳,拜过立在高堂上的帝后,又郑重地谢过诸位同僚,然后翻身上马,随着长鸣的号角声缓缓离去。   天武军一路洒扫开路,穿着红色罗纱的宫女骑在马上在前面引导着,远远看去,一行仪仗甚是华丽壮观。   快要行至宅子门口的时候,忽然涌出来一帮人,闹闹哄哄地一拥而上,漱鸢坐在车里不由得眉头一皱,忍不住问道,“外面是何人?”   冬鹃笑着在外头答道,“是障车者来讨要喜糖,喜酒了!”   这障车者是专门拦截新娘子队伍的一帮人,为了讨些钱财和酒食,有时候遇到贪心的人,甚是缠人,更有将新郎官绑架走的,威胁婚礼队伍的人给钱帛之物。   “公主不用担心,房相会处理好的!”   话落,漱鸢只听房相如扬声道,“原是旧同僚。某早已备好酒食款待,诸位同喜。” 说着,下头的宫人将装着钱财或糖食的小囊袋洒了出去,引得外头的人果然纷纷散去捡钱去了。   漱鸢觉得车身一晃,这才顺顺利利地又动了起来。   城墙上,众臣与皇帝站在那观看障车礼,见房相如用散钱的方式将那群\'安排好\'的障车者驱散了,众臣不禁笑了笑,道,“房相果然是有一套的。”   到了宅院,漱鸢下车,脚踩提前铺好的毛毡,一路走入院中提前设立好的青芦帐中,准备一会儿的交拜礼。   房相如在外骑在马鞍,饮下三杯酒后,也算行过坐鞍礼,由礼教宫人引入青庐帐中,总算见到了漱鸢,可眼下还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礼节虽然繁琐,可是他到底希望周全一些,这场婚事本来就有些仓促,因此他更希望它完整,不给她留下什么遗憾。   二人对拜后,有撒帐者将金钱彩果撒在帐上,祝福新夫妇多子多福。   “驸马请吟却扇诗。”   房相如借着烛光看着那面遮盖她面容的扇子,忽然心神恍惚起来,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他淡淡开口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见附注)   好一个\'团圆似明月\',漱鸢在扇后轻轻咽了下喉咙,然后捏紧扇柄,一点点地移开了团扇......   那一刻房相如看得有些呆了,只是目光凝滞地望着她微微笑着,眸中有无限感慨和沉醉,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忧伤。   二人沃盥后,入了房中,随后在司仪的引导下,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总算礼成。   人都走尽了,只剩下花烛高照。漱鸢左看看右看看,起身往外探头过去,见是真的没人了,不禁咕哝道,“不观花烛了吗?”   房相如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道,“不观了。臣的新娘子,怎么能让别人看!”   漱鸢回头,见他招手叫她过去,她便轻快地跑了回去,坐在床榻上,笑了笑,道,“过来坐啊。”   房相如浅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却是拉过她的手腕,顺势叫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腿上,这么环上她的腰,仔仔细细地仰看过她的眉眼,道,“你真的瘦了不少!” 说着,他笑着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捏了一下,又道,“不过,还是这样的好看。”   漱鸢闻见他口中合卺酒的清香,任凭他揽着,低头羞涩地抱怨道,“才重逢,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句话。”   房相如笑了笑,他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凝固在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一切华丽的语言在这样浓烈的情感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居然有些不屑的去说。   漱鸢就着烛灯看过他的脸,不禁喃喃道,“你走之后,都没给我写信......我一天一天的熬着,有多难。”   房相如侧头吻过她的手心,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是谁,告诉我。”   漱鸢见他想多了,摇了摇头,说没有,她俯身将头靠在他的怀里,慢慢闭眼,“我本以为你被胡姬迷住了,忘了我了。”   他嗤鼻一笑,拥住她纤瘦的身子,道,“臣的命脉都系在你的身上了,怎么还会去想别人?”   “边关很冷吗?”   房相如道,“很冷。还好有你的这个陪我度过漫漫长夜。”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她给的那个香囊,打开后,从里面拿出来那束青丝。   漱鸢却发现上面多了一束不是自己的头发,不禁诧异抬头看他,只听房相如涩涩笑道,“那是臣的。我本想着,如果有什么意外,这东西被人带了回去,交给你,也算个念想。”   她在宫里等的煎熬,他在那边也过得艰难,如今总算在一处了,一路走来,总算圆满。   漱鸢蹭了过去,抬手环过他的脖子,“别提什么意外不意外的了......不吉利。” 她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听他描述边关之战的凶险和残忍,只想紧紧拥抱住他,用自己的身躯去温暖他一路风雪归来的心。   他说好,又搂住她,手掌抚着她的背脊,道,“以后臣每天都陪着你,守着你,不会再分开了。朝朝暮暮.........”   她感到手掌拥住之处是真真切切他的体温和坚实,不禁鼻子一酸,狠狠点头,在他的耳边喷吐着温热,低语缱绻道,“永远都不分开了.........六郎。”   他心头忽然一悸,与她慢慢拉开些距离后,情不自禁地倾过身子,吻上她的唇,他仔仔细细地吻着,更是小心翼翼。那令他在边关朝思暮想的柔软,如今又近在咫尺,叫他可以好好感受她的存在。   她被他吻得越发深入,不禁呜咽一声,扶着他的肩头慢慢向床榻倒了下去,沉沉地跌入一团锦花绣被中,与那千红万紫难舍难分起来。   许是在军营中呆过了那么一段日子,房相如变得有些直接起来,他忽然揽过她的腰身贴紧自己,然后嘴唇又辗转地吻过她的下颌,引得她呼吸浅浅起来,缱绻一番后,衣衫尽褪。   他眸色深深,俯身贴上去将她紧紧抱住,鼻息间嗅着她特有的翠云香的味道,心中安定得叫他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道,“臣不在的时候,公主可想我?”   他说着,手掌划过她的肌肤,那是再真实不过的温度,问得问题又简单又直白。   漱鸢在他的薄茧下生出颤栗,她低笑,“我当然想你......每时每刻......”   他的手蔓延至她的肩头,大拇指不断地抚摸上那枚箭伤,心痛道,“洛阳之变,带来了多少事情......这个疤痕是下不去了,这都怪臣......” 他说的自责又怜惜,满眼皆是伤痛之色。   漱鸢却不以为然,抬手环过他的脖颈,急声认真道,“如果没有这个伤,我怎么会有机会和你在一起!”   他望了她片刻,随后慢慢俯身,第一次灼热地吻过她肩头上那枚小小的梅花烙印般的疤痕,那滚烫的温度叫她忍不住轻轻扬起脖颈低呼出声。   她不断地鼓励着他,温柔细语地将他的愧疚之情安抚下去,虽然不是第一次亲近,可不知怎么,今日的这一次总觉得比平日那些更让人紧张似的。   他很郑重,并不莽撞,臂膀有力地撑在她的耳边,生怕伤了她似的,只是轻轻地一点点行进着。他从她的变化中感受到她的思念,她的等待像是干涩的土壤,忽逢甘霖后,变得宽容而湿润。   她迷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背脊,在他的耳边呼唤他\'六郎\',这个名字,她很少这么叫他,多半是为了谨慎。今夜她这般叫着他,仿佛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似的,叫他情不自禁起来,呼吸沉沉地吐在她的脸上,晕开一片绯红。   他忽然手臂箍紧她,入急行军似的突进起来,她很快城池淹没,在江河泛滥的沉沉浮浮中,死死抱着他宛如一块浮木似的,勉强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一瞬间里,她和他都被那波涛汹涌所淹没,彼此忽然急切地寻到对方的手,死死抓住,十指紧扣,让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扑打在身上,然后潮水退去,只剩下一片平静。   四个月的分别叫人恍惚,需要反复的缱绻才可以将人的七魂六魄唤回来,叫人知道,这不是梦。   花烛燃尽了,彼此在黑暗中顾不得太多,只是紧紧拥抱在一起,满足地沉沉喘息,相拥而眠。   漱鸢蹭了蹭他,长睫眨了又眨,只听头顶一声闷闷沉沉道,“还不睡?”   “我舍不得睡。睡着了,和你相处的时间就少了。” 她嘟囔了一句,“又怕醒来是梦。”   房相如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抚过她的青丝,一下一下地安抚道,“这不是梦。此生不是梦。”   漱鸢被他揽在怀中,忽然幸福得有些恍惚,她失神地喃喃道,“是吗......此生不是梦啊。”   “那和从前比,你此生可如意了?” 房相如问。   漱鸢没回过神来,点点头,“如意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挣扎地抬起头,惊呼道,“你......你这是何意?”   房相如头一次笑得如此抒怀,怜惜地将她往怀里一揽,低语道,“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如今,臣也算报答你上一世的\'未展眉\'了......”   漱鸢怔怔地愣在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房相如在黑夜里探索地拉过她的手,按在枕侧,道,“起初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有所怀疑。等到那夜在南山,你说的一些话,让我有了些肯定。我大胆假设一下,发现一切也都说的通了。”   漱鸢又羞又怒,“你早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既然你和我一样,那上一辈子不清不楚的帐,我要好好和你算清楚!”   房相如宠溺地缱绻一笑,将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中,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不禁叹息道,“好......臣陪着你。这一辈子,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好好算清楚.........”   天心月正圆,正是一年好春时。   漱鸢红着脸靠在他的怀里,想,真巧,和他相逢的时候也是春天。大概,他们未来第一个孩子也要在春天出生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附注1:催妆诗,引用陆畅作为推举人,写给云阳公主的催妆诗。   附注2:却扇诗,借用李商隐替人写的却扇诗。   唐朝婚礼颇为复杂,多尊崇六礼。婚前的问名,纳彩等等一套就老生常谈了。婚后的流程也是很繁琐,先催妆,催新娘子快点化妆上车;后障车,也就是半路拦车捣乱的人,多是讨要钱财食物的。唐朝安乐公主出降乘车,从皇宫送到武延秀的府邸。皇帝与皇后亲自到安福门观看,并下诏让雍州长史窦怀贞为礼会使,弘文学士为候相,相王障车,赐给金帛不等。   障车有点像婚闹,后来还闹出很多不愉快的,绑架新郎官,甚至土匪都来在婚队前头闹婚想蹭吃蹭喝,唐中后期有大臣提出来不要障车了,太粗鄙了!这才消停点。   青庐,这是源于胡人的习俗,后来蔓延到唐朝得以广泛普及,新娘下车不踩地,踩毛毡,一路走入这个帐子中,与新郎在里面完成交拜礼。   却扇。这个是唐朝盛行的一项礼仪,唐朝之后居然没有了。新娘子以扇遮面,新郎必须自己或者找人作一首却扇诗,请新娘退去扇子,露出真面目来。   后面的撒帐,共牢而食(夫妻同吃一头牲畜身上的烤肉,表示夫妻一体),以及喝合卺酒,这些都是后面还有的习俗。 第83章 番外(二合一)   番外 (二合一)风月拢人臣 +春杏结(这篇是附赠的, 在作话看。)   《风月拢人臣》   东方既白,钟鼓齐响,各坊的门总算开了。   春晨早, 人也起得早, 坊门旁边已经有几家早食铺子点火生炉, 准备起白日的生意了。   宁九龄立在胡饼店前头, 迷迷瞪瞪地还泛着点困意,他揣手看着高鼻深目的师傅利索地在白面上刷上一层金灿灿的油, 扬手又撒了一把胡麻,然后将饼推入炉子里烤制, 暖烟慢慢升起,衬得晨光霭霭。   窦尚书爱吃胡食, 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胡食店被他蹲了个遍, 这家新开的正是他前些日子给各位同僚推荐的一家。“饼脆生香!” 窦尚书说的时候不止竖了一次大拇指。   宁九龄听得颇为心动,想起也爱吃胡食的父亲,于是趁着这个非朝参日, 亲自前来买一份带回去孝敬父亲。说起来,上次他退婚的事情着实叫宁侍郎生了不小的火气。   少年人么,固执中总要带着点决绝的意味,现在回想起来, 自己当时也有对不住的地方。   青黛色的晨光中, 人影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   “店家, 两张饼。”   那声音沉稳坚实,听着有点耳熟。宁九龄不经意地抬眼望过去,顿时困意全都没了,眨了眨不敢置信的眼,脱口而出, “房……房相?!”   站在那边的郎君转过头,也微微一惊,显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嘴唇半启地“啊”了一声,才点着头慢慢应声道,“君……也在此?”   宁九龄显然是更吃惊的那个,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只见房相如左手右手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修长的手指勾着细细的麻绳,一看便知是买了不少东西。   他忍不住吞了下喉头,怔怔道,“房相这是……”   宰相是那样清风明月的一个人,谁能想到这大清早地在这胡饼铺子前排队买吃的,手上还提着一大堆,如此烟火气,简直是判若两人。   房相如也有些尴尬,面子上却还是故作淡定的模样,“听闻尚书令说起这家铺子,也来看看。”   宁九龄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房相亲自来么?这种事情交给家仆便可以了,何劳您跑一趟。”   房相如心里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宁九龄话真是多。他亲自来,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昨夜临睡前,家里的那位揽着他的胳膊晃了好久,说要吃遍长安城那些铺子里的小食。   他被她软言央求的时候,听得不禁皱眉,有些不解,“公主出降的时候,陛下不是赐了几位尚食局的宫人么?他们做得不比外面的好吗?”   “吃多了总有腻的时候!” 公主咧着嘴笑道,“更何况,现在我已经不住在宫里了,我如今是于市井中,于烟火间,总要试一试那些寻常人家的味道吧!”   房相如抱臂躺在枕头上,默然点了点头,还别说,她的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禅意,于是痛快地应下来了。他想着,既然是她亲口与他说的,总要由他亲自去买才好。于是趁着天色熹微的时候,他悄然起身,独自上街坊等着去了。   这种夫妻间的小事,他一贯是不喜欢拿出去说的。可今日碰上了宁九龄,房相如心里总觉得有个芒刺似的,叫他有点过意不去。毕竟这位曾经是他夫人的狂热爱慕者,情敌相见,虽然没有分外眼红,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是公主的意愿了。” 房相如忽然补充了一句,笑了笑虚应道,“她昨日缠着说要吃这些。你知道的,公主的脾性一直是那样,某没办法,只能纵着些了。”   宁九龄听得脸色微红,“缠着”那两个字眼结结实实地听进耳朵里,脑子里不禁勾勒出缱绻的画面,茫然地喃喃道,“房相与公主感情甚好啊………”   房相如劝慰道,“君也过了弱冠之年,立业固然重要,可若是有了合适的姑娘,也莫要再耽搁了。”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失策失策,他自己不也是而立之年才娶了亲,怎么能拿这话又去劝别人。   好在宁九龄还是年轻些,听完之后没想那么多,“从前愚真心爱慕公主,觉得天地不可比之。如今看来,与房相待公主相比,愚真是差的远了。”   他早就听闻了,房相为了求尚公主,连辛辛苦苦得来的宰相之位也不要了,更允诺此生不封侯,子嗣不继业。这等拱手让权的气魄,几乎无人能做到。   房相如听宁九龄口口声声还称他“房相”,不禁摇了摇头,道,“君莫要再称某那个称呼了。如今相位虚设,某只是中书令,那些称呼,都是过去的事了。”   “虽然如此,可诸位都习惯这么称呼您了。再说,您在朝堂之上,仍旧是举足轻重啊。”   是不是举足轻重,房相如其实不怎么在意了。如今的他和从前不一样,有了她那样一个软肋,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在朝野上,明哲保身和中庸之道他习得再清楚不过,只有自己先不卷入政治斗争风暴的中心,他才能确保她的安全。   从前以为尚公主和做宰相不可兼得,如今看来,两方平衡其实也不错,他比从前也多了很多光景,用来弥补那三十年来的缺失和遗憾——这些比天天看一帮朝臣斗嘴吵架要轻松多了。   房相如一路回到公主府,进了宅苑,内侍迎上前来,恭敬道,“房相,您回来了。”   “公主起床否?”   内侍答,“还未。”   房相如叹了口气,他总算知道从前在弘文馆的时候,她天天迟到的原因了。与她朝夕相伴以来,很多从前不知道的细节被无限放大,叫他对她又多了不少了解。   比如,她惯爱晚睡晚起;又比如,她很喜欢打香篆,那小金炉的香灰她一玩就是半个时辰;还比如,她近来喜欢模仿他的字体,说这样以后就可以替他写东西了。这些怪异的喜好,叫他实在哭笑不得,可这不妨碍他对她日益加深的迷恋……   他悄然推开房门进了屋子,金炉生烟,满屋翠香。他一步步脚踩在毡毯上,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走了过去,果然见幔帐里的她还在酣睡。   静静地撩开帘子,坐在榻边看她,一脸眉眼浅笑的模样,桃腮上居然弯出两个梨涡,房相如无奈笑了笑,大概这又是做什么美梦了吧。   看着看着,他慢慢痴迷起来,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唇便吻了下去,将今日的第一份爱意,深深印在她的额头上。   忽然,身下一声咯咯低笑,“好痒……” 倏忽地一睁眼,直愣愣地对上他的眸子,开怀得意道,“昨天就觉得你早上偷亲我!还不承认!怎么样,被我抓住了吧!”   房相如又羞又恼,忍着涩意拂袖道,“公主居然假寐?实在非君子所为……”   漱鸢猛地起身,白绸的中衣领轻轻展开着,宛如绽放的睡莲,下巴往他肩头一压,脑袋晃悠悠道,“可惜啊,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一双软臂环过他的腰身,耳边听闻她嘻嘻道,“你方才是不是给我买吃食去了?”   她知道他的好就是如此,说得少,做得多。她不经意的小事,他都记在心上,并且都去办好。那样一个曾经奔波魏阙风云间的权臣,能放下所谓的自尊,亲自去街坊里排队挤着给她买吃食,这大概就是爱吧。   身上的温热隔着衣料贴紧他的宽广的背,她又低笑一声,执着道,“是不是啊。”   房相如闷闷地点了一下头,“是。”   忽然背后一个重心扑了过来,她快乐得如此简单,抱住他蹭了蹭,“六郎真是对我太好了!”   房相如偏过头,看了看肩头她的脸,无奈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她其实很聪明,曾经教她的《六韬》上的那些东西全都用来对付他了,该紧迫时缠人得紧,该放松时又嘴里吃了糖似的,叫他实在招架不住,每次都认栽。   “其实……早上的时候,臣见着宁九龄了……” 房相如抬指划了划脸颊,说得有些不是滋味。   漱鸢倒是心大的很,长长地哦了一声,“子彦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之前昏礼上,好像他也没有来?”   房相如酸涩地望了她一眼,道,“来了。八品九品中的朝臣都去做了障车者,他当时也在其中,臣正好瞧见他。”   “他如何了?”   “胡饼摊子前碰上的,说了几句话……” 房相如欲言又止,“臣总是觉得……他对你还念念不忘了……”   漱鸢一听,瞧出来他满脸的不平意,忽然大声道,“坏了坏了!”   她那么一声大叫,倒是将房相如吓了一跳,急切拉过她的手问,“怎么了!”   公主直皱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中书令,惆怅道,“人家对我的这份情谊,实在是可贵。年纪轻轻的给人家耽误了,我不忍心啊。可是那样,你怎么办呢?”   房相如被绕来绕去,才听明白她又在拿他玩笑,不由得没好气地哼声道,“公主这是何意?宁九龄还有的是机会,耽误这一年半载不碍事。臣可不年轻了!臣才是耽误不起的那个!”   漱鸢眼神飘向了幔帐,喃喃道,“不如……” 她话说了一半,那犹犹豫豫的语调已经将意思示意的很明显了。   “这才新婚不久啊!”   中书令为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据理力争起来。大概历史上做驸马的都这么不容易,公主性情散漫肆意,烂漫的同时也有些多情的风险,毕竟是帝王家的女儿,若真的养起来\'幕僚\',那可是拦也拦不住。   房相如之前就和她说好此事了,怎的到了宁九龄这里,她又要变卦了不成?他的情感启蒙有些晚,漂亮话不如那些小年轻会说,将之乎者也那一套般到她的面前来说教,更显得自己像个“即将失宠”的“正室”。   闺房之中他才不管那套,直接将她压在榻上,将她手腕捏住动弹不得,咬牙切齿道,“真是惯坏了你!………”   她被他突然扑来的气息所震慑,浑身瘫软下来,脑袋抵着枕头,吃吃笑出了声。手却胡乱摸向他的衣带,匆匆要解开,“唔……惯坏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感到热气上涌,春燥渐生,俯身以额头抵着她的,眸子对着眸子,深沉道,“是还没有。一会儿臣得好生弥补才是……”   低沉的话语带着湿润响在耳边,让本来就暧昧的话变得更加令人脸红心跳,她的腰身被他的手掌摩梭起来,柔软之处也接二连三地落陷。   他的吻深重而炙热,颇有些占据的意味,心里的那点不安和醋意都化作缱绻和缠绵,非要在这个时候一次算清。她不反抗,努力承接回应着,在这种时候,她几乎总是允许他这样\'以下犯上\',做这些冒犯的事情。   有时候想想,其实彼此都沉浸在这种短暂的礼法颠倒的一夕欢愉之中,她心甘情愿地被他压制,而他也莫名地沉沦此刻,享受这短暂的占据上风的时候。   他穿山越岭,行至淙淙间,每一次前进都很是努力,几乎有放火的意味,直到她方才的轻慢和调侃都被撞碎成闷闷的呜咽,他才气喘地停下脚步,缓声问,“不好么……”   她摇摇头,换臂抱紧他,低声道,“不。我很好……很好的……”   他了然,急促地吻过她的眉心略作安抚,随后咬牙继续前行,乱花丛中很容易迷乱,他几次沉沦于她的花苑中,好不容易才把持住,没有乱了阵脚。   幔帐上的金铃细细碎碎响个不停,叫人听了更有催情的意味,缱绻难分,直到看到山间升起的日出,照亮彼此的眉眼,眼前是渐渐泛白的光芒,两人才静止下来,终于山水合一。   她累极,倚靠在他的身旁,任凭他擦拭她的薄汗,鼻尖嗅着那沁入心脾的翠云香,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自在。窗外的风拂了进来,夹杂暮春特有的那种花醉似的气息,她想起一句话——风月拢人臣。   公主闭上眼浅笑,往身旁的人怀里拱了拱,想,大概不过如此吧……   作者有话要说:《春杏结》字数 3000+   三年后,公主府才传出来有子的好消息。倒不是中书令“不大行”,他其实算过了,她尚且年轻着,岁浅性纯,并不适合得子。这事情他其实找太医令问过,女子太过年轻就有身孕,的确于身体不好。   他不是迂腐的人,一切以稳妥为先,所以也不急着这事。按照太医令的指示,严格规避着每月里那几天有风险的日子,绝对不做什么事。有时候她缠人的紧,闹得他几乎难眠,于是干脆去后院拿冷水拍在脸上,热气消散不少,才回去继续睡觉。   得知这个喜事后,起先中书令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却又发起愁来。   漱鸢微微一笑,问,“六郎方才还喜上眉梢,怎么又垂头丧气了?”   他犹豫起来,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了,“生子的风险太大了……到时候,我替不得你,你在那受着罪,我怕会自责死的。” 也是因为听闻过生产之难,他也将子嗣一事尽量往后推。   如今,它这么突然来了,叫他喜欢又怨怪。   一双手按在他的脸侧,抚了又抚,她笑道,“难道你还盼着老来得子吗?”   公主说话太伤人了!中书令当即不满,嘴角沉了下来,肃声道,“臣正当年,公主何出此言呐。” 眼下她有了身子,可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了。虽然只有两个月不到,可他不敢动她,只是嘴里教训她,“没有下一个了。只有这一个。所以,公主那个担忧没有必要。”   两人靠在一起,她被他半拥着,心中很是安宁。   公主算得不错。春,真的是他们有缘分的时节。现在是暮春,赶着尾巴尖的时候来了它,落英缤纷中的降临,似乎更有诗情昂然之意。   关于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两人做过很多猜想。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漱鸢望着满苑花色,漫不经心道,“还要八个月多才能见着啊……” 她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大概全部都给了等待他的事上了。一想到要很久之后才能知道答案,她很是心焦。   房相如垂眸看着她的侧颜,温声认真道,“小子顽劣。还是女孩好,长得像你,最好。”   “禀性呢?” 花影落在她的脸上,她笑着追问着,沉浸于这样美好的猜想。   房相如无比认真地思索了一阵,郑重道,“禀性还是像臣吧,如此为佳……” 他说完就想,如果生了个女孩,脾气和她一模一样,那可没得救了。往后她们二人怕是要天天骑在他的头上,叫他难以兼顾了。   所以,若是个女儿,生得如她一般妍丽美好,性情像他一样沉静高洁,那该有多好。   抱着这个幻想,一直熬到了腊月中旬。   漫天飞雪,让人有一种柳絮飘扬的错觉,伸手承接着,落入掌中,却是丝丝清凉的触感。内侍打着油纸伞急匆匆地穿过御桥,往中书省跑去,一到门口,就直呼道,“房相——房相——”   中书令正和众臣商议减少赋税的事情,见家仆来了,不禁诧异的很,然后只听对方小心翼翼道,“公主临产了……”   一屋子的朝臣眨了眨眼,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眼前一个人影呼——地闪了过去,再看上首的位置已经空了。   “诸君今日散了吧……某有家事,告辞!” 房相如的话飘了过来,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毛氅都来不及带走,丢在案几旁边,只身冲进鹅毛大雪之中。   内侍一路举着伞相护,一路道,“房相放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皇后娘娘提前就嘱咐了,这是公主头一次,万事都要咱家小心。”   房相如一路疾步,侧头紧着眉毛道,“公主在宅子做什么了吗?怎么临产的日子比预料的要早?”   “房相莫急,这孩子哪有算得那么准的!差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情。”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丹凤门找金吾卫要了马,翻身而上,丢下那内侍和伞,直接狠狠踢了下马肚子,眼见人影慢慢消失在白茫茫之中。   回了宅院,见乌泱泱的人都聚集在那。他急着想进去看,却被冬鹃拦下了,“房相,您身上寒气重,进不得屋呀!”   他一听,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对,又急忙问道,“公主如何了?”   冬鹃道,“孩子落地片刻的事儿,公主力气足,您放心在偏室等……”   忽然,屋里传出一声痛呼,叫得他心肝都碎得尽了……他步子一个踉跄,眼前恍恍惚惚起来,喃喃的自言自语起来,“竖子……等他出来我非要教训他!”   话音刚落,那孩子的哭声就跟了出来,洪亮得很,简直要叫破天了。   很快,有宫人跑过来传报,满脸喜色,“恭喜房相了,公主生了个小子!”   他就知道是个小子!叫她这样难熬!“公主呢?公主安好否?”   这头还没回话,后头又跟上来一个宫人,道,“房相,公主传您进去呢!”   他忙说好,匆匆忙忙换了一件干爽的衣服,衣带胡乱系了几下,直直地往屋子里去了。   他见她靠在软垫上,发丝被汗渍打湿贴在额头,叫他看得不忍心,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过去,一下子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将它贴在唇边,眼睛红了起来,道,“我来迟了……来迟了。“   公主脾气硬,性子傲,没那么软弱,她见自己的夫君如此,不禁莞尔一笑,反倒安抚起他来,“你哭还成什么样子,叫下头的人见了不笑话……”   他不理睬她,固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他感到她的手软弱无力,显然是方才气力用尽的结果,不由得心痛不已,于是将它攥得更紧,企图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她似的。   “孩子呢,孩子看了没?” 她晃了晃手腕。   房相如道,“一会儿乳娘喂过就抱过来瞧,不急看他,你且歇息你的。”   “我听见她们喊着是个小子,心想坏了,你的盼望落空了。” 她笑着调侃道,昏沉中更显出一种柔弱之美,“下次吧。下次争取生个女孩。”   他却坚决反对,摇了摇头说不了,“就小子吧!小子更好,以后我教训起来他,更没什么顾忌。”   她被他的话逗得虚虚一笑,这做阿耶的对小子还真是'狠心',还没长成人呢,就先说起教训来了。   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给中书令和公主瞧,那么小小的一个团子,眼睛都没睁开。   她一向是个风雅尚美之人,见了初生的孩子原来是这副样子,不禁看得直皱眉,脱口而出道,“怎么这么丑啊!”   房相如却不认同,扬声说怎么呢,“臣瞧着很好啊!臣和公主的孩子怎么能说丑呢?”   漱鸢看着那小娃娃,嘴角一个劲儿地耷拉下来,沮丧道,“可是就是很丑啊!红红的,看不出来个样子,我听我阿耶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很漂亮呢!像我阿母。”   房相如心里一笑,那都是哄孩子的话,也还真信,当年臣见你在豫王府玩九连环的时候,明明像个瘦猴。 他这些话却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软言劝慰起来,“不急,孩子还小。等以后长开了,就好看了!”   中书令想要女孩的期盼落了空,好在名字早就备好了,男孩的话单名一个盈,乳名就叫 不亏。 月盈不亏,人聚不散,是个长相守的好兆头。   日复一日地过去,孩子渐渐长出了形,也会咿咿呀呀地出声了。房相如越看这个孩子越像他自己,不禁有点担心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可当公主抱着他,听他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阿耶的时候,那些不安又都消散了。   直到该开蒙了,这个学识渊博的阿耶亲自教他《千字文》的时候,他才发现大事不妙。这孩子简直是和他所期盼的样子完全相反——模样像他,性情肖母。   前者也就罢了,可后头那事儿可真是叫他难办。不亏这个孩子整天顶着他那张脸,在宅子里乱跑乱闹,人是聪明的,可贪玩调皮得紧。   公主却是很喜欢这个孩子,越看越是欢喜,总是一玩就是大半天,她搂着他的小脑袋对房相如笑道,“我瞧见他,跟瞧见你一样!真叫我疼爱不及。”   可是当时你还说过他丑的…… 房相如忧郁地望了那二人一眼,摇了摇头在那收拾起笔墨,今日的课业也提前结束了,很显然,他是被孤立的那个。公主本就性情肆意随性,不亏也随了她,更是爱玩,这两人整天看花斗草,抓骰瞧虫的,叫中书令捧着那些启蒙的学本连连叹气。   糟糕糟糕,那不安的预感果然是应验了!房相如仔细想了想,这样下去不行,?不亏在这一天,几乎就占了她一天的时间,叫他自己都没什么和她相处的机会了。   要不然,干脆把他送进宫里呆几天吧!反正如今的皇后娘娘姓周,想当初她登后位的时候,公主也暗地里给了不少支持,想来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   房相如这样计划了一下,发现的确不错,不如就后天送走吧!正好给皇后娘娘的嫡女找个玩伴,也算说得通。这样想着,他不禁轻松一笑,迈步出了房门…… 第84章 番外2(二合一)   《中宵食记》 + 《稚子言》(在作话)   《中宵食记》   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大概就是东市与西市了。   从前公主在大明宫的时候,混出来的机会不多,因此对于东市和西市的畅想, 大多来源于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   出降后, 住在了皇城外的公主府, 离东市也不远, 总算得了个机会,叫她好好看个够。   秋日, 午憩之后的光景很长,风不冷不热, 催发出人心中惬意至极的感觉,叫人总想出去走走。   这日恰逢中书令下朝后难得清闲些, 公主便缠着嚷说要去东市逛逛, 嘴里一面说着,自己已经把斗笠系在下巴上了。   赤色和玄色交叠的裙,对襟窄袖小团花, 半臂千鸟锦绣衫,她已经一一穿好在身上,房相如手臂搭在膝头瞧着她忙碌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窦楦本约了他今日午后在清风楼相见, 在如此佳人面前, 看来不得不推脱了。   【重色轻友!】大概窦楦会瞪着眼睛在背后这么说他, 房相如不必见也知道如此,可谁叫他偏偏就重“色”呢。难得偷得的半日闲,她虽然没有强硬要求,可这样急着将他拉出去走走,想来也是留了点小心思的。   他看破, 却不说破,索性叫家仆推辞了窦楦的约,陪着公主去东市。   午后的两市其实比早上的时候要更繁华些,因为来东西市赶集的人,有近有远。近的姑且不说,那远的走了很久的路,约莫下午的时候才会赶上。   漱鸢与房相如坐在茶坊里,瞧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二人歇于檐下向外望去,颇有一种隐居而窥世的错觉。   房相如谢过茶博士端来的煎茶和点心,将盘子推给漱鸢,抬眼打趣道,“透花糍。如何,宫里有吃过这个吗?”   半透明的糕点看着软糯可人,透过面皮可见里面红橘色的馅料,整个点心做成了五瓣花的形状,被叫做“透花糍”,再合适不过了。   漱鸢拿起一个咬下半口,慢慢恍然大悟起来,捂着嘴边嚼边道,“是糯米做的糍糕,豆沙填入的馅子。尚食局里头,这个叫“灵沙臛”!”   房相如嗳了声,“原来是这样。同样的吃食,宫里宫外的名字如此不同。倒是有趣。”   漱鸢嘴里细细品着,眉头却皱了起来,“也不大相同。这点心馅的豆皮没有去掉,吃着有点扎嘴。如果是宫里的灵沙臛,那豆皮是一定要去掉后,再磨成豆沙的。”   房相如听得温温笑了笑,无奈道,“你是真的金贵。舌头都比旁人的尖锐些。”   他说的时候凝目瞧她,那仔细品尝食物的侧脸上,多了几分专注神色。公主是天生的贵主,习惯了精细的生活,固然在这上头要格外挑剔些。他并不厌烦,反而把它当做她可爱的习惯,她直白的喜恶更显得她纯良的性格,叫他很是欣赏。   大概爱屋及乌就是这般道理。   二人正沉浸在这对坐的静好光景里,忽然,路上有一声牛哞——   漱鸢隔着小窗寻声望出去,见一人牵着一头黄牛正不急不缓地穿过市集,看来是要打算带到前头做牲畜买卖的地方去。   那牛健壮的很,一足一步之间,带动着脊梁上壮美的肌肉线条,看上去比羊要结实百倍。   公主的眼神粘在牛身上,一直望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了,才坐了回来,发出一声轻叹。   房相如轻声问,“怎么了?”   漱鸢垂下眼睫,眉目间有些不得志之意,手里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碟子,道,“很久都没吃牛肉了……瞧见了活牛,竟然又想那个味了。”   中书令闻言大惊,脸色立刻不好起来,凑近些压低声音再次确认道,“公主从前竟吃牛?”   按照大华的律法,【诸盗官私马牛而杀者,徒三年;主自杀马牛者徒二年】(附注)。为了发展农业,王朝命令禁止宰杀牛马,更不许吃牛肉和马肉。一口牛肉,两年牢饭,给谁看,都知道不划算。   中书令对公主吃了牛肉的事情显然很是目瞪口呆,难道这事情,皇帝不知道吗?   漱鸢眼睛看着天点了点头,回忆起那次食宴来,嘴角弥漫起一层浅笑,“那是一次外藩使节来朝,父亲在后头亲自设宴款待。那使节来自一个嗜吃牛羊地方,到了中原,许是水土不服,从来不吃猪肉鸡肉,偏生要吃牛羊的味道。羊肉是有的,可牛肉哪里弄?”   她说着,冲着呆呆房相如笑了笑,道,“水炼犊。” 她说着,拿筷子沾了下茶水,在木案上提腕游走起来,一面书写着那几个字,一面解释道,“炙尽火力,做乳牛汤羹。那些王公贵族的饕餮之口那里阻挡的住,暗地里偷吃牛肉的不止一人。到时候,他们便说,牛犊非牛。”   房相如听得沉了脸,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牛犊非牛……倒是很会避开律法规定。” 那倒也是,王公贵族想吃牛肉,谁敢拦住?规避风险的办法有的是,这些律法从来都只是限制良民,而不是那些人。   他沉默不语,漱鸢诶了一声,努嘴辩解道,“我也就吃了那一次!往后可再也没吃过了。”   房相如倒是没有生气,手指沿着茶杯壁划了一圈,衬得那只手修长分明,他淡淡道,“我知道。只不过我想着,像臣这样的,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了。”   漱鸢起了兴致,悄声道,“你要是想吃水炼犊,我悄悄托人找尚食局的……”   “不必了。” 房相如抬手阻止,再□□对道,“身为朝臣,怎么能率先犯法?臣做不来那事情。”   漱鸢切了声,却是笑着的。中书令一向如此刻板严苛,不怒自威,叫她从前还有点怕。如今二人是夫妻了,这人冷面之下的温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面对他的反对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反而愈加爱他的正直。   “其实论起来鲜度,牛肉比羊肉差一些。我吃那汤羹的时候,牛肉熬得稀烂,倒是别有滋味。和萝卜一起炖煮,苏膏椒橘葱姜酒,再来一勺豆豉,啊!” 漱鸢在这个时候总是言辞华美,自己把自己说得馋了,吞了下嗓子,可惜道,“跟了你,我往后也吃不着牛肉了。”   房相如被她的描述勾引得有了几分好奇,似笑非笑地瞧她,道,“味道有那么好?”   漱鸢认真地点了点头,“嚼劲香浓,汁浓味厚……”说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声。   房相如听罢不禁颔首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道,“才吃过午饭,竟又饿了。”   虽然已经不是新婚,可漱鸢依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着肚子道,“这几日吃得清淡些了,嘴里想吃点荤味。”   房相如没有迟疑,痛快道,“牛肉臣是弄不来的。羊肉猪肉还是可以的,上个月发的羊猪还有些,不如晚上就吃了。”   羊皮花丝,冷味生盘,羊肉索饼,这些做法还只是最简单的。房相如问她想吃哪种。   漱鸢不假思索道,“炙羊肉吧。秋夜冷,吃炙肉,配青梅饮,再好不过了!”   “炙肉烟火大,不如去臣的旧府邸烤。人少,也安静些。” 房相如权衡片刻,这般提议道。   漱鸢一听,倒是很久没有去他的旧宅子看过了。当年她偷溜出去出现在他家门前,叫他大吃一惊,顺便还吃了一次酥山。如今再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人商议一番,于是亲自逛到街市那头采买食材,再回去的时候,已经临近夜禁的钟鼓了。   漱鸢同房相如进了宅子后,旧仆过来相迎,见二位主人自己买回来了吃食,不禁叹道,“有什么需要的叫奴去就可以了。房相和贵主怎能亲自去?”   房相如笑道,“无妨。陪公主出去走走。今日我们宿在这儿,晚上,我亲自为公主炙肉于院中,下去准备吧。”   “是。”   漱鸢站在院中绕了一圈,依旧是修竹丛丛,莲池回廊,只不过看着比从前小了一些,道,“怎么没有以前瞧着大了?”   房相如俯身查看了一下牡丹花的叶子,回头淡笑道,“公主忘了?我如今不是宰相了。按照勋官规制,住的房子不得过五间九架,两头门屋,不得过五间五架。” 他说着,起身负手望向回廊,道,“这宅子是先帝当年赐的,也不算臣自己卖的。如今做中书令而已,自然依照本品,要改小些。”   漱鸢为此感到抱歉,上前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我们才在一起……”   房相如很快截住她的话,抬手碰了碰她的鼻尖,道,“千万不要这么说。舍弃,得到,从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值得与否不在旁人,而在,本心。” 说着,他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按了按。   中宵明月当空,院落里尚有几株还未凋谢的花,零落地搭在彼此的花枝上,斜斜的疏影倒显得别致。   院中一缕青烟慢慢升着,漱鸢坐在旁边看着房相如慢慢煽着铁奁下的火,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两个人的脸,彼此都是闲适的神色。   “真香啊……”漱鸢在一旁捣起了杏子酱,听见肥瘦相间的羊肉烤得滋滋冒油,深深吸了口一口气,是木炭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还没好。再等等。” 房相如虚着眼探身瞧了瞧,又坐了回去,不急不缓地用小刀翻转着肉片,道,“文火烤出油脂才行,外酥里嫩是为最佳。”   公主仔细欣赏起中书令的脸,慢慢悠悠道,“想不到,房相做炊米之事也如此英姿。”   他听得斯文一笑,掸了下袖子,道,“上一次炙肉,已是十年前。豫王府中议事,王设宴,门客数人对坐于室。” 房相如抬头看了看漫天星子,盐花似的撒了下来,感叹道,“如今该得的,该看的,都已经过眼云烟。回头想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惋惜的。”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做官的最高境界。处于高位时宠辱不惊,罢相了也自得其乐。说起来,这种乐观的天性,他还是被她多少感染些。   漱鸢抹了一筷子杏酱,喂到他的嘴边,颔首道,“尝尝。”   房相如启唇品了一口,不禁直皱眉,道,“真酸!” 他摇了摇头,“还是韭菜酱好些。”   漱鸢如数家珍似的回答道,“吃鱼用桂皮,猪肉配蒜酱,炙鸭用椒盐;羊肉的话,要用杏子酱才是。”   中书令诶了声,半信半疑起来,“宫里的吃法还真是不一样啊。”   “啊,那个。” 漱鸢想起来什么似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道,“从前我吃胡饼和炙肉那事情……”   房相如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银刀擦饼,臣在陛下那告了一状。”   漱鸢显然不大乐意,道,“是。你那时候,可真是爱多管闲事。”   “臣是不想看你走歪路,以后叫御史写上几笔,流传百世,那可就不好了。” 房相如见炙肉差不多了,挑起一片放入她的盘中,道,“其实那时候,也是为了你好。”   漱鸢不以为然,拿起银刀从那一大块炙肉上削下来几片,习惯性地抬手拿起一张胡饼擦了擦银刀,没几下油脂和肉末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一下。” 房相如抬手按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盖住她的,道,“其实……那件事臣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喜欢这么做,所以臣也试了一下。”   “哦?那你有何见解?”   房相如学着她的样子切肉,拿饼,擦刀,只见饼上蹭满了肉汁和碎肉,房相如比划了一下,“其实臣没发现这个举动有什么乐趣,但是,” 他将饼撕成两半,然后卷成一个卷,道,“臣倒是发觉,用饼抹着肉脂和碎肉卷着吃,似乎更好。”   漱鸢瞧之失笑,嗤鼻道,“此举不雅。我才不要呢。”   “可以一试。” 中书令以身试法,尝了一口,再次确认道。   漱鸢斜睇着他的模样,见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禁有些怀疑,“当真?”   “当真。”   她迟疑着学着他的样子拿起方才的饼撕成两半,卷成一卷,艰难地看了一眼,终于咬了下去。   一瞬间,烤饼的胡麻香,肉香,还有油脂的浓郁夹杂在一起涌了过来,唇齿四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   大概这就是人间烟火的滋味。   “如何?” 房相如看着她怔怔的神色,会心一笑。   漱鸢悄悄抬眼看了他一下,心虚地垂眸,终于慢慢点头承认这独特的味道。   “原来,从前将饼扔掉,真的挺可惜的……” 她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小声说了一句。   星瀚漫漫下,一炉围坐前,岁月安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稚子言》   对于自己未来的子嗣,从前的房相如对此没有过任何猜想。   满朝都知道自己独身一人习惯了,不拖家带口,一身轻松,也算不错。   中书省里,属僚们虽然对此不说什么,可背地里常常叹一声可惜。他们的宰相英年不婚,大概这辈子都要如此了。   后来房相如罢相,退居中书令之位,尚永阳公主。朝野中又是一片哗然——这以后,房相便是半个皇亲国戚了!那其子当如何优秀啊!   房相如偶尔听过这些闲言碎语,虽然当时没太当回事,可听多了,难免也会自己遐想起来。他以后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   一切美好的畅想终于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结束了——不亏是个长得十足十像他的男孩,性情却是和公主一样,调皮可人。   孩子的启蒙很是重要,房相如打算亲自教导他。可谁知,这孩子不仅贪玩的很,甚至还总爱缠着他阿娘一起。   这下可好了。不仅授业困难,就连他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一些。   晚上的时候,房相如忍着几分酸意戳了戳了漱鸢的肩膀,试探问道,“今天就叫乳娘把不亏带到偏屋睡吧。他若是半夜闹,你也睡得不好。”   漱鸢怜爱地搂着不亏不放手,头也不回地应付道,“无妨。我晚上守着他也好安心些。你若是嫌吵,不如去偏房睡。”   房相如尴尬地眨了眨眼,只好默默收回手,一个人坐在榻上长长地叹气。他安慰自己再等等,熬过今夜,明日这孩子就去宫里玩了。到时候,能有个四五日的空闲时光和她相处。   起初,公主还不大乐意,可他好言相哄,温柔相劝,总算将不亏送到皇后娘娘那去小住几日,也是学些礼节规矩,好好管束一下。那四五日,他难得找回了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度过了几天愉悦的光景。   此时,房相如穿过回廊,正往中书省走,却是一脸的闷闷不乐。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今日到了时候,要将不亏接回来了。   真是糟糕,自己竟然和儿子置气,这成什么样子。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负手直身朝前头走去。   还没进中书省,只听屋里言语鼎沸,乱糟糟的很。他一皱眉,不禁疑心起来,近来朝堂上不曾有什么争议之事,为何群臣不做事,倒是搞得中书省如闹市似的。   房相如一拂袖,迈步走了进去,正想好好看一看这群人在做什么。谁知,忽闻里头一声高喊,“哟,哪儿来的孩子?”   “咱也不知道啊!张兄下午刚一过来,就瞧见了!” 那人言语里打着趣,显然也是很意外。   有人吸着气慢慢道,“这孩子……怎么看着很眼熟?”   “你叫什么啊?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我阿耶。”   房相如愣了片刻,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耳根也红了大半,仿佛有什么灭顶之灾要来似的。   他犹豫地迈步走入中书省,眼睛漫看向堂内众人,忽然,目光定睛在书阁之下——只见一个孩子正趴在他整理好的书简上胡乱扒拉着。   “不亏!——” 房相如气得脱口而出,一声震了过去,将满屋子热闹压了下去。   那孩子也愣住了,抬头望了过来,却是咧嘴笑了笑,喊了一声,“阿耶。”   …….   中书省的众人瞪着干涩的眼,瞧了瞧那孩子的脸,再回头悄悄看了下中书令的脸,不禁恍然大悟。难怪如此眼熟!原来,这孩子是房相的……   房相如疾步穿堂走了过去,袖子被风带的起飞,他一路低声训斥道,“不亏!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乳娘去哪了?” 说着,他俯身将这个团子抱起来,皱眉道,“胡闹!”   这孩子乳名居然叫不亏。在场的人已经有人快要忍不住笑意了,可心里有对房相有些敬畏,只得艰难地忍着笑意装淡定。   “乳娘睡着了——我过来找阿耶回家——” 稚子年幼,声音响亮又带着几分奶气,当着一屋子朝臣的面,说得气定神闲。   想来是乳娘带她在园子里玩完之后,自己不小心困觉了,可这孩子却没睡着,偷着从榻上爬下来跑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竟能耐如此之大,从内禁跑到中朝来。   居然还知道到中书省来找他——此情此景,简直和公主当年如出一辙,都叫他惊吓的不轻。   房相如唉了一声,喃喃道,“你真是你阿娘被惯坏了……”说完,这才发现满屋子都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瞅着他和不亏二人。   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尴尬不已,面对平日的僚属,他虚应地干笑两声,道,“诸君见谅……是某管教不严,令稚子乱跑到此。”   诸君自然没有怪什么,但是震惊倒是很震惊。能亲眼见到房相管教自家的儿子,这场面实在是百年一遇,说是猎奇也不为过。毕竟平日见惯了他严苛的一面,这般姿态,还很是少见的。   “无妨!无妨!” 属僚们纷纷抬袖回应,巴不得再多看会儿。   房相如不好带着孩子去内禁找乳娘去,可又放心将他交给内侍带走,迟疑片刻,只得将他留在身边,想着等忙完之后亲自带他回去。   再次和众人致歉几句后,房相如坐在案几前翻看起没处理完的政务,不亏就在他旁边的青垫上坐着玩。   孩子还小,贪玩的年纪。这中书省是办公的地方,哪有什么玩具可玩。房相如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来有什么可以叫他打发时间的玩意。只得从书阁底下拿出一叠废弃的白麻纸给他玩。   不亏倒也自得其乐,很是像漱鸢一样,心态很好。一个人拿着一叠纸,玩得很是投入,撕撕扯扯,叠叠团团,也能安静地坐一会儿。   房相如在这边写几笔字,忍不住侧头看看他,确认他安好,这才继续埋头写起来。   可下头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纷纷抬眼瞧着房相的儿子,像是没见过孩子似的,将不亏的举动看个十足十,只要他有什么稚子可爱小动作,便引得众人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忍俊不禁,弄得今日的中书省气氛格外欢快些。   有侍郎拿着文书到房相那过目,房相如接过来后快速看了一遍,点点头道,“甚好。只是修堤坝之事……”   还没说完,房相如忽然觉得袖角被扯了扯,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不亏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手扬了扬那破纸条,笑道,“阿耶,这个送你……”   房相如看了一眼,没作答,继续伸出手指点了点那文书上的提议,道,“……堤坝之事工部那边从前提过,最好提前进行……”   “阿耶……这个送你。” 不亏很执着,又扬声说了一句,伸个小胳膊,努力地想把那纸条放到房相如的案几上。   房相如快要难以顾及,颔首温声冲下头回应了一句,“好。好。不亏先去那边玩啊……” 随后立即回头看回文书,严肃道,“这里的内容,君还要再改一改……”   说完,只听那头没回应。房相如一皱眉,抬眼看向侍郎,只见他正瞧着不亏笑着,而不亏也冲他孩子气地咧嘴。   房相如很是尴尬,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提醒,那侍郎听见后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抬袖躬身,小声道,“房相!属下知错……”   中书令很无奈,摆了摆手,又将方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再三确认后,才叫侍郎拿下去改正。   他斜眼看了下不亏,不禁叹气。这孩子简直是他的克星,在家中抢了他的公主,在朝堂上又叫他的属僚走神的听不进去话。   日影渐移,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房相如先是叫内侍去内禁转告乳娘一声,然后自己则直接带着不亏出宫回家去了。   孩子还小,走不了太远的路。房相如叫他一路走出中朝和外朝后,出了宫门才将他抱起来。   这感觉真的很奇妙。软软的稚子,抱在怀里还有些不安分,他掂了掂,好像比从前沉了些。   孩子虽然调皮,可其实还算懂事知礼。即便是在刚才中书省里,也没有乱闹乱跑,这一点,房相如还是颇为欣慰的。   “宫里好玩吗?”房相如瞧着不亏的眉眼,不由得失笑,对着这么一张如此像自己的脸,若想生气发火,真的有些难。   不亏伸手指了指远处,笑道,“好玩一一有花,小泥车一一”   房相如听后,不禁嘴角浅扬,却道,“贪玩。和你阿娘一样。”   不亏很聪明,虽然话还说不利索,可都听得懂,揽着房相如的脖子认真道,“不亏,是要听阿耶话的。”   房相如心里微动,眼睫垂了一下,逗他道,“谁教你的。”   “阿娘说,要不亏听阿耶话的。”稚子稚言,却很是纯致,“阿娘说,没有阿耶就没有阿娘,所以,要不亏以后多多听阿耶的话。”   房相如听后忽然心里一暖,眼中映着的斜阳仿佛也变得灿烂起来。多么奇妙的感觉,她,孩子,一个家。从前总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远,甚至没什么好在意的,可如今真的拥有了,才发现现在的自己是如此喜悦满足,仿佛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圆满了。   房相如拍了拍孩子的头,喃喃道,“以后阿耶老了,不亏也要保护阿娘,知道吗?”   不亏握着手点点头,努力道,“不亏知道。”   房相如笑了笑,带着他朝公主府走去了。   ————————   附注:唐朝不许吃牛肉和马肉。一口牛肉,两年牢饭。王公贵族有馋牛肉的,吃牛犊,并且打擦边球,说牛犊非牛。水炼犊就是这样一道菜,乳牛汤羹。唐朝保护耕牛,重农,后期得到了回报一一耕牛数量之多让粮食收成很不错,粮仓充足得很。律法出自《唐律疏议》。 第85章 番外3   《玳瑁绳珠》(前世)   能在禁中的回廊处碰上宰相, 是公主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大华虽然国风开放,可对于男女之间需要避讳之处,还是有规定的。大明宫的内禁属于后宫, 外男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入内。   宰相此时出现在这里, 想来定是受了陛下召见, 得以入禁中议政。不然, 若想在此地和宰相偶遇,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   “公主, 房相在前头呢。奴要扶您从旁边绕过去吗?”伴驾的宫人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了一句。   永阳公主是陛下最珍视的女儿,因此, 在身边侍奉的内侍和宫人,无不仔细谨慎, 生怕惹起了这位妍丽却骄纵的贵主的脾气。   公主立在曲折的回廊这头, 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一向清傲的目光漫看向不远处宰相的背影,居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今日朝中有什么要事么?宰相为何入内禁了?” 公主清冷地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是毫无温度的。   宫人答,“回公主,听闻圣人召房相与中书侍郎入禁中是为了商量修订律法的事情,具体旁的, 奴也不清楚了。”   公主和宰相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公主也不太喜欢这位宰相——这些是漱鸢身边的人大概猜出来的事。如若不然, 为何每次公主与房相碰上的时候,这两人总是冷冷淡淡的,也不多说什么话,擦肩而过,然后就此别过。   宫人自以为体会到了公主的意思, 殷切地低声垂首道,“这条路远,公主若是累了,奴可以扶公主从那头的小路回宣徽殿。”   “不必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话语的尾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细细地飘散在风中,然后不闻其声。   她只是依旧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宰相红色朝服的宽广的背,和那个触及不到的萧萧身影,然后,一如梦境中那样,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过头来看她的人。   漱鸢有一丝窃喜,她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好,就连近身陪伴的宫人都看不出来什么,甚至误以为她很讨厌宰相——然而恰恰相反,她对他的爱恋深深埋在矜傲的外表之下,大概世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对此,公主感到心酸,又觉得松了口气——这是如此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至少,她不会为这份对宰相的暗恋心情而丢了脸面。   公主端庄地站在那,宛如一朵静静盛放的牡丹,不曾想过爱恋的人将它采摘走,现在,只要她远远地见了他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欢喜。   她曾经想,大概自己这样是没救了。简直太丢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对宰相生出这般难解的心思,对他的眷恋之情更是日益加重,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又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为了保全脸面,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收敛了那份爱意,然后在每一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微微昂起下颌,面对他的旋身行礼,她选择轻描淡写地轻轻应声而过。   或许,在宰相的眼里,她是个骄纵轻礼的人吧。   漱鸢有些遗憾,其实她也想停下脚步,像旁人那般很自然地问候他一句,“房相安好?”。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上了,当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的时候,总是会碰撞上他深沉探究的眼眸,那一刻,她呼吸困难,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锦鲤似的,只想转身逃回池中——最终,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又都化为沉默,结为冰霜。   所以,与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这样在他的身后,肆无忌惮又随心所欲地瞧他。   宰相今日带着梁冠,比平日的幞头显得更加挺拔英气,尤其是那腰身间的一条束带,恰如其分地将他的身子划分出美好的比例,看了不禁引人遐想,如果环手抱住宰相的腰,会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他会很生气吧?又或者,他会吓一跳,然后严着脸,指责她作为公主而犯下的罪行。   漱鸢想着想着,嘴角不自知地轻轻翘起。但见宰相依旧专注地和中书侍郎低声商讨着什么,全然不知身后有那样一到温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看了那样久。   “那就有劳房相了!愚这就回去将剩下的写好!” 中书侍郎后退一步,朝房相如抬了抬袖,恭敬道,“明日定拟好上交。”   房相如沉沉嗯了一声,嘱咐道,“如此甚好。切记将陛下所提的那几点斟酌后再落笔。”   “多谢房相提醒。”   二人说完后,对着长路谦让一番,然后纷纷离去。   中书侍郎匆匆回中朝去了,房相如并不着急,从容地走在后头。   然而,他行进了几步,不由得轻轻皱眉,慢慢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终于回转身子向后望去……见身后只有朱红色的回廊蜿蜒远去,花丛依傍着寂静生长,宫阙飞檐,碧空如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房相如的视线谨慎地看了一圈,再三确认没有人之后,不禁摇了摇头,轻嘲一笑,仿佛是在笑自己想多了似的。然后,他轻轻拂袖,一路沿着长廊走远,直到走下宫阶,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花丛后,一个婉约翩跹的身影这才转了出来,不知是因为方才躲得太急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脸色弥漫起一层绯红,给那张一惯高高在上的脸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可爱之色。   漱鸢觉得在宫人面前有些下不来台,侧脸没好气道,“本宫现在心烦的很,你们都回去!叫我一个人呆一会!”   随侍的下人听了先是愣住,暗地里面面相觑,皆搞不懂为何公主性情忽然大变,可面对公主的脾气,又谁都不敢忤逆,只得纷纷噤声,垂着脑袋退下了。   漱鸢一个人站在回廊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紧绷的面容忽然松懈下来,怨怪地抬手狠狠打了一下牡丹花,对着那摇曳的花枝闷闷道,“讨厌!”   真是可恶!差一点就要被他发现她在偷看他。   公主盯着那落了一地的牡丹花瓣,连连叹气。世间的珍玩宝物,她也见了不少,凡是想要的,只要求一求父亲,便得来了。到手之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宰相,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只是对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好奇,想知道他除了淡漠,还有没有别的神情;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喜欢。   漱鸢提衫沿着他走过的回廊慢慢迈着步子,忽然脚下一咯,像是踩到了什么小石子,她别扭得直皱眉,咧着嘴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一粒黑底黄斑的珠子。   这是………   公主俯身捡起来,捏着珠子对着夕阳看了又看。原来是玳瑁做的珠子,算不上最好的质地,可也是中上品了。她很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颗玳瑁珠子。   漱鸢拿着珠子端详起来,只见中间有一小孔,看来是打磨处理过的,应该是什么人掉在这里的吧……是项链?耳坠子?还是香囊上的珠串?   对于公主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她努了努嘴,正想放回原处,等着失主自己回来寻,忽然,听闻前头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过来……   “公主?” 一声低沉,夹杂着几分诧异。显然,房相如很意外在这里看到永阳公主。   漱鸢顺着那青色皂靴往上看去,红色朝服的下摆,白玉束带,系得极其规整的圆领扣,还有那露出来的白色中衣的领子——宰相的脸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她面前。   公主吓了一跳,轻轻倒吸一口气退了半步,睁着眼睛支支吾吾道,“房……房相?” 万万没想到走掉的人又走了回来,这种重逢真不知道是应该惊喜还是惊吓。   宰相到底沉稳些,恭恭敬敬地抬袖垂眸,先是拜过公主,然后才抬头,平淡道,“公主……一直在这里么?”   漱鸢没有准备好与他这般近距离地单独说话,稳了两口气,散漫道,“随处走走罢了。” 她说的心虚,快速看了一眼宰相,然后故意问道,“房相怎么来禁中了?”   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若是他方才看见了自己,这时候故意回过头来找她,那可如何是好。这话一说出去,反倒叫她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谁知,房相如却说的简单,道,“陛下召臣议事。唐突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往地面寻去,喃喃道,“方才公主可有瞧见一颗玳瑁珠子……?”   “什么玳瑁珠子?” 漱鸢说着,悄悄将手里那刻塞在袖子里,清傲道,“一颗珠子而已,能叫宰相好找?”   房相如并不生气,道,“那珠子是臣梁冠帽带上的,一左一右,如今少了一个,总归看着不妥。”   漱鸢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宰相头冠上的玳瑁绳珠,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果然,那有棱角的下颌底下系着的两根绳子上,只剩下一颗玳瑁珠子了。   公主心里突突跳个不停,第一次在宰相面前扯谎叫她更加紧张,她故作淡定地回答道,“可惜,本宫没见过什么珠子。怕是叫什么人捡走了吧。”   宰相皱着眉头起身,却也不得不认同这话,“官服乃陛下亲赐,虽说只是一颗珠子,可缺失了,仍旧是不妥之事。”   “很重要吗?” 漱鸢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自己一跳,她很少与他多言,方才那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关心了一句,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暗暗咬牙,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只是一颗珠子,不要紧吧。随便拿什么代替上就好了。玳瑁……这东西有很多啊……”   说着说着,见宰相的脸沉了一下,她立即声音低了下去,不再说什么。   房相如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难得温和道,“玳瑁,对于公主来说不是什么宝物;可对臣这种普通人来说,很难得到。”   漱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在他面前说错话了!这下好了,他心里大概给她写了个大大的“不通”,彻底觉得她是那种喜好奢靡的人了。   “罢了。丢了也没有办法。” 房相如左右看了看,确认真的没有了之后,淡淡道,“臣告退了。” 说着,他后退几步,便要转身离去。   公主眼见他就要走了,忽然心里一着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扬声喊道,“你站住!”   房相如微微愣住,抬起眼眸看向她,只见公主抿了下唇,抬手从身上解下香囊,将那上头镶嵌的一颗黑珠子狠狠拽了下来,她脸色泛红,迟疑片刻,伸手递了过来。   “你拿走这个用吧。犀角磨成珠子,直接穿上去就可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冷声道,“总好过没有。叫旁人看了笑话……”   房相如的表情变的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眸中闪过几分复杂难解的情愫,叫公主感到迷惑。她被他瞧的心跳加速,胸中一下一下不规则的跳动着……   风过回廊,叫宰相回过神来,他迟疑片刻,难得没有拒绝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她手心里取走那颗泛着黑泽的珠子,沉沉道,“那……臣多谢公主了。”   漱鸢感到手心上触及到来自他指尖的粗糙,只觉得心脏快要骤停……“反正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我留着也没用……” 嘴里又开始不争气地说着违心的话了。她怨怪自己,可是却又止不住,依旧习惯性地用不客气的语言,保护着自己的心事。   房相如郑重地再次谢过后,顺手将珠子穿在帽带绳上,虽然比玳瑁的那个小了一些,可总算看着好多了。   “……臣日后得了赏赐再还给公主…….”   “不必。你自己留着好了。”   话就到此为止了,两人之间涌起无边的沉默,漱鸢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晚风呼啸地穿过袖笼,将她后背的薄汗吹拂干了,只剩下一片凉意。   她的耳中嗡鸣,不敢看他直视过来的眼神,只是依旧微微昂着下巴,倨傲地别过脸,将目光漫向不远处开得烂漫的花丛。   但凡公主回过头来,她就可以知道,宰相也在看她,虽然眼中只是淡漠的神色,可目光却是温和绵长的……   可惜,她并没有。   夕阳下,宰相收回了视线,他与她再次拜别,然后转身,拂袖离去——如他方才离开时候那般,也并没有再回头。   公主听见脚步远了,终于松了口气,慢慢转过脸,再一次以温和而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目送着宰相走远。金色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她从袖中取出宰相“丢失”的那颗玳瑁珠子,迎在夕阳下久久端详着,黑黄相间的珠子,曾经垂在他的脸颊旁,或是随着他的跪拜垂首落入他的怀中,想来,上头一定也有他的温度吧。   也不知道,宰相的怀中,是冷的,还是热的?   公主垂眸,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提衫离去,继续着她对于心中爱恋的无限遐想…… 第86章 番外4   【 番外】喜得贵女   不亏今年五岁了,能爬能喊,很是健康。   孩子闹了三年,也着实叫房相如头疼了三年。   “前些日子,臣问了阿娘,说臣小时候没那么淘气啊……”夜里,房相如一下一下拍着漱鸢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起来。   漱鸢依偎在他怀里听得一笑,喃喃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不亏这孩子虽然长得像你,可性子多半是像我了……”   房相如诶了一声,叹道,“可惜了,臣的这张脸。”   漱鸢拉过他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偏头问道,“那你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房相如俯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应该是个安静的性子吧!求老天给臣一个女孩吧!”   漱鸢见房相如被不亏搞得身心疲惫,眨了眨眼故意道,“万一又是个男孩呢?”   房相如故作嫌弃道,“那我就叫他去学武,从军算了。”   也不知是孩子真的怕了自家阿耶的“冷漠”,还是上天实在是体恤中书令的不容易,终于,在立秋那日,永阳长公主生了个女孩。   房相如坐在榻边亲自抱了抱孩子,又给漱鸢瞧,眼角几乎有泪,感叹道,“老天开眼啊!这孩子的模样多像你!安安静静的,比不亏那孩子乖多了!”   漱鸢伸出手逗弄起孩子来,笑道,“看你这欢喜的。冬鹃!去抱不亏来,叫他看看妹妹吧!”   房相如道,“名字臣也想好了,就叫月照吧。小字阿满,如何?”   漱鸢细细一想,点头称号,“盈者,不亏;月照,为满。不愧是我的郎君,兄妹俩的名字都是这么好!”   房相如听罢一笑,道,“人生但求一平安圆满。如今我有了你,还有两个孩子,已经算圆满中的圆满了。除了我们平安,旁的别无所求。”   多谢老天,没有再给他一个不亏,为此,房相如特意去大慈恩寺拜谢神佛一番。   “喜得贵女啊!”中书令为月照的到来很是高兴,这般对同朝的老友窦檀说道,“阿满这孩子长得很像公主,性格沉稳安静,将来定是个奇女子。”   窦檀道,“你家不亏出生的时候都不见你这么高兴,旁人都是喜得贵子,偏你相反。”   房相如只是浅笑不说话,回想当初,不亏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叫漱鸢受了不小的罪,吃了不小的苦头,就冲这一点,他能高兴吗?不过仔细想想,往后不亏也长大了,多多少少也该照顾妹妹些,也算是个帮手。   难得的休息日里,中书令在屋里亲自教导儿子算学,漱鸢则抱着阿满坐在一旁跟着一同看。   “九九八十ー,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六九……五十四……二九十八, 一九如九。”   房相如正听着不亏背口诀,总算将九的算学背完了,没出什么错,就是有些磕绊。房相如犹豫片刻,见不亏的手在案几下紧张地握在一起,这才放下戒尺,点评道,“嗯。比前些日子有进步了。不过……”   房相如吸了口气偏头看着不亏,纳罕道,“怎么你这孩子倒着背,被比正着背要熟练呢?真是奇了怪了。”   漱鸢一面拿小木雕逗阿满玩,一面插嘴道,“有什么奇怪的。我那时候不也喜欢倒着背吗?天天从一如开始,还挨过你的说呢。你忘啦?”   房相如说那倒也是,看向漱鸢,道,“可是你那时候,正着背也没太困难啊。”   不亏一听这话,也跟着偏过头看向阿娘,无辜的眼神仿佛在寻求帮助似的。漱鸢一见儿子找她求情,这才想起来房相如叫她盯着不亏背好算学的那日,她把这事给忘了,光顾着陪不亏在后院的池子里看青蛙了。到了房相如昏时快要回来的时候,漱鸢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这事,连忙拉着不亏进屋,教了他几句好应付房相如的检查。   “你要是告诉阿耶今天的事情,以后阿娘都不能陪你看青蛙了。”漱鸢伸出手点了点不亏的鼻尖,温柔地威胁道。   不亏一听,立刻捣住嘴,笑着摇了摇头。   这下好了,从前是房相如检查她的课业,如今连着她儿子的也要一并检查。真是苦了一遭又又一遭。   漱鸢见房相如眼中有质疑的神色,笑着虚应道,“我算学其实不太好,儿子像我些,也是没办法啊!”   房相如无奈地叹口气,看向漱鸢怀里的月照,道,“阿满肯定比不亏聪明多了!”   漱鸢一听,立即脸色不快,“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不如你聪明呢?”   房相如赶紧走过去宽慰起来,道,“臣哪敢说公主不聪明呢?顶多是比臣差了点了而已。”   漱鸢一听,叫乳母先将月照抱走,然后转身直接追着房相如进屋去了。过了许久也没出来,只剩下不亏一个人坐在案几那玩笔山,他抬头看向乳娘,糯糯问道,“阿耶和阿娘去哪了?”   乳娘一听,不禁和冬鹃对视一笑,不亏看得懵懂起来,只听冬鹃道,“小郎与我去院子里玩吧,你阿耶和阿娘在屋里有重要的事情,咱们别去打扰,啊。”   “课业怎么办呢?”   冬鹃一见,低头摸了摸他的头,道,“今日的课业估计就到这了,走,咱们陪妹妹玩去。”   在床榻上,房相如最终还是投降地承认了“公主比臣要聪明些”这话,她满意一笑,这才松开手,翻过身子允许他欺身而上,与他共度这片刻的欢愉。   可日子久了,这句玩笑话丝毫得不到任何实证,反倒是月照的机敏和沉稳叫公主越发觉得感慨,捧着她的脸,赞道,“或许你阿耶真是更聪明些。”   月照学东西很快,人也坐得住,等到了会说话的年纪,也知道督促兄长要好好念书了。   房相如与漱鸢在院子里纳凉,望着无边月色,他不由得感叹,“阿满如若可以入朝为官,定是个能人。”   漱鸢打着玉柄白梨扇笑道,“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你期望她是个女孩,如今倒又希望她是个男孩了。”   房相如却说不是,压低声音道,“你许久不回宫中,却也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今皇后势头正盛,陛下又繁事多与皇后商量,朝中已经有人并称二圣,这可是前所未有。”   漱鸢听得不可思议,“自从上次遇刺之事,陛下休养期间便多多仰仗皇后,不想如今依旧如此么。”   房相如点点头,“皇后的野心,不可小觑,她已经通过一些事情证明了她做为女子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可接下来,她又要往何方而去呢?”   漱鸢按着他的手安抚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房相如反手握住,在月光下吻了吻她的手背,道,“我不是那种不变通的人。只要江山还是我大华的江山,谁来当执掌人,倒是无所谓。更何况,”他将她的手攥进些,仿佛再也不要松开似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你和孩子更重要了。”   漱鸢听得颇为感动,依偎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着,以后你告老还乡了,我们就搬出长安城,去洛阳住住。我想那里的牡丹花了……”   房相如说我答应你,“等有了机会,我带你回去看看。”   这时候,不亏领着阿满走过来,要同阿耶阿娘一起纳凉。房相如和漱鸢笑了笑,各自腾出一些地方,叫他们爬上席子来。   不亏和阿满挤在他们二人中间,一家人一同在藤蔓架下赏起月来。   月华如练,叫人看得心驰神往。   漱鸢搂着不亏,道,“不亏,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不亏想了想,坚定道,“我想做大将军,骑马打仗,上阵杀敌!”   漱鸢和房相如听得一笑,摇着头道,“当将军好,你这性子不做将军真是可惜了。到时候我们不亏一马当先,定是英勇。”   不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妹妹的手,问道,“妹妹呢?妹妹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呢?”   月照望了望兄长,又左右看了看阿娘和阿耶,双眸望着静谧的星海中那一轮清傲温润的月,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我想做女官。”   刹那间,房相如与漱鸢脸上的笑意皆凝固了,他们二人面面相觑,纷纷为这孩子的话感到震撼。黑暗中,他们二人握紧对方的手,仿佛要在下一场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似的。   或许,正如房相如所预料的那般,王朝,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巨变的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就有九九乘法表了,一一如一,一二如二,这样。然而唐朝的孩子学的时候,都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倒着背,也就是和现在的人相反。所以房相感叹儿子怎么倒背如流,正着背不行,其实是和咱们刚好相反的。 第87章 前世番外.终章   【前世番外终章?轮回】   宣徽殿的院落里有一小片花圃,一到了四五月的时候,牡丹盛开,摇曳在花架上,更显得娇艳无双。   永阳公主正俯着身托起一朵象牙白的牡丹花,低头凝神嗅品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唤她。   “公主!公主!——”   公主宁静的思绪被打破,眉头一簇,诧异地慢慢回过头,见着来的人后才舒缓了脸色,“你怎么了?急成这样。”   冬鹃自外朝的库房一路小跑过来,自然是累得气喘吁吁,抚着胸口急着给公主报喜,“奴打西库房过来,听见总给使念叨几句闲话,您猜如何?”   公主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松了手里的牡丹花,重新拾起石桌上的小团扇摇了起来,一面浅笑一面上下打量起冬鹃,慢条斯理道,“一定是你在他那得了什么好处,才叫你如此欢喜……”   “今日房相入禁中伴驾了!奴一听,急着回来告诉公主,正巧远远地瞧见房相穿过御桥,自中朝往内禁去呢!怕来不及,赶紧抄了小路回来。”   手中的团扇瞬间跌落,公主的眸中华光闪烁,压抑着几分激动,镇定地颤声道,“你确定没有看错?房相已经离京三载,如今拜相归来,按路程少说也要还有半个月……”   “总给使说,是圣人叫房相早早归朝,许是如此才提前了这么多日。”   冬鹃心思简单,对于公主的异样并没有想太多。更何况很久之前,公主便叫她多多留意房相归来的日子,一有消息马上告诉她。今日才得了信,她立刻跑回来到公主面前禀告这个喜讯,难免也是有些邀功的期许。   果然,永阳公主很满意,疾步拉她进入殿中,衣裙在她的脚下愉快地旋舞,“我现在就要去见父亲,你来帮我梳妆。”   冬鹃说是,对着铜镜瞧上公主的脸庞,眨眼道,“听说圣人在清辉阁亲自设宴款待房相呢,圣人说过,最喜欢公主垂髻的模样。既然如此,奴就给公主梳个垂挂髻吧。”   公主垂眸一想,却说不,“小孩子才梳垂髻。你便给我梳个双环望仙髻吧,也算新鲜一次。”   冬鹃说好,一面开始打发丝,一面笑道,“等公主出降了,到时候能梳的发髻样式也多了起来。到时候,奴一天给公主换一个。”   漱鸢听罢浅浅一笑,拿起一个玲珑宝珠臂环摆弄起来,喃喃道,“出降?这话对我来说还早呢……”   “怎么说早呢。公主快要十七了,奴还记得城阳公主十五岁便嫁人了呢。到时候,圣人为公主选个英姿清贵的驸马……”   冬鹃的话总是多一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像个喜鹊似的,给偌大的宣徽殿添了几分热闹。永阳公主不喜欢伺候的人太多,贴身的宫人除了冬鹃,   还有一个叫幼蓉的。那是尚仪局特意选出来的人,留在她身边作伴。   比起冬鹃来,幼蓉的话就少了很多,平日埋头做事,性子也沉稳些,规规矩矩,恪守体统一一的确是尚仪局教出来的人。   “幼蓉去哪儿了?”漱鸢一直没瞧见幼蓉,扶着鬓角的碎发侧头望了望,“她去领开春的宫服,还没回来么?”   冬鹃为公主插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最近房相归朝以来,朝中官员也跟着变动起来。提拔的提拔,调职的调职,官服的修改和制作多到不行。这几日尚衣局缺人,幼蓉应该是被留在那帮忙了。”   公主的脾气有时候的确不小,宫里人也是领教过的。尚衣局没有事先来通告公主就暂时借了人,这事情怕是要惹得公主不快。   漱鸢听后却只是哦了声,“那就作罢。她一向手巧又稳重,去就去吧。”   公主今日难得心情甚佳,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花颜,决定还是要在唇角的两边点上笑靥。她瞧了瞧,不禁为自己的忐忑莞尔一笑。   她生怕这妆容太过正式,引得父亲的疑心;又担忧其不够妍丽,不能引得宰相的惊艳一睹。   毕竟,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三年前。她在国子监的学业因为房相如的调职也暂停了,她记得,关于他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长安城连绵的秋雨中,那一抹撑着伞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大明宫之外。   拖着绮丽的大袖衫,一路穿过花丛,顾不上追逐翩跹的蝶,那绣鞋一路不停地迈出去,公主来不及等候仪仗的准备,自己直直地往清辉阁行去。   不远不近地走了过去,驻守在外的宫人和内侍忍不住抬起头往她那边瞧去,不由得想多看几眼今日公主如此美丽而可爱的模样。   “永阳公主安。”元内侍闻声出来,连忙躬身拜过,恭敬道,“大家在内设宴招待房相。公主若是想找大家,恐怕要等一等了。”   公主仔细准备了一番,正是为了进去,又岂会再等。   “设宴?今日设的什么宴?”永阳公主满不在乎,嘻嘻一笑。   元内侍答,“回公主,是全羊宴。”   “除了房相,里头可还有旁人?”   元内侍答,“回公主,没有旁人了。今日房相拜相归朝,大家单单请了房相,过几日才会……”   “那不就好了。房相如本来就是旧府邸的门客,今日既然没有旁人,那便是家宴。若是家宴,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公主性情骄纵,道理也是蛮横得叫人哭笑不得。   “你且去告诉父亲吧。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元内侍解释不通,只得依照公主的命令进去禀告,果然没一会儿笑着出来了,弯身将公主引了进去。   清辉阁内,博山炉上烟雾缭绕,沉香自那铜制雕刻的飞禽走兽的镂空图案中飞出,化作海上仙山的模样,交叠在一起,闻着叫人心思也沉淀了几分。   永阳公主的心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地厉害,沉香的味道压不住心底的雀跃,她绕过梨色的帷幔走了进去,但见一熟悉的背影坐在案前,绯衣乌带,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见父亲抬起手叫她,于是展颜笑着一路走过去,站在座下,做手礼,道,“儿拜见父亲——”   皇帝无奈一笑,“就知道你爱捣乱。从哪里听说朕做全羊宴,这么跑过来了?”说着,扬手朝下头一指,道,“去见过房相。他从前在国子监教过你几个月,可还记得?”   漱鸢这才若无其事地顺着指尖回过头望去,只见案前的那人缓缓起身,长袖对着迎在面前,沉声道,“臣房相如,见过永阳公主。”   公主抿了抿唇,微微抬手,淡声道,“房相不必多礼。”   听见她的话后,房相如再拜了一下,终于慢慢放下袖子,一点点露出那张脸来。   公主这才看清了宰相的脸,她呼吸凝滞,望眼欲穿,比起三年前,他的眉宇见多了几分沉稳成熟,目光也更显沉淀。   大概是这几年在外历练,看遍了世间的繁华冷暖,所以他的眸中带着几分淡然从容一一这是那些年轻贵族所不具备的气质。   房相如见到公主的模样,也是微微一愣,随后立即垂下眼眸,下意识地避开她如今已经绽放的花颜,那波澜不经的脸上稍显仓皇,然后立刻化为平静,仿佛心如止水。   片刻的对视,叫两人都有些心虚,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暧昧和警扭。   公主的红靥在嘴角边挂着,像是两颗红豆,锁住她尚且懵懂的相思之情,在这略显沉默的重逢的时刻,她仔细探究着宰相脸上的神色。   “少师一路奔波,辛苦。”   她不再梳垂髻,精心地装扮,此时又故作温婉地与他讲话,做得一切只是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无知的小公主了。   十七,正是情窦初开,桃天年华。   宰相略略抬袖,垂眸道,“多谢公主关心。臣不辛苦。”   “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宰相了。我不该再叫你少师,应该改口叫房相了。”公主绞尽脑汁地与他攀谈,多多少少想要引起房相如的兴趣。   房相如听罢,唇边浅弯,客气道,“无妨。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皇帝挥手,叫内侍多备一张案几和膳食,叫公主一同坐下吃,不禁笑着对房相如感叹道,“你不再这三年,朕是惯坏了永阳。现在想想,那时候真该叫卿继续留在国子监,至少教完永阳的课业,也不至于她如此不懂事。”   皇帝说的时候,倒也不是生气的神色。他说永阳不懂事,多半也只是闲话自家孩子的语气,并没有真的嫌弃。仔细一品,这个“不懂事”中,倒还有几分纵容的意味,毕竟,是皇帝也乐得偏爱永阳这个女儿。   这些事情,房相如都明白,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撩袍重新跪坐回案几前,淡笑道,“公主性情纯致,与从前一样,不曾有变。”   皇帝笑道,“还是个孩子心性,不过,这几年比从前倒是长高了不少,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宰相的视线漫向公主的脸,轻轻点头应和道,“的确如此。”回想从前,她在洛阳之变中生还,那双胆怯而无助的眼睛,他还依稀记得。直到在国子监教她的时候,她也总是躲在书卷后头偷看他,就是一个孩童。   可今日再见,总觉得她的眉梢中多了几分妩媚之色,叫他一眼看了居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似的。这种异样的情感叫他有些恐慌,难道这三年中,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小公主已经换了个人?还是,她的成长已经超乎他的预料,在他离开的这几年中,宫中奢华的生活让她快速地生长着,仿佛未经修建的桃枝似的,盛放得如此肆意盎然。   与宰相对坐的公主的脸庞,叫他瞧得有些不安,连忙举起一杯杏酿饮下,稍稍稳了稳迷乱的心神。   内侍端来刚出炉的胡饼和炙肉,一一为三位奉上。全羊宴里,这算是一道主菜,撒了胡麻的胡饼香脆,刚刚烤好的羊肉肥瘦相间,配着吃再好过。   公主恰好没怎么吃东西,闻见这香味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她耳边听着父亲与房相絮絮叨叨一些宫外官场上的琐事,自己率先动手,拿起一张胡饼按住炙肉,另一只手执小银刀,左挑右挑,对准一块儿烤得多汁的部位切了下去,一瞬间鲜香四溢。   “……回陛下,东都洛阳如今算是稳定了,臣以为还是用旧部驻守,不宜替换……”房相如抬脸朝座上看过去,向皇帝提议,“至于北上的幽州城…….   宰相话音零散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对坐的公主,后头的话也没说出来了。   只见永阳公主拿着胡饼,正认认真真地擦着切完肉的小银刀,仿佛拿着的是块破布似的,直至刀刃干净了,才满意放下,然后左看右看,竟然将那擦过刀的胡饼丢弃到那些准备扔掉的骨头架子堆里。   “幽州城如何了?”皇帝放下筷子,探身疑惑。   房相如忙回过神来,速速禀告,“幽州城偏远,那守城的将领臣也特意拜会过,算是个忠厚之人,陛下如若提拔,此人可用。”说罢,他又转过头看向漱鸢,不禁皱起眉头问了一句,“公主食炙肉的方式,臣是头一次见。”   漱鸢扬声嗯了一句,刚咽下去半口,抬眼见房相如正一脸严肃地直视着自己,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公主被他瞧得立刻脸红了,毕竟是自己的暗恋之人,这般在父亲面前,毫无遮掩地看她,实在叫她难为情。   漱鸢没看出宰相的意思,点头道,“怎么?此法很奇怪?”   房相如脸色沉了下来,缓缓道,“回长安城之后,臣听闻城中贵族中风靡起一种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吃炙肉的时候以饼做布,擦拭银刀银筷,用完后,直接将饼当抹布扔掉,以此作乐……”   公主不明所以,听到此话居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上次宴席我这么做了,竟传了出去。今日引得旁人效仿,也是无心之举。”她抬起手背轻掩嘴唇,笑得毫无顾忌,仿佛只是个乐子似的。   皇帝摆了摆手,道,“永阳这么做惯了,房卿不必管她。”   房相如英气的眉毛轻轻一皱,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公主,沉声道,“公主为大华的贵主,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效仿的对象。公主可曾有过半点觉悟?”   漱鸢感到他阴沉的气息涌来过来,不由得心里跳个不停,嘴里嚼着的炙肉也不是滋味起来,她慢慢昂起下巴,问道,“房相这是何意?”   房相如抬袖,冷冽地看她,肃声道,“公主此举奢靡,已经引得其他仕族子弟争相效仿,搞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虽然公主深居宫中,可也应该知道农耕之艰,如此,又怎能故意而为之?”   宰相进谏一向直白,现在能这般款款地讲道理,已经是他压下几分平日的严肃的结果。房相如在朝中治政严苛,小事游刃有余,大事上却是黑白分明,叫那些属僚们又敬又怕。   他这算是第一次以劝谏的方式同公主讲话,用词和语气自认为已经是温和许多,不想,公主却听得脸色愈发窘迫起来。   “只是一张饼而已,吃或不吃,怎么吃,怎么用,你也要管吗?”公主显然被说得有些丢了脸面,她按下筷子抬起头迎上宰相的目光,眼中多了几分不快。   扫兴。真是扫兴!她临行前多么认真地准备了一切,期待了已久的重逢就是这样平淡如水,谁能想到,房相如不仅没说什么好话,反而直接教训起她来,就连相对而坐的吃顿饭,也叫他挑剔着。   漱鸢在宫里随性惯了,头一次被人这么当众说,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涨红着脸嘴里喃喃道,“多管间事!”   房相如眉头却更紧了,继续道,“饼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擦刀的。公主应该成为王朝的表率,不该引起奢靡之风……”   没有什么比被暗恋的人指责更加丢面子和堵心的事情了,更何况,他们三年不见,一上来便是这些话。   公主火冒三丈起来,唇边忍不住荡漾起一丝讥笑,冷声道,“房相贵为宰相,连内禁的事情也要管吗?再说了,父亲还没说什么呢,房相又哪里来的权力?”   宰相被挤兑的哑口无言,盯着她的花颜默不作声,慢慢按下酒盏握紧,却也不再说什么。   皇帝见这场宴席上,公主和宰相差点闹僵了,不由得笑了笑,宽慰道,“永阳她娇纵惯了,朕会好好管束的。”说完,又转头看向疏远,故意严肃   道,“鸢儿,方才你怎么同房相说话的?还不赔礼。”   公主望着宰相那张清贵英气的脸,一口话闷在心里出不来,匆匆拿布擦了擦手,对皇帝道,“父亲,我吃不下来,想出去走走。儿告退了。”说完,红着眼圈侧头瞪了一眼宰相,然后狠狠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房相如被她那道怨怼的目光瞧得一震,还没缓过神来,那道身影已经决绝地跑进五月的春光中消失不见,鼻尖独留下一段翠云香的余味,隐隐约约地撩拨着他的神思。   “朕这个女儿啊……”皇帝无奈摇了摇头,对房相如道,“房卿,你多见谅。与朕多说说幽州城的事情吧。”   房相如的目光从殿外抽了回来,脸色转为淡然,抬袖垂头,沉沉回应道,“是。”   公主自然是不会改的,长久以来,娇生惯养所培育出来的脆弱的自尊心告诉她,哪怕是错的,也要昂起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她自然是不知道,朝外关于内禁风气奢靡的议论愈发多了起来,更有御史台的人已经注意到公主行为的不妥。   皇家的人最怕两件事,史官的笔,御史的嘴。无论是哪一个,都叫人容易陷入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个可以叫你遗臭万年,另一个可以叫你被群起而攻之。   “听闻城中那件事就是从永阳公主那引来的,实在是浪费啊!”   “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听说每年都要比旁的宫里多出好些开销了!户部的人已经看过了,的确如此!”   宰相听罢这些议论也没有说什么,在中午的时候独自往六部去了,托好友窦尚书要来了账本检查,越看脸色越不好,手指划过一列列记录,最终停在一个“两”上,喃喃道,“宣徽殿的开销真的这么多么……”   宝尚书从前任职户部侍郎,提拔做尚书后,形同副相,掌管尚书省大小事宜,他将茶碗往房相如那头推了推,道,“没办法。陛下宠爱公主,自然是纵容的。你也知道,公主从前在洛阳之变吃了很多苦头,自从归宫后,陛下也很是内疚那事情……”   “吃食也就罢了,单单是绢布每个季度就比旁人多出来这些,实在是……”宰相面色沉沉,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道,“朝中对宣徽殿议论纷纷,若不劝诫,恐引起大事。”   窦尚书抱袖眯眼瞧他,啧嘴吸气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永阳公主的事到底也是禁的,咱们管好外朝就可以了。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宰相脸色一紧,拂然不悦,“我这不是关心,只是不喜欢朝中的人成天如街头妇人似的,乱言乱语……”   窦尚书为好友的操心感到多余,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道,“你别太在意这些。要管,也是陛下管。就算谏言,咱们也谏不到公主那去……你才回来,稳定前朝才是要事。”   “向陛下谏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房相如若有所思起来。告别了窦植后,独自回了中书省,在案几上展开一张白麻纸,提笔点墨想了又想,终于落笔成书。   半个月后,永阳公主在禁中办点心局,请来诸位贵女相陪。请柬是五月初发出去的,原本高高兴兴准备入宫的娘子们都等着这一天的热闹,哪里知道,真的临了这天入宫,却发现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瞧着心情不悦的很,精美的糕点也无法叫她展现半分笑意,更不必说吃茶后,众人围在一起瞧皮影戏的时候,她一直懒洋洋地倚靠在小小的斜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心思全然不在这似的。   屏风上映着烛光,皮影人在上头卖力地表演着,唱词也很是有意思,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情情爱爱的故事。按理说公主最喜欢看皮影戏了,可也不知怎么,她居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烛光,百无聊赖的模样。   “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啊。”   “我倒是听我阿耶说起,前些日子房相在陛下那儿弹劾公主了……”   “怎么会这样!因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她平日太过……”   忽然身后啪的一声,那把玉柄白梨扇碎在地上,只剩一个圆圆的扇圈,公主撑着头抬起眼扫了过去,低声道,“如果不想看了,就出去!窃窃私语,扰了旁人兴致!”   一阵话风过去,谁也不敢再议论,只是坐在那老老实实地看皮影。   “不好意思,让我过去一下……”身后有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过来,还不等漱鸢回过头,只听一声狠狠的玉碎声,啪啦一一地打断了皮影人的词话,引得众人都倒吸一口气,纷纷回过头看。   周英娘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少了一角的枕头,颤声道,“对不起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   漱鸢提衫走过去看了一眼,没好气道,“这是我父亲送我最珍贵的礼物!你怎敢如此不小心!”她本就因为被房相如弹劾的事情苦闷不已,如今又来一桩烦心事,更叫她怒不可遏,“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   英娘垂头,眼含泪光,道,“臣女叫周英娘,宗正寺卿之女……”   公主不屑一笑,提衫垂眸看她,冷声喃喃道,“就是你,要做我的九皇嫂吗?毛毛躁躁,唯唯诺诺,小户人家就是这么教规矩的?”   “臣女………”英娘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道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围绕着她,叫她窘迫地难以抬起头。   公主彻底没了兴致,也没再说什么,遣人将玉枕拿去修补,自己则挥了挥手,叫旁人散去,独自往偏殿休息去了。   夕阳中,房相如正往宫外走,忽然见御桥上有个女子正垂头走着,瞧着也是出宫。看背影并不知道是谁,他不免多了几分疑惑,朝她走了过去,却听闻了几声哭声。   “这位娘子,没事吧?”他淡淡问了一句。   英娘回过头,见是宰相,不由得大惊,抹了一把眼角,道,“房相……没事。多谢您。”   “你是……九大王的周良娣?”房相如也有些惊讶,这是发生何事了,才叫这位良娣一路哭着回去。   英娘见宰相询问,也没有隐瞒,只是简单将今日公主设宴,她不小心碰碎了玉枕之事说了出来,随后抿唇道,“也是我不好。公主说的是,我的确是……小户之女,配不上九大王……”   宰相了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负手劝慰起来,“永阳公主想来不是有意刁难的。她性情虽然娇纵,但我还算了解她,并不是那种不讲理之人。”   英娘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没想到,公主脾气这么大……明明从前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我……”   “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单纯,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这样的。”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会过,是个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宽阔之人……”   英娘果然说知道,“我自然不会怨怪公主的……多谢房相宽慰。”   宰相说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猜的出来,永阳公主今日的火气恐怕全是因为他那份弹劾书引起的。那日在清辉阁就算结了个梁子,后来他的文书递上去,也算是彻底不对付了。   想来想去,也许她说的对,这件事情的确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了。可是也不知怎么,总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点议论,与其这样无休止下去,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上书弹劾她一次,叫她长些记性,有所畏惧,也不至于最后无可挽回。   说到底,他也是为她好。可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他还是将这种感情归结为从前那场短暂的“师生”情谊,如此想来,也算说得通了。   房相如总算默默地替公主开解了英娘,可他却不知道,公主的心结还在那死死系着,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顽固。   他本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进,可谁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预料那般发展。他在官场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谋略预测,尽数在永阳公主那一败涂地。   从来没有想过,公主竟会因此厌恶起来他。没有什么比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讨厌起来自己更叫人感到失败的了。   在连接中朝与禁中的朱红色的回廊上,他偶然遇见了她,依旧是如那日见的那般绮丽明艳。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一如长安城中所传言的那般,没有丝毫的减少一若说他心里不为所动,恐怕太过虚伪。   宰相刚刚下朝,一身绯色的朝服已经是改为配玉带束腰,也算是正式拜相了。房相如没想到公主会出现在这,也有些不知所措,强行忍下心中的跳动,默默退到一旁,躬身抬袖,道,“公主安。”   他垂眸盯着地面,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她说什么,无边的沉默蔓延在他们二之间,千言万语都化作风声,穿过花丛,卷着淡淡清香,叫人生出一种因为爱恋而心悸的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她的绣鞋一步步迈出裙摆,这样交错着走到他面前,然后并未停止,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路走过他,仿佛全然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房相如心中一沉,缓缓起身望了过去,只见公主独自揽袖向前走着,也没有回头,就那么将他忽略在这孤独的长廊上,与静默的时间一同锁在一起,仿佛要叫他永世不得超升似的。   他的手在袖下慢慢握紧,然后又松开,不知不觉中,手心里已经渗出一点薄汗,房相如没有再喊住她,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本以为这只是结束,可房相如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他们二之间隔阂的开始,更不曾想,原以为自己毫不在意这个小公主难解的脾气,到最后,她的冷漠竟然成了他难忍的煎熬。   也不知怎么,遇见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比如,刚刚下朝的时候,或者是偶尔去内禁伴驾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见撞见她。说是巧合似乎有些太过巧了,可若说她故意的……房相如仔细想了想,这应该是不可能,她恐怕烦他还来不及呢。   有时候随着群臣一起朝她拜会,她偶尔还会和他客套几句,勉强地笑一笑。没办法,谁让他是百官之首,属僚们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只能率领他们拜见公主,就算不说话,也不能冷脸。   “房相与诸君有劳了。”   “多谢永阳公主。”   这还算好的,最最难熬的恐怕是他们独自碰上的时候,那过程简直叫宰相进退两难。   他在一次次在躬身的时候,用余光瞧见了她的下颌优美的弧度,像是夏日池中的荷叶的边缘似的,圆中带着一点尖,叫人很想抬起头看上去。   谁知,公主每次只是微微昂着下巴,在他身边擦肩而过,披着满身的傲慢和不屑,将他作为宰相的尊严踩在脚底。   终于,房相如下定决心,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这般屈辱自己了。既然她要与他恩断义绝,那他也熟视无睹好了。这件事情他问心无愧,若是叫他助长奢靡之风,纵容着她胡来,那才叫枉为人臣。   又在回廊处碰上了她,这一次,宰相没有向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礼,只是目光直视前方地拂袖迎着她走了过去,步子也没停。他微微侧身垂眸致意,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要用淡漠来回应她的冷漠似的。   然而,还是在回过身子的时候却不小心擦过她柔软的肩头,那异样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心头一颤,只觉得一种说不出异样自心底蔓延出来,他强忍着回头看她的冲动,从容地离去。   “嗯……?”漱鸢看见了什么,提衫转过身子,“这是……?”   一枚青色的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做工质朴,却很仔细,两条墨兰色的带子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显然是被它匆忙的主人不小心遗落了。   公主弯身捡起来,贴在鼻子前闻了闻,“是松香。”她似笑非笑,喃喃道,“连用香都这么冷咧,真不愧是那个人……”   到了夜晚,宣徽殿烛光安然,公主躺在榻上从被窝里拿出来那枚藏了一天的香囊,迎着月光举起来看了又看。宰相的香囊会是谁做的呢?他一直以来   并未娶亲,也没有什么订婚的娘子。难不成,是在外头的三年里留了情?   漱鸢不满地撅嘴,想到此,便巴不得把香囊绞碎,不再还给他了。可又想,这到底是宰相的东西,如果真的弄坏了,恐怕她心里也有所不安吧。   不管怎么样,今夜姑且叫这香囊陪她一夜好了,也算是叫宰相担心一下他所丢失的私物,这样一想,也算是平衡。   漱鸢看着那香囊,不由得脸红了,脑中闪过和他对视时候的画面,又想起宰相挺拔英姿的身影,还有回过头时,疏淡又温和的目光。真是可恶,即便如此,还是这样喜欢他。   公主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干脆将香囊压在枕头下,一蒙被子强迫自己睡过去了。   暮春短暂,夏季炎热。公主再见到房相如的时候,已经是盛夏的末尾。   宰相惊讶地接过来香囊,目光怔怔地看向公主,道,“臣还以为丢了,竟被公主捡走了么。”   漱鸢斜睇着他,漫不经心道,“是我宫里人捡的,四处问也不知道是谁的。忽然想起来房相,又今日刚好碰上,我就随口问问,倒是歪打正着了。”   宰相郑重接过来,重新系在腰间,环手道,“臣多谢公主。”   这恐怕是这段日子来他们两人说过最多的一次谈话了。夏季的热烈正在一点一点减退,他这阵子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黄河修堤坝,甘陇道的边防,还有党项人的示好……如今也算不怎么忙了,总算松了半口气。   公主许久没见他,今日碰上将香囊还给他,却还是不想离去。   “房相有情人了?”漱鸢漫不经心地轻嘲一问,心中却在打鼓。   宰相听了公主直白的话语,当即错愕,诧异道,“公主……何出此言?”   漱鸢朝他腰间的香囊一扬领,随口道,“香囊是谁做的呢?”   房相如这才明白过来,低头一看,回应道,“这个么……是家中长姐送给臣的。”   漱鸢恍然大悟,脸上也多了几分愉悦,这叫房相如有些看不明白了,只听公主道,“原来是房相的姐姐送的。”   “正是。”   “房相在外三年之久,难道没有一位女子给你做这些东西?”公主话里有话,可依旧是带着几分散漫的态度,仿佛所问之事不过是随口闲言。   房相如感觉很奇怪,今日公主的话格外多些,他听了有些尴尬,低声道,“臣暂时对儿女情长之事没有兴趣。”   公主心头雀跃,嘴上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她留给他一个难以理解却令着迷的笑靥,轻声道,“那就好。”   不等宰相明白过来,公主已经轻快地提衫跑走了。   然而更叫宰相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廊下食的时辰里,百官在廊下吃陛下赐的食物,而他作为宰相,与尚书令和门下侍中在议政堂单独吃饭。刚出门口,便有一个眼生的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低声道,“房相留步,公主有话叫臣带给房相。”   “公主?哪位公主?”   “回房相,永阳公主。”   宰相很是意外,挑了下眉看向内侍,道,“公主有何事?”   公主居然找宰相有事,这话虽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听在耳朵里实在是有些前所未有。廊下有官员听见了,不禁好事地交头接耳起来,带着几分看好戏地笑意瞧上房相如。   内侍将食盒递给房相,低声道,“公主说,叫奴随房相去议政堂再打开看。”   房相如更加不解,只得在一片议论声中拂袖走入议事堂,两位同僚已经等在那。   “打开吧。到底什么事?”房相如撩袍坐下,脸色不豫起来。   内侍称是,这才将食盒盖子挪开,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精致的吃食,巨胜奴,婆罗门轻高面,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附注:蜜制馓子,蒸面,红酥皮点心,印花圆面片,蒸酥点),都是尚食局的手艺,这些尽是他们参加宫中宴席的时候才吃到的种类。   如今永阳公主一口气全都送过来了,很难让人理解其中是何意。   内侍道,“永阳公主说了,这些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几种,特意送过来给房相尝尝。尤其是这长生粥,秋天喝这个对身子最好。”   窦尚书凑了过来,摸着下巴探究起来,“房六,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会在贿赂你吧?”   一向温雅的崔侍中也有些不明所以,道,“永阳公主从来没给议政堂送过吃食……今日倒是罕见了。”   房相如看了一眼食盒,却也不碰,淡淡道,“拿回去吧。替我多谢公主美意。某吃不得这些东西。”   内侍踌躇片刻,揽袖殷切道,“房相多少吃一些吧。奴也好回去交差,公主交代过了,务必见着房相吃些……”   宰相顿时不悦,皱着眉头看向内侍,道,“这里是前朝,如此成何体统?叫百官见了,如何做想?公主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做宫人的,难道也不知道劝诫公主?”   内侍吓得退后几步,连连说知错。   房相如沉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白麻纸上重重写下四个字后,丢进食盒中,拂袖道,“拿回去吧!”   内侍但见宰相威严,也不敢多言,赶紧将食盒盖好,灰溜溜地赶回禁去了。   宣徽殿里,公主从那分毫未动的食盒里拿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公主不妥】。   那四个字几乎力透纸背,挥毫落笔,笔画见隐约都有了飞白,可见宰相十分窘迫,又十分生气。   公主无奈一笑,将白麻纸叠好,放进自己枕头底下,也算是他给自己的第一封信了,虽然,这不是什么温柔的情话,不过,也可留作纪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入了冬,飞雪吹白了大明宫,将宫阶厚厚实实地盖了一层。   漱鸢披着毛氅在御桥上走着,今日不是朝参日,没有官员入宫,她在宣徽殿闷得厉害,趁着外头人少,悄悄溜到前朝散步。   下了御桥,有一段白玉石铺成的小路,一到了雨雪天气就会变得湿滑。漱鸢被大雪迷了眼,白茫茫地一片瞧着有些晕头,一时间也分不清哪里是白玉石阶,哪里是平地了,干脆胡乱一脚伸出去,谁知偏巧就踩了个玉阶边缘,猛地滑倒在地.   “嘶一一好疼啊!”她算是后悔没把幼蓉冬鹃带出来了,这个时候,连个扶的人都没有。平日里那些碍眼的内侍和宫人,此时恐怕都守在暖炉边吃煎茶呢!   一双皂青色的官靴忽然停在她的身边,“公主?”   漱鸢抬起头,顿时狼狈不已,但见宰相正诧异地低头看她,一身的清贵整洁,哪里像她,浑身雪簌簌的……   “怎么了?”房相如俯身隔着斗篷伸手将她扶起来,声音里有不自知地关切,“摔哪里了?”   公主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勉强站住,嗫懦道,“没摔哪。不用你扶我。”   房相如无奈,只好慢慢松开手,谁知公主还没走几步,又一脚踩偏,身子歪歪扭扭地朝他倒来。   他连忙抬起胳膊叫她扶住,总算没搞出更加暧昧的姿势,“公主还能走么。”   漱鸢悄悄看他一眼,只见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和的担忧,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她心里在窃喜,面子上却依旧淡然着,昂首道,“我当然能走。”   宰相见状摇了摇头,阻止道,“这里是玉阶,公主的宫鞋容易打滑,还是扶着臣的手臂走这段吧。”说着,他将半臂递了过去,叫她扶住再走。   漱鸢故作勉为其难,却还是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垂着眸,隐去嘴角的一丝笑意,一深一浅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公主身边的人呢?”   “我自己出来走走,没叫她们跟着来。”   房相如余光看着她小心跟在身边,下意识地咽了下嗓子,道,“公主这样做,很危险。”   “大明宫是我家,有什么危险的。”   “如果臣没有进宫看见公主,公主如何自己站起来走回去?”房相如轻轻皱眉,为她的任性有些担忧起来。   漱鸢停住脚步,转过身子认真看他,“所以,房相这是关心我吗?”   宰相愣住,满目的飞雪穿过他的心间,不觉得冷,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膛中热烈地跳动着,叫他难以压抑这种未知的情感。他并不承认那是爱,因为对于这个小公主来说,他只是她父亲的家臣,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为王朝和陛下的考虑。   他也偏过头看她,那双纯致的眼眸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姑且….算是吧。”宰相启唇一动,声音低沉,虽然不大,却让人听着很有份量。他见公主头顶上落满了白雪,细细蓉蓉的雪花,给她添了一种落寞的美。他看着她满头白雪有些出神,望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抬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她盖上。   他的温度顿时涌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周身,夹杂着一阵阵冷咧的松香。   漱鸢凝神不语,原来,你也不是不在意我的………她心中困顿而迷茫,不懂他的心意,却也不敢多问半句,生怕被拒绝的悲哀。   “不必了……”公主微微偏过头躲开宰相的好意,淡淡地放眼望去远处的宫阙,道,“就这样送本宫到中朝吧。”   房相如见她拒绝,也只好收回来,称是。   然后宰相就这样和公主并肩走大雪纷飞的寂寂宫道上,彼此一言不发。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拂掉,就这样走下去吧。久一点,再久一点……这一生,或是下一世也好,轮回中只要有一次能和他一起,也算是满足了。   公主侧头悄然看了疏淡的宰相一眼,然后回过头,低头浅笑,往他的身边悄悄靠了靠,仰头看向天空,想,如此一来,暮雪落满头,也算到白首。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上一世公主的心愿终于在开篇实现了~圆满撒花   感谢小天使一路的陪伴和支持~   预收文《小菩提》欢迎戳收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